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明王朝开始横推诸天》 第一章 徐行徐踏法 嘉靖四十年,四月。 浙江杭州,淳安县。 恰逢梅雨时节,天地间充斥着风雨欲来的潮意,湿气甚重,颇为阴郁,看不清太阳已到何处。 土路满是坑洼,四处泥泞,阁楼也显得破旧,腐败破旧的味道混杂在水汽中,窜出去老远。 街上人影稀疏,且大多行色匆匆,垂首敛眉,偶有衙役上街巡逻,也是脸色沉凝。 整座城市都充斥着一股连空气也紧绷的焦虑、不安。 徐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曾经的淳安县,因新安江灌溉,稻产丰富,在东南十九府中都算富饶之地。 可这一切,都在六年前成为了过去。 东南沿海一带,自太祖立国以来,便饱受海寇侵扰,战乱不休,虽有海禁制度,却难以根除祸患,甚至还因此令一批沿海人民铤而走险,最终成为海寇。 所谓“寇与商同是人,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始之禁禁商,后之禁禁寇。禁之愈严而寇愈盛……于是海滨人人皆贼,有诛之不可胜诛者。”是也。 严酷的海禁政策,最终催生出一位盘踞四海,势力遍布倭奴、琉球等地的巨匪大寇。 此人名为朱天都,据传为建文帝后裔,麾下艨艟数百,战船过千,敢战之士以万计,乃东南沿海第一贼寇,被称为“宝龙王爷”。 倭奴人则充满敬畏地称他为“鬼天皇”、“影子国主”,以彰显其人在倭奴国凛不可犯,至高无上的深重威严。 六年前,这位“宝龙王爷”更是亲率数万海寇上岸,洗劫浙、皖、苏三省,攻掠杭、严、徽、宁、太平等州县二十余处。 朱天都一路长驱直入,直抵留都南京城下,炮轰州城,杀人无算,横行八十余日后从容退走,令官兵只能望洋兴叹。 其人为祸极深,恶名之盛,足令东南民众闻而色变。 对他们来说,这位“龙王爷”的威严,甚至要更胜过那位只知修道寻仙,不问朝政二十余年的圣上。 淳安县也在这次惨烈程度空前绝后的海乱中,大伤元气。 县志记载,“房屋十室九空,人口十去五六”一语,没有丝毫修饰,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哪怕时至如今,这位海上巨寇手下的海贼、倭寇,亦是屡屡犯边,烧杀抢掠,令沿海民众深受其害。 徐行挥手打散扬尘,大踏步地进城。 无数隐蔽目光从街道的四面八方投向徐行,其中翻涌着诸多复杂情绪,好奇、惊讶、审视。 缘由无他,只因徐行那种昂首挺胸的自信姿态,与这座压抑不安的县城,实在是太过格格不入。 他轻车熟路地拐进一处小巷深处,伸手推开了药材铺子的大门。才进店,大片烟气便裹挟着药味儿,扑面而来。 有位枯槁老人坐在柜台后,手攥烟杆,抬目望来,见是徐行,他眉宇舒展,手也松开,没好气地道: “门都不敲,真当是自己家了?” 话是这么说,可老人话里话外的亲近劲儿,任是谁也感觉得出来。 老人这家药材铺子,专做武馆生意,平日里来他这里拿药的,都是武馆学徒,血气方刚、自恃武力,就不免粗野了些。 只有徐行,虽贵为馆主,却每次都是亲自来取药,且言谈温和、举止规矩,老人自然对他另眼相待。 徐行凑到柜台前,见老人的戒备神态,奇道: “咱们这儿就是闹倭寇,也闹不到您郭老头上吧,至于这么小心?” 老郭能在淳安县城开药材铺子,专门跟武馆打交道,自然是颇有手段,不至于如寻常人家一般,担忧被些许流窜倭寇骚扰。 老郭眯起眼,古怪一笑: “海上的龙王爷闹不到,不是还有陆上的龙王爷嘛。” 老郭颇有几分江湖人的豪爽,编排起当今圣上来,也是肆无忌惮。 徐行的眉头皱起又拉平。 “还是为‘改稻为桑’的事儿?” 虽是问句,徐行的语气却极笃定。 这些年来,皇帝大修宫观,大明宫内开支无度,官吏贪墨横行,国库早已入不敷出,又逢多天灾人祸,年景是一年不如一年。 今年年初,当朝首辅严嵩为了增加收入,便提出了“改稻为桑”的法子,要把浙地一半的农田改为桑田,增加蚕丝产量,好织出更多丝绸,对外销售,以弥补国库。 嘉靖帝龙颜大悦,当即批准实行。但这政策听上去虽好,实施起来却是千难万难。 尽管皇上说了,改的桑田都按稻田收税,可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全靠种地养活全家老小的农户们,又怎么会愿意放弃自家的稻田? 桑田就算收成再好,也不是能填肚子的吃食。 若是遇上个天灾人祸,那些大户趁机压价收入,只怕到时候全家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农户们又不是傻子,更深知这些豪强大户的手段,自然不愿将事关生死的命根子交出去,反抗得颇为激烈。 官府也不敢贸然动手,生怕局面一发不可收拾,让始终对东南虎视眈眈的海寇摘了桃子。 于是,就这么僵持了四个月。 可现在听这意思,官府是又开始动作了? 怪不得老郭如此戒备。 堂堂大明官府,就算剿不了纵横海上的大寇巨匪,拿捏一群根子在地上的农户、地主,还不是轻轻松松? 徐行叹了一声。 官府、海寇,都是吃人的老虎,两虎相争,受苦的,终究还是他们这些百姓。 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不给人活路了。 徐行心里翻滚着种种念头,却并不显露出来。 他交完钱,跟老郭道别一声,就拎着药材包,转身离开药铺。 沿途上遇见认识的商贩,徐行都会笑着打个招呼,有熟识之人,他也会停下脚步,跟对方闲聊两句,再挥手告别。 出了城,他便沿着泥泞乡道,一路前行。 乡路杂草丛生,尽头有座小山坡,坡上林叶茂密,林间小溪潺潺,溪旁立了排屋舍。 门前悬了块匾额,匾额上痕迹显得格外深邃,凹陷处没有半分尘埃,平直的线条勾勒出端正的楷书字迹。 掀潮馆。 此地环境清幽,似是出家修行的宁静道场,从大门进去,便是一片水痕白石压成的地面。 因东南局势纷乱,战事频发,民众也在战火中,历练得颇为彪悍,武风盛行,哪怕是田野间的农夫,都能耍两手有模有样的把式。 久而久之,此地自然是拳师如云,武馆林立。 穷文富武,是武行中颠扑不破的真理,是以武馆大多开在城中。 可徐行的掀潮馆,却反其道而行之,自他师父那代,便立身乡野,广纳贫家子弟为徒。 奈何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为生计所迫,只能学些粗浅招式,便要回家里帮忙,极难坚持下去。 自老馆主刘锅逝世,徐行接手武馆后,掀潮馆的学徒就越发稀少,到如今,正经跟着他练拳的人,仅有一人。 此人名为齐大柱,乃是淳安本地桑农,心思单纯,勇猛精进,拜师以来苦修不缀,几无一日懈怠。 徐行对齐大柱的资质、品性都颇为满意,已打算将再过些时日,便将他纳入掀潮馆门墙,做个有资格给历代祖师敬香的真传。 回到武馆后,徐行先支起炉子,将买回来的药材和一只山鸡给处理了,放进粗陶瓦罐里煮上。 虽然心里念着事儿,但徐行也不会因此打乱自己的生活节奏。 处理好食材,他又架起个大铁锅,倒进去一盆混着铁钉子的木屑木炭,再升起一蓬明晃晃的焰火,点燃满锅炭火。 徐行从旁边拿起一根竹棍,在火中轻轻搅合。 等铁钉粗糙的尖头都给烧得微微发红,他才放下竹棍,抄起簸箕,手腕轻轻一抖,朝锅里洒进去一把豆荚。 这些豆荚都晒足了天数,稍一碰火,干瘪的表皮便化为灰烬,暴露出内里的豆子。 豆子接触火焰,发出滋油般的轻微声响,等这一点油声后,整个豆子就会被燎得焦黑发苦,难以入口。 就在这刹那,徐行空着的左手动了一动。 满锅火焰如遭逆风吹卷,摇晃不已,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响。 一息之后,徐行吐口气,张开手掌,露出一把泛着油光的豆子。 豆子黄澄澄,粒粒饱满,没有一丝焦痕,而锅中的泛红铁钉,位置分毫不变。 他竟是在这点时间里,避开了所有铁钉,把数十粒将爆未爆的豆子给尽数捻起,且力道把握得恰到好处,没有把任何一颗豆子捏得破裂。 这种神乎其技的表现,足以令寻常拳师瞠目结舌。 徐行吹了吹豆子冒出的白气,一粒一粒地往嘴里抛,边吃边嘬气。 如他这种拳师,手脚肌肤已淬炼得极为坚韧,哪怕直接放进沸水里,也会浑然无事,可嘴巴嚼着也会觉得有些烫。 不过,正是烫的吃着才香。 徐行慢慢嚼着豆子,听着豆子破裂时,唇齿间传来的清脆声响,享受地眯起眼。 吃完这一批,徐行又抄起簸箕,如法炮制。整个过程中,他的目光都极为专注,肌肤也渐渐泛红。 以徐行的功力,想不间断地“火中拈豆”,也绝不轻松,须得全神贯注,容不得半点分心。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用这种方式,来锻炼自己的武学。 ——若没有挑战,怎称得上修行? 这会儿功夫,罐子里的药汤也煮好了,一股浓郁中药味挟着大片大片的肉香,扑面钻到徐行的鼻孔里,令他精神一振。 这里面煮着的山参、当归,都有几十年的年份,药力非凡,练武讲究养炼合一,要强身健体,自然离不开滋补。 徐行也不怕烫,伸手从火炉上直接拎起瓦罐,一仰脖子,将瓦罐里的药材与鸡肉,都囫囵吞进肚里,吃了个干干净净。 他只觉腹中一团热气四处翻滚,暖洋洋一片,训练后的疲惫已是不翼而飞。 徐行走回内屋,打了盆清水洗漱,为下午的授课做准备。 铜盆照出一张剑眉星目的脸庞。 这张面容俊逸得近乎秀丽,却生得一对浓眉,眉尾微翘如刀,眸子透亮晶莹,显得极有魄力,就像是在南人的文秀风骨中,还挟着一股北人的豪雄英气。 正因这极其出众的相貌,徐行本人在淳安县的名声,还要远远胜过掀潮馆这间破落武馆。 几乎所有见过他的年轻姑娘都会可惜,这么个丰神俊朗的小郎君,怎么就想不开,要去做抡拳头、练把式的拳师? 徐行只是一笑置之。 因为,对他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穿越者来说,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练武更值得投注心血的事。 徐行这一世,投身于绍兴的官宦家族,祖父做过正五品的同知,但等到他出生时,家道已然中落。 徐行父母早亡,四岁那年,唯一的嫡亲叔父便将他带到了淳安,交给了与徐家关系匪浅的掀潮馆老馆主刘锅。 从这位老馆主口中,徐行才了解到此世与前世古代的不同之处。 他所在的这个大明王朝,虽然大致走势与前世所知的“历史”相似,却有着极为昌盛的武道。 这种武道不讲气海、经脉、真气之类的概念,而是旨在开发人体潜能,磨炼精神意志,以求突破肉身极限。 拳术有成者,虽不能飞天入地,搬山跨海,也有倒曳九牛之力,托梁换柱之能,千枪万刃中,匹马纵横,轻取敌将首级,只在翻掌之间。 徐行第一次见刘锅,这位老人便演示了一手,单掌劈断碗口粗树干的功夫。 虽然老人动作轻描淡写,表情云淡风轻,可那种非人力量带来的震撼感,却令徐行记忆尤深,至今难以忘怀。 如果说死亡是所有人的归宿,那两世为人的徐行,就像是一个在回家后,又侥幸逃出来的贪玩孩子。 正因如此,徐行对自己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格外珍惜。 这种珍惜不是说他怕死,都已死过一次,还有什么好怕的,指不定死了又会重生呢。 而是表现在,徐行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绝对不吝投入心血和精力。 徐行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前世都不曾活得畅快,好不容易重回一世,总不能再重蹈覆辙吧? 经历过现代世界那堪称爆炸性的娱乐信息洪流,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享受,对徐行来说,都是索然无味、乏善可陈。 在徐行看来,这种前世不曾见过,练到高深处便足称“非人”、“超凡”的拳术,才是足够新奇,也足够趣味的东西。 他当年就是个狂热的武侠迷,《龙蛇○义》、《拳镇○河》之类的国术流小说也没少看,现在有机会接触这种“真实国术”,自然不愿错过。 所以徐行当即磕头拜师,成了刘锅的开山大弟子。 练武这东西,最开始入门时,除却苦练之外别无他法。 古往今来,任何一个足称“高手”的拳师,都必须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汗水与伤痛。 但,这些痛苦煎熬对徐行来说,反而是一种别样的享受。 因为苦练而脱力之后,徐行往往能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无力的手臂正在逐渐变得坚实,脆弱的筋骨越来越坚固,松软的皮肉越来越坚韧。修行日深后,就连他的精神也因长久锻炼而变得昂扬向上。 这种一点点成长,全方位变强的感觉,实在是令徐行无比沉醉。 就这样,这位来自遥远蓝星的穿越者,在苦练与修行中,度过了足足十八个寒暑。 如此漫长的岁月,早将他的人生与武道融为一体,不知不觉间,拳术对徐行来说,已是生命中密不可分的重要之物。 清洗完面容后,徐行换上一袭青衫长褂,脚踩黑布鞋,束发却不别簪,气质也为之一变,宛如潇洒不羁的疏狂文士。 不认识他的人很难相信,这个风姿卓然,满身月朗气清之感的俊秀青年,竟然是练拳把式的乡下武人。 这也是掀潮馆的规矩,为师长者,在练武时无所谓衣着,但传道授业解惑时,必须要端容貌、正衣冠,才能为弟子们以身作则。 徐行穿戴时,远方忽然传来一阵沉闷声响,就像是阴云中的隐约雷鸣。 他走出内屋,推门望去,却见衔尾五骑奔驰而来,在武馆前停下,五名皂衣差役翻身下马。 领头那汉子黄脸髭须,身材矮壮,眼神凌厉,眉宇带煞,双手指节粗大,遍布老茧。 徐行一看便知,这是个把拳术练上了身的公门好手。 他没想到,官府竟然这么快就找上门,瞧这架势,来者不善啊。 见徐行出来,黄脸汉子眼中精光一闪,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道: “你就是掀潮馆馆主,徐行徐踏法?幸会幸会。” 徐行颔首,刚要开口,黄脸汉子便变了脸色,寒声呵斥道: “你厮瞧着面善,像个白面书生,背地里倒做得好大事,心肠歹毒至极,白瞎了一副好相貌!” 平日里,黄脸汉子凭这套一哄二吓的变脸功夫,在县城办案,着实镇住了不少犯人,可如今对上徐行,却是全然不起作用。 这位年轻馆主只是挑动眉梢,不咸不淡地道: “这位差人,徐某若是犯了大明律法,还请明言。” “若是没有……”徐行抬起头,目光扫过五人面容,平静道:“就不要玩这些小手段了。” 黄脸汉子面上闪过一抹阴沉,目光不善,冷笑道: “小手段?姓徐的,我是给你个机会,自己交代掀潮馆‘通倭’之事。你既然冥顽不灵,就不要怪咱们兄弟不客气了! 你那个徒弟,公然以倭寇身份,聚众对抗官府,冲撞官军,煽动造反,冒犯了知府大人,已被押送杭州大牢。 你不要说,你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徐行年纪虽轻,却也颇历世事,更是熟稔这些官差的话术,听到这番添油加醋的描述,他心中自有判断。 再联想到,今天老郭所说,官府已决定用强硬手段,推动“改稻为桑”,他已能推理出事件真相的大致轮廓。 既言“冲撞官军,冒犯知府”,多半是说杭州知府亲率官军,对付那些不愿改种桑苗的稻农。 齐大柱看不过眼,便出手相助,也就坐实了“聚众对抗官府,煽动造反”。 至于“通倭”云云,徐行用屁股想都知道,属于官府自行发挥的内容。 无非就是想借着清剿倭寇的名头,扫了齐大柱这个敢带头的乱民,以儆效尤,为淳安县立个典范。 多少年了,还是这老一套。 也还是那么……令人作呕。 理出大致脉络后,徐行却没有一开始那么愤怒,反倒是颇为平静。 毕竟事情已经发生,思考解决之法就是了。 他只是忽然有些怀疑,自己这些年来,做事是不是太过隐忍低调,以至于让什么人,都敢骑到掀潮馆头上来作威作福? 若老头子泉下有知,不是给他平白看了笑话? 见徐行沉吟不语,黄脸汉子狞笑一声,以为已镇住了这过分年轻的馆主,自觉这事儿已成了七八分。 惦记着布政使大人承诺的奖赏,他唇边笑意越发明显。 官府行事虽然霸道,但那也是对百姓来说。 官场上,做事最忌讳的就是,处理不好手尾,给对手留下可供发难的把柄。 如今的浙直总督胡宗宪,本就极为反对改稻为桑,曾多次上书,请求朝廷收回成命,如若不然,也请宽限些时日。 可以说,自年初旨意颁布以来,浙地还能过四个月的安稳日子,都是仰赖这位总督大人居中斡旋。 杭州衙门的其他官员们,因严阁老、小阁老的指示,不得不咬着牙,强行推动改稻为桑,自然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给胡部堂提供话柄。 既要借“通倭”之名整治齐大柱这个带头反抗的乱民,杀鸡儆猴,以震慑淳安上下,开个好头,就得把事儿办得干干净净。 所以,尽管都知道齐大柱不是倭寇,但他们也要编出一个足够真实、或者说,足够说服顶头上司的故事。 杭州知府马宁远虽然不谙此道,可他的同僚,浙地布政使郑泌昌,却是一个编故事的高手。 这位布政使宦海沉浮数十年,早已历练得圆滑老辣,他深知,编故事,最重要的就是逻辑通顺。 这个故事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齐大柱一介本地桑农,怎么就突然成了倭寇? 这其中,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缘由。 徐行和掀潮馆,就是郑泌昌找到的缘由。 如果说这外地人是真正的倭寇,掀潮馆是暗藏倭寇的窝点,齐大柱只不过是个被蛊惑的本地桑农,这故事的真实性,立即就上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而当他知道,徐行在淳安县里,也颇有人望后,收拾掀潮馆的理由,就又多了一个。 ——能教出齐大柱这种反民的师父,自己还能是什么好人吗? 这人就算不是倭寇,也始终是个不安定分子,练武的人,本就血气方刚,他若为了自家徒弟振臂一呼,指不定还真要闹出乱子来。 既然这样,那就搂草打兔子,一并收拾了,也算是防微杜渐。 郑泌昌很轻松的理顺了这个逻辑,并完成了一次近乎完美的自我说服,把栽赃陷害的卑劣行径,美化成了为民除害的大义之举。 虽然他认为,一介经营破落武馆的乡下拳师,根本不值得如何重视,但为保万无一失,郑泌昌还是做了万全准备。 他从主管缉拿、监察的同僚,浙地按察使何茂才手里,要了黄脸汉子这个臬司衙门的高手,来亲自执行。 现在看来,郑大人、何大人,实在是慎重过了头啊。 不过也好,不然怎么轮得到我来干这种肥差? 黄脸汉子心头火热,他知道,按官场规矩,能替上官做些见不得光的脏活,那才算是正经挂上了号。 所以,他已决心要好好表现,使出浑身解数,拿下这个武馆,给两位大人留下一个办事得力的好印象。 打量一番掀潮馆后,黄脸汉子逼视徐行,嗓音猛然提高了不止一个调。 “你这武馆占地如此之广,却只有一个学徒,内里是不是用来暗藏倭寇?!” 劈头盖脸地罗织完罪名后,黄脸汉子也不给徐行任何分辩机会,一挥手,下令道: “拿下此人,搜检武馆!” 此话一出,黄脸汉子身后四人皆面露狞笑,抄起铁链、铁尺、枷锁,朝徐行围了过去。 这些衙役平日里在杭州城里横行霸道惯了,见徐行如此不卑不亢,早已心生不悦,如今终于能够动手,心中只有一股暴虐的发泄欲望。 不过,徐行也根本没想着分辩。 从很小的时候,他便深刻地意识到,在这个危险而残酷的陌生世界,有力的拳头比起空洞的言语,要更能解决问题。 显然,比起眼前这五条废柴,他徐某人的拳头,就绝对、绝对——足够有力! 徐行目光平平扫来,黄脸汉子心里一惊,他整个人如遭火烧一般,本能地缩颈藏头,身子猛烈一弹,五指弯曲如钩,刺向徐行面门。 衙门里的差役主缉拿事宜,故而几乎人人都练得有一手极善擒拿的鹰爪功夫。 这黄脸汉子正是杭州衙门中,一等一的高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分筋错骨的大杀招。 其人抓摄之间,如苍鹰扑杀,指力之强,足以给常人开膛破肚,一把扯出心肝来。 下一刻,劲风扑面。 周遭空气骤然如涡流旋动,而在风眼处,一抹黑色如山岳倾覆,迅速在这黄脸汉子眼睛里放大,遮蔽了他的全部视野。 那是一只布靴。 砰! 这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了他的胸膛上,将这精壮汉子踢得飞腾而起,摔落在丈许外的泥地里。 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眩晕后,黄脸汉子才感到姗姗来迟的钝痛感,仰面栽倒在泥泞里,眼前一片模糊,鼻子歪在半边,热血咕噜噜地从眼眶、鼻孔里涌出来。 第二章 除得一个算一个,杀得一双作一双 这兔起鹘落间的变化,令其余四个衙役大惊失色。 衙役们根本没想到,这俊秀青年瞧着文质彬彬,行事却如此凌厉果决,一言不合,当即出手,绝不废话。 哪怕面对公门中人,他也敢暴起行凶,照打不误,好像这些代表朝廷权威的衙役们在他眼里,跟路边野狗没有两样。 众人更没想到,遍数杭州衙门,都算一等一好手的黄脸汉子,在徐行手下,竟然走不过一招! 一个在乡间开武馆的泥腿子拳师,手段怎会这么硬? 但在黄脸汉子眼中,徐行的手段不是硬,而是高。 高到没有边! 如此拳术,甚至已比得上杭州那几个享誉浙地武行的大拳师! 这种真正在武道上有所成就,精通打法的高手,无不是身经百战的人物,绝没有籍籍无名之辈。 可黄脸汉子事前,却从未听说过掀潮馆的名头,更没有听说过徐行这个人。 如此强人,不去杭州凭真本事扬名立万,谋一世荣华富贵,反倒隐姓埋名,潜身乡野,经营武馆,定然别有缘由,所图甚大。 这人不会……真是倭寇细作吧?! 黄脸汉子忽然想到了,先前捉拿齐大柱的场景。 那个人高马大的雄壮汉子虽然据理力争,到底还是没敢动手,仍由官差将自己拷走。 说来好笑,黄脸汉子正是从这个老实人身上,认准了能教出如此弟子的掀潮馆,绝不可能跟倭寇有染,才会如此嚣张。 可当他意识到,徐行有可能是真倭寇后,那股跋扈气焰当即荡然无存,全都化作了难以抑制的惶恐与惊惧。 黄脸汉子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刚抬起头,就见那位武馆馆主不知何时,蹲在身前,掸了掸鞋面上的灰尘。 而其余那四位衙役,都已栽倒在地,生死不知。 看着这满脸惶恐的黄脸汉子,徐行摇摇头。 他语气平淡,眸光却冷得慑人。 “动辄便要借倭寇名义,致人于死地,呵。 若不是你们,朱天都岂能集结那么多人手,在海上弄出那么大声势?” 黄脸汉子这语气就知道,此人就算不是倭寇,也是个蔑视王法,视官府如无物的强人,根本不敢回话。 “把这事重说一遍。” 再简洁不过的言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 黄脸汉子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废话半句,当即便要了账。 如此重压下,他哪敢有半分隐瞒,当即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情况统统交代出来。 事实也与徐行所料,大差不差。 这些天来,上面几次三番催促“改稻为桑”的进度,杭州知府马宁远的耐心也因此到了极限。 他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从台州大营调了一批官军来,要强行踩踏稻田,硬逼稻农改种桑苗。 哪怕是以徐行的“阅历”,也不禁为之震了一震。 台州大营乃是抵御倭寇的桥头堡,这杭州知府竟然调动他们来踏稻农的田? 要知道,纵然时至今日,宝龙王爷和他手下的三十六船主,仍是对岸上虎视眈眈,不时犯边。 台州大营本就承担着极重的海防任务,这般抽调军士,是真不怕海寇趁虚而入? 徐行不禁冷笑一声。 “用官军来对付百姓,嘿,好个杭州知府。以戚元敬的脾性,能容许你们这般作为?” 元敬乃是台州总兵戚继光的字。 徐行虽未见过他,却从自家叔父口中了解过,这是个性情端肃,治军严明之人。 如此人物,岂会因此调兵? 黄脸汉子虽是低着头,不敢直视徐行的表情,也觉感到有股慑人凶意,轰然笼罩下来,冷汗顿时打湿了后背。 “马宁远是走省上关系,直接从部院拿的调令,没有经过戚总兵的手。” 看徐行不说话,黄脸汉子也不敢耽搁,继续讲了下去。 齐大柱虽是桑农,却素来古道热肠,如何见得惯这种事,当即大怒,领着一批青壮,拦在了官军面前。 好在,台州总兵戚元敬及时拍马赶到,带走了那批骑卒,才避免了一场激烈冲突。 饶是如此,领头的齐大柱也被扣了一顶“通倭”的帽子,押往杭州大牢。 如今东南海寇肆掠,通倭乃是重罪中的重罪,一旦坐实,哪怕就地正法,也是寻常事。 徐行一听齐大柱甚至不曾反抗,只是束手就擒,任由衙役把自己押往杭州大牢后,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个老实徒弟,一定是看戚元敬带走了官军,感觉事情有所转圜,便不想惹出更大麻烦,把掀潮馆也牵涉进来。 他忍不住摇摇头。 这个徒弟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天真了点,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心存幻想。 还是要放出去,多见见世面啊。 到最后,黄脸汉子怕到极点,把郑泌昌、何茂才对掀潮馆的谋划,都一股脑地和盘托出,还透露出,齐大柱如今正关押在臬司衙门的大牢里。 徐行眸光深远,已将这两人姓名记在心中。 他也不得不感慨,这郑泌昌对付一个小小桑农,都不惜大费周章,力求滴水不漏,还真是个厉害人物,不愧为正三品的大员。 不过,听完事情始末后,徐行还是稍微放下心来。 郑泌昌等人之所以要动用这么多手段,正是怕被胡宗宪、戚元敬等人抓到把柄,这就说明,浙地官府内部,也并非是铁板一块,不可动摇。 不过这些事,还是等救出大柱后,再做计较吧。 徐行直起身子,俯视那黄脸汉子,目露怀念,追忆道: “像你这种披了身狗皮,便不把人当人的东西,我当年在北边练拳那会儿,就见过不少,也杀过不少。” 徐行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杀官种大逆不道之事,对他来说,就是一件茶余饭后的消遣,不带任何其他含义。 “回来后,我师父知道了,只问了我一个问题:杀得完吗?” 黄脸汉子听得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不说话,只是拼命摇头。 徐行想起师父的模样,不禁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可这笑容在黄脸汉子眼中,比任何愤怒的神情,都要可怕十倍、百倍,甚至千倍! “人生天地间,无终始者,非君子也。所以,哪怕到了今天,我也还是那个答案。” 徐行轻声道: “杀得一个,算一个,除得一双,作一双。” 因死过一次的缘故,徐行这位穿越者或许是这个世界里,最能体会到生命之宝贵价值的人。 但奈何,世上总有些人,非但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还肆意残害他人生命。 对这种人,徐行只有一个字。 ——杀! 念头动则拳至,黄脸汉子双目圆睁,一声惨嚎还未及发出,便在喉咙间破碎成短促的呜咽,仰面倒下,就此毙命。 打死这批为虎作伥的衙役后,徐行便把他们的尸体拎到武馆前,那片杂草丛生的平地上,草草掩埋。 处理完这些事,他再回到内屋,从中取出一件长条布包,背在身后,出门而去。 走出两步后,徐行心中生出些恍惚。 这一去,只怕再也没有安稳日子,又将如年少时,徒步北上练拳那般,过上浪迹天涯、居无定所的日子。 可虽有明悟,他心中,却没有半分落寞茫然,反倒是有种跃跃欲试的躁动不安。 徐行不禁自嘲一笑。 果然,渴望冒险与挑战,才是我徐踏法刻在骨子里的天性! 杭州官署内,浙地布政使郑泌昌、按察使何茂才正围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一封信笺。 两人望着这封信,皆是面色沉重,相视无言。 这封信来自京城,要郑、何二人,趁着端午汛期的机会,决掉新安江的闸口,水淹九县农田。 事成之后,再让养桑大户们趁机收购受灾田地,立即种上桑苗,以期尽快完成改稻为桑之事。 信中内容不多,却是字字力逾千钧,令两位地方大员心头凛然,久久不能言语。 虽然早知小阁老做事,向来凌厉果决,可郑、何二人还是想不到,他竟然想得出毁堤淹田的主意。 那可是九个县啊! 何茂才扭头望向郑泌昌,他是几十年的老刑名了,一惯是语中带煞,威严极重,往往一声咳嗽,就能令人噤若寒蝉,此时嗓音却也飘忽起来,显得有些心虚。 “老、老郑……真要干?” 郑泌昌盯着那封信,目光深沉,他并不直接回答何茂才的问题,而是一字一句地道: “这是小阁老亲笔写的信,以他的性子,你我还能如何?” 谈及那位在朝堂之上,翻掌风云覆手雨的小阁老,哪怕何茂才已是手握一省官员生杀大权的正三品按察使,也不由得色变。 他沉默良久,骨子里的狠劲涌上来,猛地一锤桌子,恨恨道: “娘的,那就干!” 郑泌昌长叹一声,敛容正色道: “好在,小阁老也安排了人手,咱们做好该做的,就万事大吉。” 何茂才皱起眉头,忍不住道: “把这种事交给一个江湖上的杀手组织,是不是……” 黑石在江湖上的名头虽然大,屡次暗杀官员,但在何茂才看来,也不过是一群见不得光的江湖武人而已。 跟东南海寇这群正经八百揭竿而起,举兵造反的暴力组织比起来,那还是差得太远了。 光看他们的首脑,连《武知录》都没上,可见成色如何。 郑泌昌瞥了他一眼,怒其不争地道: “我刚才说什么你都忘了?咱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小阁老既然选中这个‘黑石’来办事儿,必然有他的道理。 毁堤淹田是不是容易事,拿几个高手来做,总比兴师动众要隐蔽得多。” 见何茂才还是面带迟疑,郑泌昌又朝他招招手,何茂才心领神会,附耳过来,便听郑泌昌轻声道: “我听说,‘黑石’还有宫里的背景。” 郑泌昌顿了顿,单手指天,何茂才面容一凛,胸中那股担忧也立时散去。 他们都清楚,改稻为桑本质上,就是阁老、小阁老为了给圣上找钱,才想出来的法子,既然有宫里的支持,还怕什么? 九个县而已,皇上心中,装的可是九州万方! 既然这样,那黑石没上《武知录》的原因,便呼之欲出了。 想到这里,何茂才心头一惊,不敢再多问半句,只是忍不住暗自叹息。 明明已经有了东厂、锦衣卫,还在江湖上养个黑石。 圣上如此行径,真是…… 聊完了正事儿,郑泌昌又想起一事,随口问道: “马宁远送来那个乱民头子,处理好了没有?” 何茂才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郑泌昌指的是谁,他摆摆手,不以为意地说道: “赵四他们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等把那乡下拳师押进牢里,逼着他们签字画押就是了。” 郑泌昌想了想,又摇头道: “还是不保险,胡部堂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他手下那个徐渭徐文长,也是个心细如发的角色。 这个节骨眼上,咱们不能出任何差错,能让他们拿到把柄。” 何茂才也皱起眉头,他沉吟片刻,心头忽生一计,道: “你还记不记得,前几个月,咱们抓那批倭寇? 不然,咱们弄几个倭寇,藏到那间破落武馆里去,再安排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个当场捉拿,让乡间百姓都看看。 这样既能震慑乱民,又能以他们为人证,证明这两人确实是倭寇细作。 到时候,咱们人证物证俱在,又做成了铁案,只怕胡部堂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郑泌昌眯起眼,慢慢地嗯了一声,又问道: “你有法子,能让那些倭寇能乖乖听话?” 何茂才傲然一笑: “十几年的老刑名了,这些事,不在话下。” 郑泌昌颔首,不再多问。 虽然在三言两语间,就已决定了两条性命的生死存亡,但其实何茂才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毕竟只是收拾一个本地桑农、一个乡下拳师而已。 若不是赶在这节骨眼儿上,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何至于让他这个正三品大员过问半句? 简单给这件事画上句号后,何茂才又转回到正事上,对郑泌昌提点道: “我的事儿好办,倒是你这边,还得跟沈一石、马宁远再沟通沟通。” 沈一石乃是专为江南织造局提供丝绸的江南第一豪商,富甲一方,家财万贯。 郑泌昌等人,都指着他在毁堤淹田后,尽快收购受灾田地,安排种植桑苗,自然要提前沟通一番。 杭州知府马宁远虽也是郑、何的同道中人,却与浙直总督胡宗宪情谊深厚,想要瞒住胡宗宪毁堤淹田,他们也要先跟马宁远打好招呼。 若事不可为,也只能把这位杭州知府监视起来。 “那就干吧。” 郑泌昌理了理袖袍,站起身来。 “我遣人去请马宁远,约他晚上在沈一石那里见面。你去先牢里,把倭寇的事儿办了,再来找我们。 事不宜迟,今晚就商量出个章程来。” 何茂才和他对视一眼,重重点头,雷厉风行地出门,直往杭州大牢而去。 这时,夜幕渐渐降临,一个后负长条包裹的身影,自官道旁的树林中走出来。 徐行目光炯然,眺望城墙,眸中跃动着莫名色彩。 因海乱之故,杭州城夜间守卫极为森严,几个提着灯笼的士兵,踩着昏黄火光,在城墙下来回巡曳,眼神不停扫视,显得极为警惕。 他们身后,便是高有两三丈的城墙。墙面上有箭楼,上面都是硬家伙,前几个月有一伙难民想要翻进城,当场便被射成了筛子。 但,这些阻碍还拦不到徐行。 看准那些守城军士的身影,徐行脊背一弓,如一头软乎乎的大猫,踩着松软的步伐,整个人浸润在夜色中,悄然渗透过去。 绕开守军视线后,徐行来到城墙根,左手提着长条包裹,右手捏成爪,脚掌在墙上轻踩,腿部发劲,一下窜起丈许高。 此刻,他再用那包裹尾端在城墙上轻轻一点,借力越过墙头,再用背部紧贴墙体,肌肉蠕动,近乎无声无息地落地。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直到落地,也只用了三四息功夫。 徐行先前从黄脸汉子口中,已得知齐大柱关押的具体位置,是以落地之后,他便疾往此地奔去。 第三章 监牢夜沸,惨绝人寰 以徐行的拳术修为,想要瞒过守军潜入杭州城里,自然是轻而易举。 可在臬司衙门的大牢前,哪怕拳术高深如他,也不能不被人发觉。 这大牢建在城西,牢前是一块宽阔无边的旷地。 方圆数十丈,上下左右、东西南北,皆是青石板地,没有一丝遮蔽,为高耸狱墙所罩。 连清朗月色,亦被阴沉墙影遮断,照不到此地。 发现徐行的,是狱墙上的士卒。 负责把守此地的士卒,也是身经百战、千里挑一的好手,且反应快绝、杀人如麻、心狠手辣,否则也不能被遣来,把守这关押着无数重犯、凶犯的监牢。 可哪怕是他们,也无法从如此迅疾的一闪中,判断出来者究竟是什么东西。 当守兵定睛望去,黑影已消失在深沉墙影中。 如此快的速度,绝对不可能是人,所以众人小声议论起来: 有一人奇道: “奇怪,我刚才好像看见个人影?” 一人接口道: “哪儿有什么人影,月影罢了,这些天劫牢的人不少,咱们不免疑心生暗鬼。” 又有人不屑嗤笑道: “人哪儿有那么快的身法?来劫狱的那群江湖武人,哪个不是自诩高手,还不是一一死在我们的陷阱、弓箭下。 昨夜来的那几个,都给噗嗤噗嗤射出了十七八个透明窟窿,一身是血……前天那伙人,浑身淋满沸油,给火烧死了,尸体都焦烂不堪。 哈哈哈,他们还敢来?!” 另一人纳闷地自语道: “这些人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天天来劫牢,还真就不怕死?” “还不是为了救那些带头作乱的反民头子? 我就纳闷了,改稻为桑这么利国利民的好事,他们偏偏不干,就要跟朝廷作对。要我说,都是倭寇细作在里面煽动闹事!” 能够负责把守臬司监牢的士卒,都是衙门里的高手,家产颇丰,田地众多,又不以种地为生,看问题与寻常农户自然不同。 对他们来说,“改稻为桑”是天大的好事,以这些人家里的田地数量,一旦改种桑苗,收成好的话,不知道要比以往多赚多少。 奈何总有些鼠目寸光的刁民要跳出来和朝廷作对,害得这利国利民之事始终推行不下去! 不种稻苗就要饿死人? 不知道拿钱去买粮? 这些戍卒们实在是搞不懂。 众人忍不住小声低笑起来,只把这话当笑料听。 通宵把守监牢,毕竟不是件容易差事,故而他们也时常需要找些乐子,让自己的精神振奋起来。 低笑声中,却见一人屈膝振臂,如一头隐匿暗处的猎豹,骤然杀出,咔嚓声接连响起。 瞬息间,四名戍卒便被抓裂了喉咙,徐行手臂一抖,振出一股弹抖劲,将这些人的身子稳住,缓缓放平。 他本已翻过了狱墙,只是听见这四人的交谈声,怒意上涌,心头像是有把火在燃烧,才转身回来,先将这群畜生了账。 也正是从这些士卒的口中,徐行才了解到,整个杭州境内,如齐大柱这般,反抗改稻为桑的拳师,还不在少数。 为了救这些身陷牢狱之人,也有不少人命丧此处。 瞧着那片空旷平地,徐行仿佛能看到曾经泼洒于此的热血,对制定这所谓国策的狗官们,恨意更是高涨。 杀了这四人后,徐行余怒未消,挟着一股沛然杀气,翻身跃下狱墙。 此处把守森严,四面八方都有援兵,要想救人,就得更快、更果断! 监牢深处,有座幽暗囚室,两盏昏黄烛火静谧燃烧,李定远躺在阴湿木板上,听着铁栅外面,狱卒折磨囚犯的声音。 一间牢房里,一个囚犯的十指都被斩去,血流得满地都是,他极饥渴,竟是俯下身子,用舌头来舔舐断指中流出的血,发出“滋滋”的吮吸声。 另一处牢房,一人被拷在刑具上,行刑者正将他的脚指甲,一片片地拔出来,犯人知道哀叫是无用的,换着一种放弃垂死挣扎的呻吟。 每听一声,李定远就颤一下,他听着听着,便不敢再听下去,捂住耳朵,把头塞进墙角下,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在李定远对面,端坐着一名雄壮大汉,这汉子雄躯凛凛,虬发乱散,猿臂蜂腰,好似一尊铁塔成精。 他虽身披沉重枷锁,仍是将脊背挺得笔直,昂首望向栅栏外,直视那一幕幕惨无人道的景象。 其人非但没有丝毫畏缩,眸中还满是如火怒意。 李定远蹲了一会儿,抬起头,仰望那大汉的背影。 却见他仍是坐得那样正、背仍是挺得那样直,仿佛硬气得要用脊梁撑起天地。 李定远忍不住出言问道: “齐兄,你不怕吗?” 齐大柱没有回头,只是沉声道: “怕有什么用?” 他猛地捏紧双拳,一字一句地道: “我只后悔,没有真刀真枪地跟他们干上一场!” 齐大柱的言语中满是懊悔,在戚将军到来后,他本以为事情有转圜之机,又不愿牵连自家师门,便任由衙役将自己押往大牢。 可他进来不过一日,就已目睹、耳闻了众多惨绝人寰的呻吟、令人发指的酷刑、令人齿冷的场面。 齐大柱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妥协与退让,是何等可笑——只怕现在,他们已经去锁拿馆主了吧! 李定远充满敬畏地看了眼齐大柱,由衷道: “齐兄,好气魄。” 齐大柱只是摇头,叹了一声: “我家馆主时常教导我,练拳的人,以天地为道场,当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威权情面相逼,自求道于天地间。 我却被这些狗东西身上官皮吓住了,当真惭愧。 我不怕死,只怕到了九泉之下,无颜面对我掀潮馆历代祖师!” 李定远没想到,齐大柱这连死都不怕的硬汉子,竟然会因给武馆丢脸而悔恨。 见他这般作态,就连李定远也忍不住好奇起来。 如此人物,到底是怎样调教出来? 这掀潮馆,又是什么地方了,为何我从未听闻过? 他想到这里时,就听见一连串铁链声从监牢深处传来,慢慢逼近,李定远面色骤然发白,浑身都颤抖起来。 这声音出现,通常只有两种情形,一是有铁链重锁压着的要犯,在牢廊里走动,另一种是牢役要拿铁链锁人出来。 而被这样锁出去的犯人,多半从此不再见面,一去不复返了。 铁链声又响起,沉重地拖曳在地上,宛如一条钢铁大蛇,匍匐于地面,几欲择人而噬。 脚步声在自己牢房近处骤然止步。 李定远甚至可以想象到,飞扬跋扈的牢头后面,跟着两三名趾高气扬的狱卒,活像判官带着牛头马面,出现在自己面前。 ——难道,这么快就轮到自己……? 想到这里,李定远甚至连颤抖的力气都已失去,整个人瘫软在阴湿木板上,万念俱灰。 “淳安齐大柱,出来!” 听见不是自己,李定远先是一喜,复又一惊,不敢置信地盯着齐大柱。 ——怎会这样快?! 两人虽然相识不过一天,李定远却颇为佩服自家这位性情刚直的狱友,如今见他将要离去,只觉心里空了一大块,难以填补得上。 这种遗憾、惋惜之感,甚至将他心中那种命在旦夕的忧患惶恐,都给压了下去。 随着呼喝的声音,便是打开牢门的沉重巨响。 一般听到这动静,牢房里的犯人们,就算是再怎么疼痛难耐,都会爬起来,到铁栅处招呼一声,算是给今生这段缘分,做个最后交代。 只有那些明知必死的,才会只朝对方望去一眼,互相点头,这是盘算着两人很快就会在黄泉路上碰头,不必多言。 今时今日,被押在牢中的,多是聚众反抗官府改稻为桑之策的领头人,敢出这个头的,都是有血性的汉子。 他们听到齐大柱的名字,纷纷翻起身来,透过铁栅栏视着牢头,眼中滚着再明显不过的怒意。 ——为什么要拉走他! ——我们都是迫不得已的! ——为什么要关押我们! 不知何时,监牢里响起了敲击声,借着牢头拉开铁门的余韵,敲击声一下一下的,哄哄地响着。 这响声惊动了狱卒,他们手持木棍,纠众而入,给正在敲击铁门的囚犯们一人赏了一棍子。 在沉闷的拍打皮肉声中,狱卒们高声呵斥: “想干什么?!” “再敲,再敲就剁了你的手!” 监牢静了下来,悲愤之情却在其中无声翻涌,众人心中的希望就像太阳一般沉了下去,夜晚的囚牢更难度过。 牢头没有管外面的骚乱,只是看着齐大柱,嘿嘿冷笑道: “刚进来,就有这么多人给你哭丧,你这辈子也是值了!” 齐大柱哈哈大笑,震动紧缚身躯的铁链,发出铿锵金铁声,猛地站起身来。 那牢头只觉面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刚从冬眠中醒来,要晃开膀子吃人的熊瞎子,登时吓得面色发白,倒退两三步,后背撞击在铁栅上。 齐大柱不去看他,只是扭转头颅,扫过目所能及的囚房,朝那些犯人一个个望过去,高声道: “齐某今生有缘,得诸位兄弟相送一场,实是感激不尽,多谢了!” 他嗓音如雷,就像当空炸开个霹雳,将一切杂音都彻底盖过。 虽然只在这里关了不到一天,齐大柱却也了解到,这些所谓的“犯人们”几乎都是因不愿改稻为桑,才被官府罗织罪名抓来的血性汉子。 故而他言语间,全无落寞,只有一股喷薄欲出的慷慨壮烈之气。 牢头身后那四名狱卒见齐大柱如此嚣张,当即擎出手里的木棍,朝他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 这些棍子都是江浙本地的红木,坚硬沉重,往往一棍过去,便要在犯人身上留下一道淤青,十天半个月都不能消去。 可齐大柱连挨数棍,却是不动不摇,牢头见他这般抗打,也不再叫人白费气力,只是阴恻恻地道: “齐大柱,你以为你是好汉?告诉你,是好汉的,就不要犯事,不要来坐牢! 落到老子手里,教你不仅当不了好汉子,连男人也做不成!” 李定远扭动身躯,怒道: “枉你身为官差,竟如此狠毒!” 牢头一笑,不以为意,只当是对自己的赞美。 他若是不狠毒,又怎会被调到这臬司衙门的监牢里,看管这群穷凶极恶的乱民反贼?! 李定远嗓音更大,激愤道: “我们是冤枉的,就算判罪,也得押送衙门,依大明律法行事,你们这般算是什么?!” 牢头咦了声,呵呵一笑,“哟,想不到,牢里还有你这种能说会道的秀才,嘿!” 他用手里木棍狠拍了下铁栅栏,慢悠悠地道:“国法?在这里,我的话,就是法。” 李定远怒气更甚,还要说些什么,却见齐大柱摇了摇头,朝牢头大踏步走去。 牢头见这莽汉又动了身子,本能地朝门外退了退,齐大柱却只是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命令道: “要带我走?那就走吧!” 这一刻,他不像是被狱卒们押送的犯人,倒像是个发号施令的将军。 牢头从这目光中察觉到一种绝大的侮辱,他面色涨得通红,大手一挥,厉声道: “走!” 齐大柱昂起头,大马金刀地走了出去。 李定远瞧着他的背影,目光凄然,只觉脚下地板透凉,寒意直涌上来,才知道夜已深。 ——不知道天几时明。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嗓音从监牢门口传来,声音虽低,却有股无比深沉的力量。 “有你们这种人在,是好汉的,就该犯事!” 哪怕面临何种酷刑,都能面不改色的齐大柱,此刻竟然神容震动,失声道: “馆主?!” 虽然已经很高估自家馆主的胆气,可齐大柱还是没想到,他竟然敢孤身闯入臬司监牢来劫狱。 若说齐大柱是震惊、惊喜。 那这牢头就是惊骇、惊惧。 ——这是什么人,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最重要的,他是怎么进来的。 牢头猛然转头,瞳孔巨震,他虽然想不出这些问题的答案,却已知来人乃拳术极高的大拳师,正要开口呼救。 可徐行实在是恨透了这些手段残忍的畜生,身形如疾电掠空,带起风声呼啸,令牢中蜡烛尽数熄灭。 这身影掠过之处,狱卒如接连倒下,连半句嘶吼都发不出来。 黑暗中,只听“砰”的一声,似有什么重物,撞在铁门上。 这一次撞击何等沉重,令整座铁门都震荡不已,“卜”的一声,其中一只铜锁被震断,“哐当”一下,砸在地上。 却是那牢头横飞出去的尸体。 徐行拉开门,双手用劲,他的五根指头,似乎比刀剑重斧都要锋利得多,只一抓,便把缠绕齐大柱周身的铁链撕开。 李定远看见这一幕,瞠目结舌,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他妈还是人吗? 徐行没有耽搁时间,对齐大柱短促道: “把你信得过的人,都放出来,动作快。” 虽只过了一天时日,但遭逢大变的齐大柱显然比起以往,已成熟坚韧得多,做起这些“大逆不道”之事,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当即颔首,一步跨到那牢头的尸体旁,摸出一串钥匙,要把那些被栽赃陷害的汉子们解救出来。 徐行则一路往前,就在刚进来时,他已通过超凡耳力,捕捉到一些来自地下的交谈声。 这交谈中透露的消息,令徐行不能不在意,也不能不去一探究竟。 此时,监牢地下,浙地按察使何茂才抬起头,拧眉道: “上面怎地这般嘈杂?” 第四章 新阴流,井上十四郎 这是臬司大牢里,专用来关押重犯要犯的地牢,墙壁地面皆是石块铺成,坚硬无比。 何茂才这时正坐在最里面,靠北边石墙的椅子上。 他身旁站满了官兵,手持各式兵械,锋刃对着最里面那间牢房的栅栏,其中赫然坐了个倭奴人! 那人手脚都带着粗镣铐,身上却穿着干净的丝绸和服,头脸刮得干干净净,顶上留着倭奴人特有的发型,动作慢条斯理,不像是个囚犯,倒像是个倭奴国的王公贵族。 尽管那倭奴人孤身在此,且被镣铐紧缚着,可这些手持利器的士卒们,仍然保持着严阵以待的姿态,目光端肃,不敢有丝毫放松。 仿佛那牢里蹲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坐洞凶虎。 事实上,这名为井上十四郎的倭奴人,在这些军士眼中,远比什么老虎要凶残、恐怖得多。 光是为了抓捕他一人,杭州衙门里派出的五名好手,当场便战死两人,配合行动的五十多名衙役,也只回来了不到半数,且人人带伤。 侥幸存活下来的衙役们每每提起这人,都是面露惊恐,仿若鬼神。 若非衙门擒住了井上十四郎手下的十几个倭寇,以这些人的性命相要挟,凭这人的拳术,只怕孤身一人,便可杀出重围,逃之夭夭。 两方僵持已久,直到何茂才一开口,那些士卒们才松了口气,不需要任何吩咐,便有五人离开队列,朝地牢上方而去。 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后,何茂才起身,看着那倭奴人,温和道: “我们说话,向来是作数的,两个月了,我们没杀你,也没杀你的兄弟,每天都是要什么给什么,你还有什么不信的?” “那是你们不敢动手。”那倭奴人竟然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不要忘了,你前任就是在牢里杀了我们的人,全家都被鬼天皇杀了。” 鬼天皇,指的便是那位纵横四海,威临倭奴国的宝龙王爷朱天都。 何茂才被顶得眉头一皱,语气也硬了。 “你们既然这么厉害,怎么不去杀胡宗宪的全家,不去杀戚继光的全家?” 听到这两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倭奴人恨意大生,目露凶光,起身一掌。 带着镣铐的手掌将穿透身前矮几,打在草席上,草席当即裂成几块,草屑纷飞。 几个士兵立即握紧了枪,拦在何茂才身前。他们都是久经战阵的角色,看得出来井上十四郎这一手的厉害之处。 这何茂才虽是将这倭奴人关在地牢里,可为了心中谋算,给他使的器具都是上好货色。 这矮几就是其中一样,乃纯实木打造而成,坚实沉重,却经不得轻轻一掌。 这种力量,何其可怖? 何茂才倒是不慌不忙,叫开了身前那几个士卒,他对这倭寇的实力毫不意外,因为这人的来历非比寻常。 井上十四郎乃是倭奴剑圣,上泉信纲之徒,一身新阴流剑术颇得真传,是倭奴国年轻一辈中,最为杰出的剑士之一。 而他的嫡亲兄长,井上十三郎更为了不得,乃是朱天都手下爱将,位列三十六船主之一,麾下倭寇众多,势力雄厚,俨然为倭奴国中一方雄主。 正因考虑到井上十四郎的背景与实力,又想到这人是倭奴人中,少有的重情重义之人,何茂才方留了他一命,期望日后能派上用场。 叫开那几个士兵后,何茂才不疾不徐道: “井上十四郎先生,话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你不是讲义气吗。 只需要去那掀潮馆里藏一藏,再配合我演一出戏,就可以救你们十几个兄弟,还可以得到那么多丝绸,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井上十四郎沉默了会儿,闭上眼,显然在想着这件事。 因前任惨死之故,何茂才深知海寇的手段,也知道官府虽然看着气势汹汹,却根本收拾不了朱天都。 他本就已是三品大员,上面就是为此要赏他,也给不了什么东西,为此惹来杀身之祸,实是不智。 所以,时至今日,除却一些心腹自外,何茂才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抓到的这名倭寇,乃是倭奴国的天才剑士、井上十三郎的亲弟弟。 何茂才这些年来在浙地,虽未深入地方,却也隐隐感受到,“改稻为桑”之事可能引发的灾难。 在这种时候,他也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哪怕这不是一条后路,也能为自己平白免去一些麻烦。 井上十四郎忽然睁开眼,感慨道: “你们这些中原的官儿,还真是够狠的。” 何茂才面色一僵,却见井上十四郎目光中似有刀光闪烁,冷厉又阴森。 他抿起嘴,露出森然狞笑。 “不过,我喜欢。” 那种阴狠毒辣的凶意,令铁栅栏外的士卒们都为之一凛,脊背生寒。 井上十四郎神容忽敛,猛地站起身,盯着走廊最深处,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 “不想死,就把钥匙给我!” 何茂才先是一愣,强笑道: “井上先生,这恐怕……”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凄厉惨嚎声乍起乍灭,一道圆乎乎的黑影从走廊尽头横飞而来,却是一颗人头。 这人头死前还来不及瞑目,脸上犹然带着惊恐至极,目眦欲裂,张口欲呼的表情。 看见这颗人头时,何茂才和这些官兵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他不像是被人打死的,倒像是被某种超越人智理解的事物、或者说生物,给活活吓死的。 “扑”的一声,那颗人头落在走廊上,且一路朝何茂才等人滚了过去。 众人顺着那颗人头滚来的轨迹,朝前方望去,仿佛那不是走廊,而是一条通往地狱十八层的恐怖通道。 他们的目光,遇上了一对黑布鞋。 鞋上是低垂的袍裾,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褂,光论质感,甚至还不如倭奴人身上披着的囚衣。 可这个脚踩黑布鞋、身披青布衫的俊秀青年,却比坐在监牢中的井上十四郎,要气派、威严得多。 如果说井上十四郎是王公贵族,那他就是百战生还,从尸山血海走出来的大将,一挥手,就有无数人头落地。 那种金戈铁马的杀伐气,仿佛凝如实质,在场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看见到,甚至是触摸到。 徐行缓缓踱步而来,他看了眼何茂才身上的三品官服,直呼其名地喝道: “你就是何茂才?” 何茂才是十几年的老刑名了,手里办过的大案要案不计其数,提审过的犯人亦是多如牛毛,本不该对这种提问方式感到陌生。 可这却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像是个跪在公堂上,伏身俯首的犯人,而对方才是那个端坐大位,手掌大权,生杀予夺的官老爷。 瞧着那倭奴人在牢中养尊处优的模样,再联想起刚才所见,那些被冤枉之人的凄惨景象,徐行只觉得无比荒谬。 荒谬中又激荡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意。 