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香江大佬捡走后[九零]》 1、1990九龙城寨 夜色流离,九龙城寨的街道上难得人烟稀少。 平日这里熙熙攘攘,吵闹嘈杂,鱼龙混杂。 一片各色霓虹灯牌下,布满肉档、面档、叉烧档,老板们喊着嗓子做生意,不时有穿着人字拖的居民双手插兜,在每个七拐八绕的巷子里穿梭来去。 今日大多冷清,是因刚巧在过除夕。 龙津道上,唯一一家还亮着微弱灯光的叉烧档即将关门,但挺热闹。 招牌前站着个瘦高的女孩子,穿得破破烂烂,被一群烂仔围住。 老板见怪不怪,懒得理会,只是打着瞌睡,用一口流利粤语不耐烦地喊:“去去去,泡妹仔莫要挡我发财,档口还剩好货没卖呢。” 女孩看起来浑身发冷,咬着牙齿,但是面无表情。 香江的冬日并不算冷,只是微微发凉。饶是如此,九龙城寨里的人,也多穿着人字拖走来走去。 女孩也这样,她穿着破旧的宽大衬衫,有些破损的短裤子,露出两条笔直修长的光腿,踩着一双脏兮兮的人字拖。 她身上唯一一处不落魄的,是她一头油黑及腰的头发,茂密、顺滑,过肩的部分打着微卷,慵懒又大方美丽,仿若港岛那些靓丽女郎。 率先发现她的混混嘴里叼着烟,嬉皮笑脸:“哪个女仔年夜在外面晃,是不是好冷哇?哥哥的怀抱好暖和哦,要不要来靠一靠?” 女孩不说话,满脸的戒备。 但是能看出,她的表情已经隐隐有些不耐烦,只是不动声色。 耍狠装酷都没有用,这帮烂仔游荡在九龙城寨大小街道,无事可做,调戏良家妇女就是他们唯一的乐子。 正僵持着,烂仔们身后突然出现一个声音,混不吝的。 “妹妹仔,大年夜里,你在这等我啊?”周嘉和将烟头捻在地上,假作调戏。暗地里,却已经捏紧了拳头。 掉过头来,原来都认识。 其中一个烂仔脸色骤变,但仍旧嬉笑,“阿和好大的胆,莫要坏人好事哦!今日过年,这个靓女没的人疼,我们疼一疼她,大家都开心。” 周嘉和在龙津道上的老屋生活二十年,平时很少管闲事。 这里头的鸡档、粉档多了去了,九龙城寨是一个三不管地带,灰色在这片黑暗里无尽蔓延。 但是他远远瞧见,这个妹妹仔明显年纪小,不似鸡档里的风尘女,心中不免多了一丝恻隐。 他微微叹气,大过年的,还出来在街上游荡的人,无非都是像他一样可怜的,没有亲人的人罢了。 很意外的,周嘉和向前走了几步,去档口前劝道:“过年啦,莫要欺负人,她一看就是正经人,小妹妹一个。你们另寻他人,大家安安分分过年。” 烂仔心中不爽,好不容易马上得手,强势地捡起地上砖头,根本不惧和人干仗,气势嚣张地说:“阿和你今日皮痒哦,你是要怎样?” 周嘉和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我叫你们走,别打她的主意。” 女孩还是不说话,只是冷得双腿发颤。 周嘉和眼里瞟了瞟这个女仔,以为她是吓得瑟瑟发抖,因此定了定身子,今日这个闲事还管定了。 在九龙城寨生活,拳头要硬,骨头要硬,不然就只有受人欺负的份儿。 周嘉和从来不怕打架,顺势卷起袖子,在掌心唾了一口,随后捡起地上随处可见的旧钢筋,紧紧握在手里。 他混不吝地对女孩笑笑,颇有股痞味儿,刻意挑衅烂仔们:“实话告诉你们,我是这个女仔的boyfriend,我们在拍拖。你们若要欺负人,先弄死我。” “丢你老母!我丢你个boyfriend哦!”烂仔们破口大骂,他们都知阿和是个硬骨头,偏偏今日坏人好事,那便硬碰硬,谁怕谁。 反正他们人多。分分钟打起来,一人一脚,谁也不吃亏。 一时间,烂仔们从调戏女孩,变成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争强好胜,齐齐将周嘉和围住。 在九龙城寨,惹到人,自然要付出代价。 见有个陌生人给自己解围了,女孩并未多作犹豫,一溜烟直接朝着巷子后面疯跑,一转眼就消失在黑漆漆的夜色里。 周嘉和远远见她毫不拖泥带水地跑了,人字拖都要被她呲出火花儿来了。 心里还挺不是个滋味儿,真是狼心狗肺的妹妹仔,好歹站旁边看看他…… 看看他为了救她,马上要被人揍得脸上开花儿的英姿啊! 女孩飞快跑进了一条街巷,趁着处在没人的路灯下,飞速仔细翻搅自己破烂衣服里的每一个口袋。 所幸,找到了一张皱巴巴的内地证件,上面写着三字——“顾今朝”。 好,她终于知道自己现在的名字了。 随后顾今朝踩着人字拖,七拐八绕地进了一家马上要关门的杂货档,看了一眼店面里挂着的老旧日历,定定望着发呆。 1990年1月26日…… 阴历上,是1990年初的除夕夜,新旧交替之夜。 也好,现在终于知道了年份。 时间,地点,人物都知道了。 一会出去骗个叉烧应该绰绰有余了。 前尘往事当然历历在目,她还记得,自己在几百年后的末世,苦苦生存十年,像过了十辈子那么长。 最后一点记忆中,她倒在零下六十度的冰冷沙漠里,再也没有水、食物,一切避寒的住所都被沙漠侵吞殆尽,她的装备被人抢走,最终还是活不下去了。 那种彻骨的寒冷,仍然不时侵袭着她。 尽管这里已然是1990年,香江九龙城寨。 像做梦一样,她十分确定自己是穿进了那本书里的世界。 那本书—— 是在她最后一个生存据点里找到的老古董。 那是一本传记,记录了几百年前香江大佬周安宁的风云一生。 临死前,她怀里只剩下这本传记,里面的细节记不太清楚了。但无法忘记的是,那位传记主人公的生活,令她心潮澎湃—— 尽管他的出身很低,人生跌宕起伏,但靠着自己努力逆袭了: 大佬少年时可怜落魄,从小出生在九龙城寨,父母双亡,有过牢狱之灾,出狱后重新开始…… 但他白手起家,努力逆袭,住豪宅,有产业,名下拥有无数美食连锁餐厅、医疗机构、豪华酒店…… 不知道那位大佬在1990年是多少岁,应当就是个青少年。 可惜,顾今朝一点也想不起来,传记里有哪里提到过“顾今朝”这个名字。 看来,她微不足道,只是这本书里一个小小炮灰。 刚进来时,她便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个地方像极了书里描绘的九龙城寨。不过还未来得及探究,现在的她究竟是谁。 只是看见一个香喷喷的叉烧档,她便忍不住走过去了。 口水止都止不住,那香味像是招她的魂儿一样。 刻在基因里的生物本能在作祟。 在末世,她已经好几年都在啃树皮,吃四处捡到的压缩罐头。 近两年连罐头都没有,维持生命的营养素可以注射进静脉里,好久好久,都没有能吃的东西进胃里。 那味道香哭了,她几乎像个饿极了的丧尸,恨不能立马扑进叉烧档,今天就算拼杀一翻也要吃到叉烧。 哪知有那么一群不长眼的烂仔,连叉烧都拦着不让吃,太可恨了。 方才顾今朝几乎快失控了,马上要出手收拾他们。 若不是那个被称为“阿和”的男人突然出现,权且算是救了那些烂仔,估计叉烧档门口已经血肉横飞。 胃里翻涌,齿间发痒,她舔舔嘴唇,再次冷静地在脑海中划定自己的底线—— 人肉不能吃,会感染朊病毒,一旦染上就完了。 顾今朝饿着肚子,眼睛发红,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在末世习惯的抢食冲动,这才堪堪平静下来,再次往叉烧档的位置走。 九龙城寨道路曲径通幽,错综复杂,没来过的人,几乎一走进去就会迷失方向。 方才一通乱跑,顾今朝当然不记得路。 但是她能闻到叉烧的香味…… 一股浓郁的……幽香的…… 真是令人梦萦魂牵的味道。 顾今朝知道自己此时可能像只饿极了的野狗,闻着味就往前冲。 叉烧……一定要吃到叉烧,不然就弄死那帮烂仔祭天吧,让他们阻挠她吃叉烧! 顾今朝面无表情,看着自己脚上单薄的人字拖,恐怕踢人不够疼,自己也容易吃瘪,于是从路边抄了一块随处可见的板砖。 叉烧档前,那帮烂仔居然已经散去。 只剩下叉烧档的老板,和被打得歪在地上的青年男人阿和。 原来他并没多厉害,只是逞能。 老板翘着二郎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对着青年说:“痴线啦,让他们好一顿打,没见那女仔早跑没影儿了,你又泡不到!罢了罢了,我今日大慈大悲,关门走人,剩下几盘叉烧都赏你啦。” 听见这话,顾今朝两眼放光,扔下板砖,努力咽了咽快流出的口水,一溜烟跑了过来。 她眼巴巴地望着老板把叉烧用小托盘装起,放在阿和面前,关店走人。 顾今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盘叉烧,挪都挪不开眼。 在末世,这种东西是硬通货,比黄金都稀有罕见,能引起一个区域的血雨腥风。 她极力忍耐自己,冷静,这不是末世,不能随便抢普通居民的东西,容易惹出麻烦。 周嘉和刚被人群殴打了一顿,本来疼得龇牙咧嘴,却望见女仔手里抄着一块板砖又急匆匆跑回来了,心里一阵温暖。 妹妹仔果然没有抛下他,原来是去抄家伙救他! 周嘉和见她过来,还直勾勾盯着自己。 他没怎么被人关心过,一时不知所措,只好道:“妹妹仔,我没事的……不痛,一点也不痛。” 顾今朝不说话,努力移开目光,掩饰自己对叉烧的渴望,伸手扶起了周嘉和。 她望着这个男人的脸,心中飞快地对他勾勒画像—— 看起来很傻很天真,很好骗。 周嘉和微微怔住,自己从小住在龙津道,被打得牙都掉过好几个时,也从未有人似今日这样温柔地将他搀扶起来。 背上受了伤,方才几个烂仔下手毫不留情。他们手里有锐器,用破旧酒瓶的玻璃渣,在他背上划出长长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顾今朝环视一周,当机立断说:“你伤得不轻,我帮你消毒包扎。” “不过我没有住处,你能带我回你家吗?” 能不能先找个地方住下,就看这个人好不好骗了。 顾今朝侧着脸,街边昏黄的路灯映得她消瘦、骨相分明的脸颊罩上一层暖融光线,分外柔和。 她几乎面无表情,脸上看不出害怕或欢喜,或是别的什么情绪。 但她的眼睛很干净,干净得似乎完全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混乱的夜色。 “你能带我回你家吗?” 周嘉和也同不少女仔说过话,但从未有人提出过这种要求。 他忍着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勉强站直了身子,顿了顿,没说话。 随后他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缓慢地嘬起一支烟来。 又掏出打火机,指尖轻轻颤了两下,才将烟堪堪点燃。 眼角朦胧,背上的伤口疼得几乎让他打颤,痛得几乎皮肉开裂。 不知怎的,双腿也开始发软颤抖。 但他顾不得那么多,只是定定望着这个女仔,混不吝的。 “喂,妹妹仔。” “你可知,要跟一个陌生男人回家,是很危险的。” 2、龙津道老屋 无论如何,在1990年流离的夜色中,顾今朝还是跟着周嘉和回了家。 周嘉和心情复杂,带着她,穿过黑暗中乌七八糟的街巷,终于回到龙津道老屋。 这里难免显得逼仄、狭窄。鸽子笼般的住宅一层又一层用奇异的方式层叠交错,争相侵吞着上方的天空。 塑料水管在头顶缠绕交错,与纷乱的电线竟然完美又安全地交杂在一起,各司其职。 只容一人勉强通过的过道里,堆满垃圾,臭气熏天。 唯独周嘉和的门前,看得出仔细收拾打扫的痕迹,在这些脏乱老屋中显得格外干净,格格不入。 门上挂着铁锁,周嘉和侧身,轻车熟路地开锁,望着旁边一地狼藉,不知为何,脱口而出解释道:“没得办法,如今各扫门前雪,我管不到别人。” 一片沉默。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解释,好像有点不想让妹妹仔看轻了他。 顾今朝已经暗中观察这里,老屋隐蔽,七拐八绕,各家住户门锁紧闭,几乎没有太多对邻居的信任。 因此这里多出来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也没人会在意。 正合她意。 这间老屋的确十分小,两个人堪堪挤着身子进了门,门内便是扑面而来一张架子床,上下铺。 好在这些老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周嘉和冲地上踹了一脚,将自己散落在地上的人字拖踢进床底。 地板难得是洁净的,与外面的脏污不同。 看得出,周嘉和虽然住在这种地方,但是平日难得是个爱干净的人。 顾今朝环视四周,见老屋有一扇小小窗户,外面绕着密密麻麻的铁丝网,几乎密不透风。 这个地方倒是安全,她心中勉强满意。毕竟在末世的时候,如果找到一处栖身的据点,很容易被人破窗而来,抢走领地,占领资源。 周嘉和见妹妹仔望了一眼他那如牢笼一般的窗扇,更加郁闷,又忍不住开口解释道:“老屋楼层低,外面经常不太平,就专门上了铁网……” 顾今朝只是点点头,转身皱眉,微微不悦道:“你没有医疗物资?” 环顾这小小一间屋子,在里面走动都捉襟见肘。 老旧的桌子上除了几个烟盒外,空空荡荡,几乎没什么家当,连最重要的医疗用品都没有。 顾今朝难免提心吊胆,毕竟在末世生存,医疗物资是保命的东西。 依她今日首次来到1990年的九龙城寨遭遇来看,这里也不是一个太平盛世,这里的危险程度也不能掉以轻心。 周嘉和很少见到城寨里有人这么一本正经地称呼某样东西,忍不住扑哧笑了笑。 他心中又难免觉得自己没见过世面,也许城寨外面,那些香江的高楼大厦里,林立走出的男男女女,都会说这种文绉绉的词语吧。 他闷闷地出声道:“你说的具体指什么东西?外面应该都可以买到。你同我仔细交代一遍,我出去买齐。” 顾今朝认真起来,一一点到:“棉签,酒精,碘伏,生理盐水,医用镊子,剪刀,绷带……青霉素……” 周嘉和呆呆看着她,感觉前面几个东西他还算知道,再后面就听天书一样,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好专业啊。 他没太认真听下去,安静等她说完一大串奇奇怪怪的词语之后,嘴角轻轻笑道:“喂,妹妹仔,你是做什么营生的啊?你懂得好多啊。” 顾今朝心中犹豫片刻,对方在打探她的生存技能! 不过,看这个男人一副好骗的模样,她心中微微卸下防备,想着自己总要给对方许诺一些好处,才能有机会在这里先落脚吧。 她的生存技能……那可是多得数都数不完,不如先抛出一个此时对他最有利的吧。 顾今朝微微思索后,谨慎回答道:“说不清,我可能算是医生。” 周嘉和的神情震惊了一瞬,随后又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怪不得你半夜跑来,是从港口偷渡来香江?你是黑户?没有执照?” 九龙城寨里住着大量的无执照医生,他们有的是内地医学生,只是迁移到香江之后,无法通过香江的医科学校取得执照,只能开些私人黑诊所。 城寨里十分欢迎他们,毕竟这里的居民常年不怎么离开城寨,也大多贫困,无法负担外面高昂的就医费用。 城寨里无执照的医生们也能在这里拥有兴隆的生意,两方互惠互利,倒也其乐融融。 不过,周嘉和心里又难免高看女仔一眼,没想到这样细瘦年纪小的妹妹仔,居然这样厉害。 城寨里,医生是很受尊敬的职业,而且他们大多只是为了生意住在城寨,基本上都比较富裕,收入不是一般居民能企及的。听说,一个诊所每月能入账好多银,少说有两万港币,真是羡煞旁人。 他今晚自从抽了一支烟后,精神总是遐想,总忍不住想,他和这铁了心要跟他回家的妹妹仔,究竟有什么差距。 脑袋瓜胡思乱想时,顾今朝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哪里能买到这些东西?我没有钱,你有吗?” 她虽然来自末世,但末世也是需要货币的,只是和正常世界里流通的货币不同。 买东西需要钱,她现在口袋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写着顾今朝名字的证件。 真是地狱难度开局。 周嘉和打开抽屉,抽出五张用板砖压着的红衫鱼(一百蚊),心情隐隐畅快,将票子在手中甩了甩,发出飒飒声音。 他意气风发:“我去买,你等我回来。” 尽管在九十年代,但香江物价向来不低。城寨里大多贫穷,没多少存款,五张红衫鱼也算很大一笔钱,周嘉和是狠心下了大手笔。 他走出门去,很快从七拐八绕的巷子里找到一家未打烊的药店,买了几样他知道名字的东西。 走时,背后的伤口还在火辣辣地痛着。 回家的半路上,他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又拐进小巷里。 他的老屋里从未住过干干净净的女仔,没有准备任何东西。 无论如何,也得给她买新的床褥、毛巾之类的生活用品。 店铺昏黄的灯光映照,开店的阿伯早躺下歇息去了,是他儿子阿龙在看着这家杂货士多。 阿龙整天与少年们游荡在城寨街头,早听说了今天龙津道上的趣事,一群烂仔泡妹被阿和截胡的八卦历历在目。现在阿龙见到周嘉和来店里挑挑拣拣,选了这么多睡觉用的东西,脸上露出一阵坏笑。 “阿和,你小子走桃花运啊。” 阿龙将东西少算了些钱,挤眉弄眼,手上做了个猥琐的手势,随手塞给周嘉和一个东西,神神秘秘地说:“我听说那女仔来历不明,保不齐是外面人。你记得用这东西,莫把人肚子搞大了,万一她老豆是什么人物,还不把你裤/裆里的小兄弟咔嚓剪了。” “真兄弟才对你这般好!里面十个装,够你用得美滋滋了!我同你讲,这个,高档货哦!外面港岛靓仔拍拖都用这个!我老豆专门找人进的喔!保准让你抽不开身,好犀利的!” 周嘉和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脸上一阵发痒,将阿龙掀开驳斥道:“咸湿佬,扑街啊你,少乱讲话……” 阿龙只是嬉皮笑脸将他推攘出去,摆手道:“去去去快回去,小心你的妹妹仔跑了。” 将人带回家,周嘉和本来没起什么别的心思。 只是经阿龙这么一挑拨,心里虽然没想什么,但是身上却忍不住躁动发热,乃至滚烫。 后背的伤口又隐隐疼了起来。 周嘉和刻意拐至井口,趁着除夕夜无人看守,接了一抔凉水扑在脸上,冰冰凉凉,才将那股燥热劲儿压下去了。 他提着一大堆东西回到老屋,将各类东西分门别类仔细放下: 新的被褥、毛巾、几件贴身小衣服、还有货架上印着英文的洗发液之类的,总之都是阿龙的士多里很难卖的东西。 城寨里的人大多没这么讲究,这种高级货,也就进了少量,卖给不差钱的冤大头。 周嘉和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当这个冤大头,但是今天他心甘情愿。 他没什么钱,贫穷是印刻在城寨居民骨子里的底色。但好在他在金钱方面很乐观,今朝有钱今朝就享受,没了就再赚,总之饿不死。给妹妹仔花钱,他不心疼。 顾今朝没怎么看这些东西一眼,只是拎过医疗物资,看了看也觉得够用,便对周嘉和说:“上衣脱了吧。” 只这一句话,那股燥热劲儿又蹿上来了,周嘉和只恨现在没有外头那么凉的水。他一会急需冲个凉水澡冷静冷静。 顾今朝不知道他弯弯绕绕在想什么,直截了当:“快点,伤口久久不处理会发炎化脓。” 他内心默念:是处理伤口,是处理伤口,你个扑街仔,脑子里没一点正经,妹妹仔是医生嘛。 周嘉和心里万分嫌弃自己,随后乖乖撕扯着伤口,将上衣缓缓脱了下来。 女仔手脚伶俐,用生理盐水冲洗他的伤口,随后上了酒精,很快背后开始火辣辣地如刀割一样疼。 她指尖冰冰凉凉,但他的伤口附近,却滚烫得吓人。 酒精撒伤口,好疼好疼。 周嘉和以前受伤都是家常便饭,这寨子里哪个青少年不是打架长大的?哪个没有挨过板砖、啤酒瓶或者废弃钢筋? 何时有人曾经这样认真对待伤口? 消毒、上药、止血…… 这是他生命中从未有的步骤。 他一直以为,这应该是外面高楼里的人、或者那些诊所里快死掉的人,专属的待遇。 女仔的双手还在飞快翻动,仔细消毒,随后上药、包扎。 周嘉和忍着疼痛,静静地,突然忍不住想说些什么。 他望着眼前逼仄的墙壁,平静地开口道: “妹妹仔,其实我也是烂仔一个。” “我六岁的时候,老豆老母被车轧死了。后来就我一个人住这老屋。” “老屋条件不好,委屈你了。” “以前,别人打我,也没人给我弄过伤口。” “消毒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还挺疼的。”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以前受伤都没处理过吗?”顾今朝皱了皱眉。 “没有啊。命大。靠老天活命。” “那你确实挺走运的。” 女仔弄完肩背,突然伸手,拨开了他脑袋上的头发丝儿。 脑袋上也隐隐作痛着。 他倒没告诉妹妹仔,怕她笑话。 在叉烧档口遇到她前,他为了区区五十蚊的酬劳,混在一帮马仔里和人火并。 脑袋被人打烂了,疼得直呲牙,灰溜溜跑出来,五十蚊也没赚到手。 反倒为个女仔,一晚上花出去那么多哦。 但是无妨,他愿意。 钱能再挣,可叫这样干净的女仔,住在他这等条件的老屋,本就已经万分不配。 冰凉的指尖触到他脑袋上的伤口,好在,女仔话不多,并没有问起这伤口是哪里来的,反倒是继续细细为他消毒、上药…… 周嘉和脑门一凉,鼻子也一酸。眼睛也在忍不住地发胀。 以往过去的十几年里,每个踏入这老屋的人,无非都是来催债、打人。 不是鸡档推粉头,便是粉档来销货,反正没一个人好人,他也躲也怕。 这辈子,没人这样对过他。 他几乎声音颤抖,又故作镇定,不想被妹妹仔看出他失态。 他努力想忽略脑袋里那些酸涩的感觉,拼命回想着今天的事情,看看能说些什么不尴尬。 想起老板送他的叉烧,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转移话题问道: “对了,老板给的叉烧去哪了?是我们忘带回来了吗?” 顾今朝手里一顿,急忙舔了舔嘴角的油,眼神闪闪烁烁。 方才周嘉和前脚刚出门,后脚,顾今朝的眼睛就像饿狼闪烁绿光一样,死死盯住了那盒叉烧。 她的潘多拉魔盒,她的欲她的念,舌尖味蕾打颤,足以让她失去理智。 “我尝了一口,然后好像忘记带走了。” 她绝对不会承认叉烧被她一个不小心,没控制住,全吃完了。 绝不! 她把伤口处理好,赶紧转移话题,希望周嘉和忘记那盘叉烧。 她指指周嘉和买回来的一大堆物资,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生活在末世,太久没见过正常的物资了…… 比如这个印着好看花样的瓶子,写着英文shampoo,已经不太记得这词是什么意思了。尽管她为了生存摸爬滚打,和各国人都打交道,能熟练地说各种语言,但也仅限于生存与交易类的。 周嘉和突然支支吾吾,低下头,不自然地回答道:“是洗澡用的,洗发水、沐浴露,外面应该很流行用吧,都是高级货。” 顾今朝太久没见过这东西了,在末世哪有人还管什么清洁度,大家都已经进化得可以忍耐蓬头垢面一整年。 她点点头清点东西,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衣服,摸了摸乱糟糟的头发,若有所思道:“确实该洗澡了。” 1990年好几年不洗澡的人会被当成怪物吧! “在哪里洗?” 老屋狭小,浴室也就在床尾,门还是半透明的毛玻璃。 水在城寨里是稀缺的,水龙头受到好几个帮派的管控。但无妨,他每天都愿意去提水回来,浴室里装了个电热水器,勉强能用来洗澡,这卫生条件在城寨里已算奢侈。 周嘉和伸手指一指玻璃门,莫名脸热得慌,小声道:“在那里面,你放心,从外面看不见。” 他站起来,整理好毛巾,又从柜子里找出自己的一套干净衣服来,给妹妹仔换洗。 好在他平时习惯将换下的衣物洗得干干净净,虽已经洗得发白,也还留存着淡淡的皂角香气。 