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合之间:我们已经无法分开》 第1章 一切都不好 我与薇薇在路口分别,她向西,我向东。我的自行车发出奇怪的声音,好在它没坏,还能骑。没了回家路上的聊伴儿,有些无聊。所以才能注意到落叶纷纷的街道。这南方小城市不算大,汽车围绕着它转一圈不过半小时,这小城市又不算小,从我的学校骑自行车到我家也要二十分钟。 薇薇全名叫王忆薇,是我进入重点高中后唯一认识的同学。她与我认识十二年了,从一年级一直到高三。往后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我会和她一直很好。 到家的时候天还没全黑,我妈比我先到家。她已经在做饭了。她是第一小学负责文印的职工,所以从小到大,我们家有做不完的卷子。我妈从不觉得做卷子是件很累的事情,我小时候不敢忤逆她,再累也会把她要求的做完。因为不想多事。小时候怕她骂我,长大了怕与她争执。不过到了初中,她就不怎么管我了。 等我和我妈差不多吃完饭了,我爸才回来。他是一家效益不怎么好的国企管理人员。平时也不怎么忙,但一周也总有一两天会加班。家里没有安装电话,他只要六点前不回来,我妈就默认他要加班了。 我像以往那样,写作业,洗澡,睡觉。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了。对于作业,老师也采取宽松政策。自己每天复习就好,并不强求。我开始看薇薇借给我的小说。薇薇可是立誓要阅遍天下小说的人。她仿佛用尽所有力气在阅读。有名的没名的,长故事短故事,她如数家珍。而我只是浅尝辄止。 有些事情就是很巧。比如我刚翻开小说书不到一分钟,我妈就进我房间。给我送一杯牛奶。她一下就抽走我手上的书,板起脸就是训。 “看什么看!看这玩意儿能考高分吗?!” 我不辩驳,只是从她手上拿过小说,默默把它放到书包里。 她不依不饶“家里不让你看,你就带学校去看啊!” 我有点就委屈“这是薇薇借我的,我明天就还她。” “你就不能跟几个成绩好的玩儿!王忆薇成绩又不如你!” 我有点反感“妈,你能不能不要总以成绩好坏来分人。” “行了行了,我也管不了你。”说着我妈走出了我房间。 我从小到大,学习方面都没让我妈操心过。模拟考试基本在年级前五名,最好一次是第二名。说实话,我也想考第一名。但是我妈因为我考第二名而对我说,怎么不努力努力考第一名,就让我挺心寒的。 王忆薇妈妈因为她考进了年级前50,还带她去吃了次西餐。我知道家里条件不好,也没奢望父母带我去吃西餐,也从来不提什么要求。但薇薇跟我说那个甜点有多精致多美味的时候,我还是很羡慕。随后想起自己父母多年来对我的打压式教育,就会难过加倍。 但我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半年就结束了。我要去别的城市上大学了。我再也不要留在坞城了。我想去更大的城市,认识更加优秀的人。虽然我在学校成绩名列前茅,但我清楚我与大城市的学生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我在草稿纸上写下,京城,海城,榕城,羊城和湖城。又在对应的城市下面写了京畿大学,海事大学,悦榕大学,羊城大学和湖滨学院。京畿大学和海事大学对我来说有些高不可攀,悦榕大学和羊城大学应该是努努力就能上,至于湖滨学院,是本省省会大学,算是保底吧。学校大部分同学都想上湖滨学院,包括薇薇。薇薇说,她最好就上湖滨学院,最差就本市的坞城学院。但我想走得远一些,我也有能力走得远一些。如果只能上湖滨学院,还有薇薇一起,那也不差。 门外响起了钥匙开锁的声音。爸回来了。 他前脚进门,后脚就说“我妈过时了,收拾收拾,跟我一起过去吧。” “薇薇就不过去了吧,我洗个脸就跟你一起过去。”我妈替我做主了。 我爸敲了两下我的房门,推门进来。只是老房子隔音不好,他们在外面说话我都听的一清二楚。 “兰兰,你奶奶走了,你要过去吗?”我爸只是在门后面探出个脑袋。 “我今天去磕个头吧。明天要考试,没时间去。你们是后面去殡仪馆吗?”我想着今天晚上没啥事,看了眼墙上的钟,九点半刚过。 “是的,后天早上去殡仪馆。” “那我可能去不了了,明后天都有考试。” “你别去了,晚上吃个饭就行。” “好。