直面徐行那杀意沸腾、沉冷如冰的目光,何茂才头皮一炸,精神前所未有地紧绷起来。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做出了当下最为正确的判断,一把扯下腰畔挂着的钥匙,抛给井上十四郎。 于此同时,两名冲得最快的士卒,已分别持着长刀和长枪,一左一右地向徐行杀来。 视线越过那两人,徐行还能看见更多人影。 他看得出来,这十几号人个个都是久经战事,厮杀极其丰富的军中好手。 他们的个体实力虽算不得如何,结成战阵后,对寻常拳师依然有压倒性的优势。 可寻常二字,向来与他徐某人无缘! 长枪长于腰刀,更快地进入了徐行的攻击范围。 徐行左晃走弧,右手闪电般地一扣,便精准地擒住了枪头,手腕再一抖。 那人只觉手中枪杆就像通了电,震得掌心酥麻,不得不松手。 紧接着,那截原本被那人握着的枪尾如毒蛇抬首,猛地击在他的下巴上。 在清脆的骨裂声中,这军士重重倒了下去。 徐行右手倒持长枪,以枪为棍,枪尾磕在另一人的砍刀上,劲力透棍勃发。 刀刃被击得支离破碎,碎片四处飞溅,将周遭火把一下灭去半数,廊道霎时明灭不定。 那人手中长刀被震碎,急忙后退一步,徐行一推枪杆,以枪尾点碎了他的肩胛骨。 趁这空隙,徐行也懒得换把,干脆右手一捏,扯下枪头,把这杆断枪当做棍子来使。 两人倒下后,又有三名军士并肩而上,地牢的廊道不算宽敞,最多也就容得下三人并排。 徐行脚步一迈,踏过两人倒下的身体,双手把住这根长棍,扎硬马,手腕连动,腰身发力,棍头抖出浑圆,身前如置团牌。 三柄长枪先后进入徐行的棍围内,可他只是轻轻一磕一碰,便将这些人手中的兵器震落,跟着便点碎他们的骨头,令其失去战斗力。 在几乎连成一线的磕碰声中,三人接连倒下,此际,却闻风声呼啸,一根铁栏杆激射而出,宛若劲矢,刺向徐行。 徐行手腕一拧,木棍棍身弹抖,将栏杆扫飞。栏杆去势不减,深深没入石墙中,尾部兀自震颤,嗡嗡作响。 何茂才身边,一名士卒只觉耳畔风声爆破,腰侧随之一轻。 他低头一看,却见自家的腰刀不知何时,已被脱困而出的井上十四郎拔出,握在手中。 这倭奴刀客高高跃起,踩着砖墙,身形转折如线,从半空中扑杀而去。 徐行只见一抹灿然冷华亮起,斩灭满廊火把,黑暗中,刀光蜿蜒,寂然无声地朝他斩来。 新阴流剑术——腹鱼切! 修炼这一式秘剑,刀客要在安静宁和的湖泊中挥刀,感悟止水真意,练到刀尖破腹之时,鱼儿感觉不到杀机,死得无声无息,才算大成。 井上十四郎曾以这一刀,击杀了三个杭州衙门中的好手,皆是一刀毙命,伤口不大却极深,血水泼洒,如红扇开展,浓烈艳丽。 井上十四郎已从徐行刚才的表现中,看出这个是极为难缠的高手,论拳术修为,只怕胜过自己不止一筹。 他更看出,徐行背后那长条形包裹里,正藏着一件极其沉重的兵器,最为克制自己的刀术。 可井上十四郎毕竟是身经百战、斗志顽强的实战派高手,纵然知晓技不如人,也绝不放弃夺取胜利的希望。 而徐行不用背上那件兵器,反倒是抢夺士卒长枪来做武器的傲慢行为,就给了井上十四郎一次极为宝贵的出手机会。 虽是手持一把寻常腰刀,但凭井上十四郎的剑术修为,也绝对可以轻易斩断木棍,进而直取中宫。 而且,井上十四郎虽是上泉信纲之徒,却并不拘泥于新阴流的剑术。 他曾经与甲贺忍者团的诸位忍者大师,深入交流过刺杀之法,也从这些终日隐于暗影的杀手口中,学得了一些诀窍。 人在由明处走到暗处时,眼睛都会不受控制地恍惚一阵,才能逐渐适应过来。这是拳术再高,都难以避免的生理现象。 甲贺忍者团的忍者大师们,便经常利用这点,刺杀比自己拳术修为更高的高手,出则必中,无往不利。 井上十四郎先闭上眼,再出刀,斩灭地牢里的光源,正是要用人为制造出明转暗的时机,借此进攻。 局势也的确如他所料,徐行虽凭借本能架起木棍,可那根木棍在刀锋之前,一触即溃,根本起不到任何抵御、或是拖延时间的作用。 可就在刀光将触体瞬间,井上十四郎只觉手腕一沉,刀锋上像是猛然压了千钧重物,难以抑制地下坠,紧接着,整把腰刀都破碎开来。 这些碎片并未飞溅出去,而是被一只白皙的手掌,给牢牢抓在手中,这手掌的五指指缝间,除去铁屑碎片外,还洒出些齑粉般的木屑。 光线骤然变化,竟然丝毫没有影响到徐行的判断。 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竟是以强绝指力,把井上十四郎的腰刀和自家手里的木棍,抓在一起,同时捏碎。 井上十四郎何曾见过这么凶猛的爪劲,心头大骇,拿出了压箱底的身法,抽身急退。 他反手重重拍在地面,身拧骨缩,脊背屈拗,如龙似蛇,一下子跳出两三丈远,像蛟龙入海遨游,给人一种难以追击、虚实不定的感觉。 “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行松开手,看着井上十四郎的身法,似乎有些印象,喃喃道: “八卦游身,蛇形蛇拨草,盘龙拳……” 他抬起头,挑动眉梢,感慨道: “这是朱婆龙新创的拳招吧,有意思。这些年来,他果然长进非凡,很好、很好!” 第五章 达摩遗体,三丰血经 听到朱婆龙这个名字,井上十四郎陡然仰头,浑身气质仍如利剑出鞘,冷森寒彻。 “你敢直呼鳄首名讳?!” 徐行只摇摇头,叹气道: “这拳招旨在身心合一,劲力要吞吐浮沉,虚中藏法,心意则如蛟龙入海,最终才能百无禁忌,无拘无束。 你只通了皮肉,连筋络都未炼活,如何劲达周身,吞吐沉浮? 如此好拳用在你手上,真是明珠暗投,不堪入目。” 徐行只是看了一眼,便洞悉了井上十四郎这一式身法的奥秘,眼界不可谓不高明。 他的语气,也像是师长前辈在评价晚辈的功夫,自然流露出对武学的深刻见解与认识,有股武道大家的巍然气度。 世人皆知,宝龙王爷仗之以纵横四海者,不是富可敌国的财货,也不是数以万计的海寇,而是他那独步天下的霸道拳术。 朱婆龙,便是继承了朱天都衣钵的传人兼义子。 据说这人本是东南拳师,被朱天都收为义子后,便自改名号为朱婆龙。 自昔年炮轰江宁府后,宝龙王爷便渐渐深居简出,把手下的具体事务,都交给了这位忠心耿耿的义子。 朝廷怀疑朱天都已在那次战事中,被几大宗师联手重伤,曾多次派杀手前去刺探虚实,却一向是有去无回。 据传,这些杀手连朱天都的面都没有见到,便统统死在了朱婆龙手里,他也因此名列朝廷《武知录》。 《武知录》乃先皇正德帝所制,记载了江湖中最负盛名的一百零八种拳法,以及最富威胁性的民间拳师。 这些人多是各地武行的资深宗师,而朱婆龙能以小辈身份名列其上,足见此人拳术如何深不可测。 可听徐行话里的意思,他不仅领教过这位海上宗师的拳法,还能全身而退? 井上十四郎听到这里,反倒平静下来,冷笑道: “中原人,你的拳术虽高,但终究未成宗师,怎能在少主手下保住性命?” 面对这倭奴人的质疑,徐行面色平静,不为所动: “朱婆龙确为一代宗师,当年狭路相逢,我武功未成,被他重伤,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九死一生。 这些年来,我虽在奋起直追,他也没有原地踏步,这很好。若有机会,我当与他再验证一番。” 井上十四郎虽然有心反驳,内心深处却不得不承认,以眼前这人的手段、气度,完全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 他缓缓张口: “你……” 这个字刚吐出口,井上十四郎已动手。 纵然明知不敌,井上十四郎也绝不会坐以待毙,而是要想尽种种法子,在绝路中闯出一线生机。 再不济,他也要跟徐行拼个鱼死网破! 何茂才只觉一股大力拽起自己的衣领,整个人双脚腾空,如一发人肉炮弹,朝徐行飞撞而去。 井上十四郎俯下身子,借何茂才的身躯,隐藏自己的身影。 他拿着刚才被徐行捏碎的残刃,双手紧握刀把,整个人就像附在刀上,借腰力旋转,以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斩出。 这一招是新阴流中的舍身剑技,又糅合了中原剑术中的“提步翻身剁”,要在进击中刹那爆发全身之力,不成功便成仁。 见何茂才横飞而来,徐行想也不想,脚下一碾一踏,劲力之大,好似要将整座地牢都给撼动,发出沉闷巨响。 轰隆一声,徐行已扑杀到何茂才身前,左足前踏,腰腹拧转,右腿带动全身之力,如一根枪杆,将何茂才的身体接了下来,再抖飞到一旁,摔在地上。 井上十四郎还来不及因徐行的举动而喜悦,便见徐行的右腿根本不落地,一抖、一曲、一弹,当即变式再踢。 这其中虽历经多次劲力转换,可速度却依旧快得出奇,简直就像是一脚直直踢过来,没有做过任何变式。 井上十四郎没料到徐行的招式如此快,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便被正面踹中胸膛。他双眼暴突,胸骨全部碎裂,连带着肋骨也倒插进五脏六腑,身体直直向后飞出,气息全无。 ——北派戳脚·穿枪脚! 正宗戳脚号称五步十三枪,这一式“穿枪脚”练的就是个大杆子的贯力。 这贯力不是直挺挺刺出去的,是靠弹抖崩出来的。要练成这种劲,就得先炼活周身筋络,拳论谓之“脊若悬蛇”。 徐行从四岁开始站桩,到现在不知道踩烂了多少块地砖,穿破了多少双布鞋,才将这一路由战场杀法演化来的刚猛北腿,练到了由刚而柔的上乘境地。 这种千锤百炼的大杀招,要踢死一个小小的倭奴剑士,自然不在话下。 黑暗中,被徐行摔在地上的何茂才痛得两眼发黑,他刚闷哼一声,就被一只大手拎着衣领提了起来。 借着从地牢入口渗进来的点点光亮,何茂才勉强抬起头,看着徐行,颤颤巍巍地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徐行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先抓我的徒弟,再派人侵门踏户,还找倭寇来栽赃……” 说到这里,徐行都感到有些荒谬,不由得轻笑出声。 “现在,你反倒来问我,我是什么人?” 他虽面带笑容,眸光却极是森冷,寒彻如剑刃横空,掠过何茂才的喉咙。 这种危在旦夕的逼命感,令何茂才的思绪飞速运转,他眼睛猛然睁大,语无伦次地低吼道: “你、你是徐行?!” 这也实在怪不了何茂才,他本还以为是倭寇带人打了进来。 谁能想到,一个报告里的“乡下拳师”,胆量竟如此之大,手段竟如此之高,能做出冲撞臬司监牢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而且还真给他做成了! 徐行看何茂才的表情就知道,这位浙地按察使是真的没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臬司衙门的作风,可想而知。 他摇摇头,也不想多跟这种人废话,直戳了当道: “说吧,郑泌昌,还有那个马宁远,都在哪儿?” 何茂才还没来得及说话,徐行已捏断了他的右手手指,令他惨呼出声。 这声音刚到喉咙,又被徐行一拳打得憋了回去,变成一声低沉的闷哼,在黑暗地牢中回荡。 “相信我,老实交代,对你我都好。” 何茂才是老刑名,对这些刑讯逼供的手段自然不陌生。 说实话,徐行的手法在他看来,仍是稍显稚嫩,对付不了那些硬骨头。 若是在他手下当差,怕是要常吃挂落。 可当这种手法真切落到自己身上,何茂才是无论如何,也没法说出“稚嫩”两字。 更何况,有几个在衙门当差的,能配得上“硬骨头”的称呼? 就算真有这种人,他也坐不到正三品这个位置上。 很显然,何茂才不是那个例外。 所以,不需要徐行捏断他第二根手指,何茂才便将郑泌昌的去向尽数告知。 就连杭州官府跟沈一石的预备毁堤淹田的谋划,他也交代得一清二楚。 但何茂才毕竟是胸有城府之人,虽然常理告诉他,世上应该没有胆大包天到,在冲撞监牢后,还敢潜入暗杀另一位三品大员的狂徒。 可他也留了个心眼,没有把黑石众人的消息和盘托出。 虽然看不起黑石组织,何茂才也不得不承认,那几个高手所施展出来的手段,的确非是寻常人力所能企及。 若这人真是不要命的贼子,那就让他跟自己陪葬吧! 不过,徐行是何等样人? 拳术修行到他这个境界,目力之高,常人根本无法想象。 即使是在黑暗中,徐行对何茂才脸上肌肉的细微动势也是洞若观火。 察觉到那一丝犹疑,徐行当即碾碎了何茂才的第二根手指头,森白骨茬刺出皮肉。 更强烈的痛觉如熔岩翻涌,袭至何茂才全身各处,将他的小心思尽数压灭,令其惨呼起来: “我说!我说!还有黑石、黑石也有人,跟他们在一起!” 黑石组织? 听到这个名字,徐行一下子便警觉起来。 他昔年北上磨炼拳术时,就从一位同道好友口中,听说过这个组织的深不可测。 禅宗初祖,菩提达摩的半截遗体,似乎就落在这个组织的首领手里。 武行之中,一直有传言说,当精神和肉体都打磨得完美无缺后,武人便能以打破虚空的拳术境界,引动真火焚身,燃尽浊气,证就先天,彻底褪去凡躯,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驻世仙人。 这种说法虽然从未被证实,可千年以降,武行公认,有两个人,最为接近、甚至是疑似踏入了这个境界。 其中之一便是南北朝时期,远道而来的菩提达摩。还有一人,则是曾在武当山开宗立派的邋遢道人张三丰。 他们留下的达摩遗体,三丰血经,便是江湖传闻中的两大“仙宝”。有无数拳师相信,这两件宝物中,蕴含着后天反先天,由人登仙的大秘密。 徐行那位好友名为陆竹,正是少林出身,立志要寻回这具初祖遗宝,平息因此而起的种种争端。 在这个过程中,陆竹曾多次遭遇黑石组织的高手,而在某次交手后,黑石中人却不再表露出对达摩遗体的兴趣。 陆竹便猜测,或许是因为那半截达摩遗体,已经落入黑石手中。 他还发现,这些人个个拳术高深,最次也有大拳师的水平,多是些隐藏身份的成名高手。 其中似乎还有两位不知底细的宗师坐镇,势力之强,不输给如青城、峨眉这等立派已久的老牌势力。 嘿,还真有意思,这种事,黑石也要插一脚? 惊讶之后,徐行目中当即涌出兴奋神色,若有黑石高手在此,他倒真想见识一番。 武行很少会具体划分武者强弱,因为这不准确,而且会招致麻烦。 但台面上不说,约定俗成的说法还是存在的。 武学之道,说穿了就是四个字,通劲炼身。 通过桩功、呼吸法等手段,练出独门劲力,能够随心所欲地应用在实战中,便算是拳法登堂入室。 比如那黄脸汉子的鹰爪翻子拳,练到这一步的标志,就是要做到“随手见响,凌空不忘”。 这是打法上的大成,心动劲到,不拘拳架。 老话里,这个又叫拳法上了身,可称一句武行打家。 通劲之后,便要用这种劲力来炼身。 练拳练桩功,要下苦功夫,所以是缠丝“练”,但炼身要磨砺打熬,故为火熬“炼”。 所谓炼身,就是要从肉体凡胎中熬炼出一副铜皮铁骨,金肌玉络的非人体魄,其中之凶恶酷烈,可想而知。 炼身的功夫,每向前一步,都是凶险万分,轻则走火入魔,沦为废人,重则一命呜呼。 过程固然凶险,可一旦功成,双臂一晃,便有千斤神力,肉身之坚固,足可硬抗神机营的火枪而不死,在武林中也被尊称为“大拳师”。 徐行如今,正是炼通了皮肉筋骨,体魄趋近“非人”的巅峰大拳师。 他若是能再进一步,将拳术炼入脏腑、伐骨洗髓,便能成就“宗师”之境。 武学宗师调服五内,固锁生机,气血内敛洗练,能滋养周全身各处,可扑杀敌人于数十步外,动如鬼神。 这种层次的武人,若投身行伍,便为马踏连营的无双闯将,若落草为寇,就是纵横天下的大寇巨匪,若扎根武行,即成开宗立派的始祖。 至于再之上的高人,已是武中圣者一流的人物,如云中隐龙,轻易不可得见。 在徐行沉吟不语时,何茂才挣扎抬头,惨声道: “似你这般人物,在《武知录》中竟然没有记载,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徐行淡然道: “既然问了,也让你做个明白鬼,我师父姓岳,上字讳蹈,下字讳海。” 岳蹈海? 何茂才显然对这个名字印象颇深,不由得惊呼一声: “八臂修罗?” 旋即,他面色灰败,惨笑道: “终日以倭寇之名给人定罪,没想到,竟然给我蒙到一个真的……” 早在三十年前,岳蹈海之名,就已天下皆知。 他是朱天都起于微末时的挚友,因拳法快绝,得了个“八臂修罗”的诨号,也曾名列《武知录》,被誉为“四海第二人”。 岳蹈海乃是岳武穆后人,有一身家传的岳氏散手功夫,他虽然因田地遭了水灾,被官府强行兼并而揭竿造反,却也御下极严,向来只准麾下劫掠官船,不许骚扰沿海百姓。 朱天都却是个百无禁忌、无所不用其极的性子,就算是联合倭奴人,侵略东南沿岸这种事,也做得出来。 两人都是武道宗师,心坚如铁,虽然一开始还能相互容忍,但勾连倭寇之事,已然触及到岳蹈海的底线,他们便只能用拳头来解决矛盾。 最终,岳蹈海的“大鹏明王拳”,没能敌过朱天都的“忽雷架翻天手”,被活生生震断数条大筋,精气神炸散,从此化名刘锅,上岸开武馆,准备了此残生。 何茂才虽然不清楚其中始末,却知道岳蹈海的身份。 他这些年来,不知道以“通倭谋反”的罪名整治了多少人,没想到,竟然撞上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反贼。 一时间,何茂才心中竟然涌起种,“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感慨。 第六章 久走夜路必遇鬼,多行不义有人收 何茂才心知今天已是必死,神容反倒是坦荡得多,又问道: “那你呢,如你这种能与朱婆龙争锋的高手,只怕也不是闭门造车,就造得出来的吧?可有其他名号相告?” 方才徐行与井上十四郎皆是以汉语对话,何茂才自然是听在耳中。 徐行也没有隐瞒,坦荡道: “我自十六岁艺成出师后,便一路北上,从京津冀鲁晋,到西北塞外,都曾徒步硬打过一遍。 那个时候,我叫徐擎道。” 这下子,何茂才真正是心服口服。 他虽然不关注武林事,却也听说过,北边有个叫徐擎道的江湖武人,孤身深入西北塞外,连着屠了百来号鞑子精锐后,全身而退,在北方武林号称“人屠”。 何茂才深知,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一件事。 因为他早在嘉靖二十九年,上京公干述职时,就曾亲眼见识过那群塞外蛮子的厉害。 那一年,蒙古俺答汗亲率大军,自大同长驱千里,直抵京城,明军概莫能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在城下足足焚掠八日,扬长而去,史称“庚戌之变”。 庚戌之变后,边关也仅维持了三年和平,自从嘉靖三十二年至今,九边战事就未曾停息过。 明朝仅边关大将总兵、副总兵战死者就有十余人,军卒死伤更无从计数。军费每年增加,仅京师及长城各塞就需四五百万两。 故而徐擎道此事一出,边关震动,士气大振。 北方武行本就与边军联系紧密,拳师借战场磨炼拳术是家常便饭,大拳师亲自下场也不少见。 可却也从未见过有谁能如此生猛,能孤身屠掉百来号鞑子精锐,一时间,为此人表功之请甚嚣尘上。 可那人就像是天降神兵一般,做完这事儿后,便凭空消失,任朝廷怎么找,都找不到丝毫踪迹,最后也只能是不了了之。 谁能想到,那位“北方人屠”的真实身份,竟然是淳安县的一名乡下拳师? 徐行解答完何茂才的疑惑后,便一掌拍在他天灵上,送这位正三品的按察使大人魂归幽冥。 徐行由衷希望,那些因他而枉死者,还未在黄泉路上走出太远。 收拾完这一切后,徐行又拔了何茂才的官服,将这上好布匹撕成长条,把那些军士遗留下来的刀枪捆在一起,抱了上去。 他刚一上去,就看见齐大柱身后聚集着数十条衣衫褴褛、血肉模糊的青壮汉子。 可这些人脸上,却丝毫看不到凄惨、颓丧。 他们的眼中、胸中、乃至全身各处,都燃烧着几乎要沸腾起来的火焰——那是愤怒! 齐大柱挑选这些人,都是在本地组织人手,反抗改稻为桑的带头人。 他们本就是有血性的铁骨头、硬汉子,在牢里又见识了那么多惨无人道之事,遭受过种种非人的折磨,自然对这些肆意妄为、随意罗织罪名以残民的官差们愤恨至极。 瞧着这些人的神情,徐行在心中暗自点头,他朝齐大柱招招手,吩咐道: “把这些刀枪发下去,等会闯出去后,你先带着他们回武馆。” 从刚才与何茂才的交流中,徐行已经知道,杭州衙门的官员们,根本没把收拾掀潮馆这件事放在心上,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趁夜前来劫狱。 既然如此,那建在乡下的掀潮馆,就还算是个安全的落脚地。 浙省本就是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等到天亮之后,若是他还没回来,齐大柱只需要带人往山里一钻,以官府的人力,定是难以搜寻。 齐大柱也明白自家馆主的手段,没有丝毫迟疑,重重点头。 “馆主,我回去等你。” 徐行没好气地道: “武馆都要没了,还馆主个屁,叫师父!” 齐大柱一愣,对上徐行的肃然目光后,才明白这是要将自己收为亲传弟子的意思,不由得心头大震,开口道: “馆主……” 徐行却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 “要是天亮之前,我还没回来,你就带着人,去台州大营,找我叔父徐渭徐文长,他会帮忙。 馆里还有些吃食,都是我平常练功所用,应该足够让你们走到台州。” 徐行的叔父徐渭,初字文清,后改字文长,乃浙直总督胡宗宪最为信任的幕僚,曾设计擒获了朱天都手下,三十六船主之一的“五峰船主”汪直。 齐大柱震惊抬头,他没想到,这位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馆主,背后竟然有这般大的来头。 徐行没有在意齐大柱的表情,而是继续道: “祖师堂的供桌底下,有个暗格,里面有本小册子,是我和你师祖练拳的心得笔记,带上它。这一路上,你把咱们的拳术,也传下去吧。” 从何茂才讲述的毁堤淹田之事中,徐行已意识到,若中枢下定决心如此作为,那东南必将有一场巨变。 徐行虽有自信,凭身手能够安然度过这场风暴,但他却不得不提前为齐大柱以及掀潮馆的传承考虑。 而眼下这批有血性也有志气,被官府欺辱至极的好汉,显然正是掀潮馆天然的发展对象。 齐大柱若能将他们尽数收入门下,便以这几十个骨干为班底,拉起一支队伍。 届时,哪怕是在台州那位戚总兵眼中,他也应该有着不轻的分量。 徐行清楚,以齐大柱的方正性子,真要去海上为寇,多半最后也是跟他师父岳蹈海一个下场, 倒还不如跟了戚元敬,从军去也。 最起码,他叔父徐渭在浙直总督胡宗宪面前,还算说得上话。胡宗宪这个人,也不是朱天都那种刚愎自用、暴虐恣睢的霸主人物。 而徐行自己,则想去做些,早就想做的事。 其实,若非万不得已,徐行并不愿用武力来取人性命。在他眼中,武道更像是一种由平凡而不凡,象征无穷可能性的奇迹。 如果这种东西,只用来杀人,实在是太过浪费了。 无奈的是,对徐行来说,这个陌生世界实在是太过太过丑恶,哪里都有肆意践踏生命的贱种,随处可见残害生民的孽畜。 哪怕他脾气再好,再不愿动手,每每遇见这些事,也总忍不住出手杀人。 杀来杀去,徐行心中也渐有明悟,千思万绪汇成一句话: 这种畜生,本就该死,天若不收,我来收! 脑中转动念头,徐行掂了掂身后那长条包裹,领头朝门外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扭头,给齐大柱讲道: “杭州城这些年来,由于战事,翻修不断,排水沟渠也是四通八达,我早些年来杭州的时候,就找人打探过,排水渠的走向。 其中有一条就在这监牢出去不远,我来之前,已经预先看过,这就是你们的出城路。” 听到徐行说自己早些年,就曾探查杭州的排水渠,齐大柱忍不住问道: “馆、师父,您老人家这么早就在打算了?” 徐行轻描淡写地道: “一点必要的准备罢了,就像常人搬了新家,总得做些打扫,跟邻居提前沟通一下,增进些了解。” 有您这样沟通了解的嘛…… 齐大柱面色古怪,欲言又止。 徐行回望齐大柱,摇摇头,怒其不争地道: “世道险恶,我也是不得不为啊。 不然,难道要像你一样,等到被人抓进去了,才开始想怎么逃出来,或者干脆就束手就擒、引颈受戮?” 齐大柱明白徐行气从何处来,当即羞愧道: “师父,是我连累你了。” 见齐大柱这般模样,徐行心头那点怒意渐消,浮上来些无奈。 他也知道,对齐大柱这个土生土长的本世界农户来说,官府的权威实在不能轻易撼动。 而且齐大柱这次被捉,本意也是为了不牵连武馆,不管结果如何,这份初心总是好的。 好在,经历过一番牢狱之灾后,这位传人也成长了许多。 有了这种百无禁忌,敢打敢拼的心气,以后的武道之路,会好走很多。 对徐行来说,杀个何茂才都是小事,远比不上培养自家传人重要。 想到这里,徐行也松了口气,他转过身去,拍了拍齐大柱的肩膀,感慨道: “你这次进去,成长颇多,比得上在武馆埋头苦练好几年了。 要是每次都能有这种收获,我就是救你十次、一百次又如何?至于说连累……” 说到这里,徐行轻轻笑起来,浑不在意地道: “这些畜生东西,我早就看不惯了,借你这个由头,正好一锅端,出口恶气。 要说连累,那也是你把这群狗官连累了。” 听到徐行的冷笑话,齐大柱却丝毫笑不出来,他瞪圆了眼睛,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齐大柱一开始还以为,这位言行举止皆如谦谦君子的馆主,是那种林冲式的人物,只是因为自己,才被逼上梁山,犯下这种大案。 现在看来,馆主哪里像受尽委屈、走投无路的林教头,这种目无王法、肆无忌惮的模样,倒像是一位纵横四海、驰骋五洋的老魔头! 若误入白虎节堂的是他老人家,怕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场就要大开杀戒,不闹个天翻地覆,绝不罢休。 齐大柱脑中转动着念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徐行身后。 此际,狱墙上那四名狱卒的尸体已被换班的守卫发现。 一时间,呼哨四起,黑夜中亮起众多火把,连成条条火龙,将监牢照得亮如白昼。 狱卒、戍卫们纷纷一齐涌至,那四个赶来换班的守卫冲得最快,几步功夫已迈进监牢。 刚踏过门槛,他们便听见一声呜呜呼啸,却是一根迎头打来的水磨混铁棍。 这铁棍遍体青黑,棍身清亮如镜,两端皆镶着六棱形的铁块,与其说这是铁棍,倒不如说是长柄双头锤,只是锤头略小而已。 这正是徐行的师父,八臂修罗岳蹈海,曾持之以纵横四海的兵械,为镔铁所铸,重逾数十斤,一旦挥舞起来,可谓是挡者披靡。 那四人眼前一黑,立时人甲俱碎,血肉糜烂。 看着门外那如潮水般涌来的人群,徐行抿起嘴,眯着眼,这还是他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的围剿。 哪怕是为他博得“人屠”之名那场战斗,徐行也没有并没有选择正面与蒙古兵相斗。 他是先不断暗杀,打击这群蒙古兵的士气,最后再做一锤定音的收割。 徐行尚未将皮肉筋骨锤炼完毕,体力无法支撑,自然也没办法完成这种战斗。 但这种“不光彩”的经历,始终令徐行耿耿于怀,潜行加偷袭的战斗方式固然实用,却还是不够痛快。 现在既然有机会,重新面对军阵围杀,徐行也很有兴趣再试上一试,如今的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就像是游戏玩家面对未完成的成就一样,对武人来说,这种未知的挑战总是充满了趣味性。 面朝人群,徐行咧开嘴,手中长棍点地,挑起其中一人的尸体,朝门外涌来的衙役、戍卫们砸去。 这具尸体在徐行手中,就像一颗冲膛而出的炮弹,将迎面杀来的戍卒们撞得人仰马翻,栽倒在地。 空气炸裂,四五口刀、三四把枪齐齐杀来,却好似撞在攻城锤上,叮叮当当地碎成了几段。 混铁棍里就像有火药炸开,剧烈震荡,铿锵作响,宛如一枚疾旋的铁钻头,任什么兵器来了,都要被钻得粉碎。 这本是峨眉枪棒中的“抖”字诀,峨眉武者手持大枪对敌时,往往只需一抖一震,便能击落敌人手中兵器。 而徐行以混铁棍施展出来的“抖”字诀,威力比之木质大杆,何止强了十倍? 铁棍与空气摩擦,剧烈发热,满场都是烧焦的铁腥气,棍身像是燃了起来,灼热滚烫。 场面一时大乱,不过五六息的功夫,徐行已凭借着妙至毫巅的枪棒术,在身后留下十几具尸首,杀出了三丈血路。 臬司衙门的大牢坐落在城西,远离中心城区,坐拥一大块空旷地域,一旦示警,四面八方都有援兵。 如此打起来,无论是拳术多高的人物,只怕都难以脱身,更不要说从中救人。 可此时此刻,这块为劫狱者准备的杀场,好像成了徐行纵情挥洒、肆意施展武学的演武场。 徐行这一路棍术,名为“紧那罗王棍”,据传昔年岳武穆练兵时,有一干和尚认为他是大鹏明王转世,特来辅助于他,投身行伍。 这些和尚与岳家军将士相互研讨、试验武功,又在同金人的血战中,参详战阵厮杀之道,才创出了这一路最为刚猛狠烈的“紧那罗王棍”,每招每式都是拼杀的棍势,全无保留。 如今徐行一施展起这般棍术,酣战至深处,其形貌当真恍如紧那罗王降世,令人望而生畏。 第七章 硬打硬进,密谋知府 负责守卫此地的百战精锐中,绝不缺乏有见识的拳师,但此时也忍不住咂舌。 武行中向来有拳不过三的说法,哪怕是炼身层次的大拳师,像这般凶悍地施展杀招,最多也只能爆发三次,便要暂且休息。 故而拳师交手,基本是几招之内便要判定生死。 纵然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也不可能像话本中故事那样,厮杀个百八十回合不分胜负。 能打个一盏茶时间,那都算是经典战例,足够武行老人念叨几十年的。 可徐行却在刀枪剑戟、十面埋伏中,硬打硬进,一步一杀,不退不避。 又是十几个呼吸过去,方才照得监牢亮如白昼的火光,已被他扫平了一小半。 见这煞星如此生猛,弓箭手们惊恐之下,纷纷拉弓,锐气破空,长矢落如骤雨。 徐行耳朵附近,几条筋络绷起颤动,皮肉连抖。 脚步声,甲衣铿锵声、弓弦拉动声,乃至弓身紧绷发出的“吱呀”声,尽数入耳。 这些箭矢虽众,但在他非人的五感观察中,每一箭之间,都存在着相当大的空隙,轻易便能捕捉得到。 徐行脚踩的玉环步,身形旋绕,混铁棍如一根轻飘飘的芦苇,在手里上下翻飞。 他周身都像是包裹在一枚圆滚滚、滴溜溜的实心铁球中,箭矢还未近身,便被铁棍扫断,坠落地面。 寻常拳师能够把白楠木棍练到水泼不进的地步,已算是枪棒术里的大行家,有资格在军中做个教头。 可徐行用的不是白楠木棍,而是镔铁铸成的水磨铁棍,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这些犯人心头震撼,几乎不能言语。 他们原本都做好了殊死一搏,杀一个够本,杀两个不亏的极端心理准备。 却不曾想这个看似文质彬彬的俊秀青年,一棍在手,竟如此勇猛,简直是千军辟易! 齐大柱则握了杆长枪,紧紧缀在队伍最后,充当断后的角色。 掀潮馆所传之武学,乃是正派北拳种,“结硬桩,扎铁马”为根底。 齐大柱入门半年,便能腿挂二十斤的青石块,在梅花桩上站半个时辰不动不摇,劲沉足跟,力贯趾掌,桩功大成。 其后,徐行又传了他一门磨拳劲的枪术,一门滋养气息,内壮神力的熊形功夫。 这枪术是岳蹈海身为岳家军后裔,家传的战阵杀法,熊形功夫则是徐行徒步北游,磨砺武功时,跟一位同道好友交换来的拳术。 熊形乃古象形拳的一种,专练肉身,最适合齐大柱这种天生筋骨雄健之人修行,一旦入门,便是一日千里的进境。 哪怕先前从未与人有过生死厮杀,但齐大柱日积月累、千锤百炼而成的深厚功底,仍是让他一拿起武器,就能担当起断后的重任。 感受着空中仿若凝为实质的血腥气息,耳畔听着喧沸的砍杀声,齐大柱嘴唇蠕动,只觉对拳术的理解更上一层楼。 以拳术炼劲是一回事,实战打法是另一回事,拳师的进步,就是要将打法经验再度融入拳术变化中,取得对拳法更深层次的领悟。 虽然齐大柱总是听徐行说,尸山血海白骨地,正是武人修行处,历代拳法大家,皆是从战阵中崛起。 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身体到其中的道理。 熊形推演至深处,也有熊经鸟伸的变式,这拙中藏巧的手段,不是一味强硬、刚猛就可以练成的。 齐大柱以往练拳时,总是把握不住那一点如飞鸟般灵动的意境。 可现在只一会儿厮杀,他运枪时,已自然而然地带上了这种“一沾即走”的韵味。 一对多的军阵厮杀不是拳师单挑那般,追求在最短时间内,爆发出最大的力量,将对方一举击溃。 而是要保存体力,把每一份力气都用在最恰当的地方,能用枪头戳死人,就绝不用枪杆去拍死人。 批亢捣虚,软硬兼备,才是古之猛将闯阵的手段。 明白这一点后,齐大柱对“熊经鸟伸”的领悟又加深一层,感觉这个关隘就像一张纸,随时可能撕破。 战至酣处,齐大柱吐气开声,嗓音浑厚如钟鸣,脚下铁马生根,掌中枪影连绵,如开闸山洪,滔滔不绝。 将步法、枪法、拳法糅合为一后,齐大柱就像是单骑冲阵的闯将,勇烈无匹,所向披靡。 他的枪术不如徐行那般精妙,能够拦尽当空飞矢,仍是不可避免地中了几箭。 但随之而来的尖锐痛觉,却如火油般,让齐大柱胸中战意燃烧得越发炽盛,手中长枪刺出得更快也更有力。 那种十荡十决的气势,足令旁人望而生畏,肝胆欲裂。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护住了这支临时组建起来的队伍,自重重包围中,眼看着就要硬生生辟出一条生路。 驻扎臬司衙门的戍卒们,也不愧为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精锐,虽然一上来便损失惨重,但犹有反击之力。 火光汇聚,那些被冲散的军士已有了汇合的迹象,断后的齐大柱一时压力大增,位于中段的囚犯队伍里,也有人闷声倒地,被活生生戳死。 徐行右手持棍,左手抹了把脸,甩出一片混着肉糜的血沫子。 他的心脏猛地收缩,再剧烈跳动,迸出一股股炙热的血液,注入周身各处,带来越发强劲的力量。 混铁棍呼啸而过,五个名守门军士的天灵盖,都被这一棍掀飞出去。 他们的头,就像是盛着滚烫肉汤的砂锅,一揭开盖子,便咕噜噜地往外冒出血泡。 一棍扫死五人,徐行双手把住铁棍,顺势踏步,棍头劈开大门铁锁,再往前一挺、一搅、一挑,便将通往监牢之外的大路彻底打开! 齐大柱等人看准机会,从这门洞里一齐涌出去。 徐行则高高跃起,一脚蹬在狱墙上,将厚实石墙蹬出一个深邃脚印,倒挂其上。 他右手持棍,左手从石墙上扣下来一把石砖,再把砖头捏成碎石,以暗器手法射出,将城头火把尽数打灭。 城上箭手的视野一黑,便难以瞄准刚刚冲出监牢的齐大柱。 徐行做完这一切,翻身跃下,两腿一踩,戳脚连环,蹬死三个正要冲出门去追杀的军士,再落在地面。 他手中铁棍一横,拦在门前,暴喝道: “欲过此门者,死!” 人群之中,一个身披铁甲的军官走出来,他旁边有两人举着火把,照亮了这片满是残肢、肝肠、尸骸的血泊。 瞧着那个挺身挡关的浴血身影,这军官目眦欲裂,猛地将手里战刀抛在地上,不甘心地道: “老子今天算是认栽了,你是踩哪条道的,可敢留下字号?” 这军官也是积年宿将,战争经验丰富,知道哪怕是那些号称非人的大拳师,在战场上,也绝无徐行这般凶悍。 自己手下这批军士早已给徐行杀得心惊胆战,再打下去,只怕连最基本的阵势也维持不住了。 反正那些犯人都已逃了出去,又有如此凶神挡关,何必为了点钱粮,拿弟兄们的命去拼? 听到这江湖气息浓郁的喊话,徐行根本懒得回答半句,铁棍一横,摆出一夫当关的姿态。 那张俊逸英武的面容,已是满脸血污,此时望去,就如夜叉恶鬼一般,烙印在众多军士心坎。 等到齐大柱他们走远后,徐行也没有跟这群人再纠缠的意思。 他将铁棍扛在肩头,朝着另一个方向,纵跃而去,身子一晃,便已掠出数十步。 在西北塞外杀蒙古兵,最重要的不是杀人手段,而是跑路的功夫。 草原广阔,一马平川,拳师的身法必须要快过那些自幼长在马背,精擅骑术的鞑子骑兵,才能杀人后安然离开,否则便是被当做猎物,围猎而死的下场。 徐行在塞外杀了一百来号蒙古兵,哪怕是鞑子最快的马,都没能追上他的速度。 所以,他只是一动身,便消失在众军士的视线中。 虽然今晚已大开杀戒,但徐行还未准备收手。 因为他知道,真正该死的,是那些谋划改稻为桑、毁堤淹田之人,更是那个,敛天下之财以肥自身的独夫民贼! 何茂才既死,其他人也跑不了! —— 距杭州东方十里,有一占地极其广袤的山庄,极为幽静,能听见隐约水声,似乎其中还有一座曲水流觞的园林。 在杭州,能够坐拥这般庭院者,有且只有一人,那便是江南第一富商,沈一石。 这是沈一石为接待某些高官,专门遣人修筑的别院,地处杭州郊外,极易掩人耳目。 内里房子足有数十间,一色的上好红木建造,山庄外都是厚砖砌成的围墙,足有三人高,墙上满是铁蒺藜。 庄园四处,都有石塔搭成的瞭望台,用于观察四下情况,若有动乱,只要派遣精擅射术的箭手上台,就算外有数百人,也难以攻打进来。 东南海寇肆掠,豪强家里修建些防御设施,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规模这般大的,也极罕见。 郑泌昌正在山庄最正中的会客厅里,跟沈一石谈着毁堤淹田后,购买受灾田地的事。 这位富甲一方的豪商,并不身披锦绣罗绮,只着粗布蓝衫长褂,脚蹬平底黑布鞋,面容儒雅,双目愁苦。 光看这模样,比起商人,倒更像是个饱学经典,却郁郁不得志的书生。 在郑泌昌面前,沈一石表现得极为恭谦,弓着身子,双手敛袖,一副学生请求指点的模样。 郑泌昌对他这副姿态极为受用,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后,将毁堤淹田之事,尽数告知。 见沈一石耳闻官府将要水淹九县,犹然镇定自若,郑泌昌不由得在心中暗赞一声,光凭这份静气,沈一石就不愧是江南第一。 听完后,沈一石也恪守自己身为“白手套”的职业操守,根本不问这其中缘由,一开口,便直指解决实际问题的关隘。 “这么大的事儿,只怕还要跟马大人、杨公公打个招呼才是。” 郑泌昌露出微笑,颔首道: “老沈,跟你说话,就是省心,放心吧,马宁远已经在来的路上。 杨公公知道的比咱们还早,新安江河道监管是他义子,他老人家现在正在那里安排。 老何还有些事,办完了就过来。” 沈一石是绝顶聪明之人,一听郑泌昌等人已提前通气,就知道,今天这一局,其实是专为马宁远所设,微微颔首。 他又抬起头,看向立在郑泌昌身后,正在神游天外那三人,有些迟疑地开口道: “郑大人,敢问这三位是……” 这三人,一个是头裹布条,肩系披风的老人,一个是满胡子拉碴,瞧着朴实的中年人,一个是腰间佩剑,满身锐气的斗笠女子。 郑泌昌没有提这三人的出身,只是着重表明了他们的作用。 “这是小阁老安排的高手,要成事儿,就靠着这三位呢。” 说完,郑泌昌又转过头,朝着门外,皱眉道: “老马怎么还没来,我来之前就找人招呼他了,现在也该到了吧。” “什么事儿这么火急火燎的,我的郑大人?” 说曹操曹操到,郑泌昌话音未落,马宁远的大嗓门已在门外响起,接着一步迈过槛,进了客厅。 郑泌昌一笑,沈一石迎过去,一边把马宁远往椅子旁带,一边压低声音跟他说了一阵。 马宁远落座后,已是一脸惊恐,还不时抬头,望向郑泌昌身后那三人,欲言又止,怔怔出神。 郑泌昌又端起茶,眉目低垂,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马宁远,心中转动着念头。 若他真个不愿意,只怕…… 他转过头,跟那三位黑石高手眼神交流了一番,才又把目光投向马宁远,这便是要逼马宁远表态的意思了。 马宁远看出郑泌昌的意思,瓮声瓮气地开口:“我不明白,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瞒着部堂大人?” 郑泌昌放下茶碗,眯起眼,悠悠道:“这不是我和何茂才的主意,是阁老、小阁老的意思。” 马宁远从这话中听出了郑泌昌的潜台词,失声惊呼:“阁老、小阁老不信任部堂了……” 郑泌昌没说话,沈一石却适时上前,温声解释: “阁老他们瞒着胡部堂,也是为了保护他。你也知道胡部堂的性子,要是叫他知道了,指不定做出些什么事来。” 郑泌昌察觉马宁远的挣扎,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趁热打铁,恳切而言: “改稻为桑毕竟是国策,因此不能实行,碍了大事,等圣上知道了,第一个问罪的就是胡部堂。” 听到这话,马宁远也沉默了下去。 第八章 辟水剑,鹰爪功 郑泌昌知道,马宁远是个认死理的人,胡宗宪既然对他有恩,他便不会做出忘恩负义之事。 想要说服他,就必须得从对胡宗宪有利的角度出发。 马宁远听完,却想到了部堂大人在无意中,感慨过的一句话: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就像现在,这群人明明是要瞒着胡宗宪办事,让他来扛担子,可还要打着为他好的旗号。 最讽刺的是,就连马宁远自己也在内心深处认为,这种举动,对胡部堂来说,或许才是最好的。 严阁老是胡部堂的恩师,以胡部堂重情重义的性子,定然不会背弃师长。可他又难以说服自己,做这等残民之事。 这位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虽然看似威风八面,内里却活像是个夹在公婆、丈夫之间的小媳妇。 一边两头受气,一边还想要顾好那么多视如己出的百姓,最后只能哪头都不讨好。 瞧着为公务操劳而日渐清瘦的恩主,马宁远如何能不为他辛酸。 这样也好,与其让胡部堂如此挣扎下去,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死无葬身政之地的下场,倒不如我来挑这个担子。 但,也绝不能任由这群奸佞小人把部堂大人给害了! 马宁远猛地站起来,双手紧紧攥成拳头,一副豁出去的模样,沉声道: “好,我干!可那么多县被淹了后,绝不能死人,我不能让部堂大人下不来台!” 郑泌昌笑了,望向沈一石,刚想说些什么,马宁远忽又抬头,冷声问道:“何茂才呢?怎么没来,带人去我家了?” 郑泌昌没料到马宁远会冷不丁地说这种话,心虚地愣了愣,哈哈大笑道: “老马,我的马大人,老何一个堂堂的按察使,做事怎么会这般不讲究?” 马宁远直视郑泌昌,语气平静,直呼其名道: “郑泌昌,我只是想告诉你,就算你们真想拿家人要挟我,也无妨。 我马宁远是举人出身,若没有部堂赏识,是决走不到这一步的。” 听到这里,郑泌昌已觉不妙,站起身来,抬臂揽去,想要握住马宁远的手,赔笑道: “唉,马大人、马老弟,你这是……” 郑泌昌还没来得及说完,马宁远已经一把甩开他的手,语气深沉,冷冽如刀。 “我家世代贫苦,都是因部堂大人关照,才得以衣食无忧,不至于沦为饿殍,也没有死在海祸中。 现在,哪怕你们杀光了我马家一门上下,我也只当是把这福分还给部堂,不会皱一下眉头。 但部堂那里若有闪失,我就算一头撞死在这里,鱼死网破,绝不与尔等干休!” 听到这番话,全场皆惊,就连那三位黑石高手都睁开眼,望向马宁远。 就连这些江湖中人都没想到,这位杭州知府的性子竟然如此激烈,纷纷目露惊讶。 不过,老人惊讶之后,便是不以为然,中年男人微微一笑,唯有那名斗笠女子神容震动,眼底闪过一丝敬佩。 郑泌昌没想到“马愣子”竟然在这时候发了愣气,一跺脚,无奈道: “马大人,老何真有事,他是去臬司衙门,处理你带回来那个乱民头子了,等会就到。 那叫齐大柱的乱民虽是本地桑农,可在淳安还入了间破落武馆。 这武馆馆主在乡下有些声望,老何准备借题发挥,干脆把这人也拿下,给淳安立个榜样。 直接打掉一个武馆,威慑力比抓个乱民,还是要强上不少。 咱们都是为替部堂大人分忧,为阁老、小阁老办事,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说话时,郑泌昌语气极其诚恳,说得事无巨细,只为打消马宁远的疑心。 马宁远缓缓点头,算是接受了郑泌昌的说法,毕竟那乱民头子,是他亲自带队押回来的,他也知道有这个事儿。 事实上,马宁远也不觉得,郑泌昌他们会这般不讲究,他只是想借题发挥,对郑泌昌表明态度,以示决心。 可马宁远没什么反应,一旁的沈一石听到“淳安”、“破落武馆”这些完全出乎意料的词句后,面皮却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当他抬起头,只见郑泌昌身后,那个头裹布条的老人,目光平平扫来,蕴含着难以捉摸的意味。 老人突然开口,打断了郑泌昌与马宁远的交流,饶有兴趣地道: “沈庄主,你跟这个馆主,有联系?” 他虽然是在疑问,语气却极为笃定,有种不容置疑、不容否定的意味。 显然,他甚是信任自己的判断。 其余两人都朝沈一石看来。 直面这三人的目光,沈一石呼吸一紧,只觉心脏都漏了一拍。 好在他终究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角色,只一笑,轻描淡写道: “我在淳安有个药材铺子,这人虽为馆主,却经常亲自来买药,手下人对他印象很深,跟我提过几次。” 说完,沈一石看向郑泌昌,正色道: “这人馆里虽只有一个弟子,可每周都来进货,足见消耗量极大,怕是并非普通拳师,大人还是该小心些。” 郑泌昌一向不愿接触这些江湖人物,而今见这老人如此不知礼数,反感更甚,本就没把他的话放在心里。 说到底,以沈一石的财力,各种铺子早就开遍了江南地界,跟个乡下拳师有些交往,又如何了? 难道这位江南第一豪商,会为了一个乡下拳师,就不做省里派下来的事儿了? 笑话! 所以,郑泌昌听到沈一石这般解释,还贴心嘱咐自家行事后,眉宇舒展,大手一挥,浑不在乎地道: “老何是十几年的老刑名了,他们臬司衙门也有不少好手,收拾个乡下拳师,不会出什么问题。” 说完,他还回过头去,面带不悦地瞥了眼身后的老人。 这些高手虽有宫里背景、又是小阁老介绍来的人,但郑泌昌毕竟不是什么小角色,也有自己的脾气。 寻常还能敬他们三分,可这些江湖人真要没事找事,郑泌昌也不会惯着他们。 毕竟,毁堤淹田这事儿,虽然三个高手做起来更方便、更隐蔽,但调动官兵,又不是办不了,最多麻烦点。 可如果没有沈一石出粮买地,这改稻为桑还怎么做? 孰轻孰重,郑泌昌当然分得清,就是闹到小阁老那里,他也自觉能把道理说明白。 沈一石也深以为然地点头,一副唯郑泌昌马首是瞻,任凭你如何言语,我也甘受委屈的模样。 可他不禁在心头,苦笑一声,同时思索起应付当下局面的可行之策。 “徐文长啊徐文长,你可真是害苦了我。” 就在沈一石飞速思考,如何摆脱困局时,厅里又起变化。 那老人抬眉,望向前厅的穹顶,佩剑女子随之皱眉,右手按剑,中年人亦眯起眼,双手拢袖。 郑泌昌、马宁远、沈一石三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能感到,气氛已骤然生变。 随着一连串爆破声响,老人所注视那块屋檐向内炸开,瓦片四处溅射,碎石震得寸断,垮塌下来。 一条手握长棍的身影飚射而出! “嗯?”老人扬眉,略带惊讶地道:“比我预估的,还快了三个数?” 那名佩剑女子则没有废话半句,当即动手。 她左手掀飞头顶斗笠,右腿膝盖前顶,大腿紧贴小腿,筋络跳动,带动身体猛地向前掠去。 这女剑客只一个大跨步,便撞开前厅与后厅之间的屏风,冲至前厅,再踩着其中摆放的大圆桌,借力向上跃起。 那张厚实沉重的实木黄花梨大桌,被她单足一踩,通体一震,断了一根桌腿,整张桌面都向下倾斜。 这名女剑客身形跃至半空,左手大拇指抵住剑格,手腕拧转,掌心拍打剑鞘,剑刃震荡,如弹簧紧绷,蓄势待发。 等震荡劲积蓄至巅峰,她左手大拇指再顶出剑身,右手顺势拔剑出鞘。 这一连串复杂动作在她手中,完全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有种难以言喻,浑然天成的美感。 这以掌催剑的手法,脱胎自武当太极掌,能发刚圆震荡之劲。 一掌拍在剑鞘上,便能给剑身一个最初始的弹力,令剑刃自然出鞘,将拔剑速度提升数成。 昔年正德帝令神机营剿灭武当山后,无数秘本逸散江湖,这女剑客也学得些太极刚圆的精髓,糅合进自身剑法里,创出这一招拔剑术。 徐行还未落地,便听见一声如露珠坠湖的“叮咚”声,又见剑锋刺破烟尘,直奔咽喉而来,宛如一条澄澈雪光,极细极快。 那是一口剑刃薄如蝉翼、剑身纤细的软剑。三重劲力叠加,令此剑之快绝,为徐行生平所见之第一。 跟这种剑术比起来,井上十四郎引以为傲的新阴流剑法,根本只是狗屁不如的东西。 徐行眼珠子一颤,只觉面颊森寒,如凛冽北风扑面。 这个距离、这般神速,他已来不及架起铁棍,身在半空,更是无从躲避,徐行只能以左手硬撼。 他含胸拔背,腰身猛地一拧,左手捏爪顺势甩出,口中喷出一道急促尖锐的气息。 这口气浑如苍鹰扑击时发出的长鸣,破空作响,凌厉刺耳,在会客厅中传出去极远。 徐行的手掌肌肤虽是白皙,一运劲,便鼓起条条青黑筋络,如虬结的钢筋,缠绕指掌,泛着森然寒光,透出凌厉锐劲,恐怖异常。 “刺啦”一声,空气就像是被撕开的绢布,气流激荡,徐行左臂错开剑锋,斜着探出去。 一爪之下,那女剑客甚至感到一股浓烈至极的腥气,扑面而来,这简直不像是人手,而像是某种钢铁怪物的利爪。 掀潮馆所传的岳家散手,也糅合了少林大力鹰爪、以及北派鹰爪的炼法,刚开始练习时,要用油锅煮绿豆,赤手穿插,练后再用秘传药汁洗练手掌。 小成之后,再换成石子,铁砂,一次比一次凶猛,练到大成,气血一贯,筋骨如钢似铁,足可生撕奔马。 同时还要练劲儿,扣木,撕树,摘花,捻豆,画豆腐,由刚而柔,由阳而阴。 鹰爪练到徐行这种地步,一爪下去,阳能出手见响,阴则劲力透骨,抓石成粉、断金碎铁不在话下,行话叫做“阴阳一把抓”,可称“沾衣号脉,分筋错骨”。 任是什么刀剑,也难抗住这一下。 可指头刚一搭上剑身,徐行便察觉到不对。 这把剑,有古怪。 徐行的鹰爪发劲虽然看似吓人,实则指尖、掌中的死皮都已褪尽,肌肤娇嫩如婴儿。 这是真真正正的“一触即有所应”,即便是再细微的劲力,他都能感受得到、把握得住。 这一刹那,徐行就感觉到了,这把软剑的奥妙。 此剑以金铁为表,内里却裹着一线水银,宛如一条没有骨骼限制,屈伸自如的手臂。 在剑术高手手中,这把软剑能够施展的劲力变化,就连一般拳师也无法比拟,更遑论是其他兵刃了。 是以,虽被擒住剑身,可女剑客却毫不慌乱,她手腕一抖,发力荡开剑中水银,鼓出一股弹抖劲,带动剑身。 软剑宛如活物,一扭一跳,挣脱了徐行的鹰手钳制,在空中划出条诡秘路线,朝他心口噬去。 好在,徐行已通过“听劲”功夫,明白了这软剑中的奥秘,提前松开手,避开了这一炸。 于此同时,一根裹着呼啸烈风的铁棍劈来,拦住软剑剑锋。 叮当碰撞声中,两人都已落在那张因桌腿折断而倾斜的圆桌上,将其余几根桌腿都尽数踩断。 落地后,女剑客右手虚握长剑,左手捏成剑指,足踏九宫,身形翩然无定,又是一剑刺来。 剑中水银凝成一条银线,自剑柄逼至剑尖,令这一剑的冲劲中,又多了一股爆发开来的炸劲。 即便这一剑没能刺入身体,只是点在肌肤上,也能令人皮肉炸开,鲜血淋漓。 徐行眸光一凝,双手握住混铁棍,迎上软剑,棍头来回弹抖,如潜龙探首,带起裂帛般的风声。 衣衫下,徐行的后背肌肉束凸出皮膜,筋络毕露,在背上、腰间、不住地攀爬缠绕,沿经络走向分布的肌腱拧成一条条粗壮的蛇形筋肉链。 ——这已是用了全力的象征。 重达数十斤的铁棍在徐行手中,就像一根弹性极佳的竹竿,棍头画圆,搅动空气,形成涡流,一下子将软剑的全部变化路径,都给囊括进去。 女剑客光看其形,只觉有点像她颇为熟悉的武当剑术“小乱环”,可这种把钢铁长棍抖圆,化刚为柔的恐怖力量,实乃她生平仅见。 这剑尖炸劲虽能撕裂皮肉,也没法炸开徐行的混铁棍,剑棍只一交击,强悍劲力便顺着剑身狂涌而来。 女剑客只觉这劲力刚猛得一塌糊涂,一波又一波,直震得她掌心发麻,几要握不住剑柄。 手中剑便是剑客的性命,可以说在徐行一棍之下,这女剑客的命,已如风中残烛,危在旦夕。 那中年人也看出这一点,眸光一凝,心中惊讶。 这女子名为细雨,乃黑石首领转轮王亲手调教出来的剑客,一手“四十一路辟水剑”出神入化,一剑在手,纵是宗师也要暂避锋芒。 这样一位剑术超凡的剑客,竟然在两三个回合间,便要败下阵来? 第九章 多少事,从来急 思绪虽多,中年人动手却是极快,不见他如何动作,便有数根飞针突兀射出,直奔徐行而去。 好在,徐行早注意到这会客厅里藏龙卧虎,高手众多,已然神散八方。 他方才任何一个搏击间的举动,都宛如国手布局,呼应全盘,且留有余力,应付暗处偷袭。 是以,中年人一动手,徐行便有所感应,更有对策。 他先是一棍点在细雨的剑身上,将她连人带剑顶飞出去,再借力后跳至圆桌外,俯身避开飞针。 细雨难承如此雄劲,就连手中辟水剑也给点得紧贴肩膀,余劲更是透过剑身,将她的白皙锁骨击得一片青紫。 徐行起身时,一脚前伸,抵住桌沿,一勾一翻,使了个“海底捞月”的挑枪劲,将桌面掀起。 木桌由横转竖,立在徐行身前,宛如一面厚实木墙。 踢出一脚后,徐行右脚重重落地,脚掌横旋,大腿内侧、小腿肚子的筋络拧绞,脚心微一虚提,再狠狠跺地。 这是心意拳中的翻浪钻劲,以徐行苦练戳脚近二十年的腿功施展出来,威力比拳头都还要更强三四倍。 地板铺设的石料骤然破碎,整只右脚掌深深陷地,一股劲力旋转着腾起,带动腰旋、胯转、身移,左腿顺势踢在木桌上。 木桌被踹得当空疾旋,横飞而去,就像是块旋转到极致,扯断轴心,直撞出去的大磨盘。 可以想象,这有多么恐怖的威力,若是撞在常人身上,顷刻便是筋骨寸断,血肉成泥的下场。 有了中年人的援手,女剑客细雨终于缓过劲来,稳住踉跄身躯,她本还想提剑再杀上,却见木桌旋飞而来,只得先施个“白蛇伏草”的拳架子以做躲避。 她左腿前伸,右腿弯膝,身子也随之前倾,脊背下压,就像骤然化作一条灵蛇,俯身窜进草丛里,紧贴地面,避开了这势不可挡的“木磨盘”。 饶是如此,劲风也扯断了细雨的一束束黑发,发丝甫断裂,便被木桌裹挟着向前继续冲去。 这间会客厅的规格非比寻常,大圆桌是沈一石为宴请郑泌昌等人所设,周遭皆是屏风,用来避人耳目。 而距离圆桌十来步,才是郑泌昌、马宁远等人谈话的私密后厅,桌椅、匾额、挂屏皆分成两列摆放,尽显气派。 可徐行这一脚的劲力之大,却让这实木圆桌先是腾空而起,离地三尺,再猛地跨越了这段距离,一下子就撞进后厅里。 这奢华家具在他手中,已然变成一件专为屠杀而生的强绝兵器。 这一下,已令所有人感觉到,徐行斩草除根、不留活口的决绝态度。 风声连环爆破,好像有一连串鞭炮当空炸开。 整座会客厅里的屏风、窗户都被震得啪啪作响,悬挂的书画、铺设的桌布也飞鼓起来,好像大旗飘扬,猎猎鼓荡。 徐行和那女剑客的动手实在太快,郑泌昌等人都看得眼花缭乱,根本来不及逃走。 此时见到这张大圆桌,以如此猛烈的姿态飞撞而来,郑泌昌立时胸膛一紧,牙齿上下连碰,浑身如中风麻木,丝毫动弹不得。 