《明海奇闻录》 第一卷 十宝船 序章：月港鬼船到 卷一：十宝船 序章：月港鬼船到 大明隆庆元年，福建巡抚都御史涂泽民上书曰：请开市舶，易私贩为公贩。 天子圣明，思虑深远，又见倭寇渐平，泛海贸易为大势所趋，设市舶统辖亦可补充朝廷公用。遂罢除海禁之策，开福建漳州府月港对外行商，设海澄县治所，立督饷馆发放船引。一应船只除往东瀛外，尽皆宽泛准许，唯与东瀛贸易有通倭之罪。 一时间，天下商贩云集而来，船商巨贾不在少数。北至山东，南至两广，万船出海，滚滚财源。漳泉一带更是富甲天下，有旷世巨港之称。暴富神话在市井街头，酒肆妓馆间口耳相传，每隔数日便有新鲜故事流出，吸引多少锐意进取的青年扬帆出海。 在这海澄县内，更是数年间便已无限繁华，楼宇林立，更号闽南第一城，福建小南京。 却说隆庆三年七月初八这一日丑时末刻，海澄县最为奢华知名的酒楼，鲜满天下楼的主厨林嘉越带着七八个学徒和小厮。赶着牛车就往月港东侧港口码头而去。 那里是渔家出海打渔归港之后贩卖最新鲜海货的地方。这几日不知为何，海面上突起大雾封海，浓而不散，恼人至极。故而老林也得越起越早，眼下几乎没有渔家敢出外海打渔，好的海鲜越来越难买到。 待他们走到码头上时，已经快过了卯时。之前一路之上已经有许多人打着昏黄的灯笼匆匆赶路，到了码头天色渐明，更是人头攒动。真正凸显了天下第一巨港的繁华真容。 而这里还仅仅是海鲜海货的买卖处，往海岸线内收而去的月港西侧，则是外海各国奇珍异宝，大宗特产的装卸之处。堆积如山的丝绸瓷器，堆码数百尺的茶叶生丝，车载斗量的红糖黄酒。直教外地人看得目瞪口呆。 但现在，老林和学徒小厮们的任务，则是于这摩肩接踵的食客，酒家厨师们中间，挤开一条路，买到今日最好最鲜的海货。 老林涨红着脸，粗粗的脖颈上挂满了汗珠，他一会儿如猴子般灵动，一会儿蛮牛般强横。不过片刻，身后小厮的手推独轮车上已经装了许多肥美的海蟹海虾。 但今日的渔家实在太少了，有的更是只靠垂钓上来几尾鱼，摆个小摊，卖完就走。 毕竟这浓白大雾，实在是不好出海，轻则触礁搁浅，重则消失在这雾中，再也寻觅不到踪迹。 船家间历来有传说，这种突然出现的大雾中，最容易有罕见事儿发生，或有鲸鳌异兽，或有蛟龙翻海，或有…… 老林拍了拍冒汗的脑门，心道：想这作甚，赶紧置办好食材回去是紧。 忽的，仿佛一阵来自阴间的冷风在人群中吹拂而过。众人熙熙攘攘的声音为之一窒，老林身畔的挤压之力登时一松。 进而许多窸窸窣窣的脚步挪移声响起，仿佛大多数人都屏住了呼吸，齐齐朝着一个方向转身。 老林心中疑惑，他看了看脚下潮湿而泛着咸味的码头船木板。抬起头，挤开身前数人，顺着众人目光抢到了一处视野开阔之地。 透过码头上在阵阵海风吹来的雾气中影影绰绰的大小船只，以及如寒铁长矛般林立的桅杆。 在码头的外围，有一艘硕大的船只，正顺着海潮缓缓漂入港口水道之内。这宽阔的水道上，因海风动荡着如雪花般的白雾。这艘船如此引人注目不仅是因为它从如此浓雾中驶来，更因为它上头的船帆，尽皆糜烂！ 挂着青苔色水草海带的船帆桅杆，如同自深渊归墟之处浮回。甲板和围栏上的贝壳海藻，积满了厚厚的一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东港两侧停泊的大小船只中无一艘能与其体型媲美。它们如同静默不语的军队，一根根因封海而光秃秃的桅杆仿佛阵亡的将士们仍高举着长矛，迎接那阴灵般的将军。 这艘大船缓缓的飘着，终于在东港水道的尽头，即将进入满是远洋巨舶的西港水道口上停了下来。 就这么硬生生的，无比僵直的，如同已死之人伸展躯体般怪异的停了下来。 很快，东港两侧蔓延起一阵恐慌的低呼，但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和出气，仿佛害怕惊扰到那幽灵船上的九幽阴灵一般。 这时，老林忽然从他的粗脖子中爆发出了一股力量，虽然他也很害怕，但他还是大声呼喊了出来：“快去报官！快去靖海卫署衙报官！” 海澄县靖海卫指挥使卢仲远是个朝气勃发的年轻人，他祖上曾随成化年间两大军神战将之一的西厂提督太监，后来的大同镇守太监汪直讨伐女真。在长白山血战十余场，杀敌甚众。 后来荫封子孙，世袭武职。卢仲远就是未满二十岁便袭了父亲的四品武世职，又先考了武举，且在前两年协助戚家军最后一次剿灭残余的小股倭寇中立下战功，如今除了世职又得了实署卫事指挥使一职。 靖海卫前身本为靖海行都司府。并非常设之制，本朝早期至太宗文皇帝永乐大帝时，天下共设二十余都司，行都司，并无这个靖海行都司府。 靖海行都司府原是前代嘉靖帝所设之“总督漳泉沿海兵马备倭都指挥使司”，因大股倭寇俱以被讨剿干净，本朝天子圣德，开海通商。 于是召回漳泉等处备倭巡抚，不再常设漳泉备倭总兵。将该都指挥使司改设至海澄县，降为靖海卫，专司月港海贸巡防。 但靖海卫直接由南北直隶兵部和前军都督府管辖，卢仲远年纪轻轻却已经是三品卫指挥使，且不受福建都司府和福建行都司府管理，可谓前途无量。 而派他到这天下第一巨港的靖海卫，更彰显朝廷眼下对有为青年的器重。 卢仲远更是卖力办事，一心以戚继光等盖世名将为榜样，始终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立下这等盖世功勋。再现当年先辈追随汪直王越东破女真，北震蒙古的丰功伟绩。 奈何本朝文武盛功，戚继光俞大猷等人声威赫赫，已将大股倭寇基本摧毁。而马芳北震蒙古，俺答汗已经日薄西山。眼下除了辽东尚有些战事之外，已经是马放南山的太平盛世。 而且武将品级普遍虚高，虽然名为三品，却常常要受低品级文官的夹板气。 但卢仲远并未气馁，他仍然兢兢业业，勤勉办事。今日果然让他等来了一展长才的机会，在这天下第一巨港竟然出现了这等诡异摄人的事件，还是在清晨时分，众目睽睽之下的码头海市上。 即便背后没有什么天大的秘密，能安定人心也算是大功一件，否则据那来报的鲜满天下楼的几个伙计们如此惶恐万分，语无伦次的说辞。这月港非得人心大乱不可，这恐慌一旦发酵，朝廷少说也要损失真金白银数十万两之巨啊。 卢仲远大致听明白了几个面无血色又气喘吁吁的小厮们的禀报，当即点了二十余名得力部下，快马加鞭直奔月港而来。 第一章 勘合符 等卢仲远一行人赶赴月港东港时，港口外围已经人山人海。此时，竟然天光大放，日辉灿烂。 浓雾，竟散了！ 仿佛这浓雾，竟是为了掩护这艘幽冥鬼船航行而来一般，待它出现，竟而散去。实在叫众人惊疑不定。 故而当下，这天下第一巨港在浓雾散去之后，竟无一船开海。 往日里海防馆在码头上的公干处总是围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争抢着船引出海。如今却无一人来办船引，无一船敢离港。 这天下第一巨港，从未如此显得死气沉沉。 这艘鬼船竟让这艳阳日，蒙上一层阴沉沉的寒气。 卢仲远赶到之后，也是倒吸一口凉气，这样景象远不是他从那几个小厮口中能想象得到的。 但他毕竟是朝廷命官，世袭武勋，岂可在众人面前露怯，否则这局势更难收拾。 当下卢仲远便喝命船家找来小船让他能靠近这艘大鬼船。但此情此景之下，人人唯恐沾上回去，避之不及。 无奈之下，唯有找来海防馆的官家公干小船。卢仲远一行人才得以登船。 靖海行都司府一行二十六人，两只小船，正逐渐靠近那鬼船。然而卢仲远细心观察之下，就连他自己的手下中也有多人面色惨白，额露冷汗。 卢仲远决心秀一手本事提提大家士气，命人取来飞虎爪，在尚有六丈以上距离时，用力一掷。准确的将飞虎爪缠上了主桅杆。 随后他和几个亲兵迅速拉拽，未等小船贴上那鬼船，卢仲远一马当先，背负着另一捆绳索，抓着飞虎爪的铁索，从小船头奋力一跳，足足跳了一丈有余，随后使出矫健的身手，几乎是一眨眼功夫，就爬上了同样湿滑不堪的甲板。岸边围观群众有人爆发出一阵掌声与欢呼。 卢仲远上得甲板一刹那，不顾甲板上湿滑污糟，立刻一个前滚翻，往主桅杆下面滚过去，随即反手抽出钢刀，半蹲着四面戒备。 他可不信有什么鬼船进港这种精怪奇谭，此事定然有人捣鬼。围观人群都说无人接近和离开此船，想必捣鬼的人还在船上。 但是过了片刻，四周毫无动静，船艏船楼下方的排门破损倾倒，里面黑黢黢的，不见任何动静，只有一丝丝氤氲雾气若有若无的飘荡。随着阳光逐渐变强，似乎也都消失了。 很快，卢仲远的两名家丁马兵也攀爬上来，三人默契有加，互相掩护，系好第二根绳子，丢下去给其他的兵丁。 卢仲远的戒备状态稍稍松弛一些，开始搜索起这片甲板。 甲板上一片污糟，各种海垢的厚度看起来，沉在海水中怕是有五到十年了。 船木倒是上好的，看起来大体还未散架，甲板上的主架构保持的比较完整。 攀上船艏后，它的箭楼甲板边缘的围栏倒是有几处破裂，卢仲远掏出小刀刮了刮，依稀能看到用力蹬踏和火烧过的痕迹。 也许有人在这里搏斗过，然后掉落，或主动跳了船？不，也许更激烈，撞破了船艏箭楼的围栏。 等所有部下都战战兢兢的爬上来之后，卢仲远大声道：“别怕，鬼怕神罡，我的钢刀斩下过一十五名倭寇首级，鬼怪不敢近身。跟我进去查探清楚！” 众人进入了船楼的第一层，这船船体巨大，船艏后还多出半截第三层船楼，足有三层半，是海船中罕见的大船楼形制。作为福船来说，已经仅次于封舟，朝廷水师里的主力战船也不过如此了。 这船总长超过十五丈，船楼一层也得有个三丈余长，二丈宽。 众人进去，里面阴冷晦暗，地面上满是破碎的瓷器。一侧的墙上，有一个只剩下骷髅的死人被一把虎枪死死钉在上面。 卢仲远命人打出火折子来凑上去仔细查看，这骷髅尽管已经失去全部的皮肉，但仍然可以看出死前狰狞的姿态，而且不知为何其头颅上有些怪异的色彩。 他用小刀刮开一些海草海垢，竟然看到红黄蓝绿紫五色斑斓的线条出现在这死人的头盖骨上。 而且颜色的鲜艳程度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完全不像是在海里浸泡多年了那样。 什么毒？这么凶残？中了这种毒，不可能还能活呀，为啥还要花费力气用一把虎枪把他钉在船楼的墙上？ 卢仲远走回甲板上，叫海防馆的差役回去找些大箩筐子和火把来。准备进船舱和船楼上层查探，再让跟上来的差役们把甲板和船楼里的东西清理一下，做做分类。 刚交代完，一个兵丁从船楼第一层跑出来，对卢仲远道：“指挥使大人，上船楼第二层的梯子是断的，您进来看看。” 回去昏暗的船楼第一层，卢仲远带的几个兵丁虽然仍有些紧张，但都已经有默契的开始清扫，捡拾一些碎瓷器，尸骨，盔甲和武器。 其中在一角的地面上，有一处残迹，隐约可以看出可能是一段木质楼梯。 有火烧斧砍的痕迹，碎片大都已经不知所踪，也许是被海水冲走了。 抬头一看，上面有一个拉环式门板，应当就是通往船楼第二层的门了。 这时，又有兵丁发现了两处通往下层船舱的拉门。 一处在外头甲板尾端，一处就在船楼一层往船艏下方尽头。 船楼里这个，在门板上居然压了两门大号铜发熕，合计重达千斤！ 甲板尾端那一处，似乎原本也压着一些东西和火炮。 但这些东西都倾倒到两侧了，有的只留下印子，已经消失，似乎可以打开进入底舱。 现在的问题就是先查看船楼上层，还是先下船舱搜索。 卢仲远先叫来两个最信任的家丁马兵：“老张，老梅。你俩带六个弟兄，先把外面那个进船舱的门板打开，等海防馆的人送来火把，咱们再进船舱。把鸟铳都上药装好捻子。就守在门边，里边甭管什么东西敢冒头，先给三枪，再赏他们两箭。” 老张老梅都是拿二两银子月钱的马兵内丁，身手矫健，须臾间便可射出两三箭。 他俩得令之后，立刻叫走六名鸟铳兵丁，准备去打开甲板尾端的舱门。 卢仲远则带着十个弟兄攀上船艏，准备从最上方的船楼进入。其余几人则在甲板中间和船楼一层看守。 没成想，船楼上方的门也很厚重坚固，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堵死了。窗户后面似乎也钉上了木板。 即使里面有人，怕是也出不来。 众人只得用刀不断劈砍，钉在窗户上的木板似乎也是柚木之类过了桐油的船木。也许是船上本就备有的修补材料。 虽然坚韧耐浸泡，但毕竟沉水时间太久，可能出水后又经过暴晒，几下子便被众兵丁砍烂。 里面只有两具勉强维持人形的朽烂尸骨，地面上更是有好些散落的尸骸。 这里面似乎也泡过海水，但时间不是很长。 除了尸骨外，还有一些锈迹斑斑的鸟铳，短铳，刀剑。 另外有些瓷器，似乎还有些银两金玉器物。 众兵丁一下看直了眼，都望向卢仲远。 卢仲远当然知道他们想什么，于是道：“瓷器不动，金银珠玉，带字儿的留下，不带字儿的全拿。回营房再合计，今天跟我来的兄弟，三成，其余的，本卫所有官兵都有份。” 众兵丁齐声欢呼，忙清理尸骨，翻箱倒柜。 卢仲远拿起一个破损的瓷器，看了看底款。都是江南一带的名窑出品，官私都有。 地上桌上十来个瓷器，大都已经破损，卢仲远虽然不懂瓷器，凭感觉也觉得是上等货色。 有一名兵丁砸开一个柜子，里面似乎是些文书，都已经污糟一团，无法查看。 但是有一面铜制的铁链吊牌引起了卢仲远的注意。 他拿起这块吊牌，上头镌刻有吕宋，许，等字样。 卢仲远忽的心头一震，这莫非是吕宋许公府的船？ 吕宋许氏，原是本朝永乐年间敕封的吕宋总督许柴佬之后。百年世家，经略吕宋，和满者伯夷征伐不休。 近年来听说又和弗朗机夷人，南洋海匪们混战连连，势力已是大不如前。 怎么会有一艘吕宋许氏的船飘到月港来了？ 铜吊牌后面，还嵌着半个勘合符。 卢仲远翻过来一看，一下就明白过来，这是吕宋许氏多年前和大明朝的某些人勘约的走私船。 恐怕是在开海之前。 本朝在开海之前，西洋诸国，东瀛扶桑，琉球等国，若要朝贡天朝上国，必须取得礼部赐予的勘合符印。 一阴一阳，互相契合才可以合二为一，可为通关凭证。 随后，沿海的巨商富贾，官宦之家，也逐渐兴起了跨海走私，贩运海货的行当。 其中也有人模仿朝廷，制作阴阳勘合符印与海外客商伙伴做勘合凭证。 只要找到另一半，就知道吕宋许氏当年这船是和谁走私贸易了。 但是翻遍这一层，再没有另一半，只是又多了些精美的器皿，一些潮烂的火药筒，一些铅子弹丸。 几名兵丁再把地上的一张厚重桌板挪开之后，露出了通往船楼下一层的拉环门板。 众人齐力一拉，又是一股极大的海潮味儿扑鼻而来。 下一层联通船艏下方，比最上层宽敞了不少。 卢仲远身先士卒跳了下去，果然这里面的楼梯也被人劈烂了。在昏暗的光线中，他环顾四周，这里竟然堆满了许许多多的大箱子。 正好此时海防馆公干亭的差役已经将火把送到，上面的几个兵丁点燃了火把也跟着跳了下来。 兵丁们喜形于色，正准备全力砸开全部的箱子，看看里面都有什么宝贝。 卢仲远却在火光下看到了让他猛然警惕的东西，他立刻举起手让众兵丁安静。 卢仲远的部下训练有素，立刻抽出钢刀，警戒四周。 卢仲远拿过一根火把，蹲下来细细查看，地上有不属于他们的脚印，而且并非很久之前的，是新鲜的脚印，与上头甲板上的痕迹截然不同，显然是这艘船被捞出水面之后才留下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巨大的拖曳痕迹，卢仲远不禁想到，看起来倒有点像蛇类爬行的痕迹，但是更杂乱，可能是拖着好几大包东西。会不会是倭寇海盗来洗劫打包了好几大包东西呢？ 这一层就很奇怪，没有任何尸骨了。但是仍然有许多散落的武器和鸟铳。 卢仲远用火把的光耐心的分辩一大堆箱子中那些杂乱无章，遗留时间参差不齐的痕迹。 最终找到了一个方向，在船艏方向的左前方，明显有一些新鲜脚步汇聚过去。 那里除了有常见的长凳床，还有新近在弗朗机夷人，南洋一带的客商船只中流行的吊床。 在一处角落中，舱壁上破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似乎可以直通到底舱。刚才在船楼第一层，他们可没看到这么个洞口。 卢仲远小心谨慎的凑近了这个洞口，将火把抵近，看到了一道窄窄的木梯，是一个船壁中的暗道，一路延伸向下，应当可以抵达船腹。 正当他考虑，要不要往里一探究竟时，这洞口内传来依稀的叫喊声，又似乎听到了枪响。 卢仲远半探身进入洞口，将耳朵附在壁上仔细倾听。只是船木本就导音不佳，又被浸泡许久，潮气极重，这福船船体又大，甲板下至少两到三层，实在听不到更多。 这时船艏处攀上一名兵丁，对着船楼内大喊：“卢爷，不好了。张旗官和梅旗官带着几个弟兄到船舱里好像出事儿了。” 第二章 舱中有鬼！ 卢仲远他们现在仍在船楼第三层，下面还有个第二层未曾打开清查。他一听两个马兵家丁带着人进了船舱出事，第一反应就是这船里果然有海匪倭寇一类的人物。 那这船楼第二层保不齐也有埋伏。他立刻叫住了还想再拉通往第二层船楼门板的士卒。 卢仲远严厉道：“把鸟铳装药，上火捻子。藤牌手一人，鸟铳手一人给我盯着那边角落的墙洞子，其余人盯着二层门板！” 回到船艏最上层的木梯已经断裂，索性这一层高度有限，卢仲远踩上一个箱子，奋力一跳就攀了出去。 上了船艏后他先吩咐剩下在船头的几名兵丁架铳举刀，控制高处。然后才问那报信兵丁是何情况。 那兵丁道：“方才海防馆的差役们送来了火把箩筐。张旗官他们已经把舱门上的东西挪开了。有个弟兄说听到舱里有动静。张旗官就叫小的守在舱门边，他和梅旗官带着六个弟兄就先进舱查看情况。就，就一会儿功夫，小的就在舱门外听到有鸟铳开火的声音，还有喊杀声和一些震动。小的朝里喊了几下，无人回应。只得来禀报卢爷。” 卢仲远往下面看去，甲板上剩余的几名兵丁正十分警惕看着船尾舱门，他们将火铳和马弓举起，不时的回望自己这里。 而海防馆的几个差役都面无人色，缩在甲板中间侧边，看起来随时都想爬回下面的小船上。 卢仲远略一盘算，是不是老张和老梅已经在船舱中和人交上了手？ 这船船体巨大，足可藏匿水手兵士百人以上。如果真是一伙穷凶极恶的倭寇藏在里面，自己这点儿人还真不够看的。 现在船楼第二层也还没打开，不知道里面是不是也藏了人？ 这下就让卢仲远犯了难，如果他带着甲板上剩余的七人一起进船舱，人数也还是太少。若将船艏的十个弟兄也带上，又恐船楼未清查干净，万一二层埋伏有人，到时被人夺了制高点，从船楼船艏上以火铳弓弩袭击，那就麻烦了。 但是脑子一边转，卢仲远脚步也没停下，他几下爬下船艏，先对海防馆的差役们说：“你们立刻下船回去，去靖海卫军营通知邓同知，让他立刻点起本卫游兵三百人，马兵六十人。带上佛朗机炮，灭虏炮，虎尊炮前来！” 随后卢仲远把自己的腰牌交给海防馆的经历，让他去找靖海卫的指挥同知。 几个差役如获大赦，赶紧爬下这鬼船，驾驶小船离去。 卢仲远来到船后段，尾楼前的舱门处，门板已经被拉开，里面的木梯果然也是断裂破烂的。 这样的舱门在船尾楼里应该也还有一两个。卢仲远附身趴到旁边，他不敢随便往里探头，换着不同的角度往里看了一圈。里面十分昏暗，光线所能及之处，有许多潮烂的杂物。第二层甲板的船木颜色一看也是浸泡多时，海垢很重，看起来十分湿滑。 有一处痕迹显示，老张老梅带弟兄下去时，似乎有人跳下之后摔了一跤，能看到一个新鲜的划痕。 再看脚步，他们下去之后，可能先是散开成一个圆，随后就都往船舱中间方向去了。 这时，下方又传来几声鸟铳的枪响，夹杂着喊叫声。听起来他们几人又下了一层船舱，隔着太厚的船木，声音听不清楚。但随即又传来几声闷响，甚至让人感觉到这艘巨大的福船的船体都有些震动起来。 这种大号福船，有时候舱内分有三层。一般水手兵士就住在下面这一层，再下一层则是货物，淡水，伙房等等。 最底层是压舱物，有时是石块沙土，有时是便宜可随时抛弃的廉价货物。 看来他们又下了一层船舱。 此时也不及多想了，从种种迹象判断，卢仲远估计这船里也不太可能藏有大股倭寇海匪。如果真是倭寇来袭击月港，不可能弄这样一艘快报废的，不知如何打捞起来的沉船，慢悠悠的飘到港区水道中央。 到底是什么人要装神弄鬼，有什么目的？只有下去一探究竟才知道了。 卢仲远心如电转，这船艏船楼是制高点，船楼二层未开，情况不明，无论如何要保证控制高处，上面的十个弟兄不能动。那就只能将甲板上剩下的七人都带上了。 卢仲远下令道：“将火把点好，鸟铳预备，我先下去，藤牌手举火把随后。” 因为害怕有埋伏，卢仲远心中默数到五之后，不带火把，忽然纵身跳下，然后往侧边以一个翻滚，趴伏在地，右手已经将钢刀抽出，护在身前。 四周十分昏暗，只有似乎被封起来的舷窗和炮口因为破损，透入几束光线。 迅速环顾一圈之后，似乎没有危险。卢仲远喊道：“赶快，把火把带下来。” 然后他又冒险提气大喊道：“老张，老梅？你们在哪里？” 这一层舱内空间相当宽阔。几名士卒带着火把下来后，卢仲远很快便看清了大致的情况。 这里的遗留杂物远比上层甲板更多，但大都一片污糟，十分潮湿。 看起来这里用简易的木板隔开了一些半封闭的舱室，但损坏了大部分。 有吊床和长凳床，还有一些木制的炮架，一些滚落的铁炮、铜炮，和一些乱七八糟的箱子。 其中不少东西看起来曾经比较多的集中于一侧，这船也许倾覆过。 但是，什么样的办法，才能将这么大一艘倾覆在海里的大宝船重新拉起来呢？ 一个藤牌手举着火把来到卢仲远身边问：“卢爷，接下来怎么办？” 卢仲远道：“往前搜，注意脚下和背后，鸟铳手赶紧装药上捻子。他们可能又到了下一层船舱去了，我们迅速搜完，立刻找再下一层的舱门。” 说罢，卢仲远又啐了一口，喃喃道：“老张的儿子上个月才出生，可别他娘的出什么大事。” 近二十丈的长度，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最远处一下还看不真切。 但没几步路，他们便发现前方躺着一个人！ 火把一照着装，果然是之前下来弟兄们中的一人。 卢仲远立刻蹲下靠近，一看地面上有许多新鲜血迹，似是喷射而出。他的鸟铳被遗弃在一旁。 他立刻将这人翻过来，只见他胸前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可能是被人从暗中突袭，一刀正中胸口。 一旁的兵丁纷纷屏住呼吸，下意识的低声惊呼：“卢爷！” 卢仲远将手一举，他们立刻举起钢刀藤牌和鸟铳，十分警惕的来回看向四周。 卢仲远继续查看尸首，在南方的官兵，很少有人时刻穿戴盔甲，暗甲都很少有人穿，更不会穿明甲。 这弟兄只有一件号衣，着实无法抵挡这一次突袭。看起来是一把十分锋利的弯刀，伤口深达肋骨以内。 只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卢仲远将火把往前探去，果然前面出现了不少脚步加深的痕迹，他们在这里受到了惊吓，立刻转身。 看来杀人者偷袭的是走在最后头的鸟枪兵。 但是，剩下的士卒仍然有五杆鸟铳，而他的两名马兵家丁也有可能随时取出软稍弓。这么近的距离，须臾间他们便可射出三四箭，几乎不可能让杀人者逃脱。 带着疑惑再仔细看，看出了端倪。 众人转身的脚印之中，还出现了明显的长划痕，似乎他们多人都失去了平衡。 什么情况？对方设了拌索陷阱吗？ 可惜也不及细想了，他们下方再次传来鸟铳开火的声音，惨叫声，叫喊声。 卢仲远这下知道了，大概是他们八人下到这里时，正在往前搜索间，有人暗伏在旁边，突然暴起一刀砍杀了最后一名鸟铳兵。其余人正欲回身开火放箭，却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那人定然是往后面又钻到了更下一层船舱中，然后老张他们追了下去。 “快快块，找出再下一层的舱门！快！” 卢仲远迅速的往右后方搜去，果然在一堆杂物和倾倒的炮架子后面找到了一处舱门。 他手持钢刀立刻跳了下去。这一层几乎没有什么光线，而且有着齐膝深的积水。 此处有大量的货物，被缆绳用水手的方式固定了起来。这些缆绳可能浸泡过桐油或别的什么东西，十分耐水，竟然还没朽烂。 这一层船舱是由厚重的水密隔舱板隔开的，每一段的宽度约莫两丈，长有三丈余。在海船的水密隔舱中，算非常大的了。 但是舱内很多货物的箱子都已经完全被海水泡烂，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泡在积水中。 当其余兵丁也跟着跳下来，带来了火把之后，闪烁的火光照着浑浊的积水。 除了瓷器之外，其余多数物品都已经被泡的看不出原本是什么了。 卢仲远平素身先士卒，与士兵同甘苦共，故而兵卒乐于效命。 一名藤牌手抢身上前，举起藤牌和火把道：“卢爷小心，我在前边开道！” 众人迅速重组了一下战斗队形，卢仲远和一名藤牌手在前开道，中间三名鸟铳兵，再一名藤牌手殿后，一共三支火把。 他们在积水中跋涉，腿脚不时碰到一些可能是海鱼之类的活物。 隔舱不大，绕过一段遮蔽视线的货物之后，基本一目了然。卢仲远看这恶劣的状况，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有大批倭寇在此长期埋伏的样子。舱壁和货物上满是海星，八爪鱼，海垢和藤壶。 “老张！老梅！你们在哪里？” 没有回话。 此时左边还有一间舱室，往右则可能还有三到四间。卢仲远正犹豫间，右边又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蹚水声。显然也有人在那面像他们一样在积水中跋涉。 卢仲远这下压低声音道：“我走前边，你们跟上。” 他右手持刀，左手在腰侧后掏出了一枚掌心雷，其长宽如人二指，薄铁壳子里装了火药铁砂，顶端有一铜环，以铤装样式嵌入一根铁钉，尖端锋利但左右两侧有小倒刺。 一旦掌心雷甩出，倒刺刮擦两侧的硫磺粉和赤磷，片刻之后，掌心雷即会炸开。 它威力不算大，但是在昏暗狭小的环境中正合使用。 卢仲远越过最前面的藤牌兵，迅速靠近右侧舱门，他缩身于门侧，仔细倾听下一间隔舱里的声音。 在他耳中听到的，是前方黑暗中有一种低沉的感觉湿滑黏腻的咕噜咕噜的声音，一点点轻微的脆响，咀嚼声，倒像是有只猫在里面吃老鼠。 从卢仲远的祖父和他父亲在榆林镇带兵，再到他自己被调来南方讨剿倭寇，他们祖孙三代一直都是身先士卒，躬率家丁冲锋陷阵。卢仲远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无所畏惧之人。 但是现在，这一刻，他感觉下一间水密隔舱后面似乎有什么能让他真正恐惧的东西。 第三章 蛸鱼！ 第三章蛸鱼！ 卢仲远小心翼翼的先将火把往舱门内一探，却见火光似乎照不出太远，下一间水密隔舱似乎比他们所处的这一间要大上很多，黑暗更浓稠深邃。 旋即他发现，原来是下一间水密隔舱的隔板被严重的破坏了，剩下来几间水密隔舱可能都已经被打通，隔板已经被毁去。 所以区区一把火把照不亮更深处的空间。 而在火把亮光能照到的近处。卢仲远在一片倾倒朽烂的货物残渣中看到了许多血迹，一些已经在积水中化开。 甚至有一只断手！断手上还握着一支熄灭了的火把。 这他娘的？！ 卢仲远十分震惊，因为那只断手的伤口正冲着他，看起来并非任何刀剑造成的，这伤口分明是撕裂的，这是活生生撕下来的人手呀！ 他抬起头望向前方黑暗处，仿佛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影影绰绰的蠕动着。 “大人小心！” 那声音却是来自他们身后的另一个水密隔舱，在他们进来之后朝向的左侧。 众兵丁惊异间都向左看去，诧异原来身后还有人。 而卢仲远却敏锐的感觉到前方有危险，一股劲风袭来！他立刻来了个马上铁板桥的功夫向后倾倒。 前方黑暗中伸出来两道又粗又长，湿滑黏腻，带着腥臭味儿的东西。就像两条水蛇，快准狠的一下扒拉在刚才卢仲远探头观望的舱门上。只听啪的一声，这两条怪东西探进舱门内，向左右拍击，卢仲远因为及时向后倾倒来了个铁板桥功夫，它扑了个空。 拍到舱壁上的怪蛇溅射出腥臭的粘液。 而另一边打头的藤牌兵就没那么走运了，他用藤牌去挡，那怪蛇被藤牌阻了一下，却吸附在藤牌上，然后又像是感应到了活物一般，暴涨了数尺，绕过藤牌，缠在那名兵丁的左手上。随即以一股绝伦怪力，将那兵丁如同一个轻飘飘的布偶人那样拖走了！ 只见他惊叫着被拖了黑暗之中，其余兵丁都不及反应。 卢仲远那边则是迅速将火把交到左手，右手抽出钢刀，一把插进自己这边那怪蛇身上，直到钢刀贯入舱壁。 那怪蛇流出来的鲜血竟是紫蓝色的。 怪蛇吃痛，一阵抖动抽搐，强行往回抽，蛇头端被钢刀一分为二，缩了回去。 “老子干你娘！”卢仲远拔出钢刀，弓起身形，疾步往里追去。 众兵丁还在惊魂未定中，这时左侧的隔舱里冲出一人，原来也是官军士卒，身上带着血迹，看来是刚才幸存之人，他抱着一个木桶就往前方冲去。并对其他兵丁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帮大人！” 众兵丁只好纷纷大声嚎叫起来为自己打气，也跟着冲了进去。 这大号福船虽然船体巨大，但终究空间有限，往前不过十丈多点儿变会到头。 卢仲远追逐着着前方被拖行的兵丁的双脚，手上的火把晃得厉害，幸好尚未熄灭。 须臾间，就快追到船头方向尽头。手里火把火光虽然已经很微弱，但也足以照亮尽头的舱壁。 这是一幅卢仲远从未见过的景象！ 在尽头的舱壁上，附着一只，不，一头巨大的蛸鱼（八爪鱼的古称）。这种鱼又叫八爪鱼，望潮鱼等。但从来没人见过这么大的！ 它的其中六只触手都穿透了舱壁伸到不知何处去了。另外两只就是刚才袭击他们的两只。 这蛸鱼硕大的脑袋足有一头水牛那么大，而且还在不断的跳动着。 最离奇的是它的大脑袋下方，本应该是眼睛和口器的所在，却是一个人，或者说像是一个人。 这个人只有半个身子，下半身是和这大八爪鱼的脑袋连在一起的。而它正抱着死去的老张的尸体，正在啃食他的脑袋！ 之前听到的隐隐约约的脆响声，就像猫啃食老鼠从头开始噬咬那样的声音，原来正是这怪物在啃食老张等人！ 老张的鲜血和那怪物的口涎，八爪鱼大脑门上的粘液搅和在一起，极为腥臭恶心。 抓着藤牌兵的那只触手把他举了起来，那名兵丁被拖得浑身是伤，血流满面，他看到卢仲远追了过来，忙高喊：“卢爷救我！” 另一支受了伤的触手则迅速插入了他因呼喊而张开的嘴中，只见那触手用力往里突入，那名兵丁连下巴都裂开了，双目翻白，七窍流血，已然死亡！ 卢仲远大喊一声，右手接回火把，左手将掌心雷甩出。卢仲远这一下甩的快狠准！精确的朝着那正在啃食老张尸首的半身怪人飞去。那怪人下半身连着八爪鱼脑袋，皮肤呈现暗红色，好像被剥了皮的人一样。它抬起头来，脸上却没有眼睛，只有两个空洞洞的鼻孔，和一张开了三瓣，长满密密麻麻倒刺利齿的大嘴。 卢仲远甩出的掌心雷飞到面前，正好炸开！ 破片刺破了那怪人的面部和八爪鱼的大脑门子。怪鱼流出的是紫蓝色血液，而这怪人则流出了黑色的血。 整只硕大的怪鱼似乎十分吃痛，剧烈的晃动了起来。这怪人的双手也松开了抱着的老张的尸体。 老张尸体掉落下去，下面还有好几具尸首，原来方才追随老张，老梅下来的兵丁是在这儿！ 八爪怪鱼的两只触手松开了死去的藤牌兵丁，胡乱挥舞着挡在那脑门前的怪人身前。 看来那个连体的暗红色怪人是这只怪物的命门！ 卢仲远左手拿回几乎熄灭的火把，右手反握钢刀，身手敏捷的躲到附近一个尚算完好大箱子后头。 准备找个空隙，直接将钢刀如标枪般投掷而出，插死那暗红色的半身怪人！ 这时身后其余兵丁追赶上来，为首一人将手上抱着的一个黑漆漆的木桶往那怪物身前一扔，然后他迅速向卢仲远这里躲来，一边大喊着：“开火开火！打那个木桶！” 几名鸟铳兵虽然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但幸而卢仲远治军严谨，时常操练，他们下意识的就遵从指令齐齐向那木桶开枪。 还好距离不远，有一枪成功命中。 只见那木桶忽然炸裂开来，火光暴起！ 而且这火焰遇到舱中积水也不会熄灭，反而漂浮其上，原来这木桶中竟是某种油脂！ 那怪物跟前霎时间大火燃成一片，那暗红色连体怪人发出了怪异的啸叫，这巨型蛸鱼似乎十分吃痛，庞大的身躯剧烈晃动起来，八条触须都抽了回来，原来它的触须早已扎破舱壁，一旦抽回，海水就从外面剧烈涌入。 只见它拼命的往一侧撞击，似乎想撞破船舱逃入海中，但这福船船体十分坚固，一时半会儿也撞不破足以让它穿过的大口子。 而火光中，卢仲远等人见到附近还有些黑不溜秋的圆木桶，跟那名兵丁方才扔出去的似乎是一样的。 这船舱里还有很多桶这种油脂！ 那兵丁拉起卢仲远就往回跑，大声道：“大人快走快走！这是鲸鳌的油！” 卢仲远立刻起身下令：“快跑！原路返回。” 他果然闻到了那种鲸鳌炼制出来的油的特有臭味儿。回头一望，那怪物在火光中嘶吼着，蛸鱼那大脑门被大火光映照下，竟显得有些透明起来，里面在挑动的，倒像是人或者猪牛的脑子似的！ 它的触手狂乱的躲避着火焰。 海水虽然涌进来许多，但那些存放鲸鳌鱼油的木桶似乎密封得极好，火焰很快又引燃几桶，油脂上燃烧的火焰随着涌入的海水正迅速朝着卢仲远等人流动而来。 极高的热度下，这一层船舱的顶部似乎已经出现部分被烤干，开始被引燃的迹象。 卢仲远和众兵丁迅速往回跑，准备回到下来的地方爬回第一层船舱。 快到下来的那个隔舱时，一名兵丁突然被绊倒在地。只听他大喊：“有东西勾住了我的脚！” 卢仲远立刻和一名藤牌兵回来拉了这名兵丁一把。凭借着火光，卢仲远看到积水中有什么闪着黄铜色反光的东西缠住了这名兵丁的脚。 他立刻伸手下去用力扯开，拿起来一看，却大喜过望！ 这正是一面吕宋许氏的铜制吊牌，背后果然有另外一半勘合符。但此时不及查看，卢仲远将它塞入怀中，拉起兵丁继续逃命。 此时只听背后燃爆声不断，似乎又有更多鲸鳌鱼油的木桶被引爆，热浪滚滚而来。 “你们先上！”卢仲远和一名身材较高的鸟铳兵搭桥托举其余兵丁迅速攀上舱门进入他们下来时的第一层船舱。 当其余人都爬上去之后，他们伸手下来再拉上卢仲远。 可是，又有意外发生，卢仲远一手已经攀上了上一层时，最后剩下那名鸟铳兵却惶恐大喊：“卢爷救命啊！有东西抓住我的脚！” 卢仲远心道：“娘希匹的，又来？” 他松开其他人的手，跳了下去。原本这一间隔舱的隔板尚未损坏，此处还是偏暗，大家手里的火把又灭了。结果正在此时，一部分燃着火焰的鲸鳌鱼油顺着水流从隔舱门飘进来一些。 卢仲远顺着这火光正好看清了在积水中缠住这名兵丁脚踝的东西。还真他娘的是一只手！ 在舱壁边缘有个破洞，似乎联通到下方的底舱。从这个破洞中伸出来一只暗紫色的手臂。手臂上还有许多破洞破口子，手掌上更是露出多处白骨，有几节手指就是白骨，却还像是紧紧地握住这名兵丁的脚踝！ 只见这名兵丁奋力挣扎，那只怪手反倒拽得越紧了，越往回拉。 震惊之下卢仲远也不及多想了，大吼一声：“别动！” 那兵丁勉强定住，只见寒光一闪，卢仲远钢刀手起刀落，那只手臂已经被砍断。 只等二人爬上第一层船舱，下方的舱室已经是一片火海。 很快他们又听到更多的燃爆声，想必是船尾水密隔舱内存放着更多的鲸鳌鱼油。 第一批跟随老张老梅下去的兵丁中，被蛸鱼怪物袭击后的幸存者正是在那里找到了这些油桶。 要不是这样，对付这怪物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还有那底舱中伸出来的怪人手又是什么什么情况？ 卢仲远看了一眼逃出生天的高个鸟铳兵，他脚踝上还挂着那只烂手呢。 但是现在也没办法多想了，他们迅速爬回了甲板上，下方燃爆声不断，这艘船很快就会被火海吞噬，并且解体沉没。 卢仲远冲着还守在船楼和船艏处的十名弟兄大喊：“赶紧弃船！往水里跳！” 此时浓烟已经从下方两层船舱的各个缝隙和舱门中冒出。 靖海卫的官兵们纷纷追随卫指挥使纵身跳下港口水道。幸而这是在月港之中，周围许多船家和海防馆的人都摇来小船，将卢仲远等官兵救上岸。 此时，靖海卫的六十名马兵正好疾驰而至。看到他们的指挥使和一众兵丁正浑身湿漉漉的坐在码头边，周围围着一大群船老大，水手和商人。 他们都充满好奇与恐惧，保持着距离把卢仲远等人半围起来，不停的窃窃私语，低声交流着。 还有的人正望着港口水道正中央那艘已经燃起熊熊大火，浓烟冲天的大福船。 它的船身已经越来越多的沉入水中，而火焰正在狂舞般吞噬上层。 恐慌和各种疑问，还有每个人添加的自己现场想出来的可怕传说，怪谈，就好像野火在干枯的稻田中蔓延那样猛烈的传播开去。 卢仲远站了起来，大声喊道：“就是几个倭寇找了艘破船，带着鲸鳌的鱼油躲在船舱里，想放火之后趁乱抢劫。已经被本将尽数击毙，鱼油也都点了。不会有事了！” 卢仲远摸着怀中揣着的两枚铜制吊牌，命令剩下的十七名官兵起身列队，他下令道：“你们先回营房换衣服休息，我会每人都录功，有赏银。进过船舱的，在里面看到了什么，一句也不许往外说。要让我知道了，一定军法处置！” 这时马兵们正在驱散人群，为首一名小旗官驰至卢仲远身前下马，大声汇报道：“禀指挥使，本卫马兵六十人已全员到齐！” 卢仲远思索片刻，下令道：“留二十名马兵看守月港，没有本将命令，严禁打捞这艘沉船的东西！等到步军兵丁赶到，再分四组，每组步军五十人，马军十人，昼夜轮值看守这条水道。另外护送这些弟兄回去，腾出两间干净营房，进过船舱的单独安置一间，没我的命令不许让他们任何一人外出。一路上也不许做任何交谈，违者立斩！” 剩下的十七名兵丁里，没进过船舱的十人颇感好奇，这倒像是把另外几名战友当犯人一样看管起来了？也不知道他们在下面都见着什么了，还死了八名弟兄。但是这档口，他们也不敢张口问。听得回营路上甚至不许交谈，他们更好奇了。 而下过船舱活着回来的七人，都还在震惊当中，尚未回过神来。最后逃出生天的那名高个鸟铳兵，不住的低头看自己的脚踝。但是那只怪手已经不知何时脱落了。 “另外马上给我再牵两匹马来，我马上就要用。” 那名小旗官还没马上动身，又问道：“大人，要不要给您拿件衣服来换上？” 卢仲远不耐烦道：“别废话！” 他也不等了，直接骑上这马兵小旗官的这匹马，再用骑乘牵马绳串了另外两匹马，立刻疾驰而去。 离开港口后，回营路上，看左近无人，卢仲远掏出两块铜制吊牌查看。 第二面吊牌背后的勘合符还在，上面刻着一个顾字。 顾？ 原来偷偷和吕宋许氏做走私勘合贸易的，是一个顾氏家族？ 片刻之后，卢仲远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他刚调来南方时，曾听本地县令在酒席上笑谈间提起一桩陈年大案。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好像是说约莫十余年前，曾有一江南豪绅巨贾家族，正是这顾氏家族。组织了十艘大宝船出海，在朝廷与大股倭寇决战的最紧要关头出海。 结果这十艘宝船片板无回，许多东南豪门望族，朝廷世袭武勋贵胄，乃至藩王，都损失惨重。 顾家也落了个门庭破败，家散人亡的下场。 难道，这就是那十宝船之一？但这艘船看起来沉了有好几年以上了，怎么会在今天飘进了月港。 而且里面的怪物又是怎么回事？虽说卢仲远来到海边这些年，也逐渐了解到有时候渔民海商们会在大海中见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一些极不寻常的东西，甚至隔三差五就有人说自己见到了海中真龙。 但是像今天这样的怪物，半人半蛸的怪物，真是闻所未闻。还有那底舱中伸出来的怪手，分明就是个泡在海水里的死人的手呀，活人怎么会有那样的手呢？ 这要是传出去了，整个月港，整个海澄县，乃至整个泉州府，都会沸沸扬扬，惊惶四溢。 而月港自打开海，就是朝廷财源重地，金银滚滚，年税金可达百万两之多。朝廷北疆和西南的战事可都指着这儿呢。卢仲远这么年轻就在靖海卫当指挥使，可一点都不想恐慌蔓延出去，影响到月港的海贸。 但是想到这里，还不知道这艘船沉了之后会不会堵塞月港水道。月港乃天然良港，水道极深，寻常船只沉没一两艘还不至于堵塞。但这艘大福船太大了，要是不想方设法清理一部分，有可能会堵住，至少会堵住大海船出海。 但卢仲远又担心别人会发现里面有怪物，他甚至不确定那怪物被烧死了没有。 死了八个兵丁，其中两人是小旗官马兵家丁，塘报该怎么写？说是有倭寇藏里面，可又没有斩级和尸首，兵备道职方司那些郎中，南北兵部的大老爷，都察院的御史们不知道会不会信。 而且本朝兵部还会派人到营房中具体查访参战士卒，按籍册查验人员，登录口供。 那几个见过怪物的兵丁照实说，那些大人们能信吗？如果都谎称是有倭寇，能瞒过兵部吗？ 所以在写塘报上交之前，卢仲远必须找一个好朋友帮忙，而他多半在泉州府。 所以卢仲远快马疾驰回靖海卫，准备换身衣服就飞奔去泉州府。他觉得这背后也许还有什么更大的阴谋，必须要弄清楚这艘船的真实来历！ 第四章 周家寨 第四章：周家寨 暴风雨来袭，风浪声大作，洞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湿冷的山洞中，摇曳不定的篝火驱散不了寒意。 “斋藤松？醒醒！” 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脸，又冻又累的老斋藤睁开双眼，原来是一个头领在喊他。 老斋藤感到一阵心悸，打了个冷颤，赶紧爬了起来。 等到看清来叫他的头领后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来的是井上翔大人。是现在他们残存的四个头领中，唯一的扶桑人。 “斋藤桑，大船主叫你再带三个人过去，这次要三个年纪小的。”井上传达了大船主的指令。 老斋藤心中顿感一股恶寒，还有极深的恐惧，也许他已经控制不住的表现在脸上了。 “不是每次都带五个吗？这次怎么只要三个？” 洞中黑暗，火光微弱摇曳，井上翔并没有看清老斋藤的表情。 井上翔道：“上次有两个人没死，这次只带三个就够，别多问。” 老斋藤不情愿，但非常迅速的回了个是，就转身往洞中深处走去。 在四个船主之中，他最害怕的就是大船主汪子如。尽管汪子如看起来明明是四个船主中最斯文的一个人。 自从他们被困在这个岛上，已经过去了快五十天了，老斋藤觉得外面乱礁群外的官兵早就不再搜索他们了。 但是大船主跟失心疯了一样，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这岛。眼见补给即将见底，口粮所剩无几，在这样下去，难道要吃人肉？ 一想到吃人肉，老斋藤又一阵恶寒恐惧。 他们躲避官兵追捕时，曾经抓住了两艘商船，连船带人一起扣住，往这阴沙角里躲。 阴沙角在南洋深处，如今朝廷水师大盛，已经不是二十年前武备废弛任由海匪倭寇来去自如的时候了。除了南洋中那些诡谲难测的礁石堆和乱流密布的群岛，其他地方在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可是老斋藤，并不想继续当倭寇啊。他并不是什么浪人和武士，只是一个普通的走私商人。十五年前他偏不信家乡神社给的征兆，非要继续往明国沿海走私。 他带的银矿，铜矿，硫磺倒是在天朝上国大受欢迎，又顺利采买了大量生丝，汉方药材，瓷器。要是没有那场风暴，他现在也许已经在故乡安享晚年了。 不，也不一定，故乡的大名们也每日里杀来杀去的。 他斋藤松，在海上遭遇风暴后，桅杆断裂，船帆不知所踪，绝望的漂流时，好不容易遇到一队船，而且还是扶桑的船。 正以为得救时，却发现遇到的是毛利氏大名的船队。原来西国的大内氏战事吃力得紧，实在没办法了，又想拿出祖上抢到的可以朝贡天朝的勘合符，想靠勘合贸易补贴战事。 大内氏是宁波争贡乱局开启的罪魁祸首，他们不敢自己去，就让毛利氏来求贡。 没成想换了毛利氏也吃了一鼻子灰，回来路上发现了斋藤松这个区区的平民走私商人竟然赚了个盆满钵满。他们将他所有的东西抢走，又把他扔回破船上等死。 幸而遇上了老船主汪直的船队，才捡回了一条命。 本以为为老船主效力十年就可以回家乡，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老船主被朝廷囚杀。官军全力围剿，庞大的商匪一体船队四散亡命。 现在，这辈子怕是再也没机会看到故乡的樱花了。 不知怎么的，老斋藤觉得近来特别的累，脑子里浑浑噩噩，总是闪过各种各样的回忆。 山洞渐渐变得开阔，前方插着一些火把，几名海匪倭寇正在那里看押着二十余名从两艘商船上被俘虏来的人。 他们原本麻木呆滞的眼神一看到斋藤，立刻都充满了恐惧，不住的往后缩。 斋藤对着一名看守说：“大船主交代了，找三个年纪最小的出来。” 看守拿着火把进人堆中找人。不一会儿就把三个半大的小伙子给拽了出来。 有俩人抖若筛糠，这几十天来，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倭寇来带走三个人。他们原本两条船六十多人，现如今只剩下二十余人了，所有被带走的人都没有再回来。 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被带走没有好下场。 其中一人认得斋藤松，斋藤松也曾轮岗来看守这些被俘虏的水手和商人，他相对和善，分给他们的饮食也比旁人多些。 这人立刻就跪倒在地，扑上前抱住老斋藤的腿，哭喊道：“大爷，大爷求求你饶了我吧，换别人去吧，我求求你了，行行好吧！” 俘虏们的双手都被粗麻绳帮着，斋藤松都能透过那紧紧压在自己腿上的绳子感受到这人的绝望。 旁边一名海匪看到斋藤松不忍心动手，他上来就是一脚踹到这小伙子头上，大骂道：“老子去你娘的，你再敢啰嗦，我现在就宰了你！” 说着就拔出刀，想当场给他一刀。 斋藤松忙拦着：“住手，大船主要腿脚利索能干活的去。” 那海匪啐了一口，暴躁道：“他娘的，老子真他吗想砍光这帮人，咱们立马就离开这儿。大船主究竟要挖到什么时候？再这样下去，这些人就要把咱们的口粮吃光了。这狗屁日子，还不如他妈的死了一了百了。要我说，咱们还不如出去跟官军拼了，好过最后都葬在这破岛上！” 其余几人也纷纷附和起来，倒不是他们不怕大船主，但大都知道这个老斋藤是个老好人，他是不会到大船主面前告发的。 何况，这日子他们实在是一天都不想过下去了。 斋藤也看出气氛的微妙了，再这样拖下去，就算是大船主的积威怕也压不住局面了。 早晚会有人起来造反，到时候他们仅剩的这点人，也免不了在这岛上再厮杀一番。 “老斋藤，想想你儿子！”一人踏步贴身低声对老斋藤说道。 斋藤松一阵紧张，他在被迫当倭寇早年间，甚至和一个被他们掳掠来的女人有了个儿子。这是他最牵挂的事情了，自打和自己搭伙过日子的女人死了之后，才几岁的小斋藤就跟着他在倭寇海匪们的船上跑船帮忙了。 现在一晃眼都要十二岁了。 把这孩子带回扶桑，是老斋藤仅有的心愿了。 对方现在提他儿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威胁他站到他们一边去。 老斋藤低声问：“你什么意思？” 对方还未答话，被抓出来的三人中一直沉默，看起来也不怎么害怕的那人却突然说话了，他一边说话一边扶起被打倒的那个同伴道：“起来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早晚都得全死在这里，早一点过去送死又有多少区别呢？” 他强行将那同伴搀扶起来，就自顾自的要往外走。 斋藤松愣了一下，还是没有继续对刚才的事情做更多深究。这样苟延残喘下去又如何？他们起来造大船主的反，厮杀一番又如何？自己这父子两人，十有八九也要葬身这不知名海岛了。 绝望，同时在俘虏和倭寇海匪们中间蔓延。 正在肆虐的风暴，加剧了这种绝望带来的压抑。 就在老斋藤转过身去准备押送三人去往大船主指定地点时，背后的海匪们又说道：“就算大船主挖出他想要的东西，我们也不一定能活着离开了。我们宁愿死在官兵手里，也不想知道他到底要找的是什么，那他娘的一定是个邪门儿的东西！” 斋藤松越听越害怕，可是他没办法，他不能也不敢反抗大船主。 但是儿子怎么办？ 洞中的路漆黑又漫长，前方三个人的背影在昏暗中影影绰绰，斋藤松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浑身上下都在不断的震动。 “父亲，父亲！” 斋藤松感觉有人在轻轻拍自己的脸。 他睁开眼，原来是自己的儿子。 斋藤松抹了一把脸，慢慢坐起来，身下散发着明显的干草料的味道。他们坐在马拉的大车上，海澄县的房屋群已经在不远处若隐若现。 木轮子在泥路上反复震动着，轮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又做那个梦了。”斋藤松喃喃自语。 他儿子小心翼翼的询问：“父亲，您又梦到那个岛了吗？” 前面赶车的车夫突然回过头来，斋藤松忙示意儿子不要再问。 那车夫道：“覃先生，海澄县这就到跟前了。我们这几辆车就要转到城北三晋马帮那里去了。你们就自己走进城吧。” 斋藤松忙回答道：“好嘞好嘞，谢谢您了。” 那车夫哈哈一笑道：“滕先生，你们也该把剩下那一半车马费给我了。” 斋藤松忙对儿子说：“三郎，快把剩下的车马费给赶车师傅，咱们前边儿就下车了。” 那车夫伸手笑眯眯接过了钱：“覃先生，你们到了往城南走，那边市场多。到那里一打听，肯定能找到你们要找的周家寨。” 斋藤松和他儿子三郎从城西进了海澄县，此时已经过了比较凉快的清晨，阳光越发炽烈起来。 他们俩人压低了头上的草帽，低调的行走着。然而大街上人头攒动，城内的人似乎多得不同寻常。 三郎颇感新奇，问道：“父亲，这里的人好多呀，简直和泉州一样多。” 斋藤松也觉得奇怪，他谨慎的看了一圈，马上发现了奇怪之处：“好多水手船工之类的人。怎么这么多？最近又封海了吗？” 三郎道：“父亲，我们现在该往哪里走？要不要去找这些人问问？” 斋藤松摇摇头：“算了，我们现在还被通缉着。先找点东西吃吧，我有些饿了。” 两人在路边找到一家包子铺，它紧挨着一家很大的绸缎庄，这包子铺用竹笼蒸包子，外面还摆着竹凳竹桌。 斋藤松掏出铜板要了两笼素包子，一边坐下来一边道：“海澄县的东西真的是太贵了。比乡下贵了得有一倍还多。” 三郎问道：“父亲，我也发现街上到处都是水手，船夫们，还有渔民。他们怎么都不用出海做工呢？” 斋藤松也纳闷，那端来包子的老板却道：“你们两位外地人吗？” 三郎忙搭话道：“是呀，我们从西边的乡下来，想到港口找点工做，跑船打鱼都可以。” 那包子铺老板做事很是利索，放下包子又拿来两碗汤水。 他看了看斋藤松父子，笑问道：“你们是父子俩要一起去跑船啊？” 斋藤松看了看儿子，也微笑道：“是啊，跑船，攒点钱，回家过年。” 包子铺老板听完却摇了摇头，道：“那可不巧了，你们来的可不是时候了。你们还不知道，我们这里前两天出了一桩大事。现在都没人出海了，各个牙行商会，各个船东船老大的船都趴窝呢。连渔民都不出去打鱼，你们上哪儿找活干？” 斋藤松父子一听，既惊且奇，忙问道：“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儿呢？我们才从西边进城，什么都不清楚。” 那包子铺老板也是闲的，拖过一张竹凳就坐下来掰扯：“嗨，你们都不知道，官府都愁死了。我听说前两天早上，起了一场大雾，雾里飘出来一艘大鬼船！比月港里所有的船都大！” 看到那父子两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包子铺老板更是得意，当下又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讲了起来：“我听说这鬼船爬满了海草和白骨，浑身上下冒着白气儿，雾就是它放的！而且有鬼怪，那天咱这儿的靖海卫有兵马上船查探，但是没有斩鸡头烧黄纸做道事就上去了，结果在船舱里撞了邪，死了好些个兵丁。后来他们放火烧船，船沉下去了。有人说那黑烟里还能听到鬼怪的嚎叫呢！ 哎，我跟你说……” 这包子铺老板打开了话匣子简直藏不住，说的正起劲时，旁边的绸缎庄却突然吵闹了起来。 第五章 热心小伙 三人闻声望去，却见绸缎庄掌柜不停地把他的一个伙计往外推，只听他拼命骂道：“你这好吃懒做的闲汉，我养你养够了，你滚回周家寨去吧，明天不用再来了。立刻回后头房里把东西打包好马上滚！” 那伙计气道：“表叔，你讲点儿道理，我这么勤快一人，你凭啥说我好吃懒做？” 掌柜怒指旁边的两个客人道：“客人来挑了半天你都没招呼好，我早看你不顺眼了，你赶紧滚！” 结果一旁两个客人倒来相劝：“掌柜莫生气，这位兄弟方才已经招呼我们了，我们让他不必相陪，只想自己挑挑。” 掌柜吹胡子瞪眼道：“客人客套一下就不管了，我还用做生意吗？” 那伙计怒极反笑道：“表叔你别唬我，你岂是为了这事儿？我看是为了我得罪苏举人那事儿，你才要撵我走吧。” 掌柜冷笑道：“好啊，亏你还知道这件事，你张龙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得罪苏品基？我还想接着在这条街上做生意，养活老婆孩子。我求求你了，你给你表婶子，表弟表妹留口饭吃吧！” 原来那伙计叫张龙，不知何故得罪了本地一个叫苏品基的举人。 张龙此时已经略带哭腔，求道：“表叔，我家里田地房屋早让几个大哥分完，我一个没成家的光棍，我能上哪儿去？” 掌柜道：“这我可不管你，你马上给我滚，你都来我这儿好几年了，你不知道那苏举人是什么人吗？他看上咱们后院隔壁王寡妇家的房子了，关你什么屁事儿？用得着你逞能给人家找讼师看文书？” 张龙又恳求道：“我知道错了掌柜的，下次一定不管闲事了，你就看我爹的面上，饶我这一回呗。” 掌柜的叹道：“当初你爹病的半死来托我照看你，我才留你下来当伙计。你做事之前也不跟我商量商量，就是那王寡妇一家丢了这房子，我好歹能接济点米面。你帮忙找谁不好，你找金玉满堂的讼师，他们跟苏举人的小香会那是有过节的！你要害死你表叔一家呀，你他吗马上给老子滚的远远的！老子赔罪都赔了六两银子，没找你拿，就算看你那老爹的面子了！” 一旁围观的几个船夫倒替张龙说了几句公道话，都叹道这是什么世道，好人做事没好报。 但那掌柜心意已决，张龙也没有办法，再加上自己的确做事莽撞，坑了表叔，只好灰溜溜的到后院自己房里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待了好几年的绸缎庄。 离开前，张龙还特地从自己这些年攒下的工钱中，再多留了二两银子给表叔，当做赔罪。他本可以多留下点儿，只是前几日仗义帮助后院隔壁的王寡妇一家，已经给他们孤儿寡母的留了四两，现在他手里的钱已经所剩不多。 想到自己孑然一身，父母早已离世，几个长兄成了家也分了家，在周家寨旁边的田亩祖宅早没了自己的份，一时之间天地之大，竟不知往何处而去。 张龙背起行囊走回大街上，一时茫然。 这时却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过头一看，似乎是一对父子。 原来正是方才在一旁吃包子的斋藤松 。 斋藤松小心翼翼道：“这位兄弟，我叫藤韩松，这是我儿子藤三郎。我们都是从西边儿来走亲戚的。我们有个亲戚就在周家寨，但是我们不知道怎么走，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们指指路？” 张龙是个热心肠，他一想，反正自己也没什么事儿可干，也没地方去，不如回家走一趟，顺道把这两人送过去。 他就笑道：“那简单，周家寨就在海澄县东北三十里地，靠海的一个山头上。我带你们去，正好我也回家一趟。” 斋藤松父子俩不住的感谢。 于是张龙便领着他们二人往城东走去。 一路上张龙和他们父子二人闲聊着，这张龙是话匣子关不住的人。他不断的问父子二人的身份来历，一路见闻。 好在斋藤松本就是走私商人，又做了多年倭寇，真可谓是见多识广，他和儿子两人这些年在天朝沿海跑船务工，说起海上的奇闻异事三天三夜说不完。 张龙人倒是很聪明，对聊几句就发现这对父子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但是一说到给人跑船帮工的故事，又都颇为有趣，也就不做深究了。 张龙叹道：“哎，说来我自小也算是海边长大。只可惜家里沙田渔船，几间破房子，都被几个哥哥分光了。我没长多大就被老爹送到海澄县来做工。一年到头都在忙，对大海，我倒是生疏了。” 斋藤松像是有点触动，问道：“张兄弟这回是打算回老家定居吗？” 张龙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回去看看几个哥哥嫂子，然后再想吧。” 这时斋藤三郎却突然拉了拉斋藤松的衣角，低声道：“父亲，有人在跟着我们。” 斋藤松借着眼角余光，果然发现有人跟着他们一路出了东城门。不过，对方的目标，倒不像是冲着自己两父子来的，似乎是盯着张龙来的。 斋藤松正愁该如何跟张龙说时，张龙却忽然高呼一声：“嗨呀，酸辣螃蟹粉，我最喜欢了。我得吃上一碗才能接着给你们带路。” 原来前方管道旁有一处野集，附近村落中的农户将自家养的水禽，渔民打到的渔获，还有一些木工制品汇聚在一起摆摊出售。 海澄县周边人丁兴旺，物阜民丰，野集里人也很多，自然就有摊贩售卖粉面混沌等物。 其中一家，用竹竿挂着个螃蟹摊幌，连字也没有。可背后十余张小桌子边的小板凳上几乎座无虚席。甚至还有人捧着碗，站着吃，可见生意极好。 张龙跑过去，挤开一个位置，张口就要三碗。这意思是要请斋藤松和他儿子一块儿吃了。 斋藤松此时已经看到跟了一路的几个青衣男子快步上前了，目标果然是直冲张龙而去。 他很想开口提醒这个热心肠的年轻人但又怕惹上麻烦，毕竟自己和儿子身份敏感。 他和斋藤三郎还在纠结时，两个青衣男子已经大步流星的走上前一把薅住了张龙的发髻，用力就把他往后扯。 张龙自然疼得大叫：“哎哟！什么人？” 张龙激烈反抗起来，结果三四个青衣男子立刻上前和他扭打作一团。很快就牢牢钳住他的胳膊！ 一旁的食客都吓得纷纷跑开，让出了一大片空地，摊主也丢下锅，躲得远远的了。 为首一人上前立刻就给了张龙俩大耳刮子，并啐他道：“张龙，你个兔崽子，跟我们小香会过不去还想跑？你以为跑回周家寨我们就不敢上门收拾你了？要不是你们绸缎庄老板给我们苏师爷上了六两银子孝敬，咱们在绸缎庄里就要卸你一只胳膊！以后你就一只手吃螃蟹粉吧！” 他一挥手，厉声道：“把他右手按桌上。” 说罢他抽出一把匕首，准备当众给张龙见见血。 张龙自然是拼死挣扎反抗，怒吼连连，脸上脖子上青筋暴露，同时还破口大骂道：“老子干你娘！你们这帮小香会的畜生，有本事放开老子，老子回城里宰了苏品基这个欺负孤儿寡母的王八蛋！” 围观群众惊呼连连，眼看就要血溅当场，斋藤松不忍直视，已经打算拉着儿子悄然离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闪光略过，一声惨叫！ 小香会青衣人为首者惨叫一声，却是摔倒在地。 一旁的小弟见状，忙将他搀扶起来，只见此人脸上血流满面，两颗门牙竟是被人打掉了。 地上只掉了一只蘸酱用的小味碟，却是不知道从何处飞来的。 第六章 广宁夜不收 小香会的几个人抬眼望去，围观人群又往后躲开了三步，却见仍有一人正坐在小桌边单手端着碗喝汤。 那人将酸辣螃蟹粉的汤底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此人身材不高，只见他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一件靛蓝色短衣，手脚和腰部皆收束，腰间挎着一把长倭刀。 他用手一指张龙处，冷冷道：“把人放开。” 小香会的地痞们觉得自己六七人呢，人多势众，这人虽然腰间别着一把长倭刀，但身材不算高大，他们的老大吃了瘪，岂有不找回场子的道理？ 受伤那名头目捂着嘴，带着哭音喊道：“抄家伙，弄死他！这兔崽子找死！” 手头得空的三人立刻围了上去，一人掏出了小刀，两人抄起板凳，两前一后，就要对这人动手。 那人倒是一点不慌，他低头叹了一口气，忽然抬头怒目圆睁瞪视自己右侧的小香会地痞。 小香会地痞一时间竟然听不见周围人群声，感觉自己就好像是孤身一人在山林中被猛兽盯上了，登时就有点双腿发软。 谁知那人只是看向右边，手上却将桌上汤碗朝左边甩去，左边那小香会地痞也被他看向右边的凌厉眼神所吸引，一时不察觉，劲风直扑面门。 一声惨叫过后，他也少了两颗门牙，血飚了得有三尺高，当即瘫倒在地。 随后这人向右侧欺身上前，身形快如飞豹，一拳直击面门，被吓傻了的小香会地痞完全躲闪不开，当即也损失了两颗门牙，朝第三人左边倒去。 拿刀那名地痞好不容易躲开了被击倒的第二个同伴，再看眼前，佩倭刀那人却已不见。 他已经不知何时来到了第三个举着小刀的痞子的右侧，只见他躬腰如猫，一击手刀重重打在第三个地痞肋下。 那地痞直接跪倒在地，双唇大张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脖颈青筋暴起，似乎疼得无法想象，手中的小刀也滑落在地。 另外两个小香会痞子见状立刻松开了张龙。 张龙和斋藤松等人都看得懵圈了，一时竟不知道谢。 先前被味碟打掉门牙的头头，捂着嘴大叫到：“这是个倭寇！这是个倭寇！他带着倭刀呢！快快报官，抓了这倭寇。” 众人看得如此凌厉打斗，也不由得议论纷纷，许多人都把目光投向这汉子腰间的那把长倭刀。 这时圈外有人高喝：“什么人在这里打架？！都散开！” 原来是本县捕头王虎，正带着几个捕快在城东外边一带巡视。有百姓寻到他处，立刻带了人来。 王虎黑衣小帽，身材高大威武，满面虬髯，不像闽浙一带人。其实他已经年近六旬，但因勤加锻炼自身，许多人看着他还以为他只有三四十岁。 王虎嗓门洪亮，大声道：“有倭寇？！倭寇在哪里？” 小香会还能站着的几个地痞立刻围上前去，用手指着佩倭刀那人，哭丧道：“王捕头，就是他！这是个倭寇，还殴打了我们几个兄弟，怕是都给打死了。” 王虎道：“你怎知他是倭寇？” 那打头的地痞捂着流血的门牙处道：“王捕头，你看他带着倭刀呢！” 王虎一看，面前这人，身形精悍，站姿挺拔，腰间确实挎着一把长倭刀。 再看这人身后数丈处，人群外，似乎有两匹马拴在官道旁的土垄上，正在啃食青草。 王虎立刻恍然大悟，忙问那人道：“兄弟是九边哪一镇的？” 那人双手抱胸，淡定道：“蓟辽总督标下游兵营前锋左哨夜不收甲队总旗官张寇。” 王虎一下哈哈大笑道：“果然，那就对了。我离开蓟镇那一年开始，蓟辽马军人人都要备一把倭刀。” 王虎转向众人，大声道：“大家别慌，这人不是倭寇，是朝廷官军。” 王虎又对自称张寇那人问道：“张兄弟为何在这里跟这帮小香会的人打起来了？” 张寇指了指张龙，对王虎道：“我不知道什么小香会，这小老弟是我的同乡。我吃东西时，这几个人正拿住他要砍他一只手。” 张龙这时候却惊呼一声：“张寇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王虎打断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张龙忙上前道：“王捕头，我本是城西仁福绸缎庄的伙计。只因他们小香会里一个叫苏品基的乡绅要强买我们绸缎庄后头一个寡妇家的小染坊，这苏品基骗了那寡妇过了契，只给二两银子。寡妇知道被骗了不肯搬，他就三天两头找人来砸门扒墙。我，我气不过，我帮着寡妇找了个讼师，到县令那里为这寡妇解除了过契。所以他们今天就要砍我的手！” 围观百姓听得也是义愤填膺，纷纷声援张龙。 王虎听到苏品基的名字，脸色微微一变，身边捕快附耳上前，对王虎道：“头儿，确有此事，他是得罪了苏举人。” 王虎不愿开罪苏品基，但眼下围观百姓纷纷高呼：“抓他们回衙门！抓他们回衙门！” “小香会霸道惯了！” 一时间众怒难犯，王虎便令手下：“把他们带回城里衙门，我们走。” 那小香会的头头和几个地痞气急败坏，忙喊道：“王虎！你要抓我们，你等着，看看苏举人知道了怎么说！” 王虎一步上前，啪的一声脆响，就是一个大耳刮子，把那人扇得转了三圈有余，门牙处血流的更多了。 王虎大声道：“把人抬起来，赶紧给我回衙门。” 在围观百姓的欢呼声中，王虎命令这几个地痞扶着他们瘫软的同伴往城内走去。 结果快到城门前时，王虎却把他们带到一旁，然后对他们道：“你们走吧，下次别再干这种事，再让老子看到你们在人多的地方喊打喊杀，要砍人胳膊，我就真把你们抓进牢里去！” 说罢王虎就带着捕快走了。 那几个小香会的地痞中有人啐道：“我呸，摆什么臭架子？还不是怕苏举人找他麻烦。” 几人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的从东门进了城中。 而那边厢，张龙忙不迭的对张寇作揖道：“张寇哥，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张寇摆摆手道：“收拾几个地痞不算什么，当年要没有你和你爹娘接济，我早就饿死了。你爹娘可好？我这次回来，正好也可以去探一探他们。” 张龙尴尬笑道：“那可惜了，我爹娘早都死了。” 张寇驻足半晌，默然不语。 张龙又道：“张寇哥，你这一走十几年，没想到你是去边镇当兵了呀。” 张寇淡淡一笑：“是，到塞外去刀口舔血，割鞑子的脑袋去了。” 张龙道：“嗨，早知道我也跟你去当兵了，到城里绸缎庄做了这么多年伙计，还是被表叔一脚踹出门。这不，只能先回周家寨看看了。不过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咱们一块儿去我大哥家吃饭吧。对了，还有两个朋友也是去周家寨走亲访友的。” 张龙看向斋藤松和斋藤三郎，父子俩正为刚才不敢出手相助而颇为自惭，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 然而张龙看着却是毫不在乎的样子，只管招呼二人过来和张寇认识。 斋藤松和斋藤三郎只得赶紧过来以汉名藤韩松和藤三郎与张寇交谈。 张寇问道：“两位到周家寨是探访谁呢？” 斋藤松忙回道：“我们去探望一位故友，他叫周霸，我们有多年不见了，友情甚笃。” 张寇眯起眼睛道：“周霸…….” 张龙道：“张寇哥你怎么忘了，周霸是周光的儿子呀。这两寨主已经是他了，我前年回去吃席，周光老寨主已经不管事了，安享晚年了，真是幸福呀。还有个周霸这样的儿子，他也和你一样去当过兵，在戚将军的麾下杀过很多倭寇呢。” 张寇干笑道：“是，安度晚年，多好呀。” 四人结伴同行往周家寨而去，张寇牵着两匹马，缓缓走在最后面。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掉转回头，拿出了几锭碎银子，要给那海鲜酸辣粉摊子的老板。那老板害怕被小香会的人报复，死活不肯收这个钱，只求张寇他们快快离开。 野集中的百姓还在聚集在一起对他们四人指指点点，三五成群的热火朝天的聊了起来。 也有说自己丢了扇子，挤破了衣服的。 还有说自己拴在一旁的小狗不见了的。 “他妈的，脖子都给扯断了吧，这血！偷狗也不用这么狠呀。” 张寇眼见如此，又看斋藤松父子急着赶路，便也不再勉强，转身牵马离去。 三十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三人走到傍晚，终于看到了周家寨这片村落。 村落外围靠里处高的是水田和零星人家，靠海的则是沙田和盐田。 一座大石山上，分别有一道木栅栏和一道土墙子，三栋大围屋被它们两圈围在中间。 这就是周家寨了。 周家寨地形果然易守难攻，据说上头有石山中冒出的水源，足可供使用。面海处为悬崖峭壁，面村落处有土木围墙两道。十几二十年前，就算是大股倭寇也拿这种寨子毫无办法。 张龙对二人道别：“二位，我就不留你们去我大哥家吃饭了，我大哥大嫂留不留我还不知道呢。你们既然是来探寨主周霸的，只管上去敲门就是了，他的饭菜肯定比我们的强。” 斋藤松赶紧鞠躬谢过张龙，还要掏出一点碎银子给他，张龙忙拒绝道：“你们出门在外肯定不容易，这钱我断不能收，你们快上去吧。” 父子俩千恩万谢过张龙后，就往周家寨那山坡大门走去。 张寇远远的瞧着他们，若有所思。 张龙拉了拉他道：“张寇哥，走吧，我三个哥哥都在这儿成了亲，我们总有饭吃。明天再去找老藤他们聊天也不迟，你给我讲讲到边镇当兵是什么样子。我这要是没出路，不如也去当兵。” 张寇被他逗笑了，摇摇头道：“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荒草连天，黄沙漫漫，不是你剁了鞑子脑袋，就是鞑子给你射个面门对穿。你们关内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张龙却嬉皮笑脸：“男子汉大丈夫正当如此嘛！我宁愿被鞑子射死，也不想再待在绸缎庄让乡绅夫人的丫鬟们骂了。那他娘就不是个男人干的活计！” 两人就这么一人牵着一匹马，吹着微醺的海风，在夕阳下，田垄上，一边闲聊，一边漫步。对于这个他们已经没有属于自己的家的家乡，总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第七章 失踪的三郎 另外一边，斋藤松父子走到周家寨的山门，却发现可以直接走进去。山墙虽然有两道，看起来戒备森严的样子，实际上倭乱平息已经快十年，周家寨早已不再设防。 此刻也有几个人进出山门和围屋。 有人注意到了这父子俩，便问他们：“外乡人，你们来找谁？” 斋藤松忙上前道：“这位大婶，我们来找一位叫周霸的人。他是我的故交好友。” 那大婶一听，忙道：“原来是找我们周家寨的族长，他就在正中间那栋围屋，我带你们去。” 热心的大婶领着他俩就往中间的围屋走。 这围屋十分高大，足有三层半，墙面是烧制的青砖，除了窗户外，还留有鸟铳射击的孔。而且这一栋围屋极其巨大，里面怕是有近百户人家。 此刻正是做晚饭的时间，里面十分热闹，人来人往，洗菜淘米，自有墙边竹筒连接饮水，好一派忙碌景象。 而里面果然过了第一层还有一圈稍矮的两层围屋，再往里就是个院子了。那大婶指道：“院子尽头那家门最大的，就是族长家。你们就自己过去吧。” “好，谢谢大婶。” 周霸家确实非常好认，主通道进来走到尽头那家就是，门最大，也是第二圈围屋里唯一有第三层的位置。 父子俩快步上前，周霸家门边有两个老仆妇正在忙活，一旁还有少年从侧边厨房拿出菜肴往中间门口走去。 这时他们看见斋藤松父子快步走来，便问道：“你们是谁，来找谁？” 斋藤松忙上前对那少年道：“这位小兄弟，我叫腾韩松，这是我儿子藤三郎。我是贵家主周霸的故交好友，麻烦你通传一声，就说腾韩松来看他了。” 那少年听罢，略打量了他们一眼，便道：“那好吧，你们在这里稍等一下，我这就进去说。” 不一会儿，周霸，一个闽南之地罕见的身材极高大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出大门，喜出望外道：“藤先生！没想到今生还有再见之日哪！” 说罢，周霸与腾韩松紧紧相拥。 腾韩松又赶紧引见儿子：“这是我犬子，藤三郎。” 斋藤三郎拘谨的行礼。 周霸爽朗笑道：“好好好，藤先生你竟然有了个这么大的儿子。你们看起来都很疲累，在我这里好好休息，多吃多喝，你儿子太瘦了，得长长个子。” 周霸想到了什么，又问道：“您妻子呢？没有一起来吗？” 斋藤松苦笑道：“呵呵，家乡那位，不知生死。三郎的生母，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周霸似乎非常了解，没有多问什么，而是将二人引入屋内。 堂屋后边的餐室中，周霸一家人正在用晚饭，包括他那年迈的老父亲周光。 周光年过八旬，已经是眼花耳背，平时需要周霸一妻一妾和一个老妈子服侍生活起居。 周霸在周光边上附耳大声说：“爹，这是当年救了儿子命的那位救命恩人，今天带儿子来见我了！” 周光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只对斋藤松父子微笑点头。 周霸的妻妾儿女对斋藤松父子十分热情，又让家仆去厨房让厨娘多加几道菜。 斋藤松千恩万谢，周霸忙制止他道：“藤先生，二十年前，要不是你救我一命，又送我出绝死险地。我哪有今天一家团圆？你要跟我客气，我真是无地自容了。” 周霸忙为他斟酒上菜，却发现藤三郎对饭菜一口没动。 周霸问道：“藤先生，令郎似乎没有胃口，是这些东西不和他口味，还是他身体不太舒服？” 斋藤松忙拦住旁人继续给藤三郎舔菜，他解释道：“我儿子近来得了一场大病，郎中嘱托到夜间随便吃点馒头清水即可，平时不必饮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斋藤三郎也赔笑，还露出困倦的神态。 周霸心领神会，马上道：“你放心，我们这里别的不多，房子最多，我们后边第二层就有两间空房子，平时都打扫的很干净，专门待客的。你和你儿子足够安寝。” 周霸立刻让家仆带斋藤三郎到后边大围屋外层二楼的空房休息，吩咐准备清水，叫出去村里买好馒头送上去。 然后继续对斋藤松劝酒。 席间，周霸还对家里人讲了他们当年的故事。 原来周霸年轻时因为家境殷富，一直喜欢练武，还去考过武举。后来倭乱四起，周霸一介热血青年，如何能坐视？他便先到福建行都司指挥使司投了军。因为家境好，少年时在当地少见的有条件买北方大马来骑，被分到漳浦县镇海卫成了前哨游兵营马兵。 后来有一次，他们镇海卫游兵营到闽北一带支援，当地有大股倭寇进犯。 倭寇最怕官军的马队，周霸能骑善射，又会舞长马朔，一时之间冲入倭寇阵中所向披靡。 当时的倭寇头目调来一批鸟枪手，铁炮手，专打马兵，周霸被打伤肩膀，战马也被射死。 战友营救不及，后来倭寇退走时，周霸被倭寇给俘虏了。 “幸而后来遇见做生意的滕先生，把我从倭寇手里买了回来，送我盘缠路费回家。不然我早就在大海上，或者哪个岛上，给倭寇做苦工做到死了！” 周霸说到热泪盈眶，他的妻儿也都十分感恩斋藤松，纷纷敬酒。 其实斋藤松心里知道，周霸这样说，一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二是为了给他面子。 当时擒获周霸的那股倭寇，正是毛海峰之子毛德义纠集的，斋藤松那一伙的大船主井上翔也在其中。 斋藤松这人本性不坏，是个买卖人，被裹挟为倭寇这些年，他一直尽量不杀人，少杀人。 也偷偷放过好几个人。 周霸就是其中之一。周霸当时被倭寇俘虏，肩膀上嵌进去的碎铁弹丸有好几颗。倭寇没兴趣给他取出来治好，只看他体格高大又是个马兵，就想着把他留在船上做个苦工，或者哪天路过他家乡附近能要点赏金。毕竟从他身上还搜出点值钱的东西，像是地主家的儿子。 结果回老巢的一路上，周霸一直很讲义气的帮其他被俘虏的苦工干活，又见倭寇侮辱妇女，看不过眼，与倭寇扭打起来。结果被人围殴打了个半死。 又劳累，又吃不饱，新伤旧伤一起发作，竟然病倒了。倭寇们就想他扔进海里喂鱼。 斋藤松看在眼里，觉得这人正直讲义气，带着点私心决定帮他一帮。他用自己的积蓄请动了船医来医治，又私下从自己的补给里拿出肉干，海鱼，炖好了喂周霸吃下去。 周霸渐渐的好转之后，斋藤松便想了个法子把他带到大陆上去。因为斋藤松当时是井上翔麾下的买办，他汉语说得好，又会评估商品货值，所以还算受到器重。 就算是倭寇，也要经常和天朝的走私商人，沿海的豪族大户做些买卖。一方面是销赃，另一方面也是要购买一些必须的补给，甚至是火药，刀剑，盔甲，都有人做这不要命的买卖。 斋藤松就趁着一次上岸做买卖的机会，把周霸带了一起去，说是找医生把他彻底治好，再让他给家里捎信要赎金。 结果一到岸上，斋藤松就趁夜里给周霸松了绑，还给了周霸几两碎银子让他回家。 周霸感激不尽，指天誓月的说：“恩公，我家住海澄县周家寨，将来你有任何需要，只要来找我，周某万死不辞！” 不过周霸并没有马上直接回家，他上岸的地方是浙江一带，他干脆投到了当时的浙江都司参将戚元敬麾下，成了世人夸耀的戚家军的一员。 经过十年征战不休，终于靖平倭乱，东南大治。周霸也累功至戚家军中的一名千总。 随着戚继光北调京城协理戎政，周霸也退伍还乡。随着老父亲周光年纪老迈不能理事，他便成为下一任周家寨寨主族长，作为海澄县一方乡绅耆老，安居至今。 斋藤松本不愿意饮酒，他直说：“吾儿三郎身体抱恙，有点小怪病，晚上须得我照拂。” 但架不住周霸家人实在太热情，斋藤松又以为自己常年跑船，酒量还是可以的，就稍微多喝了几杯。 没成想这一下就喝多了有点上头，再加上连续多日赶路，身体疲惫不堪，此刻困倦感随着酒力一并爆发，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周霸忙命家仆将斋藤松搀扶到后头客房中歇息。 在沉醉中，斋藤松又穿过一片迷雾，回到了那个在暴风雨中湿冷难堪的岛上。 斋藤松带着两个扶桑浪人弟兄，押送着几个他们当初躲进这片岛礁迷宫之前捕获的商船上的俘虏。 在狂风暴雨中，他们艰难的在坑坑洼洼的岩面上跋涉着。这个岛很奇怪，外围一圈都是深褐色和黑色的坚硬岩石，一道狭窄的沙滩上来后就是这些讨厌的石头。暴雨没来之前，这些石头上能晒得把人脚底板烫伤。 而这一圈岩面，深度足有三里地。不过，一旦越过这三里深的岩面，在这无名之岛的中心却有一大片茂密浓郁的树林。 林中花木斑斓五彩，即使是他们这些浪迹大洋见多识广的倭寇也大都不认得。 在大日头时，那林子会有一股氤氲水汽，在上空形成一道光晕。而在暴风雨来袭时，却像狂乱舞动的妖魔，望着让人生畏。 几个船主带着他们躲避朝廷官兵船队追击，一头扎进了这片岛礁迷宫中。 但几个船主似乎还有其他目的。斋藤松很确定，尤其是大船主，他看起来就是要找到眼下他们所处的这座岛。 在躲避大明国广东水师的过程中，他们不惜冒险在这片岛礁迷宫中花费时间抓捕当地渔民、疍户，然后大船主会亲自带人施以酷刑逼问一些事情。 但这片万里长沙实在太过广阔，即使是世代生活在这里的渔户，疍户也不能对变化莫测的岛礁迷宫了如指掌。 不过，在杀掉了十几户渔户疍户之后，终于有一户给了他们想要的答案，最终来到了这座岛。 上岛之后没多久，大船主很快就确定了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这座岛上，而且就在岛中心的这片林子里。 一开始，这帮倭寇海匪的骨干们都私底下猜测过，这大概是大船主知道这块儿有什么宝藏，没准儿就是老船主生前留下的呢？ 把这一大笔钱挖到手，不说什么东山再起，再开大倭寇时代，他们每人分一点点，从大船主手指缝里漏一点点，就都可以到南洋或回扶桑养老去了。 大船主这人虽然口风很严，但也擦边儿的透露过：“这里的东西找出来，我等必将在大海之上，重见天日……” 好家伙，这下子弟兄们更开心了，寻思这笔财宝铁定是规模小不了。所以一开始，弟兄们都满是干劲的抄上家伙，就准备到这岛中心的林子里大干一场。 没成想大船主却制止了众人，只让最亲信的人押着从那两艘商船上捕获的俘虏进去搜索。而且每次只带五个人。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被带进去的人都没有一个再出来。 斋藤松回过头，看着衣衫褴褛形容憔悴，步履蹒跚的跟在后面的三个俘虏。 走在最前头那人之前在洞里的话一直萦绕在他心头。 斋藤松抬眼看了看跟在最后面的两个浪人，他们显然对押送这几个俘虏的任务心不在焉，在被暴雨淋得浑身湿透的前提下，他俩更是沮丧又吊儿郎当，故意拖在后面很远，不时互相交谈着什么。 斋藤松能感受到整个氛围的变化，大多数人，都越来越对几个船主心生不满。这种嫌隙，就像是一堆干稻草下若隐若现的火苗，一场冲天火焰，随时会在这座无名小岛上燃起。 恰在此时，一阵极强的狂风刮来，他们几乎站立不住。只得就近找了岩壁缝隙躲进去。 斋藤松和三个俘虏躲在一起，眼下正是好机会。岩缝外狂风暴雨大作，风声和海浪声澎湃于天地之间，如同万千神魔共同嚎叫。另外两个浪人大概躲在十余丈开外了，绝不会打扰到他们。 斋藤松忙对那名俘虏问道：“你刚才在洞里，为什么说那些话？” 那人用被麻绳绑着的双手抹了抹脸上的水，凑到斋藤松耳边道：“我知道你们的老大们在找什么，我去琼州跑商船之前，也是这里的疍户。” 斋藤松没有说话，但也没有阻止他继续说。 那人感觉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几乎是狰狞的说：“要是让他们找到它，我们就都死定了，想想你儿子！” 雨水模糊了斋藤松的视线，在视线中，那名激动的俘虏似乎在融化，从脸上开始，血肉顺着雨水滑落到地面上。 “啊！”斋藤松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身下是舒服的，晒过散发着竹香味儿的凉席。 虽然是盛夏的夜晚，但周家寨毕竟在海边的山上，并不闷热，反而还有点偏凉。 周霸的家人贴心的为斋藤松盖上了一张薄薄的毯子，盖在他肚子上以免他着凉。 斋藤松捂着头，眼睛一时还没适应一片漆黑的屋内。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他忽然打了个激灵，暗叫不妙！ 面相围屋大天井的那一面窗户，撒入屋内的是清辉般的月光。显然外面已经是深夜了。 斋藤松赶忙爬起来，却不小心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他赶紧在床底摸黑摸索着什么，却一无所获。 然后伸手摸到桌上的灯座，却又没有火石可以打火。 过了一小会儿，双眼适应了屋内的黑暗，才逐渐在月光的微弱光线中看到了床尾有个大木箱子，立刻打了开来，斋藤松很快就摸到了自己的行李包袱。 他在包袱中一阵摸索，最后小心翼翼的掏出一个小袋子，这小袋子在黑暗中微微的跳动。 斋藤松跌跌撞撞摸到门边，太推开门出去。围屋走廊并不宽，此时月光明亮，已经适应了黑暗的双眼可以看到左右两边一扇扇门窗。 斋藤三郎被安置在哪一间？肯定就在旁边吧？ 斋藤松心中着急，就往右边最近一间房门走去，那门也是一推就开。他害怕走错别人房间，就在门口喊：“三郎？三郎？” 屋内人被吵醒，忙掌灯来看，原来不是斋藤三郎，而是周霸的家仆夫妇。 那家仆打着哈欠一听就笑道：“老先生您还真是操心孩子，我看令郎年纪也不小了，自己能照顾自己。” 斋藤松忙道：“不是不是，我儿子有点怪病，晚上得用我这种药才能治住。” 斋藤松晃了晃手里的小布袋子，那家仆也没仔细看，便道：“您跟我来，令郎就在您睡那间房左边第三间，我带您过去。” 两人不一会儿便来到斋藤三郎休息的房门前，那家仆掌灯推开门进去，里面却是，空无一人！ 第八章 夜会泉州府 第八章夜会泉州府 泉州城此时已经入夜，而这繁华无度乃至放浪形骸的生活，对于许多人而言，才刚刚开始。 漳泉一带地处南疆近海，此时又正逢海贸大昌，可谓富商巨贾，客似云来。此处繁华风貌已经不在应天府之下，又少了那两京重地之拘谨。其纸醉金迷，莺歌燕舞，豪放奢侈要更胜一筹。 而泉州城的妓馆，更是少有的天下一绝之一，虽然其文艺歌赋要逊色于秦淮河畔。但此时汉番杂处，各国佳人荟萃。东西两洋，何等美色寻觅不到？ 更有那南洋风貌的情趣妙楼，个中风味妙不可言，比之琴棋书画皆有绝活的秦淮河畔，则是互有千秋。 在城东一处郊区，有一圈吊脚土楼，四周环绕翠竹亭台，其间有水流搭着高木架穿越处处房舍。那硕大竹节中流过的水略显温润，冒出腾腾蒸汽。竟不知是从哪儿引来的温泉水流！ 这温泉引入私密的门户中，供客人享受，而行走在绮迷红色纱灯之中，四处尽是带着女子脂粉香和体香的袅袅蒸汽。更有淫声浪语，此起彼伏。 原来，这就是泉州府内最当红的妓馆之一，四海明珠。 四海明珠内最大的一幢吊脚楼中，一名披头散发的公子哥，正左拥右抱，赤身裸体坐在楼中心的环形温泉池内。旁边放着两壶美酒和几位精品小菜。 但他现在顾不上品尝这些，他正忙着品尝旁边两位同样赤裸的美女的香舌与粉颈。其中一名女子竟是红夷人，一头枣红色头发，卷如浪涌。高鼻深目，红唇似血，尖尖的下巴下，是远胜东方女子的伟岸双峰。 这公子哥也是高鼻尖脸，一副英俊模样，只是眼皮下略有黑眼圈，显得有些纵欲过度。 正当三人陶醉于情欲之中时，竹制的大门砰地一声，被人踢开了。妓馆的守卫却没人上来阻止。 两名美女一阵惊慌，不住的转头向后看去。 那公子哥倒是不慌不忙，淡淡的说：“不要害怕，没事的。” 随后他倒了一杯酒，松开了两位美人，又像是对自己说道：“知道我在这里还这样进来打搅我的，向来只有他一个人。” 话音未落，卢仲远大踏步走进这私密而充满情欲的浴池厅来。