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绳护主》 第一章 2.35秒 “啊!那人在干什么?!” “天哪,她怎么割人家的安全绳?” “咋回事儿?” “你看十七楼那老太太,割人家擦玻璃工人的绳子呢!” “啊?这也太缺德了!报警啊!” “有人正打电话呢,可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啊!” “咱喊吧,喊那老太太停手!” “喂!别割人绳子!老太太!别割啦!那是人家的安全绳!” “喂!擦玻璃的!你小心,你绳子让人割啦!” …… 骆毅的安全绳已经断了三股,她却浑然不知。 “一天三百,今天7号,到8月29号就是22天,就是6600块,手里还有2700,大一学费够了,教材费和生活费……进校不知能不能找到赚钱的办法,算了,车到山前总有路。”骆毅边擦玻璃边在心中盘算。 今天风太大,将她吹得不停与窗户分开,思路也不停被打断。 仅凭九十多斤的体重,骆毅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一手抓着眼前的绳索,另一手握着玻璃刮子,随着吊绳被风吹得摆来荡去。 刚涂上的清洁液很快就被风吹干,窗玻璃看起来更脏了。 不时有惊呼声从下方传来,只是那些声音被风吹得变形,听不清。 骆毅不敢低头看,因为那样的动作会让她失去勇气,失去勇气就失去力气,就抓不住眼前的绳索。 她恐高。 二十六层的楼,她已经擦到九层,胜利就在眼前,只要咬咬牙坚持下来,今天的钱就能稳稳赚到手! “擦玻璃的,你快想办法啊,你绳子要被割断啦!” 终于,有个声音成功送到骆毅耳中,是个焦急的女声。 周围过于嘈杂时,还得是尖锐的女声能脱颖而出。 “绳子要断?什么绳子?谁的绳子?”骆毅一惊,她往下方看去,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只能看到下方的一片绿化带,以及绿化带边缘停的一溜车辆,车辆周围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他们都在仰头看着自己的方向。 “小白,她听到了吧?”绿化带里,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有位瘦高的老人,手中的盘蛇造型拐棍上栓着四根狗绳,四只大小不同、品种不一的“狗”在交头接耳。 体型最小的“小白”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这样它才能看到高处的情况。 粉嫩的小爪子紧张地攥成小拳头,黑豆般的小眼睛泛着幽幽的光:“但愿吧,咱们几个我的传音术算是最好的,若她还听不到……” 老人拐棍上的那条造型蛇突然动了动,提醒出声:“小白,快翻过来!有人过来了,你的爪子可不像狗的,别让人看出来!” 穿着毛茸茸比熊犬服的刺猬小白动了动身子,却怎么也翻不过来,她身上的刺早已穿透比熊服扎进地里了。 骆毅往左右看了看,这一侧楼面只有自己负责,那就是喊自己。 可是,风吹得绳索带动自己不停摆荡,脚尖与窗台边缘接触不上,无法稳住身形,而这低头一看的功夫,她已经吓得晕眩到恶心,胃里翻腾不止。 楼下的人们还在焦急地喊,有喊话给十七楼老太太的,让她不要再割绳子,有喊骆毅的,让她快想办法。 总算风稍小些,让骆毅听清楚他们的话,可更害怕了——她被吊在半空,能想什么办法? 离她最近的这扇窗户里并没有人,这家人应该都去上班了,没人能搭救她。 骆毅仰头往十七楼看去,果然,那里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用菜刀一下一下剁自己的安全绳! 风吹乱老人的短发,遮住她的面庞,但从剁绳子的动作,骆毅能感觉到被灰发遮住的,一定是张狰狞的面孔。 “阿婆,不要啊!”骆毅大喊。 老太太的菜刀一下一下挥动,骆毅仿佛感到那菜刀一下一下砍在自己的脖子上。 恐惧瞬间袭遍全身,骆毅感觉连抓着绳索的力气都没有了:“阿婆,快停手!求求你不要砍啦!” 又一阵风吹来,将骆毅的话吹回到口中,呛得她直咳嗽。 六股的安全绳已被砍断大半,只剩一股死死支撑,十七楼的阿婆还在不停不休。 她并不能每一下都能命中被风吹得移动的绳子,因而她自家窗台上的瓷砖也不能幸免,被砍得不停掉渣。 “报警了吗?” “报了报了!110、119都报了!” “咱别干看着,赶紧给楼下这些车主打电话挪车!” “我回去找气垫床,我家有个充气垫子!” “我去搬棉被!” “我擦!这TM谁的车停这儿,连个电话都不留!” 楼下的人们在惊慌之余,也终于想到尽可能施救的办法,不管来不来得及、不管能否有用,行动总比不行动要让人心安。 强劲的风助长了绳索断裂之势,所剩不多的连接也助长了阿婆的信心,她砍得更卖力了! “警察怎么还不到?” “消防警也没到!” “哪有那么快,这才打完电话几分钟啊!” “听人说十七楼那老太太是个精神病!” “怎么她家没人管哪?” “找物业了吗?让物业派人去老太太家啊!” “刚才有人去找她家去了,也不知到了没有!” “擦玻璃的,你自己往下出溜出溜,尽量下降!” 楼下聚集了更多的人,都是路过此地的,他们除了看热闹跟着着急,也提出更多的问题。 老太太的菜刀刃磨损,出现小小豁口,最后一股绳子,还剩下头发丝那么细的纤维连着,刚好在豁口中,暂时躲过一劫。 似有声音传入骆毅耳中:“27米高,掉下去必死无疑,如想活命,唯有穿越大励朝、并完成任务,届时你将有两个选择:继续生活在那里,或者回来。” 谁在说话?出现幻觉了吗? “根据自由落体公式h=1/2gt?,按g=9.8m/s?计算,你的考虑时长大概在2.35秒左右。”那个声音又说道:“计时开始!” “啪!”最后一丝纤维到底还是被菜刀击中,绳子断了! “不!”骆毅悲呼。 远处有消防车和警车的鸣笛声传来,可,来不及了。 绿化带里,枝繁叶茂大树下的老人不由顿了下拐杖,发出一声叹息:“唉……” 拐棍上缠绕的蛇把身体紧了紧,四只品种不一的“狗”低下了头。 “时间到!”莫名的幻声又响起。 “我穿越!”骆毅喊道,与那个声音重合。 …… 第二章 真穿了 “三姐!呜呜……三姐……你醒醒啊,三姐……”细弱的小女孩哭声萦绕在耳边,骆毅感觉有人在晃动她的手臂。 眼皮好重,她想睁眼却睁不开。 “我让你欺负老三!我让你欺负老三!”一个愤怒的女孩子声音传入骆毅耳中:“看我不打死你!” “打死你、打死你!让你欺负老三!你是坏人!”又一个愤怒的女孩子声音,带着哭腔,比第一个声音显得稚嫩。 “滚边去!呜呜……赔钱的玩意儿,你敢打我!娘!娘!大姐和二妹要打死我啦!”一个男孩子的哭喊声也传进耳中。 “娘,三姐要死了……我叫不醒她……”身边的细弱小女孩还在哭。 “闭嘴!嚎什么丧!死就死了!大妮儿二妮儿,你俩给我松手!松手听见没有!哎呀我的永福啊……你俩个死丫头给我松手!四个赔钱的丫头片子,咋就不死两对儿哟!”妇人哭嚎的声音。 骆毅只觉得浑身疼痛,耳中也充满打斗和吵闹的声音,不胜其烦。 脑子里还是绳子断落那一刹间的情景。 她看着绳子断开,自己手中还紧抓着那断了的绳子,她好像在坠落的一瞬间看到那拿着菜刀的老太太唇边露出笑容,那是很和蔼的笑容,她还说:“好大的甘蔗,奶奶给你砍到个大甘蔗!” 甘蔗?那个阿婆把我的安全绳当甘蔗砍的? 这让她连恨一个害死自己的人都做不到啊! 骆毅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幻觉了,不然那么大的风,她坠落的速度那么快,还怎么能听见砍什么甘蔗的话呢? “三姐,你醒醒啊……”骆毅的胳膊又被人摇晃,小女孩的哭声也跟着传来。 骆毅费了好大劲把眼睛睁开条缝。 “三姐!三姐醒啦!大姐、二姐!三姐醒啦!”身边小女孩惊喜地喊。 骆毅终于把目光移到小女孩身上,那是个五六岁的娃娃,小脸脏兮兮的,眼泪和鼻涕在脸上形成深一道浅一道的黑印子,头发也乱糟糟的,还粘着草杆。 “三妮儿!” “三妮儿!” 两个女孩子声音带着惊喜,往这边跑过来。 “我让你们打我!”半大的男孩子一脚踹在二妮儿腿上,把二妮儿踹个大跟头。 二妮儿被摔得咧嘴,却也忍着,只狠狠瞪了他一眼,还是爬起来往骆毅这边跑。 “三妮儿,你怎么样?你疼不疼?”骆毅眼前出现一张关切的脸,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皮肤粗糙而黝黑,头发明显是被扯乱的,有一绺很不正常的垂着,比别的头发都长,想是已经被扯断。 紧跟着另一张脸孔也出现在眼前,与刚才的女孩子长得很像,略白净些,脸上有被抓伤的血印子,嘴唇也破了,在渗血,头发也是乱蓬蓬的:“三妮儿,三妮儿你可醒了!大姐和我给你出气了,我们把永福揍了!” “你们是……”骆毅问话的后两个字“谁呀”没等发出,就因后脑勺传来的疼痛和眩晕打断,同时,更是被自己的声音吓断。 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变了,变成娇弱小女孩的声音,而不是已经习惯了十八年的略带沙哑感的烟嗓。 骆毅一下子抬手捂住嘴,她睁大眼睛看着周围,想证实刚才说话的不是自己。 可手刚捂上嘴就又拿下来了,然后举起手在眼前看——因为刚才抬手的瞬间,她瞟见自己抬起的是一只黑瘦的小手! 还真是小手,自己的,脏脏的,指甲周围都是倒刺,小小的,也就像个小学生那么大孩子的手。 “啊……我……”骆毅惊得猛地起身要坐起来,可随即后脑勺的刺痛就又生生让她躺了回去,而这一躺,后脑勺更痛了。 骆毅又闭上了眼睛……这是真穿越了? 看来那2.35秒,她没有错过。 后脑勺的疼痛让她清醒,可眼前处境让她迷茫。 安全绳断掉的前一瞬,那冥冥中的声音竟不是幻觉,给了她机会活下来,眼下是活着,可谁能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回去? 哦……好像说要做什么任务?谁给分配任务?完成后又在哪儿交还任务? 现在脑子里全是那最后的2.35秒,那冥冥中的声音具体都说了些什么,骆毅想不清楚。 这不是死循环嘛! 人生真是有太多死循环了。 就像眼下,她要起身,可后脑勺疼,躺下,后脑勺挨地,更疼。 就像之前,她从九楼坠落时,还死死抓着那半截被割断的安全绳,越坠落越不撒手,越不撒手也越没什么用! 更像三个多月前,她爸爸竟告诉她,她不是他们亲生的,还说,最多供她高考完,就得自己养活自己了。 “十八岁,你成年了,我们当父母的义务算是尽到了。”父亲如是说。 看,这就是最大的死循环——她如果考不上大学,可能要重读,需要钱;若考上,交学费,也需要钱,可他们说不供了。 高考刚结束,骆毅就出去找工作。 因为她知道自己能考上,可就不是啥好学校。 学校越好,花钱越少,她肯定是要去花钱多的学校了。 她先是送外卖,大晚上的,差点被坏人祸害了;后来经人介绍,她得到一份“高空幕墙清洗”的工作,就是给高层住宅楼擦玻璃。 谁想刚上任的第一天,她都擦了大半的楼层了,绳子却被人割断了…… 真是处处死循环,步步大泥坑! “三姐?三姐你怎么了?大姐,怎么办?三姐是要死了吗?”细弱的哭腔又传来,打断骆毅的回忆。 是四妮儿,她又开始摇晃骆毅的胳膊。 “醒了就别装死,赶紧起来干活!”妇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非常不耐烦:“别以为摔个跟头就能等着吃白饭!” “就是,赶紧起来!”吴永福在三妮腿上踢了一脚。 “吴永福,三妮儿要是有个好歹,我让你赔命!”大妮儿一下子扑倒吴永福,骑在他肚子上就抽他嘴巴。 “死丫头片子,你给我起来!”曹氏在大妮儿身上劈头盖脸的打:“跟你弟弟都下死手,你想打死他吗?!你个狼崽子!起来!” 第三章 打起来 曹氏身材瘦小,嗓门与体型不成正比。 她根本拉不开大妮儿。 大妮儿疯了似的狠命往吴永福的脸上抽,还挠,把她娘掐在、抓在自己身上的每一下都变本加厉还在这个唯一的弟弟身上:“吴永福,你看我敢不敢弄死你! 娘,你给我听好了,我们都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若不心疼,我自也不会心疼! 今天吴永福把三妮儿往死里揍,你都不拦着,就别怪我让他偿命! 大不了,我们姐儿几个都给他陪葬,应了你那句四个丫头片子死两对儿!” 骆毅睁眼又闭眼不动的行为,不单吓坏了四妮儿,也把大妮儿和二妮儿吓得不轻。 听见小妹喊“三姐会不会死”,大妮儿的气血就上涌,刚才她眼看着三妮儿眼睛睁开又闭上,手举起来又无力地落下,那果真是要死了。 可就都这样了,她们那个娘竟然还说三妮儿装死! 二妮儿在听到大姐说让哥哥赔命时,也是同样的想法。 别人家的哥哥,是要护着自家姐妹的,唯独她家不同,她家的哥哥不是哥哥,是全家的祖宗,得供着,几个姐妹稍让他不顺心就非打即骂。 今天就因为他让三妮儿去河边给他打水回来喝,三妮儿不干,因为娘说过,今儿不把这块荒地开出来,就不让吃饭; 可吴永福什么都不用干,只管玩就是,口渴自己不去打水,还要怪三妮儿不听话,一脚把三妮儿踹倒。 这还不解气,竟抱着三妮儿的头往地上磕! 地里全是大石头,他这个当哥哥的不顾三妮儿求饶,非要出了这口气不可! 平日里吴永福作威作福,几个姐姐妹妹都让着他,谁让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娃呢? 爷奶惯着、爹娘宠着,几个女娃也被教育得时刻忍让兄弟。 可忍让也得有限度,平日欺负欺负自家姐妹,不痛不痒的,大家都能忍,但下死手那还成? 所以大妮儿二妮儿才与他打在一处。 眼下三妮儿眼瞅着就要不行了,娘不但不管,还帮着吴永福打大妮儿,二妮儿气得头一低便往曹氏身上撞去:“既然想我们死,那就都别活了!死了咱一起到地下做鬼!” 骆毅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那是打在肉上声音,脆响的,应是脸上,闷响的,应是身上。 她不知道此时究竟是怎样一种境况,但能听出,那个叫大妮儿和二妮儿的两个姑娘,是为了三妮儿在与母亲对抗、在与兄弟拼命。 而三妮儿,是自己。 唉,又是一个死循环。 她不睁眼,也不能就一直躺在地上不动弹,能躺到地老天荒吗? 可她睁眼,面前都是什么人?自己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她该怎么往下进行呢? “我头好疼。”骆毅说道。 四妮儿的注意力被大妮儿那边的动静牵制住了,三姐的境况早已让她慌了心神,而哥哥姐姐和娘又打做一团,她该怎么办? “你们别打了……呜呜呜……三姐,你别死、你别死啊,我害怕……娘,你们别打了……”四妮儿到底太小,五六岁的娃儿除了哭,没有任何她能做的事情。 “你……别哭。”骆毅到底还是睁开眼睛,后脑勺怕是破了,真的很痛,她再耽误下去也于事无补。 那边为了自己这个不相干的人已经打做一团,总得明白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三姐?!”四妮儿大喊:“三姐你没死,太好了!你快快劝劝大姐和二姐,让她们别打了……呜呜呜呜。” 三姐也是姐,在四妮儿心里,总比她这个最小的孩子有主意些。 “你们别打了!”骆毅尽量撑住力气喊大声些。 “三妮儿!” “三妮儿!” 大妮儿和二妮儿甩下曹氏和吴永福奔爬过来:“三妮儿你磕到哪儿了,快告诉姐,姐给你揉揉!” 眼前的几个“妮儿”,大的十二三,小的五六岁,自己被称作三妮儿,恐怕也就七八岁的样子,骆毅看着被大妮儿抓在手里摩挲的自己的手——难怪这么小。 这么小啊,骆毅想,就算想离开,怕是也不能独立生活吧?该怎么办呢? 曹氏扶着吴永福走了过来,却连蹲下来看看三妮儿都不肯,只顾着给儿子揉脸揉屁股的,“儿啊、娘的儿啊”叫个不停,还要愤愤骂上几句“死丫头蛋子,早晚把你们都卖了”给儿子出气。 骆毅挨个看着这些人。 她们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麻衣裳,连曹氏都是,唯独吴永福身上没有补丁,虽然衣裳也很旧。 说大妮儿能有十二三岁,是因为那孩子的颧骨已经开始发育,和自己上初中时一样,面相看着比小学时成熟。 大妮儿的手很粗糙,骆毅感觉自己的手背都被摩挲的有些疼。 那个叫吴永福的男孩子也是面部骨骼开始发育,许是营养好,他气色看起来比几个女孩子都红润。 二妮的颧骨还不明显,不知几岁,但排行在自己前面,必然比自己年长,那小脸上的神情倒是与大妮儿如出一辙,都在紧张地看着自己。 四妮儿倒是不哭了,因为几个姐姐都围过来,她可算有了主心骨,只是气息还调整不好,依旧有些抽搭。 曹氏是个瘦小黝黑的女人,年龄不好猜,说三十多也行,说四十多也有人信,因为她腰背不挺拔,显得有些苍老。 事实上,曹氏今年才二十八岁,过早、过频繁的生育,让她看起来实在不像年轻人。 骆毅打量她们的目光自然是陌生的,这让大妮儿几个很不安:“三妮儿、三妮儿你怎么了?我是大姐啊!” 连曹氏也发觉了不对劲儿:“三妮儿,你看什么呢?你想啥呢?” “我头疼,后面。”骆毅说。 她决定先解决眼前的伤势,看什么都转圈,身上也没力气,这不是好现象。 至于说自己坠楼到底坠到何方了,嗯……好像那个声音说穿越到大励朝做任务? 大励朝是什么朝? 这些容后再想吧,车到山前总有路嘛。 第四章 救人 骆毅的后脑勺已经肿起厚厚的一片,有手巴掌那么大块地方,肿的高度也有手巴掌那么厚。 正中间有一块“Y”字形伤口,里面黑红色的血让伤口看起来很深,几绺头发被血粘在头皮上,可能是这个位置除了皮就是骨头,倒是没有血流如注。 大妮儿和二妮儿被伤口吓得心惊肉跳,大妮儿更是心疼得嘴里直抽冷气,发出“嘶嘶”声,像是疼在她自己身上一样。 二妮儿其实脾气更爆,一看到伤口就松开扶着骆毅的手,又向吴永福冲过去:“我跟你拼了!你对三妮儿下死手,你是想杀死她、你是想要她的命!” 二妮儿突然撤离的动作,让骆毅被扶着的身体失去平衡,晃了一下,这一晃,骆毅开始呕吐。 不过显然这副小身体并没有吃过东西,胃里是空的,骆毅吐了半天,除了一些透明的液体,什么也吐不出来,倒是让她感觉更加晕眩。 大妮儿一把将骆毅拽起身,然后把后背担在骆毅身前,臀部一拱便将她背在背上。 这是个没常识的姑娘,只顾着赶紧把妹妹背起来找大夫,没想到这翻动作差点儿把骆毅晃悠得再次晕死过去。 “二妮儿,快去找熊爷爷,三妮儿要不行了!”大妮儿背着骆毅已经开始奔跑。 二妮儿已经一头把吴永福撞到在地,曹氏正扑在她身上准备揍她,听到大妮儿惶急的喊话,二妮儿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掀翻骑在自己身上的曹氏,撒开腿就往村里跑。 骆毅趴在大妮儿背上,被颠得又开始干呕,无法控制口中的涎液,顺着嘴角就留在大妮儿的脖领和后背上。 骆毅心里很愧疚,因为她这么大个人竟要被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背着,还吐了人一脖子,可她想说抱歉,却根本控制不了胃里的翻涌——太颠簸了! 大妮儿边跑边哭:“三妮儿你挺住啊,你别吐,大姐马上就能跑到熊爷爷家了,很快的,大姐跑得可快了,你挺着些……” “放我下来……找人来抬我。”骆毅勉强说出句话。 再这么颠下去,她可能真要把小命交待在这儿——那就是十分钟内死了两回! “唔……”大妮儿顿住脚:“好,那你等着,二妮儿,你看着三妮儿,我去喊人!” 大妮儿心眼儿直,想事情不太会拐弯,她只想到背着妹妹就医,咋就没想着跑回去喊人呢? 好在三妮儿脑子好使,提醒了她,不然不得把三妮儿折腾死! 也是刚才实在被吓到了。 以前村里有个猎户,就是在山上被野猪追得滚落坡下撞破脑袋,等村民给救回来后,就像三妮儿那样吐了几次水样的东西就死了。 刚才三妮儿也是那么吐,她真怕三妮儿也死了。 骆毅终于被放在地上,肠胃总算平静不少,二妮儿帮她擦干净嘴角,不时左一眼又一眼狠狠剜着曹氏和吴永福。 二妮儿也想起那个猎户了,救回来的时候还有气,可吐着吐着就死了,后来熊爷爷说他死是因为把脑汁吐光了。 二妮儿看向曹氏母子的眼神分明在说:三妮儿要是也死了,她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四妮儿脏兮兮的小手握着骆毅的手,像要给她取暖似的,不停安慰:“三姐别怕,熊爷爷来了就好了。” 曹氏虽然还牵着吴永福的手,但神色也有些忧心起来,她不时看向骆毅。 刚才她看到三妮儿的伤口了,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乡下人,随便卡个跟头就是那样的破口,倒是伤在脑袋上不知会不会有事。 吴永福倒是消停了,嘴里也不敢在骂骂咧咧,却咕哝着“臭丫头片子要翻天”。 这一家子! 骆毅想,自己的养父母养了自己十八年,直到十八岁生日那天的谈话,方知自己不是亲生。 可这一家子人,明明长得那么像,就好像一家人共用一张脸似的,怎么相处得不像亲人、倒像是仇人? 这在她平凡而无忧的十八年生命当中,是完全不曾想象过的亲人关系。 熊爷爷带着吴喜贵和几个村民抬着门板赶来,大妮儿边用袖子蹭泪水边与他说着么什么,满面急色和担忧,打架时扯乱的头发更乱了,还有很多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 骆毅的心就狠狠疼了一下,为这几个关心自己的孩子。 到这时,骆毅才反应到一件事——这些人的衣着很奇怪。 他们的衣裳半长不短,灰突突的,还打着补丁,全身没有扣子,腰间有的是用草绳、有的是用破布条子当腰带,缠裹住斜开门的外衫。 不论男女,没有短发,全都挽了发髻在头上,男人的高些,在头顶,女人的低些,用破布包着。 这装束,看不出是哪朝哪代,以前看电视剧里,好像古代穷人的衣服式样都差不多。 先往失忆道路走一走吧,听说同学追的网剧里就是这么演的,穿越后搞不清状况就装失忆。 可惜她高中阶段挺自觉,没偷看过手机追剧,毕业后更是要赚钱养活自己,没时间干别的。 不然她应该能有些参考才是。 对于穿越这件事,骆毅倒是不很吃惊,因为听同学讨论网剧多了,什么事情听得多就不觉得稀奇,甚至同学们还开展过“如果穿越到古代能干些什么”的讨论。 男生们说要研究火炮,开创新时代;女生们要种田,说要让百姓衣食无忧,反正都挺豪情壮志的。 可是,没人讨论过起步应该怎么做? 就比如像自己这样,起步是个小女孩,还是个严重重男轻女和贫穷家庭的孩子……果然投胎也是门学问。 骆毅想,其实原先自己投胎真的很不错,虽然被卖了,可从投胎到被卖,也是投胎导致的结果不是? 买她的人家好好养了她十八年呢。 这么一想,好像心底埋藏的那份对父母告知她身世的怨怪,轻了些。 “怎么弄成这样?”吴喜贵看着地上的骆毅问道。 骆毅没从那个长得与大妮儿她们很相像的男人眼中看出多少关切,倒是充满责备,好像在责备她怎么搞出这么大麻烦。 第五章 无情 真的是麻烦哟。 家都穷成什么样了还弄出个病人?让人帮忙抬人,不搭人情吗?搭人情不得还吗?谁还?自然是当家的还呗。 治伤治病不得花钱吗?就算人家不收诊费,还能白送你药吗?药不花钱?钱从哪儿来? 什么人家啊能病的起? 生病死一个,治病却是拖垮一家。 真是麻烦哟。 “爹,三妮儿自己摔的!”吴永福第一个开口。 他是家里除了爹之外唯一的男人,说话很有分量的。 曹氏没有吭声。 “吴永福!”大妮儿红着眼就扑上去要揍吴永福:“瞪眼说瞎话,你没有心!” 熊爷爷一把扯住大妮儿:“行啦,先看看你妹妹,伤口在哪儿?” 熊爷爷早年也是猎户,曾有两个儿子,都死了,没等娶上媳妇就死了,熊爷爷媳妇死得更早,老二才五岁的时候她就没了。 熊爷爷的两个儿子都是打猎时被大牲口咬死的,有算命的说是他们熊家猎杀的动物太多,有伤天和,遭报应了。 后来熊爷爷就不当猎户了,他金盆洗手之前猎了头冬眠的棕熊,把熊皮孝敬给衙门、缴足银两,又分了熊肉给村长和村人,让他们作保,才把户籍转为了农户。 虽然不当猎户,但是常年与山林打交道,攒下很多治疗伤病的经验,倒让熊爷爷成了村里的赤脚大夫,谁家有个头疼脑热、剐蹭破损就去找他。 熊爷爷如今靠上山采草药为生,有时也会把炮制出的草药便宜卖给村里人治病。 “事儿不大,多吃好的,能补回来!”熊爷爷检查过三妮儿的伤情后下了结论。 骆毅看着熊爷爷,心中充满质疑:后脑勺上有破口不需要消毒消炎吗?不需要缝针吗?只靠吃点儿好的能治伤? 可熊爷爷回给她的眼神却带着丝狡黠,仿佛在说:孩子,爷爷向着你吧? “真的?”大妮儿急切问道:“熊爷爷,每天都吃一个烫鸡蛋,能不能好?” 在大妮儿心中,烫鸡蛋是最好的补药了。 每次她喉咙痛、发烧,她娘总是让她忍着扛过去;但是她爹会偷偷与邻居借上一勺猪油,再从娘攒的鸡蛋篮子偷一颗鸡蛋,搅匀鸡蛋打进热好的猪油里,滋啦啦,鸡蛋成为一朵大黄花时烫烫地吞下去,喉咙就不痛了。 “那哪儿够!”熊爷爷说道:“这可不是着凉,烫个鸡蛋就能好,这是伤到脑袋了,那么大口子,得吃肉补!” 说完,又看了骆毅一眼,眼里带着笑意,只是笑意一闪即逝,熊爷爷严肃地板着脸看向吴喜贵: “孩子遭了大罪了,这是要命的事儿,要不是你家孩子还在长身体,靠吃能吃回来,不用花大钱去买药,换做大人就完了,换成大妮儿都恐怕救不回来! 换做四妮儿你倒是省心,当时就得断气,不用救了!” 以熊爷爷这把年纪,不用特意察言观色,只从吴永福和大妮儿二妮儿的反应就能猜出三妮儿受伤的大概缘故, 所以熊爷爷才有此言论。 骆毅的伤口看着吓人,却也不算深,没伤到骨头,骆毅口中呼出的味道也让熊爷爷判断出孩子只是胃里没东西,吐了些苦胆水。 但是孩子脑袋磕到了,会晕会吐,肯定要休息上十天半月才能恢复。 “要了命了!”曹氏一听就坐地上哭嚎起来:“家里稀饭都要断顿了,上哪儿给她弄肉吃哟! 我命咋这么苦喔,生了这么个费钱的玩意儿! 你要是个带把儿的我也认了,吃点好的养起来,将来也能顶门立户,你个赔钱的丫头片子吃的哪门子肉! 我上哪儿给你弄肉吃!我拿啥钱给你买肉!你干脆趴我身上啃我的肉、喝我的血算了!” 吴喜贵也蹲在地上不言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周围来帮忙的几个村里汉子虽然对骆毅面露同情,却没人指责曹氏所言有何不对。 骆毅的肺都快被气炸了! 这是什么三观! 小时候听姥姥说,自己曾经因为血小板出了问题,被误诊为白血病,当时父母为了救自己四处筹钱,饭馆也卖给别人了。 要不是后来知道是误诊,收购她家饭馆的那个老板也心善,把转让合同给撕了,家里不得蒙受多大损失呢。 那还不是亲生父母呢! 虽然那时候她不知道自己不是亲生,可父母是知道的呀,为了她这个买来的孩子,父母都肯倾家荡产救她,眼前这吴家的父母,怎么能这么无情呢? 骆毅很想说些什么,不过她现在身不由己,年龄还小,实在没有置喙的资格。 骆毅垂下眼皮。 她现在有些想养父母,她想问问他们——既然你们对我挺好的,可为什么一定要告诉我、我不是你们亲生的呢?为什么还要那么残忍的在我马上要高考的时候告诉呢? 如果说这次坠楼死亡……应该是死了吧?不死咋会穿越的?……嗯,如果说死前有什么遗憾,骆毅想,那就是她没有亲口问问养父母,他们为什么不瞒着她一辈子。 吴喜贵沉默了半天问出一句:“有啥吃啥不行吗?你不是说不用吃药的?” “你想啥呢?”熊爷爷说道:“脑壳子里头就跟豆腐脑似的,老豆腐磕碎了它长不回去,就变成豆腐渣了; 嫩豆腐够嫩,还能有自己粘合粘合长在一处的机会; 可要是连脑壳子都没长结实给磕漏了,那就跟鸡子儿似的,壳儿一破里面的汁儿啊水儿啊全都流出去了,没救! 索性三妮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脑瓤子还嫩着,换做大妮儿或是你家永福,那就不用想了,成豆腐渣了! 换做你家四妮儿这会儿早没气儿了! 过日子过的是人,老天爷保佑你家三妮儿没出大毛病,你家孩子能活下来,你就该偷着乐!” “偷着乐个屁,臭丫头片子活着赔钱,死了还省粮食呢!”吴永福咕哝道。 “你活着不但费粮食,更费钱,”骆毅冷冷接话:“你倒是男娃儿,但你只会吃不会做,俩数都数不过来,就你这样的,能顶什么门、立什么户?怕是穷的连门都剩不下!” 外人都为“三妮儿”争取权益,姓吴的自家人却在患得患失。 也就是现在没手机,不然骆毅非把这家父母和兄弟的嘴脸录下来发到网上去,让他们好好接受接受网民的唾骂! 在合法且不影响他人自由的前提下,骆毅是能接受别人变自己别具一格的态,但是自家人如此薄情寡义、甚至无情无义毁三观,骆毅真心忍不了。 第六章 保证 “你!我揍死你!”吴永福被顶得噎住,脸涨得通红,却不知该怎么回呛,只叫嚣着要打人。 毕竟只有十岁出头,这点儿人生还不足以使他攒下多少阅历,吴永福除了拳头并不能取得什么优势,而他敢动拳头,也全赖父母的娇惯。 骆毅并不怕,因为周围这么多大人呢,怎么也不会看着她这个伤员挨打,再说,没看到大妮儿和二妮儿虎视眈眈盯着吴永福嘛。 骆毅发现,这才短短功夫,她已经把自己和几个“妮儿”联系在一起了,甚至产生一定的依赖。 只是大家看向骆毅的目光都很惊诧。 老吴家的三丫头何时嘴皮子利落了? 他家的大丫头干活不惜力,能当小子使,可心眼儿少,直来直去的,遇事不会拐弯儿。 二丫头主意正、脾气爆,别看没多大力气,可脑子不慢,对付她哥、她娘,给姐妹谋利益从不落下风。 四丫头太小,胆子也小,谁家说话嗓门大点儿都能把她吓哭。 这三个丫头个性都很鲜明,唯有三丫头是最“木”,很少说话,眼神也呆滞,让她干啥就干啥,但是动作慢,干啥活都慢,为此没少挨骂。 挨骂也从不回嘴,挨罚也不告饶。 她娘嫌她活干得不好不给饭吃,那孩子就能把自己饿昏在地上,也不说求个饶。 她娘有时候受不了她木木呆呆的蠢笨样儿,会操起笤帚抽她,她也不知道躲、更不会跑,连哭都不会出声,只默默流泪。 可她也不会认错,从来都不认错。 二丫头一般看清况不妙,会马上大声讨饶,挨揍还会往邻居家跑,三丫头不,从不认错、不讨饶,甚至不哭,如果掉眼泪了,那不是知道错了,而是挨打得狠了,快要挺不住。 村里人都说三妮儿可怜,也可恨——没见过谁家孩子在自己家过得像个外人似的。 可就是这么个从来不言语的孩子,刚才竟然用那种冷讽的语气把她哥给骂了,这能不叫人稀奇吗。 骆毅看到大家的目光,心里就是一突:他们怎么这么看我?我没说错什么呀? 连熊爷爷的目光都带着惊讶,不过很快又皱了皱眉,对她摇了摇头,表示不赞同之意。 熊爷爷想的是:这孩子,怕是脑袋撞糊涂了吧?这时候应该取得所有人的同情,才能让你爹娘同意给你好好养养、补补身体,怎么能够得罪他们宝贝疙瘩似的儿子呢? 你们家就这么一个男娃,女娃子本就没男娃值钱,换谁家也是宠着、惯着,你跟他吵嘴,能得什么好? 白费熊爷爷我帮你争取好待遇了! 熊爷爷对自己摇头,骆毅一下子醒觉:这里不知是什么时代什么地方,看服饰是古代人,那古代女子都没地位,可不能张嘴就怼人,那不是言论自由,那是找死。 骆毅甚至想到高二语文课讲林黛玉进贾府时的原文“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林黛玉那等官宦人家的大小姐,所见世面非同一般,换个环境都知道多听多看少说话;自己这没什么见识的人怎么竟沉不住气就与人争执了呢? 骆毅下唇微微收紧。 这是她的下意识动作。 每当她反感什么事,或是说错话的时候,除了不自觉收紧下唇,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这个动作很轻微,通常看不出来,所以老师和同学的眼中,她是一个比较稳重平和的女孩子,因为谁也看不出她内心的波动。 但大妮儿看出来了。 二妮儿也看出来了。 因为这也是三妮儿的习惯动作。 三妮儿的嘴巴与别人长得不一样,肉嘟嘟的,下唇中间有条竖沟,她做这个动作会让唇沟更明显,唇肉更突出,像饱满的花瓣。 三妮儿总是这样,从来也不会回嘴,任劳任怨、任打任骂的,就算心里不高兴、不愿意,也只是紧紧嘴唇,不敢表达出来。 这个动作让大妮儿和二妮儿心疼得很。 平日里她们能护着三妮儿的时候不多,因为她俩要被当做男劳力,与父亲上地里去干活,三妮儿是被留在家里做家务的那个。 三妮儿不但要洗衣做饭,还得照顾小妹,还得给爷爷奶奶熬药,还得随时打扫院子,因为家里就两只鸡,却把院子里拉的到处是鸡屎。 中午三妮儿要去地里送饭,但她自己却没饭吃,因为只有能上地的劳力才有中午那顿饭。 家里娘是指望不上的,别看她是大人,按说应该是承担家务的主力,但是她体弱,常年四肢冰冷,没有力气。 她们娘连半桶水都提不动。 就像今天出来开垦这片荒地,娘的作用和四妮儿一样,负责跟在后面扒拉走被翻起来的石头,而锄地、刨地的活儿是另外三个妮儿的任务。 至于吴永福,那就是出来玩儿的。 家里地少,吴永福还没到能分丁田的年纪,仅凭爷爷和爹的二十亩丁田养活一家人。 生一场大病就得卖上一两亩地换钱买药,闹一次灾荒又得卖上几亩地换钱买粮,如今家里仅剩下六亩田,可却有八张嘴要吃饭。 为了能多种点粮食,吴喜贵在村长那里通融出村边这块荒地,说可以免费给他们种五年,五年后村里会收回。 这种事情一般不会有人家愿意干。 因为五年时间,荒地怎么也养熟了,那时候却被收回去,岂不是白费力气? 可吴家没办法,地少人多,哪怕这块荒地垦出来种点豆子,也能填饱一口人的肚皮。 家里就这么个境况,确实养不起病人。 可不能不给三妮儿治伤啊!要不是吴永福手太黑,三妮儿哪能受这么大罪? 遭罪就罢了,该死的吴永福竟然还说三妮儿活着赔钱、死了省粮! “爹,娘,我每天早上多砍两捆柴,让爹卖了给三妮儿换肉吃!”大妮儿说道。 “爹,娘,我晚上多搓一个时辰的麻绳!”二妮儿说。 “爹,娘,三姐的活以后我来干,让三姐把病养好吧?行不行?”四妮儿怯怯地问。 三妮儿刚才一定是气狠了才会骂吴永福,爹娘心里不知道多生气呢,几个姐妹赶紧表态,生怕爹娘不给三妮儿治病。 伤和病没区别,都得养、都得治,都得花钱。 都是钱闹的,要是家里富裕,爹娘不会看着三妮儿不言语。 “那你们自己的活儿一样儿也不能耽误!”曹氏说道。 “行!我们保证不耽误!”三个妮儿齐声承诺。 第七章 忽悠 将近一个小时的折腾后,骆毅总算来到了她穿越后的家。 想到几个小姑娘为了她而下的各种多干活的保证,骆毅心里既热且冷。 心热,因为几个小姑娘年纪那么小,最大的大妮儿也不过初一女生的年纪,小的更是学龄前儿童,却为她这个已经换了灵魂的姐妹不惜承诺去干完全超出她们能力之外的劳动。 冷的是,作为三妮儿的亲生父母,曹氏与吴喜贵的态度是那么冷漠,不止对三妮儿冷漠,对其他女儿也一样。 听到女儿们的承诺,他们没有露出半点感动,这要是在自己家,骆毅想,她若是为弟弟承诺做什么事,父母怕是要感动落泪吧? 因为就算是雨天替弟弟带把伞,妈妈用也会给她兜里揣上几块巧克力,从不让她得不到奖励。 可现在这对父母,不但不感动,曹氏甚至还要女儿们作出保证,不能耽误“她们自己的活儿”。 孩子是家庭的一员,分担家务是应该的,但也要孩子们力所能及,压榨她们就太过分了! 骆毅看着大妮儿和二妮儿跟随大人们一起把自己送回家安置好后,就急火火冲出屋重新返回那块荒地干活,骆毅就忍不住要掉眼泪。 “哎哟!”骆毅带着哭腔叫道。 正准备告辞的熊爷爷返身回来:“三妮儿呀,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伤着了?” “熊爷爷,我头痛,”骆毅说道:“太阳穴要爆炸一样的痛,你能帮我看看吗?” 这是假话,骆毅刚才骂吴永福不但没痛快到,反而让大家都对自己的举动惊讶,她决定做一下铺垫。 熊爷爷走了回来,帮骆毅把脉。 熊爷爷不会把脉,他最多感觉一下脉搏够不够强劲,脉跳次数是不是太快或太慢。 骆毅趁着熊爷爷数她脉跳,说道:“熊爷爷,我脑袋好像出问题了,我不记得你们了。” 熊爷爷笑着安慰:“别瞎想,小孩子家家的,尽自己吓唬自己,什么就不记得我们了?不记得我们,你还知道喊我熊爷爷?” “不是,我不记得,是大妮儿这么喊你,我才跟着喊的。”骆毅问道:“熊爷爷,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刚才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有个长得很凶的人对我说:你的阳寿未尽,谁让你来的,赶紧回去! 然后他手一挥,我就好像跌落万丈悬崖般,周围都是白色的云雾……然后听见有小女孩哭…… 我睁眼一看,还真有个小女孩!她晃着我的胳膊,哭着喊三姐!大妮儿说您什么都懂,您能告诉我这是哪里?我怎么了?那两个人真的是我的父母吗?” 熊爷爷听得眼睛都瞪大了。 长得很凶的人、阳寿未尽、如坠白雾……这听起来可不像瞎编的!因为这等地府之事,只有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才略知一二,且从不敢妄自谈论,生怕所剩不多的寿数被消了去。 “你快和熊爷爷说,你和那个长得很凶的人说话没有?”熊爷爷紧张追问。 忽悠,接着忽悠! 骆毅说道:“自然是说话了呀。” 熊爷爷大急:“你怎可与他说话?!哎呀呀,那地方的人怎能随便与之说话!” 这熊孩子,怕不是要被人家地府把命收走!熊爷爷急得汗都下来了。 “可他问我话,我若不答岂不是无礼?”骆毅说。 还无礼?碰上地府的人你不赶紧跑,还管什么无礼有礼?熊爷爷急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骆毅突然轻轻一笑:“熊爷爷,你怕我被抓走吗?可我这不是回来了?” “唔……对哈!”熊爷爷大巴掌一拍脑门:“我竟没转过这个弯儿!” 骆毅心里有些暖——这个熊爷爷似乎也挺好心的。 反正好像除了三妮儿的爹娘哥哥,都挺好心的? 熊爷爷神情放松不少,好奇心却是翻倍提升:“丫头,你告诉爷爷,你们都说什么了?他都问你什么了?” 骆毅做出认真思考的样子,想了一小会儿,然后回答:“我正在睡觉,有个人推我,我睁开一看,吓了一跳,这人长得太凶了!我吓得想哭,他却问我……” 说到这儿,骆毅憋着喉咙说话,力求把声音弄得粗些,像男人那样,可惜她小女孩儿的细嫩声音实在是装不像:“他问我是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儿?因何来此? 我不知道呀,我被他推醒,正懵着呢,便摇头; 那人就翻了翻手中一本书,也不知在找什么,然后又合上书对我说:你这孩子,阳寿未尽,因何到此处来? 我又摇头; 他便说道:怕是心智未开,是个糊涂的!就在我头上拍了三下,虽然不疼,可他长得太凶了,我以为他是打我,我特别害怕; 然后他便把手一挥,说了句‘回去吧!’我就进入一片白色云雾中…… 其实本来我们就在白雾中,可是他一挥手,那云雾就动了,我感觉自己又像上升、又像下落,嗯……又像是没动? 反正除了白雾我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后来听见了,就是个小女孩摇着我胳膊哭,大妮儿叫她四妮儿,叫我三妮儿。” 这就算忽悠到一站了,骆毅歇了歇,给熊爷爷点儿回味的余地。 熊爷爷确实回味了一会儿,问道:“你问没问那人是谁?” 骆毅学着熊爷爷刚才的样子一拍脑门,发出“啪”的声响,骆毅心想:撒谎果真不容易,要不停圆谎啊! 只是她这么拍脑门,倒是把自己震得又有些恶心想吐:“呕……我问了,他不是问我是谁、叫什么名吗?我也问他叫什么名,他说他叫崔珏! 熊爷爷,你说咋有人叫‘绝’呢?绝户头,多难听啊! 而且看样子他应该是个书生,怀里一直抱着本大厚书,哎呀熊爷爷,你说咋有长得那么凶的书生哩?” 骆毅瞪眼说瞎话,直视着熊爷爷,说得很仔细、很认真,还加上自己的疑问,登时就把熊爷爷忽悠“瘸”了。 只见熊爷爷一拍大腿:“老天爷!丫头,你碰上的是崔判官!他怀里抱的可不是什么诗书,那是生死簿啊!” 对喽!骆毅满意地看着熊爷爷——我就是这个意思,您总算听明白了!我还怕你不知道崔珏是谁哪! 第八章 跟玉皇大帝是本家 骆毅算是赌对了。 她赌老人们通常会懂这些神神鬼鬼的事。 因为她养父母的饭馆里,经常有来蹭空调的老头儿,他们最喜欢讲这些事儿,号称“言道讲古”。 他们也不占着好座位,免得影响饭馆生意,他们就坐在后厨门口聊天,有时候还帮忙打扫小工剥完蒜后飘得到处都是的蒜皮。 他们可能未必叫得出本届领导班子的全部人名,但是阎王爷姓啥,几个判官都是谁,牛头马面啥来历,黑白无常谁的名儿好听,那能给你说得一套一套的。 有时候骆毅和弟弟听得入迷,还会被妈妈踢着脚后跟撵走,低声嘱咐他们:“考试能考时事政治,但肯定不考牛鬼蛇神,你俩赶紧复习功课去!” 就看熊爷爷面上忽而惊惧、忽而庆幸、忽而又感慨:“丫头,你这是鬼门关走了一圈啊! 我听人说,命不该绝而误入的人,看不到鬼门关里的阴森,看见了也记不住;只有必死的、以及被鬼差错抓的人才能瞧见,丫头,你命大啊!” “是啊。”骆毅说,发自肺腑,也是无可奈何。 她坠楼,然后穿来这里,算是命大吧?可又是身不由已,若能有选择,她至少不会选择穿成一个只有几岁的小姑娘,这个年纪,能干什么呢? “熊爷爷,”骆毅问道:“那人说我是个糊涂的,还拍我脑袋,你说他这不是把我越拍越糊涂吗? 搞得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刚才在外面都不敢说话呢! 可我又觉得自己并不糊涂,只是想不起来而已,熊爷爷,趁着这会儿没人,你快给我讲讲,我是这家人不?这家人是我亲爹娘不? 我怎么觉得她们对我不像对亲生孩子呢? 还有,这是什么地方?今年是啥年号?咱国号,叫啥?” 趁着熊爷爷被忽悠的五迷三道,骆毅赶紧把问题连串的问出来。 她们家饭馆那些蹭空调的老人就是这样,有年轻人愿意与他们聊天,他们就可高兴了,天南海北的吹,你问啥他就给你讲啥,又耐心又细致,估计你就算问他银行账户密码他都能告诉你。 骆毅自认为比较了解老年人,还颇受老年人待见,尤其是在全班同学都认为与老年人相处时感觉到负能量爆棚、甚至到处散发颓败气息这种共识下。 所以骆毅现在很有信心能从熊爷爷口中问出她想知道的信息。 熊爷爷确实告诉了,但不是骆毅想的那样,有年轻人陪着说话就忘乎所以、什么都说的告诉,而是被震惊后不由自主地“招供”:“今年是承安二年,国号:励; 之前年号是天狩,因为据说皇上狩猎得到一只猫耳赤尾雪狐,说是瑞兽,便改了年号为天狩; 去年说是皇上又得一只同样的瑞兽,便又改了年号,但因为都是猫耳赤尾雪狐,而且这几年也算太平,便定年号为承安; 不过年号三天两头的变,咱老百姓也记不住那个,你只知是己酉年便可,你像今天,便是乙酉年三月初八……” 对老百姓而言,国号、年号,与自己相距甚远,老百姓描述年份,用的是天干地支。 熊爷爷说得详细,骆毅听得也认真——果然是大励朝! 骆毅用手在被窝里划拉国号和年号的字样,猜测应该是哪个“励”、哪个“承安”,没有注意到熊爷爷看她的眼神里充满……充满敬畏。 直到熊爷爷停下讲述。 “你接着讲,熊爷爷。”骆毅刚才垂着眼皮猜那几个字来着,听到熊爷爷不出声,才抬起头问。 “丫头,你家只有大妮儿和二妮儿叫我熊爷爷,你虽不常说话,但你是喊我张爷爷的。”熊爷爷说道。 “啊?”骆毅吃惊。 熊爷爷:“你都不记得了?” “啊……啊,是啊,”骆毅回答:“我就说被那姓崔的拍傻了嘛!” 熊爷爷面带敬畏并啧啧称奇:“不行说姓崔的,不敬!得说崔判官!崔判官拍你那三下,怕是真的给你开了智! 你看你都问上国号、年号了! 咱老百姓可没谁关心那些,再说年号那东西,隔三差五就换了,谁能记得住? 要不是我时常进城卖草药,能听到衙门口给宣读告示,也不能知道这些,丫头,看来你是得了奇遇啦!” “呃……”骆毅心里又是一哆嗦——这哪里是自己以为的“老年之友”,分明是搞了点儿迷信把老头儿给唬住啦!换个人都懵不住啊! “那个熊爷爷,哦不是,张爷爷呀,那我以前为什么要喊你张爷爷呢?”骆毅赶紧打岔。 她对付不想听老年人某些言论的办法之一,就是打岔。 “因为我本来就姓张,跟玉皇大帝是本家!是你家大妮儿、二妮儿听说我猎过熊才喊我熊爷爷的,还把村里娃娃们都给拐的一起跟着喊。”熊爷爷说道:“要不是你一直叫我张爷爷,我都差点儿忘了自己姓张!” 啊哦……骆毅决定继续打岔:“那熊爷爷,你刚才说皇上猎得瑞兽叫……猫耳赤尾雪狐?那是什么东西?到底是猫还是狐狸?” 熊爷爷:又成熊爷爷了。看来我很快就要忘了自己到底姓啥了。 熊爷爷答道:“嗐!什么猫耳赤尾雪狐!依我说,就是个杂毛狐狸! 至于猫耳,那就不好说了,有的猫是圆耳,有的猫是尖耳,狐狸也一样,有圆耳也有尖耳; 估计是只不白不黄的杂毛狐狸,宫里那些贵人没见过多少只猫,也没见过几种狐狸,也不懂圆耳尖耳的,就那么起个名,自己哄自己开心呗! 你熊爷爷我可是在深山老林猫了大半辈子才下山的,我信世上可能有狐仙,虽说咱没见过吧,可却不信什么猫耳赤尾雪狐! 说哪种野兽成仙,那有可能,但是奇模怪样的又是猫又是狐长在一起的,那可不信,就连什么貔貅啊、麒麟啊也不信! 你就想吧,人修道成仙,也是成人样,那兽要是修炼,没准儿也能成仙,成仙不就得幻化人形了吗? 幻化人形那是法术,可要修炼到换了种,那不成二刈子了? 人都得讲血缘、讲正统呢,修炼成仙的还能不讲?你说是这个理儿不?” “啊……有道理!”骆毅下巴都快掉了。 熊爷爷这种既迷信又科学的理论,咋就那么让她觉得无懈可击呢? 第九章 开解 聊了这半天,熊爷爷总算看骆毅的眼神恢复正常了,骆毅多少松了口气。 谁说古代人好忽悠?人家见识不比谁少,人家的逻辑也不比谁弱,谁把谁忽悠瘸不一定! 骆毅本就头晕,现在感觉更晕了:“那啥……熊爷爷,您还没跟我说说咱这里叫啥地方?这里真是我家?我爹娘是亲的?我不是捡来的?” 熊爷爷这回有些犯难:“这里是吴家沟村,嗯,吴家沟村在柰丘县,柰丘县呢,在应昌府;应昌府在大励的啥地方我就说不清楚了,我连府城都没去过。” 哎,这就不错,够详细了,反正我也没啥快递往这儿邮寄,骆毅点点头,在心里记下。 她记性不错,一般家里饭馆有打电话订餐的,说一遍她就能把地址记住。 “这里确实是你的家,”熊爷爷挨条回答骆毅的问题,同时对骆毅关于到底是不是这家亲生孩子的追问有些不满:“你真啥也想不起来了?咋能忘得这么干净,连自己家都忘了?” 熊爷爷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在兄弟和亲娘那里受了点委屈,便说怪话撒气。 原本不想理睬这个话题,孩子嘛,不能把他们的话太当真,可没想到骆毅一直追问,在这话题上就绕不过去了。 “丫头,啥样儿的爹娘都有,但没有坏的,”熊爷爷教育道:“或许他们会有些偏心,会说些气话,可他们本心都是心疼自家孩子的。” 骆毅眼神和面容都很平静,让熊爷爷有些气馁——这孩子怎么就不信呢?换别人家孩子这会儿都该感动哭了吧? 熊爷爷推心置腹地说道:“孩子,没有父母巴不得自家孩子不好的; 你就说熊爷爷家吧,我有两个儿子呢,你说我不心疼他们? 可再心疼也得教他们学会养活自己的本事吧? 再心疼也得过日子、也得糊口吧? 我那两个儿子,像你这么大就跟我上山,学下套子、挖陷阱,像大妮儿那么大就跟着我猎大牲口了; 你说,我舍得让他们这样出生入死吗?我不心疼他们吗? 可再心疼也得先喂饱肚子,吃饭得花钱、穿衣得花钱,治病得花钱,哪儿不需要钱? 我两个儿子都没了,到底是争不过命啊! 不止我,咱村里胡猎户不也是叫野猪撵得摔死了? 没谁家不心疼孩子,你别总挑爹娘的理; 再说,当爹娘的稀罕男娃,你也不用气,气也没用,女娃有女娃的好,可男娃才能顶门立户; 女娃子将来嫁人了,也得靠着家里兄弟们争气,在婆家才有地位,婆家才不敢小看你; 等爹娘老子都没的那天,有兄弟,你才有娘家,不然没有娘家,你在婆家也没有底气!” 熊爷爷真是好心,为了教育“三妮儿”,都自揭伤疤了。 骆毅感动是感动,可心里极不舒服。 男娃顶门立户?就吴永福那德行? 把重男轻女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冠冕堂皇,有意思吗? 唉,别说古代人,自己那养父母不也如此? 看着对自己不错,可终究抵不上人家亲生的孩子,尤其他们亲生的还是个男孩子。 骆毅下唇微微收紧,心中很是有些自怨自艾——比不了啊! 她一直没有放弃追问三妮儿到底是不是这个吴家亲生的孩子,不仅是为了没话找话,也不仅是为了怕熊爷爷发现她的破绽而转移话题。 而是她在穿越前正在经历亲生和非亲生的纠结。 所以她对是否亲生这个问题非常敏感。 所有的好,都比不过亲生,真到取舍之时,看吧,养父说了,家里如今经济拮据,要紧着弟弟花用,让她这个不是亲生的自食其力去! 都不顾及她再有一个月就要高考! 要往迷信了说,她都觉得爸爸妈妈是不是中邪了! 唉。 “你才七岁,还太小,眼里看的、心里想的都是你自己,”熊爷爷继续教育:“等再大大就好了,你看大妮儿和二妮儿,她们已经知道为家里着想了; 她们知道自己是大的,要照顾小的,也知道为爹娘分忧; 孩子,爹娘也有老的那天,像你爷你奶,就算没老,也有心力不够用的时候; 熊爷爷当初就是,家里两个男娃子,那饭量比我这个大老爷们儿都大,真是养不起、喂不饱哪; 我一个人,能有几只眼、几双手?能打多少猎物回来?够几个人吃? 有时候去山里,最多就能得回个兔子,我和他们娘就得饿着,为啥?我那两个儿子分吃一只兔子都只能垫个底儿而已呗; 你说我不让他们出去跟我一起上山能行?就算猎不到东西,采些山货也是好的; 那上山,谁出的力多、谁出的力少,能是比较的?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啊! 孩子总以为爹娘无所不能,以为当爹娘的干什么都是理所应当,就该喂饱他们、就该给他们洗衣做饭,就该为他们打算、操持…… 要不说呢,孩子长没长大,就看他心里想自己的多,还是想爹娘、想整个家的多!” 骆毅愣住了——这话怎么听着耳熟? 好像初中校长在全校家长会上说过:你们正处于自我意识发展比较迅速的阶段,考虑问题会比较以自我为中心,很难换位思考…… 好像初中班主任也说过:你们这么大的孩子自私可以理解,但不能纵容…… 好像家里饭馆那几个老头儿的口头禅也是:现在的年轻人哪,眼里只有钱,心里只有自己…… 骆毅半晌无语,熊爷爷认真观察她的反应。 这孩子好像与之前变化也不大,还是那样听到不爱听的就不吱声了,不过以前她爱听不爱听都不怎么吱声,现在好像话还多了些? “你也别怨你哥,”熊爷爷又劝道:“你哥也没多大,不也才十一岁?你爹你娘是惯着了些,男娃比女娃立事晚,再过两年就好了,就知道护着你们了。” 熊爷爷这话就言不由衷了。 俗话说,三岁看老,吴永福那么小就对自家姐妹喊打喊杀,还下得去手抱着妹妹脑袋往地上磕,就算长大了也好不了。 要是吴喜贵两口子还不知道赶紧管束儿子,那将来没准就能变成打爹骂娘的畜生! 可这话熊爷爷却不能对三妮儿说,毕竟三妮儿还小,将来嫁人也离不开娘家撑腰,现在让孩子对她哥有成见是一点好处也没有。 “熊爷爷,我头晕,想睡一会儿。”骆毅说道。 该了解的大致了解一些了,也是真的头晕,骆毅便启发熊爷爷走人,正好也能把自己失忆的事情往外散播散播。 第十章 分饼(一) 果如骆毅所想,到晚饭时分,全村人都知道骆毅不但捡回一条命,还得崔判官“抚顶开智”,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所以今天吴家的晚餐食材非常丰盛。 村里家家都有人来“慰问”三妮儿—— “三妮儿,你还恶心不?二舅奶给你带了一罐酸菜,二舅奶的酸菜腌的可是全村最好的,里头货也全,刺儿菜呀、地黄叶呀、蒲公英呀啥都有呢,二舅奶家的酸浆你是知道的吧,全村最地道!你恶心的时候就嚼一筷头儿哈……那啥,听说你见着崔判官了?” “三妮儿,你柱子哥在山上采了不少羊褡裢,婶儿全给你拿来了,你想着吃呀……听说,有神仙给你‘抚顶开智’,是真的不?神仙都给你说啥了?” “哎呀,我看三妮儿是比从前不一样了呢,你看这孩子的眼神儿,是不是比以前有……嗯,有神?” “还真是……以前总是木木呆呆的。” “妮儿呀,你熊爷爷说你忘了不少事儿?那你还认识我不?我是你大爷!” “我也是你大爷,大爷给你带了俩锅盔,还烫着呢,趁热吃!” “我也是你大爷呀,妮儿呀,记得我不?” 骆毅:我是你们大爷!这都什么人哪!我是马猴儿吗你们都跑来看?! 骆毅的下唇又微微收紧。 二妮儿赶紧过来解围:“我家三妮儿脑袋还晕,各位舅奶、姑婆、大爷、妗子、婶子、叔……再过几天,等三妮儿好了,我带她去你们家串门、道谢!” 二妮儿是想方设法想把人都打发走,好让三妮儿清净,三妮儿平时最怕人多,也最怕与人交谈;可大妮儿这个憨憨,拎着壶进来挨个儿给倒水喝:“叔儿喝水,舅奶喝水,妗子喝水……要不你跟舅奶用一个碗吧,俺家碗不够了,嘿嘿……” 都是来看自家妹妹的,他们肯定是心疼三妮儿,大妮儿很高兴——都是好人哪! 曹氏在后厨看着乡亲们东一把青菜、西一包鸡蛋的,还有熊爷爷家给送来的一只野鸡,是又高兴又犯愁:“他爹,这人情可咋还哪?” 最后乡亲们都进了大妮儿她爷奶的屋里,毕竟来人家做客,不看看老人不好,而且吴老太太最喜欢说些神神怪怪的事儿。 别看吴老太身体不咋好,平时也总呆在床上不下地,只干些纳鞋底儿的活,但是她爱说话,尤其喜欢聊些“鬼打墙鬼压床、鸡蛋站着羊上房”的邪乎事儿。 三妮儿这把磕破头,肯定能从吴老太哪里听到最新、最“准”的说法。 最后还是二妮儿脑瓜转得快,站厨房门口嚷嚷一句:“娘,现在开饭不?我去摆碗筷!”把人都赶跑了。 乡亲们是拎着东西来慰问病号的,谁也不好意思拎点儿东西就在人家蹭上一顿饭,那成啥事儿了? 曹氏对二妮儿最满意就是这一点,不然,人家给拿来这些吃的喝的,你咋好意思不留人吃饭? 可真留人了,不仅这些东西得让人吃回肚子,回头还得想着还人家人情,那不亏大发了? 二妮儿却白了曹氏一眼,心说,我可不是给你解围,我是冲着三妮儿。 平日里没什么饭菜,开饭时都很消停,今日晚饭,这么多食材,吃饭时却是起了风波。 熊爷爷给的山鸡,曹氏不让动,说要明儿拿到县城卖钱,让吴永福很是闹了一阵,不过后来说让他爹明儿去县城时也带着他,才安分下来。 邻居给的一条二指宽的腊肉也不让动,说腊肉禁得住放,多留些日子慢慢吃。 只用两个鸡蛋搅合搅合,放一勺猪油,给烫了个鸡蛋,那鸡蛋液还是掺了不少水的。 大妮儿一再提醒曹氏,说三妮儿伤着,得吃好的补补,曹氏却说:“补也要等她好些再补,现在她还吐着呢,给补啥不都白费?” 就那烫鸡蛋(猪油炒鸡蛋),曹氏还用筷子“不小心”的给分成大小不一样的两块,大的给了吴永福。 大妮儿气得要抢回来,骆毅给拦下了。 大妮儿她们替自己出头,回头再被曹氏给揍了可咋办? 桌上倒也算是丰盛,邻居们给的青菜什么的都在锅里扒拉熟了端上桌,二舅奶给的腌菜也夹了一碟出来,粟米粥也比平时稠了些。 那个什么大爷的给拿的两个锅盔也被切成两半端了上来,两个锅盔,一共四块,曹氏给吴老头、吴老太各半个,又给吴喜贵和吴永福各半个。 这下连二妮儿都不能忍了! 蔡大爷是屠户,是村里除了村长家最富裕的家庭,他家时不常就能吃顿肉,他媳妇烙的锅盔是全村最好吃的,因为有肉馅! 那锅盔里,有油滋滋的油渣、有梅干菜、还有一点点红糖,而且,锅盔是面粉做的,那是干粮,顶饿! “一个锅盔有盘子大呢,你就算多切两刀,好歹也能让三妮儿吃上一口!”二妮儿喊道:“现在需要补的是三妮儿!若不是三妮儿伤着了,谁给咱家送锅盔吃?该吃的你不给,倒是给了不该吃的!” 曹氏一个大嘴巴就烀在二妮儿脸上:“死丫头片子!你说谁是不该吃的? 你爷你奶是家里的长辈,没有他们就没有这个家,他们怎就不该吃?你个不孝顺的东西! 你爹是家里的壮劳力,不该吃?你个混蛋玩意儿!” 二妮儿捂着脸,却不哭,手指头快戳到吴永福鼻子上:“那他呢?他是老了?还是伤了?还是给家里干活了?!他是个什么东西就要抢病号的吃食?!” 二妮儿另半张脸也被曹氏狠狠扇了一巴掌:“他是你哥!以后这个家都得靠你哥顶门立户,他怎么就不能吃?!” 吴永福已经在锅盔上咬了一大口,留下一个大大的缺口,他得意地看着二妮儿,还故意吧唧嘴馋她。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骆毅没等反应过来,二妮儿就挨了两巴掌,还是为了给自己争取福利,骆毅心里非常不舒服。 还有更让骆毅没想到的,她正想着把二妮儿拉回来呢,大妮儿已经站起来了:“娘,你信不信我掀了这桌子!今儿谁也别想吃!” 大妮儿的双手已经抬起桌沿儿了,吴喜贵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喝道:“反了你了!就想着自己,你娘不也没有吗?!” 四妮儿吓得哇哇大哭。 第十一章 分饼(二) 吴老太和吴老头其实正在撕锅盔,准备分一些给几个丫头,家里就这条件,当老人的,还是惦记孩子的。 吴喜贵也是想把饼子分开,自己这半块饼子分成四份,让四个丫头也吃上一口,就不用老人从嘴里省了,他想让老人也能打打牙祭。 只是他们动作慢,二妮儿的反应又太快,曹氏刚把锅盔递到几个人碗里二妮儿就炸毛了,所以几个人都还没来得及把撕开的锅盔分给孩子们。 可是二妮儿那句“不该吃的”,也让老两口生了气,干脆放下筷子只坐着不说话。 二妮儿那话并不是针对长辈,而是针对吴永福说的,可接到锅盔的却不止是吴永福,这么一来,当爷奶的也不乐意了。 可当爷奶的嘛,自然比当爹娘的更稀罕吴永福这个大孙子,本就不太瞧得上几个丫头,这下便就摆起脸色来。 骆毅眼看二妮挨了打,大妮儿也保不齐要挨揍,赶紧起身拉她们两个,只是动作一快,头便又晕了起来。 骆毅不得不扶住桌子站定,把吴家每个大人都看了一眼,却没看吴永福,说道:“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如何才能家和?《论语》里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怕东西少,就怕分得不公平! 我们几个都是你们生的,若是看我们不顺眼,当初就别生! 既然生了,就算你们再偏心,也不要太过分,大妮儿、二妮儿两个加一起,也顶得上一个男劳力了,为什么不让她们吃饱? 就算四妮儿也在力所能及的喂鸡、扫地,又是最小的孩子,费不了多少粮食,怎就不让吃饱? 可见,你们也不配为人父母,也兴许,我们都不是你们亲生?否则,哪有亲爹娘能如此苛待子女?只要女儿不死,就往死里使唤? 放着真正的劳力饿肚皮,倒是养个吃白食的!” 白天三妮儿与熊爷爷的对话,他们不知道,因为回家后全都各自忙着去把没干完的活干完去了,春耕嘛,正是忙的时候。 所以这是吴家人听到“三妮儿”今日的第二次说话,一说就又是一堆,满桌人都惊愣住。 二妮儿挨打没哭,大妮儿被亲爹拍桌子镇压没哭,可听了三妮儿的话,两人却一把抱住三妮儿嚎啕大哭:“哇……三妮儿呀,姐不是为了给自己争口吃的,姐是为了你呀! 你遭了这么大罪,好悬命都没了,该是补一补的时候,却是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四妮儿年幼,本就吓得直哭,却能听懂大家说的话,这时也扑过来抱着三妮儿哭:“三姐,我们不饿,我们怕你饿!” 几个孩子哭做一团,吴永福也有些吃不下去:“真没意思!” 吴老太却是震惊得脖子都发轴,她想转头与身边的吴老头说句话,脖子却发出“咯棱咯棱”的轻响:“老头子,三妮儿怕是中邪了!她说的是啥,我咋听不懂?” 吴老头只瞪着三妮儿说不出话,仿佛看到怪物。 曹氏此时只会脸色发白,脑子都不转了——三妮儿被脏东西附身了吧?就算是忘记很多事,那也不应该像是变了一个人啊! 倒是吴喜贵很愤怒,他拿起筷子重新拍在桌子上:“你说谁寡?我还没死呢,活得好好的,谁守寡了?你咒谁?!” 呵,还是个心疼媳妇的?不但知道媳妇没给自己分饼子吃,还知道不让媳妇守寡? 可惜,三妮儿却是一点不这么认为:“你也别装着多疼媳妇的样子,装给谁看呢? 若真疼媳妇,会自己吃干的,看着媳妇喝稀的?可见是假情假意!” 眼见吴喜贵“蹭”地站起来,像是要过来揍骆毅的样子,大妮儿一下子把骆毅拉到身后紧紧护着:“爹,你要打就打我,全是我不对,三妮儿伤着,你不能打她!” 二妮儿也站到大妮儿身旁:“要打打我,今儿的事儿是我起的头,随便你打!反正我没说错!我娘那么分锅盔人人都看到了,那是事实!” 两个可怜的小姑娘又在维护自己,骆毅心中愤怒更甚:“你们起开,我让他打!他儿子本就想杀了我,儿子如此,老子还能是善良人?这就是吴家的家风!你们起开!” 这话恶毒,却也是骆毅的心里话,在荒地上她就从大妮儿和二妮儿与曹氏母子的对吵中,听明白“三妮儿”是因何所伤了。 可怜的三妮儿,竟是被自己亲哥哥给磕死的! 虽然没有任何三妮儿的记忆,可知道这个事实却是让人愤怒不已,谁听见这种事儿都得气愤难抑吧? “三妮儿!”大妮儿和二妮儿转头惊呼! 她们没想到三妮儿竟是这么想的,因为在她们看来,吴永福只是被爹娘惯坏了,欺负人下手没个轻重,不至于说真想杀人啊。 还有,三妮儿说话的语气,好像是个外人说的,不像是自己家人! 看着眼前比自己高了将近一头的大妮儿和二妮儿,骆毅才突然想起自己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哎呀,过了啊!自己反应过头了! 还是没有适应角色呀! 骆毅马上往回找补:“难怪崔珏说我是个糊涂的,我果真是糊涂,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一点!” 崔判官,对不住了,往你身上赖一赖吧! 反正咱俩也没见过面,有没有你这号人物都难说,若真有你这么个人,我又怎会擦个玻璃竟掉到这鬼地方来! “崔珏是谁?”吴老太悄悄问吴老头:“这丫头说的都是什么?” “谁知道!”吴老头有些愤愤:“听她胡吣!” 吴老头现在也有些相信三妮儿是被什么附了身了。 倒是吴喜贵一下子冷静下来:“爹,她熊爷爷说,崔珏就是地府的崔判官,掌管生死簿的那个!” 吴老太:“啥?生死簿不是阎王爷把着?” 吴老头倒是想明白了:“那对,阎王爷是管人的,管事儿的得是别人,阎王爷哪能亲自翻书册?” 骆毅差点儿笑出声——这么专业的问题,就让他们这么自行解决了?人才啊! 第十二章 亲情也是有的 因为提到了崔珏崔判官,这下没人怀疑“三妮儿”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反而是想起、并开始相信“开智”一说。 或许长辈们都认为自家孩子是最傻最无知的吧,反正吴家没一个人相信什么神仙、什么“开智”的言论。 就连饭前乡亲们来打听地府判官给三妮儿“抚顶开智”的事儿,全家最神道的吴老太,竟都秉持了最现实、也最严谨的态度:“别信那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就是怕挨她娘揍浑说的。” 但此刻,吴老太可是差点儿就跪地拜神佛了:“老天爷呀,难不成真是地府仙人给开了智?她刚才说话一套一套的,比城里那些读书的书生也不差什么呀!” 骆毅心中冷笑:可不是不差什么嘛,我也是个寒窗十二载的读书人呢! 只是,现在可不是能让她目中无人的时候,骆毅看着大妮儿的后脑勺都得挑起眼皮、快要挤出抬头纹——就自己这小个儿小身材,7岁呀,人微言轻,是真的人微! 社会底层的穷人家不说,还是穷人家的小孩子!能不微嘛! 曹氏原本被几个丫头片子激起的怒气倒是平静了,因为她刚才听丈夫说“你们娘也没分到饼”的话,丈夫还是知道她的付出的。 她默默从丈夫撕开的四块饼子中,挑了两块稍大些的,一块儿给了三妮儿,一块给了四妮儿,并对公婆夹过来的饼子予以拒绝:“爹、娘,你们吃你们的,别惯着她们,一个个不知好歹!” 没有大妮儿和二妮儿的份。 而几个妮儿这时候才看到,原来大人们已经各自都撕开了锅盔,只是没来得及分给她们。 大妮儿性子直,记吃不记打,看到三妮儿、四妮儿都分到饼子就咧嘴笑了:“谢谢爹,谢谢娘,谢谢爷奶!” 就好像她自己分到饼子一样高兴。 还拉着几个妹妹坐回位置:“吃饭吧,都要凉了。” 二妮儿看了眼曹氏面前只有粥碗,依旧没有锅盔,嘴皮动了动,却没说什么,老老实实坐下了。 慑于三妮儿这个被神仙“抚顶开智”的存在,大家总算没有再闹,权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坐下来开始吃饭,只是谁也没再说话,连吴永福都没敢吭声。 骆毅还是头晕,也恶心,便勉强喝了口粥,吃了口村里那位不知谁家的“二舅奶”做的腌菜,就放下筷子:“我不舒服,不吃了。” 然后起身,把分到的那块半个巴掌大的锅盔一分为二,放到大妮儿和二妮儿的碗里,又把自己的粥分倒进她俩碗中,把饼子盖上,免得她们还要推来让去。 全家,除了骆毅,就只有曹氏没有吃到锅盔了。 曹氏看着三妮儿转身回房的背影,嘟囔了句:“没一个知道好歹的!只看见别人给送吃的,就没想过这些人情都得你爹还?!” 骆毅微微收紧下唇,继续回屋,只当没听见。 大妮儿吃饭快,就好像喉咙那里没有阻碍一样,都看不见她咀嚼的动作,所有的饭食都从喉咙倒了进去,然后撂下碗筷,去院里劈柴禾了。 二妮儿吃饭也不慢,大妮儿下桌没一会儿她就也下了桌,只是碗却没空,里面还剩了块被粥水泡囊的锅盔。 她知道,她娘是不允许剩饭碗子的,她娘会“打扫”干净她的“剩饭”。 果真,曹氏收拾碗筷的时候发现了二妮剩的“碗底子”,气得正要骂人,筷子一扒拉,发现是锅盔,就顿了顿。 曹氏把抹着嘴要走的吴永福拽了回来:“儿啊,快,把这口饼子吃喽!” 吴永福已经都吃饱了,再看到那泡得变形变色的饼子就皱了眉头:“啥玩意儿就让我吃?我才不吃那恶心东西!” 说完甩开曹氏的手就跑了。 曹氏这才把饼子划拉到嘴里,然后含糊不清地喊二妮儿:“二妮儿,去看着三妮儿,省得她再摔了!” 去守着三妮儿轻省,二妮儿就不用去洗被套了。 …… 下午睡的有些多,晚上该睡觉了,骆毅却睡不着了,不过她也不想睡。 原本她就想好好消化一下与熊爷爷的对话,可那时候她是顶着晕眩与熊爷爷聊了半天的,等熊爷爷一走,她想思考思考都来不及,直接就睡死过去。 也许是年纪小身体也弱,需要睡眠来恢复体力,竟睡了一下午。 现在睡不着更好,她正好可以回想一下得到的信息。 吴家的房间并不多,除了堂屋,卧房是吴家老头老太太一间,吴喜贵两口子一间,几个女孩子一间。 房间都挨着,外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吴永福自己也有个单间,有些小,是从厨房那里隔出来的小屋,给搭了个火炕,全家唯一的火炕。 这是从蔡大爷那里学来的,听说蔡大爷是从北边逃难来到吴家沟村的,说他们北方人都睡炕,冬天可暖和了。 可烧炕费柴火,吴家舍不得搭炕,但是吴永福长到七岁时,不好再跟爹娘一屋住,且那年收成好,吴喜贵就咬咬牙,把厨房那里隔出个小隔间,还让蔡大爷帮忙盘了炕。 冬天的时候,吴永福那屋最暖和,可除了冬天,吴永福坚决不领情,因为就算把厨房灶膛那儿挡上隔板,炕也是温热的,春秋还好,夏天受不了啊! 骆毅听着曹氏絮絮叨叨给吴永福带上门,又高声呵斥还在洗被套的大妮儿:“这么点儿活干不完了就?点灯熬油的败家玩意儿!” “那你把油灯拿走吧,有灶坑儿这点光就够了!”大妮儿倒是没顶嘴。 洗衣煮饭是“三妮儿”的活儿,可“三妮儿”这不是伤着了嘛,二妮儿就去干了,但是曹氏又让二妮儿来照顾“三妮儿”,所以最后这活儿就落在大妮儿头上。 大妮儿劈完了够明天用的柴火才去洗被套,自然到现在也干不完。 二妮儿也听着外间的动静,想出去跟大妮儿一起洗,可看了看还睁着眼睛的三妮儿,就又忍了下来。 骆毅只顾着想心事,都忘了二妮儿还在身边。 熊爷爷说,这个国家叫“励”,大励朝……夏商周秦汉三国,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国,宋辽金元明清……骆毅从头捋下来,竟没有一个朝代叫“励”。 三皇五帝时期就更不用想,那时候还刀耕火种、半农半牧呢,现在这个水平明显要强得多。 竟是个架空王朝。 可这样的朝代真的很难活命啊! 第十三章 想象不到的贫穷 骆毅想着白天发生的那些事、这个家里的这些人,反倒觉得自己的养父母真算是世上最好的父母了。 只是养父说的那句“十八岁,你成年了,我们当父母的义务算是尽到了”真真刺伤了她,她觉得那不止是对自己的放弃,更是亲情的背叛。 要么你们当初就别买下我、别对我好,既然对我好了,为何又不好到底? 想到熊爷爷的那番话,骆毅又有些动摇:难道真是只顾着自己的感受了么?养父母是不是有什么原因才会那样做呢? 成年人做一个决定不会是不假思索、毫无根由,可又能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说放弃就放弃自己呢? 养育十八年啊,就算是养猫养狗也是有感情的吧? 难道你们也像我这样被他人灵魂占据身体了吗? “子非鱼啊。”骆毅不由念叨了句,人心是最难揣测的,自己的主观感受猜不到父母内心的想法。 “什么鱼?”大妮儿洗完衣服回来,一进门就听到三妮儿嘟囔什么鱼,便问道:“三妮儿,你是不是馋鱼了?你别急,大姐明儿一早就给你抓鱼去。” 都说了三妮儿得吃好的补一补,可晚饭三妮儿却是只喝了口粥就下桌了,这怎能行? 吴家沟村之所以叫这个名,就是因为有河流在附近,那河是由于自然地理条件形成的暴雨行洪通道,常能逮到些鱼虾、泥鳅。 大鱼她们弄不到,得让大人们下河抓才行,但是在河边摸些小鱼小虾,或者到浅水沟挖挖泥鳅还是做得到的。 “不,我不想吃,”骆毅赶紧说道:“大妮儿,你快收拾了睡吧,免得又说咱们屋里点灯熬油。” 想到大妮儿洗衣服这样的正事,曹氏都嫌费灯油,她们几个要是点着灯聊天,曹氏怕不是得疯。 “嗐!没事!你伤着,娘说了这屋可以点着灯,不然你起夜看不见东西再摔着!”大妮儿宽慰,却伸手把灯芯抽得短些,只余豆大的光亮,连一尺外的地方都照不到,聊胜于无。 大妮儿几乎是在摸黑状态下脱衣服进被窝的,因为她把油灯碟放在骆毅这边床头的凳子上,油碟旁边还放了碗水,要是骆毅口渴,伸手就能够到,也能看到。 “不用这样,”骆毅说:“二妮儿,你把油灯放在尿桶旁边吧,不管谁起夜都能看得见。” 骆毅总觉得屋地上放个尿桶,豆大的灯光又照不到那么远,肯定没等解手先踢翻尿桶。 “你咋不叫大姐、二姐了?你连我和大姐也都忘了吗?”二妮儿终于问出她憋了一天的问题。 叫“四妮儿”是正常,可叫大妮儿、二妮儿,对于三妮儿来讲就不正常,长幼有序,小的岂能直呼大的名字? “呃……”骆毅没注意到这个问题,她十八岁了,用养父的话说,成年人,所以看大妮儿二妮儿就是孩子,初中小孩儿、小学小孩儿,自然想不起应该叫她们“大姐”和“二姐”。 骆毅说:“崔珏说我们会有大名儿,但是要先把小名儿叫够次数,大名儿就能来。” 崔珏,现在提这个人的名字好用。 果然,大妮儿马上就问:“真的?我们也能有大名儿?” 二妮儿慎重些:“三妮儿,对仙人可不能不敬,要叫崔仙人。” 骆毅:“……好吧。” 二妮儿还是比大妮儿聪明些,她没忘记之前的问题:“那三妮儿你到底还记不记得我和大姐?” 这可咋说?咱们今天可是第一次见面啊!骆毅想了想,说道:“我醒来时认不出你们,谁都认不出,但是觉得与你们很亲…… 有多亲呢? 就是看到你们,我的心就会疼,你们打吴永福的时候,他还手打在你们身上,我的心就疼得一抽一抽的,但是他挨揍,我没感觉,看见娘也没感觉。” “嘻嘻,那还是认得我们!”这个回答让大妮儿特别高兴,二妮儿也很满意。 四妮儿早就睡着了,呼吸浅浅的,溜边靠墙睡着。 “三妮儿,你这几天都不要下地,就多多的睡,熊爷爷说,受伤的人要多睡觉才能好得快,衣服被褥啥的你都不用管,等我回来洗。”大妮儿嘱咐。 骆毅很感动,同时也奇怪:“大……姐,我看院子里为啥总晾着被罩,衣服都不用天天洗,被罩咋就天天洗?” 大妮儿打着哈欠说:“你还是叫我大妮儿吧,早点儿把次数叫完,早点儿就有大名儿!你说被罩啊,是咱奶和咱娘的,她俩尿床!” 骆毅:“啥?!” 多大的人了还尿床? 二妮儿马上接话:“别听大姐瞎说!那不算尿床,咱奶和咱娘就是不太存得住尿,有时候一打喷嚏就尿出来些,但只要不跑不跳就不会很多; 白天她们自己能处理,就晚上容易弄到被子上,裤子是出门干活才穿的,晚上睡觉不都光腿儿嘛,这尿就会弄到褥子上; 咱爷是老寒腿,腰也不好,咱家的褥子都给爷垫着了,娘和奶就把被子对叠,一半垫在身下当褥子,一半扣过来盖身上; 漏尿的时候那不就得整个被套都拆下来洗嘛,不然拆慢了,尿都浸到棉被里,日子久了,那味儿受不了,天热了也招虫子。” 大妮儿又打了个哈欠,她是家里干活最多的,一沾到枕头,眼皮就发粘,但还是嘟囔道:“那不还是尿床!” 骆毅听得惊奇:“漏尿能漏那么多?” 大妮儿说:“也不很多,有时候多点,有时候也就巴掌大一块,但是娘说了,不能等着干,不然有味儿。” 骆毅:“那是什么病?” 二妮儿:“娘说也不是啥病,反正生完孩子的妇人,多少都会有这毛病,孩子生的越多就越有。” 这是骆毅不曾学过的知识,初中生理卫生课没讲过这些,但“失禁”这个词是接触过的:“那岂不是失禁?” 二妮儿:“不算,失禁不就根本憋不住尿了?娘说她们就是刚蹲下、或者大笑、或者打喷嚏,还有每次起身的时候才会那样,走路时慢点走都没事; 以前她们会把旧衣服垫在身下,可这两年咱家哪还有旧衣服? 大人穿烂了改小给咱们穿,咱们再穿烂了就挑不太烂的地方剪下来当补丁用; 烂的没办法的就调上楮树汁粘起来缝鞋垫和鞋底子,也就秋冬才给这布鞋穿,夏天穿草鞋就够了,草鞋不花钱。” 嗯,草鞋不花钱,纳鞋底儿、做布鞋,总还要用到线,线也花钱。 想到被罩上层层叠叠的补丁,骆毅叹了口气:这日子可怎么过。 第十四章 聊聊 骆毅决定继续与两个妮儿聊聊,她想多了解了解这个家,以及这里的人如何看待事物,也就是了解一下这个架空王朝的世界观。 从熊爷爷那里其实已经了解了大概,可是作为小女孩,今后该怎样生活、保持什么样的态度才能在眼前吴家这个“收容所”栖身,都是当前需要了解的问题。 这是她高考后到安全绳断裂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学会的东西——适应社会。 别看自家小饭馆每天也接待形形色色的人,可她是学生,早出晚归,并没有很多时间观察各种人,即便有,她也不会那么做,因为——别人如何关她什么事? 平日只知“书到用时方恨少”,她去找工作时才知道这句话还有下句——事非经过不知难。 平时没有注意观察周围的人、对人情世故无甚了解,等到从校园、从家庭一步踏出之后便是千难万阻,连个铺垫都没有。 自认为在学校里能从容应对那些小嫉妒、小摩擦、小陷害便是阅历、便是经验,以为自己足够成熟,出门找个工作试试?那时才知自己啥也不是! 第一份工作找的是送外卖,视频里、生活中,听到的都是外卖小哥月入过万,以为自己辛苦一个月就能攒够大学一年的学费。 事实上,应聘过程不算难,可真干上了却发觉步步是坎,处处是坑,头三天别说钱没赚到,还被倒扣了47元。 晚上送餐更是危险,小城市的夜晚并不怎么喧嚣,骑行在夜路上绝对是对胆量的考验。 谁能想到看似夜跑的人,会在转弯的地方一把将你揪下车拖进花坛?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女生,除了哭、连喊救命都想不起来。 若非有真正夜跑的青年路过,赶走歹人,她还真不知接下来会面临怎样的结局。 即便这样,她都不敢报警,生怕搞得人尽皆知,也怕误了上大学的开学时间。 所以现在,是要多了解了解的。 这些都是骆毅要继续与两个妮儿聊天的理由,而她并没有意识到,她内心中抱有丝侥幸,或者说是希冀——希望能听出可以好好活下去的可能性。 “爹娘特别不喜欢我,是不是我不是他们亲生的?”骆毅问。 “别瞎说!你是亲生的,你出生时我听见娘疼得直骂爹,还打爹的耳光!”二妮儿说。 骆毅:“啊?” 二妮儿:“娘生你时不容易,娘那时可瘦可瘦了,生你生了一天半宿,天快亮才把你生出来,娘差点儿昏死过去。” “你才多大就知道娘生孩子?”骆毅问道,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几个妮儿的年龄。 二妮儿:“两岁多啊,你肯定把我们的生辰也忘了吧?我属猪,腊月初六生的,我记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你出生,因为爹被娘扇了耳光,奶又扇娘的耳光!” 这都什么事儿啊! “爹能进产房?”骆毅问道。 不是说古代人生孩子,男人嫌不吉利,是要避开的吗? 二妮儿:“哪有啥产房?啥样儿人家才搞得起产房?一般都是在柴房给铺上草席子去生! 你那时候着急出来,娘根本就来不及去柴房,说是在屋里就见了红不能动了,疼得要命,直嚎,把我吓得直哭! 然后大人们就乱做一团,那时候还没咱们这间屋,咱们都和爹娘住,爹把我和大姐、还有哥都赶到奶那屋,让爷看着; 后来奶让爹找二舅奶给娘接生,娘说她要嘱咐爹几句,没成想爹一凑过去就被娘揪着脖领子甩了几个大嘴巴子! 给奶气得摁住娘、给娘扇了好几个嘴巴子,娘直接就抽过去了!等二舅奶来的时候娘都没醒! 后来二舅奶骂咱奶想把大人孩子都憋死,奶才骂骂咧咧离开,连热水都没给烧。” 随着二妮儿的讲述,骆毅就脑补当时的场面,登时觉得电视剧都没这么演的! 骆毅问:“你两岁多就记了这么多事儿?” 如果两岁多能记住这么多事情的话,二妮儿可不是一般的聪明! 二妮儿说:“哪儿呀,是后来二舅奶跟别人白话的时候我听到的; 我当时就记得主屋那边奶的骂声还有噼啪的声音,后来才知道是抽耳光; 二舅奶后来说,她一边给娘接生,一边还得忙着去厨房烧水,屋里屋外的跑,给她累得要命; 端了热水刚进屋,你的脑袋瓜就露出来了,当时娘痛得人出溜到床沿也不知道,你要是生出来就得大头朝下掉地上! 给二舅奶吓得赶紧伸手接,二舅奶还说呢,当时也不知是咋整的,她愣是一手端盆一手接你,那可是木盆,多沉哪,竟然俩都没耽误! 不过,等你出了满月她那右手还疼呢,鞋底子都纳不动!哈哈哈……” 二妮儿笑,骆毅就觉得她有些没心没肺,结果更没心没肺的还有——大妮儿说:“你知道的还真多,我就记不住那些,我就知道正睡得香被爹给提溜起来扔到爷那屋; 等早上醒了回娘屋里找衣裳穿,就看娘旁边多了个娃娃!” 大妮儿刚才听她们说话竟然打了个小盹儿,可到底是惦记妹妹的伤,没睡实诚,这会儿醒了。 骆毅笑出声:“大妮儿,你也太憨了!” 大妮儿倒是不觉得:“真的,我说的是真的!永福出生我不知道,他就比我小一岁; 二妮儿出生我就知道了,那时候我四岁,记事了,睡觉醒来发现我竟睡在爷奶屋里,吓一跳,然后跑回爹娘屋,就看见娘身边多了个二妮儿;到你也是,跑回去就多了个你,连四妮儿都是!” 二妮儿跟着骆毅一起笑,不过还是替大妮儿说点好听的:“大姐干活多,沾床就着,打雷都吵不醒,所以她啥也不知道。” “那睡得是真香!”骆毅赞道。 骆毅想起自己来,她好像就没有能睡着的时候。 高考结束后别的同学高考完都说要回家睡上三天三夜,要睡个昏天黑地,可骆毅除了填报志愿之外,还得彻夜上网找工作,算计可能被录取的学校,再算计学费要花多少钱。 真是没有能踏实睡觉的时候。 第十五章 杨半仙(一) 骆毅把两个妮儿聊到说话都如同梦呓了才放过她们,也大致了解了吴家的基本情况。 吴喜贵以前有过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只是最大都没活到娶媳妇就死了,所以到吴永福这里是单传。 从吴老太那里说,她这辈子生了四个孩子,还都是男孩,就只活了吴喜贵一个。 但她好歹是生过四个儿子的,可到了曹氏,比她能生,生了五个,却只有一个男娃,因此曹氏没少受气。 村里就是这样,应该说,这个时代就是这样。 曹氏虽然对女儿们不好,可她对自己也苛刻,用她的话说:“好吃好喝得留给男人和儿子,女人家啥也干不了挑什么嘴!” 而且曹氏是十四岁就结婚,当年就怀孕,这几乎是女孩子刚到生理期就嫁人、生育。 骆毅听得都直咋舌——十四岁啊,才初中二年级的年龄,就生孩子了? 且不说多狠心的父母,单说吴喜贵怎么下得去手? 曹氏生完大妮儿过了满月不久就又怀上吴永福,大妮儿和吴永福相差都不到一岁! 如此年幼便生育,而且两胎之间间隔如此短,难怪曹氏身体孱弱。 多子多福?那是建立在女子的性命基础上! 用大妮儿的话说:“冬天时,咱娘浑身冰凉,守在灶坑边上也缓不过来,站着都累; 可谁家也不能成天开灶,娘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不够,只好蹲在院里晒太阳取取暖,奶骂她像个老猫。” 曹氏的成长经历,未来也将是大妮儿要走的路,大妮儿今年也十四了。 不过听二妮儿话里的意思,曹氏并不打算让大妮儿这么早就嫁人,因为家里还得靠大妮儿当劳力。 也不知这是大妮儿的幸还是不幸。 至于为何曹氏对三妮儿不好,二妮儿的解释是:“也没有不好吧?娘对咱们几个都差不多啊,要说对大姐算是好一些,可能是因为大姐能干活!” 大妮儿却说:“我听说娘怀三妮儿的时候算过命,说怀的是丫头,奶就没让娘养着,天天让她下地干活。” 这一说二妮儿便也想起来:“好像还说三妮儿和娘是刑克属相,不知道是啥意思, 不过我觉得吧,应该是娘生了哥以后还想要儿子,结果生了我,我后面又是你、四妮儿,都不是男孩儿; 娘被奶瞧不上,村里人也都说一个桌子四条腿儿,不凑齐了出不来男孩儿,村里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娘才脾气不好的。” 到底是亲娘,骆毅想,她可不这么认为,她倒觉得是那句“刑克属相”才是根本。 反正,骆毅现在对任何家庭关系都抱有怀疑态度。 “三妮儿,你不要多想,娘再不喜欢咱们,也没把咱们摁水盆里溺死不是?”这是二妮儿睡着前说的话。 不多想吗? 我的养父母可比你们的爹娘要好多了,可最后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你们,真的相信你们的爹娘对你们是真爱? 这漫长的一天啊。 …… 像是为验证二妮儿所言曹氏并不是讨厌她的话,接下来三天,曹氏都没有给“三妮儿”分配任务,甚至还每天都给烫两个鸡蛋吃,虽然大半进了吴永福的肚子。 而骆毅恢复得竟也很快,脑袋虽然时不时还晕,却轻了不少,不那么想吐了,伤口也结了痂,不那么痛了。 吴永福这几天也消停不少,至少三妮儿把眼神瞟过来,他就不太敢与之对视,连跟曹氏要这要那的声音都放小了。 骆毅很满意自己“遇见崔珏”的说法——呵,古人果真迷信,随便骗骗都能把他们唬住。 但……也未必。 第四天,吴家来了位“客人”,曾在曹氏怀三妮儿时给算过命的那位,是个老头儿,也看不出多少岁数。 “娘啊,杨半仙来家了!”曹氏向吴老太汇报:“爹碰上的,想让他给看看腰病……娘,您能不能多给几个钱,让他给算算我啥时候再能怀上?四妮儿都五岁了……” 吴老太拉下脸。 这年头,钱是真不禁使,只要提花钱,谁的脸都挂不上笑容。 “家里还有几个铜子儿了又要算命?”吴老太斥道,可想到四妮儿都五岁了,曹氏的肚皮竟没了动静,吴老太又动心了。 吴老太说:“算算也好,他们都说一个桌子四条腿儿,可你不是生了大妮儿马上永福就来了?可见他们说的未必准。” 曹氏马上附和:“是啊娘,我就是这个意思,要按他们说的,我该是先生了四个丫头片子才能怀上永福,可根本就不是这样嘛; 娘,您老讲话好听,您好好给杨半仙说说,让他少收点钱,最好让他给我爹看完腰,顺搭着帮我算算就行,那不就不用花钱了?” 在灶边帮二妮儿看着灶火的骆毅看曹氏的眼神充满敬佩——多伟大的娘啊,为生儿子命都不要了!就她那小体格,还禁得住生育之痛不? “二妮儿,你赶紧,把那腊肉炖上,再把泥鳅裹上鸡蛋液炸一盘!”曹氏吩咐二妮儿。 “娘,腊肉是要给三妮儿补身子的,那泥鳅是我大姐一早上费了好大劲才挖到的,就那么几条!”二妮儿一下子就急了:“什么半仙儿,骗吃骗喝的大骗子! 你不是说等三妮儿不吐了就给她补身子吗?三妮儿好不容易不咋吐了,那些都是给三妮儿的!” “嘘!你给我小点儿声!你再喊?让杨半仙儿听见我就打死你!”曹氏在二妮儿后背上重重捶了一拳。 “你懂个屁,杨半仙算命最准了!当初她说我怀的是丫头,果真就生出三妮儿这个丫头片子!”曹氏补充道:“别给我作妖,赶紧做饭!” 与干力气活的大妮儿不同,二妮儿没那么大力气,却是个手巧的。 曹氏整天病病殃殃,做饭都累得喘,还动不动就要在床上躺着缓缓,吴老太骂她懒,她就哭:“娘啊,你摸摸我下边,都掉出来了,真不能再站着啊!” 几乎每个女人都要经历生育之苦,但很少有女人不会影响健康,尤其像曹氏这样,没等身体发育好,小小年纪就接连生娃,以至于到子宫脱垂的地步,健康状况非常令人担忧。 所以为了让曹氏能多躺一躺,凡是村里人办红白事的席面,二妮儿就去帮忙,别人帮忙都能赚几文钱或是得到几盘菜,二妮儿啥都不要,就为学做饭菜。 不止平日里的简单饭食,像逢年过节的复杂菜式也要学会,以防有亲戚来家时曹氏应付不了。 所以二妮儿几乎是比灶台高不了多少就开始掌勺了,现在的二妮儿再去给村里人帮厨时,还能赚回些好饭菜呢。 直到三妮儿也能够着锅沿时,二妮儿才被扔到地里干活,只是一到家里有客人来、或是要做年夜饭,还得是二妮儿亲自下厨,三妮儿没那份手艺。 骆毅感慨:真是爹娘越不待见的孩子越孝顺。 第十六章 杨半仙(二) 杨半仙是一个身穿破旧道袍的老人,道袍很旧,倒是还算干净。 脚上却是一双破旧的布鞋,鞋底已经磨薄,仿佛随时都会漏掉,漏出他马上就要掉渣的拮据和困窘。 他满脸皱纹,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却是亮得发贼,松弛下垂的眼皮也遮不住那眼中诡诈的光芒。 他的胡须稀疏、杂乱、灰白,始终板着面孔,深刻的法令纹描绘他不怒自威的气场。 一双手瘦骨嶙峋,手指却异常灵活,时不时摆个造型,好像在掐什么诀,但在骆毅看来,那仿佛在时刻准备从别人口袋里掏走钱财。 无论如何,骆毅也没在这位杨半仙身上看出半丝仙气,甚至此人相貌气质还让她莫名产生反感。 可吴家人却将其视为上宾,恭敬至极。 明明是自己的家,却把主位让出去给杨半仙坐,仿佛来的不是一个落魄老头儿,而是天王老子。 “一边待着去!”曹氏揪着骆毅的袖子把她拽到一边:“男人们说话,女人们不行碍眼!” 这是有多自我瞧不起?骆毅不欲与曹氏分辨,只说句“再拽,袖子要破了”,便出了房门。 反正她现在伤还没好,曹氏也不用她干什么力气活,最多帮忙看灶火,她便装着去抱柴禾,然后绕去后院。 看到东屋后窗开着,想是吴老太在给屋子通风。 老人怕冷,住的屋子总是关门掩窗,里面不免有怪异难闻的老人味,今日有客来,想是怕人嫌弃,难得的开窗通风。 骆毅好奇吴老太在屋里干什么,便踩着房后几块给吴永福加盖小屋剩的石头,往屋内偷窥。 吴老太脚下踩着个小板凳,正往装衣物的箱子里掏着什么,半截身子都探进去了,骆毅都怕箱子盖落下来砸到她的腰。 吴老太屋里的一对儿大木箱子是她当年的嫁妆,并排靠墙摆着,底下是木头架子,这样下暴雨屋里进水时也淹不到箱子,而架子下面还能放几个板凳,节省空间。 这箱子里恐怕也没几件衣裳吧,不然人能探进去这么大一截身体?骆毅想。 吴老太站直的时候,手上就多了个小布包,骆毅看到她小心翼翼把布包打开,然后拿出一串铜钱。 一吊钱是一千个铜钱,一串铜钱是一百枚,刚好一巴掌,用麻绳串着,与骆毅在电视里看到的用红绳串钱不一样。 不过想到吴家现在穷得穿衣都补丁摞补丁,家里没有红绳也就不足为奇了。 吴老太解开绳子,嘴皮子翕动,数出十枚铜钱揣进怀里,然后系上麻绳,又小心翼翼把布包包上,包到一半停下动作,眼睛盯着布包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咬了咬牙,下了很大决心般重新打开布包、解开麻绳,又数了五枚铜钱,想了想,又再数五枚。 二十枚铜钱,竟让吴老太纠结将近五分钟的时间,骆毅差点站不稳脚下的石头。 布包里统共就一串钱,吴老太这是一下子就要拿出五分之一送给那位杨半仙? 听二妮儿说,去县城的医馆看病,诊费也才十文! 这半仙儿的诊金值十文吗?算命值十文吗? 骆毅不看了,这种消费观,她理解不了,而她也没有话语权。 骆毅又往正堂后窗那边移过去,那边没有开窗,骆毅便紧贴着窗根偷听。 她对这个杨半仙充满好奇,因为此人通过算命就能算出别人腹中胎儿性别,未免有些不可思议。 饭馆那几个老头儿也常说些神神鬼鬼的故事,但内容无非是证明善恶有报;而网上则是以似是而非的理论去揣测“科学的尽头是玄学”,以达到增加流量数据、流量转化和变现等目的。 “瞧瞧这个眼神不正的人,到底是真懂玄学还是出来骗钱的?”骆毅如此想着。 “你这腰痹痛症是老毛病了吧?”虽是问句,杨半仙的语气却笃定得很:“此为虚实夹杂之证; 外感风寒,劳损闪挫是为外因,气血不足,筋脉失养,肝肾亏虚是为内因; 内外合邪,导致筋络、关节失养,腰肌、筋骨发生酸痛、麻木,活动不利。” 现代人尚且听不懂非本专业的知识,这些古代没有读过书、受过教育的“愚民”更是听得云里雾里,只觉高深莫测,进而连打断都不敢打断,虽然他明明只想知道能不能治、怎么治、要花多少钱。 “杨神仙哪……”待到杨半仙喝水润喉的功夫,吴老头才敢出声询问:“我这腰确实是老毛病了,犯起来连屁股、大腿都跟着疼,您看还能治不?” 杨半仙垂着眼皮将水碗放下。 连杯粗茶都没有,衣裳也比街边乞丐好不了多少,可见是没什么油水可赚。 不过这家人好像也没有活不下去,真活不下去的都卖儿卖女了,他们家好像有好几个丫头片子呢,可见也是应该有点儿存项的。 总比自己兜比脸干净的状态要强些吧? 这些地里刨食儿的家伙,别看一个个跟活不起似的,可都多少会攒下些银钱。 “治嘛,倒也能治。”杨半仙说道:“只是要费些时日,还得配上我独家方药,才可根除。” 骆毅听到这里就跳下石头,往前院行去。 个死骗子!不就是腰间盘突出嘛,都发散到臀部和大腿了,竟还说吃点儿药就能治? 骆毅的养父就有这个病,有时候会痛得冷汗直冒,有一次搬煤气罐时甚至摔倒在地动弹不得。 现代医学都无法根治的疾病,只能靠治疗改善症状,他竟敢说能根除? 这个家就那么一串钱,是大妮儿二妮儿和吴喜贵一起种地卖粮攒下的,那么小的孩子,整天要像成年男子一样跟随吴喜贵下地干活,却连口干饭都没有。 不行,那钱有她们的份儿,不能被这个老骗子给骗去! 骆毅匆匆往前院走,不时撞到屋墙,她还是有些晕,走路掌握不好平衡。 “我这药粉份量大,够喝半年的,你可以每次倒出一勺用开水沏了喝,不过,喝药期间你要少劳作,多休息,每日拉伸三次,每次半个时辰。”骆毅走到堂屋门口时,已把杨半仙像模像样、慷慨激昂的言论听了个全。 吴老太已经在堂屋里了,手往怀里按着,那里有刚才取出的二十枚铜钱。 杨半仙手上正托着一个比巴掌还大的纸包,厚墩墩的,脸上是非常权威的表情。 他还掂了掂纸包,仿佛在说明:这么大一包药粉,颇有些分量,实在是物超所值、实惠得很。 “药岂是胡乱吃的!”骆毅迈步跨进门槛。 第十七章 嘴炮(一) 药粉用纸包装着,还这么大,他进门时怎么没见到?藏在哪儿的? 骆毅进门往杨半仙的袖子上打量,因为除了这里,再无别的地方能装东西了,他并没有带包裹来。 “三妮儿,出去!”吴老太走过来驱赶骆毅。 吴老太能进来,是因为她得过来付钱,也为听听老头子的病情,而且她年岁大,人家不会介意。 一个丫头片子跑来与大人说话可就太失礼了,尤其对方还是位半仙。 若把杨神仙给得罪了,一会儿怎么开口让他给曹氏算命? “奶,您和爷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一心只为这个家操持,怎能让人随便拿一包不知有毒没毒的药粉坑去银钱?!”骆毅说道。 一个老太太,随手扒拉一下,骆毅就站不稳当,这才发现又忘了自己现在只是个孩子。 无力感自心底袭来,但也不打算就这么被打发走。 不为别的,就为二妮儿在厨房里又是切又是炖的忙乎;就为大妮儿今天独自一人去荒地垦田,好让她们爹能腾出功夫招待杨半仙;就为四妮儿那么小就屋里屋外的抱柴火、洗菜、喂鸡。 三个妮儿都在干着超出她们年龄和能力的事情,而作为这个家真正的支柱,四个大人却在围着一个老骗子虚心受骗,还等着付钱。 吴永福就不说了,早就找不到影儿,不知跑哪儿玩儿了。 二十文钱,不多,可那也够给几个妮儿换回一块做衣裳的布料! 要不是那天晚上与几个妮儿聊天,骆毅都不知道大妮儿其实已经十四岁了! 十四岁的姑娘,两个膝盖的补丁都磨成纱布一般,都快露肉了! 骆毅开口就先抬举了爷爷奶奶,让吴老太狠不下心再撵她,本来她就心疼钱呢! 吴老太犹豫了,把目光投向儿子吴喜贵。 吴喜贵作为人子,自然要先表现出给父亲治病的积极性,因为这是尽孝,所以他说:“出去!你懂什么!别耽误杨仙人给你爷看病!” 杨仙人?养闲人吧!骆毅一个眼刀子就朝杨半仙飞去。 凭空出来个搅局的,杨半仙有些气恼,但也是不甘心,好歹先拿这家开个张也是好的呀! 于是杨半仙说道:“病,除了治,也需要心诚,病患如果自己没有治病的意愿,再小的病也无法治愈,所谓神仙难救求死之人。” 骆毅就明白了:论恶毒,自己远不是对手。 自己只说对方骗钱,可对方直接咒你没命。 骆毅气得小脸涨红,吴喜贵还在呵斥她出去:“出去!再不出去我揍你!” 曹氏急急过来,拽着骆毅就往外走,骆毅挣扎,曹氏便又掐又打。 这一闹将起来,杨半仙也不想多待,便说道:“唉,你们家可真有意思,老人生病,小辈却是又阻又挠…… 算了,这与老夫无干,这病你们要治吗?若治,看你们也不是富裕人家,老夫日行一善,便不收你们诊金了; 只是老夫的药粉配制不易,所用药材皆是老夫费尽亲苦自悬崖峭壁采得,又经独家秘法炮制,于百斤药材中方得这一包; 你们若要,便一百文拿去吧!” 多么熟悉的对白! 自家饭馆那几位常来蹭空调的老头,就曾受到推销保健品的业务员的忽悠。 那天,饭馆门前摆了一溜桌椅,几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坐在那里,他们面前有血压计,有血糖仪,还有盒装的鸡蛋,身后是码成堆的保健品。 几个老头出去看热闹,被这些白大褂热情的拉去量血压、测血糖,然后望闻问切一番,最后说道:“大爷,您这血压太高了,血糖也偏高; 我跟您说,您岁数大了,要是去医院治疗,不说得费多少钱,就说您住院谁来照看你们呀? 其实吧,只要你们日常多注意饮食,按时吃我们这个深海鱼油就能好……我们这个鱼油是哪国哪国研发、用了哪片海的什么鱼,里面有这些那些的养分,还用了这种那种的高端技术…… 您放心,我们今天是义诊,不收钱,这个鱼油也是针对您现在的健康状况我们才提议的,不贵,才两千五一盒,一盒四瓶呢,多划算! 一个疗程是四盒,您这程度最多吃两个疗程,保您药到病除,血压、血糖都给您降到正常值! 买两盒我们还送两盒笨鸡蛋……什么?您说买两盒送四盒鸡蛋?哎呀……嗐!算了,咱爷俩有缘,四盒就四盒!” 骆毅的父亲是个耿直人,看几个老头都想回家取钱了,急眼了,出去把那帮人全赶走: “拿‘食’准字的东西出来忽悠老人家有治病的功效,你们亏不亏心!高血压能治好?医院都不敢那么说! 你们爱在哪儿摆摊就去哪儿摆,别在我家店门口骗人!这些老人都是我家长辈,你们给我滚远点儿!” 后来饭馆玻璃被砸了好几次,都是大半夜被砸的,直到报警、查监控录像,才算彻底把那些人赶走。 眼下,骆毅不知道有没有能力赶走这个老骗子,但也要尽力一试。 骆毅用手扒着门框,用脚死死抵住门槛,一边与曹氏角力一边扭头喊吴喜贵:“爹!行医之人得在衙门造册吧?这个半仙儿可有? 若没有,吃他的药出事儿了上哪儿找他?爷的病要紧,可命更要紧!” 这话倒是把曹氏镇住了,她稍稍撤了力气,但依然扯着骆毅的胳膊没有撒手。 吴喜贵也有些迟疑。 “呵呵,这孩子,”杨半仙笑模笑样的看着骆毅,很是和蔼的样子,但是眼里全是冷意,说道:“你是从哪儿听的行医要去衙门登记造册? 你说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医户确实需要去太医署进行登记,然后到衙门备案; 可是像老夫这样天上知一半,地上事全知道的修行之人,并非医户,替人治病只为积德行善,无需备案; 且老夫这辈子,治好多少人的病、又救过多少人的命,已经无法数的清了,也因此人们才送老夫‘半仙’的称谓; 孩子,你为家人着想没有错,你无理取闹老夫也不会计较,毕竟你尚且年幼……” 这话说的吴喜贵不禁面红耳赤——杨半仙这是在谴责他吴家没有礼数呢! 吴喜贵两步冲上来就想揍骆毅,这丫头撒的什么疯,太给他丢脸了! 第十八章 嘴炮(二) 换在平时,吴家人的反应应该是强行把“三妮儿”提溜出去暴揍一顿,但是今天却不同。 因为他们听到“三妮儿”说医者需要在衙门造册这件事的时候就惊住了。 村里人就知道看病得找大夫,得花钱,但从没想过大夫需要在什么地方去登记造册。 隔行如隔山,他们这些土里刨食的人,只能看到眼下的土地和收成,没有余力、也没有心思去关心其他。 所以当骆毅质疑杨半仙的行医资格时,他们就很震惊——他们都不懂的事情,三妮儿懂,她是怎么懂的? “抚顶开智”啊! 他们直接就想到这个方向,越发对此深信不疑。 尤其是三妮儿后一句“若那药吃出毛病找谁负责”的问题抛出来,更是抓住他们的利益点:家里孩子被人欺负了,大人还得找对方讨说法呢,家里老人若吃药吃出问题,不得找开药的人说理? 但这个杨半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人,他不是本县人氏,自己号称经常“云游四海”,自打七年前给曹氏算过命后,就再未见过他。 那时他曾“算出”曹氏怀的是女孩,而曹氏也果真生下女孩,且产后健康状况尤其不好,更是应了他“刑克属相”的断言,所以吴家人对他印象很深。 后来又听村里人说过此人本事大,名头也不小,是“半仙之体”,吴家更是对之景仰。 这次吴老头遇到他,自然就把他往家里请。 眼下的状况是,一个是“半仙之体”,一个被地府崔判官“抚顶开智”过;一方被村里的个别成年人“证实”过名头,一方只是自家七岁的小丫头片子。 那么,该相信谁?冲到骆毅面前的吴喜贵又停了下来。 片刻的犹豫。 吴家人不约而同在回忆三妮儿撞坏脑袋后这几天中的表现:依旧话少,可只要说话便是一套一套的,还常带出些大人们听不懂或想不到的词;看人的目光不再畏惧和躲闪;敢于对爹娘和哥哥的要求说“不”。 甚至现在,她在曹氏又扯又打的前提下,依然顶着疼痛据理力争。 这么一想,平日里爱打听、也爱谈论些神神道道事情的吴老太,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三妮儿:“杨神仙,你这药若是我们吃好了,去哪儿感谢您呀?” 反过来说就是:吃出事儿我们上哪儿找你问责? 事关自己,吴老头也没再板着脸表示对自家孩子的不满,也把目光投向杨半仙。 杨半仙愣了下,显然是没想到这些人竟被一个黄口小儿的话左右,但为保持住“半仙风范”,便捋了下胡子回道:“这包药分量足够,待吃完便可药到病除,老夫行善积德,不求感谢。” “嗤!”骆毅冷嗤一声,说:“反正就是没地方找你呗?那你这一锤子买卖做得可不值当! 既然你的药又是自悬崖峭壁采得,又是独家秘法炮制,卖一百文钱可亏了,这么大一包,该拿去到达官显贵家里,换个千八百两的黄金白银!” “无知!愚蠢!”杨半仙抑制不住心中气愤了,怎么骗个人就这么费劲,还是小丫头片子?“老夫旨在救死扶伤、积德行善……” “那咱们就去药堂请大夫鉴定你的药粉!”骆毅直接打断他的话:“我若是你,就夹着尾巴赶紧走人,免得被人把你老底儿揭穿更丢脸!” 曹氏还拽着骆毅的胳膊,此时从拽改成了扶,还稍用力捏了下,悄声问:“你真有把握这人是骗子?可当初我怀你的时候,他可是算得很准的,说是丫头就是丫头!” 曹氏能如此问,显然也是被骆毅的话动摇心思了,但依然有所希冀:“万一他只是看病不精,但是算命厉害呢?他是半仙,又不是神仙!” 虽是压低声音说话,可依然暴露出猪队友的本质,因为不该说话的时候非说,说的还是有助对方的内容。 堂屋就这么大,又处于被骆毅刚抢白完、正是安静的时候,曹氏的话声再低也被杨半仙听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哪!”杨半仙说道:“原来你就是当初那个克父克母之人!” 其实杨半仙并不很清晰记得当年什么事,是吴老头在请他来家的路上说的,说以前杨半仙给算过命,家里儿媳果真生的是女娃,而且从那以后身体就不好。 这就是杨半仙给三妮儿造成的影响,从三妮儿还在娘胎里就给埋下不被爱的根由。 重男轻女的环境,谁都不爱听“怀的是个丫头”这种话,就算是官宦人家都如此,在农人家庭就更甚。 就算是名医把脉,把出胎儿性别为女,人家也会托辞一句“日子尚短,暂看不出是男是女”;若把出是男胎脉象,则会直接对对方说:“八成是男胎,提前给您道喜”。 这位杨半仙却不是,他生怕别人小瞧他“神通”般,上来就告诉曹氏:我掐指一算,你怀的是女胎;然后再“掐指一算”,给下个“刑克属相”的结论。 那简直就等于把一个胎儿给判了死刑。 命理上所谓的“刑克”,多指较严重的伤病灾和生离死别;“刑克属相”,就是说生肖上刑克相冲的属相。 属虎的和属蛇的,就是“刑克属相”,所谓“虎蛇相克苦无穷”。 但通常把“刑克属相”用于婚配问题上,很少用于生育,因为老百姓有句话叫“虎毒不食子”。 所以很少有人去算孩子是否与自身相克,反而是若有人出生时父母有病亡的,外人会说这孩子“克父克母”,实则是不安好心的嚼舌根,但凡心地善良之人,也不会说出这种话。 杨半仙当年所言,直接让整个吴家对三妮儿不但不期盼,反而凭生恶感,“刑克”啊! 现在更甚,杨半仙因为忘记当年的话,只凭路上吴老头的只言片语,现在直接说三妮儿“克父克母”,都不仅仅是与曹氏属相不合了。 克父克母,天生不孝,都不敢出生! 可见其人品多低劣! 这还不算,杨半仙现在也发现眼前女童伶牙俐齿,而且其所言内容绝非同龄孩子可比。 都能把他这个蒙骗过不知多少成年人的“半仙”给怼得哑口,故而再加一句狠的:“这孩子怕是被邪祟附身,请问,近期你们家可有非常之事发生?” 第十九章 嘴炮(三) 现代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尤其是在校学生,有个共同特点:遇到年长者,底气不足。 就比如打篮球的男生遇到抢场地跳广场舞的大妈,就算他们心中已然万头神兽奔腾,脑子里电光火石间把对方从物理、到生化再到魔法,攻击了七七八十一次,但实际却如同受到法术禁锢,不能行动分毫,只能抱着自己的篮球一退再退。 这源于他们尊老敬老的自律,也源于对自身到底是孩子还是成年人的界限不明。 一天不完全脱离学校步入社会,就会受一天约束,因为无论从家庭还是学校的角度,他们都是晚辈、是学生,是被教育、被规制的那个。 而没有在社会上闯荡的经历,也会让他们在潜意识里对“社会人”有一种畏惧,也有一份羡慕。 他们有责任感,有使命感,但是没有支撑他们责任和使命的经济基础,所以他们有行动的心,却没有实施的能力。 好在骆毅是刚刚往社会里踏了一脚的年轻人,对社会、对人心,刚有一丝丝了解;也好在,眼下这个架空的王朝里文化素质不够高,而她也打了“抚顶开智”的基础,让她敢于与“半仙”较量较量。 可“半仙”也不是白给,竟然说骆毅被“邪祟附体”,还问家中是否有“非常之事”,这个杀伤力可大。 因为“非常之事”确实有啊。 在“大励朝”无人不对鬼神之说抱敬畏之心。 而骆毅头部受伤前后变化也确实太大,究竟是真的有神仙给开智,还是被邪祟附了身,实在难辨。 到这时候,吴家人又开始质疑起“三妮儿”,因为她是孩子,孩子说话多半源于想象,常有妄语,可信度不高。 “杨仙人可真是前言不搭后语,撒谎不能圆谎,不知是你这仙人被邪祟附体、还是说你就是个骗子?”骆毅反唇相讥: “号称云游四海,怕是为利于招摇撞骗吧?生怕别人知道你的来处与去处?怕被你骗的人打上你家门挖了你祖坟? 你无法自圆其说,便编排我被邪祟附身,欺我只是孩子人微言轻? 你若真是‘天上事知一半,地上事全知晓’的半仙,那为何没有在踏入我家门时发现我家有邪祟,却要现在拿来当说辞? 可别说你有好生之德,你连邪祟都‘好生’,岂不违背的‘积德行善’之语? 也别说你之前没有注意到,你都半仙了,眼里只看得见一百文钱、看不见邪祟?还要问别人? 别说真正的道士,就算是跳大神的都能做的事,你发现不了? 我不知自己是否是邪祟入体,因为我不知崔珏在你眼里是否是邪祟; 我只知崔珏拍了我脑袋三下,自那以后,我懂得保护我的家人,保护我家的东西! 而你,七年前你不惜对一个孕妇说她身怀女胎,还是刑克属相,让她受尽白眼,也让我还不等出生就成为这个家的不吉之人; 你身穿道袍,张口闭口修行、行善积德,你修的是什么道?什么道是让人与人为恶、口出恶言的? 你用心险恶、其心可诛! 我非修道之人,但我知道,道不是修出来的,道本就在,修行是为了接近道,参悟道,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你既说我祖父的腰病是‘外感风寒,劳损闪挫是为外因,气血不足,筋脉失养,肝肾亏虚是为内因’,也亲见我祖父年龄,就算你没有医学常识,也该知何为道法自然,却还敢说能够治愈? 你非医者却行医者之事,明知患者沉疴积弊有年龄原因,不可逆转,却依旧为了骗取区区百文钱而谎称药到病除! 你还敢说自己不是骗子? 无论从哪儿说起,你都是个用心险恶的老骗子,不但骗钱,还要诬人至死地! 天灾时没有能长大的庄稼,你却是没有灾也要制造灾祸,在你手下,怕是没有能长大的孩子吧? 我劝你有多远滚多远,有多快跑多快,免得我家人反应过来,带着全村人把你埋骨于此!” 骆毅嘴下不停,连珠炮轰出去,一是出于气愤,更是怕被吴家人“武力镇压”。 还就不信了,就算咱抓周时抓的不是键盘,也照样能喷死你个老骗子!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骆毅自家老人走得虽早,可养父母性情好,容让一群老人在店里蹭空调,可谓家中有一群“宝”,对于此时的骆毅来说,那就是充电宝! 老头们一天天侃天侃地侃大山,让骆毅此时把似是而非的“道法”侃得是得心应手、底气十足。 骆毅真想跟妈妈说一句:有些知识虽于考试无用,但对穿越有益啊! 骆毅一顿疯狂输出,让杨半仙面色数变,如红绿灯失灵。 吴家人再次坚定信念:我家三妮儿就是被仙人“抚顶开智”了! 才七岁呀,都知道“道法自然”了! 唯有吴老头一脸失望:“我这腰病是好不了了?” 吴老太却按住胸口,看似被自家孙女一顿发飙吓得心口疼,实则是对那里揣着的二十文钱暗自发感慨:“我以为二十文够了呢,那骗子竟然开牙就要一百! 咦?那骗子?难道,我也认为三妮儿说他是骗子很正确?” 曹氏却是低头琢磨起来:“难道真是个假道士?那他上次给我算命算得也挺准呀; 三妮儿也是的,咋就嘴下这么不饶人,管他真道士假道士,能把命算准就是好道士…… 要不,我威胁他一下,就说让他给我再算算,算不好真就打死他?这不就不用花钱了?” 曹氏忘记手里还拽着三妮儿,只顾把目光投向吴喜贵,希望丈夫能看懂眼色,与自己好好配合一番。 哪知吴喜贵一接触到妻子眼神,马上领会出另一番精神:不能让这个老小子白骗人这半天,怎么也得讹他几两银子,权当给老爹和闺女看病的花销! 于是吴喜贵爆喝一声“好哇,你这个骗子!看我不打死你!”,便扑向杨半仙准备将其擒拿。 却怎料杨半仙反应也极快,他只扫视吴家几人一眼,便知他们心思,登时左手掐玄天上帝诀,右手掐剑诀,口中念念有词,直向骆毅眉心冲来! 第二十章 污我名声! 堂屋不大,杨半仙两步就跨到骆毅眼前,同时他的手指也差点戳到骆毅脑门:“何方妖孽,速速离开!” 任谁猛然往自己面前靠近,都得不由自主后仰回避,骆毅也是如此。 可偏巧这时候曹氏也被杨半仙吓一跳,拽着骆毅的手就松开,转而抱在自己胸前。 没有曹氏的辅助,骆毅这一后仰,险些被脚后门槛绊倒,十分狼狈。 “你敢打我妹!”随着大妮儿一声爆喝,她手中的锄头把就敲在杨半仙的胳膊上! 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了,大妮儿到了荒地刚刨了两锄头,锄头与木柄的连接处便断了,只好跑回来修。 哪知一进门便看到三妹妹处于危险中,不管不顾就给了杨半仙一棍子!人也稳稳站在骆毅身后撑住她。 “哪里来的野道士,这是骗不到钱就想跑路吗?”骆毅看自己没摔,马上回神,冲着杨半仙喊道。 此人手里虽怪模怪样掐指诀,却一直自称“老夫”,可见未必是真正修道之人,否则怎么也该“贫道”不离口。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杨半仙确实不是道门弟子,却自行修习,也掌握一定术法。 他刚刚掐的指诀是“玄天上帝带剑指”,即“玄天上帝指诀”配合剑诀,目的是驱邪押煞,并因附有剑诀,可在将鬼灵逼出体外的同时进行镇压,将其押送回阴府。 可惜,尽管杨半仙指诀掐的没错,可不知是因为他道行不够,还是穿越而来的骆毅并不属于“鬼灵”,反正除了把骆毅吓一跳,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胳膊受到一击的杨半仙,此时顾不上疼痛,他只知道一招使出并无作用,那就得尽早抽身! 因为吴喜贵都扑到眼前了,再不走,等着让人抓住吗? 于是一步将骆毅撞开,同时出手在大妮儿肋间戳了一下,趁大妮儿吃痛踉跄撤开一步的时候,蹿了出去。 “你家女娃被恶灵附身,非老夫道行能抗,老夫这便去请道友帮忙!你等切不可让那女娃近身,小心受害!”院门外传来杨半仙的喊声。 “恶毒小人!”骆毅气得啐了一口:“真不要脸,居然污我名声,想让外人把我当怪物!” 这老骗子,不仅反应快,身手还灵敏,大妮儿忍着肋间疼痛追到大门外都没追上他! 骆毅喊大妮儿回来,不让再追。 大妮儿捂着肋条有些喘不上气的样子,可见刚才那老头下手不轻。 “那老头手里拿东西了,”大妮儿像拿锥子那样比划:“捅了我一下,真疼!” 骆毅忙拉着大妮儿回房,脱衣查看,果然,大妮儿右肋下青了指尖大的一块。 “卑鄙下作的狗东西!”骆毅骂道:“他要骂便骂我,竟说咱家女娃,把姐和妹妹们都给牵累了!” 好在只是皮肉青了一块,大妮儿仔细感觉了下,骨头没有问题,两人这才出去。 骆毅以为,堂屋那边得闹腾得不得了,谁知平静得很——堂屋没人。 问四妮儿,四妮儿一边扫地一边说:“爹去上山寻木头了,说那锄头把有些糟烂,要重做一根;爷回屋躺着了,奶也是; 娘和二姐在柴房,说既然不用招待客人,就把没做完的菜吊到柴房梁上收起来,留着慢慢吃; 还有,大姐,娘说让你先用爹的锄头干活,中午不用回来,来回跑耽误事,让二姐给你送饭。” 四妮儿人不大,话学得倒是明白,也不耽误手里干活。 曹氏也没问问大妮儿的伤情,只惦记大妮儿别耽误地里的活儿。 可以说,曹氏把家里几个闺女的活计安排得明明白白,若放到骆毅家的小饭馆,绝对比她爸妈强,这是一个多专业的管理型人才啊! 就是给她当闺女,真心倒霉。 “我还以为他们得骂上那个老骗子一阵呢。”骆毅说道。 这可真是怪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家里人竟然不起半点波澜。 要是这事发生在她们家小饭馆,怕是得议论上三四天,如果当时要是家里小工也在,恐怕都得拿手机录下来发网上去,然后网上再热议几天。 没准儿她家饭馆还能成网红打卡地呢。 可竟然,吴家平静的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 骆毅问:“娘说给我分配什么活儿了?” 四妮儿:“没说,三姐,你好好休息,家里的活儿我来干,你一定要养好身体才是。” 骆毅摸摸四妮儿的脑袋,抢过她手中扫帚。 才五六岁的孩子,太懂事了。 大妮儿已经准备出门:“三妮儿,那老头临走还要给你抹黑,我得赶紧出去看看,村里人嘴太快,怕是他们听到了会瞎传!” 大妮儿还没来得及细问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她现在只惦记杨半仙跑出她们家时那句喊话会不会造成影响。 村里不管谁家,哪怕是针尖小的事情,都会让人们津津乐道小半年,若是家中任何一个人被议论,大妮儿可能还不急,但是不能让村里人议论三妮儿。 三妮儿活下来多不容易啊,出生就不受爹娘、爷奶的待见,没人给她好脸色,以至于三妮儿在家里话都不敢说,她这个当大姐的最是心疼了。 大妮儿根本没有考虑到自己。 杨半仙临走是说的是“你家女娃被恶灵附体”,没说是哪个女娃,可谓恶毒的套路。 若被外人听到,几个妮儿都得被猜忌。 尤其是大妮儿,她已经十四岁、面临说亲,这种猜忌会第一个影响到她。 已经跑远到不知何处的杨半仙此时扶着树直喘,都快倒腾不过气来,呼哧呼哧的:“晦气!竟碰上个厉害的!” 至于是厉害的什么,他说不出来。 “绝对不是正常人,非鬼即妖,要不就是邪灵!”杨半仙琢磨。 杨半仙逃走之时所留下的那句“你家女娃被恶灵附身,我找道友帮忙”之言半真半假。 假的部分是他说去请道友一起来降妖除魔,他又不是真道士,哪里来的道友。 真的部分是,他认为洛毅绝对有问题。 无论怎么想,一个小孩牙子能与他据理力争,且头头是道,让他哑口无言,绝非一个七岁孩子该有的见识。 即便是放在县城、府城的大户人家里,也没有能够说出这种话的孩子。 所以他觉得,这种农户家门儿都没出过的小孩儿,能有如此本事,绝非正常,轻则是遭了“撞客”,是一时的;重则被邪祟永久占据身体,为害一方。 *注:撞客:人死后因心中执念魂魄不散,便附在某生者身上,待解开执念才从生者身体上离开。 生者对身体被亡者魂魄“非法侵占”一无所知,只感觉身体像是被掏空,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健康。 *以上是迷信说法,只当笑谈。 第二十一章 你是说…… 一白天,家里都很“正常”,没谁起头讨论与杨半仙冲突的事,骆毅也没能出去村里转转,因为曹氏让她帮着一起给大家的衣裳打补丁。 直到晚饭前家里还是很平静,以至于骆毅怀疑上午发生的事情是她的错觉。 倒是吴永福回来时问:“娘,他们都说三妮儿招家来个骗子,让爹给打跑了?怎么回事啊?” “胡说!”曹氏拿着尺来长的小扫帚给吴永福拍扫身上的灰土:“让你造的,衣裳又破了! 赶紧脱下来让三妮儿帮你补补,唉,你这不省心的,这可是最后一件不带补丁的衣裳了,你咋不精心着点!你就跟着穿打补丁的吧!” 吴永福:“我才不穿破衣服!我奶不是有钱吗?让我奶给我买! 哎呀娘,我问你呢,三妮儿招啥骗子了?听说还是个老头?咱家有啥让人惦记上了?” 曹氏看躲不开这个话题,便说道:“谁跟你说是三妮儿招的骗子?娘抽他!那是个卖假药的老头,让你爹打跑了,小孩子家少管这些!” 吴永福还想问,曹氏却赶他去把衣裳脱下来拿给骆毅补。 到吃晚饭时,依然没有再提这个话题,吴永福甚至都忘了这事。骆毅决定试探一下吴家的人,这么平静,反常啊! “爷,别看那个假半仙是为骗钱来的,可他说的有些话倒是对的。”骆毅说道。 吴永福瞪大眼睛盯着三妮儿:“你快说!” 吴永福刚才就想听老骗子的事儿,被曹氏给打个岔忘了,这下可正好。 骆毅说道:“爷你不用灰心,人上了年纪,总会有些不舒坦,虽然治不好,但总能缓缓的; 那个假半仙不说让你‘少劳作,多休息,每日拉伸三次,每次半个时辰’?你照做便是; 你看那鱼啊、猪啊,中间都有根骨头,与人差不多,骨头和骨头之间不是有个软垫? 你腰疼就是那个软垫出了问题,那东西坏了没法修,但是你可以养护它,比如腰疼的时候多躺躺,躺着的时候能向后弯一弯就更好;” 平时多抓着门框拉伸拉伸,总能缓解一下; 骨头上的病,哪有能好利索的?只要平时养护得当、不难受不就行了?” 骆毅从那吴老头的病入手展开话题,希望能让吴老头先开口,由腰病自然过渡到杨半仙身上,因为吴老头是家中最大的长辈,他发话,不会有人阻拦。 二妮儿也紧张的观察爹娘脸色,生怕三妮儿不定那句话又要惹得挨揍。 可吴老头只在骆毅说话时看了她一眼,等骆毅说完他只“嗯”了一声,便没有下文,骆毅不由失望。 好在吴永福的关注点是杨半仙:“三妮儿你听不懂人话啊?你倒说说那个杨半仙长什么样?他到底有没有神通?他说咱家有被恶灵附体的女娃,说谁?是你吗?” 这回好了,有吴永福在,话题直接到位,骆毅第一次给了吴永福好脸色:“哥,那人是个老骗子,长得可难看了,那脸就跟没纳好的鞋底子似的……” “还嫌家里不够闹腾!”吴喜贵突然把饭碗顿在桌子上,发出声响:“什么好事儿啊说说说!不吃饭就滚下桌!” 虽然吴老头是家里最大长辈,可眼下的当家人是吴喜贵,所以吴喜贵开口,达到的效果不亚于吴老头,登时大家都安静吃饭了。 骆毅心中叹了口气:他们避而不谈是为什么呢?今天这事虽不是啥好事,可也不算丢脸,为何不谈? 按骆毅的想法,要是吴家不仅内部讨论,还在村里到处宣扬,反而能让杨半仙那句说吴家女娃被恶灵附体的话变成笑话,让人们认同那是老骗子行骗不成后的口吐恶言。 就算不为这些,这种当场戳穿骗局的事情不也很有意思?不值得拿来当个休闲谈资? 吴家人的行为越发让人看不懂了。 晚上各自回屋准备睡觉,骆毅把这个疑问提给大妮儿和二妮儿。 大妮儿忙了一整天,并不完全知道这事的过程,还是二妮儿给仔细完整地讲了一遍才了解,再加上她心思简单,提供不出什么骆毅想要的答案。 倒是夸了骆毅一番:“三妮儿真厉害,一下子就给家里省了一百文冤枉钱!你当时要不戳穿那老骗子,回头受了骗咱奶不定怎么嚎呢!” 二妮儿也没想明白,只是说:“许是爹娘觉得那老骗子说话恶毒,担心咱们几个以后不好说亲吧,尤其是咱哥,他也十三了,我听娘最近时不时会打听外村的姑娘。” 能是这么简单?若真是这个理由,那不是应该用各种方式积极辟谣吗? 最起码也得像骆毅想的那样,往村里多说说,用自家言论压住村里的闲话? “我去把衣裳给哥送去,免得他明早又要闹腾。”骆毅找出个借口,准备去吴老头和吴喜贵那边偷听下墙角。 吴永福的衣裳破在下摆处,怎么补都能看出来,索性骆毅直接给打了补丁。 只是这个补丁做成现代服装的明兜,遮盖里面缝补的痕迹,还能装些东西,显得实用。 古代人的衣服非常讲究整体效果,一定要平整,没有在衣服上缝口袋的,那不符合古人的审美。 但是骆毅把口袋这种设计用作补丁,既能遮挡里面缝补的破口,又能让吴永福有地方装他捡的那些石子等小玩意儿,算是一举两得,能把吴永福忽悠住。 骆毅这个借口很自然,她的伤也无大碍了,大妮儿和二妮儿就没有阻拦。 骆毅先到吴老头房门外偷听,正好听到吴老头与吴老太太的对话—— 吴老头:“三妮儿饭桌上说我的腰病,说得很有道理啊!” 吴老太:“要不说瘆人呢!” 吴老头长长叹了口气:“唉,我也觉得瘆人,她说人的脊骨和鱼、和猪相近,你说,她咋知道人骨啥样的?” 吴老太:“能不能是她在地府见着了?” 吴老头:“我爷爷在世的时候,说进地府得从鬼门关进,那里有守关鬼卒把守,没有死人骨头啥的,又不是坟地!” 吴老太:“难道说……三妮儿在别处见过?也没领她去过坟地啊。” 吴老头又是叹气:“就是这点才让人担心,你说,那丫头才七岁,连人骨头长啥样都知道,还知道两截骨头之间有软垫,这事儿我都不知……怕是……” 吴老太惊得坐起:“你是说她真是恶鬼附身?吃过人的恶鬼?!” 第二十二章 夫妻夜话 曹氏那屋传来动静,是吴永福的大嗓门:“娘,你就给我讲讲那个半仙儿呗?他怎么对付三妮儿的?大不了我不跟我奶要钱买衣裳了!” 然后是曹氏打开屋门的声音,伴着曹氏的话:“太晚了,赶紧睡觉,我不给你讲,你也不许找你奶要钱!听见没有?再闹,你爹揍你我可不拦着!” 骆毅躲进阴影里,那里有个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过道,月光照不进来,显得极为黑暗。 吴老头屋里的说话声顿时消失,像是已经睡熟的样子。 闹着曹氏给讲热闹听的吴永福最终在他爹一声吆喝下回了自己的小屋,不过并不害怕:“哼!我明儿就找我奶要钱去!” 骆毅绕到茅厕那边装作刚出来的样子,抱着给吴永福缝补好的衣裳往院里走,故意把鞋底在地上拖出响声。 “谁在那边?”曹氏问道。 “是我。”骆毅答。 曹氏:“怎么还不去睡?白天睡多了?一天天除了吃就是睡,比猪也不差啥了!” 骆毅:“我是给哥送衣服的,刚补好,又没闲着。” 曹氏:“你……你把你哥衣裳带进茅厕了?你个死丫头,是不是蠢!给你哥衣裳熏臭了怎么办?” 骆毅“嗤”了一声:“人有三急,我刚刚突然闹肚子,就先去茅厕怎么了?还熏臭?说的好像吴永福不穿着衣服上茅厕似的!” 换在以前,别说三妮儿不敢顶嘴曹氏,就算是敢,也得被曹氏在身上掐出几十个指头印子解气。 可今天曹氏脚步都往骆毅这边走了两步了,却又停下来,只是没好气的呵斥句“赶紧给你哥送去,送完回你屋睡觉!”就又返身回屋了,还“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骆毅给吴永福送衣裳,并拒绝给吴永福讲白天的事,气得吴永福破口大骂。 骆毅在这骂声中装模作样回自己屋,却在阴影里拐到房后,蹑手蹑脚附在了曹氏后窗墙根下。 等了半天,直到吴永福那屋再没动静后,骆毅才听到曹氏与吴喜贵开始说话。 曹氏说:“上回李家派人来说的那个事儿,他们要是再派人来,你便答应了吧。” 吴喜贵沉默一会儿,好像有些犹豫的口气:“不再观望观望了?我瞧着三妮儿好像越来越聪明,没准儿是好事呢。” 曹氏叹气声甚大,似乎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不观望了,不能是好事。” 吴喜贵:“你上次不还说从你肚子里掉下的肉,你舍不得?现在舍得了?” 曹氏似乎在低泣:“舍不得也送走吧……我总感觉她不是三妮儿了……三妮儿从不敢与我顶嘴,可也不会替我说话,但是她今天替我说话了!” 吴喜贵:“那还不好?这不更说明她开智了,懂事了?对了,她替你说啥了?” 曹氏语带哭声:“她说……她说杨半仙算的命让我受尽白眼……呜呜呜……”曹氏干脆哭了起来,仿佛经年的委屈终于找到一个裂缝,能往外排解。 吴喜贵也重重叹了口气:“唉,我知你心里苦,也不是你愿意生丫头的,我不也从没怪过你?” 曹氏:“你倒是嘴上没怪我,可你看老徐家儿子那眼神,比怪我更让我受气! 他家还总向你显摆,说他家一气儿连生六个儿子,想盼个丫头也盼不来!还有娘……” 吴喜贵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别来劲哈!你要说我就让你说两句,你敢说我娘,当心我休了你!” 骆毅在后窗墙根下听着,下唇又微微收紧。 她发现古代男人随随便便就能开口说出休妻二字,而这随便说说便是点中女人的死穴。 不止婚姻在他们眼中不甚紧要,对妻子更是没有多少尊重,仿佛她们就是乞丐,靠丈夫施舍才能过活,没有任何说心里话的权利。 骆毅不禁心中暗骂曹氏:“你骂你女儿们的口才和魄力呢?骂你丈夫啊!这时候倒是怂了?” 可曹氏却乖乖闭了嘴,只留下呜咽声。 半晌,吴喜贵的声音又传来:“既然三妮儿向着你,你怎么还想把她送走?再说李家那次来过之后,也没再来过啊,你咋想起这事儿了?” 骆毅听到曹氏好像擤了擤鼻涕,再说话时有些瓮声瓮气:“虽说现在的三妮儿比以前的更聪明,可也更不像我生出来的了; 她现在的变化,我也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可就算是好事,你让我怎么面对一个占着我闺女躯壳的……东西?” 吴喜贵的声音倒是相对平稳:“只要她不祸害咱家就行呗,我瞅着,就算真有啥玩意儿入了三妮儿的身体,也没大事; 你看三妮儿现在,不是更知道护着咱家?没准儿是福不是祸呢!今儿不就给家里省了一百文钱? 我听咱娘说,原本她只打算给二十文的,没成想那杨半仙开价就是一百!也是够黑心的!难怪三妮儿会出手对付他! 你说,三妮儿现在变得更护家不是挺好?再说我从前也没发现你这么心疼三妮儿啊?我以为你最烦三妮儿呢!” 吴喜贵的话让曹氏带了气,也带了怨,更带了悲苦:“姓吴的!你说的是人话不? 我烦三妮儿?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烦我亲生闺女了? 是,我更稀罕儿子,可谁家不稀罕儿子?谁说稀罕儿子就不心疼闺女了? 我为啥对三妮儿不好?不还是你们吴家给搅的? 我嫁给你不到一个月就怀上,你们家说我旺夫、旺家,可大妮儿一出生,你爹你娘返身就回屋,连看大妮儿一眼都没有! 月子只让我坐了五天,就没人管我了!大正月的,就让我自己给孩子洗尿布! 你还是当亲爹的,是我男人,可有管过?! 你坐起来干啥?想打我?想休我?你打啊、你休啊! 你就算打我、休了我,我今天也得把话给你说个清楚明白! 我怀永福那会儿,你们一个个好像对待刚出狱的犯人一样,就差对我说让我改过自新了! 咋地?我生闺女是我愿意的?我该改啥?我有啥可改的?!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种粟米就得不出麦子!那是我能说了算的?!” 第二十三章 心声(一) 吴喜贵到底还是打了曹氏一下,拍在她后背上:“你还来劲了,我让你小点儿声!你撒疯就撒疯,还想吵得全家不得睡?” 这一下并不重,曹氏忍得住,却也感觉更委屈,眼泪一下子汹涌起来,哽咽得不行,声音也小了:“直到我把永福生出来,你们才给我好脸色! 我才多大?那年我才十五岁!是永福让我过上几天舒坦日子,你就说我能不对永福好吗?! 可接下来,我生了二妮儿,你们给我气受,我盼着再生能生出个小子来,让我好过些,结果生出个三妮儿,你们一家子对我…… 三妮儿出生,你们一家子就差休我回家了!连你娘在村里都和人说娶了个不顶事儿的媳妇! 说她连着生三个儿子,我呢,说我就是买的那便宜鞭炮,就一个能炸响儿的! 是,我没再生出儿子让你家失望了,也让你娘跟着受了点闲言碎语,可她也是女人,你们不明事儿,她还不明白吗? 到处说我身子瘦、不行,我哪儿不行了?我刚嫁到你家时不瘦!是让你家给饿瘦的! 你也是,嫌我全身都是骨头,硌到你了,嫌我手脚冰凉,骂我是死人!我若能吃饱,会是这副样子?! 那是我愿意的?我多喝口米汤他们都拿眼刀子剜我!好歹我也是生了一个儿子,若是一个没生,你家是不是要直接把我饿死?! 吴喜贵,我告诉你,要不是这些年你还算老实、勤快,没像村里那些闲汉成天围着别家寡妇乱嗡嗡,我都跟你过不下去! 我对三妮儿不好,还不是你娘请那骗子给我算命算的? 三妮儿跟我为啥是刑克属相?难道不是你造成的?没你我能怀三妮儿? 你要是早几个月让我受孕,三妮儿跟我就不可能是刑克属相! 这一刑克,她又是个丫头,让你家给我受这么大气,我还咋能有心思对她好……呜呜呜……” “你行了啊,差不多得了!”吴喜贵又开始镇压:“还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都出来了!生不出儿子你怨谁? 我说不让你吃饭了?你对三妮儿不好是我让的? 咱家啥样你心里没数儿?你娘家就比这儿更好?你有啥可憋屈的?你出嫁连嫁妆就只给了一包袱皮儿旧衣服,你还有理了?!” 吴喜贵被曹氏哭得心里烦躁,干脆坐起来骂:“这家你爱待待,不爱待就滚!你觉得哪儿好就上哪儿去!明儿我就找村长帮忙写休书!” 曹氏的火气终于全部被点燃:“吴喜贵,有种你现在就休了我!你试试!我拿上休书立马吊死在你家大门上,我说到做到!” 骆毅在外面听得心惊肉跳,却听见屋里传出沉闷的击打声,好像是吴喜贵把曹氏包在被子里一顿狠揍。 骆毅想到曹氏对自己的臭脸,就觉得很解气;可又想到她单薄的小体格,又怕吴喜贵把她打死了,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拉拉架。 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原因的,骆毅想,曹氏对几个女儿的态度,其实是来自这个生存环境给她的压力。 或许吴家若是大富大贵之家,曹氏也不至于能说出“四个丫头片子咋不死两对儿”这种看似无情的话。 这么一想,骆毅就又觉得曹氏很可怜。 同情弱者的心态,以及刚才曹氏那翻话,几乎使得骆毅马上就要跑去给他们俩拉架,却听屋里又没了动静。 很快,屋子里又响起吴喜贵劝哄曹氏的说话声,虽然听起来有些生硬,但好歹也算是劝哄。 然后他们又重拾之前的话题。 曹氏在又擤了一次鼻涕后,说道:“李家不来人就算了,再来,你就把事儿应下! 若三妮儿还是我亲生的,也算给她找个富裕人家,不至于跟我一起吃苦受罪,这些年别说我苛待几个闺女,我也苛待我自己! 你们吃干的,她们喝稀的,我连稀的都不敢喝,我一天就晚上那顿喝点儿剩米汤! 三妮儿过去李家也好,至少能吃饱饭,就盼着她那闷性子别犯轴,别让人家打骂! 若我的三妮儿就剩下壳子,里面的瓤子让什么东西给占了,那就更不能留在家里,再聪明再懂事也不留,我没法面对她……” 吴喜贵对三妮儿留家还是送走倒是不咋介意,丫头片子嘛,留家里也留不了几年,费粮食养活大了还得给嫁出去,那都是给别人家养的。 吴喜贵说:“那也行,反正李家开的价也不低,十两银子呢,回头永福也能说个好亲,还能省下一份口粮,就怕人家不来了。” 骆毅心寒。 她以为苛待女儿们的是曹氏,没想到真正没亲情的是吴喜贵。 屋里没了动静,骆毅悄悄返回自己的房间。 三个妮儿早就睡着了,她们每天的劳动量太大,营养又跟不上,都很细瘦,一床被子把她们都盖住了,还给三妮儿留了地方。 骆毅躺上床却睡不着——吴家这是要把她送哪儿去? 吴喜贵夫妇说的事情应该是在她穿来之前发生的,她一点儿也不知情。 看来,尽管今天她赶跑了杨半仙,可也给自己埋下祸患——吴家人反倒更疑心自己了。 难道自家女儿开智不好吗?我可是给你家赶跑了个大骗子呢! 但显然,吴家人并不如此做想。 杨半仙的话,到底还是给他们造成影响。 杨半仙有当年算命算得准的基础,又有“半仙”的名号,而且他是年纪一把的老者,给人感觉可信度很高。 而自己呢?七岁,女孩儿,昏迷再醒来就伶牙俐齿,变化之大令吴家人猝不及防。 这种对比下,显然杨半仙更让吴家人信任。 “瘆人”、“吃人的恶鬼”,这是吴老头吴老太太的猜忌。 “躯壳”、“瓤子”,这是曹氏的猜忌。 想到这里,骆毅蓦然惊觉,曹氏的猜忌是对的! 现在自己是三妮儿的肉身,自己的灵魂,用曹氏的话说,躯壳是三妮儿的,瓤子是自己的! 而曹氏也没有睡着。 不是为丈夫扬言休了她而不安,她在想三妮儿。 “我可怜的三妮儿啊,你投胎错了人家,你没那千金小姐的好命,投胎到咱这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家!”曹氏在心里对她的三妮儿说: “娘也想疼你,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娘怎会不疼你?可娘拿什么疼你? 你没出生就搅得全家不安宁,你奶和你爷坚决要娘把你打掉,他们说让娘上山砍柴火,多砍、多累着,就能把你累掉了; 最好能摔个跟头,往山坡下滚,那就不用砍柴,能直接把你摔掉! 娘舍不得啊,偷偷求了你熊爷爷,你熊爷爷跑来把你爷你奶给骂了一顿,说要不想再有机会抱孙子,就让我打掉胎儿! 说我这身子骨实在虚弱,禁不住打胎,这胎打掉就再无怀孕的可能,要是好好养着,这胎生完,以后还有希望…… 你爷你奶这才没再折腾娘,你也才能出生; 可你出生后就像个皱皮的猫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连哭声都不如猫叫声大,你爷你奶、连你爹,一个看你一眼的人都没有,也没人来看娘……” 第二十四章 心声(二) 曹氏在被子里偷偷抹泪。 被罩已经扒下去了,因为刚才吴喜贵揍她,她又漏尿了。 而被吴喜贵大力捶打过的被子,只剩一堆破败的木棉坨坨,被一层磨得像纱布似的麻布纤维固定着,不能抖,抖就会掉渣。 曹氏的泪怎么也抹不净,心思更是无法遏制:“娘知道这一切不能怪你,可娘控制不住啊! 你说,你要是个小子,娘能受这些气?你又能受这些气?可你偏偏是个丫头! 你也别怨娘,早晚你都得嫁人,不如现在就嫁出去; 李家开的价不低,咱村嫁得最好的姑娘,也才五两银子的聘金,可见他们家有钱,你去了,能吃饱饭…… 三妮儿啊,娘知道你受了你哥的委屈,你哥是不懂事儿,可他是男娃,等你嫁人就明白了,不,你现在开智了,应该能想明白,等爹娘都没时,只要有你哥,你就有娘家! 你哥也不是真想把你弄死,他还是小,下手不知个轻重,你昏过去不就又醒了么……” 想到这里,曹氏忽然打了个激灵——难不成,自己的亲儿子真的杀死了自己的亲闺女? 这可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妹啊! 曹氏浑身发抖,如同打摆子:“不!不会的!三妮儿是身子弱,被什么脏东西趁虚而入了,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曹氏的拳头砸在自己脑袋上,想把刚刚闪过的那个可怕念头砸出脑外,可没什么用。 那种想法,像地里的野草,扑棱棱就疯长,一片一片的,拔都拔不完。 “不不不……三妮儿,不管你现在是什么,你若是我亲闺女,也早晚得嫁人,碰上个富裕人家不容易,你早嫁过去还能早吃上几顿饱饭……若你不是我亲闺女,也算我给你找个好人家,你聪明,你就去报答那李家人吧!”曹氏不由得念叨出声。 …… 骆毅又翻了个身,小心翼翼的,怕挤到旁边的四妮儿,这孩子,睡觉太老实了,紧紧贴着墙,生怕姐姐们地方不够,真是个小可怜。 骆毅把目光从四妮儿身上挪回来。 其实她看不见,屋子里太黑了,她是感觉出来的。 骆毅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她真的一点也不困。 她感觉有些好笑。 亲情有时候真的很残酷啊! 亲不亲的,也得看你给家里带来了什么,是吧? 孩子们总是想着,让父母为我做什么事,当父母的嘛,他们为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那是现代人;换在这古代的家庭里你试试? 你给家里带了什么,决定你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你是个女孩儿,你给你娘带来的是耻辱,她不会有好的境遇,你自己也不会有。 就算是亲爹娘,哪怕再喜欢你这个小生命,也不会对你有多好。 因为是你让他们的生活品质下降了嘛。 所以说,亲情也是有条件的。 骆毅扯唇笑了下,带着讥讽:“更别说还不是亲生的。” 看曹氏,人家说了,就算三妮儿不聪明,那也是亲生的,能容忍;但若是换了瓤子,就算再聪明能干,也是占了她亲闺女的身体,她无法面对,忍不了! 骆毅想到开饭馆的养父母——他们不就是到底忍不住了么。 “算了,这些我也控制不了、改变不了!”骆毅想着:“等明天,得想办法问问大妮儿和二妮儿,李家是什么人,要买她干什么?” 就算被人卖了,也得知道自己被卖去哪儿吧? …… 有些话像是一种预兆,不能说,说就会实现。 骆毅本以为吴喜贵说“李家没来第二次,估计再来的可能性也不大”,却没想到第二天刚吃过早饭,李家就派人来了! “打扰了,奉我家老夫人的命,我来问问,上次咱们说的事情,你们可想好了?”管事婆子开门见山。 李家派来的管事婆子姓沈,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脸圆圆的,白白净净,眼尾微微下垂,看起来慈眉善目。 体型稍胖,很富态的样子。 乌黑的发髻上插着根鎏金的双头银花簪,看着又清爽又贵气。 四十岁的乡下人,几乎人人都有白头发,就连不到三十岁的曹氏都有,可眼前这婆子,竟是满头乌发,还油亮亮的。 富贵人家的奴才,都比他们这些穷人过得体面哪。 因为昨夜媳妇刚说过,若是李家再来人,就把事情应承下来,所以吴喜贵很干脆的同意:“想好了,这事儿我们答应。” 倒是让沈婆子噎了噎。 她没想到对方这么好说话,以至于她准备了一肚子的劝讲和承诺,用不上了! 而且,让她纳闷儿的是,既然你们家同意,为何上次就不干脆答应下来?害得她又跑这么一趟。 “只是……”吴喜贵说道:“我们穷人家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我家三妮儿你也见过,没病没灾长到这么大,我们当爹娘的、还有她爷奶,也是没少疼她; 虽说比不得你们富家大户,能锦衣玉食的娇养,可在我们家也是千疼万爱的长大,她娘可舍不得哩,想起来就哭、想起来就哭,昨晚又哭了一宿!” 曹氏正好拎着壶进来给管事婆子倒热水,红肿的双眼很好地印证了吴喜贵的话。 沈婆子原本平静的表情微微动容。 她刚才虽然被吴喜贵的痛快应承,给堵得稍微失神,可转瞬就想到,没准儿对方是想提条件呢,便平静以待。 可真见到曹氏那双肿到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她的防备稍微放松下来。 哪个当娘的会狠心到卖儿卖女,还不是日子难过嘛。 骆毅在后窗根下听着,脸上充满讥讽——真想不到看似老实的吴喜贵,竟也会瞪眼说瞎话,还说得那么自然。 曹氏想留下来听沈婆子说话,可她控制不住情绪,水还没给人家倒好,眼泪先砸到手背上,不得不拎着壶匆匆退出去。 再怎么说,三妮儿到底是她亲生的,就算现在不知道里头是什么瓤子,可皮壳不还是三妮儿的? “唉,她娘舍不得她,大病了一场,现在也没好,却舍不得花钱治病,把借来给她抓药的钱都给三妮儿换成肉吃,说怎么也得让孩子吃上顿饱饭,尝尝肉是啥味儿……”吴喜贵满嘴谎话张口就来,而且语气感人。 吴喜贵觉得自己很聪明,真的,这是他临时加的戏。 这就跟卖东西一样,人家看过你家的货后,没下文了,你就会忐忑一段时间,最后会不再抱有希望。 可过段时间人家又回来说买你的货,那还不赶紧加价?不然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啊! 第二十五章 讨价(一) “二十两!”李家管事婆子很直接:“一口价,行就行,不行就算了!这价,够你们乡下人娶四回媳妇了! 我们老夫人也是心善,觉得既然上次与你们家提过,甭管同意不同意,好歹该问一声,也算有始有终,这才让我来。” 哼,这种自以为是的下里巴人,她沈婆子可见得多了! 因为她从小家里也穷,也是下里巴人,她就是在爹娘假惺惺的心疼中给卖掉的。 她家爹娘,不卖大姐,因为大姐马上能说亲,可以向男方家索要彩礼;不卖小妹,因为妹妹太小,还听不懂大人话,也不值钱。 她的爹娘那时也如现在这般,说着如何心疼、如何舍不得,但是卖闺女的意愿却是坚决得很。 所以沈婆子直接开口,一来不爱听这些虚伪的说辞,二也是为这趟差事耽搁不得。 沈婆子报完价就不再言语,也没有喝桌上给她倒好的热水。 不是瞧不上没有茶只有水,而是瞧不上倒水的这家人。 在沈婆子看来,富就富过、穷就穷过,实在过不下去捆一处跳河,那也是一家人,卖儿卖女算什么? 当爹娘的,拿着卖儿卖女的钱换吃穿,就能心安理得的吃进嘴、穿上身?心里不会不安吗? 他们真就觉得把孩子卖给别家能吃上饱饭? 殊不知,每一顿饱饭的背后,是多少挨打受骂换来的?又有多少孩子不等长大,就被主家的规矩给“调教”死的? 沈婆子自己活到这把年纪,也在主家经历了风风雨雨,没少替主子买人卖人,按说心早就麻木了,可依然看不惯这些穷人假惺惺的作态。 沈婆子愤愤地想,面上却一片平静慈和,似乎是对吴喜贵的答案不甚在意,充分显示“不行就算了”的从容。 “二十两?成!”吴喜贵说,似乎还有些惊喜。 吴喜贵确实惊喜。 他只是想拿话试探试探,上次开价十两就很高,这次看能不能把三妮儿多换些钱。 当时他想的也是“行就行,不行就算了”,以为使劲儿讲讲价,最多还能有个一两二两银子的余地。 可谁想到对方直接给加到二十两!能不惊喜嘛! 养这个孩子才花几个钱?除了那点口粮,好像就没花钱。 家里几个丫头片子,都是捡旧衣服穿,不用扯布给做新的;吃饭嘛,三妮儿吃得都没鸡多。 别人家说谁饭量小,就说跟吃猫食似的,三妮儿那就得说是吃鸟食,一天还不用吃那么多顿! 一下子就能换到二十两银子,这几乎可说得上是无本买卖了! 至于说心不心疼闺女……应该是有那么一点儿的吧? 好歹也是在家里生活了几年,就算是把扫帚,用了几年,扔掉的时候也会有点舍不得。 但是要说特别心疼,那没有。 那孩子一天蔫巴巴的,不言不语,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实在没什么存在感。 有时候她娘罚她不许吃饭,吴喜贵都看不出桌上少了个人。 也不招人疼,你跟她说话,她就像被吓着似的,回答的声音都没蚊子动静大。 有时候明明是想关心下她,结果她倒好,连跟人对视一眼都不敢,小家子气得很! 这样的时候,瞅她一眼都来气。 不过这几天倒是变了,大大方方的,说话还一套一套的,可惜啊,不知道她那壳子里住的是什么鬼,算了,早点打发出去早点利索! 后窗处偷听的骆毅,听到沈婆子说二十两银子够娶四个媳妇的话时,才多少猜出些自己被卖是啥意思——卖给人家做媳妇! 难怪了。 昨夜骆毅睡不着,还琢磨呢,怎么有人到乡下来买人? 要说是人贩子,没有这么公开买人的,遮遮掩掩还来不及呢,再说,人贩子干的多是无本买卖,直接骗、迷、偷、抢孩子就是了, 要说是人牙子,也该带着买家来,人牙子作为买卖双方的中间人,只干些撮合的勾当便可。 要说是哪家大户出来买下人的,那不可能,因为大户家里买奴才,会找可靠的牙行来买,那样手续齐全,比较不会惹麻烦。 而曹氏他们口中的“李家”,显然是个大户人家,今日也得见了,确实是个大户人家的管事婆子,他们到乡下买人,应该是买媳妇。 虽说是穿来的,骆毅也不很懂古代人口贩卖是怎么回事,但万能的网剧里演的明白啊。 可什么样的人家竟要买媳妇,还是买个小姑娘当媳妇,而不是找媒人下聘给适龄女子求娶? 骆毅脑海中冒出三个字:童养媳。 除了妾,只有童养媳是通过买卖成为别家媳妇的。 “靠!”骆毅心中骂了声。 今天是她穿越来的第五天,在她连家门都没出去过,都不知道村里啥样的时候; 在她还不知自己能不能、或者说如何能平安长大的时候; 在她还没想好今后的日子如何过、还有没有机会离开这里的时候,机会就来了——她被卖了! 正气愤着,就听堂屋的声音传出来,是那管事婆子的: “你若同意,那就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这是卖身契,已经写好了,你只需按个手印; 还有,那孩子得先让我见见,可别是病了或是破了相的,那样的我们可不要,我相看完了,再让孩子也按上手印,这钱就归你了。” “那是,那是!”吴喜贵的声音有些迫不及待,骆毅想象着他哈巴狗一样的表情。 吴喜贵又喊道:“她娘,你把三妮儿带来,贵人要看一眼!” 再是贱籍,也是富贵人家的贱籍,吴喜贵即使是农户,这声“贵人”叫的也是半丝委屈都没有,甚至奉承之意溢于言表。 骆毅一惊,赶紧溜走,刚转到前院,便听到曹氏的喊声,声音不大,鼻音很重。 三妮儿还没到,吴喜贵不好让沈婆子干坐着,也不好让人看出他即将得到二十两银子的喜悦,便没话找话说:“贵府老夫人可好?小公子可好?” “嗯。”