他根本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穷凶极恶的刺客。 你妈的,一句话不说,就要来个满堂诛绝? 马宁远一句脏话还没说出口,便憋了回去,觉堂内空气仿佛都被抽空,胸膛一紧,老脸青紫,险些背过气去。 只有沈一石,还能暂且保持住镇定。 好在,中年人雷彬仍有余力。 只见他猛地一吸气,鼓动周身皮膜,衣服从内到外地膨胀、荡开,以碾步发劲,一脚踏地,猛然前冲,拦在木桌之前。 碾步,俗称“碾圈儿”,脚掌碾、脚跟碾,一动便化圆,一步则扎根。 雷彬的碾步已臻至极高境界,能把脚底板的劲儿,碾成一根细丝,随处扎根,脚下一动,石料铺成的地板便深深凹陷,被踩出一个个小圆坑。 他脚下碾,腰身旋,顺着这股螺旋劲,劈掌盖在木桌桌面上。 轰然一声,整块木桌处处寸断,裂成一堆木块,摔落在地,又碎成细细的木屑。 可见这一掌的威力如何凶悍。 徐行看出这是绵张短打的功夫,他在北方练拳时,也见识过一些绵掌大家,却没人有雷彬这种“舒展如云,式式成圆”的高深境界。 徐行也从中明白,为何这人的飞针那般隐蔽。 绵张短打主炼皮肉,抵达炼身的大拳师境界后,便能将皮的捻劲、肉的炸劲合二为一。 是以,雷彬发射飞针,根本不用筋骨发劲,只需皮肉一震,便能从全身各处射出飞针。 这是两重炼身,炼皮、炼肉双大成的境界。 如果说徐行只是稍稍吃惊,那雷彬就是震惊、震撼,甚至是震悚! 他根本没想到,徐行在击退细雨之后,还能有这么强横的力量,只是踹出一张木桌,就让自己不得不拿出全力来应对。 若是这人刚刚持棍杀上,只怕…… 思考着应敌策略,雷彬眉头紧皱,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前所未见的大敌。 细雨也提着剑,掠回了雷彬身旁。 她年纪虽轻,却有着相当丰富的战斗经验,知道若再强行出手,只怕反倒会与同伴脱节,给徐行提供战机。 既然如此,倒不如先退回来,毕竟比起车轮战,围攻所能带来的压力,要更强了不知多少倍。 哪怕是大拳师,也摆脱不了“双拳难敌四手”的至理名言。 不过,徐行此时的注意力,已不在细雨亦或是雷彬身上。 他目之所向,只有那个缓缓站起的老人。 尽管隔着前后两间厅堂,徐行的肌肤也有种轻微刺痛感,汗毛竖立。 老人透过布条,头发黑白相间,身材算不得魁梧,却有种异于常人的沉雄气魄。 他叫连绳,因拳法绝妙,有一身能惑人心的戏法手段,又好穿一袭彩绘披风,故而代号“彩戏师”。 连绳乃是黑石元老,地位、拳术都仅在首领转轮王一人之下,又多与各路贵人相处,自然养出一股雍容气度。 他听着外面传来纷繁脚步声,伸三根枯槁手指,不紧不慢道: “年轻人,你的拳把子练得不错,可惜,走错了路,来错了地方。” 连绳的语气虽然平淡,话里话外,却总透出一种居高临下,架子比天大的傲然意味。 徐行听到这话,也不反驳,只是用目光扫过这三人,颔首道: “你们三个,的确是罕见的高手,那个小姑娘的剑不错,用飞针的绵掌高手,皮肉练得也不比我差,至于你……” 徐行虽然嘴上承认老人的言语,语气依然漫不经心。 就好像即便是真的龙潭虎穴,对他来说,也算不得如何。 直到提起这老人时,徐行的语气才有了波动,带上些感兴趣的意味。 他抬起头,凝视这老人。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位不世大敌,甚至都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倒像是在看一头无比珍奇、见所未见的异兽。 “冲击宗师失败后,还能把拳术练回来,有趣,实在是有趣。” 如果说连绳的态度是盛气凌人,那徐行现在的表现,简直就是目中无人! 他继续道:“我听小和尚说过,你们黑石的转轮王,好像夺了半具达摩遗体在手,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既然有幸遇上了,就让我看看,这所谓的‘仙宝’,到底有多少神效吧。” 连绳听到这话,忽然大笑,语气中带着些怜悯,语重心长地道: “听口气,你也相信什么‘仙宝’的鬼话? 丹道丹经,说起来玄妙,参透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由人而仙,不过虚话。 我虽破关失败,却有得,拿得起放得下,败了也就败了,算不得如何。 拳术就算再高,可一味执迷,怕是最后只能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啊。” 连绳的言语的确是高深,有种蛊惑人心的气质。 三言两语间,就连雷彬、细雨两人都受到影响,浑身杀气消了些去,显然是在认真思索。 武叩仙门,是武人千百年来的追求,一旦传说破灭,信念被击溃,对武人,尤其是对有志于无上武道的天才人物来说,打击相当大。 徐行也笑起来。 那完全是一种大人对待孩童的态度,童言无忌,何必反驳,只是觉得好笑而已。 他看着连绳那种自以为是的模样,摇摇头,叹息一声,感慨道: “你不懂,不懂啊。” 连绳说的话,或许对,或许错,但对徐行来说,都没有什么影响。 他本就是死过一次的天外来客,这个世界的世情人心,权势地位,对他来说,天然就不具备什么实感。 除却在乎的人之外,一切凡尘俗事,都束缚不了徐行的心灵。 这种洒脱超然的心态,正是他这些年来,武道勇猛精进,未遇关隘的重要因素。 就算拳术练到极致,不能通天,无法成仙,又如何? 要是连一以贯之的坚持、明知不可为而为的胆魄都没有,如何打得出一往无前的拳? 徐行深知人生如白驹过隙,无比短暂,成败还在其次。 只怕若不能把握每分每秒,全心全意追求一件事,到头来又如上一世那般,终无所得,徒留遗恨。 感慨声中,他一步踏出,漫吟道: “多少事——” 漫吟声中,徐行左掌抵住棍尾,右手握棍身末端,一步跨越满地狼藉的前厅,一棍打去。 他背后两块肌肉高高隆起,宛如奇峰突出,肩胛骨猛地扇动,卷起一阵澎湃气流。 这一运劲,就像是有一头金翅大鹏鸟,在徐行的身体中复苏过来,猛地一振翅,便要撕开这具累赘躯壳,一纵九万里,远去云霄中。 这是岳氏散手中,最为刚猛霸烈的起手式,名为大鹏展翅。 如今在徐行手中施展出来,当真有种振北图南,云程九万的沛然威势,令人窒息的烈风狂飙远去,将满屋精致再次搅乱。 直到这时,徐行刚才的言语才悠悠传来。 “从来急。” 细雨拔剑而起,周身筋肉鼓动,迫发出圆融如一的刚圆劲力,就像一抹附在剑上的幽影,将“身随剑走”的含义展现得淋漓尽致。 如今已是正面对敌,雷彬也没有掩饰自己的动作,碾步踩圆,身形回环,运起全身之劲,皮膜、筋肉都像是化作一体,成了一张劲弓,接连崩动。 这样射出去的飞针,穿透力与杀伤力比之先前,岂止大了数倍。 但以“大鹏展翅”之法刺激全身后,徐行此际所能爆发出来的力量,比之先前还要高出数成不止,一步踏出,速度快到不可思议。 “天地转——” 在激战中,徐行的嗓音依旧清晰可见,字字入耳,有种游刃有余的从容。 就好像他不是在与三个大高手做生死搏杀,而是如他的名字那般,徐徐而行,闲庭信步。 他只是一个错身,便避开了雷彬的飞针阵势,来到细雨面前,双手一拧一扭,长棍向下劈杀。 空气中传来浑厚的震荡声响,好像那不是一根铁棍,而是一把沉重的春秋大刀,要把细雨立劈当场。 “光阴迫。” 细雨本想批亢捣虚,却惊讶地发现,徐行这一击里,竟然没有半点破绽可寻。 这种棍势,简直是要将天地都打得翻转过来。 这已经不是碰着就死,擦着就伤,而是碰着就死,擦着也死。 如此气魄、如此力量,叫细雨如何能够抵挡? 她本想以剑带身,避让这一棍,奈何锁骨的伤令其人发力不再流畅,有一丝凝滞,终究没能躲开。 只一碰,她手里那把“辟水剑”当即被打得断裂,碎成几截,其中的水银也如雨点般溅射出去,泼洒在地面上。 一棍碎剑后,徐行并未浪费气力,顺势点碎细雨的咽喉,而是以戳脚中的鸳鸯腿,将她踹了出去,手中长棍一荡,迎向直冲而来的连绳。 直到这时,细雨才听清到徐行后面那一句,好似穿风破雨而来的悠长感慨。 “一万年太久——” 被这样一踢,她的纤细身躯就像是断线风筝,远远飘飞出去,撞在厅堂尽头的墙壁上,缓缓滑落下来,生死不知。 徐行持棍劈来时,连绳已有所感应,他右脚掌轻轻点地,足趾蹭动,只靠前脚掌和脚趾的配合,便带动身子一掠而去。 彩绘披风飘荡开来,猎猎作响,如鹰隼展翅,又见两道明艳火光,自披风下荡漾开来,朝徐行滚滚噬去。 却是两把燃着流火的厚背短刀。 那种浓烈的硝烟之气,令趁机躲到厅堂尽处的郑泌昌、沈一石都能嗅得到。 他们望向连绳的目光充满震撼,在这两人眼中,连绳这手“虚空生火”的表现,已然脱离了拳术的范畴,近乎于仙法矣。 其实这只是因为,连绳的双刀上涂抹了某种燃点极低的特质火油。 一旦挥刀速度过快,与空气摩擦生热,火油就会燃起,覆盖刀身,形成这“刀刃流火”的奇景。 徐行不动不摇,嗓音骤然变大,那种慷慨激昂,喷薄欲出的奋发意气,就像随着棍身,朝连绳轰然砸落。 “只争朝夕!”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听到这壮志凌云的诗词,看到徐行那信手退敌的身姿,沈一石文人本色发作,胸中豪气顿生。 一个“好”字骤然冲到他喉咙口,险些吐出来大叫。 幸好,他想起现在局势未明,才把这个字硬生生憋了回去,胸膛一突,说不出的难受。 连绳却断没有这种感触,只觉眼前一黑。 徐行出棍时,带起的劲风和影子,就像是真正的大鹏展翅,将天也遮蔽了去! 第十章 天庭发劲,古朴石镜(5700) 连绳左手刀与混铁棍相撞,只觉对方棍中那股浑厚弹力,一直震荡至握刀的手腕。 若不是他这把刀的刀脊厚重,分量同样不轻,只怕当场便要折断。 连绳的左手刀只一拼便难以凝劲,可铁棍依然余力未消,点向连绳头脸。 此人的武功,竟然到了这样的境界?! 连绳的面皮虽然绷得住,一对白眉却难以抑制地抖动起来。 虽然刚才就有猜测,但这一交手,连绳才真正确认,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俊秀青年,果真是一位四次炼身,铜皮铁骨裹钢筋的巅峰大拳师! 大拳师炼身的修行,大致可以分为皮、肉、筋、骨,四大炼法,根据拳术种类、个人禀赋的不同,不分先后。 武道炼法依托于打法,每一次炼身,都是拳法与炼体的结合,想要成就四大炼,至少需要通晓四门拳术。 而且,因为皮肉筋骨本为一体,一者突破,便会带动其余部分水涨船高,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再次炼身,难度就会更大。 所以,想要四炼圆满,不仅需要非凡的身体天赋,也需要超绝的拳术领悟力。 由此可知,徐行能在这个年纪,便完成四次炼身,究竟是何等惊世骇俗。 这种人,真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武道大材。 想到这里,他眼中不由得射出怨毒的光,蓦然怒吼一声,身形一转,彩绘披风旋开,宛如一朵五颜六色的莲花绽放。 披风之下,连绳右手单刀顺势劈落,格住铁棍前端,连环两刀,终于将徐行的棍势稍微止住。 连绳怎会放过这种好机会,双刀抵压棍身,不让徐行再次挥动铁棍,刀身火焰燃得越发炙热,炽意大盛。 连绳早已瞄准了徐行握住棍身末端的左手,刀身已然蓄势待发,要将他的手腕齐根斩断。 但,徐行的棍法乃是从战场厮杀中磨炼出来的精髓,一招一式,都是千锤百炼,岂是如此轻易便会被破解? 他后足向后一蹭,右手掌心抵住棍尾,手腕一拧,五指拨动长棍,棍身贴着刀面剧烈旋转,火光纷飞。 徐行这根混铁棍,前端乃是六菱形铁块,这样一旋,就像个飞转的铁钻。 就算连绳撑得住这股旋劲,他手里的刀也绝顶不住。 所以,连绳不得不暂退一步。 他一退,徐行立马追击。 徐行右手反举棍尾,以手腕为支点,将棍身吊起,棍首向下,划出个半圆,既脱离了双刀钳制,又扫向连绳的膝盖。 这种应变?! 连绳眼中骤然闪现出认真、狂热、嫉妒的复杂神采,最后沉淀下来的,便是一股浓郁至极、无法化开的杀意。 打法应变倒还在其次,其实最令他震撼、妒忌的,还是徐行身上那种一棍在手,便要粉碎一切的大无畏、大勇气、大决心。 这种气质,实在是太过耀眼夺目,令连绳由衷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真是好个大材啊! 这一刻,连绳自己都像是被刀身火焰所点燃,他凭空跃起,足底擦过徐行的棍子,跳到身后一张木凳上。 棍身如影随形而来,将木凳扫得粉碎,连绳却已借力再次跳起,身转刀旋,仿佛化成一股火焰风暴,从上而下,徐行斩来。 那火光是如此炽烈,仿佛将连绳的双目也给点燃,他从这火焰中,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连绳乃是半道出家的武人,但他根骨好,悟性高,哪怕一边分心戏法,一边修行拳术,都只用了六年,便完成一次炼身,成为大拳师。 那时的连绳,意气风发,他甚至通过拳术手段,重现了传说中的戏法“神仙索”,为自己博得了天下第一戏法师的名头。 奈何,也是那一年,他撞上了一个同样惊才绝艳、不可一世的天才人物。 那人的名字,叫做转轮王。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这一次,败的是连绳。 转轮王虽胜,却极其欣赏连绳的禀赋,便许诺,若是连绳愿意加入黑石,他愿意倾囊相授。 并且,连绳随时都可以向他挑战,若是胜了,便能取代他的位子,成为黑石的新首领。 连绳不是个肯认输的人,他虽然知道,转轮王是想拿自己做个磨刀石,却也欣然应允,成为黑石的元老人物。 可他自加入黑石以来,却从未胜过转轮王哪怕一次,且差距到一百次失败后,连绳甚至已提不起挑战的勇气。 他知道,自己败了,彻底败了。 这一败后,连绳的心气一泻千里,甚至在冲击宗师关卡时,不能诚心正意,最终走火入魔,险些内脏出血而死。 好在,转轮王参悟达摩遗体已有所得,又有号称“朝中拳术第一”的小阁老、“仙官”严世藩出手,辅以剿灭武当山时收获的秘药,才让连绳保住了性命,更保住了修行武道的可能。 连绳也的确争气,不仅没有彻底消沉,反而勇猛精进地将武功练了回来。 但从那天起,他的心底便产生了一种难以平复的变化,性情也变得越发偏激。 或许当初被输掉的,不仅是连绳的拳法,还有他的骄傲和坚持。 连绳开始厌恶天才,甚至讨厌拳术,武功对他来说,已经彻底变成了一种工具,手段。 他想要通过另一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那便是权力! 什么武道与丹道相参照,什么白日飞升,由人而仙,都是虚幻! 只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杀予夺的权力,才是真实! 所以,等到练回武功后,连绳便积极向朝中势大的严党靠拢。 不出三四年,他便在暗中替严世藩做掉了好几个对头,还做了好些为人所不齿的恶事。 事后,严世藩自然对连绳大加赏赐,更是许以高官厚禄,荣华富贵。 每每享受起这些严世藩送来的醇酒美人、珠宝金钱,连绳心中都会有种优越感。 因为他已明白了这人世间的真理,而哪怕是转轮王这种天才,都仍然困于虚话中,做着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可徐行方才那种不屑争辩、一以贯之的模样,却将连绳深深刺痛。 他势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斩杀! 就连徐行都没想到,连绳竟然会在这种时候,施展出腾空刀法,要跟自己彻底拼出个你死我活。 双脚离地的刀术,往往是孤注一掷的舍身技,一刀下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斜刺里,又一道孤影来到徐行身旁,正是蛰伏已久的雷彬。 他知道单纯的飞针已很难伤到徐行,手腕一翻,从袖中取出两根长约二尺的铁针,旋转着刺向徐行的头面。 雷彬将皮的捻劲,肉的炸劲合二为一,汇成一股螺旋突进的狂猛钻劲,他有信心,哪怕是一块大铁板,也挡不住自己的穿刺,何况是人? 头脸和下阴是人体最为敏感的两个位置,哪怕不能刺中,雷彬也想借此干扰徐行的感知,为连绳创造必杀之机。 生死之间的强烈刺激,令徐行的精神越发活跃、昂扬,他只觉气血升腾凝聚,好像要从脚底涌泉,直冲颅顶。 生死一刹,徐行竟是松开铁棍,肩膀一晃,身形内缩,全身滴溜溜一转,像是变成个大圆球,滚到了雷彬的小腹下。 雷彬的双刺一下刺空,下意识便要回臂,撤肘,可哪里还来得及? 徐行突然直起腰,筋络突出皮膜,布满周身,整个人一下膨胀,宛如巨熊晃膀,一挤一靠,硬进胯打,贴身肩撞。 这正是他传给齐大柱的熊形拳架子,可这路拳术用在徐行手中,就像是一头化形成人的黑熊精,骤然现出原形,架着一股恶风,晃膀撞人。 雷彬根本想不到,徐行这种拳法气势雄浑,刚猛至极的强人,竟然还能施展这般小巧玲珑的变化。 只一刹那,他便被撞得胸骨俱碎,衣袍破碎纷飞,整个人轻飘飘地飞出去,摔在地上,滑行出足足一丈远,才停下来,气息全无。 见徐行在这种必死之局里,还能施展出这般变化,连绳先是一惊,复又一喜,双刀挥舞更急,来到徐行身前。 刀锋还未及身,徐行已被燎了半边眉毛。 连绳在半空中起码连轴转了五六个大圈,这般积攒下来的力道何其恐怖。 哪怕徐行有棍铁棍在手,也不会选择硬接,何况是赤手空拳的现在? 所以他避。 徐行顺着这股“熊形晃膀”的冲劲,腰臀扑地一挤,催动肩背,大腿,双臂一齐用劲,像是一头受惊的大老鼠,一下子滚了出去。 这种身法唤作“灵鼠滚油锅”,要领只在一句拳法行话中,筋骨松,皮毛攻,心意空,只有炼皮有成的大拳师,才能施展得出来。 连绳经过多次转身叠加的刀劲,实在是太过凶猛,哪怕他自己也难以控制,立时劈在空处,留下两个灼红色的正圆轨迹。 把握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徐行背贴地面,右腿则如滚地拖刀,倏忽弹起,斩入两道火圈之中,直指连绳的胸腹。 这一腿唤做滚地刀,乃是徐行当初在北方边军里,用戳脚交换来的战阵拳术,融汇了地躺拳的特点,斩马腿,穿马腹,专杀骑兵,凶悍异常。 以徐行的功力,一脚甚至能洞穿马腹,踢死马背上的骑卒。 连绳不料他有这招,脚步一晃一抖,向后折身避开,“刺啦”一声,他的衣服从胸前到小腹,撕开了一条狭长裂缝。 徐行右脚顺势落地,支起身子,他一打起来,向来是得势不饶人的性子,纵然一招打空,也并不停手,继续追击而去。 他从胸膛里发出一声长啸,有穿金裂石,响遏行云的威势,郑泌昌、沈一石只觉眼前一黑,气血浮动,几乎要栽倒在地。 长啸声中,徐行脊背如龙,一个弓箭步,跃进双刀之间,任由刀刃上的火焰,将自己的衣服点燃,目光也不动不摇,紧紧锁定连绳。 欺身进来后,他左手向斜后一挽,左肩回收,身子拧转,右肩前顶,带动右手,如炮弹出膛般猛地轰出。 空气震爆,拳头还未击中,连绳的胸口衣服已然凹陷下去。 弯弓射虎,长捶! 出拳时,徐行眉心一跳,周身血液喧沸,脚步一拧一转,十根脚趾刺破布鞋,紧扣地板,抓地发劲,舌顶齿扣,发丝如火焰般腾起,四梢齐动! 舌为肉梢,牙为骨梢,甲为筋梢,发为血梢,是为四梢。 正所谓“发欲冲冠舌催山,齿断柔筋指钩齐”,四炼大成的特征,便是气行周身,力贯四梢。 连绳来不及闪躲,将左手刀架在身前,试图以此稍作抵挡。 长捶蕴含着四梢齐动的烈劲,追风赶月般打在刀上,咔嚓一声,刀刃霎时崩解。 无数碎片裹挟着火焰,四溅飞射,宛如万千星火当空炸散,无比灿烂。 徐行的右手皮肉也给火油烫得一片焦黑,弥漫出白色烟气。 但连绳的短刀也是专门打造的兵刃,分量极重,饶是以徐行的拳法,长捶在打碎单刀后,威力也不可避免地弱了一弱。 这就给了连绳喘息之机。 老人的左手都被借力飞退,右手火刀一斩,竟是如同变戏法般,斩出一团火球,朝徐行头脸扑去。 若是看在常人眼中,只会觉得这是神仙术法,而非拳术手段。 但徐行看得很清楚,那是火球本是从连绳袖中抛出的蜡丸。 连绳抛出蜡丸后,右手火刀一抽一送,将其表面破开,内中火药粉末逸散开来,在刀身上摩擦起火,这才化成团火球,向前冲去。 徐行虽然看得清楚,却仍是感到一种极度的逼命刺激,他实在是没想到,连绳竟然还藏了这么一手绝处逢生、败中求胜的戏法。 就算徐行已将“铁布衫”的横炼硬功,练到全身上下,也没法以肉体硬抗这种,引燃特质油脂生成的高温火焰。 一旦被这团火扑中,哪怕连绳不再进击,徐行也要落得个不死也半残的下场。 徐行有种强烈的预感。 生死,也就是这一下了。 在更加强烈的生死刺激下,徐行双目精光一闪,猛地一吸气,心脏如燃火,疯狂擂动,周身气血蒸腾炽盛,几乎要冲破皮膜,爆发出来。 轰然一声,一声轻微的声响,在徐行眉心炸开,他额头正中一块,明显地鼓了起来,饱满剔透,莹莹若有光。 就像是在头颅里,埋了一颗金刚宝珠,直到今日才拂去尘埃,绽放出光芒。 这是岳家散手中,最为精髓的压箱底大杀招,以眉心天庭发劲,凝聚周身气血,如百神朝宗。 头乃六阳之首,元神之所居,寻常武学,一般都不会触及这个地方,因为这里实在是太过敏感重要,一个不小心,就会出大问题。 在今天之前,徐行都未曾突破这个关隘。 但今时今日,面对连绳的绝杀一击,他竟然在生死间,踏破玄关,将气血搬运至此! 精神凝聚到极限,自发地昂扬向上,蓬勃开展,仿佛是捅破了某种无形壁障。 徐行忽然感觉,自己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温热所包裹,仿佛身体的每个部位,都融化在这股温暖神意中,不分皮肉筋骨,更不分精神肉体。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圆满! 隐约之中,徐行看见了一面古朴石镜,在光芒中旋转,镜面遍布裂缝,斑驳残损,近乎支离破碎。 镜子就如浮光掠影,一闪即逝。 徐行也听师父说过,气血冲击天庭时,极易幻觉丛生,便不再细思,鼓动胸膛,继续吸气。 刹那间,仿佛整个会客厅的空气都被徐行吸入腹中,气流狂飙滚荡,如大潮拍岸。 与其说这是吸,倒不如说是吞。 气吞万里如虎! 鼻是天门,口为地户,一呼一吸间,气息通达五脏六腑,宛如琉璃念珠滚玉盘,在周身滚了一个来回,再猛地喷吐而出。 一条白光矫跃如龙,风驰电掣,仿佛古老传说中的剑仙飞剑,硬生生将身前火球洞穿,激起锐利破空声。 连绳这一手“火球术”不可谓不精妙,但他打破这蜡丸时,并不能全用刚劲,还要有股内敛的吞劲,才能保证火球凝形。 所以,火球的速度就要稍慢一些。 要是对付寻常大拳师,用稍慢的速度,换取更大的攻击范围,是一笔完全划算的买卖。 但这慢的这一点,对徐行来说,就是转死为生的机会! 这口凝练至极的白光在洞穿火球后,去势不停,打在连绳的头脸上。 饶是以他半步宗师级别的体魄,也感到一阵阵发懵,头晕目眩。 糟! 连绳知道不妙,当即双足反踏地面,想要借力抽身而走,可徐行又如何会给他这个机会? 以他的拳术,既已抢得先机,后手自然是连绵不绝。 徐行一步踏出,再次施展出最顺手也最精纯的鹰爪功夫,手臂青黑一片,筋络暴突,刺破空气,嗤嗤作响,发出宛如刀剑出鞘的清脆锐声。 岳家散手·鹰捉,鹰撕! 这种擒拿要用全身发劲,五指曲张为捉扣,虎口发劲为撕扯,同时还要翻腕用力,带着股磕碰劈砸的沉劲。 以徐行的功力,一抓一拧,就算是实心铁柱也会被扭成麻花,何况是人身? 电光石火间,连绳忽然感觉到头脸一阵酥麻,居然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只有将劲力炼通了面门的大拳师,才会有的反应。 可此时此刻,这种反应却无益于助连绳脱离险境,只能让他越发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接不下这一击,我会死! 连绳仰天长啸一声,在视野不清的情况下,硬是拧腰伸肩,抖筋震骨,剧烈发劲,脚下尘土飞扬、石粉纷飞,一下就给炸出个大坑。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施展出,同样身为巅峰大拳师的爆发力。 但是,在悟通了天庭发劲,气血冲破生死玄关的徐行面前,连绳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旁人眼中,徐行的手掌只是一抹而过。 但就在这一抹之间,连绳的喉咙气管,已给彻底扯了出来,当即扑倒在地,死得不能再死。 徐行收手,站立,忍不住思索起来。 刚才那面石镜,当真是幻觉吗? 但这种思绪,很快便被劫后余生,战胜大敌的喜悦给冲淡。 这一局,徐行虽胜,却也胜得无比惊险,哪怕有一步踏错,他当即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毕竟,哪怕是四次炼身的大拳师,甚至是“人与拳印,拳与天印”的宗师,也做不到周身无漏,只要被人碰到一次要害,都得当场毙命。 而徐行同时面对三人围攻,却只付出些许代价,便取得完胜,如此战绩,足可自傲,也完全值得回味若久。 想起对方棋差一着的火球,他拍灭身上火焰,忍不住感慨地叹息一声。 徐行虽是喜好拳术,却从来不会将拳术好坏,作为唯一的价值评判标准。 连绳这种将戏法和拳术结合起来的行为,反倒让他感到惊奇有趣。 在徐行看来,纯粹的拳法是一条路,与戏法结合也是一条路。 道无高下,不管最后能够达到什么地步,只要能坚持下去,总是好的。 就算是断头绝路,行到水穷处,也能未必不能辟出一片新天来。 只可惜,连绳最终还是没能一以贯之。 遗憾,遗憾啊。 第十一章 五湖四海义,东南波涛起 看着连绳的尸体,徐行感慨了好一会儿。 得道艰难,养道更难。 要时时刻刻都诚心正意,不为外物所惑,不磨灭志气,那是极其不容易的事。 哪怕是连绳这种距离宗师境界,只差临门一脚的大拳师,也不能一以贯之,最终半途而废。 不过这感慨也是一闪即逝,徐行一脚挑起混铁棍,用尚且完好的左手拎起长棍,转过身去。 他斜提铁棍,扭头望向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郑泌昌、马宁远、沈一石三人,淡然问道: “谁是郑泌昌?” 郑泌昌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刚平复心绪,强自镇定下来,想说些什么,徐行已踢起一块碎石,洞穿了他的喉咙。 既已没有拷问情报的必要,徐行自然懒得跟这种畜生废话,直接让他做了个糊涂鬼。 徐行再次看向那两人,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再次问道: “谁是马宁远?” 现在的他,宛如手持生死簿的无常,只是一勾判官笔,便要索命而去。 马宁远已吓得两腿战战,口不能言,沈一石却盯着徐行,忽然开口道: “徐馆主,我叫沈一石,是你叔父的好友。 这位马大人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你要是杀了他,杭州便无人担当大任,主持事务,只怕会有损东南大局。” 沈一石这段话说得极快,显然是怕徐行一个冲动,直接送马宁远归西。 “哦?” 徐行诧异抬头,没想到这里还有认识自己和叔父的人。 他刚想说些什么,身后已呼啦啦地涌进来一大群人,这些人都是庄园里的庄丁。 他们手持火把和各式兵刃,刚跨过门槛,就看见会客厅里满地狼藉、血流满地的凄惨景象,当即将刀枪剑戟对准徐行。 沈一石骤然变色,怒喝道: “出去!” 这些庄丁面面相觑,领头那个护院头子刚想说些什么,就见自家老爷目光森冷地扫来。 他立时打了个冷战,一句话都没说,便带着人退了出去。 徐行看向沈一石,目光中的惊讶又多了一层,能把家丁训练得如此令行禁止,这人还真有点本事。 他拖着铁棍,来到沈一石面前,微微颔首,道: “你就是江南第一豪商,沈一石?我听叔父提起过你,他说你虽为商贾,却难得没有多少铜臭味,还算半个雅致人。” 沈一石听到这般评价,叹息一声,苦笑道: “文长还是如此刻薄,人哪儿有半个的。他不过是骂我沈某既不接地气,也通不到天,只能做个深陷泥泞的商人而已。” 徐行正色道: “对子骂父,是为无礼,叔父待我犹如亲父,沈老板,可不兴这么说啊。” 不过,想起自家叔父那牙尖嘴利的模样,徐行也绷不太住,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以他的性子,多半还真就是这个意思。” 沈一石也笑起来,缓缓道:“你叔父之前还来信,让我多照看下你,不过现在看来……” 打量着这间会客厅,他忍不住感慨一声:“以你的拳术水平,哪里需要我来关照?” 徐行想起那个瘦削身影,笑意敛了敛,心中却一阵温暖,他摆摆手,感慨道: “老头子就是爱东想西想。” 徐行虽然因练拳之故,与自家叔父聚少离多,但两人性格却颇为投契,时常以书信交流,故而感情深厚,非比寻常。 说完,徐行又看向马宁远,慢条斯理地道: “至于这个姓马的,我本以为他也跟郑泌昌、何茂才是一路货色,不过,他刚才说那番话,还算得上有骨气,够血性。 既然如此,我就先放这人一马,他平白无故抓我徒弟齐大柱这笔账,就让我徒弟亲自来讨吧。” 方才,徐行虽在屋外,却凭超凡耳力,将会客厅中的交谈声听得清楚, 听到马宁远方才那番斩钉截铁的言语后,他对这位杭州知府也大为改观。 知道这是胡宗宪的铁杆心腹,也明白马宁远是个有骨气有血性的汉子。 既如此,徐行自没有杀他的必要。 当然,最终如何处置这人,还要看齐大柱的意见。 现在,倒不妨让他在自己擅长的位置上,发挥作用。 想到这里,徐行又道: “不过,他要先把牢里那些被冤枉的农民放出来,替他们洗刷罪名,还他们一个清白。” 沈一石还没说话,马宁远当即接口道: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徐行这才微微颔首。 沈一石听得出来,哪怕有徐文长的这层关系在,可徐行还是因为自己的规矩和脾气,才改变了想法。 很显然,这是一个行事自有法度,不为外界所动的人物。 想到这里,沈一石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 “徐馆主,我看你不像那种行事肆无忌惮,不计后果的角色,今天若不是我在此,你准备怎么处理?” 徐行哂笑一声,眼中闪着精光,悠悠道: “郑泌昌这些人,不顾东南局势,也要调集官军来强行踏苗,推动改稻为桑,定然是受到了朝中的压力。 这也代表着,朝中严党与清流的矛盾分歧,已然到了顶峰,必然有一场厮杀。 胡部堂这个人的性子,我也略有耳闻,他惦记着严嵩的恩情,不愿投身清流和这老贼作对,也不愿见苍生离乱,只能在暗处使劲。 到头来,多半也是他来补这个烂摊子。 既然如此,我不如先以倭寇的名义,将这群人尽数杀掉,再通知我叔父来接手。 等着几个隶属严党的大员死了,胡部堂哪怕不想动手,为防备朱天都,也只能先将整个浙地,乃至东南都纳入掌中,以此为根基整合力量。 经由此变,朝廷也该意识到,东南局势已然动荡,倾覆就在旦夕间,这‘改稻为桑’的国策,已没有实行的土壤了。” 听完徐行的谋划,沈一石不得不承认,这年轻人的举动看似鲁莽凶险,实则是快刀斩乱麻,凌厉果决。 他来这么一出先斩后奏、将军抽车,无异于裹挟着东南各方前进,加速分化,也不失为一道破解困局的良策。 再联想到,徐行方才吟诵那首词,沈一石不由得在心头暗赞一声。 文长的侄子,果真是文武全才,单纯做个抡拳头的武人,有些浪费了。 他忍不住开口,赞叹道: “踏法此计,一旦做成,堪称万全,可保东南无忧矣。” 看出徐行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物后,沈一石也心安理得地把“徐馆主”这种稍显疏远的称呼,换成了更亲切的表字。 徐行闻言,却只是一声叹息,摇头不语。 就连一旁的马宁远也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徐馆主,这是何意啊?” 为官多年,马宁远察言观色的水平自然不低,便跟着沈一石方才的称呼,也叫了一声“徐馆主”。 他虽是不忿于徐行试图裹挟胡部堂,强逼这位浙直总督做决定的架势,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条妙计。 而且天下间,有能力、有手段将这计策付诸实践的,怕是有且仅有徐行一人。 徐行将手中铁棍舞了个棍花,从容答道: “天下事,从来没什么万全可言,如今朝中那群人已然近乎疯魔。严党、清流,甚至是皇帝老儿本人,都在其中使力,他们是不会停手的。 这些势力中,只怕没有一方是真正希望东南好过的,严党是皇帝老儿白手套,搞个什么改稻为桑,也只是为收割钱财而已。 没有改稻为桑,他们也还会有其他手段。 清流多半也是希望借这个机会,干脆逼反东南,把局面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令爱惜羽毛的皇帝老儿,不得不为了名誉,舍弃严党。 更何况,朱天都又岂是易于之辈,他真会坐视东南局势动荡,而不出手干预? 内忧外患齐至,这便是大厦将倾的局面,又岂是一个所谓的万全之策,能够拦得住的?” 得益于领先时代的眼光,以及手中掌握的历史情报,徐行对局势的分析简直是鞭辟入里。 马宁远、沈一石两人只听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如此透彻的言语,是出自一位江湖武人之口。 他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徐行言语中,对皇帝的大不敬态度。 见两人震惊的模样,徐行又是一叹,摇头道: “既然局势已然如此,你我之辈,只能各自争渡了。 但愿我这番行为,能够为胡部堂他们争取出更多时间,整顿军务,以备大战。” 说完,徐行不再理会愣神思考的两人,转身跑到连绳的尸体旁,伸手摸索起来。 在北方练拳多年后,徐行也有了个习惯,每次打死拳师后,必会搜刮尸体。 这个世界的武道传承,向来极为保密且郑重。 武行自古便有关门弟子的说法,这种弟子得了真传,练功时得挂起帘子遮挡,连家人也不能看。 故而,武行又有个别名,叫做“挂子行”。 所以,大凡有业艺在身的拳师们,都会将师门传承里最为精髓的拳谱,贴身保管,以防为宵小所趁。 好在,这些武道传承中最精华的部分,往往篇幅不多,方便携带。 正如禅宗有句话“三藏十二部,曹溪一句亡。” 拳法越是高绝的拳师,就越会贴身保管这些秘籍。 因为他们相信,只有自己身旁,才是天下间最安全的地方。 徐行初出茅庐时,本不知这些,还是从陆竹这个年轻的“老江湖”口里,才明白了这个道理,进而养成习惯。 他这一身纷杂拳术,除去跟北方拳师交换拳谱外,倒有一多半都是通过这种方式学来。 想到那段结伴游历,每每击倒强敌后,两人便要以拳术决定,谁能先摸尸体的日子,徐行不由得莞尔一笑,怀念起故人来。 就是不知道,小和尚在少林,过得怎么样了? 徐行一摸,果然从连绳的胸口,摸出来本皮质小册子。 他只用手腕掂了掂,手指稍微一摩挲,就知道这是本好货。 一般来说,能记载在这种羊皮纸上的,都是各家门派传承多年的精髓,而不是拳师的个人心得。 而且,这纸张触感粗糙,一看就是日夕翻动。 可徐行怀着莫大期望,翻开一看,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拳术秘籍,而是一本账册。 他本来还有些失望,但稍一扫视,才发现这其中记赫然是黑石组织收受各路官员贿赂,帮他们干脏活的记录。 徐行目光斜瞥,见沈、马二人并未注意此处,便将账册悄然收到袖中。 他心中虽然隐约有了个计划,还是决定将账本交给徐渭。 这种殚精竭虑,耗费心机的活儿,还是让满肚子坏水的叔父来干吧。 徐行也由此意识到一件事,自己打死这个人,只怕在黑石组织里,有颇高地位,今后或许还会惹来些麻烦。 想到这里,徐行忽然记起来,自己刚刚好像还对某人刻意留了一手。 不知道,她到底抗没抗过,要是没死,正好问一问。 方才激斗中,徐行踢向细雨那一脚,其实已尽量收力。 因为他突然想起,陆竹曾向自己提起过这个女剑客,说这人良知尚存,或有回转之机。 徐行当年虽然因此调侃陆竹为花和尚,不过真遇上了细雨,他还是念着好友的嘱咐,尽量不去伤她性命。 当然,若细雨当真没能挨过那一记鸳鸯腿,当场横死,徐行也没办法。 毕竟高手过招,千钧一发,他也是不得不为。 好在,细雨虽是精擅剑术,却也有一身武当太极掌法的精髓。 生死之间,她虽没能防住徐行的鸳鸯腿,也借由太极化劲,将其中劲力消弭大半,保住了性命。 徐行上前,屈指在细雨鼻前探了探,感觉到还有微弱气息,不由得颔首。 果然没死,好。 等日后见到小和尚,就把这女人送给他,当做重逢之礼吧。 一想到陆竹可能出现的反应,徐行只觉得极是好玩,忍不住露出笑容,当下便把这事儿敲定。 然后,徐行又来到雷彬身边,摩挲半天,终于从他后腰处,摸出来一本被血濡湿的册子,其中记载着“绵张短打”的炼劲精髓。 徐行不知道,黑石这些职业杀手,不像寻常拳师,他们的武技多半都由组织内部高手统一培训,自然不会携带秘籍。 在这之中,雷彬算是个半路出家的例外,他也已有些退隐之心,故而才会将拳法秘本随身携带。 看着这唯一的收获,徐行不由得感慨,好在这人没把册子藏在胸前,要是挨了他那一挤一撞的“老熊撞树”,只怕这秘籍当场便要破碎开去。 不错,总算是还有收获。 徐行也不贪心,他本就是来杀人除害,顺道为自家叔父解决一些问题的,能找到一本账册、一本秘籍,已是意外之喜,足可欣慰了。 等徐行搜刮完拳术秘本后,沈一石、马宁远也终于回过神来。 但马宁远面对徐行,显然还有些畏缩,不愿上前,沈一石便仗着跟徐行有一份香火请,当仁不让地上前,问道: “踏法,按你的计划,咱们今天这场面,要布置成三十六船中的哪一路?” 沈一石虽然有能力把这事儿布置好,但他还是想知道,徐行原本是计划栽赃给谁。 徐行毫不犹豫,从袖中取出一面包裹得极好的旗幡,却是一面金纹大旗,其上绣有一只栩栩如生的桀骜大鹏。 沈一石接过旗幡,身子一震。 徐行摩挲着布面,目露怀念神色,缓缓道: “这面旗帜已沉寂多年,如今世道纷乱,生民流离失所,也是时候重见天日了。” 沈一石将旗幡翻过来,但见背后刻着五个铁画银钩、气度森严的大字。 “五湖四海义!” 这正是当初的“四海第二人”,八臂修罗岳蹈海的龙头旗! 第十二章 揽镜自照,宗师成就!(5200) 徐行打出自家师父的旗号,不只是为了伪造倭寇暗杀的痕迹。 更重要的是,他想借此布局自家身份,将这潭水搅得更浑。 掀潮馆馆主徐踏法,一出手便连杀两名正三品,凶威滔天,飞扬跋扈,正好以乃岳蹈海之徒,沿海大寇的身份,扬名世间。 徐行在回到淳安后,修行所用的药材,有一部分是从老郭那里买来,还有一部分,便是夜行至沿海地界,从海寇那里抢来。 不过自从撞上朱婆龙这个大高手,身受重伤后,他便小心谨慎了很多。 这部分黑吃黑的经历,正好作为注脚,增加“海寇徐踏法”这个身份的真实性。 曾经震动北方武林的“人屠”徐擎道,则可以表明徐渭侄子的身份,凭当年军功投身行伍,相助胡宗宪、戚继光。 有了一暗一明,一贼一官的双重身份,徐行在日后面对繁复局势时,就有了更多的应付手段。 把这些事都跟沈一石安排好,并让他们把细雨带去治疗后,徐行便离了庄子,一路夜行,赶到掀潮馆。 由于徐行动手太利落,脚程太快,等他赶回武馆时,齐大柱和那批囚犯也刚到不久。 徐行把事情简单交代一下,便让齐大柱他们先不急着离开淳安,等一等事态发展。 刚才做事激烈,是因为情况紧急,既然现在有缓冲时间,徐行也打算先给自家叔父写封信,交代清楚来龙去脉,再做打算。 听完徐行的讲述后,齐大柱才松了口气,对自家师父的佩服又更深一层。 路见不平,拔剑而起,星夜奔袭,割头下酒,这是何等痛快? 至于其他人,脸色当场就变了,不是由于害怕,而是一种大仇得报的兴奋激动。 当他们听到,徐行还专门留了马宁远一命,来处理后事时,那种兴奋激动更是难以控制,纷纷抱在一团,喜极而泣。 不过,等到这些汉子们都冷静下来后,他们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会儿,还是有些不安。 毕竟,牢里那些人还能说是被冤枉的,而他们这群人却是实打实地从监牢里杀出来的,如何还能回得去? 徐行看出他们的犹豫,只是道: “至于诸位,我也想了个安定的法子,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些天,就先跟着我学些拳术。 如今这个时局,有一技之长傍身,总是好的。” 听到这话,那些汉子哪儿还有不乐意的,他们在杀出监牢的血战中,都亲眼见识过徐行千军辟易、所向披靡的霸道棍术。 如今听到有机会能学这般武功,自然兴致高昂。 徐行见众人都安定下来后,便让齐大柱领着他们先去找地方睡觉,等明天起来再说。 他自己,也需要休息了。 大拳师虽是战场中的大杀器,斩将夺旗、擒贼擒王,无往不利,可毕竟还是人。 时刻保持专注,也需要消耗巨量的精神、体力,哪怕以徐行的拳术,在经历连番大战后,也感到些疲惫和难以撑持。 所以,他回到内屋后,很快便睡着了。 刚一闭眼,徐行又再次看见了那面斑驳古旧的石镜。 这一次,他可以清晰感受到,这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事物。 徐行脑子里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这信息交流的方式,并非是通过声音亦或是文字,却比听到和看见的,要更加深刻。 徐行知道了,这面镜子乃是自己与生俱来之物,也是令他穿越到此界的幕后推手。 石镜本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宝物,有种种匪夷所思的神效,但因受损严重,才沉寂至今,直到徐行踏破生死玄关后,方借助他的心神,显化出来。 徐行一想到,自家这专属金手指,竟然迟到了二十多年才来,就有些啼笑皆非。 不过当他发现,这石镜所具有的功能后,这种感慨便飞至九霄云外了。 石镜在无穷世界中颠簸流离了不知道多久,种种神力已然消失殆尽,都需要徐行来恢复。 它如今仅存的神通,便是“聚影”,能给在镜中,凝聚出一缕可以用意识操纵,完全参照徐行肉体而成的镜影。 镜影的显化次数,与徐行的精神强度挂钩,以他如今状态,一天最多显化出来三次,就会耗尽心神。 这功能放在旁人手里,或许会显得鸡肋,但在徐行这种大拳师手里,却代表着无限可能。 人体之精妙玄奇,难以用言语备述清楚。 巅峰大拳师虽然号称四次炼身,皮肉筋骨齐备,但细节上的功夫,也不可能尽善尽美。 而且像五脏六腑,七窍八门这种气血、精神交汇,极其敏感关键位置,一旦练出岔子,当场就要走火入魔,凶险至极。 现在,有了这尊镜影做素体,徐行便可以将自己对武道炼法的设想,尽数实践出来,不怕伤病、不惧疯魔。 要知道,每一门新武学的开创,背后势必是无数因试验而死的前辈先人,徐行却完全可以减少这种损失,用镜影来代替。 这是何等可怕的效率? 长此以往下去,或许他真可以达到传说中那个金刚不坏,无垢无漏的人仙境界! —— 三天后,掀潮馆内。 齐大柱正领着那群囚犯,在演武场中演练武艺,当初跟着他走出监牢的,大致有四五十号人。 不过在血战中死了十来个,最终只剩下三十八个,活着闯了出来,其中肢体完好,还能练武的,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十个。 好在,这些人,都是练过几手武艺,有底子在身上的人物,不然也不敢出这个头,反抗官府。 而且,经过一场牢狱之灾、一次血战磨砺后,他们更是深知拳术的重要性,如今练起武艺来,更是近乎疯魔。 其中甚至有一半人,是敷着药、缠着绷带,带伤训练,齐大柱的狱友李定远,赫然便在其中。 他的目光也变得坚定起来,不复以往的懦弱。 那此起彼伏的吐气叱咤声、沉重的呼吸声,再加这三十多具精壮躯体散发出的热力,这座演武场,就像是一座不断鼓风的熔炉。 而这熔炉中,正锻造着一把刚强卓绝的武道之锋! 但他们所散发出来的声势虽大,比起远处山林里传出来的骇人动静,那就是大巫见小巫了。 林中黑影纷乱,上下翻腾,腾挪扑杀,只听一声声锐利尖啸,啸声凄厉且疯狂,极具穿透力。 仿若有一百只苍鹰、一千只猎隼以此地为战场,发了疯、拼了命地撕咬搏杀。 声音如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在树木、枝叶、地面上反复冲撞,回荡不绝。 听力最好的齐大柱,只觉这声音仿佛已从毛孔渗进体内,震荡皮肉筋骨,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皮肤上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疙瘩。 那正是徐行练功的地方。 望向那处山林,齐大柱心头震撼莫名。 经过监牢血战,在生死中走过一遭后,齐大柱感觉自家只待巩固些时日,便能冲击一次炼身的大拳师之境,可谓是进境非凡。 但这种进步,跟徐行比起来,却又显得微不足道。 天下武人皆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是何其困难的事。 可齐大柱现在的感觉是,当自己从九十尺走到百尺时,师父竟已增长了两三百尺! 这简直是颠覆了武学常理。 想到这里,齐大柱反而放松了下来,也不去管那面传来的声势,只专注在自己的拳术上。 师父都这么怪物了,自己这个做徒弟的,怎么能给他丢脸? 齐大柱的感觉完全正确。 虽然只过去三天,但对手握石镜的徐行来说,每一天都是一次不为人知的蜕变。 到如今,他已在意识空间里“暴毙”足足九次。 通过这九次暴毙,徐行发劲已相当纯熟,抵达了“天庭发劲,涌泉发紧,上下相连”的淳厚境界。 这完全是岳家先人们不可想象的奢侈炼法。 要知道,天庭本就是人脑中枢之地,一次破关成功,不代表日后都能无忧无虑。 每次发劲,都要慎之又慎,一个不慎,就要精神错乱而死,都是拼命时才会使用。 所以,自古对于这种发劲方式的描述,就没有太多,首先每个人的体验都不同,难以统计。 其次则是因为太过凶险,很多前辈来不及留下记录,便死在下一次修行中。 可徐行却能毫无顾忌地拿命来练功,几条“人命”撇下去,进境自然是一日千里。 哪怕是古代那些精研了一辈子“天庭发劲”,还能侥幸不死的大宗师,跟现在的他相比,也最多是相差仿佛,不过火候有深有浅罢了。 除去研究天庭发劲外,徐行也精研了雷彬留下来“绵张短打”册子。 他便顺道将其中记载的炼皮、炼肉之法,化用到自身的武道体系中,查漏补缺。 哪怕同为炼皮、炼肉之法,其中也有细微差距,皮肉筋骨说是外炼,其实练到深处,都是由外而内。 皮膜练到至深,便是炼周身毛孔、窍穴,炼肉与炼筋则是一体两面的关系,练到最后,说是炼五脏六腑,实则是炼血气。 徐行能由内而外,从皮肉筋骨中,反推五脏六腑,洗髓伐骨的步骤,说明他已经开始明白宗师之躯,固锁五内、生机收敛的秘密。 可光有炼体境界,还算不得真正的宗师。 想取得这般成就,还必须要人与拳印,拳与天印,提炼出独特的拳意精神。 这也是为什么,徐行一见连绳,就能知道他是冲击宗师失败的大拳师。 因为那种独特的精神气质,是藏不住的。 在武家眼中,人身便是一座小天地,想要成为自己的“老天爷”,把握身体每一处的细微变化,自然需要更敏感的精神。 这一步比炼身经历的皮肉之苦,还要更加凶险。 毕竟肉体上的损害,还能借助药力滋补,可精神上的伤势,向来难以复原。 武道历史中,不知有多少大拳师,在这一关上栽倒,走火入魔,烧成个痴傻疯子。 其实,徐行早在两年前,就已完成四次炼身,成就巅峰大拳师。 可他之所以迟迟不能踏破关隘,就是因为岳家散手中的大鹏明王之意,实在不适合他。 岳家散手乃是岳武穆的拳术,其中自然蕴含了他本人“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强烈志向。 岳蹈海虽为匪寇,却是忠烈传家,情怀始终如一。 所以,他才能在倭寇肆掠的东南海祸中,体会到岳武穆的精忠报国、壮志难酬的心念,孕育出自己的拳势,跻身宗师。 而徐行却不是这种人。 徐行当然有驱除鞑虏的豪情壮志,但比起倭寇,他更恨那个大肆敛财、不顾百姓死活的皇帝。 岳蹈海以前就曾感慨,徐行身上那种无法无天、百无禁忌的游侠气质,实在是太盛,学岳家散手这种拳术,不大合适。 所以,徐行早就有心,想要推演出一门契合自身心性的拳术。 他昔年北上练拳,就曾学习了形意鹰捉、密宗鹰爪、少林大力鹰爪功、鹰爪翻子拳等十几种鹰爪鹰形功夫的精髓,当做底蕴资粮。 如今踏破生死玄关、又有石镜在手,辅助推演武学,徐行自然想要一举功成,彻底创出这门武学。 忽地,全部黑影重合为一,骤然而止,就像是苍鹰收敛羽翼,一个抖身,“唰”地化成了人形。 整片林子正中,是一个几乎半人深的大坑,在徐行这几天的发劲蹬地后,这些泥土都已被踩得深深凹陷,平滑如镜,比铁还要坚硬。 徐行以一个“雄鹰抖羽”的架子落地后,周身气流依然狂涌,飞旋炸裂,噼里啪啦一阵响,好像密布雷云。 方圆一丈内,几乎所有树木都被吹得枝干摇曳,尘土纷飞。 若是当初杀出监牢一战,徐行有这样的身法,那他根本不需要动手,只靠周身筋肉发力,光靠带起的劲风,就能震倒一大片军士。 这便是拳法中,“布罡”的境界。 武行有“慢拉架子打快拳”的说法,就是要把拳术变化融入筋骨的寸寸蠕动中,既能保养性命,也能更好领悟拳法。 可徐行却是完全违背常理,快拉架子打快拳,硬生生在方寸间,演绎出生死搏杀的凶险气势。 往常练到这里,徐行为了保存精神,便不会再继续,可今天,他却觉眉心隐隐发烫,便干脆转了一个拳架子。 徐行身子半蹲,足踏寒鸡步,前踩后蹬,剪胫磨股,五指抓地,双手虎口相叠,成十字手型,指掌分劲,掌心卷起四个内凹,劲力寸寸凝聚,引而不发。 这一蹲一伏,徐行就像又从人身显出原形,化成一头敛翼伏身的硕大鹰隼,趾爪虚勾树枝,锐目逡巡地面,搜寻猎物,似扑非扑,蓄势待发。 这是心意把中的鹰捉势,俗话说“把把不离鹰捉,势势不离虎扑”,指的便是这个架子。 这一式有个诀窍,专练双手五指抓捋之力,双手下捉时,要有一股“恨天无把”的意味, 若天有环把,也要双手抓握,奋力下捉,把天扯塌! 徐行盘劲盘到这个架子时,自然也念着这个“恨天无把”的心意,情绪激昂。 恨意一涌,他忽然想到先前在监牢里,所见到的那一幕幕凄惨景象,胸膛里那把火焰再次焚烧起来。 这火光如一线串珠般,将徐行的过去与现在,都给联系起来。 每一位拳术有成的高手,都有精彩动人的过去,徐行自然也不例外。 没有经历俗世洪流的打磨,怎么养育得出震撼人心的精神,怎么能打出圆融无碍的拳术? 束发读书,练拳习武,艺成出师,北上闯荡,怒杀残民自肥的衙役,出塞杀劫掠民众的鞑子,回到东南之后,再杀肆掠沿海的倭寇。 最后,便是前几天,光明正大的冲杀监牢、斩杀郑泌昌、何茂才这两个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正三品的大员。 这样一回顾,徐行才发现,纵然他再热爱生命、珍惜生命,这二十多年来,也造了不少杀劫,已是满身杀孽。 但纵然满手血腥,徐行心里却极为痛快,没有丝毫负担,甚至在这种痛快中,还有一丝遗憾。 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诗。 “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 徐行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荆轲和自己比较,究竟谁拳术比较高。 但等到东南局势平定后,他却很想孤身入京,见识一下,那个据说二十多年不上朝,只顾炼丹修道的皇帝,究竟修出来了些什么东西。 徐行更想知道,这些东西,到底能不能帮助他,在自己手下逃得性命? 想到这里,徐行的心意一下通畅,浑身的气势猛然拔高,更是无止境地向上升腾。 他额头天庭发劲,连动足底涌泉,上下贯通,筋肉紧绷。 气血积蓄到极限,再猛地勃发出来,双手一下沉坠,力道贯通梢节,自上而下地劈捉撕扯。 不知不觉间,徐行这一式鹰捉里,已然有了种大鹏展翅恨天低的气魄。 仿佛他一旦振翅怒飞,抟扶摇而上九万里,便要将长空也归拢在羽翼中,遮天蔽日,混荡青天。 收手之后,属于徐行自己的宗师拳势,已是不觉而成。 他回头,看向那间武馆,心头感慨。 既然做不成精忠报国,涤荡世间的金翅明王,那就做个刺王杀驾,快意纵横的混天大圣吧。 这时,沈一石带着细雨,来到掀潮馆门口,在他身后,还跟了些仆役,扛着两个大箱子。 他们刚准备敲门,徐行已带着猛烈风声,从天而降,落到两人身前。 沈一石对他这般表现倒是没多少惊疑,在他眼里,以徐行的拳术水平,做出什么事都正常。 细雨感受着他身上那种蓬勃欲出的霸烈气势,呼吸一紧,猛然抬头,惊呼道: “宗师?!” 徐行微微一笑: “火候尚浅,见笑了。” 第十三章 魔走火入,陆竹细雨 “宗师?” 细雨满眼不敢置信。 先前徐行以一敌三,将他们黑石三大高手正面击败时,虽然也展示出了近乎宗师的身体素质,以及超凡的应变能力。 但很明显,那时的徐行,还根本没有触摸到宗师的门槛,怎么会在短短几天内,就有如此大的突破? 细雨想起,转轮王曾经说过,想要自成拳势,跻身宗师,一定要有非凡的人生阅历,明辨是非而不疑惑,才能坚持己道。 故而,历朝历代的宗师人物,若没有惊天动地的经历,也要在超过而立之年,接近不惑的岁数,也就是三四十岁左右,最终才能够成就。 眼前这人明明是个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又哪儿来什么惊天动地的经历,怎么可能打破武道常规?! 当细雨还不愿接受现实,苦思冥想徐行究竟是如何做到时,沈一石已经在思考,这位新晋拳术宗师,究竟会对东南局势造成怎样的影响。 拳术宗师,那是什么概念? 整个大明朝练把式的武者如过江之鲫,有功底的拳师只怕也要数以百万计,这是个何等庞大的数字? 但这其中,能被冠以宗师之名的绝顶强人,明里暗里加在一起,只怕连二十个都数不出来。 如果说大拳师是战场上的大杀器,那宗师,就是这个时代的战略威慑武器。 若没有同等强者,那一位全副武装的宗师,在战场上就是无人可制,想打就打,想走就走,根本拦不住。 