浴室只容一人身子,也没有放这些的架子,他平时自己洗澡都是光着出来擦换。 “唔……妹妹仔,你洗完了喊我,门开个缝,我给你递进去。” 他说这话,很难不躁动。 顾今朝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也并不感觉害怕。 反正即使在洗澡,她也战斗力十足。 于是顾今朝点点头,将头发散下来,踏进浴室。 没一分钟,门开了缝,她将脱下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递了出来。 “帮我接一下脏衣服。” 周嘉和伸手接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总闻到衣服上,还带着妹妹仔身上若有似无的馨香。 浴室里水声淅淅沥沥开始响起。 周嘉和回来的时候本来就燥热,听着这声音,脸更是红得发烫,简直不敢抬头。 他故作镇定,从桌上烟盒中抽出一支,轻轻嘬着烟。 打火机又打了好几下,还没点着。 他烦躁地放下不争气的打火机,忍不住低声道: “操。” 整个房间都布满浴室水滴声,变得潮湿氤氲。 他的裤子也紧绷起来了,他当然知道自己有什么反应。 裤子兜里,阿龙塞给他的硬邦邦的方形盒子,硌得大腿生疼,存在感愈发强。 高档货,十个装,好大手笔。 那是什么东西他当然知道。 3、潮湿浴室 浴室的声音淅淅沥沥,有个妙龄女仔在自己家里洗澡。 周嘉和终究点燃了烟,抽完一支烟静了静。 他几乎度日如年。 水声停止,妹妹仔在里面脆生生道:“我洗好了,帮我拿一下衣服。” 周嘉和伸手捧起衣裳,侧过脸不去看门口。 狭小的浴室开了门缝,里面潮湿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 妹妹仔接过衣服,又关上门。 周嘉和背过身去,在这狭窄、逼仄的房间面对着墙壁,掰着手指头数秒。 屋里水汽潮湿,墙壁斑驳凌乱,他一睁眼便瞧见昏黄的墙壁,一望无边铺满眼睛,逼得他分分钟想转过身去。 背后,一个妙龄女仔换衣服的声音窸窸窣窣,这声音极挠人,听得他心烦意乱。 录像厅不是没去过,城寨里到处都是,他二十年都是住在这种地方,什么没见过。 二十岁年纪,虽说血气方刚,但从未实践过。 他从未和女仔亲近过,也神经大条到没有过这种想法。 没想到有一天脑袋竟然发烫到这种地步,对一个刚认识的妹妹仔有那方面的冲动。 想什么都压不住那种冲动。 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指甲狠狠嵌进掌心里,就差要伸出巴掌狠狠扇自己一嘴巴。 掌心都已经沁出了汗,才听见背后的女仔脆生生地说:“我换好了。” 周嘉和转过身来,见她昨日还穿得破破烂烂瞧不出一丝干净来,今天换上了他洗得发白的宽大衬衫、越野裤脚,十分清爽利落。 她的一头长发带着洗发香波的微弱香气,湿漉漉地搭在肩上,浓黑油亮。一时间竟然干净得,似城寨外头,繁华香江大街小巷上来来往往的女郎。 她长得瘦高,穿他的裤子也不显得太长,只是宽松,竟莫名其妙合适。 尽管他的衣服都十分廉价,但她穿走,便穿出了不属于这里的高人一等。 一股微妙的酸涩感突然奔涌进他的脑海,周嘉和心想,这里果真是不配她的。 这样的女仔应该有怎样的人生呢? 她应该属于九龙半岛对面,越过流光溢彩的维多利亚港,那璀璨、高楼林立的港岛。 她也许应当是那边街巷上,某辆黑色小轿车中坐着的女仔。 她也许应当总是踏着一双高跟鞋上下车子,出入那些豪华的大楼和公寓,享着干净明亮的大房子、身边来往有佣人伺候。 而不是在他这不足二百呎的城寨小屋,潮湿狭窄,不见天日。 酸涩愈演愈烈,周嘉和有些自嘲地想,她与他,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股不合时宜的冲动,也在内心构想的天壤之别中,渐渐冷却下来了。 周嘉和顿了顿,嗓音低沉嘶哑道:“妹妹仔,你先住几天,我会尽快送你离开这里。” 她是医生,应当会有很光明的人生,不应与他这样的烂仔厮混。 然而,很突然,两大滴眼泪从她眼睛里泠泠滚落,她双眼望着他,满是无助。 顾今朝虽落泪,声音却并不带哭腔。 她不太知道自己的眼泪滚落得为什么这么轻易,只是一种生物本能,或许是因为那一顿梦萦魂牵的叉烧,让她的身体本能地产生难舍的留恋。 她甚至并不确切地知道自己的情绪,身体的反应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体现。 于是她坦荡荡地说:“除了名字,我不记得我是谁,也不知道有什么家人。只知道我会做很多事,以前可能是医生。” 原来如此,周嘉和心里又惆怅起来。 她可能是走丢了,才会沦落至此。不然,这样光鲜的女仔,怎么会在大年初一出现在龙津道上,还被他捡回来。 周嘉和有些无措地望着她,慌乱迷茫,忍不住走近两步安慰:“你莫怕,寨子里的人经常在香兰婆那里问命,问到了就能知你是谁,从哪里来,你家在哪里。” 周嘉和心想,自己万不能祸害了这个女仔,忙又说:“你放心,等找到了你家里人,我送你回到街口附近,远远望你走进去,绝不露面。” “决不让人看见我和你一同走的,不让任何人说你闲话的。” 他其实是委婉地表达,在妹妹仔找到家人之前…… 就可以先在他这里住下来的。 总之不过是多一张嘴吃饭,他多出去好好认真做事,养得起的。 岂知妹妹仔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似是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伸出袖子擦了擦眼泪,可怜巴巴道:“我身无分文,你把我送走,连叉烧都吃不起的。” 顾今朝压根没多想,只是听见周嘉和说,想赶紧把她送走。 没钱没着落,对满级大佬来说当然也不是问题。 顾今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换成以前,她应该会头也不回立马走人,寻找下一个落脚点。 但是,一种生理本能让她不停落泪,也产生了强烈的留恋感。 一定是因为那顿叉烧。刻进生物基因的本能,莫过于此。 香喷喷的美食,能让荒野求生什么都不怕的女战士堪堪折腰。 这里的东西,看起来都很好吃啊,呜呜呜。 她一想起吃的东西,忍不住流口水,流眼泪,控制不住自己。 末世生存整整十年,都没有吃到一口香喷喷的热饭。整日吃树皮、草叶,几乎养成了一副食草动物的肠胃。 很多人唯一能吃到的肉,是到处乱窜的变异的虫子、老鼠……那玩意儿,她几乎下不了嘴,但也不得已吃过。 她是个很坚强的人,只是对待食物,如饥似渴,几乎无法忍受吃不到想吃食物的悲伤。 周嘉和瞠目结舌,不知妹妹仔的榆木脑袋到底理解了什么意思,赶紧摇摇头,被这女仔逗乐了,方才的酸涩也瞬间烟消云散。 他松了松肩膀,打趣道:“没想到你个女仔是个饿死鬼哦,这样就能流眼泪。” 翻了翻破旧的钱包,周嘉和晃了晃手里的两张皱巴巴的红衫鱼,笑得恣意又张扬: “饿肚子了吧,明天请你去吃大餐。” “现在,先收拾睡觉。” “你放心,等你找到家人前,就住在我这里,刚好有上下铺两支床。” 随后,他又看着顾今朝的眼睛,忐忑道:“只是老屋又小又挤,只要你不嫌弃……” 他当然胡思乱想,若一个娇养的女郎失忆了,只是忘记了家里的事情,但是生活上的习惯,会忘么?能受得了,住他这破屋子吗? 顾今朝脸上的眼泪消失得很快,她打量片刻,满意地说:“已经很好了,我睡上面。” 周嘉和爬上爬下,为妹妹仔铺床,用的床褥都是新买的,只不过还没仔细洗过。 他一边整理,一边说:“明天你起来以后,我去把这些洗一洗,拿去外面晒太阳。” 顾今朝放眼望去,屋里这么小,没什么行李,自然也能瞧出,周嘉和没什么钱。 他虽然故作大方,物资却并不丰富。 至少,这么冷的天,周嘉和也是踩着一双人字拖…… 这和光脚走路有什么分别?她瞧他的目光,多了一点点同情。 当然,顾今朝并不知道人字拖在香江的流行程度,只是本能觉得很冷,行走起来打架不方便,踹人的时候容易弄痛自己。 她没再说什么,脱下鞋子踩上简易梯子,爬上了上铺。 铁架子床,人稍微动一动,就吱呀吱呀地晃。 周嘉和的老屋中从未住过其他人,虽然他日常住着下铺,也时常将上铺打扫得干干净净。 老豆老母没出意外之前,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这间屋中,那时候他们住下铺,他每天爬上爬下,睡在上铺。 后来,他们被车子轧死,下铺空空荡荡,老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生活,他便住到了下铺。 有时候,受人欺负了,或者穷得饿肚子,心情不佳,他都会默默爬到上铺,抱着被子睡一觉。 每当那时候,望着天花板离自己的眼睛那么近,才能感受到安宁,继续好好生活下去。 因此,他再穷的时候,也从没考虑过,把上铺用一个低廉的价格租给外面的烂仔换一个月饭钱。 那是他的自留地,神圣不可侵犯。 只有妹妹仔可以。 顾今朝躺在上铺,翻来覆去,很难入睡。 这间屋子还是好冷,虽然周嘉和买了被褥,她将自己紧紧裹起来,也仍然感觉空气冷得让人发颤。 刚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躺在枕头上,也将枕头打湿了。 窗户还微微漏着风,香江的大年初一,也是如此阴冷的。 顾今朝其实没有太多过年的概念,在末世那个年代,早已经没人过什么节日了,很多人将自己的生日都忘得一干二净。 反正过生日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 当然,那时候大家眼里的主要奢侈品就是食物。 零下六十度的荒漠是真冷,把骨头都冷得酥起来了。尽管已经离开了那片荒漠,她依然无法摆脱那种冰冷寒气,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嘴里一直在分泌口水,那盘叉烧是她好几年来吃到的第一顿,做熟的,真正的,有油水的肉。 不是虫子,不是老鼠。 是猪猪,是香喷喷的猪猪啊! 在末世已经灭绝多年的猪猪啊! 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少了。 顾今朝翻来翻去,辗转反侧,周嘉和也一样胡思乱想睡不着。 他纠结了好一会儿,听见床铺不停咯吱咯吱响,感觉自己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人的大脑可以失忆,可是身体的感受会吗?妹妹仔睡他这样简陋的床铺还是会觉得不舒服,认床睡不着吧。 周嘉和忍不住开口问道:“妹妹仔,是不是床铺不舒服?” 顾今朝却小声,微微虚弱道:“没有不舒服,就是很冷。” 周嘉和闻言,从床铺上坐起来,默默将自己的被子抱起来,踩着床架子,轻柔地将被子放上上铺,给顾今朝再盖上一层。 “还冷吗?我刚捂热的被窝。”他轻声问。 暖热的干净织物,载着他一身滚烫体温,愿做冬日里的小暖炉,将妹妹仔小心翼翼地裹起来,叫她一丝一毫也不受寒冷侵蚀。 顾今朝觉得蛮奇怪,这个人怎么会这样。 在以前,天气一冷,大家都会本能地收集所有御寒物资。见到别人的东西,恨不得打破头抢过来,怎么会有人将被子这样重要的物资拱手相让? 不过既然这里是他的屋子,寄人篱下,还是不要多说话的好。 稍微好了一些,但是还是冷,还是很冷,透彻骨髓的冷。 脑袋上的凉风也飕飕寒冷。 但她可舍不得擦干。 荒漠里生活的时候,好久都没有水源。 要是今天的遭遇是一个梦,那等她睡醒了,头发上蓄积的水源就可以供她再多活几天啦。 周嘉和放完被子,手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头发丝儿,湿漉漉的,已经十分冰凉了。 他后知后觉,原来女仔是需要烘干头发的。 “怪不得会冷哇,妹妹仔,是我不好,我家里没有那种吹头发的机器。你起来我给你擦擦干吧。” 他从未和女仔如此亲密接触,更不知道原来湿漉漉的长发是如此冰凉,这么久都没有自然晾干。 周嘉和跳下床打开桌前小灯泡,整个屋子布满昏黄的暖光。 他找了一条干净毛巾,仰望侧躺在上铺的顾今朝,温柔地笑了笑:“妹妹仔,你先下来,我给你擦头发嘛。” 顾今朝咬着牙,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水资源很珍贵,我怕擦了明天就没有了。” 周嘉和很想笑,笑妹妹仔怎么这么傻。 可笑了笑,他又觉得鼻尖一酸。 妹妹仔好懂事好心疼他啊,她居然会担心用太多水让他明日拮据。 这一辈子,从未有人为周嘉和的明天考虑过啊。 他眼神柔软,举着毛巾,声音又软了好几个度,哄她道:“没事啦,明天也会有水的,以后每天都会有。” “我会出去好好做事,让你有吃有喝,有澡洗,放心啦。” “下来我给你擦擦头发。” 顾今朝瞧他模样,还是跳下了床,乖乖坐在下铺床沿上,仰望着他。 昏黄灯光中,顾今朝神情有一丝恍惚,望着面前男人下巴颏消瘦的线条愣了神。 从未有人为她吹干湿漉漉的发丝,她也从不接受别人离她如此接近,似在梦中。 周嘉和从未给女仔擦过头发,手也忍不住颤了颤,但还是温柔细腻地捧起她的发丝,细细擦干。 妹妹仔的发丝很香,高价的洗发香波果然很好,以后他还要买,要让妹妹仔每天都洗香香的,这种美好的味道才配她。 他凑得近,顾今朝浑身冰凉,因此很敏锐地感受到了他身上的腾腾热气。 眼前的男人,是一个滚烫的冒着热气的大火炉。 好冷啊,她真的好冷啊。 顾今朝突然抬头,眼睛纯澈,一尘不染。 却脆生生道: “你好暖和,我们可以一起睡觉取暖吗?” 4、相拥而眠 周嘉和的脑袋一片空白,好似宕机了好一阵儿。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妹妹仔一脸无辜,自然应该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他支支吾吾:“怎么……睡?” 顾今朝毫不扭捏,直言不讳:“你抱着我,我冷。” 取暖,只是取暖。 周嘉和将脑袋里的坏蛋想法一扫而尽,望着妹妹仔,更加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更心疼她。 香江几乎没有寒冷的冬天,在这个南方璀璨的城市,没有人像妹妹仔这么怕冷。 也不知,入冬后,她在一个人在外流浪,都经历了什么。 周嘉和点点头,下铺的床能稍微大一些,他将被子又抱下来。 “你躺在里面吧。” 顾今朝闻言,安静地躺下。 周嘉和用被子将她裹个严严实实,然后自己拉灭灯泡,随后在她身边躺下。 顾今朝刚想说,这样隔着被子,温度是不能传导的呀。 随后,她便感觉到一个温热的怀抱,一条滚烫的胳膊从她脖子底下穿过,将她揽在怀中。 他的体温愈发滚烫起来,内心和身上也都不受控制地躁动不堪,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界限。 隔着薄薄的被子,他小心翼翼,绝没有让妹妹仔被自己触碰一分一毫。周嘉和轻轻抱住了被子,十分暖和。 “妹妹仔,这样,还会冷吗?” 顾今朝实话实说:“暖和多了。” 好暖和,好暖和……她放松了警惕心,沉沉睡去。 她并不担心安全问题。 在末世摸爬滚打多年,早已练就了一身本事,只要有一点点危险,她都能立刻本能地从深度睡眠中苏醒,并且在十秒之内翻身用双腿将敌人的脖子锁死。 周嘉和听着她均匀的呼吸,自己却是一点也睡不着了。 怀中拥着一个妙龄女仔,一身的血气上涌,哪里还能冷静得下来? 好你个妹妹仔啊,心这么大,在陌生男人怀里毫无警惕,就这么快睡着了? 周嘉和自诩是个好人,不是烂仔中最烂的那种,心中一下子忧喜参半。 他胡思乱想,若妹妹仔哪天走了,再遇到坏人,被人欺负,可怎么办? 他又感到后怕与庆幸,还好妹妹仔今日遇见了她。外头那么冷,她又这样怕冷。外头还有那么多烂仔,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安安分分的妹妹仔,流浪在外,实在可怜。 他不敢动,身子僵硬,心跳怎么也慢不下来。只能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就这样一呼一吸,气息缓和。 夜里其实并不算太安静,城寨里总有人灯火通明地在忙碌各种各样的事情。 但此刻他虽睡不着,心里却慢慢平静。 生活这些年,第一次怀抱中有个香软的女仔,这种感觉很奇妙。 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当然有压抑不住的生理反应,但是他内心十分安宁,努力保持一动不动。 就这样抱着妹妹仔,他亦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新的一年,老天开眼,恩赐他一场梦一般的奇遇。 他灰扑扑的人生,竟也似有了几分光彩。 凌晨的遥遥钟声穿透了城寨中的每一处犄角旮旯,穿透了墙壁,隐隐约约响起。 鞭炮声也在各个方向劈里啪啦响起。 城寨里住着不少偷渡来的外来户,与他们这些出生就在城寨里的居民不同,他们对过年总赋予了更多的意义。 除夕夜,外头总有喧闹,它代表着新一年的希望。许多偷渡来香江、苟且在城寨里生活的人每年这时,就是头破血流也会想着把远在江对面的家人接来团聚。 新的一年了啊,周嘉和望着熟睡的妹妹仔,一时间分不清现在是否只是一场幻梦。 这些年,每个阖家团圆的除夕夜,他都是一个人在冰冷的老屋中度过,今年难得有伴,不再孤寂。 后半夜,妹妹仔做噩梦了。 顾今朝习惯性地蜷缩身体,将自己蜷成一个茧。 零下六十度,荒漠,她的装备被人抢走,食物和水都没了。 只有一本破旧的传记,她再次打开,就着手电筒和呼啸的风沙,眯着眼睛努力翻阅。 一个人如何在人生最低谷站起来,一个出身地狱开局的青少年,没有任何亲人,却一步步奋斗出自己的事业,白手起家…… 她幻想过很多次,自己自诩技能树繁多,可却没有丝毫机会。每天苦苦在恶劣的末世环境为了生存挣扎,一切宏图都是妄想。 …… 她不断地梦到,自己面临死亡的漫长过程。 身体越来越冷,冷到每一个细胞都似乎逐次开始冻结成冰块,随后僵硬地裂开,她几乎能听见身上一寸寸冰川断裂的声音。 就在这时,一股奇异的温暖从四面八方传导而来。 暖和,炙热,滚烫,扑面而来。 她冻裂的细胞似乎在缓慢复原,荒原和极夜在飞速消退,一时间她仿佛看见春暖花开。 下一秒,她从冗长可怕的梦境中醒来。 外面天光微微亮,老屋里老旧的挂钟秒针以匀速的节律滴答行走,现在是早上五点钟。 城寨里已经有人早早起来迎接新年,零零星星又鞭炮声响起。 她睁开眼,看见迷迷糊糊的周嘉和紧紧抱着她,隔着被子,传递着一股炙热的温暖。 他很是注意,将自己的手放得规规矩矩,不越雷池半步。 她丝毫不觉得冒犯。 真舒服呐,她像小动物取暖一样,往他怀里钻了钻。 她很喜欢。 周嘉和睁眼到天亮,此时正闭着眼睛休息,突然感到怀中的女仔拱了拱,更加靠近。 他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 他不敢动,身子就这样僵硬地静止着,空气中万籁俱寂。 他生怕一出声,就惊吓到妹妹仔,这转瞬即逝的短暂时光就这样,如风一吹,就散了。 顾今朝为了生存摸爬滚打过多年,对人的气息伪装最是敏感。 她早已察觉到周嘉和紧闭的双眼之下,涌动着苏醒气息。 她抬头,眼眸中的景色尚且不太清晰,侧过身子来,望着周嘉和的侧脸。 他的下巴棱角分明,有些许消瘦。也许因为长年累月做体力活,倒也不算瘦得皮包骨,苹果肌饱满,面色微黑,皮肤有生活磨砺过的粗粝感。 但不得不说,二十岁的青年人,鼻梁高挺,骨相俊俏,生得是十分好看的。 顾今朝很少关注别人的长相。 在末世那些年,每个人都灰头土脸,长相再好看,也在匮乏的物质条件中缺少滋养,每个人都活得像一具还没有死透的干尸。 她几乎记不得上辈子末世时期,见过的所有人的长相。 她此刻蓦然发觉,周嘉和,可能是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里面,生得最好看、最耐看的一个。 妹妹仔的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看他,目光纯澈,不染一丝尘埃。 她的瞳孔似有光,灼得他脸颊火热。 周嘉和的喉结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明明是微凉的冬日,他的身子却在这大早就开始发热、滚烫。 他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几滴汗水沁出,沿着喉结的轮廓缓缓滚落。 5、香江烟火 瞧着周嘉和发红的耳垂尖尖,顾今朝冷不丁问:“阿和,你的大名是什么?” 她显然从昨天那些烂仔嘴里的胡话中,准确地记住了他的诨名。 她以前从来不问别人的名字。 那个残酷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如行尸走肉,不需要名字,他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冷冰冰的编号。命名规则也很简单,某地幸存者xx号。 比如她,谷仓幸存者66号,一个再冰冷不过的编号。数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变化,因为死去的人将被抹去编号,后面的人就会顺位继承前面的编号。 她彻底死在荒漠时,还是66号。 现在,这个数字应当也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内心传来一个奇异的冲动,她想知道他的名字。 不是变幻莫测的数字,不是冷冰冰的编号与格式,是那种独一无二的、能够代表一个人的,活生生的,有意义的名字。 周嘉和仰着头不敢看她,望着头顶咫尺之近的上铺床板,声音嘶哑道: “周嘉和。” “周全的周,嘉赏的嘉,和美的和。” 这名字扑面而来,含着一股热腾腾的气息。 周全,嘉赏,和美。 他没怎么读过书,但是从小就知道这三个词背后寄托的美好愿望。 那是老豆老母对他最高的赞扬,是对他的祝福和期许,是沉甸甸的爱。 “你呢?”他眼角微微发红,才敢问问妹妹仔。 她很高兴,认真一字一顿道:“顾今朝。” “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在世,只顾今朝。” 她喜欢自己的名字,也喜欢周嘉和的名字。 妹妹仔的名字真好听啊,周嘉和的睫毛颤了颤,心想这样美好的名字,果然配她。 “现在有什么打算?去香兰婆那里问命很贵的,现在我还没有那么多钞票。”周嘉和想起自己对妹妹仔的承诺,也想起了自己囊中羞涩的窘迫。 顾今朝轻轻摇头,“那件事不急的,我不着急离开。” 周嘉和的手心也颤抖了一下。 顾今朝继续平静地说:“我觉得留在这里很好。” “我很喜欢。”她补充道。 她说的全是实话。 她现在没有钱没有落脚点,一无所有,连身份可能都是一个黑户。 这里有吃有喝,有稳定的避难所,更何况…… 周嘉和的身体像是一个火炉一样,源源不断的有热量产生,非常温暖。 简直每天都想抱着他入睡。 当然她很直白,只会挑好的说,不描述自己的窘境。 