沈婆子鼻子了哼了一声,算作回应,并不准备回答。 装什么呢,谁还看不出你那眼睛直往桌上的两锭十两银子上瞟? 要不是你家房外有我们李家的车夫和小厮守着,怕是都要上手抢了吧? 第二十六章 讨价(二) 之所以吴喜贵在上次接待过李家的老夫人和沈婆子、得知能把三妮儿卖到十两银子,他还能如此平静,是因为当时没有谈完话,李家老夫人就得了家里什么信儿,匆匆走了。 之后再无音信。 那时候因为曹氏一个劲儿说“再想想”,他没有当即答应下来,过后很是后悔。 当时没有应承,其实除了曹氏的原因,也有他自己的原因,因为李家老夫人说的是,她家孙子久病未愈,需要找一个八字合适的女孩嫁过来“冲喜”,而正好,通过打听,得知吴家的三妮儿八字合适。 啥是“冲喜”? 就是给别人家化解“邪气”的意思。 大励朝有个习俗,人们认为生病或是遭遇不幸的人或家庭,可能是因为阴气积聚、霉气四溢、邪气横行等造成的。 为了化解这种邪气,他们会在病人或病人家里举行一些喜庆的仪式和活动,比如结婚、迎娶等,以达到驱邪扶病的目的。 在村里,但凡家里还有地种,没谁家会卖孩子的,尤其是这种以“冲喜”为目的卖孩子,更是让人瞧不上。 哪怕是卖闺女到大户人家做妾室、作丫鬟,也比给人“冲喜”的名头好听,因为至少闺女还有好好活着的机会,混得好的,没准儿还能贴补娘家。 人人都知道,但凡需要“冲喜”,那必是药石无医之人,把自家闺女送去,就等于是卖出去给别人守寡的。 只要婆家不放人,这闺女便得一辈子耗在婆家,人家能白养个吃闲饭的吗? 当然不能,闺女就得给人家当牛做马,弄不好,婆家反而嫌你没给冲喜成功,倒是克死自家儿子,就给二次转手,卖到窑子里去。 虽说都是卖闺女,也分卖得名声好不好,卖给别人家“冲喜”,与卖给窑子,是一个名声等级,都令人不耻。 所以当时就是基于这个考虑,吴喜贵才没有马上答应。 可现在价格提到二十两,那就“时不我待”了啊。 …… 骆毅看到曹氏,并没有理她,而是径直跑进堂屋,也没有理吴喜贵,对沈婆子说:“我有话同你单说!” 吴喜贵看到三妮儿时展现的慈父笑容就僵在面上。 骆毅拽着沈婆子来到自己房间,几个妮儿都不在,吃过早饭就去地里了。 骆毅对跟来的曹氏和吴喜贵说:“你们要还想得那二十两银子,就离得远远的,否则,我弄死我自己,让你们人财两空!” 这话,别说沈婆子听得一愣,就是吴喜贵和曹氏也懵在当场。 三妮儿那“瓤子”要干什么? 骆毅指指屋子里,除了床板,和上面的一床破棉被,还有地上一个破板凳,再就没有其它东西,是真正的家徒四壁。 她们姐妹四个,晚上睡觉要把衣裳脱下来当枕头,四人合盖一床破被子。 没有桌子,没有脸盆架,什么都没有。 知道的这是四个姑娘的睡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刚搬空的杂物间。 骆毅没有关门,就那么敞着,能看到曹氏和吴喜贵站在门外,骆毅喊他们站远些,站到院门处去,还得让她看到。 搞得沈婆子有些紧张——这是要绑架我吗? 可再低头看看七岁的小丫头,就这小胳膊小腿儿……沈婆子又放下心来。 曹氏两口子足够远,听不到屋里的谈话,骆毅总算开了口:“这位大娘,您来我家是要买我吗? 买我去哪儿,做什么?你要告诉我,不然我不会配合,就算你和我爹绑了我去,我也有办法让你们只得一具死尸。” 骆毅确实不喜欢吴家,也想离开这个破地方,可是现在她只有七岁,就算想做些什么也无从做起。 更别说她什么都不会。 十八年的现代生活所积累的知识,在这里没什么用。 可就这样把她卖掉,她也不甘心。 因为至少在眼前看来,寄生在吴家,至少能过和大妮儿、二妮儿一样的生活,虽然没什么好前程,但好歹能待上几年,让自己长大些。 可若是自己被卖到别人家,未来根本看不见,看不见才是最让人恐惧的,不是吗? 所以她得问个明白,至少能有做打算的余地。 沈婆子看着骆毅,从这个小姑娘的眼中看出倔强和坚持,这性格……沈婆子心了动了动:像年轻时的自己啊。 沈婆子还记得自己被卖时对前途的恐惧,不由心底生出一丝怜悯,道:“小丫头,你问,我便告诉你,人活一世,总得明明白白; 我是府城李家老夫人身边的婆子,我姓沈,你叫我沈婆子便是; 上次我随我们老夫人来过,你可还记得? 我们来,是为了给我家小公子寻一门亲事冲喜,你的八字正好匹配; 我家小公子是老夫人嫡亲小孙子,今年十岁,老夫人最是疼爱,可他自幼身体便不大好,如今大些,病愈发重了; 上次我们来,你父母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正好我家小厮来报说小少爷吵着要祖母,便急急忙忙回去了; 这次来,也是问问你家情况,要是同意,你就跟我走,不同意便作罢。” 果真是童养媳。 “不同意便作罢?”骆毅重复这个词:“这不是你心里话,让我猜猜看…… 上次你家小主子要见祖母,大抵不过两个原因,病情见好,和病情加重; 应该是前者,因为你们很长时间没有再来,说明你家小主子病情好转给了你们希望,就不必再找人冲喜; 可现在你又来了,说明你家小主子病情加重,你们重新起了冲喜的心思,我猜的对吗?” “这……”沈婆子不知作何回答,因为眼前这个头发稀疏枯黄、满脸瘦得就剩一双突起的大眼睛的女娃娃,说对了。 骆毅自顾说道:“堂屋桌上摆了两锭银子,你这么早就把钱拿出来,说明你是急着要人的; 也就是说,你家小主子的病情很重,刻不容缓,你所谓的‘不同意便作罢’只是拿捏我爹的说辞而已。” 第二十七章 不还价 “不……”沈婆子急着辩解,却被骆毅用摆手的动作打断:“你不必反对,听我说完; 我并不是要戳穿你什么,也不是不跟你走,你也看到了,我只是个小孩子,做不了爹娘的主; 我说这些,就一个意思:那二十两,是你家跟我爹的交易;你再给我三十两,是你家跟我的交易; 而我的代价是:踏入你家后,不再与我吴家有任何牵扯,我爹娘要是找去你家要好处,你们完全可以拒绝。” 堂屋桌子上两块银色的金属板板,骆毅刚才进门时看到了,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银锭,虽然不确定,但之前听沈婆子与吴喜贵的交谈,也推断个八九不离十。 现在,她要从沈婆子这里索要三个银色的金属板板。 “呵呵,”沈婆子不以为然轻笑一声:“这也算代价?你以为把你买去,你们家还能随便来我李家叨扰?孩子,你还是小啊!” 骆毅低下头,下唇微微收紧。 即便是十八岁、已经成年的灵魂,她好像也对付不了随便一个成年人。 骆毅虽然不喜欢吴家,但既然吴喜贵已经做主把她卖了,这个决定是她更改不了的,除非真拿自己的小命要挟; 可即便留在吴家,虽然能看到未来几年的生活,却也看不到更远,而她现在已经让吴家疑心和反感了,未必还能有平静日子过。 而被卖去李家,面临什么样的未来虽无法设想,但至少李家有钱,她想要一些过来,给曾经维护过她的几个妮儿留下。 别看大妮儿和二妮儿为了自己可以狠揍吴永福,却并不会下死手,平时也是尽量让着这个家里的独苗。 她们到底是一家人。 可这样,也注定她们会被爹娘兄弟继续压榨下去,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好歹“姐妹”一场,就当是个回报,因为被卖掉,不见得还有机会回来报答她们的好。 几个丫头太苦了,她也没想多要,就三十两,三个妮儿每人十两,将来自己手里有钱,好歹能过得从容些。 骆毅抬起头,直视沈婆子:“你答应给我三十两,我跟你走,保证你领回去的是个听话的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若不答应,我爹虽然把我卖了,我也得跟你走,但我保证,我会让你领走时是活人,到家时是死人,我都不用咬舌,便能自尽!” 这个威胁比较有用。 领走时是活人,到家时是死人,那就是说意外出现在沈婆子接手以后,沈婆子不但完成不了这趟差事,还要摊上人命官司。 而人在极端情绪下会做出什么事,谁也想象不到。 眼前的小姑娘,瘦的只剩一双大眼睛,可里面却充满自信和坚定,让沈婆子犹豫起来,不由问道:“你要银子作甚?” 骆毅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我家什么样你也看到了,我爹娘对女娃的态度,想必你也了解; 我要银子不是给我自己,想给我的姐姐妹妹留个念想,万一哪天家里养不下她们,她们也有个能活下去的本钱; 不过,也是那句话: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沈婆子闭了闭眼,她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如果那时候她也有眼前这个小丫头的魄力,也能如此这般争取利益,或许,她的姐姐和妹妹不至于被迫嫁给别人做妾,最后让正妻给“去母留子”。 女孩子真的很难活下去,即便到今天,沈婆子也是如此认为。 别看她已经做到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婆子,地位比家里任何一个后宅婢女都高,她仍是这般想法。 三十两银子,不多,她手里就有。 出来办事,老夫人给的钱都多,这次给了她五十两。 也就是说,如果吴家不愿意放人,她可以把价格提高到五十两,但是再高就不行了。 可如果只花十两或是二十两,那剩下的钱都是她的,老夫人从来都不会要回多余的钱,就算是给她办事的打赏。 那么此行能赚多少,全凭她自己把控。 家里小公子情势危急,所以她想也不想直接开价二十两,因为她有足够的把握吴家会同意,那么她还有三十两的赚头。 可现在,她不想要这个赚头了,不是因为对方的威胁,事实上,她并不相信如果把小丫头五花大绑再堵上嘴,她能有什么机会、什么办法自尽。 她只是感慨于小丫头的想法,这是她当年想不到也不敢想的。 算了,三十两便三十两,于沈婆子来说,三十两银子不算大钱,就便宜这小丫头吧。 “成交!”沈婆子说,不打半点磕绊。 随即大声说:“把门关上吧,脱了衣服,我查看查看你的身子!” 骆毅听到“成交”二字,心里刚要高兴,又听说要体检,不由得疑惑望着沈婆子。 查看啥身子?七岁的娃娃,你想看啥? 沈婆子却压低了声音道:“你把你爹娘赶得远远的,不就是不想他们知道我们的谈话?那我要给你银子,你不用避着他们些?” 好体贴! 骆毅抿嘴轻笑:“谢谢大娘了。” 门关上,沈婆子从随身带的小包袱里掏出三锭银子给放到床板上:“每锭十两,你能不能护得住,我可就不管了。” 骆毅便道:“大娘,你让我爹娘把我两个姐姐和小妹都叫回来吧,我给了她们再跟你走,行吗?” 沈婆子看看日头,嗯,时辰还早着,不急,再说了,既然做了次好人,那就做到底吧,不然,这孩子进了李家后,怕是…… 算了,就当满足孩子的遗愿。 “好。”沈婆子点头。 在卖身契上按过手印后,沈婆子用雇佣的借口把几个妮儿招过来,她对吴喜贵夫妇说:“把你们家的闺女都唤来我看看,要是行,我再带一个走; 给三丫头当个伴儿,等三丫头习惯了李府的生活再给送回来,按二等丫鬟给工钱。” 这种好事儿哪儿找去,不用签卖身契,只过去陪伴三妮儿一段日子就能回来,还有钱拿,吴喜贵立即就去把几个丫头都带了回来。 既然是做戏,沈婆子便演到底:“嗯,两个大的太大,小的这个又太小,我们府上规矩大,算了吧。” 然后便说让吴喜贵一家人与三妮儿告个别,就要带人走了。 几个妮儿都听傻了。 上次李家来人的时候,她们根本就没被获准进堂屋,只让在院子里站了站,根本不知道爹娘口中的贵人是来做啥的。 这一次懵懵懂懂回来见贵人,倒是让进堂屋了,可三妮儿就在她们眼皮跟前被卖了! “爹,干嘛把三妮儿卖了?”大妮儿直接嚷嚷起来。 “闭嘴!”看着大拇指上残留的红印子,吴喜贵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因此没好气地喝道:“三妮儿,去跟你娘和你爷奶告个别,赶紧走吧!” “爹!”大妮儿喊。 “爹!”二妮儿也喊。 “爹……”四妮儿怯怯的刚发出声音,就被骆毅捂住嘴,然后招呼大妮儿和二妮儿:“咱们姐儿四个告个别吧,咱回屋!” 丝毫没有理会在一边怎么抹也抹不干眼泪的曹氏。 骆毅想:哭给谁看呢?假模假式的! 反正,她对曹氏没感情,对这家子成年人都没感情。 第二十八章 告别 姐妹几个被骆毅拽着回了屋,骆毅把门关上,四妮儿已经眼泪汪汪了:“三姐,你是要像翠萍姐那样去给别人做下人吗?听说给人当下人,总是挨打受气,还不给饭吃……” 翠萍姐可能是村里的哪位姑娘,骆毅不知道,现在也没工夫了解这些,趁着还没人过来她们屋,她得赶紧办正事。 骆毅迅速把三个银锭分到三个妮儿手中:“你们自己留着,不许给爹娘,万一哪天她们也卖了你们,或是给你们嫁到不好的人家,你们自己要有救命钱,听见没有?!” 骆毅语声低、语速快、语气又严厉,三个妮儿登时愣住,二妮儿反应快,愣了一下便回过味儿,“哇”地一声就大哭出来: “三妮儿呀……三妮儿呀……不行,我这就去求爹娘,我给他们下跪,不让他们卖了你!” 二妮儿的哭声让大妮儿也反应过来,她拔腿就走:“我也去!” 骆毅死死揪着她俩,而胆小的四妮儿死死揪着骆毅的衣摆:“三姐,我也去求爹,三姐不要走……哇哇哇……” 虽说她们这个反应对,哭吵声能掩盖住骆毅交代她们把银子藏起来的话,可现在的关键是赶紧藏银子啊! 万一曹氏她们过来推门呢?不得败露了? 骆毅用尽全力揪着大妮儿和二妮儿的胳膊,指甲都快抠进她们胳膊肉了,也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带着哭腔喊:“我没劲儿了!” 这是真话。 每天两顿饭,还都吃不饱,晚饭她还要装着头晕吃不下,把分给自己的烫鸡蛋分给三个妮儿,她真是饿得发虚。 好在这一嗓子,算是勉强止住大妮儿和二妮儿往外走的冲势,她俩扶住骆毅,却是嚎啕出声。 哭就哭吧,骆毅刚才力气使猛了,眼前都有些发黑,不得不附在她们耳边说:“这事儿改不了,手印儿都按了,爹也收了人家银子; 现在这三十两,是我跟那婆子私下要来的,你们几个好好收着,千万不要给爹娘,记住没有?” 二妮儿为了听清楚骆毅的话,不得不停了哭声,可听完,那眼泪就像决了堤:“三妮儿!” 骆毅继续说道:“大姐憨直,小妹胆小,二姐,你最聪明,要帮她们管好钱,千万千万不要给爹娘,切记! 爹娘再亲,也敌不过贫苦,你们有银子傍身,以后许能少受些罪; 不要担心我,李家有钱,我去了也是吃香喝辣,若有机会,我还能回来看你们,没准儿还能带新衣裳给你们穿,带点心给你们吃!” 这就纯属安慰了,因为骆毅与沈婆子要三十两银子,就是把自己“买断”了。 门外传来踟蹰的脚步声,是曹氏。 骆毅迅速抢过三个银锭塞进床板与墙壁之间的缝隙,再把被子给盖上,用眼神狠狠瞪着几个妮儿:“切记!” 这屋子除了床板就是墙,真没什么可藏东西的地方,暂且放在这里,回头让她们自己找地方收着吧。 三个女孩子看着骆毅临走还这么为她们谋划,更是哭个不停。 骆毅该说的话说完了,该藏的银子也藏好了,便坐在床板上缓缓劲儿:“昨儿我做梦,有白胡子老神仙对我说,吴瑕、吴优、吴迪她们在哪儿啊? 我就问,你说的都是谁啊? 老神仙说,是你两个姐姐和你妹妹啊,还写给我看,我刚记下来,老神仙就不见了,把我急的…… 大妮儿、二妮儿、四妮儿,原来你们的名字是吴瑕、吴优、吴迪呢!真好听! 小妹,你叫吴迪哦,以后可不能胆小了! 好了,不要再哭了,姐妹一场,你们高高兴兴的送我走,好让我不惦记你们。” 这算是骆毅留给她们的礼物吧,女孩子也是人,配有名字。 骆毅用凳子腿儿在地面上划出她们的名字:“你们可要记住哦!”大妮儿哭得嗷嗷的,一把抱住骆毅,紧紧搂着,好像一松手骆毅就会消失一样。 悲伤溢满几个女孩子的心,谁也想不起问问,三妮儿叫什么名。 骆毅被大妮儿吵得听不见门外动静,却又不见曹氏进来,估计她恐怕是在门口徘徊呢。 骆毅不想听曹氏说话,她能说什么? 说娘实在舍不得你?说娘舍不得你也得让你走?说娘对不起你,你就在那边好好过吧,好歹李家富裕,你能吃饱饭? 切!骆毅在心中嗤笑。 “好了,大姐、二姐,小妹,我得走了,不好让人久等,我们相互抱一抱,就算告别。”骆毅说道,缓了一会儿,她现在眼前不发黑了。 骆毅用胳膊环着三个妮儿,胳膊不长,尽量环着,三个妮儿也紧紧圈着她,泪水蹭了骆毅一身。 姐妹四人抱在一团,骆毅也落泪。 短短不足五天的时间,这几个女孩子,没少为她操心,甚至为帮她争口吃食不惜挨揍,骆毅真的对她们有了感情。 抱了一会儿,骆毅轻轻推开她们,打开了房门。 曹氏站在门外正在抹泪,看到骆毅出来,向前走了一步,又站住了,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她刚才心中酝酿的话语,在看到骆毅平静的眼神时,一句也说不出来,便只是哭。 骆毅没理她,从她旁边绕过,往堂屋走去。 “三妮儿,我……”曹氏说。 “你们好好过。”骆毅头也不回,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站在堂屋门口喊沈婆子:“大娘,我们走吧。” “三妮儿啊,你去了要听话,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要勤快些……”吴老头和吴老太太在旁边絮叨,面上全是对沈婆子的讨好。 吴喜贵也摆出爹样儿:“你爷你奶说的话记住没有?出个声啊?没规矩!” 沈婆子有些看不下眼。 这些人,和当年她自己的家人没两样。 沈婆子牵着三妮儿的手出了吴家院门,骆毅头也不回上了沈婆子带来的马车。 马车边围满了村里的人,他们不敢靠太近,又想知道这是谁家的马车,为啥会停在这里。 熊爷爷看着三妮儿迅速上了车,都来不及上前与她打招呼,只好走到送出门外的吴喜贵那里打听。 “走!”沈婆子吩咐道,她知道三妮儿不想再见到家里人。 人们询问和议论的声音很快被甩在后方。 吱呦吱呦,坑坑洼洼的路,让车轴发出声响。 骆毅轻轻掀开窗帘一角向外看去。 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看清这个村落,以及离她越来越远那些村人。 上一次,她被人用门板抬回来时,是半晕半醒的状态,什么也没顾得上看,而这五天又圈在家中养伤,都没出去过,连村里啥样儿都不知道。 今天补上吧。 青山绿水,其实挺美。 有村人在地里干活,太远,看不清,就算看清也不认识。 看完就可以忘了,反正她都被卖了,记这个地方也没啥用,骆毅闭上眼睛休息。 “不多看一眼了?”沈婆子问。 “不了,没什么可留恋的。”骆毅闭着眼回道,这是真心话。 第二十九章 咽气?! 尽管沈婆子一路催着快走,也得用两天时间才能到府城的李家。 中途打尖和住宿,骆毅也没心思看景儿。 虽说越往府城走,路上所见便越繁华热闹,可就这景儿,还不如看看网剧里的古代街景了,至少地上没有屎尿。 她现在只有七岁的年龄,干什么都身不由己,此次前去李家,虽说是在府城里面,不是她原先那偏远小村可比,但去了会怎么样,她想象不出。 越是想象不出,就越得多做假设。 比如,那个病秧子小少爷是什么病?传不传染?别没等他病死,倒是把自己传染上没了命。 再比如,童养媳应该做些什么?就是给那少爷当丫鬟吗?反正她这么小,那少爷也不大,又是病秧子,也干不出点儿什么吧? 童养媳会不会有工钱?能给多少?她每月能不能攒下点儿? 好歹等大几岁后,她能有钱跑路吧? 也不知跑出去后会不会被当做逃奴通缉?这个大励朝有没有逃奴这一说呢? 骆毅发现,随着离府城越近,她的思想就越活跃;思想越活跃,精神就越紧张。 直到马车停下,沈婆子伸手扶她下车的一瞬间,她感觉心跳得几乎要窒息。 “下来吧,到了。”沈婆子说。 骆毅的小手冰冰凉,沈婆子感觉到了,扶她下来就没有松手,权当给她捂暖,这是沈婆子能对她做的最大关心了。 沈婆子温暖而干燥的手,稍稍让骆毅定了定神,前路漫漫,随遇而安,车到山前总有路嘛。 角门已经打开,沈婆子吩咐开门的小厮:“快去给老夫人禀一声,就说……”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喧闹声,其中离角门最近的一句最惊心:“快!老夫人晕倒了,快去请大夫!” 沈婆子手一紧,忘了手里还抓着骆毅的小手,就小跑着往里奔,骆毅差点被门槛绊倒,跌跌撞撞勉强平衡住身体跟着一起跑。 有小厮急匆匆跑来,这是要去请大夫的,被沈婆子一把揪住:“府里出了什么事?老夫人怎会晕倒?” 那小厮一看是沈婆子,赶紧停下脚,急急回道:“小少爷咽气,老夫人受不了刺激,晕倒了!” “你再说一遍!”沈婆子的身形有些站不稳。 小厮:“小少爷咽气,老夫人受不了刺激,晕倒了!” 沈婆子脸色瞬间发白:“小少爷……咽气?” 沈婆子脚下也踉跄起来,却是不耽误半丝功夫,依旧拽着骆毅往里面跑去。 富贵人家,大门大宅,随着往里跑,骆毅便听到越来越大的哭声,有哭小少爷的,有呼唤老夫人的。 骆毅脑子懵懵的——死了?那我还用“冲喜”吗? 骆毅发懵,沈婆子却是清明,别看她因心绪干扰步伐有些错乱,但口中下的一道道指令却有条不紊—— “慌什么!月桂,用你的簪子点按老夫人的人中穴! 丹桂,打开窗户通风! 金桂,给老夫人盖上薄被! 银桂,把屋子里多余人的都清走,你亲自去小少爷那边守着,等大夫来! 福来,福来!你传话下去,大夫到之前,谁也不许说对小少爷不利的话!” 这几个桂,估计是老夫人房中的大丫鬟,随着沈婆子边接近老夫人房间、边发出的指令,她们应承的声音也纷纷传来。 骆毅的手依旧被沈婆子攥着,都被攥疼了也不敢出声。 她感受到沈婆子的紧张,从沈婆子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来,能看到的只有四个字——指挥若定。 “啊!”骆毅轻叫了一声,她只顾看沈婆子了,没留神脚下有台阶,踏空了一级。 沈婆子这才回过神,看了眼骆毅,又一次发出指令,却不是给骆毅的:“青杏、黄杏,你们两个带着小少奶奶去洗漱,再给她弄些吃的,伺候好喽!” 最后四个字“伺候好喽”咬得很重,骆毅总觉意味深长——是怕我跑了吗? 两个与大妮儿年纪相仿的姑娘小跑着过来,给沈婆子行了礼,又朝骆毅也行了礼,说声:“小少奶奶请随奴婢来。”就把骆毅牵走了。 沈婆子肃重着脸进了老夫人的屋,骆毅也不敢喊她。 也来不及喊,两个杏儿姑娘虽然对她看似尊重,却走路极快,她被她们拽着就差小跑了。 骆毅被带到一间她认为不小、实际上在李家算是很小的一间客房里,桌上有点心,有茶。 骆毅要水洗手,因为她想吃点心。 两天的赶路,沈婆子没有饿着她,但也没让吃肉;虽然一日三餐、不是吴家那种两餐或一餐,且每顿饭管饱,却全是素食。 沈婆子的解释是:“看你面黄肌瘦,便知你从未吃过饱饭,肠胃自然弱得很,需要先按时吃饭,吃些易于消化的食物,待肠胃适应了,再慢慢增加肉食。” 虽然骆毅客观上认为她说得有理,但主观上依然认定,是因为多要了她三十两银子的缘故。 眼下她饿了,桌子上有吃的,总得垫垫肚子。 青杏和黄杏却在忙乎着给她往浴桶里倒热水,说让她洗完澡再吃。 那不得低血糖嘛! 骆毅没管那些,不洗手就不洗手,她抓起点心就吃。 不管眼下什么境况,反正她也跑不了,那就先填饱肚子,以应对之后的未知。 两个杏儿姑娘眼里闪过对乡下人无礼、无知、和穷酸的鄙视,却也没说什么。 因为到目前为止,眼前这个瘦巴巴的小姑娘,算是她们的“主子”,临时的。 骆毅一手点心一手茶水,从进门吃到泡进浴桶里,直到两个丫鬟说要给搓胳膊才停下来。 “小少奶奶留些肚子,等洗漱完了,还有晚饭要吃呢,别到时候吃不下。”黄杏儿“好心”提醒。 这都什么时候了,府里上下都乱做一团了,这个乡下丫头还有心思吃? 骆毅明明白白看出两个杏儿姑娘心中所想,只微微笑了下,没有接话。 哼哼,等下还能不能吃得上饭都不好说呢! 死一个,晕一个,谁还能待在房里消停吃饭?想得美吧! 第三十章“慈和的”老夫人(一) 老夫人院里,老夫人已经醒过来了,人中上红红的一个点子,那是月桂头上的发簪给扎的。 “小少爷怎么样了?”老夫人惶急问道。 “您别起来,别起来,”沈婆子扶着老夫人重新躺下:“大夫已经来了,只是……” 沈婆子顿了顿,还是把话说下去:“这些年……咱们不也是心里多少有些准备的吗?” 老夫人闭了闭眼,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进花白的鬓发中:“唉……就这个没爹没娘的小孙子,却是最可人疼、也陪伴我最久的,那些个啊,捆一块儿也不抵这一个。” 老夫人嫡亲的儿子四个,孙子也不少,却个个都不在身边,随着他们爹娘在京都或是其他州府做官。 最得老夫人喜欢的小儿子最有生意头脑,经商,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却在一次过年返家途中被水匪打劫,与小儿媳双双殒命。 亲随拼死杀出重围,把刚满周岁的小孙子带了回来,好歹算给四房留了后。 可小孙孙两岁时发现有先天性的喘鸣症*,与小儿子一样,且比小儿子严重得多,孩子长到十岁,却经历了几十次的生死危机。 “老夫人,张大夫过来了。”门外银杏通报。 张大夫亲自提着药箱进来,他的药僮留在小少爷的院里帮忙做最后的清理。 “老夫人,这一次,小少爷没能挺过去啊。”张大夫沉痛地说道。 他是府城治疗喘鸣症最好的大夫,这些年几乎大半精力都投入在对李府小少爷的治疗上,当然,他的大半收入也是源自于此。 小少爷到底没熬过去,于李府、于他,都是重大损失,所以张大夫的面色与老夫人一样沉痛:“小少爷在老夫到之前,应该就走了一会儿了,应是睡着时走的,不算太痛苦。” 这只是句安慰的话。 事实上,喘鸣症患者死前没有不痛苦的,除非不是因为病发而死。 老夫人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摆了摆手,沈婆子便送大夫出去了。 老夫人默默留了一会儿泪,四个一等桂花丫鬟谁也不敢出声相劝。 老夫人的脾气很怪,她悲伤也好、生气也好,都不会与人交谈,只自己慢慢消化情绪。 沈婆子送了人回来,也默默站在床边上,静候吩咐。 良久,老夫人睁开眼,看向沈婆子,才意识到:“你回来了啊。” 沈婆子马上跪下:“老夫人,奴婢回来晚了,若是能早些……” 老夫人摆了摆手,说道:“你起来,这不怨你,按说,你最快应该明日才回,我知道你尽力了。” 沈婆子这才敢站起来。 老夫人问:“那孩子,可带回来了?” 沈婆子:“是,在客房那边洗漱呢,一会儿带过来给您见见?还是明日再说?” 已是晚饭时分,不早了,按沈婆子的想法,老夫人现在身体状况也不大好,应是明日才会见骆毅。 “现在带来吧。”老夫人缓缓坐起身,沈婆子赶紧上前扶着。 骆毅见到了这个宅院最高级别的主子,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头发半白,面容慈和,两颊因脂肪的流失而微垂,使得嘴角也跟着弧度向下。 “好孩子,你叫吴三妮儿,对吗?”老夫人问道,声音也慈和。 骆毅点头应道:“是。” 老夫人:“可吃了饭?” 骆毅:“还没。” 老夫人:“那不急,马上就开饭,你陪祖母一起吃。” 骆毅:“哦。” 沈婆子捅咕骆毅:“还不跪下拜谢老夫人,老夫人这是认了你这个孙媳妇!” 骆毅现在专心扮演好一个七岁的孩子,听命跪下,然后怯怯地说道:“……谢谢老夫人、谢谢祖母。” “好孩子,起来说话,到祖母身边来。”老夫人说道,同时示意沈婆子取来一个匣子。 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对儿金镯,圈口很小,一看便知是给小孩儿带的:“来,祖母给带上,这是祖母给你的见面礼。” 骆毅认真感受金手镯给手腕带来的重量,心中有些窃喜:“光面蒜头镯子,实心的,一个能有半两重,能换不少银钱,得攒着,以后当路费。” 骆毅现在被洗的干干净净,穿着绸缎的月白色新衣裙,裙摆和袖口都有精美的云纹刺绣,鞋子也是月白色,有淡黄色的丝线绣的金桂。 这一身精致虽精致,但是素净得很,骆毅想,许是为了给小少爷服孝吧。 浑身的亮点就是手上那对儿金镯子,却因手腕太细弱显得晃晃荡荡的。 好像老夫人看着也觉得素,便又从匣子里选出一对儿小小的发钗,却在骆毅脑袋上打量半天也没处可插。 骆毅头发枯黄稀疏又多是碎发,全拢在一处也没有一根手指粗,青杏和黄杏费了半天心思也没设计出合适的发型,只好给她剪出些齐刘海,遮住略显宽而且凸的脑门。 只有七岁,垂髫小儿,发质发量长度都不够,又是刚洗完头发,还湿着,两个杏儿姑娘只好让她就这么散着头发去见老夫人。 老夫人看她的头发也犯愁,让沈婆子给编了两根麻花辫,好把那些碎发都收进去,再把辫稍挽过来藏进发根处,然后挑了两根带珠花的鹅黄色发带绑起来,倒也利索。 “照照镜子,看喜不喜欢?”老夫人像任何一家慈祥的老太太,建议道。 丹桂把铜镜举在骆毅面前,骆毅就暗自抽了口凉气。 真丑! 从穿来后她就没照过镜子,连脸都没洗过! 乡下人也不咋洗脸,最多用清水抹抹眼屎,仅凭偶尔在水盆中看到的倒影,骆毅都不清楚自己究竟长什么样! 这下可看清楚了,原身果真是饿大的——除了眼睛,哪儿都是小小的:脸小小的,两颊只有凹陷,没有一丝婴儿肥的迹象,看着都不如四妮儿。 下巴也是小而且尖;耳朵,单薄的很,耳垂颜色苍白。 鼻子也窄窄的、小小的,好像根本支撑不住多吸一丝空气的力量。 脖子细长,喉骨都看得明显,不知道的还以为女孩也能长喉结。 如此面容,凸显一双大眼睛,真的是凸显,眼珠子都像要凸出来一样,如同悲伤蛙。 只是,空长了一双悲伤蛙的眼睛,却没有人家敦实的体型,活像电影里的外星人,不,比外星人强点儿,因为好歹有头发。 或许看到个丑八怪能把人吓一跳,可若得知那丑八怪竟然是自己,怕是吓得跳也跳不动了吧? *注:喘鸣症:哮喘病。 第三十一章 “慈和的”老夫人(二) 骆毅在老夫人这里吃了顿饱饭。 老夫人亲自给骆毅布菜,看络绎饭碗要见底,还嘱咐给多添一碗,都没让沈婆子代劳,沈婆子看骆毅的眼神便暗了暗,心中轻轻喟叹一声。 有之前的点心打底,骆毅的肠胃没什么不适,看来少食多餐还是有好处的,只是桌上的肉菜骆毅没敢多吃,因为家里死了人,老夫人面前只摆了素菜。 而对骆毅的穷酸气暗自鄙视半天的青杏和黄杏、连同府里所有下人,都没有吃晚饭的机会。 因为除了领罚的,其余人都要忙着操持布置灵堂、满院挂白等各项白事事宜。 领罚是因为:小少爷被大夫断定“梦中亡故多时,无力回天”,老夫人下令所有伺候小少爷的下人领罚五十板子,还要“狠狠地打”。 这番命令是在她与骆毅一起用晚饭时下的。 下令时语气依旧慈和,面上表情也慈和。 骆毅打了个哆嗦——五十板子,还要狠狠打,这是要把人活活打死吗? 偷看了一眼老夫人,骆毅认为她这是迁怒。 老夫人却对骆毅说道:“没事,你吃你的,要吃饱,祖母这里不会饿着你; 至于他们,该罚; 孩子,你知道喘鸣症是什么样的病么?那是随时会窒息的病,随时就喘不上气,你可知那种感受? 大夫说,小少爷睡梦中就走了,那是连梦里都窒息啊……竟没人通报、没人请大夫; 那么多人,没一个发现小少爷出了异状,这还是在白天,若是夜里……可知平日她们有多不尽职!” 这么一说,骆毅也觉得那些人该打,拿钱不办事,活该。 只是,狠狠打,恐怕不用五十板子,会打的只需一下,打到关键地方,怕是就得断了脊柱吧?那不就瘫了? 边看着骆毅吃饭,老夫人边缓缓说道:“我李家娶你来,本是为了冲喜,只是我孙儿福薄,没能坚持等到你; 既然你已进门,那就是我李家的人,接下来你要为我孙儿守灵三日,你可明白?” 明白?好吧,明白。 骆毅明白自己被买来是当童养媳的,算是那小少爷的媳妇,丈夫死后停灵,妻子自然要守灵,于是点头:“明白。” 老夫人:“你这孩子身子骨这么单薄,怕是要辛苦你了,但也无法,这是你的命,也是我孙儿的命。” 呸!骆毅垂下眼皮,在心中啐了一口——什么命不命的,就是你出钱我出力呗,谁让我被卖到这儿了呢! 老夫人:“你多吃些,今晚就要开始守灵,我真怕你这小身子骨挺不住,可怜见儿的! 一会儿回去,青杏她们会教你守灵的规矩,晚上会辛苦些,你要守住燃香不断、烛火不灭,白天你就多休息,养足精神; 回头我会让人给你送去补品,你不要嫌不好喝,别让身体垮了才是,辛苦也就只辛苦三日,坚持坚持,祖母必不会亏待你。” 老夫人每句话都说的缓慢而慈和,骆毅想,她是现代人的灵魂,不就是熬夜嘛,没啥难度,就当是通宵复习功课了。 整顿饭,骆毅并没有听到有人被打板子的声音,再大的院子,被狠狠打板子也该传出些哭嚎吧?可并没有。 所以骆毅以为那些下人只是被打了手板子。 这么想来,再加上老夫人慈和的面容,骆毅便觉得这老太太还行,是个好接触的老人。 骆毅还是想得简单了。 待吃完饭——应该说是老夫人陪着她吃完饭,因为老夫人只象征性吃了两口粥便没有再动筷——骆毅被带离老夫人院子时,听到二等丫鬟银杏正在向一等丫鬟丹桂报告: “小少爷那边伺候的十八人,就两个没死,却也只剩半口气吊着,要回禀老夫人一声吗?” 丹桂回道:“不用回,拉去乱葬岗就是了,老夫人不会允许这样不尽职的奴才陪葬!” “那……还有两个没死的也要拉去?”银杏问道,执行命令之前,首先得搞清命令内容。 丹桂:“对,都拉去!咱家只有买人的,没有卖人一说,剩半口气就让他们去乱葬岗咽了便是!” 骆毅本来因为吃的饱足而感到浑身温暖,听了这话登时又觉寒意彻骨——老夫人慈和的外表下,竟如此无视人命! 骆毅脸色发白,青杏看到了,十分看不上,撇撇嘴道:“老夫人仁慈,只罚了他们几下板子,都没报官说他们害死小少爷,没让他们家人受牵连,还想怎样?一群没用的奴才!” 骆毅认真看了看青杏,又看了看黄杏,想知道她们是否清楚她们自己也是奴才。 不过别人爱怎样就怎样,自己这个所谓的“小少奶奶”可是正宗的奴才,为啥?因为卖身契被老夫人掌握着呗。 所以甭管骆毅心中有多吐槽,半个时辰后,她也得乖乖去灵堂跪着。 大家族一般守灵七日,哪怕是在炎夏,也会用大量冰块镇着棺材,坚持守完头七,除了表达对逝者的重视,更是向外人展现家族实力。 听两个丫鬟说,大励朝夏天的冰块贵如黄金呢。 好在她们说小少爷是夭折,不用守七日,只需三日便可,骆毅咬咬牙,觉得大不了这几天白天多吃多睡,怎么也能挺得住。 后脑勺的伤口,被沈婆子给梳的麻花辫扯得生疼,时间短时没觉得什么,可这会儿就有些受不了,伸手一摸,渗血了都。 “这帮黑心的!”骆毅在心中暗骂:“给我洗头发、梳头发的时候,你们不可能没看到,却谁也不言语,只管把我打扮齐整了让老夫人验收,真是从上到下的不顾他人死活!” “把我辫子都解开吧,给小少爷守灵,打扮成这样不合适。”骆毅吩咐道。 丫鬟给她拆辫子的时候,她把手镯也摘了下来,然后……套在脚腕上:“我是未亡人,不能打扮得太招摇!” 把青杏和黄杏两个气得直磨牙:她们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这小丫头手上多了对明晃晃的镯子,金的! 两人都合计好了,反正一般得了赏赐,总是要收藏好以示对主子的尊重,不戴在手上谁也不会说什么,她俩找机会给吓唬过来,一人一个分了,金镯子呢,她们也好发笔小财! 可是,这死丫头竟然套在脚上,明摆着不离身,不打算让她们占便宜! “小少奶奶可不是未亡人!”青杏咬牙切齿说道。 “不是说我是小少爷的媳妇?小少爷没了,我不是未亡人是什么?”骆毅边调整镯子与袜子的位置边问。 “你根本就是……” “青杏!” 不等青杏说出“亡人”二字,话就被黄杏打断:“小少奶奶可别一口一个未亡人的说,让老夫人听见,会伤心。” “哦。”骆毅随便答应一声。 她可不这么认为,那老太太,心狠着呢!十八条命哪! 第三十二章 守灵 尽管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守灵还是把骆毅累得要命。 累不是因为干活,而是因为无聊和脚腕痛。 光是跪着,又是晚上,啥也干不了。 骆毅几乎是盼着有风吹进来,她好跳起来护着那些代表长明灯的烛火;盼着那三炷香快些烧到尾,她好站起来给续上新的。 这些事情,都能让她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 真是想活动活动啊,她现在都后悔在脚腕上戴镯子了。 直直跪着,脚腕不疼,但是膝盖受不了;跪坐着,就会窝着脚腕,而那里还有镯子硌着。 可又不能摘下来,因为没地方藏,那可是实心金镯子,值不少钱,以后要当路费的,丢了咋办? 青杏、黄杏两个丫鬟觊觎的眼神她又不是没看见。 最郁闷的是,整个灵堂虽然不大,却也不算很小,就她一个人跪在中央、棺匣子边上,其余下人都溜边靠墙,他们都能找机会打盹,唯有骆毅不能。 因为老夫人说了,白天,家里下人们可以轮流守着,可晚上,是夫妻共寝的时候,得小夫妻独处。 这样一来,骆毅只能眼巴巴看着那些下人打瞌睡,瞌睡是会传染的,越看自己就越困。 而那些下人呢,眯瞪一会儿醒了后,第一件事就是看向她,就好像防贼一般,生怕她逃跑似的。 尤其是青杏和黄杏,她们几乎都不打盹,只死盯着骆毅瞧,两人不时还会说些什么,骆毅总觉得她们想趁她打盹的时候偷她镯子,便更是不敢有丝毫疏忽。 但是这种熬夜,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真的是摧残,骆毅明明大脑很亢奋,可身体就是疲倦到不行。 辰时老夫人派人来换她的时候,她感觉昏头涨脑,走路都有些走不直,腿脚也不太听使唤似的。 青杏和黄杏搀扶着她往那间小客房走,黄杏安慰道:“小少奶奶再忍忍,说是守灵三天,实际上没有那么久的; 咱小少爷是夭折,又是在下午走的,按咱们这里的风俗,守灵只守‘紧三朝’便好。” 这话让骆毅顿时觉得疲累减轻许多,都有力气甩开她们的搀扶自己走了,两个杏儿便退后一步跟着。 骆毅在前头边活动腿脚边问:“什么叫‘紧三朝’?” 黄杏说:“如果逝者在子时前过世,当夜的守灵算作一天,就是今天是第一天,明日第二天,后日早上就可出殡,这叫‘紧三朝’; 小少奶奶您只管守这两宿一天就好。” 骆毅:“有‘紧三朝’,是不是还有‘慢三朝’?” 黄杏:“是,小少奶奶真聪明!‘慢三朝’是指逝者在入了子时后去世,那就得守满三天三夜,第四日算作第三日; 当然,通常普通人家即便不是夭折,也是这样分紧、慢守灵三日的,只是普通人家夭折的孩子,只停灵一天; 像我们这样的大户,成年后逝去,就得是‘紧七朝’或‘慢七朝’;若是皇家,就得停足七七四十九天才出殡,没有紧慢之分。” 黄杏解释得详尽,骆毅却只顾掰着指头算她先头说的“紧三朝”:“那我今晚再守一宿便够了?亥时到辰时……十个小、哦不,五个时辰?” 黄杏笑答:“是呢,您晚上再坚持五个时辰就好了。” 青杏在旁边冷嗤一声:“对!晚上再坚持五个时辰,您就到头了!” 黄杏用胳膊肘狠狠拐了青杏一下,青杏撇撇嘴,没再说话。 两个婢女的小动作,走在前头的骆毅并没察觉,她高高兴兴便回了客房,准备先好好吃一顿饭,然后马上补觉。 从昨日进李府,骆毅就被安置在小客房,并没有带她去见小少爷。 骆毅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认为不见更好——死人有什么可看的,万一死相凄惨呢? 作为李府下人口中的“小少奶奶”,却被安置在客房,骆毅也没意见。 她的真实身份就是给人冲喜的童养媳,和下人没啥区别,一样是卖了身的,还能奢望住到主子院里? 真让住她还不敢去呢!小少爷不是死了吗?住死人的屋子,她怕晦气。 所以骆毅在饱饱享受了一顿田七炖鸡后就上床准备睡觉,一点怨言也没有。。 虽说是药膳,并不很好吃,总有一股苦味,但听黄杏说,这是老夫人专门吩咐做来给她消肿散淤的,免得她年纪小小再伤了膝盖,骆毅就很安心。 至少,还能关心她有没有体力继续守灵,说明李家人至少是把她当个人看的。 曹氏都没管过这些呢。 曹氏巴不得四个女儿全都是不用喂草就能干活的牛马。 养好身体最重要,她要想能好好活下去,至少得有个好身体。 虽然她是以被人卖了的方式走出那个偏远小山村,很是身不由己;但未来的日子长着呢,谁知道她今后还能走出多远,又是以什么方式? 骆毅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中午被叫起来又吃了一顿,尽管小孩恢复快,可昼夜颠倒,骆毅也是精神不起来,但仍然吃掉大半盆板栗焖鸭。 然后又去茅厕蹲了蹲,该排毒排毒,总不能因为熬夜就让自己便秘吧? 再然后又是回去接着睡,直到再次被叫起来吃饭,吃饱又去守灵。 因为心中有盼头,白天又吃睡得足,今晚骆毅的精神头不错。 她甚至在心里给自己编恐怖故事。 比如,灵堂外地面上总有白灯笼照不到的阴影,有一块特别像只猫,阴影嘛,黑的,那就是黑猫。 黑猫哎,灵堂哎…… 骆毅眼睛瞟向烛火,幻想着有阴风吹过,灯火明明灭灭,那些靠墙四圈打盹的下人们被阴风搅得一个激灵醒来,看到黑猫,然后吓得仓惶大叫。 骆毅捂住嘴,差点儿笑出声来。 说心里话,现代的中学生,不管男孩女孩,胆子都很大。 比如午休时骆毅和班里女生一起看《异形》,几乎从1到4,她们快进着把里面的异形怪物全都看个遍,除了觉得恶心,丝毫不害怕。 她们看漂亮国的丧尸片也是如此,并且她们认为:“那些丧尸形象除了看着恶心,并不符合我们大华国的文化; 甚至可以说连想象力都不够,地府十八层地狱的恶鬼都比他们精彩,各个独具特色。” 对于她们这些从小就接触画得简单而丑陋的漫画书的年轻人来说,对于“审丑”是很宽容的事情。 而各种电影、电视、网游等等,也给她们提供了丰富的血腥、暴力、丑恶等“熏陶”,以至于很多孩子对生命很漠视,小小年纪便害人性命都不觉有什么不安。 骆毅的家庭还算比较传统,但大环境如此,骆毅对恐怖场景的想象力和适应力也很强。 第三十三章 你可欢喜(一) 身处陌生人的灵堂,身边就是装着死人的棺匣子,骆毅真的不觉害怕。 装夭折之人,不能用棺材,得用匣子。 棺材是一头高一头矮,一头大一头小,匣子没有这种设计,只是钉得四四方方的匣子。 买不起棺材的穷人会用这种匣子,另外,富贵人家夭折的孩子也用这种匣子。 而穷人家夭折的孩子,会在死去当天,就被卷块破席子或是破布、甚至是光着就给扔到乱葬岗。 骆毅开始打量那个棺匣子,一个黑色的长方体,看起来不向装死人的,倒像是衣柜,因为它宽,若是安上双开门,骆毅就会认定那是个衣柜。 一个装死人的匣子也没啥可看,骆毅又把目光投向外面地上黑猫形状的影子,开始想象一只黑猫,迅捷而诡异地走向扁宽的匣子…… 诶呀,完全可以脑补一场僵尸大戏哎! “小少奶奶,给您换个垫子吧。”黄杏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厚墩墩的垫子:“夜里有些起风,垫这个暖和,膝盖也能舒服些。” 骆毅有些不高兴被打扰想象中的大戏,但看到那垫子又大又厚,便又开心起来:“这个好,谢了!” 刚要撤换垫子,黄杏又开口了:“小少奶奶,风向不好,总往里面吹,您换到这边来,避着点风,要不后半夜太遭罪。” 黄杏指的位置是香案这边,确实吹不到风。 骆毅也怕后半夜会冷,便抱着垫子挪了过去,正好案上的香也快烧到尾,黄杏便又给骆毅递上三炷香。 骆毅看到这次的香好像有些粗,点火时气味好像也浓些,就一边点香,一边问黄杏:“这香怎么比刚才的粗?” 黄杏眼睛打了个愣怔,显然没想到骆毅竟连这些微的差距都能看出来,但反应也快,随即答道:“这是老夫人供奉佛祖时烧的香; 老夫人说,她是长辈,不能亲自给夭折的孙儿守灵,那样对小少爷不好; 但她可以在佛龛前祝祷,求佛祖保佑小少爷早登极乐,得用同样的香,佛祖才能知道她们是一家人。” “哦,明白了。”骆毅把三炷香都点好,插上。 随着香烟袅袅,香气也传进鼻端。 这味道和之前的香差不多,但微微有些烘烤发霉木头的味道,不刺鼻,也不算难闻。 骆毅跪在厚实的垫子上,想着老夫人虽然不把下人当人看,但对孙子却是一片真情,生怕佛祖辨不出哪个是她要保佑的孙儿,竟用燃同一种香的办法。 白发人送黑发人,想必老太太此时悲恸难抑吧 白发人送黑发人哪,骆毅突然心里很难过——养父养母,其实我还是想叫你们爸爸、妈妈,你们可知道我出事了? 你们会不会像老夫人一样为我悲恸?还是……你们现在正与弟弟坐在小饭馆里,给弟弟盛上一份炒面条当宵夜? 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是吗?你们……会想起我吗? 泪水盈满眼眶,却没有掉下来,骆毅视线在泪水中模糊,思维也变得模糊…… “小少奶奶晕倒了!” “小少奶奶晕倒了!” 青杏的叫声让灵堂里靠着四圈墙壁打盹的下人们全都行动起来。 黄杏最先冲到骆毅跟前,抱起她上半身摇晃:“小少奶奶,你怎么了?小少奶奶,你快醒醒啊!” 青杏也走了过来,用大力气掐了骆毅胳膊两下,骆毅毫无知觉,纹丝未动。 青杏扬声对围过来的几个粗使婆子说道:“你们几个,快给小少奶奶换上喜服,要快!” 又指挥几名男仆:“你们几个,赶紧给小少爷的棺匣子打开,把小少爷请出来!” 喜服是早就准备好的,婆子直接就往骆毅身上套。 到换鞋子时,青杏走过来赶走婆子:“你们粗手笨脚的,别再把小少奶奶的脚趾头掰坏了!” 婆子们感觉很委屈:手指头那么长都没给掰到,还得掰着脚趾头? 但青杏是二等丫鬟,不是她们这些干力气活的粗使婆子可比,她们也不敢说什么。 黄杏也走了过来,让几个婆子面朝小少爷那边围着些:“你们帮忙看着,别让小少爷受了伤,也帮他们几个把小少爷的团花给系在胸前。” 婆子们依命行事,转过身去,青杏和黄杏便迅速给骆毅脱鞋子、扒袜子,准备把金镯子弄下来。 “老夫人!”门口有小厮先看到老夫人准备进灵堂,赶紧行礼。 青杏和黄杏一愣,赶紧把已经触到金镯子的手收回来,抓起地上枣红色百子绣花鞋,然后才转过身给老夫人行礼。 “小少奶奶睡得可香?”老夫人问道。 黄杏:“老夫人放心,香和香炉里都放了迷药,连跪垫里也放了不少,没有十二个时辰她醒不了,即便醒来也浑身无力。” 老夫人微微点了下头。 老夫人问话被黄杏接去,青杏没刷到存在感,有些不甘心,便上前补充:“从现在算到明儿一早出殡、再到下葬完,也才过半天儿,她醒不来,等她醒了,早都埋地底下了!” 却不想,老夫人淡漠地瞥了她一眼,便转过去看向小少爷那边了。 老夫人这反应……青杏有些心慌,难道说错什么话了?没有啊? 沈婆子意味深长地看了青杏一眼,正好青杏把求助的眼光投向她,可沈婆子却没理,只陪着老夫去了。 沈婆子知道,等明日出殡后,怕是青杏也活不了了。 敢当着老夫人面说从出殡到下葬半天就完事,那不是戳老夫人的心吗? 小少爷夭折,不能入祖坟不说,连殡葬过程都要简之又简,老夫人已经心痛如刀割,你还来提醒她不消半天就完事? 小少爷身上的喜服是早就穿好的,只需把团花给系好,再把白绸“牵巾”给塞在手里固定,另一头放在骆毅手中便行了。 老夫人上前给孙儿整理雪白的团花,声泪俱下:“昕哥儿,祖母给你寻了个小媳妇,小你三岁,属虎的,八字与你相配,大师说,你们俩是天作之合; 祖母本想把她寻来给你冲喜,却没来得及; 没关系,祖母给你安排冥婚也是一样的; 你那小媳妇有些瘦弱,模样儿却还可以,祖母会给你们随葬多多的银钱和点心、衣物,等她养胖了,就好看了; 如此,你在那边也好有人替祖母照顾你,你可欢喜?” 第三十四章 你可欢喜(二) 满屋的白色幔帐、满屋的白花,满屋的白色蜡烛,和房檐上悬挂的白色灯笼。 大红的喜服,雪白的团花儿、牵巾,牵巾的中间系着“同心结”,两头被缠在活的骆毅和死的男孩手上。 莫名的诡异。 两个孩子被几名下人扶着,并排站好,像一对儿等待拜堂的新人。 男孩十岁,瘦弱不堪,面色发绀,喜服在身上形成几处大的褶皱,褶皱下是伸不直的躯干。 男孩的嘴巴合不上,能看到里面含着润泽的羊脂玉蝉。 他还保持着濒死那一刻的形态,口张着,下巴高抬,细瘦的脖子伸得直直的,喉骨一棱一棱十分明显,像被抛上岸的鱼。 眼睛倒是闭着的,可嘴巴却是半张开,下巴处有片淤青,但不重,那是下人在装殓前想为死者合上嘴巴时留下的手印。 老夫人抬起手,抚摸着孙儿的脸,然后轻轻托住孙儿的下巴。 “老夫人!”沈婆子叫道,她已经极力掩饰内心惊恐了,可发出的声音还是带着颤抖。 老夫人在干什么呀! 小少爷虽然是她的亲孙子,可上手就摸死人……那也太吓人了! 别说是摸死人,要她说,老夫人就不该进灵堂! 那是夭折的孩子,作为祖母,再伤心也不该进。 该避讳的事就得避讳。 孩子十岁就没了,必然会生怨灵,不管是道士还是和尚都是这么说的。 人死变鬼,已经丧失大部分人性,能控制住不害别人的“好鬼”少之又少,更何况是孩子。 孩子不像成人,有判断是非的能力,就算变鬼,多少也能对“鬼性”加以约束,夭折的孩子只能变成纯粹的怨灵,没人、也没鬼能约束它们。 虽然这些说法都是道听途说,并没有人真正见过,可既然代代流传,那必是有其道理。 而且,老夫人到底是上了年纪的,就算没有那些说法,也该注意保重身体。 灵堂是什么地方?那是停放尸体的地方,阴气太重,老夫人又是女子,女子本就属阴,两相相合,必损寿数。 “嗯?”老夫人没有转头看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托住孙儿下巴的手轻轻上台。 沈婆子却从那一声“嗯”中听出不悦,心中委屈,因为她真是为了老夫人好啊。 男孩的下巴很自然地被合上,口中含着的润泽玉蝉便看不见了。 “老夫人,呃……小少爷定是心中欢喜!您看,他这是同意了!”沈婆子急急说道。 老夫人从来都是优雅从容的,只有跟了她几十年的沈婆子,才能听出老夫人每次“嗯”这么一声,带有何种情绪。 刚才,老夫人肯定是生气了的。 也算沈婆子见机得快,马上做出弥补,可她的心却狂跳不止! 小少爷的下巴竟然合上了! 都说人若死的不甘,会闭不上眼,就算用手给合也合不上。 好在小少爷是闭着眼死的,可他生前一定经历了可怕的窒息,因此才直着脖子、张大着嘴,身体也佝偻着。 据为小少爷“小殓*”的下人们说,小少爷的身体弄不直,嘴巴也闭不上,他们又不敢使大力气,怕“伤”到小少爷的身体。 所以入棺匣子时,摆放半天也摆不好合适的形态,最后不得不用了两床被子把小少爷身体给挤住,这才不显得诡异。 可现在,老夫人竟只是轻轻摸了摸小少爷的脸,便帮他合上了嘴巴! 两名架着小少爷尸体的男仆本就心里忐忑,竭力控制着别让尸体跟着自己一起抖,这下更是要被吓尿了! 老夫人微微抬眼,看了看两名男仆,吩咐道:“抬张桌子来,把那被子拿出来铺上去,让小少爷躺一躺。” “是!” “是!” 老夫人:“然后去找管家领罚。” “是!” “是!” 两名男仆叠声答应,一点都不迟疑。 能让领罚好歹算是能活命啊! 也算他们幸运,就在他们马上就要被吓失禁的瞬间,老夫人开口发布命令,才让他们没有当场尿出来。 不然污了小少爷的灵堂,他们肯定得被老夫人下令杖则,直到被打到骨断筋折、变成肉泥! 很快有人搬来桌子拼成大案台,两床被子铺在其上,小少爷的尸体放置上去。 老夫人亲手抚摸孙儿的胳膊、腿,脚,将它们一一摆放平直。 老夫人的手有些颤抖、泪珠儿顺着眼角不断滑落。 她很激动。 真的很激动。 她抚摸孙儿稚嫩的面庞时,并没有奢望能让孙儿把嘴巴合上,刚刚那一抬手,只是下意识的动作,是怕孙儿口中的玉蝉掉落。 可孙儿的嘴巴竟然合上了! 那就是说,孙儿听到祖母的话了,对祖母的做法很欢喜,很满意! 老夫人泪眼婆娑:“真是懂事的孩子,你就是走了也不想让祖母担心……真是懂事的孩子!祖母给你按摩下腿脚,好不好?” 其实在移动小少爷的过程中,很多蜷缩的地方就已经打开了,老夫人再如此一一抚下去,连脚趾也都平顺起来。 沈婆子瞪大着双眼,泪水也不停落下。 她是惊的、惧的! 连双眼久睁、酸痛流泪都感觉不到了。 难道,小少爷的怨灵真的如此善解人意? 看哪,老夫人抚到何处,何处就平顺下来,手指、脖子、膝盖、脚趾…… 老夫人看着躺在桌案上如安睡中的孙儿,身体是平直的,一点儿也不别扭,神情也很安详,想必孙儿现在终于舒服了吧? 老夫人眼睛一丝一毫也舍不得离开她的乖孙儿,右手却向后伸来。 沈婆子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小少爷的尸体上了,根本没有看到。 老夫人不得不回头看她——这沈婆子是怎么了?怎么还不把帕子递过来?没见我的泪水都滴在孙儿脸上了吗?我要亲自给擦! 见老夫人回头,沈婆子这才反应过来,赶紧递上帕子——老夫人刚才为给孙儿摆放身体,帕子临时放在她这儿,这会儿已经被她抓得皱巴巴的了。 “老夫人!”沈婆子到底是经过几十年的历练,心念电转间就有了说辞:“小少爷他心里一定很高兴,他一定是高兴您为他做的安排; 小少爷也定是想让您放心,您看,他多听您的话,您碰到哪儿,小少爷那处的身体就放松下来…… 呜呜呜……多好的孩子啊,我可怜的小少爷,奴婢心好疼啊!” 刚才流泪是因为眼睛睁得太久,现在则是哭给老夫人看,虽然哭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被吓着了。 别看平时老夫人待她不错,可现在是非常之时,那是半点儿都马虎不得! 听到沈婆子的话,看到沈婆子满脸是泪,老夫人反而平静了不少。 老夫人接帕子时还轻轻拍了拍沈婆子的手背:“阿桂啊,你是看着昕哥儿长大的,我知你也疼昕哥儿; 别哭了,昕哥儿那么难受,还把身体都摆直,定是不想咱们为他担心、为他流泪,那咱们就不哭! 今儿也算是昕哥儿大喜的日子,咱们得高兴!” 沈婆子打了个哆嗦。 大喜?这里是灵堂。 但沈婆子掩饰得极好,她哆嗦的同时就马上抬胳膊往脸上蹭,将泪水蹭去:“您说的是,咱得高兴!” 老夫人转身看向骆毅。 骆毅被两名婆子扶着,头低垂,她睡得很沉,毫无知觉。 *注:小殓:指为死者擦身、穿衣。 第三十五章 你可欢喜(三) “上妆吧。”老夫人吩咐道。 扶着骆毅的婆子倒是不太害怕,过来给骆毅上妆打扮的黄杏也不怕,毕竟骆毅是活人。 只是黄杏很庆幸刚才没被老夫人发现她和青杏在摘骆毅的金镯子,不然,依老夫人什么都想给小少爷最好的心思,恐怕她的小命儿要难保。 青杏还在一边忐忑,黄杏捅了捅她,这才赶紧把脂粉盒子递上来。 骆毅黑瘦黑瘦的,黄杏给铺了厚厚一层粉才白了起来。 是真白,与那白绸一样白。 两处颧骨被涂得红红的,嘴唇比颧骨还红,这是大励朝最流行的“新娘妆”。 可惜骆毅昏睡着,不然被她看见必然得吓一跳——这嘴涂的,跟吃了死耗子似的! 可这有什么的呀! 骆毅都不知道,身处布满白花、白幔、白灯笼的灵堂,给一对儿穿红着绿的死人或半死人化妆的那些下人们,他们才是最受惊吓的! 婆子一只手扶着骆毅的胳膊,一只手腾出抬起骆毅的脑袋。 青杏把骆毅那稀疏枯黄的头发用篦子篦得直直的,又抹了不少桂花油,让头发变得服服帖帖;再给分成东一缕、西一缕,包住用来充实头发的假发,盘成新娘发髻。 金银珠玉插满头,没一个是假的,全是真材实料,要是没有婆子帮忙,骆毅得被头上的重量压得鼻子都贴到胸口。 老夫人过来,马上就有婆子上前帮忙扶正骆毅的脑袋,让之前的婆子专门撑住骆毅身体,好给老夫人过目。 老夫人端详骆毅好一会儿,觉得新娘子应该高兴些,便亲手拿了细细的毛笔,蘸上油润的口脂,将骆毅的两边嘴角向上画了画。 虽然好像嘴看起来大了些,但微笑的感觉倒是画出来了。 老夫人又拉过骆毅的小手。 骆毅是活人,自然有体温,老夫人握着,心中更是惋惜已经变得冰冷的孙儿。 老夫人从袖中拿出一只莹润的羊脂玉龙凤发簪,发簪是整块羊脂玉雕刻的,簪柄雕刻出镂空绞股的纹路,像麻花一样,工艺非常好。 老夫人在骆毅的脑袋上找一处合适的位置,将发簪插上,说道:“好孩子,祖母把最疼的孙儿许给你做夫君,你可欢喜? 虽然你出身低微,但你八字与我孙儿相合,祖母便不挑剔; 祖母说过,必不会亏待于你,你看,祖母把自己的陪嫁都拿出来给你用上了; 这支玉簪,是祖母的祖母传下来的,是御赐之物,你戴着很好看,想来我孙儿见了也会高兴; 以前啊,昕哥儿总是安慰我,他一定会好起来,会给祖母娶个漂亮的孙媳…… 那时候我就把这支簪子拿出来给他看,说等他娶妻的时候,一定会亲手给孙媳妇戴上; 现在,祖母给你戴上了,你可欢喜?” 沈婆子一直在不停地流泪,脸上却和老夫人一样,挂着慈祥而欣慰的笑容,她说道:“小少奶奶肯定欢喜,还别说,这么一打扮起来,小少奶奶与大家族的小姐也不差什么了呢。” 说是这么说,她心里是有些抖的,因为她很惋惜这个只有七岁的、与她性子有些相近、而又比自己有主见的女娃娃。 才七岁,就要被活葬了。 虽然这是她早就知道的结局,却没想到竟发生的这样快。 “手镯呢?”老夫人发现骆毅手上的金手镯不见了,问道。那是她小时候,她母亲送给她的生辰礼物,还是亲手给她戴上的。 黄杏赶忙回道:“回老夫人,在小少奶奶脚上。” 还好、还好,刚才没有给拿走!黄杏在心中庆幸。 老夫人疑惑:“戴在脚上?” 黄杏:“是,小少奶奶说:‘我是未亡人,给夫君守灵,不宜打扮太过,可镯子又是祖母送的,不好拂了祖母的心意,便戴在脚上吧’。” 前半句话确实骆毅说过,可后半句是黄杏编的,半真半假,倒是替骆毅多发挥出不少“孝顺”来。 老夫人又执起骆毅的手,轻轻抚摸着:“可怜见儿的,亏你有心,祖母领你的情,戴在脚上就戴着罢; 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不怕打扮,要怎么漂亮怎么来才是。” 说罢,老夫人褪下自己手上的一对儿墨绿色的老玉镯子给骆毅戴上:“手上不能空着,戴祖母的吧; 这对儿镯子啊,是昕哥儿抓周时抓的,抓完了就放到我手里了,那么小的孩子,就知道孝顺我呢,现在将它送给你,也合适!” 老夫人说这话时,面上满是回忆,可声音却带着悲伤。 镯子太大,骆毅根本戴不住。 沈婆子将骆毅的手从老夫人手中抽出,把“牵巾”连同镯子一并缠在骆毅手腕上,这才没有掉下去。 黄杏和沈婆子一起帮骆毅带好凤冠。 小少爷也被人画好了妆容,脸色不再发绀,正常了许多。 小少爷还不到十二岁便夭折,所以冥婚也不能操办太多步骤,只给穿戴好便算完事。 下人们小心翼翼将骆毅和小少爷都放入棺匣子。 老话说:“未婚去世会变成孤魂野鬼”,有了骆毅这个“嫁殇者”,小少爷就不会成孤魂野鬼了吧? 两个孩子睡在里面,这个扁宽的棺匣子便显得充实了。 沈婆子配合老夫人一起将大红双人锦被给两个孩子盖上。 还在他们俩的私处位置固定好小香炉,再燃上香,这便算是“圆房”了。 老夫端详了孙儿的面容,又端详下骆毅的面容,说道:“我这小孙媳妇,愿意活着与我小孙儿下葬,做到了生同衾,死同穴,是个孝顺孩子。” 沈婆子应了声“是啊,小少奶奶确实孝顺”便垂头不语了。 那孩子会愿意?她是不知情啊! …… 按大励朝风俗,夭折之人要在天刚亮时出殡。 天刚亮,指的是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 眼看天色快到了,下人们将棺匣子合上、钉钉子。 虽说夭折之人不能用棺,只能用匣,可这棺匣子的木料也很坚实,而且木板也很厚重,可见老夫人有多重视她的小孙子。 十年的陪伴,确实难以割舍。 两个孩子没有多沉,棺匣子却很重,不止是板材厚重,而是里面装满了随葬的用品。 老夫人说了,两个孩子都太瘦弱,如今逝去,再不受疾病之苦,可以放心大胆多吃些好的,要补补。 所以棺匣子里还放了许多许多点心和补品,还有小少爷生前喜欢的一些小玩意儿。 更多的则是整锭整锭的银锭,因为老夫人说,等吃的东西吃光了,还得有钱买才行。 夭折之人出殡,不能吹吹打打,不能漫天撒纸钱,只能默默前行。 骆毅躺在漆黑的棺匣子里,身体随棺匣子的颠簸微微晃动。 她依旧沉睡,浑然不知自己再次走到绝路。 第三十六章 醒来 夭折的孩子不能有隆重的丧葬仪式,也不能入祖坟,且要葬在低于祖坟高度的地方。 尽管限制如此多,但是李府小公子的祖母却依然在最大程度内给孩子做出最好的安排。 丧葬仪式不能繁琐,但她可以给孙儿办冥婚,而且是活人冥婚。 不能入祖坟、还不能葬在高处,那便在祖坟所在那座山的山脚下起座椭圆形小坟头。 不能留墓碑,那便在坟头周围铺一段石子路。 只有不能办酒席这一条,老夫人没有做出任何应对,因为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没有任何心情做这件事。 孙儿出殡,长辈不能亲随,老夫人在房中直坐到天黑。 ******** 夜半子时。 骆毅终于醒来,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青杏姐姐,帮忙掌灯。”她说道。 怎么就睡着了呢?浑身乏累无力,骆毅想,一定是这两天熬夜熬的,要不说小孩子就不能熬夜呢! 等了一会儿,周围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灯火点亮。 “不是吧,给你们守完灵就没人管我了?真是卸磨杀驴呀!”骆毅自嘲地想,要起身摸索灯烛所在。 可是,她浑身疲累得很,喘气都觉得艰难,想动,却只是微微抬了抬手,就又垂下了,被子好厚、好重! “黄杏姐姐?”骆毅又唤道,声音干涩。 “我这是睡了多久啊,渴死我了!”还是无人应声。 真没人管我啊,骆毅苦笑了下,同时感觉到额头上有什么东西掉到边上去了。 骆毅艰难地从被窝中抬起手向额头摸去,身体的感知也渐渐回笼,发现头顶、脸庞、包括身体周围好像都堆满了东西,有硬的,也有不太硬的。 可惜没有光,也不知那些是什么。 往右边摸,好像是墙,再往左边摸……“妈呀!”骆毅惊叫:“谁睡我边上了?!” 还是无人应声,而骆毅也没了力气。 她的胳膊无力垂下,却被硌得生疼,那些堆得满满的东西在胳膊抬起来时都滑下来补位了。 硌着就硌着吧,总得先缓缓力气。 别处不动弹,但是手指动一动的力气还是有的,骆毅的手指忙乎起来。 “咦,这是啥玩意儿……”骆毅的手划拉到一个有些凉的东西:比巴掌长、扁的,两端是外凸的弧形,中间是内凹的弧形,就像以前妈妈用了一半的肥皂;一面有一圈圈的纹路,另一面麻麻赖赖的,像是有多小孔洞。 莫不是……莫不是银锭? 骆毅想起沈婆子给的三个面值十两的银锭,一下子精神了,赶紧两手都动起来,摸来摸去。 果真摸到好几个“肥皂”银锭! 刚才自己脑门上滑落的,应该也是银锭! “发财啦!”骆毅大叫一声,感觉全身充满了力气! 对穷人来说,能让人瞬间精神振奋的,钱财绝对是首选! 骆毅“蹭”地就坐起来,却……“咯楞楞”地一声,脑袋上好像扣着什么东西,撞到房顶了! 凤冠被撞,连带着头上假髻也歪倒,要掉不掉的,扯得骆毅头皮生疼。 “这都什么鬼!”骆毅嘟囔着,想弄掉头上的束缚,却不想凤冠卡在假髻与棺匣子板板之间,而假髻又被她自己的头发包裹,这一扯就更疼! “房顶怎么这么低!”有银锭带来的兴奋劲儿,骆毅根本顾不得身上被子碍事,也顾不上考虑黑到跟瞎了一样的难受,更没心思思考房顶为何这么低。 以及,为什么她总感觉喘不上气。 她伸手到左边,推那个睡在她身边的人:“喂喂,是青杏姐姐还是黄杏姐姐,快帮我看看我脑袋上是什么东西?我被卡住了!” 这次一推,感觉有点不对劲了。 为何同样是盖着棉被,身边这人被窝里竟是冷的? “喂?”骆毅又推了推。 这胳膊……比自己的也没粗多少。 骆毅伸手向上划拉,划拉到身边之人的脸…… “唰!”骆毅骤然缩回手——脸也是冷的! “妈呀!死人!”骆毅惊声尖叫! 若是身边很多人,还有光亮,哪怕光线再暗,骆毅也不会害怕,毕竟周遭都是活人。 可置身浓重的黑暗,不见半丝光亮,身边却还躺着个冰冷的死尸…… 胆子大,是因为没有遇到真正的恐惧。 黑暗和寂静,放大了这份恐惧。 骆毅感到心跳如擂鼓,跳得她呼吸都不畅,像要窒息。 突然,脑子里有个什么念头闪了一下。 骆毅猛然想起,自己原本是灵堂守灵,然后怎么睡着的就不知道了,醒来就是这片如墨般漆黑的空间。 难道……骆毅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不止的心脏。 可是,这一口气并没有让心跳暂缓,反而愈发心率加速,而且,她感到头晕,因为她没吸到多少氧气。 死人,缺氧,好多银锭……难道她是在棺材里?! 骆毅终于清醒下来,想到那个扁宽的棺匣子。 难怪像个大衣柜的模样,原来是为了装两个人! 她是来当童养媳冲喜的,可是没有冲成喜,那就被陪葬了! 王八蛋! 愤怒、惊惧、委屈,各种情绪齐齐涌上心头,骆毅左手握紧成拳,拼命向身边的小少爷尸体上砸去! “都TM怨你!” 可是,没打几下,骆毅便停下来,她晕眩得厉害;而且这番激烈的动作,也花光了她仅仅恢复一点的体力。 幽闭的黑暗,缺氧! 这里空间不大,可也不太小,至少她能勉强坐起来,如果没有头上那些乱七八糟,她应该能坐直。 而死人又不会呼吸……骆毅回想棺匣子的体积,大致估算了下,长有一米五,宽有一米二,厚度大概六十多厘米,那么体积应该是一个多立方米。 但是躺了两个人,身边还被许多东西给塞得满满当当,那就只剩下半个立方的空气。 骆毅又摸了摸身周,竟摸出两个小香炉,必然是香炉,因为她摸到细软绵密的香灰、以及为了插住香而填充的小米。 这玩意儿都烧光了,又得费掉多少氧气! 空气中的含氧量大概在百分之二十一左右,生物课上老师给换算过,成年人一小时至少要吸入两千二百多升空气。 就算是小孩子减半,也得一千多升吧? 那这里也就半个立方的空间,便只有五百升左右的空气,而她还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 第三十七章 睡去 人不知道自己濒死时,还不觉得很难受,可一旦知道了,尤其得知自己可能连下一次呼吸都未必能有氧气吸入的时候,绝望便如山般迎面砸下来。 幽闭空间,严重缺氧。 明明刚才骆毅兴奋得浑身颤抖有如充满洪荒之力,现下却躺平似一滩烂泥只剩下张口大喘气活像濒死的鱼。 “王八蛋!”骆毅在心里骂道:“如果给我穿越的机会就是为了让我换个死法,那不如就别让我穿越!” 心里骂骂算了,发出声不但要花力气,还消耗氧气。 尽管已经躺平不动,骆毅依然觉得体力在不停流失,缺氧的症状已经从胸闷转为胸痛,心脏也跳得出奇的快。 而且那种跳法与刚才摸到尸体时惊惧的跳法不一样,后者如同是用铁球往地上砸,每一下都很重;而前者,却是像一颗不停弹跳的乒乓球,轻、却没完没了的跳,还越跳越快。 委屈感占据骆毅大脑,眼泪顺着眼角直入鬓发,将那里的脂粉冲出一条沟壑,只可惜没人能看到。 “我不甘心!”缺氧让她不停打着哈欠,连神智也开始变得混沌,她用仅剩不多的清明提醒自己:“不能等死,我要自救!” 可如何自救?喊吗? 棺匣子是要埋入地下的,除了厚厚的木板,四周还会有被拍得紧实的土壤,如此密闭隔绝,她就算喊,声音也传不出去。 而且,她已经没有力气喊叫,所剩无几的空气也不允许她喊叫。 该怎么办? 敲棺匣子吧! 可骆毅感觉自己的右手连把拳头握紧都很难做到——不,是做不到!因为她右手还攥着那如同用掉一半的肥皂般的银锭! “咚咚咚!咚咚咚!”骆毅右手边就是匣子壁,而右手里是银锭,敲!使劲儿敲! 这比用手敲击要好得多,声音大,手还不疼! 不知敲了多久,骆毅觉得自己要睡死过去了,敲击的声音连自己都要听不见,也许,她的力气用尽、动作早就停了吧? “爸爸妈妈,我想你们……小弟,姐想你……”骆毅感觉自己要死了,她想把这句话不停在脑中重复,或许,爸爸妈妈和弟弟能够感知到呢? 不是说,意念可以穿越时空吗? 咔嚓嚓……咔吱吱……咯嚓咯嚓…… 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声音传来,骆毅以为自己出现幻听,可她感觉到身上开始鸡皮疙瘩。 啮齿类动物。 骆毅脑中突然出现这个名词。 对的,就是啮齿动物! 她小时候常听到,而且在见到一窝蠕动的、长尾巴的、小小的、连毛都没长出来的这种动物后,就添了一项生理反应——一听这个声儿就起鸡皮疙瘩! 老鼠! 骆毅的神志瞬间恢复大半——老鼠在哪儿?在啃什么?难道,有老鼠进来啃她的脚趾头了? 骆毅猛然抖了一下,这是不自觉的,然后她又自觉地重重抖了一下,因为她需要感知,感知脚趾和手指是否有痛感。 她此时头脑不清醒,无法分辨自己是濒死的幻觉还是真实。 没什么感觉,反倒最后一点力气都要耗尽了。 咔吱吱。 这次听清楚了,声音在下方,她头部的下方。 骆毅艰难挣扎,勉强再次抬手抓紧银锭,敲击壁板。 你们难道想啃我的脑袋吗?我还没有死! 果然,敲了几下后,那种令人发寒的声音没了。 可旋即,“吱、吱吱、吱吱!”老鼠的叫声又响起来,然后骆毅听到更多的“咯嚓咯嚓”声,好像是来了更多老鼠在啃她的头皮! 狠狠闭了闭眼睛,在这漆黑的小空间里,骆毅也不知道为何会做这么没意义的动作,可她就是忍不住。 可就是这闭眼的功夫,她反应到一件事——老鼠啃的不是她头皮,而是木头! 对,是木头! 只有那种声音才会让她起鸡皮疙瘩! 脑中浮现一张桌子,那是一张很旧的桌子,在饭馆后院里。 有一次,骆毅放学回来,说班上有同学中午带的是腊肉焖饭,奇香无比,馋得她这个不带饭的人,差点儿饿得没有骑自行车回家的力气。 于是,爸爸便学着给她也腌腊肉,腌好了,就踩着那张旧桌子,将一条条肥瘦相间的肉挂在后院绳子上风干。 几天后了,腊肉开始滴油,爸爸说差不多该能吃了。 可是从那天晚上起,骆毅每次在饭馆写作业、等待和父母一起回家,就总能听到寂静小院里传出“咯嚓咯嚓”令人倒牙的怪响。 一开始声音不大,响一阵就没动静了,可没过两天,那声音便响成片,她出去查看,却什么发现也没有。 后来说给爸爸听,爸爸说可能是老鼠,因为腊肉滴的油顺着桌子流到腿儿上了,桌腿上有老鼠的咬痕。 饭馆怎能有老鼠,这不是影响自家生意么? 于是经过爸爸和后厨师傅齐心协力,终于找到老鼠的藏身之地,还在里面发现了一窝刚出生不久的没毛小老鼠。 骆毅好奇,过去看了,恶心到不行,然后就把那些小老鼠与那老鼠啃木头的动静联系起来,条件反射到一想起来都能起鸡皮疙瘩。 当时爸爸还笑话她,说老鼠还是笨,没找到爬上绳子的路,不然就不会啃木头,直接啃腊肉,也就不会让她起一身鸡皮疙瘩了。 没想到,如今这副七岁娃娃的身体,也能如她一样,听到那种声音就起同样的反应。 但是,此刻的骆毅却是欣喜若狂! “啃吧,啃吧,你们努努力,使劲儿啃、啃快点儿,啃穿了我就不会被憋死了!”骆毅说道。 尽管她就快窒息昏迷,最好不说话,以减少消耗空气中几近于无的氧气,也减少消耗肌肉氧气,但她还是竭尽所能的发出她最大的声音说出这句话。 已经气若游丝,就算她尽力,也没出多大声,可是老鼠们仿佛听到般,啃木头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老鼠的数量也增多了,以至于骆毅似乎听出节奏感。 那种感觉有些像军训被罚集体跑步时,男生和女生速度和力量不同,跑出不一致的频率,却都很整齐,以至于带出有规律的节奏感。 “你们……加油!”骆毅最后说道,带着不甘。 因为她已经扛不住要昏迷了。 这一昏迷,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 第三十八章 又醒来 就在意识溜走的一瞬间,骆毅突然打了个哆嗦——真冷! 有空气进来了,带着泥土的腥味! 这个念头让濒临丧失意识的骆毅猛然醒转、并本能地偏头用鼻子寻找那丝冷意。 此时的她睁大着眼,虽什么也看不到,但依然睁大眼,因为她是在用全部的感官去寻找,寻找那份清冽的、带有土腥味的空气。 而最好用的依然是鼻子,几乎她偏头的一瞬间就锁定了那处孔洞,并成功地把鼻子塞了进去。 人之濒死,潜力无穷。 好不容易第一个啃透这厚实木板的黑色小老鼠刚把小脑袋探进孔洞,却冷不防被一个半软不硬、也不知是啥东西的东西给顶了出来。 “吱吱!”小黑鼠尖叫着威胁:“那是我啃开的洞,你给我让开!” 小黑鼠心理活动极为丰富,可惜,人有人言,兽有兽语,老鼠语更是兽语中的小语种,骆毅听不懂。 骆毅忽略一切,只顾把鼻子堵在小洞处,拼命呼吸。 清冽的空气随着骆毅贪婪吸收,刺激得她鼻腔和肺部都如针扎般刺痛,可是她才不管,都呛得咳嗽了也不肯离开。 这哪里是空气,这是命啊!她要抓紧恢复血槽! “吱吱!”