朱天都之所以能纵横四海、傲啸五洋,甚至能压服整个倭奴国,令倭奴人以倾国之力支持他。 不就是因为他有一身强悍至极、鬼神莫测的拳术吗? 台州大营能够顶住朱天都的攻势,很大程度上,也因为那里有“俞龙”、“戚虎”两名宗师坐镇军帐,不惧朱天都和他那位宗师级别的义子潜入暗杀。 连绳这个突破失败的半步宗师,为何能让坐镇中枢,位极人臣的小阁老亲自出手? 也还是因为宗师难成,严世蕃毕竟是个有魄力有决断的人,连绳既然有一线之机成就宗师,这位小阁老就绝不会吝啬。 这种种例证都说明,一位宗师的价值,究竟是高到何种地步。 沈一石是个商人,他深知,做生意的本质,就是低买高卖,而影响价格的最大因素,莫过于需求。 这需求,自然也要看时局,太平盛世珍宝古玩千金难求,到了烽烟乱世自然是粮食独尊。 此时,他自然不可避免地推理起来,一位新的拳术宗师,能够给这个内忧外患的大明朝,带来怎样的改变? 想到这里,沈一石在心头下定了某个决心,他往后退了一步,郑重其事地拱手,躬身道: “今日来得匆忙,不料徐馆主有此进境,沈某在此,先为馆主贺。” 知道徐行如今的拳术境界后,沈一石也不敢再用“踏法”这种稍显亲昵的称呼,重新换回了“徐馆主”,态度更是极为恭敬。 不动手的时候,徐行向来是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随和性子,见沈一石如此郑重,便连忙将他托起。 “沈老板乃叔父故友,也算徐某长辈,何必如此,叫我踏法就行,还请进来说话。” 看徐行这般态度,沈一石自然从善如流。 走进武馆后,看着那些正在练把式的弟子们,沈一石忍不住心中感慨。 如今东南局势纷乱,天灾人祸并起,流民四起。 徐行若真有意揭竿而起,打出岳蹈海的旗号,以这些人为骨干,收拢流民,只怕顷刻间便能拉起一支队伍。 届时,凭借他的拳术,哪怕糜烂一省,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即便接触不多,沈一石还是看得出来,这位小徐宗师虽目无法纪,行事酷烈,骨子里还是个讲原则、守底线的人物。 这种人,就算是揭竿而起,也只会朝强者挥刀,对官府、海寇出手,做不出欺凌弱者,烧杀抢掠的残民之事。 徐行一边在前带路,一边转过头来,他本想跟沈一石聊聊布局东南的事儿,只是一看见细雨的走路姿势,好为人师的毛病就又犯了。 他这三天里,为了创造一门适合自己的拳术,已然近乎疯魔,整个人都沉浸在武道中。 想想就知道,寻常拳师练拳练到自伤,已经算是玩火,练死的统一称作走火入魔。 徐行却相当于已经把自己练死了九次,这是何等执着? 要知道,镜影之死,虽然只会消耗心神,不会造成肉体上的伤势,那种痛苦还是实打实存在的。 徐行却甘之如饴、毫不在乎。 这岂止是走火入魔,简直是魔走火入! 所以,此际一见细雨这种有明显缺漏的拳师,徐行只觉得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哪儿都不舒服,恨不得立马帮她纠正过来。 事实上,这三天里,连带着齐大柱在内,已有不少弟子遭了徐行的“毒舌”,甚至是“毒手”。 很多人也由此意识到,一旦涉及拳术,这位貌似随和的馆主就会无比严厉,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 好在徐行理智尚存,也知道不能对这些学徒说太多,才干脆跑到武馆外去练功,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现在好不容易看见个细雨,徐行这压抑许久的点评欲望当即喷薄涌出,张口便道: “小姑娘底子打得不错,就是刚圆之劲实在太盛,用内填水银的软剑,打法刚柔并济,也算奇思妙想。 你应该是从一开始习武,就拿到了那柄剑,从此形影不离,才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可惜,落到个人拳术修为上,不免就差了点意思。 现在碎剑,也不失为一场机遇。 你要是有闲暇,我可以教你点绵掌短打的手段,虽然不如武当太极柔劲,也足够解决你现在的问题。 当然,绵掌也有自己的问题,捻皮为鞭,搭肉发劲时,不怎么注重龙虎交汇的丹田功夫,练得久了,难免上下失衡。” 沈一石先前得了徐行嘱咐,知道细雨现在只算是个体质略弱的年轻女子,是以并未如何为难,反倒是好吃好喝供着。 细雨醒来后,也明白了当下的处境。 经此一败,雷彬和戏彩师战死,她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组织了,便想要来拜会徐行,知道这人为何留自己一命。 说实话,细雨自从到了掀潮馆,表面虽然不动声色,面对徐行,心中还是有一种等待审判的惶恐。 可她没想到的是,徐行竟然什么都没问,一开口,就要传自己拳术。 徐行却不管细雨的震撼,只是埋着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唔,一味求刚劲也是条路子,谁说练武一定要刚柔并济? 我以前听到有位前辈就说过,如果他还有三十年阳寿,就要再打三十年刚劲。 不然,学一学心意门的二十四炮吧,虎交臀,龙摆尾的内家功夫,也能对你有所帮助,不过这也有新的问题……” 就这样,完全不需要旁人插嘴、交流,徐行一个人,就已用这种自言自语的方式,给出了五六条可行的修行之道。 其中涉及到的拳术变化,更是多达二三十门! 以细雨这种闭门造车,未经风吹雨打的阅历,完全想象不到,徐行是如何在这个年纪,就能通晓如此之多的拳术。 听到后面,细雨感觉自己的脑子都开始发蒙了,徐行用到的很多拳谱术语,她根本听都没听过。 她不得不佩服徐行,怪不得这位如此年少,便能成就宗师之境。 这种全身心投入拳术,随时随地都在思考,行走坐卧都在练拳的专注与虔诚,实乃细雨生平所见之第一人。 再听一会儿,细雨的面色就变得无比古怪。 虽然很多术语她不明白,但诸如人中、百会、风池、神庭这种关键穴位的名字,细雨身为杀手,自然是了若指掌。 寻常拳术,光是涉及一个这种致命要害,都要慎之又慎,可以说是提着脑袋练拳,一个不小心,就有要命的风险。 但听这人的意思,他全部都练了一遍? 这么练,都没练出毛病,还一路成了宗师?! 这岂止是宗师,简直是武道上疯魔、狂魔! 当细雨脑子里转过好多乱糟糟的想法后,他们已经走过演武场,来到内屋前。 徐行这才恢复正常,止住话头,歉意道: “最近几天忙着创拳,脑子里都是这个,一说就停不下来,对不住对不住。” 说完,他又抬头望向细雨,仿佛已然提前预判了这位女剑客想要问什么,干脆道: “留你一命,是承了故人之请。有人给我说过,你细雨是个良知未泯,还能回头的人。 我虽然不以为然,但也愿意给他个面子,收力三分。 虽有这三分余地,你能从我的鸳鸯腿下生还,亦颇为不易,算你命不该绝。 既如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的命,我便留给他来处置吧。 至于黑石的情报,你敢主动来见我,想来也是愿意开口的,我又何必再问?” 徐行这话的口气,简直已经大到了天上去,面对生死之敌,尚能留手,这是何等狂妄? 可细雨却升不起丝毫反驳的心思,很显然,经过这一系列事件,她已被这位少年宗师彻底折服。 听徐行提起某位故人,细雨便想起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细雨当年学成“四十一路辟水剑法”、完成第一次炼身后,便意气风发地从组织领了个任务,准备以某位大拳师的骨血,来为辟水剑开锋。 然后,她就遇上了个带发修行的少林俗家弟子。 这人虽未剃度,却是满口慈悲,更扬言要度化细雨,令她不能再妄造杀业。 细雨乃是转轮王这位宗师人物精心调教出来的剑客,如何会将一名未曾剃度的俗家弟子放在眼里? 她根本懒得分辨这还是自己第一次任务,当即出剑。 奈何,这人年纪虽然与细雨相仿,拳术却高得不可思议,仅以一双铁筷,便破尽了四十一路辟水剑。 细雨心知不敌,破窗而走,又被这自称陆竹的少林俗家弟子,足足纠缠了三个月。 那三个月里,她一次任务都没有做成,最终不得不回返京师,再寻转轮王请教剑术。 好在,那三个月的纠缠,细雨也不只是听了那人讲佛经,也从中汲取到极丰富的战斗经验。 等到细雨苦练数年,将这些收获融会贯通,完成二次炼身,重出江湖后,又迎头撞上了一个更夸张的徐行,再次一败涂地。 严格来说,她也算是江湖上的天才人物,可惜两次遇上的对手,一个比一个变态,实是非战之罪。 细雨都想不到,自己能够在徐行手下逃得一命,竟然还是因为那个爱管闲事的烦人精。 想起那人的温和目光、真挚神情,她沉默片刻,双拳攥紧,似怨似嗔地道: “他竟然还这么天真。” 徐行不用听这番话,光见她那种情态就知道,这两人果真有一腿。 妈的,狗男女。 虽然时常用这件事来调侃陆竹,但真的确定了后,徐行也不由得感慨起来。 想我徐某人,也算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子,怎么孤身上路十来年,至今还是孑然一身…… 不过这种情绪,也只是浅浅淡淡、一闪即逝。 毕竟在如今的徐行看来,只有由人而仙的武叩仙门之路,才真正值得追求。 人世间的男女情爱之乐,对他来说,还不如打几套拳法来得痛快。 回过神来后,他又转头望向细雨,肃容正色,为自家好友正名。 “小和尚的确天真,但你也该明白,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天真,你早就已死在我手里了。 佛渡世人,唯慈悲意耳,你不能理解倒也罢了,若要反来唾弃,那就是忘恩负义。 对这种人,徐某向来无情。” 徐行的语气虽仍是平平淡淡,可细雨却听得出来,他言语中的严肃。 很显然,若细雨真要做个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不念恩义之人,徐行就绝不会让她看见明天的太阳。 这甚至都谈不上杀意,因为在徐行的认知里,忘恩负义者死,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他这么做,最多只能算是替天行道。 细雨面色发白,紧抿嘴唇,过了许久,才发出一个嗯字。 徐行也不去理她,只叫齐大柱过来,把她到一旁,先去研究雷彬留下的绵张短打册子,自己则跟沈一石一路往内屋而去。 徐行虽然是个奉行血债血偿,以暴制暴信条的游侠性格,不爱干惩前毙后,治病救人这种技术活儿。 但他仍是尊重陆竹的发愿渡人的庄严心念。 正是出于这种尊重,徐行才会驳斥,甚至是威胁细雨。 因为他实在不愿看见,一个好人发的好心,最终却没能落得个好报。 一旁的沈一石听到这番话,不着痕迹地瞥了徐行一眼,对这位“世侄”又更多了些欣赏。 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个想法。 如此人物,的确值得托付。 第十四章 一心托孤,两函血经 来到内屋后,沈一石先交代了最近杭州城里的情况。 马宁远如今已经掌控全局,将一切都推到了八臂修罗之徒“徐踏法”身上,给徐渭的密信也寄了出去。 徐行忽然问道: “沈老板,那个总管江南织造局的杨金水,事后没有盘问你什么?” 沈一石只是一笑,轻描淡写道: “海寇也是要财的,而我毕竟是个商人,花钱保命,也很正常,杨公公能理解。 而且事情到了这一步,毁堤淹田是万万做不成了,杨公公巴不得抽身出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脱了干系。 踏法你先前在监牢打死那个倭奴人,我们也查出了他的身份,乃是井上十三郎的弟弟。 何茂才既然抓获了如此人物,却不上报,惹来海寇报复,也是自然之理。 马大人正好趁此机会,用如今情况紧急,不宜再激化矛盾的理由,将那些监牢里民众尽数放了出去。” 沈一石虽然说得云淡风轻,但徐行深知,能够将这一切漏洞、疑点都给摆平,做得天衣无缝,究竟是如何困难。 这位沈老板的能量和手段,当真是不可小觑。 徐行听完,也颔首道: “杨金水是宫里派出来的太监,让他把这些事写成密报,呈送上京,提早让皇帝看看也好。” 说完这些正事儿,沈一石笑道: “我这次是秘密前来,还给你带了一箱药材、一箱拳术秘籍,送货的也都是跟了我几十年的心腹家丁。 从今以后,他们也会加入掀潮馆,你不用担心有人泄密。” 徐行见沈一石带来的见面如此厚重,就知道他必有所求,干脆道: “沈老板既有要事,不妨一并道明。徐某并非是不通情理之人,光凭你与我叔父这份情谊,任何请托,我都不会推辞。” 徐行这话完全是真心实意,事实上,他从一开始敢信任沈一石,就是因为他与自家叔父这份联系。 徐渭看人的眼光,是经过无数次考验的,这么多年来,还未出错过一次,徐行自然信任他。 沈一石见徐行如此爽利,一上来就开门见山,稍愣了下,不觉苦笑道: “踏法果然快人快语,倒是显得我扭捏了,既然如此,我便明说了。 我这次来,是想打算向你托孤的。” 托孤?! 徐行身子微微一震,刚要说些什么,就见沈一石举起单掌,制止了他。 这位江南第一豪商按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眺望窗外,悠悠道: “踏法,先前你说过,大局崩溃,非是一个万全之策所能挽回,我本不愿相信,回去细思之后,却又深以为然。 这些年,我在织造局当差,所见所闻,简直是触目惊心,贪墨横行,盘剥无度,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 这大明朝里里外外,早已是千疮百孔,只因胡部堂以及内阁那几位裱糊匠,实在是功力了得,这才造出来个勉强稳定的时局。 我们这些人身处其中久了,也就慢慢习以为常,并把很多事,视为了理所当然,却忘了,这分明是饮鸩止渴、寅吃卯粮的手段,如何能长久? 说到底,还是心存侥幸,自欺欺人罢了。” 说到这里,沈一石转过头来,长长一叹: “你叔父徐文长,与我乃是琴艺上的知音。 我知道,他屡试不第后,毕生所愿,便是欲辅助胡部堂,靖平四海,以狂生之姿留名青史,从而证明他徐文长不是没有才干,只是天下人没有眼光罢了。 了却天下事,赢得身后名,嘿,我沈一石也是自幼通读诗书,又何尝没有这般愿望? 只可惜,我的才情、志气,样样都不如你叔父,只能当个上不着天、下不沾地的商贾,到头来,连自己都泥足深陷,又谈何壮志? 这毁堤淹田之事,始终要惊动中枢,现在何茂才、郑泌昌都死了,杨公公又对我有恩,我虽是商贾,也颇知忠义二字,不愿负他。 既然朝廷一定要个交代,那这个交代,就由我来给吧。 我这一生,跟着郑泌昌他们,也是作恶多端,害人无数,这样总算是为东南尽了点绵薄之力。 我死则死矣,可我家中还有一名女子,实在不忍见她独自流连,若如此,只怕我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息。” 提起家中女眷,这位城府极深,养气功夫极佳,向来是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的江南第一豪商,竟不由得红了眼眶。 他这些年来,搭上了宫里的线,看似坐拥亿万家财,风光无限,实则不过是为人做嫁衣,代为保管罢了。 数十年下来,沈一石始终过着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生活,这种高压早已令他不堪折磨。 可沾上了宫里的事儿,又岂是轻易便可脱身? 沈一石其实早就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只是一想到家眷,仍是不由得悲从中来,凄然道: “踏法,我已将她托付给了杨金水杨公公,想来应无大碍,但我还想多做一些打算。 日后若事有不谐,还请你对她稍作照拂,让她能够在这世间得寸许立锥之地,安宁过完此生,这便足够、足够了……” 这字字泣血的真心实意,令徐行也为之动容,他一下站起来,长叹道: “沈老板,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沈一石强笑道: “踏法,我如此无状,倒让你见笑了。” 对徐行倾述心事后,沈一石的言语情态也放开许多,显然已将他视为真正的后辈。 徐行听罢,摇了摇头,敛容正色,只道: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听到这两句诗,沈一石本就未干的眼眶中,再次盈出了泪水,却只是握着徐行的手,无语凝噎。 徐行是个很念旧的人,瞧着这样脆弱的沈一石,他忽然想起了一件昔年旧事。 那一年,徐家破灭,他和叔父从绍兴逃往淳安,准备来投奔与徐家有旧的掀潮馆老馆主,化名刘锅的岳蹈海。 一天深夜,他们寄宿荒野,借着月光,看见了一块残破墓碑,横在道旁,无人在意。 徐渭见碑上有字,便走上前去,强作分辨,认出那石刻上的内容。 “后世诸贤大夫幸所视此……” 徐渭一字一句地读出声来,令徐行也听得明白,他那时虽才四岁,体内毕竟有穿越者的灵魂,自然能解其中意。 那碑上刻着的,是墓碑主人身段放得极低的哀求。 墓主说他乃是本朝某地的县令,虽然并不聪慧,却向来爱民,治下以仁,自奉以俭,墓里什么都没有,还请来者高抬贵手,让他能安息。 徐行听完,只觉一阵好笑。 他们一路从绍兴走来,不知道见过多少流民暴死街头,横于路边,沦为饿殍,这县令能有一墓穴安身,已算奢侈,怎么还敢哀求? 看着那块明显是被人拔出来的墓碑,徐行甚至感觉有几分快意,冷笑道: “这屁用没有的话,写来干什么,换做是我,死后宁愿给人烧成骨灰,一把洒向江河,也不干这种事。” 说完,徐行这些天的颠沛流离,只觉一肚子气,又补充道: “可笑至极。” 徐渭与这位小侄相处若久,自然知道他的聪慧非比寻常,也不感到意外。 徐渭不意外,徐行却很意外。 因为他发现,向来藐视礼法,行事疏狂的叔父,面对那块墓碑,竟罕见地流露出伤感神色。 徐渭没有转头,只是叹了口气,意味难明地道: “可笑,的确可笑。但这其中的可悲,阿行,你又能否体会得到呢?” 说完,徐渭便将那块残破墓碑,插进土里,也算是聊表心意。 而今看到沈一石这般模样,徐行记起当年旧事,方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叔父所说的可悲,究竟是什么意思。 墓主不知道这些话是放屁吗? 他当然知道。 可还能如何? 这种千方百计、竭尽所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管情况如何,怎要多做一点,以求万全的悲凉…… 岂不恰如现在的沈一石? 徐行本不是瞻前顾后的人,以他的心性,本自空手而来,何妨空手而去,能肆意妄为,大闹一场,就算不枉此生了。 只是这些年来,在此世颠沛流离,他也终究有了至亲,有了好友,有了徒弟…… 牵挂越多,徐行对沈一石的心情,也就越感同身受,他没说多的,只是沉声道: “沈老板放心,这事我管了。”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其中所蕴含的坚定意志,沈一石完全感受得到。 而且,虽然沈一石不提,但徐行内心深处却无比明白一件事。 沈一石之所以要用命去给朝廷交代,既是为了报答那位杨公公的恩情,也是为了给他徐某人遮掩。 更何况,这件事的,也是因为他徐行通过杀官的方式,强行将东南矛盾引爆。 ——换句话说,若沈一石因此事而身死,那他徐某人,也算是其中的一个推手。 徐行也知道,浙地改稻为桑是一步死棋,更知道若按原本发展下去,沈一石早晚是个死字。 毕竟,这位豪商实在是接触了太多内幕,又势单力薄,无论是哪一方,都不能见他安生活下去。 而且,正如沈一石所说,无论是因何缘故,他这一生也的确是为虎作伥,作恶多端,死不足惜。 徐行更知道,就算再选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 但不悔,却不代表徐行心里不憋屈。 如果不是世事所逼,时局所迫,沈一石以及那些监牢里受难的百姓,乃至许许多多的良善人,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来? 那些幕后推手,造下这般恶业,却仍是高高在上,道貌岸然,还要个什么狗屁交代?! 想到这里,徐行心中那股突破宗师后的喜悦,已荡然无存,因为他从中深切领悟到一个道理。 ——这世上有很多问题,以他的拳术,还无法解决。 徐行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手握石镜的他,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知道宗师的渺小。 这不过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但他也是人,终究会因自家成就,而有些许自得。 现在,就连这些许自得,也被残酷现实给抹杀干净了。 好在,徐行从来不是个愿意认输的倔强性子,这种挫折,反倒将他的斗志、战意、狂放尽数激发出来。 他如今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变强、变强、变强! 宗师办不到的事,那就成了武圣再来办,如果武圣还办不到,那就成了人仙再来办! 就算总有无奈,人越强,这无奈也就会越少! 徐行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藏在心底,就像是大鹏振翅欲飞之前,也要积蓄风势。 所谓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是也。 可一旦积蓄足够,徐行势必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什么叫做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两人做好君子协定后,沈一石一擦眼泪,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文尔雅,丝毫看不出来刚才那副情绪激动的模样,缓缓道: “踏法,刚才那些只算是我的一些心意,接下来这个东西,才是我真正想要交给你的。 你可知道,昔年的武当山旧事?” “哦?” 对这段往事,徐行自然是了若指掌,直接道: “师父曾说正德帝当初广发御武令,册封天下门派为忠勇武集,就是想要一统江湖势力,广纳拳术,成就千古唯一的‘武皇’。 武行中人虽不愿意,也只敢百般推诿,不敢明面上违逆圣意。 唯有一个武当山,断然拒绝。 正德帝便调集神机营将士,动用了数千将士,千余挺火铳,八十余门野战大炮,炮轰武当山。 数日夜的激战,这座曾经名扬天下的武道圣地烟消云散,可神机营也损失惨重。 武当掌门姚莲舟被众位长老送了出去,与当初的宁王朱宸濠合流一处,掀起了宁王之乱。 最终还是心圣王阳明出手,在战场上悍然击杀了号称“天下第一人”的姚莲舟,才终于平定动荡,制止了这场叛乱。” 沈一石颔首道: “不过,也正是此战,令朝野上下明白了成规模的拳师群体,究竟能造成多大破坏,从而派出宫中高手摸底江湖,写成一本《武知录》,以做警惕。 但,这都并非正德帝一开始的真实目的。 武当之罪有二。 其一,他们用丹鼎之术炼制的火药与机关术结合,造出了不输给神机营三眼火铳的军械,虽然规模尚小,毕竟已动摇国本。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你该知道,正德帝也是一位极其罕见的拳术宗师。 对他这种权倾天下,武功盖世的人来说,这个世界上值得追求的东西,已经很少很少,所谓‘武皇’,不过虚名而已。 他真正想要的,是一条由人而仙的武道。” 徐行眸光浮动片刻,接口道: “你是说,三丰血经?” 三丰血经,乃是武当开山始祖,张三丰张真人一百二十岁时,有感于仙道难寻,丹道难成,便发大愿心,以自身精血写就。 据说其中备述丹道之秘,谁能参破其中真谛,谁便能成就无漏人仙之体。 沈一石嘿笑一声,不由得感慨道: “正是三丰血经,只可惜,正德帝拳术修为虽高,仍是不能理解姚莲舟的境界,令他携带血经走脱,最后闹出个天翻地覆的动静。” 他转过头,凝视徐行,一字一句地道: “我要送给你的,正是这两本血经。” 说着,沈一石从袖中便取出两本发黄的抄本,徐行翻开第一页,血写的真经正文扑面而来。 真人精血也未能敌过漫长时光,那密密麻麻的暗红字迹,有些褪色。 可徐行仍是能够感受得到那笔意、笔锋之间,留存的深邃意志。 饶是以他的心境和定力,都不由得身子一震。 要知道,光是半具达摩遗体,已能在江湖上掀起无数血雨腥风,惹得转轮王这种宗师级强人出手,何况是完整的三丰血经? 这武叩仙门的大秘密,谁人不想一探究竟?! 第十五章 赶赴台州,风浪已至(6300) 徐行皱眉道: “可当初那一战,王阳明不是向全天下人宣布,姚莲舟纵死不从,已将血经销毁吗?以他的身份,何必为姚莲舟作假。” 沈一石微笑道: “武当乃本朝国教,岂会轻易作反,还不是因为正德帝生了不该生的觊觎之心吗? 王守仁毕竟是个讲道理的人,自觉理亏,有些事便不会说破。 更何况,光一个达摩遗体,已在江湖上掀起无数风波,若三丰血经的消息再传出去,天下又会如何动荡? 所以,他选择了帮助姚莲舟,完成这最后的遗愿。 其实早在姚莲舟参加宁王之乱时,便已将三丰血经交给了那些武当遗孤们。 而这件奇物,也是我父亲机缘巧合之下,才从一个老人那里得来的。” 瞧着徐行的惊讶表情,沈一石却只是感慨一声: “那是大灾之年,这人说想要凭拳脚,在我家谋个护院的位子,我父见他年纪大了,还带着个孩子,于心不忍,便给了他两斗米。 那人便给了我父这两本血经,以作报答,并讲述了这个故事。 我父只当是玩笑话,并未在意,可我却留了心。 四方查探之下,才发现,这竟真是传说中已遗落世间的神经。” 徐行听到这里,不由得感慨一声: “任是什么重宝,也比不得性命珍贵。他应该明白,若是无缘丹道,这所谓仙宝也与废纸无异。 话是如此说,可此人能如此果决地割舍血经,足见性情如何,果然有武当道人的风范。” 说完,徐行忽然想起一件事,又问道: “皇帝老儿喜好道术,已是天下皆知,反正这东西留在你手中,也当无甚大用,何不直接献上去,图个荣华富贵?” 沈一石哈哈大笑,摇头道: “经商一事,最重时机。若是时机不对,十分的货,便只得五六分、甚至是三四分的价钱,时机若对了,哪怕是一分货,也能卖出十分钱。 我将血经留在手里,正是为了等待时机,若时机合适,这两本破书就不只是卖钱了,指不定能换一条命下来。” 听到这话,徐行立马意识到,沈一石原本是打算,将这两本血经留给那名女子,在危机时候上承朝廷,用以保命。 明白这点后,徐行心头的渴望马上淡了下去,他虽然也很想见识一番这种仙宝,却实在不愿强人所难。 更何况,现在徐行有石镜在手,这血经对他来说,也未必就有那么重要。 念及此处,徐行站起身来,握住沈一石的手,将那本血经还回去,正色道: “沈老板既有打算,何必坏了时机呢,不若留着吧,而且……” 徐行挑动眉梢,平淡却坚定地道: “哪怕没有这血经,人仙之道,我也未必不能成。” 这还是沈一石第一次,在徐行身上看到少年宗师该有的傲气与自信,这种昂扬向上的奋发之意,实是令人心神往之。 短暂沉默了会儿,沈一石又苦笑道: “踏法,不要误会,我给你这两本血经,也有自己的打算。 本朝这位嘉靖帝,表面上虽然沉迷于求仙问道,却是个极重实利的性子。 不然,他也做不出改稻为桑这种事。 这本血经在他眼中,到底价值几何,能抵得上多少白银,还是未知数。 但你,却比他更值得信任,交给你,我放心。 而且,就像你说的……” 说到这里,沈一石的目光也锐利起来,他轻笑一声,斩钉截铁道: “你徐踏法有自己的规矩,我沈一石也有我的规矩。 沈某人虽然不才,但此生行商,却从不做欠账的事。 你既然答应了我的请托,那就请收下这两本血经。” 徐行看着沈一石的坚毅面容,没说话,重重一点头,接过了他从袖笼里取出的两本经书。 沈一石站起来,朝徐行郑重躬身,抱拳,行礼。 做完这一切,他又道: “踏法,我的事,不会现在就发,你大可先去做你想做的事,有需要的话,我会让人来联系你的。” 徐行只说了四个字。 “随叫随到。” 事情谈妥,沈一石也不废言,当即转身,推门而去。 舍去一身珍宝及随从后,孤身上路的他,反倒是步履轻快,像是甩开了某种负担,越显潇洒从容。 徐行凝视着他离开的背影,过了良久,才一叹: “真奇人也。” 感慨完后,徐行也不急着研究这两本血经,而是推开门,朝演武场走去。 沈一石这般姿态,已令徐行明白,这东南变局果真近在眼前。 连一介商贾都能嗅到如此气息,那些正处在风口浪尖的大人物们,还能体会不到吗? 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有所动作的。 想到这里,徐行忽然感觉筋骨一阵发痒,他来到演武场,对齐大柱招招手。 齐大柱收了手上拳架,快步跑来,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疑惑道: “师父,怎么了?” 徐行吩咐道: “收拾东西,再问一问这些兄弟,有多少愿意跟咱们走的。愿意走,就一起上路,不愿意再冒险的,就发一笔遣散费,好聚好散。” 齐大柱知道这位馆主师父,向来是不鸣则已,一鸣就要惊天动地的性子,有些兴奋地问道: “师父,咱们去哪儿?” 徐行轻描淡写道: “去台州,杀倭寇。” 他转过头,眺望远方,仿佛已跨越了数百里的距离,看见了台州的光景。 台州。 厚重的森寒铁云聚在天幕上,凝若高城雄岳,雷霆怒啸,青白交加,纵贯天地。 这场大雨,已经足足下了四天。 这四天,各地书信交流极其不畅,官署只能不断派出更多人手,以求尽快恢复与沿海诸城的通讯。 所以,不断有人捧着一封封急报进来,也不断书办从中走出,急匆匆地奔向各处。 在这种热火朝天的忙碌气氛中,却不见有混乱,一派井然有序。 因为,他们的主心骨,浙直总督胡宗宪,正亲自在坐镇于签押房的大案前,翻着各路急报。 一名瘦削文士就在这时跨过门槛,踩着湿漉漉的脚印,进了签押房。 他穿着粗布长衫,胸膛裸露,束发却不别簪,面容清癯,满身疏狂气,与这规矩森严的公门重地格格不入。 可这人一路走来,却是畅通无阻,沿途官兵纷纷朝他敬礼,文士也只是微微颔首,略作回应而已。 踏进签押房的大门,看着胡宗宪峻肃的面容,他两步走到案前,扬声问道: “我才回来就听说,马宁远从台州大营调兵去了淳安、建德,还是戚元敬亲自出马,才把兵带回来? 谁给他签的调令?胡汝贞,这事你不管?” 文士瞧着像个秀才,口气和架子却大得吓人。 哪怕是面对胡宗宪这位被朝野上下视为东南柱石的浙直总督,他说起话来也毫不客气。 胡宗宪并不恼怒,只是收起手上急报,久久不语。 文士见他不说话,一掌拍在案桌上,发出“啪”地一声,他凝视着胡宗宪的眼睛,继续道: “这件事你不管,那‘改稻为桑’,你还干不干?” 胡宗宪抬起头,放下手中公文,长叹一口气: “文长,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做派?你既然有话,不妨直说。” 这位清瘦文士便是胡宗宪最为信任的幕僚,徐渭徐文长。 徐渭径直说了下去。 “你若是不愿做这事,就得摆出个态度来,若再这样和稀泥,东南大局倾覆,只在旦夕之间。” 胡宗宪皱起眉头,心思电转,忽想起一事, “象山那边,已有变故?!” 徐渭冷笑一声。 “内忧,必招外患。” 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胡宗宪。 “线人来报,朱婆龙正在倭奴国集结势力,号令三十六船主齐聚,只怕也是得到了东南民怨四起的消息,准备趁虚而入了。” 胡宗宪接过书信,一目十行地扫过一遍,忍不住复述了一遍徐渭刚才的言语: “内忧,必招外患啊。” 徐渭颔首,沉声道: “朱婆龙是纵横海上的拳法宗师,手下又有一众倭奴武士、剑客相助,若是决心一战,戚元敬毕竟兵力不足,未必能守得住海口。” 徐渭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胡宗宪,一字一句地道: “我知道,你是想将‘改稻为桑’再拖一拖,慢慢来做,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余地了。 若在此时,因此事激起民愤……” 胡宗宪了然,感慨道: “后果不堪设想。” “不堪设想?!” 徐渭摇头,嗤笑道: “有什么‘不堪设想’的? 无非是浙地大局倾覆,沿海边防彻底糜烂,东南彻底沦为朱天都的予取予求,肆意劫掠的猎场,再来一场宁王之乱罢了。 他都打出建文帝后裔的旗号了,想做什么事,还用猜吗?” 徐渭指了指胡宗宪,又指了指自己: “你胡汝贞大不了一死殉国,我徐文长本就是一介布衣,顺势从贼,朱天都难道还会拒绝?” 徐渭顿了顿,又道: “到那时,你不用再夹在清流和严党之间,两头受气,还能赢个身后名,倒也落得一身轻松。” 胡宗宪听到徐渭口中轻飘飘的“无非”时,眉头紧锁,等听见“大不了”后,却是笑了出来: “以你徐文长的才识、名头,真去从贼,朱天都定要将你奉为上宾。 若真有那天,你便来我坟头,敬一杯酒吧,也当全了咱们这段情谊。” 说着,胡宗宪已站起身来,徐渭却又摇了摇头: “只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胡宗宪奇道:“怎么,你也想跟我一起殉国?” 徐渭正色道:“以你胡汝贞的身份,若是落到朱天都手里,只有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哪里还找得到坟头?” 胡宗宪一愕,哈哈大笑。 “文长既还能笑谈,我便放心了,有何良策,请直言罢。” 徐渭也收敛起戏谑神情,肃然道: “攘外必先安内,在此紧要关头,我们必须收束力量,决不能再激起民愤,更不能引发民变。‘改稻为桑’要立即喊停。” 胡宗宪那张消瘦憔悴的脸上,现出决然神采,斩钉截铁道: “好,就这么办。” 虽然知道,叫停‘改稻为桑’便是忤逆圣意,但在该做决断之时,他仍是没有丝毫迟疑。 徐渭又道: “朱天都手下大拳师众多,皆能生撕虎豹,快逾奔马,朱婆龙更是生机固锁,调和五内的拳法宗师。 以前只是僵持,倒还好说,若要真刀真枪地干一场,少不了要再请些帮手。 最好是宗师级数,不然也要是巅峰大拳师。” 胡宗宪忧心道: “浙地武风虽盛,拳师虽多,但这种人物又岂是轻易可得。” 不过很快,胡宗宪便反应过来。 徐文长从来不说废话,他既然提出问题,必然有合意的人选,而今摆出这副姿态,怕是那人别有所求。 想明白后,胡宗宪摇头: “文长,你若有认识的拳法宗师,不妨引荐一番。无论他要什么,我都尽力满足。” 徐渭直言道: “我有一小侄,虽未成宗师,却也是四炼大成的大拳师,或可相助。” “你的小侄……?” 哪怕极为信任徐渭,胡宗宪还是忍不住感到荒谬。 “你不过刚过而立之年,你这侄儿怕是才年及弱冠吧,年及弱冠的大拳师?为何我从未听闻?” 胡宗宪眼中满是狐疑,他乃浙地总督,自然少不了跟武行打交道,对当地那些颇具名气的拳师们也多有耳闻。 可即便他在心中翻遍了那份熟记于心的名单,却也找不到一个人与之对应。 徐渭微微一笑: “我这侄儿学的乃是北拳,四岁练拳,十三岁便已出师远游,北至京津晋冀鲁,都曾徒步硬打过一遍,还在关外练过几年拳术,跟蒙古鞑子面对面干过几仗。” 徐渭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胡宗宪的目光却有了变化。 他虽是进士出身,却也实是文武兼备之才,极为熟稔武行掌故,自然明白这几个地方,都是武风盛行之地,高手如云。 至于西北塞外的蒙古人,更是笼罩在整个大明王朝头上的阴影。 可徐渭的侄儿,竟然能够在打过北方武行后,还深入蒙古人的老巢练拳,跟这群鞑子干仗? 本朝上一个孤身打过北方武行,且深入塞外练拳的人,还是当今圣上的生死之交,后军都督府左都督,位极人臣的陆炳陆大人。 当年壬寅宫变之后,嘉靖帝便想要探清江湖虚实,摸底各地武行高手,重编正德帝的《武知录》。 负责摸底北方武行,或者说独挑北方武人的,便是刚过而立之年的陆炳。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时,俺答汗威临京城,也是这位陆大人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正是其人一力扫平城中动乱,并单骑出关,纵横驰突,惊扰蒙古本阵,才让城外的数万流民有机会进城避难。 因多次救驾有功,武行便尊称其为“擎天保驾”。 按徐渭的说法,他这个侄子,岂不是下一个“擎天保驾”陆文明? 胡宗宪忽然想到,前几年北方有个传得沸沸扬扬的年轻人,好像就被称为“陆擎天第二”? 他一拍桌子,恍然道: “原来,那位北方人屠徐擎道,是你侄子?” 徐渭没说话,只是傲然一笑,说不出的自豪。 胡宗宪忍不住问道: “你这侄儿既有如此拳法,怎不早说?如此英才,不能为国出力,岂不可惜?” 说完,他又搓着手,一脸兴奋。 “文长,你还真是给了我个惊喜啊。” 整个浙地都知道,胡部堂是个不苟言笑的肃然性子。也只有在徐渭这位元从老人面前,他才会如此自然地流露出情绪波动。 徐渭摊手,坦然道: “他这个人,天生无拘无束,不耐官场规矩,若真个投军,定要惹出天大的事来。 不过,以他的性格,若是台州将有大战,只怕也是坐不住的。” “他在何处?” “人在淳安。” 胡宗宪颔首,雷厉风行地一挥手,下令道: “既然这样,便下去准备吧。通告各知府,东南将有大战,暂缓‘改稻为桑’之事,全力备战。 朝廷若有责罚,自有我这个浙直总督一肩担之。” 说完这一切,胡宗宪又叹口气,感慨道: “好在,来的只是一个朱婆龙。” 徐渭则正色道: “这些年来,三十六船诸事皆由朱婆龙打理,此人也绝非等闲之辈,不可小觑。” 胡宗宪摆手笑道: “这个我当然明白,只是比起朱天都,他的火候还是浅了些。 若非这位宝龙王爷近些年来,都因伤势而深居简出,只怕咱们这台州大营,早就撑持不住了。” 徐渭这才终于颔首,认可道: “这倒是实话,但咱们也要做好准备。 毕竟,以朱天都的性情,若真是重伤垂死,只怕早就出来兴风作浪,要闹个天翻地覆了。 他既然甘愿蛰伏,就说明他的伤势还不算太严重,仍有复原之机。” 胡宗宪沉重点头。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大喊: “这里有徐渭徐文长大人的家书!” 徐渭一听到家书两个字,就觉得有些不妙。 他知道以徐行的性格,如果没有天大的事,绝对不会主动给自己发信,立即让人把信拿了过来。 拆开信封,徐渭只粗略一看,便眉头紧皱,越看越是神情古怪,到最后,更是忍不住长叹一声。 胡宗宪奇道: “文长,出了何事?” 徐渭转过头来,用一种意味难明的语气,缓缓道: “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 好消息是,咱们的后患已经被人给解决了。” 胡宗宪还没来得及展露笑颜,就听到徐渭接下来的话。 “坏消息是,郑泌昌和何茂才,都死了。” 胡宗宪豁然起身。 “嗯?!朱天都亲自出手,刺杀了他们?” 徐渭含糊道: “不是朱天都,是岳蹈海的徒弟。 三天之前,他冲进杭州城,劫了臬司衙门的监牢,放出了那些被冤枉的百姓,又冲到沈一石府上,杀了何茂才和郑泌昌。 杀完人后,他就带着那些百姓离开了杭州,逃进山野里了。” 胡宗宪的思维何其敏锐,当即就捕捉到徐渭话里的重点。 “郑泌昌、何茂才,怎么会在沈一石的府上?” 徐渭看了看左右,凑到胡宗宪身旁,低声道: “据说小阁老有信给他们,让他们毁了新安江大堤,水淹九县。然后沈一石便可以趁机低价收购良田,直接开始改种桑苗。” 胡宗宪听得怒火暴涨,一拍桌子,大喝道: “混账!” 徐渭有些心虚地缩了缩头,没说话,但胡宗宪如今也没心情观察自家幕僚,下令道: “速速派那个裕王府的谭纶去杭州,辅助马宁远,不要弄出乱子,还要派人去找戚继光,让他加紧防备。” 等到左右都离开后,胡宗宪才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徐渭一眼。 “说吧,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写成了你的家书?” 徐渭答非所问道: “汝贞,郑、何二人敢做此事,那是死不足惜。为今之计,是要尽快在严嵩再派人下来掣肘前,将浙地,乃至整个东南,都握于手中,方便统合力量。” 说完,他又感慨一句: “快刀斩乱麻,以点破面,撬动整个东南局势巨变,真是好计。” 胡宗宪品出味儿来,眼神凌厉。 “文长,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徐渭抬起头,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掷地有声道: “我虽没有安排,却也愿担此责,海寇事了,你胡汝贞想怎么处置,我徐文长都别无二话。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顾念严嵩的恩情、顾念皇帝的看法,你顾得过来吗?!” 胡宗宪愣在原地,徐渭却已拂袖而去。 他刚出门,就看见信使翻身上马,正准备赶往象山海口,给戚继光送信,便嘱咐道: “到了象山,告诉戚继光,东南掣肘已去,不需再有后顾之忧。 只要他再坚守些日子,部院里便能抽出手来,调集更多兵马援助象山。” 信使重重点头,在雨中纵马飞驰而去。 —— 象山城,一处小院内。 一个瞧着约莫四十来岁,面白无须,体格健壮,只披了身布衣的男人,正摩挲着下巴,观察这处院落。 院子里并未铺设地板,泥土却是极为坚硬,即便雨势瓢泼,地面上也溅不起半点泥水,简直像是生铁铸成。 这是有人在此处练功,硬生生踩出来的异象。 院墙石皮剥落,遍布深邃痕迹,宛如刀劈斧凿而成,条纹攒簇,形成八个形态各异的离奇神像。 这八尊神像虽只有模糊轮廓,却依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压迫力。 忽然,小院大门被人拉开,一名全副甲胄的将军走了进来。 他头盔上簪有一朵斗大红缨,红中带黑的披风在风中狂舞,正是台州总兵戚继光。 戚继光一见那人,便忍不住惊呼道: “左都督?你怎会来此?” 陆炳转过头来,朝戚继光笑了笑: “元敬,别来无恙?” 第十六章 四海第一寇! 戚继光一个箭步冲进小院,反手拉上门,才压低声音,诚恳道: “近来海乱四起,象山或有大战,左都督孤身犯险,实在是有些……” 说话间,戚继光也不由心惊,他这些年来沿海统兵作战,领略天象变化,感悟万军煞气,自觉拳意精神大有长进。 却不料,纵然与左都督近在咫尺,也没能察觉分毫。 戚继光忽然有些忧心,左都督能做到这一点,那朱天都呢? 他们自以为固若金汤、天衣无缝的防线,当真没有疏漏吗? 陆炳见戚继光这般谨慎,失笑道: “我出京城的事,只有圣上和吕公公知道,你不必担心。” 戚继光还想再说,陆炳抬掌,止住他的话头,挑眉道: “若是没有海乱,我来干什么? 朝中清流和严党虽然闹得不可开交,毕竟还有圣上把持,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我一个练把式的武人,留在那里有什么意义,还不如来你们这儿,做点实事。 再说,俞虚江跟我是过命的交情,他那个阵法,也是在这里弄出来的,我当然要来看看,你们到底搞得怎么样了。” 听到俞虚江这个名字,戚继光默然片刻,朝陆炳抱拳行礼。 “左都督高义,戚某佩服。” 俞虚江,本名俞大猷,乃是戚继光的军中前辈,他们两人都是在战阵中厮杀出来的拳术宗师,并称“俞龙戚虎”。 但这位俞龙其实已殒命于一次拳法实验中。 陆炳长叹一声: “克制宗师拳势的阵法拳术啊,普天之下,怕也只有他俞虚江敢想敢做,还敢为之付出生命了吧。 他的遗体,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戚继光默然片刻,沉声道: “俞大哥的意思是,让我们留着他的身体,不急着埋葬,好仔细观察,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陆炳不觉愕然,良久,才摇头叹道: “这个俞虚江啊,历代宗师之死,多半是因为试验拳术,他又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何必急于求成……” 他唏嘘道: “这个道理,还是他教给我的。八年前,我欲探寻武当拳术中的‘血门商曲’之秘,出了岔子,所幸俞虚江在旁,才得以保全性命。 即便圣上垂怜,准我尽取宫中珍宝,又得某件神物相助,我也足足用了八年,方能恢复旧观。 可他自己怎么就,唉!” 陆炳所言,实是武道上的至理。 每一门成熟的拳术,在修炼时都有极多的禁忌,以及相当繁琐的步骤,而这些注意事项,全是前辈们用生命换来的教训。 俞大猷虽为宗师,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无到有,开创出一门克制宗师的拳术阵势,也实在是有些异想天开 戚继光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可他还敏锐捕捉到了陆炳话中的另一个信息。 既有这般神物,怎么…… 难道东南还不够乱,还不值得付出吗? 虽然明白陆炳在当今圣上心中的分量,是十个百个俞大猷也无法相比的,但戚继光还是忍不住心生波动。 他皱起眉头,肃然道: “左都督也该知道,东南情势紧急,外有海寇作乱,内有天灾人祸,叫俞大哥如何能不心急?” 陆炳哑然。 久在中枢的他自然明白,东南局势混乱至此,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受到了朝中党争的影响。 某种角度上说,害死俞大猷的,不只是拳术,也不只是东南海寇,还有朝中激烈的斗争局势。 实则陆炳来此,也是考虑到“改稻为桑”可能导致的东南民变。 他曾向嘉靖帝上书,希望能暂缓此事,却被严世藩驳回,好在圣上也知道朱天都的厉害,故而准许陆炳孤身出京,赶往台州。 这其中,嘉靖帝也有施展制衡之术,要陆炳盯着点严党,不要太过火的意思。 当然,这些朝堂斗争的内幕,就不方便给戚继光透露了,陆炳只能长叹一声。 “元敬所言不虚,只盼你我在此,能承虚江遗志,平定东南吧。” 见陆炳如此表态,戚继光虽还未能完全放下芥蒂,心情还是为之稍宽。 朝野皆知,这位统帅锦衣卫的后军左都督,亦是一位成名多年的拳法宗师,放眼天下都难寻敌手。 若非陆炳不好浮名,且久在西苑,深居简出,只怕“朝中拳术第一”的名头,还轮不到严世藩头上。 戚继光对此的感触,远比一般人要来得深刻。 这不仅因为他自己也是一名拳法宗师,还因为他曾真正见识过,陆炳出手的模样。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令蒙古大军兵临京城时,戚继光正是负责守卫京师九门的总旗牌官。 当初年纪弱冠的他就站在城门楼上,亲眼目睹陆炳单骑出城,领百余亲卫,直袭蒙古军本阵,纵横驰突。 那种挡者披靡,鬼神辟易的神武之姿,令戚继光实是心驰神往,仰慕至极。 如今再见,戚继光只觉陆炳风采不减当年,甚至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有这等人物相助,象山海口当可稍安。 陆炳又望了望那墙上痕迹,问道: “这是当年武当南岩重宝,半在山崖半在天的龙首石吧,昔年一战,此物坠落深谷,没想到竟然辗转至此。 以武当蕴养数百年的道门神韵,祭炼佛家的八部天龙拳意,也算奇思妙想了。 朱天都这个龙王爷,真有如此可怖?连俞虚江这等人物,都要寄希望于一个莫名其妙的阵势?” 戚继光听出陆炳言语中的不以为然,眉毛抽动,苦笑一声: “老蛟欲升天化龙,自然要八方天将合力来阻……” 本朝皇帝崇道,而陆炳久在西苑当值,自是见多了装神弄鬼的道士,所以他一听到这种话就头痛,便开口制止道: “左右这人已深居简出多年,指不定也是像虚江和我一般,因试验拳法而身负沉疴,暂时不足为虑。” 戚继光颔首,表示认可。 正如方才陆炳所说,历代宗师之死,多半都是因为实验拳术。 毕竟走到这一步的拳师,哪个不是万中、十万中,乃至百万中无一的天纵奇才? 哪怕已然身为宗师,这些天之骄子也无法满足,更不会停住向前攀登的脚步。 ——如果没有这样的意志,他们也不能凝聚属于自己的宗师拳势。 但这条武叩仙门的断头绝路,实在是太过艰辛,一个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就比如他戚元敬,哪怕有俞大猷拿命换来的诸多珍贵经验、资料,仍是在这条路上走得磕磕碰碰,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暗伤。 而且这条路,走得越远,就越要往人体最精微处探寻,也就越是凶险。 以朱天都的几近天下第一的拳法,只要行偏踏错哪怕一点半点,都会是大问题。 陆炳摆摆手,轻描淡写道: “我就先擒了他的义子,探探这老龙的虚实吧。” 戚继光颔首,笑道: “若朱婆龙这次真敢贪功冒进,有左都督相助,定叫他有来无回!” 陆炳却没有丝毫振奋之意。 以他的身份地位、拳术武功,对上一个后辈宗师,纵然胜了,也有以大欺小的嫌疑,根本不值得称道。 陆炳心中敌手,只有那位高居《武知录》榜首,拳术登峰造极的“天下第一反贼”。 他没说话,只是看向院墙上那如怒如浪的痕迹,回忆老友的形貌,怔怔出神。 雨下得越发大了。 距城百里外,浪涛怒卷如龙。 正午晴空被浓云堆成铅灰,豪雨乘着狂风,扑向滔滔渺渺的海面,激起千倾浪涛,翻涌无穷,浪头来回卷扫,或深陷成渊,或排空而起,旋起旋灭。 从天上往下看去,却可见有一粒小如芥子的微物,在汹涌海浪间颠簸摇晃、起伏不定。 那是一艘小船。 船上载着二十多名披着黑衣的身影,一名大汉独立舟头,望向汹涌海面,目光桀骜。 这些黑衣人的衣袍都已湿透,紧贴身躯,勾勒出兵刃的凶恶轮廓,尽显肃杀。 光看这些人在如此凶恶的风暴中,还能稳住颠簸的身子,不被甩入海中,就知道他们人人都有着极深厚的拳术功底,至少都是一次炼身的大拳师水准。 可哪怕是大拳师,想要跟如此恶劣的天气对抗,还是显得过于勉强,已经有很多人面色发白,手足虚弱。 忽地,船身又一个颠簸,一名黑衣人因消耗心力过度,再难维持桩功,被浪头卷动,他周边的同伴想要伸手,却也慢了一步。 眼看着这人就要掉进海里,一条肌肉虬结,筋络凸显,宛如铜浇铁铸而成的手臂,伸了出来。 那只手洞穿天地雨幕、扯开奔涌浪潮,准确地拎起了那黑衣人的衣服,将他捞了起来。 “回去之后,从马步开始重新练起吧。” 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雄浑嗓音,冲破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的声音,响彻在每个人耳中。 这些完全有资格在岸上开宗立派的大拳师们,在听到这个声音后,竟然人人脸上,都浮现出完全的崇敬神色。 被他救下那名黑衣人,更是羞愧低头,无地自容。 此际,雨势更大,滂沱豪雨随着呼啸烈风,狂暴砸入汹涌激荡的海面之中,汇成一股滔天巨浪,往四面八方席卷滚荡。 天与地之间的距离仿佛骤然缩短,留给人间的便只剩一条夹缝。 在这逼仄而狭小的天地夹缝中,众生本该俯首,以示对自然伟力的敬畏。 但在船头,还有一人袒露胸膛,承受着暴浪狂涛的拍打,傲然挺立。 他便是朱天都义子,“四海鳄神”朱婆龙。 又经过数次大潮席卷后,这艘小船总算是靠近岸边。 由于这些天来雨下得太大,潮水涨得太凶,明军离岸最近的哨所,也后撤了一里,是以他们的到来,并未引起任何军士的注意。 但,还是有人发现了他们。 一声赞许洞穿天地雨幕,响彻众人耳畔。 “以一艘小船横渡狂潮,还能保得众人尽皆无恙,这些年来,我儿的拳法武功,果然见长。” 朱婆龙目光惊骇,浑身汗毛竖立,猛然扭头。 惊雷横空,划破铁幕般的云层,朱婆龙可以清晰地看见,一条黑影在海面下浮动,倏忽而来。 再一晃眼,那黑影已越过五六丈的距离,来到自己身前。 一具修长身躯破水而出,却是个身披灰袍的高大男人。 那人看上去约莫三十许,肌肤柔软细腻,有一种久不见阳光的病态苍白,像是话本小说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可他的面容却颇为宽阔,棱角分明,薄唇抿成一线,显出过人的果决,双目幽暗,像是两座直抵渊海深处的归墟洞口,有种摄人心魂的魔性。 在这男人身后,飓风肆虐纵横,海潮翻涌,浊浪滔天,巍峨如山岳升腾,衬得他像是化成人形的龙王爷,一动则兴风作浪,翻江倒海。 朱婆龙深吸一口气,拱手,垂头,强抑心头震动,嗓音却还是有一丝颤抖。 “义父,您老人家怎么会在这儿?!” 对他这种宗师来说,这是极不可思议的表现,足见其人心灵受到了多大冲击。 朱婆龙虽还能勉强维持住镇定,可他身后那二十多名大拳师,在看见这人的一刹那,已心头巨震,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口呼龙王万岁。 如果说,他们面对朱婆龙,是对待强者的崇敬,那面对这人,就完全是供奉神明般的虔诚。 方才登岸时,这些大拳师们,都没感觉丝毫有人泅水的痕迹,也就说明一件事。 这个人,是从海底步行上来的! 从海底走来,居然比他们坐船还要快! 这不是龙王爷,什么才是?! 朱天都一振衣袍,雨点纷纷弹射出去,纵使雨势铺天盖地,也不能沾染其身,宛如神话传说中的辟水神通。 他转过头,望向许久未见的义子,语声平淡,却有种高深莫测的意味。 “我昨日偶有所感,料想应是你会遇上凶险,便赶来了。” 朱婆龙眉头一皱,疑惑道: “怎会如此?浙地苦朝廷久矣,民心渐失,东南武行的高手,大半已在暗中投靠我们。 俞龙已死,难道就靠一头戚虎,就能挡住我和这么多大拳师?皇帝还排了高手来此?” 朱天都一笑置之。 “我既已至,便无所谓了。” 这话中满是不可一世的气概,但从他口中道出,却没有丝毫气焰嚣张、仗势凌人之感,反有种理所当然的味儿。 这便是“四海第一寇”的气魄。 