两位美女看他一身华服，雍容俊逸，玉佩香囊都是精工细作之物。便以为他也是来寻欢作乐的客人，或许付了钱要与这房内的公子一同享用她俩。 便娇柔婉转的迎上前来。 卢仲远一阵皱眉，忙后退一步，伸出手挡住道：“你们先到楼上去，我有话要和他说。” 池中公子伸了个懒腰，背对着卢仲远说：“我说老卢啊，你到底是不是有龙阳之癖啊，就算你有啥要说的，要么等明天，要么一起与我享尽这人间美色再说可好？你来这么一出，莫不是要与我行断袖之癖好？若真是这样，我必当替你寻找这泉州府内最娇艳的少年，满足你的口味。且求你放我一马可好？我可是妥妥的只爱窈窕淑女啊。” 卢仲远知道这人一向牙尖嘴利，不欲与他争嘴，但看到那前凸后翘的红夷女时，胸口也是一阵发热。随即嘲讽道：“这个也算窈窕淑女吗？” 池中公子哈哈一笑：“虽不是窈窕淑女，也是狂媚之至，怎么，你有兴趣？今晚我请客啊。” 卢仲远傲气道：“我可没你杨文观的声色糜烂之好，你赶紧出来，我有正事与你商量。” 杨文观挥手让两位美女退回楼上房间，跳出池子随便裹了一件长袍，也不理会披散的秀发。慵懒的坐在躺椅上，对卢仲远道：“你说罢。” 卢仲远知道他的习惯，也不与他多做计较，便在他对面也坐下，开口说道：“月港那边昨日出了件大事，我是连夜赶来找你的。” “什么大事能让你这个指挥使大人如此匆忙？要不要把门关上？我可怕别人说你和我的闲话。”杨文观用修长的手指挑着小菜吃，仿佛心不在焉的样子。 卢仲远也不拘谨，直接坐下，拿起酒瓶子就闷了一口，杨文观嫌弃道：“军营里的人就是这样，也不嫌脏，我接下来怎么喝呀。” 卢仲远闷完一口，就开始讲起了月港鬼船进港的事情。 杨文观也算是见多识广，也是给听瞪圆了眼睛，连连称奇。 “巨大的望潮鱼，八爪鱼，脑袋上长了半个人身子，有脑袋但是没眼睛，还啃噬人肉？” 卢仲远沉重的点点头，叹道：“折了我两个马兵家丁。我现在塘报都还没写，不知道该如何叙述。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东西。” 杨文观道：“是，我敢说海澄县最老资格的船老大，牙行掌柜，恐怕也没人认得这东西。所以你小子走运啊，你认识我啊，我还真知道一点点儿。” 卢仲远：“你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鬼东西？” 杨文观神神秘秘的反问卢仲远：“你知道南唐吗？” 卢仲远虽然是一介武夫，但是少年时在卫学中是成绩名列前茅之辈，若走科举之途也未必不能中举。 他当然知道南唐：“南唐？这跟几百年前的南唐有什么关系？” 杨文观也不知道是故作神秘还是什么用意，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前些年，你跟你娘去大西北陪你爹时，我不是也跟着去游历了一番吗？然后我自己先回来了东南，当时我从京城一路沿运河南下，快到应天府时，我在秦淮河的码头上闲坐时遇到了一件怪事。 那时码头上有几个青年男子，用担架抬着一人，大日头底下毛毯盖着，四处找人寻医问药。我在一艘楼船上坐着……” 卢仲远打断道：“是花船吧？” 杨文观白了他一眼：“土包子，江淮花船很多都是极高大的楼船，都可堪比太祖爷和陈友谅的鄱阳湖大战了。总之呢，我本不在意，但看到他们找到了一个郎中，只见那老郎中掀开担架上的毯子，弯下腰去细细查看。随后几人和这老郎中耳语一番，那老郎中却似是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不住地摆手。 那几个青年汉子中，都有人跪下来了，他们把身上所有的现银都掏了出来，老郎中还是不肯施以援手。最后有一人拿出了一尊观音像，双手奉上。日头下，这尊古玉制成的观音像，散发莹莹宝光，温润的色泽连隔着那么远的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一看就知道是一尊好东西，怕是北魏或唐代的。 然而这老郎中不识货，像躲瘟神一样躲他们。正好当时跟我一块儿坐着的有白先生和范先生，他俩也对那尊玉观音极感兴趣。于是我们仨人一拍即合，反正我也略通医术，下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呗。” 卢仲远讥讽道：“你那是想救人吗？分明是贪图那古物。” 杨文观没理会他，接着往下说道：“我们三人下去，表明来意。倒没有说要他们的宝贝，只是提出想看看。没想到那几个青年倒是爽快，立刻就给了白师傅，还说如果我们喜欢，他们还有六尊，只要能救治他们大堂哥，都给了我们也行。 白师傅接手一看，就知道果然是好东西，包浆温润醇厚，玉色宝光内敛，雕工古朴大气。北魏的东西，而且是刚刚从土坑里刨出来的。我和范师傅一打眼这几个青年，果然是常年在土里找吃食的盗墓贼。虽然一身衣着干净利落，有点钱的样子。但那股子土腥味，手上暴晒和浸润泥坑出来的老茧是藏不住的。 然后我就去看他们这个被放在担架上的所谓大堂哥。大日头底下，却盖着厚厚的毯子，人在毯子里还不住的发抖。我掀开头部一角，差点给我吓一哆嗦，到现在我都记得他那张惨败发皱的大脸。看着浮肿，灰败，一脸死气，混声上下散发出一股尸臭味儿。不看他痛苦喘气，我还以为他早就是个死了好几天的尸了呢。” “我忙问旁边那几个男子，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儿？其中一人将他腰部的毯子掀开，只见担架上那人的衣裳是被拉起的，露出他的腰腹部。在那人腰子上，有一处伤口，伤口颜色粉嫩鲜红，像是刚刚被什么东西狠狠的咬过，但是却没有出血。而是在伤口外围有一圈黑色的血丝在向外蔓延，凡是那黑色血丝所经之处，他的皮肤就会变得灰白皲裂，如同水里泡胀了的死尸，又被拖到岸上暴晒。 这种伤口我别说没见过了，连听都没听过，真是闻所未闻。 我看码头上人来人往的说话不方便，就让范师傅找了码头边上一家他很熟悉的瓷器牙行，把人带进仓库里。 在仓库里我蹲下去细细查看这伤口，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什么猛兽毒蛇咬的。但从撕扯情况和伤口痕迹看，却像是人嘴咬出来的伤口。 那伤口鲜艳红嫩，我用竹片一挤压，居然掉出来两只虫子，状若蚯蚓，但要更细。它俩掉到地面上疯狂扭动一阵，就干枯而死了。 我让这几个男子老实说实话，他们这个大堂哥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被什么东西咬的。 第九章 南唐古墓 第九章南唐古墓 他们一开始是犹犹豫豫，最后还是范师傅晓之以理，告诉他们如果实话实说，人可能还有救，不说实话，我们也无能为力。 范师傅见多识广，博闻强记，他说略微有点猜到了是什么东西，只要他们说实话，也许还有救。 最后那几人终于被说动了，一五一十的交代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这些人都是钱塘江一带活跃的土夫子，倒斗挖墓的人。他们一村结伙，亲戚之间互相帮带。但因为一直以来没什么本事，只能在农忙间隙挖一些近年的小坟小墓。 直到他们村里出了一个有本事的人，跟着父亲到卫所当了兵，还读上了卫学，有了学问。到了北方之后，又脱离了军队，跟着三教九流的人涨了不少本事，学会了风水堪舆，观坟识墓的本事。 回到老家之后，就开始带领他们盗墓。果然比村里所有人都厉害，他们一伙迅速挖了几个宋元时期的肥斗，有了些小钱，都在城里置办产业了。 前些日子，这个大堂哥又把他们召集起来，说是在金陵西南边的一个山中古刹后头，发现了一个大墓。他估摸着是南唐王公贵族的。干了这一票可以踏踏实实享几年清福了。 他们几个很快就带齐家伙，晓行夜宿的扮做买卖人，到了那个山中古刹。 他们几个虽然不懂看山形地势风水堪舆这些东西，但是一见到那个地方，就知道内中不凡。 那南唐大墓在古刹后方的一个山谷中，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水潭，水潭中有一座石头小山突兀的隆起，成为一个孤岛。 这水潭四面环山，谷中寂静得连风声都没有。潭面毫无波澜，水色幽深发暗，似乎很深。 带头的大堂哥说，那个大墓就在孤岛下面。这叫做环江聚宝，乃是极为大富大贵之人以无波净水环聚生气，藏宝封金之做法。 听得他们一行人兴奋不已。 而范师傅却连连摇头。 我又问他们是如何进入这南唐古墓的。他们说，那位带头的大堂哥说，这种古墓防盗办法其实十分简单，但却几乎无法攻破。因为四周潭水极深，而潭中石山内一旦挖开就有流沙陷坑。 但是，这墓曾经被前人盗过。原来这种墓在水潭下的西南角会有一道暗梁，梁内有石道，通达山壁，再绕到正南，会有一处丹室，供墓主人尸解升仙时来此吐纳丹鼎元气，留福荫于后世子孙。 很久以前，就有人找到了那丹室的所在地，直接从丹室顶部打了个盗洞进去。他们那带头的大堂兄不知道从何处得知了这个老盗洞的存在，就计划从老盗洞挖进去，然后经丹室进入潭中古墓。 他们到了南坡上，果然在一颗老柳树下找到了一个年深日久的老盗洞口。清理完碎石和柳树跟之后，这盗洞出奇的大，像是一大伙人挖出来的。 从盗洞进去约莫半个多时辰，约莫到了山腹中，他们发现了出口，清理了碎石，放出活鸡活鸭，点亮火把，进入了一间很大的青石板丹室中。 丹室呈八卦状，中间有一个很大的石制丹炉。 几人一阵欢呼，同时又不免担忧，多年之前肯定有一大伙盗墓贼来过了，这墓里还能剩下些值钱的东西吗？ 那带头的大堂兄倒是胸有成竹，自信满满的说一定有大量金银财宝，上一伙人不是为了财而去的。 说完就带头往丹室前方的一扇双开石门那儿走去，门早已被人打开多年。 石门后的甬道又长又黑，十分潮湿，铺着的石板上都长满青苔。 他们走进去约一盏茶的功夫，突然听到前方黑暗中有人说话，听不真切，但肯定是人声。很快他们就顺着火把的火光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张惨白而且皱巴巴的大脸。 当时估计他们几个人全都吓得魂飞魄散，谁能想到这里面能半空出现一张人脸呢？ 结果那人脸飞一样扑过来，一下子咬住了最前面一人的脖颈，那血当场就飙出来了。 原来那是一个人头，但是脖子下面却连着水桶般粗细的蚺蛇身子。 他们那大堂哥倒也讲义气，想拿火把去烫这个妖怪。谁知道黑暗中又扑来一个人头，一把咬在他腰上。他们剩下几人都拿火把顶上去挥舞，吓退了第二个人头，才勉强救回他们的大堂哥。 在火光中，他们看清了那东西的真面目，原来是两个人头，连在同一条粗大的蚺蛇身子上。简直是匪夷所思的经历。 好在范师傅博览群书，见多识广。他听说过这个东西，惊呼道“神煞墓龙”，没想到世间竟然真有此物！ 范师傅叹道：这个年轻人，一知半解，胆大妄为，害了他自己和同村子弟。那个环山水藏陵如果在北方==西北，当然是聚宝敛财的福地。但如果在本就水脉繁多，潭湖遍地的南方，这是封镇大凶恶煞的坟。坟冢中必然有极凶极恶之物。 凡大凶葬之后，墓内不立盟器神煞，亡灵不安，天曹不管，地府不收，恍惚不定，生人不吉，大殃咎也！ 神煞墓龙，魏晋以降至隋唐之际一度盛行，进入宋代之后已经消失不见。没想到原来在南唐的大墓中还有存世。 此物乃是用活人血炼，生种蛇身。据说可以千年不死不灭，永守陵寝。 看他伤口，此物多半还有邪毒。 他们几人听了范师傅这样说，心知唯一救星就在眼前了，忙纷纷跪下恳求范师傅施以援手。 范师傅说，我也只是在零星几本古籍残卷上见过这种神煞墓龙的记载。我纵然想救，也是没有把握呀。只能试试相生相克之法，这神煞墓龙人首蛇身，你们就去找附近的猴心蛇胆，杂以金陵周边三种解蛇毒的药草，牛羊狗宝。给他内服外用，姑且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卢仲远听得都要懵圈了，他问道“那后来呢？这人救活了没有？” 杨文观摇了摇头，喝了一口酒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几个。” 卢仲远道：“你这故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说得也太玄乎了。这世上真有这种东西？人脑袋放到蛇身上还能活？” 杨文观嘿嘿一笑道：“你自己不是刚见到一个人身子长在望潮鱼身上吗？” 卢仲远道：“话虽如此，但是那样的东西。。。。。。现在的关键是，我的塘报该怎么写？我总不能说我的一个好兄弟好些年前看到几个盗墓贼在某个南唐古墓里也见过这类东西，然后用来交差吧。而且出了这事儿，月港的船老大们估计都吓坏了，这几天怕是没人敢出海。影响了月港的赋税，我这指挥使可就到头了。” 杨文观道：“恐怕还得照实了写，你想想，出了这样的事儿，南北直隶的都察院御史，兵部的职方司和侍郎，起码得来四五拨人过问。会到营房里按籍册点名查问，就算你瞒得住，你手下的兵丁也瞒不住。” 卢仲远点点头道：“这我也知道，但是。。。。。。” 杨文观笑道：“但是见到那怪物的事情跟这鬼船该怎么写是吧？我觉得你这样办，你绝对不能在塘报里把这事儿写玄乎了，否则上头那些大人们还没来呢，先对你有了成见，你就是没错也给你挑三分错来。实在追问得紧，就让兵丁们自己给他们说说亲眼所见的怪事，问到你你只说当时你看不真切，火把亮光不够。” 卢仲远笑道：“你这一肚子坏水，全是官场的污糟，你怎么不去考个功名当官呢？” 杨文观道：“得了吧你，你真能想不出这法子？是谁一天到晚的在嘴边挂着武人也要懂朝局，懂官场。你来找我可不是为了这个吧。” 卢仲远收起笑容，正色道：“玩笑也开过了，你那个南唐的鬼故事也讲完了。无论如何，我想要查一查这艘鬼船的来龙去脉。到底背后是谁在捣鬼，谁把这鬼船从海里捞出来送过来的。” 杨文观道：“你带着那俩勘合符了吧，拿来我看看。” 卢仲远将两个铜制吊牌阴阳勘合符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掏了出来，交给了杨文观。 杨文观接过勘合符，凑到油灯旁细细端详了半晌。 然后他正色道：“看来真是江南顾家和吕宋许氏的勘合符。你知道那个十几年前江南顾氏家族的十宝船大案吧？” 卢仲远皱眉想了想，道：“大概记得，似乎是哪次酒桌上某个浪荡狂徒吹嘘过，似乎很厉害的一个大案子。” 杨文观气道：“你这臭鱼烂虾的记性，那就是我跟你说的。” 卢仲远道：“是吗，你的故事总是神神道道的，谁知道哪个真哪个假？” 杨文观又举起两块勘合符，边看边道：“这要真是顾氏十宝船那件案子里的一艘船，那可真是有够神，背后足够有大道行，大学问了。顾家二十年前在江南可是富甲天下，名动两京的呀。就是因为这桩十宝船的大案，闹得家道败落，人丁凋零。这背后的水，与海相争不为浅呀。” 第十章 顾家十宝船 卢仲远问道：“那这十宝船，到底是个什么案子？” 杨文观再次打开话匣子，叙述起来：“当年武陵堂顾氏有一支迁到了闽浙一带。经过几代人努力，一度被看作是江南巨富表率，天下第一豪商。没落前最后一代家主叫顾明成，他的长子叫顾正源。顾正源当时是南京都察院御史兼领南京兵科给事中。据说他们这家人就发迹在顾明成的曾祖父那一辈，那人叫做顾宪同。 关于这人和顾家还有几个很神奇的传说。总之在十宝船案发前，顾家已经是名闻四方的江南巨富了。 而在二十年前，你也知道当时这边都是什么样的情况。” 卢仲远道：“倭寇海匪到处掳掠。官军四处戒严。” 杨文观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你想想，在这样的情况下，顾家的海上生意还能越做越大，他们家关系得多复杂？但是到了十五年前，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胡宗宪受命总督南直隶，浙江，福建等处军务。 戚继光，俞大猷等名将相继进入剿倭前线。还包括。。。。。。” 杨文观的声音沉了下去，情绪似乎一时间极其低落。 卢仲远知道为什么，他也叹了口气，把话头接了下去：“还包括你的师父，大才子徐渭。” 徐渭此时仍在南直隶应天府天牢中，尚未获释。 杨文观正是徐渭的亲传弟子。 他情绪略微低沉了片刻，又接着道：“自那之后，朝廷对东南沿海掌控力大幅加强，精兵猛将辈出。开始全力以赴的追剿倭寇海匪，连汪、徐、陈、麻等四海龙王都一一落入朝廷的天罗地网。顾家的生意本就和这些海匪四龙王，甚至是和扶桑倭寇，扶桑大名之间，和朝鲜人，琉球人，都有极深的往来。 顾家的产业很快就大受影响。 后来顾家感觉到朝廷兵力逐渐增强，追剿力度日渐加大，就决心再搞一笔大生意就收手。 据说顾家发动全部人脉，上至藩王和两京六部大员，下到巨富豪绅，纷纷入伙。外联吕宋许氏，暹罗，满剌加，勃泥，三佛齐王室，还有弗朗机夷人。凑齐十艘大号福船，光船夫都有近千人，更有镖师水兵数百。吕宋许氏和暹罗水师可能还有战船护送。准备一路行销货品到满剌加，再满载番货而回。 走完这一桩大买卖，够他们十年不出海了。 但是这一队浩浩荡荡的大船队出海之后不过半个多月，就再也没有任何讯息了。凭空消失，无影无踪，片板无回。世间再没人见过这支船队。 各路货主，顾家，许家，乃至朝廷水师都帮忙搜索了。黑白两道，各路人马，内外番邦，快把南洋扒了个底朝天，愣是连一个落水的都找不着。” 卢仲远问：“会不会是遇着风暴了？” 杨文观摇摇头：“大洋之上，若遇到大风暴，确实再大的福船也难保安稳。但出发前他们已经看准了一年中风暴最少日子启航，何况这不是一辆艘船，而是一整支船队。不止十艘大福船，还有吕宋许氏的战船相随。纵然是遇到风暴，总不至于片板无存。多多少少总有些人能幸存吧。 但是这十宝船，什么都找不着了，一张帆，一片板，一个活口都不见了。直到你拿来这个！” 杨文观举起那两枚嵌在铜牌上的勘合符，没想到这两块冰冰凉凉，带着海垢的铜牌背后还有这么一桩惊天往事。 卢仲远追问道：“那后来怎么样了？” 杨文观道：“后来顾家既要赔偿各路货主，又要不断疏通关系，组织船队出海，不过两三年间，就家财散尽，债台高筑了。再往后更是家破人亡，销声匿迹。” 卢仲远站起身来，在屋内反复渡步，边思考边道：“如果这艘船真是当年顾家十宝船之一，那到底是谁把它找出来的，又用什么办法送到这月港的？我虽然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但不管是人是鬼是妖是仙，我都要查清楚这件事到底是什么图谋。” 杨文观道：“那你就得弄清楚当年顾家的十宝船船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卢仲远叹道：“时隔十余年，如今已经是隆庆天下，我该从何查起？” 杨文观冷笑道：“哼，那你来找我，不就找对了吗？这事儿我看普天之下只能问一个人还有谱。” 卢仲远心领神会道：“那当然是你的老师了，徐先生想必也会对这桩奇事感兴趣的。” 这回却轮到杨文观长叹一声，他说：“也许我老师确实会感兴趣，当年他和胡总督也曾经查过这顾家十宝船的事情。现在全天下没有比问他老人家更合适的了。 可他在应天府的天牢里啊。要怎么才能见到他？” 卢仲远道：“我有办法。” “你？就凭你一个靖海卫指挥使？”杨文观不屑道。 卢仲远又道：“你忘了金紫烟了？她叔叔现在已经是南镇抚司指挥同知了。求她叔叔帮忙，估计见你老师一面不难。” 杨文观道：“跟南镇抚司做交易，那可是相当危险的。” 卢仲远叹气道：“不做怎么办呢？除了你老师之外，还能指望谁？这事儿一出，这几天月港海贸定然停滞，传言四起，人心惶惶。不把那福船残骸清除，再做它几场水陆大法事，牙行把价格翻三倍都没有船老大敢出海。” 杨文观也赞同道：“是啊，现在月港税银年逾百万两以上，朝廷北疆正是用兵之际，正税之外，天下杂项月港能占三有其一。不尽快查清事情，让商船出海，你这靖海卫指挥使也就到头了，我看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到北疆将功折罪了。你现在马上回去准备塘报吧，好几拨御史，甚至巡抚官员都要来了。我立刻动身去应天府，不管你怎么和金紫烟或者她叔叔做交易，我只管报你的名字就是了。” “一言为定。” 卢仲远办事向来利落，他头也不回，立刻出门策马而去。他为了在第一时间来到泉州找杨文观，只回了靖海卫驻地多牵了两匹马，便一个人换乘三马，几乎毫不停歇的疾驰而来。 可怜马厩中的三匹马，浑身冒汗，热气腾腾，刚喝饱水，吃过豆子，又要一路狂奔回靖海卫。 第十一章 鱼目混珠 一连疾驰了四五个时辰，卢仲远才在日到中天时，勉强回到了靖海卫驻地。 他骑在马上，人几乎恍惚了。尽管打小就被父亲训练过骑在马上休息的技巧，但从昨日早晨一番激斗，再到连续骑马到泉州走了个来回，铁打的汉子也难抗。 到了驻地大门，门口的军士见到卢仲远三马而来，忙赶上前来牵马。 一个个急切的问：“卢爷您去哪里了？昨日出去了就没再回来。县衙门差人来找了您好几次了。” 另一个老卒打断道：“傻小子们，瞎嚷嚷啥呢？没看见卢爷都累坏了吗？骑三匹马出去，肯定是急着赶远路。卢爷先到营房里吃点酒水饭食吧。” 卢仲远摇手道：“不必了，路上吃过干粮了。昨天跟我在船上拼杀倭寇的弟兄们安置在哪个营房？没让别人去见过他们吧？” 那老卒道：“哎哟，这个我可不知道。应该是邓同知给安排妥帖了。邓同知在卫署呢。” 此时天气炎热，日正中天时靖海卫驻地内无人训练，只有些三三两两的兵士正在树荫底下纳凉，或闲谈，或做些小游戏聚赌。因为卢仲远治军甚严，营地内从无人敢在用餐时间外饮酒。 靖海卫署衙倒是门禁森严，军容齐整。 卢仲远下马后快步进入署衙，却听见大堂传来争论的声音。 “我说了，以月港现在水道的水深，后边所有的大船都可以过。就算是封舟那样或者是弗朗机夷人的大船也能过，没必要乱动！” “那要是过不了呢？再卡坏一艘大船在那儿怎么办？这责任尔等可担得起？今天下午布政司衙门就会来人。” “我们已经叫了最得力老水兵和船老大去查探情况了，我今天一大早在那儿，他们就明确担保的说，没问题，大船可以过。你有这功夫跟我争辩，还不如尽快回去帮你们潘县令张罗水陆大法事，安了各个船东货主的心，好加钱催船老大们出海。 我们靖海卫三天一小练，十天一大练，战阵操演绝不间断。不可能派一千丁壮出去帮你们干纤夫的活！” 卢仲远眉头一皱，吵架这两人他都认得，一个是他的左膀右臂，卫指挥同知邓杰。另一个是海澄县县丞黎兆林。 他整了整姿容，精神抖擞的走进去问：“怎么回事，现在正是县衙和我们应当齐心协力的时候。黎县丞为何来此高声喧哗？” 黎兆林一看卢仲远进来就大怒：“卢指挥使，昨天你们把船一烧，狼狈上岸，缺兵少将的。你什么解释都没有，直接一天一夜不见人影。月港和县城里谣言满天飞。你们遇到的到底是人是鬼，倭寇都剿灭了没有？现在没有船老大敢出海！等布政司衙门和都察院的人下来了怎么办？” 卢仲远脾气不能说很好，但也是修养不错的了，结果遇到这县城劈头盖脸来一顿，一时间也是心头火起，一下子困意就没了。他废了好大功夫才忍着没有上头：“既然我们邓同知说了本卫的人去查看了能过大船，就肯定是可以过的。剿灭倭寇，安定海疆，是本卫上下五千多名官兵的共同责任。安定民心，抚慰内外藩商，牙行，这是海城县衙的职责。今天泉州衙门，布政使司，本省都司，行都司，都会来人。本指挥使自有我的塘报送上去，看了塘报兵部怎么说，那由不得我。让商船安心出海，是你们海澄县衙门和督饷馆衙门的事情。” 黎兆林双手一摊：“这么大一艘鬼福船沉在那儿，那是出港的主水道上。小船还好说，那些大号商船万一又卡住一艘，那对后续进出港的延误就不止两三个月了。到时候我们潘县令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邓杰道：“你急什么？我们的福船马上就载满水兵和铳炮往里开，要是卡在那里，我用我项上人头负责！” “啊？”黎兆林差点吓得摔一跤。 卢仲远其实心里也吓一跳，心想邓杰这小子也太莽了，真要再让一艘水师大福船卡在那里，自己是真要收拾收拾准备去北疆赎罪了。不过，这么莽的事情，料邓杰也不敢自作主张，现在秦剑不在卫署，肯定是他到月港去了，秦剑办事有谱，应该是能过的。 卢仲远心里这样想，手上却赶紧搀扶起了县城黎兆林。口中道：“黎县丞莫慌，本卫做事有分寸。要不你回去，把潘县令找来，我们一同到月港看现场情况再定？” 掐在此时，卫署外头又有飞马来报。 “报，本卫指挥同知秦剑已经亲自驾大号福船满载兵士铳炮成功入港，月港可通行无碍。同知另着我等于沉船四周打捞散落物件，倭寇死尸等物。得一赤膊男尸，现已装入骡车，稍后即到。” 话音一落，邓杰和黎兆林都同时松了一口气。邓杰甚至开心的要留县丞黎兆林喝酒。 卢仲远倒是心有疑惑，死了一个赤膊的男人？是谁，那天在船舱中偷袭老张，老梅的那个人吗？ 靖海卫的军士下手很黑，把骡子屁股都抽肿了，骡车跑得飞快。不一会儿便也回到了卫署门前。 等骡车到了跟前，卢仲远等人走出卫署查看，骡车上堆着一些竹筐，里面装着水兵潜下水去捞出来的各色物什。几个筐子后面躺着一个人，这人上身赤裸，下身穿着普通的深色裤子。尸身后背有烧烫痕迹，咽喉处被人一刀抹了脖子，干净利落。 卢仲远一看就发觉有异常。 这人，怎么穿着官兵的靴子？ 于是便命左右兵丁上前把尸体搬出骡车摆到地上。 这时，卫署衙门边站岗的两名士卒上前来搬尸体，却突然惊呼道：“这不是黄三吗？这是鸟铳丙队的黄三啊，是咱们卫所的人，怎么成倭寇了？” 卢仲远心念急转，不断回忆，鸟铳丙队，昨日早上，他带去月港的兵马里似乎就有鸟铳丙队。 “不好！昨日跟我上船的兵卒都安置在哪里？”卢仲远猛地转向邓杰，急急问到。 邓杰道：“你说要找两间干净营房安置，还不让人接触，我心想倒不如安置在北面两座望楼处。那里我们前两月刚整修过，也没怎么用，干净而且四面有砖石围墙，就让他们待在那儿了。” 卢仲远又问：“都安置妥当了吗？中间他们去过别的地方吗？” 邓杰道：“这你放心，回营时我都让他们在望楼下吃喝，全程我都亲自看着。又给安排了床铺席子，留了水给他们洗漱，才关上大门。正好刚才又让伙房给送酒饭进去了。” 卢仲远立刻转身跑去，边跑边喊：“拿上昨天所有和我去了月港的官兵的籍册，马上！然后跟我到北望楼！” 邓杰和卢仲远默契十足，知道必有大事，他立刻跑回卫署衙，召集当值经历两人，两名经历立刻把昨日当值战备的官兵籍册找了出来，急忙追赶卢仲远的身影。 第十二章 行尸走肉 他们很快到了靖海卫驻地北面的望楼前，这里有高大青砖石围墙，甚是雄壮。 在还没有倭乱的时候，这两座望楼才是靖海卫驻地的正大门。后来倭乱四起，南边的望楼就修筑的更加高大坚固了。 望楼下看守的士兵都被大太阳晒得蔫头蔫脑的，在斗笠下勉强维持着军姿。 “卢爷，邓爷，你俩可终于来了，里头有点怪。” 看守士兵中唯有一名总旗官精神头比较紧张亢奋。 他急忙打开木门让卢仲远和邓杰进入瓮墙中，然后道：“按邓爷吩咐，左边的望楼是只和卢爷上过那鬼船甲板的，右边是和卢爷一起进过船舱的。但是，，，，，，” 卢仲远立刻警觉问道：“但是怎么了？” 那总旗官道：“昨日下午把他们都安顿好的时候，两座望楼里可都很吵闹。都闹着要酒菜，骰子，还有埋怨被关起来的。当然，没人敢埋怨卢爷和邓爷，都骂小的我来着。 我也不知道他们为啥被关起来，只好由着他们骂了。 但是昨夜里把洗澡水给他们送进去之后，今天早上左边的弟兄依然大吵大闹，往外丢东西，吐痰。直到刚才天热的紧了，他们才休息了。可右边的弟兄，昨晚洗澡水送进去之后，就再没声息了，今早也是一声儿不吭。 邓爷千叮咛万嘱咐，不到送饭食时不许跟他们接触说话。所以我们都是把饭食放在吊篮里等他们拉上去的。 可这右边的弟兄，到现在也没把吊篮拉上去，我喊他们，也没人应我。 感觉怪瘆人的，好在是卢爷邓爷你们终于来了。” 卢仲远闻言立刻道：“老邓，你立刻带人去看左边望楼里的弟兄怎样了，按人头对照籍册清点一下！” 这时，左边望楼里的十个兵丁已经有人从午睡中醒来，看到卢仲远和邓杰带了人来，都兴奋激动起来，有大声呼喊的，还有痛骂那总旗官把自己当囚犯看起来的。 而右边望楼里果然毫无动静，无论是垛口还是箭窗，都不见人。 卢仲远迅速走近查看，铁皮木门前边有一个大吊篮子，吊篮子里放着七八人份的吃食酒水。 果然没人给拉上去，里面的弟兄可能出事了！ 卢仲远立刻反手抽出钢刀，大喊道：“来人！把鸟铳藤牌架起来，跟我开门进去看看。” 众人虽然不明所以，但立刻听令行事，看门总旗官带着六七个人，拿来了藤牌和鸟铳。卢仲远亲自举着一面藤牌，手握钢刀，等总旗官开门。 望楼的门口并不宽敞，里面一共有三层，进去之后，第一层是空间最大的，但光线也相对昏暗，只有四周一些小小的箭窗可以射进来光线。 进门之后，左右两边是去往望楼第二层的嵌山梯，而正前方在一层最中心处，卢仲远见到了一幕极其诡异瘆人的场景。 在望楼的一层，昨日邓杰他们安置这几名跟着卢仲远下过船舱的兵丁时，抬进来一些简易床板，几口水缸，几张竹凳。 而在这些杂物中间，几个人影站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圈，脸都朝里，头几乎都要顶在一起了，一动不动的。 在炎热的天气下，卢仲远等人却感觉到背脊发凉，很快，一股浓重的臭味儿扑面而来，跟随卢仲远进来的士兵几乎要呕吐出来。 卢仲远低声下令道：“藤牌手准备，火铳手装药！”说罢他自己举起藤牌架起刀，已经将姿态戒备到了极点。 其余的兵士没有跟着卢仲远到过那艘鬼船船舱中，不知道里面有那样诡异的怪事，十分吃惊，不知道这几个弟兄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指挥使要这样如临大敌。 一旁的总旗官问：“卢爷，这是怎么回事儿？这几个弟兄难道是投了倭寇？” 卢仲远摇了摇头，低声斥责道：“不要多问，全神戒备！” 那总旗官被吓了一跳，只好全神戒备。 随后卢仲远大声喝道：“靖海卫指挥使卢仲远在此，前面的弟兄马上过来列队！” 那几人仍然一动不动，只在那里站着面对面围成一个圈，身子不时微微抖动一下。 负责看守的总旗官诧异道：“这几个弟兄难道是中邪了？” 卢仲远下令道：“藤牌手，推进！” 当先三个藤牌手，举起藤牌就往前走。 就在他们经过箭窗投射进来的一束阳光时，那一圈人影忽然动了起来。 这几个被看管起来的兵丁居然纷纷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并伴随着一股浓重的腐臭味儿，躬着身子像熊罴一样猛冲过来。 那总旗官见状大惊，高声呵斥道：“你们干什么？” 然而这望楼空间并不大，顷刻间这几名怪异的兵丁已经冲到前方三名藤牌手面前。 三名藤牌手按照训练，左肩全力顶在藤牌上，向前撞去，冲在最前面的三四人立刻被他们撞倒在地。然而后至的两人扑到藤牌上，手脚并用缠住了两个藤牌兵。 其中一人竟然张嘴一口咬在藤牌上，状若疯犬！ 几名藤牌兵对这几名状若疯癫的同袍高声斥责喝止，对方却充耳不闻。居中的那名藤牌兵这时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他伸出右手去拉拽自己右边正在啃咬另一人藤牌的那名失心疯士卒。 结果对方立刻松开藤牌，张口就咬在他手上，登时鲜血喷涌。疼的这名藤牌兵大喊起来，他发了狠，一脚踹在对方腰上。 刚把他踹倒，之前被他们藤牌撞到在地的另外几个发疯士卒已经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并且一起扑到他身上，如同狼群般疯狂撕咬了起来，登时鲜血四溅！场面触目惊心。 另外两名藤牌兵仍在各和一个发了疯的士卒搏斗，无暇救护。 总旗官大呼：“卢爷，咱们怎么办？鸟枪开火吗？！” 卢仲远也看懵了，他是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但他脑子转的很快，大声下令道：“鸟铳兵不要开枪，快出去拿狼铣！其余人跟我上去帮忙，拿刀柄刀鞘砸他们！” 卢仲远收刀入鞘，猛冲上去就用刀鞘朝那几个发疯的士卒狠狠砸去。 其余兵丁也跟着拿刀鞘或者抄起竹凳木板上去砸这群疯子。 一开始大家还顾念对方是同袍，下手有所顾忌。 然而不过一会儿就发现这几个发了疯的士卒大为离奇，仿佛毫无痛觉，任凭他们如何狠砸，仍然毫不退缩，只想如狼群般撕咬活人。 最开始被扑倒那名藤牌兵，喉咙和腹部都已经被撕开，鲜血流了遍地，眼看是不能活了。 另外还有几人手脚被咬，都有皮肉被撕扯下来。 而这几个发疯的兵丁，有的甚至被砸断了手脚，仍然蠕动爬行，张嘴狠咬，简直就不像是活人！ 而且他们人人身上散发恶臭，就如同死了很久的死尸般。 最后卢仲远大吼一声，拔刀出鞘，一刀插入一名发疯兵丁的胸膛，结果对方胸口没有任何鲜血流出，流出的却是些发黑发臭的粘液，甚至还继续奋力向前，想要扑咬卢仲远。 卢仲远大惊，一脚踹开对方，对方复又扑上来，不得已之下，他只能一刀劈向对方脖颈。只见寒光一闪，对方人头落地，躯体四肢立刻不再挣扎，直挺挺的倒下了。 然而那人头滚落地上，仍然不住的张嘴撕咬嘶吼。 眼前这场景，真的如同地狱恶鬼降临，在场之人恐怕永生难忘。 卢仲远大喊道：“攻击他们的头！” 说罢，他又侧身一个翻滚，然后一脚扫倒一个正在纠缠总旗官的发疯兵丁，待他倒地，反手一刀就从咽喉部插入其头颅中。 这疯兵丁挣扎了两下，就彻底不动了。 众人闻言，既然指挥使已经下令，也就不再顾忌同袍之谊，纷纷拔刀出鞘劈砍这些发疯兵丁的头部。 虽然空间狭小，而且发疯之人都状若疯狗，张牙舞爪，但究竟靖海卫士兵训练有素，藤牌兵沉肩以藤牌将人撞开，战友再过来劈砍他们头部，很快就把场面控制住了。 眼看已经砍倒了四个发疯兵丁的头颅，还剩下两个仍在纠缠，恰在此时邓杰已经带了更多增援拿着狼铣冲了进来。 卢仲远立刻下令道：“剩下两个要抓活口！” 狼铣长而坚韧，适合制服敌人。 用来对付这些发疯的兵丁，甚为合适。 不过邓杰刚进来时，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真是一片狼藉，遍地死尸。 但是他没有浪费时间多问，迅速和士卒们用狼铣和套索把剩下两个还在嘶吼抓咬的疯兵丁给控制住了。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邓杰这才抓着机会发问：“老卢，这他娘什么情况？这些弟兄是咋了？” 他又转过头对一个已经被控制住但仍然拼命伸直脖子嘶吼的一个疯兵丁喝道：“喂！我是靖海卫指挥同知邓杰，你他娘疯了吗？给我停下！” 对方毫无反应，仍然满脸青筋暴露的对着邓杰嘶吼，作势欲咬。 第十三章 活死人 卢仲远道：“没用，我刚才一刀插到他们胸口都没用！他们都跟行尸走肉一般，仍然扑咬旁人。” 邓杰惊异道：“这他们是得什么病了吗？” 他凑近了看，被制住的人和地上被砍倒的人，他们皮肤灰败发胀，散发出阵阵腐臭，根本不像活人，倒像是死了有些时日的死尸！ 邓杰道：“这他娘的，这不是活死人吗？他们跟你到那鬼船上碰着啥了变成这样？” 卢仲远摇头道：“我他娘也不知道，不过，，，，，慢着！还有一个人到哪儿去了？老邓你马上带人上二层三层搜索干净。” 邓杰立刻拔出腰刀，带着几个人手持狼铣套索就往上而去。 卢仲远又下令道：“王总旗，你把受伤的弟兄带到军医那里去，好好包扎。给死了的这几个弟兄好好收埋安葬，通知他家里人找周经历领抚恤银。 其他人把这两个，这两个发了疯的弟兄捆严实了，找个空地窖关起来，等我再发落。” 安排好善后之后，卢仲远站在原地，心中电光火石，心念急转，觉得自己似乎有什么很大的疏漏，遇到了一个可怕的阴谋！ 但是当下情况却没给他太多的思索空间。正在善后的士卒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最初被几名发疯士卒摁倒撕咬的那名藤牌兵，早已被咬的肠穿肚烂，当场没命了。 然而现下有人去抬他尸身时，他却先是蠕动，继而剧烈抽动起来。 新来抬尸的士卒见状便手足无措起来，忙问道：“卢爷，这弟兄好像还活着呀，是不是该抬去军医那里救一救？” 卢仲远忙过去查看，没成想却晚了一步，那被咬的肠穿肚烂的藤牌兵，蹭的一下就四肢反向撑起自己，扭头就朝身边最近一个准备抬走他的兵丁咬了过去。 一口咬在他手臂上也是鲜血直流。 靖海卫不乏有前几年跟过卢仲远讨伐倭寇的老兵，也算是见过血，打过仗的，滚过死人堆的。但当下这一幕，真是全给他们吓住了。 卢仲远飞扑过来一刀斩断这东西的脖子，他的头颅却还在撕咬那兵卒左手，被咬的兵卒急痛又恐慌，右手猛捶这不肯断气的死人头，终于将其锤落地面。 卢仲远立刻一刀插入其天灵盖，这人头才终于不动了。 一时间在场鸦雀无声。 正好邓杰带了人已经把上面两层都搜查清楚了，一边跑下来一边问到：“老卢，上头没人呀？你要找什么？” 卢仲远擦了擦满头的汗，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了他，一种微妙的氛围在蔓延，这种感觉，让人在令人窒息的炎炎夏日中又有发自内心深处的寒意涌起。 尤其是，方才一连串缠斗打斗中，被咬伤、抓伤了的六七个兵卒。 这个被咬的肠穿肚烂的藤牌兵，不过片刻就变成了那些发疯兵丁的模样，这分明是死而复生了。 就好像民间传说的僵尸一样。 但是时间紧迫，不容卢仲远多想，他片刻之后就下令道：“老邓有，，，有倭寇奸细跑进来了，还给我们的弟兄们下了毒。他刚才就在这楼里，趁乱跑出去了。 他一定是趁我刚在让鸟铳手的弟兄们去拿狼铣时混在他们之中跑出去了，你马上出去封锁营门，全卫戒严！擂鼓鸣钟，全体集合！” 邓杰马上冲出去，卢仲远又补充大喊道：“尤其是马厩，他可能偷马逃跑，这人十分危险，一定要追到他，可以不必刻意留活口，能射死就直接射死！” 这个人肯定就是昨日在船舱中埋伏的人，他先设伏杀害了老张，老梅两个马兵家丁带的几个鸟铳手中的一人。随后老张，老梅带人追到甲板下第二层时，被那人和望潮鱼结合的怪物吸引了注意力，并且被袭击导致全军覆没。 他肯定趁机在另一侧也偷袭了一个鸟铳兵，把他尸身拖到了另一头的水密隔舱中，然后剥去上衣自己穿上。 再等卢仲远自己带人下去时，在混乱中，他混入队伍，那个抱着油桶过来的士兵——正是他！ 卢仲远感觉到自己被人算计了，像猴子一样被耍了，还赔进去好些个精干兵卒，甚至有亲随家丁马兵。 现在在靖海卫的驻地内，他还敢玩这样的把戏，真是胆大包天又诡计多端。 这人看来有本事给人下毒，让人变得如同行尸走肉，如同民间传说的僵尸，不畏疼痛，不怕创伤，除非破坏头颅，否则就会如猛兽般撕咬人。 而被他们咬了的人，似乎还会变得跟他们一样，这是会传染呀！ 卢仲远下令道：“方才和这些发疯兵卒缠斗的人，凡是受了伤的，不论抓伤咬伤，都站到我左边。没受伤的人站右边。一会儿受了伤的弟兄，单独安置。” 几个受了伤的弟兄，面面相觑，表情都极为紧张，不安，王总旗看了看自己的手，方才手掌处也被咬破了一点点皮，他十分犹豫，便问卢仲远：“卢爷，你的意思是，这些受了伤的弟兄，要先单独安置，看管起来？我看，是不是先给弟兄们到军医那里包扎一下，都流着血呢。” 一时间，被咬的几人都看向卢仲远，尤其是最早出击，身上被咬伤最多的两个藤牌兵。这里的几个发疯士卒，在昨日跟随指挥使大人上了一艘来路不明的鬼船，一场激斗，大船被火烧毁沉没了，还死了好些人。 结果回来的弟兄却第一时间被指挥使要求分散安置看管了起来。那也就罢了，这下过船舱的这一边，这几个弟兄却变成了这幅活死人的模样。 就算再傻再笨，他们也能想到这里面不简单，现在卢仲远下令要把刚才搏斗负伤的人都看管安置起来，他们大都明白过来了，这里发生的诡异事情，怕是会传染的，跟时疫一样。在月港这样的大港当兵，没有不知道鼠疫这玩意儿的。 其中一人便带着哭腔问卢仲远：“卢爷，我们是不是得鼠疫了？这他妈的咬我们的是带鼠疫吧？我可不想死啊，我家里还有老爹老娘。” 卢仲远高声道：“不要慌张！现在首先是要避免传染给更多的弟兄。我一定会让军医去治好你们，每天给你们送饭菜和干净衣服。” 他们看了看刚才已经肠穿肚烂完全断气了之后还能爬起身来咬人的同袍，不禁喃喃自语道：“这玩意儿，能他娘的治好吗？” 被咬伤的这几人似乎不愿意遵守命令，而已经被咬破一点皮的王总旗官则偷偷藏起了伤口，站到了没受伤的那一边。 这一边的士兵都拿看瘟神一样的眼神看着受了伤的同袍，原本站得近的，立刻避之唯恐不及。 正当局面僵持不下时，被咬伤抓伤最多的两人忽然双眼翻白，倒地抽搐不止，口吐白沫，发不出任何声音。 其余人都一时愣住了，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唯有卢仲远，单手握紧钢刀，眼神如鹰一般锐利。 果然，不出片刻，这两人便以四肢从各种怪异角度重新翻身起来，状如熊罴野兽，就要扑人。 只见寒光两闪，卢仲远干净利落的斩下两颗头颅，他们的躯体立刻没了动静，而头颅滚在地上仍在嘶吼，张嘴作势咬撕咬活人。 卢仲远转过身来，面对剩下几人，严厉道：“马上，自己绑了自己，我一定找办法救你们，要是想跑，就立刻人头落地！” 有被咬伤的士卒已经带着哭腔问：“卢爷，这个病，真的能治好吗？” 卢仲远铁青着脸，咬牙切齿的道：“你们放心，我发誓一定找办法解了这狗日的下的毒。再不济，你们家人一定能拿到抚恤银子。” 第十四章 全卫备战 而另外一边，邓杰带着一队人冲出了北望楼围墙外。北望楼北面，是一大片靖海卫的庄田和一些丘陵山林，如果刚才有人从北望楼跑了出来，要逃掉，最大的可能就是往北躲入这片丘陵山地中。 邓杰先下令：“你们几个，立刻跑回卫署衙，把几个经历，镇抚和当值千户都叫上。马上铭锣擂鼓，到南望楼敲钟，所有人出营列队，巡营备战。如遇可疑人等，不通各队号令者，即刻擒拿，敢反抗的，就地射杀！” 然后又对剩下几人道：“快去马房，帮我带两匹马来，点来马兵二十人，跟我往北追！” 邓杰布置完后，又想到北望楼另外一边原本关押的十个兵丁还没开门释放，便跑回去问他们，刚才在望楼上有没有看见有人跑出去没跑回来。 幸而刚才确实有两人在第三层闲坐，一人道确实看着六七个鸟铳兵跑出来找邓杰去拿狼铣了。 而另一人则道：“我记着跑出去的有八个鸟铳兵，只有七个回来了。” 邓杰惊道：“你确定？” 那人答：“同知大人，小的是鸟铳丙队望哨射声，眼力最好，不会记错的。” 邓杰十分惊讶，没想到这太平盛世，马放南山的日子，竟然还真有如此胆大包天的倭寇，竟然混进了靖海卫里，还制造了如此大的混乱，再趁机逃了出去。 他忙又追问：“你看到有人往外跑出营房去了没有？” 那望哨射声兵道：“没有，一直没看到有人从北面跑出营去，邓爷，什么时候可以放我们出去啊？旁边出啥事儿了？喊得这么凶。” 邓杰无心安抚，便推脱一句道：“一会儿卢指挥使出来了就会放你们出来了。” 邓杰心里盘算道，据说昨日老卢他们是在大船爆燃火海时死里逃生的，上岸时一身狼藉，有的人乌黑满面，一时不好辨认。 回营之后，被分开安置，先送了饭食，傍晚送了水缸和换洗号衣，想必这贼人便是趁那时下毒害了其余六人，否则一旦清洗干净，休息精神，就必然会被认出来。 然后等第二日混乱爆发，再于门边，混在出去找狼铣的鸟铳兵中逃离了北望楼。 老卢也算是心思缜密啊，不知道他在船舱里遇着了什么，一出来就把跟他上过鬼船的兵卒都分开管控了。没想到对方这么厉害，还能用这一招破了老卢的未雨绸缪。 一边想着，邓杰又走回另一侧望楼去看卢仲远他们处理的怎么样了。 这时卢仲远正好带着剩余的人，用粗麻绳捆着好几个像熊罴野兽般嘶吼咆哮，试图撕咬他人的疯士卒，从望楼中出来。 邓杰过去一看，奇道：“不对呀，刚才不是就剩俩了，其他被你们砍死了吗？怎么又有好几个了？” 卢仲远沉声道：“被咬到了，就会变得跟他们一样，不死不活，状若行尸走肉。被咬伤的多，就变得快，被咬伤的浅，就变得慢。” 话音刚落，被单独捆绑的一个兵丁原本还很正常的样子，突然双腿一软就倒地，随后双眼翻白，抽搐不已，口吐白沫。 片刻功夫，就在邓杰和众多士兵面前再次完成了一趟活生生的蜕变！ 从一个大活人，变成了行尸走肉。 卢仲远咬牙切齿道：“不知道那王八羔子下的什么毒，现在这些弟兄，浑身腐臭，不怕刀枪棍棒，除非你砍下，或打烂他们脑袋，他们才会停下。不然就会一直扑咬活人，状若疯狼疯犬！” 邓杰道：“说到这事儿，我正要说，你说有一个倭寇奸贼混进来了，果然有这回事儿。旁边望楼还被扣押的弟兄刚才在三楼看见了，有八个鸟铳兵从你这楼跑出来找我去拿狼铣。只有七个人跟着我回来了，少了一个！” 卢仲远叹气一声：“果然是这个套路，这死王八崽子还真是艺高人胆大。” 邓杰又道：“可是刚才我问了，望楼三层的弟兄也没看见他从北门跑出去。说不定还在咱们靖海卫营区里。” 卢仲远沉吟道：“是有这种可能，但是这里驻地这么大，他不一定非得从北望楼北面才能逃出去。其他地方可以逃离我们驻地的通路也多的是。我现在最怕这混蛋跑进海澄县里投毒。他这毒如果手头还有，海澄县那么多人口，那还得了？那就得天下大乱了。” 邓杰抹了把冷汗，叹道：“我干他娘的，还真是这么回事儿。我得赶紧带马队四面追捕他。你这边怎么处理？” 卢仲远和邓杰同时看了看那几个被捆起来的“疯卒”，都觉得十分棘手。 卢仲远道：“我先找个地窖，腾空了把他们关起来，说不定，还有救呢？” 此时下属带着二十名马兵赶来，邓杰道：“另外一边望楼的十个弟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排，你看着办吧，他们安全吗？” 卢仲远道：“他们应该没事，你快去追捕，尤其注意海澄县方向，我自己去把他们放出来查验即可。” 邓杰立刻冲过去翻身上马，将马兵分为四组，四面八方追击而去了，而他自己亲自带五名马兵朝海澄县东郊疾驰而去。 恰好在这时，外头有传令兵来报，那海澄县县丞黎兆林居然带了几个差役从卫署衙而来，都走到北望楼的瓮城围墙外面了。 卢仲远看了看手头捆着的这几个非人非鬼，半人半尸的兵卒，心中烦躁，便命令道：“王总旗官，你去外面拦住县丞，把他带回卫署衙去，别让他进来。” 那王总旗官身材比较富态，此时正是阳光最烈，最热辣的时刻，他身上脸上的汗水都要汇聚成小溪了。 只听他回了一声“得令！”便过去拦截县丞黎兆林等一行了。 卢仲远亲自去给旁边被关押的兵丁开了门锁，然后按籍册点名，对照体貌特征。 准备等王总旗官在围墙外面安置好海澄县县丞这一行人之后，再让无碍的士兵回营，同时把捆住的这几个行尸走肉般的疯兵卒寻个僻静安全的地窖给关起来。 没成想，不过一小会儿功夫，北望楼瓮城墙外面倒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哭喊声。 一个海澄县的差役，浑身是血的从围墙外倒进围墙内。 众人冲出去一看，原来是北望楼的王总旗官也化身疯兽，已经扑倒了县城黎兆林，正在撕咬他，一旁另一名衙役已经咬破喉咙倒地不起。 卢仲远见状大骂，县丞有品级，乃是八品命官，命丧靖海卫驻地，这事儿小不了。 此时身边士卒手头的狼铣和麻绳已经用来控制着方才在望楼中“生擒”的几个发疯同袍了。 那王总旗官将县丞撕咬致死后，如野兽般回过头来看着卢仲远一行人，如同疯狼看向猎物。 随后他嘶吼一声，猛扑过来。 怒火熏心的卢仲远反手抽出钢刀，也猛冲过去，行将与王总旗接触前，他双脚蹬上砖石围墙，身子横着腾空而起，迅速的在围墙上蹬了几步，如一个陀螺旋转般翻身躲开王总旗官的扑咬，随即反手一刀自他脑后插入其头颅中。 身材肥胖的王总旗官一阵抽搐，四肢立马不动了，轰然倒地。 单掌撑地的卢仲远大吼一声，站直起身来，然后下令道：“把王总旗官的尸体安置妥善，被他咬死咬伤的这三人，包括县丞，都先关到北望楼里面，上大门栓锁死！” 靖海卫整体骚动起来，所有卫所战兵屯兵都被以演训名义征召战备。 卫所庄田上也暂停劳作，庄子闭门警戒，成年男子妇女掌弓执铳，砖楼上瞭望哨探。 卫所若无兵部调令，卢仲远也只能以演训战阵的名义进入战备状态了。 这还是因为靖海卫是大卫，且福建都司，行都司都管不到他的情况下，才能如此。 他现在最担忧的是船上混进靖海卫的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有这种恐怖，诡谲到极点的毒药，或者是妖法，术法。 常理简直无法忖度。 现在看来，被发疯的人咬死咬伤之后，还会被传染，就像瘟疫一样。 如果这人跑到海澄县，甚至泉州府这样人口稠密之处投毒，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没有兵部调令，卢仲远也只能让邓杰带些马兵去追捕，靖海卫虽然是大卫，但到底是闽浙沿海的卫所，并没有多少马兵可用。 第十五章 靖海卫老档 回到卫署衙之后，正好另一位指挥同知秦剑处理完了月港的事情，正率部回到署衙。 他一看到卢仲远就忙问：“怎么回事？有大股倭寇要打过来了？” 秦剑回到驻地，看到杀气腾腾，旌旗招展，人头攥动，全卫五千多人几乎都紧张备战起来，连南边的卫所庄子也是庄门紧闭，盘查森严，他还以为是大股倭寇又要来了。 卢仲远强忍疲劳，把基本的情况简略的给秦剑说了说，这个国字脸的高大汉子听得目瞪口呆，好几次张嘴想说些什么，竟然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好。 直到卢仲远亲自带着他到卫署衙旁边的地窖观看被“生擒”的几个活死人同袍和县丞黎兆林，秦剑才不得不信。 卢仲远找来一只小山羊，扔了进去，这几个被铁链麻绳拴着的，满脸伤痕和灰败肿胀，散发阵阵腐臭的活死人立刻扑了上去，把这只山羊撕碎吞噬，如同疯狗那般。 卢仲远疲惫道：“现在情况就是这样，我他娘塘报都不知道该怎么写了。” 秦剑又花了片刻来消化这些光怪陆离的信息，他低声问：“你打算把这件事压下去？先瞒起来再慢慢处理？” 卢仲远非常认真严肃的摇头：“没可能，我的塘报只能照实写了。且不论海澄县县丞死在本卫我们能不能解释，更重要的是那个王八羔子能把人变成这个鬼样子，还从我们这里跑出去了。抓不回他，我们负责，那是必然的。更要命的是被咬的人也会变成一样的活死人。万一他要是到海澄县甚至泉州府投毒，那问题可就大了。” 秦剑一下子也充分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然后他问：“你下一步怎么打算？” 卢仲远道：“我已经让老邓带了二十多号马兵四面去追捕这个杂种。但是这个人十分狡猾，而且手段诡谲难测，我看老邓够呛能找着他。到现在我们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你把剩下的马兵都带出去，分作六队，四队环绕海澄县东南西北，另外两队往泉州方向缓行。如果有大量的老百姓被咬了，就算没有兵部的调令，我这边也会直接全军出动处置。 我现在要请海澄县的仵作过来验尸，验完让师爷一五一十的写到塘报里。反正科道官员和御史也会来复核，如果海澄县和泉州府被这人投毒，整个福建都司和行都司都来帮咱们也不够使的。” 兹事体大，秦剑几乎片刻不敢耽搁，立刻出去点发马队。 卢仲远又嘱咐道：“记着，遇到这种活死人，一定要射他们脑袋，其他地方不顶用。用鸟铳的马兵就留着当信使了，半晌才能打一枪，屁用没有，得马弓手才行！” 靖海卫是南方卫所，有部分骑兵是使鸟铳的，卢仲远在榆林一带跟过父亲在边军中见识，他晓得鸟铳在马上不实用，好的马弓手须臾之间便可连珠般射出三四箭，五步射面，用来打这些状若疯狗的活死人最好，唯一的问题就是靖海卫的马弓手太少了，全卫五千多男丁，是闽地头号大卫所，能驰突骑射者不过二百余人，昨日在那顾家十宝船的鬼船上还折了好几个。 秦剑出发后，卢仲远又安排了哨探马兵去海澄县县衙告知县丞黎兆林死讯，请求县令立刻将县中四名仵作和所有能找到的大夫全部带来靖海卫驻地。 这一连串事情忙完之后，卢仲远才在署衙坐下试图休息一阵以等待海城县衙来人，他这两天可累得够呛。 但闭目之后，他总是心神不定，心中一阵阵悸动和亢奋，自己似乎，估算错了什么？！ 片刻之后，卢仲远猛然惊醒！ 不对，这个人，还有阴谋！ 最开始在月港那艘大号福船的第二层甲板，这个人暴起偷袭一个鸟铳兵时，应该是那个半人半蛸鱼的怪物，用触手扫倒了老张和老梅他们，好让他有机会逃到下一层。 他有这能力，早就可以进入月港大肆破坏了。根本不必等到自己带着靖海卫的官兵赶到。 更不用说此人还大费周章换了一个鸟铳兵的衣服混进了卫所驻地来。若不是自己警醒，先吩咐了把上过船的兵卒都管控起来，他恐怕也不必给同样被关在北望楼东塔楼的另外六个弟兄下毒了。 或者说，这毒，他本是打算在另外一个情境下使用的。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靖海卫本身！ 卢仲远一个激灵，困意再次消失。此时卫署衙内，各个千户都已经出去忙碌了，只有几个镇抚和经历偶尔带人进出。 应该一直都不乏人走动。但卢仲远还是不完全放心，又检查了一遍印信文书和令旗都安然无恙，才又坐下。 随即又立刻想到，有一个地方疏漏了！卫署衙后院，有三套院落，原是给指挥使和两个指挥同知带家眷居住的。 但卢仲远，邓杰和秦剑三人都还未娶亲，他俩人虽有相好，一向也是在县城中相会。 于是，卢仲远就让人把这三间院落拿来放置卫署衙杂物。 会不会，是那里？ 此人孤身一人，总不能是来靖海卫盗窃军械铳炮盔甲的吧，若不是冲着印信令旗，一个人还可以轻松盗走的，只剩下被卢仲远下令挪到卫署衙后面院落里存放的靖海卫老档了。 方才一大通折腾，驻地里一直没人走动的也就那三间院子了。 卢仲远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就是不知道那些靖海卫老档里能有什么紧要的东西。他迅速穿上一身鱼纹暗甲，将铁护手，护心镜，兜鏊一一穿戴整齐，一套下来得四十斤重呢，若在平时倒也无妨，这两日劳累之后还真有点吃力。 随后他命卫署衙门前的一名站岗兵丁去调来他标下甲队鸟铳兵，要求战具齐整，即穿戴暗甲，配齐小稍弓和腰刀，到齐之后将那卫署衙后边三间院子围起来。 然后他自己就急着先过去了。在东南沿海的卫所，常年不会穿戴整齐的盔甲，这里炎热湿润，要么靠海要么水网纵横，着甲作战多有不便。 只有最好的兵士，才会着甲出战。本卫甲队的马步军都是卢仲远亲选考较，执铳拉弓，无一不精，一旦着甲出阵，寻常倭寇海匪，山贼乱民，纵然有十倍之数也不能与之匹敌。 眼下这种活死人，到底是肉做的，应该咬不动自己身上这套暗甲和铁臂手吧？ 署衙后边的三个小院落中，堆放旧档的，应该是秦剑那个院子，这个身材高大的国字脸汉子自身杂物最少，卢仲远就把旧档全放在他屋子里。 这些院子虽然他们三都不居住，但平时还是有卫所里庄子上的杂役照看，尤其是那些年老孤寡的老兵，卢仲远都尽量安排在驻地里干杂役，养着他们。 他走到秦剑那院子门前，本想高喊看看里边的杂役在不在，但伸手一推门，发现门只是虚掩着并未关好，卢仲远立刻抽出钢刀全神戒备。 他慢慢推开那院门，里面是三间青砖瓦房，和北方院子里喜欢带水井不同，外边有一个池塘通衢到此，所以做了个流水鱼池。 近几十年的旧档大都放在主屋，卢仲远慢慢靠近，此时日近黄昏，夕阳西下，从他左侧西晒过来，他的影子斜斜的攀在窗台边缘。而炎热难当的空气，蒸得他满头是汗水，全身湿透。 一时听得里面果然有些细碎动静，卢仲远大喊一声：“给老子出来！”随即一脚踹开房门冲进去。 他刚冲进去，左右两边同时有劲风吹动，他心中大惊，怎么有两个人？ 只听到两声嘶吼，原来是这里的两个杂役，已然中了那人的奇毒，也变成了活死人的模样。 这里木架子摆满全屋，空间十分狭窄，大量的靖海卫老档堆放其上，满屋子都是灰尘味儿和浓浓的陈年纸张味道。 卢仲远把钢刀往手臂上一架，即刻往左边冲去，将碰到那发疯的杂役前，他忽然将腰一猫，左手手肘往前一架，撑住了那杂役胸膛，右手看准机会即刻一刀从其面门处戳入，很快这杂役就没了动静。 此时背后另一个活死人杂役也扑过来了，卢仲远左脚支撑，右脚将他踢翻在地。 这时旁边忽然有人发出一声吃劲儿爆喝，一整排旧档架子被他推倒，进而带的主屋全部的旧档木架子都或倾倒或摇晃。 一时间粉尘大作，碎屑纷飞，卢仲远被呛得慌，更要命的是一时看不清东西了。 而身后那活死人杂役又嘶吼着爬了起来，偏在此时，右手中的钢刀卡在上一个杂役面门上，被他颅骨和面颊骨给卡住了，他重量偏又压在卢仲远左手和钢刀上，一时之间真是抽不出刀来！ 身后那活死人扑来，卢仲远看不清，只得用右手去推，刚好那发疯杂役张嘴就咬，一下咬在铁臂手上。 有了着力点，卢仲远就知道他头颅在哪儿，那就好办了。他左手放空，任由钢刀和前一个死去的杂役摔落在地。随后左手抓住咬着他右手铁臂手的杂役的头发，猛一拉开。继而双手牢牢抓住它的头，然后猛地朝砖墙上砸去。 而就在此时，房中那人趁机从粉尘中现身，直接朝着房门外冲去。 卢仲远心中着急，奈何面前这疯杂役和之前所有变成这番模样的人一样，毫无痛觉，无所畏惧，只顾挣扎抓咬。 卢仲远也发狂大吼：“啊！”手上下了死劲儿，终于把那杂役的后脑勺砸爆开来。 随后他也追出屋外，奈何一身暗甲确实拖累速度，只看到那人出门右拐往池塘方向去了。 好在追出去一小会儿，前面正好是他标下鸟铳甲队的兵卒赶来。 卢仲远大吼道：“取小稍弓，射死这王八蛋！” 甲队众士卒原本见一人穿着丙队明军鸟铳兵号衣在狂奔还奇怪，一看在后面追赶的是着甲徒手的指挥使，当即挂起鸟铳，抽出小稍弓朝那人射去。 这队士卒被卢仲远训练得极好，两名总旗官和几个小旗官反应极快，已经带着几个五人队，直接跨上骡子，狠狠拍打骡子屁股，追击过去。 东南沿海，缺少战马，精锐士卒往往配给骡子。卢仲远标下精兵鸟铳甲队二百着甲士卒，配了足足一百三十多匹骡子。 就在百户骑着骡子行将追进时，他们十余人在骡子上张弓搭箭，疾速射去。 眼看那人就要被十余支竹羽箭当场射死，没想那人背后的衣服突然爆裂开来，长出了八只如蛸鱼，望潮鱼那般带着吸盘的触手。在夕阳下触手上的粘液极为显眼，更是极度诡异。 那八只触手猛地张开，包裹住这人的后背，十余支羽箭尽数没入其中。八只触手的中心忽然张开一张有三根大门牙的嘴巴，发出凄厉嚎叫，显然十分痛苦！ 除了卢仲远在那甲板下第二层船舱见过啃噬老张老梅尸体的蛸鱼人身怪物之外，其他人都没见过这种诡异到极点的景象。 饶是训练有素，战力强悍的卢仲远标下鸟铳甲队士兵，也被吓得不轻。 一名小旗官更是惊呼：“这他娘是妖怪吗？！” 尽管背后的触手被射中十几箭，血流如注，这人依然发足狂奔。最后那些蛸鱼触手暴涨变长，奋力撑在地上，助他一跃三丈高，很快蜷缩成团，一头扎进了靖海卫驻地内的池塘中。 卢仲远惊呼：“不好，他要水遁逃离！” 果然水下有一道影子，游的飞快，一张一收，就如同真正的蛸鱼那样。 怪不得他敢独自留在靖海卫驻地里试图盗取某些老档，原来是有这一手本事，有脱身的把握。 卢仲远想到这里，气的狠拍大腿，靖海卫这池塘链接到海澄县东边的小河，一路流入大海，他这一入水，就根本没法追捕了。 甲队的百户和总旗官来到卢仲远身边，一时不知所措的问：“卢爷，这刚才您追的是妖怪吗？” 卢仲远啐了一口：“我他娘也不知道这杂种是什么东西，但他也怕死，他也会死。” 他们又小心翼翼的问：“卢爷，这跟您昨天带人上的那艘月港的鬼船有关系吗？” 卢仲远看此时也是没必要隐瞒了，就道：“这人就是在那鬼船上害死我们好几个弟兄的罪魁祸首，在那上面也有个半人半鱼的怪物。也是这个杂种混进我们卫所，想偷东西。” 甲队百户问：“卢爷他偷了什么东西呀？” 卢仲远道：“这你们别问了，现在马上点五十个精干弟兄，每人两匹骡子，沿城东河道一路搜索，发现可以立即射死，不要随便靠近他，这个杂种会投毒。” 百户和几个总旗官小旗官立刻领命，准备出去追捕。 卢仲远又再次嘱咐他们道：“追不上也没关系，他要是逃到海里，我们也没办法，主要是沿河查探，不要让他有机会折返进入县城。不要太靠近他，如有机会，十步二十步开外就射他脑袋。远用鸟铳，近用开元弓，小稍弓。” 甲队的几个军官领着五十名精干士兵走了之后，卢仲远把剩下的一百多人召集起来，去清理那些被怪人推翻而散乱的靖海卫老档。 一看那场面，不仅木架子大量倾倒，而且旧档散落的满地都是，有些年份久了，不仅仅是整本掉落，更有大量散页飘洒。 看样子没个几天根本没办法整理对照好，没办法迅速弄明白那个怪人到底偷了哪一份或哪几份旧档。 第十六章 诡谲验尸 到了入夜时分，勉强眯了一会儿眼的卢仲远被一名士兵推醒了。卢仲远并不生气，因为他吩咐过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叫醒他。 那士兵道：“卢爷，海澄县的仵作和潘县令到了。” 县令潘正是个四十出头的清瘦男子，眉毛修长，眼睛总是笑眯眯的感觉，平日里在县城最喜欢喝茶，处理什么事情都是不紧不慢。 不过今日，他本在县衙内和海澄县与泉州府最大的十余家牙行的管事们议事。正在讨论安民措施，安抚月港船工水手和船老大们。还有很多货主正在考虑把部分耐放的货物转运到广州出海，这也得设法劝阻。 然而，日落时分，靖海卫快马来报，到靖海卫了解月港那艘鬼船情况的县丞居然出事了。而来人说的也支支吾吾，情况交代的不清不楚。 更让他不安的是，要潘正把海澄县的几个仵作都带上，最好是连已经告老的也找来。 潘正带了大批衙役，连同四个仵作一路出城东赶往靖海卫驻地。 而出了城东之后，看到不少百姓和商贩都三五成群议论纷纷，原来靖海卫驻地号角齐鸣，锣鼓大作。马队骡队不断戎装外出，卫所庄田纷纷紧闭庄门，庄上男女各自提拿鸟铳弓弩，严阵以待。 不一会儿就有十余名马弓手到了城东接应潘正一行，还说是护送，给潘正和衙役们闹得人心惶惶。 到了靖海卫驻地，在大批军士全副武装的包围下，在卫署衙前的校场上，潘正一行人见到了指挥使卢仲远和地上用粗抹布包裹着的一堆尸体。 潘正对情况完全不知所以然，他直接问卢仲远道：“指挥使大人，这是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我们黎县丞在这里面？” 卢仲远看了看夜空，尴尬道：“黎县丞，他，不在这里，一会儿带你去看他。先让仵作来验尸吧，这次月港进来的大船上，有个倭寇细作，给本卫士卒投毒，造成死伤近二十人。” 军士们举着火把，个个面色阴沉。 衙役和仵作们都有点噤若寒蝉的感觉。 没想到这县令潘正还不给卢仲远面子，他强硬道：“本县要先见到县丞，否则爱莫能助。卢指挥使昨日一大早在月港把船一烧，就策马而去，不见了踪影。现在又扣着县丞不让本县见，这可不合规矩。” 按品级来说，卢仲远作为三品指挥使实署卫事，又有四品世袭武勋，远高于七品县令。但奈何此时已经不是本朝开基肇业的初年了，文武地位已经大为不同。 “好啊，本指挥带你去见黎县丞。”卢仲远领着潘正等人前往卫署衙旁边的地窖，他亲自拿着火把带着潘正进去。 地窖内只有一盏极微弱的油灯，甚是昏暗，潘正又惊又疑，不住追问：“你为什么把县丞扣在地窖里？” 结果前方突然一阵脚步声和嘶吼声，一群被铁链捆锁的活死人疯狂扑来。 潘正先是被狠狠吓了一跳，几乎向后摔倒，卢仲远一把抓住他领子，示意这群野兽般的疯子都被锁住了，身后士兵立刻用狼铣上前将这群活死人叉开。 卢仲远把火把往前凑近，对着其中一人道：“县令大人，您要找的县丞，就在这里。” 潘正勉为其难的定睛细看，只见县丞黎兆林脸上，脖子，胸口，血肉模糊，部分地方可见白骨，然而他双眼浑浊，口涎流淌，张牙舞爪，状若发疯熊罴扑人那般。 潘正惊呼：“这，黎县丞他，他，他，他” 结巴了好一会儿，才把话接着说出来：“黎县丞他，他这是得了什么病了？” 卢仲远叹了口气：“得病，中毒？我也不知道，总之是把那鬼船送到月港的人干的。而且如果被他们这样的人咬上一口，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咬的多，就变得快！所以大人，您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把仵作都带来了吗？” 回到卫署衙外面的校场，四名仵作在资格最老的仵作老罗安的带领下，开始验尸。 最先被验看的，就是冲入北望楼东塔楼之后，第一个被扑倒咬死的藤牌兵。 他几乎被咬到肠穿肚烂，没想到一会儿之后竟然可以再度爬起，如疯兽般撕咬旁人。 这样的人，当时爬起来真的还活着吗？ 潘正带来的四个仵作连带四个学徒一共八人，资历最老的就是罗安。罗安今年已经六十五岁，在月港和海澄县，从学徒时算起，足足做了五十年仵作。 真可谓是见多识广了，五湖四海，乃至西洋天方的死尸都曾经见过。 此时由他主导，验看第一具死尸。 麻布一掀开，一股浓重的腐尸味道冲鼻而来。旁边一名仵作立刻道：“这人死了约莫十几天了，只是，不知为何腐肉上还有新鲜血液痕迹。” 罗安却不置可否，戴好麻布手套，取来镊子，刀具，破开腐烂的尸体表皮，直入肌体。 又详细抚摸查看这具死尸胸部腹部的残破痕迹。 最后看了看被卢仲远一刀斩断的脖颈缺口。 罗安看完，沉吟半晌，仍不作声。身边其他三个仵作和学徒们也都焦急的看着他。 潘正按耐不住了，问道：“老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安脸皱得像枯木一样，在摇曳火把光照下倒有点像那些活死人。县令发问，他不得不开口：“回大人的话，这位兵士尸体，表皮腐烂发胀，散发恶臭，似乎是已死多日。但切开表皮两寸之后，肌肉仍有弹性，鲜红血液与黑血并存，还有一种，似乎并非人血，粘稠腥臭，也许是病变或中毒导致。” 罗安又对自己的学徒道：“来，把灯凑近，我们再看脖子处的刀口。” 卢仲远也命士卒将几支火把凑近。 罗安指着这具死尸的脖子处道：“脖颈处有刀伤，应是被钢刀利刃以极强力道一刀斩断。此处脖子表皮也已经开始腐烂发臭，然而内外有别，一寸之后，刀口蜷曲收缩，有明显变化。照此看来，外面一寸是腐烂死尸的刀创口，而一寸之内则是活人肉体受刀创。” 罗安道：“老夫身位仵作五十年，从未见过此等死尸。” 卢仲远问道：“罗师傅，如果我还想知道更多，还有什么办法？” 罗安向卢仲远拜伏行礼道：“指挥使大人若还想得知更多，小人需要清腹开颅，排列比对，方可得知。但死者为靖海卫士卒，小人不敢胡乱施为，还请大人首肯。” 卢仲远道：“可以，此次遇事，本卫死伤甚众，此仇不可不报。在场众将士，都会理解。” 罗安即刻指挥几个仵作和学徒忙碌起来，先清理了这名藤牌兵的腹腔，将其心肝脾肺肾一一摘取，放置于一旁的白布上。 摘取过程中罗安道：“有异状！” 罗安首先将心脏摘取举起，没成想自以为已经切断后，托举出来仍然困难，将灯凑近一看，才发现竟然有数不清的肉色丝线牵连在脏器上，丝线极其细微，比发丝还细，但数量够多，颇有拉力。 用利刃将其割断后，罗安又用手掂量，仔细查看，点头道：“这人脏器都有萎缩，份量过清，着实不对。” 将脏器一一摆放在白布上之后，上面都有大量黑色斑点，状若霉菌，而且份量确实偏轻。 最后，罗安亲自拿起斧头动手开颅。 劈开头骨之后，罗安惊呼一声！ 那头颅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此人颅骨内，脑髓已经被一群互相黏连的长虫覆盖，这些长虫又以肉丝相连，密密麻麻，如同竹荪一般。 这些长虫如今已经颜色发黑枯萎，大抵是都死去了。 一时之间，旁边许多看不下去的人都弯腰呕吐了起来。 罗安抬起头来，和卢仲远四目相对，卢仲远问道：“罗师傅，这头颅之中的东西，就是罪魁祸首了吧。” 接下来的两个多时辰里，四个仵作，四个学徒，将尸首一一解剖，果然都是此等情状。 潘正直看得双腿发软，面色铁青。 卢仲远将潘正请入卫署衙，倒了杯茶给他，试图跟他聊聊：“潘大人，你也看到了吧。” “被这些玩意儿咬到，脑子里就会长这种虫子，很快就会变得跟他们一样。我看黎县丞他们怕是也难救治了。现在我还不知道船上那王八蛋杂种是怎么做到把人变成这般模样的，但是他自己也是个怪物，跟他妈妖怪一样。现在这事儿怎么办，我们得尽快商量个办法出来。那怪物能从水里水遁，我的弟兄不能确保他会不会跑到县城或者泉州府去投毒。” 卢仲远看着潘正，试图让他配合自己。 潘正大喝了几口热茶，勉强冷静了下来，才问道：“卢指挥使打算怎么办？” 卢仲远道：“塘报我肯定得照实写，一会儿还要大人的仵作和师爷帮忙。” 潘正忙点头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卢仲远又道：“但是，大人您这边的奏疏公文怎么写，就要讲究了。” 潘正不解。 卢仲远道：“海澄县和泉州府，必须要发榜，告知民众。您想想，海澄县和泉州，人烟稠密，客商遍布五湖四海，要是在这两个地方发生这样人咬人，人传人的事情，如何处理得了？到时候怕不是要湖广江浙的大军全体进入闽地才能平息？” 潘正犹豫道：“可是，此处年入杂项税银占天下三有其一，本来昨日有那鬼船飘进月港，就已经闹得人心惶惶，许多商船都不敢出海。再把此事张榜公示，势必影响今年税银全局。本县，实在担不起这样的责任。还望指挥使大人尽力搜捕射杀此等妖物！” 卢仲远苦笑道：“大人，这样的事情能够以常理忖度吗？我们如何得知这样的怪物有几个？还有多少毒可以投？还是海澄县，泉州府，有一百人，二百人被它投毒，到处咬人，如何处置？本卫虽然兵力不缺，但马骡数量着实不足，跟北疆边镇无法比拟。我要是手头有两千马队，我倒也不慌。 何况大人您别忘了，就算是本卫的塘报公文，一旦南北直隶兵部的科道官员和都察院的御史下来走访查探，按惯例，他们的题本奏疏也要张榜公贴的。 您和知府大人如果不配合我，我可是要先在题本上跟上面讲个明白的。” 潘正听卢仲远说的也有道理，但又有侥幸心理：“要是卢大人你们很快把罪魁祸首抓住，回头把它弄死，兵部和御史们又不认这种，这种，这种妖怪奇谈，或是不认这种病。我们早早戒严，商民惊惶，四散逃离。漳泉税银大挫，又该如何是好？” 卢仲远冷笑一声，低声道：“这种事情，潘大人您这样的还用我教吗？说是鼠疫，时疫，都可以，怎么措辞，怎么安抚牙行，您比我清楚。反正你们和泉州府必须配合我们靖海卫，一来要有宵禁，二来要组织乡勇巡守，各村夜里闭门闭寨，设瞭望哨丁。第三，要给我靖海卫筹集马骡，至少要五百匹。第四要多备铳炮，佛朗机炮，威远将军炮和虎尊炮等。还要多备火药，铅弹丸，石弹丸。要都司和行都司都派人来。” 潘正心想，这个卢仲远，看来也是趁机扩权，索要马骡，这笔账，日后还得慢慢跟他算。 卢仲远又道：“这个事情背后不简单，实话告诉潘大人，那天在船上我还看到一个怪物，比今天大闹我们靖海卫的个子还大。这鬼船可不是自己飘到月港的，背后还牵扯到一桩十余年前的大案子。关于此事还想请教大人。” 潘正惊道：“啊？还有？这，这，找法师道士能收服他们吗？” 卢仲远凑近潘正，举起手里的钢刀道：“只有这个，能收拾他们。道士和尚尼姑，只配给这些怪物当盘菜，大人不信可以把黎县丞带回去，让莆田的和尚来超度他试试，只是，别被他咬到！” 潘正看着明晃晃的钢刀，愣愣的道：“那卢大人还想请教什么？” 卢仲远道：“大人可听说过江南顾家十宝船一案？” 潘正摇头道：“本县没听说过，本县原本在河南调过来的，对闽地和江浙都不熟，不过，可以帮卢大人到泉州府问一问。” 卢仲远微笑道：“那就有劳大人了，这案子应当是与江浙一带有关，却不知他们当年的走私大船，怎么就飘进了咱们月港。” 第十七章 惊变周家寨 上 祖屋的柴房味道十分陈腐，又格外闷热，蚊虫更是吵得张龙无法入睡。 打小就被送到县城里的绸缎庄当学徒，张龙已经不再习惯老家的生活。 祖屋由长兄和长嫂继承打理，除去兄嫂和两个侄子的住所原本倒是还有一间侧室可以居住。 但张龙昨晚苦苦挽留张寇同住于此，张寇本打算在野外随便对付一晚即可，他说在塞外的时候，比田埂边艰苦十倍的雪山老林子都睡过。 不仅挽留张寇同住，张龙还为了表达昨日张寇的救命之恩，坚持要张寇睡侧室，自己睡柴房。 原以为自己回来，兄嫂未必会高兴，更不用说还带个已经离开周家寨十几年的“陌生人”回来了。 没想到兄嫂并未介意他回来，知道了一同回来之人是张寇，更是热情招呼。这倒是大大出乎张龙意料之外。 他大哥张翰甚至昨夜里还把自己难得的两坛子自酿酒拿出来招呼张寇喝酒。 勉强捱到后半夜，张龙才睡了过去。等到他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他推开柴房的门，院落里，大兄大嫂的孩子，连同二哥三哥的孩子也都凑到了一起。这些侄子侄女们正远远的围观拴在院门外的两匹大马。 这些北方军镇的军马，膘肥体壮，体格在南方十分少见。 这些孩子们既好奇，又不敢靠近。 张龙起来后打着哈欠问了一圈，初时这些乡下孩子十分怕生，对这个亲叔叔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问了半天才知道，大哥大嫂一个打鱼去了，一个去照看盐田了。而张寇也一早就自行离开，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张龙跑进灶房，拿开桌上竹罩，里面有一碗稀饭，一碟子咸菜，一块煎萝卜饼子。他狼吞虎咽一番，便急着出去找张寇，盼望着能跟他一起回北方当兵。 原以为要好好找一番，没想到出门往前走一小段便看见村道上，好几个人跟着张寇边聊边走。 其中就有他大哥，似乎已经打鱼归来，背着网，挑着鱼桶，边走边和张寇以及另外两三个老头和中年汉子们说着些什么。 张龙马上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上前道：“张寇哥，你干嘛去了？哥，我帮你挑。” 说着便自顾自的去接过挑子，结果一上肩膀发现格外的沉。 他哥哥张翰笑道：“今天打鱼格外的顺，鱼多的不得了，连平时轻易不到浅海的都出来了。以往有时候两天都打不到这么多鱼呢，一会儿我还得去一趟。” 张龙乐道：“那今晚我们可有好鱼吃了。对了，大哥，你们和张寇哥在聊什么呢？他都那么多年没回来了，你们还认得他？” 张寇道：“怎么会不认得，当年我爹娘死后，能活下来，全靠村里姓张几位本家亲戚接济。你爹娘，你大哥二哥，当年对我是极好的。” 张翰也道：“十几年了又怎么样，回来了还是一家人。还有你阿龙，七八年来我都没有进县城看过你，你都长那么高了。看到你回来，我和你嫂子，你二哥三哥都很开心。今天晚上全家人要一起吃饭。” 张翰又对张寇道：“啊寇你今晚也不要去其他地方，要跟我们一起吃饭，还有好酒给你喝。这些叔伯也一起过来的。” 张寇道：“那我一会儿出村去市集买点烧猪肉和糕点。” 旁边的村里的叔伯们和张翰都劝道：“不用不用，家里有鸡有鸭，还有这么多鱼，不用买烧猪肉了。” 张寇道：“我这趟回来也没带什么伴手礼，怎么好意思呢。以后我爹娘立碑刻字迁葬，还得靠各位叔伯兄弟。” 张龙问道：“张寇哥，你要给你爹娘换个新坟新碑吗？” 张寇淡淡一笑：“我爹娘只有一块无字碑，一座合葬坟。这么多年来全靠你大哥他们帮我填土祭扫，这次我要给他们立一个。” 张龙奇道：“怎么之前的碑不刻字呢？” 张龙一下子感觉到气氛变了，周围的叔伯，他大哥张翰，全都沉默了。 张寇倒是很淡然，他说：“村里不让立碑刻字，当时只能草草收埋了，那块无字石碑说穿了是我那时候自己找了块略为平整的石板子立在那儿。” 张龙嘴快，张翰拦不住他，张龙没多思索又追问：“村里为啥不让给你爹娘立碑呀？” 张翰立刻道：“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赶紧把鱼挑回去。” 张寇倒是不介意，他坦言：“当年他们说我爹通倭寇。” 张龙望向周围的叔伯们，惊讶道：“不会是真的吧？你们当年这么说呀？” 张翰给他脑瓜子拍了一巴掌道：“傻小子，那能是我们说的吗？这村子姓张吗？你个傻仔。” 他们说话间，前方不远处却吵嚷起来，一大伙人在前面围着几个老人吵嚷，随后把人推开了，闯入他们的小土围院子里东翻西找的。 原本跟在张寇旁边的一个精瘦汉子忽然叫道：“哎哟，那是我家呢，这帮姓周的进我家干什么？” 说罢他就急匆匆跑回家去了，边跑边喊：“你们欺负我爹娘干什么呢？” 张龙，张翰，张寇等人感到好奇，便也跟了过去看看。 原来那汉子叫张大三，家里老婆死的早，平时他出去干活，他女儿就留在家里看顾老迈的祖父母。 今日周家一大群男子说是要找人，在村子里到处乱窜，登堂入室的四处探看。 周家寨唯有周姓是大姓，其余张姓，王姓，黄姓都各只有几十户人家。周姓光是那几个大围屋里都有上百户，外头散落居住的还有上百户，村里的铁厂，染坊，码头都是他们的，盐田也大部分是他们的。村里的小姓往往不敢招惹他们。 他们今日到处挨家挨户的找人，说是寨主周霸的好友，姓藤的一位乡绅，他和儿子来访周霸，他儿子却在村里半夜失踪了。 他们进院十分粗暴，翻箱倒柜，言语粗鲁，甚至拉拽了张大三的女儿和父母。 张大三平时脾气不大，但最是孝顺，他冲过去就叫喊道：“你们干什么？凭什么进我房子翻东西，干你娘的。” 很快便和周家的几名男子推搡做一团。 张翰等人见状，立刻跑过去拦阻，尽力隔开双方。张龙也放下挑鱼桶的担子跑过去帮忙。 周家人多势众，他们在门口推搡吵闹一轮，还没能进得去门，门里的人已经搜索完了。 这时一人在里面道：“吵什么吵？阻着路我们怎么出去？” 张大三等人一听到这个声音，似乎很是惊惶，气势立马矮了一大截。 周家的男子迅速将他们推开，让出了一条路，让进院子搜索的人出来了。 当先走出一名男子，身材高大不比旁人，他高大胖壮，满脸横肉，胡须眉毛都很长，尽管须发皆白，看起来年纪很大了，仍显得他格外凶悍。 只听他说：“都找过了，不在这里，我们接着找。” 周围男子立刻听命于他。 然而他又转过头对张大三，张翰等人道：“吵什么吵，找一会儿不就出来了吗？你们这些穷狗窝，还有什么值得我去拿去要的？愚蠢！” 骂完他又对着这一帮子张姓的汉子们大声说：“昨天，我侄子的好朋友，他的救命恩人，滕先生父子来访，结果他儿子半夜失踪了。他是矮个子，偏瘦，穿靛蓝色衣服。谁要是看到他，就赶紧把他带到大围屋那里去。你们的寨主，本村里正，我的大侄子，肯定是有赏的。他可是戚家军的大英雄，说话算话。但如果是谁，对藤家少爷谋财害命，或者把他扣住了以为能勒索银钱。我告诉你们，虽然我侄子派人去报官了，但这么做的人一旦落到我手里，我保证他会求着官差快点来。” 张龙一听，忙问道：“藤三郎不见了？怎么会呢？” 那巨汉老者立刻气势汹汹的逼问他：“你怎么知道藤家少爷叫藤三郎？是不是你昨晚扣住了他？” 这一问，旁边许多个周家的男子就围了过来，大有要拿下张龙的架势。 张龙却是关心藤三郎安危，他对那巨汉道：“这位老先生，我昨日和滕先生，藤三郎是一块儿从海澄县县城回来的。他俩不认识路，还是我带的路，我亲眼看着他们进的围屋那边山上的。怎么藤三郎还能半夜走丢了？” 那巨汉老者听得如此，口吻也和缓了些，他道：“原来你是他们的朋友，那你认得这个藤三郎的面貌了？” 张龙道：“认得呀，他怎么走丢的？” 巨汉老者道：“听滕先生说，他儿子有夜游的病症，昨晚大概是从围屋里夜游出来了，就不见了。你既然认得他，那正好，你就帮我们一起找忖东北这一片吧。滕先生和我侄子在找村西南那边。” 热心的张龙一下子就把哥哥家的鱼桶和挑子忘在一边，立刻答应道：“好，我跟你们一起找。” 张翰知道这个巨汉老者其实是叫周邦，乃是上一任寨主周光的亲弟弟，现在寨主周霸的亲叔叔。当初倭乱的年代，周邦还是临近四五个大小村子的乡勇乡兵的总教头。 张翰怕弟弟久在县城，不知道这村里的人情世故，怕他言语不慎得罪了周邦，所以赶忙托了旁人帮忙把鱼挑回家，自己跟上了周邦，张龙一行人。 周邦正欲离开时，忽然感觉到有一道锐气森森的视线似乎在盯着自己，后背一下子不舒服起来。 他转过头去，却看到人群外不远处，有一青衣名男子双手抱胸站着，似乎正在盯着自己。 周邦感觉此人似乎有一股气势，不像是本地男子，他不禁问道：“那人是谁？” 张龙一看，就道：“哦，那是啊寇哥，昨日和我还有滕先生，藤三郎一块儿回村的。” 啊寇？周邦觉得这名字有点说不出的奇怪，但也没多问。 随后他们一行人来到了张大三家斜对面，这里有一个十分破败的小院子，里面只有两间低矮灰黑的小土房。 一群人兴师动众的走进去，里面只出来了一个矮小枯瘦的老太婆。 这个老太婆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穿的破破烂烂，一看到他们一群人进来就阴阴沉沉的看着他们，然后骂道：“你们进来干什么？快出去，出去！” 结果周家的男子们才不理她，在破败院子里到处翻她那些堆得满满当当的杂物，本来还想进她屋子看一看，结果味道太臭了，就没人愿意进去。 那老太婆还在一边叫骂：“你们会倒霉的，你们会天火烧，冰水泡！五通不会放过你们的。” 结果有几个男子亮出了身上挂着的红漆佛母木牌，讥嘲道：“我们有红莲圣母保佑，怕你拜的什么五通邪神啊？你个死老太婆也是活该，好好拜红莲圣母不拜，去拜五通邪神，怪不得你孙子跳海死了。活该啊。” 这一句话戳到了痛处，那老太婆骂人的阴毒狠辣劲儿瞬间消失了，蜷缩成一团，老态龙钟的抽泣起来。 张龙于心不忍，就上前道：“你们不要这样，这里也没有藤三郎的东西，她一个老婆子也不能把藤三郎一个成年男子怎样。到别处去找吧。” 劝走了周家的人，张龙又到那抽噎个不停的老太婆跟前放下了一锭碎银子，才慢慢离开。 这时斜对面的张大三凑了过来正和张翰聊天，张龙就过去问他哥，这老太太是怎么回事。 张大三道：“哎，这一家姓黄。现在就剩黄老太和她老伴相依为命了。她老伴给盐场做看门人，守着盐仓，一年到头都很少回来。原本她儿子儿媳死后还给她留了个孙子的，结果前两年她孙子跳海死了。现在就更可怜了。” 张龙问：“她孙子为什么跳海去了？” 张大三又道：“哎，她儿子儿媳死了之后，她就跟着别人一起去信什么红莲圣母，火莲天尊之类的。这些东西，周姓的人信得多，她孙子也就和那些周姓的孩子玩到一块儿去了。然后就总被他们欺负呗，天天被他们打，被收拾。就想不开了。” 张翰也道：“是啊，我都见过好几次，尤其是那个周邦的孙子，打黄家孙子最狠，都被我拦阻过几次。打的背上全是伤，还灌他吃过牛粪。” 张龙气愤道：“怎么能这样？太没王法了，这是把人活活欺负死了。没人报官吗？” 张翰道：“小孩子的事情，报官能有什么用？何况周邦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姓苏的举人，说是在海澄县里都横行霸道的，我们怎么敢报官？” 张龙一听，心道：还好我没告诉大哥大嫂是得罪了苏品基这个杂种举人才被表叔从绸缎庄赶出来的。还是得赶紧离开，否则就会连累几个兄长和嫂子们了。 张龙又道：“那，这个黄老太太可怜了，三叔和大哥你们偶尔得照顾照顾她。” 张大三道：“哎，别提了，原先我妻子还在时，倒是经常和我女儿一起偶尔照顾帮衬她一下。虽然我们家也不富裕。但是自打她孙子死了，她就不信那什么红莲圣母了，改信了一个什么五通神。听人说是邪神，一直搞得古怪邪门的，我们就很少跟她往来了。喏，你们看那边。” 果然在黄老太院子土墙边上摆着一尊奇怪的神像，被她用个破香炉供奉起来。那神像居然是个槐树根，上面长了五个奇形怪状的疙瘩。 张龙叹气道：“这也怨不得她，只是这村里的周姓人家也太欺负人了，他们怎么能这么坏呢？” 张翰道：“也不是每个都跟周邦一样，老寨主周光，现在的寨主周霸，都是很好的人。跟人说话都很和气，对我们也很公道，还帮衬过我们。要不是看周霸的面子，我们早就搬走了。” 见了周姓人群欺负黄老太这一幕，张龙也不愿意帮他们一起找藤三郎了。 他和大哥张翰找上了张寇，一同回家准备今晚亲戚们一起聚餐。 而周邦一群人找遍了村子东北一带，都找不到藤三郎，也打算暂时放弃，先回去吃晚饭了。 这时村中却铜锣声大作，几个小伙子敲锣打鼓的在村道里四面奔跑宣告：“官府有令，官府有令，今日起夜间宵禁，村寨闭门闭户，道路设卡，乡勇集合。有遇到可疑人等，可以纠送官府。另有时疫泛滥，勿与生人接触，如有冲卡伤人者，可以用火铳弓弩击杀再报送官府！” 一名小伙气喘吁吁的找到周邦，报告道：“邦老爷，官府从县城来人了，要寨主组织乡勇看护村子，修补围栏，砖楼要上人瞭望看守，村里两条道都要在进出处设卡，不让人随意出入。