又一声叫,小黑鼠再次把自己鼻端凑过去,同时亮出上下四颗门牙,对准骆毅的鼻尖就攻击——“跟你好好说话不行是吧,看招!” 四颗原本长长的、且略有尖端的门牙,因为这一顿啃木头稍微磨平了些,可并不会让小黑鼠有半丝犹豫。 因为它刚才与骆毅鼻尖对鼻尖,已经试出对方不见得比木头难啃,只是有些说不上是香还是臭的呛人味道。 那味道它记得,别看它小,它见的世面可多哩! 城里有一处全是姑娘的地方,她们每天都穿得花枝招展,身上就是那股味儿,不过她们却喜欢寻找和她们身上味道并不一样的男人。 小黑鼠一直都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才知道,她们不是喜欢那些味道不同的男人,是喜欢他们掏出来的银子或是珠宝。 嗯,问为什么小黑鼠会去那种全是姑娘的地方?因为那里点心多啊,好吃,还不费牙。 只是,现在它正准备开牙咬的这个东西,也有这种味道,那这东西会不会像那些姑娘一样,有很多好吃的点心? 应该有,它就是闻着味儿来的。 “喂,你是不是有点心?有就交出来!”小黑鼠暂且收起牙齿,问道。 骆毅感觉到鼻孔痒痒的,好像进了什么东西,不由得“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这一声“巨响”,把小黑鼠吓得一个跟斗就朝后摔去! 骆毅的喷嚏打出来,感觉好像嗓子也舒服了些,不由嘀咕:“这些老鼠吱吱哇哇叫什么呀,抓紧啃木头,把我弄出去嘛!” 小黑鼠哪里想到刚才说话时不留神,让胡须刺激到骆毅鼻孔了呢?它只是怕对方听不清,凑近了些而已,对方竟然就率先攻击了自己! 占我便宜,还要攻击我?小黑鼠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亏! “吱吱吱吱!”小黑鼠发出一连串的尖叫:“兄弟们上!都上!里面肯定有吃的,我都闻见味儿了!要是有啥东西阻挠咱们,咱就啃死它!” 咯嚓咯嚓,声音连片作响,再无刚才的节奏。 骆毅透过一口气后,想到的就是如何出去。 人一旦看到希望,心愿就会更多。 老鼠啃木头,而且还没被她吓走,说明这群老鼠胆子很大,可指望它们把木头啃出一个足够她钻出去的洞口,不知道要等待多久。 所以不如内外夹击,老鼠们在外面发力,她自己也要积极扩大成果才好。 骆毅摸到头上好像插了好些装饰,摸半天选出一个带尖的金属发簪,放过了老夫人给她插上的祖传玉簪。 石头太脆,这一点骆毅明白。 可没想到金属发簪也没啥作用。 她下手扎了三下,第一下扎在自己手指头上,这个没办法,她总得左手摸着孔洞位置用右手扎;第二下扎下去好像使不上劲;第三下便又划到手了。 这次不是因为她扎偏了,而是第二下感觉使不上劲的时候,那发簪尖端已经弯了,所以第三下弯折幅度更大,便划到手上。 “王八蛋!搞什么真金白银,就不行给弄个铜的、铁的对付着!”骆毅第一次感受到仿真饰品的价值所在。 这要是合金的仿真饰品,又便宜又结实,该多好? 果真钱不是万能的。 这样不行,总得把这个只能容纳一个鼻尖的洞口扩大才行,骆毅又摸索起来。 小小的洞口位置在棺匣子的底面,根本解决不了半丝光线问题,骆毅摸索半天,只摸索到一些类似衣物被子等绸缎制品,还有许多木质的大盒子。 再就是是那些像肥皂的银锭。 银锭! 这个可以啊,这玩意儿够厚实,硬度便不小,又是粗腰蝴蝶结的形状,有四个角呢,钝点儿就钝点儿,好歹能用。 骆毅抓过一个银锭,把一角塞进孔洞,然后用力旋转起来。 小黑鼠这个气呀! 它发现对方软硬不吃,问话也不回答,而且还主动发出“巨响”攻击它,还要抢占它的劳动成果,这已经让它气炸了肺;现在竟然又用带尖儿的东西捅它、差点捅到它鼻子! 里面的食物都是我的,我们的!小黑鼠在心里疯狂呐喊,四颗门牙龇出,上去便是一口! “啪!”细微而清脆的响声,骆毅听见了,却不知道是哪儿传出来的,管它呢! “吱吱吱……”小黑鼠抱头鼠窜!太痛了,四颗门牙断了四颗,百分之百啊! “钱果真是王八蛋!”小黑鼠想起那满是姑娘的地方,一到晚上就有男人进来,那些男人就常说这句:“钱是王八蛋!” 小黑鼠深以为然,不然它这无往不利的门牙是怎么断的?还不是被钱硌断的! 小黑鼠两只小前爪捂着嘴巴哀嚎。 “噫!痛个毬哩,别装了!”河狸大喇喇踱步走到小黑鼠面前:“不就是怕吃的没你份儿嘛!我知道你辛苦,放心,老子不会亏待你!” “吱吱……大人,小的不是装,是真疼,牙断了!”小黑鼠极力辩解,虽然现在已经不咋疼了,但是刚刚咬到银子那一下,是真给它痛到怀疑鼠生。 “谁在说活?”骆毅陡然听到说话声,心脏“咚”地重重砸了一下、激动到差点儿停跳:“外面有人吗?救命、救命啊!我还活着!” 河狸:“噫!知道知道!老子当然知道有人,不然老子也不来帮忙!” 骆毅耳朵里只听到一阵“engeng”的叫声,脑子里反应出的却是一种略带沙哑却又高亢的男声,像谁呢? 想起来了,想某个乡村电视剧里叫刘能那人。 戏里的刘能还能冒出来救她?想啥哪! 听到对方竟然说是来救人的,骆毅稍稍宽心,可马上便问道“你……你是谁呀?” 心里想的却是——别是李家的人吧?那家人拿人命不当回事,太可怕了! “我是你河爷爷!”河狸答道,然后又说了一声:“都让开!让老子看看洞口有多大了!” 骆毅听话地往后退了退身子,随即又反应过来——都让开?“都”是谁?让谁让开? “何爷爷,你是在说我吗?”骆毅问。 第三十九章二爷来了(一) “噫!谁跟你说话哩!起开起开,都堵这儿干啥哩?这么多地方你们不啃,等俺啃哩?”河狸嚷嚷道。 棺匣子外面又是“engeng”声又是“吱吱”声,嘈杂得很,但骆毅脑中的声音却很清晰,可惜她分辨不出是听到的还是意识中的;也分辨不出“何爷爷”哪句话是对自己说、哪句话又是对别人说。 大脑真是个奇怪的器官。 “何爷爷,”骆毅又叫道:“谢谢你帮我,你帮我把棺匣子弄开吧?你从哪边开始?我腾地方出来。” 这可得商量好。 要是“何爷爷”准备把棺匣子劈开,可别伤到自己。 “何爷爷”并没有回答它的话,骆毅只好静静等待。 她的银锭一角还插在孔洞中。 毕竟没有刃口,对孔洞没有造成多大扩张,反倒是她摁得紧了些,便卡在那儿了。 “哎哟!弄啥哩!弄啥哩!你把啥东西堵这儿了?”“何爷爷”的声音又出现,似乎有些气急败坏。 骆毅:“怎么了?何爷爷,你是跟我说话吗?” 河狸:“不然呢?你那是把啥东西堵在窟窿眼儿上了?” “吱!吱吱!”小黑鼠回道:“大人,我知道,那是银锭,她刚才就用银锭磕我的牙来着!” 小黑鼠张大了嘴给河狸看。 河狸一屁股把小黑鼠挤到一边:“边儿待着去!” 小黑鼠:“大人,我需要很多点心补补,才能让牙重新长长!” 河狸:“点心很多,那棺匣子里不少,够吃些日子,放心!” 骆毅等不到“何爷爷”回答,只听见外面“吱吱”的尖叫声,正有些摸不着头脑,突然听“何爷爷”说有点心,肚子突然就饿起来。 她身上迷香的药力还没完全散去,浑身无力,现在全凭借棺匣子被嗑出孔洞、有得救希望这点儿信念支撑,还想不起来饿。 此时一听有吃的,瞬间是胃也清醒了,脾也清醒了,肠子啥的全都活泛起来:“何爷爷,我这里有吃的?” 河狸:“这么大味儿你闻不出来?” 骆毅能闻出啥! 之前差点儿憋死,没有空气流通,她能闻出啥味儿?她就刚醒那会儿闻出点儿香炉里燃香剩下的味道。 骆毅开始摸索点心,担心也随之而起:“何爷爷,你要从哪儿弄开棺匣子,告诉我一声,我好躲开,然后我帮你找点心吃!” “废什么话!你把你那银锭子给老子挪开!不然老子怎么放你出来!”河狸不耐烦地下命令。 哦?看来“何爷爷”工具也不咋地,也得从这个小窟窿着手啊! 骆毅很是使了些力气才把银锭拔出来,随即河狸的鼻头钻进来、又退出去。 棺匣子里一片漆黑,骆毅只听到细微的摩擦声,什么也看不见。 但她听到“何爷爷”在嚷嚷:“这么半天你们才啃出这么小的窟窿?这让我怎么弄?过来几个,赶紧再啃啃!” 骆毅都听傻了——合着这位“何爷爷”张罗半天,最后还得让老鼠们啃这个洞? 又是一阵酸倒牙的“咯嚓”声后,小黑鼠“吱吱”叫了两声,河狸过来视察:“嗯,差不多了。” “行啦,这里不用你们了,”河狸下令道:“你们赶紧挖洞,看见我这地儿不,至少得五个这么粗才够!” “挖洞?何爷爷,你没有把坟包刨开吗?”骆毅听不明白了。 “噫!你想啥美事哩?刨人家坟、踢寡妇门那都不是人揍儿的龟孙儿才干的事,你河爷爷我能干那?”河狸说道,语气不大好,显然误解骆毅的话,以为骆毅在骂他“人”品不好。 骆毅不敢说话了,可不能得罪“何爷爷”。 河狸把脑袋伸进老鼠们扩成的、拳头那么大的洞口试了试,还行,于是张嘴,将两厘米长的四颗棕红色门牙就咬在棺匣子底板上。 “估计用的是钳子吧,”骆毅缩在角落,一边摘头上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一边在心中揣测:“听声音好像是夹住木头再掰扯,这样也行,总比让老鼠一点点啃能快些。” 随着洞口扩大,带有土腥味的空气也不断涌入,骆毅终于闻到丝丝甜香味,果真是有糕点的香气。 只是摸索半天也没摸索到什么能吃的东西,只有一些木头盒子,骆毅想,大概是用食盒盛放的,就先不管。 骆毅加快速度摘除头上那些零碎,不惜把头发拽得生疼,同时摘下的东西也不乱放,而是摘掉一样就揣进怀里一样。 这些都是值钱的玩意儿,还有手上一对儿沉甸甸的镯子,大到一抬手都能出溜到咯吱窝,肯定也值钱得很,不能弄丢弄坏。 还有银锭,好像不少呢,估计就是因为堆得太多,以至于把棺匣子放入坑中时才滑到自己脑门上,这都是拿出去就能直接花用的钱,更得收着! 骆毅拽过棉被,这被子好像很大,能装不少东西,骆毅就把能摸到的银锭全都放在上面,打算一会儿出去时带着。 “何爷爷,你把洞口开大些,我好把吃的东西给你带出去。”骆毅说道。 本来不想说自己要带一大包银锭出去,对方说自己是“何爷爷”,谁知道多大岁数? 三妮儿的爷爷才四十多不到五十岁,放在现代还算是个壮汉的年纪,万一这“何爷爷”也是如此年纪,他若想抢自己的钱,自己根本没办法啊! 可是转而一想,自己现在只有七岁,就算这位“何爷爷”不抢,这么多钱自己也保不住,再说没准儿人家就是为了盗墓而来,敢说不给人家? 还不如明说有钱,然后跟“何爷爷”求收留,钱给他就给他吧。 于是骆毅又补充一句:“还有好多银锭呢,咱们也得带出去。”骆毅把“咱们”二字咬得很重。 “噫!晓得啦晓得啦!别跟我说话,我哪有功夫!”河狸忙里偷闲回复一句。 哟,动手做事还能耽误动嘴说话?骆毅觉得不可思议,却也不敢再多嘴。 “吱吱!” “吱吱!” “吱吱!” 突然骆毅听到棺匣子外面一阵老鼠们的喧嚣。 刚才明明只剩下“何爷爷”“掰”木头板子的声音,听不到老鼠们的动静,怎么现在它们闹腾起来了? “呕吼吼~~”小黑鼠在外面欢呼:“二爷来啦、二爷来啦!有二爷在,咱们这条通道很快就能挖好!” 第四十章 二爷来了(二) 外面老鼠们的喧闹,让骆毅觉得毛骨悚然——这是咋了?给老鼠浇热油了还是泼硫酸了? 却只听“何爷爷”极为谦卑、甚至带着些巴结的招呼声:“二爷!二爷怎么亲自过来了?您老现在不忙了?” “嗯,我过来看看。”这位“二爷”声音很年轻,语气很沉稳,却透着疏离和隐忍:“你让它们都散了。” “是,二爷,小河子这便去办!”“何爷爷”一叠声的应承下来。 这番对话混杂在“engeng”和“kaka”的声音里,让骆毅觉得是两个牵着宠物的人见面寒暄,而他们的宠物也亲切交谈一般。 很快,外面的声音又平静下来,又过一会儿,就只剩下掰碎木板的声音。 “何爷爷,你刚才在和谁说话?”骆毅终于问出声。 “噫!没工夫搭理你!”河狸回答。 有求于人,自然不能让人讨厌,骆毅不再说话,摸索到一块长长的布条,捆住大棉被——里面可全是银锭! 却不料,准备打结时发现,布条扯不动了。 骆毅顺着摸去——好家伙!布条另一端拴在旁边那死人的手腕上! 阳春时节,夜晚其实不太冷,可骆毅被迷药熏得虚弱,再加上腹内饥饿,便觉得冷得打哆嗦,这时再一摸到死人手腕子,得,顿觉寒冷刺骨了! 可是随即,骆毅便克服了所有恐惧,因为她发现,死人那一侧还有很多银锭和珠宝,珠宝还是成串成串的! 有钱能都使磨推鬼,怕死人个毛线! 骆毅二话不说,开始想方设法把布条从死人手上又是撸、又是扯地弄了下来。 别看她只有十八年的人生,而且大半时间还是在校园这个“象牙塔”里成长,虽说不至于视钱财如粪土,但也有着比较积极的金钱观,并不太看重金钱在成功、权力等方面的象征意义。 但经过一个多月踏入社会自食其力的历练,还有目睹吴家为了钱可以卖儿卖女的事实后,骆毅对钱的渴求急速攀升。 所以,她在解绑缠在尸体手腕上的“牵巾”时,“粗暴”得很,当然也是为了克制心底的恐惧,完全不理睬会不会把尸体的手腕别断。 人只有苦过,胆子才能变大、才能克服许多“臭毛病”。 待把所有的银锭和珠宝串全都包进锦被中、“牵巾”已经不能完全将其捆扎住了,而骆毅发现,即使能捆住,这个大包袱她自己也根本拖不动。 面值十两的银锭,一块就有半斤多,她往里装进去多少没有数,但少说也有好几百块,她尽量码放成小堆,也是快要包不住。 这得几百斤吧?如此么大一包,可怎么弄出去呀? “何爷爷,我这里有好多银锭,搬不动呀!”骆毅求助“何爷爷”。 “咔咔嚓擦”掰木头的声音暂停,“何爷爷”不耐烦地声音传来:“都说了别打搅我!银锭自会有人帮你弄出来就是了!” “何爷爷”工作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骆毅记住了,便不敢再做声。 可她又没事做,便摸索着想爬到刚才的位置,好摸摸那孔洞有多大了。 这一摸,就摸到一个毛绒绒的东西,吓得骆毅手就是一缩:“妈呀!” “噫!鬼叫个啥哩!”“何爷爷”骂道。 “何……何爷爷,你带宠物了?我、我好像摸到你家宠物了?”骆毅有些结巴。 别看她刚才从尸体上扯白绸布条子扯得挺干脆,那是因为尸体不能动,不会攻击自己,权当个死物件便是。 可眼下摸了个毛茸茸还会动的活物,那就不一样了,因为潜意识里还有“咬人”这个念头,是会攻击人、给人带来疼痛和危险的。 “胡譧(zhàn)!什么宠物,你摸到老子的脑袋啦!”河狸不满地叫道。 何爷爷是个动物?! 不带这么吓唬人的! “何爷爷,您老别开玩笑,您真是个动物?……您可别吓我!”骆毅都快哭了。 这里很黑,啥也看不到,就因为看不到,才更加剧她的想象,她觉得,就算是旁边那尸体诈尸,可能都没眼前的惊吓大。 一个动物,居然会说话,还骂骂咧咧的……苍天哪,大地哪,谁能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信球货!”河狸真心是不耐烦。 这棺匣子一点也不好吃,河狸只盼着早啃完早撤退,这小丫头却非要跟它说话,耽误它功夫。 河狸爱吃的是正在生长中的树,比如小白杨啊、小柳树啊、小柿子树啊什么的,不要太粗,粗的就老了。 尤其嫩树枝最为好吃,还有小树苗子,那都是闻起来香喷喷、啃起来脆生生、嚼起来水汪汪的好东西。 可这种棺木板子算个球! 干燥、坚硬不说,还上了好几层漆! 难闻又难吃,那是对它的毒害! 它是啃一口吐一口,顶着恶心在这儿干活,这个小丫头片子还还还还敢说它是个动物! 动物是啥个玩意儿?一定是骂人话!老子费心巴力啃这呛人的破木板子,你竟然还骂我!信球货!信球八叉! “咔……咔叽叽叽咔叽。”尖细且有节奏的叫声传来,随之骆毅脑中又浮现那个年轻、疏离而克制的声音:“怎么还没完?” “二爷,马上就好,再容小河子一炷香功夫!”“何爷爷”陪着小心、极尽谄媚之能事:“不如二爷去里面歇歇,里面有很多点心!” “何……爷爷!”骆毅实在忍不住,终于开口:“你在与谁说话?” 若“何爷爷”竟是个动物,那与它对话的又是个啥?居然还让它进来找点心吃? 天哪,骆毅要疯了! “你没有露面吗?还没告诉她?”年轻的声音问道,骆毅知道,这是那个叫“二爷”的……什么东西。 “回二爷,小河子一直露着面哪,只不过她看不见我,人嘛,眼神儿不行!”河狸说着又有些委屈:“那丫头还一会儿说我是宠物一会儿说我是动物!二爷,啥是动物?她是在骂小河子不?” “你该自报家门!”二爷的声音有些严厉,继而又说道:“算了,我进去与她说罢!” 妈呀,啥玩意要进来? 骆毅悄悄从棉被里摸出一块银锭——万一有动物靠近自己,就给它一下子! 第四十一章 黄酉 “笃笃!”是叩击木板的声音,随之传来“二爷”的话:“里面的小姑娘,我可以进去同你说话吗?” 这位“二爷”的语气带着谨慎,行为也很礼貌,骆毅却下不定决心。 她很好奇对方是什么人、或是什么动物,很想亲眼看看,可没有光,她啥也看不见,跟瞎了一样,又怕万一不是动物而是什么怪物,岂不是找死? 不说别的,这才几天啊,她已经死了活、活了死几回了? 若她现在依然是十八岁,或许还能壮壮胆,可现在只有七岁,好奇心太重恐怕要害死自己吧? 见骆毅不答话,“二爷”又说道:“我这里有蜡烛和火折子,先给你扔进去,待你能视物时我再进来,我,没有恶意。” 还挺心细! 骆毅刚刚惊讶,便察觉有什么东西砸到自己脚,摸索着抓起来。 一根是蜡烛,她摸出来了,另一根应该是火折子,可她却不会用。 在吴家,油灯是用灶膛里的烧柴拿出一根来点燃的;在李家,屋子里从来都是有早就点好的蜡烛。 “我……不会用!”骆毅不得不说道。 “二爷”说道:“火折子有接缝,拔下短的一端,对长的一端吹一下。” 骆毅照做,火折子便亮起指肚大小的火苗。 在完全黑暗中待久了,这点火苗的光亮也让骆毅不适应,但她还记得有“东西”要进来,便赶紧把蜡烛点上,然后把火折子盖好,揣进自己怀里。 这玩意儿以前只听说过却没见过,现在得到实物了,必须据为己有。 “二爷”看到有光亮,便进了来,正好看到骆毅的动作,便道:“本就是给你准备的,你收好便是。” 骆毅吓得!一个激灵就蹦起来,然后脑袋撞在棺匣子顶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也就是上面被土埋着,不然声音不得有多大呢! “你你你……你进来咋没声音!”骆毅举着蜡烛看向对面,却什么也没看到,然后稍稍低头,便“啊~~~~”大叫。 “二爷”就趴在她膝盖前! “我勒乖乖来!”外面,河狸捂住耳朵——真受不了,比公鸡打鸣儿还能叫唤! “在下黄酉,”“二爷”开口,随之站起身:“是你们人界所说的黄鼠狼。” “啊~~~~~~”这次,骆毅在心中尖叫,因为她刚才刚喊了一声,嗓子就哑了,关键是,这个小动物突然站起来,还说话,已经让她恐惧得发不出声来。 别说拿银锭子砸人家了,她现在除了攥着蜡烛,啥都不会做,而刚才点蜡烛时,银锭子早不知丢哪儿去了。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刚才借着烛光往远处照的时候,她刚好看见死尸的脸,同时就传来说话声!!! 骇得她差点以为是那死孩子说话! 骆毅强迫自己把视线转到黄鼠狼身上,因为她突然发现,还是动物能开口说话让她好接受些。 刚才她还觉得死人诈尸没有动物说话可怕,现在才明白,其实若身处棺匣子里,还是死尸更可怕。 那死人脸……死白死白的! “你是……黄二爷?”骆毅声音直抖,她都听见自己牙齿的哆嗦声。 不是说黄鼠狼是黄色吗?这只怎么是黑的? “在下黄酉,”黄酉只好重新报上名来:“是修炼四百余年的黄鼠狼,小有修为,可吐人言,小姑娘莫怕。” 黄酉说话时,骆毅依然能听到“咔、咳咳”的动物声音,还多了些类似“唧唧唧唧”的音符,但脑中反应的却是和人一样的语言。 这可真是活久见了! 骆毅第一次体验和亲证耳朵与大脑之间进行“同声传译”。 骆毅心中一万种猜测、念头,但它们相互挤压、争抢,以至于脑中混乱一片,只有一句“你你你你你……”能说出口。 修炼了四百多年,返老还童了吗?黄毛变黑毛? 黄酉显然很欣慰这个女娃娃没有当场吓死,也没有晕倒,甚至连吓得嚎啕大哭都没有:“你既然没有晕倒,我便长话短说。” “嗝儿!”骆毅猛然打了个嗝儿。 面前黄鼠狼神情很严肃,骆毅竟看出它的神情很严肃! “好,你说。”骆毅不自觉坐直身体。 黄酉:“通常起坟后二到三天,会有官府派人来做记录,所以,很有可能今早衙门开门后,会有差役过来,我们需要尽快离开这里。” 对方口吐人言,还说得这么正经,骆毅很快便集中了注意力:“为何官府要做记录?” 黄酉只当对方是孩子,许多事情不懂,便简单解释下:“人死后,其家人需要到官府报备并销户,销户就是在户籍上除名; 官府会进行核实,并记录死者死因、以及埋骨何处,才能出具相关凭证,做到‘有坟可查’,免得有人冒死者之名为非作歹,或有人假死后作恶而无从查证; 小姑娘,我们需要长话短说,所以,你现在能行动吗?若能,请跟我马上离开这里。” “我能,但这个咋办?”骆毅指指锦被大包袱,问道。 虽然对方是个黄鼠狼,但他严肃认真的态度和语气,让骆毅很快认清眼前局面,所以什么害怕、好奇、玄幻的想法通通消失,只想解决眼前难题。 “还有,外面的何爷爷……不是,何先生还想要点心,那边有很多盒子,不知道是不是?”骆毅又指向尸体那边的几个盒子。 妈呀!又看到一眼死尸的脸! 虽然能看出是个孩子,可死孩子那张死白的脸不是更让人浮想联翩、更吓人? 黄酉说道:“这些我来处理。” 咕噜噜……饥肠辘辘。 骆毅全凭意志支撑到现在,可棺匣子里空气流通了,骆毅鼻端总能闻到甜香的糕点味道,顿时肚子开始不停鸣叫。 她大概一天多水米未进了。 黄酉的圆圆黑黑的眼睛动了动,视线移到骆毅的肚子上,然后说:“包袱系得松散,我来整理,你可以先吃些点心和水果,只是要快。” 骆毅的目光不觉又移到那几个盒子上——还有水果呢?她怎么就闻不出来? 然后又看到死孩子的脸。 就像走路时看见狗屎,明明不想看,可它就在你的余光里,怎么也绕不过去。 第四十二章 何理 “王八蛋!”骆毅骂出声,伸手去抓死孩子那侧的盒子。 她倒不是骂那个死孩子,而是骂眼前的处境。 那死孩子也不是自己愿意死的,也不是自己要脸色死白死白的,骆毅骂他实在没有理由。 可与死孩子待在一处,也不是骆毅愿意的,所以这声骂,骆毅也不知该骂谁,也许、可能、大概、差不多、八九不离十应该骂老夫人? “老夫人王八蛋!王八蛋老夫人!”骆毅这次是在心里骂。 只有这样恶狠狠地骂着,骆毅才有足够的勇气让那死孩子的脸在余光里出现,并随着烛火摇曳而变幻出表情——太吓人了! 烛光稍稍晃动,那阴影就衬得死人脸呈现出或悲或怒的表情,太吓人了! 木盒子很沉,骆毅年幼且虚弱,想搬起来就很难,何况中间还隔着死孩子。 于是“哗啦”一下,骆毅手中只端住了盒盖子,下面部分就掉在死孩子身上,还有两个不大、但很红的苹果咕噜噜滚到骆毅腿边。 这下证实了,水果是真有,可也碰到死人了,骆毅这个气啊! 可碰到死人就不吃了?那不行,现在所有的食物都是要救命的,就算骆毅吃不完,还得打点那俩动物呢! 于是,骆毅对黄酉说:“果真有点心,还有水果,你先吃点儿?” 言外之意,死人身上这些归你了。 黄酉扭头看了一眼,显然猜出骆毅的想法,说道:“这些你不用管,你再去别的盒子里拿吧。” “好。”骆毅巴不得呢。 食盒一共四个,在死孩子边上排了一排,是特制的,没有提篮,而且是方形的,易于摆放。 骆毅干脆把蜡烛移到一个食盒上,滴些蜡油把蜡烛粘住,然后打开死人脚边的食盒。 死孩子的脚总是不太占地方,骆毅能在空隙间用蹲着的姿势靠近食盒,这样就方便打开了。 食盒一共两层,上一层是点心,下一层才是水果,这些水果可能是冬储的水果,看着表面光滑,但已经没多大香味了,难怪骆毅闻不出来。 骆毅抓过一个苹果开咬,嗯,不太脆了,水分也不大,但好歹能解点渴。 里面还有山楂,这东西水分不大,骆毅就没吃,而是又抓起一块点心啃。 一口苹果一口点心,一样一个下肚后,骆毅感觉心情都变得好了些。 到底是年纪小,胃口也小,而且迷药药性还没有完全消失,吃东西都觉得腮帮子使不上劲儿。 骆毅干脆把食盒重新盖上,去看黄酉。 这一看,我勒乖乖! 黄酉竟然把锦被卷成一长溜,好像里面裹着人一样,然后用牙齿给锦被打穿了孔,还把“牵巾”当做绳子穿进那些孔里,像缝被子一样缝起来了! 现在,棺匣子里,在骆毅原先躺着的位置,是长长的一个大包裹卷,不但被缝得严严实实,还富裕出一截“牵巾”当做拉手! 而且,骆毅在摸黑打包时遗漏的一些银锭和珠宝也都被黄酉装在包裹里了,连那些散落的香灰和小米也被重新装回香炉,裹在里面。 此刻的棺匣子里,一个长条包裹,一个躺着的死孩子,三个盖好的食盒,以及骆毅和黄酉。 还有些看起来杂乱的,是被骆毅打翻的那个食盒。 “我去叫河狸过来。”黄酉说道。 “二爷,我在呢!”不等黄酉出去叫人,一直守在外边闻着香味流口水的河狸一下子就蹿进来! 虽说骆毅心中有些铺垫,知道“何爷爷”有很大几率是一个动物,可依旧被吓一跳。 因为黄酉是个小巧的黄鼠狼,可“何爷爷”竟然是只硕大的老鼠,有两个黄酉那么大的老鼠! “何……老鼠!”骆毅就差惊声尖叫了,谁见过这么大耗子啊! “啪啪!” 河狸非常不满的制造出声音,骆毅视线落在声音所在之处:“会玩滑板的耗子!” 只见硕大而肥实的大耗子正坐在一只黑色有光泽的“滑板”上,刚才“啪啪”的声音,就是滑板拍击出来的。 “那是老子的尾巴!”河狸愤怒咆哮:“个信球货!” “你个死耗子竟敢骂人!”骆毅也咆哮了,这个王八蛋,刚才竟然骗自己喊了它半天“何爷爷”! “你全家都信球货!”骆毅回骂:“你个死耗子、肥耗子!” “爷爷我是河狸!河狸!”河狸的尾巴“啪啪”拍着棺匣子,极其愤怒:“要不是老子,恁早就憋死了!老子活了二百多岁,咋桌,当恁爷爷亏了你了?” 呃……尾巴?这下骆毅反应过来了,她仔细看看河狸,确实长得与老鼠有些不同,尤其是这个滑板一样的尾巴。 “何理!”黄酉转向河狸:“要吃你就赶紧吃,不吃就出去!” “是!二爷!”河狸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黄酉的脸色。 从声音上来说,黄酉明显比河狸听着年轻;从体型上来说,黄酉也比河狸瘦小得多,但河狸竟然对黄酉恭恭敬敬、唯命是从。 黄酉可是修炼四百多年的家伙,可比河狸岁数大、修行高;而且,鼠类天生对黄鼠狼的惧怕,也让河狸不得不驯服于黄酉。 见黄酉不说话了,河狸伸爪就去抓那苹果,却又听黄酉下令:“你先对小善人自报家门!” “我……凭什么?”河狸不情愿地嘟囔:“一个肉身凡胎的小丫头片子!” “你要吃的,是小善人的陪葬之物!”黄酉声音依旧疏离、隐忍和克制,但骆毅听出丝严厉,而且还看出黄酉的目光变得有些凶狠,仿佛心底有什么东西要压制不住。 黄酉已经很克制了。 之前是老鼠,现在又是河狸,黄酉想与自己的食物相安无事,定力不够根本做不到,尤其还是在它刚刚施展法术拓宽通道以后——它也饿呀! 说真的,如果吃掉河狸,黄酉的修行没准儿还能上一个台阶,谁让河狸也修行了二百多年。 “是是是!二爷您别生气!”河狸吓得就是一抖,马上一叠声应下,同时转向骆毅:“小姑娘,爷爷我……哦不对,在下何理,是修炼二百余年的河狸,你们人界常唤我们为河狸鼠;多谢小善人赐食与我。” 黄酉这才不去看它。 骆毅喃喃:“……我还活着吗?我看到的一切是真的吗?” 黄酉已经拖着那个大锦被包裹往外面而去。 黄酉的身体也就一尺多长,加上尾巴都不到半米,竟然能拖动几百斤的大包裹! 第四十三章 一股子什么屁 包裹被拖动的很快,骆毅刚转身把蜡烛拔下来就看不见包裹和黄酉了。 “哎你等等我!”骆毅急忙往棺匣子的大窟窿处爬去。 何理倒是不急不忙,在死孩子身上扯了几下,把死孩子身上的大红喜袍下摆给扯掉,包上那些点心水果,然后才慢悠悠往外走。 “黄酉,黄酉你等等我!”骆毅举着蜡烛在地道里匍匐。 黄酉拓宽的地道足够容纳骆毅向蛇一样匍匐前进,却无法支起膝盖四手四脚地爬行。 骆毅的红色喜袍很快被潮湿的泥土蹭成黑色。 “黄酉!”骆毅还在喊黄酉,必须喊啊,那么多钱,它要给拖到哪儿去?好歹给她留点儿啊! “噫!别喊了!”何理在骆毅身后拖着小包袱,对骆毅的速度很是鄙视:“你追不上!” “可……可……”骆毅实在不好意思说“可是锦被包裹里有钱,它都给拿走了我咋办”的话。 毕竟人家把她救了。 “放心,等到了地方二爷自会等你,你赶紧爬你的,别总喊它,它憋着一口气才能拖动那么重的东西,你老喊,它一分心泄了那口气,再就拖不动了!”何理说道。 虽然它还是看不起骆毅这个肉身凡胎的小丫头,但黄酉的告诫它还是得重视的。 它包袱里的,是小丫头的陪葬品,理论上就是小丫头对它施恩,是“善人”。 在人界,就算没有受对方恩惠,修道之人也要称呼凡俗之人为“善人”,修佛之人也要称呼凡俗之人为“施主”。 现在何理自己也在修道,必须要称骆毅一声“善人”,除非它不想修行下去了。 有些规条是要遵守的。 随着它们修行的年头越久,领悟到的规条越多。 人界叫修行,而它们这些兽类则叫修炼。 因为人界在修行到一定程度后,想获得额外的能力才会有试炼,而它们这些兽类,在修行初期就要同步经受试炼。 原因在于:“道”是由人界先堪破的,”而且这个“道反应的是天、地与人之间的关系,并非与兽之间的关系。 兽类没有那么高的学问去自己参透与天地之间的奥妙关系,所以它们若想长生不死,就得按照人的方式去修道。 不仅如此,兽类能不能成仙,标准掌握在仙界的仙人手中,因为他们是得“道”之人,最有权威性,也最具话语权。 在兽类吸收天地精华达到一定程度,方可具有“灵性”,有了灵性的兽类,才能一点点学习人类的行为准则。 何理这种刚刚具有灵性的兽类,它的心智只比小孩子强一点儿,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尚不能辨别清楚,而黄酉比它多修行两百年,自然参透人界的准则和规条更多。 所以黄酉的要求,何理就算不情愿也要遵守。 骆毅不懂这些道理,只觉得何理说的话很奇怪:“什么叫憋着一口气?它不用换气的吗?” “铆足劲儿,铆足劲儿懂不懂?就是一股子什么屁、再而……再而什么什么、三而什么什么的!”何理吼道:“你这小善人问题真多!” 真是不耐烦啊! “一股子什么屁?”骆毅有些听不明白:“你是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吗?” 河狸爪子狠狠挠着泥土:“大概是吧!反正屁本就是一股气,二爷时不时就放一股子……噫!谁家小孩儿话这么多?有人管没人管了?” “没人管!”骆毅没好气地吼回去:“我都被活埋了你说有人管没人管!” 想到何理刚才竟然不敢再自称“老子”、“爷爷”,而对自己的称呼也变为“小善人”,骆毅的胆子就大了:“你吃了我的东西,我就是你的善人,你得给我讲明白了!” 何理无可奈何:“中中中!你是小善人! 我的意思是说啊,我和二爷虽然修道,可几百年下来,也就是寿命变长、力气变大,跑得也能快些罢了; 更多的本事我们也没修出来,所以二爷能拖动数百倍于自身份量的东西,得提着一口气,施展法力才能做到; 这期间它的法力消耗很大,饿得也很快,稍有停歇,可能就得虚弱下来,要补充食物、然后休息很久,才能再继续前进; 所以二爷为了赶时间帮你运东西,没有去狩猎进食,全凭借它的意志在坚持; 看着吧,二爷能不能坚持到地方都难说,就算坚持到了,怕是也得虚弱个半死!” 骆毅就有些惭愧了。 黄酉从头到尾巴尖也才半米长,都没有成年家猫体型大,那么小的身体,要拖动几百斤重量,真是很可怜。 “你们这法力也不行啊!”骆毅点评。 可怜归可怜,骆毅说的却是实话。 听家里饭馆那些老头儿说,黄鼠狼可是“黄大仙”,神通广大呢,怎么拖点东西都这么困难? 这话何理可不爱听,它们比其他兽类强多了好不? 不说黄酉,就说它自己,不是把常年不走动、不串门的亲戚——鼠类,都给统管了吗? 没有它何理带着亲戚们过来援救,这小妮子怕是早就憋死个球了! “行了行了,你能白肉了不?赶紧爬!再肉一会儿天都亮了!”何理催促道:“说话用嘴,又不耽误动腿,你要是做不到嘴和腿都动弹,那就把嘴闭上!” 骆毅:“……” 这扁尾巴大耗子,嘴真损! …… 幽暗地道里,只有骆毅窸窸窣窣的爬行声,和何理啃果子的咯嚓声。 骆毅感觉自己匍匐前进了得有三四里地远,她身上的喜服全都变成污泥色。 因为她爬着爬着,发现土壤越来越湿润,通道里开始浸水,前心和肚子趴在上面很冷,干脆翻个身,躺着蹬腿前行。 七岁的孩子,体力真是不够用,前行一个小时,骆毅不仅感到湿冷,而且也没剩下多少力气,这一路靠双臂匍匐,早就使不上劲儿了。 她就算躺着蹬腿,也只能用脚跟磕住地道,一点点往前蹭,移动速度极为缓慢,因为通道太窄,没有多少空间可供她的腿弯曲蹬地。 何理跟在后面,把包袱里的水果都吃光了,又开始吃点心。 还不忘嘲笑一下骆毅:“小善人,你比王八爬得都慢!” “王八蛋!”骆毅骂道,可惜没力气,骂得一点儿也显不出气势。 “你个扁尾巴大耗子!”骆毅又骂:“你家二爷都对我客客气气,你竟敢嘲笑我?” 别看骆毅很累,但她头脑清醒,她开始提醒何理一个事实:“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为啥来救我, 但你家二爷不但救我,还对我客气,要是知道我累死在这地道里,它不但白费法力帮我运东西,还白救了我一场?你猜它会不会吃了你个死耗子?” “你!”何理就是一个哆嗦——它咋没想到这一点? “她说得对!”突然,一个声音传来,有些虚弱:“肯定会吃了你,你这么肥,肉一定很好吃。” 第四十四章 死去活来 声音来自何理后方,听起来是个男孩子。 “啊!”骆毅尖叫。 “谁?!”河狸猛然回身……没回过去,它不比骆毅瘦多少。 骆毅脚下是何理,视线被这肥耗子挡着,啥也看不到。 事实上,河狸急速掏了掏通道的泥土,让自己转过身去也是没看到,因为她们刚在通道里拐过弯,被隔住了。 “拉兄弟一把呗?死胖子!”那个男孩声音传过来:“我实在爬不动了!” 男孩话音未落,河狸已然蹿至他跟前、并把尖锐利爪搭在他后脑勺了:“哪里来的鬼畜!” “卧槽,你才是鬼畜好吧?”男孩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比那小姑娘还虚弱呢,你怕什么怕?” “你是谁?”骆毅发问,音量很大,却依然掩饰不住声音的颤抖,她有一个不好的猜测——那死孩子! 棺匣子与地道相通,只有这一个线路,声音从她与何理后方传来,还是个男孩子,那不就只能是那个死孩子? “唔……你猜!”男孩回道,声音虚弱得很,却马上又惨叫一声:“啊!” 要不是通道太窄,骆毅怕是要吓得跳将起来! 却听男孩哀嚎:“死胖子,你干嘛打我!”声音闷闷的,显然是脸埋在地上了。 何理呵斥:“我家小善人问你话呢,回答!” “我家小善人”,看来何理眼下是跟自己站在一边了,可骆毅没心思理会。 男孩没说话,只有“斯哈斯哈”吸着凉气,显然是何理揍了他一下,吃痛不轻。 这问题他不好回答呀。 他将醒未醒的时候,感觉有人拽他衣服,但他动不了,也说不了话,就像被梦魇住一样;等终于醒来就发现置身于完全黑暗的地方。 他以为自己睡蒙了,本想起来去开灯,却发现浑身僵硬而且无力,只好躺着缓缓,就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还似乎有些微弱光亮,可就那点儿光很快也消失了。 他活动了一下四肢,觉得能移动了,就伸手摸索着想下床,却摸到自己好像在一个空空的大箱子里,站不起来。 然后他就循着刚才声音的方向摸索着爬进了一个狭窄的通道。 前面的人距离他大概七八米远,她们的对话声不很大,但是通道小,他能听出,是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半老不老的细嗓子小老头说话。 那老头好像还带了宠物,因为宠物总是“engeng”的与老头抢话说,老头一说话它就跟着叫唤。 可就这时候他发现一个问题,他摸索通道的大小,估计直径也就三十多厘米,如此小的口径,那他是怎么爬进来的? 然后他又伸臂确认通道口径,得出一个认知——他胳膊好短! 几番推测然后惊吓,他终于想明白,自己好像变成一个小孩子! 这TM太恐怖了吧! 但是眼前的当务之急,是要离开这个没有光亮的地方,于是他悄无声息地坠在那二人后方慢慢跟随。 这一路匍匐前行把他累得够呛。 他发现自己虚弱得很,生怕跟不上前面的人,可前面的人好像也很虚弱,那小女孩儿边爬边喘,吭哧吭哧的,也很慢。 然后他又通过前面二人的对话得到更恐怖的推论——前方竟是一人一兽! 不过,那小女孩都不怕那兽,看来他应该也不用太害怕,而且那女孩不生气时称呼对方“何理”,生气便口口声声骂那兽“扁尾巴的死耗子”,他就推测出对方是什么兽了。 一个小女孩,一只河狸,她们竟然能对话,自己竟然还听懂了! 从他醒来到现在,这么诡异的事情,他能说吗?说了谁能信啊! 何理照着小男孩脑袋瓜又给了几巴掌:“回话,我家小善人问你话呢!” 这次没有亮出爪子尖挠他,因为刚才挠他的时候,被男孩帽子上的什么装饰卡进指甲缝了,生疼。 何理的胖身子把烛光挡住大半,男孩看何理就像看动物剪影,他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啊……我听见有声音就跟着爬过来了; 小姑娘,你该知道我是谁吧?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你叫什么?听声音,你该比我小些?” 王八蛋!我是谁你能不知道? 你家祖母要给你找个童养媳冲喜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光是去吴家就分了两次去的,你能不知道?装什么孙子! 骆毅无法调头转身去拐弯处看那个死去活来的男孩,她举着蜡烛照亮,可连河狸的胖身子也瞧不见。 但她知道一定不远,因为他们说话的声音离自己很近。 骆毅不打算说自己是谁,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男孩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自己告诉他,说他是府城李家的孩子,那是不是他们就要被送回去? 且不说两个“死去活来”的孩子会不会被古代人当做怪物烧死,就当老夫人能罩得住,可他们若回去,自己不是要继续给那病秧子当童养媳? 不行,坚决不能说! 骆毅道:“我也不知道啊,我醒来就是一片漆黑,后来何理、就是这个扁尾巴的大胖耗子把我带出来的。” 男孩:“那你原先在什么地方?” 撒谎不易啊! 骆毅被男孩问得心里直打突,这可咋回答呢?说我给你守灵呢,然后就睡着了,醒来就在这里了?这不还是得被送回去?死循环哪! “我本来在山上捡柴火的!”骆毅说道。 “哪座山?你是谁家的孩子?”男孩追问。 神烦! 撒谎就得圆谎,一个接一个的。 骆毅说:“落凤山,我是我家的孩子呀!” 小孩好像都会理直气壮回答:我是我家的孩子。 只能这么答了,落凤山,嗯,自己就是坠落的凤凰! 但主动权得拿回来,不能让对方牵住话题。 骆毅问道:“你是从刚才那个箱子里爬出来的吗?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与我关在一处?” “我……”男孩声音有些迟疑:“我不记得了,我好像做了个梦,梦中到处都是白色的浓雾,后来出现一个人,长相很凶; 那人问我是谁,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又问我为何会到他的地盘,我说我不知道; 然后他掏出一本书,看了半天,对我说:‘你阳寿未尽,谁让你来的,赶紧回去!’ 然后他手一挥,我就在浓雾里翻滚,醒来就在那个箱子里了。” 王八蛋!骆毅在心底咆哮! 第四十五章 李蔚珏 生死簿的梗,就这么好用吗?是个人就用?! 随即她又颓然:当然好用,不是说古人都迷信么。 当初她若不是这么想,也不能用这套说辞忽悠熊爷爷,也不至于大家都信了。 “阳寿未尽?”何理叫了起来:“快说、快说,是谁告诉你阳寿未尽的?说这话的人叫什么?” “他腰上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崔珏’二字,不知是不是他的名字。”男孩回道。 切!崔珏,又是崔珏!是我撒谎技术太低,还是你创意不够啊?骆毅想。 “你雪么子?”骆毅脑中何理的声音变得更尖利了,耳中很萌很萌的“engeng”也变得刺耳:“崔什么?” 男孩:“崔珏,就是山隹崔,两块玉的珏,和我撞名字了呢,我也叫珏,李蔚珏。” “哇呀呀呀!”何理大叫,声音中带着肃然起敬的意思:“老天爷!你竟遇到崔仙人!那可是地府判官!” 骆毅却听出蹊跷:“你叫李蔚珏?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啊……”男孩明显顿了下,说道:“我是不记得了,但是那个崔珏指着书对我念:李蔚珏,体弱之身,该寿八十一,善终; 不就是说我叫李蔚珏吗? 欸,刚你说我遇到的是地府判官,那他那本书会不会是生死簿啊?不然他怎知我该活到八十一岁?” 男孩把话题又抛了回来,暗自抹了把汗——谁能知道他撒谎不容易啊,可别再问了,急中生智一句凑合,让他接连撒谎,短时间内他做不到啊! 这不就差点儿露馅! 骆毅却困惑了:难道,真有地府判官?听那死孩子的话“李蔚珏,体弱之身,该寿八十一,善终”,好像真事儿似的! 她就编不出来! 还有,死孩子姓李,八成还真是李府的小少爷! 天哪!骆毅脊背发寒——那孩子死了三天吧?该是死得透透的了吧?三天,内脏都该开始腐烂了吧? 可他……竟然活了?! 活了!!! 这下骆毅不但惊惧,而且也被搞得有些糊涂。 难道李家小少爷是假死状态,然后挺尸三天活过来了? 这也不是不可能。 听家里饭馆儿老头们说,曾有个广西男子下葬好几小时后又活过来了,要不是他媳妇坚持打开棺材,都没人相信,好歹是给救了回来。 若李家小少爷也是假死状态,那还真说不准现在这个死而复生的孩子,就是那小少爷本人,或者说,是他本人本魂。 假死嘛,以古代人的医疗水平,是诊断不出来的。 骆毅微微紧了紧下唇——如果真是如此,眼下那死孩子说他什么都不记得,就更不能提醒他了。 不然他吵着要回去可咋办,不得把自己也给弄回去? 不说。 坚决不能说。 反正你失忆,我也记不得,这不正好嘛! 再说我只有七岁,能说明白个啥? 骆毅打定主意不说实情,可又面临新的问题——现在怎么办?总不能让河狸挠死这小子。 好不容易活过来了,又是个孩子,还失忆了,要不带上他走? 可自己都没力气了,听那孩子声音好像也很虚弱,怎么走? “你们怎么如此慢?”黄酉的声音传来,继而又问:“有生人?”黄酉的声音突然带上了防备。 骆毅翻身趴回来,举着蜡烛,看到黄酉小小的身体就在自己前方,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大,鼻尖微微翕动,短宽的圆耳立得直直的。 嘴皮子也微微抖动,好像随时就要龇牙攻击一样。 “二爷?二爷您回来啦?”何理费劲地又挖了挖地上的泥土,搞得自己浑身都是泥巴才把身体转回来:“那个死孩子活了!” “你才是死孩子!”李蔚珏不满地顶嘴,只可惜,他体虚气弱,这话顶得也是没有气势。 黄酉的圆眼睛转了转——它今天可真是活见了鬼了! 之前它明明确认过两个孩子中,只有这个女孩是活人。 就算是现在,它能感觉出地道里多了生人,但是那种感觉极淡,要不是用鼻子嗅出一丝与小女孩儿不同的活人味儿,都不太敢确定是不是另有活人存在, 骆毅就见黄酉的脑袋突然偏了偏,小圆眼睛定住,一直看向通道后方,那思考的小模样儿萌萌的,非常可爱。 “小善人,他是谁?”黄酉的小圆脑袋低了低,问向骆毅。 骆毅:“我还没看见人啊,不过他说他是从里面那个大箱子里爬出来的。” 小孩子有小孩子的语言,刚才李蔚珏称那棺匣子为箱子,现在骆毅也学着说,她比李蔚珏年龄还小呢,这么说不是很应该? 她哪里知道,李蔚珏真以为自己是在一个箱子里,要不是空间够大,他都以为被匪徒给塞进汽车后备箱了! 只不过不知是什么原因,李蔚珏此时脑袋不大灵光,他到现在也没想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好像记忆出了点问题。 “我去看看,”黄酉说道,轻轻一跳,便从骆毅后背上踏了过去:“失礼了!”黄酉回头报了个歉。 骆毅感觉黄酉像只猫儿在她背上踏过,只是没有猫儿那么灵巧地跑动,难道真如何理所说,它累坏了? 很快,就听后边拐弯处传来李蔚珏一声:“我去,哪里来的鬼畜!” 然后就是又一声“死胖子,你又打我!” 就听何理骂道:“我家二爷亲自来看你,你竟敢不敬!” 黄酉静静地看着李蔚珏,让何理把发现这男孩的经过讲一遍,何理说:“不是我们发现的,是他自己爬过来的!” 黄酉问李蔚珏:“是这样吗?你自己爬过来的?” 李蔚珏就点头:“对啊。” “你没有死吗?”黄酉问,它有些怀疑自己道行不够,不然它进入棺匣子与小女孩对话时,离男孩那么近,怎么就感觉不到他是活的? 李蔚珏不得不把之前撒过的关于见到地府判官的谎重复一遍。 这回黄酉稍稍放心些——就说嘛,四百多年修炼出的道行,怎么还能分辨不了死人活人呢! 可男孩说不知自己来处,这又是为何?难道与崔判官有关? “崔仙人对你做了什么?”黄酉问道。 李蔚珏手心冒汗——又来了!又得圆谎! “也没做什么,就是翻书对着我念,说我能活到八十一岁,不该现在就死,然后挥手打发我走……”李蔚珏说道。 瞬间想起黄酉问的是“崔仙人对你做了什么?”,看来是有什么问题,李蔚珏马上补充:“嗯,就是他挥手的时候,袍袖太大,拂到我头脸上了。” 黄酉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或许是仙人不经意的动作给这孩子震得失去记忆也说不定,那可是仙人哪!黄酉揣测。 骆毅的烛光被拐弯处隔住不少,李蔚珏看何理都只能看出剪影,被河狸挡住光的黄酉,在李蔚珏眼里就是个更黑更小的剪影。 刚才他就被多出个黑东西吓了一跳,这会儿见那黑东西好似点了下头,心说这关算是过了? “那个……”李蔚珏打蛇随棍上:“胖子他二爷,你们是什么人、哦不,是什么鬼……也不对,你们是什么东西……还不对……唉,别管是什么吧,能不能带我出去? 你们都能说人话,是不是也有法力?带我出去呗,我实在爬不动了!” 第四十六章 要带上他吗 黄酉曾说过“可吐人言”,其实并不准确。 兽类需要在修炼出灵性、并且灵性达到一定程度后,才能够传递出自己的思想并接收别人的思想。 不然,河狸有河狸的语言,黄鼠狼有黄鼠狼的语言,又不是一个语种,哪能通用? 它们传递出想法,反应到对方脑中,就能形成像语言一样的东西,人听了就是人话,猫听了就是猫语。 若它们修炼到更高阶段,可以不动嘴就直接传递思想,不像现在,还需要发出声音来保证思想传输的流畅度和准确性。 它们需要通过亲自张口“说话”,来控制传输出去的思想内容,说的是什么话,就传输什么内容,不会变成只言片语或是词不达意。 换句话说,就是需要通过语言作为介质,才能准确传达想法。 这就是为何骆毅和李蔚珏“听”它们说人话的同时还听它们吱哇乱叫的原因。 听李蔚珏说要出去但是没有力气,黄酉并未表态,而是回到骆毅身边询问:“小善人,你可能撑得住?前边还有不到一里地了。” 骆毅现在是真撑不住了。 地道里全是泥水,她的喜服全部湿透,里三层外三层的喜服哎,真材实料的绸缎,湿了之后特别重不说,绸缎浸透后相互之间摩擦力很大,还都往她身上贴,特别限制她的行动。 而且,这一个小时的匍匐前进,耗光她全部体力,估计就算成年人也坚持不了这么久吧? “我撑不住,”骆毅说道:“尤其是停下这一会儿,我感觉腿都快没有知觉了。” 黄酉又问:“那个孩子……你要带上他吗?” 欸? 李蔚珏能不能离开这里,取决于我吗?骆毅惊奇。 可是她该怎么回答呢? 那只是个孩子,虽说自己被活埋与他有关系,但终究下决定的不会是他,毕竟他一个十岁的小病秧子,能有这般邪恶的主意吗? 所以从内心讲,骆毅不反对带上他。 可是现在骆毅自己都走不了,又怎么带他? 骆毅说:“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我不该见死不救,可我现在自身都难保,带不了他呀。” 黄酉说道:“你若同意带上他,我们可以。” 骆毅一想,对啊,黄酉能拖动几百斤的包裹呢,可又一想,何理说黄酉跑这一趟怕是要力竭,便看向何理。 黄酉也看向何理:“你吃够了吧?带他们出去!” 何理:“不中!二爷,我我我我带不动!两个人呢!” 黄酉的语气有些低沉,就连它本身的兽语也变得有些粗重:“半个多时辰你们才走到这里,可见你并没有出力,我……有些饿了!” 语毕,黄酉的鼻子筋了筋,微微露出牙齿。 骆毅似乎看到黄酉的牙齿反射了一下烛光。 何理肥胖的身子就哆嗦了一下:“噫!二爷饿了呀,您老放心,小河子定竭尽全力、就算拖着他们被累死,也绝不耽误您吃饭的时辰!” 说完,何理就叼着李蔚珏的领子拖到骆毅的脚下,命令道:“你抓着她的脚脖子!” 然后又踩着骆毅爬到骆毅头部前方:“小善人,你抓住我的尾巴!” “王八蛋!你踩死我啦!”骆毅一把薅住河狸的尾巴,狠狠扯了一下。 这头河狸没准儿腰比自己都粗,体重怕是也与自己差不多,得有三十多斤。 这么屁颠屁颠踩着骆毅爬过去,地道还这么狭窄,连踩带挤之下,天哪,骆毅感觉自己像是被坦克碾过一般! 何理说得简单,让一个拽一个,事实上,就凭两个虚弱的孩子,手上能有多大力气? 最后是黄酉让骆毅把两个袖子脱空出来,环在何理身体两侧,袖口由何理叼着,又把李蔚珏的袖子也空出来,缠在骆毅脚腕上,这才连成串被托着走的。 这样,两个孩子只管躺着休息便好。 可何理舍不得丢下它装点心的包袱,黄酉就让骆毅给抱着。 “你们先走。”黄酉说道。 “二爷,要不小河子背您?”何理请示道,只是说这话时它从后脖子到后背都有些僵硬,语气也干巴巴的。 一听就不是发自内心的话。 骆毅听出何理想讨好黄酉,又害怕自己真被吃掉,也意识到黄酉那句“你们先走”可能是它现在也很累,跑不动了。 骆毅一把将黄酉揽过来抱在怀里,就像抱个猫儿:“咱一起走。” “这……”黄酉很不安,细长的身体动了动,想跳出骆毅的怀抱。 “小河子,开路!”骆毅霸气发令。 哼哼,我抱着你家二爷呢,你敢不听话? 何理拔足狂奔。 就像看电影一定要捧着爆米花、晚自习一定要偷吃炸鸡腿一样,现在相当于坐火车,也需要些“仪式感”。 骆毅一手扶着黄酉,一手在何理的包袱里掏点心,掏出一块就递给黄酉:“先垫补垫补。” 黄酉正在不安,它怎能让小善人抱着走呢?可它也确实没多大体力继续走出去了。 刚才在河岸边等了许久不见骆毅出来,以为小善人出了事,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过来寻找。 按说,这点体力它该留着猎捕进食的。 黄酉正要说“失礼了、得罪了”,还没等开口就见小善人给它递过来点心,登时心里狠狠感动了下,说道:“小善人请自用,我不饿。多谢。” 声音依旧平稳,却没有疏离。 骆毅眨巴半天眼睛,想到黄鼠狼是吃鸡的吧?是不是它们不吃素食的呀?可现在也没别的啊。 “将就着吃点儿,”骆毅说道:“好歹骗骗肚子骗骗嘴,总比胃里空空饿着强。” “给我也来一块!”李蔚珏在骆毅脚下喊:“我也饿!” 哪儿都有这死孩子! 骆毅便给他扔了一块过去。 何理在前边跑得满脸是泪,心中呐喊:“小善人,给我留点儿!” 可惜,它也是提着一口气,并不敢松懈。 何理才不是真的需要那些点心,相比点心,它还是爱吃水果,当然,如果有嫩树枝,这些它就都看不上了。 它流泪的原因是——别人吃着它闻味儿,别人躺着它跑路! 还是拖着人家跑! 这是啥待遇啊,累死傻小子吗? …… 第四十七章 “鬼啊!” 黄酉说前方还有一里地,就是说何理拖着两个孩子只需跑出一里地就可以。 骆毅以为这对膘肥体壮、膀大腰圆的何理并不算难事。 当然,活儿只要是别人干,自己就不难。 毕竟自己和李蔚珏加在一起也就七八十斤,这点儿负担比黄酉拖着银锭包裹轻多了,再有,没看何理跑得那么快吗? 可等到了地方,何理直接趴在地上吐舌头,骆毅才想起,何理比黄酉少了二百年的道行,确实差距不小。 黄酉活了四百多年,在骆毅手里吃了生平第一块桃酥饼,小善人是一片好意,黄酉再恶心也没有吐出去,但口中余味属实让它自我厌弃了一路。 不得不承认的是,就这一块桃酥饼的补充,确实让它多少有了些体力。 在出了地道后,黄酉竟然小跑了一段路,将一根绳子拖到骆毅手中:“小善人,船拉过来了。” 此时大约丑时快要过完,黎明前正是天最黑的时候。 但黄酉要求骆毅吹灭蜡烛:“不要被人看到。” 天再黑,也比幽闭的棺匣子里亮堂,骆毅照做。 黄酉率先跳上船,让何理做垫脚,让两个孩子也上船,然后嘱咐道:“天亮前把地道毁掉,出口复原,我带他们先走。” 何理趴在小船与河岸中间,有气无力地应声:“二爷放心!” 骆毅解恨地在何理的胖身子上狠踩一下,权当对刚才何理踩自己的报复。 小船很小,黄酉拖出来的长条包裹就在船中间,骆毅和李蔚珏在包裹两端挤着坐,然后听黄酉教他们如何使用竹篙把船撑到对岸。 “这是最近的路,”黄酉说:“如果你们无处可去,便去我家,若有地方,你们可以自便。” “去你家!”骆毅和李蔚珏同时说道。 虽然天黑看不清对方面容,但两个人都知道对方此时肯定与自己是同样的坚决表情。 都无处可去,碰上一个会说话的黄鼠狼,看起来对自己又无恶意,身为小孩儿,只能寻求庇护啊。 李蔚珏别看是个孩子,却很有男子汉担当,认真听过黄酉讲解,便抓过竹篙插进水中。 小船在左转半圈、继而右转半圈后,终于调整好方向,向对岸划去,骆毅也没闲着,趴在船尾一个劲儿用手做桨划拉水。 黄酉终于放心地跳进河中,不一会儿就叼着一尾鱼重新上船,趴在包裹上就撕扯起来。 骆毅看得惊讶:它竟然吃鱼。 可能觉得自己行为粗鲁,黄酉说道:“失礼了。” 包裹里有食物,骆毅是知道的,只是现在不是吃东西的时候,手都忙乎着划水了。 李蔚珏很不错,竟然强撑着把船弄到对岸。 不远处有片密林,黄酉带着他们走了将近一里地,来到一片破败的草屋前。 破败,是骆毅的第一印象。 因为天还黑着,骆毅只隐约看出像鸟巢一样的剪影,那是一座到处参差着树枝的窝棚,给人破败的感觉。 事实上,那是黄酉奴役何理专门给搭建的小屋,只有屋顶苫盖盖了些茅草,挺结实的。 黄酉道:“现在可以掌灯了。” 看来,这里不会有人,比较安全,骆毅依言掏出剩下的小半截蜡烛和火折子,刚点着火折子,就听李蔚珏“嗷”一声惨叫:“鬼啊……” 骆毅赶紧把蜡烛点亮,举着照向李蔚珏准备查看出了什么事…… “啊!鬼啊……”骆毅也尖叫,然后一屁股坐倒在地,连蜡烛都甩飞在地上! 李蔚珏毕竟是男孩子,胆子相对大一些,叫了一声就停止了,骆毅不行,她这声“啊”拖得很长,似乎不到气绝不会收声。 因为骆毅此时第一次见到李府小少爷的相貌。 在刚刚烛光照过去的瞬间,她看到一张惨白的脸,两只眼睛的位置如两个黑洞,鼻子也是黑洞,还张着一张血盆大口。 黑暗中骆毅并不能分辨出那是李蔚珏揉擦眼睛、鼻子时蹭上的黑泥。 不仅如此,李蔚珏还穿着件诡异的袍子,领口处是大红色,身上乌漆墨黑与夜色融为一体,胸前一大团凸起之物的缝隙里露出惨白的颜色,如他惨白的脸。 李蔚珏其实受到的惊吓更甚。 骆毅吹亮火折子的瞬间,李蔚珏就见到一张恐怖的脸——几乎横跨面部的红痕,仿若被人在面部横劈一刀,好像还渗着血。 再往上则是如被在眼部又给横劈一刀般,两只眼睛的眼尾直接裂到发鬓,却没有血。 整个面部死白一片,却被两刀劈成三段,这是什么鬼死状才能如此凄惨?还是个小鬼? 两个孩子在入殓前是被老夫人给“精心打扮”过的,都涂了厚厚的脂粉。 给李蔚珏涂脂粉是为了遮住他因窒息而造成的紫绀,给骆毅化妆则是因为她是“新娘”。 大励朝的新娘妆就是这么“讲究”——应该说不止新娘妆,反正只要化妆,就这么“讲究”——既然化妆,就得能看出来,比如脸变白了,唇变红了,眉毛变黑了。 新娘妆就更讲究——脸要比平时化妆还要白;唇要更红,平日可以涂成粉色,出嫁则必须要正红色;就连腮红,都得比平时要浓。 总体来说,化妆不以自然美为美,而是像唱戏的那样,要重新画张脸出来。 骆毅的唇妆被老夫人加工过,为了使唇角看起来上扬,老夫人给加了线条,再被骆毅吃东西时蹭一蹭、抹一抹,她的脸又瘦,那嘴便像裂到耳根子般骇人。 眼角是个意外。 骆毅在窒息等死时绝望的流泪,泪水将厚厚的白色脂粉冲出两条沟,看上去可不就像眼睛也被横着豁了一刀嘛。 这种化妆的理念完全不符合骆毅的审美。 骆毅在妈妈的教导下,与妈妈是同一种看法,化妆是为了看起来“天生丽质”。 可现在这般样貌,骆毅也不知情啊,那时候她早就被迷晕了。 惊吓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骆毅的尖叫依然没停。 “刚才过河,忘记提醒你们净面。”黄酉说道,小爪子死死捂着耳朵。 骆毅的尖叫戛然而止——还真是,刚才怎么没想来洗洗脸呢? “阿酉?是你回来了吗?”草屋内传出一个老人的问话,声音颤抖且微弱,有气无力。 第四十八章 恩公 听到草屋里传来的问话,黄酉神情变得十分肃穆,它还像人一样迅速整理了一下皮毛,然后才跑进小屋:“恩公,是我回来了。” 黄酉轻言细语与屋里的“恩公”说着什么,声音很低,“咔咔唧唧”的,骆毅脑中也反应的也只是模糊的语声,并不能听清楚。 草屋的门,确切说,那只是用树枝堆起来遮盖的洞口,有一个缝隙,黄酉身形细瘦,可以从那里从容进出,但对骆毅来说就不行了。 骆毅看着那个缝隙,惊讶得忘记爬起来——那个屋里竟然有人? 李蔚珏扑过来,一把拾起掉在地上的蜡烛,还好没熄灭,也没把地上的枯枝败叶点燃,不然可要发生火灾了。 李蔚珏小心护好火苗,还往前凑凑认真看了下骆毅的脸,然后又是浑身一激灵:“你咋搞成这副鬼样子!” 骆毅这个气啊! 王八蛋,就是你把我害成这副鬼样子的,竟还有脸问! 骆毅正要反唇相讥,却见李蔚珏伸胳膊用袖子往脸上蹭,蹭下一大片白色的脂粉,他说:“卧槽!” 他们的袖子都被地道里的泥水浸湿,着地的那面全是泥,只有不着地这一面还有些地方能露出红色。 骆毅看到李蔚珏的动作,也照样操作一番,把脸细细地抹了半天,结果更花了。 她脸上除了白色的脂粉,还有红色的胭脂、黑色的眉黛,都是高级货,只有高门贵女、或是高档妓院的高级妓女,比如花魁啊、头牌什么的才用得起,不是掺了油就是掺了胶,很难卸妆。 被骆毅这么囫囵蹭半天,倒是蹭出个花脸,可以直接唱戏了。 可就这样,李蔚珏还是认为比刚才看得下眼。 草屋里黄酉应该是与老人说完话了,这时钻出来请骆毅它们进去:“恩公醒了,说想见见你们。” 恩公?是人还是兽?多大的兽? 骆毅看看李蔚珏。 不知怎地,此时眼前有人在,骆毅竟不那么有主意了。 李蔚珏再次拿出男子汉的担当,举着蜡烛来到草屋前,动手搬开那些树枝。 洞口不大,两个孩子抱几次就把树枝搬空,走进草屋。 里面的,不是兽,是人,是个老人,看着与三妮儿的爷爷差不多岁数,也许更大些,超过五十,但头发却全白了。 在大励朝,五十岁,就算是老人了,他们身体的健康程度,甚至比不上骆毅家饭馆里那些六七十岁老头儿。 草屋不大,也就六七平方米,里面却充满腐臭的味道。 老人躺在地上一堆厚厚的干草中,干草周围竟有一堆死耗子、死鱼,上面还有血迹,有些血迹上已经生出蛆虫。 蛆虫蠕动缓慢,可烛光晃动,使它们的动作看起来就有些夸张。 老人缓慢抬了抬下巴,想同骆毅打招呼,能看得出,就连这样简单的动作也让他很吃力。 “这位爷爷好。”骆毅强忍恶心、尽量礼貌地与老者打招呼,可随即就再也忍不下去,冲出屋外呕吐起来。 李蔚珏也没能表现更好,跟在骆毅身后也冲了出去。 黄酉默默地将那些死鼠、死鱼叼出草屋扔掉,难过地说道:“恩公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我带来的食物,他都不吃。” 其实这么多死物,是黄酉准备的好几顿饭食,但草屋内有潮气,加速那些死物腐烂的速度。 骆毅总算止住恶心感觉,有些气喘,说道:“人怎么会吃这些东西!” 黄酉的头垂得很低,圆眼睛都变成了半圆形,显得无比难过和沮丧:“我只能猎到这些。” 骆毅看着小小的黄鼠狼,确实,就这么只小动物,又能做些什么呢? 骆毅想起自己的大包裹,赶紧过去打开,捧着里面的食盒再次回到草屋。 黄酉救了自己的命,那自己帮帮黄酉也是应该的。 食盒里有点心和水果,自己手脏,身上也脏,却没有水能够清洗,骆毅只好把食盒推到老人面前:“这位爷爷,您先垫补垫补。” 刚才打招呼时忍不住跑出去呕吐很失礼,但好歹她拿进来食盒也算是弥补。 黄酉走到老人面前,用小爪子扒拉老人的手。 李蔚珏干脆就没进来,他席地坐在包裹边上,一边打开一个食盒拿食物往嘴里塞,一边翻看包裹里都是什么东西:“卧槽,这小姑娘真有钱啊!从哪儿偷的?” 他已经疲累至极,能坐稳都是看在这些食物的面子上。 骆毅也很累,很饿,但是眼前老人的状态实在令人担忧,好像随时都能死掉一般,半张着嘴,使了很大力气才说出一句“好孩子”,就没了声音。 他连眼睛都没有力气睁大些,半张的嘴微微抖动,仿佛在蓄力,想说第二句话。 骆毅一瞧,这不行啊,想让他吃东西他都没有劲儿,还是先喂水吧,可黄酉扭头哀伤地说:“我也弄不来水。” 是啊,让一只黄鼠狼怎么盛水回来? 外面已见天光,骆毅出草屋找能解渴的东西。 有水最好,没有水、哪怕能找到刮苹果泥的东西也行啊,可也没有。 这时,一个肥硕的身影抖着肥膘向她这边跑来,没等骆毅开口,何理一下冲到李蔚珏跟前把他撞了个跟头:“这些是我的!” 它还有一群老鼠亲戚们等着“分赃”呢! 李蔚珏哪里防备到何理的突袭,直接被撞得栽倒在一边,又是一句“卧槽!” 骆毅倒是很惊喜,马上倒空一个食盒,再用“牵巾”捆绑成吊篮的样子递给何理:“你,快去装水回来!” 就它还有力气,能跑。 何理却死死守着最后一个没开盖的食盒坚定拒绝:“不!” 骆毅捡起一根原先挡在洞口的树枝抽了何理一下,又指向刚才黄酉扔出去的死老鼠:“看见没?你的下场!” “恁个七孙!”何理大骂一声,朝骆毅龇起它四颗长长的黄板牙。 黄酉从草屋出来,站在骆毅脚边,看向何理,眼神幽幽。 晨曦微露,黄酉黑亮的皮毛反出金光。 “二爷,我马上就去!”何理秒怂,叼起食盒吊篮就跑! “看到比巴掌大的树叶也带几片回来!”骆毅追着喊了句。 第四十九章 猜疑 树叶做匙,食盒做碗,骆毅给老人喂了水,一刻钟后,又喂了半块茯苓糕。 进食和不进食的差距非常大,老人明显有了些力气,他拍了拍骆毅的胳膊:“难怪。” “嗯?”骆毅不解——什么就难怪、难怪什么? 老人:“阿酉昨日说,它预感有机缘到来,却不知应在什么地方,因此它昨天一早就出去寻找了,然后就把你带回来了,倒是让老头子借了光,捡回一条命。” “为何不能是我?”李蔚珏插言。 他吃点心也吃了,水果也下肚了,还蹭着喝到给老人打回的水,喝了个饱。 “你?不像!”老人说。 食盒已经被骆毅全都给腾出来,让何理带去继续打水,不然何理非得再撞李蔚珏几个跟头不可——就他占得便宜多。 骆毅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当老人是病糊涂了,便问道:“老人家,你家住哪里,要怎么回去?” 老人微微一笑:“四海为家。” 骆毅:“您是修行之人?” 老人:“我是修心之人。” 就不能好好说话吗?骆毅无奈,她听不懂,老人也太虚弱,没法说更多的话。 但骆毅也并不关心修心还是修行,她现在最关心的是会不会有人知道她是被李家用来活葬的。 骆毅把黄酉拉到外边偷偷问:“黄酉,我们在什么地方?你知道我家在哪儿吗?” 黄酉歪着小脑袋认真思索却没有得出结论:“没听说落凤山在何处,你的坟头上也没有立碑,我不知小善人的来处; 我们所在这个地方在府城和临江县的交界,按说应该属于临江县,往东就进入府城; 这片树林往西有座山,很陡峭,原本没有名字,但因生长不少珍贵的草药,常能吸引采药人进山,他们将那座山叫做药山; 但越是珍稀的药草越长于悬崖峭壁,因此不少采药人丧命; 药山上有座瀑布,瀑布下游时不时能看到采药人的尸体,有的是摔死的,有的是遭遇野兽袭击而死; 所以日久年长就生出很多不好的传说,而百姓便称药山为“要命山”,无人再往山中去,更无人往这边的林子中来; 这片树林比较大,也没有名字,我们只在边缘处。” “那不如叫‘野猪林’!”李蔚珏突然插话。 “野猪林?”骆毅回身看他——这小子难道是穿越来的?黄酉又没说林子里有野猪,他却偏给起“野猪林”这么个名字,要不要再弄出个林教头? 李蔚珏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实则却紧盯着骆毅的表情——我是穿来的,你是哪儿来的? “这里有野猪吗?”骆毅把视线重新转回黄酉身上,问道。 黄酉:“没有。” 骆毅又看向李蔚珏:“那干嘛叫‘野猪林’?” 李蔚珏摸摸鼻子:“你看那扁尾巴死耗子,动不动就龇牙,难道不像野猪?” 河狸和野猪相像个屁!骆毅在心中腹诽,放下心中的怀疑,那不过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死孩子罢了。 李蔚珏眼珠子转了转,琢磨古代人是不是能经常见到动物,不然这个小姑娘怎么看到什么动物都不稀奇、不害怕呢? 还有,这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孩子,为何如此镇定、一直镇定?难道不该吓得除了哭就是哭吗? 还有还有,她怎么那么有钱? 还有还有还有,她怎么和自己一样穿着红衣服?刚才的地道是怎么回事? 还有……疑问太多了。 骆毅也揉了揉鼻子。 眼下怎么办?她倒是打算暂时先跟着黄酉他们,尤其是看到还有老头儿以后,毕竟大人总是生存能力强些。 可现在老头太弱,黄酉它们又是动物,又该怎么活下去?外面的包裹里倒是有钱,但怎么花? 不敢去府城,怕被李家人认出来,而且她一个小孩子拿着钱出去买吃穿,那是自找死路。 还有,身边这个李蔚珏,更是个不定时炸弹,他现在是失忆,回头万一想起来自己是谁,不得往李家找回去? “我想回家……”骆毅带着哭腔说道,然后就开始啜泣给黄酉和李蔚珏看:“奶奶病在床,还等我捡了柴禾回去煮饭呢……你们能送我回家吗?” 捡柴禾,煮饭,李蔚珏就想了,这小丫头有那么多银子,为何还要干那么多活儿? “我还没有报答奶奶呢……”骆毅接着哭,然后编造一个自己是人贩子手里的婴儿,病了,被扔掉,然后被奶奶收留,现在大了、懂事了,想做事报答奶奶的故事。 “我去山上想捡些松枝回来当烧柴,不知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呜呜呜……”骆毅边哭边说。 刚经历过高考,口头作文的本事还来不及丢,骆毅编故事张口就来,而且也有真实的成分,因为她的爸爸就说,她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婴儿,花了三千块钱。 黄酉站起身,歪着小脑袋看骆毅,眼神里充满同情,它很想给小善人擦擦眼泪,可它的小爪子上都是泥土。 黑亮的皮毛和黑亮的眼睛在晨光中现出柔和的光泽,就像黄酉的眼神,它说道:“小善人,我没听说过落凤山,也不知在哪里; 但我发现你的地方是一座小坟包,你应是借尸还魂……” 说到这里,黄酉语气有些不确定:“我感应到机缘将至,在林子东方,但不知是何种机缘,便一直在东边一带的山里徘徊; 发现你的位置,是在府城边缘的细柳坡,那里风水很好,府城一些富户会在山上选址作为墓葬之地; 你的坟包在山下,夭折之人才会被扔在山下,但你有坟,应该是富裕人家。” “我家很穷的,没有钱……”骆毅瞥了眼旁边的包裹,那里的银锭好多哦。 黄酉看着骆毅说道:“恐怕这就是我感应到的机缘,小善人,怕是你在上山拾柴时出了意外,然后魂魄进入这副身体中醒来。” 李蔚珏大惊,他和小姑娘竟然是从坟里爬出来的! 他一直没敢问那地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可算知道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穿越的,难不成这条黑色的、会说话的黄鼠狼,感应到的机缘是自己穿越,而不是那个小丫头? 可按小丫头说的,她家里很穷,不该有那么多钱啊!难道她真是借尸还魂? “我们兽类修炼,需要积累功德,”黄酉说道:“功德并不容易修到,人间的小帮小助,于我们兽类不算功德; 我们修炼的要求很苛刻,比如,我帮助人找到东西,不算功德、没有奖励,但是我妨碍到人找东西,便算犯错,会受一定的惩罚; 只有救人性命、或是助人达到非常难而且是善事的,才算功德; 或许小善人借尸还魂,便是我修功德的机缘,让我助你坟中脱困。” “那你赚了!”李蔚珏说道:“你也助我脱困了,没准儿你感应到的机缘是我!” 第五十章 化形 黄酉看向李蔚珏,歪头又想了一会儿,小模样煞是可爱。 “不,”黄酉说道:“我没有感应到你,直到现在我也感应不到与你有什么联系。” 李蔚珏:…… 骆毅哑然,她也觉得按照黄酉所说,所谓的机缘应该落在李蔚珏身上,毕竟自己可不是死后复生,而是根本没死。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送你回去,我不知道你说的地方在哪里,小善人,你可是应昌府人?” “我不知道。”骆毅可怜巴巴地说。 应昌府,柰丘县,吴家沟村人,这是三妮儿的户籍,可不是骆毅的,她也不想回去那个地方。 七岁的孩子,说不清楚话,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吧? 李蔚珏看骆毅现在这副样子,觉得自然多了。 五六岁的小屁孩儿,能说明白什么啊! 古代的人,怕是一辈子都没出过村的都有,更何况是个五六岁的小丫头。 骆毅知道三妮儿这副身体是七岁孩子,可在李蔚珏眼里就只有五六岁,因为实在太瘦小。 “黄酉,那些银子,你能拿去买些吃喝回来吗?”骆毅问道,眼神充满希冀。 她希望黄酉能想办法弄来吃喝,反正这些钱她拿着也花不了,而且也无法证明就是她的钱。 因为她若说钱是自己的,那就说明她知道自己是谁。 “要是没有那个死孩子就好了。”骆毅想:“那样不管自己能不能说清楚,坟包里只有自己和银子,那银子就是自己的!” 黄酉:“不能,我做不到。” 李蔚珏想,按刚才黄鼠狼和小姑娘的对话,那小姑娘应该是借尸还魂,那么包裹里那些财物就不是她的。 而自己穿越到这小男孩身体里,没准是小男孩的陪葬。 李蔚珏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银子是我的?比方说,我可能是某个地主家的傻儿子,然后死了,你和那些钱财都是我的陪葬?” 咚! 骆毅的心脏好像被大锤狠狠砸了一下——这死孩子难道是想起自己是李家的小少爷了? 还好刚才经过她一顿哭诉,眼泪把脸上的脏污冲得更花,看不出她已经被吓白了脸。 可细一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地主家的傻儿子”,这种句式、这种措辞,听起来怎么那么现代呢?难道这小子真是穿越的? 于是骆毅壮起胆反唇相讥,以做试探:“那万一是你给我陪葬呢?” “应该是小善人的。”黄酉语气肯定地说道:“因为我感应不到你有什么不同,而小善人身上有; 她似乎与我有某种牵连,我是循着这种感应找到小善人的,我找到她时,她手里就握着银锭。” 骆毅超级想笑啊! 她当时还想拿银锭砸黄酉呢,可是后来忙着点蜡烛,给扔到一边了,这倒成黄酉的判断标准了? 骆毅一把抱过黄酉,在它脑门上狠狠亲了一口,就像亲一只猫咪:“黄酉,你哪里是黄鼠狼,你分明是个人!你太聪明了!你就是个人!” 黄酉没防备骆毅突然抱它,更没防备骆毅会亲它,登时僵住身体不会动了。 突然黄酉大叫一声:“小善人,快放下我!” 骆毅吓一跳,赶紧把黄酉放回地上。 黄酉人立而起,向骆毅连连作揖:“多谢小善人!多谢小善人!” 骆毅和李蔚珏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黄酉作完揖便四爪重新趴回地面,然后……它的身形慢慢变大、变形,直到变成一个……人! 