朱婆龙沉重点头,又低声问道: “义父,那您的伤势……” 身为继承了朱天都全部拳术的义子,朱婆龙深刻知道,自家义父的伤势究竟有多沉重。 六年前,东南一战,参与围攻朱天都的足足有三位宗师。 出身行伍的俞大猷、一位东南本地的老宗师、以及那位来自宫中的司礼监掌印,吕芳吕公公。 朱天都虽以“忽雷架翻天手”强势格杀了那名气血衰颓的老宗师,一度将俞龙打至重伤,自己也被吕芳以一记“雷公击鼓”的重手法打中胸膛,只能扬长而去。 此后六年,朱天都虽因此战,在拳术境界上大有精进,跻身“不见不闻而知”的上乘境界,可身躯上的伤势,却始终未能恢复万全。 这也是为何,六年来,这位宝龙王爷都深居简出,将三十六船诸事都交给自家义子打理。 朱天都抬眸,目中灿然有神,悠悠道: “于我而言,这并非伤势,而是昔日一战未尽全功之因果,也是武道上的大关隘。 我近来有一得,欲要破关,便须得有舍弃一切、粉碎一切的大决心。 这些年来,我就是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太重,才困顿于此,其实,这是根本不必要的事。” 朱婆龙凝视着这个全天下,自己最崇敬的男人,喉头滚动,欲言又止。 朱天都只是抬起头,望向远方风暴,感慨道: “易经有‘风虎云龙’之说,今日风势极盛,气象绝佳,正好送‘戚虎’上路。” 到头来,朱婆龙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恭敬道: “义父亲自出手,戚元敬纵死,也该无憾。” 第十七章 雷火铸身,炼皮极境!(5400) 淳安与台州相距数百里,可由于暴雨连绵,道路不畅,真要赶去,只怕要走近千里路。 以徐行的拳术境界,若是孤身上路,昼夜奔袭,这段路程还算不得如何。 但他毕竟还带着一批学徒,虽说是轻装简从,还是不免慢了些。 当初被徐行救出监牢的三十八人里,能够正常行动、练武的三十人,竟然都选择了跟着他一起上路。 再加上随行的细雨和齐大柱,还有沈一石送来的四个护院教头,他们这一行人的声势委实已不算小。 好在徐行所选路径多在山野,才并未引起多少关注。 这些天雨水实在太大,裹着泥浆冲落山坡,汇聚成洪,已将山林间的蜿蜒小路尽毁。 众人只能顺着峭壁陡立,怪石嶙峋的青岩往上爬,山径更是绝险逼仄,雨水如瀑,从四方拍来,撞击山壁,碎成濛濛白雾,遮蔽视线。 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不外如是。 稍不留神,脚步一颤,身子就要滚落山涧,摔个粉身碎骨,四分五裂。 这三十个汉子虽然都自负勇武的人物,攀登这种险峻山岭时,也是个个满头大汗,手脚发麻,大口喘着粗气。 那四个教头也是面色发白,平日里稳如磐石的桩功架子,都有些微微僵硬。 只有经过了一次生死历练,隐约摸到“炼骨”门槛的齐大柱,和二次炼身的细雨,方能从容应对,如履平地。 至于徐行嘛…… 他岂止是如履平地,简直是鸟上青天、鱼入大海,刚一钻进林子里,这人就不见踪影了,自由自在,纵情恣意。 只有在这些弟子们脚下打滑,即将跌落深渊时,徐行才会显出身来,给他们一点助力,随即又一纵而去。 这是武行中“盗天机”的修行法,这种修行法子的本质,就是要让人处在生死边缘的大恐怖中,提起全部精神,紧绷心弦,来激发胆气。 这种修炼法子,所能带来的刺激与恐惧,绝不输给生死实战。 只是寻常人来练,危险性实在太大,就算真有胆气,也不免出现失误。 但以徐行的拳术境界,自然可以轻易护得众人无恙。 先前监牢血战,这些汉子们虽然已经历了一场真刀真枪的生死厮杀,但主力毕竟还是徐行和齐大柱,而且时间过于短暂,刺激还不够。 徐行正是想要在这段路上,用盗天机的法子,将这些学徒们再操练一次。 毕竟此去台州,指不定就会遇上不测,既然有为他们涨功夫的机会,徐行这个馆主自然不会错过。 古往今来的武人们,之所以把这种法子称为“魔道”,不仅是因为提着脑袋玩命练拳,有极强的危险性,也是因为这么练功,进境是真的飞快。 毕竟,拳术练到最高层,终也逃不开生死两字,总要勘破。 休息时,这些学徒们聊起这位馆主,甚至还会争论起来。 有的说这是馆主鹰形功夫练到至境,已能变化成鹰。 有的干脆就说徐行是一头千年老妖化形,所谓拳法武功,不过是他为了遮掩自家妖术罢了。 不管怎么样,他们提起徐行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 无论这位馆主究竟是什么存在,总之,绝对、绝对不可能是人! 对这种言论,齐大柱是屡禁不绝,只能听之任之。 听得多了,就连他这个大弟子都忍不住动摇。 联想起这些年来,徐行神出鬼没,动辄消失三四天,乃至十天半个月的诡秘行迹,齐大柱也不禁怀疑起来。 师父那副书生皮囊下,不会真是什么精怪妖物吧? 徐行却完全懒得管这些事。 自跻身宗师之后,徐行施展拳法的声势实在有些骇人,不便在众人身前施展。 如今这些学徒练得累了,他正好攀到山岩高处,自己琢磨拳术去。 跟齐大柱吩咐一声,再把混铁棍扔给他后,徐行一跃而起,踩着料峭山壁,向峰顶飞纵而去,衣袍鼓荡,仿若腾云驾雾。 跻身宗师之后,戳脚功夫在徐行手中,已不只是“刚柔并济”所能形容的了。 简直已是超凡脱俗,出神入化! 徐行足一步一个脚印,近乎垂直地向上攀登,不一会儿,便冲上数十余丈,登临峭壁顶峰。 足踏此地,徐行极目远眺。 只见积云堆叠,仿若凝为森然铁璧,覆盖重峦叠嶂,雷光腾动起伏,暴雨倾泻如瀑。 像有数十条龙蛇啸聚此处,将天也捅出个窟窿,令得天河倒灌人间。 拳师登堂入室后,通过天地自然之变,感悟人体之变化,乃是一个必然过程。 尤其是对已经涉足“至诚之道”的宗师强者来说,借助天象来养育拳意,更是一条堂皇正路。 没有气壮山河的胸怀,怎么打得出震撼天地的拳术。 这等豪迈意气,自然也要通过天地自然、世情人心的砥砺,才能得来。 不错,这种地方、这种天气,正好适合练拳。 徐行深吸一口气,迎着狂风暴雨,打起来雷彬“绵张短打”册子中所记载的七十二手。 其人身形横斜腾挪,盘转旋动,手随步动,披削、劈砍、提冲,肩窝内陷如坑,肌肤浮起一抹极淡的青黑色。 徐行自得到三丰血经后,便一直想要参悟其中奥义。 可这两本经书中,多用丹道中的隐语遮掩,徐行虽然因自家叔父之故,也算饱读诗书,但还是难解其中真意。 不过,虽然读不懂内容,他却能通过宗师层次的拳术境界,感悟到这上面每个字形,一笔一划中所蕴含的深邃意味。 这种属于道门拳术的意味,正好可以拿来磨砺徐行的拳意,为他的宗师拳势增添威力,也能令他的精神更加敏锐,对天地的感悟更加深刻。 踏破生死玄关,气血贯通天庭后,徐行的精神敏锐程度,本就胜过同辈宗师。 如今又得了这般磨砺,那种冥冥中的感应,更是强盛。 就连每日能够凝聚镜影的次数,也增加了一次,由三次变成四次,推演武学的效率比以往高出数成。 所以,虽然暴雨天象每时每刻都在演变,徐行也能捕捉到那一缕若隐若现的节奏,将自身的气血运转与之共鸣,筋骨应和滚滚雷鸣,脏腑鼓动,震荡出声。 纵然徐行并未刻意用劲,只是一招一式、一板一眼的演武。 可他周身雨水,仍是被这种震荡一扫而空,在漫天风雨中,打出个白茫茫的“无雨地带”。 世人都知道,想要武叩仙门,须得躯壳与精神,都臻至无垢无漏之境。 肉身为阳之实极,要成“见神不坏”,精神为阴之虚极,能得“打破虚空”。 二者合一,才是完整的武道人仙。 要通过何种路径,将肉身修炼到见神不坏的境界,历代武人们都有自己的答案。 以武当为代表的道门拳法,将丹道与拳术结合,是要运水谷精微,化合营卫,达到汞髓银浆的地步,最后凝练生机为一点,逆反先天。 故而此道名为“玉液还丹”。 以少林为代表的佛门武功,则是要通过诸多秘传手段,刺激人体潜能,化腐朽为神奇,将肉身练出种种异相,成为不腐不坏的金身。 所以此道名为“实金刚相”。 精神上的修行则更为虚无缥缈,根本没有一条具有普适性的道路。 历代宗师只能将打破虚空之前的精神境界,简单分为三个阶段。 其一,也是最基础的,叫做借相。 拳法中的借相之法,便是用精神意念来催眠自己,激发人体潜能,从而打出更强的拳。 这种方法,也被称作神打。 但想要成就宗师,拳师就要诚于己身、诚于拳术,否则便不能人与拳印,凝练属于自己的拳势。 这便是第二个境界,也即是所谓的至诚之道。 所以,宗师的拳术境界,又叫做“至诚而神”,意为无需借相请神,对自己足够精诚,自然就会化作主宰己身的神明。 第三个境界,也是至诚之道的变化。 宗师的“人与拳印”,本质上是从自己的经历中去汲取感动,提炼出真实不虚的力量,来加强拳势。 想更进一步,则要拳与天印。 这种境界不是依靠苦练就成就,而是要从天地自然中攫取足够多的感悟。 如此,拳师才能把握住人身、天地间那一线若有若无的联系,将心意弥散出去,与周身天地联系。 这也被称为“返照虚空”。 所谓打破虚空,也即是要先将心意弥散开来,映照虚空,然后才能图谋“打破”二字。 徐行的“至诚如神”虽还未臻至顶峰,却已在这种机缘巧合中,触摸到了一线“返照虚空”之秘。 而且,尽管手边没有佛道两家的拳术秘籍,可徐行跻身宗师后,对“见神不坏”之境界,也有了自己的理解。 四炼大成时,徐行本以为,自己在皮肉筋骨的修行上,已然接近圆满。 但成就宗师,又觉醒石镜后,徐行却在一次次不要命的修行推演中,逐渐发现,自己在细节上的功夫,还差得很多。 无论是炼皮、炼肉、炼筋、炼骨,都有缺陷可以弥补。 武行皆知,皮肉筋骨四炼,虽然名称相同,但各家手段不同,最终炼身成功后,呈现的效果也不同。 譬如徐行以前炼皮,用的是跟鹰爪配套的“铁布衫”功夫,练到最高境界,一运劲周身便会青黑一片,如铁衣罩身。 而绵张短打用来炼皮的手法,则是要将皮膜练得犹如莲叶一般,净无瑕秽,达到“一羽不能加,蚊虫不能落”的地步。 而这种炼身大成,一旦成就,除非年老体衰,便不会退转,自然也不存在改弦更张的说法。 可徐行如今却在尝试,能否将两种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炼皮手段结合在一起,重新炼身,将体魄强度再往上推高一层。 这种炼法,在此界武道史上是从未有过的。 徐行其实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所谓的四炼大成,其实只是一个通俗的说法。 四炼大成,只是代表拳师的体魄已经可以尝试人与拳印,不用害怕脑力不足,算刚刚踏入宗师的门槛。 事实上,皮肉筋骨还有很多提升空间,只是一般拳师很难锻炼得到。 在宗师境界之前,武道还算有一条通行的阳关道,历代武人自然不会浪费时间。 但徐行有石镜在手,能够以镜影推演武功,模拟修行,便可以在这种险阻小路上多做探寻。 消耗两次性命后,徐行已经摸索出来一条行之有效的道路,正要付诸实践。 若这一刚一柔真能融会贯通,那他的炼身水平,定然会再次蜕变。 这种境界,或可称之为极境。 徐行正是想要重炼皮肉筋骨,看看这条路,究竟能否通往“见神不坏”。 这便是石镜给他带来的,得天独厚的优势。 徐行永远有底气,去尝试每一条可能的道路,并从中提炼出其他人可能一辈子也不能得到的经验感悟。 将七十二手连环施展三四遍后,徐行的心神已然沉浸在拳法中,将捻皮为鞭,搭肉发劲的道理,尽数施展出来。 即便是雷彬复生,看见他这般造诣,也要大呼不可能。 可徐行总感觉距离自己所设想的那个境界,还差了些许,便继续打了下去。 一声又一声的爆破声接连响起,连绵不绝,宛如滚滚青雷当空炸开。 山风裹挟豪雨,呼啸如大潮拍岸,灌进徐行肺腑中,令他胸膛满是阴郁潮意,像是被无数丝线牵扯缠绕。 徐行越打,越是觉得心头堵闷,颇不痛快,周身肌肤更是剧烈震动,赤红一片。 不痛快,很不痛快。 徐行眼角余光瞥过脚下的黑暗深渊,远方的森冷天幕,感觉自己就是一头摔落在山崖间,苟延残喘的断翼鹰隼。 他欲要搏击长空,却终不可得,只能被捆缚于天地间。 徐行心中,蓦然萌生一个想法。 若能这天幕撕开,暴雨扯碎,硬生生打出一个朗朗晴空,玉宇澄清,那才叫真正痛快! 这刹那,徐行与此方天地,仿佛产生了某种天人交感。 于是,念头方起,便被天公察觉,要以雷霆震怒,令这狂徒领教何谓浩荡天威! 一条疾电破空现世,电光枝枝丫丫地蔓延开,如一株从云层生根的雷树,光芒灿然夺目,照得昏暗天地亮如白昼,一根“分叉”朝徐行当头劈落! 此际,徐行正好摆出了绵张拳中架子,右拳平伸进击,左手翻掌作牵,胸膛猛然吸气,小腹内挤收紧,肩膀则向前催打。 这个架子唤作“刀对鞘”,能以皮肉裹住对方拳力,再挟自身之力鼓荡出去,乃是炼皮大成才能打出来的攻防一体架势。 俗话说,对鞘打来莫奈何,任是英雄怕我。 徐行此举,就像是要以肉身为鞘,视天地雷霆为刀,要收刀归鞘! 轰!!! 在山下休息的众人感到这动静,纷纷翻身而起,昂首望向峭壁最高处。 却见那条独立山巅的人影,沐浴激荡雷光,纵然直面天威也绝不俯首,脊背挺直如枪。 这种桀骜骁狂的睥睨之姿,简直就像一尊群山深处孕育出来的妖魔,要与天公相抗! 片刻后,电光消逝,人也不见踪迹。 山下,齐大柱等人已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在他们眼中,这亦不是武学所能造成的场景,而是彻头彻尾的神话仙说。 又过了会儿,一个头顶白烟,衣衫褴褛,肌肤遍布裂痕,满身糊味儿的焦黑人影,从山壁上滑下来。 他瞥了眼震撼莫名的众人,奇怪道: “明天还要赶路,你们都不睡?” 言语声中,他的身躯嗡嗡震动,一块块死皮自行剥落,露出本来面目,以及莹莹如玉的肌肤。 饶是细雨这种见多识广的大拳师,此时也目瞪口呆,只喃喃道: “妖怪,妖怪蜕皮了。” 徐行眉头一皱,纠正道: “不是妖怪,是拳法。” 处于极度震惊中的众人没有发现,漫天雨点一接触徐行的肌肤,就如泥丸打在蒙皮鼓面上,弹了出去。 他每次呼吸,周身毛孔随之张合,就像是有数十人、数百人在同时呼吸,与山风的穿林打叶声杂在一起,混成如江河涌动的涛涛声。 徐行经过雷火炼体后,终于捅破了刚柔交汇的关卡,使周身毛孔皆能开合呼吸、吞吐劲力,呼应天地变化。 颤雨流珠,周天飞露。 是为炼皮极境! 经过这一番波折,虽然徐行已有解释,但是这些学徒看他的目光,都不免异样。 众人显然已认定,这位馆主大人,就是个能承受天威的大妖。 甚至还有人偷偷摸摸来问齐大柱,咱们这位馆主究竟是从何时入道,道龄有没有一千年了? 齐大柱不厌其烦,就连细雨这种性子清冷的剑客,也不由得捂嘴轻笑。 不过此次波折后,这些学徒连带着沈一石送来的四个护院教头,对徐行都是打心底里的敬畏,练功也是越发卖力。 ——妖就妖吧,连天雷都不能奈何咱们馆主,成妖还有什么可怕的? 比起做个被官府欺凌的人,老子宁愿成妖! 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下,众弟子练拳的热情空前高涨,接受“盗天机”考验时,也展露出非凡的积极性,说一句胆气倍增毫不过分。 所以,他们竟然只用五天时间,便这走了约莫八百里路。 这八百里路听上去简单,可众人走的都是要翻山越岭、攀岩历峦的险阻小径,还要冒着瓢泼大雨赶路,更有诸多毒虫猛兽拦路。 对绝大部分人来说,这都是他们此生走过的,最漫长也最艰辛的一段路。 若不是有徐行这名宗师随行,只怕这三十多名学徒里,只怕没几个能走下来。 纵然过程艰苦卓绝,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却也是相当喜人。 这些劫后余生的学徒们,个个的气质都为之一变,眉眼飞扬,有种脱胎换骨的奋发之感,拳术武功也颇有进步。 现在,他们也终于来到了官道上。 虽然雨水已停,但经过数日夜的暴雨冲刷,这条修缮极好,足令数骑并肩而驰的道路,已满是泥泞坑洼。 还未踏上官道,徐行就察觉到一种异样,自从成就炼皮极境后,他就像是打通了与天地勾连的神桥,感知敏锐到了完全非人的境地。 徐行稍一凝神,聚起耳力,便听见了混杂在风声里,从极远处传来的声音。 “哈哈哈哈,象山已破,你们还指望台州撑到何时?” 第十八章 天罗地网,杀机四伏! 象山破了?! 昔年朱天都率数万海寇横行东南,烧杀抢掠,正是从象山海口登岸。 所以,自那次海祸之后,象山城防又经过了前后数次加固,更有名震天下的“戚虎”亲自坐镇,简直堪称固若金汤。 纵然朱天都亲自出手,三十六船主倾巢而出,也不会一触即溃吧。 徐行瞳孔微缩,身躯一震,立即想到一件事。 难道……有人里应外合。 联想到自己在臬司衙门的所见所闻,徐行心中已有猜测,不禁升起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光是杭州一个地方,就抓了那么多“通倭”的百姓,严党官员作风可想而知,逼反东南又有何出奇? 倒不如说,东南能坚持到如今,还没有大的叛乱,那才是真正的奇迹! 徐行轩眉一扬,抬手作大鹏展翅状,肩背肌肉隆起,肩胛骨剧烈扇动,弓步足挺,一步踏出,气流鼓荡,狂风乍起。 其人发劲之猛,简直像是火炮出膛,不仅快绝,还裹着一股激烈爆发的鼓荡炸劲。 他身后泥泞轰然炸出个大坑,泥水、土块四射飞溅,脚底传来沉闷回响,连绵不绝。 齐大柱只觉地面一震,狂风大作,以他的拳术境界,都感觉呼吸有些困难。 他身后那三十多个汉子更是被吹得摇晃不已,好在经过一周的修行,这些学徒们也有了几分功底,不至于栽倒在地。 官道旁,一片幽深山林中。 十几条身穿劲装,腰悬长刀的精壮汉子聚在树荫下。即便在漫天大雨中,仍能从他们身上,闻到一股浓郁到几乎化不开的腥气。 周遭横七竖八地摆了几十具尸体,血水汇成暗红血泊,满是残肢断臂、肝肠碎肉,林间、树梢、乃至地上,都是激烈作战后留下的痕迹。 有个身材瘦削,腰间佩刀的黑衣人,正蹲在满是血水的泥地里,拍打着一名明军军官的脸颊。 “要杀就杀,废什么话!” 这名军官的双腿已被齐膝斩断,右手小臂也被削去,胸膛、腹部都有可怖的创口,皮肉翻卷,周身处处血肉模糊,白骨裸露。 这并非是战阵厮杀,一击毙命的果决武技,而是近乎凌迟的处刑手法。 很显然,他的对手无比享受这种凌虐对手的快感。 可即便如此,这军官的眼神也没有丝毫动摇。 黑衣人勾起嘴角,露出残忍笑意。 “戚家军果然名不虚传,可惜,戚虎已死!” 那军官冷笑道: “总兵大人若真个身死,你们还用在此处设伏吗?” 听到这话,黑衣人笑起来,满是一种小儿无知的怜悯。 “硬受鬼天皇半拳,再强顶少主接连不断的十三手快锤,不要说是宗师里面资历尚浅的戚虎,饶是俞龙在世,陆炳翻生,也要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只剩半条命,跑出去又能如何?内脏震动、骨断筋折,纵有神药也无用,哪怕吊着一口气,也活不过几天了。” 他摇摇头,充满遗憾地道: “杀了我井上家那么多勇士,还能以武者之姿,死在鳄首手中,真是便宜他了。 我本还想斩落他的首级,挂在血鲨舰的船首上,以示武家荣耀,可惜。” 三十六船中,最为凶悍的十人被称为“十鲨将”,每个都是至少三次炼身的大拳师,他们的船也被冠以“鲨舰”之名。 黑衣人正是“十鲨将”之一的血鲨舰船主,井上十三郎。 那面被鲜血浸透的鲨鱼旗帜,不知在海上掀起了多少腥风血雨,又制造了多少天怒人怨的惨剧。 就在这时,一声闷雷响彻天际。 一名赤裸着上半身的彪形大汉抬起头,遥望被深深林叶遮蔽的天空,有些不解道: “又要下雨——” 他最后那个“了”字还没说出口,忽觉天昏地暗,十几名精悍海寇都转过身来,却见震撼一幕。 一团黑影裹挟汹涌风暴,悍然砸落地面,气势霸烈无匹,简直就像是苍天崩碎,坍塌倾覆。 那汉子的头被硬生生拍进胸膛里,整个人四分五裂,当空炸开,血肉横飞。 井上十三郎抬头一望,目光缩如针尖,浑身汗毛炸开,惊呼出声: “是你?!” 虽然徐行的气质比之数年前已是截然不同,可那张俊朗英武的面容,却丝毫未变。 所以井上十三郎一下就认出,这是那个当年孤身一人,就敢抢劫自己和鳄首的狂徒! 挨了鳄首一拳,他竟然没死?! 漫天血雨中,徐行也看准了自己的老熟人。 他一个大跨步,越过五六丈的距离,扑杀到井上十三郎面前,长笑道: “狗东西,又见面了!” 才说到这个“西”字,徐行已经来到井上十三郎身前。 他猿臂轻伸,卷起剧烈的劲风与气旋,一爪劈落,劲力节节贯通,撕扯出五条凄厉白痕。 这仍是“心意鹰捉”的形,却糅合了“大鹏展翅”肩胛扇动、骨骼震荡的暴烈发劲,刚猛得一塌糊涂。 天塌了? 眼前光明为徐行所夺后,井上十三郎的脑中居然闪过这种错觉。 “只手遮天!?这个人的气势居然强到了这样的地步?怎么可能!” 尽管早在数年前,井上十三郎就亲身领教过徐行的手段。 但他还是想不到,这个狂徒不仅能从朱婆龙手下逃生,还不声不响地成为了宗师! 井上十三郎在这一刹那亟欲狂喊大叫,却被狂猛气流灌进胸膛,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的眼前,只剩下一条路。 逃! 好在,井上十三郎本就是朱婆龙手下悍将,曾不止一次地亲身领教过宗师拳势,对这种精神冲击的抗性非比寻常。 哪怕心灵被徐行的拳势所笼罩,他的身体仍能做出最恰当的反应。 井上十三郎本能地鼓动丹田、闭合毛孔,周身气行滚滚,蓄劲盆骨,手足膝肩肘臀,六个部位同时发劲,以腰椎为中心,盘脊屈身,一下横移出去丈许。 这是龙形的上层意境。 取法的不是蛟龙翻江倒海的威势,也不是苍龙抖鳞的连绵不绝,而是神龙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的变化莫测,探爪缩骨之能。 当初在臬司衙门的地下监牢里,井上十四郎正是用这种身法,在徐行手下捡了一条命。 而这位“血鲨将”的水平,又要比他的弟弟高上太多、太多,已然臻至炉火纯青,挥洒自如的境界。 徐行却根本不做任何变化,身形如影随形地追至,摆明了就是要用这一招,活生生把井上十三郎打死。 明明徐行的五指,距离井上十三郎还有一尺距离,可他却觉腰椎一阵剧痛,龙形身法难以为继。 “什么东西?!” 井上十三郎这才注意到,徐行掌心中央,荡开了层层叠叠的白色气浪,滚滚刷来。 正是这股气浪,破了他的中腰! 拳术宗师全力运劲激起的气流风势,虽然可以吹飞普通人,但想要用这种“拳风”击伤大拳师,那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不过,徐行修成炼皮极境后,劲力能够从周身每个毛孔中吐出,可以蒸发身体汗水,以水汽为寄托,隔空打出拳劲的雾态变化。 这种气劲的威力,比之单纯的拳风,要强过不知道多少。 这有点像雷彬那种不动筋骨,纯以皮肉发劲射飞针的法子,只不过徐行是蒸发汗水,以雾气为针罢了。 其实,井上十三郎如今的功底,并不输给当年的徐行,身法更是犹有过之。 就算是与一名拳术宗师狭路相逢,他多半也能如徐行一般,以重伤为代价,逃得升天。 奈何,他的对手,不是什么普通宗师,而是普天之下,唯一一个成就了“炼皮极境”的徐行。 所以,只一个接触,这位在四海凶名赫赫的血鲨将,便被徐行扯出了天灵盖,死得不能再死。 井上十三郎死后,这些人自然不是徐行一合之敌。 他筋骨舒展,几个起落间,便将那十几名海寇给摘了头颅,只留下一个瘫软在地的活口。 那明军军官见徐行这动如鬼神的身姿,猛然抬头,眸中绽放出惊喜之色。 军官挣扎着支起身子,张了张嘴,正想说话,徐行已诛绝海寇,落到他身前。 徐行一看他,就知道这人已是回天乏术,叹口气,直戳了当地道: “还有什么遗言吗?” 军官勉强撑起身子,用白骨裸露的左手,死死抓住徐行的臂膀,嘶声道: “戚总兵,救戚总兵!” 嗓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直至无声。 血沫从口中涌出,男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其实以这人的伤势,能够坚持到现在,只不过是凭胸中一口气,强撑着不愿向倭寇低头。 方才乍见徐行屠杀倭寇那一幕,军官惊喜交加之余,也泄了那口气,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徐行在塞外练拳时,就没少跟边军配合,已见惯了生离死别,没多做表示,只沉默地帮他合上眼,将遗体平放在地。 他转过身去,面向那仅存的海寇。 看这凶人直挺挺地朝自己走来,那海寇忍不住双腿打颤,几欲跪倒。 徐行心情不算好,也懒得跟这种人废话,淡然道: “交代清楚,可以速死。” 那海寇跟了井上十三郎很久,自然清楚这些大拳师折磨人的手段,那是真正可以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甚至连一句废话都没说,便干脆至极的交代了台州、象山的近况。 徐行也由此知道,当他带人在深山修行时,东南又发生了怎样的巨变。 五天前,朱天都携义子朱婆龙、以及二十多名大拳师,横越海上风暴,奇袭象山城。 出乎徐行预料的是,这位宝龙王爷叩关的方式,竟然不是里应外合,而是借助暴雨天象,潜入象山大营,刺杀戚继光。 同为宗师,徐行深知这是多么诡异的事。 迈入至诚之道的宗师,皆有敏锐至极的感知,数里内,杀机一现便有所觉,怎么可能被人潜入到大营里刺杀?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朱天都的拳术境界,已然迈入了“返照虚空”的门槛,心意混同天地,令宗师级别的戚继光也无法察觉。 虽然分属对立,可朱天都只带少量心腹,就敢深入象山大营搞刺杀的气魄,仍是令徐行感慨。 天下英雄果如过江之鲫,比起朱天都的手笔,他刺杀郑、何二人的举动,倒像是小打小闹了。 徐行挑起眉梢,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然白牙,好像在撕咬着无形的战志杀意。 ——不过,正是这样的对手,才值得一战。 自从师父撒手人寰那一刻起,徐行就知道,自己跟朱天都之间,必有一战。 只是他没有想到,能让两人交手的机会,竟然来得这么快。 这海寇说着说着,忽见徐行浑身气势一变,就如肆虐四海汪洋的飓风,席卷天地,呼啸而来,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彻底撕碎。 虽然这气势一放即收,海寇仍觉胸膛一紧,眼前一黑,好像心脏都停止跳动了片刻。 天昏地暗中,他听到徐行的冷声言语。 “继续说。” 好在,象山大营中,不是只有一名宗师。 谁都没有想到,那位传说中已然因练功而身死的后军左都督,竟然会出现在此处。 他们更没有想到,陆炳非但没死,拳术武功还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几乎已超越宗师的藩篱,跻身进一个堪称无敌的层次中。 就连正与戚继光激战的朱婆龙也不得不感慨,这样的陆炳,的确有资格同他义父争锋。 那一战,陆炳与朱天都互换二十四手锤法,拳发如炮轰,营地百丈之内,百来个足印深陷,裂纹密布,地崩如砂! 纵为大拳师,在这样的恐怖战斗中,竟也完全插不上手,只能沦为看客,甚至要远离战场,以免被殃及池鱼。 战至最终,两名绝世强者竟是双双气绝。 不料,就在戚继光悲慨至极,不顾性命地施展重手法,要毙杀朱婆龙之际。 龙王昂首,死而复生。 神来一拳,没人看得清楚发生了什么,戚继光已然被打得拳架崩溃,跌飞出去。 唯有一个只顾眼前激战的朱婆龙,没有在乎战场的惊变,他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抖擞凶性,欺身杀上,连发十三路快锤。 若非有个带发修行的僧人,趁朱婆龙换气力歇的机会,从斜刺里杀出,硬抗三捶,带走了戚继光,只怕这头“戚虎”当场便要战死。 两大宗师一死一伤,象山城人心惶惶,朱婆龙提早联系的东南武行高手,就在此刻发动。 纵然戚家军乃天下强军,遭受这种宛如神兵天降的袭击,仍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夜战本就是大拳师的优势领域,遑论是在这种暴雨天气里? 所以,军中精锐虽然勉强组织起来,掩护戚继光撤退,却也再难顾忌城防,象山防线一触即溃。 毕竟,没有人能够想到,朱天都、朱婆龙竟然有能力携带二十余名大拳师,跨越飓风、巨浪、暴雨等多种极端天气,横渡而来。 即便是对宗师强人来说,这也堪称奇迹。 好在,朱天都打出死而复生的一拳后,也无余力他顾,只能在象山修养,等待雨停之后才能登岸的三十六船大军。 所以,如今带队追杀戚继光的,便只有一个“四海鳄神”朱婆龙。 他知道,若戚继光未死,那必然会逃往台州,所以朱婆龙和手下那批大拳师们,正散布在通往台州的诸多山野中,搜寻戚继光的踪迹。 对徐行来说,这就意味着一件事。 ——接下来,通往台州这几十里路,会变得很难走。 第十九章 袭杀与反袭杀! 听着听着,徐行已开始分析起来。 朱天都坐镇象山不出手,只令朱婆龙追杀戚继光,原因多半有两条。 其一,朱天都虽然格杀了陆炳,但也同时受创,需要时间来恢复。 其二,朱婆龙等人虽然奇袭象山成功,毕竟没有足够兵力,还需要等待三十六船主力登岸,才能继续图谋台州。 象山之败,不仅败在朱天都的拳术,还败在暴雨连绵的天气。 雨停后,朱婆龙纵为宗师,想要仿照他义父,对防备更森严的台州城再来一次斩首行动,也近乎不可能。 所以,他才会亲自带队出来追杀戚继光,发挥自己作为拳术宗师的长处。 朱婆龙的算盘打得很响,他一面将手下人分为十来个由大拳师带领的小队,轻装简行地搜索。 另一面,他又散播戚继光遁入山野的消息,诱使各路守军派出人马,深入山林援手。 只要明军进入山林地带,人数优势就会削减到极致,很难敌得过神出鬼没的大拳师们。 东南绝不缺少大拳师级别的高手,但此地情形实在是鱼龙混杂,暗潮汹涌,大拳师也是人,也有出身,自然会受到影响。 沿海豪商本就因“海禁”之故,多与海盗勾结,甚至在三十六船主中,就有好几位是海商出身,举家来投。 以南少林为首的拳派,则因昔年嘉靖帝摸底江湖的“武知录”一事,态度暧昧。 算来算去,到头来,能够齐心协力官军抗击倭寇的,竟然只有一些心怀大义的民间高手。 可官军也有自己的问题,那就是没钱。 近些年来,朝廷在北边跟蒙古人也是连连大战,因庚戌之变的惨剧在前,京师和长城各塞的军费剧增。 国库本就空虚,又多了这么大一笔支出后,能够用在东南,清剿倭寇的军费开支,自然便算不得充足,能够拿来供养高手的,就更少了。 要知道,一名大拳师修行所需之药材、资粮,甚至是日常进食,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这也是为何,徐行当年回到淳安,接手掀潮馆后,经常孤身出海,抢劫海寇。 ——他是真没那么多钱啊。 这些复杂的利益纠葛,罗织成一张大网,相互掣肘,纵然是胡宗宪、戚继光这等人物,都不免深陷其中,难以放开拳脚。 可海上就不一样了,朱天都纵横东南数十年,始终把持海上商路,财富难以计数,拳术更是高到近乎天下绝顶,又有一批亲手培养的大拳师。 银子多,拳头硬,势力强,三者结合,他在海寇中自然是说一不二,不容违逆。 陆上的大拳师们哪怕是得罪了胡宗宪、戚继光,只要背后有过得去的关系、势力,且做事不算太过分,基本也不会被怎么样。 因为这两人乃是官身,不得不考虑种种因素。 可海贼里的大拳师要是惹上了朱天都,那便是个被朱婆龙当场捶杀的下场,绝无例外。 所以,东南这些各有身份、势力的高手们,短时间内便很难如“十鲨将”这般,被统一调度起来。 这也是为何,朱婆龙要制定奇袭象山的计划,此计虽是弄险,预期收益也极为可观。 一旦功成,他们便可以牢牢掌握这场战争的节奏,靠着时间差,始终制造以多打少的机会。 徐行正思考时,细雨已提剑赶到,紧接着便是齐大柱、四大护院教头,以及三十多名武馆学徒。 众人看到徐行身侧的血腥场景,已是见怪不怪,他们只惊讶一件事。 ——馆主出手,竟然才杀十几个? 有些眼睛尖的,左顾右盼间,又发现了那些被井上十三郎等人击杀的明军尸体,便理所当然地把这笔账,也算到了徐行头上, ——怪不得,这才算合理嘛。 徐行见人已到齐,便将事情全貌,连带着自家的分析想法,一并告知。 齐大柱跟戚继光虽只有一面之缘,却已然为这位总兵大人的风采所折服,乍闻象山之战的结局,不由得忧心道: “戚总兵身负东南人望,如今猝然遇袭,只怕……” 细雨却注意到这段话中的另一个细节,抬头望向徐行,就连一惯清冷、平缓的语调,都变得激动、高昂起来。 “救走戚继光的人,是他?” 徐行目露怀念神色,颔首道: “他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不奇怪。” 细雨抿起嘴,沉默了会儿,忽然道: “我要去帮他。” 五个字,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充满了决断和锐气,让人猛然意识到,这个小姑娘虽然身材纤细,看似柔弱,却也是一名极为出色的剑客。 徐行早知她和陆竹之间的纠葛,没觉得意外,只是笑道: “戚元敬乃东南支柱,小和尚当初也救过我,于公于私,我都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听到徐行这么说,这些那些学徒们非但不怕,反而有些跃跃欲试,纷纷摩拳擦掌,齐大柱当初的狱友李定远,更是带头喊道: “馆主,咱们也要杀敌!” “就是,就是!” “戚总兵是个大好人啊,咱们可不能让他给倭寇害了!” 这些学徒们虽然都因一场牢狱之灾,极其反感,甚至是憎恨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可提起戚继光,他们却仍是充满敬意。 毕竟谁都知道,东南这些年来,多半都是靠着胡宗宪和戚继光这一文一武,才能勉强撑持下去。 所以,一提到要救戚总兵,打倭寇,这些学徒们便群情激奋、斗志昂扬。 徐行看这些学徒们明知要跟宗师交手,也没有丝毫惧色,不由得颔首,知道他们已在“盗天机”的训练中,有了颇多长进,轻易不会为外物所动。 可徐行不知道的是,这其中至少半数学徒,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个念头。 有馆主在,一个朱婆龙又算什么? 如果说对手是朱天都,那纵然这些学徒对徐行再有自信,也难免会惴惴不安。 毕竟他们都是六年前那场海祸的亲历者,对这位“龙王爷”的敬畏,那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可朱婆龙嘛…… 虽然“四海鳄神”威名远扬,咱们馆主沐浴天雷而无伤的表现,难道就差了吗? 徐行又朝那四名教头拱手,诚恳道: “等会若打起来,还请四位多加看护这些弟子,徐某在此谢过了。” 四人之中,资历最深的中年人豁达道: “沈老板吩咐过了,若我们其中任意一人战死,我们的家眷他会帮忙照顾。 既无后顾之忧,能跟徐馆主这样的宗师人物并肩一场,我们这些练把式的,死也无憾了!” 其他三人也笑起来,显然已有豁命的觉悟,这四人虽还没炼身,却都是将自家拳法练到大成,已然通劲的武行打家。 最难得是个个打法精湛,配合默契,联起手来,寻常一次炼身的大拳师想要拿下他们,也要费一番手脚,放在战场上,也算极其不俗的战力。 徐行见众人这般表态,又想起当初在塞外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快意时光,胸中豪气顿生,大笑道: “四位好气魄,那咱们就走吧!” 上路之前,徐行自忖有他这个宗师带队,再加细雨这个二炼大拳师,去台州的路上,应该不会遇见太多麻烦。 所以他们并未携带兵刃,只带了些许干粮,以及练功所需的药材,就离开了掀潮馆。 好在,现在这片战场上,就有现成的刀兵可捡,操起刀枪剑戟后,学徒们更显兴奋。 俗话说,手里有锤子,看什么都是钉子,他们又刚经过“盗天机”的训练,如今个个血气旺盛,自然亟欲找个靶子验证自身所学。 徐行便当仁不让地在前面开路,炼皮极境全开,就连每一缕气流掠过皮肤的细微触感,他都能捕捉得到,说全身上下都是眼睛,绝不为过。 所有感官收集到的信息,汇成一幅幅画面,浮现于徐行的识海中。 朱婆龙为何要让大拳师当先锋,就是因为在山林地带,这些五感敏锐的高手们,甚至可以察觉到百步外的风吹草动,搜寻能力远超常人。 十来个大拳师散布出去,就像铺开了一张疏而不漏的罗网,要将戚继光等人一网成擒。 但比起徐行这个成就炼皮极境,能感受数里内杀机的宗师强人,大拳师的感知力,就根本不值一提。 齐大柱等人刚往前走了两里路后,便见徐行翩然折返,从树梢上冒出头来,朝下面吩咐道: “前面又有一批,一共十七个,等我先杀了那个带头的大拳师,你们再跟上清剿其余海寇。 里面还有三个通劲的打家,一个鹤拳、一个虎形拳、一个梅拳。 鹤拳那个,手上筋骨没练到家,最怕横炼,虎形拳那个凶悍有余,精巧不足,架子破绽大,应付不来围攻。 梅拳那人腿功不错,大柱记得先用戳脚功夫踢死他,别给他周旋的空间。” 听徐行这般事无巨细的吩咐,虽然还没见识敌人的形貌,可众人却已然有了全胜的信心。 细雨和那四个教头也是眼界大开,他们虽然都是身经百战的人物,却也从来打过这种“人不知我,我独知人”的仗。 细雨甚至自忖,有了这份情报,哪怕让她一个人出手,只要多些时间,怕是都能将这群人统统杀尽。 明白这件事后,女剑客又从另一个角度领略到了徐行的强大,不由得在心中感慨一声。 宗师之威,一至此乎? 战局的确如众人所料那般轻松。 带领这支小队的大拳师的拳把式虽然纯熟,却也只得二炼水平,实战水平还不如雷彬、细雨,在徐行手下自然是一触即溃。 见徐行如此勇猛,那些海寇当即哗然,心神震动之下,又见齐大柱领着三十多人一拥而上。 这些海寇虽然都是雨停之后才登岸的小股精锐,但除去三个通劲高手外,他们手底下的功夫,最多也就是比这些经历了“盗天机”的学徒强上一些。 海寇们想凭借这种微博优势,抹平两倍以上的人数差,自然不可能,更不要说,他们已经因为目睹徐行的悍然凶威,而军心动摇。 半炷香之后,原地再没有一个活着的海寇。 简单打扫战场后,掀潮馆众人也不掩饰自己的行进路线,继续在徐行的带领下,向下一个目标扑去。 徐行就是要叫朱婆龙知道,他们究竟在哪里! —— 一处荒野山坡上。 朱婆龙傲然挺立,裸露胸膛和双臂,胸腹和肩背的肌肉块块分明,如同被海浪长期冲刷的岩石。 他目光扫视林地,沉声道: “已经五天了,十三名大拳师带队,竟然没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戚继光难道真是头插翅虎,飞进了台州不成?” 朱婆龙身后,跪着四条人影,他们虽然都是大拳师,听到这番问话,后背还是不由得渗出冷汗,低垂头颅,沉默不语。 在朱天都身旁,朱婆龙向来不显山不露水,仿若一名侍从。 可一旦离开“龙王爷”,朱婆龙身为“四海鳄神”的锋芒与气魄,便彻底展露出来,一字一句,重逾千钧,直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朱婆龙转过身来,露出后背纹身,那是一头方面圜睛,怒张血盆大口,鳄首人身的凶残恶兽。 随着他肌肉蠕动、骨骼起伏,这恶兽还会展露出不同形态,或忿怒、或狰狞、或怨憎、令人望而生畏,毛骨悚然。 忽然,朱婆龙又皱起眉头: “血鲨怎么还没有打信号,我不是吩咐过了,一定准时准点,不要贪功冒进,他又干什么去了?!” 朱婆龙先前布置任务时,就曾吩咐过那十三名大拳师,搜寻之时不要急功近利,一定要时时报信,以免被戚继光抓单劈杀。 毕竟,重伤的宗师也是宗师。 比起陆地上的大拳师,这些海上高手虽能凝成一股绳,却也不是没有缺陷。 因为干的都是提脑袋的活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丢掉命,这些人便养成了在有限生命里,纵情声色,收敛财富,发泄一切欲望的习惯。 诸如三十六船主里那些,本身便有家底的大海贼们,便更是如此,他们早就习惯了这种行事风格。 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此之谓也。 故而朱婆龙号令这群海寇,便如驱策野兽,诱以血食而已。 想要指望这群人纪律严明,令行禁止,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而“血鲨将”井上十三郎的欲望,便是喜好凌迟对手,欣赏这些人在死之将至时,逐渐崩溃的模样。 朱婆龙虽然已经强调过多次,让手下人不要纵情恣意,但大拳师们总也会有些小小任性,明里暗里阳奉阴违。 井上十三郎便是其中典型。 平日里,朱婆龙也懒得理会。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猎杀戚继光事关义父大计,他自然要拿出最严苛的态度,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你们去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东西!”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自林中飞纵而来,他一边跑一边高声呼喊道: “血鲨将,血鲨将死了!” 听闻手下大将战死,朱婆龙猛地睁大眼睛,却没有丝毫感伤,他只震惊一件事。 ——重伤的戚继光,还能打死一名四炼俱全的巅峰大拳师? 这也是为何,先前见井上十三郎没有报信,朱婆龙第一反应就是他又玩忽职守了。 毕竟,哪怕是现在的他,要拿下井上十三郎,也在三招开外,一头濒死的戚老虎,真有这种手段?! 难道是朝廷又派高手来驰援东南了?! 想起那个突然冒出来,差点坏了自己大计的陆炳,朱婆龙嘴角勾起,笑得无比狰狞,眼中更是绽放出森然凶光。 ——若是如此,那正合我意! 第二十章 跻身宗师第一战,名列绝顶第一拳! 山林中,一条身影正在林间掠行,一步迈出,已至三四丈外,劲气鼓荡,足未踏地,落叶已然飞卷,颇有种列子御风的韵味。 这人正是徐行。 他双目紧闭,回忆着三丰血经的字迹,身体却自然避开了一切障碍,宛如天地自行开道。 自从被天雷劈过一次后,徐行对天地间,阴阳枢机变化的感应就越发灵敏,再读三丰血经,也能看出一番别样的味道。 在如今的徐行眼中,这些字迹就如一道道雷行天地的轨迹,仿佛随时都会化成条条龙蛇,挣脱这死气沉沉的书本,破空飞去。 在他身后还跟着齐大柱、细雨等一行人。 通过更胜普通宗师不止一筹的感知,徐行刚才已带领学徒们再次歼灭了一支由大拳师率领的小队。 一天之内,接连损失三个大拳师,哪怕是朱婆龙这种家大业大的宗师,也绝对会痛彻心扉。 前面,便是官道与山林的交界处。 远方那饱经战火洗礼的沧桑建筑群落,已是遥遥在望,这一刹那,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接着便感觉到疲倦和劳累如潮水般涌来。 纵然战意再坚定、精神再亢奋,人体也有极限。 哪怕是宗师,也脱不出这个定律,遑论是这些刚摸到懂劲门槛的新手。 徐行忽然止步,缓声道: “你们进城,我回去一趟。” 细雨率先反应过来,惊呼脱口而出: “朱婆龙来了?” 徐行一笑,轻描淡写道: “不是他来了,而是我要去寻他。与其费心力去漫山遍野地找戚元敬跟小和尚,我还不如费点功夫,让朱婆龙也无暇他顾,不得不收缩实力。” 细雨一下就明白徐行的意思,既然己方找不到,那不如换个思路,干扰对方的搜索。 想要达成这个目标,最好的方法,当然莫过于把朱婆龙这位带头宗师拦住,甚至是击伤。 明白归明白,她还是觉得太过冒险,沉重道: “朱婆龙非是易于之辈,你……” 徐行却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转头便朝丛林中钻去,俯身长掠,宛如自水草中窜出的怪蛇,贴地疾行,俶尔远去。 见无力阻挡,细雨也只能充当带头人的作用,催促众人,趁徐行拦住朱婆龙的功夫,尽快赶往台州城。 抱着混铁棍的齐大柱见细雨眉头紧皱,神情凝重,不由得虚心请教道: “雨师傅,你好像对我师父,很没有信心? 这朱婆龙,当真如此可怖?” 细雨见齐大柱这般模样,叹口气,讲述了一段不为人知的秘事。 昔年朝廷召集高手,要潜入倭奴国,一探朱天都虚实时,负责带队的领袖,正是转轮王。 细雨虽然不知道那一战的细节,却知道转轮王那一次,乃是无功而返,连朱天都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朱婆龙拦下。 她还听转轮王感慨过,若真给朱天都做成了颠覆东南、粉碎山河的大事,只怕这朱婆龙,便能乘势而起,由鼍化龙,成为下一个翻覆四海的宝龙王爷。 说完,这位女剑客苦笑道: “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不抱希望了吧。徐宗师虽然屡有惊人之举,毕竟还是年少。 他的拳术境界、肉身体力都未攀升至顶峰,也缺少与宗师相争的经验。 而朱婆龙却是朱天都一手调教出来的宗师,如今已逾不惑之年,肉体、精神都在此生最好的状态,若真个打起来,只怕……” 听到这番话,很多学徒脸上都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可齐大柱毕竟也是接近大拳师的武人,自然不会如寻常学徒那般盲从,他只一听,就知道细雨非是无的放矢,而是有理有据。 齐大柱沉吟片刻,还是道: “以师父的性格,只要撞上了敌手,就没有不战而逃的道理,无论如何,他都会出手的。 我听说他曾跟朱婆龙交过手,今日一战,哪怕胜不了,他该也能全身而退。 唔,既然如此,咱们就更不能浪费这宝贵时间,辜负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了。” 虽然徐行才刚年纪弱冠,可细雨听到“老人家”这种称呼,还是没觉得有丝毫不对,反而颔首,赞同道: “徐宗师应当也是做这种打算,我去断后,你来前面开路,争取早些抵达台州城,也让徐宗师了却后顾之忧,以免受伤。” 齐大柱嗯了声,没有说话,脑中却还在回忆、揣摩徐行离去的身法。 徐行这些天来,已将三丰血经交给齐大柱保管,他也看过几遍其上内容,却终无所得。 可今天,见识了徐行方才施展出来的身法后,齐大柱却不由自主想到了经书里,那宛如龙蛇飞动,笔意深隽的字迹。 —— 山林中,朱婆龙正在向前迈步,他的步伐极其沉重刚强,每落一步都会震动地面,更踩出一连串深深凹陷的脚印。 以他身前大树为界,密密麻麻的丛林到此为止,前方是一块草木稀疏的山坡,延伸上去,便是壁立如削,断面各不相同的陡峭山崖。 因连日暴雨,山中湿气甚重,积成薄雾,轻笼山崖,令人看不真切,唯见树干枝丫横斜,青碧藤蔓悬挂,怪石嶙峋,影影绰绰,险峻万分。 但朱婆龙却丝毫没有绕路的打算,他双手双脚齐动,宛如四个钢钻头、铁锥子,在山崖上凿出一个个孔洞,近乎垂直地向上攀登。 既然要寻人,登高望远,自然是最好的。 不多时,朱婆龙便攀上了断崖之巅,极目眺望。前方纵然雾气茫茫,林荫重重,也难遮住他宗师级别的目力。 就在此时,朱婆龙忽觉有些异样,猛然转头。 崖壁之下,有根横斜出来的粗壮枝干,其上林叶忽然一颤、一抖,却见一条人影冲天而起,挟万钧之势,朝朱婆龙扑杀而至! 朱婆龙的宗师拳势本能发动,刚强蛮横到极点的拳意凝聚在目光中,以困龙升天之势,狂猛暴烈地席卷而出。 只一眼,徐行就像是回到了数年前,重新经历起那一场惨败。 他感觉自己正漂浮于昏暗海渊中,直面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却几乎听不见丝毫声音,只有一种逐渐沉入黑暗深渊的冰冷坠落感。 那是徐行这辈子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如果不是他上辈子就已死过一次,只怕也绝难从这种濒临死亡的危机中挣脱出来,强行驱使肉体游上岸。 徐行不由得在心中感慨。 此人果然大有进步,那年那一拳若有如此凶恶,只怕我早就葬身海底了吧,但…… 对现在的我来说,这还不够! 徐行轩眉一扬,傲然回望。 朱婆龙只觉得,仿佛有一头神骏鹏鸟,自那人身上振翅而起,直冲云霄。 这头鹏鸟眼神桀骜,色泽纯青,振翅一挥,翎羽齐张,如千百口利剑出鞘,要斩破天地囚笼,自俗世洪流中挣脱出去。 哪怕明知是幻觉,朱婆龙也还是听到了一声响遏行云,悠远连绵的凛然清啸。 与同境敌手相争,朱婆龙自信绝不会输给任何人。 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在刚才那一次对视里,自己已算是输了先手。 他这位纵横四海的鳄神,竟然在山林里,被对方提前发觉了身形。 这就意味着,这名陌生宗师的感知力,比自己还要更胜一筹。 甚至不止一筹! 徐行的拳头,就在这刹那间劈落! 开战之前,徐行本还存着要找朱婆龙验证所学,讨回昔日旧账的念头。 可当他破除朱婆龙的拳意,真正看到这名熟悉的敌人后,心中却没有丝毫恨意、挂念,只是自然而然地打出一记鹰捉。 这一式已不能用妙至毫巅来形容,因为徐行的动作、身姿,都和标准拳架相去甚远,却有种古朴自然、浑然天成的感觉。 朱婆龙只见那身影背对日光,宛如翼举长云之纵横,抟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鹏,一振翅、一飞纵,便要将那高悬于天,光耀世间的煌煌烈日也遮蔽过去! 这种宛如尘外孤标、睥睨当世的凌绝拳意,实乃朱婆龙生平仅见。 他简直难以想象,到底是何种狂人,才能生出这种超凡脱俗的傲然感慨。 哪怕是他义父朱天都,意气最盛之时,也没有这种目空一切的气势! 朱婆龙不知道,徐行本非目中无人的狂徒。 他能养出这种拳意,纯粹是因为,对徐行这个现代人来说,这个世界实在有太多看不惯的人、太多看不惯的事。 徐行本就是个性格刚强,认死理的性子,又练得一身好拳把,在俗世洪流中勉强站得住脚、挺得直腰杆,自然更不愿退让半分。 徐渭就曾评价过自家侄子,说他平日里温文尔雅,一到紧要关头,尽走极端,没有丝毫妥协可讲,是天生的武人命,就算读再多书也改不了本性。 所以,这股凌绝出尘超然之意,并非来源于目中无人的傲然,而是一生负气的孤直。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纵然是再强大的高手,跳起落地之后,都会因反震之力而气血浮动,令周身发力的整劲迟滞片刻。 在同级强人眼中,这是足以致命的破绽,所以,武行又有“力从地起”的老话。 一般来说,这种借势坠落的打击,都是分生死、定胜负的压箱底大杀招。 正如当初在监牢里,井上十四郎要跟徐行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那一记跳劈。 但徐行竟然是一开战,就在朱婆龙这种大高手面前,施展出这种舍身技,这简直已违背了武学常理。 更可怕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拳势实在是强悍到近乎不可思议。 纵然是朱婆龙乃名列《武知录》第一页,隐为天下前十的绝顶高手,面对这拳意、拳劲、拳神都熔铸为一,近乎无懈可击的拳头,竟也找不出破解之法。 可以说,哪怕不看战绩,光凭这一拳,徐行在朱婆龙心中,便已能跻身天下绝顶的行列。 过往历经千百血战而胜利的经验,乃至身体的本能,都在告诉他八个字。 不可与之相抗!速退! 察觉到这堪称耻辱的退避之心,朱婆龙胸中怒意大作,凶性大发,戾气大盛! 掌管三十六船诸事多年,朱婆龙早已养出了一股百无禁忌的凶戾意气,整个人也越发张狂嚣烈,做事加肆意妄为。 如此人物,岂会轻易退避?! 朱婆龙非但不退,还起步摇身,晃膀转胯,一步来到徐行正下方,宛如鼍龙分水,虽然身躯庞然,却灵巧得不可思议。 他两条手臂内旋外翻,崩出两个凹陷筋槽,举成扛鼎势,胸膛上的鳄首纹身也张开血盆大口,好像要将徐行整个人都给撕咬成碎肉,吞尽腹中。 鼍龙,水中身躯最灵者,有浮水之能,也有翻江倒海之劲! 朱婆龙这种拳法虽然也脱胎于龙形,与井上十三郎系出同源,却又完全没有搜骨探爪的神意,反倒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变化。 能够想象,若是徐行先入为主,拿对付井上十三郎的经验去针对朱婆龙,定然会反被他打个措手不及,从一开始就丢下抢攻节奏。 可徐行自从破除朱婆龙的拳意后,就已然进入到一种渺渺冥冥,近乎无知无觉的“拳无拳,意无意”之境界。 他根本不管朱婆龙要如何应对,也不去想要如何克制对方拳术,只是一记鹰捉撕扯劈落。 徐行这一拳,不像是在技击,倒像是在挥洒自己那过于旺盛、过于炽烈的生命和意志。 轰然一声,以朱婆龙为圆心,方圆三尺皆是深深凹陷,他的魁梧身躯就如一口古钟,震荡不休,嗡嗡作响,双腿更被压得半蹲,深深陷入土地之中。 直到此刻,朱婆龙才从徐行的拳势神意中挣脱出来,看清楚那张极具辨识度的俊朗面容,认出他就是那个挨了自己一拳的狂人。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朱婆龙的惊讶远比井上十三郎更甚。 因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一战,他究竟出了多重的手法。 可这惊讶中,也浮现出一种明悟。 ——如果是这个人,那养出这种桀骜到要挣脱尘网,天地无拘束的拳意,也说得过去! 徐行却全然不管这些,以一记鹰捉打开局面后,身体自然拧踵蹬地,双腿、双手、乃至全身都似弓弦舒张,走中宫,踏中线,步步紧逼。 他一步一出手,迸发出潮卷浪涌的连环拳劲,好像一占据上风,就得势不饶人,要将朱婆龙当场打死! 朱婆龙虽被开篇一拳打得气血浮动,可他毕竟毕竟是沉浸武道数十年的资深高手。 其人生平所历之大小战事,已逾千场,积累下来的战斗经验,是徐行这个年纪弱冠的年轻人,所不能想象的。 正是这份经验,让朱婆龙即使在最危机的关头,也有应对之法。 他手足肩胯之力齐运,身形后至崖畔,只差半步便要跌落。 也正是这种背水一战的危急险境,激发了朱婆龙的凶性和斗志,他两条健硕臂膀挺直,关节如榫卯般扣紧,皮肉松弛,劲力贯通无阻, 徐行只觉朱婆龙的手臂就像是挂着皮幡子的旗杆,旗面一晃一展,搅动风云,卷起汹涌气流,裹向自己。 这一式名为磨旗抱棍,乃枪棒术中的大杀招,杆身化圆,却不是大封大闭,而是杀机暗藏,伏而待用,根据来劲变化。 这一式用在拳法中,本要拳师身穿长袍,袖如旗面,才能兜裹来敌之劲,双手则如长枪,只要对手被袖子卷动,便可趁隙杀出,一击毙命。 