那我换衣服,跟你们去磕个头。” 我麻利换好衣服,下楼。蹭我妈的电动车后座,去奶奶家。 奶奶家住的不远,离我家电动车不过一刻钟的样子。不过她是死在医院的。我到奶奶家时,她的遗体已经躺在透明冰棺材里了,寿衣穿的一丝不苟,神情严肃,双眼紧闭,嘴角向下。双眉中的川字纹很明显,鼻翼往下至嘴角的法令纹都深深地嵌入肉中。 我小时候是在乡下外婆家长大的,直到上一年级才回坞城,也第一次见到我爷爷奶奶。爷爷没两年就走了,留下奶奶一个人过。如今奶奶也走了,但是并不觉得屋子空,因为屋子本来就不大,里面还放了很多东西,能走路的道十分狭窄。通道阁楼的楼梯偏仄难走,我从来没有上去过,爸爸说那是堆东西的地方。常年没人去,有老鼠出没也说不定。 我磕完头,就回去了。我爸让我妈送我回去。我说不用,我自己走就好。我妈不让,说晚了不安全。 她一边送我回去,一边叮嘱我,回去早点睡觉,不要看闲书之类的。而我脑海中,盘桓着那五个城市,五个大学的名字。突然间,一切都尘埃落定。海事大学,航空航天学院,哪个专业都成。我想走得更远。太空可能去不了,但是坞城没有相关工作的单位,必定会留在外地吧。 第2章 一切都很好 马展业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随着他的公司规模越来越大,他到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今年他已经55岁了,儿子却才18。对于这个迟来的儿子,他无限宠溺。对于他的另一个儿子,联达机械厂,他也倾注了所有的心血。 对于这不怎么争气的儿子,他原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他发现不行。自己对儿子还是有所期许的。可如今他学习成绩平平,在校也是小祸不断。索幸是没有闯什么大祸,也没沾染上什么坏毛病,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他原本想着家里的经济水平可保儿子一辈子衣食不愁,可他的想法变了,他不想等他垂垂暮年看着他一手创办的联达机械厂易主。他想着联达机械厂有朝一日可以上市,可以有正规的研发团队,可以实现自营自制自销一体化产业链的模式。而这一切,都需要努力和时间。 虽说马家住着海城的别墅,在这个遍地桑塔纳的年代,马展业已经开上奔驰。但马家绝对算的上很低调。生活作风上,虽然谈不上朴素,但也远远达不到奢靡的程度。 “小宁,我回来了。”马展业踏入家门口首先找自己的妻子。 “先生,太太去刘家串门了,还没回来。”保姆王妈赶忙拿出拖鞋。 “小钧呢?” “回来有一会了,在楼上。” 马展业简单吃了些晚饭就上楼找儿子。儿子正躺在床上,用棒球棒拨弄房间里的吊灯,看着吊灯晃来晃去,与发呆无异。 “想什么呢?”房门是开着的,马展业直接走进去,拉了一把凳子在他床边坐下来。儿子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 他与儿子之间算不上无话不谈,但也没有关系僵化。 “没什么。”儿子半天才说出三个字。 “我今天了解了下海事大学的招生信息,并且找了一位我认识的教授,简单聊了聊。达到最低分数线,进去上学。这是老爸对你的要求。当然,也尊重你的选择,专业你可以自己选,如果有拿不准的,我可以给建议。”马展业对儿子开门见山,话也说得很中肯。 “爸,只能是本地的海事大学吗?”马钧虽然叛逆,但为人真诚,脑子反应也快。 “不是。如果你自己有想法去别的学校。比如更好的京畿大学。我自然不反对。只是上海事,我可以帮你一把,别的学校,我帮不了你,得完全靠你自己了。” “爸,你太看得起我了,海事我都考不上,更别说京畿了。我觉得我只能上个海连城市学院。”马钧语气里充满了沮丧。 “我说了,达到最低录取分数即可。你可以试一试。至于城市学院,也可以作为备选。不过你自己也清楚,海事和海连不是一个档次上的学校。”马展业很客观的阐述,他把儿子当成一个大人来看待。儿子十八岁了,也是个大人了,未来孰轻孰重,谁心里都清楚。 马钧翻了个身,坐在床沿上。双臂搁在膝盖上,看起来整个人比他爸矮了一截。其实马钧不矮。他一米八多一点的个子,再加上常年打篮球练就的好身体,从外形来说,一点也不比他爸差。