一个穿着黑色长袍、带着黑色幞头的年轻小伙子! “多谢小善人点化!”那年轻男子连连给骆毅叩了三个响头。 骆毅惊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黄酉起身,扶起骆毅,再躬身长施一礼:“小善人的馈赠,黄酉无以报答,黄酉愿……” “以、以身相许?”李蔚珏接话,略有些结巴,但依然比骆毅镇定多了。 无以报答的恩情,一般不都是以身相许的吗? “是。”黄酉说。 卧槽,李蔚珏心道:还真是啊! “只是黄酉还需要照顾恩公,小善人,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与我们同住?”黄酉问道。 “你等等!”李蔚珏拦住话头儿:“你真以身相许?她才一个小丫头,你俩到底谁以身相许谁啊?再说,你一个黄鼠狼怎么变成人了?” 前一句,是作为对骆毅的关心,毕竟同为人类。 再说,黄酉现在看起来没有二十也有十八,对看起来像五六岁小丫头的骆毅来说,所谓“以身相许”,难道不是掩饰他的不良心思? 后一句则是为了解惑。 黄酉说道:“自然是我以身相许,愿惟小善人马首是瞻,充作小善人的随从。” “哦,随从啊……那你继续说,不好意思哈,打断你话头了。”李蔚珏稍稍放下心来。 黄酉继续问:“小善人可愿与我们同住?” 骆毅自然是愿意,不然她还能去哪儿? 黄酉已经能变成人形,这可是大好事,能让他出去花钱了呢。 骆毅赶紧开口:“我愿意!”然后也好奇:“你咋说我点化你了?我又不懂修行之事。” 黄酉回道:“兽族修炼,远比人族艰难,而越具智慧的兽类便更艰难,因为兽族难敛天性,智慧越高,越容易走偏路; 我们黄鼠狼一族想变为人形,除了需要吸取日月精华,还要得到人族认可; 所以我们常常会见人便作揖,问句:‘你看我像人么?’,若对方回答‘是’,我们才能变为人形; 我们黄鼠狼一族的智慧比很多兽类高,因此很多我的同族会用此种方式以求走捷径; 但通常我们这般做时,人族总会攻击、甚至打死我们; 一是因为被能说人话的兽吓到,二则是因为他们痛恨我们偷他们的鸡鸭; 事实上,我们并不喜欢鸡鸭肉的味道,除非冬天实在猎不到食物才会去偷; 可是,我们的天性极难克服,天性使我们非常记仇,可以说有仇必报,若有人说不像,可能会遭到我们的报复; 尤其是不懂事的顽童,他们若说句难听的,比如‘你像坨屎’,我们必会报复,不会顾及他只是个孩子; 能修炼到口吐人言,我们的攻击力量就很强了,若是报复人类,不亚于虎狼的威力; 可这样做会遭来天谴,不但几百年的修为尽数丧失,连命都保不住; 所以我从不敢这样做,怕遏制不了天性的爆发,只求有朝一日能有人自主说出我像人; 可没想到,小善人说了,而且还……还亲了我……这是人族幼崽、是人族孩童,对兽族修炼最高的认可! 黄鼠狼初变人形时,所有法力会在变化的时候用光,只有得到最高认可的黄鼠狼,才能在变形时蓄满; 我,现在法力充沛,昨夜的损耗,全都被填满了!” 第五十一章 不如亲我 面对黄酉行大礼谢恩的行为、以及“以身相许”的承诺,骆毅是一千个愿意,一万个高兴! 原本她就想着暂时跟随有法力的黄酉它们一起过日子,好歹熬到能长上几岁,哪怕一岁都行。 现在妥了,可以一直相伴了!而且不是骆毅跟随黄酉,是黄酉跟随骆毅! 身边跟着一个能变人形的修炼之“人”,太爽了! 骆毅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跳到黄酉身上,黄酉猝不及防,赶紧将她抱住,骆毅搂着黄酉的脖子就把嘴巴嘟起来。 她准备再亲几口黄酉脑门,看还能不能助它升级。 李蔚珏一把拉住骆毅! “停!你停!”李蔚珏喊道:“你想干啥?” 骆毅:“我再亲他几口啊,万一他就可以不用修炼,一步到位成神仙了呢?” 黄酉:“……” 李蔚珏:“你你你……你几岁了?” “七岁了啊,”骆毅答道,为更像个小孩子,她/又明知故问:“你呢?” “我……”李蔚珏还真不知道自己几岁,但这并不耽误他跳过此问:“你管我!既然你已七岁,怎还不懂男女大防?!能随便亲一个男人吗?” 黄酉:“我也可以是女人。” 李蔚珏:“……” 骆毅:“那么,黄酉,你到底是雌的还是雄的?” 黄酉:“我原身是雄性。” 李蔚珏跳将起来:“看吧看吧!” 骆毅:“那无妨,黄酉,你先变女的,我再亲你。” 李蔚珏:“它是公的!变成女的它也是公的!你不能亲它!” 骆毅烦了,叉起腰与李蔚珏吵架:“你管那么宽做啥?我又不是亲你!” 真是的,骆毅就不信了,谁家吸猫、撸猫的时候还要分公的母的? 他李蔚珏是住海边的吗,管那么宽?! “我……”李蔚珏语塞,但是气得不行——死丫头还不如亲我呢! 他从上学期开始跟在当律师的叔叔身边实习,第一个上手接触的就是强煎女童案,就像骆毅这么大点儿小女孩儿,说懂事啥也不懂,说不懂事好像还知道点儿。 就比方他接触的第一个案件,那小姑娘刚上一年级,倒是懂得攀比了,却不懂得保护自己。 就为得到小卖铺里的新款“公主笔袋”,被店老板侵犯到差点儿送了命。 孩子家长将小铺老板告上法庭,可对方一二三四条的驳斥孩子家长,说那孩子是自愿。 眼看骆毅不但意识不到危险,竟还嫌自己多管闲事,李蔚珏这个气啊:“它自己都说它们兽族野性难改,你就不怕它吃了你!” “是天性难改,”黄酉平静、平淡、平和地纠正:“我们黄鼠狼一族的天性是恩怨分明,恩仇必报; 小善人于我有恩,我将终尽一生来回报; 同时,孩童的亲吻虽然可贵,但于我们修炼上来说,必得是在不经意中,预先谋划的亲吻是无用的。” “现在再亲你也没用了啊?”骆毅很失望。 李蔚珏倒是振作了:“听见没?没用!那就别亲了!” “二爷,二爷!我回来啦!”何理终于打完第三个食盒的水,回来了:“我的尾巴都要磨秃噜皮啦!” 何理的尾巴真的被当做滑板,上面放着装水的食盒,很稳当。 “二爷哪?”何理肥胖的身体趴在骆毅身边,脸偏向草屋:“二爷?” “很好,你可以休息一会儿。”黄酉说道。 “啊?”何理寻声抬头,继而它一下子跳起来,尾巴上的食盒直接就被掀翻了,水洒了一地! 何理像个圆滚滚的皮球一样跳来跳去:“二爷?你真是二爷?你变成人形啦!我哩乖来,你咋变的?谁帮你了?” 黄酉平和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变化,有些……惋惜:“小河子,你又要跑一趟打水了!” 何理:“……” “等等!”骆毅出声,因为何理的到来让她有了想法。 骆毅抓过两块银锭递给何理:“你先把这个咬成碎块,嗯,每个银锭咬成二十块就行,咬得匀乎点儿!” 然后又往黄酉手里放了二十块银锭:“阿酉,你现在变成人了,一会儿拿上银子,去城里买些我们能穿的衣裳回来; 再租个房子,去临江县租,租不到就租客栈的房间也行,咱们搬过去住!” 黄酉现在的样子是大人,这些事都可以让他干了。 “干嘛不去府城?”何理看着两块银锭:“你有这么多钱呢!” “那可能是我的钱!”李蔚珏说。 既然那小女孩儿是借尸还魂,那这些钱就该见者有份嘛。 “不可能!”何理断然拒绝:“钱是小善人的!” 李蔚珏:“凭什么?” 何理:“凭我二百三十七年修为的感觉!” 黄酉:“我是四百二十二年修为。” 李蔚珏:“……” 骆毅:“哈哈哈哈哈……小河子,你快点儿咬!” 骆毅还是回答了何理的话:“府城房子贵。” 李蔚珏现在也有些信了,都说动物比人更具灵性,没准儿这俩成精的畜生感觉是对的。 不过他斜了骆毅一眼,心里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怕被人认出来借尸还魂。 其实李蔚珏听到骆毅说要在县城买房子,还是有些不安。 身体不是自己的,就算生活在县城,也有被人认出来的可能,李蔚珏也怕这一点。 想得明白但不能直说,于是他说道:“房子嘛,先打听打听什么价,回来咱们商量过了再买,有多少钱也不能乱花呀,还有,里面那位老人家也不好移动。” 何理在边上对着银锭愁眉苦脸:“这玩意儿又硬又不好吃……” 黄酉、骆毅异口同声:“快些!” 河狸的牙齿,可是连电缆、铁丝网、甚至是铁板都能咬断的,让有二百多年修为的河狸咬几块碎银子出来,没什么难度。 “小河子,好好干,干完了,这里所有的点心就都归你,拿去赏你家那些亲戚吧!”骆毅承诺。 然后回头又嘱咐黄酉:“问完房价,回来路上买些肉饼、馒头、包子什么的,再买些米粮蔬菜吧。” 骆毅听出李蔚珏的顾虑,觉得有道理,所以也同意先询价再说,可那样就得买些食物回来了,不然大家都得饿肚子。 何理:“……合着给我的都是剩点心!” 第五十二章 黑户 何理重新去打水时拖着沉重的步伐,打水回来拖着更沉重的步伐,让它把水都运进草屋,它就更更沉重,比蜗牛都快不了多少。 可当骆毅兑现承诺,把所有糕点用磨得破烂的锦被打好包送给它的时候,它却是一蹦三尺高拖着就跑了,步履轻快。 破锦被给何理带走了,所有的银锭等陪葬物品都堆在地上,李蔚珏帮着骆毅一点点全都搬进草屋中,把银锭垒成一个方块墩子,当小桌子用。 陪葬品除了银锭和一些珠串,还有几件玩具,其中一套小巧的弓,连带着小小箭矢,让骆毅和李蔚珏争抢起来,可惜没抢过李蔚珏。 这套弓箭才一尺多长,骆毅觉得适合五六岁小孩儿玩,她估计应该是李府小少爷锻炼臂力使的,不然瞧瞧,李蔚珏拉弓时竟然涨红了脸,可见这个小病秧子有多弱。 那个“修心”的老人家好像睡着了,也可能在闭目“修心”,大家不熟,骆毅没想打扰他,只气鼓鼓看着拉弓搭箭的李蔚珏, 现在有三个食盒的水,骆毅决定先用一盒,洗洗手脸。 李蔚珏拉了几下小弓,对自己目前的体质非常无奈,余光瞥见骆毅要洗脸,马上想到自己也该洗,便准备用另一食盒的水。 骆毅一把打开他伸向食盒的手:“省着点儿!” 在草屋里不敢吵架,怕惊醒老人,李蔚珏抓着骆毅的手腕把她拽到外面:“你洗脸就行,我洗脸就浪费呗?” 骆毅像看傻子一样看他:“你不会跟我用同一盒水?” 李蔚珏返身就要进草屋:“行,那我先洗!” 骆毅赶紧拖住李蔚珏:“凭啥?我先想起来洗脸的!” 李蔚珏:“你脸比我的脏!” “你是不是傻!”骆毅骂了他一句,返身回草屋,往食盒的盖子里倒出少量水端给李蔚珏:“让你先洗,洗吧!” 真是的! 如果这家伙真是失忆的李府小少爷,骆毅迁就一个十岁小屁孩没什么不能忍,可现在骆毅并不很确定,就感觉有些烦躁。 这种烦躁持续到中午,因为早上吃的那些点心早就消化完了,而且,李家太有钱,做的点心太甜,吃两块就腻住,看似吃不下,却根本不顶饿。 现在骆毅最后悔的事情是,过早让何理把点心全带走了,因为黄酉迟迟没有回来。 按说,黄酉都说他的法力完全恢复,应该能跑得很快才是,路上花不了多少时间,最多在城里购物和打听房价能费些功夫,那中午的时候也该回来了。 可事实上,现在未时应该都到了,他还没有回来。 “你说你,”李蔚珏开始抱怨了:“做事也忒没成算,怎么不留些点心呢!” 骆毅本来就烦躁,又因为饥饿而后悔,就更烦躁,却还要听李蔚珏的抱怨,怒了:“我的东西,我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这话好用,李蔚珏不吭声了。 两个成了精的动物都站在骆毅那边,说那些财物是骆毅的,李蔚珏没辙。 “唰!”一道影子轻盈地从林间穿过,然后急急停在骆毅身前,骆毅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晃,等看清时才看到一个足有半间草屋大的包裹、和下面一身黑亮皮毛的黄酉。 黄酉抖掉身上偌大的包裹,站起身,然后变成人形:“让小善人久等了。” 李蔚珏张大着嘴巴,惊得半天有些回不过神:“卧槽,我以为包裹自己会跑呢!” 黄酉没看他,只对骆毅解释:“我还不太适应两腿奔跑,走路还行,跑起来会摔跤。” 骆毅赶紧让它进屋先喝水润一润嗓子,黄酉却说:“不必,我在路上喝过了。” “怎么回来这么晚?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李蔚珏在扒拉那包裹,想先翻些吃的出来。 可惜他根本打不开那些绳子。 所有的物品都用麻袋装着,麻袋口打着死结,然后所有的麻袋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才能经得住一路颠簸。 黄酉帮忙解绳子——如果他也解不开,就亮出爪子掏烂麻袋——看得骆毅直皱眉头,这简直是暴力拆快递的架势。 “麻袋尽量要完整的,给老爷子铺在地上,隔潮。”骆毅说道。 “你还没说怎么才回来呢。”李蔚珏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作为成年人的灵魂,李蔚珏考虑得有些多,他担心会出现应付不了的局面。 黄酉回道:“没出事,只是我需要把买好的东西先找地方藏好,等买齐了再一起运回来,往返费了些功夫。” 李蔚珏认为兽就是兽,智慧不能与人相比,说道:“你雇辆马车不就得了?带着那么多钱呢。” 黄酉说道:“不行,马车并不进药山,而且出入城门需要验看户籍,马车也没有我快。” 李蔚珏:“啊?” 黄酉:“我没有户籍,不能走城门,我是用原形打地道进的城,然后变成人形采买东西,再分几次把采买的东西运进地道,所以很费功夫; 不过出了城就好了,城外都是荒郊,我挖洞的地方没有人去,可以直接背着东西跑回来。” “真是辛苦你了!”骆毅由衷说道。 同时也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们这群人都是黑户! 李蔚珏也意识到了,他开始琢磨,自己和那个小女孩儿,不管谁是谁的陪葬,人死了总是要被销户的,那他们两个都没有户籍。 没户籍,他们哪儿也不能去。 黄酉说:“没有户籍,也不能买卖房产、土地,也不能去客栈入住,你们应该也没有户籍吧?” “没有,不会有。”草屋里,老人在回答。 他们几个说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草屋里安静,老人都听到了。 几人赶紧进入草屋,一下子就把空间挤满了。 “恩公,您快看看我!”黄酉兴奋地说道。 他从早上化形,直到现在,才进入草屋。 老人身体实在太差,草屋里又黑,躺在那里一会儿醒一会儿睡,睡不实在,也难得清醒。 “阿……酉?”老人声音有些颤抖:“真是阿酉?” “恩公,是我!”黄酉激动道:“是小善人助我化形的!” “好,好!”老人说道:“果真是好机缘!小姑娘,谢谢你啊!” 老人这次醒来,明显比凌晨时分要有力气,他只喘了口气便能继续讲话:“阿酉从不肯告诉我怎样才能帮他修炼,我帮不上他。” 老人既然醒了,骆毅便张罗着把食物弄进屋里来,就在老人那堆干草边上用银锭堆成的桌子上,四个人开始用餐。 午餐是肉包子,这个软乎,虽然已经凉了,但是大家吃得都很香,黄酉没吃,只管帮老人夹菜。 老人提起刚才的话题:“方才听你们说到户籍,想必你们应该都被销户了,不要急,等我身体再好一好,我带你们去办便是了。” 第五十三章 开饭 骆毅把自己包子里的馅掏出来,递到老人碗里。 这动作直接连着老人说等身体恢复些带她们去办理户籍,因而显得有些市侩。 李蔚珏非常鄙视地瞟了一眼骆毅,然后把自己的包子馅也放到老人碗里:“爷爷,您贵姓?” 都很狗腿的做法,谁也别笑话谁,骆毅都不理睬李蔚珏。 骆毅看黄酉一直没有吃东西,只时不时给老人夹菜,特别像自家弟弟面对饭馆那些老头儿的样子。 弟弟特别喜欢吃冰镇西瓜,每到夏天,父母总会隔三差五让卖西瓜的大货车给店里送十个西瓜,然后切上两个放进冰箱。 切成小块的用作顾客餐后的免费果盘,切大块的是给弟弟的,父母也不忘记蹭空调的老头们,会给他们切上一大盘。 这群老头儿别的时候都很好,就是面对冰镇西瓜时让骆毅不高兴。 因为他们会说:“天儿热,可不能吃冰的,也不要喝冷饮,不然坐下病,等老了可就遭罪喽! 人哪,一年四季就得有四种应对,要符合自然规律才健康!” 每到这时,父母就会给重新切一大盘没有冰镇过的西瓜奉上。 其实老人们也知道冰镇的吃起来凉爽,关键是也没多凉,他们偶尔也吃吃的,但他们这岁数的人,就爱聊这个。 骆毅这时候就在心里腹诽:四季四种应对?那你们冬天、夏天都别来蹭空调呀! 不是嫌他们占店里的地方,只是觉得这些人心口不一。 而弟弟的性子特别随和,他会拿起常温的西瓜分给老爷子们,看着他们吃,自己就看着、陪着,就像此时的黄酉。 有一次骆毅说他:“你吃你的,别管那么多。” 弟弟说:“他们也是为我好,我当着他们面不吃就是了。” 等老头们吃完一块西瓜的时候,弟弟就借口帮他们收走瓜皮,然后端着自己那份冰镇西瓜去后厨吃。 骆毅想,黄酉是动物,怕是要吃生鲜,不好意思在人前吃吧?便偷偷问:“你是不是不吃熟的食物?” 黄酉微微点了点头,轻声回道:“变成人后能吃,只是会反胃。” 事实上,他闻着桌上食物的味道都反胃,他在城里买的时候就已经很煎熬了。 骆毅去麻袋包中的被子里翻出几个鸡蛋,洗干净用筷子给扎两个孔,然后用大拇指按住其中一孔,示意黄酉照着自己的方法拿住,然后让他把嘴巴对准另一个孔:“大拇指松开,便好吸了。” 这是家里饭馆的老头儿们教的,他们说年轻时候要是看谁吃生鸡蛋来败火,会很羡慕,觉得他们家真有钱。 等到亲自尝试过,才觉得生鸡蛋其实不好吃。 人都能吃生鸡蛋,还有什么见不得的?这东西给黄酉吃正合适。 骆毅把鸡蛋洗得干干净净,又给扎了孔,只需要轻轻一吸,呼噜呼噜就能吸光一个,与黄鼠狼的进食方法很相近,黄酉吃得很痛快,也很珍惜。 小善人果然善良,黄酉认为,小善人不仅助自己化形,还特别在意他的感受,大家都吃饭的时候不让他干看着,这种平等相待实在令人感动。 李蔚珏看黄酉吸溜生鸡蛋,看得直咧嘴:“那玩意儿好吃吗?” 骆毅拿出一个没洗的鸡蛋递给他:“尝尝呗。” 鸡蛋上还有鸡屎呢! 李蔚珏气得直翻白眼。 老人看着两个孩子的互动,微微笑了笑,说道:“老头子能帮你们办户籍,但只能和我共用,就当是我的家人,你们可同意?” “同意!”骆毅马上开口:“您就认我当孙女儿吧,以后我伺候您。” 反正有黄酉帮忙,骆毅认为自己能照顾得了老人。 “你呢?”老人问向李蔚珏。 李蔚珏想了想,问道:“老爷子,您这么问,是不是有什么说法?” 老人点了点头,果然,大些的孩子总比小的有头脑:“有,会有些不大好的影响。” “恩公!”黄酉打断老人的话:“您是好人,无需介意别人眼光。” 咦,怎么个事儿?有故事?骆毅看看黄酉,又看看老人。 老人说道:“我若给你们申报户籍,很容易,张张嘴就能办了,只是,可能对你们名声有损; 有多大损呢?嗯…… 女娃娃,你可能将来不好嫁人,男娃娃,你以后怕是走不了仕途,这样,你们还愿意么?” 嫁人?呵,这不是问题吧? 不说骆毅现在的年龄,单说她的灵魂也才十八岁,离结婚这种事似乎远着呢,用得着现在就考虑吗? 守着这么多银子,大不了开个小饭馆,像爸爸妈妈那样,勤劳致富呗。 “愿意,这有什么的!”骆毅满不在乎地回答。 “唉,还是小娃娃,”老人叹道:“等你再过个六七年,也就该张罗着嫁人了,日子啊,不禁过哟!” 又说:“男娃娃也一样,你有十岁没有?过个四五年,也得张罗着娶媳妇喽!” 结不结婚这种事情,李蔚珏也没当做大问题,但是不能走仕途可就关系到他的未来。 甭管眼前穿越到什么地方,但打眼一看这些人的服装、发式就知道是古代,古代不考科举,以后能干啥? 没户口、没房、没地,啥都没有,想当农民都不行,他怎么养活自己? “为什么不能走仕途?”李蔚珏问道。 从大二一开学,李蔚珏一有时间就到叔叔的律所实习,为了提早积累工作经验,如今已有一年,因为他是个喜欢什么事都提前做准备的人。 眼下户籍牵扯到他今后的生活,他很重视,一定要问个明白。 “我的名声很大,却很不好,”老人说道。 “恩公!”黄酉打断话头:“您不要这样说!” 老人:“呵呵,阿酉啊,这就是人世间,就算不愿意也回避不了;小娃娃,老头子人称‘半头鬼’,你们可知是什么意思?” 草屋无窗,只靠门洞漏进来些阳光,让屋内一半亮一半暗,有些像阴阳鱼。 在这样的光线中听“半头鬼”三个字,骆毅和李蔚珏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姓鲍,名魁,曾是名刽子。”老人缓缓说道。 第五十四章 刽子鲍魁(一) 刽子,也叫刽子手,或叫行刑者,但通常在衙门里被称为刽子。 他们和衙门里的差役一样,属于临时工,没有编制。 他们也与那些差役一样,属于“下九流”,但又有极大的不同。 差役们干活多、受气多、工资少,外快全靠出衙门外对着老百姓狐假虎威、在小商贩手里拿的一二钱银子的“孝敬”,也就混个温饱。 但是他们能娶妻生子,过普通人的小日子。 刽子则不是。 刽子的工作应了那句话:钱多事儿少离家近。 一年中就出三个月的工,而且还不是天天出,秋后问斩嘛,秋后就三个月,哪天衙门要砍人脑袋了,派个差役提前来通知一声再去就够了。 其他时候几乎都是“放假”,但不带薪。 可就这三个月的工钱,也够他花用一年。 “一刀,一个脑袋,五两银子,”鲍魁伸出青筋满布的手,五指叉的开开的:“这是衙门的定价,相当于外面干短工半年的工钱; 但我至少能赚二十两以上; 因为砍头砍得合乎官老爷心意了,还给赏钱; 比方说,有时候官府要震慑老百姓,好比说灾年落草为寇、烧杀劫掠的,官老爷会私下嘱咐,不让一刀就给砍利索了; 让先砍少半拉脖子,让犯人嚎上一会儿,把百姓都吓住了,再砍第二刀,有时候还会有第三刀; 手艺好的刽子,不但能一刀就砍掉犯人脑袋、并控制血喷多高、溅多远; 还能三刀也砍不掉脑袋,却能保证犯人一刀比一刀嚎得惨烈; 当年啊,我就是这种手艺好的。” 鲍魁很平淡地讲述,话语里好像透着自豪,可脸上却露出嘲讽的表情:“越是手艺好,赚的钱越多; 我当年是两头赚钱,那钱来得可快了; 一边是官府给的工钱和赏钱,一边是犯人家属打点‘上路银子’。” 骆毅听得脸都发白了。 遇到会说话的、活了好几百岁的动物她不太害怕,可鲍魁说的刽子手生涯却让她恐惧。 因为这里是大励朝,不是她的故乡,这里是真有砍头这回事的,和电视剧不一样。 不需她亲眼见证,单凭鲍魁讲述,她就脑补出那血腥场面了。 “为什么会打点银子?犯人家属不该恨你吗?怎还会给钱?”李蔚珏问道:“难不成还要贿赂你下手利索点,让犯人死得少些痛苦?” 鲍魁看看两个孩子,心中倒是赞赏了下——果真是从坟里爬出来的,胆子一个比一个大,女娃娃没吓哭,男娃娃更是敢提问。 鲍魁答道:“是喽,砍一刀和砍好几刀,你说哪个更痛苦? 犯人家属给的钱还多呢,我得官府赏钱最多的一次是三个脑袋给了五十两; 但有一次,犯人家属为了让他父亲少遭罪,直接给了五百两!” 李蔚珏:“要不说贪官该杀呢!听听,都要砍头了还有钱打点刽子手! 不过,贪官的儿子也还算有孝心,知道让他爹走得痛快点儿,也算他爹没白贪银子养他。” 对这个评价,众人都无法置评——谁知道是不是贪官。 鲍魁只说了句:“能被处斩的贪官,就不是最大的贪官。” 本就是冷食,吃到现在都凉得透透的,又是如此恐怖和沉重的话题,大家早都放下了筷子。 鲍魁说道:“在世人眼里,我们这些刽子杀孽太重,有违天和,他们对我们又惧怕又厌恶; 我在这行干得又好,名声传得可远了,甚至还在京城干过一年呢,几乎一提‘半头鬼’的名号,衙门里没有不知道的; 所以帮你们办户籍不难,只是你们作为我的后人会活得很难,谁愿意和刽子结亲家呢? 还有啊,当刽子是贱业,名声不好,通常会影响家人科举。” 李蔚珏皱起眉头。 他自小学习成绩就好,是父母的骄傲,但是除了学习,他好像什么都不会,会的也不当饭吃,比如吉他,比如钢琴。 按说,他修学分、一边准备考研一边攒工作经验,一步步按照自己的计划接近做律师的理想,未来应该不会太差。 可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方,还是个他什么都干不了的地方! 李蔚珏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如何会到这里,来这里之前他在做什么好像也没多大印象。 一切都是未知,无法提前做准备,让李蔚珏心情沉重得很, 骆毅就没那么多想法。 她就想活着。 骆毅问道:“老爷子,您是怎么干上这一行的?是子承父业吗?” 别看是曾经上过历史课的学生,但对于很多东西,只要书本上没有,骆毅就不会知道。 这也是她这种中等学生的通病,因为就书本上的知识都背不完,她们哪有余力关心更多? 但有一件事是知道的,那就是“子承父业”,因为网剧都是这么演的。 如果鲍魁是“子承父业”,那他家可够惨的,操“贱业”的,不得是贱籍? 不对! 骆毅突然想到,那自己要是入了老人的户口,不也得是贱籍? 可不是随便有个户籍就行,一旦定了性,这辈子也改不了了。 这么一想,方知刚才同意得草率了。 “哈哈哈哈,刽子哪有子承父业一说?”鲍魁突然笑了:“刽子都是绝户,谁会嫁给刽子?别说好人家的闺女,就算是娼妓都不嫁刽子!” 老人笑得自嘲,也有些悲凉:“就算洗手不干了,也娶不到媳妇,就算你是良籍,就算你再有钱,人们还是把你当做贱籍中最卑贱的人。” 就算是良籍? 骆毅和李蔚珏同时从这句话中看到一丝希望,他们异口同声的问:“老爷子不是贱籍?” 鲍魁:“自然不是;我算是幸运,十二岁那年夏收,我娘让我去姥姥家帮忙,我姥姥家道远,要翻过两座山到隔壁县; 等我回来时全村只剩一片废墟,有和我一样外出、早我回来几天的村人告诉我,听说有外来的麻风病人逃到我们村,追捕的官差直接封村放火,凡是在村里的,全烧死了。” 骆毅和李蔚珏又是异口同声:“这么草率?!” 鲍魁又笑:“呵呵呵,还是现在的娃娃精明啊,当时我怎么就信了呢?” 第五十五章 刽子鲍魁(二) 这是一个伤心的故事。 当年朝中一位权臣的老家就在老爷子的家乡西平府,其族中子弟出来游玩时见到村里不少妇人下田收麦,其中不乏待嫁之女。 麦收时节,天气炎热,又要抢收以防天气有变,农人几乎是全家男女老少齐上阵,连小孩子都跟着捡拾麦穗。 男人们打着赤膊,女人们也汗透衣衫。 权臣族中子弟看中一位田间劳作的姑娘,那姑娘前心后背汗湿大片,衬得姣好身段更显凹凸有致。 那公子当即让下人掳了姑娘上马车带走,一个时辰后又给送回田边,那姑娘衣衫不整、昏迷中被扔下马车。 待姑娘醒来,便跳了河。 此事一发生,全村人都知晓,村长亲自带村人进城上告,县官老爷唯恐事大,将人暂时扣在县衙,然后火速通知权臣。 五日后的夜里,村庄起火。 彼时村人都在熟睡,发现时已晚,有强壮者试图冲出火场,却被官差砍杀,重新扔进火海,县衙扣押的已经被打得半死的村长等人也被扔了进去。 这个村就这么灭了,对外说辞是全村感染麻风病,没人知道真正原因。 “全村五十五户,二百三十七人,仅活下来三个,”鲍魁说道:“一对儿新婚回门的小夫妻,另一个就是我; 我们三人是在那名权臣子弟来村里之前就出村的,因此什么都不知道,衙门直接把我们划归到别的村; 因为我十二岁,不到成丁的年纪,算孤儿,不分我土地,还要把我送去‘养济院’; 我没同意; 因为‘养济院’名义上是救助老弱孤残的地方,可实际上,那里早就成了为官府贪提供不花钱的苦力的地方; 那里的老弱孤残不但得不到救助,反而还要承担繁重的劳动; 我们村长早就给讲过,每年各村都要额外上缴二百斤粮食,说是支持‘养济院’; 可村长他们偷着去看过,根本看不到粮食! 反倒是隔三差五就往外抬死人,尤其冬天,几乎天天都有饿死、冻死的; 有些样貌周正些的大孩子,会被牙行的人带走卖掉; 小的、老的、残的卖不掉,就得天天织麻袋、搓麻绳,完不成任务不给饭吃,完成了一天只也有一个馊了的窝头,比犯人还不如; 那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所以我坚决不去养济院,只要求落户,不分土地就不分,但得给我分一间能住的房子,小不怕,必须得是能过冬的地方; 就这样,我落户在桑柴县疏河村,然后便出去找活计了; 每年回去一次,有时候一年能回去两次,但是每三年一次的户籍核查我是必然回去的; 到二十岁成丁时,我不但没让村长分我田地,我还给村里捐了一百两银子、并交给村长二百两银子,让他替我缴付纳粮、服役等费用!” 说到这里,老人面上带了些得色。 李蔚珏听得很认真。 作为读文科的学生,他明白古代户籍编制的重点不在于人口统计,而在于赋税,最终目的是替统治者榨取百姓资源。 “百姓当户,应输课税”,鲍魁当时只有十二岁,即便面临将来要承担纳税和服役的支出,也要保留住户籍,可见心志坚定。 不然,一旦落入被贪官控制的“养济院”,他的后果可能就是被卖到什么地方做奴仆,那便沦为奴籍或贱籍,也有可能早早夭折。 而且,从十二岁到二十岁,鲍魁不但活了下来,还赚到钱,而且是几百两银子,那就更难得了。 多少成年人一辈子都未必攒够一百两银子。 “您老真了不起!”李蔚珏由衷赞道:“不但养活自己,还能攒下这么多钱!” 骆毅就直盯着李蔚珏看——这死孩子到底是不是李府的小少爷?是真失忆了还是真的借尸还魂? 三百两银子对你来说算多吗?你瞧瞧咱们都用什么当桌子呢?一堆银锭! 足足五百块儿!五千两! 你家给陪葬的! 不过要真是借尸还魂,那你可能是穷鬼,三百两都觉得多,倒也不算奇怪。 骆毅虽然这么腹诽,但她也知道三百两不是小数目,因为三妮儿全家的存款只有一百文铜钱。 这么一对比,就可知老人当年是多能干。 可是…… “老爷子,您一下子拿出三百两银子,不怕被村长和村人惦记上?您可是孤身一人,万一他们坑你呢?要是生出歹心,再把您给……”骆毅问道。 财不露白,这是骆毅从小就懂的道理。 那时候家里算得上小康,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她和弟弟的零花钱在班级可以说是高水准,因为大富之家的孩子全校也就那么几个。 但爸爸妈妈很早就告诉她和弟弟,在学校不要露出零花钱,怕被坏学生勒索,校园霸凌很可怕; 放学要马上回家,不许在路上逗留,更不许在路上买东西,怕被歹人抢劫或绑架。 鲍魁年轻时赚到些钱就这么张扬,就不怕给自己招祸吗?骆毅甚至想到,鲍魁当年没有父母教导,果真是不行。 “呵呵呵,”鲍魁笑了:“女娃娃,你忘了我是刽子?那时候,全村都知道我当了刽子! 那年春节我一回村,全村人都避着我,避我还避得不远,就在我房子院外面叽叽咕咕、交头接耳; 然后村长脸色很难看地过来,我请他进屋坐,他一坐下就拐弯抹角希望我搬家,搬离这个村子; 我心想,我一年也回不来一两次,干嘛要赶我走? 转头一琢磨,明白了! 那年秋后的时候,县里处斩了几个杀人犯,行刑的刽子中就有我一个,怕是有村里人看见、回来说给大伙儿听了; 我自然不同意迁走,因为咱普通老百姓想迁户籍哪有那么容易! 村长看我不肯搬家,便道出实情,告诉我村人视我为恶魔,都闹到村长那儿了,说我身周肯定环绕着冤死鬼; 村长跟我在屋里说话,院外那些人就进我院子在门口偷听; 还时不时喊上一嗓子,说什么反正我是外乡迁来的,不如赶出去,免得污了村里名声,让男娃不好娶亲、女娃不好嫁人。” “这也太过分了!”骆毅叫道:“你是刽子不假,可干的是官府让干的事情,砍头也是官府让砍的,又不是你自己主动杀人! 再说,什么活儿不都得有人干?依我看,你这活儿与捕快也没什么不同,捕快手下不也有人命吗?咋没人嫌捕快不祥呢!” 这一点真是让人不好接受,就算是现代,也有执行枪决、或执行注射死刑的方式,是合法的,凭什么这些村人如此对待这位老爷子? 鲍魁拿起一块银锭,在其它银锭上敲击几下,说道:“我从十二岁起就出去谋生,深知一个道理,只要有钱,啥事儿都好办! 所以我当时就掏出一百两现银放在桌上,对村长说,这是我鲍魁捐给村里的! 再掏出二百两银票,告诉他我不要丁田,但该缴的税、该服的劳役我一文钱不会少,让他替我办了,剩的钱放到第二年接着缴税; 我还告诉他,钱我有的是,砍头的刀也够锋利,没钱了我多砍几个脑袋就赚回来了! 我年轻的时候个子高,身高八尺,高吧?身子骨也壮实,一百八十来斤,壮吧? 我就往那一站,把话一说,不但把村长吓住了,连屋外偷听的村人也给吓住了! 村长再看看我拍在桌上的银锭和银票,你们说,他会怎么选择?” 第五十六章 刽子鲍魁(三) 老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把身体坐直了些,似乎想证明他曾经的魁梧,只是坐姿,而且又瘦,不太容易看得出来。 不过,他能笑出声,还能说这么多话,骆毅判断,之前卧床不起,怕就是饿的,而那时的黄酉带不回人能吃的食物,现在大概是恢复了不少。 骆毅能理解鲍魁此时的心态。 男人嘛,好像都容易沉浸在能力最强的那段时期的回忆中。 记得爸爸偶尔会说:“当年老爸也是如何如何,”引得青春期的姐弟俩满脸怀疑,妈妈就会帮忙证实:“你爸当年那可是怎样怎样”,那时候,爸爸就像鲍魁现在这样,把身板挺得直直的。 李蔚珏听得有些心向往之。 他从小就不太喜欢运动,只爱躲在角落里看书,累了会弹弹吉他和钢琴,是典型的文弱书生。 不过他也羡慕那些体格壮硕的人。 放学路上若是有女生被社会小青年欺负,班里高壮的男生就往前一站,露出比流氓还流氓的架势,替女生解围,上演一出英雄救美,获得女生一致好评。 反而是像他这种看着有个头没肌肉的“面条男”,在女生群体里很没市场,尽管他长得挺不错的。 “您老这一下子就把他们镇住了吧?”李蔚珏问。 “嗯!”老人重重地予以肯定:“镇住了!不过那也只是看在钱的面子上,娃娃你记着,除非你是大善人,给别人过帮助、好处; 否则,人们都是先看钱的脸,再看你的脸; 等你没钱的时候,他们会变本加厉地欺负你!” 怎么个意思?骆毅疑惑地看向鲍魁,难道他后来很快就没钱了? 骆毅:“后来出什么事了吗?你没钱了?” 老人坐得有些累,黄酉贴心地把装被子的麻袋包放在他身后,让他靠着。 鲍魁伸手往他原先躺的那个干草堆里摸索,摸出一个扁扁的、方方正正的牛皮袋。 牛皮袋里装的是用油纸折成的信封,信封里有两张纸,一张是户籍,一张是一千两的银票。 鲍魁说道:“我有钱,虽不算多,但这一千两,是一直留着当过河钱的; 老头子我可能命中没有大富贵,但肯定也不愁银钱; 按说这命算是不错吧? 可是不行,我落下了头疼的毛病,一犯起病来,左边脸就控制不住地抽搐,然后变得血红;就像刚砍下脑袋时喷出的血那么红!” 骆毅打了个哆嗦。 但此时鲍魁靠在麻袋包上,可能是舒服了,闭着眼睛说话,没有看到骆毅被吓着了,依旧自顾说道: “这话啊,得从头说起; 我十二岁办好户籍后就上了路,想找个事做,总得赚钱糊口嘛; 只是十二岁的孩子,谁家也不会雇佣,再说,我全村人都死了,想去哪家铺子当伙计、当学徒,都没人能给我做保; 新迁去的村子,我又除了村长谁都不认识,村长也不会给我一个生人作保; 我在县城里混了半个多月,跟乞丐们抢吃喝,天天被揍,但他们倒是没打死我,我就算挺着挨揍也要往嘴里塞食物; 后来有一天,有个男的喝了点酒走路打晃,晃着晃着就靠近旁边店铺门前停着的马车; 然后他正好放了个屁……” 李蔚珏、骆毅:“啊?” 鲍魁接着说道:“那屁是……真通气儿啊! 我当时就在铺子门口靠墙根儿站着呢,想看谁买了东西,我好上去帮忙拎着,要是遇到心善的能打发我一两个铜子儿; 结果那人一个响屁不但把我吓到了,也把马儿惊到了! 那马直接就惊了,蹦着高的尥蹶子!” 嘶!骆毅和李蔚珏一起紧张地抽冷气。 鲍魁:“眼看那人脑袋就要被踢,我冲过去把他拽开了,那人吓得也醒了酒…… 那人姓张,我叫他张爷; 张爷人不错,把我拉到他家,给准备了一桌子饭菜,让我连吃带拿,还给我介绍了个活儿; 城西有个屠宰场,每天早上都有活猪运过去,张爷介绍我去打杂,一天管住、还管两顿饭,就是工钱少,一个月就给五文钱; 但不管咋说,能活命了,就不错!” 古代的屠宰场,也叫“猪羊作坊”,可以说就是一块圈起来的空地。 猪羊不是成群赶进来的,而是由收购猪羊的人从乡下各家收来后捆好,再用手推车推进来的。 猪羊等牲畜被扔在地上,由工人们宰杀、放血,然后再抬上肉案进行切割。 鲍魁最开始干的是把猪羊从手推车上搬下来,拖到屠宰师傅指定的位置,然后等着接放出来的血。 这种活儿看起来轻,实际上对十二岁的孩子来说,却是极其繁重。 拖一只羊能拖得动,但是拖一口猪就很难,然后师傅们有时候还故意折腾他,同时给猪羊放血,他得随时看着给换盆,弄不好把血洒一地浪费了,还要挨师傅们打一顿。 但为了生存,鲍魁都得忍着,只有伺候好了师傅们,他们才会给机会教他分割猪羊的肉。 怎么下刀让牲口死得快还不飙血、骨头缝在哪儿、怎么下刀不费刃口,这都是学问。 吃不起羊肉的穷人也不少,他们甚至吃不起好肉,那猪头、羊头也是好卖的东西,要单独切下来,该从哪儿切也要学。 鲍魁很珍惜这份工作,师傅们再如何欺负他都能忍受,有空就给师傅们磨刀、奉茶,两三个月就把师傅们哄得都喜欢上他。 在屠宰场一干就是四年。 四年中不但学到全部手艺,到第四年还顶替掉一个没事儿总想涨工钱的大师傅,独当一面。 “后来就不行了,”鲍魁说:“那个屠宰场的东家犯了事,家产全都充公,衙门就把我们这些人都赶走了。” 鲍魁一下子就没了营生。 屠宰场被充公,他们被解散时没到发工钱的日子,所以等于那个月白干了。 原本他的工钱就少,即使后来他顶替了大师傅的位置,但工钱却只有别人的一半,而他还要时不时给教过他手艺的师傅们孝敬点茶水钱,他就没攒下几个子儿。 鲍魁说道:“四年多,我只攒下一两二钱银子。” 第五十七章 刽子鲍魁(四) 钱这种东西,对老百姓来说,赚的时候要一文一文的赚,花的时候却是要一两一两的花。 “一两二钱银子,在城里租房子都租不到吧?”骆毅问道。 鲍魁:“是啊,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房租却要半年、一年的交,一两二钱银子,肯定租不到房子; 要不说我命里不愁钱呢,我只在街上闲逛了两天,就找到第二份差事。” “是什么?”骆毅和李蔚珏异口同声地问。 他们其实很羡慕鲍魁,尤其是李蔚珏,因为鲍魁十二岁的时候就找到做工的地方,让他也想着自己若是想赚钱,该如何找营生。 那个死丫头说银锭都是她的,连黄酉和何理也那么说,那李蔚珏总得给自己找个谋生之路。 “刽子。”鲍魁说道:“我在街上闲逛,想找份合适的营生; 那时我十六岁,个头也长起来了,按说能干更多的事,可我除了杀猪羊,别的还真不会; 想自己弄个摊子当屠夫,就一两二钱银子,根本不够; 就这么转悠的时候,碰上我师父段大海,当时,他刚从城里最高档的妓馆出来,顺手打赏老鸨子十两银锭; 可老鸨子前脚接了他的赏钱,转身就啐了一口,说真晦气,还让龟公去把银锭泡进狗血里好好刷洗刷洗; 谁知当时段大海就没走,正站那儿琢磨下一个地方要去哪儿消遣,就全给听见了; 我以为他会揪住老鸨子臭揍一顿,没想到他竟红了眼眶,捂着脸蹲地上哭起来; 当时我年轻啊,就打起抱不平来,骂那个老鸨子不是东西,拿人钱还骂人娘; 老鸨子就跳脚骂我,说我懂个屁,说段大海是个刽子,他的银子上都挂着鬼魂; 我听了也吓一跳,但被老鸨子骂,我也不甘心,就回骂,说她赚的银子上都挂着姑娘们的血肉; 我见过人贩子把年轻姑娘卖去窑子的场面,也见过窑子后门抬出来年轻姑娘的尸体,就一个破草席子卷着,连衣服都不给穿; 我骂老鸨子干的事最缺德,刽子干的事倒是合理合法; 我师父段大海就不哭了,还带我走,说雇我给他当个随从,没事儿陪他说话解闷儿,包吃包住,每个月还给我一两银子。” 段大海开出的价码实在是让鲍魁心动,要知道他四年才攒一两多银子,要是跟了段大海,一个月就能攒下一两。 而且,段大海也不用他卖身,只要他陪着解闷儿,也没说带他砍人脑袋。 “卖古玩字画的有句行话,叫‘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鲍魁说道:“当刽子也是,三年不砍头,砍头吃三年,段大海没少攒钱; 带着我到各处转悠,每到一地,就带我吃最好的馆子、进最顶尖儿的窑子,他找姑娘睡觉,我就坐在楼下吃酒,我的个头儿又开始猛涨起来; 其实我在屠宰场时吃得就不错,在屠宰场,羊杂能卖,猪下水却是要丢掉的,屠宰师傅们就把猪下水用炉灰搓干净了炖来吃,我那时候可以算得上是天天吃肉; 跟了段大海之后更是,吃香喝辣,段大海就要求我一样儿:陪他说话,用不着我给他端茶递水; 但我不能白拿人工钱,就看见什么干什么,一来二去,段大海就离不开我了; 入秋的时候段大海带我去了京城,他是在京城当刽子的; 刽子其实不好当,你们瞧着砍头的时候,刽子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以为他们什么都不怕; 其实不是,我师父说了,每次行刑完,他都做噩梦,会做上好几天,所以他那几天干脆一到晚上他就喝酒,喝到不省人事,就不做梦了,做梦也想不起来。” 当刽子的,最是寂寞,没人愿意同他们交往,而他们也因为职业的缘故,气质中自带一股煞气,让人不敢靠近。 久而久之,他们所有的想法、所有的话全都憋在心里,无人分享与分担。 鲍魁现在就如当年他师父段大海一样,一旦有人陪他说话,话匣子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打开就关不上了。 完全想不起顾忌一下骆毅和李蔚珏还只是小孩子,什么窑子、老鸨子之类的,都一股脑说讲出来。 黄酉看到鲍魁说话说得嘴角都起了白沫,就递水过去,让他喝一点儿润润,可鲍魁却轻轻拨开了,他还没说够呢。 鲍魁:“我跟着师父的第二年,赶上京城里审出大案子,几乎每天都要砍几颗人头; 我师父就不敢喝酒,怕耽误第二天的差事,结果连着两天夜里他都嚎叫着惊醒; 我看着心里着急,第三天师父再去刑场时,我便偷偷跟了去; 平时师父都不让我去的,说让我跟着他已经就很对不住我了,不能让我看那种场面,别被死人怨气给缠上; 但我不怕啊,我以前也是见过犯人行刑的呀,咱老百姓不都把这事儿当热闹看嘛; 再说师父对我这么好,我总得报答,至少让他晚上能睡个安稳觉吧?我就偷着跟去了; 说真的,我亲眼看着我师父喂犯人喝一口酒,再把酒碗摔碎; 亲眼看着我师父拿起自己带的酒葫芦灌上一口然后喷他的刀; 鬼头刀是师父自己磨的,他说杀人的是刀不是人,如果谁磨刀就成了刀的帮凶,所以不让我碰; 可那酒是我帮他勾兑的,那是用最烈的酒,兑上露水、乌鸦血和黄牛乳,还有童子尿,这样才能避免怨气缠身; 童子尿是我的,嘿嘿,我师父说,我这么大了还没开过荤,我的童子尿肯定阳气最重; 我还亲眼看着他和别的刽子把犯人脑袋砍下来,那些脑袋就滴溜溜在地上滚,有的眼睛是闭着的,有的还是半睁着的呢,可我就是没害怕; 那天晚上临睡前,我告诉我师父,我去看他行刑了,给他讲我怎么去的,路上遇到谁了,砍头的时候我周围的人都什么样儿; 我师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然后我就干脆坐着守了他一宿,师父没有做噩梦。” 师徒之间的情分可能就是这样,平日千好万好,在段大海心里,他们俩也是雇佣关系。 但是这一夜后就变了,段大海把鲍魁看做了子侄。 “就因为把我看成子侄,师父竟连衣服都不让我帮忙洗了,坚决不让我碰他的东西,他自己也是,回来必得先洗个澡,才叫我过去陪他说话。”鲍魁说道:“可是我跟他说,我要学当刽子手。” 第五十八章 刽子鲍魁(五) 人总得有个营生,谁也养不了谁一辈子。 鲍魁干过屠宰场,不怕见血,在他软磨硬泡下,段大海也考虑到鲍魁总要攒下钱养老,总算同意了他的要求。 段大海本想按照自己学手艺的步骤教鲍魁,谁知,让练一刀劈在划了线的冬瓜上,就能劈得准准的; 让一刀砍断胳膊粗的柴火棍子,就一刀砍断; 让睡坟地就睡坟地,还睡得香香的; 至于杀鸡杀羊杀猪,就更不在话下,那对鲍魁来说都是老手艺了。 原本段大海想着慢慢教,怎么也得让鲍魁练上个七八年,谁知鲍魁一个月就达到他的要求。 不仅如此,鲍魁自己还跑到京郊的乱坟岗子去研究死人的颈椎,就像当年他隔着猪肉摸猪脖子那样。 人的脖子肉可比猪脖子肉单薄得多,就很容易就分辨出每节骨头缝的位置。 “当我觉得我没问题的时候,机会就来了,”鲍魁说道:“行刑的时候,两个刽子负责同一个犯人,一个站在犯人前方,一个则在后面; 站前面的那个,其实是负责吸引犯人视线的,也照样抖晃鬼头刀,照样往上喷酒; 但砍头的是站在犯人后面的那个,这么做的目的是趁犯人不防备,一刀就利索的把脑袋砍下来; 那天,有个刽子闹肚子,不停地跑茅厕,没法去刑场,人就少了,实在找不到顶替的,我师父就把我叫了去; 我去了就要求站在犯人后头,练都练了这么久,给机会还不赶紧上手见真章?” 鲍魁有个特点,就是做事情很专心,第一次真正去砍人脑袋,他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犯人脖子上了。 平日再如何练,那都是死物,桌子腿儿啊、柴火棍啊、尸体啊,活人的脖子可不一样。 人被押上台,得偏着脑袋趴在行刑台的砧子上;有的犯人则是要跪着就直接砍的。 在脑袋掉下前,脖子可都是会动弹的,所以鲍魁的注意力就集中在辨认下刀位置上,丝毫没时间去害怕。 鲍魁说:“那一刀,不算完美,因为那血蹿出去老远,还蹿到前排看热闹的老百姓脚上,把他们吓得嗷嗷叫唤,还有直接晕倒的。” 但是从那次以后,鲍魁就作为老手,被留了下来。 第一刀就带来这么大震慑效果,当官的很满意啊。 骆毅早就听得小脸惨白,可越害怕还就越不肯走,非要听下文,好像要证实自己脑补出的画面与人家说的情况是否相符。 就跟看恐怖片似的。 鲍魁在京城并没有干多久,三个月后,段大海的雇佣契约到期了,而他也不准备续约。 段大海告诉鲍魁,干这一行有个规矩:杀人不能过百,过百命难全。 段大海已经砍了九十六个脑袋,所以不能再续约,也不会再找别的地方受雇。 因为一份契书签下来,得干满上面签订的日期,不然会扣钱,那样的话,就有可能要超过一百之数了。 段大海洗手不干了,也不想留在京城,因为京城认识他的人太多,人们都嫌恶和惧怕他,没办法找别的营生。 而鲍魁也不想离开师父,他好不容易在师父身边感受到亲情,并不想就这样没了。 所幸当时鲍魁没有正式签契约,只是砍一个脑袋收一个脑袋的费用,就跟着段大海一起离开了京城。 “我师父命也不错,”鲍魁说道:“我们出京第二天,赶上了那年下第一场雪; 雪下得早了些,边下就边化开,走在路上,一脚泥一脚水的,就看前边不远处有个妇人摔了跟头; 我们没有刻意要去扶她,只按照我们自己的脚程往前走,可我们走到那妇人身边了,也没见她爬起来; 凑过去一瞧,坏了,那妇人摔晕过去了! 师傅说,雪后一般会刮大风,会更冷,要是人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容易被冻死; 师父把人给扶起来掐人中,至少得让她醒过来,问问要去哪儿,给送过去才好; 我知道师父是想救人一命,好抵消一些身上的杀孽,就跟他一起救人; 这人是到岁数出宫的宫女,回了家却被兄嫂赶出来,她也无处可去,就想着找个京郊的乡下地方买上一二亩地,自己过; 我师父就说送她过去,结果她认真瞧了瞧我们,竟然认出我师父,说有一次出宫的时候正好看见我师父行刑的场面; 我师父一想,干脆也不瞒着,把自己情况跟她说了,说砍头没过百,应该不会有啥忌讳,要是她不介意,俩人干脆一块儿过了; 我师父还说可以把自己攒的钱都交给她管着; 就这么着,我有师娘了。” 鲍魁的师娘人也不错。 虽然与段大海没怎么谈恋爱就结婚了,但是两人先婚后爱,师娘为了替段大海消除杀孽,还把在宫里学的接生手段拿出来赚钱,也是当做养家。 师娘说,虽然砍头是官老爷和律法让砍的,但毕竟那些人是经了段大海的手掉的脑袋,杀孽肯定是有。 她就出去抛头露面做接生婆子,迎接新生命。 段大海是送人踏上黄泉路,他媳妇就接人来到人世间,这样两相一抵消,就能让阎王爷放过段大海,不找他算账。 鲍魁说道:“师父有了师娘,师娘人又随和,待我也好,我跟着他们过了两个月,心想这也不是个事儿; 我也老大不小,总在师父家住着,与师娘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像话,我就告别师父,回到户籍地桑柴县,在县衙门挂了名。” 鲍魁这时已经有了积蓄,他告别师父时,师父还给了五百两,告诉他这钱不到要饿死,千万别花。 因为段大海算是运气好,讨到媳妇,而且还是个真心与他过日子的媳妇,但是通常当刽子的,能有好下场的不多,得给自己留些过河钱。 段大海告诉鲍魁,找个好一些的善堂,平时常给捐点银子,到自己年岁大了、要是没娶上媳妇,好能进去养老。 鲍魁:“我当时想,师父命好,我的命也不差,等再多攒些银子,就去买地,像师傅那样讨个媳妇过日子; 可谁曾想,回乡第二年,我竟砍到了一百个脑袋!” 第五十九章 第一百个 “砍头不过百,过百命难全”,这句话其实就是劝人别把事做绝的意思。 但当年的鲍魁与现在的骆毅和李蔚珏心态一样——刽子明明给官府做事,又不是为非作歹,怎么能说是把事做绝呢? 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如果没听说什么讲究,心态会很坚定;一旦听说某种说法或规则,内心便开始慢慢动摇。 既然段大海告诉过鲍魁关于刽子手的禁忌,鲍魁心里就不可能不受影响,所以当他砍头到八十个的时候,就开始不停地倒数了。 这时的鲍魁,除了师父给的五百两“过河钱”之外,自己也攒下三千两银子,而他也才刚十九岁。 不在京城,能砍脑袋的机会并不多,衙门里就他一个挂名的刽子,但不到两年时间鲍魁就攒下如此多银子,几乎全是仰仗于犯人家属的“打点”。 这就是个取舍问题了,官府给的赏钱,远不如犯人家属给的多,不难做选择。 所以每当官老爷不满意砍头的“震慑效果”时,鲍魁就得给解释: “咱这手艺就这样,你要砍得更痛快、更利索,咱能做到;可你要咱掺假,对不住了,咱就算拿钝刀也办不到啊!” 砍头至今,已到八十之数,鲍魁算计着契约期限,觉得马上就要到冬月了,应该不会再有机会行刑,而过了冬月,他与衙门的契约也就到期了。 可偏偏就这时候,衙门派人来传话了:“魁爷,五日后有场大的,您可得把两把刀都准备好喽!” 刽子一般都准备两把刀,一把锋利无比的,一把又锈又钝的,这是为了应付官老爷的“特别交代”。 鲍魁体格好,力气也大,就算用钝刀子,照样能一刀就把人头砍下来。 一听说“有场大的”,鲍魁就问是什么案子,怎么回事,可来传话的只是个衙门里的普通差役,知道的内情不多,只说: “魁爷,您这可把咱问住了,咱也知不知道是什么案子,但是我告诉您个事儿,您可别外传——咱西平府的知府老爷亲自来监斩!” 掐头去尾中间一骨碌的话,谁能听明白? 鲍魁不知差役是不敢说还是真不知道,但总能感觉出事情不小。 直到行刑前头一天,鲍魁终于打听明白内情——朝廷一位宰相被捕、赐死,其妻妾子女均被处死;数十党徒被贬谪地方。 同时对其家产进行清算,清算过程中又挖掘出更多罪证,其中包括宰相为掩盖堂侄凌虐农女致死真相,委派地方知县以封锁病区为由纵火烧村,烧死二百三十四人,全村尽亡。 至于说幸存的鲍魁和那对新婚小夫妻,不被计算在内,因为官僚们的目的,并不包括统计真正死亡人数,也不包括为谁伸冤。 这次鲍魁要砍的,就是负责纵火烧村的、当年的西平府顶正县知县、如今的桑柴县知县。 这些年,这位知县从下县被提拔到上县,全家上下四十七口,其中丫环、护院、厨子、马夫等就有二十八人。 可见那位宰相也没在仕途上关照他多少,倒是给了大笔封口费。 一个小小知县竟有奴仆二十八人,对于知县来说,严重超标;可需要砍脑袋的数量,对鲍魁来说也严重超标。 时隔七年,鲍魁才知当年灭村的真相,其内心悲愤可想而知,他恨不能马上就砍掉那个知县的脑袋。 为家人、为村人报仇雪恨是必须的,可是,“砍头不过百”的禁忌却让鲍魁感到为难。 他已经砍了八十个脑袋,最多还能砍十九个,但明日却有四十七人需要行刑,这可怎么办? “这个人渣!”骆毅骂道:“要死了还给别人出难题,他家十九口人,搞那么些奴仆做什么!没那些奴仆,正好九十九个人,不会到一百!” 鲍魁说道:“世事难料啊; 第二天我到了刑场,才知道知府老爷也怕人手不够,从府城带了一个刽子过来,那刽子还带个徒弟; 我心说这下好了,三个人分分人头,怎么也不会过百了; 谁知那个徒弟是第一次操刀,还没等砍呢,喷酒的时候就跪下了,哭个半死,直给当官的磕头,说他干不了; 这下就只能我和府城来的刽子平分; 当时我耍了个心眼儿,那刽子岁数比我大,跟我师父差不多的年纪,我跟他说,我也是新手,全仰仗他多出力,他同意了; 谁知…… 唉,可能是天意吧!” 鲍魁停了下来,闭着眼睛半天没出声。 骆毅觉得老人可能是说了太多话,费神,体力跟不上了,就打算不听了,可李蔚珏却没听够:“老爷子,后来呢?” 鲍魁没吱声,骆毅以为他睡着了,就站起身想出去,没想到鲍魁开口了:“当时的位置很好,顶正县知县就跪在我正前方,我第一个就砍他的脑袋,用钝刀子,砍了三下才给砍下来的! 我觉得我干这行真是天意,是天意让我替全村人报了这不明不白的仇! 然后我一个一个砍下去,但也没忘记用余光看着另一个刽子,我得砍得慢些,让他多砍; 砍一个脑袋得给犯人喂一口‘上路酒’,我自己也得给刀喷一次消除怨气的酒,我就慢点磨蹭; 我还故意在他家女眷跟前多停留一会儿,因为女眷胆小,我凶神恶煞地站在她们跟前,刚才没来得及吓晕的,也给吓晕了; 砍头要犯人清醒着砍,晕倒了也得给冷水泼醒了再行刑,不让犯人死得太痛快,这就能多抻悠点儿功夫; 可是再磨蹭也有到头的时候,我最后一个砍的,是最边上一名知县的小妾,那小妾才十几岁的样子; 她没喝‘上路酒’,也没被吓晕,她只是求我,说她从没伤害过任何人,她成为知县的小妾也是身不由己; 她求我下刀利索些,好让她解脱得痛快,不想再受人世间的苦; 这是第九十九个人头,砍完我就洗手不干了,所以我就想有个善了,就同意了; 手起刀落间,那小妾的脑袋与脖子分离了,却粘了刀!” “啊~~”骆毅尖叫出声。 切土豆片时,土豆片会粘在刀上,骆毅明白粘刀是什么意思。 李蔚珏却不明白:“一个人的头部怎么也得有七八斤重吧?那么重怎么粘得住?” 鲍魁:“我也想不通,可就是粘了; 而且,就在我甩刀想把那颗人头甩掉的一瞬间,我余光中看到那小妾是个大肚子,她的肚子还动了!” 第六十章 “半头鬼”鲍魁 大肚子孕妇被斩首,可她的肚子在动! 就连骆毅这个当听众的都已吓到尖叫,别说鲍魁这个当事人得有多骇然。 鲍魁:“这是两条命!我砍了一个头,却要杀死两条性命! 我心中这个念头猛一闪出,就无法控制手上力道,不知怎地,明明我是往外抖鬼头刀的,可那小妾的脑袋竟向我面上飞来…… 她脖子的断口还在我左脸上蹭了一下,我清清楚楚看见她的嘴唇微微上翘、还张开了,就好像她把脑袋飞过来是想向我道谢一样…… 血,涂了我一脸! 登时,我的左脸就抽搐起来,脸上的肉扭曲着,好像要把脸缩成一小团一样,眼睛也被牵扯得睁不开……” 骆毅的思维还停留在脑补出那个会动的孕妇肚子上,来不及去想象鲍魁所说的画面,她问道:“那个胎儿……?” “活不了!”李蔚珏说道。 他想说母体死亡,胎儿几分钟内也会死去,可马上止住话头——他现在是个小孩子,哪会懂得这些事? 所以他马上装出不耐烦的口气:“别打岔,老爷子,后来如何了?” 鲍魁:“当时我懵住了,只顾盯着那小妾的肚子,她肚子还在动,就是说,那是第一百个人! 我只砍了小妾的头,按说是九十九个,可还有个胎儿,不知道他算不算第一百个? 我想喊,想问问周围有没有大夫,帮忙把那孩子保住,可是我浑身发僵,哪儿也动弹不了; 我就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肚子很快就不动了,然后监斩官对着围观的人群训诫几句什么,再后来犯人们的家属上来认回尸体; 那小妾的尸体无人认领,差役们就用麻袋装了,被砍下的脑袋也装进去,随后将会运去乱葬岗; 我着急,我不知该怎么做,可身体又似僵住不得动弹,一急便晕了过去; 晕了片刻我就醒转过来,我爬起来就往乱葬岗跑,我要找那小妾的尸体!” 这也是骆毅想做的。 她听说过在孕妇死后,医生把胎儿取出救活的事例,但她不知道鲍魁遇到的这个胎儿还有没有救。 女孩子的想法容易受情绪支配,会期待奇迹能够发生,李蔚珏倒是一听便知道胎儿必死无疑。 就他所看到的环境、衣着,以及鲍魁描述的经历过往,这是一个非常落后的时代,全方面的落后。 没有足够的医学环境、技术、仪器等支持,想保住胎儿毫无可能。 就算那胎儿命大,能活上几分种,可鲍魁刚才说,行刑之后监斩官还要对围观群众杀鸡儆猴的训诫几句;然后还要把无人认领的尸体像装货物一样装车运走,如此延误时间和重手重脚搬弄尸体的情况下,那胎儿指定也活不成。 但人在绝望的时候,想法都大同小异,当时的鲍魁也如骆毅般希望奇迹能够发生——大户人家的妇人难产,不也考虑保住婴儿放弃母体吗? 他们会不再避忌大夫与产妇性别不同,而让大夫破腹取子。 此时鲍魁想的就是,他要找到小妾的尸体,把那胎儿救出来! 毕竟所谓“砍头不过百”,只是一个代表性的说法,因为刽子真正承担的是处死犯人这件事,砍头只是其中一种手段,还可以是凌迟、腰斩。 所以真正说来,应该是“杀人不过百”才比较准确。 因此,只要救出的胎儿是活的,哪怕活不了多久就死了,那他也算是没有达到百人之数吧? 事情总是在刚看到丝希望时便绝望,就如他以为是三个人行刑,实际上却不是。 鲍魁很顺利地找到那几个被扔掉的尸体,都还装在麻袋里,负责抛尸的差役嫌晦气,根本不会把尸体弄出来回收麻袋。 鲍魁打开的第一个麻袋里面就是小妾的尸体,他把尸体放平,先用手触摸,那肚子一动不动,他的心就凉了半截。 但他的性格决定他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 鲍魁用他最锋利的那把鬼头刀剖开高耸的肚子……瞬间,他就傻了! “那胎儿横着趴在他娘腹中,小小的身体抱成团,好像冷了要娘抱抱,”鲍魁依然闭着眼睛,彷如梦中呓语:“他背对着我……” 鲍魁是竖着下的刀,没有血流出,那小妾的血早就流干净了,甚至麻袋上都没染上太多血迹。 胎儿自然是死的,一动不动。 鲍魁不甘心,他想把胎儿弄出来看看还有没有呼吸,哪怕只有一丝微弱的心跳也可以! 可没等上手,他惊恐地发现——胎儿头和肩膀之间的位置,有一条红红细细的血线,在他眼中似乎逐渐变粗…… 那是他刚才剖开尸体腹部时划开的! 鲍魁猛然头痛,左脸不停地抽搐,滚烫极了,想要把脸上的肉皮拧成团,他又晕倒了。 鲍魁:“等我醒来后,我还在那母子俩的尸体边上,远处有野狗冲我吠叫,却好像不敢靠近; 我把尸体重新装回麻袋,去了城郊一处义庄,那里有个我认识的二皮匠,我想让他帮我把女尸的脑袋与脖子缝合。” 有种冷门职业叫二皮匠,也叫缝尸人,他们赚的是死人钱,专门修补人皮,或者说修补尸体。 城里的二皮匠,估计今天会很忙,因为今天砍头这么些人,他们生意应该很火爆。 义庄这处的二皮匠除了缝合尸体,也是义庄的看守人。 鲍魁找到他,可对方却不肯帮忙,他说:“这个忙我实在帮不了, 我们这行,有‘三不缝’的规矩:不缝一尸两命者、不将两具尸体混缝、不缝婴儿;否则会遭杀身之祸。” 一尸两命者,指的是孕妇。 鲍魁无法,就向二皮匠借工具,准备自己缝,谁知对方不借,他说:“不借!借,那这些东西还是我的,就算不是我用,也等于坏了规矩; 你若需要,我可以卖给你,哪怕只收你一文钱,这东西也就不属于我了,你给我一文钱吧!” 鲍魁花了十两银子,买下他的工具包,给小妾缝上了尸体, 他想着,有什么杀身之祸,就冲着自己来! 鲍魁初次干这种事,手艺不好,但好歹算是让那小妾有个囫囵个的尸体,又买了口棺材,找个地方给埋了。 那婴儿,依然在小妾肚子里,鲍魁没有取出来,想让这苦命的娘俩去阴间也能做个伴。 等第二天他回到城里后,刑场上发生的事已经被老百姓传得沸沸扬扬,连当时作为刽子的鲍魁也被冠上“半头鬼”的绰号。 他们疯传一种说法,说像这样满门抄斩的人家,总有被连坐的无辜家眷,怨气重,他们索刽子的头去偿命。 只是那怨气刚凝成,法力不够,只索到刽子的半边脑袋。 鲍魁说道:“打那以后,我就落下头疼的毛病,不定什么时候就犯病,一犯起病,左边脸就控制不住地抽搐,然后变得血红; 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左边这半拉脑袋应该不是我自己的,不然不会不受我控制,半头鬼,呵呵,那就半头鬼吧。” 第六十一章 抢鸡蛋 午饭本就变成“下午饭”,再如此一聊天,就又要到晚饭时间。 骆毅觉得这一下午听的故事太影响心情,便起身,让鲍魁先睡会儿,自己去整理黄酉买回来的东西,看看晚上吃点什么。 黄酉跟在骆毅身边打下手,很是亦步亦趋。 黄酉买回来的东西很多,把麻袋挨个拆开,竟在草屋外摆了好大一摊,骆毅把食物都拢在一堆,琢磨晚上吃啥。 李蔚珏倒是“擅于整理”,他第一个整理的就是空麻袋,这关系到他晚上打地铺会不会太硬。 黄酉可能不大适应当人的生活,想问题有些……思路过于清晰。 骆毅说要买吃的,他就买了好几样立马就能吃的包子饼子馒头以及酱菜,然后没有蔬菜也没有肉。 骆毅说得有穿的,他就买了一身男孩衣服和一身女孩衣服,却只有外衣没有里衣。 骆毅说要粮油,就各买一袋子米和面,每袋三十斤,还有一罐油。 现在骆毅头疼了,没有锅,没有铲,该怎么烧水、焖饭? “今晚对付对付吧,”骆毅说道:“一会儿咱们支个火堆,把这些熟食烤热乎了吃,黄酉,你帮忙弄些干树枝当烧柴吧。” 黄酉愣了一下,没说什么,一扭身变回黄鼠狼就跑走了。 等再回来时,就看黄酉背着小山一样的干树枝回来了,一问,说是从药山上捡回来的。 骆毅升起火堆,随着火焰越来越旺,黄酉就离得越来越远,他还是克服不了对火恐惧的动物天性。 烤馒头是很好的温中健脾食物,骆毅在青春期的时候有些发胖,为了漂亮节食一段时间,导致胃酸过多,妈妈用烤馒头片给她治好了。 如今用这个办法,既能吃上热食,还能让饿了好几天的鲍魁恢复下脾胃,可说是一举两得。 烤馒头时焦香四溢,引得黄酉也不自觉靠近了火堆,骆毅问:“老爷子今天说了这么多话,会不会太耗神、加重病情?” 黄酉说:“我倒是看他好像恢复了不少,你放心,恩公的身体底子很好,他就算受重伤也比别人恢复得快。” “受重伤?”骆毅问道:“为什么会受重伤?” “恩公的脸,一犯病就红得吓人,然后他又头痛,痛到抱头打滚、大吼大叫,被人看见,就以为是鬼怪; 有时候碰上脾气大、性子暴的,会因为害怕而主动攻击他,他会被打得很惨。” “啊!”骆毅轻叫了一声:“那么可怕吗?” 黄酉点头,给举了个例子:“嗯,二十年前,有一次我的一处洞穴被狼王占领; 我当时刚好猎了兔子回来,发现它正在扩展我的洞穴,就与它打了起来……” “啥?你说啥?你跟狼王打架?”骆毅叫道:“不带这么吹牛的!你被它吃还差不多!” 黄酉和善地笑了笑:“小善人,我修炼了四百多年,是可以与虎狼一较高下的。” 骆毅吧嗒下嘴,把因吃惊而张大的嘴巴合上些:“好吧,我忘了这茬了,你接着讲。” 黄酉:“原本我马上就打赢了,那狼王却一声嗥叫招来狼群; 这下我就惨了,虽然狼王被我撕咬得浑身是伤,可它的手下来了之后情势急转,我被咬到后腿,不得不撤离; 我猎到的兔子也没机会带走,倒是便宜狼王了! 我受伤、又没有食物,不得不到山下村子里寻找吃食,有户人家养了好几只下蛋的鸡,我就想弄几只鸡蛋回来; 我真没想偷他们家的鸡,说实话,我们黄鼠狼是真心不喜欢鸡肉的味道; 要不是鸡血里能有些我们需要的养分,我们甚至连鸡血都不喝,实在不合口味,我们喝鸡血的感觉,就像你们喝药; 所以我当时只想弄几颗鸡蛋吃,可刚碰到鸡蛋就被村人发现了,他们围追堵截要打死我; 我后腿被狼撕下一块皮肉,跑不快,眼看就要被村人摁住,这时恩公来了; 他不让村民打我,掏出五两银锭买下那两窝鸡蛋,然后准备带着我走……” 不等他说完,骆毅打断黄酉:“五两银子?两窝鸡蛋?老爷子是不是太大手大脚了? 一窝鸡蛋也就十几个,就算论个儿卖也是五文钱俩,五两银子都能买两千个了!” 三妮儿家的鸡蛋,曹氏从不给吃几个闺女吃,只有吴永福隔三差五可以吃一个,剩下的都被曹氏攒起来,说要卖钱,所以骆毅很清楚价格。 黄酉不确定地说道:“当时恩公手里可能只有那个银锭吧?” 李蔚珏不会做饭,一直在边上傻看着,因此不好意思说话,可现在他实在忍不下去了——这小丫头怎么听话总抓不住重点呢? 明明是在说鲍魁发病,怎么把话题扯到鸡蛋价格去了? 李蔚珏忍不住插嘴:“别打岔,后来呢?” 黄酉继续讲道:“本来恩公带上鸡蛋,就准备抱着我离开了,可谁知他的头痛突然犯了; 瞬间左脸就变了形,而且红的吓人,似要滴出血来,恩公痛的抱着头大声嚎叫; 这时村民中就有人说恩公是妖怪,不然哪有人会向着偷鸡蛋的畜生说话? 还有恩公花钱如此阔绰,那钱指定不是好来的,没准儿是刚吃过人、把别人的钱财据为己有,要不就是障眼法,等人一走银子就变成石头; 村民们一哄而上,对我恩公拳脚相向,甚至还有人操起锄头要刨死恩公……” 骆毅不由又把话头带偏了:“他们太过分了!什么妖怪不妖怪的,肯定是有人眼红两窝鸡蛋竟换到五两银子,说酸话!” 这个可能性很大,看人家赚了钱就眼红,可又顾忌是同村人,不好表现太明显,便诋毁鲍魁这个外人。 李蔚珏听得正紧张呢,听骆毅的思路又跑偏了,直接扒拉黄酉:“别理她,黄酉,你继续说!” 黄酉似乎也没有心思去想骆毅的话,他接着讲:“恩公在那样的境况下,却还记着保护我; 他跪趴在地上任由那些村人棍棒相加,愣是将我护在他身下,没让我受到伤害; 要不是后来师父头痛缓解了些,抢过轮下来的锄头,没准儿会被他们打死……” “那鸡蛋早就碎掉了吧?”骆毅问。 李蔚珏都服了! 这都什么脑回路啊! “嗯,碎了,但是恩公去村民家里抢了他们吊在梁上攒的鸡蛋,”黄酉说:“一大篮子!” 第六十二章 二皮匠鲍魁 烤个馒头的功夫,听了这么一段故事,本来让骆毅有些憋气的,可听到受了伤的鲍魁竟还能顶着头痛和村民们的暴打抢回一篮子鸡蛋,觉得稍稍出了口气的同时,也佩服起鲍魁的身体素质。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鲍魁眯了会儿觉,醒了,还从草屋里走出来了! 恢复得是真快啊! 早上还半死不活呢。 “哟,闻着真香!”鲍魁说:“刚才就是这味儿把我馋醒的。” “甭管多少年前,也是您救了我,不然我可能活不到今天。”黄酉说道,很是认真:“恩公,我会永远记着。” 说完又看向骆毅:“小善人,我也会永远记着你。” 骆毅有些不好意思。 她说黄酉“分明就是个人”时,是抱着亲近小动物的心态,并非有心帮助。 李蔚珏可看不惯了。 现在他们四个人中,看起来最年富力强、能做事的,是黄酉;最有可能让他获得身份证明的,是鲍魁;而这两个有能力的人,都要吃骆毅做的饭。 还有,那些钱财也被默认是骆毅所有,他李蔚珏看起来就是个吃白食、占便宜的。 李蔚珏马上打岔,不让他们三个继续“深情款款”:“老爷子,你那头痛是怎么回事,一般什么时候发病?” 鲍魁在火堆边坐下来,说道:“没准儿,我也搞不清楚,这次发病时,我正好给一个猎户尸体缝合皮肉,刚缝完我突然就犯起头痛; 我只好连忙跑走,免得被当做怪物,唉,别说钱没赚到,我的家伙事儿也丢了。” 黄酉补充道:“我和恩公这些年一直配合,他会在发病初起就往外跑,而我则在他附近的地方等候,然后咬着他的腰带将他拖走。” 眼下这片林子就是他们落脚的地方,黄酉选择在这里,一是为不会有人来此,二是为方便他狩猎。 “缝合尸体皮肉?”骆毅疑惑:“你会缝?” 鲍魁道:“我不当刽子,就当起二皮匠了。” 李蔚珏接口道:“是不是你给那个小妾缝过尸首后,就会了?” 鲍魁道:“我专门去学的,不过是偷师; 二皮匠,其实就是皮匠,只不过缝的不是兽皮而是人皮罢了; 只是二皮匠得会裁缝的活儿、皮匠的活儿,还得会捏面人的活儿; 我身上煞气重,给多少钱也拜不到师傅,只好自己天天蒙着脸说自己是麻子,找不到活计,只要给碗饭就啥都能干,人家才收留; 然后趁着给人干活的时候偷着学,倒也没啥难的。” 尸体见的多了,人的、牲畜的,皮肤纹理什么样他心里有数,再加上他学东西快,很快就掌握了技能。 李蔚珏:“怎么想着干这行了?你手里不是有积蓄吗?回村里买地,然后雇人帮你耕种,不照样安稳过好下半生?” 鲍魁叹了口气:“我连保住户籍都需要在村里捐银子,你们想想,我还能买到地吗?” 也是。 李蔚珏这才想起来,鲍魁是在他户籍地当的刽子,又有刑场上那诡异的“粘刀”事件,他村里人都要驱逐他呢。 鲍魁说道:“我这‘半头鬼’的名头传得太快,一个月后连在京城郊外买房置产的我师父都听说了; 他愣是放下师娘和不到周岁的儿子,特特赶来看我,我再三保证没事他才回去……我没敢说那个胎儿的事; 但是师父这趟来看我,倒是让我得到启发; 师娘为给师父抵消怨煞,不惜抛头露面去做接生婆; 我虽然没媳妇,但是可以自己想办法抵消怨煞,我既然干过砍头的营生,那就再干缝尸的营生,总能抵消吧?” 鲍魁抓起一个还没烤的整个儿馒头,又用骆毅“切”馒头的麻绳——那是从麻袋上抽出来的——往馒头中间一勒,说道: “我这病,就是打最后一刀来的,那就是我不该有那一刀,所以我要修补那些尸体,能修补多少就修补多少。” 骆毅身子就抖了抖,她觉得这比砍头还瘆人,连手中正在烤的馒头片,她都觉得不香了,甚至还带些血腥味儿。 鲍魁幽幽说道:“尸体不完整,三魂七魄必会残缺,这类人无法转世投胎,我把他们修补好了,多一个人投胎,应该可以消一份我的煞气。” 骆毅问:“老爷子,那您干这行也二十年了吧?怨煞可抵消完了了?” 李蔚珏斜了她一眼:“真是个小丫头,什么都不懂!” “你懂?你懂你倒说啊!”骆毅反唇相讥:“好像你多明白似的!” 李蔚珏看了眼鲍魁,不说话。 鲍魁倒是无所谓地笑了笑:“无妨,男娃娃想的没错,怨煞肯定是没消,不然我也不会被阿酉救到这里来。” “噫!”篝火映照下,周围显得黑暗,可大家都看到一个肉嘟嘟的动物朝他们冲过来,是何理。 “二爷,恁不厚道啊,有活儿干就找我,有好吃的就不叫我!”何理上来就抱怨,然后才给鲍魁作揖:“恩公,您好啦?” 胖胖的身子坐在滑板一样的尾巴上,何理这副样子倒也是憨态可掬。 何理与鲍魁没关系,它是迫于黄酉的威慑才成了黄酉的手下,好在黄酉也没亏待过它。 因此何理对鲍魁只是礼貌性问候,并不亲近。 “你来干什么?点心不是都让你带走了么!”黄酉问道。 何理这小子,有点贪,不贪别的,贪吃! “嘿嘿,小善人弄的这是啥?味儿可美嘞!”何理盯着骆毅手里的烤馒头片。 骆毅正好被鲍魁刚才切馒头那一下搞得有些反胃,干脆就把烤好的馒头片分给何理两串,其余的递给鲍魁:“趁热吃吧。” 何理没敢张口就咬,先乖觉地看眼黄酉的脸色,说道:“俺是来给小善人通个信儿滴; 今儿有衙门的人来看过那坟包了,啥也没发现,就走了,俺听他们抱怨,今儿大老远来一回,没过几天寒食节一过就得再跑一回; 不过小善人放心,那坟包啥事儿没有,底下的地道俺们都给堵好了。” “吱吱吱吱!”一个黑黑的小脑袋从何理的毛皮里钻出来,小巧的鼻头在火光中亮亮的: “大舅爷爷,你告诉她们要买纸人纸马赶紧去买啊!去晚了可就又涨价了!这消息,能给我换块馒头片不?” 第六十三章 不可久留 何理怀中突然冒出个小黑鼠,把李蔚珏吓一跳:“这什么玩意儿!” 骆毅倒是认出这个声音,她在棺匣子里时就听过,在一群老鼠中就这个声音尤为嘹亮,现在一看才知道,竟是一头皮毛黑亮的小老鼠。 灰色、棕褐色的老鼠常见,家鼠一般是灰色或灰黑色,棕褐色的通常是田鼠,可眼下这只也太黑了,毛也粗,骆毅不由得看向黄酉,意思是:“这只……也是修炼的?” 黄酉点头。 老鼠这东西,单看一只,不算难看,只要不是一窝一群的,骆毅还是能看下眼的,尤其是毛色如此黑亮,看着像是小绅士。 “它说什么?”骆毅问道,看来这耗子道行不够,还不能“口吐人言”。 李蔚珏:“谁?” 骆毅:“那只黑色耗子。” 李蔚珏:“它说话了?” 何理:“它问你们,寒食节要到了,你们要不要买纸人纸马,早去买能便宜点,这几天一直涨价呢。” 纸人纸马,骆毅懂,可那不是出殡才用的吗?