可朱婆龙哪怕赤裸着上身,不穿袖子,也打出了这种变化。 因为他已把这一式练到了筋骨皮肉里,他不是双手如枪袖如旗,而是筋骨如枪,皮肉如旗! 于是长棍一跃,化成龙蛇,大旗招展,变为浪潮,死物既已被赋予灵性,伏而待发的“磨旗抱棍”,自然也就成了变化莫测的“龙蛇翻浪”。 朱婆龙用来挽回局势的对策很简单。 徐行虽然也是堂堂男儿,身姿挺拔,但跟朱婆龙这种健硕到近乎非人的巨汉来说,还是差了不止一筹。 所以,朱婆龙正是要用身材带来的臂展优势,采取长拳打法,御敌于中宫之外。 可无论朱婆龙的应对如何精彩,有一点无法否认,这场宗师之争刚刚开始,他已落入下风! 第二十一章 拳伏鳄首,一雪前耻! 朱婆龙毕竟是隐为天下前十之列的宗师,徐行也知道,尽管自己方才虽然借助天时地利,打出了此生最巅峰的一拳,但想要直接将他打崩,还是不可能。 这龙蛇翻浪的一式,就是朱婆龙绝处逢生,甚至是反败为胜的一式! 一招之间,徐行只觉周身气流汹涌如潮。 还未正式肢接,他浑身汗毛已被劲风激得根根竖起,敏感到极致的肌肤上,传来火辣辣的痛觉。 就和朱婆龙一样,徐行也没丝毫退避的打算。 他同样也是身经百战的人物,知道生死搏斗最重气势,既然已占据上风,那就绝不能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 徐行深吸一口气,脚步一摆一扣,两膝微弯,后脚着力前脚悬,拧腰旋劲,牵引左手向后扯动。 在这一转之间,他用绵张拳的“刀对鞘”架子,准确格住了朱婆龙刺来的左拳。 朱婆龙这一招“龙蛇翻浪”,本是要先用皮肉裹住对方劲力,再用筋骨刺出去,一式两劲,才能一击制敌。 可这一瞬间,朱婆龙只觉自己不像是打中了一个人,倒像是打在一张蒙皮大鼓上。 这皮还不是普通的皮,而是绵实柔软,强韧至极,且叠了不知道多少层的象皮! 他皮肉抖动的翻浪劲,不仅没有起到丝毫兜裹的作用,反倒是被对方皮膜反过来吸吞,再一下子爆发地传回来,震荡筋骨! 这就像是汹涌江河被海水倒灌,没了波涛的遮掩裹劲,翻江倒海的龙蛇自然难以隐藏,筋骨刺出的枪劲,就这样被徐行轻而易举地牵走。 “这人的皮膜,竟然强到这样的境界!怕是就连神机营的三眼火铳,也射不穿他的皮肤!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炼皮功夫?!” 朱婆龙一生所历战事无穷、所见高手无数,更有朱天都这个拳术独步当世的“天下第一反贼”做师父,眼界之高,堪称绝无仅有。 可单论炼皮的火候,徐行也是他生平所见之第一人。 感慨未尽,徐行右肩已顺势顶出,肩头筋肉鼓动圆撑,整条手臂长了数寸,如猿臂舒展,放长击远,抡圆抽在他的右臂上。 通臂拳·抡劈掌。 两臂相碰,空气大震。 宛如雷霆滚滚的恐怖声响爆开! 两人脚下这块,仅有方圆七尺的山崖猛地一颤,炸开无数裂缝,碎石溅射,烟尘弥漫。 正面轰击,朱婆龙只觉对方的抽打好似刀劈剑斩,将自己这条千锤百炼,坚逾钢铁的手臂,都打得隐隐作痛。 朱婆龙能感受到,对方刚才是在一挥之间,主动震脱骨骼,才能让手臂延长数寸发劲。 只是由于这人的炼皮功夫实在太过精深,故而纵然是脱骨发力,也丝毫没有影响劲路,反倒是更添一股如鞭梢抽打的松沉劲,冷脆快绝,穿透力十足。 朱婆龙的右臂外侧,更是被抓出五条血痕,皮肉翻卷,这是因为徐行虽然发的是通臂拳的长劲,手里却仍然捏着鹰爪。 徐行的鹰爪,早已练到了骨子里,无论捶、崩、炮、劈,都带着这种擒拿手法。 捶中就拿,拿中就磕,连撕带扯,是以徐行一动手便要分筋错骨,断肢裂躯,血腥至极。 若不是朱婆龙筋骨强悍到非人,只这一手,便会被他把整条手臂大筋给抽出来。 造成如此战果,徐行也绝不好受。 纵然成就炼皮极境后,他的肌肤已强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毕竟还是血肉之躯。 朱婆龙的拳劲,就算是纯钢打的铁人也承不住,何况是肉体凡胎? 他的右手直接被打得高高弹起,手臂红肿发紫,短时间内难以蓄劲,致使右胸空门大开。 朱婆龙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眼中凶光一闪,一手捏捶砸向徐行,脚掌后踏,一蹭一碾,宛如铁牛犁地。 作为资深宗师,他的筋骨久经气血养炼,脏腑也更加强韧,故而在硬拼之中,能比徐行更快恢复过来,抢先一步发动进攻。 这一下发劲几如火药炸开,仿佛整座山崖都因此而颤了颤。 徐行的脚底板肌肤都已练得比寻常人的头脸、下阴还要敏锐,知道绝非错觉,而是真正的震动。 若给这一式栽捶砸中,就算徐行皮膜炼得再强悍,也要被打断筋骨,震动内脏。 好在徐行已有所觉,想也不想,右腿斜出,猛地一跺一碾,这一脚却不是踢向朱婆龙,而是朝着身下山石踩落。 朱婆龙这一式栽捶虽浑然天成,发劲也有先后,是先震脚发劲,再出拳捶砸。 这其中间隔细微得几乎没有,纵是宗师也难以把握,却瞒不过臻至炼皮极境后,感知力远超寻常宗师的徐行。 如朱婆龙这种宗师高手,哪怕不运用皮肉筋骨,光是用脏腑吞吐,就能引起周身气流变动。 而徐行虽然还没有研究出来,如何将这种变动与拳术手法一一对应,却也能清晰地捕捉到每个变化的节点,提前防备。 所以,他起脚甚至比朱婆龙还要更快一步,两人震地那一下,几乎是同时作用于一处。 纵然此处岩石再坚实,又如何经得起两大宗师的合力轰击? 陡崖边缘当即坍塌崩落,一整块山石被两人踩得断裂,向下滑落而去。 朱婆龙本还在计算,下一招便要主动震断山石,令徐行身形失衡,不得不跟他硬拼拼一记。 可他没料到,徐行的感知竟然如此敏锐,率先破坏地形,化解了中门大开的危机。 这一下失算,令朱婆龙周身劲力、气息都出现了波动,身子也因脚下山石断裂,从陡崖上跌落,向下坠去。 他身后,是逾十来丈的茫茫云雾,山间深谷。 哪怕是大拳师,遭逢此变,如此摔落下去,只怕也是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不过,对朱婆龙来说,这种困境还算不了什么。 在他们这种宗师眼中,很多常人所谓的险境、绝境,都称不上险绝。 朱婆龙身体翻转,一拳刺出,如铁钻钢锥,深深刺进山壁中,将下坠之势止住。 以他的拳术,只需要一次呼吸的时间,便能从这种困境中挣脱出去。 可徐行怎会给敌人这种机会? 两人方才交手几个回合,皆是杀机四伏,凶险莫测,稍有不慎,便是血溅五步,伏尸于此的下场。 好在,徐行终究是以一条右臂暂时失去战斗力为代价,强行把控住局面,牢牢占据上风,逼得朱婆龙跌落山崖。 现在,他自然是要继续进击。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烟尘中,徐行双臂一振,高高跃起,从那断崖缺口翻出,直追朱婆龙而去! 这一跃一展之间,真有股天鹏降世,要将青天之下尽数化为猎场,扑杀万物的凌厉凶意,狂风袭面,冷冽如刀! 徐行自己也受这股凶意感染,俊逸面容上筋肉抽动,他咧开嘴,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寒光四射,狰狞如夜叉恶鬼。 不疯不魔不成活! 既然右臂受伤,徐行便用腿功,若论纯粹的破坏力和杀伤性,他这将近二十年的戳脚功夫,还要胜过手上的鹰爪数倍之多! 徐行身在半空,一脚刺向朱婆龙面门,脚尖嗤嗤作响,发出一声清脆破裂声,仿佛就连空气也被硬生生踢爆。 朱婆龙左手已刺进山壁,便以右臂应敌,再次施展出鼍龙分水的手法,甩膀抖腕,劈向徐行的小腿。 咔嚓一声,拳脚交击,徐行借力向后跃起,朱婆龙左手刺进的山壁也哗啦啦地破碎,带起一片碎石烟雾,再次向下跌落。 两人交错之际,再次出拳、出腿。 绝壁间横生的树枝怪石、影影绰绰,从他们身边淌流而去。 若隔得远些,可以清楚看见,一条弥漫烟尘如长龙般,从崖顶向山脚延伸。 两大宗师就像是两头发狂的鹰隼,挣扎着缠斗成一团,互相撕咬。 纵然要一起坠落大地,摔个粉身碎骨,他们也要死死纠缠,绝不放手! 不过在同归于尽前,沿途一切景物,已给他们彻底摧毁。 岩上树木被洞穿,嶙峋怪石被轰碎,青碧藤蔓被扯断,整块陡崖表面都像是给犁了一遍,坑坑洼洼,裂纹密布。 高空坠落带来的强烈刺激,让徐行也变得兴奋起来,凶恶之意满溢而出,肃杀之态表露无遗。 这副模样,竟然比朱婆龙这头恶名远扬的四海鳄神,还要来得更加狰狞凶暴! 他双腿连环踢出,腿影连绵,如暴雨倾盆,筋络盘结骨骼,裹着皮肉,挟坠落之势出击,劲力之锋锐沉雄,更似斧刃重锤。 朱婆龙越发难以招架。 先前几次交手中,朱婆龙已经试验出来,这个老对手的确是新晋此境,脏腑还未练到家,无论是单次爆发,还是持续发力,都要输自己不止一筹。 可他心中却没有丝毫欣喜。 因为朱婆龙已经察觉到,徐行的感知力实在是太过惊人,远超同级。 自己的优势不仅发挥不出来,反而还要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他也没想到,徐行的战斗素养和战斗意志,竟然强悍到这种地步。 这人一旦占据上风,便是穷追猛打,哪怕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朱婆龙纵然已经展尽了浑身解数,竟还是不能从徐行手中抢回战斗节奏,甚至被逼得险象环生,只能周旋! “这人的打法,简直已经到了神行机圆,无懈可击的地步。这分明是拳入至虚,才会有的表现。 可他的拳势却分明还在‘至诚而神’的境界中,怎么可能!” 不过,徐行虽是始终居高临下地发动进攻,可出腿带来的体力消耗,对他来说也有些难以负担。 在距离地面还有三丈之时,徐行终于再难维持如此狂猛的攻势,踢击不可避免地弱了下去。 这时,朱婆龙正好踩到一处突出山壁的山岩横梁,有了充足的发力空间。 他准确地把握住了这个机会,昂首向天,心火炽燃,挟坠落之势猛然踏地。 一脚之下,朱婆龙浑身肌肉就如火药桶般炸开,将这处横梁轰得剧烈震颤,竟是身形一跃而起,一拳从丹田处钻出,直指徐行胸膛。 他周身筋骨震荡,内脏蠕动,一声滚雷般的闷哼从中炸开,浑身筋肉都颤动起来,空气震荡如潮涌,滚滚拍击而去。 这一拳打出去,朱婆龙简直就像是一头在古井中被镇压了数千年,此际终于脱困的孽龙,要一飞冲天,翻云覆雨,一泄胸中积郁之气! 这种拳法,正与朱婆龙被压制了整场战斗的憋闷心情相合,不论威力、气势、神意,都绝不输给徐行用来打开局面的第一拳! 徐行可以清楚地看见,朱婆龙赤裸的胸膛猛然鼓起,浑成一块,肋骨间都被筋络填满,没有丝毫空隙。 这是虬筋板肋,古之霸王的象征! 正如徐行为了进军“见神不坏”,开发出“炼皮极境”一般,朱婆龙对如何成就“见神不坏”,同样也有自己的见解,研究。 不过,这种探索的结果,朱婆龙还没有完全掌握。 因为肉身变化之精微莫测,实是人力难以穷尽,饶是朱婆龙这种胆大包天的性子,也只敢小心翼翼地探索,不敢有丝毫逾越。 所以,这种还处于试验阶段的成果,他只有在拼杀到极限时,才会施展出来。 毫无疑问,现在,就是这种时刻! 虬筋板肋,正是朱婆龙近年来的成果,乃是他将炼骨、炼筋之道糅合为一,才修行出来的异相。 进入这种状态,朱婆龙的爆发力便会大幅度上升,可同时内脏也会受到极大压迫。 一旦以这种状态与宗师交手,不消三四个回合,他便会因内脏动荡而难以发力,并且至少十天半个月不能再出手。 他在对战戚继光时,就已用过这招,如今能够坚持的时间比起前日还要更短一截。 所以,朱婆龙才会隐忍至今,因为他就要等待这个机会,以便于直接暴起,将徐行一举击杀! 徐行早知道,若不能一气呵成地将朱婆龙打死,那他就一定会反击,只不过是或早或晚而已。 不过,徐行还是没有料到,朱婆龙的反击来得这样快、这样猛! 这种“虬筋板肋”的异相,也是徐行从未见过,甚至未曾听闻的。 他不得不感慨,这位“四海鳄神”果然才情过人,不愧宗师之名。 朱婆龙本已计算好,徐行气力将尽,就算借力飞退,也绝对逃不过自己这一拳,等到他落下之时,自己这一拳正好蓄势到顶峰。 届时,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让这小子再活一次。 可他没有想到,在这生死攸关之际,徐行竟然能够鼓动周身皮膜大张,宛如一头蝙蝠凌空展翅。 在无从借力之地,徐行震荡周身,逸散出无数白雾,再借着一股呼啸而起的风势,横移三寸。 就是这三寸距离,拉开了生与死的界限,让他与朱婆龙的钻拳擦身而过! 徐行自从练成“炼皮极境”后,便能从浑身每个毛孔蒸发汗水,以水雾寄托劲力出去打人。 而这一次,他便是先开毛孔,用这种劲力来反击自身,再闭合毛孔,将整个人化作一张人皮风筝,借力向上升腾。 朱婆龙反应虽快,一拳不中,当即曲起膝盖,砸向徐行。 可他这一下估错了徐行的变化,发劲实在是太猛,冲得也太高。 两人当即便互换了身位,变成朱婆龙在上,徐行在下,两人之间更是一下子拉出三四尺的距离。 隔着这么远,他还想用膝盖击中徐行,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朱婆龙的膝盖还没击中徐行,就觉小腹凉气突起,筋肉猛跳,还没来得及变化,便被踢得远远抛飞出去,摔入山林中。 在朱婆龙屈膝时,徐行已双手反扣山壁,施展出一记妙至毫巅的“地趟穿枪腿”,以步兵持枪戳击骑兵的姿势,刺向朱婆龙小腹。 朱婆龙毕竟是东南拳师出身,又久在海上飘荡,是以极为注重下盘稳固,几乎从不跃起打人。 这一次,他能仿照徐行的战法,腾空而起,已是极为出人意料,展现出其惊人的应变能力。 只不过,一击不中后,朱婆龙身在半空的拳术变化,就完全没办法跟精研鹰形功夫,甚至推演出天鹏纵横之法的徐行比较了。 更何况,徐行这一脚本就是在战场上练出来的功夫,隐蔽至极,又阴又毒,近乎无声无息。 朱婆龙又是专攻筋骨的宗师,没有炼皮极境带来的超凡感知,被一脚踹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结合天时地利,穷尽战术谋略,徐行总算是从在这位老对头身上一雪前耻! 第二十二章 天下最难缠的敌人!(5600) 徐行这一脚踹出去,不止是踢飞了朱婆龙这个人,更是将他积在心底好几年的郁气,也一并发泄了出去。 这一刻,当年那种绑缚胸膛,冰冷潮湿的黑暗压抑,就像是绳索般断裂。 用佛门的话来说,这叫降服魔障。 过此一关后,徐行的心灵都变得澄澈许多,精神也高度活泛起来。 他可以预料,等自己回到台州城,稍微修养一下,拳术境界定然会大有长进。 只可惜…… 徐行朝深林中望了眼,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刚才出腿时,他的体力已经消耗得所剩无几,所以纵然竭尽余力,到底是不能一击致命。 他甚至感觉自己不像是踢中了一个人,倒像是踢中了一枚藤条钢丝编成的大球。 可惜,可惜啊。 刚才那场追逐战,徐行虽然始终占据上风,且是居高临下的踢击,可他的两条小腿,也被朱婆龙打得青紫肿胀,难以再运劲。 朱婆龙的虬筋板肋之躯,对徐行来说,也实在是太过坚韧了。 其实,朱婆龙自从筋骨合炼,成就“虬筋板肋”后,平日里练功,都是在胸膛上不断叠加数百斤的厚重石板,来锻炼呼吸和脏腑。 以他现在的水准,即便压到十块石板,约莫六千斤时,都能呼吸自如,一直叠加到八千斤时,呼吸才会略微不畅,发劲迟缓。 连最紧要的胸腔都练到这种境界,这样的筋骨,简直恐怖到极点,可想其人发劲之刚猛,身法之迅烈。 这种动如鬼神的强者,若是放到战场上,自然横行无忌,所向披靡。 这也是为何,朱婆龙一个人带着二十多个大拳师,就敢直冲戚继光的象山大营。只要不是大拳师,对他来说,人数已无太大意义。 若非这位“四海鳄神”在日前对付戚继光那一战中,强运“虬筋板肋”过度,难耐久战,只怕今日之争,徐行胜算不超过三成。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硬抗了徐行数十记腿法,也没有被打崩拳架子。 也正因具备这种体魄,朱婆龙最后那发钻拳,才敢不顾空门,采取最刚猛的发力。 不过,徐行还有余力感到可惜,朱婆龙却已没有任何心思来思考。 被徐行一腿踹中后,朱婆龙一运劲,便觉小腹传来撕裂般的痛感。 他面色涨红,眼睛充血,强忍剧痛,拧腰翻身,使得后背撞击在一株大树上。 轰地一声,粗糙树皮轰然炸裂,飞溅四射,无数木屑枝叶和浮土尘沙被震起,弥漫周遭。 有了这株大树做缓冲,朱婆龙终于借力滑落,双足沾地。 他抬起头,看向同样缓缓落地的徐行,狰狞道: “岳二爷的拳?好!但你傲气,不像他雄浑,他能从义父手下走,你走不成!” 徐行虽同样面色发白,耗力甚剧,可到底是比朱婆龙好了太多。 听到这话,他浑不在意地一笑,甚至懒得回答,只顾调整呼吸,尽快恢复体力。 朱婆龙见徐行这般模样,冷笑道: “你杀了杭州的官儿,又杀了我的人,官府、海寇都容你不得,天大地大,你就算拳术再高,又走得到哪儿去?” 上岸这几天,朱婆龙已收集了诸多信息,对东南大事了若指掌。 要说大事这两个字,近来流传最广,影响最深的,无疑便是岳蹈海之徒徐踏法大闹臬司衙门监牢,刺杀郑泌昌、何茂才这两位正三品大员之事。 如今一交手,朱婆龙自然认出了徐行的身份。 徐行抬眼,平淡道: “那是他们该死。” 听到这仿佛天经地义的回答,朱婆龙瞳孔一缩,鼻翼一抽,像是嗅到了一种扑面袭来的浓烈血腥气。 他虽杀意沸腾,也忍不住暗赞一声。 岳二爷的徒弟,果然好气魄! 战场一时沉默,两人都知道时间已所剩无几,接下来便是最后一拼。 宗师强人全盛时期,哪怕不出拳,光凭拳势意志便能震慑大拳师,压倒寻常武人。 可拳意精神也根植于肉体,以朱婆龙和徐行如今这近乎两败俱伤的状态,想要指望用拳势来克敌,已是妄想。 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将拳势内敛,把心意完全用于控制肢体上,暂时压过伤势带来的影响,用纯粹的体力、拳技来做最后一搏。 现在的他们,不像是两个武道登峰造极的宗师,倒像是两头遍体鳞伤,体力所剩无几的野兽,正在龇牙咧嘴地互相试探,等待对方露出破绽,从而一击必杀。 不过,徐行知道,若是等待下去,自己一定是落败那方。 因为他已感觉到,四面八方都有朱婆龙手下的大拳师,正在赶来。 朱婆龙显然深知这点,便摆出了固守以待的防御姿态。 他背抵树木,右手立起如盾,架势拉得极低,身形极稳,前腿似弓,后腿足尖点地,脚跟提起,气势沉稳如山。 见朱婆龙这般作态,徐行就明白,纵然还未恢复完全,可自己已是不能不出手了。 心念把定,徐行运天庭发劲之法,心脏剧烈鼓动,胸口皮肉起伏如浪,传出层层叠叠的沉闷声响,如击天鼓,雷鸣不已。 他已激发全身潜力,务必要毕其功于一役! 徐行后脚在山壁上猛蹬一下,脚掌过处,山壁凹陷进去一大块,岩石呼啦啦地碎裂,裂纹密布如蛛网,中间炸出一个深坑。 借这股力量,他整个人激射出去,空气震荡鼓动,连绵爆破,气流如同被劈开的潮水,往两边奔涌而去。 可见这一下冲刺的力量,到底有多么恐怖,纵然气空力尽,徐行也足以撞开一座厚重城门。 这便是宗师级别的爆发力。 可朱婆龙见他冲来,却是不惊反喜,他猛地一下吞气,胸膛鼓起圆撑,身躯膨胀如一尊擎天巨灵,双手猛然向下擂动,像是要将徐行一举锤杀! 朱婆龙之所以摆出防御架势,就是为了诱使徐行产生要速战速决、毕其功于一役的心态。 他算得很明白,此时此刻,对方就算感知力再强,也没有余力变招,只能跟他正面互拼。 这正是朱婆龙的优势领域! 气流如浪,汹涌席卷,就连松软泥土也被这股劲风迫得下沉寸许,形成圆形凹陷,尘土、草屑更是震得弥漫开来,向四方卷去。 因为练成了虬筋板肋的异相,朱婆龙筋骨之强,哪怕放眼天下,只怕也几近无敌。 所以他完全不惧怕发劲太猛反伤自身,能够施展出远超寻常宗师的爆炸性捶劲。 对岳蹈海的大鹏明王拳,朱婆龙也颇有研究,知道这种拳法虽然能一冲极远,威力无穷,却因要双脚离地,腾空扑杀之故,甚是消耗体力。 徐行方才的扑杀也正合此道,才能一开始,便将他逼得节节败退,险象环生。 可今时不同往日,以徐行如今的状态,纵然施展出这种身法,速度也决然不如先前来得快。 正因这种种因素,朱婆龙才会选择施展双手捶法,可徐行却再一次出乎了他的预料。 徐行并未选择拔高身形,而是贴地俯冲,长掠杀来。 这并非是大鹏展翅的身法,而是徐行从三丰血经,以及井上十四郎、井上十三郎两兄弟的身法中,领悟出来的龙蛇变化之道。 大鹏展翅的身法是要人真正跑动起来,运用周身筋骨,尤其是肩胛、背部来发劲,带动整个身体向前猛冲。 这种龙形步伐却截然不同,注重的乃是步距,以及每一步落下,从地面腾起的反作用力。 要点是贯通全身,将人体的皮肉筋骨练成一体,变成一根贴地飞行的弩箭。 只有这样,才能把原本会浪费在各个关节,以及肌肉链接处的反作用力,给尽数利用起来。 而徐行正是将自己的皮膜,化成橡皮筋一样的存在,紧紧绑缚肌肉、骨骼乃至五脏六腑,才达到这一效果。 这种步伐虽然气势不如大鹏展翅霸烈,却来得更加气脉悠长,适合长途奔袭,保存体力。 朱婆龙只见徐行这整个过程中,肩膀高度一直不变,就像完全没有再接触地面,行云流水,贴地飞射而来。 徐行尚且完好的左手始终垂在身后,宛如鹰隼敛翼,又像是拖了一把厚实沉重的春秋大刀。 这是起飞的前兆,也是蓄劲的过程。 此际,朱婆龙才刚刚抬起双手,须发怒张,面露酣战神色,还未向下砸落。 错身刹那,徐行全身一沉,周身筋膜绷到极限,再猛地舒张,左手猛地甩出去。 正如鹰隼展翅、旋身、探爪! 这便是大鹏明王拳中,除了擒拿之外的另一个变化,既有凌厉凶险的撕扯劲,更暗藏凌厉的拖刀劲。 以徐行如今炼皮极境的成就,在这瞬间,能够打出来的拳劲变化,甚至比他师父岳蹈海还要更加繁多且莫测。 一劈一压一拖一拉,四重劲力如江水翻涌,一浪推一浪,在回滚卷动中,积蓄澎湃汹涌的力量,重重叠叠,不断升腾,直至吞没一切阻碍! 血光一闪,朱婆龙腋下的皮膜、大筋,已给切断,捶劲稍缓,令徐行与他擦身而过,未损分毫。 直到这时,两人之间才出现一条长长气浪,没有丝毫也没有风声爆响,只有尖锐破空啸声。 这是一般是挥剑速度快到极致,才会出现的声响,可徐行竟然只用一条手臂,便打出了这样的效果! 紧接着,朱婆龙身后那株大树蓦地从中断裂,粗壮的树干重重倒地,震起漫天浮土,好像铺天盖地的沙尘暴,弥漫周遭。 烟尘中,一条条人影从四面八方的树干上跃起,纷纷大喝,扑杀过来。 徐行深吸一口气,周遭景物仿佛已从眼中褪色,目之所向,只有脚下这条路,以及两旁的障碍物。 等到七名大拳师奔袭杀至,却只见一条身影穿林而过,狂飙远去。 在这个过程中,那人竟然完全没有受到四面合围的气势影响,也没有出现半点惊疑误判,选择了一条最正确也最恰当的道路。 众人定了定神,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股破浪长风,横越恣意汪洋,晃眼已逝,追之莫及。 只有一声长啸遥遥传来,无远弗届,回荡空谷,响彻天地。 “朱婆龙,你的头先暂寄于此,等徐某得空,再来取之!” 这些人都是大拳师,对拳术投入多了,便很难不去崇拜强者,否则,他们为何要投身朱婆龙麾下? 而如今乍见徐行这般做派,他们纵然知道对方乃是敌手,也不由得心神往之。 拳伏自家鳄首后,还能从重重包围中脱身而走,这是何等潇洒? 这时,朱婆龙也挣扎着站起来。 他望向徐行远去的方向,没有半点作战时狂态戾气,无比冷静地道: “那是二爷的徒弟,你们追不上,先扶我回去,从长计议。” 这声音一出,几名大拳师都忍不住惊了惊。 当他们回过头去,看见朱婆龙如今的那浑身浴血,几乎连站都站不稳的模样后,心中惊骇更是难以名状。 在这些海寇心中,“鳄首”一向是不败的象征,何曾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过?! 几名大拳师大气都不敢出,连忙跑到朱婆龙身边,搀扶着向据点走去。 走到那株大树前,他们才惊骇发现,这树干断开的位置平滑如镜,根本就是被直接切断,可以清晰看见圆形的木质纹理。 此等刀劲,简直是骇人听闻,纵然这些人都是名镇一方的大拳师,看到这一幕,也觉毛骨悚然。 他们都忍不住想同一个问题。 若是这一刀奔我而来,我该如何抵抗? 无论如何推演,答案都只有一个,那便是挡不住、抗不了,更逃不掉。 现在,这些大拳师刚才对朱婆龙之败的惊讶,反倒是又换成另一种佩服了。 鳄首的身躯,竟然连这种斩击都能扛得住,果然不愧“四海鳄神”之称! 朱婆龙倒是没有注意手下人的神情变化,他只是垂着头,一边被搀扶着向前,一边嘱咐道: “那人伤势比我更轻,让其他人也撤回来,找不到戚继光就算了,先回到象山城,免得被他逐个击破,咱们不能再有更多损失了。” 朱婆龙的决定下得很快,当断则断,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显出超乎常人的冷静。 一个书生模样的大拳师忽然道: “这人虽是二爷的徒弟,但行事却比二爷还要酷烈得多,一出手就杀掉两个正三品大员,又开罪了咱们,处境定然不好。 不过,官府规矩大,多半是真容不下他,咱们这边不一样,虽然死了几个大拳师,可要是能拉拢到这位,一切都值得啊。” 朱婆龙手下这些大拳师,也听说过岳蹈海之徒重出江湖,连杀两大正三品官员之事。 听到这番话,其他几名大拳师的面色都是一变。 他们实在想不到,这书生竟然敢在这种时候,提出这种堪称大逆不道的意见。 是真不怕被打死吗? 书生却丝毫不为所动,因为他知道,自家这位“鳄首”虽然瞧着恶形恶状,却几乎从不感情用事,胸怀广大,颇有容人之量。 很少有人知道,其实在朱天都真正成名之前,朱婆龙不仅是他的义子,更身兼谋主一职。 当初朱婆龙刚率人登陆倭奴国时,那些剑客武士也对朱婆龙百般羞辱,甚至多次刺杀。 到头来,朱婆龙还是接纳了这些倭奴人,还力排众议,让倭奴人能够在三十六船中担任要职,最终令这群人死心塌地。 所以,书生相信,如果真的能拉拢这位宗师,朱婆龙一定会不计前嫌,更不论代价。 朱婆龙果然没有生气,只赞许道: “不错,咱们当海寇的,就是要有这种容纳四海的胸怀。 纵是生死仇敌,只要能为我所用,容他又何妨?” 他话锋一转,就如一个最会传道受业的老师,循循善诱道: “不过,这人性情孤直,有睥睨天下的傲气,不是我容不下他,而是他容不下咱们这些海寇。 当年岳二爷负气而走,也正此点。 你想要独立主持一方事物,就必须明白,身为主事者,除了容忍之外,还要有明断的能力。 必须要分辨清楚,谁是可以拉拢的,谁是必须要竭尽死力斩杀的,才不会把资源白白浪费。” 海上这群大拳师虽然能打,可却没有几个有脑子的,所以朱婆龙才会深入到东南武行中。 此举既是为了策反早就对朝廷心怀不满的高手,也是为了发掘可堪一用的人才。 这书生便是这样一个手上功夫过硬,脑子也足够活络的聪明人,朱婆龙自然不吝多指点他几句。 书生听罢,不由得颔首,沉默了会儿,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那这个人,是要竭尽死力,不惜代价铲除的对手吗?” 朱婆龙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下了判断: “他若不计代价与我等为敌,那便是天下最难缠的敌人。” 书生本还思考这个描述的分量,又听朱婆龙道: “等义父出关,我当奏请他老人家与我一同出手,务必要置此人于死地。” 最后这句话如一道惊雷,划破过众人胸膛,纵然再信任朱婆龙,他们也不由得面色各异。 朱婆龙却没去管他们,只是道: “不过暂时,是没这个机会了。 倭奴国内近来也闹腾得厉害,还是先把夺取台州,作为第一要务。” —— 同样的交流,也发生在台州城中。 徐渭眯起眼,看着眼前的山河形势图,捻须道: “朱天都掌握倭奴国,是慑之以力,置之以乱,诱之以利。 首先,最直接的立威办法,就是刺杀,谁不服他,他就刺杀,当年倭奴国内的高手,也被他尽数打过一遍,以证其人拳术无敌之实。 然后便是合纵连横,谁势力大,他就帮着其他人打谁,将倭奴国局势始终维持在混乱状态下。 最后便是将倭奴人引向东南,烧杀抢掠,带着他们一起发财。 三者结合,他便能逼得倭奴国内众多诸侯不得不向三十六船提供钱粮、人手。 可他登陆象山后,这样的局面便再难维持。 倭奴国内的大名都是野心勃勃之辈,因为咱们最近防得不错,海寇们从东南掠夺来的财富,已不能以满足这些人的胃口。 这些大名又被他压制了太久,心里憋着股火,可让他们真正跟朱天都作对,又没这个胆子。 所以,这些人多半是想趁这个机会喘口气,掠夺更多地盘,以后好有底气跟朱天都谈条件。” 胡宗宪颔首,又道: “可朱天都若是能一鼓作气,攻破台州,这些倭奴国大名怕也不会再将目光局限于一隅,而是想要跟着他一起分杯羹吧。” 徐渭沉重点头。 “正因如此,时间,便是这场战争的关键。” 忽然,有个书办急匆匆地进来,禀报道: “徐先生,衙门里有个乞丐,说是您的侄子,想要见您。” “嗯?!” 第二十三章 宫中反映,老龙迟暮(5600) 台州衙门里,正站了个披头散发的男人。 他衣衫破烂,双腿肿胀青紫,红肿右手垂落身侧,像是已经骨折,简直就像个残废乞丐,跟这庄严肃穆的公门重地,格格不入。 即便如此,可他只是往这里一站,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存在感,惹得路过之人频频侧目。 可徐行却没有在乎他们的目光,只是闭着眼睛,回忆刚才那场激战的诸多细节,从中攫取可以精进自家武学的资粮。 直到察觉一个熟悉气息的靠近,徐行才睁开眼,往衙门外望去,却见自家叔父急匆匆地迈过门槛。 徐渭一看到徐行这般凄惨模样,当即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一顿骂: “徐行,你怎么搞的!” 好在,徐渭虽然生气,终究还是记得徐行如今的双重身份,没有暴露他的表字。 徐行深知这位叔父说话,一向尖酸刻薄,所以他没给徐渭继续发挥的机会,直接道: “刚在城外,跟朱婆龙打了一架,三个月内,他难以动武,就是个残废。” 乍闻此言,徐渭如连珠炮般的发问,都堵在嗓子眼和胸膛里,脸也憋得通红,好半晌没缓过气来。 听到朱婆龙这三个字,整个厅堂里,来来往往的官员、将士都给镇住了,纷纷噤声失语,上下打量徐行,不敢置信。 好像那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一个魔咒,只要念出来,其中的大恐怖就会降临到每个人头顶。 久在东南,这些官员自然知道朱婆龙三个字的分量。 象山之败后,他们更是日夜提心吊胆,生怕台州衙门也会如象山大营一般,遭到此人神出鬼没的刺杀。 这些日子里,虽然胡宗宪已将台州城的警备拉到极限,衙门里更是时常有五位以上的大拳师坐镇,可这种无言的恐惧与压力,仍是日渐累积。 毕竟,宗师级别的强人,哪怕不出手,只是存在,就足以令人感到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象山之败殷鉴不远,陆炳尸骨未寒,戚继光更是下落不明,现在谁敢保证台州城真就万无一失,固若金汤? 千日做贼无事,千日防贼,防的还是朱天都、朱婆龙这种纵横四海,驰骋五洋的大寇巨贼,哪里防得住? 现在这个残废乞丐却说,自己跟“四海鳄神”打了一架,还把他也打成了残废? 这种太过震撼的言论,配上徐行如今的这副尊容,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以至于在场众人第一想法都不是信不信,而是想着要不要为徐先生把李太医找回来,给他侄子把把脉,看看病。 也对,年纪轻轻就成了残废,精神不出问题才是怪事。 徐渭到底心智过人,很快镇定下来,肃然道: “你能确定吗?” 徐行颔首,知道叔父已经脱离家长里短的状态,进入工作模式,可以高效沟通了,便道: “这人身上还有戚元敬留下的伤势,我又给了他小腹一脚、断了他一条大筋。 纵然有再好的神药,他最少也要修养三个月。” 跟在徐渭身后那个中年剑客,也忍不住开口道: “朱婆龙的体魄之坚固,几为天下第一,敢问这位小宗师,是用什么手法伤了他?” 那人身披深青袍服,腕臂缠着布带,收束衣袖,腰间挂着一长一短的古拙剑器,铜铸吞口与剑锷都泛着亮光,一见便知是日夕养护之物。 这人口鼻气息悠长,步子重提轻落,身姿宛若游鱼浮水,俨然是个大高手,想来该是衙门给徐渭派的贴身侍卫。 徐行听出他言语里的怀疑,也没觉得奇怪。 自从战胜了朱婆龙,破除心中魔障后,徐行已开始触及拳术至虚的修行,拳势内敛,含而不露。 寻常大拳师就算站在他旁边,也难以察觉到这是一位宗师。 徐行抬起头,看了那剑客一眼,随口道: “朱婆龙筋骨强健非凡,我用一手脱胎自春秋刀术的拖刀劲,才断了他一根大筋。 这一招和你们青城派雌雄龙虎剑里的‘开云’,有点类似,你日后若是跟他战场相见,不妨试试这一手。” 徐行伸出左手,立掌如刀,稍微比划了下。 这掌刀劈出之时,距离中年剑客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可徐行出手刹那,这位大拳师浑身汗毛却猝然炸立,差点便要向后跃出,避其锋芒。 他只感觉那不是一条手臂,而是一把横空斩来的春秋大刀,挟千军万马的兵戈煞气,要将自己立劈于此,当场分尸。 “这人如此年轻,拳势却练得这般凶戾?” 中年剑客大惊失色,却也由此确认,这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宗师拳势。 他敛容正色,抱拳沉声道: “青城派燕平生,方才言语无状,冲撞了阁下,还请阁下恕罪。” 徐行朝他点点头,又挥手道: “我叫徐擎道,你先出去吧,我跟叔父谈些事。” 听到“徐擎道”这个名字,剑客深吸一口气,却是什么也没说,转头便走了出去。 燕平生这个青城剑客,显然在衙门里极有威望,是以当他做出这种姿态后,众人尽皆哗然。 这些被胡宗宪日夜提点,要每逢大事有静气的官员、将士们都再难自抑,叽叽喳喳,嘈嘈杂杂。 堂堂公门重地,在这一刻竟然像是清晨的市集,轰地一下炸开了锅! 他们都意识到一件事。 原来,朱婆龙真的败了! 败了,纵横四海的鳄神,真的败了! 那种沉闷压抑的气息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简直要敲锣打鼓的喜庆。 因为他们明白,名为“朱婆龙”的阴影从此刻起,终于不能再遮蔽台州城的天空! 这一切,都得益于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的年轻宗师! 哎呦喂,这年轻人,真是越看越丰神俊朗,越看越天纵神武哈。 徐渭最怕这种叽叽喳喳的场景,便不由分说地领着徐行离开了这里,朝一间密室走去。 路上,他转过头,看着这个陌生很多的侄子,啧啧称奇道: “燕平生这小子,平时脾气硬的很,吃饭睡觉都要跟着我,寸步不离,居然这么听你的话?” 徐行淡然道: “因为他知道,如果我都护不住你,那再加一个他,也没有用。” 徐渭又被噎了一下,吹胡子瞪眼道: “是,天底下就你徐踏法最能打,怎么还是给人打成这副模样?” 徐行哈哈一笑,在徐渭面前,他根本懒得掩饰自己的情绪,得意道: “我这是皮肉伤,看着吓人罢了,实则筋骨未损,只消数日就能复原。 对了,我带来的人还在城外,放他们进来吧。” 由于这些天来,朱婆龙带人在台州附近的山林里不断徘徊,为了防止这些大拳师伪装渗透,台州城的进出管控极其严格。 而齐大柱一行足足有三十多人,又是挎剑佩刀持枪,全副武装的模样,台州守军自然不会轻易放他们进来。 所以,只有看上去相貌最凄惨的徐行,因自称为徐渭侄子,被守军允许率先入城通禀。 “你的人?” 徐渭一下想起来,杭州那边传来的消息里,提到徐行曾经杀进监牢里救人,忍不住剐了他一眼。 “从杭州带出来的?” 徐渭一边说,一边走到门口,将门掩住。 徐行知道自家叔父是什么意思,点点头,赶在徐渭发火前,着重强调了这群人的作用。 “三十多个刚入门的学徒,我都调教过一遍,拳术功底不薄,能堪大用。 四个沈老板送来的教头,都是拳术大成的武行打家,我徒弟也即将炼骨大成,半步踏进了大拳师的门槛。 最后还有一个精擅剑术的二炼大拳师,一剑在手,杀力无穷。” 徐渭本来还皱着眉头,知道徐行是想要自己帮忙,把这三十多个逃犯的身份洗白,只觉有些棘手。 不过听完后,他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大手一挥。 “这事儿,我办了。” 徐行带来这批人,若是放到海上,只怕足以和三十六船主中,排行中游的那些海寇抗衡。 能够容纳如此强大的力量,哪怕徐行不提,徐渭也会自觉处理那些麻烦。 处理完后顾之忧,徐行又语速极快地道: “我一路从淳安走来,都没有发现戚元敬的踪迹,才会想要诱使朱婆龙来跟我一战,从而阻碍他搜寻戚元敬的行动。 不过现在看来,他应该也没找到什么线索,这只有一种可能,戚元敬根本就没往台州来。 我有个猜想,过些天想去验证一番。” 徐渭直接问道: “戚元敬身负东南人望,练得一手好兵,自己又是一名拳术宗师,我们当然要尽全力救援他。 你有多少把握,要多少支持?” 徐行娓娓道来: “带走戚元敬那人,应当是我昔年北上结识的好友,他叫陆竹,乃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 当初他就曾提起过,日后要去南少林交流佛法武功。 如今东南纷乱,若是要再找一个能够救治宗师的地方,想来也只有南少林了。 要去的话,我一个人最方便。” 徐渭沉吟片刻,点头道: “言之有理,至于台州城防,暂时还不用太担心,胡汝贞已向朝廷去信。算算日子,中枢派来的高手,应该也在路上了。” 徐行却皱起眉头,不放心地道: “东南局势糜烂至此,全因清流和严党在背后使劲。 皇帝老儿也是个不作为的泥胎木塑,两相掣肘之下,中枢当真能这么快做出反应吗?” 徐渭本就是个狂生,自然不会把徐行编排皇帝的话当一回事。 他先是点头,复又摇头: “咱们这位皇帝,的确是个刻薄寡恩的性子,可多少还是念点旧情,否则他就该彻底铲除严家,换个新人上来了。 内阁那几位既然削尖了脑袋想做首辅,难道还会不帮他找钱吗? 这次死在朱天都手里的陆炳,更是皇帝从小到大的至交好友,在他心中分量极重。 朝野上下,怕是只有一个内相吕芳,能够与之相提并论。 是以,他一定会有动作。” 徐行默然点头。 说完这些正事,徐渭再望向自家侄子,心里的酸楚一下就涌了出来,他眯起眼,只叹息一声。 “你啊……我知道你是天人一般的人物,可做下这些事,即便东南平定,你又该在此世如何自处?” 徐行却笑起来,乐观道: “大不了学老头子,扯起大旗到海上讨生活,倭奴国不是乱得很嘛,正好给我大展拳脚,至少混口饭吃嘛。” 他顿了顿,又道: “而且,我心中已有腹案,此事若能做成,指不定咱们和那位胡部堂,最后都能功成身退,不至于落得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徐渭一下来了兴致,他来到徐行面前坐下,催促道: “有何良策,咱们爷俩一起合计合计。” 徐行从怀中掏出一本皮册子,这是他进城前,专程从齐大柱那里拿来的账册。 “这是我从黑石手里抢来的东西,里面有东南各地官员,跟黑石交易往来的记录。” 徐渭得到这种东西,简直比武人看到拳经还兴奋,他念头一转已生出百来条计策,抚须笑道: “好好好,这东西来得正及时,踏法,你又给了我个大惊喜啊。” —— 京城,西苑,玉熙宫。 自从大火烧了万寿宫,嘉靖帝便搬到了西苑玉熙宫中,并在此处修筑了一处谨身精舍,布置成炼道修玄的丹房,兼作阅览奏章,起居下旨的住室。 平日里有什么要紧事,内阁诸位阁老以及司礼监几名大太监,都在此处议事。 此际,内阁首辅严嵩,次辅徐阶正跪在玉熙宫大殿中。 大殿东侧有条幽深通道,挽着重重纱幔,通向嘉靖幽闭自己的谨身精舍。 两人只听通道里风声呼啸,气流狂飙鼓荡,纱幔帘子被不断卷起,拍打在墙壁上,发出连珠炮般的噼里啪啦声。 远远望去,就像是一群白衣幽魂,在甬道中肆意狂舞,不断发出摄人心魄的尖啸。 如此场景,足以将寻常人吓得肝胆俱裂,倒地晕厥,可两位阁老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竟真能一动不动。 片刻后,又有一连串雷霆霹雳般的炸响,轰隆隆地荡开,两人只觉得似乎整座精舍、乃至宫殿都震了一震。 接着是一连串重物倒地,瓷器破碎的声响。 这两个站在大明王朝权力最巅峰的人物,此时竟然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是努力伏低身躯,低眉垂目,唯恐有丝毫僭越。 尤其是年过八十的严嵩,更是显得无比卑微。 前些日子,郑泌昌、何茂才之死的消息终于传到中枢,其中还附上了严世蕃撺掇两人毁堤淹田的密信。 嘉靖帝因此雷霆震怒。 他虽然并不在乎严世蕃毁堤淹田的手段,毕竟嘉靖帝自己也明白,严世蕃此举,不过是想尽快推动“改稻为桑”,给他敛财而已。 ——至于这其中到底要饿死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要流离失所,那不是嘉靖帝关心的事。 可他却很难容忍严世蕃居然出这样的纰漏,让人抓到了马脚。 这事儿既然捅了出来,向来爱惜羽翼的嘉靖帝便不能不有所表示。 所以,被誉为“朝中拳术第一”小阁老便直接被派去九边,支援塞外战场。 说是支援,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跟发配充军也没有多少区别了。 一时之间,朝野震动。 曾经盛极一时的严党,仿佛一下子就沦落到了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境地。 但比起今日传来的急报,先前所谓的“震动”,仿佛也不配被称为“震动”了。 急报上只有寥寥几句。 “海寇夜袭象山,后军左都督陆炳战死,台州总兵戚继光下落不明。” 浙直总督胡宗宪是严嵩的弟子,负责改稻为桑的是严嵩的儿子,两人都跟他有脱不开的关系。 如今东南大乱,连陆炳都战死于此,这位首辅自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在严嵩双腿颤抖之际,次辅徐阶却在思考另一个问题。 ——圣上既然震怒如此,会不会直接御驾亲征,讨伐朱天都? 世人皆知朱天都拳术独步天下,名列武知录第一。 可只有他们这些有资格时常面圣的内阁大臣们才知道,这位数十年不上朝,只顾钻研丹道的圣上,拳术修为才是真正深不可测。 毕竟,就连被誉为朝中拳术第一的严世蕃,都是圣上亲手培养出来。 不知过去多久,精舍中传来一声极其深沉且悠长的叹息。 “嘉靖十八年,朕出宫南巡,遭遇刺杀,是陆文明挺身而出,救朕于火海。 嘉靖二十一年,武当余孽联合白莲教中人,买通宫女,意图行刺于朕,也是陆文明救朕于危难之中。 嘉靖二十九年,蒙古四大宗师联手进逼京城,还是陆文明单骑出城,纵横驰突,阵斩其中一人,才逼得这群鞑子退兵,保得京师无恙。 拳拳君臣之义,兄弟之情,如今思来,亦动肝肠,而今陆文明身死,这个仇,朕不能不报。” 正说话间,一个高瘦人影从精舍中走出。 他身披丝绸宽袍,头束道髻,乌须飘飘,宛如天人谪凡,一派仙风道骨,仿佛要乘风归去。 徐阶猛然抬头,欲言又止。 嘉靖斜瞥徐阶一眼,只道一句: “朕意已决!” 他这话虽然说得并不激昂,却有一种笼盖四野的威严与气魄,令徐阶不敢再多言半分。 徐阶只能尽量往好处想,若陛下当真御驾亲征,至少东南人心当可平定,改稻为桑之事,应当也可暂息。 —— 北边,一队骑兵正朝西北塞外疾驰而去,皆重盔亮甲,刀锋耀眼,高举旗帜,一路烟尘滚滚,俨然是军中精锐。 然后这些精锐中,却有一人身披猩红大氅,内里却无甲胄,只是一件寻常布衣,亦无头盔,就这么赤手空拳,纵马而驰。 这人正是被贬出京师,以参将身份驰援九边的严世蕃。 行到半夜,骑军就地安营扎寨,生火造饭。 严世蕃正在军帐中闭目养神之时,忽然睁开眼,朝一位亲卫吩咐道: “外面有信来了,你去取一下。” 那亲卫有些疑惑,却未曾表露出来,只是扶刀出帐而去,来到军营外等候。 不多时,竟真有一人飞马赶来,呼喝道: “京中有信,还请转送严大人亲启!” 亲卫接过信,回到营中,将信交给严世蕃,严世蕃也不点灯,直接拆封,信纸共有两张,他先看向第一张。 “陆炳死于朱天都之手? 看来我先前心血来潮的感觉,果然非是虚假。 陛下雷霆震怒,戟指东南,意欲亲征?” 严世蕃眉宇一动,心中某个念头淡去些许,感慨道: “到底是陛下……” 言语未尽,他已翻到第二张信纸。 “只派了个吕芳?!” 严世蕃神情错愕,呆滞若久。 他身形后仰,以手覆面,脸容抽动,指缝间露出的炽烈眸光,却明亮得像是燃烧的火焰! ——陛下,原来您,真的老了!!! 第二十四章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5500) 屏退左右后,严世蕃独坐大帐,面色似喜似悲,忽地沉喝一声: “追魂马,赤面虎。” 话音未落,营帐里已是多了两人。 其中一人身长八尺有余,穿无袖短褐,赤着双臂,肩胸瘦削,唯独两腿肌肉虬结,好生壮观。 另一人乃是一名昂藏大汉,骨架雄健,筋肉贲张,只是一站,便有种猛虎坐山的霸道威势。 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望向严世蕃的眼睛里,那股肝脑涂地,竭诚尽节之意却是直透而出。 严世蕃将信纸轻飘飘地抛给他们,两人拿来一看,皆面露惊容。 追魂马率先开口道: “圣上此举,真是……高深莫测。如今左都督战死沙场,吕公公远走东南,那宫中的宗师,莫非只有一个转轮王?” 严世蕃摇头道: “转轮王也不在宫中,当初夺得达摩遗体后,他便有了二心,吕公公亲自出手追杀他,是我出手,才救了他一命。 他如今,正在暗中养伤,也算是我的一手闲棋。” 乍听这种惊天秘闻,饶是以两人的心性,也不由得震了一震,更嗅到一股浓烈血腥气。 他们没有想到,看似安稳的朝廷中枢里,斗争竟然已经激烈到这样的地步,连宗师强人都差点殒命。 震惊之外,两人也对严世蕃更加佩服,这些年来,深藏不露的小阁老,暗地里究竟做下了多少大事?! 赤面虎沉吟片刻,道: “圣上既然明摆车马,不如让我和旱天龙回京一遭,探探虚实。” 严世蕃目光闪烁,智珠在握。 “圣上这些年来,摆布文武百官如拨弄棋子,心思幽深难明,他既布下此局,必然有所图谋。 跟圣上斗智,那是浪费时间,所以京中变化,咱们不必管,只顾自家事便好。” 对严世蕃的判断,赤面虎、追魂马没有任何怀疑。 因为他们都知道,若论对圣上的了解,怕是只有被誉为“内相”的吕公公,能跟这位小阁老媲美。 嘉靖帝是个绝顶聪明、智深如海的人物,他吩咐内阁大臣做事,也爱用纸条传话。 条子言简意赅,这既是皇帝信任的大臣的表现,也是对这些大臣的考验。 而严世蕃的才情却绝不逊色于嘉靖,各种生僻典故信手拈来,所以,他便成了文武百官中,最擅破解暗语之人。 嘉靖帝正是发现了严世蕃有这种本领,才时常招他进宫,一起破解丹书隐语,讨论丹道疑难。 严世蕃正是在这个过程中,逐渐被嘉靖帝授以丹道武功,成为了“朝中拳术第一”的“仙官”。 可以说,严世蕃本身,就是嘉靖帝这些年来,研究丹道的成果。 他对嘉靖的了解,自然是非比寻常。 “追魂马,你跑一趟倭奴国,带足财货,联系柳生家。 朱天都既然上岸,且跟陆炳两败俱伤,那倭奴国中大名定然不安分。 无需多言,就提一句,昔年击伤朱天都的吕公公已亲临东南。 柳生宗严是聪明人,他辅佐的那个织田信长也颇有野心,一旦没了朱天都压着,他们自己就会动起来的。 只要能略微牵制住朱天都的步伐,让东南战事不能尽快结束,圣上就不会拿胡宗宪如何,保住了胡宗宪,就保住了我家老父。” 严世蕃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好像对他来说,掀起席卷倭奴国的战乱,只在翻掌之间,根本不用多费心思。 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追魂马半跪于地,抱拳唱喏。 做出对策后,严世蕃站起身,眼中旋转着宛如黑洞般的旋涡,吞噬一切、如神似魔的气势蔓延开来。 黑暗如潮水,在死寂大帐中无声涌动、沸腾,就连空气都变得阴森诡秘起来。 至邪至恶的拳意精神,仿佛将夜色唤醒,活化成一片幽暗魔池。 两名大拳师只觉得像是有什么无形之物,包裹着自己的身体,堆积在皮肤上。 纵然已经历过无数次,可他们还是毛骨悚然,浑身汗毛竖起,皮肤上也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疙瘩。 两人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小阁老的拳术,更加骇人了! 严世蕃低沉道: “这些人只知道我被革职出京,发配边疆,却不明白,祸兮福所伏的道理。 远离中枢,远离权势,的确是我此生未历之低谷。可在沙场上,仅凭拳术争胜,也是我突破关隘的大机缘。 只可惜,蒙古四大宗师已去其一,希望剩下三个老家伙,不要让我失望啊……” 天下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 朱天都率先落子东南,横越万仞鲸涛,翩然而来,一举攻破象山,尽显翻云覆雨的龙王手段。 但如胡宗宪、严世蕃等一世之杰,也能借力打力,火中取栗,在乱世波涛中,或逆势而上,或顺流而下,各自奋起争渡。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京城之外,严世蕃领兵北上,兵锋直指九边塞外,一路烟尘滚滚,气势如龙。 东南沿海,艨艟过千,破浪而来,旌旗蔽空,船中健儿皆披发纹身,喊杀声震天。 天降拂晓,徐行领着细雨,出了台州城,在他身后,跟着絮絮叨叨的徐渭。 徐行没有丝毫不耐烦的表情,只是笑着应和自家叔父,不断点头。 与朱婆龙一战,破除多年心障后,徐行浑身气质比之先前又有变化。 如果说以前的徐行,满身都是鹰扬奋发,振翅欲飞的蓬勃朝气,那现在的他,则是有种鹤舞晴空,不滞于物的洒然清逸。 这这不仅是气质的改变,更是一种拳术进境的体现。 不过,对如今的徐行来说,拳意精神的突破,反倒成了一种负担。 武行之中,将“打破虚空”称为阴之虚极,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就算再恢弘的拳势,都要以肉体为基础。 而先前一战后,徐行的身体本就没有恢复完全,拳意再有突破后,自然难以供给得上。 所以,今天起来,他的面容便有些苍白憔悴,好似大病未愈。 这也是为何,徐渭会如此担心,并一路嘱咐。 尽管徐行已经解释过多次,徐渭还是觉得自家侄子分明是受了内伤,只是强撑着没说实话。 在他看来,以徐行的性子,完全做得出这种事。 走出两里,徐渭还是住了口,不是因为他说烦了,是因为他真累了。 徐渭擦了把额上细汗,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次重复、再次强调道: “路上一定要小心,小心呐。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你老是这样横行霸道,总会遇上对手的。” 徐行拍了拍他的肩膀,严肃道: “老叔,我再次声明。首先,你侄儿我从来没有横行霸道过。其次,天下英雄再多……” 徐行眉宇一扬,用一惯的平淡语调,缓缓道: “与我相比,孰高孰低,也要打过才知道。” 徐渭还没说什么,一旁怀中抱剑的细雨,已经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 作为跟徐行相处时间最多的大拳师,她深深地意识到,这位小宗师的进步有多明显,从淳安到台州,完全是一天一个样。 尤其是这次战败朱婆龙后,细雨能够明显感受到,徐行身上又发生了某种明显的“蜕变”。 这样一个人,当然有资格傲气。 徐渭根本理都懒得理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手底下那些人,我安排好了,你说那件事,回去后我就开始着手。 不过,胡汝贞是个好官,这些年来,他对得起东南百姓,真到那天,你也别逼他太甚了。” 徐行点头: “如果不是知道他是个好人,我何必排布这么多?放心,放心。” 徐渭也知道徐行做事的风格,说好听点叫果决凌厉,擅长快刀斩乱麻,难听点就是简单粗暴,杀一个算一个。 如今他既然愿意提前做些排布,大概是真不会把胡汝贞如何吧…… 徐渭又叹了口气。 “才到台州又要走,你这辈子,还真是天生的劳碌命,注定闲不下来。” 总督府里的老人都知道,这位第一幕僚干起活儿来,那是真叫一个废寝忘食,夙兴夜寐。 可在徐渭眼中,自己这个侄儿,那才真是个铁人,仿佛永远精神高昂,不知疲倦。 张弛有度,过犹不及的道理,徐渭心知肚明。 而徐行这根弦,实在是绷得太紧,且几乎从不放松,令徐渭不得不担忧。 徐行摆摆手,不以为意地道: “能者多劳嘛,我多跑点路,或许台州便能少死几个人,世上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正思考间,徐行已转过身来,拱手道: “戚元敬之事交我,台州之事交你,老叔,多保重。”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就像是从九天云外传来的飘渺声响,却又有重逾千钧的分量。 徐渭也肃然起来,抬袖拱手。 “保重。” 徐行微微颔首,转身远去,兔起鹘落间,他和细雨已成微熹晨光中,两个渺茫的小点。 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徐渭不由得感慨一声: “练拳的人,就是潇洒啊。” 冲出去数里后,细雨忽然开口,感慨道: “没想到,像你这种痴心武道之人,竟然也会眷恋亲情?” 这些天相处下来,细雨已渐渐摸清了徐行的脾气,是以说起话来,也不如以往那般小心翼翼,变得直率了很多。 ——毕竟她本来就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真要她一直压抑天性,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在以往的细雨看来,徐行简直就是武学上的狂魔、疯魔。 那种直面天雷也无所畏惧,置生死于度外,只为一证武道的气魄,就连细雨这位见多识广的大拳师,也觉心惊胆战。 人和疯子在一起,会下意识地有种恐惧感,就是因为疯子无所顾忌,行为莫测,没人料得到他的下一步。 