但是气势上,总比他爸差一截。 “爸,毕业了我是进自家厂子里,还是外面找工作?” “大学是必须要上的。至于大学之后,可以深造,也可以上厂里学习。想去外面闯闯,也行。我知道选择多了,会无从下手。但也正因为我们家可以尽全力支持你,才会选择多。不要把选择多当成困扰,而是更多的希望。” “爸,你心里想我怎么样?” “不重要。你想你自己怎么样?” “说实话,挺没有头绪的。我喜欢画画,但是你知道我们家干的这个和画画没关系。而且画家吃不饱,死后才出名也多的是。我觉得用你的钱,让我去画画,这样挺不好的。” 马展业惊讶于儿子如此成熟的想法,而不是一昧的向家里索取,来完成自己的梦想。 “在完成大学之后,可以画画。培养爱好可行,作为职业,有点难。如果你需要我提供帮助,我力所能及。”虽然马展业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失望。他儿子并没有他的伟大志向,更别提把公司做大做强之类的。他只想沉溺于自己的小爱好中。但是马展业也并没有放弃。 “你知道,我们家是干零件的,如果画画,设计和零件结合,你觉得怎么样?” 马钧思考片刻,还是没有头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让我上海事大学的分数线,还是挺难的。” 马展业觉得儿子不错,他放弃天马行空,回归现实。和那个曾经不顾一切,去采风,去拍照,去画画,因而不去上课的少年已经不一样了。他懂得喜欢是喜欢,生活是生活,要平衡。 钱小宁回来了。也来到了儿子房间。她是马展业二十多年的妻子,也是原来撑起联达机械的一根柱子。她以她专业的财务能力和优异的工作能力,帮助联达机械度过很多次税务审核等难关。如今五十岁的她,虽然不去厂里正式工作,但也对公司财务有着指导建议。马展业与钱小宁琴瑟和鸣,共同打拼,事业蒸蒸日上。除了要孩子晚了一点,其他真是没毛病。 “跟你爸说什么呢?”她面带微笑,十分宠溺的看着儿子。 “没什么,念大学的事。”马钧抬头看了一眼她。 “行吧,你自己先考虑考虑。”马展业拍拍儿子的肩膀,从座位上站起来,搂着钱小宁的肩膀出了儿子的卧室。 “小钧他是不是不想上海事啊?”钱小宁小声问丈夫。 “没有的事,你别瞎猜。” 夫妻俩的聊天声慢慢从走廊消失,而继续躺下的马钧,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想选择什么。他是真喜欢画画,甚至有点讨厌机械,但是这话他不会对爸妈讲。他知道厂子倾注了爸妈半辈子的心血,自己能有优渥的生活,也靠的是厂子。 第3章 从未谋面的人 考了一天的试,上午数学物理,下午语文英语。不说精疲力尽吧,但已经使人昏昏欲睡了。 我还是打起精神,回家自己热了昨天的剩饭剩菜吃了。写完作业,大概八点半。趁着楼下面包店还没关门,买了两个椰蓉面包,匆匆去了奶奶家。 爸昨天守了一夜,下午休息了会。这会又起来了。由于长时间没有休息,脸色很不好看。我妈今天还去上班的,下班直接过来,不知道她吃了没。我把椰蓉面包的袋子塞在我妈手里,她嘟囔,费这个钱干嘛…… 我朝着奶奶的相片上了一炷香,磕了三个头,刚去里屋准备洗洗手时,碰到里屋走出来一个女的。和我爸长得有三分相似。 我爸在前厅大声说“她是你姑,我姐。”我愣神一瞬,叫了声姑妈,感到无比尴尬。她朝我点了点头,随即走了出去。我在后屋洗了手去前厅。姑坐在我爸旁边。她穿着看起来很高档的黑色风衣,衣领半敞,露出里面的香槟色真丝衬衫。羊皮的高筒靴子显得小腿很细。黑色的披肩发又直又长。虽然年纪比我爸还大,但看起来很年轻。脸上虽有皱纹,但很白很干净。 我没待多久我妈就催促我回去。她不放心我一个人走,便和我一起回去,说回去洗个澡,待会再来替我爸,让他也回去洗个澡。 “妈,那个姑,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她嫁到边境那边,一直没回来过。你出生前她就嫁过去了。” “啊?还有这事啊,我怎么也没听爸提起过。” “你爸这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闷葫芦。哎~她这次回来,也没安好心。”我妈满脸愁容。