她又贪恋地往周嘉和的怀里更靠近几分,睁着眼睛,睫毛忽闪忽闪,一脸真诚地夸赞她的合作伙伴: “你很暖和,我喜欢和你一起睡。我想每天都和你一起睡。” 周嘉和的脸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红,一直红到脖子,耳朵尖尖越来越红。 但是一时间,他也明白过来。 妹妹仔很清澈很单纯,她似乎不知道男女之间的嫌隙,每每说出这些话,都毫无忸怩和害羞。 周嘉和同时很惆怅。 她喜欢抱着他睡,是因为他身子暖和。 她冷,她的身子骨瘦弱又从骨子里发凉,不知道在外面冻了多久。 顾今朝没有赖床的意思,很快就爬了起来,穿好衣服,随后指着她残破的人字拖,发出请求:“你有没有暖和的鞋子?这双拖鞋太冷了。” 周嘉和的屋子很小,家当不多,不过还保留着一双少年时期的白色球鞋,已经小了太多,但也许刚好合适。 他将洗得发白的旧球鞋翻出,蹲下身来,比对了一下妹妹仔的人字拖,感觉有戏。 他伸手认真打开鞋舌,温柔地将抬手拖着顾今朝的脚腕,哄她道:“妹妹仔,抬脚试一试。” 顾今朝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俯视之下,他一头短发,干干净净,耳垂仍然红得发烫。 顾今朝双脚都踩进他的鞋子,倒是十分合脚,舒适,也暖和。 等他站起身来,脸上露出开怀的笑,这样,妹妹仔就不会冷啦。 顾今朝感受着鞋子的温暖,低头一瞥,却看见周嘉和仍然赤脚踩着一双人字拖,她环顾这间屋子,似乎已经没有第二双像样的鞋子。 她微微皱了皱眉头,但是并未说话。 天光尚早,大年初一。大佬们也要过年关,该收拾的旧事都尽量在除夕夜前收拾了。 因此周嘉和倒也没事做,是空闲的一日。 他将顾今朝的被褥和昨日换下的旧衣物装进盆里,开了门叮嘱道:“妹妹仔,等会回来,你留在这里不要乱跑。” 他关上门便走了,显得神神秘秘。顾今朝悄悄跟上,在末世早已练就了无声侦查跟踪的本事,躲在他的视线盲区,周嘉和丝毫没有察觉。 他从楼宇间穿过,楼栋之间的路像是错综复杂的巨大迷宫,但周嘉和明显对此轻车熟路。 一路从楼栋之间的几个房间穿过,甚至还和几个阿婆打了招呼,竟来到了隔壁楼栋的天台。这里有一处水井,因为出水很慢,没有受到帮派的管控。城寨里许多居民千里迢迢来这里,就着细微水流洗衣服。 顾今朝远远看着周嘉和缓缓蹲下身来,仔细接了一盆水,细细地将她的被褥和衣物搓洗起来。 这里地势高,是城寨里难得能晒到太阳的地方。阳光已经升起,将周嘉和的额头和眼睛映地亮晶晶的。 他神神秘秘,一声不发,竟然是来这里为她浣洗。 顾今朝神色怔怔,从来没有人为她做过这样的事。 她还不想被他发现,好在她方向感极强,走过一遍的路基本不会认错。饶是如此,她也极为艰难地辨认了半日,才勉强原路返回。 等他回来时,天光已经十分亮堂,一盆衣物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挂在窗户边儿。 周嘉和挂完所有纺织物,一脸阳光笑意,没有一丝累的模样: “妹妹仔,你都想做什么,我陪你去啊。你要不要去外面逛逛,也许能想起什么来。” 周嘉和尽管是发问,但是语气已经十分肯定。 大年初一,他不想带着妹妹仔在九龙城寨内晃荡。 想都不用想,那些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烂仔们,今日必定也在寨子里到处晃荡,他不想妹妹仔再碰到他们。 况且,城寨之中一年四季无论哪一日都是一个模样,永远压抑、逼仄、潮湿,虽然闪烁各色霓虹光牌,但终究与外面真正的繁华香江不同,完全是两个世界。 顾今朝昨天已经见识过了九龙城寨的风貌,她还记得那本书里描绘的香江世界,也想见识。 重点是,据说香江有许多美食。 想起美食,她努力平复平复心情,收住脸上即将抽搐的肌肉,缓和地回答:“好啊,我也想去外面逛,想去吃遍各种食物。” 周嘉和轻轻笑笑,眼眸明亮飞扬,抓起昨日准备好了两张红衫鱼票子,“好啊,今日好日头,带你去吃大餐。” 周嘉和有一辆老式自行车,也算是件老古董,若有事要出城寨就会骑上它。城寨里的路拐拐绕绕,好似迷宫一般,也只有生活多年的居民能在里面轻车熟路地骑车穿行。 车子咯吱咯吱,后座是铁架,没有坐垫。 他一时面露难色,忘记了这一点。若是妹妹仔坐在这铁架子上硌着,定然是很不舒服的。 见他犹豫,顾今朝走上前问道:“怎么了?车子坏了吗?” 她没说的是,坏了的话,她能修。 别说修了,只要有零件,当场组装一辆自行车也是手到擒来的小事。 周嘉和为难地指着自行车后座说:“这个后座你不能坐,我没法骑车带你……” 顾今朝没有深究为什么她不能坐,她会错了意思,以为她坐这儿是不被允许的。 她伸手指着后座问:“那谁可以坐这个位子?” 她忍下了后续的问题:什么样的人可以坐,这人具有什么特征? 周嘉和耸耸肩:“当然是我这种人才可以坐……” 才可以坐这种不舒服的后座,才不用在乎舒不舒服、体不体面。 顾今朝不想深究为什么他可以而她不可以,她只想解决问题,于是飞速想到一个办法:“那我骑车,你坐后面?” 周嘉和目瞪口呆,好像,也不是不行。 于是顾今朝轻车熟路地踏着周嘉和的白色球鞋,踩上了自行车踏板,周嘉和乖巧安静地坐在后座,神色复杂。 顾今朝风驰电掣地蹬着自行车,酷酷地说:“你指路。” 她顺便好意提醒:“你最好离我近一点,可以抱住我的腰,这里地势不平,小心飞出去。” 周嘉和的脸微微发红,犹犹豫豫,才堪堪伸手,轻轻抓住了妹妹仔的衣角。 她脚上风风火火踩动踏板,如踏凌云,风驰电掣。 龙津道上多是不大正经的烂仔们在游荡,街道两侧今日虽然比往常冷清些,也仍有一帮认识周嘉和的老熟人在路边路过。 他们惊奇地看见一穷二白的烂仔阿和,竟然坐在一个靓丽女仔的自行车后座,阿和微微低头,女仔一头如瀑的黑色微卷长发被风微微吹起,不时有发丝拂过阿和的脸颊。 自然有人吹着口哨,起哄调笑:“顶你个肺啊,阿和,你昨晚一夜几次哦?以后不是童子鸡了哦!” 昨夜看店的阿龙正在街上拉货,和几个烂仔一同打趣:“丢雷老母啊,阿和是走运哦,不知哪里拜上桃花神,大过年就捡一个马子回来,劲到爆啊……” 烂仔们说话往往难听,不堪入耳。 周嘉和掠过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笑脸和八卦声,突然放开手,随后将双手轻轻覆在顾今朝的双耳边。 “妹妹仔,不要听他们乱讲话。他们讲得难听,你不要往心里去。” 他的睫毛扑闪,第一次对自己的出身感到羞赧。 烂仔们在九龙城寨街道上长大,从小见惯了这里的肮脏与黑暗,出口成脏,也不过是习以为常。 他在和这些烂仔们在一起时,也难免与他们同流合污。 但今日,坐在妹妹仔自行车后座,若有似无,总能闻到她发丝间那淡淡的洗发香波的味道,他只觉得往常的烂仔生活,糟糕透顶。 他此刻奢望,和妹妹仔,成为一个世界的人。 就像此刻,只触碰一下她的衣角,也很好。 顾今朝没注意听路两旁的人在说什么,他们说出任何话语她也并不在意。 老式自行车咯吱咯吱响,她伴随着身后周嘉和不时指路的声音,穿过街道上随处可见的摊贩,灵活地绕过垃圾与塑料袋,路过在光明街上吞云吐雾追龙的道友,终于将自行车驶出了拥挤的九龙城寨。 沿着这条路,绕过弯曲的路口,路过各色还没开门做生意的档口,路将越来越宽敞,天光也越来越亮。 路口处,她停下自行车,回头望了一眼,周嘉和愣住,也随着她的目光往后望去。 整个九龙城寨就如一个盘踞在此地的旧城邦一样,它庞大,容纳着无数形形色色的底层居民在这里生活。 每一户狭窄的格子窗户内,都承载着生生不息的烟火气与生活。 尽管它的内部充斥着贫穷的底色,环绕着黑色的产业链,见不得光的交易,肮脏的人性丑恶,但也有一个个普通居民从这里开始,它仁慈地容许他们将自己贫瘠的根扎下,在偌大香江获得容身之所。 据她所知,1992年,距今还有两年,这里将彻底拆除。 历史的巨轮将缓缓碾过,这里的一切都将被夷为平地,到那时,这座城寨内的烟火气将伴随着所有地下霓虹光彩,一起如彩云霁月般消散而去,只留下一个回忆的躯壳。 头顶的天空上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 周嘉和伸手指了指天空。 顾今朝随之望去,只见城寨中间狭长的天空上,一架飞机轰鸣而来,极低地贴近城寨,缓缓滑过,轻轻地刺破了城寨的天空,呼啸而去。 香江的启德机场就在不远处,每日都会有飞机贴近城寨上空飞过。而城寨里的居民,日日听着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但大多数一辈子都没机会坐一次飞机。 她清楚地明白,她不会属于这里。 不会属于这个老旧的,顽固的,神秘的,又让人带有一丝惋惜的地方。 她将计划离开这个城寨,并为此做出准备。 但鬼使神差地,她突然想起城寨的天台上,周嘉和埋头卖力地搓洗着衣物,阳光映在他脸上的模样。 他的眼睛像是会发光一样,亮晶晶的。 一大早熹微的日光洒来,将他的侧脸染得,像极了一尊古铜色的雕像。 她望向周嘉和。 “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她从没这样问过任何人。 6、穿越人潮 周嘉和显然并没有理解深意,他兴高采烈地说:“当然啦,妹妹仔,我们今日就是要一起出去逛呀。” 顾今朝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再次回过头,冲着外面的方向,踩上了自行车踏板。 春节,现在尚且还早,街上的人还不算多。 少量巴士在路上缓缓运行,也有叮叮车沿着轨道缓缓滑行。 骑至弥敦道,路两旁高楼林立,街边已经有了大城市该有的繁华景象,开张的店铺越来越多,招牌拥挤在一起,字字都方正美丽。 路上有许多私家车,大多造价昂贵,车上的人若摇下车窗,便能略带欣赏地望见路边有个女仔缓缓骑着车子,车后座坐着一个精瘦的男人,伸出他微显肌肉的手臂,羞涩地抓着女仔的衣角。 顾今朝放慢速度,缓缓从这条长长的街道上路过。 她抬头,环绕四周的风景。 寸土寸金的香江建筑林立拥挤,各式各样的人在街边人行道上大步流星地行走,他们大多穿得体面,代表了一时的潮流。 衣装开始变得五彩斑斓起来,有人西装革履扎着领带穿着皮鞋,也有人戴着墨镜着一身清爽牛仔外套配白衬衫。宽阔又拥挤的街道与城寨内迥然不同,具有潮流、时尚、繁华的气质。 顾今朝的眼睛里微微发痒,本能的生理反应刺激了泪腺,让她忍不住将其从眼角滑落。 生活于末世太久,世界上的每一座繁华城市都在飞速衰败,他们这些苟延残喘的人们,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座座城市变成残破的废墟。 这样美丽又真实的城市,热闹喧哗的街道,足以令人梦萦魂牵,仿佛回到了美好的新世界。这让她忍不住热泪盈眶。 周嘉和一直关注着顾今朝的样子,因此敏锐地发现她的眼角滑落泪滴。 那一瞬,周嘉和心情复杂,他望向两旁林立的高楼大厦,突然想到了些什么—— 妹妹仔,也许并不是失忆了。 只是这座城市给了她一些伤心的回忆,因此她才佯装失忆,逃避而来,将自己放逐在九龙城寨,与他这等人为伍。 想到此处,周嘉和一时酸涩,涌上心头。 她属于这里,可以意气风发,明媚张扬。 与他格格不入。 他默默放下手,轻轻揉搓了两下裤兜里的两张皱巴巴的红衫鱼。那是他囊中羞涩的证明,仅有的一点点家当里,能抽出两张红衫鱼去食一顿餐,已经是莫大的奢侈。 其实这点钱,也无法请妹妹仔在那些高楼大厦明丽的餐厅中吃一顿真正的大餐。 维多利亚港湾对面更是繁华明亮,那是他这等人并不敢轻易踏足的地方。即便只是从此路过,也会生出羞怯,只觉得自己与那样的街道格格不入,更不敢奢求踏入那里五彩斑斓的世界。 因此行至弥敦道的尽头,他没敢让妹妹仔继续往前行去。 再往前走,是他无法触及的世界,他答应了妹妹仔要吃一顿好的,那么选在弥敦道上两侧,已经是他此刻能承受的最高规格。 一间老旧茶餐厅,外面的招牌灰暗迷蒙,走进去桌子狭窄,老板趿拉着人字拖,倒了一壶茶自顾自喝了起来。 天光尚早,还没有太多顾客来吃午餐。 环境尚且算安静,过不了两个钟,这里就会喧闹起来。 街边随处可见的港式茶餐厅在周嘉和眼中,已经是昂贵的享受。 厚蛋西多士,烧鹅烧鸭,蜜汁叉烧…… 一个基础套餐上桌,妹妹仔已经两眼放光。 色泽鲜美,香喷喷,带着油嫩的汁,一旦入口,则软弹滑嫩,十分可口美味。 味蕾已经多年没有正经工作过,此刻全方位打开。 顾今朝的眼睛亮晶晶的,克制着心情,压抑着想要狼吞虎咽的冲动,非常冷静地拿起叉子,缓慢下嘴。 她拿叉子的手甚至有些笨拙,多年没有正经吃过饭了,连吃饭的姿势都已经生疏。 周嘉和见她的模样,像是勾心挠爪的小猫儿一样,想吃又故作矜持,心中的酸涩挥之而去,一时只觉得妹妹仔如此可爱,轻轻笑起来。 她开心,这些钞票就花得很值得。 周嘉和心中默默记下来这家餐厅的名字,这里是老字号,果然名不虚传,妹妹仔很喜欢吃。 想到花了钞票,他就想起昨日那场火并,五十蚊工钱还没有拿。 昨日,他也曾隐约听见喊他去的大佬和几个心腹小弟商量,今日大年初一准备在街上钟表店取回维修的名贵手表。 地点,似乎就是弥敦道上的亨利钟表行,离这里骑车也许并不远。 他又给妹妹仔要了几个卖的好的餐点,随后郑重其事叮嘱道:“妹妹仔,还有好几样好吃的,你在这里等我,慢慢吃,我出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 “等我回来,不会很久的。” 顾今朝点点头,只是简单地问:“骑车去?” “骑车去。” “好,那你等我一下。” 随后,顾今朝大步流星朝着餐厅后厨走去,不知交涉了什么,很快手中捏着一把面粉出来,走出餐厅将面粉均匀地抹在了自行车轮子上。如此,行有轨迹,不怕失联。 随后她面不改色地坐回位子,波澜不惊地说:“好了,去吧。” 周嘉和一脸错愕,随后噗嗤笑了笑,一脸意气风发地出门去了。 要到了五十蚊工钱,又可以带妹妹仔吃好吃的了,食大餐!傻子才不去要呢! 他一路张望,骑到亨利钟表行门口,天公真是给他福气,刚好让他碰见了大佬的心腹鹏仔。 鹏仔穿着一身黑色皮衣,正歪着身子靠在钟表行的柜台钱,身子扭成一条麻花,调戏前台小姐。 周嘉和浑身不自在推开钟表行的大门,微凉的天气,里面的热气开得很足,暖烘烘的。 空气中有甜甜的香气。 他舒展了一下脖子,不知怎的,脑子里电石火光间想到,若是家里有这么暖和就好了,这样妹妹仔就不会再冷着了。 他堆上一个笑脸,走至鹏仔身边,低头道:“鹏哥好哇,新年发大财,我是龙津道上的阿和,昨日有场火并的五十蚊工钱,你还没有结给我。” “大年初一,好日子,祝鹏哥新年快乐啦。” 钟表行的前台小姐捂嘴轻笑,面露讥讽。 鹏仔拽了拽自己的皮衣,十分不悦,一回头看见原来是阿和打扰了他的好事,一时怒火攻心,伸手便抬拳头往周嘉和的脑袋上招呼。 “有没有搞错啊!好大的胆,死扑街仔!昨日又没打赢,给大佬丢了脸,还有脸来要工钱。” 鹏仔今日出门,是为了帮大佬取回放在钟表行维修的手表。据说是昂贵的劳力士手表,害怕路上被人抢了,带了好一帮小弟过来保驾护航。 鹏仔一时上头,伸手拽住周嘉和的胳膊,将他直接拖出钟表行门口。 一群小弟围上来不明就里地动手。 鹏仔将周嘉和身子一甩,摔在地上,冲他啐了一口,招呼小弟们道:“打他,死扑街!” 周嘉和早已习惯了拳脚往来,但是只是没想到这顿打来得这么突然,让他毫无准备,无力反抗。 乌泱泱围了七八个人,将他死死按在地上,一人一脚便踹了上来。 大年初一的香江凉风阵阵,周嘉和被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自行车也被哐当一声踹倒在一旁。 他的脸侧着被压在地上,目光所及正是弥敦道亨利钟表行门口的繁华街口。 他看见大街上路过形形色色的人群,一个个目色匆匆。当然有人注意到他的困境,但也只是瞥一眼后便踱步离开。 鹏仔又抬起皮鞋狠狠踹了他一脚,嘴里骂骂咧咧道:“要工钱!五十蚊!死扑街!不知好歹!” 周嘉和数次想反抗,但都被死死按了回来。 烂仔们昨日火并受了气,个个挂彩,话事的大佬又没给什么补偿,个个心中不爽,正想找个人出气,并不肯轻易停手。 周嘉和身上新伤加旧伤,火辣辣地疼。 他突然难过地想,妹妹仔等不到他,可该怎么办啊。会不会迷失了路,又会不会一直坐在那间餐厅里…… 城市的风景在倒转九十度的侧影里,像一副西洋油画,日光洒落,车水马龙皆波光粼粼。 周嘉和习惯了做被打的和打人的小角色,此刻与往常并无太多区别。 肋骨是最痛的,它太敏感。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这副城市风景,耳边几乎有些耳鸣,能听见来往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一声声,低沉,轰隆隆,震动,消散。 一个个穿着高跟鞋的女郎从近处、远处走过,红色蓝色黑色银色,它们美丽动人,踏在柏油马路上击节作响。 鳞次栉比,都是过客,无人停留。 不知过了多久,他模糊的双眼中陡然望见一双洗得发白的、陈旧的,白色球鞋。 那双鞋在他眼中是那么熟悉。 十四岁时,他鼓起勇气去翻搅了床底下老豆老母的遗物,在里面发现了几张钞票。 他拿走其中一张,给自己买了这双鞋。 这双鞋子他曾经爱不释手,即使穿不下了,也洗得发白,保存得好好的,放在狭小的老屋中。 他的眼角酸涩,再努力抬头,想朝上看看。 那双鞋子从街口对面飞奔而来,跑得很急。 那个身影从远处而来,从模糊变得一点点清晰、更清晰…… 他瞳孔放大,看到妹妹仔跨越人潮,穿过那些高跟鞋,穿过汹涌车流。 跌跌撞撞,朝他坚定地奔来。 7、向南走去 周嘉和震惊地看着妹妹仔风驰电掣地来了,大步流星,上来便是一脚,踹开了压在他身上的烂仔。 “我丢啊!哟,哪里来的妞儿,是阿和的马子吗?怎么,想救人,陪我们睡上一晚啊!每睡一个钟我再多给你五十蚊啊!不过我比较持久啦,恐怕要加钟加到你求饶受不了喔!” 鹏仔出言调笑,下一刻却笑不出来了。 顾今朝提着一柄菜刀,眸光深黑,眼神冷酷,烂仔们从未在一个女人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她好像下一刻就要发疯砍死人。 鹏仔安慰自己想多了,不过是个长头发的、看着瘦弱的女人而已。 但下一刻,顾今朝脚步迅捷,左右躲闪,迅捷飞快地绕过了好几个烂仔,准确无误地将菜刀架在了鹏仔的脖子上,并且,毫不留情,手往下按了按。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鹏仔的脖颈间流出,非常缓慢,没有伤到要害,没有直接割断。 这里不是末世,她必须遵守一定的规则,不能下手太狠。 顾今朝声音冷冷,居高临下:“快滚,如果不想我把你脑袋切下来的话。” “我手艺很熟,可以切得很整齐,送去给茶餐厅做叉烧。” 她真的敢动手! 鹏仔的裤管也有温热的液体汩汩流下,他吓尿了。 其他烂仔看见鹏仔脖上一抹鲜红色,愣了愣,赶忙收拾东西东奔四散。 他们是城寨里混日子的烂仔,虽然经常有火并活动,也时常见血,但是第一次,他们从一个女人身上感到了杀气。 那是要人命的杀气,不是平时打打架受受伤挂彩的级别。 他们毫不怀疑这个女人下一刻会将鹏仔的脑袋整整齐齐切下来。 烂仔们做鸟兽散,顾今朝看了看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努力平复了自己手中的肌肉冲动,手一松放开了鹏仔。 鹏仔慌忙逃走,三步并做两步,头也不敢回。 刚那个女人,看着瘦弱,但其实孔武有力。而且她下手快准狠,完全没有犹豫。 就这电石火光的十几秒内,周嘉和呆呆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在他眼中,妹妹仔不顾自己瘦弱的身体,勇敢地抄着一把菜刀跑来救他,冒着危险赶走烂仔们…… 顾今朝伸手将他拉起来,将菜刀拎起来提在手里,刻意远离。 “别人的血里会有大量病菌,不能碰。”她叮嘱,随后找个地方处理这把刀。 周嘉和看她忙碌,自己赶忙去修好自行车被踹开的链条。 背上旧伤又添了新伤,痛得周嘉和龇牙咧嘴,也仍绷着脸苦苦撑着,假装有说有笑。 “这帮烂仔,欠我的工钱。等他们告状到大佬那里,肯定要赔我的工钱。” …… 周嘉和假意轻松,谈笑风生。 心中早已十分难堪。 顾今朝听了出来,周嘉和明显是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以此谋生。这个他不想多提,她也按下不表。 “我们继续往南走吧,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顾今朝骑上车子,还是让周嘉和坐后座。 折腾一通,已经是午后,日光暖和,顾今朝沿路骑行,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 穿过旺角,油麻地,到尖沙咀,来到海湾边。 靓丽的洋楼与高档酒店沿着海湾铺开,在那对面,就是璀璨繁华的维多利亚港。 两人静静站在海边,海风吹起,带着一股咸咸的气味。 “真漂亮。” 顾今朝由衷地赞叹。 这样的繁华,在贫瘠的末世是一种奢侈。而现在,她有了个机会在美丽的香江活一次…… 脑海里,那本书里的大佬周安宁的传奇又逐次铺开,做美食餐饮起家,后来缔造了商业帝国…… 那是她探出手,想得到的宝藏。 无边的大海,湛蓝的天空,那么广阔,那么自由。 她需要一个可靠稳定的合作者。 顾今朝转过头望着周嘉和的眼睛,真诚地建议:“你应该离开城寨,去做更有前途的事情。” 周嘉和内心敏感的自尊心作祟,他几乎立马反驳:“我与外面光鲜的上等人不同,我出不了城寨,一辈子没出息。” 面对维多利亚港,他总是自卑。 他知他甚至不敢奢求和这样一个光鲜女仔做什么朋友,更别提其他的,想都不敢想。 一个从出生就在弯弯绕绕的寨子里的小孩,从小到大一无所有,只有那间二百呎老屋,此外,他还能有什么未来? 他没读过书,也不懂太多道理。没有正经的手艺,也维持不了生计,只能像大多城寨中长大的青少年一样,跟在一个能话事的大佬手底下,混着日子,浑浑噩噩,做个烂仔赚点生活费。 他知道九龙城寨的清拆计划已经喊了好些年,只不过老住户们都安生住着,谁还能逼死他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人吗? 他畏惧旁人和他谈论清拆,谈论城寨没有未来,谈论在那里乌里八糟的生活没有希望。 他不希望顾今朝也谈论这个,他知道是自己不对。 可他就是难受,打心底里难受。仿似谈这个,像将一柄刀架在他脖颈上,让他几乎呼吸不得。 他的眼睛微微红了起来,几乎用恳求的目光卑微地看着顾今朝。 他今日只希望她能手下留情,放他一马,不要揭开他血淋淋的伤疤。 那是从老豆老母被车轮子轧死后,就刻在他心里头的伤疤,十余年了,他也没办法完全修好。 他知道自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烂仔,什么都不能奢求。 顾今朝望着他越来越红的眼睛,可怜又恳求的表情,心里没想探究触及到他何等的伤痕。 从末世而来,遇见所有人都避其锋芒,从不过度探索他人,是她的准则。在那个世界,但凡多知道一点不该知道的事,容易引来杀身之祸。 顾今朝现在想与周嘉和合伙做事,做伙伴。除却自己需要一个同伴之外,她还很想适当拉他一把。 只要一闭眼,她总能想起周嘉和神采飞扬地在天台洗衣服的模样。