不过,在亲眼见过徐行和徐渭的交流后,细雨却对徐行改观了起来。 原来,这个人虽然疯魔,也并非毫无顾忌。 听到这话,徐行眉毛一挑,笑了出来。 “武学,虽然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我最大的爱好。 但这并不代表着,我的人生就只剩下这些了。 想跻身拳入至诚的宗师境界,你必须对自己诚实,要从人生经历中去汲取感悟、感动。 到了我这个境界,你就会知道,值得眷恋的东西,非但不是武道上的负担,还是精进武学的一大助力。” 徐行本想顺势把话题往陆竹身上带,八卦一下这对狗男女的感情进程。 可细雨却直接陷入沉思,让他难以发挥。 到头来,徐行只能摇头长叹一声,继续向前赶路。 台州到南少林虽也有几近千里之遥,不过以徐行和细雨的脚程,全力奔袭之下,这千里路程,也要不了几个时辰。 南少林,乃北少林之分支,虽不如嵩山本宗那般博大恢弘,却也俨然为东南武林泰斗。 六年前,那名代表东南武行,参与围攻朱天都的老宗师,正是南少林戒律堂首座。 此间寺院周遭九峰环抱,气势沛然,建筑深藏林木,规模却极为宏大,足有十几座辉煌殿宇,百来间屋舍,俨然如一座山中小城。 南少林诸建筑除铜殿外,均以三彩琉璃瓦覆盖,色泽如新,阳光一照,极为灿烂耀眼,宛如佛经中的琉璃净土。 大雄宝殿内,四名老和尚正闭目坐于蒲团,宛如泥胎木塑。 任凭殿中那名头裹布巾,身披长衫的中年人如何劝说,这四人也无动于衷。 端得是有一身好静功! “诸位大师,我李时珍是诚心交换药物,绝非有意诓骗,虎骨玉髓膏虽是珍品,但这株六品叶老参,也绝非凡物。” 李时珍顿了顿,面容悲苦,恳切道: “而今朱老龙陈兵象山,不只是意在倾覆东南,更是意在祸乱天下。佛门讲慈悲为怀,诸位都是精通佛法的高僧,为何不能通融通融?” 听到“慈悲”二字,其中一名白眉白须白僧衣的高大僧人,才抬起头来。 他直视李时珍,沉声道: “虎骨玉髓膏乃本门秘药,断没有交换之理。” 这人的气息简直雄浑得不可思议,一开口,平地就像是吹起了一阵大风,众人衣衫飘扬。 他说出口的每个字音,都像一道古朴浑厚的钟声,回荡在庄严大殿中,清远悠扬。 高大僧人说完这段话后,换了口气,直率道: “李太医,朱老龙毕竟势大,就连陆擎天也死在他手中,我们南少林,实在是……” 说到这里,高大僧人闭口不言,其余几名僧人也抬头朝李时珍望来,眼中都透露出送客的意味。 李时珍知道,这些和尚绝非是看上去那么道貌岸然。 他更知道,三十六船中,就有一路船主,号称恶德金刚,正是出身南少林。 李时珍还想说些什么,一只手从他身后伸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 “李太医,咱们走吧。” 直到这时,众人才注意到,李时珍身后,还站了个灰衣人。 他灰衣、灰袖、灰布鞋,神情稍稍有些厌倦,但目光却极为专注。 那种专注不是小的,窄的,而是对着整个人间的,他虽然身材中等,却不让人感觉矮小。 他岂止是不矮小,简直就像是个要张开双臂,将整座天下都揽在怀中的巨人。 这一刻,四名老僧都被这人目光所震动。 灰衣人看着他们,淡然道: “诸位欲要明哲保身,我能理解,也请务必不要与贼寇同流合污,否则……” 说到这里,他抬起眉眼。 灰衣人虽然穿着朴素,面容普通,可这一刻,他就像是个将军。 一个威风凛凛,至少手握十万甲兵的大将军。 不知怎地,四名老僧都同时想到一句诗。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他们只听那人一字一句道: “我也不惜身染杀孽,堕入无间。” “哈哈哈哈哈哈,好气魄!” 忽然间,有个身材高瘦的僧人迈入大殿。 他双眉竖起,面容清癯瘦削,却丝毫不现老态,眼角皱纹层叠似剑痕,宛如一尊铜皮裹铁骨的天王塑像,有种凛不可犯的深重威严。 如果说灰衣人是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那这人就是个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帝王。 那四名老僧看见他,都站起来,口呼方丈,李时珍见这四人如此恭敬,心中甚为奇怪。 他也算是走遍天下的人物,却从来没有见到过,有哪家寺庙的方丈,竟然能让手下僧人如此畏惧的。 不过一想到南少林亦是武林门派,又久经东南战乱,李时珍心头疑惑又淡了些。 僧人却不去看那四名老僧,只是眯起眼,望向灰衣人,重复了一句: “好气魄,更是好拳术,敢问施主姓名,是何出身?” 灰衣人陆竹咧开嘴,露出两排洁白牙齿,笑得无比阳光: “我叫徐擎道。” “原来是北方人屠当面。” 话音未落,僧人身形一沉一提,忽然出现在陆竹身前,他脚下一碾,气贯周身,一掌平平推出。 这一掌势猛力沉,僧人浑身衣袍陡然一震,如水波阵阵,炸开猎猎风声,仿佛就连空气都给震碎。 一时间整座大殿内劲风激荡,气流远飙。 这正是少林拳法中,最为刚猛霸道的一式“金刚轮拳推磨架”。 陆竹却丝毫不乱,猛地坐胯挺膝,知道已无法拦住这一式“推磨架”,他便直接一手捏成鹰爪刺向僧人的喉头。 以命换命的绝杀之意,表露无疑! 陆竹五指勾起,劲力节节贯通,每根指头上都带着锐利劲力,在空中撕扯出五条劲风。 此际,那僧人却是震脚剁足,以丹田为中心,猛烈发劲,使了个“罗汉伏虎”的金刚盘坐功夫,强行止住拳势。 砰砰砰砰。 一声地震般的动静响彻大殿,狂风呼啸,一排排香烛、长明灯齐齐熄灭,供桌上的贡品、祭器全部震裂。 僧人脚下的地砖,更接连裂开数十块,最大的碎石,也不过是黄豆大小,只能看见两个深深陷入土里的脚印。 他本人却浑然不觉一般,将脚拔了出来,朝陆竹合掌,低眉垂首,收敛周身气势,淡然道: “好鹰爪,好桩功,这种不惜以命换命的凶戾打法,果然是传说中的北方人屠,贫僧冒昧了。 天黑路滑,山道难行。施主既然身有旧伤,要走,就趁早下山吧。” 陆竹听到这近乎威胁的话,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自法念大师后,南少林竟然又有宗师出世,果然不愧为武林泰斗,敢问阁下法号?” 僧人抬起头,微微一笑。 “贫僧法畏,见过人屠。” 第二十五章 五浊恶地,魔作沙门 法畏? 陆竹收敛目光,没有再说什么,跟着李时珍转头离开了大殿。 等两人走出去很远后,那名高大僧人才蹑手蹑脚来到法畏身后,足见他对这位方丈如何敬畏。 他低着头,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方丈,咱们就这么放他们走了?那六品叶棒槌……” 听高大僧人这么说,其他三名老僧也走过来,眼神火热。 他们浑身上下倏无出家人的慈悲清净,倒像是三毒俱全,五戒皆破的狞恶贼寇。 法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也不觉意外,反倒是勾起笑容,甚为满意。 因为这本就是他一手操纵的结果。 他抬起头,望向那尊俯瞰大殿的佛陀金身,只感慨一句。 师兄,你当初胜我一招,让我不得不远走之时,可曾想过今日? 你要清净圆满,普渡慈航,我偏偏要魔作沙门,诸法灭尽! 当年海祸之时,南少林戒律堂首座,法念大师曾率领寺内高手,迎战朱天都。 可最后能够安然归来者,却是寥寥无几,身为宗师的法念更是死于朱天都手中。 要知道,当初的朱天都是何等凶威滔天、不可一世,敢跟他正面交锋的,俱为南少林菁华,是足以支撑门庭的骨干。 经此一役后,这些精英却是十去八九,南少林自然不可避免地陷入到风雨飘摇的境地中。 为保自家武林泰斗的地位,南少林便开始广纳俗家弟子,这也导致寺内僧众良莠不齐、泥沙俱下。 南少林里,不是没有人反对,可当法畏挟宗师之威回归后,一切质疑、质疑者,皆烟消云散。 在法畏的推动下,南少林四院八堂首座中,竟有半数是带艺投师,号称因仰慕少林武学而入门,精通佛学者更是一个也无。 清除异己,安插亲信后,法畏又大肆散财,收买人心,如此三管齐下,自然是无往不利。 他也从此坐稳了方丈的位置,真正成为东南武林的一方霸主,也将这处佛门净地弄得乌烟瘴气,令众弟子利欲熏心,唯利是图。 不过这些事都做得极为隐蔽,不为外人所知。 很多寺内老人也得了嘱咐,不会轻易提起自家这位神秘至极的方丈。 法畏摇头道: “他既然来了,难道还走得掉?李时珍和那个徐擎道,都是四炼层次的大拳师,真打起来,动静不会小。 南少林这块招牌,我还有用,不能轻易毁了,明山还跪在戒律堂吗?” 一个干瘦僧人回话道: “跪了半天,一动不动,瞧着挺心诚。” 另一名老僧感慨一声,神情略有自得。 “南少林不是没有规矩的地方,明山就算在外面闯下再大的名头,回了山门,也要守咱们的戒律。” 法畏笑了笑,摆手道: “咱们这位‘恶德金刚’好歹也是个大拳师,跪半天算什么。 他不是心诚,他是能忍。 这小子练武不行,做事倒还算得力,兼有一身审时度势的本领,不枉我当年救他一命,带他来吧。” 法畏这话虽漫不经心,语气更是自然随和,但却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傲慢。 仿佛能够被他接见,对明山这个凶名赫赫的“恶德金刚”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荣幸。 这不是“仿佛”,而是事实。 因为就连明山本人,也是如此认为。 这位“恶德金刚”名头虽然响亮,可瞧着却丝毫没有“金刚”的威武,反而是像一位养尊处优的王公贵族。 他头戴宝冠,身穿白绸锦袍,腰佩华贵倭刀,只是须发浓密,不加修剪,显得不伦不类,难掩匪气。 明山一看见站在殿宇正中的法畏,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涕泗横流,放声哭嚎道: “师尊,徒儿终于又再见到你了!” 明山这一跪,当真有推金山,倒玉柱的气势,极为震撼,真情更是溢于言表,感人至深。 法畏似笑非笑地道: “徐船主,你这一套,贫僧在宫里早已见得惯了,说正事吧。” 明山忙不迭地连磕三个响头,将地上那块砖头磕得破碎不堪,凹进去一个大洞,无数碎片迸溅出去,可见其人用劲之猛。 磕完,他抬起头,仰视法畏,诚恳道: “徒儿听闻师尊重回南少林,便立即赶来拜谒,如今得见师尊宝体无恙,神功更胜往昔,已是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法畏摇头,哑然失笑。 “看来这些年,你在朱婆龙手下,的确历练得不错。你不说,我就帮你说吧。 你无非就是看上了我这个宗师层次的靠山,以及南少林这一批高手罢了。怎么,想反出三十六船,自立山头了? 你要有这个胆子,我出手又何妨?” 明山听到这话,抬起头,苦笑道: “徒儿虽然贪心,但也不敢跟鳄首掰手腕,更何况还有龙王爷这根定海神针?不过……” 明山目光一闪。 “徒儿昨日接到消息,鳄首在台州附近设伏,欲要擒拿戚继光,却撞上了一名大高手。 他被此人重伤,至少三月不能动武,龙王爷又在象山闭关…… 或许,咱们师徒能趁这个机会,火中取栗,做一番大事。” “朱婆龙被人重伤?” 法畏面容虽平静,可明山还是从他上扬的语声中,听出一点惊意。 “朱婆龙的虬筋板肋之躯,堪称世间无双,天底下能够败他的高手,绝不出一掌之数。难道是吕芳亲自出手了?” 明山也流露出惊惧神色。 “是八臂修罗的徒弟,叫做徐踏法,好像刚刚年方弱冠。 日前正是此人,孤身潜入杭州,杀了浙地布政使、按察使,还光明正大打出了‘五湖四海义’的旗号。” “徐踏法,原来是他?” 提到杭州之事,法畏面色越发古怪,又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 “我说连绳他们怎么会在杭州全军覆没,原来是撞上了一名宗师? 年方弱冠,声名不显,已为宗师,天底下还有这样的超世之才?此人莫不是另有身份?” 法畏这番怀疑,的确是合情合理。 天底下的宗师,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杀出来,大名鼎鼎的人物。 富有四海八荒,坐拥无数拳谱秘籍、秘药资源的嘉靖帝,都是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惊险绝伦的宫廷斗争后,才逐渐练成一身上窥丹道的拳术。 这徐踏法又何德何能,可以闭门造车,修成宗师? 明山垂首道: “听说这人以前就在东南沿海,独自劫掠海寇,前几年还曾抢到了鳄首头上。 当时鳄首已成宗师,他挨了鳄首一拳,坠入深海,便从此销声匿迹,直到如今,才出来兴风作浪。” 法畏颔首,这才释然: “天下如此之大,此人或许是出海到了交趾,暹罗,吕宋等化外之地,磨炼拳术,才有了今天这番大成就。 你要做的大事,莫非正是要我出手,格杀此人?连朱婆龙都败在他手下,你对为师,倒是信心不小啊。” 明山笑起来,拱手道: “明山虽然拳术不精,可对自家眼光却颇为自信,师尊如今拳势敛而不发,含而不露,显然已是至诚之道的上乘境界,渐窥‘至虚’之境。 单论拳术,这种境界甚至还要胜过鳄首一筹,若是再加上南少林这些师兄师弟,和您老人家的老底子,杀一个新晋宗师,问题总不会太大。 毕竟,您本就是杀手出身,而且,鳄首既然重伤,此人定然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若师尊愿意出手,至少有八九成把握,届时徒儿便能趁师尊的东风,坐一坐三十六船主中的头把交椅。 师尊毕生所求,无非拳术二字,而龙王爷和鳄首都是有气魄的人物,若咱们立下此等大功,他们定然不会藏私。” 听到“杀手”两个字,法畏眯起眼。 “看来,你是把为师的老底子,都给摸透了啊。” 先前在法畏面前,一直伏低做小,卑微至极的明山,竟然抬起头,毫不退避地同他对视,微笑起来。 “师尊本也没想过掩饰,不是吗。鳄首向来极为关注中原武林,近年来名声鹊起的黑石,自然也在他的视线之内。 只是没想到,您老人家负气出走南少林后,竟然会潜身入宫,组建黑石,成为转轮王。” 此时此刻,不卑不亢的明山,终于现出几分纵横四海的大寇本色。 不过他眼底还是流露出一缕佩服。 明山也没想到,多年来苦寻不得的师尊,竟然是入宫当了太监。 他本以为自己已算心智坚毅之辈,但是跟法畏这个师尊一比,还是差了太多。 如此人物,怎能叫人不畏怖? 法畏哈哈大笑,笑声震动穹顶,就连宝殿内供奉的诸多佛像,也微微颤抖起来。 他的嗓音一改方才的平缓、淡然,变得浑厚且刚强,豪迈又狂放。 不只是声音与先前截然不同,法畏浑身气势也是大变特变。 先前的他,说话云淡风轻,不经意间才展露出如云中隐龙的只鳞片甲。 现在的他,则是锋芒毕露,寒意森然,就像一口尘封剑器豁然出鞘,振落锈迹,锋刃重光。 法畏慢慢站直身子,脸上皱纹不断变浅,整个人的身姿都变得挺拔起来。 他摇头一叹: “没想到,朱婆龙在操持倭奴国事务之余,还能分心他顾,遥遥掌握东南武林变化,这份心力,我是不得不佩服。 看来,倭奴国局势,也并没有如很多人想象之中那般纷乱啊。” 明山笑了笑。 “鳄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倭奴国的变化,也在他计算之中。 如今是大争之局,倭奴国再乱下去,不利于整合力量,不如让他们先斗个你死我活,反而方便龙王爷大计。” 转轮王双手负后,在殿中踱步,悠悠感慨道: “看来,朱老龙这些年来,是真没有找到第二条路,只能走到老路上来。 拿数百万性命做筹码,赌一个中原陆沉,山河破碎的局面,将整个天下当做自己武道的垫脚石,朱老龙的气魄,我不如也。 不过,天下乱世,是百姓的灾难,也是我等武人的幸事,朱老龙既有此心,我又何吝助他一臂之力。 反正如今北上那位,应当也有此心。若是一南一北遥相呼应,指不定真能做成这天翻地覆的大事。 届时天下生灵涂炭,能催生出多少高手,纵然是我,也无比好奇啊。” 纵然明山也是个炼身有成的大拳师,可听到转轮王如此平静地讲述,要用天下生灵涂炭为代价,来祭炼拳意,也不由得脊背发寒,毛骨悚然。 他也再次确认了一件事。 ——这些拳术通天的绝顶高手,果然已是彻头彻尾的怪物。 不过,明山终究是心性过人之辈,很快便调整了过来。 ——如果没有这些人搅乱天下局势,那如他这般人物,怎么可能出人头地? 转轮王看向明山,一挥袖,道: “方才有两人上山,他们身怀一株六品叶老参,于我有大用。 但我还需要借助南少林方丈这个身份,图谋北少林,故而行事要稍作收敛,不能当众出手。 我已让四院首座随这两人而去,待到夜深,你便打出旗号,跟四院首座一道出手,将他们就地格杀,夺取老参。 那两人一个是昔年的御医李时珍,一个是孤身在塞外屠杀了百来个鞑子骑兵的北方人屠徐擎道。 当日象山一战,戚继光被人救走,我怀疑正是这徐擎道所为,方才一试,其人身上果然有朱婆龙留下的捶劲。 跟着他们,你或许还能抓到戚继光,一举两得,也算我这个师父,送你一份久别重逢的见面礼。” 明山当即欣喜若狂,搓手道: “师父,你真是给了徒儿一个惊喜啊。” 转轮王只一挥手: “下去准备吧,莫要走漏了风声。” —— “那人分明是个宗师,周身拳势却能尽数收敛,定然不是无名之辈。 刚才那一手,他已试出我身受重伤的事实,故意留手,多半别有所图。” 来到山下,陆竹才忽然开口,冷静分析道: “李太医,我们不能直接回去。说不定,这人便是海寇埋伏在岸上的暗子。” 李时珍也知道厉害,面色肃然,走出一会儿后,他还是忍不住叹口气,郁郁道: “这大明朝,到底是谁做主?怎么咱们这些堂堂正正的人,反倒是像是在做贼?” 陆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 “无论如何,天下事总要有人去做,咱们只管无愧于心便是。” 李时珍不由得一叹: “小兄弟,你年纪轻轻,就能有一身如此坚韧不拔的志气,跟你一比,倒显得我畏手畏脚了。” 李时珍虽也自认是百折不挠的人物,可这些天跟陆竹相处下来,见这小兄弟身负重伤,仍能谈笑自若,独对宗师都是面不改色,亦是万分佩服。 陆竹忆起昔时旧事,不以为意地道: “要论坚韧,比起徐兄,我还是差得太远了。 昔年我俩结伴闯荡塞外之时,徐兄为了给一名军中袍泽报仇,追杀一群鞑子骑兵,用了足足五天五夜,不眠不休。 最后百来号骑兵,硬是给他逼得惊惧发疯,一个也没能逃出去。 当初分别之时,他说要回东南老家,也不知道,故人如今身在何处。 不过,他若是身在东南,听闻象山之事,也当是要奋起杀贼的。” 想起那段并肩作战的日子,陆竹一叹: “若是徐兄在此,戚将军也当再多三分生机。” 忽然一阵疾风吹来,穿林打叶,簌簌作响,只听风中有人笑语道: “小陆啊小陆,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挂念徐某,倒是让我惭愧了,哈哈哈哈!” 言语未尽,一人已立在陆竹身旁。 陆竹定睛一看,只见徐行长发束在身后,披一袭青布长袍,目中神采熠熠,只是面色略显苍白,倒是比以往更像个读书人了。 “不过有件事,你说得错了。” 徐行向前一步,重重拍在他的肩头,自信道: “我既已至,戚元敬的生机,便是十分!” 陆竹虽然早知徐行的不羁性情,乍闻此言,神情还是一愕。 他刚想开口,为徐行解释目前状况,就见这位风采照人的故友对自己一顿挤眉弄眼,忽然又道: “咳咳咳,小陆,你要老婆不要?” 第二十六章 三招,四条命!(5200) 陆竹还没反应过来,又见一名青衣少女从林中抱剑走来。 她容色秀丽,神情凛然,双眼如墨玉深潭,望见陆竹时,眼波流转,正如潭上生寒烟。 “你还没剃度?” 陆竹听出细雨语声略有上扬,垂首低眉,避开她的视线,道: “禅机未到。” 细雨抬目挑眉,以一种不容置疑地口吻道: “此间事了,再比一次剑。” 她双眉秀丽,黛如远山,挑起来却颇具锐气,有种飒爽果决的剑侠风范。 陆竹正想回话,就听徐行啧了一声,无奈道: “四位是佛门中人,不解风情倒也罢了,怎地行事还如此鬼祟,岂不闻—— 说到这个“闻”字时,陆竹和李时珍同时一愕,在徐行开口之前,他们竟然没有感受到被跟踪的迹象。 两人一转头,却见徐行的身影已从原地消失,只留下一句淡淡的感慨。 跟着陆竹、李时珍一路下山的四院首座,正藏身山道旁的丛林中。 他们呼吸静谧,心跳停滞,身体僵冷,宛如四具尸体,且没有目视陆竹两人,只是屏息凝神,静听声响。 这是少林秘传的一路枯禅功夫,能够将气血隐秘收归体内,宛如冬至之时,蛰伏地底的植物,外表凋零枯败,内里暗蕴生机。 两方相隔足有数百步,且其中无数林木阻隔,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寻常宗师也很难发现这四个老和尚。 正因如此,法畏才会派他们来追踪。 可没人能想到,精修枯禅功夫的他们,刚一下山,就被人叫破行藏,无所遁形。 ——这又是哪里来的大宗师? 四大首座立时双眼一缩,汗毛一炸,只觉有一股寒意,从脚底腾起,直冲天灵。 仿佛那不是一个人在轻声细语地说话,而是地府阎罗勾魂索命的呼唤。 逼命袭来的强烈危机感如无形大手,死死攥住了四大首座的心脏。 他们眼珠发红发亮,面色如涂抹朱砂,这是惊慌之下,气血直冲颅顶才会产生的现象。 徐行最后那两句感慨,就像是从九霄云外传来的缥缈风声,直到这时才传入众人耳朵里。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这四名首座虽然看似宝相庄严,实则都是曾经横行关中的大刀匪,拳术高绝,拥众数千,侵暴一地。 不过,他们手下这群贼寇,在嘉靖三十四年,那场波及五省,死伤百万的大地震中,几乎损失殆尽,只有四名头领依仗高超拳术,逃出生天。 好在,四人皆为心智坚毅之辈,历经此变,并未意志消沉,反倒幡然醒悟,认识到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拳术才是立身之本。 同年,南少林因海祸之故,菁华十去七八,正在大肆招收俗家弟子,以壮声势。 四人听闻这个消息后,便索性赶来投奔,想要一窥此处拳术。 若寺内真个空虚,他们便打算干脆夺了方丈宝座,当做日后的起事的基业。 奈何,这四名大寇还未大展拳脚,就遇见了有正统名分且手段酷烈的法畏。 在这位曾经一手创立黑石组织,久经宫廷斗争的大宗师面前,他们这些绿林中磨炼出来的心机手段,自然上不得台面。 好在,法畏自离开内廷后,也亟需大拳师级别的高手为自己做事,是以并未为难这四人,反而将他们封为首座,并授以枯禅。 所以,这四个老和尚只是瞧着衰老,实则都未过知天命之年。 此际一逆转枯禅之功,四人血气更是旺盛炽烈,当年侵暴一方,骁狂跋扈的凶性,仿佛在这一瞬间又活了过来。 他们要合四人之力,跟徐行一拼! 四道异常强烈的劲气勃发之声,从四方响起,空气如连珠炮般炸裂,连绵不绝。 漫天狂风怒啸轰鸣,泥土四溅迸射,树木断折飞卷,但见四股烟尘高高跃起,宛如四条长龙怒抬头,要将徐行彻底吞噬。 直面四人合击,徐行的面容和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这四名大寇的枯禅就算练得再好,也瞒不过他炼皮极境的感知力,以及即将“拳入至虚”的精神境界。 他唯一意外的是,这四个老和尚在生死之间,竟然没有四散而逃,反能冲破魔障,联手来攻。 这一下,就叫徐行明白,这四个老僧绝非等闲之辈,乃是真正有阅历,能把持其心的资深大拳师。 天下英雄果如过江之鲫,不可小觑啊。 枯禅法的神妙之处就在于,修行者敛藏气血之时,不但能隐匿生机,释放那一刻,更能爆发出比常态更强数成的狂猛威力。 此法与天庭发劲类似,虽是戕害性命,一旦动用,至少要修养数个月才能恢复旧观,却也是世间一等一的斗战搏杀之法。 如今四大寇同时以枯禅法爆发气血,联手出击,就连徐行也不能不慎重以待。 最先杀到徐行身前的,其中那个干瘦老僧。 他就如大雪天里凌渡飘行的孤影幽魂,身形一晃,已在修缮完善的山道石阶上,窜出去两三丈。 石阶上没有激起丝毫烟尘,只有一个深深凹陷的脚印,足见其人发劲之沉猛。 拳法讲究步如趟泥,就是说提步之时要轻,落地之时要稳,想象自己是在泥泞里走路,小心翼翼,劲力含而不露,才能让泥水不溅射起来。 这老僧的趟泥步,却是练到了将坚石也能踩成软泥的境界。 只有力量足够沉足够猛,且发劲足够快,才能在石头破碎前,将其挤压成这样的状态。 他面如重枣,血气升腾,手臂漆黑如墨,泛着寒铁霜刃般的锐芒,筋骨一振一抖,朝徐行当头劈落,周遭雄浑刀音大作。 徐行更是嗅到一股滚滚而来的浓烈腥气,就像钢铁被熔烧锻打后,散发出来的味道。 ——这哪里像是一条手臂,简直就是一把刚刚出炉的精铁大刀! 趟泥步是老僧进入南少林后,从转轮王手里学到的本事。 而这手撩挂刀,则是他当年纵横关中的压箱底绝学。 老僧当年的随身兵刃是一把重达五十斤,生铁打造的厚背大刀,战场交锋之际,就这么一抖,任是什么重兵器都能震开。 要是劈在血肉之躯上,立马就是四分五裂,哪怕披了铁甲,也是人甲俱碎的下场。 当年干瘦老僧纵横关中之时,不知有多少官军马队沦为他刀下亡魂,人来人倒,马冲马躺,无一例外。 如今虽然手中无刀,可有这趟泥步的脚上功夫加持,又有枯禅爆发的气血蓄劲,干瘦老僧合身一斩的威力,还要更胜当年数筹。 可他就算再快,又如何快得过徐行? 若论身法快绝,本身就精擅大鹏明王拳,又从三丰血经中悟出了龙蛇变化的徐行,哪怕在宗师之中,也几近无人可敌。 老僧还在半空,徐行已如贴地飞窜的水蛇,来到他身前。 徐行右脚重重踏地,腰身一拧一转,一股螺旋劲力拔地而起,自胯骨至腰椎,再到肩背、手肘、手腕。 力道层层叠加,如火药在膛管中爆炸,催动徐行五指捏紧的右拳猛然突出,轰向老僧胸腹。 绵张拳·窝心炮! 可以看见,这一拳打出去,徐行两只脚掌一下陷进林间的松软泥地里,脚后跟更是堆起数寸高的土堆,就像是正承受着千钧火炮轰击所带来的可怕后坐力。 对直面此拳的干瘦老僧来说,这一拳岂止是千钧火炮,简直是泰山压顶! 他只觉口鼻皆被狂飙气流笼罩,整个人就像是陷入到海浪旋涡之中,眼前一片漆黑,就连气都呼不出来。 耳朵更是只能听见一阵轰隆隆隆,天塌地陷、地动山摇般的剧烈声响。 老僧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当即被这一拳轰中。 噗! 他口中鲜血狂喷,周身筋骨猛烈震动,一块块地散架、破裂,大筋也一根根崩裂,发出啪啪啪的弦断之声。 老僧整个人激射出去,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撞进了来时的山道中。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后,烟尘四起,大块大块的石板翻出山道,如同被大犁铲过,中间则是一个深深凹陷。 老僧的尸体嵌在这个凹陷中,像是被人拿着锤子,一点一点地夯了进去,严丝合缝,毫无空隙。 纵然其余三人也是横行一方的大寇,却也从未见过这般残忍的景象。 可他们此时已全神贯注于拳法中,没有余力感慨。 不差分毫,就在徐行右手出拳轰爆那干瘦老僧时,其余两个来得稍慢的僧人,也一左一右地袭至徐行身侧,同时出手。 这两人都是马匪出身,双腿略带罗圈,髀肉粗大健壮,显然是练惯了骑把式,将一路马形桩功练进了骨子里。 虽然仅论刀术武功,两人不如方才最先出手那名干瘦老僧,可他们身上那股纵马飞驰,割头如割草的残暴凶性,还要更胜老僧一筹。 此际两人胯下虽然没有纵马,但一步一踏,翻蹄亮掌,双拳连环轰炸,还是打出了骏马奔腾,驰骋千里的凶猛烈劲。 这个角度下,徐行也的确是难以变招,这便是围攻的凶险之处。 对一名大拳师,宗师可以速胜,甚至可以做到一击毙命。 可若是同时面对三四名大拳师,纵为宗师,也不能肆无忌惮。 除非是朱婆龙那种,坚韧到极致的“虬筋板肋”之躯,否则宗师身躯再硬,也是肉体凡胎。 就算精神和感知足够敏锐,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难免有所疏漏,一个不好被击中要害,结局便难以预测。 好在,徐行的“炼皮极境”用来防守,虽然比不上朱婆龙的“虬筋板肋”之躯,却也称得上天下少有。 拳劲即将临身之际,徐行深吸一口气,白玉无瑕的肌肤绷紧,毛孔紧闭,气息通达五脏六腑,在人身滚了个来回,鼓荡周身筋膜。 两名大寇觉得自己像是打中了一个涂满油脂的浑圆大皮球,滑不溜手,拳劲交错,不由自主地偏离了目标。 处于枯禅爆发状态中,两人发劲之猛烈,的确是非比寻常,就连徐行也要鼓荡皮膜,才能抵挡。 但这也导致一个问题,那就是一旦失手,他们很难凭借以往的经验,稳住身形,脚下也不由得微微踉跄。 虽然,两人都是久历战阵的老江湖,练得又是极重下盘的马形桩,根本要不了半个呼吸,就能沉下身子,稳住重心。 可徐行是什么人? 成就炼皮极境后,论捕捉战机,把握战局的能力,哪怕放眼天下宗师,徐行也在最前列。 这种破绽对他来说,实在是显眼得就像天上的太阳。 借着两人拳劲,徐行身子一旋,后脚脚掌贴地,五根脚趾发力一点,就像踩着一片薄冰,向后极其飘逸地滑出去三尺。 就这在三人擦肩而过,身形交错间,徐行已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战机,双手齐出。 收放之间,两名大马匪的喉管连带颈椎,已被他千锤百炼的鹰爪功夫扯断。 两颗头颅旋飞而起,脖颈处绽放出一朵绚丽血花。 因徐行出手太快,两人都未能意识到自己的死亡,两颗头颅的表情还凝固在出手酣战那一刻,满面怒容,眼神紧紧盯着一点。 这等凶残狞恶之貌,足令常人吓得肝胆俱裂,可他们终究还是死了。 只一刹那,四名参与围攻的大拳师,已被徐行格杀三人! 徐行刚一退,那名须发皆白,身披白袍的高大僧人已从天而降。 一拳砸空,徐行方才的立足之地,已彻底被打得塌陷下去,出现一个巨大的圆形凹陷,泥土碎石四散纷飞,宛如大漠里扬起的沙尘。 这白衣僧人此时已沉浸在寂然不动的静意中,没有因同伴战死而受到丝毫影响,目光紧盯徐行,足掌蹬地,震脚碾闯发劲,直追而去。 高大僧人知道,徐行连杀三人,必然需要时间来换气,此际若不能一鼓作气将这恐怖至极的敌人击杀,他一定会死。 生死刺激之下,高大僧人运劲到极限,眼角都崩裂开来,渗出两股血流,如蜿蜒小蛇挂双颊。 他双腿肌肉贲张,粗大如象腿,将宽松的僧裤也给撕裂,身形却有种凌空虚渡之感,僧袍拉出噼里啪啦的震爆声。 这正是少林拳法中最负盛名的身法,香象渡河! 其人脚步一踩一提间,将举重若轻这个词,诠释得淋漓尽致,只一步,便追到徐行头顶。 他双眼暴突,心脏凸起,显然是将力量催发到了极致,吐气开声。 一声闷哼如旱天霹雳,当空炸开,气流如暴风般席卷林间,吹起尘土无数。 白衣人身如香象渡河,截流而过,手上则是一路南北少林里,最为简单也最博大精深的心意把母拳。 心意把,又叫撅锄头,号称“一心一意练一把”,乃少林母拳,千变万化,妙用无方。 四名大寇中,只有这个白衣人,哪怕在这种最危急的生死关头,用的都是一路最为正宗的少林拳法。 可徐行却从中体会不到丝毫源自佛门拳术的意境,反倒是感受到一股狂烈至极的宏大气势。 如果说他从大鹏明王中反推出来的宗师拳势,是要遮云蔽日,混荡青天。 那这股拳势,则是要撕裂大地,横断山脉,令天下四处崩塌陷落,尽成废墟,生灵涂炭,流离失所。 这正是从嘉靖三十四年的大地震中,孕育出来的拳意精神。 这场灾难波及陕、甘、宁、晋、豫五省,死者数以百万计,论惨烈,堪称古今之最。 朝廷赈灾迟缓,饶是这四名大匪寇,也只能自己求活。 一路上,野兽、洪流、余震,都是拦路虎,但最为凶残的,还是那不计其数的饥民难民。 为争夺食物,这些饥民凶残如野兽,根本无惧生死,好似浩荡洪流,汹涌而来,饶是以他们大拳师的身手,都险些折了进去。 其余三人虽然活了下来,对这段经历也是讳莫如深,不愿回首。 只有这个天赋才情最高的白衣人,从天灾人祸中,隐约有了些领悟,却始终摸不到门道。 重拾法号的转轮王,愿意留下这四个大寇,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从这个白衣人身上,看到了突破宗师的可能性。 ——宗师毕竟难得,他既然曾经为此收下了连绳,自然也不会错失此人。 只可惜,在南少林修行数年,白衣大寇虽然学得了一身精湛的少林拳法,却始终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拳势能放不能收,动则伤神。 既然好不容易从那场灾难中活了下来,又有了跻身宗师的道路,白衣大寇自然不愿意,因为逞一时之快,断绝了上升之途。 所以,他也几乎从来没有,全力施展过这种拳势。 直到——此时此刻! 在徐行带来的强烈死亡压迫下,白衣大寇根本不敢有丝毫保留。 惧与绝望织成的黑洞,将他的思绪都给尽数吞没,反倒是令这贪生怕死之徒,能够发挥出十二成的水平。 如此惨绝人寰的灾难,自然能孕育出惊天动地的拳势。 单论威力,这一拳已是切切实实的宗师水准。 突破了这困扰自己数年的关隘后,白衣大寇还没来得及感慨、欣喜,就听到一声不胜遗憾的叹息。 “可惜,你终究不是宗师。” 叹息声中,徐行右手扣指成爪,搭上了白衣大寇的心意把。 徐行一爪下去,这整条手臂立时骨肉成糜,从手指到肩膀,都被他捏成一团红白相间的泥巴。 这种景象,要比什么骨断筋折要来得更恐怖五倍、惨烈七倍! 白衣人甚至还没有感到痛觉,徐行鹰爪又探上他的胸膛。 轻轻一掏一抠,这铁镌般的胸骨便被抓出个血肉窟窿,正在奋力搏动的心脏也彻底破裂。 血雨漫天飞洒,腥气四溅! 三招之内,四大首座,全灭! 第二十七章 闯少林是武侠的一环,不得不品 “这种拳势,和我的‘混荡青天’,似乎正好能够互补……” 一想到拳法上的事,徐行的心思立马沉了进去,这副姿态的确如细雨所说,几近痴狂。 徐行却不理会其他,细细揣摩、回味起刚才那人的拳势来。 自触及到“拳入至虚”境界以来,他便意识到,拳术境界想要进步,光靠闭门造车的苦练,决计行不通。 朱天都想出来的突破法子,是要以武人之身,做粉碎山河、截断中原气运的革鼎之事,借此来祭炼拳意。 从这个角度看,这位宝龙王爷不只是个野心勃勃的枭雄霸主,也是一名纯粹至极的拳师。 徐行如今还没有到这种进无可进的地步,对他来说,见识各路宗师的拳势,同样是一种积累。 尤其是像白衣大寇这种,与自家隐隐互补的拳势,更是大补。 徐行的混天拳势,是一股遮云蔽日,混荡青天的凌绝之意,而这名大寇的拳势,则是天灾人祸齐至。 其中既有地发杀机,龙蛇起陆的雄浑,也有人发杀机,天地翻覆的凶恶。 可惜,这白衣大寇的心,并未完全从这场大灾害中挣脱出来,只能借助灾祸之势伤人,乃以拳御人,而非人与拳印。 这也是为何,他至今都没能真正跻身宗师境界,想到这里,徐行还是有些遗憾。 可惜,可惜啊。 从这场大灾害中孕育出来的拳势,以前没有,后来或许也不会出现了。 这一番大起大落,看得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对徐行最为陌生的李时珍,看着那条浑身浴血的人影,面露震悚之色。 李时珍最开始见到徐行,看这年轻人一袭青布长袍,面容俊逸不凡,谈吐温和,还以为他是个饱读诗书的游学士子。 可李时珍怎么都想不到,这谦谦君子般的人物,一出手,竟然如此残暴血腥。 这种动则便摘头碎骨、裂胸穿膛的手段,简直堪比话本故事里的凶戾妖魔。 唔,至少他还没有生吃人心人肝…… 这么一想,李时珍倒也平静了下来。 细雨的想法则简单、平淡得多 三个大拳师,一个半步宗师而已,杀了也就杀了,他还杀得少了吗? 自从两人相识以来,细雨感觉徐行的日常生活,只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 练功、杀人。 细雨认为,对徐行这种嗜武成痴、成癫、成狂,近似疯魔的生物来说,这两件事,就和人吃饭喝水一样平常,实在没什么好惊讶的。 只有陆竹,仍旧沉浸在刚才那白衣大寇施展出来的拳势中。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一幕幕轰轰烈烈,残酷血腥的场景。 数百万人为了求活,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最终只有千不存一的人,才能够从天灾人祸中挣扎出来,抢回一条命。 如白衣人这种曾横行一方,以劫掠为生的大寇,会感慨于灾祸的可怖威力,并将其融入自身拳法中。 可陆竹不一样。 他虽未正式剃度出家,却是天生的佛子,目睹此情此景,陆竹只感觉到一种莫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哀。 想到那些在灾难中枉死的人,又想到这四个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却依旧为非作歹,最终死在徐行手里的贼寇,陆竹便觉这种悲苦越发浓郁。 他双手合十,敛眉垂首,叹道: “人身不易得,既有幸从天公手中夺得一线生机,又何故如此自轻。” 细雨、李时珍都有些愕然,不知陆竹何出此言,只有徐行明白,陆竹究竟看到了什么。 他缓步朝陆竹走来,哈哈笑道: “一别多年,小陆仍是这般多愁善感。” 面对徐行的调侃,陆竹也笑起来,他虽有悲天悯人的佛心,却绝非优柔寡断之人,只摇头道: “罢了,终是自业自得,死有余辜。” 杀完人后,徐行好像一下子又变成了那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语气平和道: “这四个人,虽做和尚打扮,却是满身匪气,战场刀术、马形桩,嘿,这分明是西北关中一带的绿林手段。 早听说,自法念大师战死后,南少林已是泥沙俱下,鱼龙混杂。 不曾想,竟然到了如此地步,连关中刀匪都能在这儿披僧皮、装和尚了,倒是有趣得很。” 徐行早些年孤身北上,也曾杀过几个手底下有硬功夫的大贼头,自然识得这些老僧的绿林底细。 不过,徐行先前杀的那几个贼头,虽也颇具凶名,却基本都是关中大地震后,才趁势而起。 论辈分,这些后起之秀,都是小辈人物。论手段,他们全然不如这四名积年匪寇来得老辣、凶险。 所以,徐行才对如今的南少林,颇感兴趣。 连这种出身关中的积年刀匪都能容纳,这地方到底还有什么妖魔鬼怪? 陆竹深知徐行的脾气,见他脸上还有些意犹未尽的神色,就明白这凶人杀性一起,已动了满门诛绝的心思,不得不提醒道: “徐兄,咱们如今还有要事在身,不宜节外生枝啊。” 徐行眉毛一挑,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搞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已把这四人尽数杀绝。 不过,高手过招,争的就是生死一线。 这四人无论哪个,实力都要胜过细雨,饶是他现在已为宗师,想要留手,也是千难万难。 “小陆,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陆竹娓娓道来。 事实的确如徐行所料一般,当初象山之战,带走戚继光的正是他这位故友。 不过,朱婆龙的反应也极为快速。 在安置好身受重伤的朱天都后,这位四海鳄神便亲自带人前来追杀,并在前往台州的路上布下天罗地网。 陆竹也猜到对方会如此作为,便干脆带着戚继光来了南少林,路上,他又遇见了想要跟南少林交换药方的李时珍,遂结伴同行。 徐行这才知道,旁边这个身材清瘦,眉目凛然的中年人,竟然是传说中的药圣。 他不由得肃然起敬,拱手道: “未知竟是东壁堂主当面,失敬了。” 李时珍拱手以对,他为寻药走遍天下,早已颇历世事,一下就猜到了这些和尚的动机。 “我本是听闻南少林的虎骨玉髓膏,对筋骨之伤有奇效,特来交换。 这些和尚多半是见我手中宝药,起了贪念,不仅不换,还想来次无本买卖,才一路随行下山。 南少林毕竟势大,咱们后面又跟了个朱婆龙,还是先带戚将军转移为妙。” 听到这话,细雨面容古怪。 徐行则轻描淡写道: “朱婆龙现在应该已经撤回象山养伤,暂时没工夫来管咱们了。” “嗯?” 陆竹一下子抬起头,有些不敢置信地道: “徐兄,你撞上了他了?” 徐行点头,遗憾道: “托戚元敬的福,我趁他受伤,胜了一招半式。只可惜,他手下人太多,没能一鼓作气干脆杀掉他。 不过,他也被我踢中小腹,断了一根大筋,至少要修养三个月,才能动武,也算暂时免除一个心腹大患。” 乍闻如此震撼的消息,两人都沉默了,尤其是曾经直面过朱婆龙的陆竹,感受更为深刻。 他本是四炼巅峰大拳师,又修炼有北少林秘传的一路龙吟金钟罩,才能趁朱婆龙力竭之时,火中取栗。 饶是如此,陆竹也被这不能尽全力的三捶,打得几乎骨断筋折,气血震荡,纵然有李时珍相助,伤势也未能复原。 可徐兄却能把这不可一世的四海鳄神,正面重伤?! 虽然已经被这人震惊过很多次,但陆竹还是忍不住上下打量徐行,怀疑这人到底是肉体凡胎,还是贬谪下凡的天人。 不过就算是天人,徐兄以前也一定是战神斗仙。 徐行却没有理会他们的心理活动,看向李时珍,问道: “李神医,戚元敬如今状况如何?” 李时珍毕竟还未亲眼见识过朱婆龙的凶威,对此感触还不算太深,此时已回过神来,苦笑道: “状况不算太好,我本也是想找南少林借些药材,施针救治他。 但南少林如今,果已成藏污纳垢之地,唉。” 说到这里,李时珍忍不住叹了声。 徐行摩挲着下巴,眼中精光闪烁。 “换句话说,如果有了南少林的药材,李神医便有把握,能够救治戚元敬?” 这时不仅是陆竹,就连李时珍也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诧异道: “徐、徐宗师,你是想……?” 徐行转头,眺望山道。 遥见山峦起伏,绿树成荫,一片翠绿中飞出宝塔檐角,正是南少林山门所在。 此际正有风来,松涛阵阵,徐行甚至能够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檐铃因风晃动,摇曳交击的叮当声。 好一派清净佛土。 就是有些乌烟瘴气。 他眯起眼,笑道: “我来之前,我家叔父曾经说过,为救戚元敬,他们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我想,偌大的总督府,重建一个南少林的代价,他们应该承受得起。” 直到此时,李时珍才从他身上,又感受到那种杀伐果断的凌厉,虽只有一点点,也足够摄人心魂。 仿佛对徐行来说,眼前这座古寺不是屹立东南数百年的武林泰斗,只是一堆窑头土胚,抬手便能毁去。 李时珍愕然道: “你想强闯南少林?” 李时珍虽然未到宗师境界,可毕竟精通医术,是以一眼就看出,徐行如今这副瘦削苍白的模样,显然是元气未足。 对此,他不感觉奇怪。 毕竟要胜过朱婆龙这种享誉四海的宗师,怎么可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可李时珍没想到的是,这个年轻人居然狂妄到这样的地步,竟要拖着如此伤躯,硬闯南少林! 徐行又转过头来,看向李时珍,冷静分析道: “李神医,按你的说法,若是离了此处,我们只怕也很难找到第二个有足够药材,来救治戚元敬的地方吧。” 李时珍也意识到这一点,苦笑道: “可……” 徐行微微一笑: “李神医,事到临头须放胆,我想,戚元敬的情况,应该也没法再拖下去了。 如今局势,我们已无法再损失一名宗师,只能放手一搏了。” 徐行的说法确实合情合理,饶是李时珍也想不出反驳的说辞,作为医生,他最是清楚戚继光的情况。 若是再不能得到及时救治,哪怕以这头“戚虎”宗师级别的体魄,也将回天乏术。 细雨还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以她这些天来,对徐行的了解,哪怕没有戚继光这事儿,这人遇见南少林这批妖魔鬼怪,也一定要去称称斤两的。 这三个人里面,只有陆竹最是熟悉南少林,他沉默了会儿,才道: “南少林里,不仅有个深藏不露的宗师,还有以往前辈做下的诸多布置,徐兄,你要慎重。” 陆竹沉声道: “北宗有木人巷,南宗有千佛塔,南宗历代宗师火化后的舍利子,都会存放在此。 数百年积累下来,其中残存的神意,已是蔚为大观,能够压制宗师级别的拳势。 想要闯关,就只能凭借纯粹的体魄、拳术。” 宗师强者的体魄虽然远超大拳师,但还是肉体凡胎,并非不可击杀。 宗师最强的一点,其实在于精神。 那种一动则铺天盖地的拳势,才是他们真正跟大拳师拉开本质差别的东西。 陆竹还有更深的担忧,少林寺从达摩那里传承来的武叩仙门之法,本就是精研横练肉身,修炼到最高境界,甚至能显化出佛陀三十二相。 他本人就是因此,才能从朱婆龙手下逃得一命。 若是没有了拳意精神,若是不能运用拳势精神来压制对手,只以体魄、拳术对敌。 纵然是宗师,只怕也会被这些修行“实金刚相”的武僧,用人海战术淹没。 对这种话,徐行只是一笑置之。 “那再好不过。” 他扭了扭脖子,斜方肌蠕动,语气虽然不急不徐,目中却流露出浓郁的兴奋之色。 “以我目前的拳术,想赶上朱老龙,还需要更多磨砺。这藏污纳垢的南少林,正是一块绝佳的磨刀石。 我的‘混荡青天’之意,本就脱胎自佛门的大鹏明王拳势,若能杀尽满寺恶僧,我的拳术,一定会大有进境!” 陆竹向前一步,只道一句: “我跟你一起。” 细雨想也不想地跟着踏出一步。 徐行却摇头,直戳了当地道: “以你如今的状态,去了也只能当累赘,我自己去,打不过还可以跑,带上你,就不好说了。” 陆竹眉头一皱,也戳破徐行言语中的不尽不实之处。 “你会跑?” 徐行根本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扬起头,狞笑道: “他们既然爱披僧皮,那就让老子来做个真匪寇!” 第二十八章 大旗招展,独闯少林 等四大首座和明山都离开后,法畏便出了大殿,沿一条幽深曲径,攀岩历峦,来到一处隐藏于后山深处的破败小院。 推门进去,庭院幽旷绝俗,四周供奉金刚罗汉、菩萨佛陀的彩绘雕塑。 个个神情姿态不同,或睁眼突额、或低眉善目、或盘膝而坐、或怒目而视,均栩栩如生。 只可惜,这些雕塑皆是缺手少足,褪色破旧,不见昔日的庄严肃穆,为此处平添一份诡异凄凉。 庭院最深处,矗立一座九重石制佛塔,石塔下,一尊只剩上半身的焦黑残躯。 这身躯上已不见血肉,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肤,包裹着枯枝般的骨架,双手结印。 虽然形貌近似恶鬼,可这具残躯却好似与那座佛塔遥相呼应,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自在自足、清净圆满的大光明意味。 这不是半截焦尸残躯,而是一尊端坐莲台,低眉俯瞰人间,欲要普度众生的佛陀色身。 这正是武林传说中,直指武叩仙门之路尽头的仙宝——达摩遗体! 法畏还未进门,就已感受到这股清净之意,面色不由自主地狰狞起来。 他浑身筋肉都在袈裟下疯狂鼓动、起伏,就像是有一头千变万化的妖魔,藏在这具干瘦躯体中,要冲破皮膜,降生世间。 法畏与那尊焦尸四目相对,胸膛鼓动,深深一吸气,四周立时狂风大作,凄厉呼啸,像是有无数妖鬼嚎叫着,要从地狱中爬出。 狂邪暴虐的拳势随声铺展,与这股清净圆满的意境,寸步不让地争锋。 法畏正是用这种方式,磨砺自己的拳势。 坚持若久,直到额头都已渗出细汗,他才缓缓收敛拳势,重新变回了那个深藏不露的南少林方丈。 法畏走到佛塔下,端详这具残躯,虽然已经看过很多次,但瞧着其上遍布的焦痕,他还是流露出些敬畏神色。 只因拳术越深,他就越能感受到,这股焦痕的可怕。 “达摩老儿的体魄,几乎已经练到了见神不坏的顶峰,却也没能扛住这天地人合一的烧身火,功败垂成。 武叩仙门,当真不易为……” 就在这时,法畏心头忽然一跳,察觉到某种异动。 —— 沿着山道上去,便是一座依山壁而辟的演武场,不知道南少林用了多大功夫,才在山岩中开辟出这一大片平整的石地。 正中是一座大香炉,烟气氤氲,弥漫全场,令人一嗅便极为振奋,亟欲动武。 演武场四周,还排列着形貌威武,足有丈许高,的四大天王塑像。神像俯瞰武场,皆作怒目之态,有种摄人心魄的威严,令常人难以直视。 这都是法畏亲自雕刻而成,用来磨砺这些武僧的胆气。 如今乃是盛夏时节,正午烈阳炽热难当,可此处依然有诸多武僧不惧酷暑,专心练武。 场中是密密麻麻的精壮汉子,其中大半赤裸上身,各占一地,不是在独自演练拳腿兵器,就是在跟同门比试较技。 不过,他们施展出来的拳术,并不是统一的少林风格,还掺杂着诸门派武学的影子,虽是南北混杂,却有种野蛮混乱的蓬勃生命力。 明山自法畏处领了法旨后,一路下山,途经此处,也停了步伐,颇为震动。 他放眼望去,虽未细数,也看出此处至少有近二百人在练武。 虽然知道,这只是南少林众多道场中,较为初级的那个,可窥一管而知全豹,明山还是从中意识到,如今的南少林,究竟有多强悍的实力。 他实在没想到,法畏趁机接手南少林不过数年,就已拉扯出这么大一片基业。 再想想自己手下那群歪瓜裂枣,明山对自家师尊就又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敬畏和忌惮。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从山脚,轰隆隆隆地传来,声势之大,好似要将整座演武场也给震动。 武僧们都停了动作,面面相觑。 短暂沉默之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哗然声,他们都地朝道场边缘跑去,想知道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明山本就是站在石阶上,从高处俯瞰演武场,视野自然开阔。 所以,他只是一抬目,便隐约看见山脚石阶处,仿佛遭到了某种巨物的猛烈撞击,升起浓郁烟尘。 不多时,那缓缓升起的烟尘,又被某物所搅动,形成一条长龙般的气柱,沿石阶卷上山来。 明山身为大拳师,目力惊人,已看见那是一杆猎猎鼓荡的招展旗幡。 旗面漆黑如墨,鎏金纹路交织,绘出一头目光桀骜的大鹏,飘扬之间,隐约露出刻于背面的五个大字。 ——五湖四海义! 旗幡卷动如龙,倏起倏落,已攀至演武场。 众武僧才看清楚,那旗杆竟然是一株长约丈许,碗口粗的树干。 树干根须虬结飘舞,还裹着些泥土块,显然是刚被人硬生生从地里拔出来的。 旗幡卷荡,烟尘散尽,显出一个青衫染血,脚踩黑布鞋的俊朗青年。 此际,山风吹拂,徐行右手持旗,迎风傲立,衣袍纷飞,旗幡猎猎作响。 人群之中,有人认出来徐行手中这杆大旗的来历,惊呼出声: “这是八臂修罗的旗号!” “八臂修罗?不是早就死了吗?” 有个身材健壮的大和尚,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排开人群,越众而出。 他看了眼那面大旗,再望向徐行,沉声道: “这些年来,我们南少林跟宝龙王爷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尊驾何故上门寻衅?” 岳蹈海虽然早已反出三十六船,不过三十六船之外,知情者寥寥。 是以,这大和尚仍是将徐行视为海寇。 更何况,徐行前日里,在杭州刺杀两名正三品大员之事,如今已经流传了出去。 由于此事发生的时间,与朱天都突袭象山的时间接近,有心人自然将其解读成一场早有默契的配合,更加坐实了徐行的海寇身份。 是以,这颇有阅历的教头也不由得在心头思索,这个近来风头正盛的年轻海寇,来此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难道朱老龙当真准备先对南少林动手,派明山来只是为了麻痹方丈和首座们,伺机而动? 徐行根本懒得解释那么多,足掌碾动,将脚下石阶踩得破碎不堪,翻出泥土,再插下旗杆。 旗杆入地尺许,宛如树木扎根,安然不动。 徐行拍了拍手,往前走出两步,目光平平扫出,每个跟他对视的武僧,都有种如遭电亟之感。 两步之后,徐行才收回目光,遗憾道: “我虽早知,自法念大师战死后,南少林便成了个藏污纳垢之地,却也未曾想,你们竟已堕落至此。 纵然海寇当面,也不敢奋力一拼?” 徐行双手抱胸,目光睥睨,傲视众人,嗤笑道: “实在是,令人失望。” 虽然只有七个字,可贯穿其中的不屑鄙夷之意,简直是溢于言表,令任何人都可以清楚感受得到。 大和尚脸色倏然转冷,他盯死徐行,厉声喝道: “纵然是八臂修罗亲至,也不敢在本寺放肆,你一介小辈,安敢出此狂言?!” 见这大和尚出头,那些武僧们也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面色不善地围上来。 老宗师法念战死后,南少林便开始大招门徒,始有泥沙俱下之势。 法畏的回归,更是让这种趋势变本加厉,愈演愈烈,几年间,少林武僧人数就翻了两三番。 法畏调教弟子的手段极严酷,还经常派这些弟子四处交流比试,造成不少伤残和死亡,却也令这些武僧养出一股百无禁忌、嚣张跋扈的凶烈之气。 是以,哪怕明知徐行拳术奇高,竟也没有武僧露出退避神色,反倒是一片不吐不快、满溢而出的深沉恶意。 在徐行的感知中,这些武僧散发出来的恶意,就如荒原上游荡的狼群,一旦捕捉到猎物的踪影,便要一拥而上,将之分食殆尽。 不只是这些武僧的恶意,徐行甚至能够清感受到,遍布这片佛土的清净圆满之意境,以及那四尊天王塑像中蕴含的妖邪拳势。 这还是徐行第一次意识到,炼皮极境带来的超强感知力,同样也有着副作用。 这种感知力,就像是将常人难以琢磨的精神气势放大,虽然让徐行更能揣摩其中真意,却也让他更易受到这种无形之物的影响。 如果是一名寻常宗师在这里,或许只会觉得拳势难以运转,就像常人肩挑重担走山路,纵然艰辛,也很难危及生命。 可对徐行这个感知超凡的强者眼中,这些原本虚无缥缈的拳势,仿佛都已凝为实质,宛如传说中的天魔妄境,形成种种幻象,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的精神意志。 有时是荒原狼群,有时是怒目金刚,有时是诸天罗汉,有时是伽蓝护法,有时是佛陀金身……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一个不慎,便是走火入魔,精神崩溃的局面。 在天魔妄境侵袭识海、拳意精神被彻底压制的情况下,以元气未复之躯独战有宗师坐镇的南少林…… 这是对精神和肉体,最严苛的双重考验。 不过…… 徐行咧开嘴,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他眉眼挑起,笑容森然,一字一句地道: “就是这样,才有趣!” 