寨主已经打开库房，让乡丁领取火药，鸟铳和弓弩，让我来叫邦老爷您尽快回去，说官府还要您把北面三个村子的乡勇也召集起来。” 周邦诧异道：“发生什么事了？又有倭寇了？” 那小伙摇头道：“官府的人只说有匪徒杀人越货，还有时疫泛滥，不是倭寇。” 周邦当年在抗倭的年代，是附近十里八村的抗倭乡勇总教头，他虽然一辈子没出过远门，但是和官府打交道颇有经验。他心中暗想，恐怕事情不像官府宣扬的那么简单。 如果仅仅只是一两个杀人越货的匪徒，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听他女婿苏举人说，现在漳泉一带的税银对朝廷来说举足轻重，一般不会随意戒严。恐怕此事还有蹊跷。 但心里这样想，周邦却没有说出来，他只说：“官府的事情不能耽误，那我们马上回去吧。” 周邦等人所不知道的是，此时就在他们北面二十余里地之外，从海澄县城东一路流淌过来的小河两边，五十名骑骡子的卢仲远标下着甲鸟铳兵正在河西岸沿途搜索。 另一边则是获知了讯息后追击而来的指挥同知邓杰和秦检，他们二人各自率领二十名马弓手在东岸一路追踪。 在这两队人马的背后则是从靖海卫中不断开拔而来沿河扎守的步卒。 原来昨日那怪人从靖海卫水遁逃离之后，卢仲远非常果断的下令他标下的着甲鸟铳骡队精选五十名士卒，每人配骡子两匹即刻沿河搜索追击。 这些着甲鸟铳士卒都是卢仲远亲自考较过的，是他的得意部下，甚是精锐。在每人配两匹骡子的情况下，脚程极快，而且散开之后控制面积巨大。 那怪人背后还插着十余支羽箭，一加速潜泳，鲜血变会流出一些，尽管他恢复能力惊人，一时之间也奈何不得这些带血槽的箭头。 再加上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浮上水面换气，很快就被眼尖的鸟铳骡队发现了。 这怪人用尽了办法，时而深浅不动，时而潜水折返上浮。奈何这小河水面实在不宽，四十九名骑骡子的鸟铳手一散开，控制距离长达数里地。他不敢贸然上岸偷袭任何一人，一旦冒头就有鸟铳箭矢迅速射来。 幸而不久之后已经入夜，鸟铳手们举着火把沿岸搜索追击，另一边也有速度更快，更精锐的着甲马弓手一路追击而来。 得知他还在这小河里躲着之后，卢仲远即刻调动大批卫所步兵执长毛火铳和弩箭随后跟上，布放河岸。 这怪人别无他法，只得趁着夜色掩护，在水中悄然顺流而下。饶是如此，偶尔有火把光照到他的身影，立刻就有弹丸和箭矢射来。 然而他却并不惊慌，他早就留有一个救急方案。 第二天清晨，在离周家寨还有二十余里地的地方，秦剑正和五六个马弓手拉开了一里多地的区域搜索着。 忽然前方一名马弓手吹响哨音，在他面前，有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忽然从水中跃出，背后有一根伸长了的触手推着他，他就这样飞跃出水面，然后立刻撒足狂奔。 这名马弓手立刻策马疾速前追，并吹响哨子。 秦剑等人听到哨音，立刻加速疾驰过去。 那赤裸男子先是钻进岸边芦苇丛，然后又冲出芦苇丛进入一片茂密的竹林。 仗着地形复杂左右腾挪。 秦剑等人很快追到和最前方那名马弓手汇合，想起卢仲远嘱咐过的事情，这人可能有很厉害的下毒手段可以让人变成活死人。于是他拉响号炮，让整个东岸的几十名马弓手和几百名靠近的步卒们都来汇合。 他们最先六人先控制了附近的视野较开阔的高处观察点，防止这人或者说这怪物跑出竹林。 一会儿之后，人马逐渐到齐，他们才从四面八方，不遗漏一寸地方的进入竹林搜索。 不久之后，秦剑等人就看到在竹林最中央，站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他一动不动，身形有些诡异。 秦剑举起手，让部下们在距离只剩四五丈左右时停止前进，随后高声喊道：“趴在地上不要动，把手放在我们能看见的地方！” 结果那人毫无反应，秦剑立刻张弓搭箭，大喊道：“我数三声，再不照做我就射死你！” “一！” 只数了一，秦剑就立刻射出了这一箭，他还是想先拿活口，就朝对方大腿射去！ 结果一箭命中，那人倒像是漏水的牛皮袋子般，迅速瘪了下去，身上还真漏出了大量的水。 最后他就这样缩成一滩东西，倒在了地上。 秦剑等人围上去查看，发现地上的是三条扭来扭去的望潮鱼触手，足有人腿粗细，从限量的肉色红色很快就枯萎变成了黄黑了，表皮也变皱了。 靖海卫众人面面相觑，有百户问秦剑：“秦爷，这，是不是那个妖怪的本体啊？” 秦剑也是一脸懵，这他吗谁能确定是不是妖怪被打死变回原形了。 有人说：“这看着像是望潮鱼的爪子啊，我听老渔民说，这海里也有比人还大的，甚至比船还大的，可没听说过只有三只的。” 另一人又说：“所以这叫三只腿的癞蛤蟆难走啊。要都是八条腿，它也不会成精了，也许成精的都是三条腿才对。” 秦剑觉得这些人说的都不对，但他自己又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 最后是一名老兵点醒了他，有一名老兵道：“我听人说，海里有些东西，可以自己断成两截，另一半还能生存。断了的那截用来骗想吃它的东西。还有的东西，断了一截可以变成两个一模一样的东西呢。” 秦剑恍然大悟，拍大腿道：“草他娘，给这妖怪骗了，这是它的妖术！” 而另一边，早早的有周家寨里出来的几个婆娘，赶着一辆驴车，沿着河边逆流而上走向海澄县方向。 因为前些日子就有白莲仙姑给她们算过了，叫她们这一日大约这个时辰，在河边往海澄县方向而去，走个二十里地，就会遇到金莲童子。不管他以什么样子出现，把他带回周家寨，就能积累大功德，有大福报。 她们一路赶车而来，叽叽喳喳的聊着村寨里的闲言碎语，哪家女人偷汉子，哪家男人逛窑子。 估摸着约二十里地快到了，路边突然冲出来一个男子，几乎是赤身裸体，身上还有很多奇怪的大面积伤口，甚是可怕。 几个婆娘吓得惊叫连连。 然而那男子举起一面红漆木的佛母牌子，口中念到：“血莲开天，佛母救世！” 说罢就倒在了地上。 这几个婆娘一听，就道：“这不是前几日那白莲仙姑交代的法言吗？原来这人就是金莲童子啊？” 几个婆娘七手八脚的把这力竭虚脱的裸身男子装上了驴车，用粗布和稻草将他包裹好，赶着驴车又是一路欢脱的往周家寨走回去了。 第十八章 惊变周家寨 中 昏黄入夜时分，天气异常炎热。周家寨的男女老少却大都走出围屋，走出房舍，聚集在村道上。三五成群或数十扎堆，作为海澄县与晋江县之间最大的一个村寨，周家寨人口相当多。 大家似乎翘首期盼着什么，一会儿之后，一个男子骑着骡子从西边村道进来，一路敲锣，高喊道：“戏班子不得出行，今夜无戏，生人夜间不得入，村人不得出！” 原来再过几日便是盂兰盆节，乃是大节庆。照往年惯例，这几日就每天晚上会开台唱戏，一向是由大姓周姓的富裕人家出钱资助的。 到了盂兰盆节那日，周姓在村寨北面一个大山包上的祠堂还要开庙会，十分热闹。 张寇也正计划在当日，给自己爹娘重修墓碑和坟冢。 而今夜，听闻戏班子不会来了，村里人难掩失望。 寨主周霸却道：“我久在军中效力，深知疫病感染厉害，虽未见传播到临近村落，也绝不可小觑，唱戏看戏这种事情，大可不必了。且滕先生的儿子还没找到，今晚少不得还得带人继续巡查。” 藤三郎失踪了整整一天，斋藤松和周霸都很着急，今晚少不得还得再想法查找一番。 而围屋所在的山坡旁边，一处海边林地前，有许多周家寨的人正在聚集。 此处有白莲仙姑正在弘法传教。 周家寨有不少人都信奉白莲圣教，信奉红莲佛母，这些年来有一支名为血海罪莲的白莲教分支在沿海地带传播的极为迅猛。 正好今日官府要求村寨的乡勇戒严巡查，戏班子不能进来，盂兰盆节的前期庆祝无法进行，夜间无事的乡民来听这个白莲仙姑弘法传道的人就更多了。 “。。。。。。我等信众应当不杀生，不害人，奉行善举，不得偷盗，不行淫邪，不妄语他人，不饮酒。秉持净心，如光至莲开，佛母得临。” “我们人生苦，苦离别，苦亲朋离世，苦轮回重游。我们饮食苦，苦自己食不果腹，苦他人山珍海味，又苦人间饿殍满地。我们苦利禄，苦功名，苦银钱，更苦朝廷田税急。” 说到此处，台下众乡民多有赞同者。 那白莲仙姑又道：“如今朝廷开海，商贾云集东南，不论官吏士民，人人都以银钱为先，只顾争利，枉顾人伦。利欲熏心之下，行淫邪之事，有害人之心，妄语四出，坑蒙拐骗如家常便饭，为那三两银，卖贞洁，卖祖宗。每日间吃喝嫖赌，一片糜烂，此地如何不苦？” 一些老者深以为然，认为自打开海之后，漳泉一带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男盗女娼，不忍直视。 “唯有恪守教义，守护一方净土，以真善诚待他人，待自己。方可脱离罪海，得见真莲。幸而近日红莲佛母显灵，送来金莲童子普救世人，侍奉金莲童子，必得功德，必早日入莲华极乐。” 说罢，白莲仙姑命一名信徒捧出一个红木托盘，来到众人眼前。 一人即刻上前道：“我愿捐银二两，供奉金莲童子，愿渡我早登极乐。” 二两银子即使在漳泉，也不是一笔很小的数目。 很快就有人有了攀比心，有人表态愿意供奉三两银。 结果白莲仙姑却道：“本次金莲童子前来，却不要银钱。你们可听说过佛祖割肉饲鹰的故事？” 白莲仙姑拍了拍手，一名信徒站起身来，忽然抽出一把小刀，把前面离得近的人吓了一跳。 结果这名信徒来到红木托盘前，用十分锋利的小刀，一下子切断了自己的两只手指，然后将手指放入托盘中，伤口血流如注。 在场许多人都被吓得惊呼出声。 那信徒却说：“舍却肉身一处，可得功德千千万，供奉金莲童子，将来莲开天光，早登极乐！我一点都不疼，反觉一身轻松！百病全消！” 一些村民觉得害怕，一些常年饱受病痛折磨，贫病交加之人则两眼放光，似乎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失去一根手指也没那么难抉择。 而那日接了金莲童子回来的几个婆娘，则伸长了脖子看金莲童子在哪里。还凑到白莲仙姑跟前问：“那金莲童子呢？我们接他回来，我们有大功德，能治病，能生男孩不？” 有一个说：“我已经生了三个男孩了，我求金莲童子让我妹妹也生一个，她都生了两个女孩了。” 白莲仙姑笑盈盈的道：“都有功德，肯定都有功德，如果你们愿意供奉血肉，功德就更大了。” 那几个婆娘却很害怕，有说：“割手指太疼了，我还得干活，伺候公婆，不能割。” 白莲仙姑见此，就改口道：“不能割肉，供奉血也可以呀，人血污秽，自带百病和罪过，供奉金莲童子，交予红莲佛母，求子得子，求财得财。来，我带你们去看隔壁兴安寨的王大妈，供血之后，年逾五十还能得个胖小子，如今天天跟在她身边伺候她供奉红莲佛母，母子都有大功德。你们来，我带你们亲眼去看，亲耳去听。” 周姓中有一女子，夫家是周家寨铁匠铺老板，家境殷实，她自身又早已得了两儿一女，十分满足。 今夜见无戏可听，便带了小女儿跟着妯娌们来听白莲仙姑讲道。 传闻此仙姑法力高强，知晓诸家祸福，可以治病痛，问吉凶，晓阴阳，懂风水。 过来一听，今夜风格大不相同，又见众人割肉放血，她心中颇感惊恐，找了个借口就带着女儿尿遁。 走时又听旁人说要快去快回，否则是对红莲佛母不敬，得罪佛母会不吉利。 此女听得，心中惶惑，但又不愿折返继续听白莲仙姑讲道，就这么惴惴不安的离开。 走不多时，道旁有一老妪，身形佝偻，步态虚浮，却偏向着这母女俩走来。 这女子本不愿意理会这老妪，然而这老妪却恳求道：“娘子行行好，我家老头子双腿瘫残，从床上跌落，我年老体弱，实在扶不得他上去，求你帮帮我。” 偏她女儿眼尖，借着月光看到那老妪手中也捧着一块红莲佛母的漆木牌子，便道：“娘亲，你看，这老婆婆也有红莲佛母的牌子。” 这女人一看，就想到自己半途离开白莲仙姑的法会，对佛母不敬。登时就心软了，也想着行个善事，补一补功德。 便答应带着女儿去帮帮忙。 月光明亮，又是在村中，村外围有乡勇巡守，才初入夏夜，想必不会有什么问题。 女人牵着女儿的手，跟着老妪在村道中走，那老妪虽然仍然佝偻身形，步履却是渐见加速。 女人只当老妪心系家中老伴，倒是更加垂怜。 不多时，她们往右一拐，进入一片低矮的土墙破屋处，这里和村子较中心的周姓人家居多的高大房屋群大为不同。 老妪指着一处最破败的小院落里面两间低矮土房道：“就在那里面，谢谢你们愿意帮我。” 也不等回答就进去了。 女子看着这小院子破土房倒是普通，往日里在村子里走动见多了，只是晚上看过去，也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一点点发毛。 她女儿还不小心踢到了院墙边的一个木疙瘩，上头五个疙瘩丑陋诡异。 小女孩倒是不害怕，指着那木疙瘩道：“娘亲，这个东西好奇怪。” 老妪在院子里看着她，这女人心想，都是一个村里人，再说一个残废老头子和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妪能对她怎么样？ 女子这就领着女儿走进去了。 邻近了那两间低矮的破土房子门前，一股恶臭味扑面而来。 女子抱怨道：“这味道，也太冲鼻子了。” 说着就犹豫了，停住了脚步不愿意进去。 说时迟那时快！门中忽然伸出一双黑手，猛地将女子拽了进去！一只手捂住她嘴巴，她身上又多了几只手，死死钳制住她，她却是动弹不得！ 耳边有一个淫邪的声音道：“总算来了，今晚这个，还不错！” 她身上的几只手，不断地揉搓她的胸部，探向她的下体，显然是一群急色狂徒。 门外她女儿见到了十分惊悚的场面，吓得哇一声就大哭起来，拔腿就跑。 那老妪追之不及，然而即将跑出院门时，一个老头从破院子外走进来，一把就抓住了这小女孩，立刻捂住她的嘴，把她提在空中，任由她踢腿蹬脚。 那老妪见状，倒也心领神会，一顿摸索，点起一根蜡烛，和这老头把小女孩一并带回屋内。 此时被数只大手在身上轮番猥亵的少妇借着烛光才惊讶的发现，原来这些手并不是来自许多浪荡狂徒，竟然都是从一个人身上长出来的！ 那人一脸淫邪，身穿靛蓝色的粗布衣服，身材矮小。他两手紧紧抱住女子，背后又长出一只手捂住她嘴巴，另有两只手在她身上上下摸索。 只见他张大嘴巴，越张越大，终于大到任何正常人都不可能张开的大小。 女子瞳孔大张，亲眼看着这人的喉咙裂开，里面又探出来一个血肉模糊的，稍小一些的人头。 这个人头居然还会张嘴说话：“年轻女人的胸脯，好得很呀，让我看看。” 女人已经吓得不会动了。几只手撕扯开她的衣服，露出雪白的胸脯。那人头从这男子的喉咙中一把伸长另一个脖子探出来，一口咬在这女子乳房上，这女子被咬的鲜血直流，却挣扎不得。 而另一边，那老妪和老头子，则用木板敲晕了小女孩。并把她摆在这长了好几只手，喉咙里还有个人头的怪人面前。 同时在那怪人一边奸淫且一边啃噬那小女孩母亲时，恭恭敬敬的摆起了一个香案，将蜡烛插在香炉里，跪下来虔诚的膜拜这个怪人。 在这注定罪恶血腥之夜的另一端，白莲仙姑要信众割舍血肉供奉金莲童子，一番煽动之下，倒也多得了三四根手指，但更多的人则是不愿意割断手指，勉为其难的划破掌心献出了一点血液。 还有不少人血液也不愿意供奉，倒是掏出了不少碎银子和铜板扔进盘子中。 送走周家寨的民众之后，白莲仙姑命令那“兴安寨五十老妇所得的胖儿子”，名为王二胖子的半大小子把那托盘里的铜钱碎银子都挑出来，择干净了，然后送到海边的佛龛里供奉。 这王二胖子也动了个歪心思，他故意的留下了两块碎银子，用人手指头压住。 白莲仙姑和几个信徒大娘将银钱清洗收下后，一同陪着他将木盘送出院子外，到后边海边山崖上的佛龛中供奉。 摆好贡品和瓜果鲜花之后，白莲仙姑嘱咐他们：“金莲童子夜间法身显灵，切记不可夜间再来靠近窥视。” 结果那王二胖子满脑子惦记着那几块碎银子，回到他们传教的院子后立刻找了个借口出去上茅房，随即快速翻出院墙，急匆匆的来到海边佛龛处。 这里离他们院子本来就近，就在院子后头一个小山包上，不过一百多丈远而已。 王二胖子火急火燎的靠近了佛龛，他倒是乖觉，带了一双筷子，准备从盘子里夹出碎银子时不至于沾染人血。 结果到了佛龛跟前，看着盘子，王二胖子却傻了眼，盘子里已经空空如也，别说手指头和碎银子了，连人血都几乎没的干干净净。 王二胖子把筷子伸进空盘子里敲了几下，心道：不会吧，难道真有什么金莲童子显灵？ 因为平时他们一帮人是专门干骗人的勾当，他扮演别人老来得子都不止十几次了。其他验证红莲佛母神迹的把戏他也玩了不少，今天这样的没有啊，表演给谁看呢？ 王二胖子心头火起，难道这里有人捣鬼？他就往这佛龛后头走去，打算找回“他的”两块碎银子。 谁曾想，王二胖子刚转过去到放着佛龛的大石头后面，一条又黏又滑的大触手如同迅猛攻击的毒蛇般伸了出来，一下子卷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拉到了后头。 他还没来得及惨叫，另一根触手直接伸进了他的嘴巴里，王二胖子立刻七窍流血，很快便动弹不得了，被一个舞动着三四只粗大触手的黑影拖走了。 第十九章 惊变周家寨 下 ① 周家寨出现了奇怪的事情，连着三天，都有人口失踪。 先是寨主周霸的多年故交好友滕先生的儿子半夜不见了，紧接着又是铁匠铺老板的老婆和女儿也不见了。 第三日又不见了一个女童。 官兵的马骡队白日间来了两次巡查，叮嘱高处要安排乡勇哨丁瞭望，出村的几个路口都要安排哨卡巡查，不让生人进出。村里人若无必要，这几日也不许进山和出村。 周霸将此事报告给巡查过来的靖海卫马骡兵丁，对方就说这几日有倭寇奸细和狂徒作乱，要周霸多加留意，失踪人口或许与此有关。 斋藤松听得心惊胆战，直向周霸解释道：“我和三郎一路过来都是安分守己，靠着给人帮工，风餐露宿的，绝对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 周霸让斋藤松放心：“恩公不要说了，恩公的为人我信得过。他们说的倭寇狂徒肯定是另有他人，跟官府交涉该怎么说，我心里有分寸，绝对不会带累恩公。只是令郎也许是前天夜起撞见了那些贼人，所以被他们虏去。” 斋藤松叹道：“我们尝尽苦楚，只求能回家再看一看故乡的樱花，如今三郎不见了，我这当爹的，也太无能了！” 周霸安抚他道：“我们在村里已经找了一遍了，暂时没有发现。官府这几日不让人轻易外出，但是我叔叔周邦是附近十村八寨乡勇乡丁的总教头，他以协助官府巡查的名义应该出得去。滕先生您别着急，我会让我叔叔和侄子们带人在这附近方圆百里好好找找，一定能找见三郎。官府那边我也会留意打听，如果官府抓住了那些贼人，也许就会有三郎下落的线索了。” 斋藤松面色很差，忧心忡忡，看起来欲言又止。 而周霸只认为这是他爱子走失的缘故，对此很是自责，没想到能让藤三郎在自己的住所失踪。 “要是谁敢伤害恩公的儿子，我周霸发誓要他的狗命！” 周霸深思之后又道：“我还在戚继光将军麾下效力时，有个与我要好的千总，他后来升了泉州参将。我马上派人送信给他，求他协助，漳泉一带，任何人扣住三郎都是插翅难飞！” 斋藤松却拦住了周霸，他道：“三郎还在村里，我能感觉到，这是我作为一个父亲可以确定的事情。我们父子只想能够回归故乡，把我埋在故乡的樱花下，一切都拜托寨主了。” 斋藤松说的声泪俱下，就要跪了下来，周霸立刻托起他，情急道：“恩公，三郎在我这里走丢，你还这样，叫我周霸，无地自容啊！” 斋藤松拉住周霸的手，泪眼道：“三郎，还在村里，我确定知道，只求恩公无论他怎样了，也要送我们回返故乡。” 周霸允诺道：“好，我周霸一定说到做到。” 这日夜间，周霸召集了周邦，周家人在铁厂，盐场的各个管事人员，在大围屋中开会议事。 周霸等人到齐，家仆上好茶水之后，周霸非常严肃的说：“诸位叔伯兄弟，这几天我们村寨一下子生出了不少事端。我的故交好友，只是带着他公子来我这儿住了一晚，人就不见了。村里这两天又失踪了三口人。我们把周围找了一圈，是毫无线索。官府说有倭寇奸细，有贼人，还有时疫传播，多半跟我们周家寨发生的事情有关联！” 这时就有人道：“倭乱平息了这几年，我们都过上了好日子，现在这该死的倭寇细作又来扰乱我们生活了，我看妇孺人口，肯定是被他们拐卖走的。要往县城，月港，泉州府去找！” 村里铁厂的东家周家明前几年正妻走得早，后来娶了一房继室，年轻貌美，生育了两儿一女，没成想昨夜跟着妯娌们去听了个白莲仙姑的法会，就带着女儿一起消失无踪了。 周家明急的不行，一开始还以为是跟哪个妯娌聊的开心，跟着妯娌回家住了。结果问了都说是他老婆半路就离场回家了。 周家明打铁多年，虽然年过半百还是一身的腱子肉，他在桌子上握紧拳头，手臂青筋暴露，他恶狠狠的道：“昨晚村外已经有人设卡巡查，外面可能还有官兵。一定是村里人干的！我们要全村搜拿，尤其是那些外姓人，掘地三尺。我妻女有个三长两短，我当场锤死他们再去报官！” 周邦的声音响了起来，他道：“搜是肯定要搜的了，但要依我说，倒不必全村掘地三尺，倭乱平息后这几年何曾出过这样的事情？一定是新近进村的人干的，这样的人不多，找起来很容易！” 一人附和道：“周二伯讲得有理，新近入村的，那伙拜红莲佛母的白莲教徒有一份，我家老婆给他们捐了好些碎银子了，我看他们不安好心。” 还有一人道：“说到进村的外人，那还有新回村的人呢。张家人那边最近回来两个男的，其中一个是张开那个送进县城绸缎庄的小儿子。还有一个你们猜猜是谁？” 周霸问：“是谁就直说？都什么时候了。” 那人看向周邦道：“是张德的儿子呀，原名好像叫张阳，后来他爹娘同倭寇被，被打死了，给自己改了名叫张寇的那个。” 周邦不等他人说话，立刻就冷笑道：“原来是倭寇细作的儿子回来了，那我看十有八九就是这个兔崽子干的好事儿，明天我们就去拿住他！” 周霸却问道：“什么倭寇细作的儿子？” 旁边周霸的一个堂弟道：“二叔说的是当年张德夫妻通倭那事情呀，当时倭乱期间，堂兄去漳浦县镇海卫从军去了，所以当时你不在这里你不知道这事情。张德就是那个种沙田萝卜和晒腊肉铺子的，后来被发现一直借着到海澄县做买卖的机会给倭寇通风报信。被乡丁们拿住，给当场打死了。当时他儿子才十四岁，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周霸又问道：“那他儿子后来去哪儿了？” 那人就道：“这就不知道了，他家房子也被推平了，他在村里游荡了大半年，然后就出走了吧。听说前几天又回来了。” 周邦哼了一声，唾弃道：“这种兔崽子能出去干什么好事？肯定是在外头游手好闲，违法乱纪，现在手头紧了，想回老家弄点钱财。我听说贩卖人口，大都是这种离乡多年又回来的杂种。这事儿把他捉拿来拷问，绝对没错。” 周霸却制止道：“二叔，这种事情不可武断。万不能有屈打成招的事情发生在本村寨。不管他父母做过什么样的事情，一定要查清楚，有凭有据才能动手。戚总兵去年才从我们福建任上调到北方，他到福州府来，还请我们一帮老兵吃了饭。我不能辱没了戚家军的名头。” 周邦不过随意应付几句，他倒是挺喜欢也佩服这个侄子。但是周邦在附近十里八乡当土霸王已经几十年了，侄子搬出戚继光的名头也只能让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他心里打定主意，明天一大早就带乡勇去捉拿那个张寇。 然后周霸又问道：“那个白莲仙姑是怎么回事？” 有人道：“寨主你忘了？前段时间你给老寨主做寿，这白莲仙姑还带人来做法贺寿呢。他们是半年前才来到我们这里的，一直传道弘法，我们周家寨可不少人信呢。我家儿媳和我女儿差不多她们每次布道都去，我那儿媳说是坐月子时落下的毛病都被仙姑给治好了，法力很灵验。” 铁厂老板周家明那硕大的手掌在桌上狠狠一拍！怒骂道：“灵她奶奶个腿！这么灵，我老婆出事她怎么算不出来？” 旁人忍不住低声嘟囔道：“那还不是因为你老婆不信红莲佛母还不敬仙姑，先走了。。。。。。。” 周家明听到这话气的要站起来打人。 周霸立刻制止道：“自家亲戚不许争斗！” 周霸的面子还是很管用的，作为戚家军的千总，地位自不必多说。只是周霸暗自思忖，这什么白莲仙姑红莲佛母的，在自己这村寨已经如此炙手可热了吗？看样子信奉她们的还不只是女眷，看来须得自己出面，否则换了他人，伤了自家亲戚情面就不好了。 于是周霸宣布：“明天卯正二刻，本村寨所有乡勇在见乡丁二百四十三员名，有劳我二叔周邦，点齐八十员名到此山前集合。自带腰刀以及三十副藤牌和鸟铳三十把，手弩二十把。分作两队，一队跟我沿海边检视，每户依次清查，无论他们是佛是道，是仙姑还是别的，不过不许伤人。北面和东北面就有劳我二叔了，像先前所说新近回村进村的张家子弟，可以说先请他们来围屋喝茶，没有切实罪证，切记不可动刑！如果有乡民不服而告官的，我自会出面处理。明日村里无论哪间房，无论是牛棚猪窝，还是染坊，铁厂，盐场的库房，都要彻底清查。我的几个儿子会带剩下的乡勇把住几条村道。” 七月初十二这日一清早，天还没亮，靖海卫来的快马斥候就急速进入周家寨地界，指名要找寨主周霸。 周霸这日起的更早，半夜里就起来了，他的架子上挂着一整套的暗甲和铁臂手，并带兜鏊和铁护胫整整齐齐。 周霸会等到盂兰盆节祠堂做庙会那日才会穿上。 私藏铠甲乃是谋反大罪，只有军中效力十年以上，军职百户以上才可以带甲归乡。 穿上这身甲，乃是周霸一生荣耀所在。他青壮年时，只需将这身甲衣披挂在身，跨上战马，数十个倭寇都奈何他不得。 不过今日周霸不打算着甲，毕竟已经带了八十个乡勇，料真有贼人也近不得身。 没曾想，周霸刚洗漱饮食毕，家仆却通传，靖海卫来人，县令和指挥使急事有请周霸即刻到靖海卫署衙商议。 周霸不敢怠慢，即刻命家仆备马，寻常事务，靖海卫和县衙找周邦父子即可，他们自倭乱起就长期提带临近十里八乡的乡勇乡丁。如果靖海卫的卢指挥使指名找他，那就不是小事，因为几年前福建最后一股倭寇海匪，正是靖海卫汇同时任福建总兵戚继光一起剿灭的。那也是周霸军旅生涯最后一战。 所以他是认识卢仲远的，卢仲远找他而不找周邦父子的话，也许就是有大事。 只是，全村盘查失踪人口的事情，周霸就不能亲临调度了。他几个儿子半夜就到村外主要道路去设卡了，也不能带队。 周霸只好命人告知叔叔周邦和堂弟周金，让周远来从东南沿海一带带队搜起。 雄鸡报晓，日升天海相交之处，草木凝露，海风吹拂山岗之间。周霸骑上骏马，疾驰而去。 晨雾中的周家寨，保持着最后的一片祥和。 这一日的卯时，周家寨村民张翰家也早早忙碌起来。临近几户张姓人家，都送来鸡鸭鹅鱼，人人动手宰杀好不热闹。 皆因今日距离盂兰盆节只有三天，张寇今日便要提前祭扫父母坟冢，动土卸碑，将父母骸骨迁出停灵，三日后择址重葬。 张姓乡亲们请好了道公，热情帮忙。张寇原本计划到县城边集市买好三牲，预订酒席，再请个小戏班子回来。奈何这几日风云突变，靖海卫和海城县衙要求各个村寨限制乡民外出和生人进入。 好在张姓乡亲们有物出物，有力出力，一应禽畜瓜果，香案炉台都给张寇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张寇也一一按照应有价格，溢价三成付给乡亲。尽管他们极力推辞，但张寇坚持如此，更得一派其乐融融。 张寇一行人准备妥当，辰时出发，来到了村东北角张姓所用的一片坟地。此处距离周家寨东北村界已经不远，再外头一点有一些倭乱时期修的木栅栏，依托山包地势而建，这几年无人打理，已经破败不堪。不过今日倒有周霸的儿子带了乡勇在外头修整栅栏篱笆，不时巡守。 在坟地中，张寇父母的无字碑静静伫立，多年来全赖张姓亲族维护填土，不致其湮没无踪。 但因当年张寇父母被周邦等一干人声称有通倭嫌疑，遭其围殴致死，无人能为张寇主持公道，立碑刻字，所以一直只有一面无字碑。 今日，张寇就要为父母开坟重葬，刻字立碑！ 正当众人放了鞭炮，准备请道公唱法时，身后却有乡勇约莫十余人浩荡而来。 为首者正是周邦。 原来周邦晨起听闻周霸被海澄县县衙和靖海卫署衙叫走，便打发了自己大儿子周金去取代周霸的位子，带人搜查西南沿海一带。自己带人往东北这片来搜查。 周家寨是西南-东北走向狭长型地势，除沿海的盐场产业和北面的铁厂，染坊外，小姓大都定居在东北角。周邦这么多年最喜欢到这块儿作威作福。 这日早上，周邦先把王姓的二十余户人家闹了个鸡飞狗跳，掘地三尺。本来下一步应该是搜检黄姓人家住的那批房子了，却听人说，张姓的二十余户一大早就敲锣打鼓，唱办法事，抬着一大堆东西往东北角张家的坟地去了。 说是名叫张寇的小子要为当年被枉死冤屈的父母迁坟立碑！ 周邦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便立刻下令，其余人继续搜索，自己带了十一二人，直扑张家坟地而来！ “我看谁敢给倭寇细作迁坟立碑？！本村寨绝不容忍这样没天理的事情！” 周邦那洪亮严厉的声音一出，张姓乡亲们大都被吓得一哆嗦，顿时鸦雀无声，没人敢说话。 张寇从父母坟前站了起来，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分开乡亲，从人群中走出，毫无畏惧的走向周邦和十来个乡勇。 第二十章 惊变周家寨 下② 在周家寨主寨的山坡西南边，这里的海岸比较陡峭高耸，海边还有一片树林。树林旁有一个小山包和一片房舍。 其中有个院落空间较为宽敞，白莲仙姑和一众信徒就落脚于此。此间主人也姓周，对白莲教十分虔诚，她丈夫早死，几个女儿远嫁，只有一人独守空房院落。 数月前得到其他信众传讯，说有白莲仙姑一行十余人要从泉州一带过来周家寨传道弘法。 周老寡妇心中甚喜，忙求人引荐，将自家宅院供给白莲仙姑一行人落脚。 她带着俩老仆忙前忙后为其洒扫打点。 前天夜里，有个叫王二胖子的小伙子不见了。他那据说老来得子的老母亲倒也不甚着急，只跟仙姑谈了谈，便说那孩子老父亲急病，半夜回去了。 但昨天夜里，周老寡听到些叫她害怕的东西。 昨日夜半时分，她起夜方便。却在茅房外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那声音，却像是白莲仙姑的，她听不真切，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 “你怎么能把我的人给吃了呢？你。。。。。。他。。。。。。” 吃人？！是吃谁的口粮吗？ “我都已经帮你找信众割了些手指头和人血，还不够你忍一忍？” “那些塞牙缝都不够！我要心肝和脑子，尤其是脑子！那些东西里还带着碎银子，烂戒指，我饿极了吃进去又吐了出来。那小子自己摸回来，看着我了，他自己找死！” 这两人的对话叫那蹲茅坑的周老寡妇完全听不懂，她的腿要麻了，她不敢起来。 似乎是白莲仙姑的声音又激动起来：“门主让我们帮你，我们已经照办了，你不能帮我们展示一点神通就算了，还干出这样的事情。我实话告诉你吧，村寨里有人刚才给我送信了，现在周边都封锁了起来。外头有官军和乡勇巡逻，村寨里明天一大早也会掘地三尺，每一家每一户都不翻过，特别是我们！” 那可怕的男声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你还有脸问，村寨里失踪了好几口人，你不止吃了王二胖子一个人！” 那男人辩解道：“我一步也没有离开海边，村里其他人口失踪与我无关！” 白莲仙姑命令道：“你今天拂晓就从海里逃走吧，不然到了白天你就走不掉了。” 那男人道：“我现在一身的伤，没办法游走，而且教主交代的事情没办完，游回去也是个死！” 一阵沉默，随后白莲仙姑的声音突然害怕起来：“你，你，你要怎么样才肯离开？” 紧接着是一阵可怕的声音，仿佛什么湿滑黏稠的在蠕动，骨头嘎吱嘎吱作响，白莲仙姑好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巴鼻子，发出憋气胀气的呻吟声。 “我说了，我要心肝和脑子！” 随后便是一阵咀嚼，啜饮，吮吸的声音。再也听不到白莲仙姑的动静了。 “啊，”一个男人满足的舒了一口气，随后又听他自言自语道：“出不去，那就有劳仙姑你帮帮忙了，只剩三颗了，这颗就送你了。” 片刻之后，听到地上拖着什么东西的声音，还挺重，渐渐地往后院去了。 周老寡妇吓得浑身哆嗦，双腿发麻，几乎要一屁股跌进茅坑里。还好她年老之后，有请过木匠来在茅房边上钉了两个木架子，让她双手得以牢牢攀住。 花了好一会儿功夫，她才勉力站起来，已经浑身冷汗湿透了。 周老寡妇半夜到了自己的两个老家仆睡的下房敲窗户，俩老仆是一对老夫妻，忙掌灯来问道：“老夫人你怎么了？” 见老仆人夫妻醒了，周老寡妇心中才稍稍平静一点。他俩睡得倒好，自打白莲教的仙姑带着一堆人来了之后，这片房舍倒没那么空了，他俩睡得倒是比平时踏实了点。 饶是如此，周老寡妇半天也才憋出一句话：“后院，后院有些东西，你们陪我过去看看。” 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上茅房听到的东西是真是假，只盼望是一场噩梦，但这噩梦也太真实了，好像真的有什么很重的东西被丢在后院那一排丝瓜瓤架子边上。 主仆三人掌着一盏油灯，颤颤巍巍的就从堂屋旁边往后院走去。 老仆走在妻子和女主人前面，拿着油灯往前直探，丝瓜架子下什么也没有，他对身后俩人道：“老夫人许是见到了夜猫子，或者哪里来的流浪狗？等我明日装个笼子，放点猪头肉，捉住它拿来下酒。” 两个老妇人听得此言，稍稍安心，周老寡妇心道，果然刚才是顿茅房睡着了做噩梦呢。 然而当那老仆转回过身来准备再用油灯引路把老夫人送回房休息时，油灯那微弱的火光却映照到三人左边的柴火堆旁有什么东西爬了出来。 四脚着地，一身长长的白毛和黑毛，动作还挺快？ 老仆举起油灯往前一探，那不是个女人在四肢着地爬行吗？穿着一身白衣，黑色头发散落在地，胸脯却是向上的？！ 她反着在爬，还爬的飞快，好像是，白莲仙姑？ 还没等惊恐的三个老人反应过来，那四肢反向着地爬行，七窍流血的白莲仙姑就朝他们张开嘴巴嘶吼起来！而她的喉咙处破了一个可怕的大洞。 嘶吼过后，她就四肢并用猛冲过来。 老仆人夫妇和周老寡妇都上了年纪，腿脚不便，被这骇人景象吓得浑身发软，动弹不得！ 灿烂的星空下，院子里的丝瓜架子旁，发出了阵阵惨叫。 而这声音，又吵醒了周老寡妇的宅院中正在休息的更多的人。几个白莲教的信众揉着惺忪睡眼，出门互相询问，只得到了彼此一脸茫然的回应。 他们也掌灯出门，往后院的丝瓜架子地走来，打算一探究竟。。。。。。 到了当日卯正三刻，在周家寨的围屋山坡前，八十名准备了藤牌腰刀，鸟铳手弩的乡勇们已经集结好了。 周邦周金父子二人各带一队，准备分头行动，将周家寨全部细细盘查清楚，掘地三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为了方便清点，周邦将全部藤牌手分作一队，周金则带了鸟铳手和弩手做一队。他们料想，无论什么贼人，几十个乡勇断无拿不下他们的道理。 周金带着一群鸟铳手和弩手就直奔周老寡妇家的宅院而去，据说那儿是一伙子外来的白莲教徒，而周金，最喜欢欺负外地人！ 第二十一章 惊变周家寨 下③ 周金带着四十个乡勇，乌泱泱的就往周老寡妇的院子去。恰好此时正是大量村民出门干活的时候，打鱼的，去染坊和铁厂的，去盐场的，都纷纷出门了。 还有些专心务农的，村寨外围的农田和坡田不得去，只有临近的一些沙田可去。他们倒有些人被迫闲下来了，见着周金就忙问：“金少爷，官府什么时候才放我们出去啊，田里的东西没人打理，都要坏掉咯。” 周金乐道：“官府不让你们去远的地方，找我有什么用？” 那人就拍他马屁：“金少爷，你可是举人老爷的大舅子，你说话当然管用啦。” 周金嘎嘎乐，十分受用。 然而前方突然有个人，一边儿捂着耳朵一边疾跑而来，临近了才看到是一个周姓乡民，他耳朵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了，血流如注。 他找着周金就道：“哎呀，金少爷，不得了啊。那边周老太的院子边打起来了。哎呀，那些外地来的白莲教的不知道发什么疯，跟周边的街坊打起来了，还咬人。手脚并用的跟狗一样！你看给我咬的！”、 周金大怒：“我早就说不要让他们进来搞什么传教弘法，还不给钱，现在还敢在这里打群架？跟我走！” 队伍里有一些被白莲教传教影响了的乡勇，面面相觑，倒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跟上周金。 他们一行人赶到周老寡妇院子跟前时，场面已然失控，她院子周边和海边树林前有不少人都扭打在一起，还有几个人如同疯狗群般把人按在地上撕咬。 还有人拿着扁担和木凳子、木板子疯狂拍击别人，被拍打的人居然还不怕，也不疼的样子，这他娘的得是多生气才能打成这样啊？ 周金寻思，没王法了，带着信众到处打人吗？ 周金大声下令：“快去，把他们全部分开，叫还不停的就给我狠狠揍一顿！” “那些老东西就扇耳光，别把他们打死了。”他还不忘嘱咐身边冲过去的乡勇几句。 四十个乡勇就分散开来，准备去拉开正在互相扭打，撕咬，嘶吼的人。 周金前方几丈远，似乎有几个男子正扑倒了一个女乡民，衣服好像都撕扯开了。 周金勃然大怒：“喂！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要轮奸民女？你们他妈的疯了吗？没有王法了？” 一边喊一边带着最贴身的三四个小弟走过去，就要揍人！ 结果那几个扑倒女人的男子抬起头来，倒是有老有少，然而满脸都是鲜血，嘴边还挂着肉渣和，和他妈一截肠子？！ 周金再定睛细看倒在地上那女人的情况，被撕开的不只是衣服，连他娘腹部胸腔都被撕扯开了，血淋淋的脏器撒了一地。 周金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然而正前方那三四个满脸淌血，满嘴挂肉的男子又怪叫着扑了过来。 周金吓得猛往后退，一下子就跌倒了。幸而他几个小弟本能的将手里的鸟铳火铳举起来，当做木棒就上前砸去，试图殴打扑上来的人。 谁知那几人全然不怕殴打，抱住周金的跟班就是手抓嘴啃，啃到哪里算哪里，好几人当场见红。 周金一屁股坐在地上拼命后退，腿都发软，一时爬不起来。 也不知怎么的，和他带来的乡勇们扭打撕咬在一起的人越来越多，这里原本不是两伙人在群殴打群架吗？怎么好像现在都把怒火瞄准他们这一群来拉架的乡勇了？ 终于，有乡勇忍不住装药上火捻子开了一枪。 接下来是又连听到好几声鸟铳枪响。 然而被鸟铳打到身上的人，居然毫无知觉，只是顿了顿，又继续扑上来撕咬。 紧接着又有人抽出了腰刀，手上劈砍捅刺的力度越来越大，不再“害怕”担负“杀人”的罪责。 周金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他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中，他在一片血肉横飞的混战中心不断躲闪，他感觉他带来的乡勇人数越来越少，更多的人开始逃跑。 他也激灵了一下子，拔腿就跑，这现场，简直是食人百鬼夜行！ 慌不择路的周金逃到了周老寡妇的院子里，他手脚并用的爬进厢房中，躲到了一个松木大床下面，瑟瑟发抖，完全不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他耳边传来一阵不详的声音，像是指甲在划过石板地面，衣服和头发不停拖行的样子。 很快，他眼前出现了一双手，那人双手着地似乎在向前爬行，紧接着黑色的头发，白色的衣服，还有一双素白的女鞋也出现了。 但是那双脚的脚面和手的方向却是相反的？ 周金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仰面朝天，四肢反向着地爬行的人，她的人头慢慢弯下来，弯到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的程度，脖子肯定断了的程度！ 然后猛然转向过来看着他！她七窍流血，满嘴尖牙，更可怕的是喉咙处破了个大洞，洞探出来一个红色的大肉虫子，虫子嘴上还长着一双黝黑的大鳌牙，虫子嘴巴一圈一圈的绽开，露出里面交错成圆的一排排尖牙。 紧接着，只听一声嘶吼，这女人的怪异身形就往床底下扑了过去，厢房内只留下周金疯狂的惨叫和剧烈抖动的松木床。 在周家寨东北角，周邦正带着十来个藤牌手乡勇和张姓一干人等对峙。 周邦放话：“今天谁他娘敢给张德夫妻这对倭寇细作立碑迁坟的？我马上打断他的腿，赶出村寨！” 张寇从爹娘坟墓前站起身来，分开人群，步履坚定的站到周邦身前。虽然周邦身材高大强壮，面貌慑人，背后还站着十来个藤牌手乡丁，但张寇却全无惧色，慨然而立。 张寇大声道：“我的爹娘，不是倭寇细作！” 周邦大怒：“臭小子，当年不过看你年幼无知，才放你一马，让你继续在村里讨食吃，你还有脸回来给你爹娘立碑迁坟，我看你是蹬鼻子上脸，看我打断你的腿，押你到官府去！” 周邦还指着张寇腰间的长倭刀道：“你们看，这杂种腰间还带着倭刀呢！他是跟倭寇串通好了要来给他爹娘报仇来了！” 张寇高声道：“今日苍天在上，诸位乡亲为我做见证。我，张寇，本名张阳，我父亲张德，母亲王氏慧琴，当年在周家寨，积德行善，造福一方。教会乡民沙田栽种，自制酒沁腊肉，许多乡亲都有收益，不单是我张姓之人。” 周邦怒斥道：“收买人心之举！” 张寇又道：“只因我爹在海澄县中作买卖时，撞破了周邦老贼与苏姓乡绅勾结倭寇一事，惨遭他们栽赃嫁祸，冤枉他们为倭寇细作，将他们殴杀。” 周邦怒极反笑：“你个兔崽子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疯了吗？” 张寇不理会他，只管大声道：“我张寇忍辱负重，北上边塞从军一十四载，今为蓟辽总督标下游兵营前锋左哨夜不收甲队总旗官！多年来立功不求升职，只求一个公道。半年前凭借十个鞑子人头，终得蓟辽总督亲自接见，听我陈述冤屈。当年泉州府曾委命周家寨铁厂代为铸造二十门发熕炮，周邦和苏姓乡绅秘传信息于倭寇细作，准备半道截取这批泉州府订做的发熕。我父亲设法窃得此信，本想报官，却被周邦等人残害至死。我将此信保留多年，日前已经托蓟辽总督谭大人将此证据发予泉州府参将胡忠。周邦，你就等着凌迟吧！” 张寇讲话声音不大，但冷若冰霜，穿透力极强。周邦那边十来人气势瞬间被压下去了，而张姓这边几十人则从冰冷的话语中得到了仿佛如沐春风，扬眉吐气的感觉，纷纷叫喊起来，唾骂周邦！ 尤其是张龙，听得张寇如此讲述自己的凄惨身世，张寇父亲张德这样被害惨死，张龙更是激动到边叫骂，边捡起地上的石头土块朝着周邦等人砸去。 周邦也有点慌了神，他没想到张寇还能有这样的来头，有点心慌慌。 他用极致的外在狂怒来掩盖自己的惊慌失措，大吼道：“给我抓住这个狗崽子，砍断他的手脚，扔海里去！” 又向着其他张姓乡亲喊道：“今天你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张寇把手往刀柄上一按，冷冷道：“今日敢踏前一步者，我必叫他身首异处！” 这帮乡勇为张寇一人的气势所震慑，没有一个敢上前。 周邦见状大怒，拔出自己的腰刀，抢过一面藤牌就猛冲过去。他见张寇身材不算高大强壮，便将自己重心压低，将藤牌举至齐平左肩，打算猛撞过去以力压制张寇再挥刀斩击。 张寇今日为父母迁坟，本不打算杀生动武，见周邦不识抬举，他便也沉下重心，对着周邦猛冲过去。 两人即将相碰，周邦大喜，自忖身形体重力量绝对压制张寇。岂料张寇并不拔刀，而是将手中钢刀刀把向前伸出，周邦藤牌撞上刀把，刀鞘被撞得重重着地。 张寇早已侧身加速，只见他看准时机，刀鞘柱地，刀柄顶住周邦藤牌的机会，他单手拉住自己的倭刀，双膝跪地一划，已经划到周邦右侧。 周邦此时右手举刀正欲砍下，张寇已经右手松开自己的倭刀，左手撑地猛吸一口气，弹身而起，右手顺势往周邦右手的腋下一划而过！ 只见寒光一闪，张寇右手中藏着的小刀已然割断周邦右手腋下筋肉。 周邦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叫，张寇已经旋身至其身后，双手攀上周邦肩头，发力一跳，单脚踏上了还在俯身的周邦肩膀，再借力向前跳出，回身潇洒的一击回旋踢，正中周邦面门，踢得他一口牙齿四射分散。 待到张寇落地，正落在他之前用来顶住周邦藤牌撞击的长倭刀旁边，他佩刀正好倒下，张寇拿脚面一挑，再次握在手中。 而周邦已经倒在面前，高大的身躯扭动得像一条蛆虫，他左手捂脸，右手抽搐，钢刀藤牌和血液牙齿散落一地。 张寇将倭刀指到他的面门，一字一字的说：“周邦，今日我父母迁坟不杀生，你等着伏法认罪，验明正身斩首吧。” 其余乡勇吓得面无人色，张龙看得目瞪口呆，第一个鼓掌喝彩：“妈祖显灵！张寇哥也太厉害了！” 这时，村中方向急匆匆跑来数人，几个打头的乡勇满身满脸都是血，边跑边喊：“不得了了！有妖怪，出妖怪了！有个多手多脚，长着两个头，舞着两把大刀子的妖怪到处杀人啦！” 第二十二章 尸如潮水 周邦在手下的搀扶下艰难的站起身来，而他们背后的村中，仍在不断的有人逃亡出来。 前有张寇，后有妖怪传言，周邦受创，他们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张龙拉住一个逃跑的乡亲问：“怎么了，黄大哥？真的有妖怪？该不是有大虫吧？” 那黄大哥灰头土脸，身上沾了些喷溅状的血迹，他几乎被吓傻了，不停地要挣脱张龙，一边说：“快跑快跑，不然你全家死光光！” 这时张寇指着村内道：“确实有事，好几处着火了。” 顺着张寇指的方向，村里的确在多个不同的地方冒出了浓烟。 那黄大哥拼命挣脱了张龙，大喊道：“快跑，快跑啊！不跑妖怪就要来吃了你。” 周邦一看那烟尘方向，惊呼：“周金！” 他想起他大儿子带人去村西南角开始搜查的事情了，登时不顾满脸的血迹，扔掉藤牌，左手拿起钢刀就要往回赶。 十来个藤牌手乡勇中有人犹豫了，周邦怒喝道：“谁敢临阵脱逃，我一定打断他全家的腿！” 在周邦的积威和几个铁杆亲信的裹挟下，这十来个藤牌手又硬着头皮跟随周邦折返村内。 张龙激动道：“大嫂，二嫂，三嫂和侄子侄女他们还在村里面干活！” 张翰，张安等张龙的兄长也猛然惊醒，撒腿就往村里跑去。 如此一来，张姓这十几户人家在当场的也都激动起来，有人往回跑，有人在犹豫要不要往外跑。 今天很多人的女眷都集中在张翰家帮忙，因为今天张寇给父母迁坟立碑，是要开席的。 张龙当然也是撒腿就要往回跑，却被张寇一把拉住：“兄弟别慌！” 张龙急道：“十几家子老弱妇孺在那里呢，能不急？！” 张寇硬把一小包东西塞给张龙道：“你听我的，你信不信我！信我就听我的！” 张龙勉强定住心神，接过东西一看，是一把哨子，一把旗杆和三色小旗子。 张寇道：“你凝神仔细听我说。这个哨子是我们边军夜不收特制的，声音在高处可以传的很远。这个旗杆是可以伸缩的，可以拉的很长。这里有黑黄红三色旗子。可以用来传递信号。” 张寇指着村头一个石头碉楼道：“你看那里，肯定是当年防倭用的望哨楼。你爬到上面去，有情况你就吹哨子，我能听见。我会带着你大哥他们一家出来，有事情你就吹哨子，摇旗子。这三面旗子，你摇红色，我们就继续前进，你摇黄色，我们就停下。如果我们旁边有很大的危险，你就使劲儿吹哨子，摇黑色。如果你遇到危险，需要我去救你，你就三支旗子一起插上摇！听明白了吗？” 张龙使劲儿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张寇也就不再废话，快如流星的往前追赶张翰他们去了。 张龙久在县城绸缎庄，记性很好，脑子灵活，倒是很容易知道了张寇的用意，也记住了旗语的含义，马上朝碉楼那儿跑去。 而在周家寨中心和西南边，情况正在急速恶化。 大批的村民和乡勇已经被转化为了活死人，正在村中心房屋最稠密的片区疯狂追逐撕咬其他人。 原本应该作为周家寨最坚固堡垒的围屋山坡，却已经门户大开，一片狼藉。到处都燃着火光，地上有鲜血和残肢断臂。 最先受到冲击的是周家寨西南角的码头和沿河边道路往西北方设卡的乡勇们。 渔民黄伟灿和周四福看到村码头边上有数十人正在拼命呼救，不明所以便招呼临近的三四条渔船返回码头接他们。 谁曾想有伤者在渔船上发作起来，拼命撕咬同船村民。一时间惊叫连连，还有不少人跳水。 海面上飘起了大量的鲜血。 黄伟灿和周四福好不容易捞起了跳水的几个人，环顾四周就只剩他们这条渔船还没事儿，其他几条渔船已经是血肉磨坊了。 其中一名男子上船后立刻大叫：“被咬到的人就会变成他们那样，会变成恶鬼！快，把被咬到的人赶下船！” 船上一些刚才从码头逃上来的人也回过味儿来了，纷纷道：“是是是，好像是这么回事儿，被咬的人就完了，也会咬人！” 这时一男子惊呼：“快看，她手臂。” 一名渔家少女裸露中的右臂上有一块皮掉了，露出了鲜红的血肉。 周围的人立刻让开一个圈子，惊恐的看向这个少女。有人高呼：“快，帮她踹下去！” “你去！” “你，你们离得近，你们用脚踢她下去。” 少女无助的看向黄伟灿，哭求道：“灿哥，我刚才是跑的时候摔倒擦伤的，真的是擦伤的！不是被咬。” 黄伟灿看着这渔家少女黄燕子，心生怜悯，这可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邻居女孩。 黄伟灿双手护住她，对周围人喊道：“别急，先看看呀，她这不是咬伤呀！” 然而周围人群已经发了狂，哪里听得进去？拼命喊叫，甚至尖叫起来，还有人尝试用脚踹他们。 已经全然忘了刚才是黄伟灿和周四福划船回去救他们上船的事情了。 刚才那名被救上船就大喊的男子，脸色苍白的冲上想要拉开黄伟灿，把黄燕子推下海。 然而拉扯几下之后，这面色苍白的男子忽然痛苦抽搐起来，双眼翻白口吐白沫，跪倒在地不住颤抖。 眼尖的一名乡民指着他的脚踝道：“你们看！” 那里果然有一个鲜红的牙印，显然已经咬破很深了。 众人手足无措，惊叫连连。 关键时刻还是周四福警醒，立刻冲过去从背后抱起他的两肋腋下就往外搬。 然而众人惊惶移动，船只四处摇晃动荡，周四福站不稳，再加上那男子抽搐的越发厉害，几乎拖不动。 好在黄伟灿也醒悟的快，立刻帮忙抬起他双脚，两人合力将该男子搬到船边就往外抛。 就在抛出去的关键时刻，这男子完成蜕变，半空中一声嘶吼，双手拼命乱抓，竟然抓住了船帮没有全部掉下去。 他的脑袋从船帮边上探过来，七窍流血，肤色灰败，满口流涎，牙齿也似乎变得更尖了。 黄伟灿和周四福被吓得瘫坐在船上，不知如何是好。眼看那人变异以后拼命攀爬挣扎，随时都可能再爬上来。 雪上加霜的是一众人拼命往后退，退到船的另一头，倒把这边抬起来了，让那活死人爬的更容易了。 关键时刻，还是渔家少女黄燕子拿起一个木瓢子扑上来拼命狠砸那活死人的头。 一下，两下，三下！ 终于把它砸落海中，众人得救。 黄燕子，黄伟灿和周四福瘫坐地上，一身冷汗，勉强才长舒一口气。 而船内一众方才要把黄燕子赶下船的村民面面相觑，十分尴尬。 在码头边，溯河而上，往海澄县方向，周霸的大儿子周安正带着数十个乡勇在这里设卡巡哨。 到了辰时，此处人见到村寨中出现火光浓烟。周安脑子非常清楚，立刻派了三个人去海澄县县衙，靖海卫禀报，同时去通知自己的父亲周霸。 不久之后，就有许多乡民往这个方向逃跑而来。有的人满脸焦黑，有的人身上沾染血渍。 周安等人不明所以，忙拦住乡亲查问：“是倭寇打来了吗？” 那人吓得浑身哆嗦，惊慌失措的说：“不是，不是倭寇，是人发疯了。人发疯了，在人吃人！要是被他们咬到，就会变得跟他们一样疯！” 周安完全没听懂对方的意思，那人只是不住的惊恐想要逃离，他一边安抚一边拉住他。 恰好在此时，前面不远处，几个状如疯狗的人正扑倒了两名腿脚慢妇女，似乎正在撕咬。 而几名乡勇正走上去质问拦阻，而周安十分不安的抬头看去，远处，一大群姿势奇葩，形容古怪的人正在涌来。 在早些时候，周邦刚撇下黄姓人家居住的地方跑去找张寇的麻烦。他让剩下的乡勇们自行其是，搜索每一间房子。 这帮家伙也是不客气，见房子就闯，进去少不了手脚不干净，一阵吵嚷。 其中有一个破败的小院子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院子门外摆着一块带五个丑疙瘩的大树根，前面还供奉了香炉。 这院子里走进去几步就有很浓重的臭味儿。要不是寨主和教头周邦都明确交代了每一间都要查抄个底朝天，他们可不想进去。 黄老太和老伴一边叫骂着一边从两间破败土房里走出来。 几个乡勇远远就躲着他们道：“妈的，你们身上真臭，滚滚滚，离老子远点。” 原本这些藤牌乡勇实在嫌弃这院子和这俩老味道难闻，不想过多搭理他们。 但是那土房门里的阴影中，影影绰绰的似乎站着一个人。 有认识这对老夫妻的乡勇就问道：“黄老汉，里面那个是谁？是你儿子吗？” 那黄老汉答：“是我儿子，他身上有病，不能出屋。” 那人立刻警醒道：“放你娘的屁，你儿子早跳海死了！还有你这老家伙不在盐场看仓库，怎么跑回来了？弟兄们，快过来。” 七八乡勇闻声聚到一处，便要朝那屋子走去。 黄老太在一旁阴冷笑道：“你们找死，你们该死，冲撞我们神主，你们该死！” 结果那几个乡勇还没走进去，里面那人倒是走出来了。 那人身材矮小，身穿靛蓝色粗布衣服，立刻有乡勇反应到，这倒是很像寨主所说他恩公的儿子。 但是，但是这人手上，却把玩着一个女童的人头！ 众乡勇震惊不已，立刻高喊：“来人啊，这里杀人啦，这里有狂徒杀人啦！” 随后他们举起藤牌抽出钢刀，怒喝道：“大胆狂徒，胆敢在我们周家寨杀人，快快放下人头，跟我们去官府！” 那人突然抬头看天，一动不动。 众乡勇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也盯着看了一会儿。终于，一个乡勇按耐不住，认为此人已经痴傻了，正是拿下机会，高举腰刀就冲了过去。 结果此人嘴巴忽然张开，下巴一路向下拉开到叫人吃惊的地步，他的喉咙也跟着裂开。 破洞中钻出一个鲜红色的，仿佛被拔了皮露出血肉的小人头。那乡勇登时就给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那人头还对着他们开口说话了：“啊，我本不想出来。我不喜欢臭男人的味道，我喜欢年轻女人。但是我闻到了，我闻到这里有好多好多血腥味儿，哈哈哈哈哈，我可怕吗？有和我一样可怕，甚至更可怕的东西来了，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还不跑？不跑就晚了，活尸会来找你们的，不跑，不如把血肉贡献给我吧！” 说罢，蓝衣男子胸前突然伸出两支长长的节肢触手，尖端十分锋利，一下子就刺穿吓倒在地的那名乡勇的胸膛。 那人胸膛鲜血一开始喷涌而出，却很快断流了。 半透明的节肢中可以看到大量的流动物体被抽走吸走，那名乡勇肉眼可见的干瘪了下去，最后竟成了一具干枯的枯尸。 而那名喉咙中长出第二个人头的男子，他的衣服开始不断膨胀，爆裂，身体上长出了甲壳，臀部又长出了好几条腿，而且比原来的要长一大截，然而颜色黝黑，还长着倒刺，与其说是人腿，不如说是虫子的腿倒更贴切。幽门处膨胀出了一个鼓囊囊的袋子，一跳一跳的。 这怪物从乡勇的枯尸身上抽出两根节肢触手，它一声怪啸，两根长长的前出节肢尖端渐渐伸展出了两片锐利的硬物。就如同两具薄薄的大刀，它真个如同一个巨型的怪胎螳螂！ 它的脑袋依然是那个小小的血肉人头，在它的脖子处，它的胯间，仍然可以依稀看到还有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正是斋藤三郎，斋藤三郎双眼紧闭，头颅看起来几乎被一分为二，两条腿也裹在甲壳和这怪物的虫腿之间若隐若现。 这怪物，完全就像是从他身体中硬长出来的！ 此时，这怪物已经蜕变为一丈多高如同巨熊般的体格。 它环视周遭吓得瑟瑟发抖的乡勇，好几人拔腿就跑，它并不在意，朝着最近一名腿软的乡勇攻去。只见它的节肢大刀一击斩下，对方徒劳的举着藤牌却被斩成两段。 它将这乡勇半截尸身举起，想了想，又立即丢下。 它转过身去对那对黄姓老夫妻道：“我五通从不亏待真心侍奉我的人，把这吃下去。” 黄老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够呛，一时之间呆呆的。他老伴倒是响快人，看见这五通神丢下两颗跳动的肉球，想也没想就拿起来吞了下去。 两老夫妻都吞下肉球之后，渐渐的痛苦抽搐起来，在地上惨叫连连，蜷缩成一团。 那自称五通的怪物对他们丝毫不加理会，他跨出破院，直奔斜对面张大三家而去。 今日张大三和父母都随张龙，张翰等人去参加张寇父母迁坟立碑的仪式去了。家中只留下了张大三的女儿张兰。 张兰早就听到外面的可怕声音，吓得躲在柴房的柴堆后面瑟瑟发抖。 那怪物用一双节肢大刀破开房门，扫烂屋瓦，没能发现张兰。 张兰听得渐渐没有动静，以为能逃过一劫。 然而她面前很快出现了两张可怕的老脸，看起来似乎像是以前斜对面的黄老夫妇。 但是她们的脸上长出了很多黑毛，鼻子也变尖变长了，倒像是老鼠，然而那双眼睛，又大，又鼓起来，还圆乎乎的，深红色的，活脱脱，就是一双苍蝇的眼睛！ 他们使劲儿用鼻子嗅柴堆，竟然嗅到了张兰的味道。他们用已经变成巨型老鼠爪子一样的手不断扒拉开柴堆，将惊叫挣扎的张兰抱了出来。 第二十三章 尸家重地！ 在张翰等人急匆匆往家追赶时，张寇已经追上了他们，并且快步走在最前方，庇护着这些张姓的乡亲。 而张龙非常机灵的迅速跑到东北村头的青砖石碉楼上，这里从前天开始原本有几个乡勇哨望，但他们看到村中心一派大乱，浓烟四起，有人追逐斗殴撕咬，已经赶紧下去制止了。 张龙爬上去之后，上头是没人的。他四下里张望，试图确定找到张寇等人的位置。 不得不说当年为了防倭寇而选的地方确实很好，除了周家寨最核心的围屋山坡之外，这个瞭哨砖楼应该就是视线最好的地方了。 张龙只往下看了几眼，不由得被所见景象吓到了。 他原以为自己会看到强盗，贼人，倭寇，最少也应该是周姓和王姓，黄姓等人家集体械斗吧。 没成想他看到的士下面一群又一群的男女老少，有站有爬的成群结队追逐其他少数在逃跑的人。 还有人手脚并用的攀爬一些房舍和院子，躲在院子里的人紧张的呼救，却被攀附进去的很多人扑倒撕咬。 下面的，不像是人，倒像是一群群疯狗在追逐撕咬其他活物。 更离谱的是，张龙感觉自己看到了断腿断脚的人，甚至是老人和孩子，用四肢着地狗爬的方式都像野兽般跑得飞快。 张龙领着二十来个张家的汉子正往张翰家赶去时，他们前方村道上正好看到有几个活死人追逐一个老者，将他扑倒后狼吞虎咽般撕咬起来。 张翰等人还以为自己会看见倭寇或者山贼，没想到见到的却是这样的场景。 那几个咬人的和被咬的，平日里倒也认识，他们实在想不通什么仇什么怨能让他们这样扑倒一个老者撕咬。 张翰不等张寇发话就从人群中冲上前去喝止他们。 到了他们撕咬老者的地方附近，张翰忽然看到他们不只是一般的殴打撕咬，而是将那老者的腹部生生撕扯开来，白花花的肠子和红通通的血液流满一地！ 它们察觉张翰靠近，抬起头来，一个个脸色灰败，满嘴尖牙还淌满鲜血，有的更是面目全非，缺耳朵少眼睛，或脸蛋被啃走了一般。 张翰被这可怕到极点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没想到他们不是要欺负这老者，而是真的要吃了他！ 没等张翰反应过来，这几个撕咬老者的活死人立刻嘶吼着扑向张翰。 眼看张龙的大哥就要被扑倒，就要命丧当场。幸而身后的张寇眼疾手快将他往后狠狠一拉，同时一个回旋高踢腿，将最近一个活死人踹得腾空飞起。 随后张寇取下佩刀，以刀鞘狠狠打击扑上来其他几个活死人。张寇出手不可谓不重，若是寻常人，早就被抽打得跪地求饶，甚至疼的说不出话来。 然而这几个人却全无痛觉，被击倒之后仍然不断前冲扑咬，势如疯狼狂犬！ 张寇抵挡中想起了一件往事。几年前他曾经受命随游兵营出发去支援开原卫一带。当时土蛮汗兵锋首次东进到辽东地界，他们驻扎在白城子一带，有传言说其大军主力十万骑已经在栾阔海子和捕鱼儿海子整装待发，想要大掠辽东，首当其冲的就是开原卫和广宁卫，还扬言要荡平奴儿干的各个女真卫。 在海西女真的协助下，五队夜不收从开原卫出发，准备千里跋涉前往白城子查探。 其中两队一人三马，冒险向西进入通辽沙漠，然后拐向西北，经大岭（今大兴安岭东南麓）一路向北来到洮儿河一带查探。 这一条路线乃是塞外虏寇游骑往来飞驰劫掠最多的所在，辽左黄沙漫漫，虏骑不可计数，上头对这一路的两队夜不收不报多少期望。 真正被寄予厚望的是另外三队夜不收，其中就有张寇所在的广宁卫客军夜不收这一队。 他们要从开原北口出关，进入海西女真的领地。哈达都督王台对朝廷最是忠心，在开原北势力广大，人口众多，屡次朝贡朝廷的马骡都在辽左被土蛮汗兵马劫掠，所以王台也对这次官军北上侦查予以全力支持。 当进入女真领地之后，北上五百里，抵达黑松林，然后从黑松林西边进入一片泽地，在夏天发水的日子，这里会有两大片泽地连绵成片，可以一路向西乘船直抵白城子前线。 夜间行船，白日里就躲在高大茂密的草甸子中即可。这两片泽地，东面的叫查干泽，西北面的叫月亮泽，范围巨大，一望无际。 但是当张寇等人抵达查干泽边缘之后，当地的女真村寨长老却死活不愿意让寨子里的小伙子带张寇等人进泽地。 护送张寇等人过来的哈达部土卫官兵大怒，用女真语怒斥当地的村寨长老：“哈达都督万汗（即王台），祖孙世代为朝廷效力，都督的爷爷，父亲都为朝廷战死，你们几个再敢推脱，一并当西虏（指蒙古人）细作杀掉！” 那些长老叽里呱啦对哈达部的官兵说了一堆当地土话，都督王台手下的千户就翻译给张寇他们听。 原来最近几年，黑松林西边的泽地里出了不少怪事！有些发了疯的野兽不怕人，见到人就拼命往前冲，而且身上又烂又臭，被弓箭射中了甚至不会逃跑，只有射中头颅才会倒下。 而这些野兽的肉也没办法食用，刚射死就像死了很多天的样子，腐臭得紧！ 最可怕的是，如果人一旦被这些野兽咬到，就会得一种从未见过的疯狗病。 在深山老林和大江泽地边缘渔猎为生女真人早已习惯了被野兽咬伤是很有可能得疯狗病的。 但那种常见的疯狗病和最近出现的这些有很大的不同，寻常疯狗病会怕水怕风声怕光，虽然有咬人的冲动，也会丧失神志，可仍有痛觉，咬人也只是一种狂躁冲动，很容易就被威吓住，被控制住。 但近来在西边泽地出现的这种疯狗病，大不相同，人被那种野兽咬了会无知无觉，拼命扑咬他人，而且不只是咬，更会吞噬人肉，仿佛只有人肉才能果腹。而且身上也如死人一样腐烂恶臭，只要见人就想扑咬，哪怕被砍断手脚也不会停止，只有砍掉头颅才会死去。 王台的部将只当这些生活在泽地边缘的女真野人是胡言乱语，只是畏惧西虏所以编造出了这么一段当地吓唬小孩的故事。 因为在女真人的地界，生活在山林谷地的大寨子中才是上等人，尤其是靠近朝廷边墙马市的更是上等人中的上等人。 而生活在沙地和泽地边缘的女真则是下等人，野人，也是最容易受到西虏袭击，被他们杀掠的边缘人。 哈达都督派来协助张寇等人的部将抽出刀架在当地女真村寨长老的脖子上，强逼他们用最好的猎人带张寇他们进入泽地。。。。。。 ————“张寇！你看这边还有！” 一声惊呼，把正在依靠本能抵挡，同时有点开小差回忆往事的张寇拉回了现实中。 原来在张寇右侧一条村道拐角，从屋子边又冲过来几个浑身沾血，甚至可以说是肠穿肚烂，面目全非的乡民，他们张牙咧嘴，嘶吼着，像发了疯的熊罴猛兽。 张寇再顾不得那么多，眼神一冷，杀心顿起，他一弯身再次用刀鞘扫倒了扑过来的两个活死人，旋即拔刀出鞘，以极其凌厉的身手将身前三个行尸走肉斩得尸首分离。 张寇身后，另外几个肠穿肚烂满脸血污的活死人已经冲到他右侧侧后，张翰等十几个张姓村汉被吓得躲到墙根底下了。 眼看行尸尖牙就要扑向他们，张寇长刀一刺，洞穿当先两个活死人的头颅，又一脚踢翻第三个，再踹一脚，将两个已经被刺穿头颅的行尸踢倒，正好撞着远处扑向其他人的第四个，张寇顺势抽出长刀，又干净利落的解决了剩下两个。 其余的人都被这一变故吓得面无血色，有人气弱的说：“张寇啊，你，你，这是杀人了啊。这个，好像是后头王五叔家的大儿子啊。” 张翰脑子倒是清楚，马上斥责他道：“你傻呀，这看着还能是活人吗？你家活人漏着满肚子肝肠还冲过来咬人？” 另有一人，脑子更清楚：“这，会不会就是前日官府来人通传的疫病啊？怪不得官府不让人随便进出村寨呢！” 张翰看向张寇，问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村里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些乱起来的？我们会不会被传染了？” 张寇擦去刀上的血迹，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到身后有爬行的动静。 他回头一看，却是最初被扑倒咬的胸腹洞开，血肉模糊的那名老者，他本应该早就没气了，此刻却翻身以四肢着地，像狗一样跑动，忽然他看到了张寇等人，四肢迅猛的爬动起来，只怕比他平时拄着拐杖的时候还要快十倍不止。 张寇大吃一惊，双脚发力从侧面蹬踏上土墙，随后翻身双手将长刀插下，正中这老者头颅，他才完全不动了。 张寇落地后仔细查看这老者，若是活人，绝无可能在心肝脾肺肾都被咬烂之后还能如此行动，更何况，他就是活着的时候，也不可能爬这么快！ 而且，张寇又一次陷入了数年前的回忆中，他记得在那时，如果被得了泽地疯狗病的人咬到，是不会得同样的病的，只有被那种疯兽咬了才会转变。 他看向这一片混乱的村寨上空，浓烟四起，难道，这里的村民都是被人咬了才变成这样的吗？ 在张寇稍加思索的时候，突然听到空中传来哨音，他猛地抬头看去，果然见到张龙在砖石碉楼上挥舞着黑色的旗帜。 黑色，意味着有危险！ 然而张寇环顾四周，他确定周围暂时没有危险。随即张寇猛然醒悟，张龙的意思应该是张翰家的老弱妇孺们有危险。 张寇立刻起身，拔出长倭刀，对张翰他们道：“你们快去附近找东西防身，农具，桌椅，木棍，都可以，千万不要被这些东西咬到！遇到什么就打它们的头！我现在去张翰家救人！” 说罢就拔腿狂奔而去！ 张寇冲到张翰家外面，果然看到张翰家的院门被一群活死人围攻，他们拼命的抓咬，冲撞门板。幸而这些活死人没有神志，不能形成合力，对门板的冲击还不算很严重。然而屋内的张家女眷们拼命尖叫，儿童哭嚎，还在不断吸引来更多的行尸走肉。 更要命的是院墙并不算高，有些地方已经渐渐地被胡乱攀爬的活死人攀附上去半个身子了。 张寇一看这数量，多达三五十个，心道棘手。 还好越过他们看到后边树桩子还拴着他的两匹军马，张寇心生一计。他跳上对家院墙，身手矫健的攀上屋檐，在屋檐上飞檐走壁了一番，奋力一跃，跳到树上，再从树上准确的落到一匹战马身上。 张寇挥刀斩断缰绳，立刻策马从后方撞倒了多个活死人。他一边策马回旋一边高喊：“你们不要哭喊，不要叫，不要出声，我会救你们的！” 那些活死人被张寇所吸引，都纷纷追逐他而去。 而此时在张大三屋子里，已经将张兰尸身摧残得全无人形的五通邪神畅快的仰天长啸！ 压抑了二百年之久的淫欲兽欲和口腹之欲此刻还远远不能满足，它还需要更多的年轻女子，去满足它那残暴淫邪的欲念！ 此刻村寨中大乱，正是搜刮年轻女子的好时机。 然而它忽然感觉到有大批的行尸走肉被它的哮叫声所吸引，正在大量涌来。 它喜欢鲜活，白嫩，散发着女子体香的女人，它厌恶，反感这些亡而不死的行尸走肉散发出的腐烂臭味儿。 但是当五通邪神迈出张大三的院子时，已经看到西边乌泱泱冲来了约莫一百多二百来号行尸走肉，他们高矮胖瘦都有，有的健步如飞，有的爬的比狗还快。 愤怒的五通邪神用那滑稽的肉色小头狂吼一声，挥舞着两把节肢触手上长出的大刀就冲了过去。 已经变成不知道什么怪物的蝇眼鼠头的黄家二老也跟着主人冲了过去。 在黄家人居住的地方和周姓人家居住的地方中间，有一片烂泥塘子，双方在这里爆发了一场极尽血腥污浊的恶战！ 五通邪神的双刃所过之处，行尸走肉旋即被斩成尸块。 但狂怒中的五通怪物下手并不精确，有些拦腰斩断的行尸仍然双手奋力爬行，咬向五通怪物。 这五通邪神斩碎几十个行尸走肉之后，身上也爬了十来个，咬的它浑身上下流出蓝绿色的脓血。 它被压制二百年才得解放，此刻一身甲壳和节肢仍然十分脆弱，许多地方还很柔软，力量也还远远不足，血战一会儿之后，狂怒已经渐渐消散，自觉再战下去决讨不了好。 环顾战场，它的两个奴仆，黄氏老夫妻早已被尸群扑倒撕碎。高大如巨熊般的五通邪神狂吼着甩掉了身上一群活死人，踩着大量的残肢断臂逃离了这片烂泥潭。 它发足狂奔，朝着周家寨最高处的三间大围屋所在的山坡跑去。 第二十四章 尸火燎原 张翰等张姓男子拿着木棍，板凳，棒槌和钉耙冲到自家门前时，门口的活死人已经被张寇骑马引走了。 众人急忙到门口呼喊自己的妻儿子女，张翰的妻子王氏小心翼翼的打开木门，看见是丈夫回来，喜极而泣道：“刚才斜对门的王五叔的大儿子跑过来告诫我们，说村里有很多人害了疯狗病，到处咬人，叫我们关好院门，不要出来。后来外面的声音好可怕，吓得我们直哭，就喊你们。” 张翰他们忙问：“那后来呢？” 王氏道：“我让老三爬上房顶看，他说外面在人吃人，吓得不敢看了。我们就哭啊，我们什么也不会。还好后来听到张寇的声音，他让我们不要叫喊，他就把那些，那些拍我们院门的人给引走了。”、 张翰道：“啊？啊寇自己把人引走了？不过，他那么厉害，肯定能回来的！” 众张姓男子纷纷寻觅自己的家人，有的发现自己家人并不在张翰家里，急的嗷嗷直叫唤，一顿捶胸顿足之后，纷纷出门要去救自己的家眷，张翰拦也拦不住。 尤其是张大三，转了一圈发现自己的宝贝独生女儿张兰不在这里，才想起他和父母来帮忙张寇搞迁坟立碑。父母还留在最东北角的坟地那儿，女儿独自一人留在家里看家，张大三说什么也要冲回去找女儿。 张翰等几个兄弟急的直要掉泪，却也不敢离开家人。他们剩下二十来人也不知道该留在院子里还是往外逃，只得紧紧握住锄头筢子，把住院门，等待张寇。 没想到，一会儿之后，张寇真的骑马回来了，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甩开了那些活死人。 正好张寇又听到了张龙的哨声，张龙挥舞着红色的旗子，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张寇立刻飞驰到张翰家门前下马，上去问张翰等几兄弟：“怎么就你们这些人，其他人呢？” 张翰道：“哎呀，啊寇，他们有的家人不在我这里，来了看到人不在，个个都发狂要回去救家人了。我也拦不住他们呀，怎么办啊？” 张寇立刻道：“这里不能留，我刚才骑马引这些鬼东西到村里铁厂附近，那里这些得了怪病的人更多，总数恐怕有数百，到处在找活人吃。你们要马上离开这里！往泉州府或海澄县方向跑！” 张翰道：“那，其他跑回家的人呢？” 张寇道：“别多想，我会去救他们的！你们马上走。你们有人会骑马吗？” 似乎大家都不会骑马，只有张翰勉强应道：“我，我骑过骡子。” 张寇点头道：“很好，翰哥你口齿清楚，你骑上我这匹追云雪，我把它练得很好，很稳妥。你去海澄县或者泉州府找官兵，要快！” 张翰急道：“那你呢？” 张寇道：“我还有一匹乌头青呢！” 说罢，张寇将一众人，扶老携幼的引到村东北角外围，嘱咐道：“外头田边有些栅栏好像已经被他们修过了，不容易过，从小山包上走，那里应该还没修，一路走，不要回头！” 张寇即和他们分道扬镳，策马重新返回了血肉炼狱般的周家寨，打算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在靖海卫驻地，泉州府参将胡忠端坐主位，左右两侧是海澄县县令潘正与靖海卫指挥使卢仲远。 他们把临近各乡各堡各寨各镇的头面乡绅，乡勇教头都叫到了靖海卫驻地。 周霸跟泉州府参将和靖海卫指挥使卢仲远都相识，跟胡忠尤其关系密切，因为他们二人都曾是戚继光的部下。 靖海卫这次召集他们过来会晤，却不是在署衙，而是在校场大家围坐一圈。 有些乡绅就抱怨道：“天还没亮就给叫来了，现在还是露天坐着，一会儿出了太阳，还不把我们都给晒死？” 还有些人看到会场中央有一大块帆布，里面不知道盖着些什么东西，好像扭来扭去此起彼伏的。倒像是盖着一些活物。 周霸趁着人没到齐，凑过去找胡忠：“老胡，咱们今天到这里来，到底是所为何事？卫兵，乡勇，泉州游击营，这么大阵仗，难道又有大股倭寇要来？” 胡忠面露难色：“老周，这个我还真是不知道该他娘的怎么说，你知道我一向不善言谈，我只能说应该跟倭寇没什么关系。其他的，还是等卢指挥使和潘县令来说吧。” 周霸道：“行吧，但是我可跟你说好了，如果是有倭寇海匪来了，第一个找我。我可是闲得很！” 胡忠吹胡子瞪眼道：“你这么积极怎么解甲归田了，怎么不跟戚家军去北疆？” 周霸笑道：“哈哈，北方去过一趟，那里的东西不合我的胃口！” 胡忠叹了口气，道：“老周你就贫嘴吧，一会儿看了今天的东西，叫你什么玩笑都不想开了。” 周霸眉头一皱道：“你他娘的，这里面盖着的该不是得了疫病的人吧？” 胡忠哂笑：“差不多了，一会儿你就见鬼了。” 潘正站了起来，大声说：“诸位乡绅耆老，今天召集大家来此，乃是有一桩要紧的大事。” “关于此事，前两日，本县和靖海卫卢指挥使已经知会过县境内各村寨乡堡，需要设卡巡哨，瞭望宵禁，不让生人随意进出，乡民近期最好也不要出远门。大家可能都想知道为什么？今天就请卢指挥使告诉大家，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潘正对卢仲远示意，做出请的手势。 卢仲远站了起来，举起双手拍了拍，很快便有四个军士过来，将会场中心的一大块帆布扯开。 原来在帆布下面最中心处，有一根大铁棒，被人用重锤狠砸敲入地面。而这大铁棒上用粗麻绳拴住了四个男子。 其中一个男子，正是海澄县县丞黎兆林。 在场的一些乡绅耆老和乡勇头目中，不乏有认识他的，纷纷惊呼起立。 有人问道：“黎县丞？！他这是怎么了？” 还有聪明的人喊道：“我听说前几日月港飘进来一艘鬼船，是不是带来了疫病？得了疫病会变成这幅鬼样子？” 确实，黎兆林等几人，面目腐败，创口深可见骨，触目惊心。然而他们张牙舞爪，拼了命的想扑咬周围的人，一张开嘴，满口流涎不说，一嘴尖牙就不像是正常人。 更不用说帆布掀开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一股浓重的死尸般的臭味儿。 卢仲远大声道：“没错，他们是得了一种疫病，被别人传染的疫病。” 许多人已经吓得几乎要离席了，纷纷站了起来作势远离这几个面目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男子。显然都很害怕被传染这种奇怪的疫病。 幸而卢仲远高举双手安抚他们道：“大家别担心，这种疫病的传染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被它们咬到，咬出血，咬破皮，就都会被传染。” 周霸忍不住道：“这种怪病看着像是疯狗病，但又不全像，这是哪儿来的病？真的跟前段时间月港的鬼船有关系吗？黎县丞是因为上了那船所以变成这样的吗？” 卢仲远很敬重这位戚家军老千户，他很认真的解答道：“这种病，的确是月港那艘船带来的。但是和一般的疫病有很大的不同。黎县丞是被得了病的人咬了，才变成这样的。” 许多人纷纷惊问：“得了这病还能治好吗？有救吗？” 卢仲远道：“让海澄县和月港最老的仵作和大夫来跟大家说吧。把罗师傅和林大夫请上来。” 老仵作罗安带着他的学徒，推出了一台手推车，手推车上放置着一具被剖开了的男尸，奇臭无比，引得众人纷纷掩鼻。 罗安对着这死尸道：“此疫病只要是被得了此症之人咬伤，就会入体。名为疫病，实为虫病，类同蛔厥！得病之人，其牙口异变，牙齿变尖，变长，内中空心，一旦咬人，便会有虫卵从中注入，虫卵入体之后，片刻就会孵化，吸食人体脏器精血并会极快的爬行入脑，吞噬人脑，取而代之，结网如蜘蛛，繁衍数以百计。” 说罢罗安将砸开的死尸牙齿，剖开摘下的心肝脾肺肾，劈开的头颅内部，一一展示给众人看。 许多乡绅把眼捂起来不忍直视，还有的当场就吐了。 月港资格最老的老船衣林大夫道：“这三日，老朽和几位同袍，试了各种药材和办法，又看了罗仵作的验尸情况。老朽只能说，这疫病一旦染上，一旦被病患咬到，神仙难救。虽然还能健步如飞，实际上已然是行尸走肉矣！” 卢仲远接过二人的话头道：“这种疫病，最可怕之处在于，得了此病者，不畏疼痛，状若疯犬，除了想啃食人肉之外，别无他求。一旦遇到常人，便会不顾一切的猛扑上去，纵使斩断其双腿，它们也会继续徒手爬行追赶。” “可以说，一旦被咬，即等同活死人，行尸走肉。”潘正最后补充到。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哗然，有不少人都说：“这是天谴吧？” “除了妈祖娘娘谁还能把那么大的沉船拖过来啊？” “是不是该官府组织拜妈祖，或者去找道士，和尚，尼姑们来做法事？” 卢仲远大声道：“孔子有云，敬鬼神而远之。现在疫病已出，求神拜佛就算奏效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我跟潘大人，胡参将，拼着官位，军职不要，把大家找来，不是听你们哭求满天神佛的！” “都安静！”周霸饱提一口气，大喊一声，声震全场，可见他虽然已过盛年，仍然中气十足。 “都听卢指挥使和潘大人说，不要吵嚷。哪个庙敢说自己能治这种病的，我们就把这些活死人都送他庙里去，谁建议的谁也要一起关进去！” 周霸心中烦躁，出言震慑全场。 卢仲远对他投以赞许目光，他们两人几年前曾在福建西南并肩作战，那是周霸解甲归田前的最后一战。 卢仲远耐心道：“为今之计，只有维持宵禁，组织乡勇多加巡查，见有异状人等，就围捕或射杀！因为今天这个疫病，它不是天生天成，而是有人蓄意投毒！”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惊讶，议论纷纷。 卢仲远又道：“此人投毒，还进我靖海卫驻地偷窃，致我军士死伤多人。试想一下，万一此人在海澄县或月港或泉州府周边大量投放此类毒虫毒物，导致万千黎民百姓发狂，四处吞噬活人。那岂不是天大的灾祸？所以诸位请务必配合本卫，配合泉州游兵营，配合潘县令。大家要组织乡勇乡丁修筑，或修补倭乱时期的栅栏，围墙，碉楼。囤积粮秣，不轻易外出，不随便让外人进入。为控制突发情况，各村寨应当向本卫供应马骡，以便本卫官兵能迅速驰援。另要捐助火药，弹丸，鸟铳和佛朗机炮。下面会给大家发一张清单，大部分事物都可缓办，唯有马骡一项，须得十万火急，大村寨当捐马二十匹，小村寨捐骡二十头。诸位请仔细查看。” 潘正等卢仲远说完，又站起来对大家道：“还有一事，我已经上了奏疏到朝廷，将事情悉数陈情清楚。请求朝廷准许加派清疫银和平疫饷。靖海卫官兵，泉州游兵营和各村寨乡勇都可以按出勤日计饷，均发给行粮。事急从权，明日诸位请先按本县计算数目，预缴三成，其余不足者，我自会和泉州知府一同跟各个海商牙行请捐补足。有劳诸位啊，有劳诸位。” 这几段话一出，众乡绅耆老的恐慌畏惧倒是被冲淡了许多，又纷纷抱怨起来。 有人追问道：“指挥使大人，到底是什么人投毒？他是什么动机啊，还未抓到此人吗？” 卢仲远道：“前日不幸被此人逃脱，目前仍在搜捕，这人有异术，可以在水中快若游鱼，憋气长达半个时辰，确实不易追捕。” 众人又是一阵议论纷纷，又有人问：“那他长什么样，有无特征？” 卢仲远道：“此人中等身材，面貌不明，也许可以变化，他有危险时，身上会长出类似望潮鱼一样的大触手，极为危险，一旦遇到，可以立即射杀。不过他平时看起来跟常人可能没什么异样。” 众乡绅直呼倒霉，直呼麻烦，甚至有人怀疑起会场中间这些一身腐臭，看起来跟尸体一样的人，该不会是卢仲远和潘正找来串通好的演戏法的骗子吧？ 这县城可能就是带头的，他们就是为了钱粮，为了马匹。 按他们这么说，投毒之人，这不清楚，那不明朗，那这乡丁乡勇动员，靖海卫和泉州府游兵营要吃平疫饷，海澄县和泉州府要收加派清疫银，这得收到猴年马月啊？ 而且自打开海，漳泉一带的有钱人大都和南洋的海商，甚至弗朗机夷人有密切关系。 如果长期宵禁，不让生人进出，那他们在村寨里的各种行当，各种货物岂不是要放到烂为止？ 一时间抱怨连连，也不乏人声言怀疑。 潘正忙辩解道：“海澄县杂项税占朝廷岁入天下杂项银的三分之一还多，我潘正几个脑袋敢拿这件事开玩笑？你说黎县丞是装的，那你过去给他咬一口？！” 这下子连周霸怒吼也压不住现场吵嚷纷纷的局面了，毕竟涉及的是真金白银，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要捐马骡，捐清疫银，加派平疫饷，做买卖还被限制生人进出了，这换谁一时半会儿也接受不了。 不一会儿就有人声称要上疏朝廷，评个公道！ 本朝自开国之日，就允许平民百姓直接上疏天子，例如当年广东阳江疏浚水利，官吏推诿，阳江民力贫乏，四周州县都不愿意相助，阳江一书生直接上疏天子明英宗，英宗立刻派人南下调查，最终为阳江大修水利，开垦水田数千顷，传位岭南多年美谈。 眼看吵不出个结果，却意外听到靖海卫驻地吹响军号，敲响战鼓，更有钟楼撞钟，走卒敲锣。 四响齐鸣，这是紧急军情才有的待遇！ 一名哨探斥候飞马直入，甚至有些惊慌失措的滚落马下大声来报：“报！卢爷，大事不妙！海澄县周家寨，疫病大发，全寨几乎尽数传染。得病者有近两千之数，已经四散而出，正在乡野间追咬他人。目前已向本县方向，晋江城方向蔓延而去，兴安寨等也告急！” 潘正听闻，吓得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胡忠也大为震惊。 卢仲远面容严峻，眼神慑人，急问道：“秦剑和邓杰呢？” 那名哨探道：“回禀大人，秦爷和邓爷两位同知大人已经各自带领马队骡队从东西两头堵截，追捕乡间的得病之人！” 话音刚落，又有一人飞马来到校场，滚落马鞍来报：“报！小的奉靖海卫指挥同知秦剑之命赶来回报！兴安寨失守！约二百人得疫病，正在奔蹿！秦爷说，此间乡勇久疏战阵，军器匮乏，实在不堪用！请卢爷速发援兵，秦爷建议，不论老旧盔甲，能着甲者当尽数着甲出战。请速发本卫营兵，着暗甲，铁臂手来援！如有一二漏网之鱼进入海澄县或晋江城，泉州府，后果不堪设想！” 潘正喃喃道：“两千多人没了，我也完了！” 但是卢仲远可没工夫哄他，他急忙对胡忠道：“胡参将，恳请泉州府游兵营火速支援，火速支援！” 胡忠虽然还在震惊中，但毕竟是戚家军出身，反应甚为迅速，什么也不说了，立刻大喊“备马回营！” 然后卢仲远又对身边家丁道：“你们带二十个人，把这里所有的乡绅都给我带回海澄县县城，要他们和潘县令两方具状画押，甘结在卷，互不反悔！最少要他们认了平疫饷和行粮！不然不让他们回去，各村寨的乡勇我另外派人去通知闭守门户。” 说完走了几步，卢仲远忽然又回过头来再叮嘱一下他的心腹家丁：“你们把脸蒙上，把队旗摘下，谁不签字画押，就给他点教训。有人问就说是潘县令的意思。” 家丁心领神会，立刻着手去办。 然后卢仲远调兵遣将，又想起找周霸商量，毕竟周家寨是周霸的地头。 然而一片混乱时，周霸听闻周家寨出事，便不再拖延，早已立刻冲出校场，找回自己的坐骑，扬鞭而去，毕竟他妻小都在周家寨围屋居住，如何不心急如焚？ 第二十五章 蛛网 张寇已经连续救出数人，将他们送往村寨东北角的小山包上，此时乡野间也已经有活死人流散而出，不再安全，他也只得嘱咐他们尽力往晋江和泉州府方向逃亡。 张寇自身和马匹的汗水已经让他连人带马都湿透了。 村里狭窄的村道他不敢随意策马进入，如果发现有幸存的村民，他往往要远远下马，设法攀爬屋檐过去搭救。 他的乌头青已经开始急促喘粗气，连续折返和驮人，极大的消耗了这匹军马的体能。更重要的是，昨日全天忙于给父母迁坟立碑的事情，张寇并没有给这两匹马喂夜草。一大早的就去坟地了，原本是想着忙完再好好喂马，现在看来，这匹马现在不让它去喝水吃草休息是不行了。 然而恰在此时，张寇听到了急促的哨音，张龙显然在拼命吹哨。张寇抬头向碉楼望去，张龙却已经不在上头了。 他心道不妙，显然是张龙遇到险情了，也许活死人已经上了他所在的碉楼。 张寇调拨马头，催促乌头青继续忍饥挨饿，冲向村东北角的碉楼。 到了那里，果然见到碉楼下门户洞开，一串行尸走肉正在往上钻。 他隐约听到了张龙的惊吼声，可能正在里面楼梯上搏斗着。 