也总能想起那寒冷彻骨时分,他提供的滚烫温度。 于是她缜密地考虑了一下,随后十分认真地分析道:“做马仔总是受伤,新伤加旧伤,难道不疼吗?” 她理解不了,就算是在末世,除了争夺资源是你死我活的,其他情况大家都是尽量避而远之,或者报团取暖。谁都不愿意受伤,很疼,医疗资源也有限。 可是周嘉和最近的样子,受伤几乎是家常便饭。 她本可以冷眼旁观、置之不理。末世生存那些年,她早就学会了尊重他人命运。 只是鬼使神差,她继续道:“现阶段可以就在城寨里,我和你一起,想办法找点别的事做。” 她强调:“既能赚钱,你又不用受伤的。” 顾今朝许久没有与伙伴组队合作了,现在有了一个伙伴,难免认真规划。 但是,她低头托腮思考的时候,完全没有发现对面的人是何等表情和眼神。 周嘉和的眼睛几乎红得滴出眼泪来,他六岁时就死了全家亲人,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老屋长大。 老屋位置尴尬,离最热闹的龙津道不远,牛鬼蛇神,什么人都有。 从小到大,进他屋门的人,只有上门讨债的、打架的、追龙迷糊的、想霸占老屋的、醉鬼、烂赌鬼…… 直到十几岁起他也习惯在手里举起板砖、木棒,才渐渐少受欺负。 怎敢想到一个干干净净的女仔,心疼他身上会受伤,认真地为他规划未来。 他这辈子,何德何能? 8、床角礼物 回到城寨后,周嘉和满怀心事,心中波澜涌动。 大年初一的傍晚,城寨中冷清,但也已有人为了生计奔忙。 漫长的日落初初开始,伴着夕阳,顾今朝骑着车带着周嘉和,再次穿过一个个弯弯绕绕的街巷。 路过大井街时,顾今朝停下了自行车。 脖子上缠着绷带的鹏仔,正在指挥底下的人手忙碌搬运着什么东西,一抬头看见顾今朝冷厉的目光,几乎再次吓尿。 鹏仔是个识时务的,见这处拥挤街道一时半会跑不脱,顾今朝的自行车前面,还挂着那柄已经清洗干净的菜刀。 鹏仔忙从皮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票子来,招招手堆着笑道:“阿和,来,工钱付给你双份,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 有钱不拿是痴线,周嘉和跳下车去拿了钱,随后警惕地挡在妹妹仔身前。 顾今朝伸手指着忙着搬运的马仔们,面无表情地问鹏仔:“他们在做什么?” 鹏仔搓搓手,堆着笑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哎呀呀,我们接点苦力活儿,赚赚钞票嘛。这里的卡车厂要搬迁,有些废旧卡车要拆开运走扔垃圾嘛,我们赚个卖废铁的中间费啦。” “阿和要是想来也可以的啦,工钱一天五十蚊,很丰厚哦。” 顾今朝伸手捏住菜刀,气势逼人站在鹏仔面前,不容置喙道:“给我留一辆完整的。” 鹏仔心想这女仔是不是傻的,追问道:“没问题哦靓女,你要负责把垃圾运干净,你想卖废铁就去吧,只是厂子不给你付搬运的工钱了哦。” 顾今朝点了点头。 鹏仔深觉自己捡了大便宜,要知道运送一辆废弃卡车出去,至少需要五个马仔苦苦干一天,二百多蚊工钱呢!现在这痴线女仔不要工钱就免费帮他运走,废铁又值不了几个钱,真是白白做事。 回到老屋中,顾今朝再次拿出医疗用品,仔细给周嘉和上药。 今日新伤加上旧伤,伤痕累累。 顾今朝低头看,周嘉和的脚上拖鞋也已经被踩得残破,衣裳沾着灰土,他也只能找出一身洗得发白破旧的衣服再穿上。 顾今朝淡淡说:“明天一大早,陪我去一趟大井街,在那些烂仔去之前。” 周嘉和点点头,打包票道:“那我们早点起来,他们一般快中午才会做事,白日都歇息的。” 今日妹妹仔仍然觉得冷,周嘉和将她裹在被子里抱在怀中,背上火辣辣地疼。 今日的他迷茫又害怕,不知道自己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 每一日浑浑噩噩做个九龙城寨烂仔,与今日打他那些人并无分别,他好像也并不想要这种生活。 他只是没见过世界,不知道外面广阔的天空里,究竟还能有什么可能性。 他也恍惚地在想,每日从城寨上方飞过的那些飞机里,坐的究竟是怎样一些人?他们为什么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在八万英里的高空上方俯视大地,是不是,在那些人的眼中,他这样的城寨青年也许就像一只蝼蚁,渺小且微不足道。 城寨里没有太多的规矩,连加盖房子也随随便便,但唯独一条铁律神圣不可侵犯,那便是——任何人加盖的房子,高度都不得超过启德机场。 天上的究竟是何等高贵的人,注定一辈子将城寨里的所有居民踩在脚底板。 一夜恍然。 大早,顾今朝迅速起床,自行车叮铃一响,她再次带着周嘉和直奔大井街。 即将废弃的卡车厂内,东西堆得乱七八糟,到处是废弃零件、钢铁、机油痕迹。 看门的光头佬昨日见过这两人,知道是来干活的,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丢,要死的扑街懒鬼们,拖延这么多天,快去搬东西。” 顾今朝一眼就看见了那辆完整的,还没被大卸八块当废铁运走的小型卡车。 卡车上已经有斑驳的破旧痕迹,轮胎上布满泥污,玻璃也脏污不堪。 顾今朝环顾卡车一周,然后打开驾驶座车门,跳上去尝试拨弄了几下,车子嗡嗡作响,但明显无法使用。 她跳下来,伸手一用力便打开车前的引擎盖,露出油黑发亮的发动机。 周嘉和震惊地看着妹妹仔冷静地检查这个奇怪的油污机器,从旁边拎过来扳手和各种说不上名字的工具,细细鼓捣了好一会儿。 发动机故障而已,在末世,这种稀缺的交通工具也是硬通货,而且很容易被抢。 她已经修炼了一身本领,无数次从废弃的框架中组装,修好一辆车子,就算破破烂烂也能开,直到彻底报废。 轻车熟路地修理也花了不少时间,随后她问光头佬要了一桶柴油倒进加油口,随后再次跳上驾驶座。 发动机引擎轰鸣,变速箱机械声响起。 这是一辆老式手动挡卡车,顾今朝踩住离合器,简单测试了几下,这破铜烂铁居然缓慢动了起来,就像一尊沉睡了许久的钢铁怪兽。 这下,不光是周嘉和,连看大门的光头佬都惊呆了,嘴里骂骂咧咧道:“我丢雷老母啊,这女仔了不得哦。” 大井街的路较为宽敞,顾今朝摇下手摇车玻璃,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嘉和,喊道:“从左边上来。” 周嘉和抓住咯吱作响的车门,跳上副驾座。 卡车的座椅布条已经破损斑驳,他坐上去,视线一下子高了不少。 顾今朝左手熟练地换挡,离合与油门配合相得益彰,手上飞速抡着方向盘,令周嘉和眼花缭乱。 随后,一脚油门,老旧的卡车重新注入活力,从废旧工厂大门内冲了出去,沿着大井街往外开出。 这里的街道极窄,车身堪堪贴着路两旁交错的建筑物,全凭顾今朝驾驶技术高超,险险擦过。 卡车停在城寨外面路口,与其他车子一起隐匿在其中,不容易暴露给别的烂仔们看见。 顾今朝十分谨慎,按经验,在末世那些年一旦有人得到卡车这等工具,会引起无数红眼病,包括但不限于砸碎车玻璃、砸坏发动机、偷轮胎等等操作。 尽量不让别人看见,这辆车现在属于他们了。 周嘉和面色明亮飞扬,大笑道:“妹妹仔,没想到你还会修理汽车,你好犀利好得意哦!” 他脸上满满的骄傲。 顾今朝也很开心,没想到很快就能得到这么好的物资。 她刚才只是尝试发动了一下,这辆车的发动机故障很简单,基本功能完好,没有任何问题。 虽然老了一点,但是能开着跑。 顾今朝将车子熄了火,拔下车钥匙,将这辆车暂时停在这里。 “我们先回去,晚上再出来开,防止被其他人看见。” 回到老屋,顾今朝嘱咐周嘉和好好躺着养伤,自顾自又要出门去。 周嘉和忍不住问:“妹妹仔,你要我躺着,你独自去哪里?我会……担心你。” 顾今朝回过头盯着他的人字拖看了几眼,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说:“天黑之前,我会回来。” 周嘉和腿脚的伤也已经凝结成疤,但有的伤痕很深,是被锐器刺入形成的,昨日那帮烂仔下手很重,手边有什么家伙什就都招呼了上来。 妹妹仔离开后,周嘉和也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他挣扎着身子爬起来,裤兜里紧紧捏住昨日要回来的皱巴巴工钱。虽然经济紧张,但有些东西,也必须尽快买来。 周嘉和一瘸一拐地往阿龙的士多走去,腿脚的伤今日反倒又疼又痒,走起路来只能也只能忍着踩着刀尖一般的疼痛。 不长的路,却走得如此漫长。 直到提着东西回来,周嘉和痛得满头大汗,倒头睡去,醒来时,刚刚黄昏日暮。 天黑之前,妹妹仔回来了。 但她的模样却变了许多。 一头美丽的长发消失不见,变成了一头及耳边长的短发。 她手中拎着一个纸袋,明显是弥敦道的商户才会有的昂贵的购物袋。 “啪”,她拉开了昏黄的灯泡。 袋子中,是一只崭新又洁白的盒子,盒子在她手指间打开,盖子滑落,里面是一双崭新的、泛着皮革气息的深棕色短筒马靴。 这种鞋子他只在城寨里那些叱咤风云的话事大佬们脚上见过,往往他们还会在手腕间戴上一只昂贵的劳力士手表。 周嘉和几乎震惊地看着这双鞋子,这种东西一般会放在亮晶晶的玻璃橱窗里供人观赏,怎会出现在一穷二白的妹妹仔手里? 他忐忑地问:“妹妹仔,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这鞋子,你是偷来,还是抢来的?” 顾今朝将鞋子轻轻放在他脚下,站起身来,摇摇头,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文明世界,不偷不抢。” “你放心穿,我买的。” “我的头发卖了很好的价钱,刚好能买这双鞋。” 她出去的时候其实只想去街上看看,现在有哪些符合条件的鞋子,大约什么价钱。 她看到周嘉和大冬天穿着一双人字拖,他好似只有这么一双残破又简陋的鞋子,行动不便,遇到危险也很容易受伤。 刚好,走进店里,她发现这么一双完美的鞋子。皮质坚硬,不容易划伤,同时后跟又柔软不会磨脚,鞋底支撑强硬,有弹性,高强度走路和打架都没有问题。 只是它的价格非常昂贵。 恰好,有一位拎着皮包的女士进店,一眼就看中了她的长发。 五千五百港币,价值不菲,女士竟然也轻松买下来了,只因为喜欢她这一头乌黑透亮的长发。 除了这双鞋,顾今朝还加了一点点价钱——她需要去诊所购买一支破伤风疫苗。周嘉和昨日受伤,有铁钉扎进皮肉,破伤风的风险较大。 突然,不知怎得,想起周嘉和提起,他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家常便饭。 他还真是命大。 顾今朝剪去了长发,带走了鞋子,也成功买到了破伤风疫苗和注射器,今日收获圆满,她很高兴。 她在末世的时候一直是一头短发,头发太长会带来各种危险,不利于行动。本身,她也是要打算处理掉现在这一头碍事的长发的。 她并不知道在周嘉和的眼里,一个香江靓女的长头有多么珍贵。他听见妹妹仔卖了头发,一瞬间酸涩涌上心头,眼泪汪汪,眼睛发红。 还没等他说什么,顾今朝已经打开了注射器,亮晶晶的针头刺入疫苗的药剂瓶,从针尖处挤出几滴药水。 她飞快地掀开他的裤子,随后一支针飞速打入了他的肌肉,是屁股针。 疼痛感立马蔓延开来,她将注射器扔进垃圾桶,一脸云淡风轻:“破伤风疫苗,防止感染。” 周嘉和趴在床铺上,眼睛受了刺激般,大滴大滴掉眼泪。 顾今朝看了看他,没多在意,只是感慨,1990年,药剂发展还很落后,每种药剂的纯度都比较低,打针很痛是自然的。 他居然疼哭了啊。 周嘉和不说话,闭上眼睛,想起过去十几年的孤寂忍受,更忍不住掉泪。 从未有人对他这么好过。 从未。 “那,妹妹仔。” “尽管你没有长发了,但这件东西你应该也还用得着。” 他说起话来,声音还嘶哑着。 他拆开了床的角落放着的崭新盒子,掏出一台亮晶晶的机器来。它马力十足,只要按开开关,便能热烘烘地吹出风来。 那是一台从英国进口的红色吹风机。 顾今朝面色怔怔。 他怎会记着这样的事? 从未有人送过她这样的东西。 从未。 9、璀璨维港 夜幕渐渐降临,依照约定,顾今朝与周嘉和出门去找那辆卡车。 街巷外,位置隐蔽,四周静谧。 顾今朝的眼睛亮晶晶的,她不忘问道:“现在没有证件,车能在外头街上跑吗?” 周嘉和并不知道具体需要什么证件,但也知道城寨里头有倒卖这些证明的,便道:“外头的阿sir会抓,若要开这种家伙出去乱跑,我们可以去龙津道找几个暗档买来。” 顾今朝摇摇头,她不想在这里留下任何留下被人抓住的把柄。 她想了想,秉承了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眼神坚定地望着周嘉和,心知他在这里生活二十年,便道:“你对路上很熟吧,你带我走一遍所有没有阿sir的地方。” “啊?要避开阿sir,妹妹仔不乖哦。”周嘉和挑了挑眉,嘴角忍不住轻轻弯起。 他很喜欢妹妹仔离经叛道的模样,这样仿似让他有种错觉,她肯微微屈尊,短暂地和他成为一个世界的人。 顾今朝知道他对所有的小巷轻车熟路,径直拉开车门跳上了驾驶位。 外头的灯光零零星星,路上一片漆黑。 周嘉和犹豫片刻,也拉开车门坐了上来。 车门一闭,空间狭小,也隔绝了外头的声音。 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莫名其妙,周嘉和有些紧张,偷偷侧脸望了一眼妹妹仔,又十分别扭地把脑袋偏开。 他坐得七扭八歪,从小到大还没正经在汽车上坐过,并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只能身子歪在破旧的座椅上,听着这破椅子咯吱咯吱乱响。 顾今朝歪头看他,好意提醒:“系上安全带。” “啊?”周嘉和连安全带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露出个懵懂的脸,面红耳赤,感觉自己太没见过世面。 顾今朝不和他多言,伸过手来,半个身子欺在他胸口,拉过安全带,一气呵成地给他扣上。 “走,去看看香江夜景。”顾今朝难得这么开心,一脚油门轰了出去。 周嘉和安静地坐着,感觉自己胸口里那砰砰直跳的心脏,和老破汽车的发动机一样开始轰鸣、抖动。 一瞬间,车里安静到只能听见他砰砰的心跳,和沉沉的呼吸声。 方才,她的侧脸、脖颈、锁骨,就这样在他眼皮子底下略过,带来一股热气,还在他心口盘旋。 他还没离妹妹仔这样近过,浑身都在忍不住发热发烫。 每一条街巷上哪里没有阿sir出没,周嘉和都一清二楚。 这么多年,城寨里的烂仔们跟着大佬手下做事,对怎么在七拐八绕的街巷上躲避,轻车熟路。 趁着漆黑夜色,外面的车流也少了许多,顾今朝脚踩油门,老旧的卡车发动起来,车窗外的灯光葳蕤流逝,道路两旁的景色在飞速退却。 周嘉和将车窗开了一条缝,夜里微冷的风从缝隙内穿破,挥在脸上,风非常大,将他的头发吹得炸毛。 “我从未想过有个女仔会带我兜风。” 他闭上眼睛,原来坐在车子内兜风是这种感觉,风几乎吹得他的眼睛睁不开,飞驰在路上,在这小小空间内犹如一个小世界里的小小国王。 顾今朝开车的时候也会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高速行驶的车子是一处不容他人侵犯的秘密领地。 她熟练地换挡,操作离合器,转动方向盘,打转向灯,一切操作都仍然熟稔于心,行云流水。 在几百年后,已经很少有这么古老的手动挡车子,驾驶车子远没有现在这样复杂。 那时她到处捡垃圾,捡到了这种废弃的古老的手动挡车子,因此也摸爬滚打学会了驾驶技巧。 她尽量选择小路,最终和骑行时的路线殊途同归,一路南下,直到再次开到海边。 “我们可以一直开往港岛,开到维多利亚港。” 黑夜里,海岸边林立的高楼大厦里灯光星点亮起,一片灯火辉煌,它们悉数倒映在海面上,将暗色的海水都照映得铺满金色光芒。 夜色中,也有昂贵的跑车在此呼啸而过,他们的发动机轰鸣叫嚣着,享受着维多利亚港湾的繁华夜色美景。 外面的夜空突然变得万分璀璨,巨大的炸裂声响起。一排排盛大的烟火在天空中迸然炸开,火树银花将夜色染得五彩缤纷。 烟火升起落下,维多利亚港海岸边人群密密麻麻。 原来今日大年初二,维港每年一度烟花大会,盛大华丽。 他们刚好赶上了这场盛会。车窗外,烟火灿烂地在天上炸裂,无数拍拖男女在这片美丽的天空下热情拥吻。 周嘉和一直知道维港的烟花盛会,只是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来这里看过。九龙城寨的四方小小天空,就是他这辈子生活的全部。 “喂,周嘉和。”顾今朝将车子停在一处,突然这样说。 周嘉和转过头望着她,霓虹灯光和天上美丽的烟火形形色色在她脸上划过一半,另一半归于黑夜。 她的眼睛真诚地望着他,开口道:“你也想过这种生活的,对吧?” 她指的是什么呢?顺着她的手指尖望去,夜色下的港湾内有几艘巨大的豪华邮轮缓缓驶出。 除了承载货运,维多利亚港还是整个香江著名的航线出发地。许多名流会在这里登上豪华邮轮,穿越太平洋或大西洋,一直通往欧洲甚至世界各地。 那是世界之外的世界,周嘉和从来没敢想过。 妹妹仔渴望的,想要的,原来是那样的生活,人上人的生活,他从未敢奢求过,与他遥不可及。 他沉默着不说话,此时再次深刻地感觉到,自己与妹妹仔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不似他想象的那样柔弱,自从剪去那一头长发后,她的身影也渐渐英姿飒爽起来。 她的世界,如维多利亚港一般璀璨。 顾今朝继续说道:“你愿意和我合作,一起成为那些坐在邮轮和飞机里的人吗?” 周嘉和目露苦楚和迷惘,喉结滚动,看向妹妹仔那一脸笃定认真的模样,声音带着颤抖问:“我……我可以吗?我配吗?” 妹妹仔首肯点头,毫不犹豫脱口而出:“你可以。” “至少,每一年,我都可以带你来看维多利亚港上空美丽的烟花。” 无论他可不可以,在这个陌生又冰冷的香江冬日里,只有他带给她一些温暖和食物。 顾今朝心想,试试吧,万一是个可靠的合作伙伴呢。 晚风微冷,但温柔。 顾今朝再次想起传记中的大佬,也是从一无所有开始的,甚至他的低谷时处境比她现在艰难得多。 九十年代,是个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在这个风口上,累计一笔原始资金,只要找对了赛道,也许就能迎风起飞。 不过现阶段,最重要的还是尽快想办法弄到一个能稳定带来收入的活计。 给城寨里的大佬们当马仔,是最低等的赚钱方式,风险很大,收益很小,而且自己也无法掌握基础的生产资料。 顾今朝颇具感慨地开口:“给别人打工,是没有前途的。” “我们再转一圈看看吧,我倒是想瞧瞧,夜色翻涌里的香江,还有哪一面。其他人都在做什么,会有多少机会等着我们。” 夜已经深了,倘若是往常,周嘉和自己也不大会在这么晚的时间出门。 夜晚代表着香江的另一面,与大多数普通人无关,仿似另一个世界。 在夜幕之下,许多白天不能见光的交易和罪恶在每一处角落滋生,并会在黎明到来前准时落幕。 卡车轰隆发动,夜晚除了汽车发动机在路上的震动外,十分安静。 顾今朝将车子开得极慢,缓慢观察路边的每一处动静。 周嘉和偶尔指路,大多数时间只是偏着脑袋,看着妹妹仔的侧脸,她现在极瘦,下颌线清晰分明,一脸认真。 他长大的这些年里,身边所有的人都得过且过,每混下来一日,有吃有喝,便算好好过了一日。 好似,过日子就是每日吃饱,饿不死。随后在寨子里找找乐子,去粉档、鸡档,满足一下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就活似神仙。 他并不觉得那样的生活就是他想要的,但是他同其他人一样浑浑噩噩,迷茫着,从未想过自己未来究竟应该是怎样。 也从未想过,从现在开始可以做些什么改变自己的处境。 但妹妹仔不一样,她竟然真的在认真寻找着什么机会,好似真的能翻身做人上人,至少不是说说而已。 周嘉和心思复杂地想着这些杂乱无章的问题。 她说,至少每一年,她都可以带他来看维港的烟花。 而妹妹仔,说到底或许只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她的世界,他明明不敢踏足染指。 来年,以及以后的每一年,他当真还有资格站在她身边么? 这是他这一辈子,从不敢假想的事情。 车窗玻璃上,她的倒影模糊迷离。 周嘉和望着玻璃上的影像,脸颊升温滚烫。 他不太懂得什么叫做许下承诺,但他的心砰砰直跳,姑且觉得,那烟花之约,算是一个承诺。 来年,若他也能坐在驾驶座上,为她细细扣好安全带,也能带着她兜风,该多么好。 他在心里暗暗许下这等承诺。 10、午夜香江 顾今朝突然停了车,周嘉和随着她的目光向窗外望去。 顾今朝冷静地看着前面的一辆大货车,在一家点着微弱灯光的破旧小店门口卸货。 但是,货车后面,雨棚布下罩着的货物,会动。 她的耳朵极为敏锐,摇下车窗,听见了微弱的叫声。 车子熄了火,顾今朝跳下车子,从后座抄了根废弃钢筋,直奔小店门口而去。 周嘉和紧随其后追上去,他也抄起了一根钢筋,虽然不明就里,但若是一会打起来,他一定会挡在妹妹仔前面,为她征战杀伐。 走得近了,他才听到那些叫声是什么。 是狗叫声,呜咽着。 早在几十年前,香江就已立法禁止屠宰、食用猫狗,因此狗肉档和其食客是非法存在,若是被阿sir逮住了要坐牢的。 从前城寨里便有不少狗肉档,但后来在几个话事大佬和传教士的推动下,也渐渐销声匿迹了。 法律立了便总有人违背,在午夜香江,仍旧有一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暗档开始蠢蠢欲动。 比如眼前这个狗肉暗档,正在卸货,一货车的狗,大多数是偷来的。 香江的报纸经常有些寻狗启事,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溜宠物狗时忘记牵绳子,一回头的功夫,狗便丢了,从此后再也找不到。 主人往往伤心到以泪洗面,而殊不知被视作家庭一员的宠物狗,已经被狗贩子拉走,一车又一车地卖到这类狗肉暗档里,做成了香喷喷的肉,供有此癖好的食客们享用。 顾今朝拎着钢筋便来了,惊得货车司机一激灵,肉档的老板也凶神恶煞地抄起一块板砖,都是做这种生意的,哪个是善茬? 自从立法禁止食猫狗,狗肉档的生意反倒兴隆,饕餮食客们都知道物以稀为贵,因此价格也是日益水涨船高。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惹到这等刀尖舔血的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顾今朝不是来救援的,狗狗那么多,她虽喜欢这种动物,但是不可能将它们全都救下来。 她开门见山谈判:“撞见好事,我要带走几只品相好的,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不然闹起来肯定惊动阿sir。” 周嘉和也冷着脸,当久了大佬的马仔,怎么装腔作势、狐假虎威耍威风,总也学得几分,他嚣张地虚张声势道:“我们可不是来砸场子的,就是我家话事大佬看上狗了,想拿走几只,你们就当封口费交一交咯!” 狗肉档老板不想惊动旁人,生怕有阿sir来查封他的档口,于是便示好般放下板砖,点了支烟道:“大家和气生财嘛,你若是喜欢宠物狗,那就挑三五只去吧。反正长得越好看的,肉也越难吃。” 