寒食节为什么要买那东西? “呃……”何理挠了挠头:“其实,它就是想要你的馒头片。” 骆毅递了个馒头片过去,抱怨:“……想拿消息换食物,倒是弄个有用的消息啊,寒食节买纸人纸马,我还以为看谁家吃冷食噎死好烧埋掉呢!” “不对!”李蔚珏突然说:“纸人纸马涨价……城里死人很多吗?为什么?” 李蔚珏还没搞清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突然听说纸人纸马涨价了,那不是代表有很多人死亡吗?他直接想到的就是战乱和疫病。 而他这一问,也让骆毅有些紧张起来。 在她那个小城市里,偶尔能见到有出殡的队伍抬着纸人纸马花圈等物,但是要说这些东西突然涨价,没准儿真跟死亡人数相关。 何理那带略带嘶声的人语和“engeng”的叫声又同时出现在骆毅和李蔚珏的耳中与脑中:“不知道啊,你们人族的事情,我们不懂。” 黄酉倒是略有耳闻:“近些年佛道之争愈来愈烈,各地都有或大型或小型的辩论会; 老百姓不懂他们谁好谁不好,就等着看他们最后谁能赢,谁赢了就信谁的; 但是近十几年佛教之人常常深入民间传扬教义,其中在丧葬一事很是得到百姓认可; 因为佛教虽倡导火葬,但并不违背百姓土葬的传统,而是导向随葬品方面; 认为百姓疾苦,不必将半生心血攒下的真金白银葬入土中,可以焚烧纸钱,通过香火传递给已故之人花用; 百姓对此很是认可,一来可以少花银钱,二来可有更多方式表达哀思; 比如,过去想陪葬马匹牛羊,可是律法不允许随意宰杀,但如果做成纸牛纸马就容易多了; 所以现在有专门的扎彩铺售卖纸牛纸马,也包括纸人偶、纸房子等等,还要印绘些马匹、神祇、佛像等以做祭祀之用; 如今快到清明,祭扫的人将会很多,正是扎彩铺子卖香烛纸马的好时节; 至于说涨价,应该是纸张涨价的缘故吧,造纸也好、制墨也好,还有烧炭等,都需要大量伐木,木材价格是连年上涨的。” 李蔚珏听懂了,感慨佛教是真厉害,不单传教,还给新兴起一个行业! 对于纸马,李蔚珏也比骆毅了解得多,那并不是只有纯粹以竹篾为骨、用白纸糊成的立体马形式,还包括印有各种神仙的平面印刷品。 提起纸扎陪葬,骆毅想到那五千两银锭,就不禁又想到李府老夫人,那是个礼佛之人,却肯用真金白银陪葬小孙儿,是真疼爱啊! 只是爱得残忍,把自己这个活人也当做纸人给陪葬了。 骆毅这么一想就忍不住想揍李蔚珏,可为了不暴露,便强行打断自己的思绪,问道:“就是说,与寒食节无关喽?我就说嘛,这二者有啥关系嘛!” “嗯,应是无关,”黄酉附和,但又提醒道:“寒食节后就是清明,各家祭扫完会踏青,尤其大户人家更是爱往山里走; 我们这里虽然僻静,但也难免不会有人渡河过来,小善人,你看……?” 提醒得好。 刚才听何理说那坟头表面都好好的,官府差役已经登记过了,骆毅还觉得很踏实,现下方知马上快到节日,这里的人寒食节和清明节都要过,自己在这里并不安全。 李蔚珏也想到这点。 如果这里会被人发现,万一有人认识他这副身体该怎么办? 对于“死而复生”的人,以古代人的见识,怕是不会高高兴兴把他带回家,可能会当做鬼怪喊打喊杀吧。 两个孩子这么一想,便同时决定:“明儿一早咱就走!” 然后马上征询鲍魁的意见:“老爷子,您身体能行吗?明儿一早就带我们去你家落户呗?” 鲍魁问道:“你们不介意?” 现在的情况是,鲍魁不仅有刽子的名头,还有二皮匠的名头,虽然他户籍没受影响,可在世人眼中,鲍魁终究还是“下九流”。 可对李蔚珏和骆毅来说,他们别无选择。 骆毅是有“家”不能回,李蔚珏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家的孩子。 “不介意!”两人异口同声。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总得先应付过眼前的局面。 鲍魁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一切自有缘法,不必深究。” “这是何意?”李蔚珏问道。 他觉得鲍魁话里有话,给他一种对方什么都知道,就是不说出来的感觉,十分不好。 熟料鲍魁却道:“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说不清楚的东西太多,前途是好是坏根本算计不到; 就像我,莫名其妙就被灭家灭村,可冥冥中仇人就送到我刀下; 我绞尽脑汁行刑时杀人不破百,可结果却出来一尸两命; 我几十年修补尸体,没有三百之数也有二百,可依然不能消解我头痛之症; 偏偏几次头痛濒死,却依旧让我活下来继续受罪; 所以说,两个娃娃,你们打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不必太过挂心,一切自有缘法,你们随遇而安便是。” 随遇而安,就是摆烂的意思? 骆毅觉得自己再次听到既科学又迷信的说法,而且再次认为很有道理。 鲍魁突然犹豫了下,问黄酉:“明天就走吗?不等等阿胤了?” 第六十四章 胡泽胤(一) 恩公提起阿胤,黄酉的表情有些不太自在,回答问题时也带着股别扭劲儿:“恩公与小善人商量便是。” 然后低声嘀咕一句:“它又不是没长腿。” “呃……你们要等人的话,咱也不用那么急……”骆毅看气氛不大对,赶紧缓和:“那个……我是怕草屋又潮又小,不利于老爷子休养。” “嘿嘿嘿嘿……”何理抱着它的大肥肚子笑了起来,身上的肉一颤一颤的,充分诠释什么是“抖肉”:“阿胤是大爷,二爷怕大爷!” “啊?大爷?”骆毅与李蔚珏面面相觑,心中是同一个问题:“大爷是个什么动物?” 鲍魁想了想说道:“其实不等也行,我就是怕阿胤这次又是失望而归,想着能陪陪它。” “老爷子,阿胤是谁,干什么去了?”李蔚珏发问。 就他这一天过的,简直让他以为自己疯了! 从醒过来到现在,一会儿一只动物、一会儿一只动物,就算是那老头儿,也神叨叨的,李蔚珏都怀疑自己是得了精神病,要不就是穿进古代的精神病院了。 鲍魁说道:“阿胤是只黑狐,去参加考试了,唉,孩子可怜,年年考,年年不过;要是它今年能早些回来,咱们搬家也能快些。” 黄酉马上说道:“有我就够了!” 骆毅觉得,黄酉现在这样,有些像在父母面前争宠的孩子,像……自己的弟弟。 每当妈妈说什么事情姐姐做得好时,弟弟就是这副样子。 “狐狸?考试?”李蔚珏真的要疯——动物说话、变化人形也就算了,还参加考试?可别告诉他有只狐狸参加高考去了!考研更不行! 鲍魁说道:“我不修行,对修行之事不太懂,听阿胤说,狐族若想成仙,比阿酉它们要难很多,得先取得修仙资格; 这修仙资格呢,得通过碧霞元君主持的考试才能获取,考试通常在每年的五月,偶尔也会在三月; 今年便是在三月,阿胤差不多这时候该回来了; 我和阿胤、阿酉每年过完年就会一路往冀兖府这边来,接些二皮匠的活儿赚钱,主要是为了接送阿胤考试; 不管考得过、考不过,有人惦记,总能让它高兴些; 这孩子呀,命苦,跟我一样,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自己孤孤单单活了五百多年,可怜着呢。” 五百年,孩子! 李蔚珏咋就不觉得一只五百年的狐狸有啥可怜的呢? “恩公,若这么说,我们都是孤儿,”黄酉语气里的争宠意味更浓了:“我们黄鼠狼的寿命也就十几年,父母老死之后,我也是孤儿!” 骆毅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按照动物本身的寿命,狐狸可能还没有黄鼠狼长寿呢,可阿胤和阿酉都修习出一定道行,寿命延长了四五百年,可不就是当了四五百年的孤儿! “没人说你不是孤儿!”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来:“想打架吗?!” 李蔚珏和骆毅齐齐打了个激灵,这声音,说男不男、说女不女,听起来瘆得慌, “哟,阿胤回来了!”鲍魁的声音充满喜意:“正念叨你呢!” “恩公,我回来了!”那个不男不女的声音说道,篝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一个黑影正在接近,外形像狗。 李蔚珏直揉眼睛。 “打就打,怕你啊!”黄酉迎向阿胤。 阿胤行进的脚步明显顿了下,随即又继续向前,走到距离黄酉三米远时,上下打量,又不时把目光扫向火堆旁的骆毅和李蔚珏。 “你,可以化形了?”阿胤的目光充满怀疑,更充满警惕。 黄酉俯身往地上一趴,趴下的过程中身体就在缩小,等到四脚着地时已然变回黄鼠狼:“怎么,认不出了吧?!” 阿胤背毛炸起,头部放低,锋利的牙齿暴露出来,杏仁眼也变得狭长,配上浑身黑亮的皮毛,阴森可怖。 黄酉也不遑多让,它趴在地上,同样放低头部龇出牙齿,同样黑亮的皮毛,只是,它不停切换人形态和兽形态,挑衅阿胤:“别以为你还能压制我!我现在有两种形态可以攻击你!” 骆毅吓得往后缩了缩身体,明明隔着篝火,可她还是觉得害怕。 李蔚珏突然捧腹大笑:“哈哈哈,你俩不用打,互相放个屁就能分出高下了!” 骆毅:呃……,我得再离得远点儿,有没有什么可以堵住鼻子的? “喝……”黄酉和阿胤同时把头脸扭向李蔚珏,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恐吓声。 李蔚珏瞬间闭嘴。 何理扭着胖身体躲到骆毅身后,再探出脑袋给骆毅做解说:“以前大爷看不上二爷,可大爷不能时时守护在恩公身边,二爷却可以常伴恩公左右; 这让大爷嫉妒二爷嫉妒得不行,却又没办法,因为它每年都要去考试,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全靠二爷照顾恩公; 二爷怕大爷,就想我怕二爷一样,不仅是修为不够,主要是因为二爷是大爷的食物,大爷要是克制不住,会吃了它! 二爷四百多年道行呢,大爷要是吃它,准保修炼得更快!” 何理越说越兴奋,滑板一样的尾巴啪啪拍打着地面,小爪子也左一下右一下挥舞,不时还敲一下骆毅的肩膀。 骆毅扒拉开它的爪子:“你说就说,别动手动脚、不拿自己当外人,小心我让黄酉吃了你!你不也有二百多年修为吗?” 话一出口,骆毅突然就反应到一个问题——这三个动物竟是食物链的关系! 狐狸是可以吃黄鼠狼的,虽然嫌臭,但饿极了照样杀了吃。 同样的,黄鼠狼也能杀了河狸,别看河狸块头大,但是食草的对于食肉的来讲,天生就是美味,尤其是河狸幼崽,肉嫩味鲜! 此时再瞧瞧阿胤看黄酉的目光,狠厉中却带着隐忍克制,像极了黄酉面对何理要吃要喝时的表情,骆毅觉得,既然知道克制,应该能劝住这场架。 “黄酉!”骆毅叫了一声:“我摔倒了,扶我起来!” 其实骆毅心里依旧害怕,她不敢招呼阿胤,但黄酉是自己这边的“人”,可以把黄酉叫回来,却又怕黄酉分神的功夫阿胤攻击他。 “阿胤,你吃饭没?”骆毅也赶紧与阿胤打招呼。 第六十五章 胡泽胤(二) “你……”阿胤声音里带着丝犹豫——这个人类雌性幼崽胆子够大啊,不但没被吓哭,还敢与自己说话? 鲍魁倒是对阿胤和黄酉的冲突习以为常,他知道这俩个见面就互怼,怼不爽就打,但不会下死手。 不过看到骆毅有心阻止,鲍魁很是满意,因此也出声:“阿胤啊,吃饭没?女娃娃烤的馒头片很香,你要不要尝尝?” 骆毅干脆把鸡蛋全都拿出来,对阿胤和黄酉说:“不喜欢馒头片,还有这个,或者,我还可以把鸡蛋烤熟了给你们吃。” 阿胤看出骆毅的举动不带有攻击性,猜忌的眼神稍微放松,然后冷淡地回了骆毅一句:“不,谢了。”就迈腿走到鲍魁身边坐下:“恩公,他们是谁?” “不得无礼,那是小善人!”黄酉朝阿胤喝道。 阿胤乜斜一眼黄酉:“噢?我不认识她。” 摆明了,谁的小善人谁去关照,与它阿胤无关。 鲍魁从阿胤一出现就找黄酉的麻烦,便猜出阿胤这次考试又没通过。 所以眼下根本不提考试的事情,只把他和黄酉将阿胤送到冀兖府边界后发生的事讲给阿胤听。 鲍魁:“两府交界,以前因为山上多有野兽,山下并无多少村庄,今年却发现多了好几处村子; 我们常能遇到被野兽袭击致死的村民和猎户,生意一直没断过; 本来我还想着,两年多都没有犯过病了,不如今年就在那一带等你回来; 没想到几天前突然发病,要不是阿酉及时把我带出来,恐怕那些村民就要当我是鬼怪打杀了; 阿酉感应到有机缘出现在附近,寻到的是这两个娃娃,女娃娃不但带来食物帮我度过一劫,还点化了阿酉化成人形……” 骆毅和李蔚珏从他们的对话中弄明白,自己所在的应昌府与冀兖府相邻,阿胤考试的地方在冀兖府,光这一路就得有三四百里远。 而鲍魁家乡西平府,在应昌府的西南边,距此地也有七八百里。 李蔚珏算得更多一些。 来回两千多里地,只需一个月,还能让鲍魁有机会接二皮匠的生意,说明他们行进速度很快,那就少不了两只修炼中的动物出力, 如此,李蔚珏对远离现在这片地方有了不少信心。 阿胤随着鲍魁的讲述,眼神看向黄酉时带了一丝羡慕,却又很克制地收了回去,对骆毅稍有客气,对李蔚珏则依旧冷淡。 那两个孩子与它阿胤无关,但看在那女娃娃帮助了鲍魁,它还是要有所表示的。 阿胤走到骆毅面前,略低了下头算是施礼,说道:“多谢小善人帮助我家恩公,你想要什么?阿胤可帮你。” 骆毅听出些不太好的意味。 这只黑狐狸,是想快速替鲍魁还了人情,然后赶走她? 李蔚珏也郁闷——如果说骆毅是块肉,自己就是被搭着卖的骨头,甚至连骨头都不如,就是一堆下水,因为根本没人理他。 “小善人是要与我们一起走的!”黄酉变成人形,挡在骆毅身前,俯视阿胤。 都站着,黄酉就是个小宠物,也就与家猫差不多大;可变成人形就不一样了,高高在上,俯视,压迫感十足。 但事实上,阿胤半丝不惧。 阿胤的体型远超普通狐狸,它与德国牧羊犬的身形相近,只是尾巴更为蓬松且长。 这么大一只狐狸,与狼王相比都不差什么了,反而让骆毅更替黄酉着急。 毕竟动物和动物打架,不如动物袭击人类看上去可怕。 而且,虽然黄酉现在看起来像个成年男子,可在骆毅心里,他依旧是可吸可撸的宠物,非要当做人,最多也是当成弟弟看待。 “阿胤啊,”鲍魁发话了:“小女娃娃和小男娃娃无家可归,我挺喜欢他们,想认作孙儿孙女,与我们一起生活。” 阿胤转头看鲍魁:“恩公,您对他们可了解?” 鲍魁想了想,问骆毅:“小娃娃,你叫什么?” 阿胤:“……” 黄酉:“她是小善人!” 何理:“二爷说得对!” 李蔚珏:“对啊,你叫什么?” 骆毅:“我叫……骆毅!奶奶给我起的名字,我随奶奶的姓!” 忽悠。 “我叫李蔚珏。”李蔚珏自我介绍。 阿胤只简单看李蔚珏一眼就收回视线,李蔚珏气得鼻子要歪——还是没人拿他当回事! 鲍魁把黄酉与何理捡回两个孩子的事情也说了一遍,阿胤没说什么,既然恩公已经准备收留他们,它便不好置喙。 阿胤朝骆毅点了点头:“在下姓胡,胡泽胤。” 这只声音不男不女、又夹杂着冷淡淡和疏离的大块头黑毛狐狸,让骆毅有些怕,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直随时可以咬死自己的狼。 同时她还有种感觉,这家伙肯定是考试又没通过。 想想吧,谁家考生若是考试通过了,不是兴高采烈地回来报喜?胡泽胤却是远远的只听到黄酉的声音便发难,可见是考得不好。 所以骆毅点点头,便准备起身去洗鸡蛋,远离这个危险的家伙。 但有人不知死活。 李蔚珏被忽视了半天,暴脾气可算再也忍不住:“阿胤哪,听说你考试去了?考咋样儿啊?” 肉眼可见,胡泽胤的背毛又竖起来,在火光映射下像只刺猬。 李蔚珏问完那句话就有些后悔了,不由自主往黄酉身后站了站,何理的扁尾巴拍打李蔚珏的脚背:“怂包!” 鲍魁的目光也带上期待,虽然他心中估计胡泽胤九成九没考过,但总还抱有一丝侥幸——万一过了呢? 胡泽胤:“恩公,我……还是没有通过。” 这下李蔚珏又来精神了:“没考过啊?听说你都考了二三十次了?哟,你真有毅力!换我早就放弃了!” 说心里话,骆毅是真想看着胡泽胤教训李蔚珏一顿,把他嘴贱的! 可话说回来,毕竟好歹与李蔚珏相处了一整天,而且李蔚珏可没有胡泽胤那种阴鸷的气息,也不带有攻击性,就是嘴欠点儿,骆毅还真怕这一大只黑狐狸弄死李蔚珏。 “你不说话能死啊!”骆毅骂道:“你放弃是你的事,阿胤有自己的坚持,你管得着吗? 阿胤不因努力没有结果就不去努力,我觉得这种心气儿特别好!阿胤,咱不与那没毛儿的小畜生计较,啊?” 李蔚珏:……卧槽! 第六十六章 阿胤受伤 不算愉快的气氛,在骆毅把烤得半熟的鸡蛋递上来后有所改观。 虽然黄酉和胡泽胤更爱吃生鸡蛋,但他们为了适应人的生活也要做出相应的改变,尤其是胡泽胤,它很给面子的吃掉两个烤鸡蛋,吃完还对骆毅道了谢。 主要是,它们骨子里对火的畏惧,让它们无法更好的照顾“恩公”,而骆毅可以弥补这一点。 相比之下,李蔚珏这个“嘴欠、手懒、体弱”的男孩子就显得无足轻重,甚至还是拖累。 简单吃完饭,动物们守在草屋外,鲍魁带着两个孩子睡在草屋内。 被子正好有三床,骆毅把被子对折,自己往两层中间一躺,想象着自己是只河蚌。 经历过漫长而玄幻的一天,骆毅觉得很需要抱住些什么才能感到踏实,便走出草屋,一把抱起门口变回原形的黄酉,塞在被子里。 小动物好,抱着暖和。 李蔚珏一看,急了:“你……” “闭嘴!”骆毅踢了一下李蔚珏被子下的干草,几根干草便飞到李蔚珏脸上。 李蔚珏噎回想说的那句“他是男的”,换成:“也不嫌臭!” 一夜无话。 天亮出发。 有三只几百年修为的动物做“畜力发动机”,这一次渡河变得非常容易,不用李蔚珏撑竹篙,三个动物推着船便顺流而下,向西南方而去。 小船满满当当,除了人,还有几个麻袋,分量最重的还是那些银锭。 小黑鼠躲在麻袋缝隙中待着,不敢露头,因为它目前是食物链的底端。 好在它大舅爷爷——何理,还算照顾,时不时给扔上一条小鱼让他吃,不然它会忍不住咬开麻袋去偷里面的食物。 最难捱的是李蔚珏。 他都没时间细细思考今后该作何打算。 昨晚本想趁着睡觉前想想的,可这副小身板根本不容他熬夜,几乎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而且他处境还最尴尬。 本来就很多余的一个人,还把昨晚后回来的胡泽胤给得罪了。 李蔚珏就后悔,嘴咋那么欠呢?好歹维护住一个也行啊,不然,人家把自己扔下不管可怎么办? 一路行进,地广人稀,很难碰到人烟,并非刻意避开人群,而是各地只有县城那一小块地方人口集中,晚上想找个村落投宿都很难。 这里有个行路上的冲突——黄酉和胡泽胤的力量和速度都堪比虎狼,所以有他们拖着,可以遇草滑草、遇沙滑沙。 遇水还有何理这种随时能啃木头扎筏子过河的存在,所以行进速度很快,会错过一些有可能投宿的地方。 今晚又是得露营。 黄酉能变成人形可真好,收集柴火利落得很,骆毅只管点火就好,其余的一律动嘴就行。 胡泽胤被骆毅“建议”去捕猎了,让它给弄点儿肉回来吃,米粮还都没开封,因为没锅,煮不了饭。 “阿酉,”骆毅现在也这么称呼黄酉:“你的腿还得练习,万一在人前有什么事、比如老爷子人前犯病,你得能背起人就跑。”骆毅说道。 她心里想的是万一自己有事,黄酉也能背着自己跑。 黄酉这段日子练习得已经很好了,能像正常人一样奔跑,只是发挥不出黄鼠狼的速度。 “嗯,我记住了。”黄酉答道,神情认真。 变化人形后的黄酉,比不能变人形的胡泽胤能靠近火一些,但也有限,所以生火做饭的任务一向是骆毅承担。 李蔚珏从来就没干过家务活,他只会洗自己的袜子和内裤,而穿越到此,他连内裤都不用洗了,因为没有。 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狩猎的胡泽胤也还没回来,之前黄酉买的包子馒头也没剩下几个,今晚再吃一顿,就没有了。 “老爷子,要不明天咱们走慢点儿,找个村庄休整休整?”李蔚珏提议,他也认为眼下这么赶路不是办法。 就黄酉给买回的这么一身外皮衣服,也已经脏兮兮、而且磨损得厉害,他很想洗澡啊! 鲍魁看看两个孩子,点头。 要是只他一个人,还真无所谓,遇到河就洗把脸,遇不到就脏着呗,洗澡那么麻烦的事,他可不爱干。 正说着话,就听远处传来打斗声,不是人的声音,而是野兽在嘶吼打斗。 那些声音尖锐而嘶哑,有些像猫的怒吼。 “不好!”黄酉突然说道:“是阿胤!” 尽管黄酉与胡泽胤看起来不对付,但他称呼胡泽胤却用的是“阿胤”,很有亲近之意。 黄酉往地上一扑就变回黄鼠狼的原形:“我去帮他!” 李蔚珏看看与成年家猫差不多大的黄酉,忍不住又多嘴:“你还不如变成人形呢!” 远处有好几个声音,听起来都差不多,骆毅没听过胡泽胤的叫声,并不能分辨,但至少知道应该有一群狐狸,只黄酉一个过去帮忙,怕是不够。 骆毅马上叫何理:“你也去帮忙!” 何理怎么说也有三四十斤,还修炼了二百多年,就算用屁股撞,也能把敌人撞个跟头吧? 哪知何理却躲在鲍魁身后不肯出来:“俺哩个娘咧!你怕人家晚上没饭吃吗?” 鲍魁仔细辨认下,说道:“听着得有七八只。”然后走到火堆边,扒拉出一根粗壮些燃烧的柴棍,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黄酉看了看,也变回人形,壮着胆子走向火堆,也抽出一根燃烧的柴棍。 骆毅看得出他很怕火,他抽柴棍的时候脸是扭曲的,手是颤抖的,可丝毫没影响他的速度,他抽出柴棍就向战斗的方向奔跑,把鲍魁远远甩在身后。 骆毅一看,这人数怕也是不够,便自己也抽根烧着的柴棍,动物怕火,老爷子这个办法兴许管用。 还叫上李蔚珏:“你自己看着办!” 李蔚珏有些犹豫,他觉得自己与这些人似乎也没多大交情,可不管怎么说,黄酉与何理对自己也算有救命之恩。 “呃……”李蔚珏看看何理:“那个……要不,咱俩看着行李?” 小黑鼠又从何理的皮毛里钻出来,冲着李蔚珏“吱吱吱”一顿尖叫:“你个胆小鬼!都不如小女娃!” 可惜李蔚珏听不懂,他看着小黑鼠:“卧槽,这玩意儿咋跟过来的?何理,你让它离我远点儿,可别传染给我鼠疫!” “嗷~~~~~”又一声尖锐而嘶哑的叫声传来,即便听不懂动物的语言,也能感觉到应是受了伤。 “阿胤!”鲍魁喊道,五十多岁的人奔跑速度并不慢。 第六十七章 危局 二里地之外,有一处稀疏的林地,地势不平整,阻隔了视线,但里面传出的动物嘶吼声却是令闻者心惊肉跳。 骆毅还未见到胡泽胤,已先看到被动物踩扁蹭断的草地,和草地上一串串的血滴,就更觉得胆寒。 此时太阳刚刚落山,天边尚有红霞,按说应该是夕阳美如画,清风醉晚霞的好景色,可骆毅远远看到的却是五六只野狐包围胡泽胤和黄酉,地上还有三具野狐的尸体以及一头野山羊的尸体。 三具死狐狸,两具被利爪破开肚腹,第三具则是在侧边脖子上直接撕咬下一块血肉,满地都是血。 胡泽胤的鼻子皱起,眼睛变得狭长,瞳孔也缩成一根竖线,两只耳尖直直立着,仿佛把头皮都绷得很紧。 胡泽胤的目光死死盯住对面一只与它体型相差无几的黑毛野狐,尖利的四颗犬齿如同四把雪亮的钢锥,上面缠绕着丝丝血迹。 这是那只黑色野狐的血迹,胡泽胤的牙齿真正诠释了何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只是胡泽胤的状态并不好,它的后腿和后背都在不由自主地抽搐,上面有两道长长的伤痕,像是被尖刀割开般,将乌黑皮毛下粉色的肌肉暴露出来,血污遮盖了皮毛的光亮。 先一步到达的黄酉手持火把,与胡泽胤相背而立,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另一只浑身漆黑的野狐。 两只浑身黑色皮毛的狐狸,看来与胡泽胤一样,也修炼了几百年。 “谁让你来的!你该守在恩公身边!”胡泽胤咬牙切齿地骂黄酉:“这不是你能参与的战斗!” 面对强敌环伺,而且是黄鼠狼的天敌,黄酉心中真的是疯狂打鼓——本能让他逃跑,可责任让他留下。 “能不能的我也是来了!”黄酉说道:“你也就欺负我的能耐,瞧瞧你现在的样子,真是……丢人!” 胡泽胤气得舔了下牙齿,舌头上的血迹反倒把尖牙染得更为血腥:“你是人?我丢你了?!” 黄酉晃了晃手中的火把,嗯,拿着火把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心底的害怕减轻不少。 火光的晃动让胡泽胤意识到,现在黄酉真就是个人:“呃……” 黄酉以人形与胡泽胤背对背站立,为胡泽胤守住后方,手中挥舞着火把,让与他相对的黑狐不敢靠近,反而还退了几步。 火和天敌,是动物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可一旦变为人形,能够直立行走,把上肢解放出来,那么对火的惧怕就减轻多了。 尤其是黄酉这种体型较小的动物,一只胳膊再加上火把的长度,是他作为黄鼠狼能够靠近火的最近距离,因此心里踏实多了。 而且,他现在有手,能控制火把,让天敌都望而却步,更增添他的信心。 可是,作为同样修炼几百年的野狐,并不惧怕人类,甚至他们能嗅出黄酉并非真人,而是化形的黄鼠狼。 “哟哟哟!”与胡泽胤正面对峙的黑狐嘲讽道:“真没想到,我们狐族竟冒出个让食物帮自己打架的懦夫! 二弟,今天咱们是赚了,那个黄鼠狼已经化形,吃它和吃这个懦夫的功效差不多,咱哥俩今儿可以大补啦!” “哈哈哈……好!”胡泽胤背后的黑狐盯着黄酉露出狞笑,笑声像不谙世事的孩童,非常悦耳:“那这条黄鼠狼就归我吧,大哥?” 狐族的狞笑,颇具魅惑。 它们笑起来杏眼微眯,眼角上挑,嘴角也扬起快乐的弧度,耳朵却耷拉下来,贴在面颊两侧。 看起来很快乐,可它却侧着脑袋笑,颇显诡诈。 黄酉看看手中的火把,又开始心颤。 柴火棍毕竟不是真火把,不能像火把那样始终保持住火苗,现在他手里的柴棍只有红红的一头,火苗没了。 而这,反增了敌人的勇气。 “阿胤,阿酉,不要怕!”鲍魁赶到了,他大喝着挥舞手中的柴棍砸向“野狐大哥”。 按照他的想法,动物不到不得已不会主动攻击人,所以应该是比较怕人的,那有两个成年人在,应该能吓退这些野狐。 谁知,“野狐大哥”吆喝一声:“二弟不要管,我先撕了这个不知死活的人!”便迎向鲍魁。 开玩笑,它们狐族为什么要修炼?不就是为了无所畏惧吗?五百多年的道行,撕碎老虎都不在话下,还能怕区区人族?! 只要二弟守好那个已经能化形的黄鼠狼,那么受伤的黑狐和这个人族根本不在它话下。 “嗷呜!”“黑狐大哥”发出一声叫嚣,张开大嘴扑向鲍魁。 狐族身形灵敏,修炼几百年的黑狐更是迅捷,鲍魁几乎都没看清对方动作,便被“黑狐大哥”一口咬上左臂! 可鲍魁宰过猪、杀过牛羊,更是砍过人头,豪不畏惧,右手的柴棍狠狠击砸在“黑狐大哥”的头顶。 一击之下,这点疼痛对“黑狐大哥”并没有造成伤害,反而柴棍断成两截,更激起“黑狐大哥”的怒火。 好在断掉的柴棍端头烫到“黑狐大哥”后背,对火的天生畏惧令它一扭身跳开,放过了鲍魁的手臂,也拉开些距离。 可现在,鲍魁手中只剩下半尺多长的一截棍子,再没有火的威胁,让他也陷入险境。 “恩公!”胡泽胤在鲍魁赶到时就心下一惊——它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它猎到一头野山羊,叼回来准备给恩公解解馋,现在不是有个小姑娘能把食物弄熟么,正好能让恩公补补身子。 可没料到,就快到达他们的露营地时,半路杀出一群野狐,为首的两只和胡泽胤一样,皮毛黑亮,显见也是修炼了不低于五百年的狐族。 而且,它们战斗力比自己强悍,应是没少捕食修炼中的兽类进行提升,让胡泽胤受了不少伤。 最重的伤口并不是背上两道深可见骨的抓伤,而是在脖子上。 那只“黑狐大哥”咬中胡泽胤的脖子,要不是胡泽胤情急之下偏开些角度,就会被咬上喉管,那可就死翘翘了。 为了不让恩公涉险,胡泽胤已经尽力把两只野狐往林子里引了,可是不行,它独自对抗不了两只比自己还略强的同类,更何况它们还带着一群“小弟”。 “老爷子、阿胤!我来帮你们!”骆毅大喊着跑了过来。 “呜哈哈哈哈哈哈!”“黑狐大哥”狂笑:“幼崽的肉最鲜美!” 第六十八章 顶住! 女孩子的勇气,真的是很感动人,尤其是七岁的小女孩。 在危险面前,一个七岁的小姑娘没有吓得大哭,也没有早早逃跑躲起来,可以说,勇气可嘉。 就算是有十八岁的灵魂,对于女孩子来说也非常难得。 可是对于男人来说,女孩子这股勇气,多数时候是负担。 就比说现在,胡泽胤都想干脆放挺,死了算了! “还嫌不够乱吗!!!”胡泽胤大吼:“滚回去!” 它骂的是骆毅,其实也有点捎带上鲍魁的意思。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越想保护他们,他们还越往危险境地上凑! 胡泽胤若不是为了将这群野狐引得远离鲍魁他们,也不至于被撕咬出这么多伤口,它就是打算引走敌人,然后再伺机逃跑才会到这种地步。 被弄死的三只野狐,不过是受两只修炼五百年的黑狐差遣的喽啰,它们知道没机会分到胡泽胤的肉进补,所以目标是胡泽胤叼着的山羊。 它们是普通的、没有修炼过的野狐,胡泽胤几乎片刻间就把它们处理掉了。 对于两只强敌,胡泽胤打不过还可以逃跑,只要把它们引得远些,没想到到底还是惊动了恩公。 可恩公毕竟是人族,而且丝毫没有修炼过,哪里能是两只黑狐的对手? 胡泽胤现下已经作难,它不但要保护好黄酉,还要保护更为脆弱的恩公! 黄酉已经让胡泽胤很抓狂了。 因为毕竟作为食物,黄酉的存在会无形中提醒胡泽胤需要进食,会让它感到饥饿。 动物是忍不了饥饿感的,它们日常生活就是在不停寻找食物。 只有刚吃饱那一会儿才是它们睡觉的时间。 这么大的本能诱惑需要克制,已经让胡泽胤分神,好在黄酉能幻化人形,修为大增,好歹能帮上它一些。 可恩公赶到了,还陷入危局,胡泽胤就更没有底气。 偏偏这种时候,那个该死的小丫头又来凑热闹! 嫌死得不够快是吗?! 弱者保护强者,并非自不量力,而是出于本能。 骆毅与黄酉之间相互有救命与点化提携之恩,而且黄酉某些时候的神情像自家弟弟,让骆毅生出保护的心态。 鲍魁又是目前她唯一能依靠的人,所以保护他们是骆毅的本能。 只是她当前还是个七岁的小姑娘,即便出发点再好,也是给别人平添麻烦。 胡泽胤骂骆毅并让她滚,其实骆毅没听清,她此时抓着火把,怒火早已焚心,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袭击鲍魁的那只黑狐身上。 “啊~~~~~”骆毅高声尖叫着冲向“黑狐大哥”,跑了这么一路早就累得不行,细瘦的小胳膊小手,都快举不住柴棍,干脆拎着跑,然后直直向“黑狐大哥”身上捅去。 “黑狐大哥”身边剩下的三只普通野狐一直没敢靠前。 因为鲍魁和黄酉手里都有火把,现在又来个小姑娘也拿着火把,它们便伏低了身子后退开去。 这些野狐也精着呢,两位带头大哥既然有几百年的修为,它们最好先自保比较合适。 不然,刚才已经死了三个兄弟,它们可不想步兄弟们的后尘。 还是让带头大哥上吧,一会儿它们几个溜边下下黑手就好。 骆毅的力道和速度可远远比不了鲍魁,现在就连鲍魁都觉得这孩子跑来简直就是添乱的。 “黑狐大哥”根本不拿骆毅当回事,它仅仅转了转身,就避开骆毅手中正对向它脸的火把。 可谁知,骆毅的目标不是它的脑袋,而是它的尾巴。 要不说,高中生的知识都学杂了呢。 生物课上根本没教过狐狸身上哪处是要害,但是语文课教了啊! 不是有个成语叫“尾大不掉”吗? 尾巴太大,调转不灵,这就是成语的本义,引申义为下属势力庞大,无法指挥调度。 现在,骆毅用的就是本义——趁着“黑狐大哥”转身的瞬间,她一把揪住“黑狐大哥”的大尾巴! 骆毅想得没错,尾巴确实是狐狸的要害。 狐狸尾巴长度不比身体短多少,又是他保持平衡的重要器官,一旦被抓住尾巴,它的身体就转不过来,因为转身就容易摔倒。 可“黑狐大哥”是普通狐狸吗? 当然不是! “黑狐大哥”都可以生撕老虎,还能被一个小丫头钳制住? 尾巴被抓住,它确实转不过身,但它可以拖着骆毅上窜下跳。 骆毅才三十多斤,“黑狐大哥”只要跳两下就能把她拖死在地上。 而且,骆毅为了防止被它伤到,也是为了能死死抓住,干脆两只手一起薅住它的尾巴。 别看狐狸尾巴很粗,那只是毛太长而已,它的尾骨也就是一根家用擀面杖的粗细。 骆毅两只手一起抓,手里的烧火棍就被并到“黑狐大哥”的尾巴上。 这下可妥妥伤害到“黑狐大哥”了,烫啊!尾巴毛都着了! “阿胤,揍它!”骆毅大喊。 “黑狐大哥”猛力跳脚,左一下右一下跳出迷幻人的步伐,而骆毅也被颠簸得在地上磕来绊去,根本站不稳,肚子都被磕在石头上。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在骆毅抓住“黑狐大哥”尾巴的时候,扑过去救鲍魁的胡泽胤看到了。 现在“黑狐大哥”被骆毅牵制,鲍魁暂时无虞,胡泽胤去帮忙支援倒真是好机会。 趁着“黑狐大哥”难以控制身体平衡,胡泽胤冲上去一口咬住“黑狐大哥”的咽喉! 而黄酉也与“黑狐二弟”撕打起来,他必须顶住这个“二弟”,不让它支援“黑狐大哥”。 现下可没人再认为骆毅是来“添乱”的了,但局面更加危急起来。 因为骆毅一个小姑娘,没有多大力气,不知道能挺多久,而环伺在侧的野狐,也被“黑狐大哥”下了命令:“都给老子上!这个幼崽谁抢到算谁的!” 这是骆毅第一次看到狐狸战斗的方式,真是开了大眼了! 那嘴张得特别大,对着骆毅和胡泽胤放声嘶鸣,好像准备用口臭把她们熏倒一样。 野狐这种声波攻击吵得骆毅恼火,却腾不出手教训它们——她快被拖拽得散架了。 但是腾不出手,能腾出脚,骆毅胡乱踢蹬着,希望能踹中某只野狐。 其实野狐不是在张大嘴对骆毅骂脏话,而是在寻找下嘴的机会,一旦骆毅稍微露出破绽,它们就会迅捷地一口咬住。 现在骆毅就给了它们这样的机会。 一个小姑娘的腿速能有多快?又是被“黑狐大哥”拖拽着,她的胡乱踢蹬就相当于把腿伸出来递给它们一般。 “顶住!李某来也!” 第六十九章 李某来也! 远远的,李蔚珏的声音传来。 只见李蔚珏坐在一棵小树上——那是一根手腕粗的小树、被咬断的小树,李蔚珏正盘腿坐在枝条上,一手举着柴棍,一手搂着油坛子,油坛子下还有什么东西垫着,像是粮食袋子。 前边是何理用牙齿拖着小树干疯跑,眼里充满恐惧。 “呜呜……我嘞个老天爷呀,这是让我送货上门吗?你去给人家当点心就算了,非要连累我也给人打牙祭!”何理在心里狂哭! 野狐们见到又一只人族幼崽,和一只有修为的兽族奔来,不由叫得更欢。 “黑狐大哥”更是急得不行! 难得碰上百年以上修为的兽族,今天竟然遇到三个,真是天赐良机! 可眼下它还没有摆脱人族幼崽,而且尾巴也受了伤,面对“大补”,看得见却吃不到嘴,真真是急死个……狐! 胡泽胤却是气得想以头抢地——没用的东西怎么全来了! 何理虽然被吓得心胆欲裂,却没有停下脚步——它要是现在反悔,回头黄酉万一存活下来,必定第一个找他报复! 要知道,黄鼠狼可是最最记仇的! 野狐们想扑杀何理和李蔚珏,因为这两个看起来弱一些,而且,河狸一族再如何修炼,也不是战斗种族,就算有修为也最多抗揍一些而已。 李蔚珏在距离战圈一丈远的地方喊了停,然后把油坛子磕出一个窟窿,喷香的芝麻油一下子流出来。 “何理,叼上油坛子,把坛子摔在它们中间,越快越好!”李蔚珏把坛子递给何理,又嘱咐道:“摔完了你就喊他们跟着你跑回来!” 何理小爪爪捂住脸:“不!不要!俺不要去!给你送到这儿已经是俺极限了,别想俺凑到黑狐嘴边!” 李蔚珏把火把凑近何理:“你要么马上去,要么我现在就烧死你!看见没,油已经漏在你身上了!” 何理“engeng”悲呼一声,叼住油坛子就一往无前冲进战圈! 何理发挥出全部法力,将速度提到极致——希望跑出让野狐们来不及反应的速度! 众野狐只见一个毛茸茸的肥球在自己身边快速绕过,快到卷起沙土,搅起的风中充满美食的诱惑——那可是河狸,一只就能让它们饱餐两三顿的生鲜,而且是有修为的大补! 兽族虽然也有黑色的野兽,但极少。 如果碰到浑身漆黑发亮,没有一丝杂毛的野兽,肯定就是修行了有好几百年的。 比如狐族,不管什么颜色的毛皮,尾巴尖都是白的,但是胡泽胤和那两只黑狐,浑身无一处白毛,这就是修炼的结果。 何理也是,虽然只有二百多年的修为,但它皮毛颜色也变得棕黑油亮。 对于野狐来说,这是极致的诱惑! 风沙卷过,河狸绕完一圈,然后把油坛子狠狠摔在战圈中间,坛子里余下不多的芝麻油也都洒落在地。 “跑啊!”何理疯狂大喊,声音都劈了叉:“快跟我跑!” 喊罢不忘叼住骆毅的脖领子,要带她一起跑。 这可是小善人,别管何理心中愿不愿意,这个小善人是不能不管的,因为不管她,与不管黄酉的下场一样,谁让黄酉“以身相许”了呢! 骆毅在看到李蔚珏的时候就分心了,手中就有些松动,这下何理一叼住她脖领子,她便干脆松开“黑狐大哥”的尾巴。 骆毅反应得很快,既然油被泼在地上,那她手中的火把就不能浪费,骆毅直接将火把往油地上一扔! 可惜,火势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瞬间腾起,只是烧得几根枯枝败叶冒起烟。 另一边鲍魁的反应慢了些,胡泽胤大喝一声:“阿酉,带恩公撤!我来断后!” 这种时刻,黄酉不敢稍有踟蹰,他拦腰抱住鲍魁就往肩上一扛,撒腿就跑。 一共也没多少距离,何理几乎是瞬间就把骆毅拖了回来。 李蔚珏看到何理回来,抓过它的爪子就往身边的面袋子上划,也不使劲划裂开,只是让面袋子要破未破。 然后他用出全力将面袋子抛起来:“何理,用尾巴抽过去!” 小细胳膊小细腿儿,三十斤的面袋子,可算要了李蔚珏的小命儿,他能抛起一尺高已经是超实力发挥了。 何理正惊魂未定,闻听此话就见一个东西向自己面门飞来,不自觉就抬起它滑板一样的尾巴,给面袋子当了“投石机”。 “阿胤回来!”李蔚珏大喊:“马上撤!” 面袋子没有被弹起多高,被直直射进战圈,与此同时,李蔚珏紧跑两步,将手中火把丢了过去,那姿势如同投掷手榴弹。 面袋子马上就要砸到“黑狐二弟”,“黑狐二弟”跳起来就是一口,面袋子在半空爆开,面粉洒了“黑狐二弟”满头满脸。 胡泽胤还在防守两只黑狐的袭击,不敢马上撤离,闻听李蔚珏的喊叫,便后退,有些犹豫。 就在这时,李蔚珏投来的火把点燃了面粉! “跑啊傻子!”李蔚珏气得大吼。 胡泽胤再不犹豫拔足狂奔。 它离开的瞬间,原本站立的地方就爆燃,一片火光。 “黑狐二弟”的脑袋瞬间变成火球,它嚎叫着到处扑腾,将落地的、和即将落地的面粉,重又给搅腾起来——所有的野狐都有份! 地上的芝麻油浸润土地的同时,也浸润了地面上的枯枝败叶,在面粉爆燃的加持下,整个战圈形成一个火罩子。 火罩子断断续续延伸到李蔚珏这边来,因为油坛子一路漏油,把火线给引过来了。 这倒是没多大问题,李蔚珏拽着骆毅往边上跑了跑,何理更是一蹦三尺高,远远躲开。 黄酉也背着鲍魁跑了回来,接着是胡泽胤。 胡泽胤心有余悸,它若再犹豫哪怕眨一下眼皮的功夫,洒落在自己身上的面粉也得被烧起来。 胡泽胤狠狠抖了抖身上的毛,抖完了再抖。 除了李蔚珏,都在抖。 鲍魁抖是因为想吐,他被黄酉扛着,正好硌到肚子,恶心的。 骆毅也在抖,她的两个手腕子疼得厉害,刚才拽狐狸尾巴拽的。 黄酉与何理,却是对着那火罩子发抖,因为野狐们痛楚而凄厉的嘶吼,让它们感同身受。 风中飘来烤肉的香气。 第七十章 马屁精 这次意外,让胡泽胤对骆毅认可,同时,所有人也不再把李蔚珏当做小透明。 原来这个瘦弱而嘴贱的小家伙,竟能起到决定性作用,而且,他小小年纪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火场依然在烧,除了两只有修为的黑狐,其他野狐都烧死了。 不过两只黑狐也没落好,它们冲出火场时,浑身黑亮的皮毛全被烧秃,身上皮肉都滋滋冒油了。 要不是有几百年修为在,它们根本没能力冲出来,可即便冲出来,元气和法力也都大损。 李蔚珏却不肯放过它们:“黄酉,干掉它们!” 黄酉有些愣怔,那可是能压制它的天敌! “上!”李蔚珏说着,便往黄酉背上跳:“背着我追!” 黄酉背着李蔚珏就狂追。 两只黑狐跑不快,它们拼命咳嗽着,肚子鼓胀,烧焦的皮肤已经裂开,一跑动皮肉就会脱落,冒出的不是血,而是脓水。 黄酉很快追上它们。 “黑狐大哥”向黄酉龇牙,做出威胁的样子。 李蔚珏从地上捡起石块砸它们,还找到长树枝往它们身上敲。 那身皮肉真是一碰就烂,李蔚珏只打了几下,两只黑狐身上就露出粉色的肉,外皮都裂开了。 李蔚珏一个小孩子都敢如此攻击,黄酉便不再犹豫,直接变回原形上下翻腾撕咬着黑狐。 “弄死它们!”李蔚珏下令:“不留后患!” 李蔚珏怕这些修炼过的家伙回头报复,毕竟连胡泽胤都干不过它们。 黄酉此时心里激动无比。 这可是他越级打怪的好机会。 亲自握过火把,让他对火的恐惧减低;亲自对抗天敌,将会提升他更多勇气。 两只修炼五百多年的黑狐很快毙命,李蔚珏担心打蛇不死,特意搬起石头把它们的脑袋砸个稀碎。 “正好烤熟了,你不尝尝?”李蔚珏问黄酉。 他打算让黄酉把这些烧死的狐狸都搬回去,都是肉啊! 黄酉却指了指那边的火场,说:“还是去找一下阿胤带回来的野山羊吧。” 李蔚珏:“你都咬死它们了,还不敢吃?不是说能提升你们的修为吗?” 黄酉脸上的鄙夷之色非常明显,与平时无甚表情的样子形成反差:“狐肉腥臊,且黏腻,不好吃。” 李蔚珏不信邪,在黑狐身上烧焦的地方抠下一点儿放嘴里,吧唧两下就给吐出来了:“呕!果真难吃!” “你也不要带给阿胤,阿胤不会吃的。”黄酉好心提醒。 这小子有点儿本事,阿胤对他的看法可能有所改观,可别干出让阿胤讨厌的事,那就不好了。 李蔚珏:“不吃同族?” 黄酉点头:“我们兽族与你们人族一样,除非特别饥饿、别无可吃,否则不会捕食同类; 尤其是我们修行中的兽族更不会,因为有损修为。” 李蔚珏道:“它们是修炼过的,不是该增加修为吗?” “兽妖会增加修为。”阿胤接话,他看黄酉他们久久不回,有些担心,赶过来看看。 阿胤现在不那么讨厌李蔚珏了,竟有耐心为他做解释:“我和阿酉,为的是修仙,所有很多规条我们不能触犯; 但是修妖就没有这些顾忌,它们可以肆意猎捕有修为的兽类,也包括人。” 林地稀疏,阳春时节草木丰润,火场的火已经不剩多少,只余几处小火团还未熄灭。 胡泽胤跑去把那只野山羊叼回来。 野山羊浑身焦黑,外皮皲裂,像一块块硬壳。 里面的肉也是熟肉的颜色,不再粉嫩或鲜红。 黄酉把两只黑狐的尸体扔回火堆,远远看去,就像一个雷劈死一群狐狸的场面。 大家重回露营地,骆毅手腕依然痛,今晚是不能帮忙做饭了,鲍魁便接手这项工作。 露营地不远处有条浅浅的溪流,鲍魁把烤山羊搬去洗刷,没有刀,就捡了石头磕出刃口,刮掉表皮的焦糊,再剖开肚腹清理内脏。 出于顾虑两个孩子的感受,胡泽胤和黄酉表示他们也要吃烤熟的。 胡泽胤对两个孩子说道:“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很危险。”又转向李蔚珏:“多谢。” 李蔚珏眼睛一亮:“那你要不要以身相许?” 骆毅只是给黄酉帮个忙,黄酉就以身相许,他可是救了胡泽胤的命呢! 胡泽胤走回鲍魁身边,在他脚边卧下,拒绝之意不能更明显。 “噗嗤!”骆毅笑出声来,乐不可支。 胡泽胤那么高冷,还能被李蔚珏这个死孩子掌控住? “阿胤啊,”李蔚珏很不甘心,“语重心长”地打击胡泽胤情绪:“几十年考试都不合格,你学习不咋地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 胡泽胤耳朵一下子支棱起来,脖子也梗起来,眼睛也瞪得溜圆,明显是气了。 李蔚珏并不在意。 胡泽胤气归气,但它的瞳孔并没有缩成一条竖线,可见没有真的动怒,那就用不着害怕。 不过,打击人只到令人发怒的程度,那是小儿科,打击到让人后悔,才算初上档次。 至于说打击的高端境界,应该是让人丧失斗志、只存死意。 李蔚珏准备给胡泽胤一些“初上档次”的打击,故温声问道:“你们考试都考什么啊?主考官是谁,什么秉性?” 鲍魁笑眯眯地一边烤羊肉,一边听他们聊天。 胡泽胤看看恩公脸色,不大好给李蔚珏冷脸,便随口应付道:“考诗词歌赋,其余不知。” “啥都不知道你考个屁啊!再考几百年你也考不合格!”李蔚珏说道:“考官是谁,秉性如何,你都不知道,那你做得哪门子诗词歌赋?” 胡泽胤怒瞪的眼睛松弛了些,有些不解。 骆毅倒是明白李蔚珏的意思了:“你是说要投其所好,写主考官感兴趣的东西?” 李蔚珏:“然也!” 然也个屁。 骆毅想,高考时谁知道哪位是自己的阅卷老师,又怎知对方有什么偏好? “主考官是泰山圣母碧霞元君。”看来胡泽胤是听进去了,说道:“我并不知道她对什么感兴趣。” “泰山?!”李蔚珏精神了:“东岳泰山?” 胡泽胤:“是。” 李蔚珏联想到这几天听到的地名,没一个是他听说过的,但眼下听说东岳泰山,瞬间产生亲切感,觉得总有什么东西是与他同根源的。 就是说,这里还是他熟悉的那个世界,只是时空有所差异。 这么一想,心底里好像踏实了些,便更有谈话的兴趣。 他说道:“泰山圣母,女的!那你为她作词做赋的时候,就得夸呀,什么圣洁啊、优雅啊、高贵呀、善良无私、大圣大慈、有德有才又貌美,善恶分明有作为……” 骆毅狠狠打了个哆嗦! 赞美诗张嘴就唱,妥妥的马屁精! 阅女无数的海王都没他花言巧语! 第七十一章 打击 李蔚珏滔滔不绝,胡泽胤不以为然。 “碧霞元君乃应九炁以生,受玉皇大帝之敕封,证位天仙,被赋予‘庇佑众生,灵应九州,统摄岳府神兵,照察人间善恶’的职责,”胡泽胤驳斥道:“岂能是你想的那样如人族妇人般肤浅!” “此言差矣!”李蔚珏大叫:“人都说狐疑、狐疑,说明你们狐族多疑,但也侧面印证狐族善于思考,我就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天真!” 胡泽胤又不是好脸色了,它别过头去,不想理李蔚珏,可李蔚珏却没停嘴:“你讲的,那是碧霞元君的出身以及职责,并非她的品性; 只要是会思考的,就没有不爱听赞美的,不论人兽、不论仙妖,也不论男女; 就连我们人族想考取功名,也需事先了解监考官的审美标准,免得穿错衣服让他不喜,回头专门往你面前一站,让你紧张从而失了水准; 更要了解主考官、阅卷官都是谁,喜好哪种文风,有过哪些观点,行文时尽量向他们的喜好靠拢。” 胡泽胤不知不觉中又把头转过来看着李蔚珏。 骆毅突然插嘴:“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蔚珏登时一顿——完蛋!说秃噜嘴了! 李蔚珏马上转移话题:“啊……是啊,不记得了啊,但我说这些不是人之常情吗?那你愿意听好话还是坏话?” 骆毅:“反正不爱听你废话!” 李蔚珏:“……” 倒是胡泽胤自己想通了:“既然是仙家,自有凡人不能及之素养和本事,当得起赞美,而赞美他人既是一种修养,也是种美德……” 李蔚珏:“还是种智慧!道人善,即是善,人知之,愈思勉,赞美别人,会使对方变得更好; 他得益于你,自然会对你回馈,所谓他好你就好,大家也都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这岂不是智慧?” 胡泽胤的眼中一亮,随即又有些黯然:“唉,我怎么今天才知道这个道理……” 李蔚珏一拍大腿——要的就是你这句! 李蔚珏:“唉,你说你早点儿碰上我多好?这都考完了你才明白,得,你再等一年吧!” 果如李蔚珏所愿,胡泽胤真的失落了,它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干脆把下巴趴在前爪上,表情很是自闭。 李蔚珏洋洋得意——让你不以身相许!今儿算轻的,以后有得你受! 骆毅倒是对李蔚珏不放心了。 这小子懂得很多,可听他说话,又不能判断他到底是李府小少爷,还是被人借尸还魂。 从他话中,似乎对科举、古文都有所了解,又超出骆毅所学的知识,好像比较符合古代人的思维。 但“大家好才是真的好”这句,听起来又很现代,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难不成也是穿越的? “你这些说法从哪儿来的?你怎么懂这么多?”骆毅试探道。 李蔚珏摸摸鼻子,圆谎真的很困难:“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想不起很多事情而已,又不是傻子,这些道理难道你不懂?” 骆毅:“懂啥?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李蔚珏心里又是一“咯噔”:“唔……难道不是这个道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为人处即是为己处;不都是这个道理?” 骆毅没法质疑了。 骆毅是学理科的,成绩不咋好,光应付数理化的课业就让她身心俱疲,真没有多于时间摄取其他知识。 她觉得李蔚珏说的那些话大概、也许、可能差不多符合古代人思想。 这是大多数成绩中游学生的常态。 选择理科是为了将来报考专业时多些选择,可真到了那一天才明白,其实学习好的,不管文理,选择都很多;若是学习不好,选文选理都一样,反正最后没啥选择。 李蔚珏稍稍松了口气。 学文科还是有好处的,记忆力强,当年他对付数学都是靠的死记硬背,把二百多个题型、五百多道母题背了个遍,依旧拿到125分的成绩。 虽说理解知识很重要,但对于有好记性的人来说,不可能放弃先天优势,去做不擅长的事情。 所以现在,暂时是把这些人能忽悠的给忽悠住了、能打击的也给打击住了。 胡泽胤还在自闭,李蔚珏终于“良心发现”,安慰道:“阿胤啊,你也不必懊悔,更不要灰心; 考试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别说你们狐族,你瞧瞧,人族不也如此吗?天下才有考中几个秀才?更不用说考举人,终生不举者不也有的是?” 终生不举?骆毅总感觉这话哪儿不对,可又想不明白。 李蔚珏:“所以你明年继续考,屡败屡战、屡战屡败,虽败犹荣嘛!” 胡泽胤心情更不好了。 不管怎么说,李蔚珏这一番打击,倒是让大家对之前被黑狐兄弟袭击带来的恐惧降低不少。 而这之后似乎他们的运气也变得好了些。 第二天,他们终于在傍晚时寻到一处小村子,也顺利得以借宿。 大励朝的村落,多以散村形式存在,单丁独户之家居多,只有县城附近才有几处大的集村。 骆毅她们投宿的村落,处在一处山塆,因此就叫山塆村,依照地势散落着二十几户农户。 因为耕地靠近他们的住处,所以两户之间相隔几里地,可以说保护隐私没问题,可安全上就没有任何保障了。 “我们在借宿两日,一两银子,可行?”鲍魁说道:“只借你们的锅灶烧水做饭,当然,你们若能提供饭食,我们再加一两银子。” 这家的户主是个与鲍魁年纪相仿的老汉,听到二两银子的高价很激动,可又很为难:“我们很想提供饭食,可我们家只有野菜粥……” 眼下正是春播时节,青黄不接,家家户户都要靠野菜果腹。 有能耐的人家上山能套只兔子回来,也是偶尔之举,因为他们需要把绝大部分时间用在农活上。 “粮食我们有,”骆毅赶紧说道:“你们给做熟就行,野菜多采点儿,我们跟着你们一起吃。” 说心里话,骆毅不太会做饭。 别看她家是开饭馆的,可她没什么下厨的机会,家里也很少开火,都是在饭馆解决一日三餐。 骆毅会做些简单的厨房活计,比如热热剩饭,炒个青菜,最拿手的就是煮挂面。 可眼下这户人家,装粮食的缸里,只有三分之一缸的谷子。 黄酉买回来的面粉,都被李蔚珏拿去对付那些野狐了,三十斤面粉呢,真是损失很大。 第七十二章 投宿 对于这些事情,李蔚珏插不上嘴,但他注意到鲍魁似有心事,以为是不满意这个穷地方,便问他:“爷爷,要不,咱换个地方?” 遇到外人,以爷孙相称,是一早说好的,等回头落了户籍,更是要以爷孙身份生活在一起。 “哎别……”户主一着急,竟伸手做出阻拦的动作,可也马上意识到不对,又赶紧缩回手:“老哥莫怪,我着急了些; 我是想说,天快黑了,你还带着两个孩子,走也走不快,想去别的地方不容易,不如就在我这里将就将就; 想吃好我们做不到,但保证让你们吃饱,你看,缸里这些粟米,都给你们吃,可行? 我再让娃们多去采些野菜,现在山上的野菜不少,味儿可鲜哩!” 天哪,谁能知道他有多着急! 刚才他犹豫,是出于真心,因为家里确实没多少粮食,这几个人的穿着又很寒酸,他没太想好。 可人家出手就是“管住,一两银子;包吃,再加一两银子”,还说他们带了粮食,二两银子啊! 都够村里娶个媳妇了! 可真是“真人不露相”,谁能想到几个身着破烂的人竟然有钱呢。 户主做出如此大的反转,骆毅一时没想明白,有些愣怔,李蔚珏看户主的眼睛直往他们几个人身上瞟,倒是回过味儿来。 他们的衣服其实不算太破,尤其黄酉那身,依旧漆黑的,不见什么磨损。 只是鲍魁和两个孩子的衣服看起来不好,磨损严重的地方确实磨出些小洞,没破的地方也毛毛糙糙。 最主要是看不出颜色,浑身都是土黄土黄的,就像跑长途的大货车。 他们可不就是跑长途嘛,几个动物都是能拖动好几百斤的大力神,这一路行来,不比大货车差。 所以难怪那户主前后态度变化大。 鲍魁确实有心事,他在担心胡泽胤。 胡泽胤尚不能化为人形,为了不让村人攻击它,现在正与何理在后山待着呢。 何理倒是无所谓,后山树不少,它啃得很开心;但胡泽胤就不方便了。 胡泽胤身上有伤,又是带伤赶了一天路,体力消耗过大,正在一处树洞里休息,都没顾得上狩猎捕食。 身上伤口无法愈合,两只五百多年修为的黑狐造成的伤口,不像普通野兽造成的那样好修复。 它们的爪子带有毒性,胡泽胤的后背及腿上的伤口都还像昨晚那样咧着,这一天的赶路,更是加重它的伤情,尤其脖子上的血洞,它自己舔舐不到,更是一直在渗脓血。 几处伤口,现在被小飞虫盯上了,一直拼命想落下来大快朵颐。 “那行,但是我们家人都需要洗漱休整,得多烧些水来。”鲍魁说道:“再弄些针线,我们补补衣裳,最好再弄些干净的布头来。” 鲍魁得多要些热水,回头得给阿胤把伤口清理清理,还要缝上才好。 他们现在这个临时的“家”,只骆毅一个是女孩,其他都是男子,于是骆毅先被安排洗澡,黄酉跟随户主去河边打水。 黄酉不但打了水,还让户主给找了针线和剪刀。 鲍魁没有选择这户人家的主屋,而是选了靠近柴房的偏屋住下,离主屋稍远些,免得有什么动静惊动对方。 偏屋原本是他们家两个儿子住的,两个都是二十出头,尚未娶妻,想来是村落太偏,不好娶媳妇。 现在都被赶去主屋,与父母将就着同住。 难怪户主舍不得放鲍魁他们走,鲍魁张口就说能给二两银子,至少够给一个儿子娶媳妇的。 骆毅洗好澡出来的时候,主人家已经把饭做好了,没什么好菜,但是鲍魁他们每人都有小米干饭,主家自己却是喝的野菜小米粥。 菜是山上采回来的野菜,车前草、荆芥、刺儿菜、灰灰菜、面条菜,弄了满满一大盆子端上桌。 这种时节,家家都去采野菜,很难把同一种野菜采回一盆,现在有这么一大盆杂七杂八的野菜,很难得了。 而且,至少还有个热菜,马齿苋鸡蛋饼,虽然都快看不出鸡蛋的颜色。 “不敢太往山里走,有大牲口,”户主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您几位今晚先对付着,明日我让俩娃下河摸鱼,定让你们吃上肉。” 人家给二两银子呢,就拿野菜对付人家,说不过去。 关键是人家现在只付了一两银子,另外一两,临走再结账。 骆毅和李蔚珏吃得很香。 一是饿,二是昨天刚吃了烤羊肉,不馋。 鲍魁吃得心不在焉,他恨不得赶紧去找胡泽胤。 此刻的胡泽胤,一半身体在树洞里,另一半身体在树洞外。 若是平时,它蜷着身子能全都躲进树洞,可以睡个安稳觉,但现在不行。 胡泽胤感觉冷,身上的伤口奇痛无比,不能蜷着,会将伤口撑的更大,只能这么将就。 它用尾巴扑开那些围着伤口飞的小虫子,伤口周围的肉微微抽搐。 何理就在它不远处咔哧咔哧啃着一棵小树干,它最喜欢树林了,看哪棵树都好吃。 “对不住了大爷,”何理满嘴嫩树皮,一边嚼着一边抽空对胡泽胤说道:“二爷不在,我可弄不来吃的给你,你又不吃树……啊呀呀呀……” 正说着,何理突然跳脚:“大意啦大意啦!树被俺啃断了!” 就见何理扭着肥肥的身子就跑。 小树倒了。 好在胡泽胤所在的那颗松树够大,离得也够近,小树倒在松树身上,支住了,没有砸到它。 胡泽胤这个气! 可也没办法,何理是吃素的,搞不来肉,胡泽胤只好忍着。 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胡泽胤登时强撑着站起来,警惕地观望。 “是我!”黄酉小小的身影迅速冲过来。 它远远就见到有树倒了,估摸着是何理又闯祸,便往此处跑,果然,阿胤与何理都在。 胡泽胤放松下来,又跌了回去。 “你等着!”黄酉说完又跑走了。 不一会儿,黄酉又以人的形态回来,背上背着骆毅。 骆毅掏出火折子,在地上点了一小簇干树叶,然后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阿胤,你先吃点儿。” 小火堆带了些温暖,胡泽胤感觉不那么冷了。 布包里是六个生鸡蛋,骆毅跟户主要的,说回头结账时多给一钱银子。 “阿胤,”骆毅说道:“那户人家太热情,总过来找老爷子说话,老爷子不能亲自来接你,我就来了; 你快吃,吃完咱们回去,老爷子准备好了针线,说要给你缝伤口。” 第七十三章 沾光(一) 胡泽胤看看骆毅,又看看鸡蛋,心突然就软了一下。 虽说恩公对他很好,却也细致不到接它时带上鸡蛋。 此时的骆毅,就像胡泽胤记忆中小时候的父亲母亲。 那时候,父亲会带着几个哥哥出去捕猎,母亲就留在洞穴里陪着它,还会用蓬松的大尾巴给它当被子盖,可温暖了。 后来哥哥们都长得很健壮,父亲就带着他们离开家,各自去过单身生活了,只有母亲依然留下来,因为它是最小最弱的孩子,还不能独立。 那时候母亲会把带回的猎物放在洞口,引诱它自己去找;等再健壮些,母亲就把猎物藏在洞口附近,教它如何刨土、如何搜索。 再后来,母亲又带着它出去狩猎,一点点教导它生存的本事。 恩公比较像父亲,会在他困难的时候出手帮忙,甚至救命;但眼前这个人类的雌性幼崽,小小年纪便如它母亲般细致周全,给它捧来鸡蛋,把它当做幼崽。 鼻子有些发酸,一向高冷的眼神也柔和下来,胡泽胤说:“嗯。” 骆毅把鸡蛋磕破,方便胡泽胤舔舐,然后带着何理去找干树枝,想让火堆燃得旺一些。 风不高,月却黑,云层遮住月亮,骆毅需要明亮些的火堆,好查看胡泽胤的伤口。 黄酉有些嫉妒——小善人竟然帮阿胤磕鸡蛋,那不该是自己的待遇吗? 胡泽胤实在太饿了,六个鸡蛋也只是垫了个底儿,但胃里总算舒服多了。 当胡泽胤刚吃完第六颗鸡蛋,云层不见了,月亮露了出来,而且格外明亮。 骆毅好不容易寻到一把干树枝回来,扔到小火堆上,何理叼着一棵小树跟在后面。 骆毅忙乎的时候,何理就坐在地上啃小树的树叶。 这家伙是真贪吃,尝到好吃的小树,竟然连根给拔了,说回家问问鲍魁能不能种,若能,以后就总有得吃了。 打算得很好,可它自己忍不住东一口西一口解馋,还嘟囔:“叶子得留点儿,不然种不活吧?我吃几个枝条解解馋就好。” 等吃了几根枝条,它又嘟囔:“太好吃了,再吃几根,问题不大吧?” 三只动物依然与火堆拉开不少距离,胡泽胤因为想取暖,离得稍近,却也别过头不去看火。 虽说昨日与黑狐一战它们都打消了一些对火的恐惧,但惯性使然,它们还是不往火堆跟前凑。 骆毅调整火焰,春天的山里,有些湿气,火堆燃烧时烟有些大。 就在这时,月光大亮,照在骆毅身上,刚好笼罩住她的小身体。 “咦?怎么回事?”骆毅朝天上看去,可黄酉几个兽却突然跳起来,各个惊讶地望向月亮。 此时骆毅也看清了,月亮洒下一根光柱,像一盏探照灯般,只是好像电流不大稳定,能看到里面丝丝缕缕的光线,千丝万缕的,直直往自己的方向流动。 这真是奇景,骆毅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网上也没见过。 她向周围看去,在光柱的对比下,周围显得黑暗,她甚至看不清浑身黑皮毛的胡泽胤、和浑身黑衣的黄酉。 “这是怎么回事?”骆毅向旁边踏出一步,想踏出光束,却惊愕地发现,那束光依旧罩在自己身上。 她尝试着又向外走了走,那束光就像追光灯一样,一直罩在她身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月亮变成追光灯了 光束越来越明亮,内中光线更为明显,丝丝缕缕,一股一股向自己涌动,好像是无数小水流般,只是速度比较慢,仿佛很粘稠,快要流到头顶上方。 光束只是把骆毅照得很亮,骆毅却没有任何感觉,不觉得有东西落在自己身上。 “帝流浆!”突然,胡泽胤说道,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还有些沙哑。 “啥?”骆毅傻乎乎地问:“啥玩意儿?” “噫!好东西!这可是好东西!”何理最先反应,并一下子就蹿过来:“今日是庚申日!这是好东西,快吃啊,好东西,吃了长法力!” “啥玩意儿?”骆毅还是不懂,甚至还有些害怕。 月亮,发出一束光,专门追着笼罩自己,这场景…… 骆毅特别担心此时有谁大喊她的姓名,然后她不留神答应一声,那束光就把她吸走! 王八蛋,我也不叫孙行者啊!骆毅心中暗骂,同时闭紧嘴巴。 不管谁喊她名字,她都坚决不应声! 何理却是踏踏实实往光柱里一蹿,然后没收出势头,把骆毅撞了个跟头! 胡泽胤一急,挣扎想爬起来撞开何理,免得让骆毅受伤,可根本就来不及。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骆毅倒地,那束光也改变了形状,变成一长条,依旧笼罩着她。 何理撞过来,却沾不上多少光,急得直跳脚。 “这是好东西?”骆毅问。 “呀呀呀呀呀哎呀呀呀!”何理急得都快不会说话了:“好东西!能吃赶紧吃,吃不得就吸气儿,吸进去!” 骆毅才不信这个肥肉团子呢,扭头问黄酉:“阿酉,是这样吗?” 却见黄酉变回黄鼠狼的形态,直身立着,两只前爪搭在一起,像在祈祷。 黄酉声音也颤抖,很是激动:“应该就是帝流浆!” 光柱更亮,里面丝丝缕缕流动的光线更为浓稠,真的像浓浆一样,因为骆毅的躺倒,没有接触到她身体。 骆毅突然反应过来:或许这光对自己没用,可是对几只动物有用! 一个翻身,骆毅连滚带爬就往胡泽胤身边凑过去,光束依然追着她、笼罩她,只笼罩她。 骆毅一把抱起胡泽胤,也不管会不会碰到它伤口:“阿胤,快试试,对你有没有好处!” 又扭头喊黄酉和何理:“你俩都过来!” 骆毅站着,只能自己沐浴在光束之下,可现在她坐着,占得地方大些,光柱依然包裹着她。 骆毅瞬间坚定想法,抱着胡泽胤,然后伸直腿,让黄酉与何理站在自己腿上。 现在她就恨自己长得太瘦小,不然能多撑出些地方给几个动物。 可是,就算这样,地方也够了。 只见胡泽胤竟然有力量慢慢站直身体,与黄酉一样人立而起,何理更是把扁尾巴插入地里,支撑自己不被挤倒。 光束中一股一股浓浆般的光线终于触及到骆毅头上时,也触及到动物们身上。 第七十四章 沾光(二) 月光如流水,且能看到实质般,骆毅从没听说过的帝流浆,就这样出现了。 “乌蒙山连着山外山,月光洒下了响水滩,有没有人能告诉我,可是苍天对你在呼唤”,骆毅真想放声高歌——这都什么事儿啊! 大晚上的,半山腰的树林中,一个小女娃,拥着三只乌漆嘛黑的动物,然后看着它们拜月? 光柱中的“浓浆”更加厚重,汩汩而下。 胡泽胤高高仰起头,嘴巴向天张开。 骆毅看到,自胡泽胤口中呼出一团兵乓球大的、灰白色的烟气,像老烟民吐烟圈一样,缓缓上升,被月光浓浆穿透后变得洁白一些,又缓缓吸收回胡泽胤口中。 胡泽胤再呼出那个气团,再被月光浓浆穿透,又白了一些,再吸收回来。 如此反复。 而黄酉,则是像个沉醉在月光中的宝宝,小爪如捧心般,闭着眼睛很是陶醉的样子,只有小鼻子微微嗅着,仿佛闻到迷醉的香气。 何理则张着大嘴,“哈哈哈”地往嘴里吸气,可什么也吐不出来,不像胡泽胤;它又用鼻子使劲儿嗅闻,也没有像黄酉那样迷醉。 但何理却完全不介意,依旧嘶嘶哈哈的连闻带吸,两个前爪就像搓澡似的往身上搓,似乎要把月光揉进毛皮之中。 骆毅就有些动心,要不,她也试试? 可是除了光,她也没闻出什么味道,呼吸间也没有烟气。 骆毅把拢着胡泽胤的手交叠到一起,搓搓手背,就当洗手吧,可方才捡拾干树枝时蹭上的脏污一点也没搓掉。 算了,没啥用,至少对自己没用,就当看个乐儿算了。 她却没有看到,身后何理拖回来的那株小树,只因刚才骆毅跑动中带着月光经过它两次,小树上被何理啃掉的树枝、树叶,又长出来了,而且比之前更大,更翠绿,它的根系也延长了半尺。 月光浓浆已经持续了一刻钟,骆毅的腿有些酸,被动物们给踩的。 她很想动一动换换姿势,可又不忍心打扰它们吸收所谓的“帝流浆”。 越不能动,便觉得身上越不舒服,连头皮都发痒起来,还有脖子,后背,膝盖,骆毅怀疑是不是有蚁虫钻进衣服了。 但不敢抬手挠,怕护不住站立的胡泽胤,再让它摔着,加重伤势。 又过了一刻钟,月光开始变得不那么明亮了,里面流淌的浓浆也变得稀薄。 胡泽胤依旧吐纳着那团烟气。 骆毅惊讶地发现,那团烟气已经变得洁白,甚至有些透明。 竟然有变化! 骆毅细细打量胡泽胤,发现它背上、腿上的伤口竟然愈合了! 她马上翻找胡泽胤脖子处的伤口,也愈合了! 马上又查看黄酉,只见黄酉似乎没什么变化,可好像又有些变化,说不清哪里改变了。 何理的变化最大,它棕黑色的皮毛,完全变得漆黑粗亮,四颗桔黄色的门齿变成黄金色,闪着光芒! 我的天!这帝流浆果真是好东西! 眼见帝流浆变得愈发稀薄,骆毅赶紧腾出之手往脸上搓搓,就算这东西对自己没用,也搓搓脸活活血呗。 月光形成的浓浆,开始越来越淡,淡到如同清水,但依然有型,而胡泽胤吐纳出的气团,却变得像一颗水球,晶莹剔透,颤颤而悬。 当水球慢慢被胡泽胤吸回口中时,光柱变得更淡,里面一缕缕的浓浆也消失了。 骆毅看到那光柱慢慢上升,仿佛被月亮收回去一样。 月亮恢复成平日的样子,旁边有云层漂浮过来,慢慢遮住它,像是给月亮盖上被子。 “呼……”三只动物齐齐长呼一口气,似有发自肺腑的畅快。 骆毅也吁出一口气——腿都被它们踩麻了! 旁边火堆依旧在燃烧,这么久了,竟然没灭,而且还很旺。 三只动物从骆毅腿上跳下,何理拍着肚皮哈哈大笑:“真得劲儿!” 黄酉也变成人形,对骆毅说道:“今天,真是托小善人的福了!” 骆毅惊奇地发现,黄酉的声音变了,变得特别好听,以前的声音也好听,可现在更加沉稳,有磁性,嗯……就是那种听了耳朵会怀孕的好听! 而且,黄酉的声音里再听不到它作为动物本来的叫声。 还有,黄酉看上去变帅了,下颌角线条硬朗紧致,鼻梁高耸,黑瞳深邃。 胡泽胤迈着从容的步伐来到骆毅身前。 真是莫名其妙,骆毅怎么就能看懂那是从容的步伐呢? 胡泽胤从容地站起来,然后……骆毅看到它身形变大,变高……成了人形! “哇哇!”骆毅叫了起来:“阿胤,你是阿胤?!你能化形了!!” 胡泽胤个子比黄酉还高些,和鲍魁差不多,相貌也好看,有丝阴柔之美。 而且他身上集结了阳刚与阴柔两种特质,看着瘦削却力量感十足,下颌线条硬朗,可又让人禁不住想到“小白脸”这个词。 这两种特质结合在同一人身上,又分外和谐。 “小善人。”胡泽胤开口,声音有些阴柔,但也很好听,像个多情公子一样呢。 “小善人,大恩不言谢,泽胤愿以身相许,自此以后,除了恩公,泽胤将惟小善人马首是瞻。”胡泽胤一揖到地。 哎呀呀,又一个以身相许的! 骆毅往旁边看了看,心中惋惜:李蔚珏咋不在这儿呢?看气不死他! “还有俺,俺老何也追随小善人!”何理凑上来,它还没有化形,但也不介意,它浑身的毛都变黑了呢。 “俺老何沾了小善人的光,二百多年的修行,便有了四百年的修为,赚大了,赚大了!”何理像模像样学着胡泽胤的样子也想一揖到地。 可惜就它那副肥肥的身体,这动作被它做出来就很滑稽。 还有它那尾巴,别看何理尽量做出恭谨的姿态,可内心的喜悦却全被尾巴嘚瑟出来了。 扁扁的尾巴“啪啪”打在地上,竟有铿锵之声。 “沾光,这个词用得好。”黄酉说道:“还真是沾光。” 骆毅一想,可不是嘛! 那奇怪的月光,专门追着自己照,跟追光灯似的! 要不是骆毅抱着它们,它们根本分不到帝流浆。 “俺老何以后也敢打架了!”何理龇着金黄闪亮的大板牙、甩动大扁尾巴炫耀着:“能咬能抽,俺这下可有本事嘞!” 第七十五章 放血 李蔚珏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骆毅……身后的两个帅小伙和一个肥河狸,惊讶得张口结舌:“这这这……你你你……他他他……” “恩公!”胡泽胤不理李蔚珏,径直走到鲍魁身边跪下:“恩公,阿胤回来了,阿胤可以化形了,阿胤以后能帮到你了!” “他他他……咋回事儿?”李蔚珏凑到骆毅身边问。 谁知骆毅也没打算理他,出去打水了。 骆毅觉得今天白洗澡了,去山上一趟,不但弄脏了手,连身上也发痒,真是的,洗得干干净净,竟是喂虫子去了? 鲍魁和李蔚珏都已洗过澡,还剩下不少热水,此时还热乎,不用兑冷水。 骆毅把柴房门插好,先脱了衣服检查,并没有找到虫子,便抓了抓痒,舒服了些,又开始抖衣服,她怀疑主人家借给她们的衣服有跳蚤。 但也无法,谁让她们没有可换洗的呢。 抖了抖,重新穿好,又开始洗头发。 可能是头发本就没干,这次再洗,觉得发束粗了些。 等她折腾完了,胡泽胤那边也与鲍魁汇报完帝流浆的事,李蔚珏那嘴巴自始至终就没合上。 “以后,除了恩公,阿胤还追随小善人。”胡泽胤总结道。 “好,好!”鲍魁很高兴,替几个动物高兴:“那孩子不错,心善,能善待你们,你们也要多帮助她。” 李蔚珏:我依旧是小透明呗? 李蔚珏心中愤愤:看来昨天凭一己之力救下所有人的努力,全白费了。 “可惜没有面粉了,不然我现在和上面团,明早能给你们煮面条吃。”骆毅在翻行李:“要不,我把米泡上,明早喝粥?” 李蔚珏果真是小透明,骆毅一句话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牵走了。 “面条是什么?好吃吗?”何理最感兴趣。 鲍魁也看过来,表示同问。 “呃……”骆毅语塞。 她现在说话很需要注意些。 不知那死孩子李蔚珏皮囊里究竟包裹的是什么瓤子,若是穿越的,自己要露馅;若是借尸还魂,尚可骗上一骗。 若是本人死去活来,趁他没恢复记忆也能骗骗。 若是什么都想起来了,就不是骗不骗的问题,而是五千两银子的归属问题,以及自己会不会被抓回去的问题。 “面条就是面团切成条,放水里煮熟了吃,你们不这么叫吗?”骆毅回答并反问道,再补上一句:“我们乡下人随便叫叫。” 她忽略了一个问题:大励朝的乡下人,很少能吃到大米白面。 好在李蔚珏也没反应这个问题,因为在他看来,面条是最平常不过的东西,就没在意。 “你说的是‘不托’,京城都叫‘不托’,在我老家那叫面片子,是城里人吃的,看来你奶奶待你真不错,竟还吃过面食。”鲍魁说。 骆毅低头继续翻找行礼,下唇却微微收紧——以后说话得加点儿小心,可别露馅儿。 “小善人喜欢吃面……条?”胡泽胤问道:“明日我去买面粉回来,正好也适应一下如何行走和奔跑。” “我同你去。”黄酉说道:“我有过一次经验。” 胡泽胤瞟他一眼,神情带着克制,但没拒绝。 即使经过帝流浆的滋养,它们法力大增,却依然集中在力量和速度方面,智慧只略有增加。 而对兽类本能的克制,还需要继续修炼才行。 “你俩也算臭味相投,至于相看两厌吗?”李蔚珏说道。 都是放臭气的,这俩人竟然还那么不对付。 李蔚珏很想打自己嘴巴一下。 他发现自从穿来之后,嘴巴是越来越贱,动不动总要插句话,以前他真不是这样。 以前的他,所有消耗不掉的体能,都往篮球场和健身房里消耗,很少说话。 一是因为本身不爱说话,二则是因为与在叔叔身边实习,参与不少法律援助的案子,他每天要不厌其烦地说很多话。 对于不爱说话的人,会觉得说话很累,费脑费神费体力,能不开口就尽量不开口。 现在可倒好,时不时就插嘴,说出的话自己都觉得欠揍。 果然,胡泽胤和黄酉都不是好眼神儿地看他——这张臭嘴! 狐狸和黄鼠狼是有臭味,但它们修炼到百年的时候就能够隐藏体味了好不好? 嫌谁臭呢? 李蔚珏悻悻闭嘴。 好不容易让大家对他改观、重视他存在的必要性,得,这下又回到原点了。 骆毅又在操心该怎么睡,因为只有三床棉被,人却有五个,还有只河狸。 却见河狸拽着它的小树要出去了:“我走了啊!” 夜行动物,才不愿意晚上睡觉呢。 “等等!”