张寇心道：这碉楼内部狭窄，空间局促，如果贸然进入，定然要遭殃。这种乡村碉楼往往也只能容一人上下，张龙想必能抵挡片刻。 于是张寇将马匹放于一片水塘中，让它自行活动。下马前从随马行囊上取出一把飞虎爪和一捆细细的铁索。随后左手夹着铁索，右手持倭刀，往碉楼而去。 他隐蔽接近碉楼，看准地方，放下铁索，左手精准投掷出飞虎爪，一下缠住碉楼顶层的一根柱子。 随后张寇大喊一声，将不少行尸从碉楼门口处吸引出来，他自己则奋力向上攀爬。 这沿海地带的碉楼本来湿滑，好在现在是夏日，连日暴晒下，十分干燥，张寇不费多少力气便爬到顶。 他从顶楼进入，果然张龙拿着一个木桶在楼梯上抵住几个活死人，他大喊大叫给自己壮胆。 张寇从后面道：“别喊了，越喊越多。” 张龙又惊又喜，手上一时不察，木桶竟然掉下去了。还好背后张寇眼疾手快，一把把他往后拉倒，迅速前刺一刀，将前面两个活死人的头颅扎穿。 这一阵动静，又把下面十来个活死人吸引了上来。 张龙急道：“啊寇哥，现在怎么办啊，上面没地方跑啊！” 张寇道：“我在这里挡着，你到上面找找，我缠了一条飞虎爪，你顺着那铁链子爬下去，但先别爬到底，先缀在半空，等我喊你你再往下跳！” 张龙立刻从顶门跑出去，果然见到了张寇飞上来缠住的飞虎爪，他使劲儿拉了拉，强度还是够的，他朝张寇喊道：“啊寇哥，我下去了啊！” 张寇道：“别废话！快下去，也别到底，在他们够不着你的地方！” 这个砖石碉楼内部构造狭窄，楼梯狭窄，其实张寇顶在这里倒不是很艰难。 只是他方才看到后头还有个桶盖儿，心里有了个计划。他感觉这些活死人能看到他们，也能闻到他们，但是都不算灵透，还得是声音最要紧。 他一边儿将扑上来的活死人击倒，一边儿拿起那桶盖儿使劲儿敲墙壁，边敲边喊，引得周围许多行尸涌进这砖楼。这楼梯窄而陡峭，他打倒一个就能卡住他们好一会儿。 张龙吊在半空，大气儿不敢出，铁链子勒得手生疼，眼泪儿都迸出来了。 张寇感觉差不多了，他退到楼顶往下一看，周围的活死人都吸引进来了，他马上对张龙大喊：“跳！” 张龙松开手往下跳的同时，张寇也飞身跳出砖楼外，单手拉住铁链，荡回墙壁上。 然而与此同时，他背后有两个活死人扑咬他扑的太狠，也从楼上摔下。 张龙落地还没缓过来，旁边就掉下来两个活死人，它们可是一点儿没摔疼！马上爬起来就要扑咬张龙！ 关键时刻张寇从天而降，第一刀就将一个活死人从头到胯部劈成两半，随后掌心向前甩出一把小刀，从后脑插入前面第二个活死人脑壳里，千钧一发之际，再次救下张龙。 然后张寇立刻冲到碉楼的后门处，将门合拢，这里的门只能朝内开，刚才张龙遇险，张寇猜大概是这里的瞭望乡勇下去查看情况，被咬之后回来推开的门，结果在里头变成活死人。 张寇赌这些活死人全无神智，肯定拉不开这个门。 果然里头十来个活死人冲回一楼，只能朝厚重的门板上撞，完全不知道怎么开门。 张寇和张龙暂时脱离了险境，张寇道：“外面水田里我放了一匹马，你去骑上它往晋江城方向跑，或者直接跑到泉州府去找泉州游兵营。我自己想办法脱身。” 张龙道：“啊寇哥，那边山上三个大围屋里还有人，刚才我看他们屋顶上有个女孩儿，扯了几件红衣服用竹竿挑着在求救呢！我刚才看你骑马送人出去了，我就想自己下去救她，结果一开门，就被这些，这些中邪的人冲进来了。” 张寇道：“原来是你开的门？下次别犯傻，你骑上我的马先走，我上去看看还能不能救到你说的那个女孩。” 张龙道：“我要跟你一起去！” 张寇拒绝道：“不行，那边太危险了，到时候我还得救你。” “你放心吧，啊寇哥，我可机灵了，肯定能帮上你的忙，再不济，我到马边等着，你把人救出来就给我吹哨子，我去接你们。”张龙坚持要帮忙。 张寇转念一想，这样也好，便道：“我那匹乌头青饿坏了，你把哨子给我，你牵着它去找些东西喂它，切记要小心，见到任何动的东西，你直接骑上马就跑！明白吗？” 张寇接过哨子，从行尸后脑拔出小刀，又到了那飞虎爪的铁链子边用力从不同角度连扯三下，就把那飞虎爪收了回来。随后义无反顾的就往围屋的山坡那块儿去了。 周家寨原本防备设施做的最好的就是山坡上的三间大围屋那儿，那里是真正的一个寨子，一看就是当年倭乱时期精心整治过的。只可惜这次的事情太过邪门，高高的围墙，拒马和木栅栏全都没派上用场。 更加坚固的围屋也门户大开了，这要是放在倭乱时，倭寇就算能破了寨子外围，这围屋也打不下来。它有三层之高，还有很多射窗，铳口，外墙是青砖包夯土，用大将军炮都打不动。 张寇估计这三栋大围屋里起码得住着好几百人口，要进去搜救活人，真是极为凶险，如果有很多很多活死人堆在寨子大门，还得另想法子进去。 说到底，围屋里基本住的都是周姓人家，最少也是他们的女婿媳妇，某种程度上来说，都可算是张寇的仇人。 但张寇还是决定先看看情况，如果真有些活人还在里面，他也不能见死不救。 他从山坡边比较陡峭的地方爬到墙边，打算先设法翻过木栅栏和土墙，然后评估一下情况。因为张寇估计大门肯定拥挤了不少活死人，要走那儿可能会比较困难。 没想到张寇翻越栅栏，爬上土墙墙头之后，却看到了一个极为诡异的东西，在寨子大门那块儿，从拒马到寨门再到土墙，好像粘着一大片，厚厚的，白蒙蒙的东西。 这是什么鬼东西？ 看着像是蚕茧的丝不过没那么厚，如果说是蜘蛛网似乎又太密，而且这么大的蛛网，张寇也只在辽东的深山老林里曾经见过。 再有一个诡异的地方是，在大门处，那白色的“蛛网”边上，有许多活死人都被斩杀了，被切成了碎块，残肢碎体散落一地，极为血腥。 这场面看得张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恰在此时，张寇看见中间那间围屋的第三层，一个专门用来打火铳的小窗口处，有人伸出一只手，手上拿了根棍子，棍子上绑了个女人的红肚兜，正在使劲儿晃。 看那只手，白嫩细瘦，果然是至少有个女孩子还活着，正躲在那里。 张寇立刻从土墙上跳下，进入围屋寨子内，他左手拿着飞虎爪，铁链缠在腰间，右手拔出长倭刀警惕周围。 但周围十分安静，也不见那些行尸走肉四处乱晃。张寇心中疑虑，但脚下没有片刻停留。他贴着第一间围屋的墙根，脚步很轻，但速度很快的绕着走。 他打算走围屋的后门，绕到中间那间最大的围屋。 结果走到第一间围屋的后门时，张寇惊奇的发现，这里居然也被奇怪的白色蛛网状物体封起来了。 张寇明白今天的情况绝对不可以用常理推断，绝对是邪门到顶点了。不过他作为一个在塞外出生入死了十几年的夜不收，对于未知环境中的未知危险，已经被培养出了一种超群的感知能力，能够有一种动物般的直觉，更有老前辈们传授的经验与自己总结出来的一套分析方法。 是的，外头疯狂啃噬活人的情况已经够他娘的反常了，但是这里，张寇感觉，比外头更加反常，更加离奇，可能也更为凶险！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打算先搞清楚这些白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张寇抽出一把小刀，他拿刀刃去划开这些蛛网状的东西，刀刃刚一接触，张寇就感觉到了，这东西韧性很强，而且非常粘稠！ 虽然锋利的刀刃仍然能够划开这些丝线，但并不容易，而且刀的侧面感受到了很强的粘性和拉力，不难想象如果一个人扑倒在上面，根本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摆脱这个东西。 而且这个丝线后头不知道有多厚，张寇划开了一些，却看到里头仍然是白茫茫的一片，根本不知道有多厚。 围屋的门虽然出于防范土匪，倭寇，甚至是宗族械斗的原因，它的门是比较狭窄的，并不宽大。但至少也能容纳两人并肩通过。所以这个粘稠的丝线的数量，着实惊人！ 张寇只在辽左的大岭深处曾经见过类似的东西。 他站在这蛛网外，直勾勾的看着这丝线，进入一种无我的状态，仿佛和围屋融为一体，随后他的直觉给了自己一个回应，这围屋里，有非常可怕的东西！ 如果想要更清楚的了解里面的情况，张寇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到前门，到大门去仔细查看地面痕迹，但现在他没有这个时间，不能这么从容。 张寇果断放弃这个围屋，迅捷来到中间的最大的围屋。 这里前后门洞开，围屋里面也是一片狼藉，血迹，残肢断臂，还有散落的兵器，快枪，鸟铳，藤牌。显然在活死人涌入后，或者是被咬的人在这里发生变化之后，有过一番血战。 但是地上只有几具头部被正确打爆的尸体，按理来说应该还会有一些染病了的活死人在这里晃悠，但却一个都不见。 张寇看了看这密密麻麻的屋子，有的门窗破损，门户大开，有的则紧紧关闭。 幸存的人可能躲在任何一间关闭的房门后，只能一圈一圈找下来。 此时已经是下午了，再过一会儿就可能会到傍晚，张寇十分担心，旁边那个围屋里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破网而出。 张寇决定从三楼开始往下找，他小心翼翼的从楼梯往上走，走到二楼，发现此处被一些桌椅门板堵得严严实实的，上不去。他就先进入二层走道，打算从另一边的楼梯往上走。 结果没走几步，听到了动静，在一间紧闭门窗的房间里，有动静，轻轻的敲击声。 张寇摸到窗边，小心翼翼的用小刀打开一个口子，然后往里一看。堂屋里有一个男子，浑身沾血，面向墙壁站着，头部不停地敲到砖石上又站直。 再看他旁边，估计是他的妻儿，已经被啃咬过了，都是面目全非，肠穿肚烂，正在屋子里转圈爬行。 看来此人是在外面被咬之后，躲回屋内紧闭门窗，没成想自己却变成了活死人，把妻儿也给害了。 张寇轻叹一声，离开了这间屋子的窗户。 在二楼走了半圈，还发现了两间屋子里有类似的情况，都是受了伤的男人跑回家锁好门，要么啃噬了妻儿，要么啃噬了老爹老娘，惨不忍睹。 活人，却没有发现一个。 到第二个通往三层的楼梯，依然是被堵死了。 张寇倒觉得心中有一点点惊喜，照这么看来，三层的确是还有幸存者的。 要上三楼，难不倒他。 第二十六章 换三眼铳 张寇踩上走道的栏杆，用力往外一跃，回身向上甩出飞虎爪，勾住了第三层的护栏，然后他左手单手拉住铁链，身体往回一荡，已经踩在三层的走道边。 然后张寇右手迅速将刀横举，警惕的护住身前。 但三层的情况和二层一样，也是静悄悄的。 张寇翻过护栏进入三层，这里很明显有人组织过有效的抵抗，很多房屋的门都没有关起来，相当多的桌椅，柜子被拉到走道上，构成了多道障碍。 张寇翻过一处障碍，发现构成路障的桌椅后方，还有几杆鸟铳，快枪。有的地上则放着钢刀和长矛。 张寇心道：看样子在刚才的几个时辰里，这里显然是有指挥的抵抗了，而且楼梯都堵住了，这第三层也没有见到活死人。刚才伸手出铳窗外求救的也肯定是第三层的，怎么到了这里一个人都不见？ 张寇也不打算冒险喊出声，他一段一段的找，这里的屋子里都没人，也没有活死人。 难道，这里的人都逃出去了吗？ 不过，这种事情并不能难倒张寇，他很快就发现了奥秘所在。 这里的人离开走道和房间，显然是有序的，有组织的。障碍物后面放的火铳鸟铳，长矛钢刀，也都大致是有序放下的，而不是随意丢弃的。 张寇已经发现有第三层的屋子的内部高度有问题，高低差异很大。显然，这里面有夹层！ 张寇很快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有一个红漆的大柜子，相当厚实，下面有最近明显挪动过的痕迹。 他看了看这柜子的高度，果断拉开柜门，里面只有一些被子，并不满。张寇在柜子内壁上使劲儿敲了敲几下。 又对着柜子喊道：“有人在吗？” 那柜子内壁猛地拉下来一个缺口，显然是个隐蔽的很好的暗格，然而下一瞬间，里面伸出来一杆鸟铳，黑黢黢的铳口正对着张寇。 幸好张寇反应神速，立刻向旁边闪身躲避，鸟铳已经开火！ 弹丸打到张寇后面的一砖墙上弹开，张寇侥幸躲过一劫。 这时里面传来一个女声：“周滨！你看清楚了吗就开铳？” 那木闸门又猛地拉上，有个男声反驳道：“肯定是怪物，你刚才没出去，你不知道，那怪物会说话！” 张寇靠在柜门边，他倒是也理解这些人极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他也预想过这种可能，不然不会顺利躲开这一枪。 张寇对着柜子喊话道：“我叫张寇，这几天都住在你们村的张翰家里。我是官军，广宁镇游兵营夜不收甲队总旗官。我看到你们求救的信号，才来救你们的！不要开火！” 刷的一声，那柜子里的木板闸口又被拉开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传来：“你是官军？你有没有被他们咬到？” 张寇道：“我是官军，是蓟辽总督标下，广宁卫游兵营的官兵。我没有被咬！” 柜子后面的男子奇道：“广宁卫？广宁卫在哪里？福州旁边吗？” 那女子不耐烦道：“别问这有的没的。” 然后她又对张寇道：“你说你没有被咬，你站到柜子门前让我们看看。” 张寇依她所言，到柜子门前转了一圈，让他们看到张寇身上虽有血渍却并无伤痕，衣衫也完整。 但女子仍不放心，要求张寇再站半刻钟，他们才肯打开柜子和他相见。 期间女子又问他：“你说你是官军来救我们，是不是大队官兵到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张寇坦言：“我本来就是你们村的人，只是少年时到辽东去当兵了。最近是赶着盂兰盆节前回乡祭扫父母，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过你们不用太担心，我看前几日官兵就有来要求宵禁，设卡巡查，估计很快他们就能知道这里出大事了，会有官兵来的。” 那女子道：“你能进来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结果她身前端着鸟铳的男子急忙反对：“不行！外面有怪物！” 张寇道：“我进来时，外面已经没有那些到处咬人吃人的活死人了，但是。。。。。。，你说的怪物是指什么？” 那男子道：“我说的不是那些得病发疯咬人的人，而是另外的东西，有个，有个东西跟他们都不一样！” 那女子道：“算了，看来他没事儿，先让他进来再说吧。” 然后他们关闭木板闸口，又转动了不知道什么机关，有机扩的声响，这柜子被挪到了右侧。 里面露出了一个中等身材男子正好可以进入的口子。然后就是一道狭窄到只容一人通行的楼梯往上而去。 张寇走进去，跟在这女子和男子身后，发现他俩不过是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随后果然来到一个面积相当大的夹层。 原来在这大围屋的顶层，有一个刚好张寇身高勉强站直的夹层，十分隐蔽。 夹层里有四五十人，都是妇孺孩童，只有六七个半大的小伙子在。 旁边还有很多东西，木桶，火铳，鸟铳，钢刀，长矛，弓弩，藤牌，应有尽有。 张寇道：“这里是。。。。。。” 那少女道：“这个夹层是我们小时候每次躲倭寇海匪时都要躲进来的地方。但我们小时候也只是练习过，还从来没有倭寇海匪攻破过我们周家寨的外围。” 张寇道：“你们守住了三楼，很了不起。” 那持鸟铳的少年紧张中略带一点点得意道：“这多亏我姐，是她指挥了我们，还有几个大姨和仆妇都会打火铳，我们才守住了这里。哎，不过下面的人可就惨了。” 原来这少年是那少女的弟弟。 那少女道：“我们也只是走运，今天正好我要搬家，很多东西都搬到了外面走道上。本来就堵。看到下面一片大乱，我就让仆妇们把桌椅木箱都堵到楼梯去，手忙脚乱的才挡住。真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样可怕的事情？” 张寇道：“我从东北边土墙和栅栏外翻进来的，我进来的时候，寨子里已经不见走动的那些活死人了。但是，他们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我也不知道。” 那少女倒是出奇的冷静理智，她简单分析了一下：“今天一大早我爹他们还带了一些人在寨子前集合，说是要在村里搜人，说有贼人。然后日上三竿时，就变成这样了，肯定是贼人下毒！” 随后她又叹道：“也不知道爹他们怎么样了，应该比我们困在这里强吧？毕竟他们那么多人。” 她又转向张寇问：“张哥，你有没有见到我爹他们，他们会来救我们吗？” 张寇摇摇头：“我不认识你爹，我今天上午一直在村东北那边救人，希望你爹平安吧。” 然而张寇心道，这种情况，你爹怕是凶多吉少了，人多也没有用，甚至人越多越危险。 然后张寇又转向那少年追问：“你刚才说的，那怪物会说话，是什么意思？” 那少年一下子变得很激动，他道：“非常可怕，千万不能随便出去，比那些得了病的活死人都更可怕！他会说话，还会吐绳子把人绑走！” 张寇问道：“绳子？” 那少年拼命点头道：“是，白色的绳子，一下子就把老王叔和王小三拖下去了！” 张寇一下提高了警惕级别，急忙追问：“当时是什么情况，你好好说。” 那少年还没说话呢，他姐姐倒是抢先说了：“我先说吧，我们之前把这一半的两个下楼的楼梯堵住了之后，我们一开始还在走道上用鸟铳帮忙打下面的疯子们，想救一下上不来的人，他们有的躲在家里，那些疯子就冲撞房门。很快，这些发了疯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才发现被咬过的人也会变成那样。 然后我们又注意到，只要不让他们看见，不让他们听见，他们就不会继续冲上来。 在我房里，一直都有上夹层的通道，我就带大家躲进来了。外面很快就没有什么声音了。然后我就让我弟弟，老王叔和王小三出去看看外面怎么样了。后面的，就让我弟弟跟你说吧。” 那少年白了一眼他姐姐，接着说：“我们三个出去时，看到那些疯子都已经原地打转，或者往墙上撞，好像没有动静他们也就不知道我们在上面。但是我们刚出去蹲着偷看，外面就有喊叫声，一楼二楼的很多疯子听到外面的声音就都从前门冲出去了。后来，后来从后门进来了一个。。。。。。。”、 那少年深吸了一口气，显然想到了极其恐怖的事情：“我是第一个看到的，我们三个也只有我看到了。后门进来了一个怪物，有一丈多高，个子很大，像大蜘蛛又像大螳螂。它一进后门就往上爬，它能随便往上爬！我当场就吓死了，这是妖怪！ 我不什么声音都不敢有，马上趴在一个柜子后面。结果我听到外面有声音问话，它问有人吗？ 老王叔和他儿子王小三以为是活人，就站起来应了一声，他们没看见那个怪物，他们一直看着前门方向。 然后，然后我就看到飞来两根绳子，白色的，一下子粘住他们俩的肩膀，就把他们拖走了！ 我觉得就是那个怪物会说人话，这个妖怪真的会说人话！” 他姐姐看着也是将信将疑，但他们口中的老王叔和王小三被人从三楼拖走了恐怕也是不争的事实。她弟弟没必要说谎，这两人也没必要自己跑下去。 张寇喃喃自语道：“白色的绳子，白色的绳子？” 显然跟隔壁那栋围屋前后门出现的白丝是有关联的，被白丝封住的门里边，会是那怪物在那里吗？ 还有寨子的大门，也被这种白丝封住了，甚为棘手。 张寇看着这夹层里躲着的几十号老弱妇孺，和几个半大小子，颇感头疼。 他不得不问这女孩：“东北面那间围屋里，有没有和这里一样的夹层？” 那女孩道：“好像没有，我记得那边是地窖，藏粮食。我们这边是藏铳炮，弓弩。西南那栋围屋有个地道，可以跑到后山海边。” 张寇很容易就做出了合理判断：“这里暂时还很安全，我看这个夹层很隐蔽，也很坚固。你们这里老弱妇孺这么多号人，走外面根本逃不出去。现在周家寨外围全是这样的活死人，见人就想吃，不打中他们的头颅，他们就不会停下。而且外头数量可能已经多达上千，我今天上午救的人能不能顺利到达晋江城或泉州府都很难说。” 那少女眉头紧皱，显然也十分心烦意乱，但环顾一圈，也得承认张寇说的对，这些人出去就得死。 “那怎么办？我们只能继续躲在这里了？”少女只能继续问张寇了。 张寇分析道：“我跟你们说一下寨子周围的情况，你们不要吓到。我进来的时候，周家寨主寨里我已经看不到一个那种活死人了。寨门口被一种奇怪的东西封住了，像是蜘蛛网，但是范围极大，更粘稠。而且门边有不少活死人都被某种东西切碎了。而且东北面那栋围屋的前后门也被这种白色的丝网封住了。所以你们千万不能够随便离开这个夹层。因为我也不知道里面那个东西什么时候会出来。你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把这栋围屋下面所有能吃喝的东西都搬进夹层来。 但是要等我信号，下面的一些房间里可能还有几个得了病的活死人，不要惊扰他们，要悄无声息的把东西搬上来。” 女孩道：“行，我和他们几个来做这个事情。” 她指了几个半大小伙，他们纷纷响应。 角落里还走出来一个男子道：“我也去帮忙。” 这男子看起来年近六十的样子，身材矮小，肤色黝黑，有点罗圈腿。 那女孩一看是他，就拒绝道：“不行，滕先生，你是我伯父的客人，我们小辈去就行了。” 张寇道：“多一个人帮忙也好。但是先等我把外面再探查一轮。如果说西南面那栋围屋安全，我就每一趟护送三四个人进地道。然后我去码头找船，走水路也许能行。但这个办法只能是备选，最上策还是大家躲在这里不要出去，等官兵来救。” 少女问道：“官兵能来吗？” 张寇心里盘算了一下，以现在的局面看，单纯靠靖海卫和泉州府游兵营的力量，也许不能很快控制住形势。因为不确定这些活死人有没有闯入临近村寨，如果发生了，也许这种活死人的数量还会变得更多。 但是这次的事情，很奇怪的是官军似乎早有预料的样子。 也许真的跟前两日官府来告知的倭寇贼人作乱有关，不然怎么会弄到宵禁和组织乡勇那么大阵仗？ 如果官军有准备，最多几天时间，应该也能摁下来了。 真正的大麻烦，是旁边这个东西。 一丈多高？难道是一只一丈多高的蜘蛛精吗？ 张寇心中这样想，口中却安慰他们道：“放心吧，最多两三天，官军就能到。这里离靖海卫驻地不算远。” 那少女的弟弟又问了一句：“那，得了这种怪病的这些人，他们还能治好吗？” 张寇很严肃的道：“能不能治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你遇到他们之后有危险，千万不要去想着他们还能不能治好这件事，一定要打中他们的头。你犹豫了，你就会死。” 接下来，张寇先下了楼，将大围屋周边探查一番后，通知他们下来搜集东西。 腌菜，水罐，腊肠，粳米，避开有活死人的房间的情况下，他们一间又一间房子的搜集物资搬到装满军械的夹层中区。所幸东西还不少，够支撑好一阵子。 而张寇则在后头山寨围墙上蹲守，他把哨子拿在手中，预备一旦见到活死人或者右边那栋围屋中的怪物破网而出，他就使劲儿吹动哨子让他们躲回夹层，或者就地在任何一间房间里躲起来。 当他们把东西搬得差不多了，也快到傍晚了。张寇催促他们回到夹层中躲避，自己则到了西南面那栋围屋查看情况。因为他之前都把注意力高度集中在东北面那一栋，生怕那封住前后门的蛛网里头冲出来什么东西。 结果，他发现西南面那栋围屋的前后门居然也被大量的白色丝线封住了。 难道，有两个怪物吗？ 张寇对这白色的蛛网状物体产生了巨大的，强烈的不安，不确定感，他觉得有必要尝试一下。这寨子里现在实在是太平静了！ 张寇折返回中间围屋的一楼，用一根桌腿和一些破布做了个简易火把。他倒上灯油，然后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根小木筒，拧开盖子一吹，里面的余烬就重新燃起火光。 当张寇将火把点燃时，却发现那少女带着她弟弟下来了。 张寇立刻喝止道：“你们俩出来干什么！马上回夹层去！” 那少年倒是听话，马上就想往回走。但他姐姐可不是善茬，直接走到张寇这边道：“我们来帮忙！” 张寇坚定拒绝：“不行，太危险了。我去看一下西南边那栋围屋的情况，那栋围屋的后门也被蜘蛛网封起来了，里面不知道有什么。万一真有怪物从里面冲出来，我还得保护你们。” 那少年一听可能是之前他见过的怪物，吓得腿都抖了，马上拉着姐姐说要回去。 那少女接下来的举动差点没给张寇气得笑出声来。她转过去对自己弟弟道：“你先回去吧，我去帮这个张寇大哥的忙，他一个人不行的。” 张寇严肃道：“你也回去！” 那少女真是天生反骨：“我回去了，你怎么找那边的地道？难道你再回来找我一次？我们要节省时间不是吗？” 张寇如果用强制手段把这两姐弟拿下，送回去，倒也不难。但是他需要这俩姐弟配合协助，否则他没把握救出这里的几十号老弱妇孺。 尤其是这个姐姐，看起来虽然年纪不大，却隐然是这一群人的领袖。 张寇想了一会儿，只好妥协道：“好，我可以让你们来一起帮忙。但是用那个不行。” 张寇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少年手里的鸟铳。 那少女道：“我们上边还有很多火器，你需要哪一种？” 张寇道：“这种一两钱装药的鸟铳没用，要么你们找来三钱以上的鹰嘴铳，或者斑鸠铳，要么就找快枪，最好的是三眼铳，翼虎铳。” 那少女爽快答应道：“三眼铳有的，不过我们这边用得不多，大家都用鸟铳。” 张寇道：“三眼铳在我们北疆边镇很流行，我听说南方卫所和乡勇爱用鸟铳，因为它轻便致远，利在五十步开外。但如果是你们两个同时用三眼铳，那么须臾之间便可打出六发弹子，二十步以内，颇有杀伤。” 那少女雷厉风行，立刻拉着弟弟上楼找三眼铳。那少年倒是哀嚎：“我没说要帮忙呀。姐，你不知道那怪物有多可怕！” 第二十七章 暴雨将临！ 张寇领着周家寨主寨大围屋三楼夹层中找到的姐弟两人，一同来到了西南边另一栋围屋后门前。 两姐弟看着后门那一堆粘稠厚重的白色蛛丝状物体，面面相觑，这要是蜘蛛放的网，这得多大一只？ 那少女比较大胆，捡起旁边一根木棍就往那白色的网上戳。结果这一戳，木棍就被黏住了，她越拉扯拔弄，这木棍被粘得越紧，越是拔不出来。 她弟弟道：“这要是人黏上去，岂不是完蛋了？怪不得老王叔和王小三被粘住抓走了。” 张寇将火把伸过去，没想到火焰有奇效。 火把上的火苗刚刚要碰到木棍上的白丝，那些白丝就已经纷纷断裂，焦黑蜷曲。 张寇索性将火把直接抵到门中心，那蛛网居然就被引燃了，看来这种东西非常易燃，火星在厚重密集的蛛网中迅速扩大，一圈一圈的扩大，封住围屋后门的蛛网肉眼可见的在烧化。 这倒是出乎张寇意料之外，他马上扔掉火把，抽出倭刀。然后命令两姐弟：“装好火捻子，快！” 两姐弟手忙脚乱的给三眼铳装好火捻子，然后齐齐把铳口对着门口正在不断烧化的蛛网。 他们之前已经按照张寇的指导装足了药量，每一把三眼铳有两管放大号铅弹子，另一管放一抓小号铁弹子。不管门里边有什么，六枪过去，至少能给它打个一脸懵。 张寇持刀站在他们身侧，随时准备援护。 随着蛛网越烧越薄，他们渐渐的看到了蛛网背后出现的人影，一个，两个，三个。。。。。。 张寇举手示意姐弟两不要点火，自己凑近了看，然后惊呼道：“你们快走！快回去！这里面封着上百个活死人！” 日头渐渐往西沉去，今日的晚照格外血红。 秦剑抬头看了看海那边的夕阳，一道不祥的阴影在海天之间出现，使得阴影边上的夕阳光线格外鲜红。 秦剑从马上跳下，从一具死尸的面部拔出一支羽箭，然后看了看，羽箭已经过度弯曲，不能再用了，他伸手摸了摸马鞍边的箭囊，怒骂了一声。 箭囊里只剩下两支箭了。 这时旁边一名老马兵骑马跑到秦剑身边，指着天边道：“同知大人，不好了，看样子明天或今晚就是大暴雨！” 秦剑翻身上马，点了点头：“我也看到了，他妈的，这可麻烦了。” 靖海卫的骑兵数量非常有限。 周家寨的活死人，足有两千以上的规模，周家寨是漳泉沿海最大的村寨之一。 离他们最近的兴安寨成了第一个遭殃的临近村寨，又增添了三百多号被感染者。 这两千多活死人即使只有一部分走出村寨，进入沿海乡野，也是极为棘手的事情。 邓杰和秦剑两人各带着一百马弓手，已经竭尽全力在原野上射杀见到的任何行尸走肉。但仍不敢保证会不会有漏网之鱼。 一旦遇到逃亡而出的健全活人，还得派人护送。 秦剑这一队从上午奋战至接近傍晚，才把兴安寨三百多号活尸全部射杀殆尽。 从寨子里勉强救出了十几个幸存的老百姓。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靖海卫的步军主力能尽快在后方拉开防线。 与此同时，卢仲远和潘正也要求海城县衙的师爷，吏员，县学生员们全体出动。将这疫病的情状和感染方式悉数写明，骑上骡子，坐上驴车，牛车，赶赴临近所有村寨，小镇，张榜公贴，知会里正，保甲。 海澄县今日多个集市和牙行库房运转陷入停滞。靖海卫的兵马到处索要马骡，一干车辆都被卸下。 靖海卫虽然号称有五千二百余战丁，属于福建第一大卫。但其自身仍有驻地，卫庄要看护，海澄县城防也是靖海卫负责。再加上这些可战男丁还有分散在其余驻地的。 实际可以迅速使用的战丁并不算很多。 漳泉一带人烟稠密，海澄县往南往东往西都是平坦的海边平原，背后则是复杂的戴云山和莲花山交汇之处。 三千多人撒出去，跟一把盐掉进大缸里差不多。 好在前两日已经开始通知临近村寨和小城镇注意宵禁，组织乡勇。如果这种疫病的讯息能准确送到各处，也许能限制下一波波及的人。 卢仲远根据漳泉一带的地形，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晋江，泉州府方向交给泉州府游兵营，胡参将已经回去布置，我们靖海卫要守住长泰，同安，漳浦三个方向。然后向周家寨方向合拢。” 靖海卫的经历和镇抚们围在卢仲远身边，卢仲远已经将自己标下甲队都派出去了，但他自己并没有离开驻地，因为他还在等待一个实验结果。 很快，一个家丁进卫署衙回报：“报，卢爷，已经按您的要求试完了。” 卢仲远和一众镇抚，经历们立刻围了过来，卢仲远急切的问道：“怎么样？他们能爬上坡吗？” 那名家丁头脑和口齿相当清楚，立刻明确答道：“卢爷，他们能上山，但是如果太陡峭，他们爬的不好，会往下掉。树根草丛挡不住他们，他们手脚并用，还不怕疼，爬的不慢！” 一名镇抚立刻道：“卢爷，那它们就有可能从同安的两边进入山地。山上散居的村落太零散了，我们恐怕没有人力去防。” 卢仲远示意他暂时不要说话，又问那家丁：“那水里呢？试出来什么结果？” 那家丁道：“卢爷，它们泡到水里不会死，昨天就开始泡的，今天捞出来依然会扑咬活人！我看它们用不着吸气！在水里靠近它们，它们也能知道，但要靠的比地上近。” 卢仲远心中暗骂，这他妈什么鬼疫病，什么王八蛋奇毒，这也太厉害了。 漳泉一带近些年富甲天下，沿海人口稠密。除了像周家寨，月港这样人口稠密的所在，沿海平原上三三两两散居的居民也不少。 山区里散居的就更多了，一个山坳里三两户，五里地开外再三两户都是正常的。 这些活死人居然能爬得上一般的山坡，这样看，靖海卫的兵力根本不够。 虽然塘报已经发上南北直隶了，等朝廷反应过来派援兵，这活死人还不得泛滥到数以万计？ “陈经历，备甲情况如何？” 姓陈的卫所经历官道：“卢爷，已经实发暗甲两千二百套，铁盔二千四百顶，铁臂手三千副，水牛皮甲和纸甲一千二百套。” 卢仲远心中盘算，本卫官兵着甲出征，若要斩杀这些活死人倒是不难。甚至寻常乡勇若有心理准备，在适当的地方，对付这些活死人其实也不难。 只要海澄县的信使能及时通知方圆百里的较大村寨，相信这个疫病最终还是能控制下来的。 至于三两户散居的，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卢仲远最终决断：“还是长泰，同安，漳浦，兵分三路向周家寨挤压。有钻进山里的，只能等解决了周家寨之后，再行处理，也许到时候，朝廷援军就来了。” “报！”又有一名卢仲远标下家丁飞马来报：“已经从海澄县，长泰镇等处征来马骡七百七十匹头，其中马匹二百九十匹，骡子四百八十头。” 卢仲远心想，一下子没了两三千号老百姓，自己八成也要被御史参了，前途未卜，以后能不能戴罪立功都是两码事，这时候还客气个屁？ 他立刻道：“七百七十匹马骡够什么用的？再派人去要，让县衙的人打头。” 卢仲远自领中路从靖海卫驻地长泰一带向南进发，沿途百姓人家都已清场，纷纷入城入寨。 他心道，还好前期有所准备，只要百姓都躲到城寨后面，这些活死人的威胁还是有限的。 但最可怕的还得是那个背后长蛸鱼触手的妖人，想要搜捕他，实在太难。现在只能要求临近城寨对所有进出人等严加搜查。 卢仲远标下骡队，邓杰，秦剑的马队，同样是兵分三路，相当于是靖海卫的前锋，展开在周家寨的三面。 他们奋力剿杀下，周家寨和兴安寨流散出来的活死人其实不多。 靖海卫出来的步军主力将阵型拉的很宽，虽然显得十分薄弱，但如果遇到零星活死人，是完全能轻松顶住的。眼看卢仲远的三面张网越收越近，似乎胜利在望了。 但到了傍晚时分，一道不详的阴影出现在海天之际，卫里的老营兵急报卢仲远：“卢爷，您看天边！这怕是风暴啊。” 在阴影的边缘，夕阳的燃烧下，云霞变得格外血红。 卢仲远的手攥紧了缰绳，心道，娘希匹，老天要玩死我？ 第二十八章 意外的援军，雨中的声音 第一波极强的海风已经抵达，强劲的风力直击人的面门，吹得人脸都生疼。 水田边的芦苇丛中，一个活死人顺风跑了出来。一名靖海卫马弓手策马而至，小稍弓拉满，羽箭却偏出！ 箭绵软无力的划过活死人头边，很快飘忽起来。 马弓手已经设法抵近到五步之内了，依然无法让箭矢保持准头。活死人往前一扑，没抓到人，却抓到了暗甲的甲裙摆，这名马弓手被拉倒下马匹，狠狠摔到了田地上。 那活死人又扑咬上来，刹那间，它背后劲风袭来，邓杰在马上侧身用一把长柄苗刀将其头颅斩下。 邓杰拉住马，在马上对着艰难爬起的马弓手喊道：“风太大了！不要用弓箭了，全部换刀！” 马弓手感觉到脸上开始遇到随风而来的水珠水汽，一时之间倒也十分消解暑意，毕竟他们已经着甲驰骋作战一整天了。无论人马都被汗水湿透，被日头晒得闷热无比。 此刻狂风携带水汽而来，一下子解除了他们的暑气。 但是，他还是对邓杰道：“邓爷，这要下起狂风暴雨来，又是晚上，弟兄们实在没法坚持了，您得收队了！” 邓杰固然担心有漏网之鱼再酿祸害，但这名属下说得对，倾盆暴雨将至，狂风席卷而来，又是行将入夜。他们真是没法坚持下去了，不收队也得收队了。 于是邓杰吹哨传令，他这一队马弓手必须找就近的高处可避雨的地方了。 在卢仲远身前，一棵芭蕉树被狂风吹得弯了腰，大大的芭蕉叶如同绿色的火焰，极具张力。 几个镇抚和经历，还有五六个千户，冒着狂风来到卢仲远身边，等待卢仲远拿主意：“卢爷，这样的风雨下，我们这里没法坚持下去啊！” 卢仲远也颇感犹豫，现在不知道狂风大雨对那些行尸走肉有什么影响，但肯定对海澄县县衙的人到各个村镇张贴官府公告影响很大！一旦前功尽弃，后果也许不堪设想。 老资格的陈经历看出了卢仲远的犹豫，劝道：“卢爷，这么大的风，今晚肯定也没什么人外出，不会有多少人受害的。” 卢仲远也想到了这一点，但他还是忧虑：“可一旦风雨停歇，我们可能已经对这些活死人的踪迹彻底失控了，到时候凭我们靖海卫这点人再加上泉州府的游兵营，可能也压不住局面。” 一个老千户劝道：“卢爷，这种狂风大雨从海上而来，说不定后头还有巨浪呢，要是有海啸，我们这三队人就完了。” 这老千户言之有理，如果有海啸，不仅会把大量活死人往北面冲来，更会毁掉他这三千甲兵，到时候漳泉一带更加完蛋。 卢仲远下令：“收兵！传我命令，三队收兵，就近进入城寨驻扎。另外，我出一千五百两银子，募敢死之士三十人，配给一马一骡，确保漳泉一带每一个三十户以上村寨的里甲都清楚这次疫病的情状！风雨停歇后，每保下来一个村寨，加给赏银三十两！” 正当卢仲远忧心忡忡要收兵回营时，他留在海澄县的一个家丁疾驰来报：“紧急军情来报！卢爷，喜讯！” 卢仲远一时愣住，这档口还能有什么喜讯？他都做好风暴过后一片狼藉，更多人被咬，更多百姓伤亡的思想准备了，要是控制不住场面，怕不是连去北疆戴罪立功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拖回南直隶斩了。 “卢爷！有援兵，明日抵达！” 卢仲远都错愕了，因为来的家丁是逆风喊话，虽然很近，但声音还不完全清楚。 那家丁又用大力气重复了一遍：“卢爷！福州卫官兵，潮州卫官兵，明日可以从西南，东北两头抵达。泉州知府已经代为转述疫病情状，风雨停歇后，福州卫，潮州卫，泉州府游兵营和本卫四路汇同进剿。这是泉州知府雷亮东发来公文塘报，卢爷请看！” 卢仲远接过牛皮袋子，用身体挡住背后来的风雨，在纸张湿透前迅速看完。 卢仲远道：“居然还有湖广水师主力。可这，怎么会呢？我的塘报，现在最快都还没到南直隶应天府，顶多路发于福州，更不会发到潮州卫，这。。。。。。” 一旁的陈经历道：“卢爷，这可是好事啊。您管他们为什么来的呢？” 卢仲远倒没理会他，喃喃自语道：“步兵军官兵来了差不多五千人，这倒是够用了。” 随后卢仲远更改了命令：“左翼往同安收兵，右翼进月港据守高处，本队收兵回海澄县！” 卢仲远一边策马启程收兵，一边小心翼翼的将泉州知府雷亮东的公文塘报收入牛皮袋子里。他的心里仍然充满疑虑，这援兵来的，合情不合理。 此时在周家寨的围屋中，张寇和一对姐弟带着斋藤松和一些老弱妇孺，几个半大孩子，仍然躲在中间最大围屋的第三层夹层中。 外头呼啸的风声越来越猛，终于打响了一道震撼人心的雷鸣！ 下头的寨子里的行尸被这雷声惊扰，纷纷嘶吼起来，盲目的四处乱窜，把被风吹动的许多东西都当做人扑咬过去，扑到了才发现不是活人而放开。 张寇问那个领导众人的少女：“你们今天上午是怎么爬到屋顶上去的？” 少女道：“从夹层这间房出去左边，过了楼梯有另一个夹层，比这个小一些，但是能通到上面去。” 张寇打算上围屋楼顶看看，一来判断一下这场大风的情况，二来他还担心张龙那小子仍然徘徊在附近，他想看看能不能看见他，顺带给他打个信号让他赶紧走。 第三。。。。。。 “我带你去，我也上去看看。” 这少女又出鬼主意。张寇当然还是制止：“你听外面的风声，凑近箭窗听！你身子太单薄，一下就会给吹飞了。” 那少女仍不服气：“我爷爷，我大伯父，早就让人在围屋顶上修了柱把子，我上去双手握着，吹不飞我！而且上面又没有得了病的疯子，能有什么不妥，我去看看我爹，我大伯父，我爷爷他们会不会来救我们。” 无论是对付边镇的老兵油子，还是边镇属夷里的滑头，张寇都有办法，但对这样一个半大的少女，他还真管不住她。 他们两人小心翼翼地越过走廊上的几道障碍，因为之前他们烧化了西南面那栋围屋后门的蛛丝，许多活死人从里面涌了出来，所以现在这一栋围屋的一二楼也有可能有活死人活动。 在同样一个大柜子后面，还有一个夹层暗道，上去之后，这个夹层比较小，张寇也得微微弯着腰才能走动。 在夹层的尽头，有个四阶木梯子，上头的盖子看起来非常厚重。 张寇打开这盖子，外头的风立刻就呼呼的灌进来，已经开始有比较大的雨滴飞来。 张寇和那少女爬出去，外头果然插着一些牢固的把手，两人伏低身子，手脚卡在柱把上，倒是颇见稳固，只是雨水渐渐变多变密集，难免就要湿身了。 张寇先看海面那边，已经再看不到夕阳的红光了，一大片巨大的，如山岳般高耸的黑云团，像是天上的宫城，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威压而来。在层峦叠嶂的黑云之间，闪电或环绕或贯穿其间，每次电闪过后，直让人体会气象万千一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海上的浪涌，也是一浪高过一浪，大有海啸的意味。 再看向周家寨的各处地方，村中心，铁厂，染坊，盐场，村东北张家墓地，都已经看不清晰了。 张寇仔细眯着眼睛看，也没有办法看到张龙和他那匹乌头青还在不在。 少女指着下方寨子里的活死人喊道：“快看！” 每次雷鸣之后，活死人们就会激动的乱窜起来。而之前被他们烧化了蛛网的那一栋围屋里，正在陆陆续续的不断跑出更多的活死人。在雷电的惊扰下，他们逐渐的从后门涌出，数量看起来有好几十个。 少女直勾勾的看着，这些人都是她的亲族亲属，家长里短的邻里，现在却都如同熊罴野兽，炼狱恶鬼，昏暗的狂风大雨中嘶吼，这场景恐怕会让这少女今生难忘。 张寇心中为她惋惜不过片刻，忽然想到了一件要紧事！ 张寇手脚并用，弓起身子迅速爬到围屋东北面，他看向边上那栋围屋，却发现那里后门的白色蛛网被撕开了！ 被撕开的蛛网飘飞出来，被风吹得如同一面猛烈晃动的白幡！ 张寇大惊，这他妈的可不像是被烧开的！ 他立刻迅速爬回少女身边，打开盖子，一把拽过她胳膊，不顾她的惊呼和抗议，把她拉回夹层中。 张寇猛地关上盖子，心脏剧烈跳动。 他作为一个经历无数危险的塞外夜不收，对危险的迫近早已养出了堪比深山老林的野兽那样的直觉。 尽管他只看到了被撕开的蛛网，但他可以肯定，刚才有非常危险的东西，从东北面那栋围屋中出来了！ 那少女看到张寇表情如此严肃可怕，忙问：“怎么了？刚才你看到什么了？那些疯子爬上来了吗？” 张寇猛地把手捂到这少女嘴上，少女眼中惊怒，甩头就想叫喊。张寇另一只手紧紧压住她肩膀，用眼睛示意她不要说话！ 少女看到张寇极其严肃的眼神，终于明白过来，这次碰到的可能不是那些活死人，而是她弟弟之前提到的那个“怪物”！ 张寇见她冷静下来，放开了她，轻轻靠近这个夹层用来打火铳和弓弩的箭窗，他蹲在旁边侧耳倾听。 外头是呼啸的风声，闪电的雷鸣声，还有下头活死人的嘶吼。 一片嘈杂中，张寇还是听到了那个细微的，异样的，诡异的声音。 像是许多只脚，可能是带着许多倒刺的脚，在围屋外侧的砖面上迅速爬过的声音，尖碎又细密。 还有像是一株芭蕉树，偶尔被大风吹到的蕉叶晃动声，这蕉叶还真不小，而且还在移动？ 这是，翅膀的声音？ 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在他们下方外围的某个地方停住了。 有什么东西，个子很大的东西，爬在围屋的墙面上。 紧接着，发生了让张寇震惊的事情，在箭窗外的狂风暴雨中，传来了悠悠的一句：“有人吗？帮帮我。” 少女条件反射的差点就开腔应答了，还好张寇和她自己的手几乎是同一时间捂住她的嘴巴。 她惊恐的看向张寇，外面那个巨大的东西，居然会说人话？！ 第二十九章 凡人之躯 上 风暴终于降临了。 黑云压城，其力澎湃，大海巨啸，其势遮天！ 尽管雨点已经比蚕豆还要大，但在风声和雷鸣的衬托下，雨的声音连最温柔的春雨都不如。 呼啸的风声和雷鸣已经足以让内陆的人感受到河山动荡，城阙动摇。 然而它们俩对于在海边的人来说，依然显得平庸，甚至是平静。 因为此时此刻，对于靠近海岸的人来说，没有任何事物的声势，可以比得上来自大海的怒潮狂涛！ 拍击在山崖上的海浪，一浪高于一浪！两波巨浪之间的可怕间隙，仿佛连风声雷鸣都被吞噬进去了，让你的心悬在半空。 周家寨主寨围屋三层的夹层里，幸存的幸存的几十个妇女儿童和半大少年都处于彷徨不安的等待中。 巨浪开始拍击周家寨所在山包向海那一面的山崖，这个寨子已经矗立在此二百年了。 这一天，它的人全毁了，变成了不死不活的行尸走肉。 这个寨子本身，会被毁掉吗？ 此时此刻的夹层之中，倒并不难受，风暴的降临甚至驱散了日间的暑气和闷热。 凉爽的水汽从几个铳窗箭口灌入，几个孩童们摆脱了焖出来的一身汗，反而能睡得着了。 靠在箭窗旁边的半大少年精力比较旺盛，吃过了海蛎粽子，却不想睡觉。 正在无聊的看着窗外黑云中偶尔划过的闪电时，他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正在围屋的外墙上摩擦，爬动。围屋毕竟年头久了，外墙雨打风吹日晒，爬了藤蔓，出了坑洼。 有一个很大的东西在外围墙面上拖动，那声音，即使有狂风暴雨也能隐约听到。 还有一种好多根偏尖锐物体不断迅速的触及墙面的声音，接触后又一下变得绵密有顿感。 这种声音能传导到夹层中，在雷鸣的间隙，越来越明显，越来越频繁。 “有人吗？谁来帮帮我？” 靠着箭窗的少年被吓了一大跳，这声音，听着怎么是窗外不远的地方传进来的呢？ 他把头探到箭窗上查看，箭窗不大，人是钻不出去的，头探出去也很困难。少年只能看到外面漆黑而涌动的狂风暴雨。 一个老汉注意到了这少年的异状，老汉看着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斋藤三郎。 斋藤松走过来问：“小伙子你在看什么？” 少年挠着头道：“有人喊话，好奇怪呀，外面有人喊话。” 斋藤松惊讶：“是寨主他们回来救我们了吗？在喊我们？也许他找到我儿子了。” 少年说：“我听到的好像是，他在求救，问有没有人，找人帮帮他。” 斋藤松更奇了：“在外面？现在？” 少年点头道：“对啊，太奇怪了，外头能有人喊话让这里听到吗？以前寨主不让我们随便进来这里玩，怕我们拿鸟铳瞎打，我也不知道下面能不能喊话让这里听到。” 斋藤松便凑近了箭窗，打算听听。 恰好在这个时候，外头又传来了一声：“有人在吗？谁来帮帮我。” 斋藤松一下子浑身激动起来，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他的儿子，斋藤三郎的声音！ 激动的斋藤松立刻冲箭窗外大喊：“三郎，我在这里，你怎么啦？你需要我帮你什么？” 斋藤松这么一喊，夹层里很多人都醒了过来，疑惑的看着他和少年这边。 很快，窗外的东西听到了他的声音，许多只脚触及墙面的轻微敲击声密集传来，更明显的是沿着墙面的拖动声，有什么块头很大或者很长的东西，在外墙上迅速接近他们！ 那东西迅速地爬到了他们所在的夹层外边，爬动的声音停了下来，又从外边极具穿透力的传进来两句：“有人吗？谁来帮帮我？” 此刻外头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海浪咆哮，这声音能如此清晰的传进来，显然就在箭窗旁边。 斋藤松更加确定，外头的声音，就是他的儿子斋藤三郎！ 他旁边的少年显然陷入了迷惑，这种情况下，外头的墙壁上真的有人吗？ 他第一反应则是以为张寇和周子宁在屋顶上遇险了，正挂在外面，于是这少年也大喊：“子宁姐，那个什么大哥？是你俩吗？” 此时身后一名妇女将夹层里仅有的几盏油灯取过来了一盏，让这少年和斋藤三郎可以稍微看清一些。 在微弱的油灯光照下，以及外头天边偶尔闪过的劈天雷光，他们三人看到了极致恐怖，诡异的一幕！ 一个人头出现在箭窗的外面，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盖住他的脸。 斋藤松越看，这越像是他儿子斋藤三郎。 但那三郎却不说话，忽然怪叫一声，仰头张开嘴巴，那嘴巴上下裂开到任何活人都不可能做到的地步。 在油灯跃动的火光下，一个暗红色的小人头，从裂开的口中探了出来。 它的脖子从藤三郎的脖子中伸出来，像一条手腕粗细的蛇，但却被剥了皮的。 那个小人头五官俱全，但却如同人脸被剥去皮肤，剃掉毛发，暗红色的血肉皱在五官旁边。 随着他开口说话那些褶皱的血肉都在颤动，那么一点点火光都能看到它粗大的血管。 “你在找我吗？我那可怜的，倭寇老爹？哈哈哈哈。” 三人都被吓得不轻，那名妇女更是惊得掉落了手中的油灯。 说时迟那时快，油灯一落的顺军，那红色小人头猛地伸长其脖子，如同毒蛇捕猎，闪电而出，猛地咬在那名妇女的脖子上。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了旁边的少年和斋藤松一脸！ 夹层里所有人都惊惧的叫喊出来。 那名妇女倒下了，而斋藤松和那名少年仍然呆呆的站在当场。 那红色小人头发出淫邪的奸笑，又要冲着少年咬去。 电光火石之际，千钧一发之时，张寇和那名叫周子宁的少女回到了这个夹层。 来不及思考当前的情况，来不及研究这个诡异的场面，几乎是动物一样的本能！张寇右手下弯，从靴子边的绑带中抽出了一把小刀，在极微弱的光线中向前投掷而出！ “啊！”一声惨叫。 张寇的飞刀插进了那红色小人头的左眼！它被强劲的力道冲击，撞到了箭窗旁边的转墙上，飞也似的缩了回去。 随后外面响起了和刚才的人声完全不一样的嘶吼，像虎豹那样响亮，但要更加的尖锐！更像是虫子的鸣叫，只是这虫子的个头似乎不小！ 张寇和周子宁赶紧冲上去，把那少年和斋藤三郎拖走，拖到夹层靠里的地方。 张寇拔出长刀，又一个翻滚，靠着墙边来到那倒下的妇女身旁。 他伸出手探了探妇女的颈部，奇怪的是这名妇女并没有死，她仍然活着，只是呼吸很微弱，像是中了什么毒素，失去了意识。 此时，外面的庞然大物开始骚动起来，他们能听到明显的爬动声，拖动声。 张寇喊道：“都趴低身子！不要靠近那些箭窗！” 所有人都乖乖照做，张寇自己则站起身子，背靠砖墙，他左右两侧各有一个放箭打枪的射窗，他准备任何东西探进来，他随时就给对方一刀斩击。 然而巨物的爬动声十分频繁，却并没有什么东西探进来。 它似乎在频繁的转身，也许是找不到进入这个夹层的办法。 但是很快，张寇察觉到了不对，从几个箭窗飘进来的水汽和风声，浪涛声都变小了。 他快步取来一盏油灯，冒险查看，结果大出意料。 原来那怪物在每个箭窗上都喷射了那种白色的丝网，将箭窗都封住了。 张寇将油灯单手往前探出，他记得一点点火苗就能迅速烧化这些网。 然而这一次，这些蛛网纹丝不动。 张寇对内大喊：“快，找一支长矛来。” 而此时，那怪物的动静已经爬开，长而大的身躯在许多只脚的拖动下向上爬去了。 张寇心中有巨大的不祥预感，难道，这怪物想从围屋顶部爬进来？ 少女周子宁和她弟弟奋力抽出一杆长枪，递给张寇，张寇往箭窗外面使劲儿一戳，心里凉了半截。 完了，这白色的丝网原来见水之后，韧性粘性翻了十倍不止，张寇尽管能将它戳变形，却无法戳破！此时箭窗外面的雨水，风，都飘不进来，连声音都小了很多。 这东西湿水之后，连气都不透了！他们连长矛都拔不出来！ 而此时围屋的上方出来不详的声音，那怪物，不管是什么东西，长长的身子正在从屋顶的空心圆爬进围屋。它爬过围屋内的走道，触碰到那些堆积的杂物和作为障碍物的桌椅时，发出了很大的声音。 从张寇见到周子宁这个小姑娘开始，她一直都是一副坚强，勇敢，无所畏惧的模样，远远表现出超越她这个年龄的成熟度和领导力，她的弟弟远不如她。 可现在连她也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模样，只能看向唯一的指望张寇：“张大哥，现在怎么办？！” 张寇反而问她弟弟：“你今天中午见到这个怪物的时候，它有那么大的个子吗？” 她弟弟已经快要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回一句：“没，没有。” 张寇也顾不上多想这里面的问题。 这个夹层并不容易找到，他们的声音传到围屋内的音量也远小于通过箭窗传到外面。 但如果这个怪物会说人话，能像人那样思考，只要记一下箭窗的位置，最终还是会找到这个夹层的。 夹层的隐蔽给他们争取不了多少时间。 张寇急切的环顾夹层里堆放的大量物品，幸运的是，他很快注意到了一个比较新的东西，正是他所需要的东西！ 那是一门装在四轮小木车上的佛朗机炮！而且是字母铳的。 这是正德时期开始仿制弗朗机夷人的产物，嘉靖时期全国官府大产了数万门之多，民间更是数不胜数。 天朝人勤劳智慧，给这种弗朗机夷人的火器进行了诸多改装，其中迅捷字母筒是最提高其射速的一种，尽管降低了威力，但是在这狭窄空间里绝对够用了。 张寇道：“不要慌，你们跟我来，叫那几个男孩一起过来！还有你！别傻站着了！” 张寇也拉上了在场的唯一成年男子斋藤松，他们将这门佛朗机炮推动起来，推到了楼梯口。 然后又抱来了一桶火药，张寇道：“这子母铳的子铳筒有铅弹丸，但威力太小，我们这里离夹层入口又近又狭窄，不超过十步。应当再追加些铅弹丸或石弹丸，铁弹丸到母炮口子里。” 然而这关键时刻，却到处找不到铅弹丸或石弹丸。 幸而少女周子宁眼尖，发现了地上有一个木桶装着一些还没有进行铤装的弩箭箭头。 立马提了过来给张寇，张寇大喜道：“这个更好！” 此时外头怪物爬行的声音越来越大，狂怒的嘶吼声连厚厚的青砖墙壁都盖不住了。 外头一阵噼里啪啦，显然它为了找到这个夹层正在疯狂的破坏那些房间的门窗。 围屋的外头那一层，青砖包裹夯土是很坚固的，连火炮都轰不动，但里面的房间却不是这么坚固。 尤其是这里做了夹层，一些地方更加薄弱了。 张寇紧急的给这门佛朗机炮装药，他是北镇边军马兵，对火炮一项不算熟练。 但字母铳筒有个好处，药量是给定的。北方边镇的步军对付塞外鞑子骑兵，这是个神器，最适合在近距离接敌时发射。 它威力不大，且不能射远，但二三十步以内，杀伤也不容小视，一门母炮配八九个子铳筒，提前装好药，射后即可替换，对付来去如风的骑兵，最为合适。 张寇见过太多关内的文人，官僚，客商，他们很多去到广宁和开原的马市做买卖，对边关的塞外征战夸夸其谈，其实一窍不通。 他们不知道，对付鞑子骑兵，最重要的是能打中，其次才是威力多寡。 张寇火速装好一个子铳筒，并且交代周子宁和她弟弟，还有几个妇女，斋藤松，一起给剩下的八个子铳装药。 然后又命令周子宁姐弟把白天跟他一起去隔壁围屋时已经装好药的两把三眼铳拿来，一起守在夹层的暗道入口。 无论什么东西撞开外面的大柜子，进入这个暗道，劈头盖脸的就给它六枪一炮，密集的弹丸和弩箭头绝对避无可避！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不得不重视，几人一通忙乱之后，都发现，这夹层里越来越闷热了，外头暴风雨带来的凉意早已消失。 湿了水的丝网将箭窗封死，暗道空气本来流通就不好，大家的呼吸渐渐显得急促起来！ 第三十章 凡人之躯 中 砰！砰！砰！ 每一次撞击，都会带来稀里哗啦的碎块，砖石瓦砾和夯土粉末的掉落。 更有好几件房子里的杂物，水缸，瓷器，瓦罐，受到强有力的硕大身躯的冲撞，纷纷爆碎。 在暗门之后的夹层中，在夹层连接围屋内部的走道前，蓟辽总督标下游兵营前锋左哨夜不收甲队总旗官张寇，正带着周子宁姐弟，还有自称为藤韩松的老倭寇斋藤松，以及几个妇女，把守在夹层通往暗门的楼道后。 除了张寇之外的所有人，几乎要被这种未知的恐惧给吞噬了。不需要任何超群的聪明才智，也可以感受到外头正在撞击墙壁的东西，是一个身形巨大的怪物！ 围屋外围一圈非常坚固，厚重的青砖包裹夯土，可以抵御火炮的轰击。但围屋内的房舍则没有那么坚固，砖墙和屋顶普遍比较薄弱，这个怪物找到暗门是迟早的事情。 张寇他们所在的夹层，是很坚固的，唯一的薄弱点就是外头大柜子挡住的暗门这一层。 对于此事，张寇倒不是很担忧，他不知道外头是什么，但他在辽镇塞外的千里大泽，长白深山，密林大岭之中，经历过无数的危险。也见识过震慑群山的雪山巨虎，站起来一丈多高，块头堪比最大的偏厢炮车的巨熊。 但只要是血肉之躯，就要在这并不宽敞的暗道里面对他们的佛朗机炮和两杆装满了弹子的三眼铳。 佛朗机炮除了子铳筒的弹药，炮口还加了小半桶没有铤装箭杆的弩箭头。 暗道不过两丈，这个距离吃下这六枪一炮，龙王爷也得知道桃花为什么那样红！ “冷静！手放稳！” 张寇在这关头，越是专注于手头的事情，几乎完全无视了外面巨大的动静。 他看到那少女周子宁的弟弟，手不住的发抖，即使在微弱的油灯光照下，也能看到这少年瞳孔放大到极点了，呼吸也十分急促。 其余几个妇女更是跑回夹层里边角落里缩成一团了。 幸好那个叫藤韩松的老人和剩下几个半大男孩能扛点事儿，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找了火把来，老人非常熟练的操作给子母铳筒塞火捻子绳儿，把火把点着了就在那儿等着。 那少女周子宁突然踹了她弟弟屁股一脚，因为她站着端铳，她弟弟正好是蹲在她身前。这一脚可不轻，她怒斥道：“你慌什么慌？别跟个娘们儿似的！” 这一脚倒是起了些作用，她弟弟还真稳住了点。 张寇在一旁，左手抽出小刀，右手握紧长刀，虽然全神贯注，也不免觉得好笑，这少女虽然模样清秀，但性格倒是沉着果毅，难怪能领导这些人幸存下来。 砰！啪啦！ 那怪物找到暗门了，外头的漆木大柜子已经被撞碎了！ 张寇一边用力但压低声音的强调：“冷静！慢！听我命令打火点火！” 众人感觉到头皮都在发麻！发根底下甚至在恐惧下有刺痛感。 “慢！”张寇继续控制节奏。 砰！ 又是一声大响。暗门和暗门边较薄的砖墙都被撞崩了。 门外传来一阵高亢尖锐的嘶吼！与世间任何生物都不相同。 “现在，点火！”张寇下了命令。 斋藤松凭着本能用火把给火捻子点了火，周子宁和她弟弟也都在用颤抖的左手手端着油灯给火绳点火。夹在右臂的三眼铳对这两个少年来说，显得过于沉重。 这时，在门外亮起八个红点的妖光，如同两排锐利，妖邪的红灯。 是那怪物的八只眼睛！ 这八只眼睛突然从竖排横了过来，两只长长的节肢前足先伸了进来，它要侧身爬进夹层！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味儿，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儿扑鼻而来！ 幸好它庞大的身躯不容易挤进来，就在它的大脑袋伸进来的那一刻，两杆三眼铳先后开火，四枚弹丸和两把碎铁砂喷射而出。 在这中间，佛朗机炮也开火了，子铳筒的火药轰出一枚鹅卵石大小的铅弹丸，连带着把塞在炮管里的小半桶弩箭头也轰了出去。 然而比这些枪炮更快打出的却是张寇的飞刀，他左手早在周子宁姐弟和斋藤松点火成功之前，已经甩了出去，目标直指那怪物的八只眼睛！ 事情果然如张寇所预料，劈头盖脸的一通火力打击下，这怪物用脸接了个正着！ 夹层暗道里到处溅射满了蓝绿色的血液。 第三十一章 凡人之躯 下 吃痛的怪物留下了大量恶心的，腥臭的血液和碎肉，粘液。挣扎着从暗道里退了出去。 它在外面发了狂，疯狂的嘶吼，扭动，围屋内圈的房舍被折腾的够呛，瓦片纷纷掉落，各种东西碎了一地。 这成功的一击之下，众人承受的极致恐怖感和压迫力才稍稍降低。 斋藤松问：“怎么样，把他，把它打死了吗？” 张寇道：“你听外面的动静，怕是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少女周子宁问：“现在该怎么办？” 张寇下令道：“装药！做好准备！” 他们一行人又开始忙碌起来，跟三眼铳和弗朗机炮装药。三眼铳相对装填繁琐，这佛朗机炮倒是很便捷，拉开炮管拴，装进去子铳，再把剩下的弩箭头倒一部分进炮口。 这样弄会导致佛朗机炮打不远，但是在这三丈都不到的距离，却是威力十足！避无可避！ 众人忙碌时，张寇注意到异状，外头怪物的疯狂扭动声和撞击声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对瓦片的扒拉声，以及一种奇怪的声音。 非常的细密，绵密，毫无间断的声音。 张寇仔细一看，那怪物正在外面朝着暗道喷出大量的白色丝线。 周子宁也看到了，她道：“那怪物想用蛛网封死我们，不过我们有火把，不怕它！” 张寇听着瓦片的扒拉声儿，忽然醒悟，想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问题。 刚才那怪物就喷射丝线封住了夹层的箭窗，被窗外的狂风暴雨淋湿之后，这白丝可就跟白天的情况大不相同了。火烧之下纹丝不动，韧性粘性更胜百倍，而且密闭性可以说是水汽不通。 如果这里夹层暗道的口子也被沾水的怪物蛛网封起来，他们这几十号人非得憋死不可！ 这怪物还会扒拉围屋里圈的瓦片房顶，那里可没有外围坚固，一扒拉下来，外头的倾盆大雨和狂风中的水汽就全灌进来了，它的网一湿，张寇他们必死无疑。 想到这一节，张寇来不及做任何解释，一把抢过斋藤松手上的火把，就冲过去烧这白色的丝网。 周子宁看得惊呆了，急问：“张寇你干什么呀？” 张寇道：“我要出去，你们再点火把，如果一会儿这蛛网烧不动了，就拿佛朗机炮推进了打它！我出去引走那个怪物。” “你疯了？！你出去马上就会死！” 然而白色丝网在火把下的燃烧已经不利索了，没有白天那样烧化传导得飞快了。 围屋内部破损的屋顶和瓦片，让倾盆大雨和水汽灌了一些进来，蛛网下层已经烧不动了，几乎在张寇齐腰的高度才烧开了一片。 几乎没有时间犹豫，张寇插刀入鞘，双手合拢做鱼跃状飞身跳了出去。 恰好此时一道气势如虹的闪电划过黑云翻涌的天空，张寇看见了这怪物的全貌。 它的体魄如同一条肥大的青龙，足足有近六七个成年男子身高的长度。长着蜈蚣的一半躯干，身上有蜈蚣的甲壳，但是脑袋更像是蜘蛛和蜈蚣的结合体，同时身体的后半部分像是螳螂的大肚子。 但最可怕的是它那些大长腿，并不是蜈蚣的腿，而是蚰蜒的长腿，它背上甚至还有翅膀。难怪能够在围屋的外围墙壁上爬行自如。 至于最早时见到的那个少年的人头，以及他喉咙里的小人头，则不知道隐藏在什么地方。 那怪物一边扒拉围屋里圈的房子的房梁瓦砾，一边用硕大的屁股对着暗门吐丝。 暗门下方已经被飘进来的雨水打湿，这里的蛛丝张寇烧不动，但上半部分已经烧掉。 怪物察觉到异样，低头看下来，原来它除了蚰蜒的脚，还长了一对螳螂的大刀前爪，怪不得能斩杀那么多活死人。 这怪物脸上仍在流淌着蓝色和绿色鲜血，蜘蛛一样的脸面和蜈蚣嘴巴前那双大螯上全都是伤痕，深浅不一。 雷电光闪过，它那八只鲜红色的眼睛上，有一片金属反光，正是张寇甩出的那柄飞刀。 它在倾盆暴雨的暴风中，以及大海怒潮狂涛的海啸声中，从围屋上沿弯下腰来查看张寇的踪迹，对着刚才张寇鱼跃跳出翻滚而过的地方发出一声足以刺痛人耳膜的锐利咆哮！ 这模样，真是志怪小说里的绝世妖魔。 但张寇跳出之后，翻滚很迅速，躲到了隔壁房间破损的墙壁后方伏低身子，躲在了那怪物的视线之外。 眼看那怪物又要对着暗门喷吐白色蛛丝，此时围屋里圈屋顶在这一片已经被它的一身蛮力完全破坏，倾盆大雨已经打到暗门门前，只要它喷出蛛丝，就会湿透，变得火烧不破，刀砍不穿！ 为了拯救那一夹层里躲着的数十名老弱妇孺，张寇拔出长刀一跃而起！ 他左脚踩在左侧一根还立着的支撑柱子上，飞身过去一刀切断了这怪物诸多只长腿中的一根，蓝绿色的血液喷涌而出，流入了大雨带来的积水中。 他顺势侧身一滚，在一地碎瓦砾中滚到怪物的尾端硕大肚子前，双手高举长刀，奋力斩下！ 一击将这怪物大屁股尾端的腺体砍成重伤，几乎被斩到段落！ 这里流出的血液不仅是蓝绿色的，还有浓稠的黄色。 怪物喷出的白丝戛然而止，它痛苦的狂乱舞动起来，庞大的身躯和诸多长腿疯狂转动。 张寇这一击，几乎等同于自杀式攻击，那怪物巨虫这一动，张寇立刻被扫倒。 然后它一边嘶吼一边转动那长而巨大的身躯，头向下回到了围屋内，它幸存的几只眼睛很快发现了正在艰难爬起身体的张寇。 这怪物巨虫立刻弓起身子，有点像蛇捕捉猎物前的样子，或者像蜈蚣，螳螂即将狩猎前的模样。 在夹层暗道边缘偷偷往外看的少女周子宁被张寇刚才那不要命的一击给震撼到了，她虽然看不到这怪物巨虫的全貌，但看到了正在转向的巨虫的下腹部和大量晃动的蚰蜒般的长腿。 不需要看到全貌，她也知道张寇命在旦夕。 周子宁对屋内喊道：“快，把火炮推过来！” 张寇被刚才巨虫的剧烈骚动撞倒，身上被雨水湿透以及地上那极端腥臭的虫血所沾染。 但他顾不上这些，他挣扎着爬起来就往前面另一间破损的房屋手脚并用的爬过去。 背后一记劲风袭来，有什么极为锐利的东西划破倾盆暴雨和呼啸灌入围屋的狂风，直冲张寇背后而来！ 他知道是那怪物身前一对如同螳螂般的大刀前爪！ 奋力一跃的张寇，堪堪躲过了第一下虫爪大刀的攻击，他身侧一条偏细的梁柱被干净利落的劈成两半。 他落地之后立刻向左翻滚，第二下刀爪攻击也如影随形而至。 一下子劈在张寇脑袋旁边不远，飞溅而起的碎石瓦砾都砸到了张寇的脸上身上。 张寇手脚并用往已经变了形的走道边上爬过去，他预感到怪物大虫的第三次冲击马上就要来了，张寇奋力掏出缠在腰间的飞虎爪挂在变了形的护栏上，自己身体挪到走道边缘。 巨虫收起一只刀爪，又弓起身子，一对巨螯对了张寇。 这巨虫猛扑过来这一击，真的是带着势不可挡的威力，在倾盆暴雨中形成了一圈圈飞溅的水轮花！ 被这一击咬中，就算是头大象怕是也得当场重创。 张寇右手发力一拉那变现了的走道的边缘，整个人翻滚落下空中。巨虫巨螯只稍晚片刻就轰然而至！ 张寇刚才所在的地方暴起一堆碎片，本来已经被巨虫折腾变形的走道继续崩落。 张寇左手吊在飞虎爪上，也跟着崩落的走道进一步掉到围屋的一楼。 但是张寇发现，这里的一楼又有新的情况。 这里的水，已经到他胸口了。 不仅水到他胸口，水里还站着不少活死人，有的在任何能攀爬的地方向上方的剧烈动静处爬去。 张寇心道，糟了，周家寨的排水出了问题，下面积水太多了。这些行尸走肉被巨虫和他们搏斗的动静引来，大量的进入了中间这间围屋。 原本张寇刚落下来时，由于雨水太过磅礴，这里的活死人无法感知张寇的存在。 但命中注定的事情，此时天际又划过一道宏伟的闪电，照亮了周家寨的大围屋中心。 张寇此时面前有数十个行尸走肉的活死人，上方有一只收回身子正在寻找他的巨虫怪物，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三个正面对着张寇的活死人借着雷电的亮光看到了他，立刻就扑了过来。 此时张寇手中已经没有了长刀，他右手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狠狠扎在了第一个扑过来的活死人眼窝里。 又奋力踹开第二个，可惜水太深，使不出太大的力气。 第三个扑过来，张寇又反手用左手缠着的飞虎爪铁链勒住那活死人的头，然后用左臂弯勒住它脖子，右手去掏腰后的最后一把小刀。但此时那个被踹倒的活死人又划拉着水走过来，张寇之后右手和右脚并用抵住他，一时之间腾不出手掏匕首，十分僵持。 而上方的巨虫已经再次发现了张寇的踪迹，准备用那大刀爪把张寇和活死人一并斩碎了结。 眼看张寇十死无生，必死无疑之际！ 周家寨大围屋的屋顶上，有一声所有人都听不到的破空声响起，一个人竟然准确找到了在暴风雨中极为多变的上风口顺风的一个极短促机会！ 电光火石之间，千钧一发之际，用大硬弓开元弓朝着巨虫的头顶射出一箭！ 这人将身子压得极低，双脚扎开的马步拉的很开，张弓在巨虫后方实际上已有一小段时间，他调整呼吸，承受狂风暴雨和强弓带来的臂力考验。 一切只为了等待混乱暴风中难得稳定一个风向的瞬间！ 这一瞬间这一箭，威力十足！ 巨虫再一次弓起来准备斩杀张寇的那一刻，这一箭直贯入它右侧头颅的虫眼！ 巨虫承受剧痛，这一次不仅它那丑陋的大虫头仰天狂啸，它虫头残破的八只虫眼背后又裂开了一个口子，里面翻出半个人身和两个人头也在痛苦嚎叫！ 这正是斋藤三郎和他喉咙里那个红色的小人头。 恰在此时，夹层内的暗道中又听闻一声炮响！ 佛朗机炮近距离轰开沾了水的下半边蛛网，周子宁和她弟弟冲入一片废墟之中，对着仰起的虫腹，举起火捻子已经燃到一大半的三眼铳，砰砰砰砰砰砰！ 又是六枪，打进了柔然的巨虫下腹部。 这对巨虫而言倒不是很重的伤害，但它连受打击，十分吃痛，尤其是后脑勺上爆出来的半个人身和两个人头，显然痛苦难当。 巨虫转身就往另一边的上方爬去！ 第三十二章 生死一瞬 怪物巨虫吃痛，向西南边爬出这栋大围屋。 屋顶上那人将弓挂于背上，手脚并用，但十分稳健的爬到了周子宁姐弟所处的夹层上方。 这里围屋里圈的房屋被那怪物严重破坏了。 夹层里的几个半大男孩和斋藤松推着弗朗机出到夹层口。上方有人用力呼喊道：“恩公，别再往前推了，这炮淋了雨就全完了。退回去吧。” 周子宁姐弟端着引燃火绳的三眼铳冲到破房边缘打了三枪，此时她弟弟那一杆三眼铳已经不能用了。她退回反应较快，铳体还算干燥。 “大伯父！”周子宁听出了上面围屋屋顶的声音，那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大伯父周霸！ 周霸这位曾经的老戚家军马兵千户，虽然带甲归田好几年，但身手依然矫健。 尽管这位老兵在风雨中也极为狼狈，但他的声音已经足够给在场众人带来力量。 “子宁？你们有多少人？” 周子宁道：“我和子安在这里，还有几个堂弟妹，堂婶她们都在夹层里面。” 周霸还想多说什么，但此时天际的闪电带来了亮光，他看到了对面围屋顶部边缘，有不祥的涌动。 周霸忙大力喊道：“快快，子宁，快带你弟弟和恩公进去，所有人都进去！那怪物还会再来！到里面装好药！” 周子宁却不肯进去，她对着周霸大喊：“大伯！张寇还在下面呢！” 周霸根本听不到侄女的声音，现在大围屋顶上状况极其恶劣，即使是周霸的体格也必须依靠屋顶的柱把才能手脚并用的较快移动。 瓢泼大雨和呼号狂风让他很难看清东西。 那巨大的怪虫在围屋的外立面疯狂的爬动，速度越来越快，尽管飓风也对它形成阻滞，但它显然要比周霸这种凡人之躯要更适应。 高高长长的虫腿，骇人的在围屋顶部边缘一遍一遍的高耸掠过。 那怪虫的头部只是偶尔得见。 周霸伏在一个饭斜坡面，抓着柱把脚踩着滑溜的瓦片，冷静的观察局势。 为什么，这个怪物不把脑袋探上来找他周霸呢？ 周霸忽然间就恍然大悟了，这怪虫的眼睛受创太多，无法看清。 而此刻，在大围屋内，少女周子宁却没有遵照大伯父的嘱咐，她跑进夹层中，找出了一把趁手的钢刀，然后不顾弟弟和斋藤松的阻拦，冲出去要到一楼救张寇。 此时张寇正在下方和两三个行尸艰难搏斗中，他长刀掉落，最后一把小刀插入了第一个扑过来的活死人，还剩一把不知道歪了还是掉了。 张寇左臂用飞虎爪的铁链勒住一个，右手和右腿吃力的应对另外两个行尸。 而此时在大围屋的一层，水位越来越高，这下边有不少活死人。 周子宁冒险从三楼破损的走道一路滑下去。 张寇此时就在前方！ 然而第二层的一处破损中却夹了一个被压在那里的活死人，它在周子宁滑下来时，一把抓住了她的裙摆。 周子宁一下子失去平衡，摔了个四脚朝天，并且前后掉了个头。 她的头朝下脸朝上，缀在破损的走道边上，离她垂下去的发梢几尺就是活死人。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钢刀张寇大概的地方甩去，大喊道：“张寇，接刀！” 张寇一看，大骂妮子不要命！ 只见张寇又一次踹开扑来的一个活死人，借力蹬上了自己左臂勒住的这个活死人肩膀。 他左手拉紧飞虎爪的铁链，几乎把下面这个活死人的脑袋勒断！ 张寇跳起单手接住钢刀，落水回身一刀，在倾盆大雨中精准斩掉身前的活死人头颅。 之后干净利落的处理了剩下两个，他把刀在手腕上一转，变成托举刀背，然后迅速的凭借感觉一击投掷！ 钢刀箭也似的直奔那抓住周子宁裙摆的活死人，它被卡在三层掉落二层的杂物中，刚刚好可以探出来一个头和一只手。 这一刀径中面门，没入一半！ 眼看周子宁马上就要头朝下落入水中，而她下面就是几个被雨水混淆了视觉听觉的活死人。 张寇也是艺高人胆大，他借用飞虎爪的拉力蹬上一根木梁，然后奋力一跳。 只见他双脚不偏不倚的落在了周子宁下方活死人的肩膀上，张寇脚用力一夹，竟将它人头活生生拧下来。 周子宁落下时，正中他的怀抱。 而上方的周霸心里也有了个主意，他交代斋藤松和周子安，要他们赶紧把佛朗机子母炮装好药，推到夹层入口旁边等着。 佛朗机子母炮装填十分便捷，虽然威力一般，但射速很好，斋藤松和周子安早就装好了子铳和剩下全部小半桶弩箭头。 顶上的周霸也看准时机解下随身的长苗刀，一跃而出反斜面，对着在边缘探来探去的蚰蜒状大长腿挥刀砍去！ 周霸的苗刀逆风挥过，在风雨中划出一道水汽波纹。 他手非常的稳！成功砍掉了最后一只掠过跟前的长腿。 这招果然奏效，那怪虫眼睛几乎被摧毁殆尽，目前就靠着长腿上的毛感知活物。 狂风暴雨给了周霸掩护，他才能顺利避开前面那些腿毛的感知。 巨虫一声尖锐虫鸣，重新将头探上围屋顶层。 在闪电光照下，它一对巨螯和蜘蛛一样的脸面上伤痕累累，原本八颗亮闪闪的红眼睛，此刻只剩下一颗。 它勉强感知到周霸的位置，咆哮着催动那长满武功甲壳，宛如最大的南洋鳞蟒那样的硕大身躯冲向周霸，它誓要用一双大螯干掉这个偷袭了自己两次的家伙。 周霸不躲不闪，站在夹层上方的里圈破损处。 巨虫咆哮而来，周霸到最后时刻才向后跳下去，跳之前他大喊：“点火！开炮！” 周霸跳下去之前瞄准了三楼那个崩塌走道的一个卡死的夹角。他奋力将自己的长苗刀插进去，借助惯性，双手在刀柄上做了个回环，然后重重摔回了前方侧面的一片废墟房舍中。 借此，他也躲开了巨虫这一记狂猛如龙的追击。 巨虫怪物以头朝下扑咬周霸，正好佛朗机子母铳炮的火绳点完，从夹层暗道口再一次射出了关键的一炮！ 怪物的巨螯下巴几乎被打烂，无数的弩箭头和子铳里的铅弹重创了它！ 张寇刚拉着周子宁手脚并用的爬上第二层围屋，巨虫的身体轰然落在围屋中心，砸扁了不少活死人。 巨虫的创口上流出的大量污秽物，和本就污糟一片的一楼积水，形成了一大潭“妙不可言”的东西。 周子宁望向张寇问他：“这虫子，死了吗？” 此刻张寇俨然已经成为她最信任的人之一。 第三十三章 虫巢 上 张寇护送着周子宁爬回围屋三楼，在这个过程中，他觉得自己可能瞥见了那巨大的死虫子脑门上有什么动静。 在上头摔了个够呛的周霸爬起来后见到他侄女儿却是从楼下往上爬的，忙追问：“子宁，你怎么跑到下面去了？” 周子宁指了指张寇：“这是张寇，刚才我下去救他去了。他可是在伯父回来之前救了我们大家的。没有他，我们早就死了。” 周霸依稀记得自己曾经听过张寇这个名字，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的。 周霸双手抱拳道：“在下周霸，原福建总兵官戚继光标下马兵千户。多谢这位兄台出手救助我家晚辈和一众老弱妇孺。” 张寇倒不是很热切，只是淡淡道：“在下蓟辽总督谭綸大人标下游兵营前锋左哨夜不收甲队总旗官张寇。理所应当的事情，寨主不用客气。” 周霸一听也是官军，便对张寇放下了警惕。 周霸随后问出了他冒狂风暴雨回到这里之后最想问的问题：“这个恶心的大虫子是怎么回事？也跟这疫病有关系吗？” 周子宁问：“疫病，村里人发疯是得了疫病吗？” 周子安道：“这虫子应该是那个会说人话的怪物，但我看它拉走老王叔和王小三时还没这么大的个子！” 张寇道：“我本家的小兄弟张龙说围屋这里有人求救，我就过来了。我来的时候发现寨子大门前被一片白色的蛛网给封了起来，地上有很多这些得了疫病的村民的尸首。而且这三栋围屋的左右两间都被这种白色蛛网给封了起来。西南面那间里头被蛛网封住了很多，这些活死人。东北面那间，它应该就是从里面出来的。” 周霸道：“今天一大早，我就被叫到靖海卫驻地去商谈。据靖海卫指挥使卢大人说，这种疫病是从一艘十几年前的沉船里带回来的。而且是被人蓄意投毒，传播疫病，才有此灾祸！” 周子宁气愤道：“这跟我们周家寨有什么关系，要害死我们这么多亲人！” 张寇问：“现在外面情况如何？” 周霸黯然道：“尸横遍野。靖海卫的马队出动很快，但看现在外面这天气，官兵现下也得避风雨。等天放晴，疫病可能又会扩大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实在是棘手。” 夹层里一众妇女纷纷抱着期望问道：“那官兵会进来救我们吗？” 周霸指了指外面的天空道：“看这风雨架势，三四天内恐怕指望不上官军。” 一阵沉默之后，大家都发现，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恶心的大虫子是怎么来的。 张寇回忆道：“晨间的时候，有听到村民跑来说，村里出了妖怪，舞着双刀到处杀人，想必就是此物。” 比起虫子，周子宁姐弟更关心他们的父亲周金的下落。 周霸却是无奈的摇了摇头：“我在西南那片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你们爹。” 张寇道：“那么多人能变成这样半死不活的活死人，虫子变成怪物也许已经不稀奇了，只希望不再有第二只在旁边。” 这时，天际一道闪电划过，张寇眼角的余光再次发现那死虫子的身躯下面，好像有什么动静。 有一团黑影，从死巨虫的头部悄悄爬出。 扑通一声，这一团黑银钻进了水里。 张寇见状立刻喊道：“这虫子还有鬼！” 他伸手就想从身后掏出飞刀，但腰带上的最后一把早已失落不见了。 众人循着张寇所指方向看去，奈何此刻天际没有闪电，只靠三层几个半大男孩手持的火把，根本照不亮下面。 张寇道：“这虫子的头上爬出来一个什么东西，跳进水里游走了！” 周霸道：“是，刚才我射中它脑袋那一箭之后，它脑瓜子后头伸出来什么东西，好像半个人似的。难道那才是它的命门？” 一旁的斋藤松欲言又止，张寇却抢先道：“旁边那栋围屋，它肯定是躲回那里去了！” 周霸道：“除恶务尽！我们过去看看。子宁，子安，你们和我恩公滕先生一起，守好这夹层里的老老少少。” 周子宁道：“我也要去！” 周霸大声喝止：“胡闹！” 张寇看了看楼下的情况，他道：“这寨子排水出了问题，外头积水太深，这样过去太危险。只能明早再去了。” 张寇也奋战一天了，铁打的人也得休息休息。周霸更是上了年纪，一番激战让他这年过五十的人累得够呛。 但是周霸还不肯休息，他说：“我到下面去找件东西，去去就回。” 说罢，他拿了一支火把，手提他的长苗刀就设法爬到二层去了。 围屋外狂风依旧，天井中也依然是倾盆暴雨。 夹层的箭窗都被那该死的湿了水就密不透风，坚韧无比的蛛丝封住了，围屋中心那巨大死虫子的尸体臭气熏天。 周子宁姐弟等人几乎都吃不下任何东西，甚至连喝水都会觉得恶心。 而张寇仍然能够自顾自的大口吃着粽子，喝着一坛他们白天搬上来的米酒。 周子宁很好奇的过去问：“外面臭成这鬼样子了，你是怎么做到还能大口吃东西的？” 张寇大灌一口米酒道：“在塞外，烂成一滩的死人和死马旁边，我都吃过东西。” 少女扑棱扑棱的大眼睛看着这个男人，似乎是在想象塞外的风光。 然后，抱着一套暗甲，兜鏊，铁臂手和铁护胫的周霸，气喘吁吁的爬回第三层，来到夹层里。 他也是不顾恶臭刺鼻的味道，放下盔甲立刻就找东西吃。 到了清晨，风声渐渐减小，飓风往内陆移动而去了。 雨仍然在下，雨水份量仍然不小，但已经不再狂猛霸道。这样的雨水似乎仍然对那些活死人的感知能力有相当限制，这倒是给周霸和张寇省了不少力气。 他俩一大早就做好准备，带齐了趁手的家伙。张寇找回了他的长倭刀，又挑了几把东南一带流行的匕首，背了一张软稍弓，带了十五支箭。 周霸将他的暗甲，兜鏊，铁臂手，铁护胫穿戴整齐，手持长苗刀，肩挎开元弓，在前方开路。 周家寨的主寨究竟地势较高，雨势一旦减小，积水的深度就下降了不少。 他们两人忍着剧烈的恶臭和恶心的巨虫尸体粘液，从大围屋一楼杀了出去，一路干掉了十来个活死人。 跋涉了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抵达了东北角那栋围屋。 他们一进去，就发现围屋中心天井处，有一堆高高的，白花花的东西。 走近一看，发现底层全是女尸！都是周家寨主寨的亲眷妯娌们。周霸的手都在颤抖！ 而在女尸之上，则是一个又一个有小水缸那么大的，覆盖着粘液的半透明球体，甚至还在一跳一跳的抖动，显示出，它们是活物！ 张寇道：“这是.......” 周霸恨恨道：“虫卵！” 第三十四章 虫巢 下 周霸和张寇看着面前一大滩恶心的虫卵，一时之间还不知道从何分析而起。 他们两人南征北战多年，一个年纪轻轻就去镇海卫当马兵，被倭寇俘虏后又被斋藤松解救，后来跟了戚继光，从浙江一路打到粤西沿海。 而张寇更是十几岁的年纪就到边镇去当夜不收，走遍了辽东的白山黑水，辽西的万里风沙。 但眼前这场景，真是生平仅见。 张寇分析道：“这里的尸首都是女子，这些虫卵就是那大虫子产在女尸上的。看这些薄膜连着女尸的血肉，里面的幼虫想必要以这些女子血肉为食。所以刚才它从那边夹层窗外咬住里边一个女子，并没有马上咬死她，而是将她弄晕了。我猜它原本也想攻入夹层之后，男的杀光吃掉，女的留下当它的子孙饭食。” 周霸道：“夹层被咬那个，是我的远房堂妹，这里的女尸，也全都是我的亲族。” 说着周霸来到一个虫卵前，里面的乳白色幼虫似乎正在清澈的液体中愉悦的转着圈圈，不时将头往下探去，像是在啃噬下方的女尸。 周霸将长刀一挥，割破了这虫卵，里面的液体迅速流了出来，那幼虫一下子随着液体滚落到地面的积水中。 这幼虫有很多只腿，既像蜈蚣又像蜘蛛，还长着螳螂的刀爪，它掉出来之后拼命挣扎，还对着周霸张开嘴拼命嘶吼，嘴边的双螯还很小，但嘴里的尖牙已经密密麻麻。 周霸一刀结果了这个幼虫，道：“果然是那妖物的子孙后代。我周霸一生行善积德，为人和善，也算是为国讨剿倭寇出过几分力气，为什么让我们周家寨毁于一旦！” 张寇在一旁冷眼旁观，他心道，你那老爹，叔叔，堂弟可不是这样与人和善的人，个顶个的都是败类！ 张寇却不知道，周霸从小醉心武艺，没日没夜的只爱把弄十八般兵器和弓马骑射，十四岁那年便和人跑出去在广阔天地间遍访武学名家，好些年才回来，回来没多久就去镇海卫投军当马兵打倭寇了。是以周霸这个武痴根本不知道周光，周邦，周金等人如何横行乡里，鱼肉一方。 张寇一边看那周霸挨个破坏虫卵，斩杀幼虫，一边警惕四周，看他悲愤又觉得他是假装，便有意刺激他一下：“那前辈你的家人怎样了？” 周霸道：“多亏堂侄女子宁过几日就要出嫁，我叔叔周邦和堂弟周金常年管乡勇，正好县衙和靖海卫来人传话宵禁，他们不得空闲。就由拙荆协同家父和弟媳到晋江城去见子宁的夫家了。但我两个儿子，我叔叔周邦，堂弟周金，至今都下落不明。” 周霸两个儿子带领乡勇守在周家寨东北西北两头，周霸单枪匹马回来时，大儿子所带乡勇已经被得了疫病的村民冲破。周霸一路拼杀寻找，不得其踪，又心系村寨中心的情况，便先杀回村中。 他在村西南，也找不到堂弟周金的下落，至于更东北面的周邦和他二儿子的情况更是不得而知。 张寇心道，周光这老贼没死，倒是一桩喜事。至于周邦和周金这对作恶多端的父子，想必是逃不过变成活死人的命运。 周霸将一堆虫卵挨个戳破，将幼虫斩杀殆尽之后，张寇分析道：“那巨虫本可以吐它的丝网来保护这些幼虫，因为它的丝网湿水之后，几乎是刀枪难破，密不透风。看来它的幼虫也需要呼吸。” 周霸认可道：“对，昨晚我爬进来时就发现了，寨门那一大片蛛网，影响了这里的排水。” 张寇继续分析道：“在风雨降临之前，我看到寨门那一片蛛网跟前有很多染了疫病的人被这怪物的双刀爪子切成碎块。看来它倒不像是和这些人的疫病有关系。得了疫病的村民，不会扑咬无人骑乘的马匹。但看起来可能会扑咬这个怪物。” 周霸将长刀插回背后，取下了开元弓，警惕的看着四周的房间，他认可道：“有道理，所以它要吐出蜘蛛一样的网，封住寨门。” 张寇继续分析道：“若根据你的堂侄子所说，这怪物一开始并没有那么大的个子。它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变得越来越大？” 周霸放下弓，指了指二层几处连在一起的破损非常严重的房间，然后道：“它可能是从这里出来的，上去看看。” 他们两人小心翼翼的上了二楼，发现二楼也和那边周子宁她们做的防御方式一样，用家具，桌椅柜子等东西堵住了楼梯。 障碍物前还倒下了两三具尸体，看皮肤情状，显然是感染了疫病的。 而障碍物后面，则有火铳，鸟铳，藤牌，刀剑等物品。 显然没染病的人在这里做了一番防御和激斗。 防御障碍后面有几间连在一起的房子，门面和瓦当几乎都被严重破坏过，这一段走道的护栏也被某种蛮力撞的全部损坏掉落了。 看来这大虫子就是在这里越长越大，然后出来的。 两人走进去一看，里面横七竖八躺着约莫三十余具男尸，他们的胸膛大都被剖开，心肝不见了，剩下的脏器也萎缩成了黑不溜秋的小小几个。 最可怕的是他们的样貌，全都变成了干枯的枯尸。 周霸惊叹道：“这是什么绝世妖物！” 张寇也算见惯了塞外的死人了，也不得不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撼。 他分析道：“这样看来，这怪物可能只吞噬活人血肉，那些染了疫病的活死人它并不爱吃。甚至还和那些活死人互相攻杀。他杀死这里的人之后，将男尸留下吸食，吃掉心肝。女尸用于产卵。至于它是怎么引走那些活死人，把他们用蛛网封锁进东北角那栋围屋的，可能就是你侄子说的，它抓走的老王叔和王小二，把他们当诱饵引走了周围的染病村民，然后封进那栋围屋。” 周霸没去过北方边镇当兵，他一辈子都在东南沿海作战。但这些年也见过一些北方调来的客兵，帮助剿倭的。他对这些北方军镇的客兵可没有任何好印象。 他觉得这些北疆边军下来的客兵，虽然比南方大部分卫所兵都更加的骁勇善战，让倭寇敬畏。但他们习性不佳，军纪堪忧，逆风时，勇气也不如他们戚家军。 