货车司机顺着狗肉档老板的眼色望过去,只见路口停着一辆卡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瞧不出深浅来。又望见周嘉和脚上踏的一双短靴,价值不菲,心中疑惑。 他们惯常懂得察言观色,再一瞧周嘉和的袖口,还隐约绣着某个帮派徽章,几乎吓破胆。尽管那只是周嘉和为城寨里某个管控水井的帮派干苦力活儿时发的一件旧衣。 卖狗肉这些揾钱的勾当见不得光,小本生意,有一日赚一日的钞票,他们可不想惹上任何人。 一个马仔都穿着这样昂贵的鞋子,这位短发的大姐头又该是何许人也?司机和狗肉档老板已经互相传递了好几个眼色,达成一致,认为这女仔保不齐就是哪个帮派的话事人。定然不是好惹的,让几只狗,平息平息怒火倒也算了。 周嘉和混不吝地拎着钢筋看着场子,司机拉下车上的棚布,让顾今朝挑选。 顾今朝很快挑选了五只品相好的品种狗,随后将它们挨个用绳子套起来,对狗肉档老板伸手:“给我一些狗粮。” 老板悻悻去拿了,做这种违法勾当,事事都要小心,现在还不知惹了什么人,只能盼着这两个煞星赶紧离开,他好转移阵地。 五只狗被放进了卡车的货箱里,二人上了车子,顾今朝生怕老板琢磨出不对味儿来后悔,一脚油轰出去,车子轰隆隆开走了。 周嘉和刚才又惊险又威风,此刻才定下神来,望着顾今朝的侧脸,笑着问道:“你喜欢狗仔呀?” 顾今朝这些年早已养成了孤狼心态,末世生存艰难,对人尚且没有搭救之心,更何况其他动物? 她只压低了声音回答:“谈不上喜欢,只是刚好路过,趁火打劫罢了。品相好的宠物狗,应该能卖不少钱。” 她在内心对自己再次强调,末世生活多年,早就练就了铜墙铁壁般的心,对柔弱宠物狗的同情心应当很微弱。冷酷地趁火打劫,找各种机会赚点钞票才是正经事。 城寨里没什么人将狗当作宠物养,多的是养了看门咬人,或偷偷宰了吃肉的,周嘉和也不认识宠物狗该是什么模样,倒也不知道宠物狗身价几何。 货箱里的狗狗不时叫几下,叫得人心里痒痒。 “可不可以停一下车子。我想去看看那几只狗仔。” 周嘉和还是忍不住说。 顾今朝没有说话,默默将车子开到一处街道入口,还是停了下来。 她跳下车踩上货箱,蹲在狗狗们旁边,周嘉和紧跟其后。 这几只狗狗都是很漂亮很好的品种,她还记得末世初期,还有一些养狗的主人为了保护它们四处与别人争战。 在各种病毒和天灾肆虐的时候,很多宠物被就地扑杀,尽管主人哭天撼地,也无济于事。 再后来……人都活不下去了,狗就更别说了。人失去了家园,城市一座座衰败,流浪的生物很难得到食物和水,外面的环境也逐渐恶劣,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这些美丽又柔弱的生物,早就在某一年彻彻底底消失在世界上。 她也喜欢过宠物狗,这些美丽的小废物们,离开主人就几乎没有任何生存能力,吃点不好的狗粮就会拉肚子,它们需要人的供养与照顾…… 一只毛发沾满了泥点的萨摩耶,仍然咧开嘴笑着往她身上亲昵地蹭了蹭。狗狗的脸上没有一丝被欺辱的害怕和恐惧,它好像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坏,只以为每个人都是天使。 顾今朝记得这种宠物狗,萨摩耶这种生物被称作微笑天使,毛色洁白,永远露着一幅天使般的笑容,仿佛这世上永远阳光快乐,没有烦恼。 人和人之间为了生存,充满了尔虞我诈和互相算计的时候,只有这些生物一如既往地对世界报以微笑。 顾今朝鼻子忍不住酸了酸。这么多年摸爬滚打过去了,她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怀念那个繁荣昌盛的旧世界。 她从前没有这么深的感触,在1990年与这样多年未见的小傻瓜宠物狗再见面,瞬间就明白了宠物狗带来的意义。 它们是这样无条件的相信你…… 相信你爱它,对它好,无保留地爱着你。 周嘉和也爬上了货箱,一只比熊瑟瑟发抖,但是还是往他怀里蹿了蹿。 城寨里当然也有不少人养狗,不过养的大多是用来看家护院的大狼狗,用一根坚硬绳子栓在门口,冲着过往路人凶神恶煞地叫。 也有人偷偷摸摸养狗是为了宰了吃。 总之,周嘉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小点洁白的小狗,毛发蓬松,满脸露着笑意,扑上来只为了与人亲近,却不咬人。 狗狗们好像都很知人事,知道这个人不会伤害它,便毫无保留地亲近。 周嘉和向来害怕被那些档口门口的狗咬,路过也是躲着走。头一回,他忍不住探出手来,摸了摸毛茸茸的比熊狗头。 松松软软,像一坨柔弱的棉花糖,还带着小狗的微软体温。 周嘉和发现宝了一样,声音都柔弱了好几度: “妹妹仔,你也摸一摸狗仔的脑袋!好软,好得意……” 顾今朝不为所动,这等小狗,还诱惑不到她的。 周嘉和笑意盈盈,竟伸出手来,轻轻捏住顾今朝的手腕,将她的手挪到小狗脑袋上。 小狗很是兴奋,立马努力将脑袋抬得高高的,努力蹭到了这个女人类的手,摇头晃脑蹭了几下。 柔弱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看小比熊努力的争宠的模样,顾今朝忍不住捏了捏狗头。 人类这东西,一沾上这种柔弱小生物,就很难走出来了。 两个人抬头相望,对视的瞬间,声音同时响起: “我们去端了那个狗肉档吧!”顾今朝这样说。 “我们去报给附近的阿sir吧!”周嘉和这样说。 随后,两人都笑了起来。 乖乖的妹妹仔却想如古惑仔一样横冲直撞,行侠仗义,真是可爱,周嘉和想。 城寨里的烂仔青年周嘉和居然会有报给阿sir的想法,真是令人惊叹,顾今朝想。 不过,我也可以向着你的世界迈出一步,努力用你的办法来解决问题,当一个光明磊落、遵纪守法的男人。 周嘉和想。 不过,我也可以向你的世界迈出一步,试试用你的办法来解决问题,感情用事、头破血流,也许也十分快意。 顾今朝想。 11、油麻地宾馆 午夜,两人最终还是决定报给阿sir,这条街不远处就有警署,夜晚也有人在值班。 值班的阿sir打了个哈欠,看见一男一女身上也没挂彩,大半夜来警署,认定不是什么大事,便敷衍道:“男女拍拖,狗血情感纠纷随时有,也值得惊动警署吗,大半夜的,说说看有什么事。” 周嘉和脸上有些不自在,阿sir很少出入九龙城寨,在外面偶然见到了也只是躲。他想象中再恐惧威严不过的人物,竟也会打趣两个普通小市民。 顾今朝反倒毫不在意、毫不扭捏,开门见山道某某街道xx号,见到一个狗肉档正在卸货。 随后打瞌睡的阿sir一个激灵,逮住就是一笔不菲的奖金,遂立即出动。 以前警署油水很大,是人人都羡慕的工作。现在不比以往,廉政公署开张上任,普通警员基本没有油水可以捞了。拿着死工资,做事自然也不那么积极,小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 只有听见这种有奖金的,全警署值班的人赶上了财神爷,立马来劲,火速出动。 狗肉档的货还没卸完,老板还没来得及转移,就有警车屋里哇啦出动将档口包圆了。 顾今朝和周嘉和坐在其中一辆警车上,看着眼前这捉凶一幕,大开眼界。 贩卖猫狗不算大罪,但往往因为涉案金额不小、端走整个窝点就能顺藤摸瓜抓住一整个产业链,而成为警署里难得一遇的案子。 毕竟这几年多次反贪,警署的油水不再,大家都想立功赚钞票,能接这种一连串的案子也算是烧高香了。 开车的阿sir回过头来,望着顾今朝的脸颊,她的短发影影绰绰遮住耳朵,显得格外干练。 他开口,嗓音极富磁性道:“小姐,你叫什么名字呢?我隶属于油麻地警署,我是警员张明华。” 顾今朝在以前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她直觉敏锐,感觉到对方似捕食者看猎物的目光,是个有所图的人。 顾今朝脸上立马变成警惕,即使是警员,她也并不相信。 她冷冷答:“请问上报案件需要留下自己的名字吗?我姓顾,这样可以了吗?” 张明华笑了笑,并不生气,只觉得有趣,对着周嘉和道:“顾小姐脾气不小哦,港女向来泼辣,你们拍拖一定有趣。” 这人说好奇怪的话,不着边界。顾今朝立即反感。 周嘉和却明白警员的意思,这是一个条件再好不过的男人。 在油麻地警署任职,最低级别的警员每月薪水,也往往在一两万港币以上,那是他一年也攒不来的天文数字。 能与这种男人的收入匹配的职业,周嘉和能想象来的,只有城寨内外的医生,光鲜亮丽,收入颇丰。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 周嘉和已经迅速将他打量几遍,城寨里长大的孩子,察言观色早已是刻铸在骨子里的本能。 他看见这个男人相貌端正,体态健壮但不肥胖,约莫二十来岁,正是黄金年纪。 城寨里的人往往将这种男人称作金龟婿,要是有哪家的细妹得了他们的青睐,全家人飞上枝头做凤凰就不是梦了。寨子里的女仔,人人巴不得与这等极品男人拍拖,走到结婚,便能当警员太太,好不风光。 对于出生在城寨的细妹来说,与一个上等人结婚,是唯一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这个男人刚才只回头问了顾今朝的名字,却没问他的。 周嘉和心里很清楚,这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张sir对女仔有兴趣,因此才想问她的名字,并很直白生硬地试探他们是不是在拍拖。 周嘉和努力忍下脑子里的酸涩和自卑,艰难地假笑,假作谈笑风生道:“没有啦阿sir,我们没有在拍拖。顾小姐很是尊贵,我配不上的。” 他必须在任何一个,顾今朝的婚恋机会面前,赶紧退出。不要招人误会,不要阻拦了属于她的好命运。 城寨里的老人常常讲,人家男才女貌,才叫登对。 岂知顾今朝根本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只是很诧异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要这样讲话。 张明华当然理解男人之间的默契,他打开车门送二人下车,这时才仔细打量二人衣着。 瞧见顾小姐身上穿着不合时宜的男人衣服,破旧的白球鞋,但一身穿着掩盖不了她脸上的漠然淡定。 很少有这年纪的女仔对他这等条件男人的示好这么不屑一顾,倒是有趣。 再转眼一瞥,他很难不望见周嘉和脚上的那双靴子,瞬时眼神中变得深不可测。 那双鞋子无疑是正品,整个香港还没人有本事能仿做伦敦马丁敦士皮鞋。这个品牌的皮鞋价格不菲,五千港币以上的售价,从无折扣,他也曾犹豫许久还未拿下一双。 顾小姐身边的男人是个什么人,什么出身?那个男人还说顾小姐身份尊贵,他配不上…… 那顾小姐,又该是何等高贵的千金小姐?对他的不屑一顾,是否说明了顾小姐见多了更好的? 一时间,警员脑海里万千想法混乱翻滚,在二人转身之际,他脱口而出:“等等!顾小姐,你有没有传呼机,要不我们留个号码?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大可以找我。” 顾今朝转过身来,一脸认真地看着警员,见他不像说谎的样子,便追问道:“真的?” 警员自然是一脸真诚,自豪地拍胸脯道:“我毕竟是油麻地警署的,不管黑的白的……只要我能插手的事,自然是容易做的……” 顾今朝坦诚道:“我没有传呼机,但我现在就有一件事,你可以帮我吗?” 警员点点头。 “张sir,我需要一张驾驶证。”她如是说。 考是不可能考的了,她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是香江黑户。 事实上和警员打交道已经是一件太冒险的事,万一被发现没有户籍,被遣返就完蛋了。 她也只是用驾驶证试探这个男人,也许以后还有机会利用他办出正当的身份来。只是现在还不能相信他,不能暴露自己的黑户问题。 但是好在,今日这位警员并不打算追究,只是点头回答:“这事好办,三日后,你来油麻地警署找我,我给你一张空白的,名字你自己填。” 其实他现在回警署就可以拿来一张现成的,但是谁还没看过几个泡妹教材,一来一回,有下回见面才有更多的发展嘛。 再回过味儿来,顾今朝与周嘉和二人已经走远了,不见踪影。 回到大货车上,顾今朝感到了一阵困倦。 已经大半夜,油麻地附近多有凤楼鸡档,午夜正是开张的时候,倒也不算冷清。 街边的霓虹灯牌闪闪发亮,午夜正是时钟酒店大赚的时候。 顾今朝伸手指指街边的光怪陆离的宾馆灯牌,问道:“你有没有去过?我们今晚去酒店睡吧。” 周嘉和还没来得及忐忑乱想,顾今朝就补充道:“能带着狗狗的。” 周嘉和下车,第一次探头探脑进入这些小宾馆的前台,站在浓妆艳抹的前台嫲嫲面前,面对着她们狐疑又打量的目光,鼓起勇气,一脸诚恳地问出口: “能带狗吗?” 多少见过大风大浪的油麻地开宾馆的阿嫲今夜又见了新世面。 “开房间带着狗,很是生猛哦。” “痴线……”有阿嫲骂骂咧咧,“没见过现在年轻人拍拖有这种癖好哦,还带着狗,怎么不带你老豆老母一起观赏哦!” “年轻人,玩得就是花样多嘛,不比我们老了,一个钟就完事……”阿嫲们交头接耳,终于有一家接受了。 半夜,这些宾馆往往廉价又不受管辖,高楼上也藏着许多凤楼,多的是站街女揽客和偷情的中年夫妻,收银的阿婆们都见怪不怪了,但是今日还是大开眼界。 两个年轻的靓仔靓女,一起抱着五只狗,拥挤地开了房。 小房间往往都是隔板隔开,隔音极差,她们聚众躲在门后偷听,想找找乐子,看看这两人究竟玩出什么花样来。 只听见水流声,夹杂着男女的尖叫声、狗叫声,此起彼伏,哗啦啦闹腾了一整晚没有停歇。 楼底下,阿婆们聚在一起嗑瓜子八卦,说得有板有眼。 “哇那个男仔很猛的哦,我听到女仔不停地大声喊好痛哦,好痛哦,痛死了,五六个钟头一直在喊哦!” “哪有那么夸张啦,五六个钟,怎么可能的啦?” “我骗你是猪猡啊,我们家住客上上下下都听到了的。而且,他们还好中意戏水鸳鸯呢,水声都没断过!” “就是!我作证,我隔着两层墙都听到,狗都一直叫哦,狗都被他们闹得睡不着哦!操练太生猛!” “就是说啊,真的是造孽啊,死扑街,我听了一会就没兴趣了,回到房间还是吵得人一晚上睡不好啦。” 还有一个阿婆神神秘秘地说:“不过,今天早上我去打扫的时候,听到里面男仔说了一句话,很劲啊,转述给你们听听?” “哇塞什么话这么劲哦,咱们楼上夜夜笙歌,还能听到什么有趣的?” “男仔很纯情很劲地说啊:” 阿婆捂着嘴巴,忍着笑模仿: “我好想做你的狗啊。” 12、落日晚风 “好累啊。我真的不行了。” “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好了的。” “不行,我真的不行了,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 一大早,路过宾馆某房间的其他房客们,忍不住驻足听了几句里面的热闹。 提着裤子离开的阿叔不禁摇头感慨道:“现在的年轻后生仔,体力不行啊。” 周嘉和的体力确实不行了,他感觉自己浑身无力,几乎快散架了。 给五只闹腾的狗仔洗澡,整整洗了一晚上,现在周嘉和手几乎都酸得抬不起来了。 顾今朝难得露出开怀大笑,她平时对什么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今日却在这几只狗在水花里扑腾的时候忘记了一切,和狗狗们一起嬉闹玩了起来。 周嘉和好不容易逮住上蹿下跳的萨摩耶,将它的狗头按在身前,一脸无奈又故作恶狠狠地对它说:“白色狗仔听着,你再乱跳,就不是一条好狗了!” 萨摩耶咧着嘴,眼神里充满了清澈的愚蠢。它丝毫不觉得面前的男人是在训斥它,反倒十分亲昵地将脑袋朝周嘉和脸上蹭了蹭。 周嘉和还没想好下一句怎么教训这只无法无天的狗,已经蹭了一嘴白色的狗毛儿。面对狗仔撒娇,他竟然毫无办法,一点脾气也无了。 顾今朝累得躺倒在狭窄的床上,身边其他四只狗也整整齐齐和她一起躺倒。 几只狗仔不安分,总是毫不要脸地往妹妹仔怀里钻,蹭来蹭去。 妹妹仔也不抗拒它们,伸手将它们搂在怀中,顺着它们的狗毛,十分惬意。 因此周嘉和才半开玩笑,半大胆地讲:“我好想做你的狗啊!它们欺负我,你还搂着它!” 他竟眼红起了几只狗仔来,说完他自己都笑了。 顾今朝高高兴兴地盘算着:“高兴点儿嘛,你看它们洗干净了以后多漂亮。一定都能找到很好的主人,卖个很好的价钱。” 从在城寨邂逅,到现在,周嘉和都未曾见过顾今朝笑得如此开怀,忘记了这小小房间外的一切烦恼,只有几只洗白白的狗仔环绕身边,一个个低头舒服地眯起眼睛,自由自在。 周嘉和向来念旧,心底竟生起惆怅,遗憾地说:“这几个细狗仔,也不知卖到哪个家里,能否吃喝认真供养。若不是我们实在养不起,放在家里看门,倒也好玩的。” 短短一夜,他已经生出了恻隐之心,竟然有些舍不得了。 尽管如此,两人却也双双知晓,这几个宠物狗,还是去一个好人家里过好日子才更好。 退房的时间快到了,门口有拖鞋趿拉的声音传来。 随后,有阿嫲捏着嗓子喊道:“两位客人,要不要加钟?今日客房未满,可以继续用这间屋哦。” 顾今朝摇摇头,周嘉和大声回答道:“不加了。” 外面阿嫲的声音立马变得不那么客气,声音尖利喊道:“那便快快出来退房,我们还要收拾,真是作孽哦!还不知闹腾成什么样子哦。” 在人家店里一连洗了五只狗,也不知费了多少水,实在是暴殄天物。顾今朝好久好久都没有如此浪费过,因此听见人家在外面骂骂咧咧,两人相视一笑,也并不在意。 一男一女领着无知白白胖胖的宠物狗,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出来,引得常住的房客纷纷低语,好犀利啊。 日上三竿,外头的阳光正好。一路行至弥敦道,这里有不少小摊贩,没有正规合法的店铺,趁着食环署的巡防不在,能赚一点是一点。 周嘉和颇有经验地讲解道:“等一会如果有巡防来了,第一个看见的同行会大声喊一句‘老鼠仔来了’!若听到了这个,我们就赶紧站起来,拉住几只狗仔,假装它们是我们的宠物,淡定地在街上遛狗就好。” 显然,弥敦道的非法营业摊贩们,都深谙此道,逃跑的套路都行云流水。 周嘉和很快选好了位置,这里还没有人霸占。 旁边的摊贩中,卖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顾今朝挑挑拣拣,选了几样廉价的东西买下。 一张大白纸,一支笔,还有……一把小梳子和剪刀。 顾今朝不太会写繁体字,于是想了想后,写下大大两字——“名犬”,后面标注了价格,令周嘉和瞠目结舌。 3000一只。 顾今朝其实估计不来,现在这个时代,香江的物价如何。这个价格,是她对末世来临之前,旧世界的短暂认知。 后来,灾难逐渐一一降临,货币的价值也几乎崩坏了。从前昂贵的宠物狗,虽然变得更为稀有了,却也变成了主人的负担。 她还记得,许多宠物狗其实还没有到立马死去的地步……但是因为巨大的生活压力、经济成本,它们这些需要每天吃肉的物种,会最早被主人放弃。 除此之外,那时候,还有一大批精神崩溃和内心阴暗的犯罪者。甚至,还有弱者。有的人因为自身在末世生存的能力低下,在人和人的关系上是弱者,便滋生了欺压更弱者的心态。 人类不好欺压,尤其是捱过末世前几年还能活下来的人类。他们便盯上了更弱的宠物狗。虐杀宠物的事件层出不穷,起先有宠物协会保护,后来这些协会的参与人,也死得七七八八,一切全部都失去了秩序。 她希望它们能去一个能吃饱饭的人家。价格定得高于市场价,也不是坏事。高价,才能慢慢找到对的人,找到真正会对狗负责的人。 她观察人类,已经十分敏锐,眼中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都能有所感受。 为了让它们更加吸引对的人,她想到自己曾经打工赚钱学到的老手艺。 周嘉和自然震惊。真的会有人花如此昂贵的价格,购买一只宠物狗吗? 在周嘉和从小生活的城寨世界里,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若被人知晓了,一定会大声惊叹买主脑子坏掉了,痴线行为。 但是,顾今朝明显对这个价格很是熟悉,这说明,在她所生活的那个熟悉的世界里,人们的日常生活正是如此。 周嘉和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接下来,顾今朝吩咐道:“帮我按住它们,一只一只来。” 周嘉和不明所以,但无条件听从指示,率先按住了个头最大的萨摩耶。 傻兮兮的小狗不知道两人要做什么,非常温顺乖巧地低下头。 随后,顾今朝手中熟练地拿起剪刀和梳子,双手翻飞交错之间,只见白色的蓬松狗毛在空中飞舞。 很快,一头毛发杂乱的萨摩耶被顾今朝修剪得整整齐齐,整个狗都精致了起来,仿似做了一次高级美容,简直是一只崭新的狗。 周嘉和看呆了,许久才感叹道:“你居然还有给宠物美容的手艺!” 顾今朝这门手艺还如此娴熟也算奇迹,在末世刚刚开始的前两年,为了生计,她也练习了很多技能,其中给宠物美容和洗澡就是其中很赚钱的一项。 刚开始的几年,普通人家里连吃饭都困难,家里还能有条件养宠物的人,基本都非富即贵,开出的薪资也很美丽。只可惜,这工作干不了多久,一次又一次新的灾难到来,人都活不下去了,宠物也在那个世界上消失了。 再次触碰到宠物狗,再次拿起剪刀梳子,顾今朝心里,也隐约有些触动,恍若隔世。 狗狗感觉到自己吸引了别人的目光,更加骄傲了,脖子高高昂起。 顾今朝连续又修剪剩下几只狗,形象个个俊美,很是吸睛。 很快,有两个打扮十分靓的年轻女仔路过驻足,被漂亮的狗仔吸引。 同时,也被少见的俊秀男人吸引了目光。 “靓仔哇,你家的狗狗三千一只,好贵哦。” 一位靓女率先讲话。 在九龙城寨内,很少有女仔主动与周嘉和搭话。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人,大家都对彼此心知肚明,皮囊再好看,也是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小子,扑街佬。 周嘉和还没想好如何应对,两位靓女已经蹲下身子来,清甜的香水味扑鼻而来,一阵芬芳味道渗入鼻尖。 狗狗们也喜欢靓女,争相表现自己,一个个开开心心亲昵地蹭靓女的腿。 “哇它们好热情好可爱,我好中意哇。” “好啊,姐姐,我们全都带回家好啦!也没多少钱的啦,和daddy讲一下就好,全家人一定都喜欢这么活泼的小狗。” 顾今朝抬头仔细打量两个年轻女孩,看得出来她们家境很好,穿着都十分精致,脚上的小皮鞋一看就价值不菲,仔细保养到头发丝儿,一定是富贵人家出身,而且对这么大一笔钱毫不在意。 最重要的是,她们的眼睛亮晶晶的,满眼透露着对狗狗的喜爱。女孩们藏不住的温柔爱意,弯起来就压不住嘴角的笑意,像整个人被几只狗仔的撒娇融化在春日里。 这样的主顾,最适合养宠物狗,它们一定都能过得很好。 “我们要买走啦,靓仔,给你们两位写支票好不好?” 顾今朝摇摇头,“我们不方便,还是用现金好。” 两个女仔凑了凑,居然现金还真的带得足够,便爽快给了。 周嘉和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呆呆地望着狗仔们,微微有些惆怅。 买家见状,嬉笑着说:“你也好靓哦!是不是舍不得这几只狗狗?要不,你也跟我们走吧!” 随后,两人大笑。 靓女止住笑,才正经问道:“靓仔,你有没有呼机啊?可以给我们留一个呼机号码呀,我妹妹还没有拍拖,最喜欢你这一挂的诶。” 