徐行每吐出一个字,眼眸便炽亮一分,如天光破云,灿然耀目。 他的嗓音也是一声压过一声,一声强过一声,响至极处,便如闷雷滚滚,回荡全场。 众武僧听在耳中,只觉有股昂然之气,直透肺腑,冲荡天灵。 啸声未已,徐行已如离弦之箭,朝领头那个大和尚冲去,一步踏出,原地石板碎裂如蛛网,狂风大作。 劲风飚扬远去,大旗迎风招展,旗幡上的每根织线都绷到极限,像是从布面骤然变成金铁,宛如一把破空斩去的大刀。 大和尚只听耳畔风声连环爆破,还没来得及摆出架势以作抵抗,便被徐行轻轻一爪,撕裂了喉管,当场丧命。 杀了这大和尚后,徐行以一个鹰隼旋翼的架子,折身一旋,避开左右袭来的两根木棍,再往前一冲,双手挥出,又有两名武僧扑倒在地,喉管碎裂。 又有四根木棍当胸点来,木棍顶端嗡嗡作响,如金铁鸣动,足见威力如何。 这四名武僧出手时,步伐极为沉重,竟然令脚下这块无比坚实的石制地面,也为之一震。 他们平时操练时,一棍挥出,足以点碎一块青砖,可徐行浴血之后,越显凶残,根本不闪不避,仍由长棍点在胸口。 四根木棍如击铜墙铁壁,弯曲拱起,四名武僧只觉虎口发麻,不觉面露惊骇神色。 徐行沉喝一声,鼓荡皮膜,身形猛然膨胀壮大,青筋暴突,铁布衫功夫运用到极致,向前踏出两步。 咔嚓一声,四根木棍竟是应声断裂。 徐行此时就像是一头刚从冬眠中苏醒的巨熊,踏步近身,双臂一伸,通背发劲,抡劈掌如大斧斩落,盖在左右两人面门上。 两名武僧的面骨尽数扭曲塌陷,断裂骨茬刺出皮肉,就像是两个鼓鼓囊囊的血袋子一下爆开,鲜血泼溅四射,两具尸体仰面倒下。 徐行又一个前冲,右脚在前,脊椎向右旋拧,右肩随之前突,刚刚劈落的右手顺势屈肘成枪,一个顶心肘,击在一人胸口,将其胸骨点碎,刺进肺腑。 那人口中冒出咕噜噜的血泡子,浑身瘫软下去,也是不活了。 徐行的顶心肘一触即收,再次旋身拧腰,顺势将左臂甩出,左手五指紧扣成爪,指尖洞穿空气,发出凄厉锐啸声,将四名棍僧中仅存那人的喉管撕断。 不过,这四人的牺牲也给其他人争取了足够的反应时间,如今徐行的前后左右,都已给冲上来的人群包围。 同一时间,朝他打来的各式兵器,足有十来件,杆棒、戒刀、禅杖等少林常规器械不必多说,也有诸如鸳鸯钺、铁钩、判官笔这样的奇门兵器。 徐行身形一沉一提,气血贯通天庭、涌泉,面色一下血红,以天庭发劲刺激体能,肩背肌肉隆起,肩胛骨扇动,猛地向上一跃。 轰! 以徐行立足之地为圆心,一个足印深深凹陷进坚硬的石制地面中,平整石板一下破碎不堪,无数碎石溅射出去,烟尘四起。 这一刹那,围攻徐行的十来个武僧,只觉得脚下宛如地龙翻身,剧烈震动,身形摇晃踉跄,肌肤都被碎石块打得青黑肿胀。 俗话说,力从地起,当立足点都被徐行撼动后,这些武僧自然难以发劲。 徐行跳起来之后,戳脚功夫也毫无保留地施展出来,踩着那些和尚的头颅、肩膀,向前冲刺而去。 那些和尚身上,被他踩过的地方,无一例外都会破开个大血洞,如被一杆从天而降的铁枪贯入,“五步十三枪”的精髓,展现得淋漓尽致。 又是一排和尚倒下后,徐行已来到那座大香炉旁,只是一跃一翻,他整个人便消失在香炉背后。 当众武僧以为,徐行是想要借助这座香炉隐匿身形,迂回作战时,却见那座香炉一下子飞腾起来,横空撞向人群。 这香炉足有丈许高,重达数千斤,这一下飞撞出去,力量有多么恐怖,用势大力沉都不足以形容,只能说是排山倒海,地动山摇! 这种直戳了当的纯粹暴力,令周遭那些还没有跟徐行正式交手的武僧们,都看得大脑一下空白,目光呆滞,甚至都忘了自己如今正处于生死搏杀的战场。 在香炉飞起来的刹那,冲得最快的那十几个武僧,已被笼罩在这一片遮天蔽日般的黑影中,他们徒然仰头,只能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嚎。 轰!!! 第二十九章 乱箭打,射天狼!(6600) 这座香炉由于太过沉重,几乎从演武场建成起,就一直矗立在此处,从未移动过。 是以,纵然这些武僧跟香炉朝夕相处,都没有意识到,如果这种东西被人当成兵器,究竟能发挥出多恐怖的威力。 但徐行毕竟是个战斗经验丰富,且极其善用环境来作战的大高手。 所以,他一走进演武场,便注意到了这座显眼至极的香炉。 而且自从修成炼皮极境,能用皮肤呼吸后,徐行就对气味极其敏感。 他刚踏上石阶,便嗅到这种令人亢奋,能够刺激人体机能和感官的奇异香味。 早在开战之前,徐行就计划好,要先将这香炉打翻,阻止药物燃烧,让众武僧从悍不畏死的亢奋状态中脱离。 而且,这沉重至极的香炉在他手中,简直就是一件专为屠杀而生的天然兵器。 数千斤的香炉,在如此之短的距离里,狂猛冲撞而来,倾覆碾压,有谁能够抵挡? 不要说用肉身去抵挡,哪怕只目睹这震撼一幕,感受到那恐怖至极的压迫感和毁灭性力量,常人怕是都会吓得肝胆俱裂。 轰然巨响中,香炉坠地,最近的几个武僧连哼都没有哼出来一声,便已被碾成一地肉泥。 香炉与地面剧烈碰撞,激起无数尘土,香灰混在烟尘中,朝四面八方滚荡而去,石块碎片、铜炉残块到处乱飞,迸射如劲矢。 其余几个没有被直接砸中的武僧,也被这些残块碎屑击中身躯,血流如注,衣袍残破。 光是灰头土脸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他们,简直就像是一具具刚从土里挖出来的尸体,狼狈至极。 这些人的身体虽然还没有直接失去战斗力,可心灵已经被刚刚那一幕给彻底慑服。 所以,他们只是怔在原地,目光呆滞,上下牙齿不断磕碰,两股战战,连动也不敢动再动一下。 所谓行尸走肉,大概便是如此。 烟尘中,又见一条身影跃出,正是方才一脚踢飞香炉的徐行。 虽然兔起鹘落间,已杀了十几二十个武僧,足可以称一句凶威盖世,可徐行的状态却说不上好。 重重叠叠的天魔妄境,就像是得了血肉的滋养,变得越发真实且恐怖。 徐行只觉口鼻中都是浓郁的腥味儿,天地间像是骤然生出一片翻涌的血海,凶恶鬼神驾腥风,御血雨,挟着滔天血浪,猛地扑击过来。 饶是以徐行的坚韧心性,都不免受到影响,恍惚片刻。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演武场后那条直通山门的石阶上,又有数十条灰扑扑的身影,飞驰而来。 这些人基本都是带艺投师而来的俗家弟子,拳术已登堂入室,不必在演武场统一操练,而是分布在少林各处,独自修行。 所以,他们才能来得如此之快。 还没走近,领头那大和尚已嗅到浓郁的血腥气,抬眼一看,又见这尸横遍野、满地狼藉的景象,只觉一股寒气直冲天灵。 愤怒之余,更觉惊惧。 他虽然不如那四个首座一般,曾率众数千,劫掠一地,却也是一方绿林豪强,没少干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勾当,满手血腥,自认胆气颇足。 可如今乍见徐行这种手法,大和尚仍是心头震动,皮肤上都炸开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他身后那几十人也同感震撼,眼见此情此景,皆是口不能言,神容惊骇。 可这灰衣大和尚毕竟是已完成一次炼身的大拳师,只看了下徐行的神情,就意识到这凶人如今状态不对。 大和尚想也不想,纵身一跃,操起手中兵械,朝徐行当头砸落。 他手里握着的,赫然是一把水磨八棱锏,由生铁一体铸成,足有四十八斤,乃是古之名将专用的重型兵器,全力一击之下,足令大石成粉,端得是威猛无比。 哪怕身披铁甲的甲士,都决然扛不住这样沉重的打击,何况是肉体凡胎? 铁鞭与空气摩擦,灼热难当,释放出炽烈焦热的铁腥味儿,好似裹挟焚风焰光,打到徐行头顶。 两人之间,扯出一条延绵乌光,气流连环爆炸,在这个距离内,大和尚可以清晰看见徐行脸上的挣扎神色。 他来不及欣喜,徐行已倏然睁眼,目光清亮,没有一点茫然神色,反倒是一片明悟的了然。 面对当头打来的大铁锏,徐行眼中活泼圆明,不闪不避,双手如捧莲花般,缓缓抬起。 两条手臂移动的速度分明极快,可落在那大和尚眼中,却觉缓慢得不可思议,就像是正在推动一座无比坚实的山峦。 他甚至能够看清徐行那白玉无瑕的肌肤,和每一根抖动、突起的青筋,以及每一块收紧的肌肉。 大和尚知道,这并不是真的慢,而是因为徐行这一下的力量实在是太过雄浑沉重,才会给人这种感觉。 砰! 此拳一出,徐行只觉萦绕周身的重重妄境,都被轰散些许,他胸中豪气顿生,曼声长吟道: “会挽雕弓如满月——” 第一拳打出,大和尚挟坠落之势袭来的最刚猛一击,已被徐行硬生生截停。 他落在地上,双腿微曲,紧握铁锏的右手被打得震了一震。 大和尚目光一厉,正要提锏再打,却见拳影如山,铺天盖地而来。 徐行握拳,拳锋裹挟劲风,力道锐胜锋矢,连环打在铁锏上,空气破裂炸开。 大和尚的桩功极为出色,落地之后,脚后跟便深深踩进石制地面,宛如铜墙铁壁,分毫不摇。 而徐行的拳头,却打得他整个人不断向后平移,可以看见,大和尚脚下,正逐渐犁出两条凹陷沟壑。 此情此景,徐行就像是推着一座坚城铁山,坚定前行,虽然稍显缓慢,却是不动不摇,矢志不渝。 拳头与铁锏连续撞击,沉闷浑厚的碰撞声连成一线,却依然盖不住徐行的昂然之声。 “西北望——” 大和尚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同时开弓齐射的千军万马,劲矢攒簇如暴雨,锐气鸣动,撕裂空气,无穷无尽地将自己笼罩。 这正是岳家散手中的一式秘手,乱箭打。 这一招是要观想军中箭手齐射的意境,以躯干为弓筋为弦,将双臂当做锋矢,连环打出,不仅劲力沉雄,还有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能摄人心魄。 若不能将体魄练得铜皮铁骨裹钢筋的地步,便决然无法施展出这样气势磅礴的打击。 连续交击数次后,这根铁锏都被徐行这一手凶悍至极、气势无匹的“乱箭打”给打得通体扭曲,锏身上更是多了几道深深凹陷的清晰拳印。 这大和尚的确是不可多得的高手,哪怕是在这种状况下,仍是紧握铁锏,这也是使用重武器强者的本能。 可这种本能带来的后果,便是令他整只右掌都被震荡回来的刚猛劲力震得虎口撕裂,血肉模糊,白骨裸露。 “徒手接铁锏,这人的拳法,实在是恐怖!” 大和尚心头雪亮,知道自己只要稍一松懈,便会被徐行当场打死! 十几次交击后,两人已从广场最正中,来到西边那尊天王神像下方。 沿途,竟然无一人可阻徐行,让这凶人硬生生在人群之中,打出一条畅通无阻的平直道路。 背靠这尊形貌威武,手持金刚宝杵,作怒目之态的神像,憋屈至极、恐惧至极的大和尚终于也发了凶性。 ——大不了就是死! 他脸颊肌肉抽动,扭曲成一副凶残狰狞的夜叉恶相,奋力扬起手中铁锏,竟是打算直接跟徐行拼个玉石俱焚! 锏柄跟掌骨剧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荡开一圈血雾。 徐行能够感受得到,逸散周遭的佛门拳意精神,都已被这人的奋勇之意给引动,加持其身。 在他眼中,这大和尚已化成一尊身披甲胄的伟岸神将,目如铜铃,手持金锏,欲要涤荡世间魔气妖氛。 也正是这股气势,激起了徐行胸中那股大鹏展翅恨天低的昂然意气。 他夷然不惧,双目亮如炬火,贯穿身体的十二正筋突出体表,剧烈崩动,就连其他那些细小的筋络、筋膜都给带动起来,震爆声接连响起。 乱箭打本就是炼筋的拳术,能够引动数根大筋,爆发出连珠箭般的攻势,已算是登堂入室,非大拳师不能为之。 如徐行这般,不仅震动十二正筋,还能连带波及全身的,便是“万箭齐发”的最高境界。 可徐行还不满足于这股力量,他绷紧坚韧至极的皮膜,将这强烈震动束在体内,令其不能直接宣泄出去,而是汇聚于拳锋一点。 徐行朗声长笑,一拳挥出! “射天狼!” 一拳轰出,空气不再汹涌如潮,而是被彻底洞穿,尖啸长鸣,锐利刺耳,周遭本来想要插手的武僧们只觉眼前一黑,耳膜破裂,渗出血来。 如果说刚才的“乱箭打”是万箭齐发、铺天盖地,那徐行最后这一拳“射天狼”,便是羿落金乌,长虹贯日。 ——这便是他根据乱箭打的法门,糅合炼皮极境之能,创出来的全新拳招! 咔嚓一声,铁锏断裂,大和尚的右手也整个爆碎开来,再也握不住锏柄。 残缺铁锏还未落地,便被徐行一脚踢中,倒飞而回,贯穿了大和尚的胸膛。 铁锏去势不减,将大和尚的身体带得向后倒掠滑行,在地上拖出两条血痕,最后重重钉在天王石像的粗壮左腿上,血液蜿蜒如小溪,缓缓流淌。 徐行这一拳打出去,不止大和尚的铁锏被打碎,就连那些妄境中的神魔幻象,都像是被他的威势所摄,竟然一时不敢上前围攻。 眼见此情此景,徐行像是卸下了千钧重担,纵声长笑,笑声雄浑刚强,振聋发聩,空谷传响,荡向九霄云外。 说什么神佛妖魔,原也只是一群欺软怕硬的东西! 有此明悟后,纵然是以伤病之躯,对战南少林无数高手,以及历代宗师残存的拳意精神,徐行心中也无丝毫负担,只有一片难以言喻的酣畅。 这刹那,徐行只觉先前刻在脑海中的三丰血经字迹,都变得清晰起来,一时间又升起许许多多的感悟。 徐行杀得兴起,干脆一把扯掉破烂的染血青衫,袒露出线条近乎完美的上半身,肌肉坚实紧致,光滑圆润,肌肤白净细腻。 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尊从羊脂美玉中雕刻出的塑像,更有着雕像绝不可能拥有的,浓烈至极的生命气息。 徐行也不去管渐渐露出畏缩神色的众武僧,只是抬起头,望向石阶上那几十名灰衣高手。 感受到这群人身上那股浓郁至极的嚣烈杀气、匪气,徐行不由得摇头叹息: “虽已扫过一周,仍是腥膻满寺。” 他现在是真有点好奇,那位潜身此处的宗师高手,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才能将这群人调教成如此模样。 再联想到方才那座大香炉里燃烧的药物,徐行实在是有些怀疑,难道偌大一个南少林,真就已彻底沦为贼窝? 此际,徐行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咔嚓声。 徐行扭头,眉目一挑,只见那尊神像的左腿,连带着那大和尚的尸体,就像是被炮弹正面轰中一样,正面爆碎开来。 在这股恐怖力量的推动下,石头碎片裹挟着糜烂成泥、混杂在一处的血肉、骨骼,朝徐行飞溅四射,笼罩他全身上下。 若是被这碎块击中,哪怕是演武场那些体魄强悍的武僧们,也要被打出一个个血洞,运气稍差者,怕是当场就要丧命。 徐行猿臂轻舒,只是轻轻一振,将周身汗水蒸发成雾,白雾暴烈卷动,形成层层叠叠的罡风气流,将所有射来的碎片都给拨开。 可这些足称致命的袭击,仅仅只是余波。 真正的攻势,是一柄从崩开的神像背后,狂猛袭来的沉重大铁锤。 气流裹着烟尘,缠在锤头上,狂飙鼓荡,空中飘浮的血肉残渣也随之而动。 就像一头赤鳞长龙,张开血盆大口,滴落腥臭涎水,要把徐行整个人囫囵进去。 这一锤砸落,竟然同时从视觉、听觉、嗅觉三个方面,给人以强烈的冲击。 这样的锤法,若是打实了,就算是一座铁山,也要给砸个稀巴烂。 而且,暗处这人计算得极为精确,显出无比老辣的战斗智慧。 他一出手便砸断了神像的左腿,令整座伟岸神像都向前倾倒,以一种山崩岳毁的气势,悍然砸落下来。 这样的手笔,比徐行刚刚用香炉砸人,还要来得更加宏大。 这出手暗杀之人,竟是将自己的命,也赌在这一手中。 若是不能将徐行锤杀,那他自己也势必要被坠落的石像砸成肉泥。 正因如此,这一锤中还带着股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之意。 这无疑是最凶狠果决的暗杀手段,颇有些大力士刺秦于博浪沙,扔槌破车的凌厉风范。 博浪沙中携椎走,鸿门帐前撞玉斗! 纵然是方才用双拳打断铁锏的徐行,面对这样狂暴且沉重的打击,也绝不能再次硬接。 单论威力,这一锤已跟朱婆龙的鼍龙拳不相上下了,高手一旦运用上了重兵器,杀伤力当真要暴涨九倍甚至十倍! 前有大锤,上有正在砸落的神像,这几乎是必死的杀局。 但这名杀手,却估错了一件事。 那便是徐行的速度! 徐行根本就没有用足跟踏地,只是十根脚趾抓地,脊柱一弓一弹,整个人便如一尾窜出草丛的水蛇,在大锤砸落之前,冲至这暗杀者身边。 这暗杀者本来见徐行面对那大和尚的铁锏时,不闪不避,仅用赤手,便以为他是那种不善身法,只专精横练体魄,擅长正面强攻的宗师,故而才设计出这样的杀局。 可他却没有想到,徐行方才硬悍铁锏,只是为了借这股势头,一鼓作气冲散萦绕识海的天魔妄境罢了。 其实徐行在宗师层次中,除去感知力外,最为出众的特质便是速度。 一步之差,便令这手段高明的暗杀者落入必死境地。 如此距离,他用的又是铁锤这样的重兵器,自然难以变招,只能眼睁睁看着徐行出手。 徐行自家就是运用重武器的行家,如何不知道这人的窘迫,当即把握战机,连施重手。 他右手捏成鹰爪,先将那人紧握锤柄的手腕捏得粉碎,再顺势滚落,带动身躯向左旋转,虚按腹部的左掌趁势击出。 徐行左掌一运劲,指掌皆缠青筋,大如蒲扇,青黑一片,挟风雷之势,轻飘飘地印在那人胸口,打出一个深深凹陷的清晰掌印。 施锤高手口中鲜血狂喷,右手铁锤也坠落在地,整个人一下飞射出去,撞在天王神像的半截左腿上。 轰然一声惊爆,唯一屹立的神像残骸,和此人身体剧烈相撞,一下碎成碎成漫天残渣,哗啦啦地整个垮塌下来。 这下,整座天王神像才算彻底毁了个干净。 打死这人后,徐行足掌一碾,小腿大筋一转一崩,双手一展一振,背肌隆起,肩胛骨扇动如翅,带动身体朝左边横移三尺。 正好避开一把从天而降的长剑。 原来,在那使锤之人动手时,还有一人正伏在神像头顶,准备暗杀徐行,直到此际才动手。 和那位一出手就要惊天动地,甚至是翻天覆地的同僚不一样,此人出剑之时,近乎无声无息。 这一剑不疾不徐,刃上还裹了黑布,连半点风声都没带起,隐蔽至极。 他身子更是跟坍塌下来的神像阴影完全重合,就像一抹从地府归来的怨鬼幽魂。 可就是如此完美的一剑,竟然刺空了?! 刺客心中满是不敢置信。 他和那使锤好手,都是追随法畏离开内廷的黑石元老。 两人虽然都未成宗师,可一动一静,一锤一剑向来配合无间,饶是四次炼身的巅峰大拳师都杀了不止一个。 昔年在黑石组织中,戏彩师连绳这位半步宗师,虽然是名义上的二号人物,且作风跋扈嚣烈,目中无人,却始终对这两人极为忌惮,不敢说半句狠话。 就是因为连绳清楚,若是真对上这两人,哪怕以他的拳术,也绝对只是一个死字。 事实上,在黑石首领转轮王看来,这两人虽然因个人经历、胸怀之故,难以凝聚拳势,冲击宗师。 可若是他们若能提前布置,占据天时地利,联手刺杀,甚至可以威胁宗师的性命。 这种先由大锤高手正面强攻,制造嚣烈气势,压迫对手心灵,再由持剑刺客暗中袭杀的合击,他们已不知道演练了多少次,从无失手。 一般来说,就算有高手扛得住狂猛霸道的大锤,也决计防不住随之而来的暗剑刺杀。 而且这刺客还修炼有转轮王传授的枯禅,未动手之时,生机气血尽数敛藏。 由于修行时日更久,他的枯禅功夫甚至比那四名首座都还要精深许多,一旦屏息凝神,连丝毫气息都不会透出。 可剑客没想到,今天竟然会遇上这么一个怪物,能够用纯粹至极的速度,硬生生把两人天衣无缝的配合,打出本不该有的破绽。 这人甚至还能在如此危险的景况下,分出心来,观察周遭的风吹草动,准确捕捉到自己的踪迹! 纵为宗师,这样的速度、这样的感知力,也实在是太过惊人了! 从那高手打塌神像,到徐行暴起杀人,再到刺客出剑暗杀,中间只过了一段极短的时间,直到此刻,那尊伟岸的石制神像才真正坠地。 神像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便将这块平整地面一寸寸碾压破碎,再猛地向下凹陷、崩毁。 响声直冲云霄,几乎震动整座演武场,石粉残渣与尘土混杂在一处,形成厚重浓郁的烟云,如一头巨兽般,朝周遭凶猛扑去。 烟尘中,黑衣刺客刚避开石像坠地的余波,便听见一声询问从身后传来,他就算不回头,也能想象得出那人好奇的模样。 “你们,莫非是黑石的人?” 他浑身汗毛炸立,背后泛起一阵鸡皮疙瘩,手腕一拧,长剑已震开黑布,露出青光湛湛的剑刃,刺向声音的来处。 徐行一见这手震荡剑刃的武当刚圆掌劲,就明白了这黑衣人的身份,也不想再问什么,抬起右手,直接朝他脖子叉去。 以徐行如今的功力,右手一握一绞,只怕连实心铁柱也要拧成麻花,何况是人的脖子? 咔嚓一声,黑衣刺客的脖颈便被拧得粉碎,头颅带着一条凄厉血光,忽地冲天而起,跌落地上时,身躯仍然站着。 ——连黑石的人,都潜伏在南少林? 一想到黑石首领自号转轮王,徐行就像是明白了什么,竖起大拇指,抹了把嘴角,笑得有些狰狞。 —— 刚看见徐行那杆大旗的一瞬间,正沿路下山的明山便意识到了来者究竟是谁,他根本没有丝毫迟疑,转身便往回跑去。 明山很清楚,面对这个能够击伤朱婆龙的强者,纵然南少林高手如云,怕是也只有自家师尊能够对抗。 他念及此处,奔跑得越发卖力,等他刚跨过山门,来到大雄宝殿门口时,法畏也已从后山翩然赶来。 这位向来不怒自威的方丈,如今手上正提了一把连鞘长剑,杀机虽是引而不发,却依旧慑人。 明山一见到自家师尊露出这般模样,当即跪了下去。 法畏斜提长剑,眉头一皱,喝问道: “来人是谁?” 法畏语气虽是平静,明山却听出一股如暗潮汹涌的浓烈怒气。 法畏的确很愤怒。 要知道,在他接任主持之前,南少林屹立东南近千年,从未被人如此侵门踏户过。 怎么,当本座这个转轮王好欺吗! 明山一见法畏,便猛地拜倒在地,颤抖道: “师尊,来的、来的就是那个徐踏法!” “嗯?” 就在这时,两人都听见演武场处传来的剧烈震响,以及那一阵阵高亢入云的大笑。 “再来!再来!再来!” 第三十章 拈杀生刀,屠僧毁佛! 从这座演武场到山门殿宇,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旁松翠柏绿,石碑间杂其中,古朴庄严,清新自然中又添一抹佛韵。 法畏以往在南少林学艺时,因性情孤僻,不愿与众武僧同参,便经常在这片碑林中挥洒汗水,独自揣摩拳术。 所以,法畏自从重回南少林,夺得方丈宝座后,便时常走到石阶尽头,俯瞰那片碑林,既是回忆那段少年时光,也是借此坚定向道的心念。 可如今这里,已不再是他熟悉的模样。 这条山路仿佛不再是一条路,而是一条河。 漂浮着死人的血河。 一具具尸体横在石阶上,血泊中浮着残肢断臂、肝肠脏腑,浓郁至极的腥味儿被山风卷动,直扑法畏口鼻。 血河之中,二十个灰衣僧人正在围攻一名上身赤裸的年轻男人。 这些人虽是身披僧袍,却手持各类兵刃,一出手都是要置人于死地的杀势、绝招。 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大团武僧,武僧知道如今出手只会妨碍自家高手的腾挪闪转,便远远跟在身后,目睹这场惨烈至极的战斗。 这些武僧虽然面带惊惧,眼神却始终锁定在徐行身上,凶残狠厉,恶意深沉。 只要徐行稍微露出力竭神色,他们便会如狼群般一拥而上,将这头凶猛困兽分食殆尽。 直接参与围攻的二十来人每个都非同小可,至少都是一门拳术大成的武行打家。 若是放到朱婆龙麾下,凭他们的拳术,至少都能成为一方头目,有资格统领百来名海寇,或是成为某位船主的亲卫,享受一船供奉。 其中还有五个大拳师坐镇,正是四院八堂中,硕果仅存的五大首座。 这些人都是法畏千辛万苦搜罗来的高手,有的出身黑石,有的是各地马匪刀匪,有的是东南本地的大拳师,甚至还有人是叛逃出三十六船的海寇。 由此可见,这座南少林的势力是何等雄厚。 徐行虽已杀了那么多大拳师,竟然还能有五个能够挺身而出,与他相抗。 可哪怕是这五名大拳师,每次跟徐行直接交手,最多也只能撑过一招,便要立即撤走,换下一个人来接手。 若不如此,他们便要被徐行蓄势待发的下一招给直接打死! 饶是如此,原本总计有四十人的队伍,也给徐行杀得只有二十来人,可谓是五步一杀。 并且,随着徐行出手越发狂烈,众武僧的死伤也越发惨重,他每一次出手,无论对手如何应付,最好的结局都一定是——骨断筋折! 就连五名大拳师中,也有两人已被他或是打断臂膀,或是捏碎手腕,负伤而战。 经过漫长激战后,徐行的体力也消耗颇多,白皙肌肤泛起微红,胸膛起伏亦远比先前剧烈,呼吸声都有些加重。 这对一名宗师高手来说,已是相当危险的状况,若是在战场上陷入这种境地,便需要立即撤离。 可徐行完全没有这种想法。 他越战越勇、越杀越狂,出手虽是大开大合,却是面含微笑,意态松弛,给人一种惬意且放松的感觉。 法畏也是饱读佛经道藏的博学人物,见徐行杀人如挥毫泼墨,胸中不禁浮现一首残词来: 拈起刀子杀气清。 就像是察觉到法畏的心念那样,又有一声朗然长吟,从石阶处悠悠传来,将满山的惨烈厮杀声都给压低。 “逢一贼、杀一贼……” 徐行口中轻诵,一字一出手,一步一吟诗,六字出口,已上六层石阶,身后也倒下六具尸体。 这六次出手,竟是比先前还要更快更精准,就连这二十多名好手中,也只有五个大拳师勉强捕捉到了些许痕迹。 他们心头同时升起一个念头。 ——这人的拳法,又有突破! 山径幽深,绿荫遮蔽,阶上也堆积着颇多林叶,徐行每一步落下,都将落叶、浮土高高震起。 六步之后,最先浮起的那堆林叶,还未坠地,又有一股劲风从高处袭来。 劲风挟着这些仍在空中的林叶,向后扑击而去,将那些武僧的头脸打得生疼,松柏枝干摇曳,发出哗啦啦的松涛声。 他们抬头去看这股劲风的来处,只见见两名从高处飞下来的大和尚。 两个大和尚高高跃起,气势狂猛,将洒落林间小路的灿烂阳光,都给彻底遮蔽。 正是方才各自伤残的两名首座。 意识到徐行正在血战中飞速进步,这已然伤残的两人,竟是不约而同地做出了一样的决定。 他们要用命,来为其他人创造战机! 人未落下,原地已垂下一片庞然阴影。 徐行却像是无所察觉那样,左腿抬起,再登一阶,口中复又吟诵道: “杀到路旁尸骸堵……” 念到这个“路”字时,以徐行脚下那块石阶为中心,周遭共计三层石阶,骤然破碎断裂,向下坍塌凹陷,两旁泥土剧震腾动,露出虬结的树木根须。 徐行这一脚下去,相当于将三层阶梯踩成平地,次第严整的山道石阶上,突兀出现一个高有尺许的平滑断面。 轰隆隆隆,跟在身后的武僧甚至感觉,像是整座山都震了一震,纷纷身形踉跄,难以站稳。 借这股力量,徐行就像是一头聚够了风力,乘风而起的神骏鹏鸟,整个人斜冲长掠,带起一阵凛冽清啸,跟两个大和尚擦身而过。 两人身在半空,难以变招,就已被鹰爪撕碎了喉管,颓然摔落在地,又顺着山道,如滚地葫芦般,一路滚到那群武僧之中。 徐行这一冲的力量大得近乎不可思议,杀了两个首座后,还掠过了这群灰衣高手组成的战阵,一下子便冲出去二三十阶。 山谷中唯听一句朗然笑声。 “掩袖始读长生书!” 徐行冲出重围后,又向上攀登了十来阶,来到一处稍大的圆形平台,才止住步伐。 他抬起头,视线尽头,出现一座巍然矗立的红漆大门,门柱粗壮,左右是两头青狮石像,神态威严。 大门之后,隐约可见此起彼伏的高耸殿宇,阳光辉耀,映照琉璃瓦,绚烂夺目。 幽深群峰中,骤然出现这样一片建筑,已近乎神迹,足令常人心怀敬畏。 如此俯视,更显壮观。 直通大门的蜿蜒山道上,有一名高瘦僧人,脚踩石阶,拾级而下。 与头顶的红漆大门、身后巍峨殿宇相比,这僧人的身形,不过是一粒渺茫芥子。 可他带给徐行的强烈冲击和震撼,却要远胜过这些足称壮丽的建筑物,只能用八个字来形容。 ——天上地下,无双无对! 徐行甩了甩手上的血迹,也不管身后正在赶来的众多武僧,咧嘴笑道: “果然是你。” 虽然从未见过转轮王,但徐行也听细雨描述过转轮王的长相,更认得出他手里那把转轮剑。 徐行的上身和裤子,都染着浓郁血色,束发红绳也已散开,长发在风中飘摇,宛如正在燃烧的火焰。 那张英武面容虽因耗力甚剧而发白,眼神却依然桀骜,给人一种凌厉至极的锐利感。 一路杀来,徐行的身体状态虽然有所下降,气势却前所未有地高涨。 “黑石转轮王,南少林方丈,竟然真是同一人,嘿!” 自从杀了连绳、雷彬后,徐行就知道,自己迟早会跟黑石首领转轮王一战。 他只是没想到,这场战斗竟然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 也好,生死一战,新仇旧怨一并了,清清爽爽! 面对这个侵门踏户的贼人,法畏胸中怒气竟也平复下来,露出笑容,感慨道: “杀到道旁尸骸堵,掩袖始读长生书,好句,实在好句。这种勇猛精进之心,天下少有。 你果然也是一位自辟道路的宗师,连绳他们死在你手中,是死得其所。 不意本座今日,竟要除一同道,可惜,可惜啊。” 以法畏的眼力,当然能看出,徐行练并非是佛道两家之法,而是自行开辟的道路。 他言语之中,不见丝毫杀气,只有一片浓郁到化不开的寂寥、遗憾。 徐行能够感受得到,法畏言语中的赤诚,这并非是虚言矫饰,而是真心实意。 徐行也能理解他的心意,在这个拳术体系尚未彻底完善,武叩仙门之路难寻的年代,如他们这般走出自己道路的宗师,都像是稀稀落落的星辰,孤零零地洒在漆黑夜空中。 正如朱婆龙开辟“合炼”之法,徐行创出“极境”之路。 没人知道,自己这颗星辰能否成为光耀大千的烈日,却也在黑暗中尽力放光,试图照亮一方天域。 纵然燃尽此身,也在所不惜。 这种披荆斩棘,开此山林的精神,正是他们这些开道者的共同点。 所以,法畏才会如此感慨。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和徐行才是真正的同类。 也正因如此,他们才在三言两语间,便定下了要决出生死的战约。 物伤其类的感慨乍起便收,法畏如今又展现出与“转轮王”这名号相称的绝对自信与霸道。 他俯瞰徐行,抬起袖子,露出一截漆黑剑刃,淡然道: “有何手段,尽展吧。等你死后,我会找人把你的拳术,传承下去。” 转轮王口气无比淡然,却有种我意所向,无可阻挡的刚强,当真有种“居四天下统领万物”的圣王气派。 他说话之时,露出一口细密白牙,牙齿根深整齐,齿尖锋锐如钉。 佛陀三十二相中,有一相为齿具足四十。 他虽然还没有练出四十颗牙齿,修成无漏佛身,却也足足有三十六颗。 不过比起牙齿,徐行更注意的是,他那一闪即逝的感慨。 一般来说,静功深湛的佛门宗师,都已身具安忍不动如大地的心境,轻易不会流露出情绪。 可转轮王却不同,自他现身以来,徐行已经从他眼中感受到愤怒、感慨、怀念、喜悦等种种情绪。 不过这些情绪虽然复杂,却都是一闪即逝,每种情绪存在的时间,都是固定,被控制得极为精准,方生便灭。 所以,转轮王的情绪虽看似丰富,实则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近乎绝情。 这种操弄情绪心念的法门,倒让徐行想起佛经中记载那些不能自生乐具变现,而是假他之乐事,自在游戏的他化天魔。 以他化自在天的意境,来修行佛门金刚法? 想起自己方才遭遇的天魔妄境,徐行非但不怒,还大笑起来: “想要以魔吞佛吗,好个狂僧!” 严格来说,徐行和转轮王,的确是走在一条相似的道路上,他们的拳势都是脱胎自佛门意境。 只不过一个要振翅而上,混荡青天,一个要以魔吞佛,诸法尽灭。 徐行有一种预感,若能以混天拳意,断灭转轮王的佛意魔念,那他便可捅破的最后一层窗户纸,真正“拳入至虚”,在拳术境界上,跟朱天都这种此世巅峰,并驾齐驱! 当然,这一点对转轮王来说,也绝对成立。 无论是为新仇旧怨,还是为个人武道进展,两人都已有足够理由,拼个你死我活。 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了! 徐行见猎心喜,已不愿再多言,双腿撑开弓步,右手后拉至极限,周身连环震爆,这一次,不只有筋络崩动的断弦声,还有骨骼震荡的嗡嗡声。 就连徐行这一身坚韧至极的肌肤、筋膜,也难以将这股强悍到无与伦比的力量尽数裹束,体表甚至渗出丝丝缕缕的血液。 这正是徐行从朱婆龙的“合炼”之法中,得到的灵感。 徐行在赶往南少林的路上,曾利用石镜演练过四次,虽然仍不能修成“板肋虬筋”之躯,却也能够将这种道理,运用在“乱箭打”中,将这门拳术,由大筋崩动发劲,改造成筋骨齐鸣共振。 如此一改,虽然威力大增,可对使用者肉体的负担,也是远超原版。 徐行也是连着被震死两次后,才摸清了自己的承受极限,勉强将之掌握,运用于实战。 徐行哈哈大笑,一拳打去。 “但看是你魔高一丈,还是某家降魔毁佛!” 这一拳轰出,徐行整个人都像是挂在自己的右拳上,身体嗡嗡鸣动,发出骨节扭转摩擦、筋络崩动震爆的剧烈声响。 拳未及身,转轮王的眉心已一阵跳动。 他感觉袭来的不是一个拳头或是一个人,而是一颗拖曳长长尾焰的彗星,又像是一道划破长空,贯穿烈日的白虹。 彗星袭月,白虹贯日! 被这股惨烈杀气所激,转轮王双眉紧皱,拧成川字的皮肉之中,竟然生出一根白色毫毛,右旋宛转,如日正中,隐隐放出莹润玉光。 佛陀三十二身相,白毫相! 这个以“转轮”自号的狂僧,竟然当真将肉身锤炼到能够显出诸多异相的地步! 白毫相一现,转轮王的面容都沉静下来,朝着徐行,一剑斩出。 袖袍向后翻卷,露出一只如黄玉雕成的手掌。 这只手掌的五根指头纤长端直,皆有缦网交互连络的纹样,掌心隆满柔软,皮肤细薄润泽,尘垢不染,已然具备三十二相中的五种。 如此一只手掌,佛经记载中的如来佛手,几乎已没有任何区别。 传说中,文殊菩萨手持金刚法剑,能断一切烦恼执迷,能摧一切无明愚痴。 如来持剑,又会如何恐怖?! 这个答案,徐行正要验证! 第三十一章 断剑,魔躯! 虽然转轮王还没有齐聚三十二相,练出真正的佛陀金身,但这一下劈斩的爆发力,仍然是超越常人想象的恐怖。 剑锋所过,空气就像是被骤然劈开的透明墙壁,矗立原地片刻后,才轰然垮塌,化成两股浪潮,浩浩荡荡地朝两边卷去,发出暴烈的惊涛拍岸声。 拳剑即将交击之际,徐行拳锋前荡开一圈圈淡红色的气浪涟漪,层层叠叠,宛如炮弹一般,轰中转轮王的剑锋。 “嗯?” 转轮王的剑术早已臻至化境,这也意味着,他能将自己那敏感至极的触觉,延伸至剑刃之上。 对他这种高手来说,持剑斩首,切口平滑如镜,都已不足称道,因为那只证明这一剑力量够大、速度够快、剑锋够利而已。 转轮王出剑斩首,往往只用最恰当的力量,且死者不同,伤口的深浅轨迹也不同,会随每个人器官和血管的构造起伏而变化。 他的剑,已近乎庖丁解牛之境,不需要任何思考,剑锋只需要接触肢体,便会自然生出最恰当的变化。 正因有这样敏感的触觉,转轮王才能够感受得到,打在自己剑锋上的东西,绝非挥拳引发的气浪,而是另一种更刚强也更坚实的存在。 这正是徐行以“炼皮极境”之能,蒸发汗水、血水,形成的雾态变化,聚散无形,刚柔并济,威力自然要胜过单纯的气浪余波,不知道多少。 转轮王纵为身经百战的一代宗师,也料不到徐行有这种变化。 更糟糕的是,在这刹那,他“以无厚入有间”的本能已然发动,手腕一拧一动,剑身便根据这股力量的流向,调整到最适合劈斩的角度。 ——可,这不过只是气流而已! 转轮王刚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的剑已经变化,徐行的拳头也已如影随形地打来,轰在发生偏移的剑身上! 转轮王这把剑的剑身虽是极为厚重,可跟铁锏、铁锤这样的重兵器相比,还是差得太远。 而徐行这一击“射天狼”,更是此生最巅峰之作,饶是朱婆龙运足“虬筋板肋”也决然扛不住。 所以,结果自然是毫无悬念。 一声清脆至极的声响后,整把剑都被徐行这一拳直接轰断。 连带剑锋的半截剑身飞纵出去,噗嗤一声,深深刺进转轮王身后的石阶中,仿佛那不是石料,而是一块柔软至极的豆腐。 转轮王终究是剑道上的大宗师,虽被徐行突出奇技的一击给打了个措手不及,也不至于长剑脱手。 他虎口筋肉突出,饱满成圆,几次抖动,强压震荡剑身之劲,身形一矮,残剑拖曳出一条暗沉剑光,直刺徐行胸口。 这一剑刺出去,竟然没有遇见丝毫阻碍,极其轻松地插进了徐行的左胸,血光暴现,飞溅四射。 转轮王刚想拧腕转剑再抽剑,造成二次伤害时,却发现对方的筋肉已死死绷紧,如铜浇铁铸一般,将自己的剑刃牢牢夹住。 ——胸膛被刺穿,竟半步也不退让?! 虽然早知这人不好对付,但转轮王还是没想到,徐行的战志坚定到了这种地步,竟然甘愿先受一剑,用身体来限制他的剑术。 转轮王不了解徐行,“限制”这个词,从来不会出现在他的战术布置中。 他的战术,只会是进攻! 一只肤色赤红,青筋暴起的大手从旁伸出,将转轮王的持剑的手腕紧紧握住。 面对近在咫尺的转轮王,徐行咧开嘴,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眸光冷冽寒彻。 这个年轻人的额头、双颊、脖子都贲起条条大筋,肤色赤红,甚至渗出缕缕血丝,面容更是扭曲至极。 可他仍然在笑! 笑得无比热烈! “这个距离,你的剑,无用矣!” 左拳随大笑声呼啸而轰出。 转轮王虽及时抬起左臂抵挡,却不料徐行这一拳来得如此快绝,且了无痕迹。 ——这是至虚的拳术! 转轮王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时,左手已被徐行轰得崩起,重重贴住头颅,发出如敲古钟的浑厚声。 雄浑刚强之劲透骨震荡,更是将他的头也打得向后扬起。 一朝占据先机,徐行自然是得势不饶人,他右手一扯,将转轮王的身体再次拉回,左臂蓄劲再打。 他一边打,一边还举步向上。 这副模样,简直就像是一个顶着漫天箭雨,举盾推进的重装步兵。 只不过,那个人肉盾牌是转轮王而已。 徐行每踏出一步,脚下石阶都会破碎崩裂,翻出大片大片的泥土。 现在的徐行,简直就像是一头用牛角顶住人就不放的铁犀牛,一发狠、一发蛮,便万事不管,只顾眼前这个对手。 不把转轮王打死,徐行绝不罢休。 两人刚开始交战的那层台阶,距离最顶端的红漆大门,约莫有三四十步,因山势起伏,这三四十层石阶,颇为曲折蜿蜒,并不能直抵山门。 可徐行却从交战之处,硬生生犁出一条直通山门的深深沟壑,但凡有挡路的林木,也被转轮王撞得断裂倾倒,砸落在地,激起无数泥土。 一路上,到处是凹陷和大坑,还有断裂的树桩,滚木、落石、坍塌的山坡汇成一股,浩浩荡荡地朝山下冲去。 跟在徐行身后的武僧们眼见此情此景,纷纷面露惊骇,四散而逃。 在这一臂距离里,连续交手数十次后,两人终于来到那扇红漆大门前,徐行也终于现出力竭之相,难以维持狂轰滥炸般的暴烈攻势。 转轮王看准时机,一脚踹中徐行小腹,终于令这开战以来,始终步步紧逼的蛮子,退了一步,转轮王也趁此机会,挣脱了徐行的擒拿。 不过,徐行的反应也不慢,借这一踹之力,稍退一步,旋身便踢出一记“穿枪脚”,脚尖绷得笔直,发出宛如鞭梢抽打的清脆破裂声。 转轮王虽是用右手一挂一拦,仍是被踢得身形倒冲出去,撞破那扇厚重的红漆大门,摔进其中庭院内。 这座庭院不算大,庭中铺设了一条石阶小道,直通大殿,两侧栽种一排树木,正中是一座石案,其上供奉香炉。 转轮王正是在这条石阶小道上,滑行出去丈许,才缓缓停了下来。 他衣衫破碎,肌肤裸露在外,像抹了层酥油,油光莹润,呈现出特殊的黄铜色,宛如一尊走出庙宇的金漆佛身。 不过,只怕天底下还没有这般凄惨的佛陀。 转轮王浑身各处,都遍布着凹陷的拳印,眼眶、嘴角、耳朵,都渗出泛金的血丝,面容亦是扭曲肿胀。 这都是徐行用拳头打出来的伤势。 右手手腕弯折,这是被徐行用鹰爪擒拿手法,硬生生捏断了腕骨。 最重的伤势是他胸口那条狭长裂口,皮肉翻卷,却没有渗出多少血液。 这是徐行用拖刀劲砍出来的伤。 当初朱婆龙都被这一招断了大筋,转轮王自然也难以抵挡。 但论凄惨,徐行还更胜几分。 徐行站在山道最边缘,黑发披散,残剑贯胸,血液蜿蜒流淌,将长裤染成一片凄厉的艳红,简直就像是燃烧的火焰。 那张宛如大理石雕成的俊美面容上,满是血污,就像戴了一张厚涂的彩绘面具,赤裸身躯更是伤痕累累,就连呼吸之间都有浓重血腥气。 可他眼中神光,仍是亮得慑人。 光看两人这般形貌,就知道刚刚那场发生在方寸间的攻防战,究竟险恶到何种程度。 徐行一甩头,满头黑发狂舞,干脆将胸口残剑拔出,这个动作令创口再度崩裂,鲜血喷薄涌出。 他却浑不在意自己的伤势,抹了把脸上血污,目光穿透那扇红漆大门,眸中光火炽烈,昂然道: “朋友,咱们也该开始第二回合了吧!” 烟尘中,转轮王缓缓起身。 他双目显出绀青之色,宛如两枚纯净无暇的宝珠,一尘不染,语声也毫无波动,像是已断灭六尘,进入到清净涅槃的圆满境地中。 “岳蹈海之徒,不,是徐踏法,你果然了得。” 可徐行耳畔,却响起重重叠叠的回音,眼前浮现出影影绰绰的幻象。 像是虚空中藏着无数天魔,正以魔音附和转轮王的话,蛊惑徐行自愿投身拳锋,获得无上解脱。 在这佛韵最为深远之地,转轮王竟然释放出了自己的宗师拳势! 很显然,在方才那场生死战中,取得进步的人,绝不只有徐行! 转轮王周身筋肉鼓动,周身关节皆呈方角突露出来,宛如骨瘤,像是皮肤下藏了某种异物。 他皮肤上的金漆也缓缓淡去,显出诡异色泽,一看才知道原来是厚厚的茧子,犹如鳞甲。 这种身体特征,完全违背了佛门的金刚之法,甚至可以说已经超越了人类的范畴,迈入到了异形的范畴中。 这副超乎想象的身躯,哪怕只是出现在常人眼前,也足可令绝大多数人惊惧失神,手足发软,乃至失去最基本的判断与行动能力。 不过,徐行丝毫无惧。 身为拳术宗师的他明白,宗师强人体魄强悍的秘密,其实仍然隐藏在精神中。 达到“至诚之道”的拳意精神,不仅可以催发肉身潜能,暂时提升爆发力,还可以真正做到反哺肉身,将人体最深层次的奥秘,激发出来。 这是什么药补食补,都不可能做到的。 换句话说,拳术宗师们,都走在一条超越人体的道路上。 少林传承金刚三十二相,也是要先练成特别的拳意精神,再配合传承千年的秘药、秘诀,才能够修炼得出来。 不过,对转轮王来说,这种身躯并不能完全匹配自己的拳意精神,想要更进一步,就必须要另寻他法。 所以,他才会毅然决然地加入内廷。因为那里保存着全天下最多的拳术秘籍,还有几乎整座武当山的典藏。 遍读经典,博采众家之长后,转轮王才将自己的身体,改造成了这般能够完美适配“诸法尽灭”之拳势的模样。 已很难说,转轮王是为了拳术,才变成这般模样,还是拳术将他改造成了如此相貌。 可无论如何,这都证明一件事。 转轮王的确已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投进了武学之中。 光是看着这副异质躯体,徐行就已兴奋起来。 ——如此拳术、如此武道,若不能亲身领教一番,岂不遗憾?! 这刹那,徐行已将一切恩仇都抛去,只剩下对拳术、对武学最纯粹也最执着的追求。 他放声大笑,迈步向前。 “好,就是这样,才值得一战!” 言语未落,徐行拉开弓箭步,右拳后拉至极限,再次摆出“射天狼”的姿势。 弓弦崩动,霹雳一闪! 拳锋拉扯出一条长长气浪,横越漫长距离,撕裂烟雾与空气,轰至转轮王面前! 虽然经过酣战,徐行的体力比起开战时,已下降颇多,打不出“白虹贯日”的磅礴气势,可这短暂蓄劲后的一发“射天狼”,依然足够凌厉。 拳头还未真正落下,劲风气流已将转轮王罩住,其人周身三尺的地面上,都显出条条白痕,宛如利刃劈砍。 若是常人置身其中,只怕顷刻间便要被撕裂血肉,不过,这锐如金铁的拳风落到转轮王的鳞甲上,竟然只激出一连串火星,没有造成任何伤痕。 转轮王一个跨步,拉开架势,左手五指骨节隆起,宛如皮肉里塞进去一个个佛珠子,指尖则嗤嗤作响,像是五颗探出洞穴的摇晃蛇头。 他指掌间萦绕着暴动气流,猛地向上撕咬,裹住徐行的拳头,一时间腥风乍起,“嘶嘶”声大作,宛如万蛇吐信。 拳掌相击,转轮王浑身一震,脚下地砖碎成齑粉,脚掌深入泥地,平白矮了三寸,身后地砖如波浪起伏,向后拱起翻腾,到供奉香炉的石案。 石案摇晃,香炉倾倒。 虽然接得艰难,可转轮王依旧是将徐行这一拳接了下来。 他左手一抖,手臂筋络突出,将鳞甲般的厚茧顶起,宛如一条条游动的蟒蛇,要把徐行的拳头彻底吞噬。 “蛇拳绞杀?” 徐行扯起嘴角,狞笑一声。 他捏成拳头的五指大张,曲指如铁钩,劲力更是锐胜锋刃,如天鹏自千丈高空扑杀,一撕一扯,更有股凌越苍天,无物不杀的大气魄。 这正是徐行最拿手的看家鹰爪功夫。 两只手掌,十根手指,在方寸间不断变化,带起重重残影,演绎出鹰蛇生死搏杀的惨烈气势。 较量这种小巧凌厉的短打擒拿,比较的就是一个听劲功夫。 转轮王显然对自己的听劲极为自信,才会采取这种打法,他已将周身筋络练到了如蛇行游动的地步,单论听劲功夫,的确在宗师里能算上乘。 也因为有这手功夫,他用剑的手法才会如此精巧,放剑之后,转轮王听劲感劲的能力,还要更强数倍! 可是,用筋络来“听劲”,终究是隔了皮膜,而且他的皮肤上还遍布如鳞厚茧,比之常人的肌肤要粗糙数十倍,更是多添一层阻碍。 种种因素加起来,让转轮王在这个领域,被徐行这个修成“炼皮极境”,能够用毫毛来听劲的强人,胜过不止一筹。 最开始五次交手,转轮王还能拼丰沛体力跟徐行拼个旗鼓相当,可越往后,他的压力就越大,整个人也被打得节节后退。 总计十六次互拼后,转轮王已越显支绌,被徐行逼到石案前,脚后跟抵住石案底部,无处可退。 不过,这也是他等待已久的时机! 上架感言 不知不觉,又走到上架这一步了,哈哈,虽然这个消息来得突兀,我也有点措手不及。 不过,来了就来吧,人生总会有各种不尽人意的事,会在每一个时间段随机出现,倒也没必要太在意。 感言嘛,我的理解就是跟读者朋友们聊聊天,拉拉家常。 虽然是拉家常,也总得有个头儿啊,那就从这个不尽人意说起吧。 说来也很搞笑,我今天下午刚接到编辑消息,说我三轮被刷下去,没法晋级四轮之后,就开始码字,码字码到九点钟,饭都还没吃一口,家里就停电了。 截止目前,十一点二十,还没有丝毫来电的迹象,还是有点难绷住。 这也算是“不尽人意”的一小部分吧,对这四个字,我是感触蛮深啦。 刚开始上大学那会儿,我还没开始在平台连载小说,追了一本大神的书,后面还加了他的读者群。 那会儿书评区在搞活动,号召大家搞二创,我就写了一篇同人放上去,然后有幸得到了这位作者朋友的亲自回复。 他给我发了张工地各个工种的招聘广告,里面从挖掘机到搬砖一应俱全,还有负责人、经理、工头的电话。 从如今的角度来看,这么一份告示也算是蛮有诚意了,没什么废话,都是干货。 然后这位老哥哥亲切地告诉我,要不要干脆去这里找个工作吧,不要干写手这行了。 可惜我那会儿年轻气盛,不懂得工作岗位的宝贵,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草拟吗,你也太他妈侮辱人了。 现在回过头去看看,只觉得那份广告的待遇还不错,可能还真错过了好机会。 有的朋友看到这里也许就要想了,这事儿百分之八九十都是他专门抛出来逗我玩儿的,不过这不是还剩百分之一二十吗。 万一呢,对吧。 这也算是我这些年来,屡屡不尽人意之后的一个感悟,“万一”这种东西,总是要自己去争取的。 不过那会儿不懂这个,只觉得受了气,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难受,也没办法,忍呗,还能咋整。 毕竟咖位摆在这里,现在再看,哈哈,更蒸蒸日上了。 我那会儿也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在生产垃圾啊,后面将近两年吧,没完整产出过作品,基本都是在写开头,各种开头,三万、五万不等。 又过了段时间,阴天老师看了我发的开头,给我一顿狠狠鼓励,我又感觉可以了,那就发书呗。 发书之后,成绩一片惨淡,一轮都没过去,那年运气也不是很好,不尽人意的事一件接一件。 刚发书,我妈查出了癌症,还好是甲状腺癌,在重庆住院,那段时间我正好要毕业,又要经常回成都见导师,忙各种毕业的手续。 等这些问题解决完了,这本书也差不多完了,最后只写了十几万字,完成了第一卷的剧情,草草收尾都算不上。 那时候我就觉得,算了吧,这辈子可能还真就不是写小说这块料,正好那会儿毕业,我妈说让我报个班,考公务员。 那就考吧,一上课,又上出事。那个班离我家不近不远,两三公里,每天早上九点上到晚上九点,时间段比较尴尬,我基本都是打车去。 一打车,打到个曹操出行的哥们,跑了一通宵,开车的时候睡觉,直接撞断了电线杆,把我撞进了医院。 修养了差不多半年,右手才能正常用,但伤了桡神经后,也很难提重物,平常打字都不能干太久。 这下好了,这段时间还没法提笔考试,又贱兮兮地想写小说,那就又写吧,用这条半废的右手,敲了好几个月,弄出来个五万多字的开头,发到我们几个朋友的小群。 阴天!又是他! 阴天老师看了,告诉我,感觉这个开头不错,真的不错,感觉他比我激动多了,哈哈。 现在想起来,上本书以这种方式完结,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他这个一直帮我改文章,还不遗余力帮我推荐的朋友。 等我修养得差不多了,那就又发书呗,一发书,成绩确实也是不错,比现在这本是好多了,虽然没上到三江,该吃的推荐也吃得差不多了,上架之前收藏也有一万三千多。 然后,不尽人意的事又出现了。 看过上本的都知道,一开始是神州奇侠世界,这个副本写完后,好朋友温茶米酒老师就劝我,干脆再写一个类似的古武世界观。 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告诉他我想写个画风多样的无限世界,并且严肃批判了温老师那本无限辉煌图卷虽然名为无限,却没有一点无限味儿。 现在想来,温老师的确是高瞻远瞩,深谋远虑,哈哈哈,希望他能原谅我当年的无知。 为了这个无限味儿,我又选了个带点武侠元素的鬼哭街副本,并且融了很多其他世界的梗,成绩嘛,哈哈,一落千丈都不足以形容。 刚进副本,追读就直接腰斩,由此陷入了恶性循环,我越急,写出来的就越烂,读者自然也就流失得越快。 最后上架的时候,一万三千多收,首订三百不到,收订比也算是创下新纪录了,哈哈。 然后那会儿编辑也难绷,劝我要不要切了吧,我一想,反正这个副本也要完了,下个副本多做些准备,看看能不能再涨涨吧。 那会儿温老师告诉我,如果均订能写到五百,可能还会有推荐,我就想,那就冲着五百努力吧。 就这样,坚持了两个多月,均订也写到六百了,然后编辑告诉我,哈哈,哥们,没有这回事,你这书的成绩,也就这样了,以后不会有推荐了。 那我就想,反正是无限流,至少写完现在这个副本,有始有终吧。 然后,不尽人意的事再次发生,看了我上一本书的朋友都知道,我爹帮他的亲姐姐、也就是我的大姑做担保人,拿家里的房子作抵押,然后这个房产证上,也有我的名字,就喊我去签了字。 那会儿我妈提议,如果真要帮忙,把房子卖了拿钱给他们都可以,就是不要签字,我那会儿也不懂,没发表意见。 然后我这些亲戚一听这种提议,直接原地高潮,怒斥我妈就是不想担保,继而阴阳怪气,一套老中最经典的亲情价值上上来,我妈虽然还不至于气抖冷,也被搞得屋檐了,没说什么。 然后我就签字了,然后就暴雷了。 哈哈。 我啥也不知道,突然就成为被执行人了,绑定那本书的银行卡也给冻结了,支付宝、微信全部不能用。 所以说,告诫各位读者朋友们,千万不要去给人家做什么担保,尤其是个人担保,公司可以破产,个人不能啊。 这个问题到现在都困扰着我,才毕业一年,身上背几百万债务,也算是事业有成了。 这个时候能怎么办,写书呗,然后就有了大家现在看到这本书。 所以我说,这本书虽然没有如我所愿上到四轮,成绩一坨,但现在看来,也还好、还好,不算什么大问题。 在这里跟各位读者分享一个小秘诀,当你觉得什么事情很困扰,让你心神不宁的时候,可以去找一个更大的、更难以解决的痛苦,来覆盖这一切。 我初中课业压力很大,每天都焦虑得不行,因为是寄宿制,要是晚自习做不完作业,第二天就会被狂喷,非常难受。 那会儿我们寝室几个哥都做不完,晚自习回寝室还要补,但是寝室十点钟准时熄灯,宿管又要求你必须上床睡觉,就得想办法。 还好,当时我们学校外面,正在修一个地铁站,工地的大灯正好对着我们寝室的厕所。 然后我们几个晚上就等宿管睡了后,跑到厕所里面,把窗户打开,让工地射灯能照进来,借这个光来写作业。 现在想起来,都很难想象,一个三平米不到的空间里面,居然能塞四个人,后面哥几个还发明了用嘴叼着小手电,把卷子按在墙上的法子。 不过手电光也太亮了,大家就用很多卫生纸把灯泡包住,让他只出一点光,但有经验的朋友就会注意到另一个问题。 ——这样会非常非常热,灯泡随时可能爆炸,手电又是叼在嘴里,所以非常之危险。 好在那会儿没出啥事儿,不过这段经历也给我留下很深的心理阴影,直到很后面的有一天,我突然顿悟了。 去他妈个逼的作业,要是我明天就死了,这作业还有什么做的必要? 然后我去想象自己怎么失去知觉,怎么陷入黑暗,怎么一睡不起。 一念天地宽啊朋友们。 这方法也不是万能的,在后续的实践过程中,也出过很多次问题,不过它也的确帮我摆脱了很多烦恼。 在这儿也把这个法子推荐给大家。 说这么多呢,就是告诉大家,虽然这本书看起来,境况不乐观,我这个人境况更不乐观,但是吧,都不算什么大事儿。 长远看、长远看,要是怎么看都一片黑暗,不如就想想万一明天猝死怎么办吧,哈哈。 刚才还看见有个朋友留言说,让我去微信公众号,他一定支持,感谢这位书友,岂止是感谢,我简直是感动了。 还有很多从上本书一直看过来的老朋友,那些经常投月票和推荐票的ID,我也熟悉得不行了,感谢感谢。 我也知道上本书的情况,大家在看完之后,还能接着支持我,这种情怀我只能用伟大来形容。 当然,也少不了很多刚看这本书的新朋友,截止目前我能看到的数据,八月二十号的收藏只有四千出头,追读却干到了一千多,这也离不开大家的鼎力相助。 然后来说说这本书的后续吧,这个副本,我一开始是设计的二十五万字左右,就是汲取了上本书的教训,想要把剧情尽可能延长到上架,不至于一开始就流失太多读者。 只是没想到,刚十五万字就要收费了,这和我的预期稍有出入,不过问题不大,接着写嘛。 大家看简介也知道,下一个副本是以天龙和四大名捕为主体的综武世界,体量也是尽量往二十万以上发展,风格也尽量贴近原著,更偏同人色彩,好这口的朋友可以期待一下。 再来说说这个上架加更,第一天还是保底八千字更新,尽量往一万字去靠,咱们也不搞什么分章不分章了,直接字数说话。 如果二十四小时首订能够突破一千,那就再加四千字,要是没说加更,那就是没到一千,大家就不要提出来伤我的心了,默契一点。 有时候经常在b站刷视频,看到那些up说点赞到多少,就在几天之内再出一期。 然后到期限了,点赞没达到那个标准,还有很多观众在评论区留言问,我就觉得有点难绷,也希望这种事不要出现在我自己身上,哈哈。 至于这个加更嘛,如果真的达到了,但是当天没有写出来,我也会在九月之前结清。 毕竟大家也知道,我这只右手就这样子了,想要爆更也只能靠时间去堆,真要一直写也得出问题。 闲话就说这么多吧,作者作者,终究还是要用作品来说话。 最后还是感谢大家的支持,希望咱们能一起走完这条路,人生天地间,总要有些事能有始有终吧。 请进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