但今天看到张寇这个人，还有他的分析能力，倒是十分佩服。 周霸道：“你觉得这妖物有没有可能还躲在这里？” 张寇道：“我昨晚确实看到有东西从那怪虫脑袋上钻了出来，跳进了水里，但是，是不是来到这里，我也不知道。” 周霸道：“我们分头搜一搜，料那妖物遭受重创也走不远。” 这两人都对自己的身手很有自信，所以就上三楼打算分头搜起来。 然而刚上到三楼没几步，旁边就听到了微弱而断续的咳嗽喘气的声音。 周霸和张寇都很吃惊，立刻找了过去。 因为下着雨，雨声仍然嘈杂，两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在一间紧闭着房门的房间前，确定了咳嗽喘气声音的来源。 会是活人吗？ 周霸伸手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张寇道：“应该不是那些染疫病的活死人，如果是它们，敲门这动静，它们早就扑过来了。” 周霸道：“言之有理，里面说不定是受了伤的活人。” 于是周霸一脚踹开房门，踹断了门栓。 里面堂屋中靠着主家椅子有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人正坐在地上，仰着头，微弱的喘着气，不时咳嗽几下。 周霸小心翼翼的靠近他，惊讶道：“藤三郎？恩公的儿子？” 第三十五章 四军进剿 上 漳泉一带这场风暴持续了近两天才过去，还形成了一些小型海啸灾害。 在海澄县驻扎的卢仲远心急如焚，担忧这种无药可救还能把人变成活死人扑咬活人的疫病传播到更多的地方。 随着他派出去的敢死之士逐个回报，漳泉一带人口较多的三十余个城镇村寨均已通知到位，他们已经基本了解疫病情状，闭门闭户，自备长枪火铳防御。 县衙的人果然畏惧狂风暴雨，没能通知到大部分村寨。卢仲远募到的三十个勇士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除了三人轻伤，损失马骡十二头之外，再无其他伤亡。 第二日下午，雨势和风势已经减小了许多，看来这波来得快去得也快的飓风并不特别绵长。 泉州府游兵营，福州卫，潮州卫的军使悉数抵达。三方转达塘报题本信件，卢仲远一一阅览。 关于四方进军的路线，大家倒是都没什么异议。 但在处置染疫病灾民的情况下，三方却意见不一致。潮州卫和福州卫要求尽数扑杀，若不扑杀则要求靖海卫给出评述。 泉州卫胡参将则没有表态，他提议可以尝试先行捕获扣押，但取决于靖海卫的评述。 三份题本文书都等待卢仲远签下处理意见。 卢仲远眉头大皱，心道，这事儿真他吗娘希匹的操蛋。 他靖海卫不属于福建都司和行都司管辖，通常来说，要是福州，潮州卫这种客军跨境来援，应当由巡抚，或京派高官提督军务，然后他们再做决断。 但卢仲远推算自己的塘报最快连南直隶应天府都还到不了，如果是路到福州之后，福建巡抚留疏查看，然后决定调动援军，首先他自己肯定得来，其次，即使他自己来，一般来说也不容易调动湖广的潮州卫过来。 好家伙，现在搁这儿一刻千金的紧要关头，决断和黑锅都扣他靖海卫指挥使脑门上。 一旁资历最老的经历陈经历也十分担忧，劝卢仲远道：“卢爷，这应该是福建巡抚下的决断，您慎重啊！一旦签下，日后祸福难料啊。” 卢仲远听完这话，倒没有片刻迟疑，立刻命经历和文书备笔磨墨，他提笔便道：“戚元敬能写封侯非我意，惟愿海波平。我就不能效仿之？如今漳泉一带数十万百姓危在旦夕，狂风暴雨过境，疫病之人每攻克一村一寨，就多数百染病之人。如入得泉州府和海澄县，漳泉一带数十万黎庶都要变成行尸走肉！” 卢仲远有力的写下八个字：无药可治，尽数扑杀！ 四路军马兵分五路，靖海卫独有一路在千户李杰带领下专守月港，无论发生何事，不可使月港失守。 其余四路按卢仲远原本的计划取代靖海卫另外两路兵马推进。 而泉州府附近驻扎在海港里的福建水师，以及潮州卫过来的湖广水师，因为海面浪涌仍然过大，前者不敢出海，后者不敢东进。 靖海卫独有指挥同知秦剑的马兵一百人留在周家寨东北，在雨势风势稍小之后，秦剑已经火速遣一名马兵来报。 卢仲远昨夜已经继续安排家丁将目前扣在手里的几个活死人，包括县丞黎兆林等继续进行测试。 已经证明在黑暗中，这些行尸走肉依然可以通过嗅觉和声音扑咬大致方向。反而是大雨倾盆时，大雨和大风会影响他们对活人的感知。 昨日夜间狂风暴雨肆虐整晚，无论邓杰，秦剑这两百马兵在哪里的高处避雨过夜，昨晚应不致有重大风险。 但今夜不同了，雨势逐渐减弱，风势也会越发变小，经过一夜扩散，周家寨染病村民已经不知道散落成什么样了。 秦剑，邓杰这二百马兵夜间继续出阵的话实在是过于凶险，外头什么都湿透了，即使找到干燥柴火制作火把，在马上单手持火把，一手用马刀也过于危险了。对靖海卫来说，这二百熟练马弓手弥足珍贵。 同样被召回的还有卢仲远标下鸟铳甲队，如今经过卢仲远一番搜罗，他的鸟铳甲队已经人人有骡子骑了。 于是卢仲远就命令秦剑邓杰收兵回营，而靖海卫主力这边早已在日间催促海澄县百姓和卫所庄田男女佃农屯兵拼命赶制火把，到此时已经赶制出火把六千七百把，足够使用。 足量火把再加上暗铁甲，牛皮甲，纸甲，藤牌狼筅弓弩长枪一应俱全。 下午申时，雨势越发见小，三路军使策马离去，卢仲远下令全军冒雨出阵，一律不用鸟铳快枪等，只用弓弩等物。火把用细竹枝扎好牛皮套，油灯开路，待雨势不能再影响火把之后，全军展开，四人一队，藤牌长枪，或狼铣开路，一人持弩点火照明，最后一人执小稍弓跟随。 每队相隔五丈，背后还有骡队鸟铳手和马弓手相机支援，可谓是万无一失！ 第三十六章 四军进剿 下 夜间，风雨渐渐变得越发柔和，风暴已经向内陆的山地转移了。 钱光是靖海卫步军左哨丙队的一名老百户，此刻他正身着全套暗铁甲，左手举着藤牌，右手单持一根锯短了的镗钯，十分警惕带着二十五小队士卒搜索河岸边的芦苇丛和小竹林。 也许是昨日邓杰和秦剑两位指挥同知带的马队做的十分出色，也许是什么别的原因，一个多时辰以来，靖海卫自西北向东往周家寨推进的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多少染疫病的活死人。 仍在下着的小雨和一阵一阵的残风，确实影响了火把和油灯的光照。 但对于钱光来说，这个其实他还真不讨厌，南方和北方有很大的不同，在南方的夏日，无论白天黑夜，着甲出战都是一场折磨。无论行军还是作战，老兵总有办法比新兵蛋子更能节省体力，更能抓机会休息。 唯有长时间着甲那个闷热憋汗，连老兵也无法可施，现在下点小雨，吹点风，还挺舒服。 “哎呀！”钱光脚下一个打滑，单手扶在旁边一根竹子上。 下雨天唯一的不好，就是泥泞湿滑，对穿着铁靴子，铁护胫，一身暗甲几十斤的人来说，走好路太费体力了！ 身后持手弩和油灯的士卒上来搀扶滑倒的钱光，钱光却借着油灯的弱光以及摔倒后的视角，看到了前面芦苇下面似乎有什么动静。 钱光眯着眼睛想看清是怎么个情况，似乎有几个人蹲在那里，正在啃食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倒霉的渔民或者是流浪汉，被几个染了疫病的活死人摁倒了在芦苇丛下遭到啃食。 钱光这一打滑的时候已经惊扰到了它们，靠着油灯的一点点火光，钱光看到它们一张张惨白灰败，甚至是坑坑洼洼五官不全的脸朝自己这边看过来，嘴上还挂着不知道是那倒霉渔民的肉还是肠子的东西。 钱光一下子紧张的大气不敢出，他来不及阻止，背后的士卒说：“钱百户，我扶你起来，嘿！” 他为了发力还喊了一声！ 这下子可彻底惊扰了这几个活死人，它们迅速起身嘶吼着扑了过来。 那持手弩的士卒惊恐万分的看到眼前的芦苇荡里冲出来四五个面色灰败浮肿，像腐尸一样的染疫活死人，它们张着一嘴尖牙，疯狂嘶吼，如同恶鬼。 这士卒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拿着手弩，此时却卡在百户钱光的腋下。急切间根本抬不起这只手，吓得也跌坐在地上，胡乱射出一弩箭。弩箭射中前方一个活死人的大腿，对方丝毫不为所动，继续猛冲过来。 钱光大吼一声，奋力爬起身来用藤牌顶住一个，再用镗钯戳住另一个。 第三个咬在他铁臂手上，被他一脚踹翻。 还有一个扑向那名举着火把倒地的士卒，还没扑到，后方持长矛的同袍已经一长矛戳开了这活死人。 左右两队友军听闻动静，立刻赶来支援，不一会儿功夫就迅速制服了这几个活死人。 钱光反复端详了自己的右手铁臂手，骂道：“还好没咬在生锈的地方，要是咬穿了，老子就完了。” 这时，芦苇丛又有动静，众人立刻警戒起来，举着藤牌架起长矛。 结果芦苇丛动了老半天，搞得好像有几十号活死人的样子，吓得这几队士兵如临大敌，结果临了半晌，却是那个被吃的大半个肚子胸腔都空了的倒霉蛋儿从芦苇根底下慢吞吞的爬了出来。 它还冲着这些士兵龇牙咧嘴的嘶吼，要咬人。 一名士兵走过去，拿长矛一把插在这半截活尸的胳膊上，它立刻就爬不动了。 那士兵怒骂道：“这他妈的什么疫病？真他娘厉害，这都被吃成半截了还想爬过来咬人？” 还有个士兵从地上挖了一捧泥，就道：“我给它埋土里看看，看它还能把自己刨出来不？” 前排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忽然后排冲来一名拿弓箭的士兵，一脚踹在捧泥那人屁股上，又一拳打到拿长矛戳着这半截活尸的人脸上。 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被打那俩人怒道：“龚老二，你他妈疯了？” 那龚老二丝毫不理会他们，只对着这半截活尸哭道：“爹！爹啊！这是我爹。” 卢仲远在步军拉开的阵线后方缓缓策马而行，随时准备派自己标下精兵支援。 不过今晚他们运气倒是不差，虽然天气不好，脚下泥泞湿滑，但遇到的染疫活死人并不多。 只有几户离群独居的乡民惨遭啃噬，疫病扩散范围有限。 “报！卢爷，中军左哨又扑杀五名染疫人。另有一名步军士卒违抗军令，阵前与同袍斗殴，现已被拿下，等待卢爷发落！” 一个身着纸甲的步弓手被卢仲远的标兵压着送到跟前，在雨中，这汉子低着头，湿发垂于脸上，浑身微微颤抖。 卢仲远问道：“怎么啦？有胆子阵前跟同袍打架，到我面前你就犯怂，跪着哭起来了？你知道我军法严苛，所以害怕了？” 旁边一名卢仲远标兵道：“卢爷，那个，其中有一个染疫人，是他父亲。他们领队的百户钱光说他父亲被其他几个染疫人啃食，只剩半截身子，有士兵叉住他取乐。所以才有这起斗殴。还望卢爷手下留情。” 卢仲远听后沉默片刻，又对跪着的龚老二问道：“原来是这样，你自己怎么不说与我听？” 龚老二涕泣道：“卢爷平时待小的们极好，赏罚说了公道，有好处从不忘弟兄们。我阵前斗殴，犯了卢爷大忌，不敢为自己辩解。只求卢爷准许我收拾好父亲尸骸再做处罚。” 卢仲远听了他的话，沉吟片刻，对自己的标兵道：“传令下去，不许再侮辱染疫人的尸身，违者打三十军棍。” 标兵得令下去通传之后，卢仲远又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丢给了跪在地上的龚老二：“拿去吧，当做是我个人给你爹的收埋银。先把你爹的尸身暂时掩埋，做好记号。收兵之后我会准你丧假。” 龚老二感激涕零，再三拜谢。卢仲远只道：“去吧，仍归旧队，下次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不可以对同袍阵前动手，再有重犯，我定重罚不饶！” 此后靖海卫马步军主力继续缓缓推进，在卢仲远的严逼下，各队搜索得十分耐心仔细，各千户百户没有一个敢放松。 尽管他们搜的很慢，仍旧渐渐靠近周家寨外围。即将天亮时，四周已有鸡鸣声，在靖海卫的右翼西南角，他们看到了许多火把的光点。此时风雨已经完全停息，海天之际已经出现鱼肚白，那边正在合围过来的，无疑正是远道而来驰援的潮州卫官兵。 卢仲远心中暗自盼望他们做事能和自己这边一样耐心，要是屁股后头还有什么漏网之鱼，还得派马队骡队去追剿。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们离周家寨已经越来越近了。靖海卫左翼东北方向，也出现大量火把，靠拢过来的是福州卫来援官兵。 随后潮州卫指挥使陈旷，福州卫指挥使林瑞，分别骑马来到靖海卫阵线后方找卢仲远。 三人见面之后，一番寒暄客套是免不了的。 随后卢仲远先道：“陈大人，林大人，末将非常感谢二位远道来援，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事毕之后，一定在海澄县为二位好好接风洗尘。” 他们二人倒是没那么多客套话，林瑞更是道：“我们先以公事为先，事后再谈喝酒的事情。不知道卢大人的差事办的怎么样了？我们福州卫一路过来，扑杀身染疫病乡民四十六人，搜捕教众二百七十七人。” 陈旷也道：“我们潮州卫到此为止，扑杀身染疫病乡民二十一人，搜捕教众三百零五人。” 林瑞身材矮胖，脑袋浑圆，四十多岁的年纪，据说前些年也立过一些战功。而潮州卫的陈旷，身材很瘦，肤色黝黑，卢仲远对他就没有什么了解了。 但现在两人说话好像很有默契那样，更让卢仲远心里敲鼓敲个不停。 “教众？什么教众？”卢仲远颇感纳闷，这还抓了快六百人，这是什么情况？ 林瑞道：“卢大人不知道吗？这些都是白莲教余孽，从山东沿海一路南下的。他们改了称谓，自称血海罪莲，一路广收门徒，阴行淫祀，多有不轨意图。南直隶兵部提调文书写明要我等注意抓捕收押。我看此间疫病，多半是这个血海罪莲投毒作乱！”、 卢仲远道：“这我倒不很清楚，曾听闻有这么个宗派，但一直以来也未见他们有不法举动，一直也未接到朝廷命令将他们清剿。我这次倒是和投毒之人亲身交手过，是一个有妖术的妖人，身上长了蛸鱼的触须，十分难缠，这些染疫之人就是他造成的。此人中等身材，遗憾的是我们一直没看清他的面貌。” 陈旷道：“卢大人，这些白莲教余孽就是妖术多端的啦，哎呀，我听说他们暗地里，男男女女，赤身裸体，和猪狗牛羊什么的，甚至还有海鲜鱼类，一起苟且。生出怪胎不奇怪的啦！” 卢仲远又问道：“两位大人是接到南直隶兵部提调文书专门来支援我们靖海卫的吗？” 林瑞回答道：“也不能这么说吧，好些日子之前，我们就收到南直隶兵部文书，说白莲教余孽将在闽浙一带沿海伺机作乱，让我们福州卫提高戒备，相机驰援，或北上，或南下。正好你们靖海卫的加急塘报公文过境福州府，巡抚梁大人看过塘报，还有海澄县知县，泉州府知府的奏疏，马上就把我们派来了。这一来我们就抓到这么多血海罪莲的教众，可见梁大人英明。” 陈旷也道：“我们也是差不多，湖广巡海御史王平大人早已接获线报有白莲教余孽将在湖广沿海起事，让我等一直整装待命，相机支援四邻。四天前接到福州卫八百里加急快马来报，说你们海澄县月港出了乱子，我们这不就赶来了吗？” 卢仲远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心里暗骂道：这两个老杂碎，嘴里他娘的没一句实话。娘希匹的，当他卢仲远是傻子来耍？要光说是他的塘报，海澄县和泉州府的奏疏在福州府先被巡抚梁文赞看了，然后调福州卫来，还勉强说得过去。再快马送给潮州卫？这能来得及？怎么不就近立刻调泉州游兵营呢？ 朝廷里分明一开始就有人知道会有今天这么一桩惨案，甚至很大可能知道会发生在漳泉一带。 这潮州卫和福州卫来的实在是蹊跷，若非早有准备，绝无可能如此神速。 南直隶兵部为什么不把这个白莲教余孽的事情发给靖海卫处置？朝廷里若有人知道会有这样的大事发生怎么不提前让沿海诸卫全力戒备？ 卢仲远心想，这背后的水有点深不可测，白莲教余孽和十几年前的顾家有什么关系也还不得而知。 这一切都得指望老杨在南京能有所收获，不然自己就像个盲头虫，被人卖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卢仲远只得跟他们打打马虎眼，报了一下扑杀人数，以及承诺随后会派人加大力度搜捕海澄县周边的血海罪莲教众。 谈话间，前方他们已经抵近周家寨边缘，原来周家寨因为靠海那边地势较高，北面向内陆方向地势较低，所以飓风暴雨之后，北面形成了大面积积水和临时激流。那些染了疫病的活死人到了水边就停下不走，所以仍有上千染疫人被水流困在周家寨内。 三人商定，等胡参将过来汇合，依据周家寨地形地势，从染坊，铁厂，盐场三处突入，展开扑杀计划。 而此时此刻，在海澄县县衙内，一名账房先生紧急求见了城内最大牙行金玉满堂的大掌柜黄海盟。 他们两人不在金玉满堂的牙行大堂会面，却在后院拐出去三个弯之后的一间小古董商行里面碰头。 黄海盟是个身材矮小，面貌慈善和蔼之人，人称海澄县和气生财第一。 但他今日一见那账房先生，便面目十分严肃，露出了所有伙计和其他分号掌柜从未见过的严肃神情。 那账房先生道：“黄大掌柜，靖海卫陈经历传出信来。” 黄海盟道：“先生放心，这条小巷前后半里地都是我的人在看着，先生请讲。” 那账房先生放心了，但仍压低声音道：“请黄大掌柜传讯到北直隶，告知高阁老，蛇已出洞，阁老可以收网了！” 第三十七章 后院的周金 周霸和张寇将藤三郎送回了中间大围屋的夹层，他们搜遍了旁边两栋围屋，没有再发现那怪虫的任何踪迹。 不过倒是证实了张寇的猜想，在西南面那间围屋里发现了被绑起来的老王叔和王小三，那怪物想必是用自己的丝线吊着他们，将大部分染疫的活死人引到西南面那间围屋，然后再吐丝封住它们。 两父子被拖得一身伤痕，多处骨折，王老头年纪大了，早就死了。王小三倒是还奄奄一息的活着，被张寇和周霸给救了下来，送回了大围屋的夹层。 周霸看着外头的天气情况道：“风雨渐渐减弱了，但是官军可能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那么快。现在这里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三个重伤号，只有留在这里最安全。子宁你和子安要把大家照顾好，你要管好这些弟弟妹妹们。” 周子宁一脸无奈道：“大伯父，真的不能换个地方吗？这里实在是太臭了。在这里我真的什么都吃不下，简直想死。要是官军迟两天来，天晴出太阳了，我们都没法活了。” 周子宁说的是实话，现在风雨还没有完全停歇，但那巨虫的恶臭已经是直冲云霄，更不用说天井里还有一堆死了的染疫活死人。她是女孩，本来就爱干净，现在感觉自己身上每一寸都浸透了这种腐尸的臭味，简直生无可恋。 周霸也知道这情况到了出大太阳时绝对是扛不住的，他也只能劝导：“现在没有更合适的地方转移大家，村里染疫的人可能多达一两千，你等伯父我出去看看情况，找找你爹，你爷爷。放晴之后，如果官军还没来，我一定找个合适的地方带你们转移过去，你要相信你伯父！” 周子宁性格和她弟弟周子安大不一样，从小在村寨里就是天不怕地不怕，谁也管不动的，除了周霸还能说她两句，其他人她根本听不进去，连她爷爷周邦都管不动她。 “好吧，那大伯你一定要把我爹给找回来呀，还有我两个堂哥。”周子宁除了担忧自己的父亲周金，也挂心周霸的两个儿子。 周霸久在军旅见惯了生离死别，他心想，这俩儿子，这堂弟，这亲叔叔，怕是大概率没了。 但他也不好当着侄女的面说出来，只能说：“伯父一定会把他们找回来的。” 周霸招呼周子安帮他穿戴盔甲时，周子宁又跑来找他：“大伯父，我请张寇大哥跟你一起去，去保护你好不好？他很厉害的！” 周霸道：“他人还不错，身手看起来也矫健，还是留着保护你们吧。我原来可是戚总兵标下马队千户，哪用得着人保护？对了，我恩公和他公子怎么样了？那位三郎醒了吗？” 周子宁摇头道：“没呢，一直昏迷着，出好多汗。” 周霸穿戴好盔甲，拍拍了侄子周子安，示意他去休息，周霸道：“我过去看看他们。” 斋藤三郎正躺在夹层中间的地板上，头上身上不住的冒汗。 此时雨势减小，夹层箭窗上糊着的怪虫喷的网已经被周子宁指挥那些妇女用火把烤化了，夹层里不算闷热。 斋藤松跪坐在儿子身边悉心照料，有几次他儿子剧烈抽搐起来的时候，斋藤松就掏出一个小袋子，袋子里装着一朵纯金色的花朵，几乎像真正的金块一样华丽，然后他把这金色的小花朵凑近斋藤三郎的鼻孔边放一会儿，斋藤三郎就安稳下去了。 张寇靠在墙边，却不时用眼角余光反复打量斋藤松父子。他总觉得，发现这个所谓藤三郎这件事，有点蹊跷。 恰好这时，周霸过来了。 周霸过去和斋藤松进行一番交谈，周子宁却靠近了张寇。 “张寇大哥？”周子宁笑眯眯的打了招呼。 张寇道：“怎么了？” “那个，我想问问你，能不能帮着我伯父去找我爹和我爷爷，顺便保护我的大伯父？”少女眼睛很大，皮肤白皙细腻，乌黑的长发虽然看起来很脏，但依然不失魅力。 不过张寇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情，他眯起眼睛问道：“你爹和你爷爷是谁？” 周子宁微笑着答道：“我爹叫周金，我爷爷叫周邦，都是周家人。我娘生完我弟弟没多久就去世了，你是不是想问这个？” 少女很可爱，还以为自己想要问她娘亲的事情，然而自己一听到周邦和周金的名字，就恨得牙根痒痒。 张寇心里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但他却并不想将上一代的仇恨带给眼前这个漂亮的少女。 “好，我跟你伯父去。”张寇打定主意，路上如果见到周金和周邦，无论是人还是活尸，他都要砍下他们的脑袋。 张寇和周霸休息到傍晚时分，每人从围屋里揣了些火折子就出发了。 他们小心翼翼的从主寨的西南角翻墙出去，这里还有一片树林子，周霸来的时候也是走的这里，这块的染疫活死人会少一些。 要是一般人这时候走这里，非得被吓死不可，但是这俩家伙，艺高人胆大。周霸脚步声沉重，但他无所畏惧，一身铁甲一把长刀，不是一大群活死人奈何不了他。 张寇步伐轻盈，脚步几乎毫无声音，在林中就像一匹豹子，随时可以悄无声息的接近猎物。 他们很快穿过树林，来到靠近海边的地方，这里开始有不少房舍。其中有相当大的一套院子，是周霸的一个远房老姑姑居住的，是个寡妇。 这周老寡妇孀居度日，和一对老仆人在此相依为命，后来不知哪里招来了一群神神道道的人跟她一起住，还传道弘法。 周霸对此所知不是很详细，但他昨日单枪匹马冲杀回周家寨找人时，曾经路过这里。因为活死人实在太多，他也不敢逗留太久，只是骑着马呼喊过一轮周金周邦的名字而已。 周霸和张寇蹲伏在树林边，远远看过去，那大片房舍跟前还有不少活死人在晃荡，但因为此刻风雨还没有完全消散，他们也看不真切有多少数目。 周霸道：“我们原本商议彻查村寨中人口失踪的事情，由我带人从西南一带查起。第一个要查的就是我这老姑姑的院子。因为她招待了一群外乡的江湖术士，天天神神道道，传法传教的。我被靖海卫叫走之后，才由我堂弟代替我来。我看这疫病十有八九也是和这帮什么白莲仙姑有关。一会儿我在前面开路，有劳张兄弟在后边掩护。” 张寇点点头，也不多话。其实他心里略有失望，照这样看，周金那个杂种，十有八九是没了。 两人快速穿过林边的几片抛荒耕地，路过一片小山包，山包上有个孤零零的神龛。 到了那周霸的老姑姑院子前果然有几个还在该处游荡的活死人向他们扑咬过来。 周霸一下就认出这是周家寨的乡勇，一声叹息一声怒骂，提刀上前，干净利落就把他们首级斩下。 两人来到周老寡妇宅院正门，这里的场景看得出十分惨烈，尽管飓风过境，抹去了大部分痕迹。张寇仍然能看出这里是第一波爆发人和活尸激战的区域，因为这里丢下了大量的鸟铳和腰刀。 周霸从敞开的宅院大门走了进去，里面也是一片狼藉。他往堂屋走去，很快就看到堂屋里有三个人影。 周霸谨慎走近一看，那正是他的远房老姑姑和两个家仆，只是他们都已经染疫变成了活尸。 他们看见周霸立刻就嘶吼着扑咬过来，周霸立刻拔出长刀，第一刀就干脆利落的斩下他老姑姑的首级。随后周霸一脚踹过去，将同样变成活死人的老仆妇踹翻。 然而周霸这一脚还没落地，忽然有什么东西缠上了他的支撑腿，再加上雨后湿滑，一下就把他拉倒了，长刀被迫脱手！ 第三个活尸，那个老仆人，一下就扑到周霸身上，冲着他脸就咬。周霸单手抓住他脖子，另一只手去够他的苗刀，同时低头看缠住自己脚的是什么鬼东西。 结果周霸低头看到了一根。。。。。。。舌头？ 一根老长老长，而且比一般人舌头粗三四倍的舌头。 周霸顺着这舌头看过去，看到了一个一身白衣，四肢反向着地爬行，胸脯朝天但头向前垂下的女人。 而且这舌头不是她嘴里出来的，而是她喉咙上裂开了一个口子，从那里出来的！ 这女人倒着的脸似笑非笑的看着周霸，张着满口尖牙的嘴，流着大量口水，似乎很兴奋。 关键时刻，一记飞刀射来，插入这怪异女子耳边！ 这古怪女子一声怪叫，舌头立刻收缩回喉咙的破口中，反向着地的四肢像野兽一样爬动起来就要逃跑！ 周霸右手一记铁拳砸翻身前活死人的太阳穴，随后干净利落的一个右翻身拿起长刀，将重新爬起来扑过来的老仆妇首级砍下。 随后周霸对后面刚进来的张寇道：“张兄弟，快追，那个白衣女跟其他的染疫村民不一样！肯定有鬼！” 张寇也注意到了，他一进来就发现周霸的腿被一个奇怪的，野兽一样行动的女人用什么东西缠住了，看起来还不是嘴里吐出来的。 他不及多想，一记飞刀过去，正中那倒垂着头的女人的耳畔。 按之前遇到的活死人来说，这一刀足以毙命，让他们停止活动。 但这女子只是惊叫一声，飞也似的爬走了。 张寇其实不等周霸喊话，早已行动起来，马上追了过去。 周霸喊完话时，其实张寇已经追到前面去了。 于是周霸也跟在后面追了起来。 他们冲过堂屋，进了内院，又冲过内院进了后院。 在后院的丝瓜架子后面有间厨房，厨房的门打开着，那女子像条受惊的家犬一样猛地冲了进去。 里面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骂了一句：“该死的贪吃的蠢货！还好我。。。。。。” 张寇和周霸冲了进去，里面却看到了奇怪的一幕。 厨房的灶台前站着一名男子，嘴角和手上都有一些血迹。而他面前还有一张饭桌，饭桌上躺着一个裸身男子，面目已经血肉模糊，不可辨识，而他的头颅已经被打开，里面空空如也，鲜血流满了整个饭桌。 那名站着的男子，呆呆的盯着冲进来的周霸和张寇。 周霸惊讶道：“堂弟？” 站着那人，竟是周金？！ 第三十八章 追逐 场面有些尴尬，气氛有点微妙。 这位周金，下巴流满鲜血，双手也有不少鲜血。但他确实是周金的样子，穿着周金的衣服。 周霸道：“堂弟，你怎么了？你被咬了吗？你身上的血是谁的？” 周金长得确实和周霸，周邦是一个模子的，他皱着眉头，好像在用力的想什么事情，还想的相当吃力，半晌他才回应道：“大哥。我，是周金。我没有事，我没被咬。” 周霸觉得，这两天遇到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他能够理解的，是常理可以解释的。 他总觉得他人生前半段的经历足够传奇了，足够见多识广了。然而这两天见到的，让他怀疑人生了。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周霸对此有惊喜，但也有难以理解的地方。 张寇突然道：“别过去，想想那个女尸是怎么回事？他不太可能是你堂弟。” 那个周金忽然道：“张，寇？” 张寇也有点惊讶，立刻戒备起来。 那个周金一字一顿的道：“张寇，你是不是要杀我？” 周霸听了这话也十分惊讶的看向张寇。 张寇没有逃避问题，他拔出刀，很淡定的回答：“是的，我要杀了你，还有你爹周邦。” 周霸单手横起长刀，站在两人中间，面前是那个头颅被打开，脑子不翼而飞的裸身男尸。 周霸冷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寇道：“你能记起我，看来你还真是周金。那你记不记得我惨死的爹娘呢？！” 周霸道：“张兄弟，你救了子宁他们，我感激你。我不知道你和我堂弟，我叔叔之间有什么仇怨。今天我在这里，谁也不许动手！我们还是先想想怎么活着出去，把子宁他们都安全转移再说！” 那周金又很吃力的在想着什么事情，然后一字一顿的说：“你，不仅，想，杀我，和我爹。你，还，想，杀了，周光，我的，大，伯。” 这话一出，周霸虎躯一震，这个张寇，还想杀了自己的老父亲？ 张寇坦然道：“周邦，周金，勾结倭寇，陷害我父母，罪该万死。而周光明知他弟弟横行乡里，不法情事众多，却有意纵容偏袒，协助周邦周金害死我父母。其罪亦等同主犯。我本次返乡，就是要为我父母报仇！不论是把你们交给泉州府的胡参将，还是我亲手杀了，都没什么区别。” 周金忽然双手捧起一袋面粉朝张寇砸过去，张寇一脚踢开面粉，顺势左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面粉在空中炸开，形成一大片白雾。 周金顺势就冲出厨房另一边的侧门，往院子里跑去，在他脚边还有一个白色的影子从灶台底下蹭地一下窜了出来。 张寇虽然捂着眼睛躲避粉尘，但却冷笑一声：“想跑？！” 他右手插回钢刀，连贯动作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小刀，没用眼看，仅凭感觉朝侧门甩出一刀。 飞刀穿过空中的面粉团，激射而出，却只听到当！的一声，飞刀被周霸的苗刀格挡，向上飞去插入房梁。 张寇用脚奋力一踹，将那躺着裸身男尸的桌子踹向周霸。周霸马步一沉，左手挡住木桌，那男尸也顺势滚到他身上，但周霸纹丝不动，男尸反弹落回桌上。 趁着这一个间隙，张寇身形如豹，迅速冲了出去追杀周金！ 周霸掀翻桌子，紧随其后。 周金虽然占得先机，但他的身手似乎很不灵活，肌肉仍然僵硬，不太听使唤。 他在丝瓜架子地里左右躲闪，张寇眼看要追上他，那白色衣服的四脚爬行女尸斜刺里杀出，猛地吐出长长一条舌头，直奔张寇咽喉。 张寇闪身一躲，她的舌头就顺势拉倒一排丝瓜竹架子往张寇身上摔去。 张寇一个翻滚躲开这些架子，反手抽出钢刀，正要扑上去先砍死这犬妖伥鬼一样的白衣女尸，却眼角瞥见周金正翻出院墙。 张寇改变主意，将刀一转，就要掷向周金后背要害，然而关键时刻劲风从侧后袭来，原来是周霸的苗刀杀到。 张寇改投掷姿势为反握刀柄，格挡了周霸这一刀，这一刀力道惊人，张寇向后翻滚了四五圈才停下。 周金已经趁着这个机会翻墙逃离了院子，而那白衣爬地女尸也往堂屋方向飞也似的爬走了。 而周霸并没有继续和张寇纠缠，他看到周金往村北中心方向逃跑，他也大步追出院门去追赶周金。 张寇迅速翻上院墙，跳了出去，又上了对面另一间房子的屋顶，他在屋顶上飞檐走壁的向北追赶，寻找周金的身影。 周霸虽然原本领先一点点，但毕竟他身着全套暗甲兜鏊铁臂手，一共四五十斤重，实在比不得张寇轻盈。 天色渐暗，周金的身影在前方，周霸原本可以追上，却迎面撞上二三十个染疫活死人。 他们对冲进自己身边的周金视若无睹，仿佛看不到这个人，却齐刷刷的朝着周霸嘶吼起来，然后蜂拥而至扑咬周霸。 周霸看得十分震惊，自己这个堂弟，确实有很大的问题，很大的疑团。但他也不能在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让张寇把自己的堂弟给杀了。 而在周霸的右上方屋顶上，张寇的身影就像一道闪电一样冲了过去，直奔周金！ 周霸怒骂一声，拔出长刀大开杀戒，他一身养护精良的赭红暗甲，刀枪难入的铁臂手，并不怕这些活死人扑咬，但这么多活死人，着实消耗他时间。 眼看张寇拔刀在手，在屋檐上急追周金，周霸将长刀一横，一身神力发动，推倒了前方七八个活死人。他立刻将刀插入地面，从身上取下开元弓，抽箭拉满，给了个提前量，朝张寇前方脚下的瓦片射去。 这一箭力道十足，分毫不差的在张寇脚尖前射飞了四五片瓦片。张寇失去平衡，将钢刀插入瓦顶，向下滑落到屋檐边缘才止住。 这一下又让周金借机拉开距离。 张寇暗骂一声，跳下屋檐，继续奋力追去，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分，若到了完全的黑夜中，想抓住周金就很困难了。 且不说父母之仇，这周金明显不怕村里晃荡的那些染疫活死人。必定有鬼！也许跟这次的疫病大爆发有很密切的关系。 张寇一路上斩杀所有挡道的活死人，有墙翻墙，有屋上屋，十分顽强的迫近和周金的距离。 周金则凭借染疫活死人的掩护，躲进了村北面一个比较高大的建筑群中，这里是周家寨铸炮的铁厂，他们还挖了一条小渠连通到海边码头，可以走平底船出货。 第三十九章 铁厂之内 铁厂的库房，碳房，模具房内都有激烈战斗过的痕迹，地上有不少尸体，残肢断臂，染疫的人，活人被砍下来的似乎也有。 那周金跑进来之后，似乎就消失不见了。当然周家寨铁厂面积巨大，又都是高大的青砖石建筑，光是生铁料和铜料库房都有三四间。这里受暴风雨的影响较小，也还有些染疫的活死人在里面游荡。 不过这些活死人的动向无法帮张寇锁定周金的方向，因为这个周金完全不会吸引到染疫活尸的注意力。 天色渐暗，而且虽然风雨减小，但看今晚的情况可能还是没有办法出现明亮晴朗的天空和夜光。 想在这么大的铁厂和铸炮厂内找出周金的蛛丝马迹，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且张寇不像周霸，穿了一身铁甲保护自己，在黑暗中万一被哪个活尸咬到一小口就完了。 张寇这么些年在塞外做夜不收，早就炼成了越是危险关头，越要冷静全面分析各种因素，尤其是环境因素的本事。 他评估了一下情况，现在这样，即使打起火折子，在地面上慢慢查找周金的痕迹也不太可能找到，反而会让自己变成瞩目的，容易被人暗算的存在。那个老戚家军马兵千户周霸，他的武艺和弓射能力着实让人吃惊。 张寇最终把目光放到了最高大的一间砖石大房子上，这大概是高炉房，他把刀插回后背，往高炉房的房顶爬去。 不多时，周霸也冲到了铁厂，他一身是血，不知道斩杀了多少染疫的村民才能来到这里。 周霸进来之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四周都看不到人，他费了不少力气才摆脱了比较大股的尸群。 周霸年纪已经大了，体能不比当年，此时必须要找个地方休息。 而张寇却在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情况下，率先从高处看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 有一间也相当高大宽敞的砖石房子里，有明显的火光，里面是有人的！ 那里就是铁厂和铸炮厂的核心建筑了。 里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周邦和他带的那一帮藤牌乡勇。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逃到此处的几个铁厂的工人和幸存的乡民。 周金，也在其中。 这里建筑高大坚固，外头染疫的活死人进不来。而且还有一条水渠直接流进这间大房子里，也不缺水喝。 唯一的缺点就是没东西吃，里面的人从昨日上午到现在，都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足足饿了快两天了。 他们在二层的窗户往外看时，居然看到了狂奔过来的周金，立刻给他打招呼，把他给放了进来。 周邦看到自己儿子还活着，十分惊喜。尽管这儿子好像有点楞，说话对话不十分利索。 周邦自己右手腋下缠着绷带，脸上嘴上还有张寇带给他的伤痕，这一天多以来在屋内十分暴躁，已经殴打了好几个乡勇，逼迫他们出去找东西吃。 但是没人敢出去，而且铁厂里也没什么吃的东西储存。 他们一大帮人只好饿着肚子干捱。 “邦老爷，外头风雨变小了，不行咱们分批坐平底船去码头那边吧。逃到海上也许还能活命，这些染病的人应该游不了水。”一个乡勇这样建议到。 周邦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问他：“阿金，你怎么说？” 周金慢慢的，仍然是一字一顿的说：“我们到码头，再从东河入海口逆流而上回月港，回海澄县。” 周邦大体上认可这个想法，但他感觉自己没有足够的体力，其他乡勇和乡民也很难完成这样的事情。 更多的人还是想等待官军的到来。 周邦一屁股坐到一堆新铸出来的铁炮上，嘴里发出一些呻吟声，他年纪大了，又累又饿又受伤的，实在扛不住了，感觉自己还有点儿低烧。 在半梦半醒之间，周邦感觉自己这个儿子，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周金看了他好一会儿，嘴巴抽动了一下，最后还是走开了。 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有人生起了火，这里的木炭倒是管够。一群人围着篝火，饿的大眼瞪小眼。 那几个手上有刀有藤牌的乡勇实在憋不住了，恶狠狠的盯着那些手无寸铁的乡民。 “妈的，老子怎么不见你们饿得慌啊？是不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吃自己藏起来的干粮了？” 一个乡勇这样叫骂到。 另一个乡勇立刻就配合了起来：“你们这帮人，要不是哥几个带着刀在前面拼命，你们早就被外面那群发疯吃人的给生吃了。没有我们几个你们能坐在这儿？” “就是，有吃的还不拿出来！” “说到底，先给我们吃还差不多！” “不行就搜身吧。嘿嘿嘿” 几个乡勇虽然很饿，但还是发出了奸诈的淫笑。 因为躲进来的乡民中，有那么四五个都是小媳妇儿和少女。 俗话说饱暖思淫欲，然而他们现在饿得头晕眼花，却也不忘了思淫欲。 一个少妇的丈夫壮着胆子站起来说：“我，我们跑过来跑的急，根本什么吃的也没带。你们又不是官差，凭什么搜我们，你们不怕官兵过来之后我们去报官吗？” “妈的！”旁边一个乡勇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举起手里的钢刀道：“你眼睛瞎了没看到这个？老子第一个先搜你老婆！” 那少妇的丈夫几乎被吓傻了，他捂着脸低声道：“周虎二，我，我，我还是你表弟呢！” 那叫周虎二的乡勇啐了一口：“表弟，平时也没见你给表哥我孝敬什么，现在看我拿刀拼命还要看我饿肚子？你！。。。。。。” 他扬起手刚要揍他这个表弟，身后有人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他气的立刻转过身来，却看到拉住他的人是周金。 这周虎二的气势立刻就软了，马上换了一副小脸道：“金爷，你怎么过来了，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周金跑进来的时候，下巴上全是血迹，虽然并不是出自他有什么伤口，但人们还是免不了认为他可能吐血了。 周金道：“都是乡里乡亲的，不要动手打人。肚子饿了我们想想别的办法，我来想想办法。” 周金是苏品基的大舅子，苏品基海澄县最有钱有势的乡绅之一。再加上周金管带临近乡勇好些年了，所以他的面子，乡勇们还是要给的。 周金伸手拉起跌坐在地上的那名男子，对他道：“放心吧，你和你妻子都不会有事的，你跟我来，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周金把那男子拉了起来，他倒是充满感激，他老婆和妹妹也都感激的看着周金把她们的丈夫和兄长带到高炉后面火光找不到的地方去谈事情。 也许官兵会优先来救周金这样的乡绅呢？ 而剩下的乡勇们则感觉到有那么一点点奇怪，这，可不像是平时金爷的性格呀？ 那名被周金拉到高炉后头的男子，心里充满疑惑，但却没有刚才面对那几个乡勇明晃晃的钢刀那么害怕。 他问周金道：“金爷，你想让我帮你什么事情？你不会是想让我出去找吃的吧，我不行的啊，我会被外面的疯子吃掉的！” 周金喘着气道：“你，放心吧，我不用你出去。你在这里站着。” “这里吗？” “对，就是这里站着，别动。” 周金走到了男子的身后，男子感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周金道：“别回头，看看墙上。” 那男子奇道：“墙上？墙上有什么？金爷，你，呜呜呜呜！！” 男子身后的周金从衣服里长出了八根蛸鱼的大触须，正张开在这男子背后。 而周金的嘴裂成了三瓣，中间是三颗大门牙和一堆螺旋排列的细密小牙齿。 周金猛地张嘴咬住这男子的头，同时几根蛸鱼触须控制住他的手脚，一根捂住他嘴巴。 这男子整个人被周金从身后控制住，动弹不得也叫不出声音来。被周金张开的口器包裹住的头颅很快就有大股大股的鲜血流了出来！ 男子挣扎了片刻，就一动不动了，而周金则愉悦的咀嚼起来。 这间大屋子里堆放有模具和铸造好的火炮，屋子中间一条一丈宽的水渠从外面流进来，穿屋而过。上面停着一艘平底船，平时就是从这里将铸造好的火炮载出去抵达码头。 一名乡勇站在水渠边正在休憩，肚子饿的咕咕响。 忽然有一只手从水里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这乡勇的脚踝，吓得他大叫：“不好，那些吃人的疯子从水里进来了！” 他脚踝被猛力拉拽，他直接翻倒掉进了水渠里。 借着这个力量，水里伸手那人反拉一把跃出水面。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张寇！ 张寇从水里潜泳泅渡到屋内，一跃而出，将钢刀抽在手上，环顾四周，寻找周邦和周金。 昨日早上几个见识过张寇厉害的乡勇和周邦都被惊吓的不轻，连连后退躲开。 周邦被这阵吵嚷声惊醒，他艰难的从一堆炮管上爬起来，走到篝火边。 他猛地大喊：“张，张，张寇！你还没死？你，你没被那些东西咬到吗？” 张寇微微一笑道：“你也没被咬，那可真是太好了，不过你儿子我可不确定他有没有被咬。” 第四十章 夜战 上 周邦又惊又怕的高喊道：“快，快，上去拦住他。” 这些藤牌乡勇见识过张寇的本事，而且现在人人饿的前胸贴后背的，他们就都往后退，没有一个敢上前对抗张寇的。 至于其他普通乡民和妇孺们看到乡勇如此害怕这个浑身湿漉漉的男子，他们就更害怕了，全都往后不停地退去。 张寇对周邦道：“周邦，你儿子周金呢？我提醒你，你这儿子很不对劲。” 周邦道：“你这兔崽子才不对劲！从你回到村里开始，村里就出怪事情。这些人吃人的疫病，是你投的毒吧！你和你爹娘一样，跟倭寇勾结！帮倭寇投毒，传播疫病！” “啊！”周邦一声惨叫，张寇的飞刀准确的打中他右腿的膝盖上，周邦跪了下来，不停哀嚎。 张寇道：“周邦你真是死到临头还嘴硬，你当年和你儿子勾结倭寇，陷害我爹娘，你的罪状我小心翼翼的保存了十几年。你们把泉州府订做的二十门发熕炮偷偷转卖给倭寇，我把你的罪证交给了泉州府游兵营参将胡忠，本来想等着看你被明正典刑的。但是我现在自己动手割下你的脑袋，也无不可！” 就在张寇手握钢刀慢慢走向周邦时，铸炮房正大门传来砰砰砰的敲击声，周霸的声音在外面大喊道：“开门！我是周霸！” 周邦听到这声音大喜，直呼自己有救了，大喊：“快，给你们寨主开门！” 水渠另一边的几个人手忙脚乱的拆下门栓，门外果然是周霸，他一进来就对张寇道：“张兄弟，住手！如果我叔叔和我堂弟有不法情事，我绝不姑息，但你不可以在我周家寨对我的亲人动用私刑！” 张寇举起钢刀指向周霸道：“那当年你爹周光动用私刑害死我爹娘怎么说？” 周霸道：“当年我不在。你现在要想报仇，你只能报官，今天我在这里，就绝不可能让你杀我叔叔。” 张寇眼睛快速扫了一下四周的情况，由于周家寨寨主周霸的出现，旁边这些原本已经怂了的乡勇此刻又心思活泛起来了，明显鼓起了一点点勇气，呈现出一个对张寇的包围圈。 而周霸和自己之间隔着一条丈余宽的室内水渠，在这间铸炮房的东侧尽头才有过水渠的石板，石板下系着一艘平底船，平时铸好的炮就是靠这艘平底船送出去到村码头。 如果周霸要冲过来，他一身暗甲二十余斤，再加上头戴的兜鏊，双手的铁臂手，双脚的铁护胫，合起来四十斤有余，他应该跳不过来，只能绕过来。 张寇几乎在片刻之间就已经决定好了自己的策略，他左手暗中掏出飞刀，计划第一时间向周霸射出一刀以阻止他拉弓射箭，然后自己迅速转身，干净利落的斩杀周邦！ 周霸也观察了现场的局势，他也觉得，自己来不及跳过去阻止张寇，来不及取下开元弓射他，而那边几个乡勇根本挡不住张寇，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把手头的长刀投掷过去阻止他！ 就在两人各自闪电般决定好策略，准备动手时，现场忽然有人发出了凄惨的惨叫！ 原来刚才一些乡民和乡勇看到张寇要来厮杀，就纷纷后退，一路退到了高炉边。 然而站在最后，最靠近高炉的人突然感觉有一张巨大的嘴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肩膀。 这张嘴咬的极其凶残，被咬之人肩膀筋骨肉碎，鲜血喷涌！他不得不惨叫起来。 而靠近他的第二个人被惊吓到，猛地往旁边一闪，却被两条很湿滑的触手勒住了脖子和腰，被死死的拉住了。 这个人只能惊恐的看着那张血盆大口放开了前一个人，然后猛地朝自己的肚腹咬了过来。 原来，咬人的正是刚才被周金叫到锅炉后面的那名男子。他的老婆和妹妹花容失色，惊声尖叫的看着这个男子的喉头以下到胸膛裂了开来，里面长出了一张满是尖牙的血盆大嘴。 而这男子的脑袋上半部分好像被什么东西锯开了，他胸口伸出来的大嘴巴啃咬其他活人时，他整个身子都在剧烈的晃动着，被打开翻出来的半个头颅也在啪嗒啪嗒的晃动。 从头颅被打开的地方里伸出来一大堆细长而湿润，暗红色的触须，这些触须在狂乱的舞动着，会抓住任何能够碰到的人，然后把抓到的人拖到这男子胸前，惨遭其胸口裂出的大嘴巴啃咬！ 这些暗红色的触须相当的长，舞动速度很快，惊恐的人群在屋内四处逃窜躲避。 在高炉的另一边，周金从阴影中走出，他的脑袋后边也长出了八只巨大的章鱼触须，在半空中舞动着。 在篝火光影的映照下，别提显得多诡异了。 张寇和周霸都被这一幕所震撼。他们万万没想到，刚才追逐的周金竟然是这样的面目。 周金道：“你们两个非要追着我是吧，那么今晚，这里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周金的一条触须从背后掏出了一个五颜六色，流光溢彩的蛋。他道：“最后一个了，小心你们的狗命。” 然后就发生了极致诡异的一幕。 周金自己吃下了这个五颜六色，流光溢彩的蛋。 随后他剧烈的抽动起来，很快，他发出剧烈的惨叫，嚎叫！面容逐渐扭曲，一只半人大小的蛸鱼像是从他身体里脱离出来一样，从他后脑勺里跳了出来，顺带着流出了大量恶心的粘液。 然后这只蛸鱼猛地朝周邦跳过去，吓傻了的周邦很快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因为蛸鱼一下子抱住了他的头，并且完全缠绕，覆盖住了他的脑袋。 而之前蛸鱼脱离了的周金的躯壳开始发生剧烈的变化，它的面目狰狞扭曲起来，身体像充了气一样膨胀起来，双眼如同螃蟹一样向外凸起伸长，浑身上下长出了乱七八糟的鳞片和甲壳，一张开嘴，螺旋状的尖利獠牙冲着张寇和周邦疯狂嘶吼！ 而此时，在周霸的身后大门处，那四肢反向着地，脑袋仰面朝前倒垂下来的白衣女尸又一次出现，封住了大门口的路线！ 第四十一章 夜战 下 在铸炮厂的主房内，极尽血腥的一场乱战展开了。 头上长出了大堆如同铁线虫般细长触须男子已经连杀了好几人，他的触须在火光下疯狂的舞动，就像是没有眼睛，靠感知来寻觅猎物似的。 一旦缠绕住谁，立刻拉到身边，从他喉咙到胸膛裂开探出一张血盆大嘴，瞬时咬住受害者，啃噬起来。 而被他咬死丢弃在一旁的死者，片刻之后也会一阵抽动，马上爬起来加入了活死人的行列。 幸存的乡勇和乡民惊惶发狂，纷纷向门外逃去。然而门外出现了那个白色衣服的白莲仙姑女尸，四肢反向着地，头向前垂下，喉咙处也裂开了一个口子。从那口子里探出一根红色的舌头状物体，但舌尖处却是能张开的一张圆形小嘴，里面一圈一圈满是尖牙。 有人想从她旁边跑出去，她喉头立刻射出一根长长的舌头将那人脚缠住，拉到身边之后，舌头上的小嘴和她自己原本的嘴就开始疯狂撕咬受害者。 周霸因为是周家寨寨主，自认对这些乡民乡勇负有义务，他再顾不上查看张寇和周邦那边的情况，而是立刻着手救人。 周霸从右侧的石板上跨过铸炮房中间的水渠，冲向那满头蠕虫触须，不停用胸口大嘴咬人的怪物。 那怪物竟然也感受到威胁，它放开最近咬到的一个受害者，将满头触须对着周霸释放过去！ 周霸大吼一声，挥动手中长刀，霎时便在身前斩下十几段这怪物射过来的长触须，以至于形成了一片血雾。 然而这怪物触须着实太多太长，周霸一刀无法全部斩断，还是有几根穿过了周霸长刀的防线，缠上了他的胸口，脖子和左手！ 这触须上传导而来的力量极大，周霸身材高大又穿了一身暗甲，自身体重已经极大，再加上他也算是力量超群绝伦之辈，原以为这细细湿滑的触须绝对拉不动他。 没想到第一波力量对抗就把他拉得差点失去了平衡。周霸刚要右手挥刀斩断这三根触须，一旁几个已经被咬的变异了的活死人正好完成蜕变，冲着周霸扑咬过来。 周霸挥刀砍下第一个扑过来的活死人脑袋，结果第二个抱住了他的铁臂手猛啃。虽然它咬不穿周霸的铁臂手，却给周霸的活动带来了极大的阻碍，最终周霸失去了平衡，被那满头触须，胸口长了一张大嘴的怪物拉倒在地，右手的长刀掉落地上！ 而那边厢张寇的情况也不太妙，张寇亲眼看到一只很大的蛸鱼从周金的后脑勺里爬了出来，似乎周金的脑袋后面早就是空的了。 那蛸鱼一下跳到了周邦的脑袋上，紧紧的裹住了他的头。周邦浑身颤抖，惨叫声被挡住，几乎传不出来，脖子处留下了很多鲜血。 而周金的躯壳之前吞噬了一个奇怪的五彩斑斓的蛋，开始发生剧烈变化。 张寇意识到跳到周邦头上的那只蛸鱼可能是关键，他朝那蛸鱼投掷出飞刀，飞刀却扎进了挡在周邦身前的周金身上。 周金此时的躯体变得极为可怕，上面长满了奇怪的甲壳，鳞片和烂肉。 周金的眼珠子从眼窝里暴涨出来，变成了两根长长的顶出头顶的眼睛，双手也变成了可怕的大钳子，身体暴涨了三四圈有余！ 张寇周围的乡勇被吓得惊慌失措，胡乱跑开。有一人可能是肚子太饿了，脚下发软，还没发力就摔倒了，正好摔在周邦身旁。 周金变成的那怪物两只巨爪夹住这名乡勇然后举起来，它发出一声怪啸，竟把这乡勇扯开，整个人断成两截。从断裂开的腹部流出了大量的鲜血和破碎的脏器组织，周金变成的这个怪物贪婪的张开嘴吮吸着落下的鲜血和碎肉。 张寇并不逃避，他始终认为，最为危险的，是周金这怪物身后那只抱着周邦脑袋的蛸鱼。 张寇弓身发力，快速冲向那怪物。怪物扔下被撕成两半的乡勇，左右开弓用大钳子朝着疾冲而来的张寇夹去。 张寇利用极好的柔韧性和极强的身体控制力，先是闪身往右躲开了周金的第一钳，紧接着一个向左侧前方前滚翻，又躲过了对方用力挥下的第二钳。 此时张寇已经来到这怪物右腿旁边，这怪物此时身高足有一丈多，状若巨熊，只是浑身甲壳和腥臭的鳞片与烂肉。 它身体重心已经向前倾斜一时收不回来，张寇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挥起钢刀，奋力的向右侧对方那粗长的小腿砍去。这一刀张寇不能说不发狠，然而全力一刀下去，砍到了怪物那坚硬湿滑的甲壳，钢刀只能勉强砍破甲壳，却伤不到里面！ 怪物猛地转身，张寇钢刀一下子卡在甲壳中拔不出来！ 张寇立刻放手，舍弃钢刀，借怪物转身的力量，顺势攀上它后背，迅速的爬到它肩旁处攀住一些甲壳凸起部。 张寇左手攀住这怪物，右手迅速从背后掏出一把小刀，然后狠狠地扎进了这怪物的脑袋！ 按照经验，它应该就毙命了。 然而并没有发生！ 尽管张寇的小刀准确的从它两眼之间扎了进去，流出了大量腥臭恶臭的腐败血液。 然而这怪物依然生龙活虎，它剧烈甩动，将张寇甩了下来。与此同时，它那强壮的双臂和大钳子胡乱抓挥，撞到了刚被甩到半空的张寇，瞬间把张寇击飞了两丈有余！ 而此时，周邦头上那只蛸鱼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五官流血不止的周邦站了起来，对张寇和周霸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然后他步履踉跄的走到水渠边，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随后，铸炮房东北角尽头系着的平底船两侧忽然多出了几只蛸鱼的触手！ 随后这平底船迅速向前驶离，就好像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推它似的。 张寇知道，这必然是那个蛸鱼一样的怪物在捣鬼，它想利用这平时铸炮房常用的运货平底船当自己的掩护，然后逃出这里！ 张寇怒骂：“休想逃走！” 他从背后掏出一把小刀，就想朝着水渠里面射过去。可惜这时那周金变成的怪物猛地朝着张寇所在的地方冲撞了过来。 张寇不得不闪身躲开这怪物的冲撞，它一头撞进了一堆大木柜子里，里面不知道放的什么东西，瞬时激扬起一大片粉尘，叫人苦不堪言。 张寇刚躲开这一击，又遇到染疫了的乡民乡勇三四个扑咬。此时他手中钢刀已经卡在那怪物的小腿上失落不见，只剩下一把小刀的他，不得不且战且退，同时还要闪躲那一身甲壳鳞片和烂肉的“周金”！ 在张寇和周霸情况危机，正门白衣女尸捕猎四散而逃的乡勇乡民时。 那只铸炮房屋内的平底船正沿着水渠一路前行，就好像被什么东西从水里推着前进一样。 风雨渐歇之夜，周家寨铁厂内，又一次上演了血腥残暴的混战！ 第四十二章 是胸口！ 张寇手持小匕首却被周金变成的大块头甲壳怪物和几个活死人追杀，他一时之间无法反击。 闪避中，张寇看到了周霸的情况，心里有了计划。 张寇往周霸的方向冲去，迎面扑来一个被咬而感染了的乡勇，张寇一跃而起，双手顺势撑住对方前扑的肩膀，借力跳起来了个前空翻。 而这倒霉的染疫乡勇则被后头的周金一钳子钳住，瞬间夹烂了胸膛。 张寇半空中朝着周霸方向奋力掷出手中飞刀。尽管此时铸炮房内光线并不明亮，篝火已经被狂奔的人群和追逐的活尸给弄乱了，但张寇这一记飞刀还是惊人准确的射中了那正在啃咬周霸铁臂手的活死人脑袋！ 周霸的右手瞬间获得了解脱，然而长刀已经够不到，好在他背后还有一把短腰刀，他右手迅速拔出短腰刀，干净利落的切断了三根正在缠绕他脖子，胸膛和左手的触须。 而那怪物之前被周霸长刀斩断的触须居然又长出来了，真是再生速度惊人。 新长出来的触须立刻射向周霸，周霸立刻往右一个翻滚，同时顺手一刀砍掉了第二个追扑上前的活死人头颅。 将腰刀插回背后，周霸顺手取下开元弓，张弓搭箭，拉满圆！一气呵成！ 那满头触须的怪物再次袭击周霸不成，正好触须缩回去，又飞扬在空中好像很多长虫在乱颤。 周霸看准时机，长箭破空而出！这一箭精准的射中了怪物正在半拉子晃荡的那颗脑袋。 那怪物发出了一声难听至极的啸叫，但却并没有倒下，而是又朝着周霸所在的方向攻过来。 周霸大吃一惊，他还以为这一箭命中对方脑门，必定是要了这怪物狗命，于是只能再次闪身躲过对方触须攻击。 随后周霸改变策略，瞅准空档再次张弓搭箭，一箭射中这怪物右腿关节处，这怪物失去平衡，一下子前扑倒地，靠着满头触须支撑站起，速度大减。 关键时刻，周霸注意到了自己左侧，张寇正被“周金”变成的怪物追逐，已经来到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这时周霸施展出马上近射的绝技，快速抽出两支羽箭，几乎不带任何瞄准的凭借手上的感觉拉弓就射，这种射法弓也不拉满，须臾之间只靠手感！ 结果这闪电般射出的两箭，前后几乎是同一瞬间，射中了“周金”暴突起来，由长长肉柄连接的两只眼睛。 “周金”发出痛苦哀嚎，一对大钳子捂住自己的脑壳，狂乱的扭动着硕大的身躯。 周霸看准时机捡起自己掉在地上的长刀甩给张寇，自己则反手抽出短刀挥砍另一个怪物射过来的长虫一般的触须。 张寇接过长刀，立刻翻身砍翻两个追逐他的活死人，然后一刀狠狠劈在那“周金”变成的甲壳怪物脑门上。 这一刀下去，爆出了更多腐臭的黑血，然而这怪物仍然没倒下，反而它那被周霸射瞎的双眼被它自己用钳子拔掉了，与此同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新的眼睛似乎正在长出来。 张寇看这情况，心道，看来这怪物要害不在脑门上，可是在哪儿呢？它一身甲壳和鳞片，根本看不出要害在哪里，砍得地方不对的话，根本砍不进去。 正好这时张寇看到了自己那把钢刀还卡在这怪物小腿上，他就有了一个想法。他小心的躲闪着这“周金”的大钳子，再次把它新长出来还没睁开的两只眼睛一刀削平！ 随后张寇一个前滚身，再次来到他身后，用长刀冲着它的膝关节后面猛砍两刀，此前他的钢刀已经砍出了一点点缺口，这次长刀深深的砍了进去，怪物右腿关节被砍断，一下失去平衡跪在地上。 张寇抽出他的钢刀，又朝着这怪物脚踝上两块甲壳的连接处狠狠砍了三刀，将它脚掌整个砍了下来！ 怪物虽然坏了一条腿，眼睛再次被张寇削掉，但一身蛮力仍在，两只大钳子疯狂挥舞。 张寇一时搞不清这家伙罩门到底在哪里，只得先跑去支援周霸。 周霸那边只剩一把腰刀在手，对抗那怪物满头长触须十分吃力，他一身铠甲齐备，虽然防护力拉满，却不能像张寇那样灵活，很快手脚又被缠住了几根触须。 关键时刻张寇手持长刀杀到，一刀砍断了好几根触须，再次解放了周霸。 周霸喘着气道：“你看，我射碎了这妖物的膝盖，现在它又快能站起来了。” 张寇也道：“那边那个也差不多，射瞎砍瞎眼睛都没用，还会再长。这两个的命门都不在脑袋上，可能在别的部位！” 周霸忽然想到了一点，他道：“我有办法，跟我来！” 说罢他拔腿就往大门外跑去，此时铸炮房里只剩下他和张寇两个活人了，其余的乡民乡勇不是被咬了变成活死人就是跑到外面黑夜中不知所踪了。 张寇跟着周霸快速跑出铸炮房，此时背后的两个怪物行动能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其余的活死人拦不住他们俩。 周霸边跑边道：“铸炮房东面，有个试炮棚子！把它们引到那里去！” 原来周家寨的铁厂铸炮厂每次铸造出佛朗机或发熕炮或威武大将军炮，都会抽几门到试炮棚对着东北面的一片空地试炮。 那里长期放着很多火药，几种火炮和子母铳筒，铅弹等等。 张寇瞬间就明白周霸的意思，但是他们跑出大门没多久，张寇就感觉有一股劲风从侧面袭击而来！ 他用钢刀一挡！原来是一条血红色的舌头，但比常人的粗了数倍。 这条舌头又是来自那四肢反向着地的白衣女尸。 舌头缠到钢刀的刀刃上，舌尖处又猛地张开一张更小的嘴巴，嘴里是一圈一圈的尖牙，发着怪叫就朝张寇脖子处咬来。 然而这次，张寇左手早已将小刀握在手中，猛地一扎，直接扎进了这长嘴肉舌头的顶部！ 白衣女尸和这舌头同时发出痛苦的尖叫，流出了黑色的腐败血液，张寇右手趁机转动刀刃，猛地一抽！将她舌头的前半截直接断了下来！ 白衣女尸吃痛就想爬走，然而周霸神箭及时射出，一箭贯穿女尸的腰肢插入地面！ 箭头入地极深，这女尸反向着地的四肢拼命杵地挣扎也无法摆脱这支箭。 张寇道：“好机会，我看看这妖物的命门在哪里？” 他快步走到女尸身边，用钢刀沿着她本就裂开的喉头往胸膛处劈开一条口子！ 果然在女尸的胸口里面，见到了一个发着荧光的，跳动着的心脏。 不，不是心脏。 是女尸在人原本长着的心脏上又长了一个荧光五彩的所谓“心脏”，在心脏的四周，是一群黏连在一起的虫子，往外延伸开去。 张寇虽然不懂这是什么东西，但意识到，十有八九这才是她的罩门！于是钢刀奋力插下，刺破了这个荧光五彩的怪异心脏。 白衣女尸瞬间躯体剧烈的痉挛抽动起来，很快整个皮肤干枯发黑，失去水分，一动不动的嗝屁了。 张寇大喜道：“是胸口！它们的罩门在胸口，跟一般的不同！” 周霸却来不及开心，大叫道：“快走！它们出来了。” 张寇已经听到沉重的脚步声，知道那“周金”和满头触须的怪物恢复的差不多了，已经追出了大门。 他和周霸再次发足狂奔，在周霸的指引下，朝着试炮的棚子跑去。 第四十三章 咬痕！ 张寇和周霸狂奔到铸炮房东北面的区域，前边有一大片荒地，荒地南面有一条长棚。 按周霸所说，棚子下面，就是试炮的地方。 但此时天色已经全黑，地上仍然湿滑泥泞，他俩也没有办法跑的更快。 背后的两个怪物似乎也不能很好的在黑暗中掌握张寇和周霸的踪迹。 张寇道：“我们似乎可以躲起来，它们不一定能看到我们。” 周霸拒绝道：“不行，我们躲了容易，但如果其他乡民遇到这两个鬼东西，就是必死无疑了。我们得在这里灭了他们！” 张寇道：“好吧，就在这里灭了他们。” 张寇心想，反正我也要宰了周金。 到了长棚，棚子底下确实摆着不少火炮，但是之前一场飓风扫过，棚子底下有不少地方都是湿透的。 两人连着摸了好几门炮，都是湿的。 周霸道：“这样摸黑找不行，等找到，天都亮了，这俩怪物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张寇道：“我闻到一股牛油的味道，这里有牛油！” 两人在暗中一番摸索，幸好张寇的鼻子灵，率先摸到了那一桶牛油。 张寇道：“用这牛油引燃一些杂物，你借着火光找到能用的炮，我去把它们引过来！” 两人弄了一堆杂物，几个烂木箱子，将牛油整桶倒上去，然后用火折子引燃。 当时东南一带，牛油既可以用作灯油，也可以保养铳炮的炮管铳管。两人这一弄，很快就燃起大火。 借着火光，两人很快发现了一门威武大将军炮和一门佛朗机炮相对干燥可以使用。 这两人都是马兵，对铳炮不够熟悉，好在这里是试炮的场所，周霸在炮旁边摸索了一轮，发现了专门用于从火药箱子里装药出来的牛角容器。 只是可能出于试炮的需要，架炮的地方旁边的牛角容器有很多个，大小不一。 周霸怒骂道：“他妈的，用哪个？” 张寇道：“管不了了，用最大的那个装药！” 周霸啐道：“他妈的，要是炸膛，老子就完了。” 张寇道：“娘希匹！这只能怨你们周家开黑心炮厂！你们炮身过得去，就不会炸膛！” 两人一边叫骂一边手脚利索的装药放弹丸。 那个佛朗机炮是子母铳筒的，相对好弄。大将军炮张寇和周霸都不知道装多少药，周霸道：“妈的，生死有命！” 最大的牛角他装了整整两斛药进去。 就在这时，那两个怪物被火光吸引，已经来到长棚西南边。 张寇骂道：“娘希匹，这方向不对啊，能转过去吗？” 周霸道：“佛朗机能赚，大将军炮太重了，还是要把它们引到东北面！” 周霸找弹丸装火绳，张寇大吼一声跳出长棚，去吸引两个怪物。 雨夜湿滑，那两个怪物一个高大狂暴，一身怪力和甲壳，另一个满头触须，像金蛇狂舞一般随时等着抓人。 张寇这一冲，是真的玩命！ 好不容易闪过那“周金”的巨钳，触须头的满头长虫又追踪而至。 幸好关键时刻周霸已经装好了火绳和炮弹，他取下开元弓，再次一箭射中触须怪的脑门，又一箭射伤“周金”那螃蟹一样的怪眼。 周霸喊道：“快！老子没箭了！” 张寇也没办法了，干脆带着两个怪物直接冲过长棚，冲向北面。 周金化身的那个怪物太高大，直接把棚子给带崩了，棚子上的积水洒下来，有一些眼看就要泼向大将军炮，幸好周霸反应及时，一身神力发挥，举起了一个装满子铳筒的大箱子挡住了水。 张寇又一个前滚翻，惊险躲过了触须和大钳子，大喊道：“娘希匹，点火！” 周霸扔下木箱，对张寇大喊：“再近点！” 张寇知道周霸是想追求一炮必中，但如果炸膛，他们俩也要当场见阎王，但此刻生死关头，实在顾不得了。 周金变身的那个甲壳怪物步伐比满头触须乱舞的家伙更快，张寇就利用这种速度差，让大个怪物的身躯挡在触须怪跟前，让触须缠不住他。 张寇一边倒退一边躲闪巨钳，在把他们往北拉开一点距离之后，忽然开始冒险往回拐，冲着周霸的炮口狂奔回去。 “妈的，点火！” 这两人也是真玩命，张寇冲着黑黢黢的炮口直跑，此时此刻他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声音，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见到那火绳上跃动的闪烁火光，如同活过来的星星一般。 在跃动的星星消失的那一刻，万籁俱寂！张寇的脸和胸膛距离威武大将军炮的炮口最多半丈不到。 他满脸狰狞，用尽一辈子的力气向左边跳开！ 轰然一声！ 大将军炮开火了。 在张寇背后不过几尺距离，就是周金变身而成的高大怪物。它一身甲壳鳞片和烂肉，体大如熊。 刀枪都很难真正伤它。然而此刻近在咫尺的大将军炮轰然射击，这种威武大将军炮乃天朝土产重炮，虽然远射不及西洋红夷长管炮，但是在近距离威力极大。它能装三种铅弹丸，最大规格的足有七斤重。 方才周霸和张寇为其装满足额药量，放入了七斤铅弹丸，此刻近距离击发，威力真是挡者披靡！ 周金所化身的怪物，直接从上腹部到胸腔处整个被七斤铅弹丸轰穿，轰断！ 头颅和肩膀手臂转着圈的翻飞了几十圈，双腿和臀部向后翻滚落地，中间腹腔胸膛直接给打没了，不见了！ 剩下的部分迅速干枯黑化，这怪物终于败亡了。 然而惊险还没结束，向侧边闪躲的张寇吸引了在后面稍慢一些的触须怪，它满头触须激射而来，缠住了张寇的腰和腿。 张寇这次被太多根触须缠住，无法脱身，他将钢刀插入地面，试图稳住，然而这块试炮的烂泥地过于湿滑，钢刀在烂泥上划出一道深痕，无法阻止张寇被那怪物越拖越近。 周霸此时已经没有羽箭可以用，他干脆把旁边的子母铳佛朗机也点着了，然后用力抱着炮管，双腿发力往右推动， 这台佛朗机炮放在炮车上，虽然不如旁边的威武大将军那么重，但也有数百斤重，打出的弹丸重达九两。 周霸爆喊一声，双臂，满脸，整个脖子，青筋暴起！他硬生生的抱着炮管挪动到对准那满头触须的怪物。此时距离已经非常近，不到两丈。 周霸几乎要眼珠子爆出来一样高喊：“低头！” 张寇本来从泥里拔出钢刀，一个仰卧起坐直起身子，要砍断缠着自己双腿和腰的触须，听到周霸这一声低头！张寇不及思考，把钢刀垫在脑后立刻头朝下迅速躺进泥地，任由那怪物拖行自己。 佛朗机炮同样轰然发射，后坐力将周霸震飞翻滚出去，撞到一堆木箱子上。 九两重的弹丸激射而出，直接将这触须怪的脑袋整个儿打飞了，那些触须的根儿也被打断。 张寇脚上的触须失去了力量，纷纷滑落在地。 然而这怪物还没死，它的胸膛再次裂开，里面那张血盆大口伸了出来，十分凶悍的再度朝着张寇扑咬过来。 然而刚才那一炮已经将它胸口大嘴的上半部分打伤了，张寇在黑夜中已经隐约看到一点五彩斑斓的荧光，他知道这怪物的要害就在胸膛那张丑大嘴后面。 张寇奋起全身最后的力气，向那怪物冲了过去，他猛地跳起来，双手反握钢刀，狠狠地从那丑陋大嘴的左上方插进了那被佛朗机炮打崩的一角。 刀尖捅进了那五彩斑斓的荧光心脏中，丑陋大嘴的尖牙几乎就要刮着张寇的肋骨了，把他衣服都咬破了。 “啊啊啊啊！” 那怪物被刀尖刺穿要害，终于一阵颤抖，浑身变得干枯发黑，一动不动了。 全身力气用竭的张寇仰面躺倒在烂泥地里，丝毫不在意身边恶臭的怪物尸体和满地污秽。 张寇虚脱的喘着气，喊道：“前辈，还活着吗？” 周霸呻吟着骂了一嘴：“妈的，死不了，张兄弟你被咬了吗？” 张寇也啐了一句：“操，娘希匹的，没事儿！” 两人全都用尽了力气，身上又酸又疼，实在动弹不了了，都陷入了半昏睡状态。 到了早上，风雨完全散去，夏日的阳光晒得人浑身热辣。 大量的铳炮声，喊杀声，号角声和哨声，脚步声，人喊马嘶声，充斥着整个周家寨的铁厂。 张寇和周霸被这声音惊动，艰难的睁开眼睛。 几名官军士兵如临大敌的围着他们两人。 有人高喊道：“报薛千户！这里好像有两个活人！” 藤牌长枪，鸟铳弓箭，严密的针对着张寇和周霸。 周霸还穿着一身官军的盔甲，那个姓薛的千户听了通报，忙过来查看。 周霸晃了晃脑袋，问道：“你们是靖海卫的官兵吗？” 那些兵士答道：“不是，我们是福州卫官兵！” 周霸一听，既喜且惊：“福州卫？居然来得这么快！我乃前福建总兵戚继光标下原马队千户周霸，周家寨寨主。我没有被咬，那位张兄弟应该也没有。” 那姓薛的千户已经到了跟前，听了周霸自报身份来历，然而他却冷冰冰道：“我看你们俩是不像染疫的活死人。但也要脱衣检查，待本千户验明正身，确认不是白莲教妖人之后才可以放行！” 周霸一听就怒道：“你什么意思？” 然而旁边的士兵立刻举起长枪和鸟铳，看架势是周霸敢有异动立刻格杀勿论！ 那姓薛的千户道：“念在你曾经跟随戚总兵平倭乱有功，十年以上效力营伍的千户才能带甲归田。本千户给你这个面子，你自己解甲脱衣！” 周霸心中虽然生气，但考虑到此间疫病确实诡异，朝廷官兵要检查捉拿妖人也属合理，自己虽然感觉受到侮辱，但军法如山的道理还是懂的。 然而张寇那边却吵嚷起来了，有两名士兵要去扯开张寇那满是烂泥的衣服，他怒道：“我乃蓟辽总督谭大人标下游兵营前锋左哨夜不收甲队总旗官。你们凭什么脱我衣服查验？” 那薛千户怒斥道：“现在是我们福州卫接管此处，我不管你们谭大人王大人，你再反抗一下，立刻乱枪打死！” 张寇尽管十分不乐意，然而形势比人强，只得任由两名士兵扒去他的上衣。 周霸那边还在解甲，原以为是走个过场，没想到张寇那边的两个士兵惊呼起来，薛千户立刻走到张寇背后查看。 薛千户惊呼道：“这人有问题！拿下他！” 张寇又惊又怒，不服道：“我背上的东西都是五年前的了！跟这里没关系！” 原来在张寇的背后右肩膀上，有一个很深的咬痕，看起来像是人嘴咬的，而且咬痕四周还延伸出好多道细长的线条，有的是黑色，有的，则是红色。 薛千户让人摁住张寇，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卷轴，拉开来仔细阅读对照，他道：“白莲妖人中有一种，互相啃咬，传递妖法，伤疤如人嘴咬痕，四周有毒虫爬行状丝线，其色不一。此类妖人往往身怀异能，如遇之，当小心抓捕！” 薛千户怒吼道：“还想跑？！给我拿下！敢动一动立刻乱枪打死！” 周霸在一旁看得惊呆了，这几日和张寇相处与并肩作战，甚至还包括互相交手，他实难相信此人就是来周家寨投毒的白莲教妖人。 张寇挣扎道：“放开我！这是我五年前在辽北泽地被咬的！跟这里没关系！” 薛千户用钢刀刀柄在张寇后脑狠狠砸了一下，把他砸晕了，然后命令士兵把张寇和周霸一同带走收押。 第四十四章 应天府 张寇和周霸被带走了，靖海卫，福州卫，潮州卫，泉州府游兵营四路兵马清理了周家寨全部区域。 除了周子宁，周子安姐弟带着躲在大围屋夹层里的几十个老弱妇孺和斋藤松父子之外，四路兵马只另外找到了寥寥七八个幸存者。其中之一是张龙。张龙一直在等着救张寇离开，骑着张寇的乌头青几度遇险，最后带着这匹马在村东北角的几间荒屋中躲过了风暴，极为狼狈。 湖广水师和泉州府出来的福建水师在海上只救到了三个人。 而整个漳泉地区从周家寨跑出去幸存下来的一些人，全都被各村镇城寨的保甲乡勇们揪了出来，交给了官兵。最后又都经过甄别，全部安置回周家寨中。 残存的周家寨居民，包括张龙的几个兄长和家属，周霸幸存下来的两个儿子，都相当于是被圈禁起来了，不能随意离开周家寨。除了早两天离开周家寨去晋江替周子宁处理婚礼事宜的周霸老父亲周光和妻子林氏之外，所有疫病爆发时成功逃离周家寨的人都被逮回，无一例外。 四路兵马就在周家寨外围驻扎，不许任何人进入，也不许任何人离开。 本来卢仲远和泉州府参将胡忠是力保周霸的，毕竟周霸曾经是戚继光标下马兵千户，为国忠勇效力多年，屡立战功。 然而斋藤松父子的倭人身份被发现，潮州卫更是曾经通缉过斋藤松，这下周霸是洗不清嫌疑了，也被扣住押送往泉州府。 周霸对此倒是坦然，他直言斋藤松当年把他从倭寇大船上放回，是他的救命恩人，此恩不能不报，斋藤松为人不坏，他只是想回家再看看故乡的樱花。 周霸别无他求，只希望卢仲远和胡忠能照顾照顾周家寨幸存的乡民和周霸的家属。 另外，在当时铸炮厂夜战中，周霸很快和满头触须的怪物交上手，并没有及时观察到周邦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还委托卢仲远能够代为寻找周邦的尸身，替他安葬好这个叔叔。 卢仲远算是周邦曾经的战友，对此自然责无旁贷。 在处理周家寨事情的过程中，最让卢仲远等人震惊的，无疑是周家寨主寨大围屋天井中那头巨虫的尸身。 邓杰和秦剑也赶来观看这堪称奇观的一幕。 邓杰叹道：“我了个乖乖，所以我平时在驻地都要求大家好好搞卫生。要勤加清扫。你们看，疫病为什么爆发，就是因为平时打扫的不干净！虫子都他妈那么大个儿！？” 秦剑道：“我去过云南，那边的蜈蚣蚂蚱都可以油炸来吃。用茶油炸，茶油的味儿配虫子正好。只是这个玩意儿这么大，要油炸，哪怕是得上万斤吧。” 卢仲远道：“你妈的，就是有那么多茶油也没那么大口锅啊！” 秦剑道：“你他妈不会先砍一小节腿子肉试试啊？” 卢仲远怒道：“你去啊，我马上叫人回伙房弄口锅来。” 秦剑还真捂着鼻子凑近看了看，嫌弃道：“妈的，臭死了，一股子死人味儿。这是妖怪还是什么鬼东西？去找老杨来，让他来看看。” 卢仲远道：“我也想找，但是他前几天已经动身去应天府了，要联系上怎么也得个把月之后了。” 邓杰望着那巨大虫尸道：“他们怎么弄的，把这么大的虫子都能打死？这他妈都吃人了吧？我们怎么处理啊，是烧掉？还是剖开来看看？” 卢仲远对身边一名家丁道：“去海澄县把仵作罗老师傅请来。请他速来，把这虫尸剖清楚了咱们再烧掉它。” 金陵应天府，全天下最大的城市。连北直隶天子所在的顺天府也无法与之相比较。 这里人丁兴旺，市井繁华，店铺琳琅满目，人口足有百万之巨。不仅如此，这里还是本朝太祖龙兴之地，曾经的都城。 只因一百多年前，第二代天子建文皇帝和他的亲叔叔燕王相争，叔侄二人拼了个尸山血海。最终朝廷官军不敌燕军，百万雄兵尽被燕王全歼殆尽，终于江山易主。 燕王成了一代雄主，永乐大帝。他迁都北京顺天府，重修大运河，下西洋，征漠北，通西域，威震扶桑，设奴儿干都司，乌斯藏都司，析麓川地，开旧港宣慰司，古里官厂，忽鲁莫斯官厂，海外抽分所十余处！ 可谓是东西抵日出日没之处，凡舟车可至者，无所不届，殊方异域之地，鸟言侏离之使，辐奏阙庭，络绎不绝！ 极盛之时，万邦来朝，百王莫并。国势之尊，超迈前古，有北穷沙漠，南极溟海之说。 当时有三宝太监郑和，统帅三万兵马，上万水手，礼部官员，色目买办数千，远洋巨舶上百艘，马船，战船，座船，八撸船，粮船，水船，哨船不可胜数，云帆蔽日，船队浩荡绵延百里。一经出海，直如天神下凡，万里辟易，跨越沧海！ 每次三宝太监船队还朝，必在应天府街市兜售庞杂的万国货品，当时的盛况，至今仍在应天府人代代相传的记忆中。 据说当时的人，可是几千年来唯一见证过真麒麟的幸运儿。 波斯的挂毯，天方的宝石，车载斗量的香料，苏木，往来不绝的番邦君主和使臣。 这样的景象已经离开应天府很多年了，直到最近，圣明天子平定倭寇，开海通商，东南沿海居民再度万船出海，应天府的街市又一次充满了西洋万国番货，一派繁华无度，物阜民丰的盛世景象。 杨文观从高大雄伟的聚宝门进入应天府，他已经连续骑马狂奔了好多天，中途在相熟的书院和驿站换了五次马，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应天府。 应天府的民居和街道早已远远延伸出城门外，进城之前，杨文观就路过了无数的勾栏酒肆和茶楼饭馆。 杨文观这人喜欢享受，美女与酒宴往往是他不能拒绝的。 但今天他还偏就全当没看到，一边进城，一边骑在马上啃着干粮，喝着水袋里的水。 他浑身又脏又臭，一身汗味，在平时他是绝无可能忍受这种情况的。但只要是为兄弟办事，杨文观这人是绝对靠谱的，什么苦都能吃。 到了南城天海书院的应天府会馆，门口的杂役和小厮认出了他，忙迎上来牵马安顿。 “杨学士，没听说您要来呀？” 杨文观没工夫闲谈叙旧，只急道：“老徐，帮我安排一间客房烧点水，我要休息一下。另外找个人帮我送封信到锦衣卫南镇抚司衙门，交给缇骑千户金紫烟。” 杨文观在书院内略作洗漱，休息了约莫一个多时辰，书院派去的小厮就带着南镇抚司的人回来了。 “杨公子，金千户有请。” 南镇抚司的人倒是还挺客气，只是看起来也很急，茶水也不喝，就请杨文观跟他们走。 南镇抚司衙门的大门虽然不是特别气派的，但衙门里的院子占地极广，而且可以直通应天府皇城。 金紫烟的办公房间几乎在南镇抚司最里面，和皇城只有一墙之隔。 杨文观进去的时候，金紫烟已经命人烫好了茶，她坐在茶桌边上，桌子上放着两份书信，一份是杨文观写给她的，另一份十分简短，像是南镇抚司专用的塘报。 金紫烟高鼻大眼，容貌艳丽，和一般南直隶的女子大不相同，她一身戎装，十分干练，是南镇抚司唯一的缇骑女千户。 一见到杨文观，金紫烟立刻就问：“怎么只有你？老卢没来吗？” 杨文观一脸疲惫，但还是露出坏笑道：“你这妮子，每次见我都先问老卢，你要是想他，你不会自己跑海澄县去看他啊？” 金紫烟倒也不娇羞，她拿起杨文观的信纸道：“这不是老卢的地头出的事吗？刚才我叔叔又给我转来一封塘报，是我们在漳泉的探子发回来的，就比你的晚了一个时辰。估计明天后天还得有塘报发来。” 杨文观笑道：“那是当然的，我跟老卢谈完就策马狂奔过来了，一路上换了五次马。简直要跑死我了，接下来一年我都不想骑马了。” 金紫烟是知道杨文观的作风的，如果不是非常严肃，甚至是严重的事情，绝对不会让他这样给自己吃苦的。 金紫烟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一艘沉船进了月港，值得你和老卢这样大动干戈的？你还非要见那个人一面？” 杨文观不高兴了：“什么叫那个人，那是我的老师，也是你的老师！怎么的你还担心他连累你的前途啊？你不会真以为你一个女的还真能做到南镇抚司指挥同知吧？” 金紫烟道：“你不要每次谈到徐老师的事情就这么大火气。我们可一点都没有亏待他。只是他现在身份特殊，想见他，必须得动用我叔叔的关系。” 杨文观道：“这不就巧了吗？你知道月港那艘沉船是谁家的吗？是江南顾家和吕宋总督府许家的。就是十几年前那个富甲江东，开办西山书院的江南顾家。当年顾家十宝船中的一艘。你叔叔当年可是这桩大案子的经办人呀。” 金紫烟那双明媚艳丽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她十分吃惊的问：“你是说真的？月港那艘沉船是顾家的十宝船之一？” 杨文观掏出了卢仲远交给他的两块铜制勘合符，递给金紫烟：“这是老卢在船上找到的，你自己看。” 金紫烟接过两块勘合符，仔细查看，眼神中既有震惊，更有兴奋。 杨文观道：“还不止如此，这沉船是被人故意找到送进月港的，而且，那沉船上，有怪东西！” 金紫烟问：“什么怪东西？” 杨文观道：“老卢看见了半人半鱼的怪物，人和蛸鱼长在一起了，或者说大蛸鱼身上长了个人，还吃掉了他的两个家丁。” 这下金紫烟真是目瞪口呆了：“你，这是在讲说书先生的怪谈故事吗？” 杨文观严肃道：“你不信我，难道你还不信老卢？老卢当天在船上玩命跑出来，不做休息就直接骑马来泉州府找我了。我连骑了这么多天马来找你，你觉得我有必要开玩笑吗？” 金紫烟确实信任杨文观和卢仲远。 杨文观道：“我要见徐老师，你尽快安排，越快越好。” 第四十五章 东南第一大才子 应天府的集市，会馆大都集中在西南，而东南则是巡城兵马司等衙门的所在地。 城内防火防盗，街坊争端，市集吵闹，买卖欺诈全都归巡城兵马司管。 巡城兵马司分五个衙门，也称为五城兵马司，兵马司总衙门和一般监牢就在南皇城正南洪武门外不远。 日间巡城，抓捕一般犯人，就关押在此处的地牢。 而夜间巡查则由巡捕营负责，抓来的犯人则关押在最东南角的巡捕营衙门露天棚牢中。经过初步审讯才会转交给巡城兵马司衙门或者是应天府衙门地牢。 而所有地牢中，最让人望而生畏的，毫无疑问是最靠近威严的洪武门的锦衣卫南镇抚司诏狱。 本朝立国之初，此处曾经叫拱卫司和拱卫司天牢。 太祖晚年曾经撤销拱卫司。 一场惊天动地的靖难血战之后，燕王朱棣取代建文皇帝登基称帝，改拱卫司为锦衣卫，延续至今。 但燕王迁都之后，锦衣卫诏狱也随之迁往顺天府，应天府诏狱则改称南直隶天牢。只是应天府当地人仍然习惯性的将其称呼为锦衣卫诏狱。 南直隶天牢由锦衣卫力士，校尉等人昼夜轮班看守。不仅院墙高大，更有大量强弓劲弩，鸟铳兵监管各路要道，缇骑快马不定时巡梭查看。 更有一桩外人想象不到的地方，自明成祖永乐大帝的年代起，锦衣卫就广收天下画师，丹青巧匠。 上等画师授锦衣卫军职已成惯例。 这些画师无所不包，无所不画，上至皇城殿堂庙宇，下到兵器铳炮，皆有画影图形，成籍成册。 更有一帮画师，专职将南直隶天牢犯人面貌，身形，手掌脚掌，全部等身临摹，做成籍册，分发南镇抚司各卫署衙存档，以保障万无一失。 犯人籍册之中又有白蓝黄红黑五色分类，犯人的重要性依次提升。 寻常贪墨，一般违法乱纪，最多是白蓝两册。杀人放火，江洋大盗，贪污白银千两，也就在黄册。 从四品以上大员犯下大案，或者起兵谋反叛乱者，其首恶元凶才有资格进入红册。 至于最高的黑册，一般锦衣卫校尉也不知道为什么。目前南直隶天牢里只有一个黑册在册犯人。 他就是今天杨文观想要见到的人，他的老师徐渭徐文长。 他的老师被关进南直隶天牢已经有四年了。最初的两年，杨文观曾经用尽办法也不得其门探视老师。 今天，看守南镇抚司天牢的锦衣卫缇骑，各级校尉，鸟铳力士，纷纷让路开门。天牢千户亲自提灯带行。 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因为在杨文观前面开路的，是金紫烟的叔叔金义，锦衣卫南镇抚司指挥使。 南直隶所有大小文武臣工，藩王贵胄见到他都会尊称为钦差，上差。 他不仅是锦衣卫南镇抚司头号人物，家世身份更是显贵非常。其祖上并非中原汉人，而是塞北黄金家族旁支，统御翁金河七部的鞑靼王子。 太宗皇帝永乐大帝第四次御驾亲征北伐大漠期间，宁阳候陈懋统帅三百宁夏精骑，在翁金河西岸的宿巍山口发现了统帅七部酋长和子民，共十余万男女老少的鞑靼王子也先土干。 这位鞑靼王子见四十余年来，鞑靼本部和黄金家族在大草原上东奔西逃，狼狈求生。朝廷大军年年出塞讨伐，几乎追逐他们踏遍大漠南北，草原牧民百姓也是民不聊生。 所以他早有归顺朝廷的意思。 当时这位黄金家族王子正召集南至翁金河北到土剌河的七大部酋长会谈。会谈的议题正是要率部族人口集体归顺大明，投降天子永乐皇帝。 恰在此时，宁阳候陈懋率三百精锐搜索至宿巍山口的大营前。虽然王子等人八部联军数万精壮战丁云集，要消灭宁阳候这三百精骑不过易如反掌。 但是十余年来，斡难河之战，飞云山之战，曲回津之战，柳河之战，苍涯峡之战，忽兰忽失温之战，白城之战，鞑靼铁骑是屡战屡败。哪怕远在西域之西的蒙兀儿斯坦军团万里驰援，仍然被永乐皇帝打的尸横遍野，白骨千里。 所以王子再也不想打下去了，不想再将自己的本部男儿，七部部众投入这场没有胜利希望的战争之中。而翁金河七部酋长多年来的战将们，是他们的四十多个兄弟，五十多个儿子，已经足足的阵亡了一半以上，他们也不想再和朝廷对抗了。 于是，王子率领七部酋长及家眷、战将，集体向宿巍山脚下的宁阳候陈懋投降。 宁阳候陈懋建立了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难得一见的奇功，三百斥候降服十余万男女老少而回。 永乐皇帝大喜之下，罢兵休战，结束第四次御驾亲征。他在开平卫大摆宴席，犒赏三军，向天下宣告，册封王子为天朝忠勇王，乃是世袭罔替之王爵。永乐大帝亲赐亲王冠带，织金衣袍，赏其骑马扈从左右，圣宠优渥，御赐汉人姓名为金忠。从此之后，金忠一系抛弃黄金家族的鞑靼姓名，改为汉姓金家。 金义，金紫烟，正是忠勇王之后人。 金义执掌南镇抚司多年，他身材高瘦，体格精悍，有西域色目人，鞑靼蒙兀儿，汉人朱明宗室三重血统，和南直隶本地人面貌大为不同。 金义性格阴骘沉稳，心机极重，城府极深，门徒家丁耳目遍布江淮。在南直隶，几乎所有人都怕他。杨文观和卢仲远也怕金义，极不喜欢与他往来。 可是今番要见到老师徐渭，杨文观必须求助金义。 之前金紫烟问他：“要是我叔叔不帮你这个忙怎么办？” 杨文观道：“当年你叔叔当上南镇抚司指挥同知没多久，应该就是顾家十宝船案发的时候，我敢拿人头打赌，这件事必定是你叔叔当年经办的大案，他只要看到这铜制吊牌里的勘合符，就一定会让我去见老师。” 金紫烟想到了什么忽然笑道：“那要是他抢走了你的勘合符，自己去见老师，不让你跟着，你敢跟他吵嘴吗？” 