周嘉和摇摇头,老老实实地说:“我没有呼机。” 两个靓女再次大笑,牵着五只漂亮狗仔,浩浩荡荡地走了。 两个靓女买主走了以后,周嘉和心情复杂地望向顾今朝,满目纠结。 但顾今朝仿似压根没有注意到刚刚的对话,只是一心数着手中的钞票,难得露出了一丝开心的笑容。 真是太不容易了,过了这么久的苦日子,终于见到可观的钱了。 既给狗狗找了好归宿,又赚了一笔,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钱虽不多,但是吃几顿大餐足够了。 一想起能去吃大餐,她就开心到可以忘记一切痛苦和烦恼。 只不过,收了摊,周嘉和的心情却不大美妙。 他瞧着她的眼睛,瞧她脸上很难见得的美滋滋的快意神色,欲言又止,终究扯了扯她的袖口,“喂。” 周嘉和面色微微委屈,稍有不快,忍不住说:“我问你个问题啊。” “如果,我是说如果。” “若我当真有个call机,那两个靓女想得我呼机号码,没事就呼我说话。” “你会觉得怎样?” 他直勾勾看她,脑袋里乱糟糟。 他也不知道自己嘴里为何能说出这般拧巴的话,但他忍不住,他不问出来就憋得心口发闷。 他并不知会得到怎样的回答。 黄昏日暮,晚风吹起,热闹的弥敦道两旁已经有霓虹灯牌开始亮起。 风吹他额前刘海,他目色隐隐有些盼望地望着她,等她回答。 顾今朝驻足想了好一会儿,但是回答真是令人大跌眼镜。 她很认真地说:“明天我们去市场看一下呼机多少钱一个,如果钱够了,明天就买。买两个。” 周嘉和眼角满是失落,感觉浑身被抽干了力气。 这个女仔榆木脑袋,真是鸡同鸭讲。 她的脑袋瓜里究竟在想什么? 见周嘉和神色失望,低下脑袋,顾今朝心想,他想要一个呼机,但是呼机在九十年代肯定很贵,阿和肯定是心疼钱了。 想起末世里的苦日子,顾今朝不太愿意在金钱上苛待自己,钱总能想办法再赚,现在想要什么就得想尽办法牢牢抓住。 于是她安慰周嘉和:“没事,钱花了可以再赚,赚钱的法子一大把……” 周嘉和幽幽抬起头,对牛弹琴般望她一眼,随后郁闷地点了支烟,侧过身子抽起来。 他知这习惯不好,顾今朝这样的光鲜女仔不该闻烟味。 他只是此刻心里复杂,心理涌上一股奇怪的难受感,充斥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刻意站在晚风方向,呼出的气雾随风飘散,半点也吹不到她身上。 抽了两口,烟也索然无味,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一支烟未抽完,他心烦意乱熄灭了烟,侧过头看顾今朝,久久不能回神。 他知这一切都是自己控制不住的妄想。 他好像很期待她嘴里说,不想叫他给别的女仔呼机号码,也不要同别的女仔说话。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奇怪。 夜幕变成了深蓝色,很快就要染上漆黑夜色。 夜晚的街道更加热闹,商贩涌动,声音嘈杂。 在一片嘈杂声音中,周嘉和将那支未抽完的烟夹在指尖,放在身后。 他偏过头看她在夜幕下白皙明亮的脸颊,终究还是忍不住笑了笑。 就算是他心思九曲回肠,鸡同鸭讲,也觉得她十分可爱。 妹妹仔对他也太好,好不容易赚来的幸苦钱,只因他一句话,竟愿意花掉钱买呼机。 这等昂贵的东西,与他脚上那双皮鞋一样,都是从前他根本不敢肖想的。他一个一无所有的扑街仔,哪里配? 顾今朝已转过头收拾好了东西,认真地就着夕阳,往回走去,观测着着繁华街道寸土寸金的路两旁。 望着她的背影,周嘉和才敢小声自言自语,夹杂着无限惆怅。 “喂,其实我是想说……” “若有其他靓女看上我皮囊,想和我拍拖。你会不开心吗?” 他的声音渐渐变小,淹没在一片繁华涌动中。 看着她大步向前的背影,他小心翼翼地低声呢喃: “会有一点点,一点点不开心吗?” “就一点点……我也想知。” 她当然听不到。 13、温和月夜 昨日,顾今朝与周嘉和二人惊天动地完成了解救狗仔的壮举,今日又将几个靓丽狗仔卖到富家小姐手中。 顾今朝就着晚风往回走,一心一意沉浸在思索赚钱的路子中,丝毫未发觉周嘉和欲言又止的模样。 周嘉和追赶上她的步伐,今日入夜,顾今朝决定步行回城寨。 一辆货车停驻城寨终究扎眼,现在姑且停放在城寨外一片工厂区域外。这里日夜都停着数量可观的各式货车,不会引人注意。 按经验,这辆车能完好地在手里随意使用的时间,不会太长。 必须得想个办法,充分利用这辆车,赚一笔快钱。 一路上,周嘉和望过繁华霓虹灯牌,只觉恍如隔世。他很少到城寨外面来,这些光辉总让他觉得自己不配踏足。 路越走越多,城寨的轮廓伴着上空隐隐的飞机发动机轰鸣声,如一尊巨兽一般,天上云雾缭绕,似它吞云吐雾。 下一刻,从光彩映人的霓虹灯映射中的妹妹仔,坚定的转过头,一步都未曾犹豫地朝城寨踏去。 周嘉和鼻子一酸,心中万般思绪,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他不是没见过,出去念书的细仔,从此再不愿踏足城寨一步。 无论是幼时认识的玩伴,还是城寨工厂里的小孩,或是来往城寨门口的那些,只为了廉价就医的人们。 他们涌入这里,达成目的后,飞速嫌弃地离开。 她手中握着一大笔钱,却并未嫌弃这里。 夜晚的城寨也十分热闹,步入小巷,交缠的电线在头顶触手可及,交错之下,居民也各自在忙碌。 顾今朝侧身经过狭窄的小巷,周嘉和纠正:“这里道路复杂,回家从这里走不通的。” 顾今朝并未回头,也未停下脚步,反而淡淡地望着这条七拐八绕的巷子,认真地说:“陪我走一走吧。” “我想看看,城寨里,有没有什么能赚钱的活计。” 她顿了顿又补充:“什么活计都可以,但不能让你再受伤。” 周嘉和说不出话来,眼睛都红了,但又太没出息,不好给妹妹仔瞧见。 久久,他才声音嘶哑地回道:“好,走吧。” 他对此再熟悉不过。外人都讲,九龙城寨如迷宫一般,错综复杂,一旦踏入,走错一步,便会迷失在其中。而如他这样从出生就一直在九龙城寨里的人,对每一条小巷、每一个屋顶,都分外熟悉。就算是闭着眼睛,都能在城寨里随意穿梭。 巷子里开着不少档口,有油炸的滋滋声在耳边环绕,也有小孩在里面追逐奔跑,玩乐欢笑。 他们认认真真在这里生活,在密度如此之高的贫民窟中也找到了安定舒适的习惯。 然而,九龙城寨拆迁的消息,早就在每个居民中口口相传,没人不知道这件事。只是如达摩克里斯之剑一般,总是悬在头顶多年,不知何时才能落下。 城寨居民也多乐观,走一步看一步。当年多少人都是走投无路入城寨安居,又有多少人从狭窄船舱中偷渡而来,生活总是充满动荡,便也不必过多担心未到来的未来。 无论是哪一年,都有各种消息传出城寨拆迁。即便是战争年代的大炮,都没能把城寨中这些打不死的小强轰走。他们扎根在这里,历经多年的变迁,决心要当个钉子户,绝不妥协。 但也总有未雨绸缪的人,在某时某刻,万事俱备时,终于决心放下一切,从城寨搬走。 顾今朝观察四周,敏锐地发现一处拐角,二楼的房间内,三轮推车叮当作响。 一对老夫妻,正在用破旧生锈的三轮车,艰难地将部分家当打包,往外头运送。 顾今朝观察了一下,发现老夫妻二人搬得十分幸苦。小小老屋中,应当是他们在此生活了一辈子所用的老物件。连看起来老旧的衣柜,都一一仔细拆成木板,仔细码整齐,用绳子捆起来。 周嘉和也微微惊讶,他也见过不少人的子女在外面混得飞黄腾达,要离开城寨。他们往往在外面买了新房,城寨老屋中留着的老旧物件就会丢弃。 尤其是这种明显老旧、不合时宜的老家具,看起来并不值钱。 不过一堆破铜烂铁、腐朽木片,竟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搬一次吗? 顾今朝走上前去询问,老阿婆也不烦忧,熟稔地慢吞吞说:“啊呀,城寨总有一日要拆的嘛。我们人老了,若等着那日来了,一把老骨头折腾不起的嘛。” 老头子骄傲地扶了扶眼镜,逢人就要炫耀一番:“我们三个仔,个个都有出息的啦。家里培养出大哥二哥都是医生,在城寨开诊所也很好,日进斗金,在九龙塘的房子早准备好了,接我们出去享福呢。只是他们忙着做事,我们老骨头只能自己慢慢搬家。我们可绝不是那种,没有细仔不帮忙的孤寡老人,你们千万不要误会了。” 不怪夫妻两个逢人炫耀,穷了一辈子的人,能养出两个医生儿子,个个有出息,在城寨里确实改变了命运。 周嘉和偶尔也会想,若他的老豆老母没有死,他是不是能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也许老豆也会用扫帚打他的屁股,将他打得鸡飞狗跳,也会送他去上学念书,也成为一个有体面工作的港岛人?也变得有出息? 可惜,那些都不敢想。 周嘉和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住新的屋企,不也会置办新的家具吗?这些大件,你们也要全部搬出去继续用吗?” 老阿嬷骄傲地说:“啊呀!做人怎么好忘本的!这些老东西,我们用了一辈子!就算几个儿子争相出资,为我们置办新的东西,我们也都不愿意要!新的哪有旧的好,用惯了,一日不睡自己的床、用自己的柜,都不踏实!” 老先生指着绑成一捆的柜子,也骄傲道:“你们没见过,多年前,家具哪里有买的?这些老东西,都是我一块一块木板拿回来,自己用钉子钉上去的。用了这么多年,也牢靠得不得了!外面买的,哪里比得上这个!” 顾今朝并未多想,观察了一下老夫妻二人佝偻的肩背,随后直截了当问道:“既然如此,你们的儿子一定愿意花钱雇人帮你们搬家吧。这样重的家具,两个老人搬迁实在辛苦。” 老人感觉自己被拂了面子,这年轻女仔似在讽刺他们老两口孤苦可怜无人帮忙。甚至女仔似乎还在质疑,他们方才的话也是编造,他们这么幸苦,是因为儿子不愿意出钱给他们置办新家具呢! 两个老人当即脸红脖子粗,就想理论。 但顾今朝立马真诚地补充:“老人家不要误会,我是说,我们二人在城寨里接搬家的活。搬家的地址,在港岛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全程收费公允合理,会比外面市价便宜一点。” “你们如果采用我们的搬家服务,可以一次性搬所有东西过去。也为你们省一笔车费。如果有想法,可以来龙津道街口找阿和。” 说罢,顾今朝礼貌离去。周嘉和目瞪口呆,搬家的活计他倒是没有想到过,因为他本人很抗拒搬离城寨这件事。 不过,既然是妹妹仔找的活计,无论如何他都全力支持。 只不过,周嘉和擦了把汗,感觉妹妹仔实在不懂与人打交道,说话竟然那般直白,叫两夫妻丢了面子。 周嘉和赶紧凑出笑脸找补:“她不是故意这么讲的啦!她一腔热心肠,人很好的。搬家记得来龙津道,路上喊找阿和就能找到我们。” 随后他才匆匆赶上顾今朝扬长而去的步伐。 老夫妇面面相觑,虽然生气女仔说话冒犯,但瞧那后生仔,却不是个不懂事的。人家都解释清楚,他们一肚子气也只能消了。 老阿婆放下手中活计,安慰丈夫道:“年轻人,急着找活赚钱,可以理解的啦。说不定,真的可以找他们试试看。” 顾今朝穿梭了好几条巷子,竟真叫她遇见了五六户准备搬家的人家。她通通说了一遍方才的说辞。周嘉和跟在屁股后面,又给人说好话解释。 顾今朝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她已经注意到了,每当她说完意图离开之后,周嘉和都会说些好听的话补充。这实在令人不解。 从前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做活计最讲究的就是说清楚原则,不拖泥带水。什么活计都是一桩生意,只要谈成了双方的付出和回报,就足够了,不是么? 周嘉和满头大汗,对别人解释着她没有恶意,只是说话直白。 他感同身受,城寨是一个人情社会。尤其是,在这里生活的都是底层居民,贫穷,且有极为强烈的自尊心。 妹妹仔跑去跟人家说什么“你经济紧张,更应该选择性价比高的搬家服务。我们提供的搬家服务比市价便宜一些。” 就像摆明了在讲,“你一看就是个穷衰仔”。 没叫人当场抡啤酒瓶打一顿就算好的了,周嘉和狠狠捏了一把汗。 顾今朝微微迷茫地转过头看着他,很想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 周嘉和无奈地耸耸肩,提醒顾今朝:“你可知,城寨之中大多是穷人。不要在一个穷人面前,反复提及他的贫穷,这样会让对方感到很不爽。” 顾今朝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尽管她只是站在对方的角度,为对方分析极具性价比的方案,但也无意中令人不开心了。 “原来这里的人,将情绪考量得很重,大于理智。” 看样子,从前末世的那一套与人打交道时,言简意赅的方式,现在有可能行不通了。那时每时每刻都充满危机,与人做交易,没有人有闲心几番拉扯纠缠。有时候,一件事多说几个来回,可能就当场死掉。 妹妹仔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周嘉和无奈地听了听,却不打算改变她的想法了。 就这样,也很好。 只要他知道就好了,她并无恶意,反倒是一腔真诚。只是真诚的话语,总是显得不那么好听。 顾今朝反过来,倒想试探一二,便问道:“周嘉和,你也很贫穷。我之前这样说过你,你会感到生气吗?” 周嘉和心中总会因自己的贫穷与贫瘠的生活自卑,但此刻听顾今朝这样说出来,他却丝毫不感觉生气。 他甚至有些感动,她竟然会想起之前对他也这样说话,而顾虑他的感受,担心他有没有生过气。 好似从前,并无人如此关心过他的尊严。 拜托,怎么会?他怎么可能会对妹妹仔生气? 他知道,妹妹仔看得到他的贫穷后,剪去了一头美丽长发,换了他一双鞋子,和那名为破伤风的疫苗。 她还这样在城寨中横冲直撞地,挨家挨户上去问,只为了帮他找到一个,不用受伤的活计。 周嘉和眼睛发酸。 他轻轻温柔地笑了笑,语调却带着些微哽咽:“不生气,一点也不生气。” 还很开心,还会觉得幸福。 思及种种一切,周嘉和的眼睛更加发红。 她以前似乎,从不需要在人际交往中为对方的自尊心考虑太多。 就是这样直白的她,会带他去兜风,去看维港的烟花,告诉他,他有朝一日也可以拥有上等人的生活。 烟花是那般璀璨,散发绚丽光彩。五光十色映照在妹妹仔半张脸颊上,她轻轻地笑,像是一束光,如此明亮。 他从前的人生,可一直是,灰扑扑的啊。 周嘉和在夜色凌乱中轻轻走至她身边,低声道:“走吧。” “我们回家吧。今日已经足够了。” “能不能接到活,随他们去吧。会有很多不明白你所说的话的人,也没关系。” “他们也许不懂你所说的事情,有多么难得,多么珍贵。” “但我懂你。” 周嘉和突然说出这番话来,顾今朝感觉哪里怪怪的,又想不出来,便姑且认同他所说的观点。 今日收获满满,月光亦铺洒满地。抬头望去,这处街道上空仍有层层错落的电线,将月光切分成丝丝片缕。 顾今朝突觉有趣,踩着月亮的影子,往前蹦蹦跳跳走去。 她已许久没有这样放松的心情。现在有确定的目的地,不会在路上突然被人一刀捅死,没有突如其来的天灾,温度也每一天都在稳步上升。 这条巷子的尽头却是个死胡同,顾今朝方要转身,却见周嘉和一跃上了前头的矮墙,并伸出手来。 他轻车熟路地说:“没看出来吧,这里的房顶也可是一条路,可以通往龙津道。” 这样半人高的矮墙,她也向来可以轻易跃上,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但周嘉和的眼睛亮晶晶的,伸出了一只手,在等待着拉她一把。 月光洒下来,将他的脸颊映得透亮。 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在清亮月光的照映下,线条也变得柔软温和起来。 他的指尖骨节分明,就这样举在半空中。 也是这双手,曾捧着一盆织物,穿梭在城邦街巷和七拐八绕的屋顶之间,走到了一处有阳光和水源的地方,为她洗衣。 原来是这样一双手啊。 指尖修长,关节处布满茧子,还有一些伤疤。 只犹豫了片刻,鬼使神差地。 顾今朝伸出了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手心。 14、黑暗之城 区区九龙城寨,盘踞在九龙半岛小小一方天地,里面的人口密度却难以估计。 清拆的传言已经在这里上演了多年,绝大多数居民没有想搬走的意思,但其中总有人要搬走。谁又愿意每日活在提心吊胆中?更何况,现在城寨中的屋企,也有福利委员会专门管理,帮忙出售物业。 人来人往,有人去,有人留。 亦有人花了一笔微薄的款项,从老地主手中买下小小一个物业单位。也许摸爬滚打多年,才在这方寸之间,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处。 顾今朝带着周嘉和走街串巷散发的搬家广告,很快就有了回应。 她开出的价钱比外面找人做要实惠许多。城寨居民,虽然不喜欢把话说得太明白,但活得通透,素来货比三家。 在这里用体力揾钱的路子多了去了,只是搬家这样的苦力,还没人愿意便宜做。往往都是人力拖着三轮车,硬出苦力气。 所以城寨中的后生仔,宁愿跟在那帮大佬后面。他们虚张声势,没事在各家地盘上拎着钢筋浑水摸鱼,赚个火拼佣金,也比做这等苦力轻松太多。 现在顾今朝和周嘉和有了大货车,其中的苦力活儿已经解除大半。城寨居民的屋企往往十分狭窄,东西也很有限。顾今朝大约估计了一下,一趟车至少能拉三五家的东西。 昨日遇见的老夫妻,第一个找过来。 老先生穿着灰色衬衫,扣子一丝不苟,今日最后一批家具清运,从此往后便能体面离开城寨,在外面有个新生活,新身份。 杂乱的龙津道,他们年纪大了,平时不多踏足。今日专程来找人干活,不得不来到这条街道,竟驻足半日,仰头看着这方狭窄天空,和头顶上密密麻麻的电线。 “阿和,原来你住在这里,这一边的老房子已经很多年了。你阿爸阿妈肯定是第一批在这里建房的人。” 老人伸手,指尖微微颤抖,几近想起了多年前这里发生的各种事情。 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不过是这一片密密麻麻的楼宇。 他长长感慨:“想当年这里被炸过,夷为平地。我们被赶出去,又不要命地跑回来。那也是没得法子,外面寸土寸金,穷人哪里有活路!流落在外头只能睡大街,还要被英国人和差佬赶来赶去,只能硬着头皮回来!废墟上,坑坑洼洼,这都是当年一砖一瓦重新慢慢盖起来的房子啊!” 老阿嫲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打断道:“啊呀!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走到这里还是老提!他们这些小年轻,哪个知晓从前的事!我们嘛就要走了,一身轻松,无牵无挂,以后这些房子的物业,不管谁来争、谁来抢,我们都走得远远的,交给儿孙!自有他们享福!” 周嘉和从小没有阿爸阿妈了,那时候他还太小,自然也无从听起这些房子隐秘的历史。成长的过程中,也不会有人刻意教授。 它们像一个古老的秘密,每天盘踞在这里。谁都不知道这些建筑的清晰来历,但它们就这样活生生地在这里。 日复一日,平地而起。一层一层,慢慢加盖,变成现在的模样。 搬家的活计就这样慢慢接下来,顾今朝认真数钱,并不怎么与城寨中的居民交谈。 周嘉和却不同,他一会与搬家的阿婆聊上了家长里短,一会与年长的叔伯谈起了城寨清拆的事件。 有阿伯讲:“阿和,你年纪轻轻的,又一身的力气,不如去外面打工赚钱。我听儿子说,外面的房地产会发展的,你要是出去做工人,都能攒钱娶到细妹仔了。” 周嘉和此时的交谈却格外认真,尽管他与这些居民并不是真正认识,但也坦诚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他抬起头,脏污老旧的旧城邦在瞳孔里倒映开来。 不管这里几经变化更替,如何狼藉,在他眼中依然闪闪发亮。 稀少的阳光打在他的下颌线,他仍旧倔强又旁若无人地说:“我不会走。这里是我的家。” 顾今朝微微愣了一下。 家? 她第一次对“家”这词汇认知模糊起来。 这个名词总是出现在口语中。 末世多年,人们会把那些地方叫做……据点、基地、临时存放点、仓库、恢复点、安全区…… 这些都可以被称作“家”。 但她只觉得周嘉和所说的“家”,与那些名字都不同。 语言是如此博大精深,明明是差不多的意思,却叫人心中百转千回,莫名有了细微的差别。 她脑海中恍然映出周嘉和的老屋,空间狭小,灯光昏黄。 它就是“家”吗? 顾今朝不及多想,二人继续一起埋头干活装车。 装了一整车,货车扬长而去。 周嘉和手中捏着几个地址,无外乎都是在九龙半岛内,出了城寨,但也不算太远。他将皱巴巴的纸条捧在手中,勉强能认识这些地方,认真指路。 他回头,旧城邦在夕阳下已经成了一座剪影,透露着一丝神秘气息。 听说外面的人总有许多传说,这里是一座黑暗与罪恶之城,平时不敢靠近。 他突然闷闷开口:“其实他们搬走之后,也还是在九龙岛。也还是会去城寨看医生,还是会在城寨镶牙。他们都离不开城寨的。” 顾今朝不懂得这种感伤,只是直白地问:“是因为在城寨镶牙比较便宜吗?” 周嘉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说不是。 但事实上,好像就是因为比较便宜。 但是其他的,复杂的、高深的、朦胧的、强烈的…… 那些情感,他不知道怎么形容,他说不出来。 顾今朝看着前方的路,一脸认真:“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定是因为外面太贵了。等我们发达了,也可以惠民普及,让普通人也能看得起病。” 顾今朝认真规划未来,周嘉和又红了眼睛。 一路风驰电掣回来,接连几天过去,龙津道上的人已经知道了这单生意。 为首最不服的,自然是之前看废旧车厂的光头佬,简直眼红得要滴出血来。 之前,帮人搬家这种苦力活,没人愿意做。费力不说,幸幸苦苦卖力气,也赚不来多少。 可是现在不同,有一辆大货车,一次开车就能搬运好多趟,多么省力又赚钱的好生意。 当初光头佬,本来是在厂区看门卖废品。他亲眼看着那短发女仔鼓捣了一会,竟将大货车开了起来。 当时他还天真地以为,她是将这辆车开走,直接送到垃圾回收厂。谁能知道,这两个人耍了他! 光头佬听说龙津道上出了个阿和,有一辆大货车帮人搬家,一下子就想起了当时的事儿。 他又打听了搬家一趟的费用,更是气得血管要爆炸。 “喂,你不知道,他们跑一天车,就能赚好几千!这生意揾钱可太快了!要是连着做事,以后保不齐都有本钱开厂子了!” 光头佬听了,眼红牙痒,手中的烟头狠狠摔在地上,踩上去来回拧成渣。随后,他往城寨里走去。 在城寨帮派里面混迹,他们都是人精,混得精明。光头佬仔细算上一笔账,自己一个人也不会开车,也打不了架,才去接接看大门的活计。 但是城寨里的大佬就不同了,手下有人,什么都能做。 只需要通风报信,再用最灵活的消息出力,把这笔生意抢过来之后,分一杯羹,才是最好的选择。 光头佬一脚踢飞了工厂大门的木头凳子,啐了一口:“衰仔,你等着!” 一路风风火火,大佬的行动力也十分爽快,几个小弟排成一排。 光头佬献策:“阿和出去给人搬东西,他身边那个妞儿就落单了。你们把她直接绑过来,不怕阿和不肯就范。这么好的事,他直接私吞,简直是不把大g哥放在眼里!” 被称为大g哥的大佬,如今在城寨里有小小一方势力,龙津道的生意都要插一脚。 他扶了扶墨镜,脸色骤变,气得大喊:“你们去把他马子绑来。惹到我,先斩断他马子一只手。