其实我妈不喜欢我奶奶,我原来以为我奶走了,我妈好歹少了个“对头”,不知为何我妈唉声叹气的。“你爷奶都走了,你奶这房子,照例应该给你爸的,但是她来了,可不得分她一半啊?你爷奶就他们俩姐弟,她是有继承权的。”说完我妈又叹了口气。 “爷爷走的时候她怎么没来?奶奶走了她怎么就来了?” “因为她当年嫁到边境去,你爷爷是反对的。吵的很凶,你爷爷说不认她这个女儿了。具体事情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和你爸还没领证。”我妈电动车开的很慢,仿佛前方的路和这个当年的故事一样漫长。“你奶奶走了,你爸就打电话给她,她连夜就飞回来了。我说你爸傻,你爸说他是你姑一手带大的,不能妈走了都不跟她说一声。哎,这房子肯定是要分她一半的。” “我看的出来,姑她很有钱,她不会跟我爸争那套小房子的。”我想起她穿着皮靴的小腿。 “她婆家是很有钱,但是做什么事业的却从来没听她说过。原来听你奶奶的邻居说,他们家是干非法走私的,后来被你奶奶当着一众伙邻居的面骂了,说没这回事,那邻居大妈也就不说了。后来这事就没人提了。” 我觉得我难以消化这些信息。快到家时,我妈又补了一句“当年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也是你爸零零碎碎跟我说的。” 到家后,我妈迅速洗了澡,换了衣服,就走了。约摸半个小时后,家里的电话响了,很奇怪,是我姑打来的。她说是找我的。 她语气平静,说话也很有分寸。让我拿纸笔记下一个电话,一个手机号和一个地址。我拿出昨晚我写下五个城市名字和五个大学名字的那本本子,翻了一页,记下了那个电话,那个手机号和一个金森盟园的地址。金森盟园离坞城确实是很远很远,想必当年爷爷那么反对她远嫁也是情有可原的。只是生在坞城,长在坞城的姑妈,怎么会认识金森盟园的人。 她说,当你不是你自己的时候,请联系我,或许我可以给你一些不错的建议。这话我根本就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不是我自己?她还说“麻烦转告你爸妈,爷爷奶奶的遗产我不会要。但是在你30岁之前,他们不能把房子卖掉变现,必须等你30岁之后,让你再来决定卖不卖房。现在我说这些可能你听不懂,但是以后你可能会明白吧。现在就先记下。”她说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好了,就这样吧。” 她挂了电话。她的话我似懂非懂。我还没有到十八岁,她却已经看到我三十岁的人生了?我有点难以置信这样的话。谁都不是未来的预言者,至少对于十八岁的我,接受过十二年科学教育的我来说,不相信这些。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爸回来了。他一边收拾一边跟我说话,大致意思就是我姑可以放弃继承权,就是要把房子过户到我名下,并且短时间内不能卖掉。然后还说明天早上参加完葬礼,下午就回去了,晚上的白事饭就不吃了。之后他便匆匆洗了个澡就走了。 我家虽然不富裕,但也没到要靠奶奶那套房子来改善生活。只是姑妈放弃遗产,给我爸和给我都是一样的。我是我爸的独生女儿。不知道为什么,她就那么执着的要把房子过户到我名下,她也没必要防着我爸什么啊。并且她早已远嫁,坞城的一切对她来说,不过是一段长长的回忆罢了。没人知道她在金森盟园做什么,没人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我虽然只见过她一次,外加一通电话,总觉得奇奇怪怪的。是哪里出了问题? 次日我请了半天假,去了殡仪馆,墓园落葬仪式也参加了。因为人不多,仪式也从简,所以不到十一点钟就结束了。我没有多想,车子送我到校门口,我在校对面的小店吃了碗馄饨就去学校上下午的课了。因为父母给班主任提前请了假,另外我平时成绩好,老师也不会因为我上午缺考两科而为难我什么。只是把上午考试的卷子发给我,让我有空做完了,明天交上来即可。 我把我奶走了的事跟王忆薇说了。薇薇问我难不难过,我说不难过,人老了总归是要死的。其实我知道,是我对奶奶亲情浅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