杨文观早就预料到她会这么说，他胸有成竹道：“那也无妨，我用不着和他吵嘴。南直隶几乎所有人都怕你叔叔，但你叔叔却害怕一个人，我只要去求他，谅你叔叔不敢不给这个面子。” 金紫烟一听，扬起眉毛奇道：“你是说徐阁老？就凭你？你有什么能耐和徐阁老说上话？” 杨文观道：“呵呵，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当年顾家十宝船之中，有一艘船，是徐阁老的管家师爷的。” 金紫烟道：“废话少叙，我马上带你去找我叔叔。” 事实证明，杨文观的估计很准确，听完了杨文观转述的卢仲远的话，金义接过勘合符一看，表情十分凝重严肃，他几乎没有废话，只问了杨文观一句：“你见徐渭，想问什么？” 杨文观道：“我老师一直怀疑顾家的事情和西山书院与胡总督之死有关，他总说胡总督不可能是自杀的。如今十宝船重现人间，正是查清当年迷局的关键，我必须把这个勘合符拿给老师看。” 金义点头道：“那行，跟我来吧。” 于是就由金义带着杨文观和金紫烟，来到了南直隶天牢，由天牢镇抚引路，天牢千户提灯，从大门处往下走了五重转梯，来到地下十丈深的地牢。 最开始几层，潮气和霉味儿很重，如果人在这里关押久了，必然落下终身的毛病。 但是到了最下一层，空气却意外的暖和干燥，甚至有带着硫磺味的热风波动。 因为这里靠近一处地下热泉眼，烘得石板稻草都十分干燥舒适。杨文观曾经问过金紫烟这个问题，为什么黑册的犯人反而过得舒坦。 金紫烟说，黑册关押的人，未必是在朝廷眼里罪大恶极之人，其实往往是有特殊原因才被关押的人，出去之后，依然有可能是朝野的重要人物，所以黑册犯人这一层，其实过得还算不错。 至于什么样的特殊原因才会成为黑册犯人，连金紫烟也不知道，而问金义，他必然不会说。 在这一层的最尽头，一间牢室内，有一张铺了稻草和薄被子的石板床，一张竹制圆桌，几张竹椅。 有一个瘦骨嶙峋，须发皆白，眉毛也又白又长的男子，穿着破破烂烂的长袍，拿着一支毛笔，正沾着水在墙壁上写着什么。 一见到这男子，杨文观立刻激动的喊道：“老师！” 徐渭转过身来，惊喜道：“文观？你怎么来了？” 第四十六章 胡宗宪之死，东南往事 金义，金紫烟，杨文观进入了天牢第五层最深处一间监牢之中。 这里关押的是当前南直隶唯一的黑册犯人，徐渭徐文长。 徐渭身材高瘦，一副仙风道骨，不修边幅的模样。金义等人坐在竹桌边上之后，映入眼帘的首先就是徐渭在石墙上用毛笔沾水写出的一篇骈文。 其书法遒劲有力，狂草疯潦的表象下又隐然有序，状若蛟龙，恣意狂舞于大洋之上。 然而随着地底热泉的热力烘墙，这幅惊为天人，气势万千的书法，就这样慢慢变淡，消失不见了。 金紫烟道：“老师，您怎么不用我送进来的宣纸啊。” 徐渭哈哈一笑：“哈，就算是你，我知道紫烟你进来一趟也不容易的。送进来一点宣纸和松墨，得费多少功夫，等我有了想画的画儿，我再用吧。” 杨文观今日得见老师，心情大好，连日来的奔波疲惫也一扫而空，他便取笑金紫烟道：“老师你不知道，费再大功夫，她也会送进来的。您的一张废稿她出去文玩街卖掉，能挣好十几两银子。要是一张成品的画儿，嗨，那够金紫烟二十年俸金了。她还能不积极给您送纸墨笔砚？” 金紫烟啐道：“杨文观，你可真有脸说这话，你忘了当年你欠应天府品玉阁两千两银子花酒钱的事儿了？要不是你偷了老师一副鱼鹰逐水图去抵债，只怕你到现在还在品玉阁后厨洗盘子呢！” “哈哈哈哈。”徐渭大笑，他坐牢数年，许久都没有这样开心了，今天他两个得意弟子过来探望，互相斗嘴吵架，甚是热闹。 徐渭叹道：“哎呀，这个时候，要是有壶酒就好了。好久好久没有喝酒了。” 还没等金紫烟和杨文观开口，金义却对外挥了挥手，叫了一个锦衣卫校尉进来，对他道：“出去买二斤好酒，两斤牛肉，两斤狗肉进来。” 徐渭几乎手舞足蹈，狂笑狂啸！ 随后他忽然坐下，端正身子，神色收敛，眼中虽然还有兴奋之意，却大见严肃，他对金义道：“说吧，你这鹰犬中的海东青，细腰犬。今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酒肉我照吃不误，但是可未必谢你！” 金义毫不生气，淡淡道：“事情说完，也许我谢你，也许你谢我，现在言之尚早。你不是一直想查清当年胡宗宪之死到底是自杀还是另有隐情吗？” 徐渭听到胡宗宪的名字，一时触动心肠，眉头深皱，陷入回忆之中，片刻后他道：“过了这么多年，还能有什么证据查下去？你们南镇抚司手眼通天，人脉广大，这么多年你金义但凡有点发现，早就推进下去了。来找我，我身陷囹吾数年，不见天日，我能干什么！” 金义反问他：“你不是一直坚持胡总督不可能是自杀吗？难道现在你放弃这个想法了？” 徐渭闻言一时百感交集，他半晌才叹息道：“当然，胡总督他，是，不可能自尽的。那时虽然朝廷上下百官攻讦，诸位阁老也无人帮腔，先帝心中震怒。但情势远没有当时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绝望悲观，胡总督和我心中都知道，无论是先帝还是当今圣上，心里还是清楚胡总督平定东南倭乱的盖世功勋！我与他共事多年，筹谋东南，他什么性子还有谁比我更清楚？！当年我们遇到多少险阻，多少困顿，胡总督何曾有过气馁之日？他永不言败，永不放弃！怎么会自杀？只恨我当时身陷困境，不能彻查此事，应天府和你们锦衣卫南镇抚司草草结案，一代封疆大吏，有功之臣，就这样落了个畏罪自杀的名头！” 徐渭言到激动之处，全身颤抖，双手握紧拳头，若不是金紫烟及时发现，徐渭几乎要把手里的毛笔捏断！ 金义将手一指杨文观道：“徐文长，你看看你的弟子给你带了什么东西来再说。” 杨文观迅速从怀中掏出卢仲远带给他的两块铜制吊牌，江南顾家和吕宋许氏的勘合符，随后交给他的老师徐渭。 “老师，您看看这个。” 徐渭接过这两块铜制吊牌，翻看到背面的勘合符之后，心中大震，忙抓住杨文观的手问道：“文观！你这两块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杨文观将卢仲远所说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徐渭，包括月港主水道上出现了奇怪的海底沉船重返人间。一艘巨大的远洋福船，船上诡谲非常，有人暗中设伏杀害了卢仲远麾下官兵，甚至还出现了半人半蛸鱼的怪物啃食人肉。 卢仲远在万般凶险的局面下，取得了这两块勘合符，当天直奔泉州府交给了杨文观。 徐渭听罢杨文观的叙述，又拿出两块勘合符，放到天井中漏下的光束下，细细端详。 徐渭道：“这果然是吕宋许氏和江南顾氏的勘合符。当年我和胡总督调查此事，确实知道吕宋总督许氏在十宝船中有一艘。当时这十宝船之案，牵连极广，都是朝中贵胄，地方上有藩王，朝中甚至有阁老。徐阁老这老妖怪就有一艘。” 杨文观道：“老师，我知道此事，据说是徐阁老家中的管家师爷有一艘。” 徐渭道：“说是这样说，真情实况有谁知道呢？徐阶那个老狐狸，就是他真要掺一手，又怎么可能自己上阵？” 徐渭站起身来，走到天井细窗前，看着那一方小小的天空，他缓缓道：“当年我和胡总督担心顾家的生意和倭寇有很深的牵连，一直关注此事。十宝船出事之后，我们更是多方调查，深入挖掘。后来官军在我们的筹谋下，连番大战取胜，大股倭寇几乎都被歼灭殆尽。当时尽管诸事烦扰，我们仍然在大批倭寇俘虏中尽力讯问，试图找出十宝船一案的线索。 但奈何我们从未发现任何倭寇与十宝船失踪一案有关。此后顾家家破人亡，线索越发渺茫。然而皇天不负苦心人，我和胡总督倾力追查下一度在顾家族谱和西山书院中有些许发现。然而偏在略有眉目的时刻胡总督和我又身陷严党案余波，挣扎不得出。最终百官攻讦，先帝震怒之下，我身陷天牢，胡总督被传自杀身亡。 世人皆谓胡总督因严党案畏罪自杀。但我从未相信这无稽之谈！胡总督，绝不会做出畏罪自杀这种事。我始终觉得，胡总督之死与顾家十宝船这桩案子脱不开干系！只恨我身陷于此，不能出去彻查此事。” 杨文观和金紫烟没有多问为什么徐渭认定胡宗宪不可能自杀，而且为何他认定胡宗宪的死和顾家十宝船案有很大干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老师乃是东南第一智者，他不会做无道理的臆测。 金义问道：“徐文长，这几年来，我们待你如何？” 徐渭与金义对视一眼，两人都读懂了彼此眼中意味深长之处。徐渭道：“金指挥使从未苛待于我，酒肉饭食供应充足，每隔两月便会请医生为我探视。” 金义也意味深长的笑了，他道：“既如此，徐先生应该知道我等的难处，我向先生担保，终有一日，先生必定重获自由。而且我保证先生平平安安的出去。但现在，还请先生在这地牢里为我等运筹帷幄，谋划追查，彻底弄清这桩十宝船的案子。” 杨文观听得此言，又看他二人对答，这才惊觉此案背后可能还有远超他想象的牵连。 杨文观对金义问道：“指挥使大人，你这话当真，将来真的还有可能放我老师出去？” 金义郑重其事的点头道：“只要你们师徒齐心协力，为我们南镇抚司查清这桩十宝船之案背后的迷局。我一定保你师父，平安离开此地！” 杨文观看着金义，惊叹道：“这桩十宝船的案子背后，到底是牵扯了什么......罢了罢了，只要能让我老师真的重获自由，赴汤蹈火，我在外面必定为你们清查此事！” 金紫烟也道：“我也是，愿意为老师和胡总督彻查此事！” 金义道：“徐先生，他们俩会有我们南镇抚司全力支持，但我们头绪不多，还望先生赐教！” 徐渭看着自己的两个弟子，和那个城府极深的南镇抚司指挥使金义，他沉吟半晌，最终点头道：“好，文观，你再跟我说说那半人半蛸鱼的怪物，你怎么看这个东西？” 金紫烟道：“难道世上真有这样奇诡之物？这不是妖怪吗？” 杨文观道：“若说是妖怪，也不错。但依我看来，此物乃是用活人和蛸鱼血炼生种而成！说是妖物，倒不如说是人为！” 金紫烟惊奇道：“活人血炼生种于蛸鱼？真的有这种奇术吗？” 徐渭冷笑道：“当然是有的，只是自残唐五代之后，此法便再也不见于人世间。二百年光阴流转，世间人便是知晓此术者也寥寥无几了，偶尔一两人从古籍残卷上知道，也全当是古人臆想妄谈罢了。” 杨文观点头道：“老师说的正是，事实上，数年前，我和范师傅，白师傅还见过一次被这邪术造物所伤之人。” 徐渭问道：“你说的是范海新和白江波吗？” 杨文观道：“正是这二位老师傅。” 徐渭道：“嗯，不错，此二人颇知古事，对历代古墓中的瓷器礼器，玉石宝石最为熟悉。你们遇到的血炼生种邪法伤人一事，既然和他二人有关，莫不是遇到了五代的神煞墓龙？” 杨文观敬佩道：“老师果然博古通今，智冠群伦！我们正是遇到了一伙盗墓蟊贼，在金陵附近的一处南唐古墓中，他们被这种血炼活人，生种蛇身的神煞墓龙所伤。老师，你认为，那个蛸鱼怪人，是我们要追查的方向？” 徐渭道：“自然是有极大关系的，但你们要先去一趟西山书院！” 第四十七章 密谈 锦衣卫的校尉和力士端着牛肉狗肉和一坛子绍兴米酒回到了地牢。 徐渭很是高兴，忙招呼：“文观，紫烟，你们俩都陪我喝两杯。指挥使大人，如果你不介意，我也不介意在这里招待你。” 金义却笑道：“不行，酒肉你可以随便吃喝，这钱我们南镇抚司给得起。我还有话跟你的两个徒弟说，你慢慢喝，不用送我们了。” 杨文观大皱眉头，他不满道：“我难得进来见老师一趟，难道不能容我陪他喝两杯吗？” 金义道：“带你进来是和你老师谈正事的，我没那么多时间在这里耗，你不走，我就让人把酒肉撤了，而且让你老师以后只能吃牢饭。” 杨文观大怒，噌的一下站起身来，金义目光渐寒，就像一股寒气撞上了杨文观双眼射来的怒火。 金紫烟见状忙拉扯杨文观的衣袖，低声道：“别跟我叔叔闹，对你对老师都没有好处。” 徐渭也道：“罢了罢了，以后还有机会相聚，不在这一刻，文观你还是出去吧，不然这狗肉可都要冷了。” 杨文观不情不愿的跟着金紫烟一起拜别了徐渭，在金义的带领下离开了南直隶天牢。 回到南镇抚司衙门之后，金义对杨文观道：“杭州城西的西山书院当年我们锦衣卫也曾经掘地三尺的详查过，根本没有任何线索。你老师说的如此玄乎其玄，你真的能找到吗？” 杨文观道：“我老师绝不会拿这种事情胡诌，你要是不信我老师，我可以自己去调查。” 金义仍有疑虑：“徐渭仅凭多年前在余姚新建伯故居见过一份手稿，一幅画，就能断定西山书院存在阴阳两院，而且让你去天目山一带找......那边，可是畲族的地盘，当地的卫所和官兵也大都是畲族人。就算是当年倭乱最猖獗的时候，也没听说过有倭寇流窜到那一片。” 杨文观道：“大人，调查这种事情，最忌讳先入为主。顾家的秘密未必就全是和倭寇有关联。天目山一带的深山老林虽然我没去过，但是我们天海书院的范海新老师和白江波老师曾经去那里考察过春秋时期的遗迹。他们应该还有些认识的当地畲族头人在。” 金义道：“那好，我派一队得力的缇骑校尉跟着你，协助你。” 杨文观道：“那不必了，人多反而碍事，畲族那边即便是官兵，也不爱外人叨扰太多。” 金义道：“你放心，只派一小队人，最精干的好手，而且，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说罢这话，不等杨文观反对，金义就拍了拍手，叫进来一个校尉，对他道：“带这位杨公子到旁边经历房稍等片刻，然后把缇骑飞羽队百户胡林带去和杨公子会面。叫胡林在飞羽队中挑选十个好手，连同他自己，接下来悉听杨公子吩咐办差。” 杨文观走之前白了金紫烟一眼，意思是看看你叔叔，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待杨文观离开后，金紫烟不等金义说话，抢先问道：“叔叔，关于老师让我去查的东西，你是不是有什么很要紧的话嘱咐我？” 金义却不马上回答金紫烟这个问题，反而反问她：“你可知道为何先帝首开本朝先例，允许勋贵女子担任锦衣卫吗？” 金紫烟莞尔一笑：“叔叔你考我啊？嘉靖二十二年，先帝下诏，时下皇亲国戚，官员勋贵，多有以女眷暗结党羽，代收贿赂，遮掩不法情事者。寻常锦衣卫，不便查访皇宫禁苑与勋贵内宅，故而设缇骑女千户，专司此事。” 金义道：“非也，你能和你姑姑一样成为缇骑女千户，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嘉靖二十一年，有一桩惊天大案，叫做壬寅宫变，你可知道？” 金紫烟甚为惊讶，她道：“壬寅宫变，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我未曾听说，但老师方才说要我去查嘉靖二十一年年底和嘉靖四十四年年底两次南北直隶皇城宫女大换班。难道是和这个壬寅宫变有关？” 金义站起身来，难得的露出长辈关爱晚辈的眼神，他对金紫烟道：“紫烟啊，我原本很反对大哥继续让你接班二姐进锦衣卫。但我们忠勇王一脉自当年先祖归顺永乐皇帝之后，就一直以为国尽忠为家训。事情到了你头上，你也应当为朝廷，为皇家尽忠效命。这件事情很危险，背后有很多东西是连我知道了也绝对不能往外说出去半个字的。要是你走错了路，你爹就算贵为忠勇王也保不住你。你必须听我的话，只有我们叔侄同心，才能既办好差事，又保住性命。否则你不光会害了你自己，还会害了咱们全家。你听明白了吗？” 金紫烟很少见她这个叔叔这样说话，她暗中握紧了母亲留给她的手串，紧紧捏住上面的天珠。 “叔叔，这件事真的如此凶险吗？你会保护我的，对么？” 金义道：“当然，你知道我没有子女，你和你兄弟就跟我的亲女儿、亲儿子是一样的。但是你必须，完全的相信我，听我的话，按我说的去做，否则我也会跟你一起完蛋。” 金紫烟犹豫道：“我很想我老师重获自由，也很想解开他的心结，查清胡总督之死。但如果要我们一家人冒这样的风险，我......” 金义叹了口气：“我们一家，早在几十年前就卷进去了，你不冒这个险也不行。不管是谁弄出来那沉船重返人间，卢仲远，杨文观找到的勘合符，是我们忠勇王一脉机会，当然也是风险。我们只有走进这迷局，不惜一切代价，找出幕后的一切，才能摆脱危机，才能让我们忠勇王一脉，重新成为皇上身边最受信任的忠臣！” 金紫烟郑重点头道：“叔叔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金义道：“你听着，你的老师让你去查嘉靖二十一年和嘉靖四十四年的两次南北直隶皇宫宫女换班。你要多追查嘉靖二十一年之事，嘉靖四十四年那一次，无论你查到什么，都先要跟我说，我来决定哪一部分能告诉你老师徐渭和杨文观，哪一部分不可以告诉他们。” 金紫烟疑虑道：“叔叔，这怕是不容易呀，老师和杨文观都是聪明绝顶之人。要说追查应天府皇城宫女换班旧档这样的事情，越靠前的年份，理应线索越少才对。如果我查到的大都是嘉靖二十一年的事情，恐怕瞒不过他们。” 金义冷冷道：“无妨，你能查到的，一定是嘉靖二十一年的线索更多，嘉靖四十四年的事情，你查不出多少东西的。你要在嘉靖二十一年的事情上多花心思，嘉靖四十四年皇城里的一切，都只能是我来告诉你哪些线索能碰，哪些不能碰。而且你一定不能让杨文观和徐渭看出来，听明白了吗？金千户？” “是！指挥使大人。” 第四十八章 书院镇 在杭州城西百里，西山东麓莽林的边缘，曾经坐落着一座规模宏大的书院， 如今这书院已经彻底荒废，高大的树木和长长的野草肆意生长，将庭院厅堂遮掩，青苔和藤蔓爬满了高大的围墙。但是宽阔的石板车马道和深深的车辙印依稀显示出过去几十年的辉煌煊赫。 这里就是曾经江南第一富豪家族顾家捐资兴建的杭州西山书院。 在它背后是西山到天目山乃至到黄山一带绵延成片的群山莽林。自宋元以降，虽然江淮中下游流域人烟稠密，物阜民丰，但紧挨苏杭的这一片山区，始终蛮荒原始，人烟稀少，莽林幽深。 可以说这一片号称是江南边上的小郧阳府（湖广西部的郧阳府，靠近神农架和商洛山），在其中生活的除了少量汉人，还有很多蛮僚民族余脉，还有例如畲族这样的古老山民民族。可谓是汉僚混居，处处窬面鸠形之辈。 西山书院远离繁华无度的杭州城郊，紧靠着这片布满参天古木的森林。 原先围绕这一座规模宏大的书院，甚至形成了一个小镇。书院有学田，有大量佃农，杂役，佣人在此生活。 这小镇就名为书院镇。 如今镇上居民数量已经大不如前，只剩下一些佃农，樵夫，烧炭工在此生活。 而当年书院开垦出来的学田和在学田上永佃的佃农们则一起作为闲田白地，划归了吴王府王庄，由杭州知府衙门代为管理征收。 由于此处过于偏僻，加之无论是前往广德，徽州，或者是金华，都不会直接走这一大片山区和苍茫莽林，所以也极少有客商往来于此。 因此书院镇上也基本没有什么客栈酒楼，只有几个茶馆和包子铺供该镇如今唯一往来较多的外来人群购买饮食。也就是烧炭工和樵夫们。 因为杭州一带人烟鼎盛，本朝又已经大体太平了二百年，城镇周边的林木几乎都被砍伐殆尽。方圆数十里地内，除了吴王府和富商豪绅家的庭院园林中还有些树木外，整个杭州城内外都是一片光秃秃的了。 所以，到西山一带砍柴烧炭，再拉到杭州城卖掉，是一个相对稳定的营生，收入也是可观的。 七月二十这一日傍晚，有十二名男子，骑马自北方而来，进入了书院镇。 对这个镇子来说，这是十来年不见的稀客了。 曾几何时，有大量青年才俊在西山书院读书时，也曾经有不少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策马奔驰，在镇子边缘训练骑射。 而今日这十二骑，为首一人身穿月白长袍，冠带不俗，气质挺拔。腰间佩着长剑，马鞍上插着开元弓。 其余十一人，虽然高矮胖瘦各有不同，但都衣着整洁，眼神干练，带着腰刀，铜锏，铁鞭等物。马鞍上全都有开元弓或小稍弓，还挂了一杆鸟铳。 他们十二人二十匹马，鱼贯有序的进入了书院镇。 那身穿月白长袍，眉目俊朗不凡的男子，正是杨文观。紧跟在他身后的，是锦衣卫南镇抚司指挥使金义派来协助他的锦衣卫缇骑飞羽百户胡林。 胡林中等身材，国字脸，身形极为结实干练，一看那手肘手掌，就知道是百步穿杨的好手。 胡林对杨文观道：“杨公子，这个镇子没有可以投宿的客栈，也没有官府驿站。我看我们就跟此处的里长打个招呼，让他给我们分到各处民居中借住一晚即可。” 杨文观看了看这镇子道：“我看这镇子里有很多荒废的宅邸，我们何必叨扰本地民户？吃过东西找几间破房子住一晚便罢了。” 胡林听了倒也不置可否，反正金义给的命令是帮助并监视杨文观，睡一晚破房子算不得什么辛苦，明天开始他们还得钻山沟子呢，到时候进了深山老林，更加难受。 他们找了一间最大的茶水铺和包子铺，把马系在路边后坐下购买吃食。 这里说是茶水铺和包子铺，实际上也就是几间茅草棚子和两间泥伙房，不过在这样的小镇，已经是大店了。 桌椅破破烂烂，包浆醇厚。 杨文观一看，就知道是平时那些卖力气的樵夫和烧炭工常来坐的，人的汗水和老泥才会形成这样的包浆。 老板是个很老的老头子，平时就他和儿子两个人忙，人多的时候还会叫上附近几个佃户的农妇来帮工。 杨文观环顾四周一圈，旁边确实有一些烧炭工和樵夫，他们或自己背或推着独轮木车载着木柴和炭，远远的在外面偷看杨文观一行人。 他们大概平时赚了点钱也常来这茶棚吃喝点下等茶水与包子，甚至偶尔赌点钱。 但今天看到杨文观这十二个人二十匹马，全副武装，衣着气度不凡的进来坐下。这些靠苦力吃饭的汉子就都不敢靠近，他们好奇，腼腆，但又带着点警惕和敬畏的看着这伙人。 杨文观就对老板笑道：“店家，平时你这儿都没什么客人吗？” 那老板陪笑道：“哎哟，平时我这里，人最多了。猎户，樵夫，烧炭工，都爱到我这里吃包子，喝茶，喝点小酒，赌点小钱。今天看到大人们坐这里，他们乡下人，害怕，不敢过来。” 一个叫王子彬的缇骑校尉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大人？” 那老头道：“我们这里的人，都穿的破破烂烂，哪见过你们这样的人，这样的高头大马？尤其是这位大人，刚才后头的婆娘们都说你长得好看，穿得好看。” 老板指着杨文观，夸赞他被村妇喜欢。 几个锦衣卫缇骑发出一阵阵淫笑，有人打趣道：“胡百户，出一两银子请两个村妇给杨公子暖床啊。” 胡林道：“别瞎胡闹，谁耽误事，谁明天到山里负责开路。” 取笑的人一下就没声了。 杨文观则问那老板：“店家，你说你们这里也有猎户来？” 老板道：“有呀，后头那么大的林子，我们这里也常有猎户来呢。这山里头，有大虫，有时候大虫来到镇子和田庄边上叫，我们都吓得关门闭户不敢出去。前几天，还有一群猎户弄死了一头大虫，我还用五斤肉包子跟他们换了两根虎骨回来泡酒。那虎骨米酒可香了，大人们要不要尝尝？” 杨文观喜道：“没想到你这小地方还有这么好的东西，那你们有没有野味吃？” 老板见到有大生意做也很开心，他急忙道：“有有有，有野鸡和兔子，还有山坑鱼。” 胡林便道：“那你用野味收拾出来几个菜，我们两桌人，每桌来几个。再来五斤素包子，五斤肉包子。” 杨文观道：“再来四五斤虎骨酒。” 胡林反对：“杨公子，喝酒误事。” 杨文观道：“没事没事，乡下米酒醉不了人，这一顿我请，弟兄们随便吃喝。” 这时，在外面瞭望的一名缇骑校尉叫刘天奇的跑了进来。他急忙对胡林和杨文观道：“胡百户，杨公子，看天边的云霞和出来的风中水汽判断，今晚可能有大雨。” 杨文观出棚子看了天边的云霞，又感受了一下这闷热气浪中间歇性夹杂水汽凉意的风，他也道：“确实，今晚或明天清晨怕是有一场大雨。” 胡林道：“那要住破房子就很容易被淋个够了，还是找里长投宿民户吧。” 杨文观却没接茬，而是走进棚子里问那老板：“店家，这附近有哪些大房子是比较完好，能够遮风避雨的吗？” 那老板看了看他们十二个男子和二十匹马，面露难色，半晌才道：“有是有那么一个地方。以前西山书院的房子都修的很坚固，听我那顽皮的孙子说，那里的屋顶大都没坏，还挺好的。就是，就是。。。。。。” 杨文观问道：“怎么了？” 老板道：“那西山书院，闹鬼啊，连猎户们都不爱进去住宿，而且听说有过大虫把那里当窝。还是母老虎，虽然后来不在了，我们还是不敢靠近。” 杨文观奇道：“闹鬼？” 胡林道：“据金大人说，十几年前，搜查过这西山书院好几次，没听说闹鬼呀。” 杨文观道：“那我们今晚去住一住不就知道了。对了，店家，你有没有相熟的猎户，可以带我们去天目山一带？” 老板惊道：“大人，我听那些猎户说，他们从来不敢到天目山的西边去的！” 第四十九章 闹鬼的书院 杨文观等十二人在茅草棚子下吃喝，这小破店虽然偏僻老旧，但收拾出来的东西倒还着实不错。 包子的面虽然发黄，但他们也没指望在这里吃到上等白面。何况这馅儿确实挺香，野兔子和野鸡也炒制得油光焦香，分外诱人。 价格也不贵，估计平时猎户们和烧炭工都有可能偶尔打打牙祭。 他们吃到一半，天边已经传来闷雷声，四周原本人头攒动围观他们的樵夫和烧炭工已经全部散了，要是被淋湿，对他们而言可就亏大了。 这时，店家领着几个人来到棚子里，对杨文观和胡林道：“两位大人，你们要我找的人，给你们找来了。现在小镇上还去过天目山更西边的猎户不多了，就他们几个。平时，他们也有送野味到我这里，我那虎骨酒，就是这他们几个猎到的。” 杨文观一看，好家伙，这店家呼啦一下带来的人也不少。足足有五个人。 最年轻的是一对兄妹，兄长叫邱明，妹妹叫邱叶子。其次是一对夫妻，夫妻俩居然都是猎户，男的叫高岚，女的叫王河，夫妻俩都是身形精瘦，臂膀发达，目光锐利之辈，一看就是射猎的好手。 最后一个，居然是个大夫，样貌倒还算文质彬彬，只是肤色和手上的老茧是藏不住的。 此人叫邵家安，他既在镇上行医，还到山中采药，顺便打猎。为了药材，他敢走的很远，连玉山到武夷山一带也去过。 杨文观对他们道：“诸位，我们是应天府来的官差，这次进天目山到玉山一带的老林子，是要搜捕几个南直隶巨盗。据说他们就躲在这一片老林子里某个贼窝中。明天咱们进山，想烦请几位在前面开路引路。” 邱明是个高大英挺的年轻人，他犹豫道：“这是官府差派吗？我妹妹不是家里男丁，不用出丁役的。” 高岚王河两夫妻也问道：“我们要是不去，是不是还要给官府银子买役啊，我们可没钱哦。” 杨文观用微笑让他们放下戒备心，他道：“诸位好手请放心，这不是官府差派徭役，去留但凭自愿。愿意去的，每日一两银子，找到我们想找的贼窝，重赏每人三十两！” 那叫邵家安的大夫兼采药人兼猎手心算了一下，他道：“从西山往西南到玉山和衢州一带，山高林密的，我们这十几个人要去找几个盗匪，犹如大海捞针啊。找上几个月不是问题，你们真能给我们这么大一笔银子吗？” 邱明也道：“是啊，还有一事，这一大片山林里，有很多畲族与蛮僚后裔，对人对事和汉人可大不相同。几十年前还跟官兵打过仗......” 杨文观使了个眼色，胡林站出来，直接拿出一个包袱，里面是三十两银子。 杨文观道：“只要你们签字画押，说清住址，我让人把文书送到里正那儿，这钱你们可以立刻拿走，就当是定金。我们要找的东西也没那么难找，他们的贼窝，很特别，说不定你们在深山里早就见过了。只要能找到他们那个贼窝，每人四十两。” 胡林也在旁边帮忙打边鼓道：“你们也可以找相熟的山民或猎户，甚至找畲人帮忙也可以。只要找到，一律有赏。” 三十两白花花的银子摆在面前，这钱放在军镇上，都可以养一个精锐家丁了，当然马料银子得另算。 一直没说话的少女，叫邱叶子的，暗中拉了拉她哥哥的衣袖，低声道：“哥，去吧，这银子可真不少了。算上上次猎大虫挣的钱，走完这次，我们就可以买水田了。” 这五个人，人人的身形都很精悍，手上老茧突出，即使是年纪最小的邱叶子，虽然细看之下长相也算秀美，但肤若古铜，四肢修长但很结实，有一种野性。 杨文观和胡林知道他们几个肯定相对熟悉这一片深山莽林，故而十分大方，甚至准备再次加价。 此时看到几人已经动摇，一旁胡林突然问道：“杨公子，你说的很熟悉这片畲乡的范师傅和白师傅什么时候能来？” 杨文观道：“两位老师一年前远在洛阳查探古迹，要想找到他们可不容易。不过，如果他们找到了大开门的好东西，往往会到淮安，宿迁一带通过运河往江南的会馆，牙行去寄卖或存储。我们已经让书院的人到他们平时常去会馆留书信了。如果他们看到我的书信，会快马加鞭赶来的，现在只能我们自己进去。” 最终，五名猎手都同意为杨文观和胡林效力，签过投名状，画过押。店家陪同一名缇骑校尉把文书送去里正处。五名猎手三十两纹银就此到手，让店家和他儿子看得是分外眼馋。 这时，雷声已经更为明显，带着水汽的大风吹拂而来，两个草棚子都被吹得摇晃起来。 胡林道：“马上要下大雨了。收拾东西，到西山书院住一晚。” 采药兼打猎的大夫邵家安一听这话，突然道：“那书院有古怪，各位大人还是就近住到各家民房吧。” 邱明这小伙子也道：“官爷们，书院在小镇西边还有一段路，虽说风雨从东边过来，但是半路也可能赶上你们。我家也能住几个人。而且，这书院，确实有古怪。” 杨文观奇道：“怎么了，你们也和店家那个老头一样觉得这书院闹鬼吗？” 邱明道：“以前这书院刚荒废的时候倒也没听说过有什么闹鬼不闹鬼的。自从荒废了之后，就一直没人管。流浪汉也不敢住，因为偶尔有熊罴，豹子，甚至大虫出没。但是几年前，这老书院就变得，变得有点怪了，我笨嘴拙舌的，说不好。” 邱叶子似乎很高兴能和杨文观多说几句话，她也凑上来道：“杨，杨，公，子？” 一身很野性干练的女子，此时说话却有点怯生生的。 杨文观虽然年轻英俊，但其实是个久经风月场的老色痞，马上和颜悦色的对着这女孩问道：“叶子姑娘请但说无妨。” 邱叶子羞红了脸，不过在古铜色的皮肤下倒也不显眼，因为她双颊平时也总被晒得红彤彤的。 她鼓起勇气道：“杨公子，那个书院真的有古怪。我们山里人，不会说话，但是我可以跟你说，前段时间，我们几个在那边发现了一件怪事，从来没见过的怪事！ 有只母大虫，就是母老虎，前段时间总在书院外徘徊。日夜都在。书院旁边学田的佃户都吓坏了，耕牛也不敢靠近。但是那老虎，它很怪。它一直对着书院叫，转圈。但是，它叫的很悲伤，我听了都有点难过，它在叫它的孩子。” 杨文观问道：“叫它的孩子？” 邱叶子继续道：“是的，母虎有了孩子之后，叫声是不一样的。我们这种山里的猎户都知道。它觉得它的孩子在那个书院里，一直对着书院叫。后来我们几个合伙把这母虎给猎杀了。它是一头很健壮的母虎，我们几乎从没见过这么健壮的母虎。如果不是它两只前腿有很多伤，我们也没办法猎到它。” 邱明也接过妹妹的话道：“是啊，那母虎两条前腿和脸上都有不少伤痕，还很新。它壮得很！如果没有这些伤，它随便拖走一头大水牛都不是问题。” 邱叶子道：“但是它很怕那个书院！它那样叫，肯定是觉得它孩子在里面，但是它也不敢进去。” 胡林过来问他们：“你们有没有进去看一看？” 邵家安道：“我们不敢进去。那书院自从荒废，渐渐的流浪汉也跑光了，倒有野兽喜欢出没。我们猎户也想去猎那些野兽，尤其是熊罴，猎到一只，够我们换半年的花销了。但是最近几年，有些猎户就发现这书院有古怪。邱明他们两兄妹还小，我们年纪稍大的，后来就都不敢去那个书院里面了。都说那里面有怪东西。 看到那老虎都不敢进去，我们怎么敢进去。” 风声和雷声此时越来越大，杨文观和胡林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喜意。 原本以为这老西山书院被官府和锦衣卫搜查过数次了，早就没有任何价值了。真正的西山书院，恐怕在天目山的深深莽林中。 没想到最近这老西山书院也出现了不一样的变化。 岂有不详加调查的道理呢？ 胡林大喊道：“整理东西，全体向西，到西山书院过夜！” 杨文观则对猎户们道：“没事的，鬼怕官差，要是真有鬼，我们就把他们和那些江洋大盗抓到一起，关在木笼子里带回应天府给各位大人们看看。” 杨文观等一行人也都是很干练的，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完毕，骑上高大的河曲马，就要往西而去。 在风中，杨文观冲着草棚子里的几个猎户喊道：“明日卯时，西山书院大门外汇合，你们回去准备罢！” 在草棚中，高岚王河夫妇，邵家安便立刻回家准备进山要带的弓箭，柴刀和干粮，药物，绳索，勾爪等一系列东西了。 而邱明却奇怪的没有立刻动身离开，反而直勾勾的看着杨文观等人策马离去的背影。 他妹妹很奇怪，就过来拉他问道：“哥，你怎么了？” 邱明压低声音道：“叶子，他们今晚，可能要死了！我进过那个书院，里面有脏东西！” 邱叶子闻言大惊：“什么！” 她哥哥邱明立刻捂住她嘴，把她拉离了这个包子铺，到了无人处，邱明才放开她道：“你小声点！我们猎到那头母虎之后，我进去过那个书院。那里面和以前不一样了。可能是一年前，或许是近两年，那里面有一间大屋子里破了个大洞，洞里面有可怕的东西！” 第五十章 消失的锦衣卫 杨文观等人策马前行，身后风雨黑云正在追赶。风吹着他们的后背，衣摆，马尾，马鬃都往前乱飞。水汽夹杂着一些豆大的雨点吹打而来。 胡林扬鞭抽马，大喊道：“快快快！到了西山书院再歇息。” 他们的马匹，连带着那些拉东西不坐人的，都是膘肥体壮的上等马，脚程很快。 但奈何天上的风雨更快，当他们赶到书院大门时，已经把他们淋了个半湿，但是还没有湿透。 书院的大门十分厚重气派，是五开间的大门楼，黑漆涂满木门，至今虽然被晒得斑驳掉落了些许，但大体仍然完好。 大门上的锁早已被破坏，门只是虚掩着，两名锦衣卫缇骑校尉翻身下马，快速的上前推开大门。老旧的大门发出很响的吱呀声，即使在风雨雷电中也显得刺耳。 在这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氛围下，光线昏暗，狂风吹拂，门楼前石板道两侧的各种杂树乱草正在疯狂舞动。 书院围墙内无人打理的草木更是长得茂密高大，在院子中妖异的跃动，这老书院看起来就像是被这场大雷雨给唤醒了一样。 杨文观，胡林，王子彬等一行人迅速策马直接驰入书院大门。正前方是一大片铺了石板的空地广场，石板的间隙长出了不少野草。 书院正中心是三座悬山顶的大讲堂，而且用的还都是琉璃瓦，可见当年顾家的财富真是煊赫一时。 进了大门左边是伙房，右边是藏书楼，都用高高的围墙隔开，但入口处的石刻牌匾还标注着这些隔开院落的用途。 杨文观估计三座讲堂后头就是以往师生们休息的斋舍，而斋舍在后头，可能有祭祀祠堂和练习弓射，比拼剑术的场所。 于是他对胡林等人喊道：“东面来的风雨极大！这书院里头的斋舍情况不知怎样，这几座大讲堂的琉璃瓦看起来倒还完好，我们连人带马直接躲进去。后头可能有回廊连着斋舍，晚上我们可以把马留在讲堂大殿，大家从回廊走去斋舍休息。” 胡林道：“甚好，赶紧过去！” 倾盆暴雨顷刻而至！雨势极大，可以说是瓢泼一般，如同天漏！ 他们一行十二人，二十匹马，十分狼狈的躲进了正中央最大的讲堂大殿中。 幸而这大殿当年采用的巨木粗壮完好，上头琉璃瓦也是上等的，至今遮风避雨仍然没什么问题。 不过，因为靠近老林子的缘故，这主讲堂大殿内潮气相当重，而且桌椅等朽烂杂物很多，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被搬进来的木头，一些黑不溜秋的破布团。 杨文观和几名缇骑校尉查探一番后，他道：“看起来这里住过流浪汉，野兽，还有很多鸟也曾经在这里。有很多不同种类的粪便，和不同时期的兽巣鸟巢。” 一个叫孙毅的缇骑校尉指着一处木梁道：“看那儿，好大的蜂巢！” 众人抬头看上去，确实有一个已经荒废了的旧蜂巢，但尺寸着实惊人，感觉放一个成年男子入内也不是问题。 王子彬过来问胡林道：“百户，咱们这是就地生火烧水，清理过夜的地方，还是把马留在这儿，喂了东西后咱们去后头斋舍看看？” 胡林看了看这大殿，条件确实很一般，但好在很多地面也还是干燥的，虽然乱七八糟的东西多了点，也不是不能将就。不过，假如后头的斋舍有保存的更好的，晚上能睡得舒服点，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毕竟明天就要进深山老林了。到时候，一连一两个月都没办法睡个舒服觉。 他们虽然算是锦衣卫里飞羽骑射的精英好手，但终究是在南直隶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当差的。 论起吃苦耐劳，适应恶劣环境的本事，他们实在是比不上边军精锐。 所以他们最终还是决定主讲堂大殿留着存放马匹和行李，在此烧水，然后去看看师生住宿的书院斋舍，碰碰运气。 这大殿用的是真正上等的琉璃瓦，倾盆大雨打在上面发出的声音相对清脆。 杨文观和胡林等人转到后头一看，果然后头阶梯下左右两侧有回廊。回廊绕开后院一段路之后就有斋舍了，左边在昏暗风雨中能看出是好几排两层的斋舍，应当是当时的学子住宿所在。 而右边则明显是更为豪华，宽大，相对分散的楼宇，应当是当时的老师们的居所。 胡林立刻回到主殿，让手下从马匹上卸下东西，这次他们准备很充分，还带了不少灯油和一种黑色，粘稠的天方油，也可以叫忽鲁莫斯油，制作火把时只消用厚粗抹布粘上这些和一部分灯油，可以长久燃烧。 不多时，几名缇骑校尉已经举着火把过去查看教师们的住所。果然相当坚固美观，有几栋房子门上贴的封条还完好，顺着回廊都可以到达。 当然回廊中间有些地方的瓦片已经破损，也有漏雨积水的迹象，后院中肆意生长的野草杂树也不时伸进回廊。 再加上这风雨实在太大，雨几乎是斜着飘飞了，即使有回廊，走一趟也难免被雨水打湿身子。 杨文观道：“这种夏夜暴风雨，不一定会下很久，如果半夜雨势小了，可以找两栋好点儿的教师斋舍休息。如果一直下，那还是算了吧，就在大讲堂主殿打地铺吧。你们要是连这点苦都受不了，明晚在山上过夜，有你们受的。” 杨文观自己虽然是花花公子，喜欢在勾栏酒肆纸醉金迷，但是正经办事儿的时候他是真的能吃苦，可以和卢仲远一拼的。所以他也不太看得上这帮在南直隶应天府当差的缇骑校尉，觉得他们也不过是一群少爷兵，最多只是其中的好手罢了。 胡林听他这么一说，感觉面子上有点过不去，刚才不应该答应手下人去找房子过夜。 于是胡林道：“我留此看护马匹和行李，其余弟兄过几日要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今晚要是雨停就让他们找个舒服的地方好好休息。” 杨文观对胡林的心思猜的很透，知道他想的是面子问题。便也想给他个台阶下，打算一会儿自己也去教师斋舍找个好处所休息休息。 然而此时却突现变故，胡林看着回来的几人突然发问：“王子彬呢？他怎么没一起回来？” 一同去教师斋舍的几人面面相觑，有人道：“刚才明明看见他了，好像就在我后面，不知怎么的就没跟着回来。” 众人往右侧回廊看过去，风雨中一片黑暗，只有妖异的树影草像正在狂风中舞动。 缇骑校尉举的火把都是浸了灯油和天方油的，即使在雨中也很难一下子熄灭，他们几人虽然在回廊下仍然被狂飞的雨点和破漏处淋湿了大半个身子，但手上的火把和头顶仍然是干燥的。 一个叫楚航的缇骑校尉道：“难不成，他自己进了一间教师斋舍休息了？” 胡林断然否决道：“不可能，他不会那么没规矩，没来回报过我就自行进屋休息。” 杨文观则缓缓道：“你们不觉得，这么大的后院中，草木茂盛得有点异乎寻常了吗？西山书院前院到门前车马道都铺了不少石板，石板的缝隙里能长出野草小树，但很难茂密到此等程度。火把给我。” 杨文观接过一支火把，走下殿后台阶，仔细查看地面，这里果然也是铺了一些石板的，看材质就是附近普通的山石，可能以前西山一带有采石场。 他道：“看这顾家书院的用料，瓦片，后院铺的石板不可能就主殿后面台阶下这一小段。但是你看后院中的草木也茂盛得太过了，如果铺了很多石板，断无可能长成这样。” 经杨文观这么一说，胡林等人也发觉了这后院的异常，确实这里的草木过于茂密，简直如同深山老林。在铺设大量石板夯实过的院落中，这基本不可能的。 胡林道：“叫齐所有人，马上沿着回廊搜索王子彬！” 第五十一章 怪洞① 杨文观和胡林领着剩下的九个缇骑校尉，点满火把，沿着往教师斋舍的回廊一路搜索。 因为王子彬是第一个出发的，他去查看教师斋舍也是走的最远的，回来得最慢的。 没有人能确定他具体是在哪一段失踪的。 此时要找出迹象还挺不容易，因为狂风仍在带着雨点飘飞，将火把压下查看地面时大受风雨影响，回廊里又有多处破损和草木横生嵌入。 幸而这些缇骑校尉，虽然在吃苦耐劳方面不如边军精锐，但都有缉捕侦探的经验，且不乏好手。 在这种非常不利的局面下，居然还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在回廊延伸到对齐后院正中央的地方时，这里有一大片回廊的围栏是破损的，而且藤蔓与一株倾倒的大树也延伸了进来。 这些藤蔓的一部分和倾倒大树的树冠在狂风中舞动，一名锦衣卫还是在里面发现了一截被扯下来的衣物碎片，正是他们这一群缇骑校尉所穿的布料，而且上面还有新鲜血迹。 他马上吹响哨子，高喊道：“杨公子，胡百户，找到了，在这里！” 很快杨文观等人汇聚过来，果然发现在倾倒树冠和藤蔓中间有一道明显的，大物体被拖曳而过的痕迹。 众人从回廊上用腰刀劈砍藤蔓和树冠，然后冒着风雨往前推进，在更深的地方又发现了一只靴子，正是王子彬的马靴，马靴上也有血迹。 很显然，王子彬在这里出事了，被什么东西袭击，并且把他拖入了茂密的植被中 这个过程真是苦不堪言，人人被淋得通体湿透，他们分班交替劈砍出路径，剩下的人负责警戒。因为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拖走了王子彬，他们也不敢耽搁到风雨完全停歇，耽搁得越久，他就越没有生还的可能。 不过半个时辰功夫，杨文观的月白长袍已经污糟不可直视了，但他救人心切，仍然奋力劈砍开路。 幸好他们的运气没有坏到极点，这场暴雨已经开始减弱，不再是瓢泼大雨了，估计再有一小会儿就会完全停了。 随着他们往后院中心推进，杨文观一行人发现，这里的地势是在往下降的！ 虽然非常的湿滑，但因为泥土中长出的植被实在太多了，而且种类各不相同，可以下脚的地方很多，他们倒不怕一口气滑落下去。 但过于茂密的植被也让他们开路时苦不堪言。 当暴雨乌云终于完全散去，月光清辉洒入这座书院的后院，他们终于知道为什么这原本应该覆盖大量石板的后院能长出这么多茂盛的植被了。 原来，后院中心向心塌陷了一大片，露出了一个巨大的地洞，很多石板要么掉落其中，要么翻滚起来，被泥土大部覆盖，从暴露出来的泥土中长出了海量的植物。 他们所追逐的那条拖曳痕迹，就这样延伸到这巨大地洞中，而地洞里还长着好几颗大树，茂密的树冠齐平四周甚至还略高一点，所以不看出一条通道进来，黄昏风雨中仅仅站在讲堂大殿那里看过去，是看不出中间这个地洞的。 一名锦衣卫校尉道：“我了个乖乖，这他娘是什么玩意儿？” 西山书院占地面积很大，后院也算得上是相当宽阔，几乎堪比应天府国子监的后院。 没想到这里竟然有这么大一个大地洞。 杨文观问胡林：“胡百户，金大人跟你说他们当年搜查西山书院的时候，有提到这个鬼地方吗？” 胡林也有点瞠目结舌，他喃喃道：“娘希匹的，肯定是没有啊。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当时我还是个娃娃，但是金大人完全没提过这么个怪洞。” 杨文观取过一支火把，蹲下观察旁边一块翻起的青石板以及旁边树木的根茎。 小半晌过后他站起来道：“金大人没有骗你，这看起来最多也就翻起来了两三年时间，最多不超过五年。” 胡林看了看这些植被，他道：“那这些草木长得可够快的呀。” 杨文观道：“有些应该是书院原本就种着的，其余的也都长得很快，把泥土翻出来之后，一两年没人打理就可以长得很茂密了。何况这里靠近西山的老林子，鸟兽往来会带来很多种子。不过，也确实是茂密得有点异常，最让我疑惑的，还是中间那几颗树。” “杨公子，胡百户，现在该怎么办？老王看起来被拖到下面去了。”一名缇骑校尉平素跟王子彬关系不错，现在也有些着急。 借着明亮的仲夏夜月光，他们看到那地洞，数丈见方，深也有三丈以上，再加上周围斜坡一圈一圈的茂密植被，想一口气下去到底还真的不简单。 杨文观思考之后道：“左边有颗斜倒下去的大树，这大概是当年书院自己种的，它卡在那儿了。你们回去一个人，拿来三捆绳子，我们从那里缒下去。后下去的人在上头用鸟铳和小稍弓掩护。” 胡林也觉得这个办法可行，立刻命人回主殿大讲堂去取绳索，他们这次为了进山搜索另一个“西山书院”，可谓是准备充分，绳索勾爪火折子一应俱全的，连灯油和天方油都带了两桶。 好在这种漏斗结构和大量植被的情况，爬回去比一路开路下来要容易得多。三个腿脚快的锦衣卫很快就抱回来三大捆绳子，并且把众人的小稍弓、羽箭和鸟铳，火药筒也逐一搬来了。。 杨文观和胡林领着几个人往旁边爬过去，辛苦的到了那斜着卡在地洞边缘的大树旁。 然后他们接过了绳索，开始在比较粗的树枝上捆系起来。 这时，胡林道：“这树虽然看起来还活着，但根系暴露出来那么多，它稳不稳？别一会儿缒下去三个人，它直接翻滚掉进地洞里了。” 杨文观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便让一个身体比较胖壮的锦衣卫，叫做程玉安的，爬到那大树上，使劲儿跺跺脚，看看它稳不稳。 程玉安看着下面又深又黑的地洞，有些害怕，但还是遵照命令，爬上了湿滑的树干。他双手牢牢抓住一片树杈，然后双脚开始用力的蹬踏，摇晃这颗大树。 还好，这颗大树卡的很稳，十分牢固，体格比较胖壮的程玉安使劲儿跺和下头杨文观，胡林使劲儿摇，这横着的树干也几乎纹丝不动，看来支撑几个人一齐缒下去毫无问题。 杨文观道：“好了，程玉安，你可以下来了，今天你是真的貌若宋玉，脸比潘安了。” 程玉安正要小心翼翼的下来时，旁边的茂密植被中传来一阵响动和持续的拖动声。 程玉安刚要提高警惕往旁边看去，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从植被中窜出，直扑程玉安！ 那黑影扑到他身前，他也算反应很快，立刻单手扶住树杈，右手抽出腰刀格挡。 只见他的腰刀捅入黑影体内，对方却丝毫不惧，也不吃痛，继续扑上来。程玉安感觉自己的钢刀都要把对方捅穿了，结果对方一口咬到他的右肩上。 此刻他只穿了布衣，没穿暗甲，当场就被咬的鲜血直流。在拉扯中，程玉安双脚失去平衡，在湿滑的树干上无法维持，只得拼命抓住树杈，防止自己掉下去，而那黑影仍在撕咬他的右肩，疼的他惨叫连连。 借着月光，众人看到，扑到他身上撕咬的，却是一条豺。那豺身上缠着些什么东西，体型倒是豺犬中偏大的，只是一身皮毛很多都脱落了，显得特别病态。 眼看程玉安形势危急，随时都有可能被咬到脱手滑落下去，甚至可能掉到那大地洞里。胡林和另外一个靠得近的锦衣卫校尉立刻取下小稍弓，并不拉满，以极快的速度近距离射出两箭。 这一队人不愧是金义在南镇抚司精挑细选的，飞羽神射好手，刷刷两箭，精准命中这条豺犬的腹背。 然而离奇的事情发生了，这条豺犬却丝毫不吃痛，羽箭近距离没入腹背就像是被蚊子叮咬了一样，简直毫无感觉，仍在发疯的咬着程玉安的右肩膀。 其他人一时看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关键时刻，还是胡林这位南镇抚司飞羽射声甲队百户的本事过硬，他几乎没有犹豫的立刻又抽出第二支羽箭，这次稍加瞄准，在微弱的火把光和清冷的月光下，难为他能瞄准好目标。 只听破空声响，这一箭精准的射入豺犬的脑袋侧面，透骨而入！ 豺犬中了这一箭之后，猛烈的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松开了嘴。程玉安转危为安，赶紧忍着肩膀剧痛，用力攀上树杈。 而那豺犬跌落在粗大的树干上，杨文观离得很近，眼睛很毒，他一下就看到那豺犬背后有什么东西，嗖的一下就脱离了这豺犬的身体，缩回了后面的植被中。 杨文观惊呼：“什么东西？” 刚才豺犬冲出来咬程玉安都没有吓到胡林一跳，杨文观这一惊呼倒是把他给吓了一跳。 胡林忙问：“怎么了杨公子？” 杨文观道：“全部都不许动！先把小稍弓和鸟铳放下，全部把刀拔出来！遇到任何活物就砍它脑袋，这儿有古怪！把火把给我一把。” 此时程玉安已经顺利从倾倒大树上爬了下来，胡林立刻命人照顾他的伤势。 而杨文观则举着火把，身形轻盈的，稳稳的上了这颗倾倒大树的树干。 他在火光下，看清了这只豺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看则已，一看吓一跳，这豺犬身上皮毛大量脱落，胸腹很多地方穿孔，肠子都若隐若现了。 而这豺犬的脸上更是有些地方早已变成白骨，和暗红色的血肉夹杂在一起，甚是离奇。 杨文观道：“这条，这条豺犬，看起来早就死了一两年了。” 胡林等人大惊：“你是说，这条豺犬扑咬程玉安时早就已经是条死豺了？” 杨文观道：“看来是这样，不只是死豺，更是一条高度腐烂，脑子和肠胃都暴露在外的，死了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豺。难怪你们的羽箭没入它胸腹，它都不见吃痛，原来早已经死了很久了。” 程玉安在接受包扎时，一边哼哼一边道：“这怎么可能呢？死了的豺还怎么扑咬我？” 杨文观道：“我也很奇怪，但刚才咬你的绝对就是这条死了一段时间的死豺。” 有锦衣卫道：“难道这是撞邪了？这书院真有鬼？” 杨文观摇头道：“不是鬼，但肯定是怪东西。我站得近，我刚才看得很清楚。那只死豺的背后连着什么东西，胡百户一箭射中死豺的头颅之后，它背后连着的一大坨东西马上飞也似的缩回野草丛里去了。这一圈的花草里面绝对有什么怪东西，还是很危险的坏东西！” 胡林立刻指挥道：“所有人都到这颗大树旁边集合，千万不要再碰没被我们趟过其他东西。” 杨文观点了个火折子丢入下方的古怪大地洞中，火光随着火折子飘飘而下，像一个小小的萤火虫光点，正在飞进一个巨大的陷阱中。 火折子的火光飘然而下，随后落到了大地洞的底层，然而落地之后又很快的流动起来，往前漂走，很快火光就熄灭了。 杨文观看了怒骂一句道：“娘希匹，这下面是一滩活水，可能是暗河。这要下去还真的难以提前摸清情况，下面这一片水，不知道有多深。” 胡林道：“纵然如此，我们可以泅水，再不下去，王子彬就死定了！” 杨文观也点头道：“龙潭虎穴，为了救人也只得闯进去了。不过你们千万要注意，这个地洞恐怕有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复杂、更凶险的事情。” 第五十二章 怪洞② 杨文观举着火把到刚才那豺犬背后的植被群去查看，但是看来看去都是大片植物，找不出什么明显的痕迹和线索，他也不敢轻易伸手去查探。 一会儿之后，他还是放弃了从大片植被和树根中寻找线索的可能性，开始和胡林等人设法缒到下面的大地洞中。 在杨文观的严厉叮嘱下，首批下去三个比较熟识水性的缇骑校尉，非常小心的在这个过程中避免触碰到任何植物。 好在南镇抚司的锦衣卫多数都是在江淮流域当差，水性好的人很多。 第一个接触到地洞底部水面的人惊呼：“好冷的水！” 三人都平稳落下后，才发现这水的确是活水，正在流动，但却不是从西往东流，反而是从东往西流。 而水深并不算深，仅到人腰部偏下。 得知此情况后，剩下的人开始陆续缒下，而肩部受伤的程玉安则被胡林安排返回回廊，去看护大殿的马匹和物资。 他们背起弓箭鸟铳，胸前挂上火药，保存火种的竹筒，嘴上咬着一支浸了灯油和天方油的火把，开始陆续缒下。 地洞底下水流不算湍急，站稳并不困难。在先下来的三人持刀警戒的保护下，剩下的人开始着手点亮火把。 随着六七支火把陆续点亮，他们也勉强看清了这大地洞的全貌。 原来在这书院的地基下面，约莫两丈泥土下是一片厚厚的花岗岩层。他们脚下站着的也是花岗岩，淤泥很少，几乎没有。他们正前方有一片树木，相当的高大，而且底部的根茎乣结发达，密密麻麻。 水流就是从这几棵大树的背面流过来的。 胡林却没看着大树，他发现在他们北面，似乎有一片花岗岩的平台高出水面，那里是凹陷进去的，月光找不到，而火把的光亮太弱了。 他对杨文观道：“杨公子，你看北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是个洞，你看下这水流。” 胡林探了探水流，发现水从东面那几颗大树背后流过来之后，逐渐折向西北，流到了那个看起来像个洞的地方去了，同时那里似乎还有一片花岗岩露出水面。 缇骑校尉中有个天生自带夜眼，外号叫枭鹰的汉子道：“杨公子，胡百户！那里好像有台阶！” 众人心中是又惊又喜又急，急是急王子彬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拖进了这个地方，现在还没有任何踪迹。 惊的是这里实在奇诡无比，处处透着古怪和恐怖的氛围。 喜的是，当年顾家出事之后，锦衣卫搜查过好几次的西山书院，原来在地底下这么深的地方还埋着这么大的一个秘密。 胡林更是心想这次立了大功，回去怕是要晋升到镇抚或经历了。 然而杨文观只是看了看那边，并没有很积极激动的要过去，他仍然紧张的盯着那几颗大树，因为这些树，他认识，这种树不可能长在这里，也不可能有这么高大。 为了确认自己的想法，杨文观弯腰舀起一点水，尝了一口，立刻面色大变。 这水，虽然很清澈，但咸酸苦涩，倒像是稀释过的海水，再结合眼前这几颗大树，这里绝对有大问题！ 杨文观拉住胡林道：“你们先别过去，来两个人，跟我过去看看这几颗大树，这几棵树有问题！” 胡林奇道：“这几棵树看起来很普通啊，是榕树吧？” 杨文观摇头道：“绝对不是，这肯定不是榕树，只是看起来很像。这种树，在海边，或者在琼州，被称之为细蕊红，或者红茄苳，又或者叫海浪树和茄淀。是一种长在海边滩涂的树，而且往往延绵成片，密密麻麻，绝不孤零零三两颗。但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高大的细蕊红。再加上刚才那条死豺的事情，我们得好好看看这几棵树，不然随便进去别的地方，一会儿就出不来了。” 胡林留下两人背靠花岗岩壁，盯着西北角那个洞口，然后他带着剩下七人一起护送杨文观过去。 杨文观非常非常的小心谨慎，先绕着这三颗大树观察，在大树的东面果然也有一个四五丈宽的大洞，这些水就是从里面流出来的。 走到东南角这边，地势明显高于西北角，此时的水深已经到了他们膝盖附近，行动方便了很多。 而火把的光照下，水底他们看到了很多延伸出来的树木根须，有粗有细，确实像榕树上垂下来那种，但杨文观越看越确定这就是细蕊红（红树林）。 这些水底的树根似乎有两种不同的颜色，大部分是泥黑色偏红，但有少数几根，居然是粉红色的，十分鲜活的颜色，甚至就像被剥开皮的猪肉。 杨文观告诫他们：“看到了没有？千万千万不要碰那些粉红色的树根。” 不出意外的话，必然是要出意外的。 有一根粉红色的树根被埋在一堆碎石下，一名缇骑校尉没仔细看，不小心踩了上去。 那树根立刻跟活过来了一样，尾端窜出水面，尖端那里忽然裂开四瓣，这树根竟然有嘴，而且长满了尖牙，中间还伸出了一些细长的，蠕动的，像虫子一样的鲜红色细线！ 那锦衣卫吓得滑倒，跌坐水中，再加上那树根身上压了不少碎石和半块青石板，又是水里出来，速度并不快，让他躲开了这树根的第一次扑咬。 胡林正好在旁边，虽然也被吓了一跳，但条件反射的抽出钢刀，一刀斩过去，将这树根的尾端斩断！ 就好像斩杀了一条长着四瓣嘴的毒蛇一般，这树根没了尾端的头，疯狂扭动着，居然喷出了鲜血。叫人看得十分惊恐。 片刻之后，这树根摔落水中，不动了。 杨文观却有种直接，感觉大事不妙！ 果然，这几棵大树从根部到树冠，忽然抖动了一下。 远处，水流来源的东南面大洞中，黑暗的深处传来了一阵不详的声音，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滑入了水中，并且拖动着什么。 杨文观大喊：“快快快，快退后！” 他们一边后退，一边看见月光能照到的水面上，出现一道巨大的阴影，几排鳞甲和三角状竖起的甲盾露出水面，到尾部更加高耸硕大！ 这背影，比水牛还要宽厚！ 杨文观惊呼道：“娘希匹！是猪婆龙，这里居然有他吗那么大的猪婆龙！” 第五十三章 怪洞 ③ 杨文观等人看到了月光下露出宽阔鳞甲的庞大猪婆龙背影，赶紧往回逃命。 杨文观边跑边想，身躯如此庞大的猪婆龙，世间罕见。现如今这世上怕是只有岭南的荒泽大湖里才会有了。这些年连岭南福建一带都少见这么大的猪婆龙了。 此物狂暴贪食，喜温热环境。一身铠甲可以说是刀枪不入。凡有此物的水域，连熊虎之流都不敢轻易涉水而过。 长到这么大的猪婆龙，体重可达两三千斤之多，哪怕是辽东边外的巨熊也不是它的对手。在水中跟它搏斗，绝对有死无生。 可是此处的水流冰冷，绝非猪婆龙喜爱的环境。 在江南倒是也有一种小的猪婆龙，体格不比一般的黄犬大，对付鸭鹅都还勉强。 杨文观脑子飞速转动分析间，后头有一个锦衣卫却在慌乱中踩到了水里一条粉红色肉壮树根。那树根如同凶猛的水中蚺蛇，迅速缠住了这个缇骑校尉。 树根的末端，同样裂开了四瓣嘴唇，里面满是尖牙和一些红色跳动丝线，像是虫子一般。 这张嘴一口咬在了这名缇骑校尉的背后，尖牙划破衣物，直抵皮肉。以极快的速度在他背后剜出了一个血洞，红色的丝线就像活虫般立刻钻了进去。 这名缇骑校尉狠命挣扎，然而越挣扎，身上的粉红色树根缠绕得越紧！ 一名与他要好的同袍，不忍见他命丧于此，冒着巨大危险回去抽刀砍断树枝的尾端。 这粉色树枝果然也如同蚺蛇被斩去蛇头般抽搐了起来，松开了困住的那名锦衣卫，被斩断处流出了许多鲜血。 但那咬进这锦衣卫后背血洞的树枝尾端，仍然紧紧咬在他身上没有放松掉下来。 尽管这锦衣卫吃痛不已，但一得放松便拼命向前蹚水逃命。 而救了他的人，只因那被砍断的树枝喷洒出的鲜血喷到了脸上，错愕了那么小小的一个瞬间，已然是厄运降临！ 巨大的鳞甲背影已经游到他的身后。回头查看部下状况的胡林和边跑边回头的杨文观，见到了极端可怕的一幕！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寻常人绝对难以想象，不过是深及成年男子大腿的浅水中竟然能暴起如此庞大的野兽！ 只见水花冲天而起，一张血盘大口在水花中将握着钢刀回头的锦衣卫一口咬住。强悍无匹的力量瞬间拖走了他。 胡林也算有血气之勇，也或许是头脑一片空白了，拔出钢刀就想去救人。 杨文观用力一把拉住他，继续往回逃命，大喊道：“别傻了，他死定了。这玩意儿这么大的个子，一个甩头就把人分两半了。” 果然，片刻之后，巨兽口中含着仍在挣扎的那名锦衣卫，对着那三颗细蕊红一个猛地甩头！ 这名锦衣卫活活的被分成两半！上半身直接飞往三颗细蕊红大树，那些大树伸出了几条肉色粉红树枝将这半具尸身缠裹起来。 而他的下半身，这巨大的猪婆龙本应该轻而易举吞入腹中，但出乎杨文观意料的是，这并没有发生。它含着这半截尸身爬向了那三颗细蕊红，将尸身吐了出来。 细蕊红同样伸出了蛇虫一般的树枝将这半截尸身缠裹起来。 这时，杨文观看到了那巨兽的侧腹部，竟然也连着许多条树根，这些树根似乎穿透了巨兽的皮肤，直接扎进了它的身躯中。 但杨文观他们此时已经回到了水深较深的地方，行动速度变得更为缓慢，而这里也更适合巨兽行动，它的速度只会加快！ 所以杨文观也没有条件去进一步细想巨兽身上树根的含义。 一名锦衣卫大喊着问道：“我们这么多人一起爬上去，这绳索和上头的大树吃得住吗？” 胡林道：“吃不住也得爬！留下准得死，咱这绳子够坚韧，上头的大树卡的也硬实！赶紧他妈的爬！” 游在最前头的锦衣卫水性很好，单手划水，双脚踩水的情况下，左手仍然高举着火把很快游回到岩壁边上。他站直身子后却傻了眼，大喊道：“绳子呢？！绳子不见了！” “什么？！” 这下再冷静的精锐好手也免不了恐慌了，在这黑夜诡异的环境里，巨大的地洞和冰冷的水流中，身后有一头巨大的猪婆龙正在追赶。 此时回到洞壁边上，却不见了下来时的绳索，任谁遇到这情况也得抓狂！ 这下子连杨文观都懵圈了。他们六七支火把疯狂的挥舞照看，原本垂下来的三根粗粗的绳索确实不见了！ 而背后，又是庞然大物从树根边入水的声音，巨大而宽阔的背甲，在月光下显得漆黑油亮！ 杨文观急中生智，指着西北角那个黑漆漆的洞口道：“往那儿跑！” 说罢他也不等其他人反应了，直接双脚离地全速游去！ 那黑漆漆的岩洞后面有什么是无法预料的，但身后追来的巨兽则是实打实的致命危险。 人在危急关头往往会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望和潜能。 他们一下子把六七支火把全扔了，也和杨文观一样拼命游泳逃命。 由于水流本就是从东南角往西北角流，他们游起来是顺流而下的，速度非常快。 但可惜这地洞虽然很大，但对于这种巨型猪婆龙来说，仍然是很小的一片水域。它那长满三角甲盾的超大尾巴一个发力，在水中就催动那庞大身躯如箭一般射出去。 如果没有见过大型猪婆龙捕食的人，是想象不到这种身躯庞大臃肿的巨兽在水中能有多快的！ 在一片漆黑中，只听一声惨叫！ “啊！啊！！” 又一个缇骑校尉被咬住拖走了。 剩下的人在恐惧的催动下拼命游开，没人能确认被咬走的是谁。 没成想，那个外号叫枭鹰的夜眼校尉说中了，那个岩洞前还真有一片石头台阶。 第一个摸到的杨文观如获大赦，拼了命的爬上石头台阶。 这岩洞中有一半是露出水面的一条石道，另一边是不断变得湍急的，收窄了的水道。 杨文观爬上平台后，连滚带爬的拼命爬进石道中，往岩洞里一口气爬进去数十丈都没敢停下。 一路上杨文观感觉自己磕碰到了不少东西，但这里实在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什么也看不见。 因为害怕背后那条巨大猪婆龙追进岩洞，他几乎不敢停留，因为看不见，怕自己撞到岩壁或其他硬物，杨文观只能四肢着地的爬行，直到爬进去很远才停下喘口气。 此时杨文观胸口中仍然放有竹筒密封保护着的余烬火种，但他全身上下所有地方都湿透了，即使有余烬火种也无法点火。 “胡林，你们在哪儿？”杨文观朝身后呼喊了一声。 幸好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大约几丈开外，胡林应了他一声：“杨公子，我在这里。你有火吗？” 原来胡林是第二个爬上石道的，也爬进来了很远才敢停下。 但是很遗憾，胡林连胸口收藏着余烬火种的竹筒也掉了。他和杨文观一样都无法点火照明。 杨文观问：“那猪婆龙追上来了吗？” 胡林道：“嘘！看不到，只能听了。” 杨文观道：“没用！这猪婆龙在水里游动是无声无息的，要是听到了，就又死人了！快想办法点火。” 杨文观在四周急切的摸索起来，但这里估计是常年潮湿，他感觉自己也摸到了一些疑似能点火的东西，但都潮乎乎的，根本不是竹筒里那点火种能点燃的。 好一会儿之后，他们背后终于出现了亮光。 有一个锦衣卫点燃了火把。 原来是那个天生夜眼枭鹰还保留着一支火把。 当时他仗着自己天生夜眼，带了一支火把绑在脖子后却没点。刚才逃命时，这火把弄湿了不少地方，他摸索了半天才用了两个人的竹筒火种把火把点着。 落在后面的几个校尉都跟在枭鹰背后往前搜寻胡林和杨文观。 这时，他们一共还剩下八个人。 胡林问道：“那猪婆龙追进来没有？” 枭鹰惊魂未定道：“我看到它游到了洞口，停了半天没有追进来，退回去了。” 众人围着火把对视了一圈，谁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连杨文观都没有说话，就陷入了沉默。 然后枭鹰又道：“胡百户，杨公子，那绳子，真的不见了！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是没绑好？” 杨文观冷冷道：“怎么可能，就算是没绑好，也绝不可能三条都没绑好，三条一起掉了。除非那大树整个滚下来了。” 胡林道：“那这，岂不是.......” 杨文观：“只有一种可能，绳子，被人收上去了。” 第五十四章 地下遗迹 确认了巨大的猪婆龙不再追击进岩洞后，众人松了一口气。开始在火把的光照下查看这个岩洞，了解周边的情况。 原来岩洞分为两个部分，有一部分是搞出水面的石道，约莫一丈余宽，看起来似乎是有人工修葺过的痕迹的。 而另一半是一条水道，或者说是水渠，也是一丈余宽，但非常的浅。由于整个岩洞的走势是向下倾斜的，水渠里的水流速度非常快。 这岩洞里的石道，很明显是有人活动的，存在很多这种痕迹，甚至有朽烂的桌椅，和一些潮烂发黑的书册。 杨文观尝试捡起一本，已经完全无法辨认里面的文字了。这里过于潮湿，这些东西看起来都放了有好几年以上，实在无法保存。 但是在岩洞的深处，还有一股冷风吹拂而来，显然在岩洞中走下去，还会有大片的空间。 胡林问道：“杨公子，眼下怎么办？” 杨文观叹道：“还能怎么办，难不成回去跟那怪物拼个你死我活？这么大的猪婆龙，怕是有近三丈长，它那一身甲片，鸟铳都打不穿。” 一名缇骑校尉道：“可我看前头也是风险难测，这岩洞看起来极深，不知道后头还有什么东西，也许比这猪婆龙更危险。要不我们守在这里，等到天亮，再想办法爬上去？” 另一人附和道：“这话有理，我们刚下来时，这怪物也没冒出来也许日间它回那头睡觉了，我们再悄悄爬上去。” 胡林断然否决：“我们下来那段，水太深，行动不便。而且这岩壁光滑，要上去几丈才到好攀爬之处。任何人失手掉下去，都有可能惊醒这怪物。” 杨文观分析道：“也许，要碰到那种肉色的树枝才会惊醒这猪婆龙。这玩意儿也不是正常的猪婆龙，这么冷的水，一直在地下躲着，正常猪婆龙早冷死了。另外，别忘了我们的绳子是怎么没的。把我们绳子弄没了的人，是不是还在上面等着我们？” 胡林惊道：“那程玉安和我们的乘马驮马在上头岂不是完了？” 杨文观摇了摇头，表示无法评判推测，众人也都陷入了沉默。 最后杨文观道：“只能往下走，死中求活了。” 天生夜眼的枭鹰道：“杨公子，我们就这一支火把了，虽然裹了天方油能着很久，但里头可不知道有多深，有什么东西啊。要是在里头灭了，那可就完了。” 胡林也觉得这部下说得在理，现在真是进退两难，他们八个大男人浑身湿漉漉的挤在这条不算很宽的石道上围着唯一的火把，岩洞内冷风一吹，更是难受。 杨文观分析道：“这条石道明显就是有人修葺出来的，你们看这里还有废弃的桌椅。肯定曾经长期有人活动，可能就是西山书院和顾家的人。他们往来于此，这里必然也要有照明之物，我们好好找一找。” 由于火把只有一把，众人不得不分散摸索。胡林还记得强调：“小心那种树枝，这里说不定也有。” 幸运的是，这里还真没有那种危险树枝。杨文观所料不差，很快他们就找到了岩壁中放置的灯油，蜡烛，和火把等物。 看来这里往年真的常有人活动！ 那时的灯油，除了天方油之外多数是动物油脂，用瓦罐储存，早已凝结成膏。而靠在岩壁凹槽里的火把早就木柄和麻布都已经潮透朽烂，难以使用。 于是他们只能抱走这一坛油脂，将尚可一用的蜡烛点燃，手持蜡烛前进。 枭鹰有夜眼，黑暗中视力最好，便由他举着火把在前面开路，众人手持蜡烛在后方跟随。 这条岩洞和石道出乎意料的长，他们一路蜿蜒向下走了约莫一里地还未到头。 看起来大部分是天然形成，然后人工修葺改造了一部分。一路上还有些小的分支分叉，看起来格外幽深，冷风似乎就是从这些分支中吹出来的。 由于环境狭小险恶，杨文观的人也不敢随意进去分支查看，暂时还是只能先随着最宽大的主岩洞往前走。 又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他们手头粗大的蜡烛都已经烧了大半。 这时前方的石道豁然变宽，岩洞变得高大，火把的光线都照不透前方的黑暗，更遑论其余人手头的小蜡烛了。 这是一片，很大的空间！ 胡林道：“我们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杨文观心里盘算了一下，刚才一路下来他们已经走到地下很深的地方了，没想到这里居然有一个如此巨大的空洞。 而且，到了这个大洞中，流动的空气和刚才截然不同，空气变得干热，有一些硫磺的味道。 他们继续沿着水道边走进这巨大地下空洞中，四周似乎非常空旷，此时在地底只怕有近百丈深了。 这里的地面非常干燥，空气的干热很快让他们八人全身变得暖和，衣物也渐渐烘干。 胡林道：“这是什么鬼地方？这地洞也太大了。” 杨文观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这时候除非找个当年顾家的人在这里问。” 这时，走在最前头的天生夜眼的缇骑校尉，绰号枭鹰的男子忽然举起手道：“百户，杨公子，前面有东西！” 众人停下脚步。屏息静气，紧张的握紧钢刀。 在一大片黑暗包裹之中，他们这一小队人和微弱的火光，让他们缺乏安全感，仿佛自己暴露在无数敌人环伺之中，很难说火光之外的黑幕中有多少方才那样的致命野兽。 杨文观走到枭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枭鹰回答：“杨公子，前边好像有一垛东西和几个棚子。” 胡林奇道：“棚子？这鬼地方居然有棚子？” 他和杨文观使劲儿向前看去，奈何不像枭鹰有天生的夜眼，实在看不见。 最后反复询问枭鹰，有无看到活物，得到否定回答后，八人才缓缓向着他所指的棚子挪去。 这地方要离开他们一直背靠的水道，向黑暗的深处推进。 不过走了十余丈，火把和蜡烛的火光终于照到了能反射光线的东西。 这里还真有几个棚子，有许多器物，桌椅，床板，大箱子和水缸。 很显然，有不少人曾经在这里活动，甚至是长期驻扎。 因为他们还看到了用泥巴造的灶台，还有很多捆木柴。 得益于这里干燥的环境，大多数东西保存的很好，远比狭窄石道里好得多。 胡林道：“为什么在地下这么深的地方会有这些东西？” 杨文观用蜡烛照见了一大批工具，铲子，锄头，凿子，绳索。他思索之后道：“他们在找什么东西，在这，西山书院的地下，百丈深渊中，有他们需要持续搜寻，或者挖掘的东西。” 这时忽然有一个缇骑校尉发现了什么奇特的东西，他惊呼道：“胡百户，杨公子，你们快来看看这个。” 杨文观和胡林拿着快燃尽的蜡烛走过去看，都被吓了一跳。他们看到了一个巨大的，三足青铜鼎！ 这鼎在棚子外头，周围还用木头弄了一圈护栏。 胡林道：“杨公子，这是什么年代的东西？” 杨文观喊来枭鹰，取过他那也快燃尽的火把，凑近了仔细看。这鼎上有很浓重的岁月痕迹，纹饰也不是常见的纹饰。 一般来说，上古青铜器，有兽面纹，云雷纹，各种虎纹，龙纹，鸟纹，蝉纹，圆圈纹，四瓣花纹，三角纹等等。 但这个鼎，上头是一种树形纹，这树形纹除了主干，还有张牙舞爪的枝条。 这种纹饰，真是前所未见。杨文观恨不得此时范海新和白江波两位老师就在身边，恐怕得有他俩这般精通古物才能看出此物来历。 但是这个树形纹，杨文观禁不住想到了此前在外头遇到的那几颗细蕊红。难道这青铜鼎上是那种噬人的细蕊红？ 这鼎留在此处，怕不是已经有数千年光阴了。这像是上古商周时期的神器，也许更早，在夏朝甚至三皇五帝时期。 顾家捐资搞了个规模恢弘的西山书院，会不会，就是为了掩盖，他们在寻找这个地下空洞，寻找这个青铜鼎以及背后一切的真相？ 杨文观下了一个冒险的决定，他对胡林道：“胡百户，咱们用油脂把那边的木柴堆一起点燃吧，点个大火堆，看看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胡林犹豫道：“这四周不知道会有什么危险，这样做会不会太过冒险了。” 杨文观道：“要暴露我们手里的烛光火把早就暴露了。这里有一些棚子和木头护栏，也许年久失修了，但勉强可以抵御。点燃大火光，只会让我们更安全，纵然再有什么野兽，也只好凭借大火跟它们拼一把了。” 最终胡林认可了这个方案，他们把这几个棚子周围的木柴堆集中起来，数量确实挺可观的。 然后将几根干燥的木棍沾了瓦罐里的灯油，插入木堆中，用火把点燃。 这里常年空气干热，木柴都干燥易燃。 火苗瞬间升腾而起，迅猛扩大，真叫人深刻体会到了那一句侵略如火。 很快，大火堆烧了起来，亮光远强于之前的火把和蜡烛。 杨文观和胡林等人见到了无法想象的一幕，简直堪称举世罕见的奇遇！ 在他们面前，是一片圆弧形的凹陷大空地，而空地的岩石上面，停放着，或者说搁浅着大大小小上百艘木船？！ 而越过这一大片木船的前方，即使大火堆的光照也无法企及，但他们可以勉强看到影影绰绰中似乎有一座城池伫立在那里。 众人完全被眼前这番景象惊呆，一时之间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有一声呻吟打破了只有火苗劈啪作响的寂静。 有一名缇骑校尉身体一软，瘫倒在地，他痛苦的呻吟着：“啊，我坚持不住了，后背太疼了。” 众人一惊，立刻把他抬到大火堆前，让他翻过身来。 只见他此时满脸豆大的汗珠，整个人面色无比苍白，浑身抽搐。 而在他的后背，他们看到了诡异的一幕。原来这名缇骑校尉就是之前躲避巨大猪婆龙时不小心踩到了粉红色树枝的那位。 那肉色树枝暴起缠绕住他，然后在他背后咬开了衣物钻进血肉中。尽管被同袍砍断树枝尾端救下了他，但有一部分似乎仍然留在他的皮肤里。 杨文观等人划开他后背的衣服，发现他后背的脊柱位置，有一个不流血的创口，而脊柱上下一道出现了一片暗绿色的阴影，还在微微蠕动。 当胡林的手经过这创口上方时，创口忽然抖动了一下，竟然从里面伸出了几条鲜红色的细线，如同蠕虫一般，被胡林的手所吸引。 胡林大为震惊，别人在刚才混乱时刻没能看清这些玩意儿，但胡林之前是近距离斩断了一条类似的肉色树枝的，他清楚的记得，树枝末端裂开了四瓣嘴唇，嘴巴里除了尖牙，就是伸出了这种血红色的，虫子般蠕动的细线。 而现在，这东西又从他部下的背脊中出现了！ 第五十五章 奔跑的伤者 胡林眼疾手快，抓了一根燃烧的木柴就要去烫部下背后伤口中冒出来的红色细丝。 “褚河！你感觉怎么样？” 胡林拿着燃火木棍刚一靠近伤口，那些红色细丝就像是能感应到危险一般，马上缩了回去。 这名伤者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缇骑飞羽甲队的校尉，名叫褚河。此时已经是剧痛难当，满头冒汗，身体出现一些痉挛迹象了。 杨文观突然出手把住胡林的手，压着着火的木柴到褚河背脊的创口边然后往上一路照看。 在火光下，他们可以看到，一片青黑色正在沿着褚河的脊柱向上蔓延，已经到了脖子顶部，马上进入后脑勺。 最后这一段真是肉眼可见的有东西在褚河的脖子皮肤下蠕动向上。 杨文观大喊道：“谁有小刀和匕首，马上给我！” 胡林惊道：“杨公子你要干什么？你要挑开他的脖子？” 胡林虽然惊异，但已经从靴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他决心一旦杨文观认可，他就自己动手，但是要切开多深，挑开多大，他实在没把握。 杨文观大喊：“马上！” 然而一切已经晚了，最后这一下，这片青黑色的东西迅猛加速起来，一下子钻进了褚河的后脑勺。 褚河整个人立刻陷入了剧烈的痉挛，全身上下生出一股强悍的蛮力，在地上拼命晃动打滚。 一旁两个同袍登时就按不住他了。他不仅拼命打滚晃动，全身骨骼更是劈啪作响，关节似乎大量扭动，折叠。然后口中喷出大量红绿黑色混杂的液体，像是血，又像是胃液胆汁之类。 一时间杨文观等人无人敢靠近他，因为怕他口中乱喷出来的水雾和液体有毒，或是能传染的疫病之类。 随后他以一种不同寻常的姿势站起来，对着胡林，杨文观等人又是一阵狂喷大呕。他们不得不避让散开，害怕沾染上身。 之后，褚河突然发足狂奔，全力以赴的奔跑起来，朝着那一片搁浅的木船和远处影影绰绰的地下城池跑去。一旦摔倒，毫不停留，继续四肢着地的疯狂爬行前进。 杨文观，胡林等人立刻追了出去，进入了那一大片搁浅了很多木船的空地。 然而褚河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速度极快，手脚并用，如同野兽。 而杨文观等人很快追到了背后火光变得微弱，闪烁的地方。 这个地下空洞实在太大了，背后的木柴堆点燃后的火光照不亮太远的区域。 而且这里有很多数丈长短的木船遗迹，弄得形势和照明十分复杂。 杨文观拉住胡林道：“胡百户，不能再追了！我们得回去制作火把才能从长计议！” 杨文观所言是正确的，前面不知道还有多远，也不知道这个褚河狂奔到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更不知道那一边还有什么危险。 此时如果追出了大火堆光照的范围，不仅十分危险，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火把，他们根本没办法继续追逐下去。 胡林听劝，立刻吹哨子喊停了追击的部下们，此时他们一行人只剩下七人了。 胡林看着身边这些大小不一的木船，疑惑道：“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船？是谁把它们运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洞中来的？这得用多少民夫？” 杨文观仔细查看了身边的一只木船，他道：“我看这不是近些年江南一带出现过的船。这种船，这些个船，要古老得多，恐怕已经停在这儿几千年了。你看这木头就能看出来。” 胡林等锦衣卫缇骑校尉一边往回赶，准备制作火把往前搜索，一边因为这些古老木船的奇景啧啧称奇。他们之前本就被这场景所震撼，只是因为褚河背上伤势发作，进而发生了诡谲的抽搐，挣扎和狂奔，才吸走了他们的注意力。 回到那几个棚子后，众人翻箱倒柜，掘地三尺，果然在棚子里和箱子里还找到了一些棉被，衣物。 胡林道：“那罐灯油所剩不多，全浸透我们七把火把可能不够了。能着半个多时辰就阿弥陀佛了。” 杨文观道：“每次就点两把，点完前四把还是找不到褚河与王子彬，我们就得找路离开这里，到时候只能点一把。” 只点两把，意味着最多只能兵分两路搜索，这么大的地下空洞，能找到两个失踪同袍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而且自从进入这个书院里，他们已经损兵折将，死了两人，两人下落不明，还有一个受伤的留在主殿看护马匹。 只凭微弱火把在这地下遗迹中搜索下去，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未知风险，所以这次搜救，与其说是救褚河，王子彬，倒不如说是杨文观等人自救！ 因为来路那地洞水坑中的诡异细蕊红和侧腹部连着一大堆树枝的巨大猪婆龙，根本是死路一条。 在一片由静默的木船组成的上古先民遗迹“森林”中，杨文观胡林等人谨慎又尽可能快速的向前推进着。 他们感觉自己在这片巨大的地下空洞中非常的渺小。在自己的身边，这些上古夏商周时期的木船，以及脚边不时出现的青铜，陶器器皿，仿佛并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缓缓漂流在一条名为光阴的巨大河流中，在黑暗处吹来的暖风里，低语着数千年前的故事，仿佛带着某种狂热，邀请他们去访问那座不知在此沉睡了多少岁月的地底古城。 有一人忍不住问道：“杨公子，前面的，该不会就是酆都鬼城吧？” 杨文观道：“自古传说酆都鬼城不是在蜀中吗？我看这里是夏商周三代的古迹，只是不知道是一开始就修在地底，还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沉入地下。这种树状纹青铜器，我从未见过。以后出去了有机会得请教一下范师傅和白师傅。” 胡林道：“能有这么多船，以前这里必定有水，也就必定有出路。” 杨文观点头认可：“是，这里一直有风流动，虽然带着硫磺硝石的气味儿，但不算很重。像是有地底热泉，大概率有路出去。” 不多时，他们已经接近那座地底古城。 这城与现如今地面上的大城相比，并不算很高大，尤其是跟应天府相比，相差甚远。 但是出现在地底百丈深渊之中，还是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和震撼。 它虽然不及应天府高大，但说和杭州城的城垣相较，已然差距不多。不过远远看去，似乎是由比较粗糙的大量石块垒成，远不是现如今流行的青砖包裹夯土的美观砖石城墙。 因而也给这地底古城带来一种古老的沧桑感。 离城墙已经相当近时，杨文观等人面前出现了一条沟，疑似是护城河。 枭鹰自带夜眼，光线不足的情况下视力最好。他道：“好像只是条小沟，应该已经干了，这么窄，我们跳过去就可以了。” 另一人道：“奇怪，这么条小沟，能当护城河吗？” 他们走近了拿火把一照，水渠里没有水，却有一些黑乎乎的东西，像是烂泥，或者说，像是天方油在缓缓流淌？！ 杨文观猛地一惊道：“天方油？难怪，为什么外头棚子里几乎没有什么照明的东西留存，甚至不如外头石道中还有点蜡烛和灯油。难道他们当年在此处是靠这些天方油照明的？没想到这里的地底中也有天方油流淌。” 胡林问道：“眼下怎么办？” 杨文观道：“看看能不能点着这沟里的天方油，说不定我们可以看到过去几十年，西山书院和顾家在这地底古城到底在搞什么鬼！” 第五十六章 古树下的人 上 在这西山书院地底逾百丈深的地下，竟然也有沟渠中流淌着天方油。 这玩意儿可以叫天方油也可以叫忽鲁莫斯油，在西洋万里之遥，讲波斯国语言的地方，据说就有这样的东西能直接从地里冒出来，像泉涌一样。 但是这西山书院地底的天方油却不像色目人商贩在大海船上带来的那些那么好点燃。 杨文观等人用火把整了半天，也只能勉前点着一点点，随着沟渠里的天方油缓慢的流淌，不一会儿又灭了。 杨文观分析道：“这儿的油似乎跟那些色目海商带来的有点儿差距。但是我们的火把烫久了也能点着一点点，不知道是不是在这地底，杂质太多。也许我们需要更大的火焰，更高的热度。找找看，如果按我所想，这是以前他们在地底照明所用的沟渠，附近肯定有能点着它们的东西！” 众人闻言赶紧往左右拉开搜寻。 没想到还真让杨文观估计对了，他们右边不远处还真有一这么一个地方。在沟渠的两边又加挖了两道排沟，里面插上了很多木柴和木炭。 趁着手头的火把还在燃烧，杨文观，胡林等人赶紧点燃了这两排木柴和木炭。 杨文观道：“这些木柴和木炭可没有几千年的年份，不出意外就是当年顾家的人留下的。” 胡林道：“他们费尽心思找到这个地下的古城是要干什么呢？看样子，他们在这块儿还经营了有些年头。他们是要找什么东西，还是这里头有什么财宝。” 杨文观看着眼前迅速燃起的火舌，摇头道：“我想，只有我们真正进入这个古城，才能搞清楚了。” 因为常年的干燥，甚至是热风吹烤，这些木柴和木炭都保存得极好，而且极为易燃，爆发出的火焰相当猛烈。它们倾斜向中间的沟渠，形成近乎于八字的燃烧通道，中间形成了极高的温度。 终于，这些浓黑如墨的天方油可算是被点燃了，燃起了一道长长的火焰，在沟渠中向左右蔓延。 这条火光的长度远远超过了杨文观等人的想象，它向左右延伸出很远很远，让他们看到了这地底古城虽然城墙不高，但城池宽度却是相当厉害。 而火焰还有一部分似乎从一个大门燃进了城池内，而这火焰还抬升了，原来城池内还有高地，像是一座小山，这火焰在城内的小山中形成了许多个圆圈，一圈又一圈的。 继地底古城外面的大量搁浅古船之后，杨文观等人再一次被震撼。 一名缇骑校尉不禁发问：“你们说，这里头不会还有活人吧？我听一个在西南当了十年边军的同乡说，西南有很多洞民住在大山洞里。” 杨文观道：“哪用得着什么西南，就旁边畲乡，天目山里头一路到玉山，武夷山，就还有不少畲人住在洞里。但是这样的，真是闻所未闻，里面不可能还有活人。这是一座几千年前的古城。我们必须进去，搞明白当年顾家和西山书院到底搞什么鬼名堂。” 胡林叹道：“原来顾家就是为了寻找这个地方，才费尽心思和功夫，还专门盖了一座书院，这可真是大手笔。这地方太深了，就算是外头那个水坑，也太深了，难怪当年金指挥使他们怎么也找不到这个地方。” 杨文观道：“他们肯定是要找这个地方，但书院也未必没有其他秘密了。毕竟我老师徐渭说当年在建新伯故居看到的画稿，重点仍是书院。” 胡林道：“所以我们在书院底下，找到了这么个地方。杨公子你说这里面能不能找到十宝船这案子的线索？” 杨文观道：“这我怎么能知道，要是条件允许，先救人吧，王子彬在不在这里我不敢说，找到褚河还是有点希望的，如果他还没死的话。” 