有这样揾钱的生意,他自己就敢接,好大的胆!也太没把我这个大佬放在眼里了。” 光头佬和鹏仔都在一旁煽风点火,大喊:“搞他!” 小弟们谁能不认识阿和,前些天,他们跟着鹏仔去弥敦道给大g哥取劳力士手表,结果碰上不知好歹的阿和来要钱。 本来一肚子憋火,他们将阿和打了一顿。谁知半途冲出来一个疯女人,看着柔弱,下手直接要斩鹏仔的脖子,吓煞人也。 大g哥发话,谁敢不听,而且这回都是抄着家伙去的。做好完全准备,不可能连一个女人都搞不定。 黄昏时分,周嘉和跑去和街坊算账收钱,他走之后,顾今朝才放慢了脚步。 在残酷末世摸爬滚打多年,一道道跟踪人的目光,不可能逃得过她敏锐的感觉。 有人一直在盯着她,而且不怀好意。她素来干脆利落,甚至对这些人的目的都懒得多去探寻。 末世与这里,大抵相当。在物资十分缺乏的处境里,人和人总是必然面临争夺。 那辆大货车十分招摇,已经在城寨里有了不小的名声,自然会引来一些人眼红。 按计算,这些天赚来的已经是不小一笔资金,足足好几万,足够去做接下来的事情。 只不过,来来往往都是利益交换,她先且看看现在来的这批人,究竟有没有实力能从她手中抢走东西。 原始的冲突,打架往往是解决争端的唯一方式。 顾今朝皱了皱眉。 她早就发现了这些人,但是一直隐忍不动。 方才周嘉和身上汗涔涔的,一脸的阳光笑意。他十分天真又憧憬地畅想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以这辆大货车谋生。 他好像终于接受了,可以靠自己的力气,也能生存下去,不用总是跟着那些烂仔混个生活费。 顾今朝暂时还不想打破他的幻想。 以及,鬼使神差地。 她还不那么想,在周嘉和的面前,眼睁睁让他看着,这条多年居住的老街上血肉横飞。 不想让“家”,沾染血腥的气息。 现在周嘉和离开了,烂仔们也蠢蠢欲动。 顾今朝将手腕关节活动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自从来到九龙城寨,她还没和人动过手。 穿进书里,身体还是她自己的身体,但是比起末世时期,肌肉不够,过于瘦弱。 但唯一的好处是,这里的生存条件毕竟没有末世那么恶劣,每餐能吃饱饭,这具身体也更加年轻。也许,在经验丰富的训练加持下,能有更多的突破。 刚好,她也想试一试自己的现在的身体机能,究竟与自己巅峰时期相差多少。 顾今朝再次活动筋骨,熟悉的肌肉记忆仍旧栩栩如生。 四个手握钢筋的烂仔从街道两旁跳出,前后将顾今朝包围。 为首的烂仔嘴里叼着一根烟,吞云吐雾,大言不惭: “喂!靓妹!” “现今阿和不在,没人护你。你不如乖乖和我们走一趟,好好伺候我们大g哥,叫他放你一命,不然小心斩你一只手喔!” “是哦!刚好我们大g哥就喜欢特别的,像你这种霸王花,在床/上伺候人一定很爽吧!到时候哭着求他,他一定对你劲到爆哦!” 烂仔们哄笑一团,嘴里说着下流话语。 上次被这女人吓得落荒而逃,但现在不同,他们手里一人捏着一根钢筋,还是四个人。当时在弥敦道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丢人现眼,这仇必须报! 而对面的女人,手无寸铁。 顾今朝抬了抬眼皮子,简单观察了一下。 乌合之众,身体瘦弱,一个个看着没吃过饱饭的模样。她看一眼就知道,他们肌肉含量很低。 无聊的话语不必听,只不过顾今朝微微有些遗憾。 这种素质,完全没法锻炼自己的身手啊,只能速战速决了。 她低了低头简单整理一下衣角,活动了一下筋骨。 随后她抄起街边小店门口的破布条,一圈圈简单缠在右手上。不太想弄脏手。 低头看看,差不多了。 还好,今天没穿人字拖。 15、血染龙津道 顾今朝人狠话不多,几个扫堂腿,直接叫一个烂仔趴在地上。 她手无寸铁当然吃亏,当机立断从趴地烂仔手中抢走钢筋,随后用力挥舞。 另外三人毫无章法乱扑上来,不过是虚张声势。顾今朝将力使在钢筋上,灵活躲闪,迅速将钢筋用力敲在他们三人膝盖上,直接将几个烂仔打跪在地。 顾今朝连拳脚都没出,有些许遗憾。 四个烂仔日常不过都拿着武器跟在大佬后面张牙舞爪,哪里真刀真枪地打过?他们平日饭都吃不饱,吃了上顿没下顿,饿得瘦骨嶙峋的。果真除了装模作样,没什么力气。 但连一个女人也打不过,他们还是丝毫不服。 其中一个烂仔立马忍着痛爬起来,抄起钢筋,口里大呼几句脏话为自己壮声势。但随后又被顾今朝一记右勾拳,砸中面门,直挺挺倒下去,口角鼻尖都是血。 顾今朝很讨厌碰到别人的血,方才决定动手时,已经扯了一块街边随处可见的废旧抹布。 现今抹布带血,她皱皱眉头,面无表情地认真问四个烂仔:“你们还打吗?” 烂仔们只觉自己膝盖都快碎了,这个女人下手这么狠,他们一下子就想起那天她用菜刀切开鹏仔脖颈的画面。 原来并非侥幸,他们是真的打不过! 见烂仔们不说话,顾今朝又往前走一步,不耐烦地问:“快点回答,还打不打?” 她何必如此折辱他们! 烂仔们趴在地上只能昂头仰望这个气势汹汹的女人。她好像没太大情绪波动,但从这个角度看,从她的鞋子一路看上去…… 她很高,一步步走近他们,非常有压迫感。 还是得不到回答,顾今朝耸了耸脖子,再次活动了一下手腕。 随后她蹲下身来,从烂仔身上衣服扯下一块布条,缠在左手上。 这样,就能隔绝令她不适的东西。 顾今朝站起身来,随后用脚踩住其中一个趴地烂仔后背,再次半蹲身子,用缠好的左手揪住烂仔的头发,将他脑袋往上提了提,冷静询问:“还打不打啊?” 烂仔只觉得脑瓜轻飘飘的,自己的视线远离了脏污的路面。尊严自然不能丢,不然在大g哥面前还怎么混? 他出声威胁:“臭/婊/子!你不要太嚣张了!我们是大g哥的人,小心他剁碎你全家喂狗!” 随后,他似乎听见一声若有似无的冷笑,又是一声浅浅的叹息。 “怕了吧……” 他还要放狠话,话音未落时,只觉得视线前的地面突然放大数倍。 他的眼睛几乎变成高倍望远镜般,竟看见了地上的一粒粒尘土和爬行的蚂蚁,像一个个巨大的怪兽般涌入眼帘。 下一秒,他的脸重重砸在地上,口角腥咸,眼睛被一片红色笼罩,什么都看不清。 再下一秒,疼痛才从四面八方传来,钻心割裂。他们是大g哥的人,就算平时火并输了,又有谁敢这么对他!? 烂仔还未缓过神来,脑袋再次被提起来,嘴角已经糊满了血。随后又是一下,他再次重重与大地亲吻,他只觉自己脑浆都快从嘴里喷出。 又一秒,烂仔耳边嗡嗡耳鸣,依旧听见模糊又清晰的女人声音。 她的声音依旧冷静,不带一丝情绪,只是微微有一点不耐烦。 “我问你们,还打不打?” 烂仔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身下一片温热。 他吓得失禁,尿裤子了。 其他几个烂仔见这架势,也吓得屁滚尿流。所谓能屈能伸,他们不过是拿点小钱替大佬撑场面,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可完全划不来! “饶命饶命!不打了,求你!不打了!” “对!好阿姐,我给你做小弟,求你别打我!” 脸被砸得痛至地狱这位,也忙支支吾吾地说:“我错了……” 其他话,他再说不出口。 他清晰地感觉自己努力说话的嘴里在漏风,用舌头往下舔一舔,满嘴的血腥味道,和一颗被磕掉一半的门牙。 确认他们都说不打了,顾今朝才抬脚放过了他们。随后,她将左右手两块沾血的布条、抹布卸下,扔在了烂仔身上。 好脏的东西,还得找个地方好好把手洗一洗。 街道一片狼藉,这里经常械斗,四处斑驳,到处是被人打掉的门牙与斑斑血迹,不足为奇。 顾今朝思考了片刻,周嘉和还没有回来。他去收个帐,估计又要与旁人寒暄闲聊半日。 这个所谓的大g哥,不过是派几个草包手下来,看来也不过如此。 但是此人,也许也是个草包,却能在城寨里有自己的势力,还能使唤这一帮又一帮的马仔四处耍威风。 还有赚钱的路子。 想起那天将刀按在鹏仔脖颈上时,她还顺便观察了一下对方的穿着。尽管鹏仔只是个不务正业的烂仔,却能穿皮衣、皮鞋。 而她和周嘉和的衣物,不过是几件洗白的老旧单薄衬衫换着穿。 这旧衣衫啊,洗了又洗,干了又干,衣摆已经被水垢填充发硬。 冷风总凉飕飕地倒灌进袖口,冷得她打颤。只有周嘉和每天一大早就着日出醒来,用他暖炉般的胸膛传递体温,才将这冰凉衣衫在一大早烘得暖融融,才拿给她穿出门。 还有那一看便店面不菲的亨利钟表行。她后来听说,鹏仔那天就是为了这个大g哥,去这里取回维修的劳力士手表。一种非常昂贵的手表品牌。 顾今朝感觉自己牙尖有点发痒。一阵微风吹来,衣衫又凉了下来。 她也想要一件暖和的皮衣。 不,还是两件比较好。 而今日身上穿得这件衣衫,是周嘉和奋力清洗的洁白衣衫。现在也染了不少血迹,一大片零碎梅花点状血迹斑斑,脏污又难看。 顾今朝眼角冷了下来,她现在深知城寨的水龙头也被管控,清水来之不易。要清洗这样一件白衣,又不知得费多少力气。 她想去会会这位大g哥了。 顾今朝舔了舔牙尖,居高临下站在几个烂仔面前,语气冷漠道:“你们四个,现在站起来去诊所收拾打扮好,带我去见你们大哥。” 烂仔们哪敢说话,满嘴血呼拉茬,跪地求饶,口齿不清道:“姑奶奶!不是,你想怎么样?你不是……不愿意去见大g哥吗?” 顾今朝并不解释自己的动机,只是冷冷命令:“我再说一遍,你们现在去诊所收拾打扮至正常,然后用绳子假装捆着我,带我去见他。” 烂仔哪里敢反驳,赶紧连爬带滚起来,一瘸一拐往诊所走。龙津道上最不缺的就是治疗跌打损伤的诊所,开得简直密密麻麻。 城寨里的火并、打架纷争,往往在这条街上发生。就算每隔五十米就开一个诊所,也是赚得盆满钵满。 顾今朝跟在几个烂仔身后,将他们身上带着的绳子拽过来,自己熟练地打了个假结,将双手背在身后套了进去,就这样静静站在诊所门口等着。 自然有不少人路过这里,驻足观看。 地上还有一大片新鲜血迹,顾今朝的白色衬衫上也溅上不少血迹,鲜红鲜红,染在白衣上更加触目惊心。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条染血的钢筋,还有一大摊鲜红血迹,叫人看了头皮发麻。 哪个城寨路人见了,不暗自喟叹一句:“造孽啊!这帮人又捆了个女仔!不知要拉去做什么!可怜女仔干干净净,被打得地上全是血啊!” 一个吹着口哨提着一箱货的少年路过,惊奇地停驻脚步。 家中开士多的阿龙,从小与周嘉和相识,是多年的老友老邻居。虽然他们小时候也经常打架打得不可开交,但情分尚且在。 前些天,阿和捡来一个女仔的事情,他一清二楚,还知道阿和为女仔大出血,花了不少钞票置办东西。 他虽未近距离见过这个女仔,但透过人群缝隙,他能清楚瞧见她脚上那双白色旧球鞋,他辨认得十分清楚。 那是阿和从小到大,最宝贵的一双鞋子,就这样穿在她脚上。城寨少年多贫穷,多少年可能也没一双像样的鞋子穿,所以印象如此深刻。 阿龙拨开前面看热闹的几个阿伯和青少年,这才仔细望过去。女仔乖巧站在诊所门口,双手被死死绑着,身上衣衫一大片血迹,头发丝也乱糟糟。 若再仔细看看,她的手背上也染了不少血迹。 阿龙心中咯噔一下,再看案发现场,满地狼藉,一片可怕的打斗痕迹。 地上那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想必就是这个女仔被打出的。 身旁阿伯连连叹息点评:“也不知谁家女仔这么倒霉,惹上这帮二五仔啊!疯起来连他们老豆老母都不认,又如何能对一个娇滴滴女仔手下留情?” 顾今朝没听见路人在窃窃私语说什么,只是默默等待几个烂仔出门。 龙津道上的诊所医生遮掩伤痕的本事堪称鬼斧神工,方才打得那样狠烈,在一番修饰之后,竟然也能遮得七七八八。四条烂仔出了门,看着清清爽爽,除了走路有点瘸之外,并无异样。 外头已经围了这么多人,四个烂仔迎接到顾今朝一个眼神,刀尖般冷刺,他们只觉浑身痛彻心扉,哪里敢当场拆穿。 四人假装大大咧咧,其中两个还捡起地上钢筋,当拐杖似的拄在地上,十分嚣张。他们就这样押着顾今朝走了,去见他们大g哥。 顾今朝低声威逼利诱:“断了的牙齿要重补很贵吧。你听我的,之后我免费帮你补。” 烂仔裤腿都在抖,也不敢张嘴说话漏风露出半颗缺牙,只得咬紧嘴唇,几乎喜极而泣:“那可说好了……姑奶奶!都听你的!” 阿龙只远远望见一个烂仔,咬着嘴唇,恶狠狠地对女仔说着什么,似是威胁。 眼看四个烂仔手握钢筋,押着女仔走了。尽管路人都叹可惜,但普通居民也都知道,这些人不好惹,谁敢见义勇为? 只能叹息一声,为那女仔祈个好运。 路人渐渐散去,阿龙左右为难,之后才咬咬牙,忍痛放下了自己提的那一箱货。 他平日也为城寨里的小餐馆送一些啤酒饮料之类的货,这一箱啤酒对他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钱。城寨里都是穷人,一笔一笔,开店的人更是精打细算,利润都是几蚊几蚊攒起来的。 但现在这些损失也只让他纠结了一刹那。 下一瞬,阿龙朝着老人街狂奔而去,人字拖在地上刺啦,咯吱咯吱响,脚趾头都跑出去了大半。 他顾不上这些。前一刻送货的时候,他还看见周嘉和在老人街帮几个老人拆家具呢! “痴线阿和!你妹妹仔都被人拖走了!是大g哥他们的人!” “他们下手狠毒!丢他们老母哦!满地的血,女仔衣衫被血浸染,红透半边天!” “地上一大摊血!吓煞人的!” “他们还咬牙切齿,恶狠狠威胁她!” “我见地上还被打落半颗牙齿!对女人下手这么狠!他们以后生儿子绝对没有屁/眼/儿!” 阿龙找到周嘉和时,便上气不接下气地接连说了这么一大串。 周嘉和当即放下了手下的活计,只觉得自己全身血液翻涌,几乎冲上了天灵盖。 他往前迈了一步,双腿几乎发软,都在颤抖。 正在找周嘉和帮忙拆家具的阿伯听闻,知道阿龙说得不外乎是那个开大货车的女仔,忙道:“啊呀!你们在城寨做生意,有人眼红成这样!快去救那个女仔!阿和啊,阿伯这里有辆自行车,你先拿去用!” 老旧的自行车几乎快报废了,周嘉和没有犹豫,立马踏上自行车,飞速朝龙津道骑去。 他几乎用满了全身力气,脑袋滚烫。 双腿似灌了铅啊,他沉重地使力,将自行车脚踏蹬得快冒出火花来。 直至来到那一片狼藉地,离老屋不远处,妹妹仔就是在这里被人盯上的。 路人旁若无人地走走停停。 方才的闹剧早成了过眼云烟,无人在意,无人为此驻足。 周嘉和握着车把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看见了沾血的钢筋,一地的血。 那是……妹妹仔的血吗…… 周嘉和只觉得自己登时浑身力竭,眼睛发红发酸,脸上的肌肉在抽搐,心一抽一抽地疼。 眼泪就这样直愣愣地从眼眶里滚落出来,毫无预兆。 妹妹仔…… 那帮烂人有什么手段他很清楚,他必须赶快去找到她。就算被一帮人打得满地找牙,他也须护在她身前。 她到底被带去了哪里! 诊所门口钻出个戴眼镜的医生,他见周嘉和失魂落魄模样,假意路过他,伸出手指了指方向,小声提醒: “他们往那一边去咯。你快些赶,兴许赶得上。个个发狠,打得很惨。” 医生随后闪人,在龙津道上做事,要混得下去第一准则,便是要少管闲事。 但是方才,那几个抓人的二五仔都伤成那样,更何况被抓的女仔呢?他在门内隔着贴着广告的玻璃隐隐约约望见,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打得多惨烈啊! 周嘉和道了句谢,声音颤抖嘶哑。 随后他再次踏上车子,飞速往前赶去。 熟悉的老街道上风景依次从眼角划过。那些交错的电线,低矮的招牌,泛着油光的小店。无比熟悉。 他从小在这里长大,无论发生何事,他都如此热爱他的街道。 今日,他第一次开始动摇,心中空荡荡的。 他的家,他的自留地,他长大的街道。 他一直知道这里是个充满纷争的地方。 从前多少逃避退拒,今日全涌入他脑中。 妹妹仔……在这里被如此伤害。 他不该这么自私地将她留在这里。 他不配。这里不配。 风吹过脸颊,他眼睛里眼泪汪汪。 16、心碎时分 四条烂仔假模假样押着顾今朝,在楼宇之间层层小巷和七拐八绕的楼梯内左右穿梭。 牙齿漏风、被打得最惨的烂仔突然犹豫,低声商量:“姑奶奶,我有句话需要同你讲。我们大佬不是好惹的人,你真的去了,最好不要硬碰硬,全看造化。” 其他烂仔附和:“是啊,我们说好了,你若进去有火并,不关我们事!是你非要去!” 烂仔们眼神互相传递片刻,他们才不关心这女仔究竟要入什么龙潭虎穴。他们只想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从富得流油的大g哥手中漏下来一点点工钱,这顿打就没有白挨。 至于是否这个女人厉害到能把大g哥胖揍一顿,虎口逃生,还是她白白送上门去,他们都并不太关心。 顾今朝不动声色,面色如常,淡淡道:“带路吧,我先看看他的手段。你们要是敢出卖我,出去就等死吧”。 烂仔们双腿发抖,真被吓着了。诊所医生能帮忙粉饰面上太平,但身下裤子湿漉漉的,仍旧冰凉。被一个女人打得尿裤子,谁敢不怕? 顾今朝知道皮衣鹏仔就是所谓的大g哥手下的头牌小弟,连名贵手表都让他去取,而且听意思,他还负责组织其他的烂仔参与火并,发放工钱。 除夕夜,她遇见周嘉和的时候,他就是在和这帮人混迹在一起,以此赚取微薄的工钱。一旦沾上他们,城寨里的青少年无论如何努力,都很难脱身。 这帮人,他们就像是深渊里伸出来的手,紧紧抓住周嘉和,同他们一起陷在泥泞里,拔不出来。 终于拐进一间乌烟瘴气的老屋,这里被连续打通,藏在密密麻麻的民居深处,在五楼。 外间有几张赌桌,赌客们个个眼睛血红,喊着大小。桌上的骰子摇晃得叮当作响。 他们见四条烂仔押着一个女人进门,满嘴下流脏话,但也并未当真将目光投过来。一上赌桌,满心满眼都是输赢,哪里还顾得别的? 因此,有这帮赌鬼坐镇门口,里面更加见不得人的勾当,才更隐蔽,更掩人耳目。 大g哥正忙着收罗自己的生意,手边一袋袋小包物件,齐齐码成山一般。那自然是他的江山。 地上跪着两个饿死鬼,嘴角直直流着口水,几乎吐着白沫。他们口歪眼斜,瘦骨嶙峋,伸出的胳膊似地狱恶鬼索命,没有血色的薄薄一层皮肤,艰难地包着突出的骨,像是两具变异干尸,正在动作古怪地祈求着救命药粉。 顾今朝只看一眼,便明白大g哥哪里来的钱叱咤风云了。 他们用种种隐蔽手段避开外面可能有的检查,在密密麻麻的居民区里,开辟了这样一块掩人耳目的天地,偷偷兜售白粉。 末世时期,也有类似的东西,比普通食物更加昂贵。许多人为了虚幻的快乐,不惜付出一切,甚至注射一支类似的化学药剂后,含着快/感当场死去。 顾今朝冷眼望,这隔了几百年,人的幽暗面,仍然起效。 视线越过两位饿死鬼,顾今朝开始观察大g哥,此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两个饿死鬼前面,一副耐心教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苦口婆心帮忙。 “买货,钱不够的嘛!你问我行行好可怜你?我丢啊!我能顶着风险给你货,都是大善人,烧高香了!我也要生活的嘛,总不能天天做好人,行善事!” “没钱,你不是还有老母、老婆和女儿嘛!你老母年纪大了卖不出,你老婆和女儿都水灵灵的,让她们去卖啊!做鸡也很快活嘛!她们快活一日,就供养你也快活似神仙一日!多美好的事!” 饶是顾今朝对这种污言秽语并不熟悉,但也能听明白其中的羞辱。 但那两位干枯的饿死鬼,脸上竟然洋溢起恍然大悟的笑容,露出一口黑牙咯咯地笑,求神拜佛地跪地直磕头道:“对!对!叫她们去卖!求大g哥行行好,给她们卖的机会!” 大g哥脸上淡淡一笑,伸出手指尖,将一袋白粉钓鱼般在饿死鬼的眼前晃了晃。 在他们扑上来的前一刻,他果断收回了诱饵,随后大声吩咐道:“鹏仔!你跟两位道友回家,把他们娇滴滴的老婆女儿带来,写下卖身契。一手交契,一手交货。你们觉得怎么样?” 两个饿死鬼连滚带爬,甚至争起来:“先去我家……” 鹏仔得令,神气飞扬地出发。 路过门口,他突然望见顾今朝站在阴影里,身子抖了抖。不过又瞧见,四个马仔将她捆在这里,呵,不过如此。这女人有苦头可吃了。 鹏仔吹着口哨,高高兴兴往外走,去取卖身契了。 大g哥这才关注到顾今朝,还没来得及发落这桩货车生意的事,又有人进来要买白粉。白粉是大生意,自然重要。 顾今朝便站在这里一直暗中观察。 这么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大g哥也戴着一副墨镜,皮衣皮鞋,腕间带着昂贵手表。恐怕这样的行头他有很多。 顾今朝再次舔舔牙尖,皮衣和手表,她很想要。 大g哥并没有把门口的女仔放在眼里,他眼中的女人全是某个男人的附属品。他要料理的是周嘉和,一个小小马仔,竟敢越过他的手在城寨里做生意。 不过还未来得及先收拾阿和的马子,外面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正是周嘉和。 周嘉和红着眼睛,看见了鹏仔从这栋楼里出来,立马在楼宇底下放下自行车,一路狼狈地奔忙跑上来。 穿过一堆乌烟瘴气后,他进了门便看见顾今朝被押在墙边儿,四个马仔左右围在她身边,凶神恶煞。 大g哥想先给这个小弟一个下马威,先让他知道大哥的威严,再谈货车的事儿。 他皮笑肉不笑招了招手:“阿和啊,你现在很有本事嘛。听说你都在城寨里当起了大老板,真是后生可畏啊。只不过,要赚钞票的大老板,都得喝忘情水啊,你知不知啊?” 大g哥继续挤眉弄眼: “我同你讲啊,风水很灵的喔!你要赚钞票,就不能栽在女人身上。所以大g哥大度,愿意扶持你一把。你看,我把你马子捆来了。等会儿,我就叫人帮忙验验货,看看你马子是什么罩/杯,下面有没有水灵灵喔!” 周嘉和还未来得及讲话,那大g哥又更近一步刻意激他: “阿和,你马子看着真是水嫩啊。这女人你有福气享受吗?瞧着细皮嫩肉,摸上去手感一定好。看模样还是个处,躺倒睡觉一定很舒服,要不要我发发善心,帮你破一破她的身啊?” 听了这番话,周嘉和几乎全身的血都往脑袋上冲。 那么干净的女仔,他小心翼翼护着,不想让这城寨里脏污的东西沾染她一分一毫。 可那平日里,尊敬的大佬、混在一起的兄弟,竟然这么轻易、下流地侮辱他心中的珍宝。 周嘉和的眼睛血红,控制不住要冲过去。 平时在城寨里混迹的一切尊卑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什么大佬,什么帮派,什么兄弟,他通通抛在脑后。 在这里生活二十年,什么下流话没听过,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早习以为常,可那是他心里最美好的妹妹仔,这样的脏污话进了她的耳朵,比当下拿刀捅了他都难受! 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这么对他的妹妹仔! 门口的几个马仔见状,连忙一人一只胳膊押住周嘉和,将他控制得死死的。 大g哥见激怒有效,连连拍手称妙,太久没见过年轻人为了女人冲动了。大家平日都麻木,女人玩了又玩、换了又换,只要不沾染良家妇女,谁在意这话? 更何况这话他听着也不过分嘛,不过只是调戏两句,竟让这小弟这么生气。 他轻蔑地想,阿和果然还是太年轻,沉不住气。 他偏要再玩一玩,叫阿和哭着跪着把大货车的生意奉上来。 他吩咐捉来女仔的小弟:“你抓的人,给你个福利啦。你伸手去量一量她多大的罩/杯,给我报个abcd啦!” 四个知情马仔吓得腿都在哆嗦,一边是大佬吩咐,一边是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的女人。 他们战战兢兢看一眼这女人,便得到一个阴冷的眼神,顾今朝瞳色如墨。