骆毅眼尖地发现,那小树上竟有果子结出来,绿绿的,比小拇指甲还小。 “这是桑葚!”骆毅叫道:“这个好吃!” 骆毅没见过桑树,应该说,见过也不认识,因为她从小到大的生活太简单了,真应了那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不过她吃过桑葚呀,不认识树,但是认识果子,一下就馋了,跟何理商量着讨要这颗野桑树。 何理自然不给。 屋子不大,一人一兽抢夺间,树枝敲在鲍魁手臂上,不重,可鲍魁面色一下子发白,冷汗都下来了。 “老爷子,你受伤了?”骆毅惊呼。 众人这才想起鲍魁被黑狐咬过。 当时鲍魁没有表现出受伤的样子,大家都以为他只是被咬住袖子而已。 洗澡前换下来的衣服都还没有洗,堆放在墙角,所以屋里有些血腥味,谁也没有在意,因此都没想到鲍魁还受着伤。 骆毅赶紧去撸鲍魁的袖子。 袖子撸上去,里面捆扎着几块布片,是鲍魁要来准备当做纱布,给胡泽胤包扎伤口的,户主还以为他们要用来打补丁。 布片渗出血迹。 骆毅小心把布片掀开,露出里面四个红肿发黑的圆洞。 圆洞边缘已经溃烂,除了黑狐牙齿带毒,也有洗澡时碰过水的原因,现在鲍魁半条胳膊都肿起来,四个圆洞里渗出黑红色脓血。 “咝……”骆毅看着都感觉痛,不由吸了口冷气:“怎么办呀?” “放血!”胡泽胤与黄酉一起叫道:“放我的血!” 胡泽胤语速极快地说:“我们刚刚接收过帝流浆,体内血液还有没摄取完的月之精华,放我的血!” 说着胡泽胤的右手就变回狐狸爪子,指甲锋利,向左手腕划去! 第七十六章 野桑树 黄酉一把握住胡泽胤的爪子,阻止他的动作,不然爪尖马上就切到手腕了。 “用我的血!”黄酉也亮出一只爪子说道:“你的战斗力比我强,得保护大家,不然昨天的事情再来一次怎么办?你不能受伤,我来!” “不用,我最大,我来!”胡泽胤说。 他最早跟随鲍魁,无形中成为“大爷”,黄酉是“二爷”。 黄酉:“要懂轻重缓急,我比你更合适!” 两位黑衣大帅哥,都是一只人手、一只动物爪子,竟然你推我搡起来,争先恐后的。 “阿胤,阿酉!”鲍魁握住二人的利爪:“不妨事儿的,小伤,过两天就好了,别大惊小怪!” 鲍魁对伤口不甚在意,不就是疼了些吗,又不是断肢、掉脑袋。 “不行!”胡泽胤急急说道:“那黑狐修炼的年头不弱于我,而且它们不定吃过多少修炼过的兽类,牙齿上有毒! 恩公,帝流浆对伤口有修复功效,我身上的伤就修复好了,你用点儿我的血,一定会好起来!” 不等鲍魁发话、也趁着胡泽胤分神,这次黄酉直接伸胳膊准备给自己放血。 胡泽胤眼疾手快去阻止,于是两人又争起来。 何理趴在边上,悄悄把嘴巴凑近桑树枝,准备趁人不备,再啃两嘴。 对于河狸这种动物来说,它们需要不停进食,当然也是为了不停磨牙,否则半个月牙齿就得长出半拃长。 “吸收过帝流浆就行?”骆毅问道。 “是。”黄酉和胡泽胤肯定地回答,并提醒骆毅:“小善人,你让他放开我,我来!” 骆毅一把将小桑树拖过来:“那吃这个!” 何理偷嘴就偷了个空! 骆毅道:“这株桑树也沾过帝流浆,看,明明被何理连根拔起,它不但连叶片都没有枯萎,还催生出这么多果子。” 说话间,骆毅发现有几粒绿色的桑葚长大了些,颜色也浅了,马上指给大家看:“快看,这颗果子都开始变白了,这是要熟的表现,它体内肯定有没吸收完的精华!” 话不多说,骆毅噼里啪啦就撸下一小把桑葚塞进鲍魁嘴里。 甭管有用没用,反正桑葚也吃不死人。 鲍魁也不躲闪,骆毅往他嘴边塞,他就张口接,酸得他口水都不自觉顺着嘴角流出来。 鲍魁说道:“你们的伤好不容易好了,可别再添新伤。” 怕大伙儿操心,鲍魁又撸把叶子嚼吧嚼吧,嚼碎了涂进血洞里。 说来也是奇了,鲍魁手臂上的血洞,被桑叶碎末糊住后,伤口周围肿起来的部分竟然有所消减。 鲍魁也很惊喜:“真管用,不疼了! 要说呢,桑树是好东西,叶能养蚕,树皮能造纸,树根还能做桑白线缝合伤口; 我与阿胤第一次见面,就是给它缝伤口,用的就是桑白线,这个线好,缝完了不用拆,能被身体吸收掉。” 鲍魁最初认识胡泽胤,是在他刚学会二皮匠手艺的时候。 那时胡泽胤被两头老虎攻击,从肚子到后腿,被抓出长长一条口子,命悬一线。 好不容易逃出命来,想到溪边喝水,便遇到了鲍魁。 当时鲍魁想帮它一帮,给它缝合伤口,却被应激反应下的胡泽胤咬了一嘴。 好在当时胡泽胤没力气,只咬破了皮,它就昏倒了。 鲍魁却没有因为被咬而弃之不管,相反,还用最贵的桑白线帮它缝合伤口。 一般大夫给人缝伤口,用的都是特制麻线,除非伤患出得起钱,才给用桑白线。 相比于麻线,桑白线可被吸收,不用拆线,而且桑树本身就有一定的消炎作用,利于伤口恢复。 “桑白线可以被吸收?桑白线是啥?”骆毅听到这里,便有了想法,她就想问清楚:“我们这株桑树沾过帝流浆,能不能用上?” 桑白线是桑树根去掉最外层树皮后刮取纤维制成的,选材时需要用三年以上的桑树。 眼下这株小野桑树满足条件,而且还有帝流浆的加持,根系粗壮。 于是骆毅二话不说就开始刮小树的根,刮下一层就给盖住伤口。 “这树充公!”骆毅说道:“何理,你去山上看看,刚才月光追我的时候,凡是照到的地方都找一遍,看还有没有能利用的东西!” 好吃的树,吃不到嘴,还被派出去干活,何理心不甘情不愿。 但是,胡泽胤和黄酉两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它,何理只好妥协:“大爷,二爷,我这就去!这就去!” 愿望很好,结果很糟。 当时骆毅没让月光追着她跑几步,而且还是在空地上,地面上除了积下的枯枝败叶,就再无其它。 但不管怎么说,哪怕只有野桑树这一个沾了光的东西,也起到大作用:鲍魁的伤口不痛了,在慢慢恢复中。 晚上睡觉不拥挤,因为胡泽胤和黄酉也出去了,它们回去山林里捕猎。 骆毅发现这三只动物是真好,都是夜行动物,晚上不用睡觉;而又都有几百年修炼的道行,白天很少补觉。 碰上这种几乎可以说是24小时全天候的打工人,哪个领导不喜欢? 美美睡了一觉,天亮时三人同时醒来。 “哇!”李蔚珏大叫一声,指着骆毅说不出话。 鲍魁向骆毅看去,也是惊了一下,随即犹豫着问道:“女娃娃,你咋变样了?” 骆毅本来睡得很好,醒来时情绪很不错,被这二人的反应搞得给吓一跳,急忙往脸上摸:“我变什么样了?” 也没摸出什么来。 “你你你……”李蔚珏大叫:“你咋不像鬼了?” 骆毅抓起个什么东西就朝李蔚珏砸过去:“你说的是鬼话吗?!” 二人初见面时的确相互喊“鬼”,可那是因为两人当时脸上有妆容,而且妆容还花了。 但这都过去几天了,而且都是洗过脸、洗过澡的,居然还这么说,那不是骂人吗? “不是……你你你变好看了啊,不像鬼了!”李蔚珏解释。 “是,”鲍魁附和:“女娃娃变好看了,我瞅瞅,嗯……哟!是头发变黑了,还粗了,脸变白嫩了,好像还胖乎点儿。” “她眼睛不像青蛙了!”李蔚珏叫道:“你看你看,那眼睛不往外鼓了!还有还有,大脑门子也被头发遮住不少!” 第七十七章 捡漏 骆毅在打回一盆水照过之后,才知道自己真的变好看了。 水中倒影没有镜子清晰,但也看得七七八八。 她那双悲伤蛙一样的眼睛果真正常了,稀疏枯黄的头发也厚实许多,而且漆黑,面色似乎白净不少,看起来确实显得胖乎些。 关键是双手,手上倒刺全都不见,指甲变得粉嫩光滑,上面的小月牙也丰满,手心手背都很细腻光洁。 “要是再胖乎些就好了,”鲍魁说道:“小娃娃胖乎了更好看。” “行,那我多吃饭!”骆毅很高兴。 她以为帝流浆对自己没用呢。 怪不得昨天觉得哪儿哪儿都痒,原来是发生这么多变化。 昨晚上只凭油灯那点豆大的灯光,谁也没注意到,早上天亮,一下子就看出不同了。 黄酉这时也回了来,扛着一头二百多斤的野猪、还有一头差不多也有二百斤重的花豹。 身后跟着好些村民。 这么说吧,散居在各处的村民,都被黄酉这副样子给吸引到这里来,都不忙着去地里了。 野猪和花豹,被黄酉用野藤捆着,好大好大一坨,黄酉偏着头就这么给扛回来,谁见了不心惊、不新奇?这可是大型野兽,而且好几百斤重量呢! 主人家也吓了一跳:“你这是去后山了?往深里走了?” 黄酉点点头:“嗯,这两个大牲口打起来了,我一直等到它们一死一伤,才壮胆过去捡漏。” 这是事实,但只是一部分。 真正的事实是:何理昨晚去后山查看,什么收获也没有,只剩下火堆熄灭后一小堆炭黑。 那是因为它去早了。 所有的变化都在地下发生着。 月光的精华是有穿透力的,凡是骆毅所经过的地方,地皮下面,一些干瘪的、未必能发芽的种子,竟然长出芽苗钻出土壤。 很多未孵化的虫卵在孵化,已经孵化的因为有可口芽苗食用,迅速变为成虫,就连蚂蚁都大了数倍。 经过两三个时辰之后,早起的鸟儿们惊喜地发现,这一小块地方竟然有很多很多苍虫、天牛、蛾子、蝈蝈等。 俗话说,“杨花落地,苍虫变绿”,怎么也要再等半个多月或者一个月才到杨花落地的时候,而那时候的苍虫才能变成成虫,可现在已经就变了。 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果真不假,但同时也印证了早起的虫儿被鸟吃——天刚见亮,就有不少刚出土的成虫变为勤劳鸟儿的美味早餐。 那片地方不大,却引来不少鸟儿,于是,早起的蛇儿们、蛙儿们、狸猫们、鹰隼们也开始收获食材。 小芽苗引来小虫子,小虫子引来小鸟,小鸟又引来大鸟和小型动物,喧喧闹闹…… 于是,不可避免的,中型动物、甚至大型动物也都欢腾起来。 黄酉和胡泽胤这一晚上就没闲着。 初时,他们两个还能以人形态进行猎捕,到后来林子里的动物们越来越多,他们忙不过来,干脆恢复原形捕食。 林蛙、蛇、鼠、鸟、蜥蜴等小型动物和昆虫,就是他们的零食,大一些的草兔、獾、狸猫等,就是他们的宵夜和早餐。 他们把自己吃个滚瓜溜圆,还有很多没吃完,便先咬死,然后找个地方休息休息、消消食儿,等肚里腾出地方接着吃。 谁想到野猪闻着味儿来了,花豹闻着味儿也来了。 胡泽胤他们俩吃饱正犯困呢,便不想理,可谁知那野猪贪婪,又想吃猎物,又不想与花豹冲突,竟往他们俩这处奔来。 花豹是谁啊?花豹是爱吃野猪肉的大吃货!它能让野猪跑了吗?自然不能,它坚定地追着野猪就过来了。 无奈,胡泽胤和黄酉爬树上躲着看热闹。 野猪与花豹,是势均力敌的双方,而且周围还有几只草兔和野鸽子的尸体让它们分神,它们过招了几十回合,谁也不能奈何谁,倒是彼此落下不少伤口。 大清早的,不能饿肚子,这二位就想以最快的速度抢走地上的猎物,胡泽胤和黄酉可就看不下去了。 他们俩就是躲起来消化一下食物而已,都没主动攻击花豹和野猪,现在对方竟妄想抢走他们的劳动成果,谁能忍他俩也忍不了了。 于是哥俩跳下树来,变成人形,与受了伤的花豹和野猪对决起来。 这是多好的锻炼机会,他们很珍惜,等能以人形态用双拳打过受伤的花豹和野猪后,他们就可以练习对抗没受过伤的、甚至更强的野兽。 二人一套组合拳下来,花豹和野猪殒命当场,他们俩也消化得差不多了,把地上的小动物们吃掉,然后往回走。 胡泽胤没有露面,因为昨天出现在村里人前的,是四个人,鲍魁、黄酉,以及两个孩子,所以胡泽胤不好贸然出现。 黄酉独自把两个大猎物扛回来,这些东西,肯定够恩公和小善人他们吃上几顿。 村人们真的相信黄酉是“捡了个大漏”,羡慕得不行。 后山不止一座山,人们只敢在坡上走走,采摘野菜,或是下套套些兔子、山鸡,往深里就不敢走了。 这地方生态太好,深山里大牲口不少,人们就算想伐树盖房子,都得提前把二十几户人家都跑一遍,跟所有成年汉子预约好日期,十几人或几十人一起上山去砍树。 去也是不敢往太深里走,生怕惊动什么大牲口,他们对付不了,再送了命。 像黄酉这样,一次就猎到两个大牲口,在村人看来完全是不可能的事,必然得是两牲口斗到两败俱伤才能有机会。 可就这样也得有本事才能得手,因为受伤的野兽凶性更大。 人们纷纷夸赞黄酉,也羡慕嫉妒他的运气。 黄酉不敢多说话,唯恐不能自圆其说,便对鲍魁说道:“爹,大哥差不多今日就能赶回来,我去路上迎一迎他。” 这是想让胡泽胤能够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 在回到鲍魁的户籍地之前,他们几个人总要在人前露露面,也是为适应新的身份——鲍魁说,回村后,村里都知道鲍魁的岁数,以前怎么称呼无妨,以后他们四个,就是鲍魁的义孙、义孙女。 “好,去吧,早些回来。”鲍魁嘱咐道。 鲍魁知道,黄酉还要带着胡泽胤去熟悉熟悉如何购物等事情。 “等等!”骆毅有些急:“你跟我来。” 骆毅知道他们要去购物,可没钱咋行,就带着黄酉回屋取钱,黄酉这才仔细看了眼骆毅:“呀!” 骆毅狡黠一笑:“我是不是变好看了?” 李蔚珏:“比鬼强点儿!” 第七十八章 购物(一) 大励朝的百姓,每日用餐次数符合“二八定律”,即八成人口每日只吃两顿饭,包括小地主家庭,二成人口每日三餐。 区别在于小地主家庭每日除了两餐,还有点心可以补充。 像现在,已经卯时了,村民们看过热闹后都去地里干活,并不是回家吃饭。 主人家给灶里添了柴,锅里倒满水,以备鲍魁一行人洗漱之用,早上的招待工作就算完成了。 他们家人口很简单,一家四口,户主领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活,户主的妻子打扫完卫生就背着筐篓准备上山采集皂荚刺。 皂荚刺晒干后能拿去城里药铺换钱。 后山有处地方有几株皂荚树,是几年前他们家儿子砍柴时发现的,成为他们家庭的一个经济创收项目。 因为资源有限,他们谁都没有告诉,只自己默默采集。 这个月份还可以再采上几天皂荚刺,然后要等到秋分前后再去采摘。 那时候不但能收获皂荚刺,还可以收获皂荚。 作为大励朝的清洁用品和医药品,其实皂荚并不很贵,但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广大农民群体来说,依然是奢侈品。 同样是清洁,他们会选择草木灰,因为在灶膛里就能掏出来,不用花钱,也不用去山上采摘。 但皂荚树却不是经济作物,不可能随便就收集到皂荚,想用皂豆洗洗涮涮需要花钱购买,县城里住的人才用得起。 而皂荚刺作为药材更是值钱,只可惜收购价特别低,一斤才二十几文钱,可就算这个价格,在老百姓中也是不少的收入。 主人家的媳妇手上遍布密密麻麻的血点,就是采集皂荚刺时被扎的。 “热水烧上了,等我回来就煮饭。”妇人临走时告诉鲍魁。 作为家里的女主人,她一点也不担心把家就这样交待给外人。 人家可是张口就开价二两银子、还能猎回野猪和花豹的人,不说看不看得起她家这些不值钱的家当,就说人家真要抢,他们估计也拦不住。 而且,地里的农活必须要顾,如今清明已过,整地也接近尾声,今天再干一天,整地工作就完成,明日可以播种粟米了。 丈夫和儿子都去地里,家中只留她一个妇人,对着鲍魁这样年岁差不多的男子,也要避嫌才是。 “你去忙吧,回来咱们弄猪肉吃。”鲍魁说道。 鲍魁都没留下村人帮忙宰杀野猪,用不着,他们那手艺,不见得比自己好。 才一头猪而已,就算十头八头,他一个人也干得过来。 古有庖丁解牛,今有鲍魁宰猪。 鲍魁去厨房拿来这个家里唯二的铁器——菜刀,就开始干上了。 另一个铁器是斧头。 虽然没有专门的杀猪尖刀,有些不称手,但只凭一把菜刀,鲍魁依旧把“游刃有余”的意境展现得淋漓尽致。 李蔚珏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阿珏,你聪明,以后你去读书上学,别学这个,”鲍魁笑呵呵说道:“读书人不是讲究‘君子远庖厨’嘛,再说你也不是这块料!” 李蔚珏:“啊?” 李蔚珏感觉鲍魁之前说的那一串不是重点,最后半句才是。 他觉得自己被鄙视了! “这活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鲍魁依旧笑呵呵的:“得会使巧劲儿,得熟悉血脉和筋骨走向; 你看那会干活的,衣襟上不会蹭脏,不会干活的,衣襟上全是油渍麻花的。” 鲍魁边干活边讲解,后腿怎么切,里脊肉怎么分离,大的筋膜有几处、寸金软骨怎么取出……把屠宰之术讲得头头是道。 李蔚珏甚至听出鲍魁对屠宰事业的热爱! “给你讲这些,当个乐儿听就算了,年纪小,还是该读书,等咱回家,我就给你找学上!”鲍魁最后说道。 如果说之前鲍魁打算收留两个孩子,是出于怜悯之心,现在则是真当亲人看待了。 经历过与野狐们一场生死较量,鲍魁对这两个小娃娃有了发自内心的疼爱。 他活了大半辈子,无妻无子,只与两只动物相依为命,又不能像猫狗一样随时带在身边,很是孤独。 如今好了,胡泽胤和黄酉先后都得了机缘,能化作人形,再加上李蔚珏和骆毅,他就等于有了四个孩子。 胡泽胤和黄酉回来得很快,黄酉牵着两匹高头大马,后面的胡泽胤拉着一个超大的破烂车厢。 县城的铺子,卯时过半基本就都开门了,胡泽胤和黄酉几乎是各店铺今早达成第一笔交易的主顾。 别看胡泽胤是第一次参与购物,但他比黄酉细心得多,给每个人都买了两套衣服可供换洗,连内衣、鞋袜也都买两套。 这俩人也敢花钱——因为他们还不太懂赚钱是怎么回事,所以都不讲价,人家要价多少,他们就直接掏多少钱。 上次让何理给咬碎的二十两银锭花剩下十几两都带上了,骆毅还给单独带了三百两,结果他们这一趟就全花光了。 胡泽胤挨个给报账:“两匹马一百六十两,还赠了我挂车。” 李蔚珏:“马是什么价?这么贵为啥买两匹?” 胡泽胤:“十二两到八十两一匹的都有,我看八十两的马又大又高,力气也足,就买八十两的。” 李蔚珏:“你专挑贵的买啊!拉车的马用得着那么贵嘛?再说你干嘛买两匹?” 胡泽胤:“小善人一匹,拉车一匹。” 李蔚珏:“那我呢?” 胡泽胤:“你?你用吗?唔,我没想起来你。” 李蔚珏:“……” 胡泽胤继续报账:“衣裳花了五十两……” 李蔚珏一听又急了:“啥衣裳那么贵?!” 早上还听房东说一身麻布衣裳,里外三新的,才一百文钱就能打住,那只黑狐狸怎么就花出去五十两? 胡泽胤:“掌柜说内里的衣裳要细棉布的舒服,外面的袍子这几身比较时兴,我就买了。” 骆毅翻出自己的两身衣服比量,一身是鹅黄直衫配靛蓝色长裤,长裤像裙子一样特别宽松;另一身是水粉色直衫配枣红色长裤。 都挺好看的,大小也合适,骆毅很满意。 李蔚珏也翻自己的,翻了半天,也没看出来,最后挨个抖开了,才发现几套深蓝或深灰色的麻布长衫,领边一律是暗褐色,与鲍魁那身儿差不多,尺码最小的就是他的。 “为啥给她买绸子衣裳,给我买麻布的?”李蔚珏不干了! “我们几个男子,都是一样啊,”胡泽胤说道:“不对吗?” 李蔚珏:“那她的两身衣裳多少钱?” 胡泽胤:“二十五两,算上鞋袜和里衣一共三十五两。” 李蔚珏:“那我们四个加在一起十五两喽?” 胡泽胤:嗯……是我们三个的十五两,你的是赠送。” 李蔚珏:“……” 第七十九章 购物(二) 骆毅一听,这些就花掉二百一十两银子,其余的除面粉买了三十斤,还买了三十斤油,然后是两口铁锅,还有三十个木质盘子。 胡泽胤见李蔚珏终于不说话了,继续报账:“两个铁锅一共八十两……” 李蔚珏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铁制品肯定很贵,看房东家就知道,唯二两个铁器,一把菜刀、一把斧子,连翻地的犁都是木质的。 胡泽胤买的两口锅都很大,都快能给骆毅当澡盆了,买小一点也行啊! 李蔚珏:“房东家的陶锅就不错,干嘛非要买铁锅?还一买就买两口、还买这么大个儿的,要拿来泡澡吗?” 胡泽胤:“大的总比小的好吧?老板说,铁锅做菜不但香,还省柴火,买一口锅老板可以赠送我两把木铲; 老板建议我买两口锅,一个煮饭,一个煮菜,我觉得非常有理; 老板人特别好,本该赠我四把木铲,但他赠了我五把……” 李蔚珏汗都下来了:这不是妥妥的冤大头嘛! “你还觉得五把木铲占了便宜?你把手脚都用上,还多一把铲子,你拿来啃啊?你咋不让他赠送菜刀?两口锅哪,至少得赠把菜刀才划算!”李蔚珏都要嚎叫了。 胡泽胤:“菜刀?我买了,五两银子;还买了面粉和油,我看你上次用的挺好……” 胡泽胤双手往空中一划拉,比划面粉起火的样子,然后接着说:“就一样各买三十斤,老板告诉我,若再买二十个盘子,还能多送我十个,我一共带回来三十个盘子!” 李蔚珏崩溃了,对胡泽胤再不抱希望。 骆毅问:“怎么没有碗、筷子和勺呢?” 胡泽胤有些迷茫:“啊?我忘了……” 对于狐狸来讲,吃饭不需要餐具,所以他想不起来很正常。 胡泽胤第一次以人的身份购物,有些兴奋,因此很积极地报账,表情像极了骆毅家饭馆里被忽悠着买保健品的老头儿们。 李蔚珏看向骆毅:“你不管管?” 三百多两银子啊! 虽然那批银锭有五千两,好像是不少,可这一次就花掉三百多,够花几次? 再说了,买两身衣裳就够了,家当什么的,等到了鲍魁家再买就不行?非要现在买? 骆毅也是,干嘛给他们带那么多银子?在没有进项之前,现有资产计划使用不好吗? 还有鲍魁,他年岁最大,连这些都不懂?就坐视这几个败家子大手大脚没计划? 李蔚珏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些人了,可又不好争夺财政大权,现在大家依旧把他当小透明呢。 没听见嘛,给他带回来的东西,都是赠送的! 去地里干活的村民们,陆陆续续又过来看热闹了。 这么威猛的两匹高头大马,还有一挂车,然后两个人牵着马、拖着车走回来,而不是乘坐马车,难道不奇怪?不新鲜? 就有人问了:“老远就看你们走回来,咋不做坐车?” 胡泽胤和黄酉能说他们跟马赛跑来着? 能说路上跑畅快了、变回狐狸和黄鼠狼,把马儿惊着了疯跑? 能说它俩把惊马揍了一顿、给揍老实了、揍得没脾气了才回来? 当然不能说。 黄酉推推晃晃悠悠的挂车,说道:“赠送的,不结实,等回来修修再坐。” 李蔚珏盯着黄酉和胡泽胤的黑衣服——不但腰以下全是黄土,连两个袖子和肩膀也都是。 他觉得,有理由怀疑那挂车是被他俩拽着跑散架的。 骆毅听见李蔚珏问自己要不要管管的话,却当做没听见。 既然已经说好要把户籍挂在鲍魁名下,那么自己是小孩子,钱的事情还是听大人的比较好。 再说,那笔钱,骆毅心知肚明是李老夫人给孙儿的“结婚费用”,算是替死去的小儿子小儿媳以及她自己给孙子的祝福,并不该归她骆毅所有。 就算有其他用途,也是与吴家三妮儿有关,因为吴三妮儿才是李老夫人的小孙媳妇,与自己这个穿越者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李蔚珏看骆毅没反应,又看向鲍魁,期待鲍魁能让两只动物明白明白钱不能乱花。 可惜,鲍魁也没反应。 自打十二岁失去所有亲人后,鲍魁就过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并没有真正饿过几天肚子。 除了师父段大海曾教他必须攒出五百两的“过河钱”,就再没人教他该如何经营自己的钱财。 鲍魁又不像段大海那样,喜好去灯红酒绿的地方寻找存在感,也不挑剔食物,反正饿不着就行,所以他不经意就攒下钱来。 后来刽子不当了,吃老底也照样活着,再后来接“二皮匠”的活儿干,赚得不比当刽子少。 因为他手艺好,胆子大,而且他一直把“抵消怨煞”当做目标,肯用好材料,不管尸体的状况有多不好,再费劲他都能给拼出个完整尸身让家属去安葬,反而得的赏钱更多。 就算是后来收留两个动物,他也用不着花钱,黄酉与胡泽胤不但自食其力,时不常还给他带来些野味打打牙祭呢。 所以说,鲍魁这辈子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可也用不着吃糠咽菜,从钱上论,他活得挺从容的。 这样一个大半辈子都没缺过钱花的人,能指望他懂得什么经营之道、持家之道? 再说,钱又不是他的。 李蔚珏心里堵得不行不行的——真是要了血命了,碰上这么几个货! “有面粉了,那咱们让大娘给烙饼吧?咱一会儿吃大饼卷肉好不?”骆毅问道。 李蔚珏直撇嘴:这心大的哟!钱都没了还惦记吃! 地上是鲍魁肢解得利利索索的野猪肉,骆毅选了好大一块五花三层的肉,一切两半:“这一半一会儿就炖上,剩下一半晚上吃。” 村人们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那些肉,羡慕得眼泪要从嘴巴里流出去,馋得口水要从眼睛里冒出来。 “你会做嘛?”李蔚珏忍不住问:“别咋呼半天啥也做不出来!” 骆毅凶他:“你再敢多说一句话,就不给你吃!” 这绝对是非常有用的话,因为自从穿越过来,李蔚珏就没吃过一顿像样儿的饭食。 其实骆毅也馋得厉害,她也就在李府老夫人那儿正经吃了几顿好的。 不过,骆毅确实不大会做饭,简单煮个面条、包包饺子都行,别的就不用指望了。 但她有办法呀。 家里是开小饭馆的,自己没做过饭还没看别人做过吗? 大不了,一会儿房主媳妇回来了,骆毅口述,让那妇人动手不就行了? “村长家有人在没?”鲍魁看着村民们问:“一会儿我分出一半肉,让村长给大伙儿分分,我们家在这里借宿,多亏大伙儿照顾了!” 第八十章 真扯! 天气越来越暖和,这些肉无法保存,不如分给大家吃掉,也算不浪费,鲍魁如是想,便这样与大家说了。 村民们很想马上欢呼,白给的谁不想要,那可是肉啊! 但又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便把视线都转向村长。 村长是个比鲍魁岁数还大些的老头,面相和善,为人比面相更和善,他连连摇手:“不中不中!俺们都知道后山有大牲口,平日都不敢往深处走,好不容易弄回来的,你们留着自己吃,可不好乱给人!” 村民们的神情虽然有些失望,但也都纷纷附和:“对对,你们留着吃,俺们不要。” 什么将带什么兵,村长看着和善,但他说话没人敢反对,可见在村中颇有威信,所以村民们再眼馋也拒绝了。 鲍魁说道:“我们在村中借宿,已经打扰大家了,又是在贵宝地打到猎物,我儿子说,沿山打猎,见者有份; 这里山好水好人也好,他是托了村里的福,碰上大牲口还能保住小命、全须全尾的回来; 这么好的运气,是村里给带来的,理应与大伙儿同享。” 鲍魁没有专门给主人家留肉,而是留下够做两顿饭的肉,剩下的都交给了村长。 分配这种事,还是让他们村长干吧,多了少了的,他们内部消化去。 唯有花豹的皮,被李蔚珏坚决地给留下来。 开玩笑,豹子也浑身是宝好不好? 豹肉、豹肾、豹骨都是大补,药用价值非常高,要按李蔚珏的想法,只给分些野猪肉就算了,整只花豹都该拿去换钱。 三百两银子啊,别看胡泽胤花了三百两银子,让李蔚珏心疼肉疼,但那也怎么也不会有豹皮值钱,没准儿只是豹皮的零头而已,可不能再把豹皮也舍出去了。 胡泽胤睨了李蔚珏一眼:“你至于的吗?” 现在他和黄酉都能以人形态对付豹子,更不消说以原形的攻击力量了,弄几张豹皮、虎皮的,是问题吗? 李蔚珏突然觉得自己是个蠢到家的穷傻子! 上午该吃的那顿饭,直到中午才吃上。 因为做饭也是个麻烦事,骆毅不会做,她全靠一张嘴,使唤房东妻子动手,她给帮忙烧火。 房东一家跟着鲍魁他们吃到实实惠惠的大饼卷肉,还管够吃,三十斤面粉也只吃掉一半。 村人们给送来了不少野生蔬果作为回报,于是又添了凉拌菜和汤,饭后还有酸酸的小果子消食。 到晚上,地里干活的人们收工时没有各回各家,而是来到鲍魁这边,七手八脚抢着帮忙把挂车修好了。 第二天一早,鲍魁支付房主余下的一两一钱银子,骆毅则直接把米袋子也留给他们。 她现在是想明白了,剩下半袋子面粉,和那坛油,继续留给李蔚珏当武器,其余的东西,能留下的尽量留给房主算了。 反正路上有马车,不用再滑沙、滑草的吃土,然后尽量往有人烟的地方走就是了,遇到客栈,就去客栈住,反正有钱。 小透明李蔚珏也不再说什么。 现银,被大家默认是骆毅的,而骆毅又默认应该钱归大人管理,小孩子不插手;而就算没有现银,凭着胡泽胤和黄酉,弄张毛皮卖卖钱,照样可以吃香喝辣。 当经济上有保障时,李蔚珏和骆毅心里都在无形中踏实不少。 与村人们告别,一行人再次踏上旅途。 骆毅是坐到车厢里才发现,坐板下面躺着个东西——河狸。 这家伙抱着一截尺余长的小树干在啃,身边还有三四根同样长的,看来是把小树啃成数段,准备给自己当零食了。 他尾巴边上竟还躺着小黑鼠。 小黑鼠仰面朝天呼呼大睡,好像死了一样。 “这小东西去哪儿了?怎么这两天都没见到它?”骆毅问道。 何理用尾巴拍了拍小黑鼠,骆毅很担心小黑鼠会被拍死。 “哼,不中用的东西!”何理啃着树干忙里偷闲回答:“那天晚上你和二爷来接大爷,这怂货竟也跟过来了,愣是躲起来不出力; 后来帝流浆出现的时候,它想靠过来占便宜,但是帝流浆可不是它这点儿修为能承受的; 就你转圈躲着月光跑那会儿,它沾到些许月辉就醉倒了,一直睡到现在! 要不是看在它好歹喊我一声大舅爷爷的份儿,我是真不打算把它找回来!” “这都能醉?”骆毅都惊了:“那我怎么不醉?” 何理:“谁知道你是啥怪物!是个妖精也说不定!” 李蔚珏:“没准儿是个鬼,瞅她长那样儿……呃!” 胡泽胤阴冷的目光从车窗外扫过来,俩碎嘴子登时收声。 骆毅却陷入迷惑中——小黑鼠修为不够,会醉到不省鼠事,那自己呢?自己可没有修为啊! 若有,还能差点被憋死在棺匣子里? 这是怎么回事呢? 黄酉的脸从另一侧车窗出现:“小善人,你的体质很奇怪……” 骆毅:“啊?” 黄酉:“帝流浆存在于月之精华中,人间草木受其精气即能成妖,狐兽鬼魅等食之能显神通; 以草木有性无命,流浆有性,可以补命;而狐兽鬼魅本自有命,故食之大有助益; 可狐兽鬼魅若修为不够,强自摄取,轻则,像那黑鼠般全身麻痹、沉醉不醒,直至月余,重则将直接醉死; 但你明明是肉身凡胎,本不该能看到帝流浆,你却看到了,也能接收到,并且不会醉倒……这很奇怪。” 李蔚珏一下子来了精神:“那下次我也试试!” 胡泽胤雄雌难辨的声音传来:“你?帝流浆非到庚申夜不能出……” 胡泽胤话刚说个开头,就被李蔚珏打断:“庚申夜吗?那不两个月一回?下次叫上我,我也去试试!” 胡泽胤:“有缘者才可见,你认为你能行?” 李蔚珏:“啥意思?” 黄酉:“虽然每六十天就有一个庚申日,但是帝流浆投往何处并不可预测; 还有,庚申月的庚申日,帝流浆规模更大,却更不易得,同样,庚申年庚申月庚申日,就更难得; 如果赶上庚申年庚申月庚申日正好是七月十五,将是千载难逢的大机缘,几乎帝流浆可遍布一城之地,吸收一夜可抵千年之功! 但这些的前提是,那天能见到月亮,并正好身处帝流浆出现的位置。” 李蔚珏傻了。 六十天一个庚申日,这点期待不难,可万一阴天呢?还有,帝流浆投放地点又在何处? 更别说庚申月的庚申日了,那得五年一回;若是庚申年庚申月的庚申日,那更得六十年一回! 还要撞上七月十五那一天…… “这不扯呢嘛!”李蔚珏叫道:“哪怕天天都是庚申日,可谁知道它把帝流浆投在啥地方!” 胡泽胤幽幽补充:“肉身凡胎不可见。” 第八十一章 你不饿我饿! 说来也是奇怪,同样是从棺匣子里爬出来的骆毅和李蔚珏,黄酉和胡泽胤不知为何就认定骆毅遇到的机缘,李蔚珏就遇不到! 就像那五千两银子一样。 李蔚珏就不服气:“肉身凡胎怎么了?她能行我也一定能行!你们等着,前晚上是庚申日是吧?再过五十八天,你们看着,我也行!” 说完了还上上下下打量骆毅,琢磨这小女孩儿到底是什么人,难道真像何理说的那样是妖怪?或是鬼魅? 至少他基本排除一点——骆毅应该不是像他一样魂穿的人,因为他几次说漏嘴、和有意试探的话语,那丫头都听不懂。 不仅如此,那丫头都不懂得钱的重要性,抱着新衣服只顾傻乐;与鲍魁他们都不认识,就敢把自己托付给他们。 还有,只有小孩子才会不知死活地跑去帮动物打架! 但凡有点儿脑子的成年人,都不会那么干! 要不是看小姑娘实在太弱,大家又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也不会亲自上阵。 小丫头还会干些家务活,大的干不了,生火、烧水这些打下手的事情却干得有模有样。 那可是土灶,点火很费劲的,还要不时调整火焰大小,以配合做饭人的需要,这可不是现代人会干的事情。 骆毅不知道李蔚珏想些什么,若知道一定会骂他蠢:就想不到穿越有先后吗?我可比你早来好多天! “难道,得是本土原汁原味的灵魂和身体,还得是死去活来的,才能感受到只属于他们世界的帝流浆?”李蔚珏暗自揣测。 坐马车的行进速度,没有被黄酉他们拖着跑快,但胜在少吃些土,而且还能大白天在车里呼呼大睡。 只是何理有些不务正业,每次让它帮马儿弄些草吃,它总搂着搂着草,就自顾啃树去了。 尤其遇到有河的地方,何理会情不自禁跑去搭窝盖房子,每次都是骆毅指使马儿去踩塌它的工程,才能罢休。 骆毅发现自打接收过帝流浆后就变懒了,只要一坐上马车,就很容易犯困,一困就睡,一睡至少一个时辰。 而且还不耽误晚上睡觉。 饭量也变大了,一顿饭能吃掉一木盘的饭和菜。 李蔚珏倒是生活规律,主要是他必须定时吃三餐,不然感觉胃里直抽抽。 “你醒醒,中午吃什么?”李蔚珏又来扒拉骆毅:“都睡一上午了,赶紧起来!” 骆毅还在睡梦中没有完全醒转,嘟囔着:“你们吃你们的,我不饿。” “嘿!”李蔚珏气得在马车里直转圈圈:“你不饿,可我饿啊!该吃午饭了!” 李蔚珏不好意思使唤鲍魁给弄吃食,毕竟那是老人,尤其未来还要以爷孙相称,当孙子的怎能使唤爷爷?大不孝啊! 他唯一能使唤得动的,就是比他年纪小的骆毅。 谁让他自己不会弄吃的呢,他连生火都生不明白,每次点着火只生出烟,烟散了根本看不见火。 胡泽胤与黄酉根本就是两位爷,坚决不碰火。 “拜托,醒醒好不好?该吃晌午饭了,你好意思饿着老爷子”李蔚珏使出杀手锏,不说自己饿,只提鲍魁。 “别喊阿毅了,让她好好睡,娃瘦的……多睡睡养心神,长身体呢,我吃干粮就行。”鲍魁在马车外说道:“中午随便垫补垫补,下午走快点儿,晚上就能到家了。” 其实鲍魁才不怕饿,他们每次住客栈,临走时都会打包一些干粮在路上吃,这些年鲍魁吃冷饼子冷馒头早都习惯了,吃不吃热食无所谓。 不仅是鲍魁,这个时代,在外赶路的人,包括大商队,午间这顿通常也不会生火做饭,都是冷干粮就凉水,怎么简单怎么来。 “我……”李蔚珏心说:“你吃干粮就行,那我呢?好歹给我弄顿热乎的行不?我这瘦弱的小身子骨禁不起折腾啊!” 也就在心里说说罢了,除了骆毅,都是一群“糙老爷们儿”,谁会那么细腻体贴地观察李蔚珏的需求呢? 骆毅到底还是醒了过来,揉揉眼睛,反应半天才明白李蔚珏在急什么,便起身,向车窗外喊道:“爷爷,中午吃面条!” “哎,好,好!吃面条好,香!”鲍魁的声音传进来,很是愉悦的样子,自打前几天借客栈的后厨,骆毅给做过一次面条后,鲍魁就喜欢上这种吃食可了。 有汤有水,有滋有味,比粥顶饿,比干饭好下咽,真是好东西! “嘿!有面条吃,又不急着赶路了?”李蔚珏一边嘟哝一边翻白眼。 黄酉留下保护一老二小三个人。 胡泽胤押送何理、何理牵着马去河边饮水。 胡泽胤雌雄难辨的声音冷冷下令:“我回来前,你最好让马吃饱喝好,否则……我很饿!” 何理狠狠打了个哆嗦。 说实在话,黄酉这么威胁它,它还敢多少回嘴一下,比如:“二爷,瞧你说的,我能办不好事儿吗?” 但是对胡泽胤它就不敢。 胡泽胤的眼神儿太吓人了。 每次都半眯着眼,还只用眼角瞥他,说话时,尖牙利齿总是能反射一下阳光,唰地闪那么一下,让人心惊肉跳的。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调整的角度,每次都能闪那么一下子,还总能让何理看见。 胡泽胤指派完任务,就去狩猎了。 因为阿毅说中午吃面条,他得去给弄点儿能下锅的菜叶子回来。 阿毅说过:“不管什么汤汁儿,总得漂些零星碎叶才勾得起食欲,如果这碎叶是小葱,那就更好了。” 骆毅如今在胡泽胤心中的地位,等同于鲍魁在他心中的地位,可能还更甚些。 骆毅对它们这些修炼得可称为“凶兽”的兽族,不惧怕、不鄙视,还尽可能周到地提供帮助。 听说帝流浆是好东西,生怕它们沾不到,把它们都拢在自己怀里、身上,保持那个姿势生生挺了两刻钟还多,小小年纪,这份细致,能不让他感动么。 所以这次捕猎,除了弄点肉食回来,还要多弄些野菜野果,胡泽胤把骆毅的需求当做第一目标。 胡泽胤拎着两只兔子回来,手中有捆成一大捆的各种枝条,有的枝条上挂着刺泡果,有的挂着胡颓子,枝条里还夹着一把野葱。 何理跟在后面,叼着两匹马的缰绳,马背上搭着新鲜的茅草,随着走随着掉,掉了,何理就捡起来吃,捡得手疾眼快,吃得不亦乐乎。 “小姑奶奶,看俺老何给你带啥好吃的了?”何理话是冲骆毅说的,眼神儿却时不时瞥向胡泽胤,生怕他看不见、听不到。 “你尝尝,这是茅葱,可好吃哩!”何理又捡起几根茅草往嘴里塞,马背上没剩下多少。 “大爷,马饮好水了,也吃饱了,俺还给小姑奶奶弄来好吃的了。”何理向胡泽胤汇报,谄媚得很。 这些人,可惹不起,除了姑奶奶全是爷! 第八十二章 回村 何理说的茅葱,就是茅草。 此时节茅草刚长出一拃多长,正嫩着,拔出花穗,也就是茅针,或叫茅葱,剥开两层薄薄的绿色包衣,里面是长长的白色絮状物。 何理说这东西吃起来软软的,带着股香甜。 还说此时吃正好,再过几天,茅针就老了,软虽还软,却无法嚼烂。 又推荐说茅草的根更好吃,骆毅想尝尝,只是何理只管拔不管洗,带着泥就给弄回来了。 胡泽胤又拿冷眼瞟何理,何理吓得都不敢吃掉下的茅草了。 骆毅赶紧把茅根用手撸了撸,撸掉土就塞进嘴巴嚼,然后说:“甜,脆生生的”,胡泽胤这才把冷眼从何理身上收回来。 何理大松一口气,马上把所有的谄媚转到骆毅这边:“小姑奶奶,你爱吃,老何再给你去采!” 骆毅马上制止。 何理现在还不能化形,以它现在的小爪子,估计没有嘴用着利索,它说的“采”,得靠牙齿往下拔吧? 这就是骆毅没有去吃茅针的原因——草尖上很有可能会沾到何理的口水。 李蔚珏却吃得欢:“嗯,别说,这清甜味儿不错!” 何理的口水清甜?呵呵,您真口重! 午餐虽然又是生火又是做面条又是烤兔肉的,很费了些功夫,但并没耽误一行人在晚上到达鲍魁的家,桑柴县疏河村。 戌时多一点,天色还没有黑透,高头大马拉着马车就进了村,引得村里扎堆儿聊天的老头儿们抻着脖子观望。 “哟,这是找谁的?” “往村西头去了,咱跟过去瞧瞧!” “那‘半头鬼’不就住村西头吗?” “不能是他吧?他不是过年那阵儿回来过了?” “不能!赶车的好像是两个后生,‘半头鬼’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哪会有人跟着他?” “难不成是周地主家派人来这边了?” “抓钩他爹,你快去村长家里报信儿!” 老头们一边议论着,一边跟着马车往村西头走。 鲍魁的房子在村西最把边的地方,那边是最差的荒地,一个小小的茅草房孤零零杵在那里。 就这小小的茅草房,比当初树林子里何理给搭建的木屋也大不了多少,房顶的茅草都盖不住屋顶了。 胡泽胤一看就很生气:“太过分了,每次给苫好的房顶,再回来就不剩多少茅草,都被村人给拆去苫自家屋顶了!” 黄酉围着房子外墙查看一圈,也汇报道:“上次买的十个瓦盆和水缸也都没了,土灶也塌了!” 那些大瓦盆和大水缸,是鲍魁买回来盛水的,茅屋太小,就像个单身宿舍,里面放不下东西。 鲍魁每次回来的时候,做饭、烧水就靠那些盆和缸当容器。 鲍魁倒是不以为意:“没就没吧,回头再添置就是了,我就知道留不住,所以从来也不买好的。” 他买的是劣质瓦盆,不是木盆,十个也才一钱银子,大水缸贵点,一个也是一钱银子。 村里人就这样。 若是天天住在这里,谁也不敢上门偷东西。 可鲍魁一两年才回来一次,回来也住不了几天,就这几天还买了新瓦盆、新水缸,家家都穷,谁看着不眼红? 再说了,鲍魁可是人称“半头鬼”,敢偷“半头鬼”的家当,听起来不是很厉害的样子? “你们是谁啊?”村长带人走过来,那群老头儿跟在后面。 那些老头儿们先一步就到了,可远远围着看,不敢出声,等到抓钩他爹请了村长赶来后,才敢跟着凑到近前。 “是我。”鲍魁说道。 现在的村长,是当年接收鲍魁的村长的儿子,比鲍魁年轻些,也有四十岁了。 “呃……鲍魁兄弟,你咋又回来了?”村长问道。 李蔚珏看向村长——这话问的,好像鲍魁不该回来似的。 骆毅也感觉到村里人对鲍魁的排斥。 “你来的正好,”鲍魁也没给什么好脸色,直接说事:“这几个,是我娘老家那边的亲戚; 那边闹灾荒,人逃难的逃难,死的死,没剩下几个,我只寻回几个孩子,明日你与我去趟衙门,把孩子们的户籍落在咱村!” 鲍魁的话几乎是通知,而不是请求。 当年,村长他爹,老村长,鲍魁都没当回事,如今还能把现在的村长放在眼里? “这……”村长有些为难。 村里人本就把鲍魁当不祥之人,巴不得他永远不回来,这怎地?竟还要扎根下来,壮大人口了? “怎么?”鲍魁问道:“你没空?那明儿我自己去。” “哎,别!”村长赶紧拦着:“我随你去,只是……” 可不能让鲍魁自己去县衙,这人名气大,县衙的人都认识他,若让他自己去办理户籍,回头鲍魁再说些村长不容人的话,那他这个村长没准儿就被撸了。 鲍魁:“安置费五十两,另外我再捐一百两银子。” 鲍魁再一次施展“以钱堵嘴”的手段。 鲍魁从怀里掏出那个牛皮袋子,抽出里面的银票,借着抓钩他爹的火把,展示给大家看:“明儿办完手续,我再给你银子,现在没现银。” 那是一千两银票,上面红色的印章和“大励通用宝钞”几个字十分醒目。 鲍魁根本就没打算用车里的银锭,他认为那是骆毅的,不是他的,根本不用。 “嚯!”老头们都凑过去,村长和抓钩他爹甚至齐齐伸手,想接过那张银票仔细看看。 他们还没见银票啥样呢! 李蔚珏冲过去,把鲍魁的胳膊拉下来:“爷爷,收好,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意图很明显,就是不想让村人碰到银票。 这些人对鲍魁的态度如此排斥,万一谁心黑手贱,把银票给烧了咋办! 鲍魁便把银票收回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就这么定了,你们都回去忙吧!” 然后牵着骆毅和李蔚珏返身进屋。 黄酉则不客气地拿走抓钩他爹手里的火把:“慢走,不送!” 你们这群人把我家的东西拿走,我也拿走你们的!——这是黄酉想表达的意思。 胡泽胤却是板着脸站在原地没动,好似门神一样,准备看着村人离开自家门口。 “那个……”村长似乎还有话想说,胡泽胤斜着眼睛看他。 “都回吧!”村长挥了挥手,欲言又止,招呼村人们。 第八十三章 村长难当 大励朝村长的选任标准,大致要满足四个条件: 一、18岁以上并体格强健; 二、家庭背景清白,即:不能是贱籍和奴籍,也不能有作奸犯科记录; 三、处事公平,不因世俗智慧而触犯朝廷律法; 四、聪明能干肯担当。 其中第一和第二条最为关键,是硬性指标,其余两条可操作空间太大。 之所以说可操作空间大,是因为村长这个职务是由官府选任,而非百姓推举或竞选。 选任谁,由官府说了算,也就是官府中某一个负责这件事情的人说了算,比如县丞或主簿。 村长之上还有里长,里长旁边还有相当于或者高于师爷职能的耆宿,这些人又成为衔接底层百姓和官府衙门之间的利益链。 所以县丞或主簿会综合考虑这个利益链、及自己的好恶,选择任用“合适的人”出任村长一职。 对于疏河村村长来说,他的存在,对这条利益链来说可有可无,原因是他们村没什么资源可图。 鲍魁所在的疏河村,之所以叫“疏河”这个名字,有两层含义,其一为河流稀疏。 整个桑柴县就水资源紧缺,而疏河村所在之地,仅有一条河流经过,且河道还容易堵塞。 这就是“疏河村”名字的另一层含义——河道弯曲,水流缓慢,排水不畅,时常需要疏通河道。 一个地方,如若水资源紧缺,粮食产量就上不去,相应的百姓收入也非常微薄,那就相当于财源紧缺,无利可图。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疏河村谁当村长对县衙来说无关紧要。 若是鲍魁一个不高兴跑到县衙说些什么,村长之位换人干也不是不可能。 但当村长是有好处的。 一、村长需要管理本村人口户籍和土地信息,方便官府征税和征兵。 这就使得他们可以接受来自村民的贿赂——你钱给少了,我可能不给你家儿子上户口,或是不给你家分位置好的丁田。 二、村长需要协助官府征收税款和徭役。 与村长家关系好的人家,很可能受到减免税款、或是减免以银代役的金额,而村长自家免交地方税。 三、村长负责监督和督促农业生产,负责征收和奖励土地。 那么大方面不说,单说小方面,村长是第一个领到县衙下发粮种、农具的人,分配权在他手里,可以优先自家。 四、村长有教育村民、维护公共秩序,宣传朝廷政策的责任。 这一点,就需要村长定期到县衙值班来实现,这也就决定了村长有及时、准确的信息渠道,很多事情都能先人一步。 五、村长有薪俸,由县衙支付。 六、有些地方的村长能把持本村村民的生杀大权,这一点非明文规定,而是既成事实。 当村长除了有面子,好处也如此多,而疏河村村长对于县衙又无足轻重,这就是疏河村村长总是小心翼翼的原因。 鲍魁当过刽子,还是“举县闻名”的刽子,当官的哪怕是为了避忌“不祥”,都会尽量与他少打交道。 他要是想办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对方肯定会直接同意,若是大事嘛,鲍魁有钱,花钱贿赂贿赂,只要不是大原则问题,当官的肯定立马拿钱办事,都不打磕绊。 免得被“半头鬼”鲍魁天天纠缠,那岂不跟被鬼缠上差不多? 可是现在,疏河村的村长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鬼缠上了。 “村长,咋办哪,那‘半头鬼’竟然回来了!”抓钩他爹问道。 “唉!”村长叹了口气:“原打算他下次回来最快也得年底,谁想到他现在就回来了; 不过,村西头都是荒地,也只是抵押出去,只要大伙儿把嘴闭紧了,别透出口风,不让他知道就是,听见没有?” “大山子,”一个村里老头儿提醒村长:“能瞒得住一时,瞒不了长远,这事儿,咱还是得好好合计合计。” “中!那……几位叔伯,都上俺家,咱们商量商量去!”村长说道。 离他们二十步远的地方,胡泽胤变回原形,蹲坐在大树上,冷眼望着他们,耳尖一动一动的,将他们的对话都收入耳中。 半个时辰后,胡泽胤回到鲍魁的草屋,把所听所闻讲给大家:“咱们这房子,怕是要保不住。”胡泽胤开言就是这么一个坏消息。 经过路上颠簸,早已疲累的李蔚珏,原本很哀怨,以为鲍魁的房子够住呢,谁知是这么个小破草房,还得费劲去收拾,要不根本没地方睡觉。 结果一听胡泽胤说村长正带人密谋,所谋之事竟与鲍魁有关,一下子就精神起来。 与鲍魁有关,那就等于与他有关,能不打起精神听听嘛。 李蔚珏:“怎么回事?” 鲍魁也问:“不能吧,咱这房子虽小,但是有房契和地契,怎么说保不住?” 胡泽胤:“村长把村西头的荒地给抵押出去了,而且收不回来。” 骆毅:“阿胤,你从头说起。” 胡泽胤点点头:“好,刚才我看村长临走时似有话说,却没说,就盯梢他们,谁知竟听到他们说村西的地皮抵押出去了; 我跟着他们到村长家,在房顶上,我听到他们说,去年年初,县里有位周地主,购进一批农具; 那批农具很多,周地主就打算除了留些自用,其余的都卖出去,一时造成很大风声; 好些村长、族老都去托关系,想给自己村里争取争取; 咱们村长也去了,一打听,确实有很多农具,还有粮种,还可以租用他们的牛; 前年冬天长,去年开春晚,该翻耕的时候,土地还没有完全解冻,木锄、木犁不好用; 而且从去年起,田租又涨了; 周地主家的农具、耕牛和粮种,可以不用现钱交易,还可以秋后结账,村长就同意了……” 胡泽胤对耕地的事情不懂,他完全按照村民们七嘴八舌说话的先后顺序讲述,虽然听得费力些,李蔚珏也听出个大概。 去年春天来得晚,村民以现有农具很难对付未完全解冻的土地。 但时节到了,没准儿哪天就气温回升,大开化大解冻,要等那时候再翻地、播种,可能会影响春播、影响收成。 所以村民们都急需好一些的农具,要是有耕牛就更好。 当时村长也是最着急的时候,因为头年缴粮时,疏河村就给县里拖后腿,缴粮少,还慢,很是让主簿大人骂了一通,大有换人干的意思。 这让村长心下不安,急于做出成绩,所以在村民们对农具表现出渴望、继而提出需求时,村长便做主,给村里添置了农具。 按说每年县衙会下发一些农具和粮种,但也只是“按说”,因为僧多粥少,县里那点农具实在不够分,疏河村作为县里垫底的村子,也抢不着。 但是想要农具,又没钱买……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没钱,而是既然能先不花钱就得到农具,谁会提出花钱? 但不花钱,就需要进行抵押,否则对方不会白白拿出农具给你用,万一你不还呢? 于是,村长与村民们商量后决定,把村西头一部分荒地拿出来抵押,等秋后有了好收成,再结算银钱。 要是收成不好,那些荒地不要也就不要了,反正也没人种。 有了这份打算,村民们的思想就更放得开了——既然抵押的是没人种的荒地,那不如多抵押些,再租几头牛帮忙拉犁。 “于是,就把这个草屋的地皮也抵押出去了?”李蔚珏问道。 第八十四章 还有钱 李蔚珏一听就听出不对。 当一件事可以用集体利益当挡箭牌时,参与事件的人会无限扩展自身需求,忽略事件造成的后果。 “是,应该说,原本他们抵押的范围不包括我们这里,但后来他们认为各家买锄头不能只买以一把,总得有两三把……”胡泽胤说道。 李蔚珏接话:“犁头也得家家都有一副?村里也不能只租一头牛,总得租上两三头,不然轮不过来?” 胡泽胤点头。 骆毅也听气了:“然后就多抵押地皮,把咱家也给抵押进去了?” 胡泽胤又点头。 “可咱家房子和地皮是有主的,有契书在,他们怎么抵押?”骆毅问,这也太气人了。 胡泽胤:“听村长他们的意思,是去年年初时抵押的,那时候我们刚离家没几天; 他们以为一年下来怎么也能还上钱,可是去年收成上来了,田租却也涨了,不仅田租,丁口钱也涨了,结果各家还是入不敷出; 这样就只好把地皮抵给周地主; 但是当时村长与周地主求情,说反正要冬天了,这地很快就会上冻、用不了,不如拖到年后再来收地皮,周地主同意了; 村长打得主意是,年底一般我们会回来,过完年就走,那就等我们走了再让收走地皮; 这样,等下一年我们再回来,周地主是盖房子也好、圈地养牲口也好,既成事实了,我们也说不出啥; 到时候随便给我们换个地方,我们也没办法; 总比刚把地皮给人家,我们就回来闹要强些。” 骆毅:“结果我们现在回来了!” 胡泽胤看向鲍魁:“恩公……爷爷,我们该怎么办?”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鲍魁,尤其是骆毅。 刚到地方,就又要没地方了吗? 鲍魁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别看他的户籍落在疏河村三十年,可真就是个“挂名”,跟谁也不大熟悉。 每年也就过年前回来一趟,因为他无家可归,也是让村里知道还有他这么一号人,别每三年的户籍检查把他漏检了,成为黑户。 李蔚珏这时分析道:“我们要的是户籍,住在哪儿无所谓,所以只要村长给找地方不就行了?” 骆毅却说:“那这口气呢?就这么咽了?这次他们能用这办法把咱家的地皮抵押出去,咱还不追究,下次呢? 是不是多来这么几次,咱就不知不觉被驱逐了?那户籍还有个屁用!” 骆毅两次提到“咱们家”,李蔚珏的神情也肃重起来。 对啊,他们是一体的,以后要在一起过日子,是一家人。 鲍魁拿不定主意也是这个原因。 村西头这块地皮再往西,就是荒无人烟的地方,再再往西,就是一片荒山,虽属于桑柴县辖区,可几乎人没人往那边去。 鲍魁在村里没有耕地,如果被疏河村给挤到那边去,就更与村人打不上交道。 回头哪天重新规划各村边界,疏河村翻脸不认账,很可能鲍魁的户籍就会失效,被失效。 “不知那周地主圈了多大一块地,”鲍魁说道:“疏河村与别的地方不同,这村的人不是一个姓; 村里几乎都是外来人,是为了就近征徭役,把一些小散村和散户聚拢成村的; 年头久了,凡是迁入桑柴县又不好落户的,便塞进疏河村; 若是周地主圈的地皮够大,很可能村长会把咱家迁到更远的地方,到时候咱们属于哪个村就不好说了,我这名头……” 凭“半头鬼”的名头,怕是哪个村也不想接收吧? 一时间,大家陷入沉默。 “阿胤、阿酉,明日你俩谁带我去趟县城,我要去买书!”李蔚珏突然说道。 还就不信了,他好歹是主修法学的大二学生,背一背大励朝的法律条款,找一找漏洞,总能找出利于自己的部分吧? 回头让鲍魁直接去县衙告一告,那不一告一个准儿? 这个思路一打开,李蔚珏瞬间都有了未来发展方向——在科举之前,他可以当讼师赚钱养活自己嘛! 花别人的钱算怎么回事! 何理推开房门:“那树……放哪儿啊?又长大不少,屋里肯定是放不下了,要不,我给你们修剪修剪?” 骆毅跑出门一看,天! 原先还能拖进借住那户人家柴房的小桑树,这一路长大不少,在户外看不太出来,可有草屋作比较,这也长大太多了吧? 要是立起来,得有屋顶高了。 何理的鼻头抖个不停,那是它嗅闻的动作,口水也快要滴下来——桑葚熟透了,紫黑发亮,个头竟有大拇指头那么大! “有了!”骆毅返身回屋就喊:“咱不是有钱嘛!咱明儿就去县衙买座山!” 何理正在整理带回来的东西,其实就是整理这棵桑树,装银锭的麻袋,被它当做梯子。 黄酉:“听小妹的。” 胡泽胤:“爷爷你看呢?不行就按小妹说的办。” 鲍魁:“买什么山?” 何理:“这树放哪儿啊?” 李蔚珏:“!!!” 这就叫上小妹和爷爷了?这些人都什么脑回路?说着房子的事儿呢,又转到小树,又要买山?当买糖葫芦呢还买山? “别说,这办法能行!”鲍魁反应一阵就反应过来了:“有些家大业大的富人,会挑风水好的山头买下来迁祖坟,像咱们这样没名没物产的山头,买下来应该花不了多少钱。” 李蔚珏:“花不了多少是多少?” “小点儿的山头,也就四五百两就能打住,大些的嘛……”鲍魁说着抬起床板,又搬开支撑床板的几块泥坯砖,说道:“这底下还有四千两银票,钱怎么都是够的!” “啥?”李蔚珏眼睛瞪得比嘴大:“你说啥?还有钱?” 鲍魁操起胡泽胤买回的赠品木铲开始挖墙脚的地面:“这底下,我埋了一个坛子,里面还有四千两银票。” 骆毅想说别挖了,可又想还是挖出来看看吧,万一虫吃鼠咬、或是受潮腐烂呢,就没阻拦。 木铲子不咋好用,没几下就断了,黄酉看着累,直接变回黄鼠狼,对着墙角一顿刨,很快一个酱菜坛子就被刨出来。 坛子上有陶碗扣着,把碗拿开,里面是几层厚厚的油纸封住坛子口,打开,鲍魁从里面掏出一个油布卷,再里面是个信封,信封里是四张面值千两的银票。 密封很好,保管得很妥帖。 “师父说,得留着过河钱,”鲍魁笑着说道:“我把过河的钱揣身上了,这是准备买房的钱; 我琢磨着,等老了,干不动了,就拿这钱买块好地,盖个房子,陪着阿胤和阿酉,等我死了,那房子就给他们当窝。” 第八十五章 聊嗨了 鲍魁的话让胡泽胤和黄酉眼眶发热。 动物们的真情,比人更容易流露。 “不过,现在不能叫窝了,你们都成人了,那就是家,你们几个孩子今后的家!”鲍魁说道,心里也热热的。 孤独大半辈子,虽然没结婚,可却有了四个孙子孙女,依然享受到天伦之乐,或许,他这命不比师父差。 骆毅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没顾得上感受他们几人的心绪变化,她要干的,可不是买块山头避开村人。 骆毅把银票给重新装好,再封回坛子里,然后指着几麻袋银锭说道:“用这个,一座山头,再加上一片地!” 又对鲍魁说:“爷爷,你不是给村长许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吗?” 李蔚珏马上反应过来,一挥拳头说道:“对啊!他们怎么不想着用这一百五十两还周地主? 就算不够,向您再借也是可以的,怎么非要把地皮抵出去?还不就是想把咱们赶走!” 这次,李蔚珏也用了“咱们”。 这时候,所有人都意识到村里人的恶意了。 真是! “三十年啊,拿钱都没有填平他们的嫌恶鄙视之心。”胡泽胤说道,神情和话语都阴恻恻的。 他动怒了。 不就是几头牛、几把农具吗? 回头就给它们都咬死、撕碎! 让他们失去地皮,也留不下农具! “阿胤,”骆毅说道:“你再去听听,抵押的地皮是从哪里到哪里,还有,他们抵押了多少银子。” 胡泽胤马上就去了,黄酉看他脸色不对,也赶紧跟上,在他变身的一刻嘱咐道:“小妹只让你打听,没让你干别的!” 都是兽,黄酉第一时间感应到胡泽胤要开杀戒,所以他得看住胡泽胤:“别忘了你的初衷! 这些年你不停地去泰山考试,不就为了能取得修仙资格,获得法术医治好恩公的病吗? 可别为了这些事与人族作对,前功尽弃!” 兽族修炼,不取得修仙资格,只能成妖,黄酉和胡泽胤目前便是兽妖,只是四五百年的小妖。 他们若没有修仙的目标,完全可以像那黑狐兄弟一样,以猎杀其他有修为的兽妖提升实力。 那样,他们的修为应该比现在强得多,至少不弱于黑狐兄弟。 但是,他们两个图的是“正道”,只有修仙这条正道,才能获得来自仙界的法术,医治人间的怪病、杂症。 胡泽胤脚步顿了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去。” 黄酉这才回来,家里得有人盯着,老老小小,需要保护。 “你想干什么?”李蔚珏问骆毅:“你想买下周地主想要的地皮?” 骆毅点头:“爷爷刚才说小山头也才三四百两银子,荒地的价格,我听说都不到一两,咱们连着片买,从咱家草屋,一直买到西山那边! 他们不是想挤兑走咱们吗?咱偏不走! 不但不走,还要连地带山买下来,与村人分庭抗礼!咱有地有山,还用给他们钱、看他们脸色? 还有,爷爷那一百五十两,该给还给,但不算安置费,而是替他们还周地主的钱,代价是:那些地皮归咱们! 咱等着周地主来,看着村长还钱,然后把抵押文契改名,改在咱爷爷名下!” 李蔚珏突然意识到,这个办法可行,可那样做,他这个法学二年级学生,好像就没啥用了! 唉,倒也是,等他买了书、背懂律条、再打官司……不定得多久,还有,他一个十岁小孩子,能不能有机会打官司都说不好。 这真是令人沮丧的醒悟! “那……”李蔚珏有些不甘心自己的无用,总得让骆毅也碰碰壁才好:“你买那么多地干啥?咱这几个人老老小小的,啥也干不动,也不会干!你懂农事?你会干农活?就这荒地,咋开荒?” 这可难不倒骆毅,她是懂开荒的。 刚穿来时,她就是随着大妮儿和二妮儿在地里刨石头、刨树根、草根, 骆毅说道:“不就是开荒翻地嘛,有啥不懂!咱家有两匹马呢,犁地去呗,还能比人慢?!” 黄酉插嘴:“能!我和阿胤比它们快!多买几副犁和锄头就行。” 李蔚珏:“……够狠!” 骆毅:“看吧,还有阿胤和阿酉哪!至于种什么……买到啥种子就种啥呗,别人家半亩地出一百斤收成,咱就算只出十斤,那么多地也够咱吃吧?” 黄酉:“我和阿胤可以打猎。” 这是连粮食带肉食都有了呗? 何理总算偷吃几粒桑葚,不由得插嘴:“那我不吃这棵树了,你拿去种,种得多多的我再吃!” 胡泽胤很快就回来了:“二百两,二百亩!村长把荒地从七百钱提价到一亩地一两银子,抵出去二百亩地!” 鲍魁一直没有插嘴,听着孩子们做打算,心里跟着高兴。 他是真不会这些,自打家没了以后,他过的日子,与野人也差不多。 他连洗澡,都是找条河去洗,穿着衣服就下去,先在衣服上划拉划拉,就算洗衣服了,然后脱光在自己身上划拉划拉,就算洗澡。 现在好了,家里有了这么多孩子,都在帮他做打算。 包括何理。 何理问骆毅:“这棵桑树,能不能下崽儿?变成很多很多桑树?” 骆毅:“好,回头买桑树苗,咱往山上种。” 何理:“我爱吃柳树,杨树也行。” 骆毅:“好,再买些杨树苗、柳树苗。” 胡泽胤:“种些果树吧,路上我看小妹很爱吃酸酸甜甜的果子。” 黄酉:“嗯,回头我去看看哪里有卖树苗。” 鲍魁:“再去打听打听起房子的事儿,在哪儿买砖、在哪儿雇人。” 黄酉:“哎,记住了。” 何理:“山上有河吗?俺喜欢泡澡。” 骆毅:“有山就有水,没河也有湖,咱去找。” 何理:“小妹,你对俺老何真好。” 骆毅:“你得犁地!” 何理:“……” 鲍魁:“对,得找找河流,把水引到咱家,再给盖两间浴房,阿毅一间,咱几个一间,咱家就这么一个女娃娃,得好好养着。” 李蔚珏无语! 这帮人聊得还挺嗨! 房子看好了、车也选好了,就差买彩票了是不是?! “你们就不想想,”李蔚珏说道:“为什么村长把荒地抬价到一两银子一亩,周地主也同意?” 第八十六章 事不谐矣 作为村长,适当上浮土地价格是常态,不然他们当村长图什么? 但是从七百钱直接涨到一两银子,这种价格已经接近于府城周边荒地的价格了。 而他们桑柴县不过是西平府一个下等县而已,而疏河村又是下等县中的勉强凑起来的集村。 “本就不是什么值钱的地皮,还能任由村长开价,周地主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们就不琢磨琢磨?”李蔚珏说道。 “不管打什么主意,咱只要把地皮盘下来,他啥主意不就都成不了?”骆毅反问。 “啊这……”李蔚珏又语塞了。 这可真是了! “那姓周的有农具有牛,怕不是也打着主意想把疏河村的地皮全抵押到自己手里,把整个村变成自己的佃户?”鲍魁真去琢磨了。 骆毅不认同:“那也太慢了,为了二百亩荒地,活活等上一年吗?” “那地皮有什么值得图谋的?”黄酉问道。 “你说,周地主图谋什么?”骆毅问李蔚珏:“你琢磨出什么了?” 李蔚珏:“……” 李蔚珏只是认为事情不那么简单,应该提醒大家重视,可他自己却也想不出所以然。 “还是的吧?”骆毅说道:“管他图谋什么,地皮到咱们手里,他图谋什么都没用!” 又给鲍魁布置任务:“爷爷,明儿一早你就去县衙打听西边的山头,再问问咱这处荒地到哪儿为止。” 骆毅从麻袋里往外拿银锭:“明儿阿酉陪着爷爷一起去,带上银子,先去找地方换些银票,二十两、五十两的都行; 再换些二两五两的散银,给衙门里的老爷挨个发发; 要是买山头需要经过县太爷批准,那就给县太爷递上五十两银票,多了可不给!” 五十两银票?不需要! 第二天黄酉陪着鲍魁去县衙,县衙一开门就把事情办完了。 都不用经过县太爷批示,主簿亲自跑腿儿,直接把疏河村西两座山头卖给鲍魁,共计一千二百两银子。 主簿态度是真好,生怕鲍魁在他面前多站一会儿。 身后就像有鬼撵着似的,撒丫子一溜风的满衙门蹿,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把所有手续办齐全。 鲍魁到底是给主簿塞了十两银子:“麻烦大人了。” 这份地契,要写明土地数量、坐落地点、四至边界、价钱以及立契方等内容,还要写上官府在土地转让方面的法律条款,还要记录验证地契的官府、地契持有人签字等内容,文字量不小。 而且,七八个章盖下来,也需要各部门协调。 总之,要是别人来办此事,怎么也得把相关部门全都打点一圈,还得等上十来天才能办完。 给主簿十两银子,足够他把所有相关的办事人员打点一圈了。 要知道,一个知县的年俸也才二十五两,主簿更少,年俸十五两。 年俸啊,换做月工资,一个月才一二两银子。 当然,他们还有叫做“禄”的实体工资,比如粮食、车马补助、衣料、薪炭等等。 鲍魁又塞给主簿十两银子:“那大人再帮我给几个孩子落户籍吧,都是我娘老家那边的亲戚,落难了,我给收拢回来,我就这点儿亲人了。” 既然来都来了,干脆一块儿给办了,让官老爷给亲自办,不比求村长来得踏实? 黄酉以为这是小妹说的“有钱好办事”,鲍魁却看出来,这是“有鬼好办事。” 什么鬼?半头鬼。 鲍魁和黄酉在县衙办事办得顺当,办完一切手续就逛街购物去了。 而村里这边,村长是怕什么来什么:周地主来收地皮了。 村长火速派人去找鲍魁。 这种时候,什么都瞒不住了,不如把话与鲍魁说个明白,让鲍魁去顶周地主的怒火,反正事关鲍魁的房子地皮,他不能不管。 鲍魁身上带煞,周地主有钱,让带煞的对付有钱的去吧,他们这些村里人看热闹就好。 对了,鲍魁也有钱,没准儿鲍魁为了保住自家房子,能出钱把村里的债还了呢。 虽然最后很可能赶不走鲍魁,但至少能解决欠周地主的钱吧?鲍魁还能看着周地主把他家房子扒了? “村长,‘半头鬼’不在家,一早就出去了。”村民呼哧呼哧跑回来报告,鲍魁住村西头,跑这一趟把他累出汗了。 “什么?出去了?”村长有些气急败坏:“不该走的走了,不该来的倒是来了,这都什么事儿!” 这事儿昨晚就没商量出个名堂,谁成想周地主今儿就来了呢?好歹晚来几日,也容大家多思谋思谋。 有村民催促:“村长,说那些没用,快想想办法吧!” 村长:“啥办法?想啥办法?你们有钱倒是出钱啊,把钱还上不就完了?” “诶,村长你咋能这么说哪?又不是我一家欠人钱!再说,那牛怎么算钱?又不是专给我们家用的,村长你家不是用的时候最多?”那位村民嚷道。 “是啊,要只有我一个人,我才不会赊账买什么犁头锄头呢!”又有人说道。 “就是,一共就租了三头牛,每次我家爷们儿刚喂完草,不是被就被村长牵去用就是被老村长牵去,我还不知道找谁要草料钱呢。”这是一位妇人,村里的妇人就她最敢说话。 众人也纷纷响应—— “牛是大家一块儿用的,怎么算账?” “我家多穷大伙儿都知道,当初村长要不是说劲儿往一处使,说带着大家一起多种多收,我肯定不会花这种冤枉钱。” “我家也是啊!” 事情一旦关乎个人利益,村民对村长的敬畏就指数级下降,转而把矛头都集中在村长身上:“对啊村长,您要是不同意,我们也不敢找人家赊买农具啊!” “你们!”村长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蹿起来了:“牛、农具、粮种,便宜让你们占了一年了,现在你们倒说这种话是吧?行! 那就算算! 我家最多也就用了一头牛,我们家这份钱我们家出了,我这就还钱去,你们爱咋咋地!” 这……爱咋咋地?那可不行啊,村民们犯难了。 第八十七章 欠据 全村能还得起钱的,也就村长了,他家自己能攒下几个钱没人知道,但每次鲍魁年底回来,都会给村长交五十或一百两银子,让他帮忙交各种赋税。 这笔钱可是大钱,村长完全可以拿来贴补自家用。 不说别的,村里老人们都知道,自打鲍魁在疏河村落户,村长家就再没派男丁出过徭役,儿孙子们娶媳妇、去城里读书也是一样都没落下。 “大山子,”终于,有位老头儿发话了:“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打小你就是有情义的孩子; 你爹把村长传给你当,俺们大伙儿都没意见,是不是?所以啊,村里的事儿,你不能撂挑子。” 言外之意就是:你这个村长,我们想推翻也容易,你要不给我们撑住这笔钱,我们让你也当不成村长,谁都别想好。 实在生气,我们还可以去告诉“半头鬼”,说你贪了人家的银钱! 村长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见周地主。 周地主和蔼可亲地掏出一张纸,上面两个大字:欠据。 大概内容是说,去年底来收地皮,未成,拖欠至今,影响了他收地皮、修整、建围栏、运送牲畜等诸多事宜; 所以原先欠款二百两,加上误工、误时、牛羊托管等五十两,疏河村欠他二百五十两白银。 “我可是要这块地方当牧场的,你们不交地皮,我的牛羊都托管在外,每天要赔很多钱的!”周地主手中搓着玉石的执荷童子手把件,说道。 周地主说完这番话就离开了,只留他带来的管家支应村长等人,支应的最终目的,就是让村长他们在欠据上按手印。 从欠二百两银子,到欠二百五十两,短短不到百天时间就涨了五十两,自然没人肯接受。 可对方的理由却充分,什么误工、误时、牛羊托管的,每条都很有道理。 以己度人,要是换了自己也不能这样被白白耽误。 所以村人们提不出反驳的理由。 胡泽胤一直看着村长等人的动静,所以把这一切说给骆毅她们听时,李蔚珏都有些目瞪口呆:“他们竟还觉得周地主有道理?” 这种时候以己度人,真是胳膊肘往哪边拐都没谱了。 李蔚珏说:“他们在与周地主签订抵押契约时没有提到这些条款,现在周地主突然提出,他们完全可以不认账啊!” 可是,即便如此简单的事情,也不是老百姓能明白的,他们只知道被周地主的管家给说得无言以对,除了还钱或还地皮再无他路。 村长带着一众村人到底还是找上门来,而且是气势汹汹。 看来“半头鬼”不在家,家里只有两个小孩、一个年轻后生,似乎让村民们胆气壮了不少。 “事儿就这么个事儿,反正村西边的地皮都给抵押出去了,你们马上搬走吧!”有高大粗壮的汉子说道。 胡泽胤:“我们有房契地契,你们抵押与我们无关,我们不在乎邻居是谁!” 胡泽胤声音阴柔了些,而且雌雄难辨,听起来没有村汉们那般哇啦哇啦大嗓门的气势;身材虽高,但看起来也瘦削,更让村里汉子们增加信心。 所以村汉们一副“通知你算是给你家脸面,别不识好歹”的样子,嚷嚷道:“这说的是什么话? 整块地皮都给人家了,还能让你们的房子占人家地皮中间?赶紧搬走!” 村汉们甚至摩拳擦掌,准备冲进屋,把里面的家当往外丢。 可把李蔚珏气坏了:“真是开了眼了!好歹我们是本村人,你们不合力对付外人,倒是合伙欺负本村人了?” 一个十岁的孩子,又瘦瘦弱弱的,谁拿他的话当话听? 但胡泽胤不会容许这些人踏进屋门半步,谁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冲在最前面的村汉就打着旋地从村人头顶飞过,摔在人群后。 “咳咳,”村长不得不开口:“这位后生,村里只是让你们搬家而已,又不是不给你们安排地方住。” “我们不换地方。”胡泽胤说道。 “除非换到村东边。”李蔚珏马上补充。 早上一起来他就让胡泽胤把他带到树上看过,村东边是村人聚居的地方,再往东是村里的田地。 独独把鲍魁家安排在西头。 李蔚珏认为,搬家不是不可以,但是只能往村子里搬,不能往更远的边缘处搬。 两人的话让村长拉下脸来。 他说给安排地方住,只是一句应付的话,算是给对方留点颜面,可对方竟然“蹬鼻子上脸”,这就让人讨厌了! 村长说道:“小孩子不要乱讲话,这是村里的决定,你家大人也得服从,赶紧搬吧!叔叔伯伯们都可以帮你们搬!来啊,大伙儿都帮帮忙!” 村长发话了,村汉们更是积极,尤其是有之前那村汉被扔出来之事在前,他们吵吵嚷嚷打算给这一大两小些教训,非要连人带东西一并扔出来才好。 骆毅紧紧拽着胡泽胤。 不是被吓到了,而是她不让胡泽胤伤害这些村人。 这段日子通过与胡泽胤和黄酉聊天,骆毅知道,他们要想修仙,就不能有伤害人族的“前科”,否则很难取得修仙资格。 兽族野性难泯,一旦矛盾激化,激发兽族的凶性,难免会开杀戒,那就得不偿失了。 毕竟村民罪不至死。 即便有罪至死,也不是什么人可以随意断定的,需要律法断定。 刚才胡泽胤已经忍不住出手伤人了,好在他力气使得巧,只是把人丢出去,并没有摔出毛病。 可不能再让他出手。 但眼下除了胡泽胤,根本没人能保护她和李蔚珏,这可真是麻烦事。 胡泽胤很是焦急,那些人都挤到门口了,伤害到两个孩子怎么办? 李蔚珏心里又气又憋屈。 这帮人既然这么横,怎么不跟周地主横?还不是欺软怕硬? 可谁让他们软呢? “你们干什么!”黄酉的声音在人群后响起:“都滚开!” 伴着黄酉的话音儿,“哎哟”一声同时响起,是村长。 黄酉把村长单拎出来,拎的是后衣领,把村长前脖子都给勒红了。 黄酉说道:“欺负家里没大人?” “哼!”胡泽胤轻哼一声。 意思很明显:谁是家里大人?除了恩公,我才是最大的吧?反了你了! 黄酉心里抖了抖,面上却不理他,只是拎着村长给村民下令:“都给我退出来!” 不远处马蹄声也传来,鲍魁坐在车厢里,车帘掀着,马儿自己往前小跑,跑到门口停下。 第八十八章 干点正事 鲍魁一到,局面登时反转,村民们畏畏缩缩后退,甚至绕过黄酉和村长,退到远处围站。 只余黄酉拎着村长站在房门前。 骆毅得以踏出门口,看到鲍魁从马车上下来,他的一举一动很正常,可村民们的表情随着鲍魁一举一动而越发不正常。 鲍魁踏下一只脚,他们的肩膀就微微抖一下;鲍魁往前走一步,他们就往后蹭上半步。 李蔚珏看着新鲜。 身边两个成了精的动物没人怕,倒是怕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还是五十多岁、在大励朝被视为老年的人。 “村长在呢?正好,”鲍魁走过来说道:“我们家的户籍就不麻烦你了,跟你爹也说一声,不用他跟着去衙门了。” 当初鲍魁迁入疏河村时,户籍是老村长经手办理的,上面有老村长的签名。 