他们一行七人整理了一下身上的东西，准备顺着沟渠里燃起的天方油往城中搜索。 此时他们身上只剩下钢刀和杨文观的剑，弓箭和鸟铳都留在书院回廊边上了。 沿着着火的沟渠，他们一行人从一个破败了的所谓城门处走进了这座古城。 进去之后，尽管沟渠里的火光照明强度依然有限，但杨文观可以从这座地底古城内部的情况证实了他自己的判断。 这里的城墙是很多粗糙的不规则的，几乎没打磨过的石头垒成，里头是泥路，房子也基本是黄泥建成。屋顶几乎都消失了，只剩下少量的木梁，而且结构很原始。 很显然，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古老的古城。 但是它的内部面积相当大，而且越往里走，地势越高。原来这古城内部整体就是几座小山，最中心最里面那座最高。最底层的看起来像是普通民居，而中间的似乎是工匠居住的地方。 胡林每次派出三个人持刀和火把护卫杨文观离开沟渠火焰去搜查附近的线索，但都没有什么特别有价值的收获。 此时每个人都感觉自己很干渴，迫切的想往上走，寻找出路或者水源，这底下本来就干热，现在沟渠里的天方油一点燃，更加烤得人汗流浃背，嘴唇都干裂了。 幸而在第二层有很多看起来像古老工匠器具和石头模具的地方，他们听到了潺潺流水声。 在一个圆盘中，有一股热泉不断地从中心冒出来，向四周流散。 这股热泉热气蒸腾，比四周的空气更为炽热，胡林用刀沾了一些热水出来尝了尝，他道：“可以喝，就是硫磺味儿重了点，不咸不涩，就是常见的地底热泉。只是不知道这古城为何有那么多天方油还有地底热泉，杨公子，这真是上古先民能挖出来的吗？” 杨文观道：“怕是秦皇陵也就这样了，上古先民怎么挖的，我哪儿知道，赶紧想办法弄点水出来大家喝。” 最后他们找了个小点儿的石头模具出来舀水喝，费了老大劲才全体喝饱。 他们席地而坐休息片刻时，胡林看着古城内部山体更上一圈的情况。此时城内第三层，燃起了很多个火圈，似乎上头天方油流淌的沟渠是被故意修成一圈一圈的。 虽然这火焰不高，亮度其实也有限，但古城内最顶端已经贴近这个巨大地下空洞的顶端了。 因而亮光也照亮了地下空洞的顶端，在胡林的提示下，众人都抬头看向上方，因而也看到了一幕幕奇景。 这里地下空洞的顶端，就像是岩石曾经被烧化过又凝结起来了。然后在火光中，隐隐约约有些什么东西，光线不够强，离远了看不清。 胡林问杨文观：“杨公子，你说上面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些火圈。” 杨文观道：“也许真正的秘密，就在上头。而且下面这两层，空间太大，这燃着的天方油沟渠能照明的范围太小，如果我们离开太远，到黑暗中搜索，未免太过危险。下面两层无论有什么线索，现在也只能放弃了。最顶上这一层，地方小很多，着火的天方油沟渠更多更密集，应该是最容易发现关键的地方了。” 有一名缇骑校尉担忧道：“那这样说，上头也可能是最危险的。” 杨文观道：“至少能看清楚危险是什么。” 沿着燃起火焰的沟渠，他们在这寂静，炙热的地底古城中继续往上走。 杨文观仔细观察沟渠和阶梯道：“这沟渠看起来足够古老，恐怕不是顾家的人或西山书院的什么人挖的，而是这古城在的时候就有了。” 有人疑虑道：“这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天方油？难道几千年前就有色目商人来了吗？” 杨文观解释道：“也许我天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我们本就有天方油，只是埋得深些，也不像色目商人的那么好点着。” 又向上走了一段，他们终于来到了这地底古城内部山体的顶端，这里是一个很大的平台，上头有一些石柱，石头护栏，疑似庙宇的东西，但屋顶已经不见了，上古光阴流转的气息，让他们人人感觉到呼吸沉重，不敢大声说话。 而最吸引人眼球的，则是那些挖成一圈一圈的天方油沟渠，沟渠中燃着杨文观等人在下面外头点燃的火焰。 在火光中，他们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那些一圈一圈的火光中，似乎是直达城内山丘内部的深坑，而每个深坑里都长着一株高大修长的树木。树叶至今仍然在火光下显得鲜亮无比，郁郁葱葱，分明是活着的古树！ 而这些古树还长出了细长的枝条，一直向上延伸，避开了周围天方油燃烧中的火圈，一直扎进了上头地下空洞的顶部，并且钻了进去，似乎还钻出了好些个洞。 胡林指着那些细长树枝钻出的洞道：“杨公子，那里是不是就能出去？” 杨文观谨慎道：“也许吧，但是先别想这事儿，我们得想想，这些树为什么被天方油的火焰围起来了？” 胡林想起之前狂奔不知去向的褚河，他背上那诡异的伤口，以及咬出那伤口的古怪肉色树枝，顿时也对眼前这几株诡异鲜活的古树产生了恐惧。 杨文观分析道：“你们看这，似乎是有一个带石头护栏的回廊，绕过这些火圈到了这几棵树的后头，那里的石头房子似乎要更高大壮观一些。也许那里就是这座上古古城的宫殿或庙宇。我们先过去看看。大家小心点，不要太靠近这些古树。能在地底几千年还这么青翠，多半是成妖了。” 有人悄声道：“要是树妖，是不是槐树最可怕？我看这也不像槐树啊。” 杨文观和胡林领着剩下几个人，小心翼翼的绕开火圈中的高大古树，从山顶平台边缘离它们最远的一排石柱边往更深处走。 这时，枭鹰突然看到在环绕火圈的大树群的最中间，火光前竟然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的位置在他们刚上来时，他们的视线是被阻挡了看不到的，现在从侧面绕过去，才看到了他。 枭鹰道：“杨公子，胡百户，你们看那些古树中间，最中心的火圈边上，站着一个人，好像是褚河！” 他们闻言纷纷拔出钢刀，全神戒备的往那片巨型古树构成的小林子靠近，在中心最大一株古树周围的火圈前，果然站着褚河。 他的衣服已经多处破烂，上衣几乎被划烂磨烂光了，不知道他是怎么上来的。 胡林本想近前喊他，但是靠近之后，他们看到了毛骨悚然的一幕！ 褚河一动不动的面朝古树站着，而他的背后，在地洞水坑里被肉色树枝张嘴咬过的地方，伤口中赫然长出了一条血红色的东西。既像树枝，又像某种长虫，缓缓蠕动着伸向那颗最大的古树。 而古树树冠上也伸下来一条肉色的树枝，伸向了褚河背后长出来的血色树枝。 这两条树枝，如同蛇虫般蠕动，不时张开尾端的四瓣嘴巴，吐出一堆鲜红色的丝虫，这些丝虫以更高的频率蠕动着，拼命着，想要凑到一起。 然而每当触及它们中间燃着火焰的天方油沟渠，这两条树枝就不得不抽搐，然后往回收缩。 就好像它们想要抱紧在一起，但却惧怕中间的火焰那般。 杨文观和胡林等人面面相觑，头上都直冒冷汗，这样毛骨悚然的诡异场面，何曾见过？ 胡林低声问道：“杨公子，我们怎么办？” 杨文观也非常为难，理智上判断，最好的选择是放弃褚河，先从侧面绕过这可怕的深坑里的古树群。 但是这伙锦衣卫缇骑校尉，好歹也是为了协助自己被金义派来的。怎么说也算是一群伙伴，杨文观一时半会儿还真说服不了自己的良心抛下他，他可能也有父母妻儿啊，也许正等着他这次公干结束回家团聚。 正当杨文观和胡林都犹豫间，却有一名锦衣卫发现了异常，他惊呼：“胡百户，杨公子，你们快看这些火圈怎么开始灭了？” 从最深处开始，围绕这片可怕而巨大的古树群的火圈开始由内而外的逐渐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则是他们方才走的回廊前，燃起了一道更高些的火焰。 当他们在震惊中回过神来看向前方的褚河时，他后背的树枝已经和最大那颗古树伸出来的活物般的树枝结合在一起了。 而褚河就像一头野兽，听到了他们的动静，猛地转头看向他们，双眼于黑暗中，升腾起两道绿光。 只听他一声嘶吼，在背上连着树枝的情况下扑了过来，而四周可怕的古树群树冠上也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借着古树群中间最后褪去的一点点火光，杨文观等人看到许多活物般的树枝从古树群的树冠上伸了出来，正朝向他们！ 第五十七章 古树下的人 下 当一大堆如同金蛇狂舞般的粉红色树枝从那些古树上伸出来，冲向杨文观等人的时候，双眼已经发出绿光的褚河也已经如同一头嗜血猛兽那样迈开双腿，朝着最前头的胡林冲过去了。 杨文观大喊：“快跑！跑回回廊那边去！” 一片混乱之中，杨文观一边躲闪一边拼命往回跑，虽然线索不多，但至少不难看出，这些怪异的古树是害怕火焰的。那些燃着的天方油火圈一开始就是被刻意修成那样的环状沟渠，就是要吓阻这些古树。 当他们进入这些古树群的范围，看到了在那里的同袍褚河，也不知道是触发了什么机关，困住古树的天方油燃尽了，回廊却燃起了一道火墙。 这显然是有意设计的，杨文观和胡林等人，就像是祭品，被奉献给这些古树的祭品。 想要跑回回廊的路程并不长，但拦住他们退路的活体树枝实在太多，也许从他们踏进这古树群开始，最外围的几个火圈已经开始熄灭了。 几个缇骑校尉和杨文观等人拼命挥刀砍杀，被砍断的树枝头都张开四瓣嘴唇，比最凶恶的毒蛇还要可怖，一旦被斩断，就会喷洒出鲜血。 大家都亲眼看到了褚河的下场，没有一个人不害怕变成他那样，全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拼命砍杀。 尽管人人拼命，还是免不了有人被这怪树枝咬住，随后被卷了起来，拖到了半空之中。 随着锦衣卫缇骑校尉们被接二连三的卷走拖到半空中，杨文观胡林和枭鹰这三人拼杀得浑身血污，砍红了眼才从一大堆疯狂舞动的树枝中冲了出来。 眼看三人就要冲到回廊外的火焰边，只要跃过去就可以逃出生天。褚河突然从乱舞的树枝堆中杀出，他的背后黏连着好几根树枝，似乎是来自最粗的那颗古树。 褚河发出嘶吼声，双手猛地朝前一抓，一把抓住了胡林的衣摆。 胡林此时逃命心切，眼看新的张着四瓣嘴唇，满嘴尖牙的树枝又源源不断的从后方蔓延过来，他又惊又怒，杀心顿起！ 胡林一刀猛地从褚河的肩旁处劈了下去，这是极具力道的一刀，创口直趋胸膛。几乎把褚河从左肩到胸膛正中劈开两半。 然而这一刀下去，褚河身上并没有流出多少血液，有也只有几丝深黑色的粘稠血液，完全不像是活人身上正常会涌出的鲜红血液。 更要命的是这褚河手上的劲儿一点儿没放松，更是张大着嘴，冲胡林嘶吼，仿佛完全感受不到身上这一刀的痛觉。 胡林这一刀用力太狠，砍太深，卡入褚河胸肋骨之中，他左手正推着褚河的脖子以免他咬到自己，右手一只手无法单独抽出砍刀。 褚河扑他扑得太紧，胡林没办法抬腿踢开他抽出刀。他只得大喊道：“救我！” 危急关头，杨文观从侧面飞起一脚踢开褚河的身子，然后用长剑连续精准削掉逼近的几根树枝的尖牙枝头。 胡林趁着褚河身子被踢开一些的机会，也左腿弯曲，右腿顺利抬起一脚踹开褚河，将钢刀抽出。 褚河左手抓着的胡林衣摆被撕裂开来，但右手仍然顽强扯着胡林的衣摆，这衣摆质量也还可以，一时没断裂完全。 还好枭鹰眼疾手快，一刀斩断褚河半个手掌。 胡林大喊：“跳！” 三人向后纵身飞扑鱼跃，勉强越过火舌进入回廊处。杨文观的月白长袍裙摆处还着了点儿火苗，赶紧在地上打滚了两圈才灭掉。 此时的杨文观，早已不是之前玉树临风，干净英朗的模样，可以说是狼狈不堪，一身污糟。 惊魂初定的三人，透过面前的火舌，又看到了更可怖的一幕。那些古树的树冠仍在持续的抖动，从它们树干所处的深坑中，正不断的有东西爬出来。 那些是和褚河一样，背脊上插着数根细长树枝的所谓“人”。它们从古树所在的坑洞中，由山体深处密密麻麻的爬了出来，数量多达数百之巨！ 它们双眼都冒着绿光，背上连着肉色树枝，有的依稀可以辨别面貌，甚至还有零星衣物破片挂着。而有的已经无法辨认面貌，不知在此地被这些古树困住多少年月了，从皮肤到面目都已经黝黑泛着油光，显然被岁月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包浆。 这些肉色的树枝看着虽然纷乱，却不会互相缠绊，如果眼看要缠上，则会小心的控制着这些所谓的人改变方向。 它们乌泱泱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逼近到回廊外的那道火焰边，不时对着杨文观和胡林等人嘶吼。 胡林，枭鹰，杨文观三人面面相觑，连最为见多识广的杨文观都不得不承认，今夜的遭遇，是他此生截至目前为止，最为奇特，凶险，恐怖的遭遇。 胡林看着面前这一大群不人不鬼的怪物，其中似乎也出现了几个衣衫还算完整的新身影，那正是他带来的部下。胡林此刻心中是又惧又怒，一时之间不明白自己是想拿刀跟前面这些怪物拼命，还是想远远的逃走，再也不去考虑这里的事情。 枭鹰则焦急的问：“杨公子，胡百户，我们现在怎么办？我们往哪里逃？” 胡林和杨文观稍定心神，心想只要眼前这沟渠里的天方油还燃着火焰，这些玩意儿应该一时半会儿还不敢过来。 杨文观道：“别怕，我们先原路返回右边回廊的起点，先退出最顶上这一层，再......” 然而天生自带夜眼，黑暗中视力较好的枭鹰已经喊道：“不妙了！胡百户，杨公子，这火要灭了！” 果然在他们左边远处，沟渠里的火光开始减弱，也许是这条沟渠里的天方油要燃尽了。 杨文观道：“赶紧，我们往右退回去！” 然而最右边的胡林也喊道：“不对！右边的火苗也开始往这里消退！” 一些身上连着树枝的怪人已经开始从两头进入回廊，但是它们背后的枝条仍然畏惧在不断向中间衰退的火焰，仍然不能全力以赴的扑向杨文观三人。 杨文观心中大骂，这次进来这西山书院地底真是大意了，没想到这下面有如此诡异可怕的东西，难道这次真要交代在这里？ 不甘心的三人离开回廊，往山体边缘退去，这里是一片相对陡峭光滑的小悬崖。 也许不算特别高，但下方一片漆黑，唯一的火光在很远的地方才有几道燃着的沟渠。这样跳下去，也和自杀无异。 胡林道：“他妈的，我就是跳下去死掉也不想给这鬼树抓来当木偶绑着十辈子。” 杨文观也不想跳下去不明不白的死在哪个黑沟里。他焦急的回头看，此时火光只剩下回廊最中间几丈宽，那些双眼泛着绿光的“人”已经黑压压的围了过来。最左右两边的已经有手脚并用爬进石头回廊的了。 凭借着微弱的火光，杨文观注意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在石头回廊的底下，他们三人左边不远处，似乎有一个凹陷进去的洞在悬崖边上。 那里火光照不到，没办法知道这个凹陷进去的洞是不是有生路，但是他们也没得选了。 杨文观喊道：“跟我来！拼一把了！” 此时局势已经是万分危急，三人在光照严重不足的情况下还得尽力快速的钻进那个洞中，还要注意不能失足掉到下方去。 杨文观第一个钻进这洞里，这小洞不高，他必须半躬着身才能进去。里面空间不大，勉强容纳三四个人，但是有一道石门！ 这是生路啊！ 头上的声音越来越密集，古树枝条拖动的声音，那些和树合为一体的怪人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杨文观以最快的速度摸索了这两扇石门，没有门把手，只能往里推。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居然能缓缓推开一些。 杨文观喊道：“快快！快帮我推开它！” 胡林和枭鹰一起挤到前面，三人奋力向前推，双腿使劲儿蹬地，两扇石门缓缓的被推开了。 当足以容纳一人通过时，杨文观高喊道：“停！” 他立刻闪身钻了进去，然后胡林和枭鹰也赶紧跟进。 此时在洞口已经出现了冒着绿光的几双眼睛，胡林喊道：“快把门关上！” 三人又拼了老命将石门往回推，在最后时刻，他们看到了闪着绿光的许多眼睛朝着石门扑了过来。 当石门成功合上之后，他们只听到了一些沉闷的撞击声，就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这些跟树合为一体的怪物，怪人，似乎没有打开这两扇石门的能力。 三人再一次逃出生天。 但眼下仍然有一个严峻的现实摆在杨文观等三人面前，这条地道中，漆黑一片，他们已经没有了任何照明物品，没有了火把和火种，更没有水和食物。 如果困在这洞里一段时间，毫无疑问是必死无疑的。 枭鹰一边摸索石门他一边道：“要不我们在这里休息几个时辰？等外头的东西回到它们的坑里之后，我们再从原路退回去？” 结果摸了半天，石门内部也并没有门把手，也就意味着这个石门只能从外面推开。 枭鹰沮丧了，胡林只能把求生的希望寄托在杨文观身上。 杨文观道：“这个地道，我看是个下坡路，还能往这地底古城的城内山体中走一段。要不我们还是先往下走？在下面求个活路说不定还有机会。” 枭鹰道：“等几个时辰，咱用刀把这石门撬开呢？” 杨文观道：“没有可能，这石门太厚了，我们三个人合力也才勉强可以推得动。用刀撬，则刀必断！而且我们谁也不知道外头这些古怪东西要待多长时间才会回那些古树所在的深坑里。要是它们趴在外头十天半个月的，我们岂不是死定了？” 胡林道：“也没别的办法了，我们向下走，求个生路吧。这里开了一个门，必有深意的！” “枭鹰，你黑暗中眼力比较好，你在前头引路。”胡林给枭鹰下了最终命令。 他们三人开始沿着这条地下古城城内小山顶部边缘的地道一路向下摸索探查。 这条道要半弓着腰，又没有任何一丝光线，更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危险，真可谓是走的万分辛苦。 但是，过了约莫半刻钟，三人的前方竟然出现了明亮的火光，以及显然很开阔的空间！ 杨文观等人大喜过望，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钻出了漆黑的地道，进入了一片似乎是天然岩洞的空间内。 这里空间不小，像是个高大的厅堂，但非常的原始古朴。 原来这里也有流淌着天方油的沟渠和一个数尺见方的池子，池子里燃着熊熊火焰，把这空间照的相当亮，让眼睛刚刚适应了黑暗的杨文观等人一时不适。 而池子还连着一道沟渠，将火焰送到了前方的一个拐角处，似乎那里拐出去还有更多空间。 胡林指着池子上头道：“这里有个小口子，是不是刚才燃着火的天方油从上头汇聚，落入此处，把这里也给点着了？” 杨文观尽管狼狈不堪，身心俱疲，还是不由得赞叹道：“这些上古先民，真的是独具匠心，竟然能够利用天方油创造出这些鬼斧神工的设计来！” 枭鹰苦笑道：“要是他们不养那些怪树，我大概也能和杨公子一样夸他们几句。” 胡林环顾四周，却突然愣住了，他道：“这里，好像不只是上古先民的手笔，杨公子你快看！” 杨文观把眼睛适应好之后，目光离开了顶上的空洞，这才注意到这个岩洞空间的四周，有着很多个往岩壁里凿出空间，然后用铁栅栏，铁索，铁链子封闭隔开的地方。 如果要用两个字贴切的形容，那就是——“监狱”！ 除了监狱一样的牢房，有的地方还摆放着几个用粗大锁链锁头锁起来的大铁笼子！ 枭鹰惊呼道：“这里，难道是？这可不像是很久以前的东西。” 杨文观走近一个监牢，仔细查看后道：“这大概也就是几十年前的东西，恐怕是当年顾家在这里关押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的地方！” 第五十八章 山中的监狱 由于在这山体内，空气炎热干燥，全然没有江南地区的常见的潮湿，所以这些铁栅栏和大铁笼子虽然已经在此安置了几十年，却并未严重锈蚀。 杨文观，胡林，枭鹰三人在这里见到了极其诡谲，可怖，以及恶心的场景。 这些铁栅栏构筑的囚牢中，分明有着似乎可以被勉强称呼为人，或人体的东西。 而且他们的数量还不少。 胡林看到旁边有一个坏了的独轮手推车，手推车旁边的地面上还散落着几支火把。 火把上头缠的麻布已经干粉化了，拿起来就散落一地，但是胡林把自己衣摆的前半部分也用钢刀割下来，缠了上去，然后伸到流满天方油的沟渠里，沾满了天方油，再点着它。举着火把他凑近了一个监牢。 监牢中似乎跪着一个人。 当胡林，杨文观，枭鹰三人走近了看的时候，发现这只能说疑似是一个人。 它虽然有着长长的头发，把脸埋在双手中，但看它浑身上下的皮肤，似乎是干枯老树皮，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液体留下的一堆堆黑斑。 枭鹰好奇道：“这是一个雕刻出来的木头人吗？” 胡林把火把凑近了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这个所谓的木头人，他道：“我爹在我小的时候是在扬州一带做木匠的。我也曾经帮他做过一点木匠的活计，这个东西，看起来一点儿凿，刻，刨的痕迹都没有。就像是长成这么个样的。” 枭鹰又问道：“难道是天生长这样的树？还是别处挖来的树根？就像上面那些家伙一样的怪东西。” 杨文观指了指铁栅栏上的一处还未锈烂的大门锁道：“不管是人还是一棵树，被这么粗的铁栅栏，这么大的锁头关在这儿，显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三人开始一间一间的查看这些牢房。这些监牢和铁笼中留下的东西，可以说能让天底下最见多识广的仵作老师傅都瞠目结舌。 杨文观等人见到了诸多怪异的，扭曲的，残缺的人体。它们大多呈现出一种让人疯狂的姿态，散发出无以言状的痛苦。肢体和器官像是被重新塑造过，生长过，变成了另外的东西。 “这他娘的，简直就像是把人的各个地方当盆栽，种了树木花草在里头。”枭鹰如是评价到，如果他能活着出去，这件事够他在南镇抚司吹一辈子牛。 虽然各种从人体深处、表层、口腔、乃至耳鼻中生长出来的怪异植物都已经化作枯木，但其扭曲疯狂的外观，与人体脏器化为一体的奇异根须走势，实在让人无法想象其活着的时候是怎样的植物。 枭鹰问道：“有没有可能，这些人身上长出来的东西，就是我们在外头碰到的那些古树上伸出来的玩意儿。” 胡林未做评价，而是看向杨文观。 杨文观道：“再看看还有什么线索，方才那些古树的枝条似乎也可以操控死尸，但是其根部是连着树干的。跟我们在最初下来的水坑中遇到的细蕊红类似。但是这个地方，我只能说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我们再仔细找找，最后汇总线索。” 杨文观心想，这里的监牢显然比较新，看起来虽然也有几十年的年头，但跟这地底古城的年份显然无法相提并论。 这个监牢，十有八九就是顾家和西山书院的人修的，只是他们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不多时，胡林发现了角落里有两间比较特殊的监牢。这监牢里，有水流。 “杨公子，你快过来看看这里。” 杨文观迅速走了过去，在这个巨大石头厅堂的一角，火光比较晦暗处，有两间比别的地方宽了一半的牢房。 牢房中靠里的石墙上不断渗出很大的水珠，然后汇聚成一道道细细的水流，无声的流下。 在这面石墙的下方，人为的修筑了一条水沟，水沟尽头是个洞，水流缓缓流入洞中。 这两间牢房中，有一间的铁门已经被打开了，里面只有冒水的墙壁，水沟和地上的一些粉尘。 另外一间，则非常非常奇特。 在铁门后，水槽边上，长着一大丛鲜艳茂密的植物。仔细一看，这些花花草草似乎是从一大块超巨型葛根上长出来的。 而最中间的地方，则是一朵巨大的花苞，含苞待放一样的鲜红色花苞，而且还在微微地跳动。 此情此景实在是极为诡谲。 在这没有阳光，十分燥热的地底古城山腹中，一座几十年前不知何人修筑的监牢里关押着这么一个怪异的葛根和一朵巨大的花苞。 这葛根身上长出来的绿叶和五颜六色的鲜花十分鲜活，红色花苞更是娇艳欲滴。 胡林问道：“杨公子，我们怎么办？” 杨文观道：“看来这东西和上头的古树一样，没有阳光也能活。大概是这里有渗水的缘故，靠着这些水，这个监牢里的东西才能活着。你们站远一点！” 杨文观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然后用左手捂住自己的抠鼻，双腿暗中蓄力，预备将石头砸进去之后，万一这东西喷出毒液他还可以立刻避开。 胡林和枭鹰这两个锦衣卫缇骑更是退到左右侧后，随时准备躲避。 杨文观心里倒还是有谱，他认为既然这里修筑了铁栅栏监牢，大概还是能挡住里面的东西的。 只见他用力一掷，尖锐的石头相当迅速而且有力的击中了那硕大红色花苞，飞溅出一些暗颜色的液体。 只见这个大花苞和巨型葛根以及一丛花草，全部都剧烈的抖动起来。 花苞猛然打开花瓣，里面传出了一声惊呼，就好像是有个沉睡了很久的人，被可怕的噩梦所惊醒。 巨大的鲜红色花苞绽放出肉粉色的花朵，散发出极为腥臭的味道，如同人舌头般的花瓣层层叠叠交错着，甚至似乎连舌苔和舌头上的肉疙瘩也有。 这恶心的花瓣打开之后，里面赫然有一个还在跳动的人脑。 而这朵恶心的大花朵缓缓的转了个圈，花朵根部的绿色花萼处忽然也打开两瓣。 杨文观震惊的看到，这个花萼处打开之后，里面居然是一张人脸。 这人脸呻吟道：“我，我，我还记得，不要烧我了，我还记得我会打猎，我儿子，我儿子才八岁，不，是十岁！不要烧我了！” 杨文观，胡林，枭鹰三人完全的震惊了，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他们都在想，这是个人，还是个妖怪啊？ 花萼中的那张人脸又哀求道：“千万不要烧我，你们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我都会记得的。隔壁，隔壁是邱大！我没有记错！” 杨文观最先镇定下来，他看了看左右两边的胡林和枭鹰，他俩还在完全的震惊状态中。 杨文观便对那说话的巨大花苞道：“你是谁，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是谁把你变成这个样子的？” 那花萼中的人脸回忆起来，痛苦又吃力，大花朵中的人脑加快了跳动速度。 它道：“我，我叫何，何，我记不得了，不要烧我！” 杨文观单手伸直火把，小心翼翼的靠近监牢，然后冷冷问道：“是谁把你变成这个样子的？为什么把你关在这里？” 那人脸道：“我，我是何，何二。他们，他们给我吃了果子，果子里有虫子！还割我的肉，在我的肉里种了种子！骗我的，都是老夫子！” 此时胡林和枭鹰见这东西怕火，而且会说人话，似乎可以沟通，也渐渐敢于走近了一点，来到了杨文观身侧，多拿了一支火把对着它。 显然这个怪物，或者说东西，十分惧怕火焰，花朵甚至向后仰。三人心中暗谢火把，终于不用对着那恶心十足，如同一堆舌头包裹着一个人脑的丑陋花朵了，关键这玩意儿不只是丑，还非常的腥臭！ 胡林也发问道：“你说的老夫子是谁？他们对你做了什么，这里还有其他人吗，那些牢房里的就是其他人吗？” 那人脸又哀求道：“别烧我，别烧我，我都记得！书院，是书院，我们被带到书院里。吃果子，果子里有虫子。所有的人都要吃果子，身上都要割开种种子！” 第五十九章 失忆的何二 胡林看着眼前这个不人不花的怪物，强忍着恶心，手拿着浸透了天方油的火把，尽力抵近它，然后问道：“你，你是一个人？” 枭鹰在一旁也低声道：“杨公子，这玩意儿难道真能是个人？” 花萼上的人脸尽力躲避着火光和火把，胡林干脆将火把伸过铁栏杆，拿出了南镇抚司锦衣卫审犯人的本事怒喝道：“说！” 那脸慌乱了，尖叫道：“拿走！拿走！不要烧我！” 胡林把火把收回来，然后道：“我们不会烧你，你说，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杨文观想起了当年和范海新，白江波两位老师一起听过的那几个盗墓贼青年讲述南唐古墓中人头蛇身的神煞墓龙之事。 现在想想，跟眼前景象倒有几分相像，也许此人也是某种血炼生种邪法之下的产物吧，倒也挺可怜的，恐怕在这地底下已经待了几十年。 于是杨文观就循循善诱道：“你说你叫何二，你是哪里人？” 那张脸痛苦的回忆起来，巨大的鲜红色花苞也在抖动，似乎非常费力的才开口说出话来：“何二，对，对，我是何二。我能记住。我，我是猎户。” 枭鹰惊叹道：“这么个玩意儿居然是个猎户！？” 杨文观又问道：“你怎么在这儿？是谁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那个自称何二的怪物道：“山里，山里遇到了夫子。夫子带我到书院。” 杨文观又追问道：“你是被西山书院的夫子带来的，然后呢？” 何二吃力的回答：“夫子，夫子让我们吃果子。果子里有虫子！死了好多人，人身上长出树，长出花......他们还割开我们的皮，在我们身上种地！” 枭鹰问道：“这怪物说的是什么？前言不搭后语，果然是妖怪。我们还是赶紧找找出路吧，胡百户你说呢？” 胡林看向杨文观，交流道：“杨公子，你觉得，这是顾家的人和西山书院干的？这世上难道真的有办法把一个活人变成这个鬼样子？” 杨文观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胡百户，这世上你我未曾见过的奇诡邪术还多着呢。中原邪术秘法已经是博大精深，还有苗疆，畲乡，漠北，南洋，各有诡异法门。” 杨文观停顿了片刻，又道：“据我看来，这个地方的监牢基本可以确定是当年顾家和西山书院的人弄出来的。这书院也许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地方而修的。他们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得知了此处有这样一个上古三代时期的地下古城，就以捐建西山书院为掩护，长期的在这下面进行一些活动。这个何二，很可能就是附近的山民，猎户。某天被书院的人骗到书院里，然后他们在这个何二身上做了一些邪门的事情。 至于我们进来的那个坑洞，显然也是当年顾家和书院的人挖出来的。那几颗细蕊红和这些古树很像，也能长出那缠人嗜血的树枝，但它却是生活在海边的，原本此处不该有细蕊红。唯一的可能就是那是顾家和西山书院的人故意带来栽种的。那个坑洞就是他们原本暗中在地底栽培这种噬人细蕊红的场所。 后来顾家家破人亡，西山书院树倒猢狲散，日久天长，这坑洞缺人打理维护，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它就塌方了。那细蕊红树冠顶了出来，如果没人进来细细查看，外头是看不出来的。可一旦进来，就会遭了那噬人树枝的毒手！那母虎的虎子说不定就是遭了树枝的控制，母虎也不敢再进来。” 胡林认可道：“杨公子所言有道理，那古树生在地底下也不知道多少年月了，没有阳光雨露也能如此青翠，绝对是妖物。那细蕊红，这种树我不懂，但是杨公子既然见过，想必它平时也是需要日照才能存活的。在那坑洞顶端垮塌之前，这几棵什么细蕊红大概也在黑暗中活了有些年头，恐怕和这古树脱不了干系。” 杨文观道：“细蕊红在闽南，湖广沿海有很多，咸水淡水皆可存活，动辄绵延数十里，枝条互相缠绕伴生黏连。但肯定不能离了阳光。可见顾家和书院极有可能用古树的枝条对细蕊红进行嫁接培育。只是没想到后来他们丧心病狂到拿人来做这样的事情。这个所谓何二，可能失踪也有几十年了，也许我们回到镇上好好打听，勉强还能找到点他的蛛丝马迹。” 胡林皱眉道：“说到出去，这儿如此燥热，又没水可喝，咱们身上是吃喝都没有。如果两三天内找不到出去的路，那可就麻烦了。” 这话说的很对，杨文观，胡林，枭鹰三人身上是一对大小擦伤加一片污糟。吃喝补给是一概没有，他们本来没打算进来这么深的地底。完全是为了救王子彬而事儿赶事儿到了这里。 到这时候，他们已经奋战跋涉了大半天，从傍晚刚入夜到现在怕是快要清晨了。肚子也都有点饿了。 但饥饿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们没水喝。之前在古城二层面前就着带硫磺味儿的地底热泉喝了个饱，但一通奋战求生，又进入这炎热的古城山体内部，他们喝进去的水早就排干了，眼下要是找不到水喝，两三天内就要面临生死大关。而两三天内可不敢说一定能从这地下出去。 杨文观用下巴示意了监牢里的水槽道：“喏，那儿不是有水吗？”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走进去喝，但是他们马上就想到，隔壁那间门锁坏了的，里面也有水呀。 枭鹰担忧道：“这水能喝吗？” 杨文观指了指那身体像个长满花草的大葛根，脑袋像个一堆舌头组成的大花朵的何二道：“他能喝了活着，我们大概也可以吧。” 杨文观恶趣味的看着胡林和枭鹰眼中满含震惊与恐惧还带着点儿恶心。 他俩大概也没想到都这个生死攸关的局面了，杨文观这人还有心情开玩笑。 杨文观突然笑道：“傻了你们，隔壁牢房不是还有个水槽嘛，我们过去查看一下。那里面纵然也关押过什么怪物，大概也没了很多年了，那水总能喝了吧。” 胡林和枭鹰刚才见到这个何二开口说话，过于震惊和紧张，一时之间竟忘了隔壁那个铁门和锁头损坏的牢房也是有水槽和墙壁渗水的。 但是枭鹰又忽然想到什么，对杨文观和胡林问道：“杨公子，胡百户，那这个自称何二的怪物咱们该怎么处理？” 杨文观看着这个不人不鬼，或者说不人不花的怪物，倒也心生怜悯，不知道他在此昏昏沉沉的存在了多少年。也许再过些年，他就彻底忘了自己的姓名，也不能再开口说话了。 杨文观提议道：“要不，一把火烧了它？” 胡林道：“算了，还是别理会它了，那一手推车的火把也许我们还用得着，何苦浪费在它身上？” 这时那自称何二的怪物突然用那张花萼上的绿脸略带哭腔的喊道：“杀了我！杀了我！求求你们杀了我吧。” 说罢它把脑袋上那巨大的红色花朵尽力往前伸，来到了铁门边上，舌头一样的大花瓣中间是跳动的脑子。 何二哀求道：“杀了我，我不想活了。我不要再活下去了！” 胡林是不打算动手，但枭鹰实在于心不忍，便走上前去准备一刀插进那跳动的脑子里结果了这个可怜的家伙。 电光火石之间，杨文观突然大喊道：“别过去！” 枭鹰还没反应过来，那怪物全力以赴的挤在铁门边上，花朵后方伸出来好几根枝条，一下子缠住了枭鹰的手脚，他的钢刀掉落在地上，整个人被一股强悍的怪力拉拽，一下子贴到了铁门上。 杨文观和胡林都是身手极为矫健迅捷之人，说时迟那时快，杨文观和胡林已经拿火把戳了过去。 火把烫着那恶心的舌头大花朵和枝条时，绿色花萼处的人脸疼的咬牙切齿，痛苦嚎叫。 但它仍然极度饥渴的拼命向前撕咬，咬着，想要咬到枭鹰，只听那何二发狂般喊道：“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还好当年修建这牢房之人是早有准备，铁门的铁条厚而粗，花萼上的绿脸和人舌状花瓣中伸出来的倒刺尖牙只能在铁条上咬得当当作响。 杨文观用长剑挑断几根缠绕枭鹰身上的枝条，胡林怒骂着一刀砍进了那花朵中心的恶心人脑里，霎时间红绿相间的恶心液体飞溅出来。 杨文观看准机会直接把手上的火把飞了进去，正中靶心！ 何二终于放开了枭鹰，哀嚎着拖动那巨大的怪形葛根躯体和大花朵脑袋缩了回去。 花朵收缩回花瓣的模样，牢房里回荡着他痛苦的哀嚎。 惊魂未定的枭鹰后退着踩到了什么东西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骂道：“妈的，老子烧死这个妖怪！” 胡林扶起他道：“算了，让他这样生不如死的待着吧。” 杨文观却看到了枭鹰踩到的东西有点奇特，像是几根圆棍子，他马上要过胡林手上的火把，蹲下仔细一看。 原来是一根锁芯和江湖上常见的一套撬锁器具。 杨文观仔细看了看那撬锁的器具，又过去查看了隔壁那个被打开的牢房门，以及门下的划痕。 杨文观双目大睁，显然意识到了不得了的事情：“不好，不久之前，有人来过这里，时间很近！” 第六十章 刻字画的石匠 杨文观等人进入了何二旁边的那间牢房查看。之前他们被那个怪物何二的奇诡身形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并没有来得及好好查看这间被打开的空牢房。 这牢房大体格局和旁边何二那间一模一样。渗水的墙面下修了引水槽，最后流入一个小洞排水口中。 但是在这里，杨文观等人发现了极有价值的东西。 在渗水的石墙上，居然刻有字画！ 最开始的时候，字迹比较清晰，甚至很工整，随后日渐潦草，狂乱，最终不成字体。 通过水流侵蚀和刻画痕迹边缘的光滑度来看，一段时间之后，这监牢里的人从写字变成了绘画。前期同样十分工整，后期逐渐变乱。 通过这间牢房里的这个人留下的信息，杨文观等人终于拼凑出了相当一部分真相原貌。 原来，这间牢房里的人叫雷德明，自称是畲乡的一名石匠。他很可能是常年在天目山到玉山或武夷山一带采石纂刻为生。 刻字中自述自己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哥哥在福建的卫所当兵。希望如果有人能给他哥哥送个讯息。 枭鹰眼尖，他指着一行小字道：“这儿还有时间呢。” 三人将火把抵近一看时间，原来是嘉靖癸巳年，不过并没有具体的月份和日期，大概是他被关进来一段时间之后才获得了刻字的机会，已经不能准确知道自己在这间牢房的日期了。 杨文观掐指一算道：“嘉靖癸巳年，被关进这监牢的人，居然是嘉靖十二年的！离现在已经过去三十六年了。” 三人又顺着文字往下看，试图寻找这尘封了数十年的真相。这人果然不愧是个纂刻石匠，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字体刻的深邃清晰，字画布满三面石墙。 雷德明说自己曾经多次被西山书院的先生们邀请来书院刻碑以及镌刻他们的私人印章。 他说这些先生本来对他很好，直到有一天，书院的院判知道了他只有一个哥哥在世。于是请他吃了一种果子。 这个果子咬开有虫子冲进他的喉咙，他很快就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地底监牢了。 这个地方空气炎热，有火焰经年不灭，但光线不是很强，不够照亮这一大间石头牢室。 杨文观等人心道，这显然是说的那天方油，看来这个地方有天方油的自来井。 雷德明被关进来的时候，山腹里的监牢中已经被关了十余人。有的还能说话，有的却一声不吭。 每天会有人送来饭菜，还会有人拿着灯笼和火把来加强照明，好仔细查看他们的情况。 进来头几天，雷德明与左右两三人简单交流过，原来被关进来的大都是猎户，采药人，采石工人之类，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亲属单薄，或者干脆就是光杆一条。 而来查看雷德明的人里，就有西山书院的院判和掌事等几人。雷德明不明就里，拼命质问他们为何这么做，又试图求饶，但对方都无动于衷，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又向看守询问雷德明的饮食与排泄情况。 几天之后，在雷德明正对面，宽大石厅的另一边，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 不断传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和惨叫，很快就有书院的人下来查看情况，他们明火执仗的挤在那间牢房门前，随着火光的闪烁，他们厉声喝问，里面的人惨叫的更凶了。 折腾了一晚上，那间牢房渐渐没了声息。一段时间之后，就有人用独轮推车把里面的什么东西装走了。 雷德明推测是那人已经死了，被拉去埋了。而很快又有新的人被关进了那间牢房。 随着时间的流逝，雷德明已经渐渐模糊了白天黑夜与时间。直到他旁边的牢房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他看到看守抱着一包黑布覆盖的活物，走进了隔壁牢房，随后里面就传来了惨叫。 又过了一段很短的时间，雷德明在睡梦中被隔壁牢房的狂猛嚎叫惊醒。 又是书院的人，明火执仗，兴师动众而来，这一次雷德明听清了他们说的话。 只听书院的人不断厉声逼问隔壁的可怜虫，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能不能听说读写。 一旦回答不如他们的意，他们就拿火把烫这个人。 雷德明还听到有人说这个人长得就像个石榴，里面有那么多血肉泡泡，太恶心了。 雷德明还在恍恍惚惚中纳闷，什么人的长相能让人说成是像个石榴？ 直到后来，这厄运降临到他自己身上。 书院的人带来了一种奇怪的树枝，它会蠕动，甚至跳动，树枝的末梢有小小的嘴巴。 他们还拿来了一种奇怪的种子，虽然像个种子它却在不断的收缩跳动。 他们残忍的割开了雷德明胸膛和后背的皮肤，分别将树枝和种子放了进去再缝合起来。 雷德明流了很多血，还能感觉到这两个东西在他身体里疯狂的延伸生长，产生了无比剧烈的疼痛。 而他脖颈周围开始奇痒无比，仿佛有很多虫子在脖子的皮肤下蠕动，并且不断向上攀爬。这些虫子穿过他的脸颊来到头顶。 他能够清晰的感知到这种情况，疼痛极其剧烈却始终保持清醒，没有失去知觉。 直到最后这种感觉达到了极限，他开始痉挛，浑身上下出现撕裂剧痛，他才最终晕了过去。 当他那时晕厥又醒来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书院里很多熟悉的面孔。他们欣喜若狂，对着雷德明问了很多问题，包括他是哪里人，姓甚名谁，给书院里刻过什么章和石碑。 雷德明都能回忆起来，他们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有人说，雷德明是到那时为止，变化最小的一个。 雷德明心想，什么是变化最小的一个？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明明多了很多伤口和血痕，衣服也变得破破烂烂的，一摸就很疼。 这些伤口很快愈合了，但雷德明感觉到饥渴和浑身瘙痒，这种痒深入骨髓，似乎连五脏六腑都很痒。 看守送来的饭菜，他一口也不想吃。 但他又感觉到饥渴，无比的饥渴，不断哀求要东西吃。 直到有一次，书院的掌事亲自送来了一条人腿！雷德明本以为自己会惊惧，恶心，但他却不顾一切的扑上去吃了起来。他已经愈合的伤口中，也重新长出了翠绿的枝条，数以百计，都伸到那条人腿上，贪婪的啃噬人肉。 直到这条人腿只剩下白骨，雷德明和他满身的枝条才停下贪婪的啃食。 “及见人腿一条，予已不可自控，举身创口绿芽尽出，共食人肉......” 杨文观胡林等人读到此处，内心都是震惊与恶心反胃并存，没想到这书院地底下的古城山腹中，竟然发生了如此恐怖邪恶的事情。 他们再往下看，发现雷德明在吃人肉之后又被盘问了一次，但回答的问题却不够让对方满意，这一段连雷德明自己都没刻下来具体内容。 而书院的人和雷德明自己都发现，如果没有大量的水，他就会什么都记不住。 此后雷德明经历了火焰的酷刑，奄奄一息时，只有把他泡到一大桶水里，他才能够保持清醒，感觉到恢复。 最终，书院的人把他弄到了持续渗水，有水槽的一间牢房里。 就是在这里，雷德明开始了刻字。 刻字的内容讲述到这里，字迹开始潦草，他说自己时不时就会吃到书院给予的人肉。吃完之后他总是想把自己的身体浸泡到水槽中，可水槽太窄了，他只能把双脚放进去。 书院的人总是过来询问他是不是记得各种事情，能不能准确的听说读写，看到他刻字也不阻止，还经常一起围观他刻字。 讲述内容到了这里，字迹已经越来越潦草狂乱，基本无法辨识了。 杨文观道：“你们看，这里的字迹乱了一段之后，开始变成图画了。” 接下来的图画上画着一个人，浑身长满了细长毛。 胡林指着这些细长毛道：“杨公子，你认为这些，会不会是......” 杨文观点头道：“很显然是的，那个雷德明应该是全身上下都长出了那带尖牙利嘴，要吃人肉的枝条。” 接下来的几幅画中，有一群人拿着火把和绳索控制住这个浑身长毛的人，还拿刀子从他身上割了一些所谓的“毛”下来。 他们还给这毛人灌什么东西，似乎又砍下了毛人一只手掌，一连十几幅画都是这些人如何如何的摆弄这个毛人，从它身上割取了大量的“毛”。 不过杨文观注意到，到了后面，这个毛人似乎两只手仍然是齐全的。 再往后看，石刻画也和字迹一样变得散乱疯狂，再也看不出任何内容了。 杨文观和胡林，枭鹰三人看完后，震撼良久，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打破沉默。 最终还是杨文观道：“这个雷德明，很可能是个关键人物，他当年和那些山民猎户采药人一样，被西山书院的人骗到了书院中。然后和何二说的是可以互相印证的，他们都吃了一种有虫子的果子。然后就被关到这里来了。书院的人在他们身上割开皮肤，塞进了所谓的树苗和种子，他们就变成了各种各样不同的样子。” 胡林听了杨文观的分析也赞同道：“是的，但是这个雷德明看起来要比其他牢房里的人保持了更久的清醒。” 胡林由此联想到了南镇抚司的牢房，他作为锦衣卫缇骑百户，也曾经参与过审讯，深知人和人的意志力与忍耐力都是不一样的。 但枭鹰问出了关键的问题：“杨公子，胡百户，他们怎么摆弄这些可怜人我是不想知道了，太恶心了。我只想知道他们这么干，图什么？” 第六十一章 树干厅堂 杨文观综合了一下迄今为止搜索到的各种线索，他整理出了一个大概合理的推测。 杨文观道：“在很久以前，顾家的人不知道通过何种途径，知晓了这么一个地下古城。恐怕可以追溯到先帝嘉靖朝，乃至成弘正时期。这地下古城里有一种古怪的古树，长在不见天日的地底，不需要阳光雨露，只需要吞噬生灵血肉就可以存活。他们为了常年的挖掘，了解这个地下古城和这种古树，在上头捐资修建了一座西山书院。这才是西山书院远离杭州近郊的原因，而不是所谓的为了清净苦读。” 胡林和枭鹰两人正准备听进一步的分析，杨文观却骂了一句：“娘希匹的，真的口渴死了。这里的水，你们不喝我得喝了。” 胡林和枭鹰两人也是喉头吞咽不止，显然也非常渴，也很想喝这个水。 其实从他们进这牢房开始就有一个微妙的问题了，谁第一个喝？ 三人强忍着干渴，勉力看完了石匠雷德明留下的刻字和刻画，还是没人主动提出先喝。 杨文观说话最多，他实在忍不住了，决定要先喝。 他蹲下身来，拿火把细细照看水槽里的水流，水槽很干净，水流不大，但也是持续的活水，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问题，手舀起来一些水闻了闻，除了硫磺味儿稍大之外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就在杨文观即将喝到嘴里时，胡林突然阻止道：“杨公子慢着！金大人交代了，您是绝对不能出问题的。枭鹰你喝！” 胡林以缇骑百户的身份命令目前仅剩的一个手下喝这个水。枭鹰显然是不太情愿，但碍于胡林以身份压制他，又不得不喝。 正当他勉为其难时，杨文观又决定捉弄他俩一下：“胡百户，枭鹰这伙计有天生夜眼，我们要逃出这地底古城怕是还要仰仗他。您就勉为其难吧。” 胡林不苟言笑的脸上勉力控制住内心的愤怒，抽动了几下，还是上前拉开了枭鹰。 枭鹰道：“胡百户，还是我来喝吧。” 但胡林已经双手捧起水，开怀痛饮。 等胡林饮够，半晌之后仍无异常，杨文观和枭鹰也不客气了，跪在水槽边就是一顿狂喝。 三人喝毕坐定休息，杨文观接着分析道：“顾家和书院的主要目的肯定跟这些古树有关。这地底古城可能千百年前有个地下湖，直通入海。所以我们从书院大殿的后院下来的那个坑洞里的水是海水的味道。 顾家的人想办法弄来了一些细蕊红，嫁接了古树的枝条之类的。” 枭鹰不解道：“可是他们为什么呢？这可不是小事情，得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他们要嫁接这古怪的古树干什么？还拿，还拿活人干这等事！” 杨文观道：“求长生？谁知道呢？但这古树绝对非同小可，这可是你我亲眼所见，你们想想褚河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是被坑洞里的细蕊红上头长出的枝条咬了一口，就变成了那样。那树枝仿佛会在他体内生长。我看那水坑里的巨型猪婆龙也是被树枝所操控了，因为猪婆龙我很熟悉，湖广，琼州，闽地沿海都有它们。它们就不可能喜欢地底坑洞的冷水，根本活不了。个子越大，越需要日晒。那褚河跑到树底下是什么古怪样子，大家都看到了。 他们肯定是用了各种套路，把那古树的枝条或者种子，或者花叶之流，用不同方式往人身上弄。或剪或割或吞，把人当嫁接的器皿。然后出现了各种不同的结果。” 胡林道：“就像何二和雷德明，如果真按雷德明所画的图，那它变成的样子还能保持个人形，和何二那个鬼样子完全不一样。” 杨文观点头道：“也许是这样吧。不过，重点是，不久之前，也许一年或三年之间，有人成功找到了这个地方。他是谁，他进来要找什么？” 枭鹰道：“会不会是碰巧发现了外面院子上那个大坑洞，和我们一样走进来的？” 杨文观摇头道：“后院那个大坑洞确实也是最近不久才崩塌的。也就是猎户们猎到那头母虎之前不久吧。但这个人，能打开这间牢房，放出了雷德明，肯定还掌握很多我们没有的信息。” 胡林道：“他来救雷德明？难道是他的亲人？” 杨文观道：“雷德明被关在这地底古城的城内山腹中怕是快有四十年了。他还能有亲人找来？我看我们也别瞎猜了，目前的线索只能推理到这儿，我们还是往外走走，看看这山腹内部还有什么。” 三人再次动身，顺着燃起火焰的天方油沟渠往石头厅堂外走。 外面似乎空间不小，有气流流动，比石头厅堂里的空气要潮湿一些，但仍然很闷热。 出了石头厅堂，凭借一圈圈天方油沟渠燃起的火光，三人见到了十分壮观的一幕！ 这是一个更加宽阔高大的石头厅堂，面积堪比一个小城广场，在一圈圈火焰中有硕大的圆形孔洞，圆洞中矗立着多人合抱才能抱拢的巨型树干。 这就是那些古树在山体中的躯干，它们比想象中还要高大！ 而树干上有大量的物体在密密麻麻的蠕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停的向下运动。 等三人略微走近了些，凭借环绕树干的一圈圈沟渠中的天方油火焰，他们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噤声不语的一幕。 连杨文观都觉得冷汗直流，轻易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大量的人体，背上或头上插着一到两根树枝，正井然有序的在树枝的操控下，沿着树干从上往下的穿过杨文观等人所在的这一层山内石厅，爬往树干所在的圆洞下方，那一片火光照耀不到的深渊。 第六十二章 它，还在？ 杨文观，胡林，枭鹰三人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的躲在山腹厅堂的角落，静待大量的背后插着树枝的人形怪物从树干上密密麻麻的往下爬，最终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稀稀落落的最后一批向下爬完了。 枭鹰细细微的声音问道：“胡百户，杨，杨公子，这些是不是刚才在上面冒出来围攻我们的那群怪人？” 杨文观也不敢大声说话，用唇缝道：“显然是了，看来它们是从我们更下方的山腹底层爬上来的。那这些古树可长得够高够长的。下面到底还有多深，恐怕还不好说。” 胡林也小声询问道：“咱们现在该怎么办？这能靠近吗？要是再爬上来几百个，我们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躲。” 杨文观指了指那些沟渠火圈道：“只要这里的火不灭，应该不会出事儿，就像刚才在上头那样。” 枭鹰道：“可是刚才上头的就灭了呀，而且还不知道是咋灭的！” 杨文观分析道：“我们肯定是触发了什么机关了。或者是褚河触发了什么，他都被那鬼树控制住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树冠那一层，本来就是要献祭祭品给古树的。这山体里的空间可能分好多层，下方深不见底。是这里古城的先民们世代开凿出来的。 我想，这里应该也有天方油的自来井，不然不可能支撑这么多沟渠点燃。这些圆形的沟渠，就是要限制住这些古树的枝条活动。然后通过水银和石头之类耐用的机关，控制闸板。上面树冠最茂密，也许当年的祭品就被送到上面，然后调整闸板灭火，把他们献祭给古树。” 这个分析很有说服力，胡林和枭鹰也连连点头，但是他们对下一步的行动仍然没办法推导。 胡林道：“就算我们知道了这些，接下来也不敢乱往前走，这还是死路一条。万一我们也和之前在上面一样，踩了机关火灭了呢？” 杨文观继续分析道：“那我们应该也还是有出路的。我是这么猜测的，这天方油我很熟悉，粘稠不易流动。能持续流出燃烧的自来井肯定力度很大，如果是一般的水银和巨石的机关撬动闸板，那得用千百斤的巨力。我们才三个人，踩上去也不怕。而且想想刚才在上头的情况，我觉得不是我们踩到的机关。” 胡林和枭鹰急急问道：“那是什么机关？” 杨文观斩钉截铁道：“能有如此巨力，一定是这沟渠的火焰能传导到山体中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在持续燃烧。然后靠着那股热力才能驱动控制天方油流向的闸板。也只有这样才能千年之后依然有效。” 枭鹰听得不甚明白，但胡林似乎有点明白过来了：“杨公子，你的意思难道是，这里每一层的火烧了一段时间之后都有可能驱动机关，导致灭火？” 杨文观道：“很可能！每一层只能烧一段时间，从最上层贡献祭品开始算。枝条和被枝条控制的人抓住了新鲜的俘虏。随后往古树所在的洞口带下去。火焰也随之传导到下一层，控制住古树的枝条和上头被缠着的人。这样一层一层传导，直到下面某一层最深处。” 枭鹰被杨文观吓得面无人色：“那，那，那，那我们岂不是，要这样被迫一路往下去？咱们，咱们能往上爬回去吗？下面也太.......” 杨文观叹道：“能往回爬上去当然是好，只怕没这么简单的路走。先找找看吧，如果有路回到上一层，还得小心在没有火的情况下，怎样才能不惊动那些嗜血吃人的枝条。” 胡林道：“那事不宜迟，既然现在不用怕触发机关，火圈又暂时还燃着，我们赶紧找线索！” 三人放开手脚进入这一层的宽大厅堂空间中到处查看。 这里有很多人活动过的迹象，有一些看着像是这地底古城先民的，有一些似乎年代很浅，可能是西山书院和顾家的人。 地上散落了一些火把，绳索，勾爪，还有长柄叉子，砍刀之类的东西。还有很多先民遗留的青铜器皿，甚至是......长桌？ 杨文观倒是不紧不慢，饶有兴味道：“看来这里还是他们聚餐宴会的地方啊，这长桌。也不知道他们在这地底下能吃些什么东西。哎，你们看这是什么？” 杨文观找到了一些凸起的天然石墙，上面有壁画，他捡起火把引燃，然后凑近仔细研究了起来。 胡林道：“杨公子，这些线索，下次带齐人马来再看也不迟！我们还是先想办法逃出生天吧！” 杨文观却道：“你看这里那么多西山书院的人活动留下的痕迹，如果情势真有那么危急，他们不可能只靠牢房那边的那条坡道出去，这里肯定有路，放心。” 壁画上显示出了很有意思的内容，最大的几幅画，描绘了天空中降下了一颗巨大的火球，火球撞击了地面，然后一路冲击到山脉，留下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杨文观皱眉思考道，难道这地底古城和地下湖竟是这样来的？ 然后再往下看，似乎是一群人在走着，然后更前面的人，对着一些画的很高大很长的树木膜拜了起来，树木伸出枝条，捕杀了一些人。 这些拿着长矛的人并没有害怕，他们似乎从别的地方抓了人来送给这些古树。 杨文观看得兴奋起来，心道，这可真是上古神迹的沧海遗珠啊，此刻多么希望范师傅和白师傅能在此处。 恰在此时，枭鹰的喊声响起：“胡百户，杨公子！这里有下去的路！” 胡林和杨文观循声而去，果然在角落中有一条可容纳两三人并行的石道向下蜿蜒而去。 枭鹰问道：“怎么办？” 杨文观此时已经是三人中的首领，他下判断道：“这条路先留着，拿点陶器和青铜器来做个记号，万一火灭了，那些噬人枝条出现我们就顺着这里往下逃，下面大概还燃着火，刚才我凑到一颗古树边上透过石洞往下看了，下面确实还有火光。” 胡林道：“对，既然有向下的路，也一定有往上走的。” 三人又忙前忙后转悠着拼命寻找，却似乎怎么找也找不到向上的路口。 而此时他们发现有一些从墙根下烧过来的沟渠火焰已经开始减弱了，似乎天方油正在燃尽。 一旦他们在这一层陷入完全黑暗之中，可以说是必死无疑啊，那些枝条足以要他们的命！ 三人开始着急起来了，举着火把拼命沿着墙边找。 没想到，这样还真奏效了，片刻之后，胡林喊道：“这儿有路，好像是往上的！” 杨文观和枭鹰赶紧跑去和胡林汇合，只见胡林面前就有一道沟渠从墙边斜着延伸出来，里面的火焰正在减弱衰退。 与此同时，墙上似乎有一道很窄的缝隙，他们拿着火把照看，里面似乎真的有空间，可能是一条通道。而缝隙旁边是一些看起来已经枯死了的藤蔓，藤蔓里的石墙颜色比别处深些。 枭鹰道：“这往回走的通道怎么这么狭窄？这能走吗？这颜色也不对呀，是不是给它砸开我们就能跑回去了？” 说罢枭鹰和胡林就拿起钢刀要砍砸，然而杨文观忽然爆喝一声：“且慢！别过去！” 他情急之下扔了火把，一把拽住了两人，然后在他们耳边喘着粗气道：“这面墙不对劲，我刚才来过这里，也检查过这道火渠后面的藤蔓和墙面。我肯定刚才是没有缝的！” 杨文观拿过胡林的火把，往墙缝探过去，一边仔细看一边道：“这面墙不对劲！” 杨文观借着火光仔细观察，果然看到了惊悚的一幕，墙缝后面确实是有一条石道，但他发现了之前这里为何没有墙缝的可怕秘密了！ 原来，颜色偏黑的这面墙面，在其边缘处正在不断的散开，变成密密麻麻一条条的黑色细线，像虫子一样，然后又向后卷成更粗的一条，约莫有小手指粗细，然后向后蜷曲收敛，收到了他们的视野盲区中。 所以杨文观等人看不出这面墙其实是在动的，像是万千条长虫，正在不断往后收缩，故而打开了一道墙缝。 杨文观惊叹道：“这面墙，是他吗活的！” 随着黑色墙面前方那道火焰沟渠不断的衰退，这面墙变成无数根黑色活虫向后蜷曲的迹象变得明显了，速度也加快了。 确实露出了后面有一条完整向上的石道，大小和下去那条是一样的。 但与此同时，随着他们当面那道沟渠里的天方油流走燃尽，那面偏黑色的墙体也完全收缩成了一个高大的人形，似乎足有两丈多高。 那人五官面貌全无，浑身上下有黑色的长虫或枝条，如群蛇般舞动不止。 方才那些墙体就是由他身上的这些长毛一样的活物在休眠中伪装而成的。 杨文观和胡林，枭鹰慢慢的往后退去，生怕惊动了这个怪物。 枭鹰低声道：“杨公子，胡百户，这他妈该不会就是那雷德明吧？” 显然，这怪物的身形样貌和雷德明在壁画中描绘的自己十分相似。 胡林战战兢兢道：“他，他还有理智吗？也许我去跟他说，他带我们出去，朝廷有赏，送他回乡，可还行？” 杨文观也害怕的发抖，但此时真是忍不住要被胡林这个官迷缇骑百户给气笑了，心道这家伙身手虽然很强，但就这样的心智还被派来帮自己，金义手底下难道真没人了？ 杨文观道：“你去跟他说说呗，我觉着百户不行，得千户才有用。” 枭鹰这个瘦高个汉子都快哭了，他天生夜眼，看得比杨文观等人清楚，那怪物极其可怕，身上的黑色长毛分明都是活的古树枝条一样的东西，都长着一张张小嘴，微弱的火光能反射出它们的细微尖牙。 枭鹰哭丧道：“咱这儿，也没千户呀。” 就在此时，沟渠中的天方油火焰熄灭的更快了，显然天方油要流干了。 杨文观本想注意一下那古树树干上会不会有枝条长出来追逐他们，然而站在向上出口处的怪物忽然发出一声让他们震耳欲聋的咆哮，随后迈开大步子朝着杨文观等三人追来。 杨文观转身就跑，大喊道：“快他吗跑！往下跑！那他吗石道记号在哪儿呢？！” 胡林一边狂奔一边也怒骂到：“我他娘不知道，你去找金千户问吧！娘希匹！” 第六十三章 万尸深渊 “小心！” 胡林一声大喊，他眼疾手快的用钢刀砍掉了一截从侧后方向杨文观后脑勺袭来的尖牙树枝。这枝条的断口顿时溅射出一道暗红腥臭的血液。 围绕着古树的火圈开始熄灭，那噬人的枝条开始延伸出来，背后又有怪物的咆哮声。 三人拼命躲闪，砍杀枝条，绕圈寻找方才他们临时布置的下行石道记号。 结果真给杨文观说中了，关键时刻多亏了枭鹰的天生夜眼救命，还得是他在微弱到几乎消失的火光中勉强看到了方才放置的青铜器和陶器标志。 三人如获大赦，拼命朝那里跑去。 这山体内的石头厅堂足够宽大，古树的枝条也有够不着的地方。逃命间杨文观问道：“那怪物呢？追上来没？” 枭鹰闻言回头查看，却发现那怪物和古树的枝条厮杀起来了，许多枝条都去围攻撕咬那个怪物。那黑毛怪物一身蛮力，丝毫不惧，扯断了大量的尖牙枝条，仍要朝着他们三人冲来，只是在古树之间被大量嗜血树枝缠住了，速度大大受限。 枭鹰道：“胡百户，杨公子，你们看，这怪物跟这些妖树打起来了。” 杨文观和胡林此时已经躲入下行石道中，闻言又探头回来查看，但他俩人的眼睛在黑暗中不能像枭鹰那样看得清楚，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胡林道：“我们还是先到下面一层找其他出路吧，等会儿无论是那怪物冲过来，还是被古树控制的大批死人再爬上来，都够我们喝一壶的。” 杨文观奇道：“有意思了，原来这雷德明变成的怪物和这些古树还不对付？可他变成这样不是因为身上被人种了这些古树的枝叶和种子吗？” 枭鹰喊道：“杨公子别看了，快跑吧，要不然那一大堆，一大堆东西再爬上来就晚了。” 石匠雷德明化作的怪物发出阵阵咆哮，在这山体内的空间中不断回荡，甚是恐怖。 只见它忽然全身静止紧绷，随后一身不断蠕动跃动的黑毛开始暴涨变长！ 这些黑毛像一大堆细长的活虫，反向缠绕上了来围攻雷德明的嗜血树枝。 这些黑毛越涨越长，竟然开始顺着嗜血树枝拼命攀爬，反向要缠绕到树干上去了。 终于，古树上长出来的肉色嗜血树枝感受到了威胁，开始全面回收到树干上去。雷德明变成的黑毛怪物得以解脱，活虫般的浑身黑毛开始往回收缩。 这下给能够看得比较清楚的枭鹰吓得够呛，他撒腿就往下跑，边跑边喊：“胡百户，杨公子，快他妈跑呀！被那玩意儿追上就死定了！” 三人在石道内撒腿狂奔，手上的火把被晃动得火光破碎，摇摇欲灭。好在这石道内的道路并不湿滑，干燥且摩擦力足，所以他们三人跑得飞快。 这石道是螺旋结构向下，并不冗长，不一会儿三人面前便豁然开朗，来到了一片更加宽大的山体内石头厅堂。这片厅堂要远远大于上面那一层，可能已经来到了地底古城的地面，甚至地面那一层的更下方。 这里的古树树干比上面两层的更加粗大了，极致的壮观，恍若神迹一般。杨文观边逃命边心道，这怕是比天寿山里的金丝楠木还要粗大十倍。 这一层的情况果然如杨文观他们的预料，这里的沟渠中充满了天方油，正在熊熊燃烧。但这一层空间更加高大，这些火光的实际照明效果有限，不能致远，无法看清这里的全貌。 凭借有限的火光，他们三人能发现这里有大量的遗迹，甚至还有些屋舍之类的东西。这里和上两层可能不同，似乎是有人长期居住的。 但是他们没有时间观光，身后脚步声和咆哮的迫近速度飞快，那种压迫感和极致的恐惧正在刺激他们三人的头皮，要早知道西山书院后院的坑洞进来会这么危险，打死他们也不会进来！ 眼看背后身材高大得如同巨熊一般的黑毛怪物已经追到胡林身后数丈处。 还好这里有不少建筑物和障碍物，他们三人眼疾脚快，迅速钻进一些静静伫立在此数千年的老旧石头房屋中。 身后的怪物朝着他们举起右手，右手上不断跃动的活虫般的万千黑毛忽然乣结在一起，形成一道不断变长的黑色肉柱，然后猛地暴涨数丈，像鞭子一样扫向他们三人。 杨文观等三人刚好躲进了地底古城先民修建的原始石屋中，在四四方方和圆形房屋互相交错的格局中闪躲。 怪物手上长出的黑色长鞭猛烈的扫到数千年前修建的石墙上，激起了一大片碎石和粉尘。这地底十分干燥灼热，这里的石头和泥土经数千年烘烤，稍加碰撞就会化粉飞扬。 这些石墙和泥墙并不坚固，黑毛怪物凭借其强悍的体魄和力量，强行撞烂石墙泥墙走直线。它手上的黑色活虫长毛乣结在一起变成两条长鞭，甩出呼啸的劲风声，抽打向不断闪躲的杨文观等三人，激荡起一片又一片烟尘碎石。 杨文观想起最初在上面那层发现这怪物时，是因为沟渠里的天方油开始减少，火焰褪去，它身上的长虫才活过来，它才复苏。 “这条沟渠的火大，我们跳过去！它怕火！” 他们东闪西躲的这片房屋被这怪物破坏得扬起无数粉尘，跑出这片遗留了大量陶器的房屋后，似乎是到了这片山内空间的某种宽阔干道上。 干道中有一条比之前所见宽了一倍的沟渠，沟渠里的天方油正在熊熊燃烧，火舌有半人多高。 杨文观大喊：“跳！” 三人纵身鱼跃，灼热感笼罩全身，好在只是一瞬之间，他们跃过了这道沟渠中高涨的火舌。 他们落地翻滚之后，对面的烟尘之中，怪物身形从中现身，一身很色长毛时时舞动不歇，形貌甚为恐怖。就像一头浑身的毛变成了嗜血黑色长虫的黑熊那般。 怪物的动作慢了下来，双手的长鞭开始不断分解，往回收缩，缩回它的身上。 它确实惧怕眼前的火焰，站得离火焰有一丈远，对着杨文观等人不断发出狂怒的咆哮。 夜宵刚才摔疼了胯，一边哼哧着起身一边骂道：“你他娘的臭石匠，冤有头债有主，又不是我们把你变成这个鬼样子的，追我们干什么？” 杨文观道：“恐怕它在这无人的山腹中饥饿了太久，想要吃了咱们三个。也不知道先我们一步找到这里的人是怎么制服它，怎么把它封在那个石道的？” 胡林道：“别想了，趁着现在还有救命的火，赶紧找出路，等会儿火灭了，大罗金仙也救不了我们。” 三人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在火光下可以看到比之前又更多了三倍的狼狈，脸上不是黑灰就是血，根本就认不出彼此了。 杨文观发现左前方不远处就有一个大火焰圈子，里面围着一颗古树，古树到了这一层，树干的宽大简直形如巨龙。杨文观忍不住要凑上前去往下看看下面第四层是什么样子，能不能见到这古树的根，如果下面那层的树根再扩大，那得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于是杨文观对另外两人道：“胡百户，你在这儿找个地方盯着对面那怪物。我和枭鹰这伙计去找出路。” 这个分工合理，胡林躲到一堵矮墙后面，观察着火墙对面的黑毛怪物。它似乎没有足够的智慧去绕过这么长一道火焰沟渠，只得一边望着他们三人，一边在火焰对面走来走去，不时发出一些尖锐的咆哮。 胡林观察着怪物的时候，杨文观和枭鹰分头行动，寻找有用的出路或其他东西。 尽管时间宝贵，但杨文观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想办法爬到了一颗大古树旁边的一间低矮的原始石头房顶，从上方让自己的视线能越过环绕古树的火焰圈子，看到了更下一层的东西。 第一眼看过去，杨文观能感觉到下方的空间可能比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一层更加宽大。因为这一圈火光对下方的照射十分有限，只能确定这颗古树到了更下方一层的空间，树干还在变得更加粗壮。 杨文观趴在屋顶上，试图从树干和巨大孔洞的缝隙夹角处斜着看进去，看看更远的地方都有什么。 这时，他发现，下方空旷巨大的空间中，不时闪烁有微微点点的绿色光点，非常细微，几乎不易察觉。 这时，在下面这层的远处，开始出现一道细线般的火光，似乎在蔓延变长。 杨文观惊觉，这是天方油的火焰开始进入下一层了，这地底古城的山腹中显然是有着一整套引流沟渠火焰的机关还在发挥作用。 如果下面一层开始出现沟渠里的火焰，意味着自己这一层的火焰在不久之后将开始走向熄灭！也就意味着那个黑毛怪物将有可能冲过来！ 杨文观想到这一点，就想马上去找逃生之路，但他觉得自己似乎还看到了什么，强忍着冲动又勉强自己多看了一会儿。 随着下方的火焰逐渐变得更加明亮，似乎下面沟渠中的火势要比这一层更高。杨文观注意到，很多绿色的斑点开始汇聚，开始大面积密密麻麻的聚集起来。 他忽然惊醒，这不是之前在最顶层古树树冠广场那里，褚河和古树枝条结合之后露出的发绿光的眼睛吗？ 这下面，怕是有成千上万个“褚河”，被树枝控制的人，数都数不清！ 这真是名副其实的万尸深渊。 尽管这里十分炎热，杨文观还是觉得冷汗直流，背脊发凉。 这时，远处传来枭鹰的声音：“杨公子，胡百户，我找到好东西了！你们快过来！” 以为是找到出路的胡林和杨文观赶紧赶过去。 但是到了一片圆形的小空地周围，他们没有看到出路，而是发现枭鹰站在一大堆东西旁边。 “这是？”两人内心颇感失望，但看清东西之后又不免眼前一亮！ 原来枭鹰发现了一大堆铳炮！不仅有铳炮，还有铅弹丸，火药筒，铁丝网，钩爪，绳子，长棍等等等等。 杨文观喜道：“这肯定是之前西山书院和顾家的人留下的东西，这下我们有救了！” 杨文观指着那堆东西里的佛朗机炮和虎尊炮等火炮道：“我们可就得指望这些东西还能用了。” 尽管这里的佛朗机炮和虎尊炮都不是很大型的火炮，但都操作便利，射速较快。如果使用和布置得当，完全可以和那个黑毛怪拼一把，总比他们三个目前手里拿着的钢刀铁剑要强无数倍。 胡林脑子也很清楚，马上就问：“火！火会从哪边开始灭？” 第六十四章 背火一战 上 杨文观三人周围的石头房屋都太原始矮小，根本没办法通过爬到顶上轻松的评估出这一层的沟渠里的天方油火焰从哪一头先灭。 那个黑毛怪物压迫感十足，他们三人强忍心中焦虑，在这一大堆物资中搜索起来。 这一大堆东西，看起来似乎是多年前顾家和西山书院的人留在这里的，至于是出于什么目的就不好猜了。 胡林一边摸索一边道：“火铳没几把，倒是有很多火炮，好在这里干热，看起来保存的还可以，火药筒里的火药也没有结块。” 枭鹰似乎找到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东西，他高喊道：“杨公子，胡百户，这里好像有些文书！” 文书？！ 杨文观和胡林大为惊喜，虽然现在命在旦夕，搞不好就要葬身在这数千年不见天日的地底古城，而且万一被那个黑毛怪物抓住，还不知道死法会是怎样的恶心...... 三人就着微弱火光勉强扫了几眼，这些文书籍册似乎大部分是雇工和跟役人员的每日工作内容，账目，物品清单之流，此刻无暇细看，只得在一个大木箱下压着，暂且收好。 除此之外，他们还发现了几样很有用的东西，许多大瓦罐封装的天方油。不过可能封装年头太久，十分粘稠，颜色极深，打碎了瓦罐也流不出多少来。 杨文观道：“我听海上的色目商人说过，天方油第一等的是刚从地底冒出来的那些。其上品者，溢出的气息都可以引燃为纯清火焰。在外头放置时间越长，燃焰效果越差。” 胡林道：“那我们把这些木柴和这几十罐东西堆一起，在这两排石屋中间点着。我们就背靠这一堵大火等着那黑毛怪。到时候把几门虎尊炮和佛朗机炮都装上火焰和弹子，我就不信他不是肉做的。” 杨文观点头道：“好主意，但还不够周密。” 他补充道：“这里虽然干热，但谁也不知道这些炮还能不能用，会不会炸膛。或者打中了，打不死它。我们把剩下的火药，弹子，都放到左后方那堵石墙根下，留一线火药出来。万一我们哑炮了，它还冲过来，我把它往左边引！你们在右边准备好长杆，绑上那些网。到时候我点了火药酒往左拐回火堆后面，这怪物怕火，必会贴着墙边绕大圈。如果那时候这一炸还炸不死这鬼东西，我们就用长杆铁网把它推火堆里烧！” 杨文观这样安排一番，另外两人也认为是最好的办法了，只是对杨文观打算以身做饵去吸引怪物的做法暗暗敬佩。 杨文观主动这么说也是担心胡林再用官威压迫枭鹰这个属下去冒险，还不如他自己主动说了。 眼下三人是命若游丝，不团结一致精诚协作，很难逃出生天。官威这种东西，在这档口，并不会真的有胡林想的那么管用，人性到了这个时候，做出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与其让它继续在暗中滋长，不知何时突然爆发害死三人，还不如杨文观主动挑起重担，自己去冒最大的风险。 他们三人此时都感到一定的肌肉疲劳酸痛，但是求生的欲望驱使着他们拼命干活。 这一层的沟渠里的天方油不知何时会彻底消失，黑暗随时会降临！ 好在他们以最快速度，在选好的位置上，将大量木柴点燃，然后把十余罐天方油瓦罐扔了进去。木柴的大火成功的将这些“药性”大衰减的天方油也点燃了，他们不至于会立刻陷入黑暗中。 可他们没有时间喘息，那种压迫感依然让人窒息。他们本可以将火焰做成一个圆圈，至少能暂时安心一会儿，但那样和慢性自杀没有区别，一旦火焰燃尽，陷入黑暗，那黑毛怪扑上来，三人必死无疑。 所以他们的正前方是敞开的，只堆积了一些西山书院留下的大木箱子当掩体，熊熊火焰在他们背后燃烧，正面的黑暗中，那怪物随时可能扑杀过来。 三人争分夺秒，摆弄佛朗机炮，装填虎尊炮。 佛朗机炮炮车的木头被烘干年头太久，又干又脆，一不小心就会弄断木轮，估计一炮之后必定散架。 枭鹰骂道：“他娘的，这样很难转变炮口方向。” 杨文观道：“没法转，就算我们三个人一起推，也太重太慢了。不要只图威力选这种重的佛朗机，用那种嘉靖朝早期，两尺八寸五分的佛朗机！” 这里堆积了不少的火器，大都以炮为主，其中有很多是胡林和枭鹰这种缇骑马弓手根本不认识的。 胡林拖出一长条锻铁或是铸铁的炮问道：“这是什么炮？没见过。” 杨文观一看便道：“这是造化循环炮，前长二尺二，后长二尺九。这东西好用！可以装四两铅弹丸，或者装三十枚小弹丸，装药速度很快，一个人把着就能用，快装好了靠在木箱子边上！” 那边枭鹰放弃了摆弄重型佛朗机炮车的努力，在一大堆铳炮中又翻出来一个十分趁手便捷，但他完全不认识的家伙什。 “这是啥玩意儿？” 杨文观过去一看又道：“这是百出先锋炮，大约是成化，弘治时期就有人弄了。十几年前，前朝兵部尚书翁东涯先生曾经大量把这种百出先锋炮带到宣大一带使用。十分便捷，你看，这样旋转这个插梢，马上就可以装填下一发子铳，非常好用，北地边军有些马弓手也会带一门。你在附近找找有没有子炮筒。” 这地底古城这片空地上，简直是嘉靖朝火器大赏品鉴会。他们三人翻出了百出先锋炮，造化循环炮，万胜弗朗机，九龙神机铳等等。 幸好各种铅弹丸和子铳筒都随意堆积在旁边。他们三人每人装填了数门速射小炮和连射火铳，又把两门数百斤重的佛朗机和大将军炮装上了。 胡林忐忑道：“这样能行吗？” 为了赶时间，他们几乎没有对火器做任何检查，也没时间评估装药量，因为害怕炸膛直接炸死自己，普遍都装的偏少，马马虎虎用火药筒胡乱一装，夯实完事儿。 每人身边摆放着五支“起火儿”，这是专门用来送火开炮的玩意儿。 杨文观道：“死马当活马医了，也不知道外面的沟渠火灭了没。枭鹰你盯着前面，胡林你来，帮我把这铁网绑到长杆上。”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背后圆弧形的一个大火堆在劈啪作响。他们不知道外头的沟渠里火焰彻底熄灭了没有。也不知道这怪物是否已经来到身边。 三人轮流将还可以燃烧的东西抛进背后的大火堆，没有人愿意冒险出去查探。 忽然之间，枭鹰低声道：“来了！” 他的夜眼看到了前方的一片土房石屋中似乎扬起一片灰尘，灰尘中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如同巨熊一般。很快他们就在这空旷寂静的环境中，听到了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这黑毛怪物，或者说，可怜的石匠雷德明，来了！ 第六十五章 背火一战 下 巨大的黑影穿透粉尘，很明显是冲着杨文观等人而来。 此时他们所在的山体内第三层的沟渠中，已经没有了天方油的流淌，这一层的火焰已经完全熄灭。仅剩下他们自己点燃的，位于他们背后的这一大摊火。 这意味着这一片火药光照所及之处的外围，已经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阻挡可怜石匠雷德明化身的满身黑毛虫的怪物对他们三人的追杀。 幸而，在这个地方，竟然存在着一大堆的物资和铳炮，堆积在黑暗中静静放置了可能有十来年以上。 尽管这里非常的干热，没有任何潮气，但除了火药和铅弹丸之外，剩下的东西是否还好使，他们仨也是心里没有任何底。 但现在，命在旦夕之际，他们宁愿被铳炮炸膛炸死当场，也不要落入那怪物手里。一想到何二变作的那朵食人花是何等恶心，雷德明留下的刻字刻画是何等凶残诡谲，此刻三人只能奋死一搏了。 “把起火儿点起来！”杨文观当仁不让的发号施令。 起火儿是营伍里的火器兵专门用来点燃火器引线或药引的细小燃火木棒，上头用棉纱或植被丝绒裹着火药或油脂，很容易被点燃，火焰细小恒定，最适合用来引燃火器。 杨文观和枭鹰分别把一杆九龙神机铳和一杆百出先锋炮摆在身前的大木箱子上。一手把着铳柄，一手拿着起火儿。 怪物一开始可能被火焰干扰了对杨文观等人的距离判断，但很快，其脚步逐渐加速，发出一些低沉的咕噜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点火！” 杨文观说罢，立刻点着了九龙神机铳的火捻子，他右手把起火儿放下，立刻两手端起九龙神机铳瞄准前方。 黑毛怪物此时已经来到三丈左右的距离，杨文观等人背后的火光已经可以照出怪物正面那如群蛇涌动的密密麻麻黑色长虫。 在它脸部的位置，黑色长虫群不时分开，露出两只大大的暗红色眼睛，真是难以想象这个石匠手艺人到底变成了什么东西！ 砰！枭鹰手上的百出先锋炮打响了第一发，紧接着是又是砰的一声，杨文观的九龙神机铳也打响了一发，他瞄准的正是这怪物的面门。 两枚弹丸，一枚打在怪物手臂上，一枚打在其脸颊，一些不断舞动的黑毛长虫被打断，飙射出暗红色的腥臭血液，它的步伐微微迟滞。 怪物似乎被激怒了，脸部长虫猛然左右分开，露出了它的一张血盆大嘴，然而里面伸出来的也是一群黑色的长虫，长虫的末端也像那些古树树枝的末端一样，也长着一张小小的尖牙利嘴。 怪物嘴中的每一条黑色长虫也都发出了各自的尖啸，就像一堆会和野兽一样嘶吼的毒蛇。 这时杨文观的九龙铳正好击发第二枚弹丸所在的铳筒，弹丸打中了怪物张开的嘴巴，又打断了几条黑色的毒虫，怪物似乎本能的头往后缩了缩，做出了躲避动作。 一旁枭鹰争分夺秒的旋转插梢，换到百出先锋炮的第二个炮筒，然后立刻将它放下，拿起起火儿点着了造化循环炮的引线。准备给它一发造化循环炮，然后再回过头来拿起百出先锋炮打第二枚子铳。 造化循环炮重量比百出先锋重不少，枭鹰刚抬起来，那怪物从杨文观的枪击中缓过劲儿来，左手举起，手臂上黑色长虫暴涨变长，聚集成束，朝枭鹰处伸展而来。 此时杨文观的九龙神机铳还没触发第三枚子铳，枭鹰的造化循环炮也没击发，黑色的长虫汇聚成一条黑色巨蟒样长蛇，冲着枭鹰所在之处击来！势头非常迅猛。 枭鹰天生夜眼，所以才在锦衣卫缇骑里被人送外号枭鹰，他看到了这怪物放过来的杀招，吓得将造化循环炮丢在木箱上，自己侧身向右翻滚躲避。 怪物左手伸出的黑色巨蟒猛烈的击打在木箱上，将木箱整个打爆，造化循环炮向前滚落，还未落地正好击发炮膛，四两铅弹丸打到玄武岩地面，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这时杨文观的九龙神机铳也击发第三枚子铳，小铅弹丸激射而出，再次打在了怪物的脸部。 这怪物吃痛，左手收回黑色巨蟒状的物体，然后又分散成左手上那些不断舞动的黑毛长虫，它发出咆哮，转向杨文观。杨文观趁机单手拿起起火儿点着了身前摆放着的一门小威远炮。 这九龙神机铳虽然子铳数量多，但威力实在不够，三钱铅弹丸打大型猛兽都不够用，三枪命中这怪物看起来损伤也不大。 但杨文观身前这门壹号甲型威远炮可就不一样了，炮长两尺，炮径一寸六分，重达六十一斤，装的铅弹子一斤八两重！ 如果是贰号丙类威远炮，会重达120斤，铅弹丸三斤六两。 这时，怪物也扬起了右手，右手上的黑毛长虫不断变长，乣结在一起，暴涨成另一条黑色巨蟒。 杨文观不闪不躲，右脚跨上木箱压在威远炮上，调整了炮口。顺势左手支撑在木箱上面，和右手一起把着九龙神机铳继续瞄准，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个姿势已然是完全无法闪避了，怪物右手已经伸出变长，再次如同黑色巨蟒迅猛袭来！ 杨文观大喊一声：“中！” 生死一瞬之间，九龙神机铳第四枚子铳弹丸射出，正好打在怪物的右眼上！ 怪物全身的黑毛长虫齐齐发出尖叫，右手变出的黑色巨蟒状物体失去准心，重重打在杨文观更左边的一个大木箱子上。 怪物仰头嚎叫，左手捂住脑门时，杨文观用右腿压着的小威远炮怒吼着开火了！ 一斤八两重的大号铅弹丸激射而出，正中黑毛怪胸膛，将它整个打穿！ 黑毛怪如同一只被火炮打中胸膛的巨熊，巨大的冲击力让它向后连退好几步，轰然摔倒在地上。 后坐力从杨文观小腿往外传导，他整个人被震得向更左侧摔去，手中九龙神机铳脱手。 然而那黑毛怪坐起身来，大声咆哮，声音在空旷的山腹内第三层厅堂中回荡。 它胸口的确被打出一个可怕的大洞，但它胸膛内部，居然也是一堆黑色的蛇虫一类活物，正在不断的蠕动爬行，清理同伴被炮弹打到断裂的血肉。 这怪物，似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自己！ 杨文观右腿被震麻了，艰难撑起身子，却看到怪物以比他更快的速度在重新爬起，看来一斤八两的弹丸都对它伤害不够。 “胡林！准备好了没有？” 杨文观双眼大睁，呼唤胡林，因为那黑毛怪竟然在胸膛的洞口还没有完全愈合的情况下，已经再次站起朝他们冲了过来！ 关键时刻，位于中间的胡林回应道：“我点火了！拉开木板！” 枭鹰迅速把两个木箱中间胡林之前放置的一块遮挡木板撤去了。原来胡林一直在准备的是一台大威远炮炮车！打出的铅弹丸会比刚才杨文观用的小炮重一倍多。 引线已经点燃，枭鹰，杨文观都缩到他身后。黑毛怪咆哮着冲他们扑来。将近四斤重的弹丸轰然射出炮口，炮车的木板和胡林垫在下面的小木箱子全都被震得粉碎。 铅弹一下打中了黑毛怪的右胯部，将它整个右胯部轰烂。巨熊般的高大身躯被打的倒地向左边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住。 胡林和枭鹰搀扶着杨文观站了起来，他们十分谨慎的躲在大木箱子后面观察着黑毛怪的情况。 枭鹰道：“这下把这鬼东西打死了吧？” 胡林道：“别急，再看看。要不我们再从这堆炮里找一门出来装上药，我担心这东西没那么容易死。” 杨文观赞同道：“我觉得可以。这堆东西真是救了我们命了。” 胡林奇道：“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铳炮？当初顾家花了多少钱？” 杨文观道：“这不是钱那么简单的事情。固然在江南要花钱买铳炮不难，到广州买甚至更便宜更多。但这些，可能是闽赣地区的卫所里流出来的。甚至连官兵，炮手都有可能一起来了。” 胡林道：“什么？！动用卫所官兵？” 杨文观道：“是这样，不过年头比较早了，起码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我刚才看到......” 话还没说完，那怪物居然又翻身爬了起来，原来它的胯部被打烂，整条右腿被打断了，但上头的黑色长虫正在互相蠕动交织，似乎在修补着。而此前被小威远炮，百出先锋炮和九龙神机铳打出的大小弹孔已经不同程度的修复了。 可这怪物却不愿意等自己的躯体完全恢复，它手脚并用的朝着杨文观等人爬过来！嘴巴发出嘶吼，而嘴巴里伸出的黑色长虫也发出鸟类那样的凄厉尖啸。 这场面，真叫杨文观，胡林和枭鹰毛骨悚然！ 枭鹰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那把百出先锋炮，他之前已经转换过插梢，拿起火儿点燃，又朝着这怪物打出一发子铳，打在它左臂上。 怪物愈加愤怒，加速爬行。 