他们十分明白,若真的敢造次,出了这个门,这女人必定叫他们断手断脚。 另一个马仔硬着头皮做戏,非常刻意地大笑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然后非常拙劣地错位,伸手假意猥琐地极力摆弄姿势,在周嘉和目光所及之处展示咸猪手。 顾今朝见这滑稽一幕,只觉得这所谓大佬,区区一个墨镜仔,手段十分可笑,越发觉得此人是个草包。 而草包腕间的那只手表,随着他招手摆手的动作,在某些角度下闪闪发光的。 顾今朝再次舔舔牙尖。她不是什么贪心的人,但那块手表,看起来真不错…… 她已经开始想象自己披着皮衣御寒,戴着墨镜遮挡刺眼阳光。时间难料,手表她也确实需要。都是刚需物资啊。 思考间,她望向一旁挣扎的周嘉和,莫名其妙想象起来,那些漂亮的皮衣穿在周嘉和身上,墨镜架在古铜色的脸颊上,最好腕间也戴上一块手表……会是个什么模样? 周嘉和被人拉扯着身子动弹不得,拼命朝那边冲,嘴里忍不住高声骂道:“咸湿佬!停住你的猪手,我让你断手断脚,断子绝孙!” 他隔着一两米,闻着恶臭的烟雾味道,看见顾今朝面无表情,懵懂的眼睛呆呆望着他。 傻傻的妹妹仔,从未被人这么欺负过,从未见到这世间有这么底层的恶毒。 周嘉和心如刀绞,看她逆来顺受的样子,只觉得整个人都碎掉了。 他红着眼睛,拼了命般挣脱,像一只疯狗,几个马仔几乎都按不住他。 周嘉和带着哭腔,对着她绝望地喊道: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17、紧紧拥抱 大g哥并没想到阿和是这么个人,为了这点小事竟然和要了他命一样,他本意也不是想闹大,只是想把货车生意抢过来而已嘛。 在城寨混迹帮派,黑白两道都沾染,大g哥做事向来喜欢先给人打两巴掌再给个甜枣儿。现在他决心恩威并施,不怕阿和不肯就范。 大g哥伸手,给两个马仔一个停止的动作,随后又点了支烟,气定神闲地说:“好啦,阿和,我令他们不再动你马子了。” 马仔们心中如释重负,听话地停下手,又忐忑不安地偷瞄一眼。 顾今朝眼神冷厉地看着他们,马仔们手都在抖了。 他们不过混口饭吃,一个能打死人的女人,一个赏饭吃的大佬,还有个要拼命的烂仔阿和,总不能都得罪了。 大g哥看氛围渲染得差不多了,这才提出条件:“这样,我也不多要,我要你们那辆车。从此后,你们不许再做这个生意。放心,我做事从不亏待兄弟,我给你们补偿两千块。” 周嘉和死死盯着他,压根听不进去他提的条件。 他气血上涌,满脑子只是想杀光这一屋子的人,这一屋子糟糕透顶的人。 周嘉和眼睛发红,目光龇裂盯着他,把大g哥也吓一跳,心里虚了几分。 大g哥又嘬了口烟,试探道:“那再多加五百?不能再多了,手底下这么多兄弟要吃饭的。” 顾今朝算了算,近日用大货车,一天拉几趟下来,几乎也能赚三千。这墨镜仔想用两千直接买断,真是打得好主意。不过,以前和这种人打过交道,她知此人看重钱,很难再要多点筹码。 要硬碰硬也可以,就这帮人的战斗力,她还不放在眼里。 但是这帮人沾了非法的买卖。一旦和他们卷入纷争,有警员介入的话,她黑户的身份就会暴露,到时候就会很麻烦。 更何况…… 顾今朝注意到,周嘉和情绪激动,痛苦转圜,已经犹如一头困兽。 阿和肯定是被这帮烂仔伤透了心。她从前在末世见过太多,以为跟着一帮人混成一片,就能肝胆相照。其实往往这些身边兄弟,在最无防备的时候捅人一刀,独善其身。 她每次提让周嘉和脱离这些帮派,不要再参与,他都沉默。 她可以趁此机会让周嘉和也彻底摆脱他们的纠缠。 顾今朝突然开口,因为屋子里烟气臭烘烘的,她嗓子干涩,嘶哑地说:“三千,还要两身行头,包括皮衣、墨镜、皮鞋、手表,车给你。其他的,一笔勾销。” 大g哥下巴一抬,不怀好意地啐了一口,乖张质问:“衰女,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敢跟我讨价还价?” 顾今朝身子站得笔直,动都不动一下。她压根没有害怕的感觉,继续平静地谈条件:“没多少钱,你答应的话,就立刻交易。” 大g哥嘴里骂了几句。他在城寨叱咤风云,从未见过这么嚣张的女人,随后轻蔑不屑大笑:“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你这臭脸,不怕死是吧!那我斩了阿和两只手,再斩他命根!瞧瞧你们一对苦命鸳鸯,还怎么双双戏水!” 顾今朝冷静道:“凭我与一个油麻地警署的警员相识,你倒卖非法物品,并且我知道了你的窝点。” 周嘉和哇哇大叫,拼了命想阻止,却被两个马仔死死押着,无法动弹。 傻傻女仔!她怎敢这么讲,大g哥有白粉渠道,手下养着多少个正式马仔,和他这样的打零工的马仔,一呼百应。得罪了他,随便走到哪里都遭报复,可怎么办! 但意外的是,大g哥居然犹豫了片刻。 怪不得这女仔气势十足,被捉来也毫不畏惧,原来是攀上了警员。如此一来,他便能全部想通这女仔为何这么嚣张,敢这么同他讲话。 他又瞟了一眼周嘉和,心想这女仔还真挺有本事。城寨里勾搭着阿和为她红着眼,外头还勾搭上了警员。也不知谁的脑袋,一片绿油油。 他大g哥手下养着那么多人,虽不怕什么,但还是不想和差佬卷入风波。 廉政公署开展多年,许多差佬若真深入城寨查案,虽然有各种手段,但总需要花不少钱打点。若赶上严格时期,甚至生意都得停几天。白粉是大生意,停一个小时都要损失一大笔,实在划不来。 他素来是人精,转念一想,这贫穷女仔和底层烂仔,眼界也小,不过三五千就能打发,省得麻烦。 鹏仔被喊了回来,大g哥好言好语,装好人道:“你早这么说也行了嘛。我们只是安安稳稳谈生意嘛。阿鹏,你带他们去城寨服装店里置办两身行头,要靓一点啦。你们买了东西后,就乖乖把货车交给阿鹏。此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啦。” 鹏仔接应下了这桩差事,又赶紧汇报上一桩,丝毫没避着旁人: “大g哥,方才应你的吩咐去拿两个道友的妻女卖身契。谁知其中一个烂鬼,却养出烈女哦!才十六岁,不知哪里学的,她竟一头撞死在巷口,我来不及阻止,只剩个尸身……” 大g哥不高兴地叹了口气,惋惜道:“可惜了,十六岁正是娇滴滴的身子,卖到凤楼也是个摇钱树啊。” 周嘉和以前很少真正见到这些话事大佬的面,更不知道他们原来有这么多勾当,说话能如此残忍。 十六少女,被他们逼死,他们却在这里轻飘飘地叹息少了一颗摇钱树。 周嘉和只觉得浑身恶寒。他再望向顾今朝,眼泪滚烫,大滴大滴地流。 若是今日没有转机,是不是她也会被如此对待…… 这些人如此羞辱她,可为了他……她只能低声下气地妥协,想方设法,不顾危险地虚张声势,只为了救他们脱险。 他绝不能让这些人动顾今朝一下。绝不。 大g哥都把事情谈妥了,却看见周嘉和仍旧是那么一副杀红眼的样子,突觉心里毛毛的。 好家伙,这阿和,为了女人情绪是来真的啊。 他遂留了个心眼,命令几个马仔道:“把他们押出去,带到外头道上再放手。快快走,门锁上,千万莫放阿和再进来!幸苦阿鹏跟一趟,钱和货交给他们,等你把货车拿到手喔。” 外头天光一片刺眼,两个马仔提心吊胆地带着顾今朝出来,将她手上的绳子解开,又极为节俭地收起来拿回去,小声说: “姑奶奶,今天的事,你要跟阿和好好说说。你们都谈好了,一片和平。千万别让他记恨,我们几个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做事,逼不得已的!我看他那眼神,像要杀人。” 顾今朝警告他们:“以后离阿和远点。” 马仔们连连点头。 另几个马仔见马上要放了周嘉和,害怕他立马捡起地上的钢筋报复,一股脑轰隆隆全跑了。 周嘉和的眼睛血红,他一被放开,就蹲下身捡起一段废弃钢筋,想要冲回去敲碎那帮人的脑壳。 为此,什么后果他都不想考虑。 被人打死也行,被抓走蹲监也无所谓。 他什么都没有,只有烂命一条,可以为她拱手奉上。 一想起顾今朝今日受的委屈,他就心痛得不得了。 他第一次这么想死,想和他们一起下地狱。叫这个世界清清静静,再无人能这般欺辱她。 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拉住了他的手腕,周嘉和回过头,几乎不忍心看她。 顾今朝拉住他,手劲很大,绝不让他回去报仇,只是淡淡地说:“周嘉和,够了。” 周嘉和浑身都在战栗,手抖得厉害,他红着眼,几近带着哭腔,声音嘶哑艰涩:“我对不起你,要不是遇见我,你一辈子也……不会和这种人打交道。” “我杀了他们,砍掉他们的手脚,来给你赔礼道歉。” 周嘉和长到二十岁,在城寨里和大多数人一样,信奉着暴力信条。 受了欺负,只有打回来,杀回来,才能得心里平静。 顾今朝拉住他不肯松手,心知他也是九龙城寨的一份子,这个暴力和无管制的地方滋生的社会规则,一时半会在他脑海里挥散不去。 于是她换种劝法,声音低沉下来道:“阿和……我没有驾驶证,大货车开不久的,换点钱也够了。而且,我是真的很想要皮衣墨镜和手表。我们去买东西吧。” 她真诚补充:“我们真的很需要皮衣。太冷了。” 周嘉和忙转过身来,望见女仔身上,仍是染血衣衫,只觉她可怜兮兮地说没有衣服穿,登时心快痛得滴出血来。 他竟找不出几件干净又暖和的衣衫给她穿。 上头的怒火冲下去一大半,周嘉和满脑袋都是心疼,心疼……还是心疼。 他努力维持着情绪,忍不住哽咽:“都是我没本事,才会让你受委屈,我……”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窝中不争气地掉出来,周嘉和已经好些年没哭过了。今日他的泪怎么这么不值钱,止都止不住。 在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被人上门骂多难听的话时,被人抢了东西就跑,被人拿了钱不还的时候,他都没哭过。 那时候,他想,他烂仔一个,所拥有的东西也都微不足道。 没了就没了,尊严被踩了就踩了,都不耽误他吃香喝辣,继续浑浑噩噩活着。 可是今日不同。 好似他心中有了珍宝,有了一轮明亮的月亮。 他也是个有软肋的人了。 心口的疼痛如针刺般蔓延至皮肤每一寸,他望着顾今朝并未流眼泪的眼睛,心里更是难过。 她怎堪受了这般委屈,还为他想着,还拉住他的手腕,照顾他的情绪。 满腔的愤怒被一汪眼泪淹没,化作无尽的柔软。 他忍不住伸手,突然紧紧拥住了女仔。 他的脸颊埋在她颈间,一说话已是颤抖哭腔。 “阿朝……” 双手箍筋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箍在怀中。 他们二人都极瘦,骨头抵着骨头,他太用力,硌得生疼。 他抱得很紧很紧,眼泪一滴一滴滚烫地落在她的脖颈。 他知他很冒犯,但他太过害怕。 他整个身子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抖得厉害,几乎快站不住了。 这些天想了很多次,想抱她,当然心思不纯。 唯独今日,抱着她消瘦的身子,他满心满意只有心疼、悔恨,全无半点旖旎。 从听见阿龙来喊他的那一刹起,他就已经心慌意乱,痛苦难挨。 直至刚才,他都做好了与这帮人同归于尽的准备。他宁愿死在这里,也要护顾今朝周全。 绝不再让任何人欺负她。 他其实很清楚最近这些天,她想要他变成什么样。 周嘉和声音嘶哑,十分难听。 但仍在她耳边艰涩又认真地说: “顾今朝。” “我会变好,我会努力做事。” “我听你的,我离开他们。永远不再混了。” 18、暗黑命运 顾今朝被周嘉和抱得很紧,心道他确实受了很大的刺激。 她从前在末世大多数时候单打独斗,多年前还会与人合作,但团队中的成员即便一开始拥有所谓的感情,也很快在各种恶劣的资源匮乏环境中,互相背叛。 那时候,每个人活着,都属于竞争对手,随时可以在背后捅你一刀。 大家充满戒备,即便在临时合作,即便再惊心动魄地共同度过难关…… 也绝不会有人…… 像此刻一般,紧紧拥抱。 方才的事情对顾今朝来说,不过平平淡淡,内心毫无波澜。 但明显,阿和被吓到了。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过听见他这般认真,许下承诺说他以后不会再混了,不再当一个烂仔…… 倒也值得鼓励安慰一下。 随后,顾今朝轻轻挣扎着抬起被他箍紧的胳膊,伸手,拍了拍他的背,也轻轻环住了他。 他背上衣衫,竟已被汗全部浸湿。 顾今朝能感觉到,他耸动呼吸的喉结,贴紧她的颈间。 顺着呼吸节律,一滴又一滴滚烫的液体,沉沉坠落。 他又哭啦。哭得停不下来。 他原来这么爱哭。 鹏仔看得不耐烦,但只敢委婉打断:“好啦,阿和。不是要带你们先去买靓衫嘛,大g哥出钱,你也不好叫人家一个女孩子一直穿着沾血的衣服嘛。” 周嘉和这才依依不舍放开手,脸颊上泪痕斑驳一片。 顾今朝找到一段洁白袖子,伸手为他擦了擦泪痕。 要买全套,还要体面,城寨内的衣服店就不够看了。鹏仔特地带他们拐至庙街,这里鱼龙混杂,什么店都有。大g哥在这里有自己的一片产业,发给兄弟们的服装和行头都有小店专门供货,算下来价钱最划算。 这种批发的东西,自然不是高档货,但是一身行头也比周嘉和那空荡衣柜强上许多。 一身崭新装备,还有墨镜手表,也算是不错的收获。顾今朝十分满意地看看自己的手表,尽管廉价,但分秒针准时走着。这样,她便能掌握精准的时间。 夕阳下,周嘉和穿上了一身白衬衫、牛仔裤,黑色笔挺皮衣,又戴上一副棕色墨镜。 刚巧庙街热闹,外面贴放着电影明星的广告。巨幅海报上,港岛帅气明星也是这副装扮。 昏黄日光,将周嘉和映得高大挺拔,但他兴致仍旧不高,面色忧郁。这般侧脸,反倒像极了海报上的明星。 顾今朝看愣了片刻,直白随心赞叹:“你穿起来,果然比明星都好看。” 鹏仔在一旁忍了忍笑,打趣道:“果然说情人眼里出西施,阿和这等穷困潦倒的小马仔,你也爱得不得了。” 顾今朝转头看他,眼神凶狠,对他说的话很不高兴。 鹏仔知道这女仔厉害,连大g哥都治不了她,连忙自己打自己几个嘴巴子,“哎哟,我嘴贱,你别往心里去。阿和,大大的帅哥,城寨女仔人人爱……” 顾今朝看起来更不高兴了。 鹏仔再次闭嘴。 周嘉和仍红着眼,仍旧忧郁,只是淡淡挤出一个苦笑。 他心中早已思绪万千。近日攒下的钱,已经有好几万。这对以前的他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 一路拐回城寨,路过老人街。这条街道在城寨里住的多是老人,比较祥和,一般的帮派也不会在这里生事。 往后眺望,擅长算人命数的香兰婆,就住在老人街的尽头。 香兰婆共有三间小小屋企,因知天命,能算到人人因果而得名。 许多人将自己的亲人牌位供奉在此,以求获得香兰婆的庇护,每年要交一笔不菲费用。 城寨之中,香兰婆是极少数任何话事大佬都不敢惹,且很尊敬的人物。 城寨居民大多颠沛流离,对命数充满信仰与敬畏。无论他们原本家乡信奉着什么神,在这里,通通要尊香兰婆,只因她所算出的命数,太准确。 知人生死,知人将来。 自然也要一大笔钱,两万起步。 周嘉和其实很不想面对这一天,他之前想过无数次,开口提带着顾今朝去见香兰婆,在那里定能算出她的身世和来龙去脉。 如此,她就能恢复一切,离开这里,就像梦一样消失,当作从未来过一样。 之前他没多想,几时才能赚来那么多钱。 可如今,她太厉害太聪明,居然这么轻易赚到了足够的钱。 他只当忘记这件事,想私自拖延。 可今日,他心中是如此痛恨自己。因他非要拖她下水,因他私心想留她在身边,却叫顾今朝陷入险境。 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牙齿,到底缺了哪一块。 他还有什么理由,拖着不去? 终究要面对。 与鹏仔交完货车钥匙,只剩他们二人。 夕阳昏黄,顾今朝穿上一身新的行头,看起了如此靓丽。他才是当真觉得,她和那些巨幅海报上的港岛电影明星,也没什么区别。 周嘉和鼓起勇气开口问,音色颤抖:“阿龙告我知,你的牙齿被他们打断。我方才不敢看,是在哪里,你愿意给我看看吗……” 他想说城寨里有很多牙医,他先不管钱花多少,一定要打探清楚一个好的,将她的牙齿补好。 顾今朝不知阿龙是谁,但看着周嘉和一副忧郁、纠结又痛苦的模样,竟然忍不住扑哧一笑。 啊,她还从未觉得有人说话,能这么…… 这么可爱,就像那些懵懂呆傻的宠物狗仔。 她张开嘴巴,露出一口整齐白牙。 “原来你在想这件事。” “阿和,我没有受伤。衣服上的血是别人的,打掉的牙齿也是别人的。” 周嘉和关切至极,但又不敢想象这么魔幻的答案。他担心顾今朝怕他难过才这样说,也顾不得别的了,忍不住凑近她仔细看看。 他凑得太近,但顾今朝现在是皮衣靓女,遮得严严实实,哪里看得见有没有受伤! 顾今朝看出他不信,伸手脱下皮衣。 又再次毫不犹豫地伸手解下衬衫,只留下一个白色工装背心。 周嘉和几乎来不及阻止,她已经迅速将自己剥成这样。 周嘉和胆战心惊地看了看周围,这可是行人来来往往的街道啊! 好在此时快至夜幕,四下无人。 顾今朝坦坦荡荡,举起双臂:“你看吧,没有一点伤口。” 随后她又想起什么似的,撩起背心,将腹部露出来,也是白白净净。 周嘉和来不及想别的,仔细看了看,发现她身上确实没有伤口,这才放下心来。 随后他一气呵成,连忙拽过她手中皮衣,迅速将她紧紧裹住。 周嘉和一时心砰砰直跳,脑子也彻底乱了。 一时在想她居然当真没有受伤,一时在想她怎么这般纯真懵懂,为了给他看没有受伤便当街脱衫…… 又一时,第一次看见女仔白皙肚皮,惊得人心脏如小鹿乱撞。 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仔如何从他们虎口逃生,还把别人打掉牙,是怎么回事,他暂时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那些也不重要了,顾今朝没有受伤就万事大吉。 只不过,他又看一眼顾今朝,神色复杂,支支吾吾道:“这里不比在家里。大街上……不可以随便脱衣,路上有很多咸湿佬……” “他们很坏……他们会……” 周嘉和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末世时期,衣不蔽体的日子多了去了。人人如此,谁还在乎这个? 顾今朝仔细思考,现在不同,衣衫有了更多的私人属性,不光是一件御寒装备这么简单了。 她若有所思,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下次检查伤口,只能给你看见。” 周嘉和扶额,一时欲言又止。 一时心又砰砰跳了,什么叫只能给他看见? 顾今朝在这方面总是痴线,懵懂大条,不知道坏男人会觊觎女仔的身体。可他,又该怎么说,才能叫她多些防备,别被人欺负。 真是发愁。 方才想带她去问身世的心思,仍在心里燃起火苗。 她现在这样心思单纯,去哪里他能放心?以后但凡不在她身边,自己肯定整日提心吊胆睡不着! 可一直呆在城寨里,对她来说,实在危险。像今天的事,他已经开始后怕,不想,也不敢再有第二次。 他并没有问顾今朝打斗的事,他的心思暂时没在这里。一整晚,他都翻来覆去做梦,梦里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尽快去找香兰婆。 深夜,顾今朝突然醒来,从床上爬下来。 外面来了人,她听得见动静,不怀好意。 顾今朝打开门,侧身钻出去。 巷子口,两个肌肉壮士的大汉蹲守在这里,提着两根木棒蠢蠢欲动,蓄势待发。 白日恩怨果然没这么轻易了结。 顾今朝叹了叹气,她今天是真的困了,只好速战速决。 五分钟后,两个壮汉,四只胳膊全部脱臼,耷拉在两侧,鬼哭狼嚎地跑了。 大g哥心中仍有怨气,看来这笔买卖,她也不能让他做得这么轻易。 那帮人知道阿和的住址,如果不能料理清楚,只怕永无宁日。 顾今朝难免想起周嘉和温柔面庞,他将这里称作“家”。 这里对他很重要,因此她暂时不想更换在城寨中的据点。 阿和今天都急得哭了…… 顾今朝想了想,她要做的事,还是不要告诉他比较好。 第二日一大早,顾今朝就将周嘉和喊起来,要他坐在自行车后座指路。 她要去油麻地警署。 周嘉和脑子里瞬间便想起那个人,警车里,那个多金帅气的警员,转过头来对顾今朝示好。 周嘉和坐在自行车后座,心不在焉地指路,假作轻松,但眼睛又微微发酸了。 果然,昨日发生了这等危险的事,顾今朝果真要去寻求警员的帮助。 他自嘲地笑笑,他还有何好纠缠? 这样光鲜女仔,本该过上正常生活,是他私心发作,留她在九龙城寨陪他受那么些委屈。 他简直不是人! 到了警署,周嘉和远远地等着,望眼欲穿。 一直等到那名叫张明华的警官,穿得周正挺拔,他满脸笑意送顾今朝出来。 随后,又带她去了不远处的一处冰室。 他们二人相对而坐,周嘉和忍不住骑了几步路,停在马路对面,隔着玻璃望过去。 他知自己是多余的人,不该窥视。 但他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担心警员也是坏人,也会欺负顾今朝。 但凡有人欺负她,就算是警员,他也敢冲上前去,不顾一切也要打废这等咸湿佬。 只是,远远望见,桌上点了一大盘油光发亮的食物。 警员薪水丰厚,这一顿自然小小意思。 周嘉和不由自主捏紧了自己囊中羞涩的裤兜,今日出来匆忙,竟然一点钱都没带。 一条街道,一间餐厅,如将他与她,分割至两个世界。 顾今朝埋头苦吃,她最喜欢食大餐了,她一定很开心吧。 直至吃完这一顿,顾今朝才出门,远远望见他自行车,再次踏上车座,要带他回去。 顾今朝没有说她和警员说了什么,也没说她这一趟究竟做了什么。 周嘉和方才远远看着,她将每个盘子都吃得干干净净。她一定很开心。 是否,她也已经委托警员,查找她的身世,从此便可以回归港岛? 经过那种事,她一定……永远不想再踏入城寨了吧。 就算是这样,他也不相信警署对她的身世完全上心。 总要去问问命,才放心的。城寨人信香兰婆一辈子,不会有错的。 周嘉和坐在自行车后座,看着顾今朝的单薄背影。 为他剪去的长发,终有一日会再长回来吧。 这般细瘦身体,也会遇见一个有钱带她吃大餐的男人,吃得健康起来吧。 周嘉和自嘲般低头,又小心翼翼地往后坐了坐,他不想叫她以后潜在的婚恋对象看到他离她太近,误了她的名声。 他声音艰涩,突然嘶哑地说:“我们去见香兰婆吧。” “你的命,是时候该问。你也该知,自己究竟该过什么样的生活。” 他这话说得奇怪,顾今朝没多想,以为他想去,便淡淡应对:“好啊。” 周嘉和酸涩低头。她果然也想离开了。 他一路再未言语。 先回到老屋,周嘉和数出一叠钞票,共五千先做定金。 一路直接驶入老人街,一直到找到香兰婆那三间屋企。 周嘉和想先来问问价钱,再回去准备全款,虔诚奉上酬金。 三间屋企中,他老豆老母的牌位,就供奉在其中。 这里是神圣之地,他若路过,会先跪下,拜拜牌位。 一走进这间屋,顾今朝便感觉脑子里天旋地转。 这几间屋子阳光阴沉,的确古怪,但不知哪里磁场不对,她脑中如电流乱劈,滋滋作响,头疼欲裂。 下一秒,她的脑海里清晰地出现那本书。 那本传记。 末世最后一个生存据点,她看得入迷的那本传记。 她尝试翻开书页,只有前几页有字,其余全是空白。 第一页,她看见了她的名字。 白纸黑字,十分清晰: 1992年,周安宁涉嫌九龙城寨碎尸案,作为本案重大嫌疑人入狱。 死者名为顾今朝,是一名生活在城寨的偷渡女子,死状惨烈,作案手段残忍。 顾今朝的心,突突直跳。 这本书中,第一页,她就死了。 而嫌疑人,正是传记中的大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