杨文观一把拽住两人，喊道：“跟我往左边去！”同时顺手抢过枭鹰手上那支起火儿。 左边一堵古老石墙后头，有方才三人一起放置的满满三大瓦罐火药，几颗万人敌，一大堆铅弹丸和一些石块。 杨文观右腿被震伤，跑得不快，枭鹰和胡林一左一右架着他来到左边石墙边。 此时那怪物似乎适应了两手一腿的三足爬行，速度越来越快，几乎够到他们三人。 三人艰难翻过石墙后，前方不远处还有一间石头矮房子。 杨文观指道：“趴那儿拐角！” 这时背后的黑毛怪已经咆哮着也攀上了矮墙，双手的黑色长虫开始乣结，变长，如同两条黑色巨蟒，眼看就要冲他们三人袭来。 杨文观折断起火儿的木柄，只剩下裹着油脂燃着火焰的一截头，他纵身向前鱼跃，同时回身用右手甩出这截起火儿！ 在棉绒中燃烧的油脂上的火焰，在黑暗中像一颗流星般，划过了两道无数黑毛虫乣结而成的黒蟒的中间间隙，精准的落在了那几瓦罐火药中故意倾倒泄露的地方。 杨文观落地后急忙向一旁翻滚，趴在拐过来的墙根边上。 轰的一声！ 数罐火药齐齐炸响，大量铅弹丸和碎石块被炸得乱飞激射，黑毛怪巨熊般的躯体正好压在那上面，被巨大的冲击力抛起足有一丈多高，像个破布袋子一般被撕裂成两段，砸落在一间没了屋顶的石屋，或者说石圈中。 三人在一片烟尘中站起来，幸运的是他们趴的位置都没有被飞溅四射的铅弹丸或者碎石块打中。 怪物的下半身落在了他们之前防御背后的大火堆附近，上头的黑虫子纷纷掉落，不断扭动中干枯死去，露出了里面腐烂肿胀的肉块。 他们强忍恶心，用长杆绑着的网将其兜起来扔到大火堆中焚烧。 当他们去查看怪物的上半身时，发现它尽管浑身上下被铅弹丸和碎石块打出无数孔洞，到处流出浓稠腥臭的暗红色黑血，可那些覆盖它全身表面的黑色长虫并没有全部死去。 它们仍在互相蠕动，交织缠绕，似乎还有修复能力！ 胡林骂道：“娘希匹！这玩意儿也太顽强了，我们马上把它拖去烧了。” 黑毛怪千疮百孔的上半身也很沉重，三人用长杆和网索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从石圈中拖出来。 正当他们准备把它拖到火堆前时，杨文观却眼尖的发现了这黑毛怪，或者说可怜的石匠雷德明被打烂的肚腹内，藏着一个东西！这东西沾着它的血液，粘液，不时有些金属的光泽被火光照出，似乎是个铜盒！ 杨文观立刻喊停道：“慢着！这里有个东西！” 他找来刚才被他们几人胡乱放在一旁的钢刀，忍着冲鼻恶臭，要将这铜盒从黑毛怪的肚腹中挖出来。 谁知他只是略微靠近，黑毛怪腰腹处一圈的黑毛，但凡还算完好的，都直立起来，像一群毒蛇般冲着杨文观张开满是尖牙的嘴，并发出凄厉的嘶吼。 看来要是被这家伙抓住，他全身上下的黑色长虫会把人吃的连渣子都不剩吧。 三人这般想着，拿来火把将怪物身上的黑色长虫大量烫死，它们被烫的要命时会从怪物身上脱落，掉到地上扭曲着枯萎掉。 杨文观道：“难怪这东西怕火呀。” 这时，那怪物的脑袋忽然晃动了几下，又发出了很大的呻吟声！两条手臂也在动！ 胡林和枭鹰大惊道：“还没死呢！” 杨文观扔了火把，双手握着钢刀拼命的剜开那些恶臭的腐肉，不一会儿，铜盒终于掉落到了玄武岩地面上，发出了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杨文观大喜：“好了！赶紧把它拖到火堆里烧！” 他撕烂自己衣服的下摆，包起了这个铜盒，然后和胡林他们一起将这个很有可能是个可怜手艺人的石匠雷德明拖进了大火堆中。 第六十六章 走向树的根部 在逐渐减弱的火焰旁，杨文观，胡林，枭鹰，三人紧张的盯着地上的铜盒。 “现在打开它？”枭鹰试探性的问了问。 胡林阻止道：“不行，万一里头有毒怎么办？这个鬼地方，什么东西都不能随便碰。” 杨文观也赞成谨慎处理，他们最终用了之前发现的铁网和浸了桐油的网兜，分两层把这个一尺见方的大铜盒子包扎得严严实实，然后由枭鹰背着。 杨文观又忽然记起来：“那些账本，札记。我垫在大箱子下，把那个弄明白，我们就知道是哪一支兵马来的这里！” 胡林问道：“杨公子，你真的觉得是朝廷的官兵来了这里？东南沿海，官私铸炮厂很多，顾家只要有钱，未尝买不到这些东西。顾家哪儿来那么大本事能动用官军帮他们做事？” 杨文观呵呵一笑道：“我知道南方炮厂多。我也知道这些东西能买到。但我用性命打赌，就是有官军进来帮顾家和西山书院做事了。不然你以为这件事情凭什么能逼死太子太保浙直总督？我老师身陷南直隶天牢多年，不就是因为这背后的水太深吗？” 太子太保，浙直总督？那不就是当年自尽的胡宗宪吗？胡林和枭鹰两个南镇抚司缇骑都大为震撼，一时之间，恐惧，兴奋，涌上心头，说不出话来。 杨文观在翻倒的木箱下面找出了刚才他压在下头的一大摞账册书本。 他将这些东西仔细包好，绑在自己身上。 胡林问道：“不在这儿看一看？这里还有很多东西可以烧，还能让火维持一阵子。” 他们身后的火焰还在劈啪作响，但火势已经大为减弱，黑毛怪物身上的东西大都已经被烧尽，火焰中隐隐只剩下一个骷髅头，也许正是那可怜的手艺人石匠雷德明的脑袋。 周围的黑暗越来越浓，火光能照亮的地方越来越少。他们三人经历连番恶战，逃亡，拼死一搏。如今是疲惫不堪，而且十分饥渴。看得出枭鹰和胡林都想在这里再休息一会儿，反正有火焰和大批东西可以烧，一时半会儿不怕那些怪树和怪人。 杨文观却斩钉截铁道：“不行！我们必须马上走。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胡林和枭鹰的神经才刚刚稍稍放松一点，一下子被杨文观说的又紧绷起来了。 枭鹰马上道：“我去找路，我们原路回到上面去。” 枭鹰天生夜眼，他应该能找到返回上一层的路口。 杨文观却反对道：“不。我们往下走，跟着火。” “往下？”胡林和枭鹰异口同声的质疑到。 他俩简直要抓狂，这个鬼地下古城又是吃人古树又是满身黑色长虫的怪物，吃人还他娘会说人话的大花朵。他们恨不得现在立刻爬出地面，杨文观居然还要往下？ 胡林立刻否决道：“不行！杨公子，我们大可以日后带齐人马来把这里挖个底朝天。再往下走太危险了！金大人要我保你安全，我不会让你再往下走了。” 杨文观却道：“你们听好了，我们没有时间了，我只说一次，不作重复。我们必须跟着火走，要是就这样往上走，必死无疑！且想想这里的沟渠，这里的天方油，能够一层一层的流失。那些燃着火焰的沟渠为什么围着古树？又什么会流到下一层逐渐消失？这些是这座古城上古先民的自保之策。 看看我们周围，此处有房舍，有陶器，有工具。他们肯定在这里生活。这里的火在当年他们还住在这里时，极可能是常年不灭的。这样才能保护他们免受这古树的伤害。火一旦熄灭，黑暗中古树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我们刚上来的时候是点燃了全城沟渠的天方油的，别忘了火刚灭时发生的事情。” 杨文观说的也有些道理，但胡林和枭鹰仍有疑虑：“这一层的火也灭了一段时间了。如果有事，我们来不及弄死那黑毛怪就出事了。” 枭鹰道：“这一层比上一层宽得多，我们离那些古树很远。” 杨文观却摇头否定：“绝不会如此简单。那些树枝上缠住了如此之多的人。你们想想这些是什么人？不可能是附近书院镇的人，全镇都给抓进来也不够的。我看那上面缠着的说不定就是这地底古城的先民。” 胡林道：“古城的先民？你，你不是说他们是好几千年前的人了吗？” 枭鹰惊叹道：“这岂不是长生不死了？” 杨文观冷笑道：“这样的长生不死给你你要吗？想想我们刚进来时遇到的猪婆龙。哪有那么大的猪婆龙会住在地底洞穴的冷水里？怕也很多年前就成了那些细蕊红的傀儡。这满城的先民只怕全是这些古树的傀儡了。包括褚河他们，现在也都是了。他们被火驱赶着，自发爬到下面去了。要是下面的火也灭了，你说这里会不会爬的到处都是？” 杨文观最后下了定论：“他们逐火而居，又敬畏这不见天日还枝繁叶茂的古树，向下开凿出如此宏伟的山中厅堂。生门必定在下不在上。我们要向下求得生路！” 说罢他也不再等胡林和枭鹰回应，他将自己整个残存的外套长袍脱下，只剩下里面的短褂，然后把那污糟一片的长袍用来制作火把。 瓦罐里的天方油和沟渠里的相比差了很多，又粘稠又不易点燃，做出来的火把燃起的火苗不算旺盛。 看起来杨文观是打定主意往下走了，枭鹰没了主意，只得看向胡林。 胡林道：“杨公子，我们没吃没喝，每个人顶多带几支火把。在下头找不着生路，就必死无疑了。” 杨文观却不回答他这些话，直接下令道：“你们快找找，再带一两门百出先锋炮或者九龙神机铳下去。记得带铅弹火药筒和起火儿。快！别他娘磨叽！” 两人被杨文观的气势一下镇住了，赶紧照办。 堪堪办妥备齐时，胡林又想到一桩要紧事道：“杨公子，这里可比上头宽大得多。我们的时间够不够我们找着下去的路？！”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枭鹰是有天生夜眼，但还没有厉害到能轻松看到黑暗中很远处事物的能力，更遑论这里如此宽阔高大，非得有个制高点才能看远。而此处先民的石头房屋，都非常低矮原始。枭鹰总不能爬到那捉人的古树上去吧？ 没想到杨文观却胸有成竹道：“我们不用找，你们抬头看。” 胡林和枭鹰抬头一看，原来头顶竟有着如同一些夜明珠般的荧光石组成的许多图案。 这些东西只有在他们背后的火焰几乎熄灭了，只剩下每人手中一支火把的弱光状态下才能看得比较清晰。他们之前几乎都没有注意到，除了杨文观。 枭鹰道：“杨公子，这真是住这里的古人弄的？您能看懂不？” 杨文观道：“你看，这怪物当时是从这边过来的。那边的沟渠里的天方油肯定是最早没了的。如果这样去推敲，我们头顶的图案并不复杂。我们面向黑毛怪来路的右后方，必定有向下求得一线生机的路。” 三人按着头顶微弱荧光石图案的指引，一路上避开了那些恐怖的古树。果然成功的来到了一道大门前。 这大门嵌在山体石壁上，是很厚重的青玉大门，比此前他们见过的任何一个山腹内通道都更加高大。 看起来厚重无比的大门此时却是半敞开状态的，似乎已经这样静静的打开了三五千年。 半敞开的青玉大门中间足够他们三人随意通行，门内的黑暗很浓，看不清任何东西，但里面却有阵阵清凉气流吹出，如同起了风一般。 三人心中都是一喜，说明这下面真的有可能存在出路！ 胡林拔出钢刀，将携带重要物品的两人护在身后，他道：“我在前面开路，你们跟紧一点。” 三人就这样，走入了这地底古城山腹中的青玉大门内，走向了更深的一层，可谓是在地底古城的地底了！ 他们手里的三支火把光点，就像是大山洞中可怜的三只萤火虫。在宽阔深邃的黑暗中，向着下方未知的巨大深渊走去，仿佛黑暗中随便来个什么东西，就能一口吞掉他们。 第六十七章 不可名状之物 从下方黑暗的深渊中不断有迎面而来的气流吹拂，十分稳定，下面的空旷巨大显然会叫人万分震惊。 “下面会有多深呀，杨公子？这样走太冒险了，只凭一个直觉。。。。。。” 胡林和枭鹰尽管一前一后护着杨文观前进，但仍然对往下走这件事十分的忐忑不安。 杨文观凭直觉判断往下走是生路，往上走是死路，这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杨文观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淡定：“下面这一层看起来要比第二第三层更深一些，空间更高大。二位别抱怨了，向火而生，大概是不会错的，在这地底火就是太阳。万一要是错了......” 枭鹰忙问道：“要是错了咋办？” 杨文观道：“要是错了，那咱们见了这神迹一般的古树树根，也算不枉此生。埋在这儿可比将来埋田埂边气派多了。” 枭鹰道：“都什么时候了，杨公子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胡林冷冷道：“今天我死了那么多部下，连尸骨都收不回来，如果我就葬在这下面，也是应该的。” 胡林这话讲的很沉重，杨文观也收起了戏谑的语气，不再试图轻佻的活跃气氛。他问道：“如果咱们能出去了，这些弟兄的身后事，金大人会怎么安排？” 胡林叹道：“一下子死这么些人，金大人能不能安排得妥当也难说。” 杨文观道：“这你倒多虑了，我认识老金可能比你时间长，老金本事很大。十有八九会找个赣南山区的卫所，做个合力讨剿山贼的塘报公文。再在南京都察院找个相熟的御史复核一下，就算是阵殆战殁，家里人还是可以拿到抚恤的。” 三人走了一阵，发现这向下的石道越发宽阔了，杨文观蹲下来观察了一小会儿，道：“这很明显是人为修整过的。往左右看看，应该有逐渐拓宽的痕迹。” 枭鹰和胡林找到了逐渐变宽的左右两边石壁，但上面并没有工匠做这类地底通道拓宽时常见的密集层叠凿口。石壁相当光滑。 胡林判断道：“这不像是挖的，我看是天然之物。” 杨文观却不信，他也来到侧边，右手仔细抚摸这在地底寂静了数千年的石壁，寻找着此处先民留下的岁月痕迹。 很快他就摸到了一道深深的缝隙，约莫四指宽，里面挖的很深，左右两侧棱角尚在，上下十分笔直，这一定是人工挖凿出来的。 杨文观笑道：“原来如此，这几千年前的古人也真是聪明。这不全是靠人工开凿的，可以说大部分是靠烧出来的。” “烧？火能烧穿这样的石头？” 杨文观道：“这个地底古城，看起来最不缺的就是那不知哪里流淌出来的天方油。对着一大块石壁日夜焚烧，于这里的先民来说不是个难事。火当然烧不穿这石头，但只要烧的够久，待巨石受热通透，在特定的地方泼水消热，往复循环十余日，加上几道事先凿出来的细细缝路，即可敲下来一大块石板。并不甚费人力。” 枭鹰道：“水火还有这般用途？这倒是妙，但是对我们来说有啥帮助呢？我们总不能在这大山里慢慢凿慢慢烧，直到敲出条路来吧。” 胡林突然领悟到了杨文观的意思，他急忙道：“且慢，如果当年的人是这样开凿出这条石道的，那这附近得有真正的水源。” 杨文观点头道：“不仅如此，你们可能不知道，在这种向下螺旋开凿的石道中，如果要长时间点燃火焰，光是上头我们下来的第三层有通气的口子是不够的。下头出去的那一端，也得有足够的气流才行。若没有，火也点不长，人也下不来。烧一会儿，里面的人就得憋死。” 枭鹰道：“原来如此，怪道我说在这么深的地方走着，还有风不停地往上吹。只是这风，真是出路吹来的吗？该不会......” 胡林皱眉道：“有屁就放。” 枭鹰惨惨道：“该不会是地府吹上来的阴风吧，俗话不是说阴风阵阵吗？” 杨文观哈哈一笑道：“这下边定是向上的大通途，才能有这样的风。我们跟着这些先民的路子走，准能出去。” 受到杨文观极具说服力的乐观判断鼓舞，三人士气大振，打起精神加快脚步。 很快，他们面前就再次出现了一扇高大壮观的石门，同样是半打开着的，门外竟然照射进来跃动的火光！ 连杨文观都忍不住要和他们一起欢呼起来，在这古老而深沉的黑暗遗迹中，能看到火光是多么的亲切舒适啊！ 他们三人这辈子都没发现过自己像现在这样喜欢火苗。 出得去大门是个斜向下的斜坡，下方不远处有一道雄壮的环形火焰。 看来这里流淌着天方油的沟渠更宽阔。 “娘希匹的，好热呀这儿！” 三人一进这门，就感觉到灼热感比上头几层要更加厉害！ 枭鹰抱怨道：“他娘的，要知道下面这火这么大，刚才就该直接躲进来，也免得跟那黑毛怪生死相搏了。” 杨文观道：“就怕上头火灭的快，地方又大，黑暗中一时找不到出路，我们早就给那黑毛怪生吞了。不过说到这儿，这下头一层似乎也太大了。” 这里看起来是这地下古城的最底一层，似乎是个巨硕无匹的大坑！杨文观等人站着的位置已经是最高处的一圈了，中心处是最低洼的。 在这巨坑中，有两道火焰圈子，仍在不停地燃烧。他们面前最近的这一段，可以看出火势非常雄壮，但到了远处，也不过是细细的一道亮光，丝线一般，可想而知这最下一层的巨坑是何等壮观。 这种震撼的场景冲击着三人的心智。 “里面那个火圈里，好像还有很多绿色的光点在动？那难道是？”胡林马上想起了不久之前在地底古城内山体最顶层，他遇到背上长出咬人树枝，和古树树冠合为一体的褚河。 这个曾经的部下在和这些古树合为一体之后，扑向胡林时，双眼就是这样泛着绿光的。 而其他所有遇害的部下，被树枝缠咬之后，也都是眼泛绿光。 杨文观道：“没错了，之前那些被古树控制的人，就是聚集在这里，他们从这里往上迅速攀爬，经过每一层留给古树的孔洞爬到上方。” 枭鹰说话声音都打颤：“这他娘的数量！” 胡林道：“也就是说，这儿的火要是灭了，里面这么一大群怪物就会冲出来。赶紧找出路！” 杨文观倒是没有那么着急，他一把拉住急匆匆想从左右两边开始找出路的枭鹰问到：“兄弟，你夜眼眼力好，你看看，两圈火中间，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大东西？” 枭鹰眯起眼睛仔细看后，回答道：“还真他娘有，好像是一堆石碑啊！个头还不小。” 杨文观兴奋道：“走，我们快找路进去看看。” 胡林和枭鹰都道：“不必了吧杨公子！我们还是尽快找出路逃出去吧，虽然里头也燃着火，万一先从里头开始熄灭我们不是死定了？还是别离那堆古树根那么近了。” 枭鹰更道：“自打进来到这儿，我感觉很不好，杨公子，胡百户，我们在这儿太渺小了！我他娘读书不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感觉这儿，这儿！这儿就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 胡林叹了口气道：“我也何尝没有这种感觉，就好像我只是一只小小的蝼蚁，飞蛾。一路过来，真就感觉自己进了什么巨兽的喉咙里，那西山书院，就像是一张嘴。如果这世上真有酆都鬼城，难道不是这儿？” 杨文观能理解他俩遇到的这种冲击，这地下巨坑的壮阔雄伟，如同神迹。杨文观看到的第一眼，也几乎激动的要跪下来，他多想范海新老师和白江波老师此时也能在身边。传说中的秦皇陵，怕是也未必能胜过这地底古城了。 但是比起恐惧，杨文观更加无法按捺的是内心深处疯狂涌出的求知欲！ 他知道这里很危险，他知道进入下一圈火焰中会更加危险，但是他更知道，如果今天他就这样离开了，他会后悔一辈子。因为他知道，下一次，很可能没有机会再进来，或者是没有机会再了解到真相。 顾家人和西山书院在做的事情显然跟这地底古城有很大关系。他们背后牵扯到的大人物，并不会愿意这里的东西问世。西山书院后院的地面塌陷了，显然是意外之事。 锦衣卫南镇抚司曾经反复搜查西山书院三四年，少说也翻了数十遍，什么也没找到。当然这也不怪他们，想想那地坑多深，多厚的一层土石。 如果不是那几株细蕊红拼命往上顶，又地动和暴雨，大概是不会塌陷出那地洞的。书院原本下到下面来的入口，想必异常隐蔽，不会是那个大坑洞，坑洞里的细蕊红和大猪婆龙，应该是顾家人想办法弄来的，也许和可怜的石匠雷德明，还有何二一样，这细蕊红和大猪婆龙也被接种了古树树苗。 这次杨文观等人刚进来没多久就出了事儿，王子彬的失踪也许是个意外，但他们被割断的下缒绳索绝不是意外！ 在锦衣卫放弃对西山书院搜查那么多年之后，他们还有人盯着这里。可想而知，如果自己这三人能逃出生天，下次再带大队人马回来，这里恐怕能被破坏的线索就都会被破坏掉了。 杨文观打定主意，当下必须甘冒奇险，拼死也要再多找到些线索。他得想办法鼓舞起有点丧魂落魄的胡林和枭鹰这俩锦衣卫缇骑的士气来。 杨文观道：“你们想想，这儿为啥两道火圈防着里头那些古树根，防着那些怪人？这儿一定是这古城先民们想出来的办法，跟着火就会安全。我敢打赌，这里必定有出路。出路很可能就在里面那一座座石碑上。这里太大了，如果不进去看看，我们永远找不到出路！” 第六十八章 别再看了！ 最开始寻找进入火墙内圈途径的时候，胡林和枭鹰两个南镇抚司锦衣卫缇骑还是处于懵懂状态的。他们的心智几乎被这宏伟且恍若神迹的场景所吞噬。那种感觉很微妙，连杨文观也无法避免，仿佛他们所处的山腹是活的，他们正在什么亘古巨兽的肚子里。有时又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永远不可能再离开这里。 好在三人并没有分散找太远，就已经找到了一座厚重古朴的石桥。它跨过火焰坑道，可以前往内圈。 杨文观道：“看来我说的没错，真正拦住古树和那些怪人的是内圈的火。我们得赶紧进去。” 杨文观意志坚定的第一个走了上去。在这种地方如果落了单，在这种黑暗的巨大空旷空间里的压抑感足以把一个顽强的人逼疯。 胡林和枭鹰只得紧紧跟随。 胡林对枭鹰命令道：“好好注意四周，如果看到什么异状，马上喊出来。” 在第一道火墙和第二道火墙之间，这段距离宽阔得堪比应天府的演武场。三个人走在中间，举着微弱的火把，连演武场上的萤火虫都不如。 真要遇到什么危险，胡林也只能指望枭鹰这个部下比较好的夜眼视力了。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调整佩刀的位置，又拿出百出先锋炮摸摸索索的装填。 枭鹰则道：“这儿太大了，我也看不了太远。而且，而且我太渴了，真想快点儿找到水喝。” 这里十分闷热，他们又连番激战奔跑，自打在雷德明牢房里喝过一次水之后，再没有机会补水，此时三人真是又渴又饿，全靠意志力支撑。 还好这最下一层虽然始终没让他们见着水，但也没出现什么危险。 走了好一会儿之后，他们已经隐隐可以看清第二道火圈，在火圈的前面有好些个巨大的黑影。这些黑影，就是那些大石碑。 杨文观接近这些大石碑时，瞬间就激动了。关键时刻，枭鹰突然从背后拉住他肩膀，喊道：“杨公子小心脚下！” 杨文观拿火把往下一照，才发现脚面前就是一条宽且深的沟渠，里面似乎也流淌着天方油，但并未着火。 胡林赶上来道：“好家伙，这儿还有一条，这里怎么没着火。” 杨文观看了看沟渠对面高大的石碑，两道火圈微弱的火光只能勉强照亮其轮廓，想看到上面的内容，凭他们手里这几支火把，看几个月也看不完。 他马上意识到：“这儿点燃了，我们就能看到石碑上的内容了！” 胡林马上摇头道：“这条沟渠太大了，我们这几支小火把丢进去，什么都点不着。” 杨文观道：“不，我们不是还背了几牛角筒的火药吗？” 胡林马上反对：“我们每个人就背了三个牛角筒子，要是都拿来点这沟渠里的火，着不着还俩说，用掉了可就再没有了，我们带这百出先锋炮是白背了。” 杨文观笃定道：“值得一赌，越快越好。你看看后面那些绿眼睛，这儿看得比上面更清楚。要是两道火圈都灭了，我们三个人背一百门百出先锋炮都是死路一条！” 杨文观所言不虚，距离他们当面的大石碑背后不远就是内圈火墙。 尽管火舌还在欢快的跳动，但他们已经可以隐约看到后方那高大的树影，以及不知道是不是在不断运动中的茫茫多绿色光点。只要一想到每两个光点后面就会是一个褚河那样的不人不树的野兽，这种压迫感真是叫人毛骨悚然。尤其是一想到现在还在保护他们的就只剩下内圈火墙那一道可怜儿弱小的火焰沟渠了，时间紧迫感简直叫人发疯。 胡林骂道：“他娘的，干就干了，杨公子，这把你要是带我们赌输了，里面那圈火焰一灭，观世音来了都救不了咱们了！” 三人在流淌着天方油的坑道边摸索了一阵，遵循杨文观的指示，用钢刀探到了一块比较浅的浅坑。 杨文观道：“虽说管此物叫天方油，但实际上西晋时期博物志中就曾谈及玉门关一带也有此物。可以燃烧如白昼，胜过大堆柴垛。虽然这里够宽敞通风，但我看此处的天方油质地较好，还是要小心火焰爆燃起来伤着我们。来，把火药倒这儿。” 在浅坑中，三人将随身背负的九筒火药悉数倾倒，做成半圆，下方浸入天方油流体中。 随后杨文观亲手点燃，一时间火光爆闪而过，三人都不得不捂住眼睛。 火焰从浅坑中迅速扩散出去，不多时，他们当面的八块大石碑前都燃起了雄壮的火焰，足以照亮碑面。 杨文观难掩心中惊喜激动，尽管喉咙干热，还是忍不住连声欢呼！ 枭鹰道：“杨公子，快看看，有没有出路？！” 胡林也没有那么惊喜，他看到那碑文上似乎是些晦涩难懂的，可能几千年来都没有流传于世的文字。哪怕他相信杨文观这个人博闻强记，饱读群书，恐怕也不太可能读得懂这些鬼画符一样的字。 好在这石碑，上半部是怪字，下半部却似乎是图画。胡林道：“你们快看这些画，说不定画上就有出路。” 三人绕过燃着明亮火焰转为照明石碑的天方油沟渠，来到了他们面前最近的一块石碑前。 为了谋得一条生路。三人不顾辛劳，在被火光照亮的八个大石碑前来回奔忙。 终于让杨文观确定了石碑叙事的顺序和内容。 原来，据先民的大巫师大祭司模样的人讲述，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上降下一颗巨大的火球，砸的天崩地裂，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山谷。 杨文观心想，这该不会是连通到杭州，绍兴当面的海湾的吧？ 上古的先民在一切平息后进入了这个深深的山谷，在山谷的尽头，他们找到了一个巨大的圆球，也许是一颗天外陨石。 在这颗天外陨石身前，先民们发现了几棵高大的古树。这些古朴苍劲的图画线条勾勒出极具张力的画面，原来初次见到这些古树的先民也有很多人被这古树散发出的枝条所捕获。 但是下一副图画就很诡异了。 一个人明显是被古树捕获了，背后还连接着树枝线条，但却有更多的人在周围跪拜他，显然他们在膜拜这个被树捕获的人。 然后就是一些更加浩大的场面，这些先民筚路蓝缕，在深沟裂谷之中建造了一座城市，这些古树就在城市中心。 接下来的图像就越发抽象了。 沟渠中燃起火焰，这个很好理解，这里的天方油很可能就像玉门关一带出现的天方油，都是从地底冒出来的。 这里的地底也有源源不断的天方油自流而出，最终被这些先民所利用，改造成了道道回转沟渠，控制住了这里的古树。 但是最后一幅图，就有些让杨文观费解。好像是在古城的背后，画了一个巨大的圆球，里面还分了层，下面有火焰在烧。这是什么意思呢？ 胡林和枭鹰也陪着杨文观看到了最后，还是没有看到什么有可能的出路。 两人不禁有些慌乱了，胡林道：“杨公子，可有头绪？” 杨文观也无奈摇头：“看不出来。” 枭鹰又问：“那上头的文字呢？杨公子可以解读吗？” 杨文观道：“这种半画半写的古字，不浸淫其中数年以上，再对照其出图古物逐字详解开来，是不可能解读出什么的。” 枭鹰听完就蔫了，道：“完了，我们这岂不是必死无疑？” 胡林道：“要不这样，我们先逃回这古城外，外面那些搁浅的古船附近应该还是安全的。到那儿再从长计议。如何？” 杨文观摇头道：“上面的出路怕是也不好找，找到了也未必能打开。” 枭鹰突然又激动起来，他指着后面大喊：“不好了不好了！外圈的火开始灭了！怎么办？咱们躲到石道里是不是能安全一些？” 杨文观和胡林猛回头观察，果然外圈的火焰开始从他们进来的口子向两边逐渐消退，显然是要开始熄灭了。 这里如此巨大空旷，想要靠肉眼排查摸索出出路根本不可能，一旦沟渠里的天方油熄灭到里圈，古树群树根下那些枝条和怪人蜂拥而出，他们三人就要在这里永远当古树的肥料了。 杨文观心道，层层递进熄灭的天方油沟渠，必然是有机关的，乃是人为设计。以上古先民的能力，刀耕火种，断无可能是精巧机簧！ 能维持数千年仍有作用的方式，唯有...... “我明白了！快跟我走，有出路！”杨文观说罢也不等人，拔腿就往前跑。 胡林和枭鹰反应过来也立刻跟上，又是惊喜又是紧张的问：“杨公子，前面当真有出路？” 杨文观道：“我大概知道这地底古城的火焰机关是怎么维持数千年仍可运作的了。想要维持数千年，它绝不会精巧。恐怕乃是用水火蒸腾之力来推动巨石以成此奇景。” 胡林不解道：“这怎么可能呢？水火蒸腾之力绵软无力，顶起锅盖也就勉强，如何催动巨石机关？” 杨文观道：“如果有无限的火，超大的锅呢？” 胡林道：“你是说......” 杨文观道：“那颗天降巨石就是那口绝世大锅，出路不出意外，当在其背后。我们往前走，贴着第二圈火墙往对面走。这天降巨石在地底古城后面，穿过那些古树根就是，快走！” 三人是强忍饥渴疲累，背着书册铜盒，大步流星的往里赶路。 当他们经过第二圈火墙边上时，还是忍不住朝里头张望。 这古树的根部在地底，真是无比壮观。高而笔直的树干穿过这地底空间的上方进入上一层，从底部看上去就像直入黑夜中的九天星河。而底部根须纵横乣结隆起，内中如同迷宫，还透出隐隐的红光。似乎在树根底下有什么巨大的，冒着红色微光还微微跳动的东西。 当然，还有着无数在树根附近不断上下爬行，跑跳，如同俗世中见到的树根底下虫群一般的“人”，假如他们还算是人的话。 这些“人”不时和背上插着的枝条分离，上下爬行走动，双眼泛着绿光，但身上和那些古树枝条不会分离太长时间，片刻之后总会再度连接起来。 之前跟随他们一起进来西山书院地底坑洞的弟兄们，现在很可能也在其中，成为了蚁群一样反复爬行的活死人。永远也无法再离开这些古树了。 胡林和枭鹰分别长叹了几声，脚下却一点也没放缓。身边一起服役了好几年的弟兄，就这样永远被禁锢于此，这让他们百感交集。 杨文观心中也忍不住为这几天来才刚认识的锦衣卫缇骑兄弟们默哀。 但是，就在他们快速经过内圈火墙附近时，有一种异样的心悸掠过杨文观的心头。他好像看见了什么特殊的东西，或者说，是特殊的一个“人”？！ 胡林和枭鹰往前疾行时，杨文观却忍不住驻足回头观望那一群古树的树根附近。 他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有一双极度锐利的目光正在窥视他，以至于他后背和头皮突然发麻。 “杨公子？！你怎么还不跑！”枭鹰发现杨文观落在后面了，忙回头呼喊。 杨文观却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先往前跑，自己稍后就跟上。而他自己则紧张的来回扫视那些古树的树根群，会是自己看错了吗？他分明就感觉到...... 突然，杨文观的目光和那可怕的，阴毒的，锐利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他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来自数千年前上古时期的阴毒邪神，眼神中带着那样强烈的怨恨！ 一个高大的血红色人影，站在树根前，慢慢穿过无数反复爬行走动的黑色人影，逐渐走到火墙边，正望着杨文观和胡林等人。 它和其他被古树控制的人全都不一样。那些眼泛绿光的“人”，更像是古树下的虫群。而这个浑身血红色的，头上长着鹿角一样红色枝芽的人影，它并不像无意识活动的野兽，而是迈着缓慢却有力的步伐，十分坚定的走向杨文观等人，走到火墙边甚至还歪了歪头，似乎是在打量他们。 它是有智慧的，而且毫无疑问是在认真观察着杨文观三人！ 第六十九章 地王的陵寝 “杨公子，还看什么，别再看了，快走！我干他娘的，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回过身来拉拽杨文观的胡林被那火墙后面血红色的怪人吓了一跳。 杨文观大受震撼，心想这血红色的怪人会不会是石碑上刻画的那个受到万千先民膜拜的树下怪人？ 似乎内圈的火焰也足以阻止这个怪物走出来。 只是，内圈火焰不知何时就会熄灭！ “走，我们继续往前跑！”杨文观转身就跑，速度大大超过了回来拉他的胡林。胡林心中暗骂，这个不要命的公子哥，要不是金大人的死命令，自己绝对会扔下他。 杨文观，胡林，枭鹰三人急急狂奔，手上携带的火把已经用到了最后一支。 很快他们抵达了这个巨坑的另一端边缘，而这里的石墙，一看就知道非同一般。 这一面的石墙上，全都是大大小小不规则的孔洞，就像是一个超巨型的蜂窝壁。 但是很快杨文观等人就傻眼了，他们另一端走进这巨坑的地方是在那一面的正中间。但是这一面的中部一段确实没有任何门洞迹象的。 胡林问道：“会不会是暗门？” 杨文观和枭鹰拿出钢不断的来回在墙面上戳，这一面的蜂窝状的石墙果然罕见，看起来像是干燥的岩石，戳起来却异常的绵软坚韧。 他们戳了一会儿，没戳出任何可能是暗门暗道的地方。 而此时此刻，他们身后却忽然响起一阵尖啸声，就好像有几百上千人同时高喊高呼，但那声音不完全像人，要比人类的更加尖利干硬。 胡林回头一看，内圈的火焰也正在从远端开始熄灭，目前只剩下一个半圆了。那些星星点点的绿色光斑开始耀动起来，很显然，无数像褚河那样与树木结合在一起甚至已经千百年的人，正在急切的要从树根和树干上涌出。 枭鹰简直要抓狂：“胡百户，杨公子，我们怎么办？！” 胡林道：“这儿也有点距离，他们未必能发现我们然后冲过来。” 杨文观道：“你想想刚才看见的那红色怪人，我可不敢赌，赶紧找找出路，不然我们就死定了！” 枭鹰道：“可这儿没有啊！杨公子你再想想石碑上那些画，确定在这儿？” 杨文观道：“不在中间，就在两边，一定是这里，我们往两边找！” 这是一个可怕的选择，往哪一边？他们身后，内圈火焰已经肉眼可见的加速熄灭了，目前只剩下朝着他们的最后半弧，无数绿色光点正在从两侧涌出。 三个人，左右两边，无论怎么选，总有一个人要落单。更可怕的是，万一只有一边有出路，另一边的人必死无疑。 胡林道：“去哪一边？” 三个人一起跑，选对了一起活，选错了怕是就全军覆没。 然而局势没有给他们留思考的空间，伴随着一阵高亢的尖啸，所有的绿色光点仿佛受到了统一指令那般，集体朝着他们仨冲了过来。 每个被树操控的人背后都追逐着几条树枝，不时和他们连接又不时脱离开以避免缠绕成死结。 大量的树枝在地面疯狂拖行蛇形，发出了大量的磨唦声。 胡林和杨文观此时站位靠左，枭鹰站位靠右，三人最终还是本能的聚拢到了一起，往左边奔逃。 胡林道：“今番要是寻不到出路，可真是要被杨公子你害死了。” 杨文观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前方必有出路！” 大量眼放绿光的活死人，如蚁聚兽群般猛扑过来，手脚并用，声势骇人。 眼看着背后拖动无数树枝的，如海啸般的绿眼怪人群就要吞没他们三人。 前方绝境逢生，果真如杨文观所料，最侧边拐角处真的有一道石门和简陋古朴的阶梯。 这石门向内打开了半截，三人如获大赦，死命冲入其中，然后反身关门。 这石门无比沉重，三人不得不扔掉手上已经焰若游丝般的最后一支火把，使出吃奶的力气，全身力量压在上头将门推平关闭。 很快他们听到外头传来很多沉闷的声音，想是那些绿眼怪人和树枝拍击到门上，可能是因为这里是个夹角，怪人虽多却无法合力，只能拥挤在外面，最终也没能打开这道石门。杨文观等三人再次逃过一劫。 只是，他们最后一支火把也因为三人将之紧急丢在地上推门而熄灭了。 他们身后的石道内，一片黑暗。 这是他们第三次遇到这个状况了。 枭鹰因为天生夜眼，黑暗中视力较好，被支使在前边摸索一番，看看是否还会在侧面和地面发现可以用来照明的遗留物。 然而很遗憾，枭鹰往前摸索了两丈有余，什么也没有，虽然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孔洞在墙上，但里面都是空空如也。 杨文观道：“那就没办法了，我们只能摸索着往前走，生死有命了。枭鹰兄弟，把那铜盒给我。” 枭鹰颇感奇怪，但还是照做，他在暗中摸索，把身上之前获得的网兜包裹着的铜盒解下来递给杨文观。 杨文观摸黑接过铜盒，然后将其调转方向，绑在了胸前。同时他还把自己背负的那一袋书本账册也换到胸前绑好。 这样他胸膛和腹部就被铜盒与书本账册给覆盖保护住了，虽然不是铁甲，但多少也聊胜于无。 杨文观从腰间抽出自己的铁剑，对二人道：“你们跟在我身后。” 三人就这样在黑暗中鱼贯摸索而行。 这地下古迹实在是太多诡异凶险的玩意儿了，那些古树和被古树枝条啮咬控制住的人就不说了，树根底下走出的血红色怪人最让杨文观震撼。 除此之外，浑身黑色长虫的雷德明，脑袋变成一朵大花的何二，监牢里那些到处爆裂而扭曲的奇异人体，既恶心又可怕。 在这黑暗的石道中再冒出任何致命的东西都是有可能的，三人不得不精神高度紧张的缓慢前行。 所幸这一次，他们并不需要在黑暗中摸索太久。 当他们往右拐之后，很快见到了一些光亮，似乎是火光。 三人得益于火光，快速的通过了石道，来到一片相对开阔的地方，似乎是那堵蜂窝状的墙面背后的内部空间。 在这里，他们再次见到了让人震撼称奇的一幕奇景。 原来他们走出石道之后，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内部空间中，看来那满是蜂窝孔洞的石墙后面是中空的。 而出了石道之后，脚下就只有一条三人并肩左右的路，路外面是一个燃着熊熊火焰的深坑，这空间里刮着灼热的风，显然从外面不知道什么地方有大量的空气灌入。 而石道外的下方，是好几条比他们在外面见过的更加宽阔的沟渠，里面的天方油正在燃着熊熊烈焰。 最终这几条沟渠汇聚到他们左边的坑道尽头，那里有一个圆形的黑色石头池子，约莫半径十余丈大小，那里的火焰最为炽烈。 整个内部空间里，十分炎热。 他们四周的墙壁上都有蜂窝状的孔洞，头顶更是有一个巨大下垂的垂体一路延伸到那火焰池子里。 杨文观指着那下垂的顶部道：“原来如此！看来这天降巨石内部是分层的。上面这一层，恐怕里面都是水体，每次经过长时间烧灼，受热蒸腾膨胀，推动上一层的巨石机簧，才能操纵这每一层自流的天方油闸口。虽然原理简单，却怕是需要成千上万人劳作百年才可以完成。这样的中空火池，可能有好几层。应该绝大部分是天然而成，再施以人工改造，才能有此千年运转如一的神迹！” 枭鹰却顺着他们三人脚下这条路一直看到了左边上方，那里有一道阶梯，阶梯上方还有一道打开的石门，似乎里面也有大量的风涌出。而他们对面远处似乎也有这样一条侧边高处的石路，看来刚才生死关头往左往右应该都是有出路的。 枭鹰喊道：“胡百户，杨公子，左边尽头看起来是生路啊，我们有救了！” 杨文观此时正解下身上的铜盒，重新让枭鹰背上，而胡林却意外看到，在他们的右下方，燃着熊熊火焰一路流淌进来的几条沟渠的来处，似乎有一片不得了的遗迹！ 胡林急忙拍了拍杨文观的肩膀，指着右下方燃火沟渠出现处道：“杨公子，你看那边！下面是不是还有一层？” 杨文观往右下方一看，果然看到了惊人之处。右边应该是他们方才逃命时遇到的那面蜂窝状墙壁的下方。燃着烈焰的沟渠从里面延伸出来，而在更里边的区域，竟然存在着一个双开的威严石门。虽然不十分的高，但却很宽阔，而且上面有很多浮雕。 在石门之前，还有一片白花花的物体，杨文观定睛细看，竟然像是一个殉葬坑。 坑里满是白骨，兽骨，最引人注目的是好几个巨象头骨，那长长的象牙十分显眼。 这样一大片人兽骸骨就摆在那汉白玉石门前，石门在几层阶梯上方，显得那样让人敬畏，仿佛门后关着的，是真正的亡者世界。 杨文观道：“看来这地底古城中的山腹下方，不止三层啊。方才那巨坑古树的下方，原来还有一层，这怕是已经来到了古树树根的下方了。” 胡林问：“杨公子，这里面会是什么？” 杨文观道：“恐怕，这里就是这地底古城真正主人的陵寝了。也许，历代古城之主，都葬在这里。” 枭鹰道：“胡百户，杨公子，咱们是不是先逃出去，将来再回来细细看？” 胡林刚想赞同，杨文观却举手制止他道：“咱们蹲下来，往最右边的角落看过去，那里似乎有些对我们很有用的东西。” 三人蹲下来使劲儿往里看，在那石门的左边最里面，闪烁的火光照出了一个轮廓，似乎是一个不断有流水冒出的凸起地面的池子。更重要的是，池子旁边，似乎有很多木箱和瓦岗还有一些散落在地的物体，工具，铳炮，甚至铠甲。 三人面面相觑，杨文观道：“无论是西山书院和顾家，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哪路兵马，看来他们最终要找的东西，就在这石门后头！在古树树根下面！” 第七十章 高阁老 即将入秋的凉风带着些许塞北的风沙，在三晋之地带来呼啸的干燥大风天。此时登高远眺，天高万里，渺无云迹。北国的秋意，总是来的比南国更早。 四野之地，乡民正在收割麦子与高粱。 今天对洪洞的一个李姓乡绅来说是个大日子，在家族土堡内，偌大的厨房正在拼命忙碌。今天家主招待一位无上荣耀的贵客，此刻正在小山头的木楼上，陪着这位贵客品尝头份叶尖的汾阳毛尖茶。 此茶在三晋之地乃是招待贵客的上上之选，头份的更是难得，价比黄金。 李丛前几年遭人弹劾，被迫赋闲在家已经许久。目下他把所有复起的希望都寄托在今日这位贵客身上了。 尽管这位贵客，事实上也牵扯到前不久的京察大案中，同样赋闲了一年了。 可李丛已经花费了大价钱，通了张阁老的关系，几乎百分之百确定，今天这位贵客不久之后，就会重掌天下大权，成为神州大地最举足轻重的人物。 “高阁老，一会儿菜就备齐。那个，西边边外，套虏虏酋淖力兔和小黄台吉专门孝敬阁老您两只羊羔，已经烤制了。还有三斤初乳膏子，这最是难得呀，对保养身体最是有利。阁老不可不尝尝。” 李丛对这被他称为高阁老的瘦高老者甚是恭敬，几可称之为谄媚。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不久之前卷入杨博京察大案而被迫返乡休养的高拱，高阁老。 高拱身材高寿，面容冷峻，皮肤褶皱斑驳，眼神锐利之极，他只望向李丛一眼，李丛便感到巨大的压迫感。 高拱轻声道：“李府台，你交游甚广啊，连套虏的虏酋也是你朋友。” 李丛连忙道：“阁老说笑了，阁老说笑了。那淖力兔和小黄台吉，可都是奔着阁老您的名头，孝敬您呢，我何德何能啊。” 高拱深深品了一口茶，这汾阳毛尖，他确实喜欢。他对李丛道：“李府台这次请老夫来，可是从京城方向得到什么消息了？” 李丛道：“阁老您手眼通天，在下哪儿敢献丑。消息很快就会传开，张阁老和我的族叔李公公已经在全力筹备阁老你复起之事。首辅之位仍然虚位以待嘛。我族叔和张阁老始终认定，此位非高阁老莫属啊！” 原来这李丛的族叔，正是此时的内廷红人，大太监李芳。 高拱捋着胡子微笑道：“是认定了老夫，还是他俩应付不来当下的局势呢？也许颇感吃力，只得再让老夫出来担待了。” 李丛这倒有些听不懂了，问道：“晚生愚钝，还请阁老赐教。” 高拱反问道：“李府台觉得如今时局极好？” 李丛不敢轻易回答，他族叔早已派人来传话，高拱复起，重掌阁部已成定局，无论是张阁老还是皇上，都属意如此。所以高拱这反问的，让李丛感觉怎么回答都很容易踩雷。 李丛斟酌道：“阁老所说时局，可是指盘踞边外大青山的虏酋俺答？这几年，他倒是势头渐弱，据说性子也软和了一些。” 高拱道：“王大人在西边儿干得不错，去年出塞，亦有大捷。虏骑也是好些年不能深入晋地了，此处百姓确实安居乐业。你说的倒也对，眼下却是好时局。想必你族叔李芳也是真心请老夫回去共享太平盛世。” 李丛赶紧大拍马屁，顺便帮自己族叔说话道：“那可不是，自打阁老返乡休养，我那族叔，隔三差五就从京城派人来。让我多多跟阁老请安，向阁老学习一二，京城里的好东西，他老人家从不忘阁老。” 高拱又慢慢抿了一口这汾阳毛尖，对李丛道：“李府台，一会儿我有几个朋友就要到这府上寻我谈些事情。我想，就让他们顺道在这里一起用午膳，李府台觉得可还方便？” 李丛连忙道：“哎哟哟，阁老您这么说，可太见外了。能招待阁老的朋友，那是我们李家上上下下的大荣光，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呀。” 高拱道：“既如此，估计他们稍后就到，李府台可以让下人在堡门候着，他们一到便带来此楼。老夫单独陪他们喝几口茶，随后再一起用膳吧。” 李丛哪儿敢不从啊？他连声答应，亲自带人到家族土堡的大门外迎候。 他们家族土堡就在县城西门外不远处的小山包上。三晋之地的豪绅巨贾，大都在县城外寻觅可以打得水井的小山包，建立土堡砖楼，在附近广置田地，开设商号，一族之中有时多达数百人均居住其内。万一遇到土匪，鞑虏，闭门自守足可坚持数月。 高拱时间算的很准，李丛并没有等多久，很快就从县城西门出现一队马队。这马队的马匹高大肥壮，骑乘者为首数人锦衣华服，或器宇不凡，或文质彬彬，神采出众。 背后随从几人也一并骑马，虽服装质朴，但精神抖擞，目光坚定。 这一队人径直奔李家堡而来，李丛忙率家中仆役上前相迎：“几位大人，此处是李家堡，李丛有失远迎了。” 一名身形高大，浓眉大眼的男子上前对答：“下官原是河南都司掌印署都指挥佥事聂大经，将往通州就任参将，我等正是来此拜会高阁老，多谢这位李员外引路。只是不知李兄现居何职，我可以向后面的杨大人和叶大人告知一番，以免唐突了李兄。” 李丛忙道：“聂参将远道而来，幸会幸会。我原是汾州府知府，几年前就赋闲在家，尚未起复。不知后头杨大人和叶大人是何官职？还望聂参将知会，以免晚生干渎上官威仪。” 聂大经道：“叶大人现居礼部员外郎之职，不日即将赴任山东按察司佥事。杨大人原为礼部侍郎，日前才刚致仕还乡。我们三人也是顺道一同来拜访高阁老。” 李丛连连礼敬，忙将三人请进李家堡。 原来这三人，一人是河南武官升任北直隶要冲通州参将。一人是礼部员外郎，外放山东按察司佥事。还有一人则是从吏部侍郎的高位上，致仕还乡。 三人真可谓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知是如何凑到一起，来这洪洞县拜会高阁老的。 不过，这也不是李丛应该考虑的事情，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厨房有没有把羔羊烤制到最合适的水准。将聂，叶，杨三人让进李家堡顶端的木楼后，他便急匆匆去看厨房的情况了。 高拱身边站着两名青衣护卫，他自己已经闭目养神了一会儿。 聂，叶，杨三人进来，高拱立刻睁开眼。三人正要行礼，高拱忙阻止道：“此刻不在朝堂，不要行这些虚礼。坐下来喝茶，直接说一说要紧之事！” 三人颇知高拱习惯，立刻遵命坐下。 即将外放山东按察司佥事的叶宪立刻拿出一个大袋子，放置于桌上道：“阁老，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最近一年的各部邸报誊抄了一遍。与杨大人汇合这几日，已经参详了一番，确实按阁老所说，发现了诸多疑点！” 三人中最为年长，也是官位最高的杨巍苦笑道：“真是斗不过他们，我也只能以退为进，等阁老复起，再想办法让我换个路子也复起。” 高拱冷笑道：“只怕他们早已渗透到了各处，无孔不入。聂参将，说说你遇到的事情。” 聂大经不敢怠慢，忙道：“末将在。诸位大人，五月时，总理河道都御史翁大立大人要整修豫北诸河。力役征发齐备，但工费欠缺。工科都给事中严用和发函至河南都司。恰好有随京班匠和班匠银同上北直隶的京贡茶商船队同行已至徐州一带。茶商随船携带现银甚多，愿意助力翁大人和布政使衙门完足修河工费。只求本都司今年起解陕西边军秋粮时多派军役，助其运茶至秦州一带即可。” 说完这，聂大经便不言语了。 叶宪不得甚解，杨巍低头思索却不说话，叶宪不得已问高拱道：“高阁老，您让聂参将讲这么一件事给下官听，请恕下官愚钝，下官实在不解其意。” 高拱微微一笑道：“呵呵，叶大人且回忆回忆，你这几日和杨大人参详的邸报中，可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能与此事产生联系的？” 叶宪绞尽脑汁，确实一时联想不到什么。 杨巍却突然抬头道：“如今是九月，上个月的邸报，叶大人可想起什么？” 叶宪脑子里一个激灵，双眼大睁，疑惑道：“难道是，八月时，御史李良辰的奏疏，甘州茶司一事？不对，此事还要更早，应该是......” 杨巍道：“礼科都给事中何起鸣上疏言今年四川巴州，通江，南充，广元各州县茶园都大幅歉收。茶课本色难以征收。四川茶课历年专为松潘，甘州茶马司买马备边之用......” 叶宪此时也反应过来了，他接着道：“随即，御史李良臣奏报，四川征茶，转运劳扰。当改征折色并扣原给脚价，官民两便。而甘州茶司尚有可支剩茶足三年买马之数。请暂行招纳四川茶三年，待茶尽而止，兵部覆从之!” 叶宪一边复述，一边打开袋子翻看自己誊抄的邸报。由于这是最近的事情，就在最上面。 高拱仍然冷笑道：“有关的事情还不止如此吧。” 杨巍道：“确实，月初，总督王崇古奏请发太仓银给固原，宁夏，甘肃，延绥等处，以完军饷。本次正好轮到甘镇备饷银最多。这，难道是......” 高拱道：“王崇古已经派人快马加鞭给老夫送了封信。预计再过半个月，兵部就要知道，甘州茶司库存有虚，实数不仅不足三年买马之量，连今年西番秋马市的交易量都远远不足。” 杨巍道：“今年四五月坊间便已经知道江南和淮南淮北的茶园都大为丰收。我在京城时，六七月间便已经见到各牙行的茶叶都大为掉价。如此说来......” 叶宪道：“那岂不是王总督刚奏请的大批军饷，不得不用来填补甘州茶马司秋季马市的空缺？那岂不是正好要高价将这批请托河南都司起解随运的茶叶买下来？甘州，川西，徐州，京城，两淮和江南，还有豫北的河道。” 叶宪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的数这些相关地点和要素，他惊奇道：“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他们可是要赚一大笔银子呀。” 杨巍叹道：“果然又是如此，这有点像前不久发生在漳泉一带的离奇倭乱和白莲教动乱。那邸报，也叫我看的不明白。” 高拱叹道：“正是如此啊。快，太快了。” 叶宪不解，问道：“漳泉一带什么事太快了？” 高拱笑道：“看来叶大人不知道福州卫和潮州卫离漳泉有多远哪。” 杨巍在叶宪耳边附耳低声解释了一番。叶宪大惊：“果真如此，岂能有这种巧合之事？这简直就是未卜先知！” 高拱道：“这些年，老夫总觉得朝廷里有那么一些人，太快了，总是比别人快，比老夫快，无论做事还是传讯，快的就像未卜先知啊。可偏偏这些年来，老夫也算是暗中穷尽所能，却始终抓不到他们的跟脚。” 聂大经和叶宪面面相觑，而杨巍则叹道：“确实如此，这些年，跟他们斗得我也总是心力交瘁，甚至可说我都没有能够和他们斗上，只是在堤防而已。我始终摸不见他们的核心中都有哪些要害人物，要不是为着阁老要起复，我还想真的就此致仕归隐，不再过问朝廷事情。” 高拱道：“这次，他们在漳泉一带太出格了，总算是露出了真正的马脚。你们几个都是老夫真正的心腹之人，此番老夫有事交代你们去做，这次必能拔出一些根茎来。先随老夫去用膳吧。” 第七十一章 浩劫之后 许多天前，海澄县的老仵作罗辉奉命来拆解剖开那巨大虫尸。彼时恶臭熏天，污秽难言。 然而事情奇就奇在，当老仵作的学徒剖开巨虫后脑勺一带那可以探出半个人身的肉口子时，斧头劈砍到深处，他发现了一颗金黄色的蛋。 那蛋色泽饱满，外表光滑，毫无腐烂肿胀的迹象。学徒叫来老仵作定夺。 罗辉用小刀将这金蛋取了下来，取下来那一刻，古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金蛋似乎动弹了一下，像是活物一般，饶是罗辉几十年老仵作见多识广，还是差点吓得从手上掉下去。 随后，这巨虫的尸体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本不断散发的恶臭迅速消散了。整个巨虫尸体很快变为散发出大量浓郁的香味，飘香十里，连原本大围屋里其他活死人尸首与污水留下的恶臭也都被掩盖过去了。 这股香味倒是十分好闻，如同浓郁的花香。 但罗辉担心此香气有毒，便赶紧招呼在场之人迅速撤离，随后将山上三座大围屋所在的山寨全部封锁起来，大门堵死。 此后这香味一连多日不曾散去，几路官兵也不愿意冒险进入将其焚烧处理。 于是只能暂时搁置了下来。 周子宁姐弟，张龙等人，在这场浩劫中幸存下来。但却不被允许离开这个村子。 周家寨山下村落房屋周边都被几路官兵立起了木栅栏，日夜都有人巡梭守卫，严禁任何人出入。 周子宁只得带着老弱妇孺，自己的弟弟，以及张龙等少数几个幸存者在村中清扫出一些房舍暂居。他们被告知要远离围屋所在的小山，以免那些奇异的香味有毒。 所以最开始，他们想尽可能到寨子下面村舍最中心的地方去住。 然而头几夜里，晚上差点出事儿。有一个断了一条腿一只手的活死人，被关在一户人家的地窖里 俩小孩想给人群收集吃的，竟然莽撞的非要打开那个地窖。 结果那缺一手一足的活死人突然从门边猛扑过来，好在它原断了一手一脚，虽然凶猛，却不甚得力，一下扑咬没能命中。 周子宁姐弟和张龙火速赶来乱刀砍死了这活死人。 周子宁道：“看来官兵没把这里都清除干净呀。这晚上不能深入到村子里住了。我们先住边上这一排的几间，还要锁死门。不行我们拆一些门板桌椅，到后头海边林子里搭一些木头房子暂住也行。” “凭什么听你的呀？你以为你是谁？以后这里还叫不叫周家寨都俩说了。” 黄子洋和黄子锡是黄家的一对兄弟，周家寨惊变时躲在染坊侥幸没死，他们都是染坊的小工头。 而他们所在染坊，正是周子宁姐弟的父亲周金的产业之一。 原本他们侥幸得救，刚与大围屋一群人，还有张龙等人汇合时，对周子宁是毕恭毕敬的。 可后来，官兵从大围屋人群中搜出了斋藤松父子，将他们拘押带走，并且把所有人分隔开，挨个审问了一轮。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这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藤先生，竟然是个倭寇！ 而且官府怀疑，周家寨德高望重的，曾经在戚继光标下充马兵千户的寨主周霸，竟然涉嫌通倭。 因为这藤韩松父子，也就是斋藤松父子，便是以周霸故交好友的名义寻来的周家寨。 周子宁拼命追问父亲，大伯父和张寇的下落，但潮州卫和福州卫的官兵根本不管她。 还有人要以搜查身体咬痕的名义，要扒她们女眷衣服。 幸好靖海卫的官兵及时赶到，喝止了此等行为。卢仲远，秦剑，邓杰，以及泉州游兵营的胡参将都与周霸相熟，自然不能眼看着他侄女和其他周家女眷受辱。 之后，四路官兵将周家寨周边用木栅栏全部围死，日夜巡守。成功逃出生天的其他乡民也必须到临近设置的灾民营地点卯汇齐。 而泉州福州，海澄县的常平仓，义仓都已经开始转运口粮。灾民登记造册之后，便可以领取口粮。 只是周家寨附近田地，一时半会儿不许耕种。而漳泉一带地狭人稠，一下子腾不出田地安置那么多人。传言要把一大半人安置到海澄县北面的山区里去垦荒，也是闹得人心惶惶。许多人宁愿去泉州府，晋江城一带做工跑船讨生活，也不想进山区屯垦。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自愿回来点卯领取口粮。毕竟乡野的鱼鳞册，黄册，多年未曾更新，县官也掌握不了下面那么多人口。 这也给辨认死尸，清点死难者带来了很大麻烦。而且官兵担心疫病传染，并不敢取下遗物，再加上那些死尸很多都残缺不全，最终都是草草焚烧殆尽。 在卢仲远的特别关照下，靖海卫官兵每隔几天都会派人送进来一些粮食。 其实周子宁等人被困在周家寨村内倒是不缺吃喝，村里大量的存粮够他们这点人吃很久。 只是周霸，斋藤松父子，张寇，都被福建都司，按察使衙门，布政使衙门联合看管拘押起来了。巡抚，南京兵科给事中都来了泉州府，要求所有人都不得随意谈论此事。 故而卢仲远，邓杰，秦剑也不敢透露周霸等人的去向。 而在周家寨的围墙内，氛围正日渐变得越发微妙起来。 周家的男丁和男性仆役几乎没有人幸存下来，只剩下了周子宁的弟弟周子安一个少年，其余都是亲族女眷和孩童。 而染坊中侥幸逃生了五名男子，他们以黄氏兄弟俩为首。这五人近来对周家人的敌意，在张龙看来是肉眼可见的上升。除了敌意之外，更有一种赤裸裸的兽欲，似乎已经越发的难以压制。 而他们往往一张口就是“倭寇的女人”，“通倭的婊子，贱妇”之类的难听的话。 要说周子宁心里完全没有害怕，那是不可能的。但她脾气仍然刚烈，她回怼几人道：“从山上围屋到村中间这一块都是我们姓周的住的，你们要看不过去，可以滚回你们那一片去住！” 黄子洋一脚踹开身前挡路的柜子，就往周子宁面前大步逼近。 她弟弟立刻拿着手弩和钢刀站到姐姐身边。另有两个周家的中年妇女，拿着叉子和一杆竹枪靠了过来。 黄氏兄弟俩都是年富力强，身体健壮之辈，而周家这边，只有一个少年。周子宁和那俩矮胖中年妇女，他们并不放在眼里。 黄子洋拿刀指着姐弟两，骂道：“怎么着，老子偏不走，晚上还要睡你旁边呢。你要不愿意，找你小姑来替你也可以。” 周家这群女眷里，除了年轻貌美的周子宁，还有好几个小媳妇儿，也在这次浩劫中靠着躲在夹层里幸存了下来。 但是，因为靖海卫的军官是跟周霸相熟的，这次封锁之前，也关照过周子宁，派人送来口粮也是交给周子宁。 黄子锡听到动静，也忙拿着藤牌和腰刀跑过来给他哥哥撑腰。他恶狠狠的瞪了周家的女眷们一眼，又环顾扫视四周同样幸存下来的几个染坊工人，以及张龙。 染坊里幸存下来的其他几名工人，此时还不敢跟随黄氏兄弟闹事。 而张龙则一脸警惕的看着他俩，很显然是没有展示出任何要支持他们的意思。 黄子锡便冲着张龙喊道：“喂！小伙子，你看着面生得很啊，前几天你说你叫什么来着？你姓张是吧？” 张龙前几天确实对他们介绍过自己了，他谨慎的点点头，却不答话，尽管他实质上是个能言善辩的。 黄子锡和他哥一样有着古铜色肌肤和结实的筋肉，他随意的挥舞着钢刀，对张龙道：“你，你哥叫张翰对不对？妈的，我还认识你哥咧，他的一个老姑婆，也是你的老姑婆，年轻的时候被倭寇祸害过，一辈子没嫁出去。你看看这倭寇家的小娘皮，在这里发号施令，你有种没有？我问问你。” 周子宁大声道：“住口！你说谁是倭寇家的？我大伯父可是戚家军的千户！” 黄子洋大笑道：“操，还提你那伯父啊，他都他娘因为通倭被官府抓走了。鬼知道我们这村里到处活死人的疫病是不是你伯父和那倭寇父子俩弄的！” 黄子锡附和哥哥道：“那不提她伯父还能怎么样？提她爹啊，别说她爹现在下落不明的，就是她爹还在的时候，那也是个王八蛋啊。谁还能有我哥俩清楚？” 黄子洋转过身对着那几个幸存染坊工人高声道：“你们就说我弟弟说的对不对。我们兄弟俩以前欺负过你们，打过你们，那他妈还不都是周金的命令？周金怎么对我们哥俩，又是怎么对你们的？你们自己想想，那就是个臭王八蛋啊！对我们可狠了是不是？” 张龙冷眼旁观，他觉得这次黄氏俩兄弟是抓到点了。几个染坊的工人都有点触动，看着周家女眷们的眼神也有点变了。 周子宁周子安姐弟俩气势也矮了一截，提到他们的爹和提到他们的大伯父之间，那种底气的差异非常明显。 张龙心道，听自己哥哥和张寇说的，这小姑娘的老爹周金也确实不是个好东西，是个村霸。而且按张寇那日所说，周金确有通倭嫌疑。 只是那天本打算给张寇父母迁葬的，没想到后来发生如此惊变，在场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当下在场的人除了张龙倒是没人听过那日张寇对周金的指控了。 想到周金这一节，张寇倒也犹豫要不要对周家女眷们出手相助。 黄氏兄弟步步紧逼，周家其余女眷和儿童，还有几个老人都远远躲开了。周子宁，周子安姐弟两和两个婶母，拿着武器缓缓后退，气势上就矮了。 恰在此时，村外传来一阵号角声和锣鼓声。 原来是看守周家寨的官兵要换防了。 剑拔弩张的双方都暂时收敛了气氛。周子宁握着刀把的手有一点点颤抖，刚才她有一瞬间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他们算算日子，官兵有好些天没送口粮进来了，一般轮换到靖海卫的官兵，就会给他们送口粮。 其实村里倒是不缺吃的，那么多户人家都变成尸首被焚烧掉了。现在被困在村里的，也不过是五十来号人，大部分还都是周家围屋夹层中幸存的老弱妇孺。 村里的各家存粮，鱼干，足够他们吃很久了。此刻众人最关心的，还是什么时候能出去。 片刻之后，果然是靖海卫的官兵进来了。 秦剑骑着马，带着一小队官兵，送进来几袋糯米和几斤肉干鱼干。秦剑在马上喊道：“有没有一个叫张龙的？” 张龙忙回应道：“大人，我在这里。” 秦剑对他道：“你哥哥嫂子来了，在东北面围栏边上。让你在家里收拾点儿东西，给他们包好送过去。他俩说你们一大家子几十号人，在海澄县的灾民营地里挺不容易的，让你把左邻右舍的东西都包上点儿。你要是扛不动，我可以让人借你一辆独轮车。” 张龙喜道：“谢谢大人。上次我哥哥嫂子来，我已经给他们包了一些家里的衣物了。这次我多跑几趟就是了，大人不必麻烦。” 秦剑提醒道：“送到围栏边，抛过去就行，不许出去，他们也不能进来，明白吗？” 张龙道：“上次也是这样，我哥哥嫂子明事理的。” 前段时间，张翰和老婆就来了一次，一方面是看看这个弟弟被困在村子里，过得可还好。另一方面也是实在需要家里的家私。尽管蒙张寇搭救，张家宗亲十几户人家大都逃过了这场灭顶之灾。但几十号人在外头流离失所，吃着常平仓的口粮，也着实需要家里的衣物细软。他们进不来，只能指望张龙去给他们搬了。外地官兵看守时，他们还不敢来，只有靖海卫官兵轮班时，他们才敢来。 一想到这儿，张龙就突然觉得亲人之间的羁绊还是很难切断的，尽管他从小就被送到县城里当学徒，和大哥大嫂其实并不熟稔。要不是张寇救他们。。。。。。 “大人，不知道可不可以请您再帮我们打听打听，我有个本家兄弟叫张寇的，不知道哪里去了，当时多亏他救了我大哥大嫂。”张龙诚恳的请求秦剑帮他打听张寇下落。 秦剑道：“周围这几个村寨的灾民都要到海澄县或泉州府的场地登名造册。前段时间戒严了十来天，就是怕有人身上还带着那种病。后来慢慢的就放松了，也让他们自行离去了。如果有困难的，可能还在营地里等着吃常平仓和义仓的救济粮。其他的人听说多是到月港或泉州港去帮工跑船去了。过段时间放你们出去了，你和你哥嫂自己去找他吧。” 张龙道：“不会的，大人。我这本家兄弟这次回来是要给父母迁葬的。他不会不过来问问情况就跑去港口讨生活的。” 秦剑道：“小伙子，这次死了很多人你知道吗？很多人都是残缺不全的，我们只能烧了他们，所以......” 张龙刚想说张寇绝不会死的，那边周子宁倒是抢先开口了：“不会的！张寇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而且他还是和我伯父一起出去找出路的。你们带走了我大伯，肯定也会遇到他的，他是不是也被抓走了？他跟滕先生父子根本没关系的！” 张龙忙附和道：“对啊，我那本家兄弟也是个官兵，是辽东镇的官兵。” 秦剑是认识周子宁的，他和邓杰，卢仲远都与周霸的关系不错。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听卢仲远说好像是有个辽东镇的边军官兵和周霸一起被逮捕了，一起押送到泉州府去了，据说和什么白莲教有关系。 但是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以及都司衙门都交代过，这件事不能谈论。 秦剑只能说：“我也不知道。如果他和老周一起被抓了的话，只能相信大人们会秉公处理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啊？”黄氏兄弟和其他人迫不急待的问了最想知道的问题。 而周子宁则追问：“我大伯的事情什么时候有个结果？秦大人你能帮我找找我爹周金吗？” 她弟弟周子安则按捺不住想要控诉刚才黄氏兄弟的行径。他喊道：“大人，刚才这两个混蛋......” 但是场面控制不住了，周家原本躲在后头的几十个妇女儿童老人，还有染坊幸存的几个人，全都围了上来，想问什么时候能被放出去。 秦剑不得不高声喝止道：“好了！别再过来了！都后退！东西放在推车上你们自己搬走，不要靠近，这是本卫的军令，再靠近我们就不客气了。” 喝退众人之后，秦剑回想着刚才听到的一个问题，周金？ 他想起来了，他对周子宁道：“你是老周的侄女对吧。你爹叫周金？你爷爷叫周光？” 周子宁和周子安一听，姐弟两对视一眼，满是喜悦。他俩忙点头称是。 秦剑微笑道：“昨天县里边和卫里边要找乡绅帮忙厘清这一带的鱼鳞册和黄册。我没记错的话，你爹周金不就是附近十里八乡的乡勇教头吗？他就在海澄县养病呢，你爷爷周光也从晋江泉州那边找过来了。等他病好了，自会来接你们。” 秦剑又对众人喊道：“大家也不要担心了。最多再有一个月，就能放你们出去。但是什么时候能回来住，这个我不知道，也做不了主。” 众人一阵欢呼，连黄氏兄弟也忘了刚才欲图不轨的事情，沉浸在一个月后可以获得自由的喜悦中。 姐弟俩听说父亲周金没死，已经和爷爷团聚在海澄县里，也是心花怒放。 只是周子宁和张龙心中，还是在隐隐的担忧着张寇的下落与安危，但他们都相信，以张寇的本事，他是不会死的。 而此时此刻，在海澄县旁边的靖海卫驻地署衙内，打着盹的卢仲远突然被惊醒。 两名信使前后脚的快马抵达靖海卫。 卢仲远看着摊开在面前的一份公文，和一张不具名的信纸，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公文是兵部发来的，都察院有人弹劾他玩忽职守，致使大量百姓死亡，塘报虚报战功，被倭寇袭扰卫所驻地，要他立刻将卫所事务交给邓杰，秦剑负责，自己火速到南直隶兵部报到，等候发落。 而那封不具名的信，问了卫兵，送信的人用的也是南直隶兵部的令牌。 但是卢仲远一看就知道，送信的人绝对不是兵部的人。 这笔迹，他认识。 “到应天府之后，速来见我，杨文观出事了。”信上就这么一句话。 卢仲远看完就把这封信烧了。他知道，这是南镇抚司的金义给他写的。 “老杨啊老杨，你出什么事了？你可别死掉了，等着我来救你！”卢仲远心中如此暗念到。 第七十二章 紫山岛 在泉州府的外海，有一座满是嶙峋怪石的岛屿。沿岛绕行一圈，礁石黝黑，岸边几无立足之地，海鸟凄鸣，海风呼啸。 这岛四周的海水风急浪涌，水色墨蓝墨蓝的，熟识大海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岛外围的水域，都是无底深渊。一旦掉下去，即使水性最好的人也不能坚持多长时间。 但偏偏这个岛在正西南处朝向泉州港的方向，有一处打开的口子，能够直接通到岛心，从而形成一个岛心湖。 这是天然良港，万中无一，易守难攻。 朝廷剿灭曾盘踞于此的海贼之后，便在这岛心内修筑港口，屯驻水师，保护泉州外海。 顺带着，在这岛心绝壁之上，修筑了一座监狱，一座万无一失的监狱。 这一日，天清气朗，万里无云，从泉州港出海的海况十分平稳。 南直隶兵科给事中林大人，福建道监察御史王大人，以及泉州游兵营参将胡忠，三人共乘一艘大号福船前往这名为紫山的险要海岛。 一路之上，艳阳烈烈，纵然是在海上，仍然感觉到十分灼热，焚风阵阵。 大海一望无际，碧波连天，在船楼上透过窗口，望之叫人心醉。 只有到了这紫山岛附近，海水墨蓝墨蓝的，幽深得让人发怵。 兵科给事中林大人抱怨道：“这几个犯人为什么不能放在泉州城内关押？非要来到这么个地方。” 福建道监察御史王大人比较年轻，不像林大人那样年届五十，本也该是年富力强，精力旺盛之时，奈何他是北人，不谙水性。此时虽然风平浪静，但他仍然感觉自己不舒服，故而也抱怨道：“听说是巡抚梁大人要求的。非要关到这儿来不可。我实在不知所为何来啊。照理说，还未审结有司口供，关在泉州城内监牢即可。” 林大人道：“正是呢，老夫虽然不晕船，但这么热的天从应天府赶过来还要出海，真是不想让我告老还乡了。反正我也是升官无望，注定这辈子劳碌命。话说，这紫山岛上关着的，不都是些海匪倭寇吗？这次的这几人我听说也有俩倭寇，甚至还有个以前是你们戚家军的人呀。几份塘报不清不楚的，又说有倭寇，又说有白莲教的。真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胡参将，海澄县那事儿你不是在场吗？” 胡忠道：“两位大人，更详细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这里面是有我一位曾经的同袍。他就是海澄县周家寨的乡绅，寨主周霸。他原是戚家军标下一名马兵千户。戚家军北调之后，他带甲还乡，一直和他兄弟组织民壮防倭。我与他相识多年，他的为人......，哎，我现在也不敢随便夸口担保，我一小小参将，也确实担不起。” 王御史又问道：“哎，我看公文塘报里还有一桩奇事。我老家是广宁卫的，我怎么瞅着这件事儿里还有个我们广宁卫的官兵牵扯进去了？” 胡忠道：“是有这么个人，拿住他的是潮州卫和福州卫的官兵。说是此人跟白莲教有关。” 林大人喝了一口陈皮泡的水，嘟囔道：“又是戚元敬的标下老兵，又是倭寇和白莲教的。太平了这些年，又要生事了。那倭寇又是怎么和你这同袍扯上关系的？” 胡忠叹道：“当时拿下周家寨里幸存的乡民，盘查身份发现一对父子有问题，来历交代不清。其余人都说是周霸的客人，甚至还说是他恩人。我跟靖海卫的卢指挥使都与周霸相熟，得知此事也都是十分惊讶。可我们想找周霸问一问到底怎么回事儿，可是来不及。据说他被拿住时，正和广宁卫那个边军在一块儿，那人一下就被指认是白莲教徒。” 王御史诧异道：“哎？塘报里不是你们泉州游兵营，靖海卫和潮州卫，福州卫一块儿处理这个疫情吗？你和那个卢仲远要盘问周霸，这有什么来不及的？” 胡忠一摆手道：“别提了。福州卫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他娘还没处理完我那个方向的事情呢。他们就赶紧把周霸，还有那对倭寇父子，那个广宁卫的官兵，一块儿装车押送走了。问都没问过我和小卢。真他娘的离谱。” 林大人问道：“那后来呢？” 胡忠一摊手道：“这不就奇了吗？我和小卢尽快处理完周家寨的事，快马加鞭赶回泉州城。我俩刚想去探一探周霸。结果人又被送走了。说是巡抚下的令，送到了紫山岛。我俩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只得先处理本部事务。三天后南直隶兵部送来了命令，我和那小卢都不得擅离职守，必须各自坐镇本营本卫善后。 我一开始想着，这福州卫是指挥使仗着巡抚偏爱要抢我们功劳。所以先行带回本卫审讯，获取第一手口供。 但我后来一问，又不是这么一回事。说来这福州卫指挥使还是林大人您本家呢。他的部下把人送到泉州府，就交给知府雷大人了。林瑞这家伙，根本也没去管，也没邀功。给我弄得是一点都搞不明白。 最让我纳闷的，是直到两天前，南直隶兵部公文又下来了。说是要尽快审明第一口供上报，又让我陪着二位来。 嘿，那他娘把人送来紫山岛不是脱裤子放屁吗？这福州卫的林瑞到底是要干什么，非得来这么一出。还请二位大人赐教。” 看来这胡参将是郁闷了好些天，打开话匣子差点儿关不上。 但说的事情也的确不合常理，给事中林大人和王御史面面相觑，也都思索不出什么合理解释。自己要指摘巡抚做事离谱吧，当着另外两人的面似乎也不太合适。 于是王御史又好奇那周家寨的疫情。便问道：“胡参将，我听到很多传言，这个疫病真的如此可怕吗？能让人疯了一样，如野兽般吃人？” 胡忠打了个寒颤，低声道：“确实很可怖，疯狗一样，只想咬人，还不怕疼。断手断脚，甚至开膛破肚了都还能爬着，追着我们咬！被它们咬着，就会变得跟它们一样！” 王御史又问：“那，被咬了还能治好吗？” 胡忠摇头道：“只剩半个身子都还要咬人。怎么看也不可能治好，你得把它们头颅打穿或砍掉，它们才会死。否则你就是把它心肝脾肺肾都挖了出来，它们还是要咬你。” 王御史：“竟然有如此疫病，真是闻所未闻，看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林大人道：“老夫往返闽浙沿海三十年，海上稀奇古怪的事情听得到不少。吃人的事情也听说过一些，但大都是在远海的孤舟之中。没想到还能在陆地上遇着这样的事情。” 王御史断言道：“看来只能是白莲教的妖术了。兵部和都察院让往白莲教的方向审问查访，果然是不错的。” 林大人也断言道：“肯定是担心他们再施展妖术，所以要送来这与世隔绝的紫山岛监禁，以免祸及泉州这样的大城。我想定是如此啊。巡抚梁大人也算是深谋远虑了。” 这说的很有道理，王御史也不得不附和赞同。 但胡忠眉头微皱，仍然觉得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 然而此时发生一事，打断了他的思索。 一名兵丁从船艏楼上迅速跑下来，到船尾报讯。 “报！胡参将，两位大人，大事不好了，前方紫山岛出事了！有浓烟滚滚，直上云霄！” 第七十三章 四天之前 在胡忠等人准备来提审第一批口供具结报备的四天前，清晨时分，一艘轻便快船直奔紫山岛而来。 岛心湖出口处有铁索船木封港，守港兵丁看到官府旗帜后，迅速转动绞盘放下铁索船木障碍，放这支快船进港。 岛上有一千户所，所中千户也姓林，本名林长海，今年四十五岁了，原先也曾在戚继光麾下效力。 林长海方用过早膳，便听手下守闸兵丁前来通报，来船乃是朝廷官船，忙急匆匆披挂整齐，并勒令今日轮值官兵都打起精神，做出个样子来，以免朝廷官员一时不高兴，还打算再深究点儿什么。 到了塔楼中会面，林长海原以为来人会是兵部官员，没想到来的是按察使衙门的经历汪明和照磨所照磨刘恩这位官员。 此二人年纪都在四五十之间，一脸凝重，略带急切和疲惫。 林长海看过公文后，沉吟片刻方道：“两位大人是要提审前几日送来的海澄县周家寨那几人。这......本千户有些......” 两人中年龄稍长，官职也稍高的汪明问道：“林千户有什么顾虑吗？我们按察使衙门提审人犯，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这可是按察使钱大人的亲笔和官印。” 林长海心中不悦，这俩文官，一个七品，一个也就九品，论品级远不如他一个正千户。如果是按察使钱照山亲至，他当然不敢直接抗拒，但两个小小经历，照磨，也想拿捏他？ 林长海拖着长音道：“前几日海澄县这几个人送来时，我就觉得有点不合适。两位大人也许不知道，我这儿主要关押已经具状审结，明正典刑的倭寇海匪。海澄县这几个人，别说具状审结，明正典刑了。连兵部初审都没有啊。” 照磨所的刘恩道：“林千户，你为何要说这是兵部初审？人明明是泉州府雷亮东送来的。我们按察使衙门现在这不是来审了吗？你也可以了却一桩心事。” 汪明也道：“送来林千户这里关押，确实有不合规矩之处。但这几人事涉白莲教投毒，散播瘟疫诸事，送到这里是雷知府思虑周全的。” 林长海心中一震，心道此事果然有蹊跷。其实他昨天晚上已经收到一份紧急发来的兵部飞鸽传书，上面强调了周霸，张寇，斋藤松父子等人乃是官军战中擒获，必须参战将官和兵部官员初审。兵部审结之前，外人不得插手。 没想到啊，来得这么快？ 林长海随即正色回应道：“兵部有公文到，这四人乃是官军战中擒获。须由参战军官或兵部官员审结具状之后，旁人才可插手。要不两位大人还是等泉州的胡参将来了再说吧。” 照磨所的刘恩道：“人也不是泉州游兵营擒获的，乃是福州卫指挥使林瑞擒获的。” 林长海双手一摊道：“那大人您把林指挥使请来吧，说起来他跟我还算是远房亲戚呢。要不你们回去问问，我记得我们福建兵备官应该是按察副使江大人。提审战中擒获之人，应该是按察副使江大人派分巡科官来才对。你们怎么拿的钱大人书信呢？” 昨夜兵部送来紧急文书之人，正是在福州的按察副使江平亲笔。他在密件中已经提前隐晦的暗示，若有非兵部官员前来盘问，林长海该如何应答。 昨晚看的时候，林长海还纳闷儿，官兵擒获的战俘，非兵部系统的其他官员，再怎么样还能比兵部更快带人来？ 没想到今日还真就一大早见到冲上门的了。 按察副使江平以前就是兵部武选司的人。戚元敬还在南边时，江平跟他，以及整个戚家军，关系都不错。 故而林长海这样的戚元敬旧部，一直都把江平视作自己人。 但是，汪明，刘恩两人对于林长海的应答似乎早有准备。他们眼神之中并无意外之色，而是意味深长的对视了一眼之后，由较年长的汪明道：“林千户。其实我们这次带来了钱大人的两封书信。第二封是给你个人的。” 说罢，汪明从怀中掏出另一封文书，递给了林长海。 林长海看了不过片刻，冷汗就冒出来了。 汪明道：“林千户好大的手笔，跟倭奴，朝鲜，红毛夷的生意做的这般大。月港，泉州，福州都有这么熟悉的牙行帮衬。不简单哪。只是，林千户什么都敢卖，会不会过分了一些？要是巡抚大人和都察院的御史们知道了，这事儿恐怕江大人也保不住你吧。” 林长海唰的一下脸色就白了，他汗流满面道：“两位大人见谅，见谅。我们这紫山岛，土地贫瘠，百业不兴。除了打鱼之外，也就只能做点小买卖贴补贴补士卒和家眷。” 刘恩冷笑道：“朝廷没给你们发饷银吗？” 林长海哀求道：“刘大人有所不知，朝廷虽发饷银，但此处凡买任何物什，价格十倍于内陆。不经商，实在是没出路啊。” 汪明指着林长海颤抖的手拿着的第二封书信道：“林千户，你管这上头开列的账目叫小买卖吗？这怕是一点儿也不小哟。你妻儿都在福州城西置办了那么多田地房舍。这买卖可一点儿都不小啊。你好大的胆子！” 刘恩道：“当年在戚将军麾下，你们的月饷也算是够高了，边军的内丁也不过如此了。你还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呀。” 林长海看着信纸上开列的一条条清单，不仅上下家清楚，连交易时间都分毫不差。这显然是辨无可辨了。 虽说本朝自成祖时代起，托了海防总兵官陈瑄的福，允许沿海海岛各卫官兵自行贸易买卖。但时移世易，经历了大倭乱之后，沿海官兵私行海贸已经不再得到朝廷公开认可。 更不用说林长海自己也是财迷心窍，允许紫山岛官兵倒卖军火，黄铜，水牛角等物。 刘恩靠上前来，笑眯眯的对着林长海道：“林千户，如果你与我们方便行事，我们和钱大人自然也会与你方便。” 林长海只能尴尬陪笑道：“两位大人想先提审谁？我这就去办。” 两名按察使衙门官僚都面带让林长海憎恶的微笑，汪明放下茶杯道：“那就从林千户的同袍，戚元敬标下马兵千户周霸开始吧。” 林长海脸色又是一阵阴晴不定，尴尬不已。 因为周霸，他根本就没把人安置在牢房里。这里海岛地牢，极为潮湿难捱。周霸与他多年同袍，情谊深厚。他给周霸安排到百户住的单间兵舍去了。 妈了个巴子的，这俩狗官真是什么都他娘知道？第一个提审周霸，这不是给老子难堪？岛上必定有对方眼线。一会儿得抽个空子给江大人发一封飞鸽传书。 林长海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心中暗骂不止，一边又只能是尴尬不失礼貌的带着按察使衙门的两位官员和衙役往兵舍去。 到了山崖上最高一层的兵舍，周霸正在里面炼体强身，他衣着干净，所住之处简单整洁。明媚的阳光从窗口洒入，徐徐的海风带走了不少暑意。 汪明笑道：“周千总住的真是好地方，虽然简便些，但这海风和日照，多少人羡慕不来啊。” 第七十四章 提审周霸 “姓名？” “周霸。” “现居何职？”、 “无职白身。” “曾居何职？” “福建总兵戚继光标下前锋营马兵千户。” “为何勾结倭寇与白莲教徒？” 周霸眉毛高扬，大声道：“我并未勾结倭寇和什么白莲教徒！” 照磨所的衙役举起戒尺直指周霸，怒喝道：“人犯周霸，休得猖狂！你已是阶下囚，不再是总兵标下亲丁！” 林长海忙劝和道：“兵部的人来之前，这里不便动用私刑，两位大人给个面子。” 照磨所的刘恩冷言道：“林千户，你大儿子林凤可是专门帮你在福州泉州交货的货头，你给我想清楚了再说话！” 林长海后槽牙紧紧咬住，这个刘照磨，不过区区九品芝麻官，论品级远不如他一个正千户。只可惜对方拿住了他的短处，更牵扯他儿子，只能咬牙忍下了。 周霸知道林长海重情义，一看这情状便了解他是被对方拿住短处了。故而周霸忙用眼神暗示林长海不要争辩，他优待自己已经是违规，再和这两个按察使衙门的官员起冲突，绝没好果子吃。 汪明在面对林长海时唱黑脸，刘恩唱红脸，此刻反过来了，他对周霸唱起了红脸：“周千户，你也是对国家有功之臣。我们不会乱用刑。” 随后他话锋一转：“我听说周千户你离开军旅之后，回乡也是有口皆碑之人，提带乡勇，协理县务，备倭防匪，倒也不辱没你们戚家军之名。只是，这次在你家人之中，实打实的发现了一对倭寇父子。你家里人都指认此二人为你的客人。对此，你作何解释呢？你们戚家军扫荡倭寇，北至青徐，南抵闽粤，转战千里，世人称颂。要是此事传扬出去，想想看，会让旁人如何看待你，如何看待你们戚家军。要是传到北方，戚将军又会如何看你这个老部下呢？” 刘恩又道：“周霸，还是说你认为福州卫的官兵是有意污蔑于你？” 经历汪明的这番话算是戳中了周霸的软肋。 周霸道：“滕先生父子确实是我的客人。他本名斋藤松，原是一倭商。海难为汪直的船队所救，成了海匪王汪直船上的采办。我还没投到戚家军标下前，原是福建镇海卫的一员马兵。一次与大股倭寇交战中，我不幸冲阵中弹被俘。 是斋藤松救了我一命，还偷偷放我下船逃生。他虽是倭寇，但我被俘那段日子从未见他害人，他为人还算仁厚，对待其他被倭寇掳掠之人也算友善。他所求只是带他儿子回东瀛。 那年他放我上岸时，我曾对那一夜的天地星月发誓，日后他若有求于我，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我哪怕舍去身家性命也会帮他。 前几日，他带着儿子来投奔我，要我帮他谋个出路，搭船返回东瀛终老。我又岂能言而无信呢？ 现如今变成这样，我只恨自己没能帮到他，并不后悔。但是！” 周霸看到按察使衙门的人想说什么，忙加速高声制止道：“但是此事起因肇始之日，是我还未投入戚家军之前。斋藤松父子来投奔我，是我还乡为民之后。从头到尾，此事均与戚将军无关，与我的其他同袍无关。” 汪明追问道：“他们一来投奔你，你们这儿就出了许多怪事。有鬼船进月港，又有这么厉害的传染疫病。你们周家寨大部分的乡民都死了。你觉得跟这两个倭寇的到来只是一种巧合吗？进月港的鬼船，难道跟他们没关系吗？你为了你个人的信义，就要害死这么多父老乡亲，导致朝廷月港商税大减。你以为你担得起吗！” 周霸回应道：“那月港的鬼船，我们也只是听说，未曾目睹，何况我也根本不信鬼神之说，他们父子要有这本事，还来投奔我做什么？至于这疫病，如果是他们父子俩带来的，我的家人又岂有生还之理？我侄子，侄女儿与斋藤松曾一起抗击染疫之人，保卫了我们周家的老弱妇孺。他的为人，我是愿意相信的。至于他儿子，他儿子三郎曾因为夜间梦游的癔症短暂失踪了两天。但我和一个辽东边军的同乡找到他儿子时，他儿子除了身上脏臭了些，并无其他异状。如果他带来这种疫病，那现在这岛上的监牢里你们就可以见到他，可以去看看有无这种症状？” 照磨所的刘恩眯着眼睛道：“说到你的那位辽东边军同伙，他和你又是什么关系？他可是和白莲教徒有脱不开的关系。这么巧他一回乡就发生这些事？” 周霸皱眉道：“我与此人并不相识，他确实是本村出身。但年少离乡多年了。我与他同行，是因为他救了我的家人。但他又似乎与我堂弟周金有些仇怨，他又意图追杀我堂弟。我不得不与他一路打斗纠缠到铁厂。随后就遇到了一群怪物。我堂弟下落不明，我和此人联手求生，在炮厂打死了两个怪物。我与他的关系就仅此而已，什么白莲教的，我一概不知。” 刘恩大喝道：“还敢撒谎！你真以为我们当着林千户的面不敢给你上刑吗？你们周家寨早有白莲教徒活动多时，你说你一概不知，你不知道周家寨里活跃的白莲仙姑吗？” 周霸倒是一点不怕对方上刑的威胁，但是这白莲仙姑，他摸着额头使劲儿回忆，似乎却有一点点模糊的印象曾听人提起过，但记不很清。 周霸只得道：“我一向不管村寨中的俗物，这些事情大都是我叔叔周邦和堂弟周金看顾。我确曾听说似乎有这么一伙人活动，搞些法事法会之流。若治我一个失察之罪，周某无话可说！” 汪明和刘恩对视片刻，汪明道：“那行，今日对周千户的问话就到此为止吧。” 说罢两人便带着按察使衙门的差役们往门外走了。 周霸趁机低声对林长海道：“老林，带我到监牢收押吧，我在这儿住，太招摇了。” 林长海摆手低声道：“周哥，你别说这话，他们俩都没说什么，你就接着住，等兵部来人了再说，你什么为人我还不知道吗？只是，哎，你就是这样的人，一言九鼎，有恩必报，你他娘是条汉子。” 周霸又问：“你儿子怎么回事儿？” 林长海摇头道：“回头再说吧，你先顾好你自己吧，你泥菩萨过江了都。” 说罢林长海也跟着离开这房间。 到了外头，他问汪明和刘恩道：“两位大人，接下来想提审谁啊？要不要审一审那对倭寇父子，看看我周哥，不是，看看周霸所言是否属实？” 汪明道：“不必，我们先去审辽东边军那姓张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