鲍魁原本打算带着村长父子一起去县衙办理这件事,谁知道今天去买山头,顺手就都给办好了。 黄酉把村长放开,还往上提了提,帮他站直溜。 村长看着鲍魁一言难尽。 昨天鲍魁还与他说有五十两银子的“安置费”,其实就是找个好听的名目,给村长父子一笔钱当跑腿费,好随他去改户籍。 现在人家自己把户籍办完了,这五十两怕也是不给他了吧? 昨晚村长与几个老头儿讨论半天,也没讨论出结果,今早周地主又出其不意就来了,已经让村长头疼。 所以他带着村人到村西头来鲍魁家这一路,暗自做了另一番打算:如果鲍魁肯搬家,他就帮他办理户籍,至少把鲍魁承诺的一百五十两银子拿到手。 大不了让村人再给弄个草屋,挨在周地主的地皮旁边,日后鲍魁被周地主家如何挤兑、户籍会有什么变动,就看天意呗。 若是鲍魁不搬,他就干脆翻脸,直接让周地主派人赶走鲍魁一家。 虽说有鲍魁在,他平均每年还能拿到五十两银子,是笔大收入,但谁知道这种不祥之人哪天就死在外面回不来了? 还有,就因为鲍魁每次回来都是在过年前,那可是各家说亲最集中的时候,搅得村里的年轻一辈都不好婚嫁。 为啥?因为村里“煞气重”呗! 外面的姑娘不愿意嫁进来,村里的姑娘也不好说人家。 村里有个“半头鬼”,名声不好,但凡屁大个事儿,都能与“半头鬼”扯上关系—— 有人闪了腰,是村里有煞气,妨的; 谁家收成没别人多,是村里有煞气,妨的; 结婚两年没怀孕,是村里有煞气,妨的; 怀孕了生产时忍不了疼时,都哭喊着:“就不该嫁到你们村,你们村又是怨气、又是煞气、又是冤鬼,妨得孩子都不敢出来!” 眼下村长自己的儿子也在说亲,十八了,还说不上媳妇,也急得很。 而村里早就怨声载道了,甚至有人背地里说:“村长年年能从‘半头鬼’手里拿钱呢,才不管咱们被妨成啥样!” 所以不管是为了名声,还是为了儿女的婚事,抑或是证明自己并非“拿人手短”,他也得把鲍魁弄走。 何况,周地主家可是地主,甚至还要在他们村圈地做牧场,以后少不了与村长打交道,好处总不会比鲍魁给的少。 “表态!”黄酉推了村长一下:“我祖父与你说话呢!” “你家户籍改完了?”村长不得不开口。 鲍魁拿出户籍纸,展开给村长看:“嗯,改完了!” 再拿出草屋这一小块地皮的地契展开:“连房子底下的地皮也写得明明白白。” 这还不够,鲍魁还要加上一句:“屁大点儿的地方,菜苗都种不上两三根,我都没打算计较,主簿大人却亲自给写得清清楚楚; 唉,要不说呢,县里的官老爷们个顶个都是好人哪!” 村长:“……” 还是主簿大人亲自给办的? 这让他怎么赶走鲍魁? 李蔚珏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确实可以简单粗暴地解决。 瞧见没,鲍魁跑这么一趟,事儿就给解决了,根本不用背什么律法什么条款,更不用打官司扯皮。 村民们都不言语,村长更是无话可说。 众人眼睛死死盯着鲍魁手里的两份契纸,恨不能从眼睛里射出钉子,把那几张纸戳烂。 骆毅年纪小,个子也矮,视线就低。 她顺着人缝看见,不远处那棵槐树后,一个人转身离去。 那人戴短脚幞头、穿纻布长衫,与李府老夫人家的管家扮相差不多。 “正好大伙儿都在,我再与你们知会一声,”鲍魁又发话了,他往西边指去:“看见没,西边这两座山,我家买下了,以后大伙儿要是挖野菜、砍柴火,就别去了,换地方吧!” 场面一时静极,转而又嗡嗡声一片。 疏河村坐落于一小片拐把子山脉的内凹处,依山不傍水,西山距离村子远些,大概有三四里地,而北山要近得多,一里地左右。 村人常去北山,少去西山,除了远近的区别外,还因为西山那边常有野兽出没。 这也是村人聚居在东边偏北一带的主要原因。 但就因为西山去的人少,那边野菜就多,也好砍柴,村人们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挖完北山的野菜就会跑去西山。 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种子刚种到地里,等收获还得三四个月,可家里的米缸早已见底。 人们但凡有空,都会不惜多跑路,去西山那边挖野菜,搂猪草牛草、砍柴火。 现在人家说了,西边两座山不允许村民去了,那咋办?全都去北山上抢野菜?把地皮刮下一层也不够抢的吧? 胡泽胤冷笑着说道:“都听明白了?我家,和西边两座山,以后不经我们允许,不许再去!谁若非去不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说着,胡泽胤指指被他“飞”出去的那个人,说道:“今儿算是客气的,下次……哼!” 黄酉再次把村长拎起来:“村长,您看清楚,我祖父手中的房契、地契,都是早上刚去办的,还热乎着呢!以后,还得麻烦你多照顾喽!” 照顾什么?照顾谁?还用问嘛,人家的意思:照顾好你的村民,别被我们有理有据地揍了! 爽啊!骆毅看着两位动物哥哥如此威胁人,心中倍儿爽,高兴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蔚珏似乎也感染到骆毅的兴奋,他也眉开眼笑,不过,他却是知道该说什么:“村长啊,办点儿正事儿呗,我们家既然户籍办好了,我大哥二哥的丁田你给分分吧!” 第八十九章 放挺儿 鲍魁当年迁入疏河村后,直到二十岁也没要求分丁田,而是给村里捐银子,并给单独给村长银子,让他帮忙交一切赋税。 如今在鲍魁的户籍上,胡泽胤和黄酉分别被报成二十一岁和二十岁,那就都已成丁,是可以与村里要丁田的了。 “还有我爷爷的,一共三人的丁田,都给我们分了,我爷爷不能缴了三十年田租,却没有田!”骆毅也马上补充。 骆毅喊完了,还捣了李蔚珏一拳:“行啊你!你可真是‘把聪明放在推车上’——忒聪明啦!” 村里人对鲍魁是这种态度,骆毅也实在看不下眼了。 给钱给了三十年,第一次三百两,其后虽然不是每年都回来,但平均下来每年也至少五十两,算算,这得多少钱? 能攒出一个小地主家庭了吧? 竟然还如此对待鲍魁! 吃了的,都给我吐出来!这是骆毅的想法。 人没赶走,钱也要不出来,甚至还要给补分田地,村长反省自己是不是出门没看黄历。 留下一句“这事我知了,回头我们合计合计”就带人铩羽而归。 不然呢?留这儿等鲍魁家两个大小伙子给揍一顿? 可村长走又能走到哪儿去? 一回家就看到周地主的管家在堂屋坐着。 村长看看跟自己回来的村人,真想立马不干了,谁爱当村长谁当去! 现下村长面临的问题是:要么给周地主二百五十两银子,要么给人家二百亩地皮。 可周地主要的那块地皮,鲍魁不肯搬走,且还有刚刚“出炉”的房契和地契,衙门里印象肯定深刻,周地主的管家也知道这事变不了。 若是换了别人,周地主家完全可以把鲍魁那房子给圈进自己的地皮里——你们不是不肯走吗?那就让你们出不来也进不去! 但是周地主家也嫌晦气啊! 谁愿意自家地皮上有个“半头鬼”呢? 还有,周地主想要那二百亩地,是想靠近西山,地皮一旦拿到手,那地皮以西直到西山,几乎等于也是他们家的地方了,因为很少有人去啊! 再说,地里刨食的土包子们谁敢与地主家作对? 那就相当于花二百亩的钱,买了近五百亩的地方! 可现在,所有的想法都破产了。 所以,管家在村长沉默半天说不出话的时候,下了最后通牒:“那就拿钱吧,现在立马结账,把牛也还回来!” 要说二百五十两银子,村长还真能拿得出来。 过年的时候鲍魁还给了一百两呢。 不过更多就拿不出来了。 虽然这些年鲍魁是没少给钱,可村长家的消费水平也越来越高了啊。 先是老房翻新,继而重建,再到村长兄弟姐妹几个娶妻、出嫁,后来又给几个儿子添盖新房、择校入学。 真没攒下多少。 但是,这不是村长拿不拿得出二百五十两的问题,而是凭什么全村人受益,却要他一个人掏钱的问题。 他家里这点儿老底,可不能再动。 今天把鲍魁家彻底得罪了,人家都开始找补以前没分的丁田,想来日后也不会再给村长任何好处,他没进项了! 真是,地主没巴结上,又把“半头鬼财神爷”得罪了! 村长看向跟他回来的几个老头儿,他们全都避开村长的眼神。 这种事,谁是村长谁顶雷吧。 “劳您再给宽限几天,我们村想想办法,一定给您把钱还上!”村长点头哈腰地保证,一脑门子冷汗。 “再宽限?没跟你们提利息就不错了!还想宽限?”管家冷冷说道:“也行,你说吧,几天?我好算算误工误时和牛羊托管的钱。” 完蛋! 就是说,要还敢拖延,就不是二百五十两,还得多! 这可真是门槛上拉车、沙滩上行船——进退两难。 但村长之所以能当上村长,脑子转得还是比普通村民要快,他吩咐婆娘和儿子给上茶上瓜子,让管家稍等后,又返身去找鲍魁。 “鲍大哥,”在鲍魁家房门口,村长赔着笑,那几个老头儿依然跟着他,也赔笑。 没人请他们进屋说话,一是人多,站不下,也更没得坐——家里也就两个凳子;二是没人认为这帮人值得被礼待。 村长撑着脸皮说道:“鲍大哥,你这地方不错,老弟知道你手头宽裕,有没有打算重新盖个大房子? 你瞧,如今你家人口也多了,就这一间房,也住不下不是?你要是想盖房子,我带着人来帮忙!” “你有话直说!”李蔚珏发话。 村长心里气——这谁家孩子没大没小,说话如此不客气? 可他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满,只能尴尬笑笑:“哎,呵呵,鲍大哥啊,你看能不能这样,你把这二百亩地皮买下来?才二百两。” 反正原本也是要抵押给周地主的,现在只能转卖给鲍魁换钱、再还给周地主了。 虽然说撵不走鲍魁,但好歹能撵走周地主。 “半头鬼”算个屁,现在要命的是“讨债鬼”! “阳世人骗人,阴府鬼欺鬼,我可真是长见识了,”李蔚珏开炮:“你什么地皮就一两银子一亩?这价格你怎么说出来的?” 村长:“不是……我与周地主定的就是一两银子一亩……” 李蔚珏:“我们是周地主吗?你要真心缺钱,就实在点儿,要么,你写借据,我爷爷要是愿意借钱给你就借;要么,你实实在在出价儿,一亩荒地该是多少钱就说多少钱!” 鲍魁坐在凳子上,胡泽胤、黄酉、骆毅三人站在他身后,四个人都齐齐抱着膀儿,一起看李蔚珏对付村长。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们都发现,李蔚珏看着嘴贱,其实每次能起到关键作用的都是他。 比如上次遇到黑狐,打不赢时李蔚珏跑出来放火;再比如刚才,谁也没想到给阿胤和阿酉要丁田,但李蔚珏想到了。 村长搓了搓脸,感觉谈不下去了,于是他干脆放挺儿——难事儿不能我一个人顶着吧? 你们几个老头儿一直跟着我干啥?是监视我还是帮衬我? 可别说是帮衬我,自始至终,你们连个屁都没放过! 有便宜一块儿来占了,摊上事儿你们想一哄而散? 既然跟来了,那就别闲着! 他对几个老头儿说道:“几位叔伯大爷啊,我这村长是干不下去了,你们看谁能顶事儿谁来干吧,我先回家凑我那份儿钱去。” 老头儿们急了:“大山子,你可不能走啊!” 第九十章 干打垒 接下来,便是老头儿们与李蔚珏谈判——一亩荒地到底多少钱。 李蔚珏就把握一条中心思想——着急的不是我。 于是,一亩地终于给压回七百钱。 “爷爷,给他们二百一十两银子,”李蔚珏说道:“从咱家以西,三百亩地都归咱了。” 趁鲍魁掏钱的功夫,老头们悄声对村长说:“大山子,只能这样了,反正西边的地也没人要。” 村长白眼翻得飞起——刚才在八百钱的价格上,那孩子已然松动了,而且那孩子明显耐心不足,只要多磨叽他一会儿,他就能答应。 可偏偏,几个老家伙不自信,自己把价格继续往下出溜,到底回到底价七百钱。 “中,听你们的!”村长说道:“你们回去跟大伙儿说明白就行。” 几个老头儿被噎得够呛,到底谁是村长啊! 对于村民来说:话都是村长说,便宜都是村长占。 对于村长来说也一样。 一件事准备做时,村民说:“村长咋说俺咋干!” 事情若是得到好结果,村民说:“俺家出了多大多大力,功劳大大滴!” 事情若是得到坏结果,村民说:“村长让的,俺能咋办!” 都想甘蔗两头甜,都想便宜两头占,难办! 骆毅拍着李蔚珏肩膀狠狠一顿夸:“你小子不错!有前途!以后姐跟你混了!” 李蔚珏:“……我是你哥!” 鲍魁很痛快地掏出二百一十两银子准备给村长,李蔚珏一把给拦下:“等等!” 眼见钱要到手,这孩子又出什么幺蛾子?! 村长不免面露愠色:“鲍大哥,你家小孩儿是不是……” 就差说你家小孩儿是不是没家教了。 “我家的事儿,每个孙子孙女都能做主!我听他们的!”鲍魁说道,嗓门很大,调门很高。 “村长,拿钱就想走?地契呢?”李蔚珏说道:“一手交钱一手交契书啊,咱得讲理!” 待到费半天劲把契书写好、摁上手印,这二百一十两银子李蔚珏还是不给:“我爷爷和大哥二哥的丁田呢?” “我的小祖宗!”村长终于忍无可忍:“一码归一码,你先把银子给我,我打发走周地主家的人,回来就给你们办!” …… 疏河村终于一次性付出三十年来该有的代价——村西三百亩荒地,荒地以西两座山头,以及横插在大田里的一百亩良田。 李蔚珏把鲍魁三人丁田中该有的中等田和下等田全部换成良田,于是合计一百亩,还要求连成片。 最后,村长不得不把给自家留的最好的田地给了鲍魁。 看起来是村长一家的损失,实际上并不是,而是全村人的损失,因为他们不得不在每天上地的时候看着中间那好大一片田地荒着。 心堵。 鲍魁家还在盖房子中,没人顾得上田地。 在李蔚珏的建议下,鲍魁没有去购买砖石,而是盖了“干打垒”的房子。 因为李蔚珏说了:“咱们已经财富外露,还把村人都得罪了……” “那是他们得罪咱们!”骆毅叫道:“他们欺负爷爷三十年!” 李蔚珏:“稍安勿躁!是,从咱家来看,他们是得罪咱们了,可哪边人多哪边人少? 别的不说,你就是咱家的拖累,岁数小,还是个女的!拖后腿啊!” “王八蛋!”骆毅大叫:“你才是拖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饭都不会做只会张嘴喊饿的大拖累!” 李蔚珏吼回去:“你至于的吗?踩你尾巴了?” 胡泽胤目光扫来,李蔚珏摸摸鼻子:“我是说……阿胤和阿酉能天天陪着你打架不?他们不修行了? 所以啊,人得审时度势,咱就盖个土房子,得罪人就算了,别太招人眼,回头人家来偷你的、抢你的,何必呢? 大不了多盖几间屋便是; 再说了,你算算这段日子,咱们只花钱,可没进账,这不是过日子的态度,有钱也不能这么花!” 这回骆毅不吱声了。 “我可以去猎虎豹皮子。”胡泽胤说道:“豹皮市价一千两,上次那么大的两千两,小妹不让我卖,说留给爷爷当褥子。” “我也可以狩猎。”黄酉也说。 “我会认真学做饭,家务活我都能学会!”骆毅说道。 李蔚珏又摸了摸鼻子——卧槽,这帮人真奢侈! 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李蔚珏觉得自己很卑微。 “阿珏说得没错,”这次,鲍魁站到李蔚珏这边:“我都没奢望村里人能接受我,更别说分到田地; 阿珏和阿毅这次竟然帮我拿回该得的东西,已经很不错了,咱们不好太嚣张,既然落户在此,以后总要守望相助才好; 阿胤和阿酉的修行之路很长,听说,兽族相争不算过错,可稍对人族不利,就犯规矩; 他们修功德很难,做一百件好事不见得能积累一两次功德,但犯一次小错,可能会抵消很多次努力; 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帮上他们,就算帮不上,也不给他们添麻烦。” 这次骆毅不咋呼了。 大家是一体的,不能为了一时爽,而让阿胤和阿酉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就是嘛!”李蔚珏得了鲍魁的声援,精神立马不委顿了:“再说,按我说的办法盖房子会很快,咱们总不至于扒了草屋就没地方住吧?” 于是,在李蔚珏的指挥下,村里人就看到“半头鬼”家的马车,一车一车往回拉土、拉水,还拉回不少竹子、树干。 人们议论纷纷: “天!那是西山的竹子!只有西山有片竹林的!” “唉,以后咱们想编筐窝篓,是用不上竹子喽!” “早知道我就该早点去砍!” “早知道你敢去啊?现在西山上冬眠的蛇都醒了,都出来觅食呢!” …… 所谓“干打垒”,是李蔚珏听爷爷辈的人说的,也就是泥坯房,但不需要做成泥坯,而是在两层木板间填入黏土,再夯实。 然后一截一截交替往上垒,垒到规定高度,架上木梁,铺上木笆。 人们看到鲍魁家的两个大孙子,破开木板比别人快,砸夯比别人快,提水比别人快,干啥都快,还不用中途休息。 这两后生,看着瘦,可干起活来生猛得很,村里块头最大的壮汉都比不了。 而骆毅和李蔚珏两人,女娃只顾拿个小锯子锯竹筒,装了水递给几个哥哥喝,男娃就站在地上比划,指挥两个大的后生干活。 这可真是村里一景儿了! 鲍魁根本没插手,搬个凳子只管往地中间一坐,一会儿招呼大的:“歇会儿吧!”一会儿招呼小的:“来爷爷这儿吃糖!” 哎哟哟,本来不想扎眼的,可到底还是扎了村里人的眼。 第九十一章 看不到 只四天,鲍魁家的草屋旁,就建起了七间新房子,衬得小草屋分外凋敝。 阿胤和阿酉干劲十足,准备干脆起到十间房子,这种劳动非常锻炼他们作为人形的能力,让他们的手脚变得更为灵活。 “凑个整嘛。”他们説。 鲍魁和两个孩子都不同意。 骆毅:“又不要住多少年,以后咱找到赚钱路子了,再盖更好的。” 鲍魁:“够住就行,搬完家收拾好,我还得进城取订制的皮匠家伙事儿。” 鲍魁把李蔚珏的话听进去了,不能只出不进,家里再有钱,该赚还得出去赚,总得给孩子们攒钱。 这只是泥坯房,等家里安顿下来,还得给孩子们盖个青砖大瓦房,他才放心。 鲍魁有手艺,身体也不错,他有信心把两个娃娃养大,供他们读书、婚嫁。 李蔚珏也说:“盖多了没用,修缮起来麻烦,家里吃了好几天素,阿胤,带我上山打猎吧。” 胡泽胤和黄酉这几天跟着鲍魁他们吃素,也忍不住了,但是胡泽胤并不打算带李蔚珏:“不带!麻烦!我自己去。” 李蔚珏:“……” “阿酉,你带我去,让阿胤看家。”李蔚珏又求黄酉。 黄酉:“不带,麻烦!我自己去,你们看家!” 李蔚珏:“!!!” 这一个两个,这么嫌弃自己? “阿胤,你必须带我去!我要熟悉山里情况,回来也好合计合计种点什么。”李蔚珏坚持。 胡泽胤:“你看家,我带小妹去。” 李蔚珏气得脸都红了。 “行了行了,”鲍魁看乐了:“阿胤带着阿珏去吧,阿珏聪明,万一能想到好主意呢?” 老爷子发话,胡泽胤不吭声了,把李蔚珏往背上一甩,背着就走。 李蔚珏哇哇大叫:“等我上山爬不动你再背啊,现在我能走呢!” 胡泽胤:“嫌你慢!” 李蔚珏:“……” 其实李蔚珏张罗要上山,不是只想去玩儿,他还有别的目的。 他总觉得花一年多的时间,只为赚二百多两银子,这事儿不大对。 要是普通农民,一年多时间赚二百两银子,那的确划算,因为他们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五两银子。 但是周地主家不一样,他们说要开牧场,还搞得起大量的农具,那么他家生意应该很大,不会为了二百两银子耗上一年多的时间。 那么是为了地皮?也不应该。 疏河村的土地不值钱,附近水源也只有那么一条河流,还时不时就泥沙淤堵,于庄稼并不利。 再说,要地皮就直接掏钱买嘛,省时省力。 所以周地主到底图什么,李蔚珏猜不出。 他想上山看看,如果站在高处,俯视这里,会不会有所发现。 他什么都没发现。 站在山顶,树比他高,往下看,树比他矮了,可他只能看到树冠。 树冠遮去他大半视线,目力能及的地方,只看到少数房屋以及农田,而这些不用上山也能看到。 他真正想看的是山里与村里之间是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除了树,啥也看不到。 “看够了没有?”胡泽胤催促道:“家里还等着肉下锅,要不你自己留在这儿?” “我不!”李蔚珏马上靠近胡泽胤:“那什么……我一个人打野兽没意思,你还是陪着我吧。” 胡泽胤一到山上就变回原形,这些天一直以人形态生活,有些累。 他斜了李蔚珏一眼,耳朵很放松地自然立着,眼睛眯起来,嘴角向上翘了翘。 作为狐狸,其实应该算是杏眼,如果只微微垂下一丝丝眼皮而嘴巴不动,会让人感觉它很睿智。 如果微垂眼皮同时嘴巴微张,就会呈现带有迷离感的微笑。 可若全眯起眼睛,闭口却嘴角微扬,然后在眼角缝里斜着扫你一眼,那可就打击自尊心了——那样看起来是鄙视的微笑! “胡泽胤,你过分了啊!别以为我是害怕留在这儿!”李蔚珏大叫。 胡泽胤一侧眼皮微微抬高些,应了声:“哦。” 还不如不应声呢,李蔚珏更气了。 …… 看胡泽胤狩猎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李蔚珏被胡泽胤咬着衣领子一甩,甩到树杈上,然后就趴在上面看胡泽胤与花豹打架。 是的,又一只花豹,比上次那只小了些,颜色也略浅。 那只花豹一个猛子扑到胡泽胤身前,速度快到李蔚珏不敢眨眼,花豹张嘴就咬向胡泽胤的脖子。 就在牙齿马上要接触到胡泽胤皮毛的那一刻,胡泽胤突然变回人形! 花豹“嗷”地叫了一声,登时往后一蹿,那蹿起的动作像极了李蔚珏曾经的家里那只遇到耗子的猫。 胡泽胤向旁边挪了挪,然后对着花豹说:“你口臭!” 花豹闻着对方的味儿,依然是狐狸味儿,便不再后退,尝试着向前逼近,同时喉间发出低吼,想要震慑对方。 “大猫儿,挠它!”树上的李蔚珏给花豹加油。 花豹却没敢马上上前,依旧步履小心地往前试探,前爪虚虚地往前划拉,想碰胡泽胤,又怕真碰上一样。 “如果我马上返身逃跑,它必然会追,”胡泽胤突然说道:“凭你的本事,绝对跑不过它,与其这样,不如正面对着它,向它龇牙。” 胡泽胤做出龇牙的动作。 李蔚珏发现,变为人形的胡泽胤,其犬牙也比常人的稍大些,也更尖些。 胡泽胤的眼睛依然死盯着花豹,而他龇牙的动作的确唬得花豹又往后蹿了一步。 “如此,你才能拖上两三息功夫,等我们救你。”胡泽胤把刚才的话说完。 李蔚珏这才明白,胡泽胤是在教他如果遭遇野兽时该如何拖延时间。 “咳咳,知道了。”李蔚珏有些尴尬,阿胤还是很靠谱嘛。 胡泽胤重新恢复原形。 李蔚珏发现,花豹看起来好像很想逃跑。 哎哟,李蔚珏都替花豹尴尬:“大猫儿,你真怂!” 胡泽胤也不想花豹跑,那样还得费工夫追,干脆一纵身就扑过去。 李蔚珏一拍树杈,提醒道:“别伤了它的皮!” 这一拍,发现手下感觉有些不大对——有点滑、有点弹性、还有点……“啊!蛇!” 第九十二章 呔! 不知是不是受穿越的影响,或是受到这副身体的影响,李蔚珏觉得自己有些人格分裂——时而幼稚,时而成熟。 就比说现在,他惊慌失措得就像个十岁的孩子——“哇……”他哭了! 胡泽胤刚咬上花豹的脖子,花豹力气大,还在挣扎,胡泽胤需要一些时间把它的血吸干,至少要让花豹失血到不能动,才能腾出功夫帮助李蔚珏。 可李蔚珏已经被蛇盯上,还哭了,这让胡泽胤有些头疼——放下花豹去援救李蔚珏,它将腹背受敌;不放,李蔚珏命悬一线。 那是一条手腕粗细的菜花蛇,虽然没什么毒性,可性情凶残,绞杀猎物的能力之强大,连毒蛇在一丈内遇到它都要退避三舍。 人们常说“一里有菜花,五里无毒蛇”,说的就是菜花蛇。 这条菜花蛇,全身土黄发灰,与树干颜色接近,身体胡乱绕在树干上,正探头盯着李蔚珏。 刚刚,菜花蛇刚爬上树,就看见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与它一样怪模怪样地趴在树上,它想看个仔细,刚把头抬起来,就被那个怪模怪样的东西一巴掌拍在脑袋上! 菜花蛇爬树,可不像绕螺丝那样紧密缠绕向上攀爬,而是很随意、很懒散地蹭着树枝树干就上去了,着力点并不多。 李蔚珏那一巴掌,不但打得菜花蛇脑袋发晕,还差点把它拍掉下去! 对于菜花蛇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它吐了吐舌头,让晕眩感减轻些,这也让它看清对面的“东西”:竟然哇哇大叫?眼睛里还冒出水?不知是何方怪物,不知有没有毒啊! 菜花蛇吐着信子,静待对方出招,它小菜菜向来都是以静制动,看清对方招数后才会一击制敌。 胡泽胤有些急,痛恨为何不是黄酉跟自己一起上山,那样就不会有这种麻烦! 胡泽胤死死咬着花豹,它想喊李蔚珏跳下树来,哪怕是摔下来都行,总之先离开那个危险的地方,然后跑到自己身边来。 可它腾不开嘴,只能从喉间发出囫囵不清的声音“#@%&*!”。 真是急死……狐啦! 但,即便胡泽胤含糊不清的声音,也给了李蔚珏信心,他一下子想起刚刚胡泽胤教给他的办法:对视。 于是,李蔚珏“啪”地拍了一下树杈,这次拍的真是树杈,然后死死盯着菜花蛇。 菜花蛇有些莫名其妙。 它还以为对面那“东西”又要打它脑袋,不由得缩了一下头,可它并没有受到袭击。 “嘶嘶。”菜花蛇吐了吐舌头——吓了老娘一跳! “嘶嘶!”李蔚珏学着菜花蛇的样子也吐了吐舌头。 阿胤刚教过它,先对峙,把对方吓住。 “嘶嘶?”菜花蛇有些惊讶,对方说啥?听起来好像与自己一样的语言,可为何它听不懂? 李蔚珏发出的声音与菜花蛇十分相近,让菜花蛇有些迷惑,一时间不停地“嘶嘶嘶”,希望弄懂李蔚珏的意思,倒是相安无事。 “咕咚咕咚”,胡泽胤加大力度吞咽花豹的血液,花豹终于软倒,只剩垂死的抽搐。 胡泽胤三两步蹿上树,踩在李蔚珏的背上,准备扑杀菜花蛇。 “呃!”李蔚珏被踩得身子一沉,骑在树杈中间的某处就是一痛! “嘶嘶嘶!!!”菜花蛇一惊,这家伙怎么窜上来了? “你说什么?”胡泽胤问道。 “嘶嘶……你怎么帮这个怪物?”菜花蛇问道:“你怎么听得懂我说话?” 胡泽胤可没耐心告诉对方,自己正在学习百兽之语和百鸟之语,它伸长脖子、压低身形,阴恻恻问道:“你立即滚,还是想我咬死你?” “哎呀!”菜花蛇的暴脾气一下子就窜上来了,四白眼变得很犀利,脑袋一挺:“跟谁俩呢?小子,老娘咬死你信不信!” 它小菜菜可不是一般的蛇,它出生就没爹没娘,从蛋壳出来时便见周围的蛇看它不是好眼神。 它懵懵懂懂中听到那些蛇们说,别的蛇产蛋产一窝,它娘竟然只产一个蛋,还出奇的大,直接把它娘的身体撑坏了,产下它就死了! 还听说,它娘生前好勇斗狠,“蛇缘”极差,为了让这颗唯一的蛇蛋不被仇家吃掉、能够存活下来,它娘把蛇蛋周围撒了一圈臭液。 这些臭液经久不散,搞得仇家们只能眼看着它出生,就等着它爬出臭液包围圈,好咬死它呢。 可惜,小菜菜天生神力,且战力极强,刚爬出娘给设的保护圈,就把周围其它蛇咬死了。 以至于它整整三个月都没出洞,专门吃那些蛇肉来着,等吃完了,就直接冬眠了。 现在,它刚苏醒,想出来寻觅些不同的食物——蛇肉吃腻了,就碰上这么两个怪物! 其中一个它认识,娘亲遗传给它的本事让它知道,与自己对话的那个黑毛家伙是狐狸。 体型相近的蛇和狐狸,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相处模式,可眼下这只,为何这么大口气,竟说咬死自己? “嘶!”菜花蛇大骂一句:“去死吧!”就欺身而上,大嘴直接袭向胡泽胤。 胡泽胤并不躲闪,它目光如炬,在菜花蛇探嘴过来的一瞬间,一爪子挠过去! 谁知,菜花蛇反应也不慢,它只矮了下脑袋,上半截身体便伏低,袭向胡泽胤脚下的李蔚珏。 “妈呀!”李蔚珏吓得猛然支起身体,想要躲过这一击,却不想起身过猛,胡泽胤一个失重,从他背上摔了下去! 如果胡泽胤知道有一个名字叫“猪队友”,肯定会用这个名词把李蔚珏淹死! 李蔚珏再次直面菜花蛇,但是没哭,他分裂的人格终于转到成年人那一边,食指和中指并拢如利剑,指向菜花蛇头下半尺处,口中大叫一声:“呔!” 别说,就这一下,把菜花蛇造得有些愣怔:“嘶嘶?”它感到对方指向了自己的要害部位,有些紧张。 李蔚珏继续大叫:“呔呔呔呔呔!你最好别动、千万别动、一定不要动!哇呀呀呀胡泽胤你倒是快点上来灭了它啊!” 完蛋! 人格分裂又转回来了! 第九十三章 是不是傻(一) 菜花蛇被李蔚珏指着要害部位叽哩哇啦一顿吆喝,本就心中大骇,再加上“初出茅庐”的它哪见过这般场面,一惊之下,竟掉下树去。 偏巧此时胡泽胤已经返身往树上爬,准备营救李蔚珏,于是菜花蛇便顺势把头一低,快速而敏捷地蜿蜒逃跑。 胡泽胤看了眼没正行的死小子,便欲跳下树追击,李蔚珏却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阿胤哪,看到没,我厉害不?且饶它小命一回!” 李蔚珏心里想的却是:“赶紧把我弄下去好不?我这半爬半骑的姿势,支点实在好痛啊!” 不是他真想放过那条蛇,要知道蛇肉也很好吃的。 可他现下浑身打哆嗦,因为局部位置硌得生疼,疼到不能自已,与其等着胡泽胤去追那条蛇,还不如先把自己弄下树去。 不过他确实也很骄傲,因为以他现在十来岁的样子,竟能吓退一条丈许长的大蛇,那绝对值得吹嘘。 心中如何想不能说出来,能说出来的自然是标榜成就:“我这退敌剑诀厉害吧?你想不想学?你且先背我下去,我再传授于你。” 胡泽胤回头去寻那菜花蛇,它可真不耐烦看李蔚珏那张眼泪还没干就自鸣得意的脸。 可就这点儿对话的功夫,菜花蛇早已不见踪影。 胡泽胤狐疑——那蛇难道也是修炼的?可并不像,它没有感应到任何兽族修炼的气息。 可若没修炼过,那它逃命如蹑影追风,是怎么做到的? 胡泽胤有些气,便讽刺李蔚珏:“什么诀?喊我救你的诀?” 李蔚珏不说话了。 胡泽胤变回人形把李蔚珏提溜下来,李蔚珏站都站不稳了。 “把你鼻涕眼泪都擦一擦,出息!”胡泽胤讥讽。 李蔚珏:“……” 胡泽胤看着地上的花豹尸体和李蔚珏有些犯难,总不能把他俩捆在一起扛下山吧? 就李蔚珏那小体格,怕是挺不到半山腰,就可以直接挖坑下葬了。 正为难时,何理找来了:“大爷,死小子,姑奶奶怕你们东西多,让我过来看看,要不要帮忙?” 李蔚珏:“你说谁是死小子?你叫他大爷,那就得叫我三爷!” 何理一看眼前局面,毫不迟疑就顶回去:“噫!咋桌?你想自己走回去?” 形势比人强,李蔚珏不得不闭嘴。 还能“咋桌”?人家两个速度快,真把自己丢下,自己难道敢独自下山不成? 下山路上,何理再次啃断一根小树当拖车,用来拖着李蔚珏跑,还在树倒之时顺便收获上面的一个鸟窝,里面一堆可爱的小鸟蛋。 而趁这功夫,胡泽胤又猎了头鹿回来。 到能看见村里人的时候,何理跑走了,它可不想暴露在人的视线里,免得被捉了吃。 胡泽胤便把花豹和鹿放在小树“拖车”上,再把李蔚珏放在猎物上一起拖回家。 李蔚珏为彰显“英雄本色”,选择坐在花豹、而不是鹿的尸体上,手里拿着花豹的尾巴甩来甩去。 鲍魁家的动静一直被村人关注着,此时看到胡泽胤拖着如此显眼的猎物回家,再如何不服不忿,也忍不住往鲍魁家的方向走。 一方自西向东,一方自东而西,最后聚在鲍魁家新房前空地上。 人们想远远围观,又不知不觉往近了凑。 李蔚珏高声宣布:“上回的豹子吃了就吃了,这次的别吃,回头拿城里卖了去!” 上回的花豹肉他们并没吃,而是送给借宿那个村了,可李蔚珏偏偏要这般说,其实是为了吓唬吓唬村里人:别想打他家的主意,他家连花豹都能杀! 真可谓用心良苦。 鲍魁笑呵呵说好,骆毅也点头。 人们在议论那豹子能卖多少钱的同时,也纷纷把目光投向剩余的那头梅花鹿。 那鹿怎么也得一百七八十斤,能吃多少顿哟! 就听李蔚珏又指挥鲍魁了:“爷爷,鹿皮鹿角也留好,哎呀,鹿血也是大补,可鹿血怎么取呢……” 胡泽胤想说鹿血被他喝掉不少,没必要操心鹿血,却被骆毅拦住了。 骆毅算是看明白了,李蔚珏这是故意气村里人呢,光吓唬还不算完,还要气一气他们,这不是拉仇恨吗? 你个毛孩子万一有落单的时候,就不怕村里人揍你? 不过很是解气啊。 果然,听到李蔚珏说话,人们又不禁看鲍魁。 看花豹和梅花鹿时满眼的羡慕,看到鲍魁可就变成嫌弃和鄙视了,就好像鲍魁有多对不起他们似的—— “真是煞气重啊,瞅瞅,见什么杀什么,村里有这样的人,哪天咱死了都不知道咋死的,可得离这种人远些!” “什么煞气,依我看,就是活土匪!唉,日子已经够苦了,村里还有这么个祸害,官府也不管管!” “官府管啥?人家有钱,给塞俩钱官府也得睁一眼儿闭一眼儿!” “那可都是咱们山上的牲口,就让人白白抢了?” “你们看看,难怪他活到黄土埋脖子的年纪,都没个家人,还得从外面认养,一看就是恶毒事做多了,遭了天谴!” “认养的也都是狼崽子!” “别说了别说了,小心沾了晦气!听说这种人身上,不是缠着冤鬼、就是背着煞神,可别惹乎!” …… 这种目光让骆毅非常不满,这些言论更是让她气炸肺,她立即又认为李蔚珏气他们气得还不够! “瞧你们一个个见不得人好的样儿!”一道女声传来,声音还挺好听。 骆毅寻声望去,就见人群中一位十四五岁的姑娘,正满脸不屑地训斥身边的村人: “天天抱怨村里有这么号人、多么多么不吉利,你们倒是别羡慕人家盖新房、打猎物啊! 人家没招你们、没惹你们,住得也离你们远远的,怎么就碍着你们眼了?现在看到人家日子过得好了,羡慕了?” 她娘抬手就在她后背上捶了两拳:“回家去!哪儿有你说话的份儿!让你洗衣裳,洗完了吗?” 她爹也拿眼睛瞪她:“回家去!” 姑娘却丝毫不顾爹娘脸色,更讥诮了:“一群恨人有、笑人无的小人!用着别人的钱,还想把别人挤兑走! 难怪你们满村当穷鬼!就你们这样儿的,一辈子也富不起来!” 哎呀,此人有见地呀!骆毅听着很解气,李蔚珏也很解气:“姑娘,说下去!” 第九十四章 是不是傻(二) 姑娘他爹更恼了,这脸丢的,丢到祖坟去了! 大姑娘家家的,被别家野小子搭腔,还要不要脸了? 气得脱下一只鞋、兜头就朝女儿脑袋上抽。 谁知那姑娘根本不怕挨揍,依旧嘲讽:“这就恼羞成怒了?想想你们干的事吧! 家家都白得了犁头、锄头,白使唤一年的牛,你们出过一文钱没有?没花一个子儿,便宜都被你们占去了! 现在好处都让你们得了,还要骂出钱的人? 楚客莫言山势险,世人心更险如山!恨人有,笑人无,嫌人贫,怕人富,说的就是你们这帮人!” 姑娘一语中的。 确实,在整件事情中,村民们是最占便宜的,所有的利益,都是用村里荒地换来的,而这些荒地又是没人要的,每个村民并没有出一文钱。 李蔚珏看那姑娘,年岁不大,也就十四五岁,可说话时却带出一句“楚客莫言山势险,世人心更险如山”,不由得审视起来。 这小小山村,除了村长家有认字的,剩下的人都是大字不识,如此一个农家女,何以出口就是唐诗?难道…… 骆毅也绷起了神经。 大励朝的女孩和她了解的古代人一样,女子基本无地位,敢这样撒泼冲撞,而且明明是本村人、却一口一个“你们村”、“你们这帮人”,这姑娘不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还不堵上她嘴!”姑娘他爹满面通红——当着众人抽自家闺女已经够丢脸了,还让她撒泼这么久,吃里扒外,不把全村人都得罪了? 他可没“半头鬼”的本事,得罪多少人都不影响他吃肉盖房! “赶紧给她弄家去!关起来!明儿老子就给她嫁得远远的!”姑娘的爹连媳妇都怨上了:“去年我就说把她嫁了,你非再留留,留成啥了?” 她娘小声咕哝:“我不是想着,让她给家多干一年活嘛……咱有了农具,年底收成好了,也好给她找个像样点的婆家……” “哟,你家这样儿的,怕是嫁出去也是个搅家精!”有村人说道。 “可不是嘛,胳膊肘抄外拐,里外不分,谁家愿意要!”有人附和。 嘘声四起,姑娘的爹再无脸面,亲自上阵揪着女儿要押回去:“脸都被丢尽了,还嫁什么人,找个人牙子卖了,就当贱价卖粮食!” 爹娘连抽带打,村人落井下石,姑娘终于独木难支,败下阵来,但依旧叫嚷着:“这家我待不下去了,我要断亲!我要找村长……” 姑娘被爹娘押走了,风中传来她不甘心的喊声:“我会回来的!” …… 晚上,鲍魁坐在屋里处理毛皮,骆毅和李蔚珏给打下手,鲍魁一边干活一边对他们说:“鹿皮不卖,等爷爷给硝制好了,就送店里去,给你们俩做小鹿皮靴,秋冬时候穿,又好看又保暖。” 这一点李蔚珏没反对。 不能光想着卖钱,因为不是他捕猎,他其实没多少话语权。 再说还得尊老敬老。 骆毅倒是很习惯这样的氛围,家里饭馆那几个老头也这样,处得熟了,也是处处为她和弟弟着想。 别管有用没用,有人关心就是幸福。 胡泽胤在家里“值班”,换黄酉上山“放松”。 他们刚变成人形不久,不习惯长时间按人类的生活规律早睡早起,夜行动物,总要熬夜才舒服。 小黑鼠如今就躺在鲍魁屋里的箱子盖上,依旧四仰八叉睡着,不用给喂食,它根本不见衰弱,反而好像还长大了一点点。 何理照样跑出去玩儿了。 这家伙,你不给它下任务,它根本不惦记回来,据说它在西山看上一头母河狸,可惜人家不理它。 鲍魁边干活便与两个孩子聊天:“阿珏,你不用总惦记钱的事儿,爷爷这不是把家伙事儿都买回来了嘛,很快就有进项; 但是呢,有一笔钱还得花,爷爷明儿去县城打听打听,给你找个学塾,爷爷瞧你应该是读过书的,那就不能耽误;” 你不记得以前的事没关系,你聪明,去学里让先生考校考校就知道该念什么书,你好好念,以后当大官!” 李蔚珏鼻子有些酸:“好”。 一个“好”字,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他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就听到门被敲响。 开门一看,是白天那个姑娘。 姑娘很狼狈,头发有些乱,胳膊肘和膝盖上全是土,一进门就自己把门关上,然后冲进里屋,看到鲍魁就下跪:“鲍大叔,你救救我!” 众人一惊,这是出了什么事? 骆毅给她搬来凳子,又往她手里塞了碗水:“你坐下说。” “鲍大叔,我爹娘要把我嫁给我大舅母家的傻儿子,他都快三十岁了,还有病,他不仅傻,还不穿衣服,整天在外裸奔! 说不上媳妇,他们家又拴不住他,只能隔三差五从窑子里往家带人给他用,才能消停几天,这样的人我怎么能嫁? 鲍大叔,你帮帮我,让我在你家打工吧,你们不是不会收拾鹿血吗?我知道怎么收拾! 我会的可多了,你们要是收留我,我能帮你们发家致富,好不好?” “这……”鲍魁有些愣怔。 这姑娘说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且不听那些胡言乱语,就说收留这件事,不能够啊! 鲍魁与村里人根本不熟,怎么能随便就收留人呢?要是这姑娘与骆毅她们一样,没家没亲人的,帮一帮倒是可以。 可姑娘有爹有娘,能随便收留吗?弄不好人爹娘该告他拐带人口了。 “发家致富?你会些什么?”骆毅又想起白天时对这姑娘的怀疑。 裸奔这种词都能随便说出口,可不是这时代姑娘能做到的事吧?就算是鲍魁这年岁的人也说不出来啊。 李蔚珏则直接拒绝:“不可能,你赶紧回家吧,别一会儿你爹娘打上门来,我家可不想找麻烦。” 李蔚珏的话过于直接,姑娘一时有些接受不了:“我可是为你家打抱不平才落得如此下场的,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没良心的话?” 李蔚珏气笑了:“我们用你打抱不平了吗?我们认识你是谁啊?” “你……”姑娘手指差点儿戳到李蔚珏的鼻子:“没良心的小屁孩儿!全村你打听打听,除了我还能为你们说句公道话,谁不讨厌你们家!” 转而又对鲍魁说:“鲍大叔,他们不懂事,你不能不懂事吧?今儿若不是我把他们那点儿心思戳穿,你能出气?” 骆毅想说,姑娘你是不是傻,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第九十五章 借我钱 跟不讲道理的人讲不清楚道理。 “就说你想要什么吧。”李蔚珏不耐烦与那姑娘扯皮。 “对啊,你想我们怎么帮你,想留在我们家肯定不行,我们不喜欢麻烦。”骆毅也说得不客气。 不是说有目的的帮助不可以,但前提是帮助在对方需要的地方。 像李蔚珏他们,根本不需要这姑娘所谓的“抱不平”和“公道话”,所以那姑娘以此做要挟图谋回报,就显得既可笑又讨厌。 但两个人都给这姑娘留了些余地,因为都想探探此人的底。 李蔚珏对骆毅是放心了,可眼下又出来这么一号可疑的人物,他还得继续试探。 骆毅对李蔚珏的身份一直有所怀疑,却没有更多发现,因而抱持观望态度。 现下正好观察观察二人的交流,希望从中找到破绽,或是说找到希望。 虽然目前好似有了栖身之所,可终究自己是孤单一人,若有“老乡”出现,在这陌生世界,岂不是能有个可以商量、互助的人? “借我钱!”那姑娘倒也痛快:“如果你们不肯收留我,就借我些钱,我给你们打借条,就……就借我一百两吧,当启动资金。” 启动资金?李蔚珏和骆毅面面相觑,彼此心中都“咯噔”了一下。 李蔚珏没出声。 骆毅与李蔚珏视线相对的一瞬间脱口而出:“一百两?!” 骆毅心中“咚咚”擂鼓,她百分之九十九地肯定,那姑娘也是穿来的! 而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会不会暴露出什么,所以强调一百两这个数字,应该比较安全。 李蔚珏眼神闪了闪:“她当我们是什么?冤大头吗?”。 我们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同样,你与我们也素昧平生,就敢、就好意思开口借钱? 他没看出骆毅有何不妥,但他怕被那姑娘看出来。 李蔚珏的表现,在骆毅看来也算正常,但她心跳得更厉害——太好了,总算有个“老乡”了,而且还是女生! 天知道她坠楼后这段日子心底的仓皇,这下好了,“同是穿越流落人”,以后就有伴了! 李蔚珏却在心里敲起了警钟——一百两就一百两,得赶紧打发那姑娘走! 这么白痴的人,可别被他看出自己也是穿来的,不然,肯定会被她连累死! “喂,你们什么意思啊!”那姑娘不满了:“一百两很多吗?你家不是很有钱吗!” 这话,连鲍魁都听不下去了:这丫头,难怪她爹娘都不待见,彪啊! “丫头,”鲍魁开口了:“大叔送你一百两银子,你是要银票、还是要现银?银票吧,大叔替你决定,你还是回家去,大晚上的,可别乱走。” 鲍魁的意思是,让姑娘带着银票回去,想送给爹娘为自己换份消停也行,想不被爹娘看到回头自己再离家出走也行,反正别从我这门里出走就好。 姑娘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小狡黠:看吧,我就知道古代人面皮薄,情感要挟一下就有用! 不过,这个“半头鬼”人不错,我找他就找对了。 他能为村里人扛下外债,可见其人品,只是他家两个小屁孩事儿多,把他的高风亮节给抹黑了。 “鲍大叔,我不要,我说借就是借,我给你写借条,您有纸笔吗?”姑娘说道:“对了,我叫代晓初。” 鲍魁有些惊奇:“老代家不错啊,给丫头也起名了?” 代晓初翻了翻白眼:“我自己起的。” 心里却想:你们这儿的女生,有几个有名字的?又不是高门大户家的小姐。 鲍魁:“哦,呵呵,不用写借条,你等着,我去给你拿银票。” 代晓初却坚持:“鲍大叔,一码归一码,我说是借的就是借的,你给我找纸笔来。” 鲍魁摇着头笑笑,回屋去拿银票——这丫头!还找纸笔?你就算识字、写了借条,可你人都要出走了,我上哪儿找你讨账去?你爹娘能认账? 到时候不跟我算账就不错了!没准儿还得扣我一顶拐带人口的帽子呢。 李蔚珏却是回了自己的房间。 鲍魁和黄酉在县城里购物时,第一个买的,就是给他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一本《千字文》。 李蔚珏要最后验证代晓初的身份——写字。 果然,代晓初写了一堆错误的繁体字,而且明显能看出她写字时的犹豫。 代晓初在写借据时也后悔了:人家都说白给她钱了,自己干嘛非死要面子写借条? 不写,不但不用背债务,关键是也不用面临现在的麻烦啊,她才想起来这里是写繁体字的。 不过,这些人应该不认字的吧?写错了他们也认不出吧?好歹自己的字写得还算工整,能糊弄过去吧? 骆毅已经控制不住表情,她双眼放光,直勾勾盯着代晓初——真的是“老乡”,这次可以百分百确定。 “代姐姐,你借钱要去哪儿、想做什么呀?”骆毅问道。 能遇到“老乡”,可得留个联系方式,而且她敢向人借钱,说明她有本事;自己什么也不会,有这么个“能人老乡”,一定要处成闺蜜才好! “问什么问!”李蔚珏双手抓住骆毅的肩膀,把她给转了方向:“不早了,回屋睡觉去!” “我……”骆毅不肯走:“我还没说完话呢!” 李蔚珏很严肃地看着骆毅:“我们不需要知道,否则她爹娘找上门来,你能应付?我们今晚没见过代姑娘,她也没来过!” 说着就把骆毅往她的房间推,动作都有些显得粗鲁了:“睡觉去!” 傻不傻呀,那个姓代的都不懂得掩饰下与众不同,这种人出去能有好才怪! 代晓初认为那个臭屁小子虽然很讨厌,但他说得对,人家虽不收留她,但借给她钱了,她也不好给人家添麻烦。 “你们不用害怕,我这就走,”代晓初说道,把借条和纸笔都推到桌子中间:“你们收好了,半年,我准回来还你们钱。” 她有这份信心。 在她那个世界,全民口罩时期,多少饭馆、补课班都倒闭了,她们小区业主群里整天沸沸扬扬就两件事:做核酸、抱怨生意倒闭。 可她做自媒体,录播些减肥视频、手工视频,天天都有进账,后来又带货束发带、瑜伽服等等,更是赚得盆满钵满。 赚钱不是难事。 鲍魁却将借条放在油灯上烧了:“不用还,人活一辈子,总有走窄时,你就当个过河钱吧。” 代晓初这次是真感动了,她眼眶微湿,深情唤道:“大叔……” 剩下半句“您人真好”哽咽在喉头。 鲍魁慈和一笑:“回吧。”咽下后半句:“赶紧走,我可不想你爹娘过来找我麻烦!” 第九十六章 再见 代晓初就这么走了。 鲍魁家住村西,离村里人远,也不知那姑娘今后会如何,也许今晚一别,再难相见。 骆毅很是失落:好不容易找到个“老乡”,就这么被打发走了,可她却不好说什么。 俗话说:有缘三天就相见。不用问“俗话”是谁。 三日后,鲍魁带着全家去县城。 有家了,要添置的东西就更多。 鲍魁很珍惜能有家人,他想为他们添置东西,把家里填得满满的,能让他看着两个大的孩子进进出出,看着两个小的打打闹闹。 重点要去的是三个地方:成衣铺、书肆、车马市。 鲍魁想亲自给两个孩子挑选衣服。 他去过京城,虽然是几十年前了,可京城的小姐、公子都是什么打扮他都有印象。 这些年当二皮匠,也接触过富贵人家,眼光要比胡泽胤他们好些。 其实,去杂货铺就可买到衣服和笔墨,县城里也是杂货铺最多,可鲍魁不想去。 便宜没好货,杂货铺里的衣裳,给穷人穿穿还行,笔墨更是,档次太低。 他要给孩子买好的,就算不能最好,但也得是能让人看了不敢随便欺负、嘲讽才行。 还有,上次打听到一处学塾,只要交得起束脩、通得过面试就能去上学,不属于哪家大户所有。 鲍魁打算去认认门,打听打听面试需要准备些什么。 从成衣铺出来,每个人都添置好几套衣服,里里外外全都有,李蔚珏口干舌燥。 鲍魁现在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真会省钱,一通讲价,把成衣铺掌柜搞得都没辙。 “省了不少钱,”鲍魁说道:“那就更要去银楼,你们男娃的发簪、女娃的头花、胭脂,咱都添置上,漂漂亮亮的!” 骆毅:“我不要胭脂,我才多大啊,用不着!” 李蔚珏:“我好不容易省下二十两银子,竟然要花出去?” 鲍魁哈哈大笑。 县城里生意最好的银楼叫瑞彩堂,鲍魁带着李蔚珏和骆毅就进去了,黄酉和胡泽胤留下看马车,对他俩而言,大白天的,睡觉比逛街更舒服。 一行人买的新衣服都还在马车里,并没有穿上,与店里的客人相比,看起来就有些土气。 看人下菜碟,店掌柜和大伙计根本不屑于亲自招待,就喊店里新来的打杂伙计负责。 “大叔?!”代晓初一见面就招呼道:“你们怎么来了?”声音里带着惊喜。 “你这么快就找到工……做了?”骆毅问,眼中满是佩服。 找到工作,和找到工、做,只需断句合适,真听不出有何不妥。 “那是!”代晓初自豪地回答,同时向掌柜申请要个包间:“这可是大户!” 掌柜一听是大户,本还不信,认真辨认了下鲍魁的相貌,心底登时一惊:我的天老爷,“半头鬼”咋来了! “你过来,”掌柜马上把代晓初叫到边上叮嘱:“去东边角房,我让人把新货送过去,你带人溜边过去,可别让人看见他们!” 这若是被人认出“半头鬼”出现在自家店,不得把客人都吓跑啊!生意还做不做了! “他要什么赶紧给拿,他怎么还价你就怎么应下,听见没?越快打发走越好!”店掌柜吩咐一遍不放心,又补充一遍:“越快越好!” 代晓初把人领到东角房,里面陈设没有其他包房好,但也干净整洁,他们刚坐下,就有伙计端着上下两层托盘过来,里面都是店里新到的货色。 伙计放下东西就走,代晓初急了:“茶水呢?” 鲍魁自嘲笑笑:“不渴。” 前几日他们进城采买,也是这样,店家见他都像见到瘟神,巴不得他立马消失,可又舍不得不赚他荷包里的银子。 李蔚珏自然看出来了,干脆站门口喊:“怎么都是姑娘家用的东西?我要发簪!” 于是就见到比曹操跑得更快的小伙计,拖着一大盘男用发簪和一大盘腰带扣、扇坠跑了过来。 骆毅乐不可支,但她的重点不是这些,而是拉着代晓初说话:“代姐姐,你怎么找到这份工的?” 代晓初把茶水给挨个倒上,说道:“那天我从你们家出来,就一路往县城跑,可累死我了,跑了大半夜,又在城门口守到天明才进城; 一进城我就找了家客栈,洗漱干净了补一觉,然后就跑去买身像样的衣服换上,去找铺面……” 骆毅:“你要开铺子?开什么铺子?你开铺子怎么又到这里来了呢?” 代晓初捏捏骆毅的脸,就笑:“你个小丫头,问题还不少,听我慢慢说呀; 我挨家打听铺面价格……也不算挨家了,我找的是地段不那么好的铺子,那样应该能省些房租; 倒是有两家铺子准备出兑,但是都不肯租给我,甚至都不打算与我多谈,非让我找父兄过来……” 说到这里,代晓初有些愤愤:“他租铺子,我承租,钱上的事儿,非要找什么父兄!脑子有病啊一个个的!” 李蔚珏打量代晓初,十四五岁的姑娘,没有父兄带着,都不能出门,还想谈租赁之事?想得太美了。 就算放在现代,也就是初中高年级,谁又敢跟他们交易? 骆毅问道:“后来呢?” 代晓初:“不跟我谈就不谈,我后来也想明白了,市场行情我还不了解呢就去租店面,确实操之过急了; 于是我就先去找胭脂铺子看看; 我最擅长的,就是做各种化妆品,都是纯手工、纯天然的古法化妆品哦!” 代晓初本来还想说,她在口罩时期的后半期,做古法化妆品的视频播放量,远高于瑜伽减肥内容的呢。 不过想到这些古代人未必听得懂,也就咽下去没说,心里很是遗憾。 骆毅觉得,要不还是提醒一下这个“老乡”注意些吧,这么说话,万一被人当疯子可怎么办,于是问道:“姐姐,什么叫纯天然?什么叫化妆品?” 代晓初想了半天,发现“纯天然”这件事不好解释,因为这个世界好像没什么不是纯天然的,这就不是卖点。 李蔚珏看骆毅那傻样儿,都有些替她担心了。 这么小的年纪,别人说个新鲜词就好奇得不行,脸都快凑到别人鼻子上了,也太好骗了吧。 “不能让她与姓代的走太近”,李蔚珏想到:“姓代的这性格怕是会闯祸,可别影响到小丫头!” “哎呀,那不是重点,”代晓初发现解释不了,干脆不解释:“就这么说吧,凡是往脸上抹的,我都会做,做的还比铺子里的好!” 第九十七章 充实 代晓初穿越之前,为了做视频,的确下了不少功夫去研究古代化妆品的配方,比她上学时代可勤奋、刻苦得多。 “我打听的那家胭脂铺子,和这银楼是一个老板,我在胭脂铺子里逛的时候,老板就在楼上,”代晓初说道:“他发现了我这匹千里马!” 骆毅:“怎么说?” 代晓初:“我在他家铺子里,想找伙计给拿试用装,伙计都不知道什么叫‘试用装!’ 只说可以打开看看、闻闻,但不让动手试; 我说不让试怎知好不好?伙计说闻味儿不就得了? 你们说哈,这些往脸上涂的、抹的东西,闻味儿有什么用?又不是香水?” 骆毅忍不住提醒:“香水是什么水?” 代晓初大咧咧挥挥手:“就是香露啦!蔷薇水听过没?唉,你还小,肯定是没见过,等会儿姐送你点儿,可香了,别家都没有! 姐就是在胭脂铺小露一手,被老板看上啦!” 代晓初很是自得。 她这次“离家出走”真是无比正确的决定。 她不过就是熬夜剪辑视频有些累,趴桌子上睡着了,谁知竟穿来这么个世界,遇上那么一家子、甚至一村子人。 她心想,来就来了,带着家人一起致富不是很好?种地能赚几个钱?却被家人好一顿骂,只让她去干各种又累又脏的活儿。 所以道不同不相与谋,自己干自己的! 这不,一进城,果真与乡下人就不一样,自己小露一手,就让老板看出她有本事,把她留下了? 只不过…… 代晓初说道:“只不过,我这不是租不到铺子吗,老板说了,我一个姑娘家想租铺面不容易,需要官府给开具很多手续; 办手续需要打点很多人,我那点儿钱怕是打点完了就不够租铺面了……呀,大叔,您别误会哈,我不是说您借我的钱少; 我是觉得老板说得有道理,老板说了,看我聪明,可以让我先在他铺子里做工,攒些银钱; 让我帮他把铺子里的货品改良改良,疏通关系的事情他帮我做; 这样回头我就能开自己的铺子了。” 李蔚珏感到不对劲:“你出卖自己的本事赚钱没什么错,但是把开铺子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小屁孩儿,你懂什么?”代晓初说:“我想开铺子,又是要找父兄、又是要查看我的户籍,我是偷跑出来的,哪里拿的出来? 我不找人帮忙疏通关系还能怎么办? 再说老板给我的工钱可不低,试用期工资待遇,和他们家正式伙计是一样的! 虽说每月一两银子太少了,可包吃包住啊,也不算亏,转正就是五两银子呢; 而我也缺少开店经验,正好学习学习,我说要先在银楼干,说我能在银楼照样把胭脂卖出去,老板同意了; 我也正好看看银楼是怎么经营的,学学,回头我也开,我能设计出更好看的首饰,比他们这里强!” 骆毅一边听一边点头,觉得代晓初这确实是条路子。 人总得有门手艺才行,不然,就像她自己,高中毕了业依然是什么都不会,只能找些出大力的活儿干。 李蔚珏却是闭了嘴。 交浅言深,人家还不乐意了。 反正跟她又不熟,该提醒的提醒了,对这个仅有两面之缘的代晓初也算仁至义尽。 骆毅做主,给黄酉和胡泽胤都选了几样七零八碎的饰品,李蔚珏却是什么都没要。 李蔚珏心里苦啊,家里没有一文钱是属于他的,他不好意思张嘴要东西。 骆毅却是根据自己的眼光,给李蔚珏挑了几件,李蔚珏装作没看见,心里偷着乐。 “你们还价,”代晓初悄声说:“还多低都行,老板说了,只要你们满意就好。” 说完还捂着嘴使劲儿乐:“他们可怕鲍大叔了!” 鲍魁却没有占这个便宜,全都按原价支付了。 出了银楼,骆毅问:“爷爷,我们为什么不还价,宰死店老板算了!让他们歧视咱们!” 鲍魁说道:“不能那么做,老板是说可以随便我们还价,可真正操办这件事的却是代姑娘; 咱们压低价格心里痛快了,但老板却会把少赚钱这件事记在代姑娘头上,回头她该不好做人了; 姑娘家好不容易找到个事情做,别让咱们给坑了。” “下次绕开这家店!”李蔚珏说道:“离姓代的远点儿,她离家出走,她家什么样儿咱还不知道,别让人以为是咱撺掇的,麻烦!” 鲍魁家住的离村里人远,平时出入也不走一条路,碰不上,还真不知道代晓初家里丢了个人后怎样了。 车里只有黄酉在看着东西,胡泽胤去买挂车了,李蔚珏又开始担心胡泽胤是不是又花高价。 还好,这次,胡泽胤已经学会“货比三家”。 陪李蔚珏去学塾认门时得知,先生不在,看门的说,等农忙结束后再面试收学生。 如此一来,李蔚珏还可以在家玩儿上二十多天。 李蔚珏买了一堆书,只是买不到法律相关的书籍,只好回家琢磨那些繁体字。 李蔚珏发奋图强的时候,骆毅也没闲着,天天研究菜谱,把在县城里吃过的馆子里的菜都尝试着做。 其实骆毅最累,她研究烹饪都是在闲杂时间,白天大部分时间在地里,别人农忙,她也农忙。 黄酉和胡泽胤被她“奴役”得脚不沾地,没赶上播种粮食,那就播种蔬菜,一百亩地,不能闲着,莴苣、葱、蒜、黄瓜、山药、冬瓜、茭白、芹菜…… 县城里能买到的菜种,全都种个遍。 村里人都嘲笑:“谁家用这么好的地种菜?房前屋后种种,够吃就行呗!” 还有说:“种菜那得天天浇水,天儿越来越热,一天得两遍、三遍的浇,一百亩地啊,谁家伺候得起!” 骆毅才不管那些。 现在家里有两辆马车,专门用来去河边拉水,黄酉和胡泽胤负责浇地,骆毅负责瞎指挥,整天不亦乐乎。 日子过得充实,鲍魁也不肯闲着,背上他的小包袱,又出去寻找二皮匠的活儿了。 “这样不行,咱们应该给爷爷开个皮匠铺子。”骆毅看着鲍魁的背影,说道。 第九十八章 又见 一听说开铺子,那不又要花钱?李蔚珏就觉头疼,却又不好说什么——家里,就他一个吃白食的。 不过这个提议倒也正确。 鲍魁五十多了,在大励朝已经是老人,不适合再走街串巷找活干。 “开皮匠铺子挺好,”李蔚珏说道:“这样名头好听一些,也不耽误爷爷自己的活儿。” 骆毅瞪他:“你也嫌弃爷爷的名声?” 李蔚珏很诚实地回答:“从我自己来说不嫌弃,但是必须要考虑到人言可畏; 还有,我既然读书,那自然要考功名,老爷子若一直是‘二皮匠’的名头,我考学时没准儿会误事,那就得不偿失了。” 误事?供你读书还误你的事了? 这话可把骆毅惹火了:“你说的是人话吗?吃爷爷的、喝爷爷的,爷爷还供你读书上学,你却嫌爷爷的名声耽误你? 咱家是良籍,又不是贱籍,怎么就耽误你了? 都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不用上学都能懂的道理,你不懂?你若当真不懂,我看,也不必供你上学了! 就你这样的,供也是白供!白眼狼! 最起码的道理都不懂,还学什么古圣先贤、经史子集,你不配!” 前几日书塾的农忙假结束,李蔚珏经过面试,跳过开蒙阶段,直接进入经学的学习。 先生对他的蒙学基础很满意,只是他的字太差,先生很是瞧不上。 既然都跳过蒙学阶段了,说明李蔚珏是有文化基础的。 而且虽然目前身份只有十岁,但骆毅一直对他的真实身份不确定,所以没法把他当蒙昧儿童对待。 那么,李蔚珏说的话就不可能不让骆毅认为他自私、冷血。 骆毅的高声驳斥让屋里气氛变得紧张,胡泽胤阴森森的视线盯住李蔚珏,更让紧张的气氛凝固到窒息。 黄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出来缓和气氛:“先让阿珏把话说完吧?” 李蔚珏是真没有歧视谁的意思。 他是以现代人的角度考虑问题的。 就比方说他大学宿舍的一个同学,刚入学时,同一寝室,自然要自我介绍、相互了解。 说到大家课余时间都干什么,那同学说放羊,而且他对什么都好奇,好像没进过城一样。 细问,原来是农村来的,学费也是卖了二十几头羊才交上的。 结果,整个一个大一,寝室里这些哥们儿,打饭不叫他、出去唱歌不叫他,就连聊天时,他若插句嘴,大家都说一句:“唉,你不懂!” 李蔚珏因为带他玩了几次,弄得宿舍的人把李蔚珏也排挤了。 “不是我认为爷爷的名声不好,”李蔚珏说道:“众口铄金,舆情是需要考虑的; 如果我的名字前冠上‘二皮匠的孙子’这个名头,很可能等不到考学,就被武断认定我为贱籍; 到时候非但不会有人专门为我一个人进行身份确认,最可能的是把我开除书塾; 或者,有学生的亲属去为难先生,让他把我剔除出去,免得妨碍他们家子弟就学; 我怕的是这些麻烦; 如果现在不说,将来有一天,我真的被踢出来了,那时候老爷子会不会伤心?” 确实,人们不会调查真相是怎样的,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就像他那位家里养羊的农村哥们儿,嘲笑他的口音、穿着,都成大家的乐事了。 直到大二开学时,大家才知道他家有几千亩地,数千头羊。 人家的土地不论多少平米,论的是“垧”;人家的钱财论的不是多少元,而是多少“个”,一“个”代表十万元。 但在大一阶段,有谁真正了解过他?他受的憋屈谁能理解? 李蔚珏不怕自己憋屈,是不忍心让鲍魁一大把年纪还要为这种事伤心难过。 “多赚钱确实能获得一定的尊重,”李蔚珏继续说道:“可只有考取功名,才能真正改换门庭; 咱家现在就有钱,可村里人怎么议论?说咱家是发死人财的,钱都不是好来的,对不对? 但如果我考取功名,你信不信这些口风就会扭转? 那时候,咱家就是贫民出贵子、就是卧薪尝胆、就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就是鲍老爷子有远见,你信不信? 可是,想达到这样的效果,我就不能刚入学就被踢出去。” 李蔚珏入学时真的是听到有人提到“半头鬼”这个绰号了,所以确实有些担心。 胡泽胤把目光收了回去,空气中的冷意消失。 骆毅也不说话了。 鲍魁的名声的确不大好,她已经感受过了。 “给老爷子开个铺子,是为了让他不用到处揽生意,而是要让生意主动找上门,”李蔚珏说道:“而且在自家店里,老爷子发病时也能有个休息的地方。” 这条是最关键的,胡泽胤和黄酉都同意。 这些年来,鲍魁过于执着消怨解煞,到处寻找能修补尸体的机会,以至于犯病时不是被当怪物追打,就是只能狼狈逃离。 上次更是,犯病没被病死,却差点被饿死。 “晚上炖鱼。”骆毅说道。 炖鱼是李蔚珏爱吃的,骆毅这算是与他讲和。 李蔚珏抿嘴笑了:“行!” …… 说干就干。 第二天,上班的走了,上学的也走了,骆毅就带上钱,和胡泽胤与黄酉去县城里找铺子去了。 巧的是,这一次又遇到代晓初。 不同的是,代晓初这次不在银楼待着,而是抱着包袱、被人推推搡搡去了胭脂铺子后面的作坊。 骆毅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顾虑李蔚珏的告诫:别惹麻烦,只好求黄酉去打听。 黄酉往旁边一条背街的胡同里走去,很快,骆毅就见一道小黑影顺着胡同里的墙翻进胭脂铺的后院。 黄酉变回原形去偷听了。 胡泽胤说:“我现在道行还不够,等我学会百鸟之语,打听事情就简单了,只需让鸟禽飞上树梢停一会儿就好。” “还有这好事儿?”骆毅惊奇道。 胡泽胤:“嗯,狐族修仙,要先学人形、再学人语;学人语之前,还要掌握鸟兽语;而学鸟语,又必须尽学四海九州之鸟语; 我因被恩公所救,需要报恩,因此提前解开学人语的封禁,但百鸟之语尚未学好; 我有时想,这些年我总是不能通过考试,或许与我打破修炼的先后顺序有关吧。” 第九十九章 活该 骆毅和胡泽胤还在讨论狐族修仙的规则,胡泽胤能说的内容不多,未解开封禁的部分是不允许泄露的,所以只能说说狐族考试。 骆毅就想,要是有个狐族前辈就好了,比方修炼千年的,也好给胡泽胤提供些经验。 黄酉很快回来了,带回代晓初的信息:“代姑娘卖错一只雀头簪,还不起东家钱,被扣下做工抵债; 代姑娘认为被冤枉,说那只雀头簪明明是鎏金的,不值几个钱,样式又土,一直积压,她能卖掉就不错了; 但是店家那边的意思是,发簪是纯金的,而且上面镶嵌了名贵的松石,最重要的是出自名家之手,所以不能贱卖,需要她赔偿差价。” 骆毅惊讶:“代姑娘不是有一百两吗?还不够赔?” 黄酉:“店家说那支簪值一千两。” 骆毅一下子跳起来:“屁!看看这穷地方,满县城都没个上等货,什么东西就能值一千两?!” 骆毅可是见过“世面”的,李府老夫人家里穿的戴的用的,比那银楼里的强多了! 那间银楼她又不是没去过,上次进门就没看到什么能打上眼的东西! 不说别的,就算是小姑娘戴的头花,都没一个有李老夫人给骆毅绑的珠花发带好看。 黄酉说:“他们自家的店铺,自然会坐地起价,不过鎏金和纯金是什么意思?到底哪个值钱?” 黄酉知道金子比银子贵,银子比铜板贵,但是工艺上的名堂就不懂了。 骆毅:“镀金……呃……鎏金是把少量金子涂在别的东西上,比如涂在银子或铜上面,纯金是里里外外全都是金子; 可要说哪个值钱,我就不知道了; 能把金子涂在别的东西上,是一种工艺,工艺也是值钱的。” 这么瞎猜,猜不出个所以然。 骆毅发急:“咱们能把她救出来吗?” 黄酉说道:“恐怕很难,店家说给代姑娘两个选择:要么赔钱、要么报官; 代姑娘是从家里偷跑出去的,自然不敢报官,可又赔不起千两银钱,只能留下做工抵债; 但她坚持说店家讹她,大喊大叫,被店家派婆子给扇了二十巴掌; 我们若想救她,只能替她还上那笔钱。” 虽说骆毅很担心代晓初的处境,可要说拿一大笔钱赎个外人,还是很犹豫的。 胡泽胤说道:“人又没死,关着就关着吧,回去问问阿珏怎么看。” 看了看骆毅的脸色不好,又补充:“看来,她是真不能还爷爷的一百两了。” 胡泽胤自己并不主张管这等闲事,可他在意骆毅的想法,所以如此说,提醒骆毅,代晓初已经欠了鲍魁一百两,难道还要再填进去一千两? 黄酉也同意胡泽胤的态度:“事情究竟是怎样不好说。” 这件事让骆毅很是挂心,好不容易碰上的“老乡”,遇到难处了,怎能不帮一帮? 一下就没了寻找店面的心情,干脆,骆毅打发黄酉:“买些水果点心和饭食,咱找阿珏去!” 黄酉转身要去,骆毅想了想又嘱咐:“多买些,让阿珏给同窗们分分,处个好人缘。” …… 在李蔚珏的书塾门口等了两刻钟,才等到午休,李蔚珏出来时神情有些急:“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 难怪他急。 刚入学才几天,家人就来找,要是没事才怪。 “没事啊,就是来瞧瞧你,”骆毅堆起笑脸,奉上食盒:“没吃饭吧?咱一起吃!”又拍拍旁边的包袱:“里面是水果和点心,一会儿你拿回去与同窗们分着吃。” 李蔚珏看看胡泽胤和黄酉的脸色,他们看起来很平静,没什么急色,便放下心来。 面对骆毅的笑脸,李蔚珏抬起一边的眉毛:“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到底什么事儿!” 这欠揍的表情、欠揍的话,骆毅恨不得捶他一百遍:“我放着家里的一百亩菜苗不管,大老远跑来看你,别不知好歹!” 不过,该说还得说,骆毅就把代晓初的情况与李蔚珏讲了一遍。 女孩子说话有个特点,就是“发挥”,她们很容易在讲述一件事时带上自己的看法,并由这些看法带出情绪,因而有些不够客观。 所以李蔚珏听了一遍后权当没听过,转向黄酉:“你来说。” 骆毅:“!!!” 黄酉自然很客观地把事情又讲一遍,还讲了些之前没有讲的:“代姑娘急于表现她的本领,在客人面前推荐自己制出的胭脂和妆粉,然后把那支发簪当做添头低价卖给客人。” 骆毅:“哎,你刚才怎么没说这个?” 黄酉:“我……没想起来。” 黄酉想说“我又不关心她的事,就怎么简单怎么说呗”,但是没好意思打击骆毅情绪。 李蔚珏听完就下断言了:“活该。” 骆毅眼睛都瞪起来了:“怎么说话呢?” 李蔚珏说:“这还看不出来么?姓代的自己都看出来人家讹上她了啊! 我问你,谁家雇人的时候不查看你身份、或是让你找保人就能雇的? 姓代的自己都说,租赁铺面人家都不跟她谈,直接让她回去找父兄,还不能说明问题? 银楼那么轻易就雇佣她,还说帮她解决手续问题不可疑?人家凭什么帮她?就凭她空口白牙说自己会这会那? 老爷子为什么烧掉她写的借条你不想想?她说她能赚到钱你就信?老爷子那分明是知道钱给她就是肉包子打狗!” 骆毅静心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可又忍不住怼李蔚珏:“你什么都知道,为何上次不提醒代姐姐?” 李蔚珏心说,看在你太小、屁都不懂的份上就不跟你计较了,于是只翻个白眼回敬骆毅:“我为啥提醒?她听得进去?” 怎么没提醒?提醒过了的,李蔚珏提醒过代晓初,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借着骆毅愣神儿,李蔚珏大口吃饭菜。 小丫头真够意思,带来的菜都是他爱吃的。 黄酉和胡泽胤也吃得很欢实,一大篮子鸡蛋鸭蛋,吸溜吸溜就一个,过瘾得很。 骆毅可吃不下去了:“那你倒是给想想,怎么把代姐姐救出来啊!” “救什么救?怎么救?就算救出来,怎么安置她?”李蔚珏说道:“人家明摆着就是讹上她了! 她说她又会这又会那,店家把她收留下来就想看看她的本事,现在好了,她不是做出脂粉了么,肯定是店家看上了,想把她留下呗!” 骆毅:“那不对啊,想留下就雇呗,本来代姐姐就在他们店里。” 李蔚珏:“雇?雇不花钱啊?工期到了人不走吗?” 骆毅:“……” 雇确实花钱,到了日子还可以说走就走。 如果代晓初做出来的东西果真特别好,店家又怎能允许这么一个大好人才流失? 万一代晓初真的开了店铺,还得成为自家的竞争对手? 直接找个由头把她扣下来,白干活抵债多好? 都不用扣她身份证——她没有! 第一百章 动静 事实与李蔚珏所猜相差无几,只是过程略有曲折。 原本代晓初不至于那么快就被扣押起来,至少按照银楼东家的估算,怎么也还需月余左右才能达到这个目的。 但架不住有银楼掌柜给“提速”。 之前说过,银楼与胭脂铺是同一个东家,但是银楼和胭脂铺的账面是各自独立的。 代晓初因为想在银楼学习经营方式,所以她跟店东家说,她能两边的生意一块儿做,说她是一个非常好的销售员。 这对东家来说是好事,哪边赚钱,都是给他赚的,自然没多想就同意了。 代晓初也确实做到了,但这让银楼的掌柜不太高兴。 因为如果代晓初主推银楼的首饰,顺搭着卖卖胭脂铺的东西,掌柜说不出什么来。 但是主推胭脂铺的东西而代卖银楼的货品,这样就会让掌柜觉得自己账面少赚钱了。 同样是给东家经营铺面,按说首饰总比脂粉贵,而且银楼的顾客不止女子,还有男子,进账应该多才是。 可饰品本身的成本高,还有工艺限制,要养很多匠人,而且饰品也不是每天都有人买,所以尽管账面流水可观,实际利润并不丰厚。 反观胭脂铺就不一样了。 胭脂铺也需要匠人,但是那些东西是一做就是一大摊,分装到小盒子里,一盒就能赚出很多钱,可以说是本小利厚,还不需要养太多人手。 所以尽管银楼的账面好看,东家却时常给胭脂铺的掌柜涨工钱。 这次,代晓初在银楼主推胭脂,虽然是她自己做的,但所用材料都是脂粉铺所出,所以不管她卖出多少钱都是给胭脂铺赚钱。 银楼的掌柜就不干了。 反正这姓代的最后都是要被东家留下,不如赶紧把她打发走,别在自己店里待着。 东家是个狠人,他所用的匠人,无一不是签死契的,也就是说,都是被他用各种办法“套”来的。 有的可能费些劲,但对代晓初,几乎连劲儿都不用费——一个没人作保、也不敢说自己出自何处的人,肯定不敢声张,也无人为她做主啊! 所以银楼的掌柜跑到东家那里,狠狠把代晓初大夸特夸了一通:“东家,代姑娘可真是有能耐,她制出的胭脂和妆粉,知县夫人特别喜欢! 当时就买下了,还下了订单,要订下二十套,回头送人用; 不仅如此,代姑娘还把咱铺子里那支鎏金雀头簪给卖出去了,虽说卖得便宜了些……五两银子,嗯,那也是保本了!” 银楼掌柜把“鎏金雀头簪”和“保本”两个词咬得很重。 “鎏金雀头簪”,其实是掌柜故意给代晓初挖的坑。 这支发簪用料其实不算贵,上面的松石是假货,唯一值钱的部分是,发簪本身是银的,银鎏金,而不是铁质基材。 整体成本也就三两银子。 但这支发簪是东家自己做着玩儿的,放在店里,希望有人能肯定自己的作品。 只是一直都没有卖出去。 虽然东家自己也知道不好卖,但总归是自己的作品,就算别人出个十两八两的银子,他也会觉得亏。 银楼掌柜抓住代晓初性子有些张扬的特点,故意透话给代晓初,说店里某个柜子上放的是积压货,谁要是能卖出去可就见真本事。 于是代晓初就拿了那些东西去推销,主推自己做的脂粉,捎带着把积压货也给卖掉了。 东家一听,代晓初果然有真本事,就下定决心将她留下,而掌柜连由头都给备好了,自然拿来就用。 于是,一顶“贱卖天价雀头簪”的帽子就给代晓初扣上了——留下做工还债吧! …… 夜深,人不静。 胭脂铺后院一间小屋里,代晓初被婆子狠狠抽了二十鞭子,连脖子上都给抽到了,血印子都鼓起来,还渗着血,衣裳也都破烂。 婆子恶狠狠骂道:“我家老爷如此厚待于你,你却给老爷造成这么大损失,还要恶言相向,我若是老爷,就活活打死你,出了这口气! 可是我们老爷心慈,只说让你做工抵债、每个月给拿出一样新品便可,你竟不知好歹?” 之所以这般毒打,是要让代晓初签卖身契。 “当然,你不签也行,”婆子说道:“从此,你便只能被铁镣拴着,吃喝拉撒全在这间屋里,直到你说出你父母家人; 什么时候他们来还钱,什么时候才会放了你; 不过,你到现在都不敢说出家人,是在家里待不下去偷跑出来的吧?这么多天你家都没动静,你觉得,他们会拿钱赎你吗? 若是一直没人来还钱,那你就只能像狗一样被拴在这里,该干的活儿你还得干,却每天只能吃狗食、过狗一样的日子,你好好想想吧!” 代晓初想到她那个家,那些家人,就觉前途一片黑暗。 她原身那对爹娘,是要把她卖给傻子当媳妇换钱的,怎么会为她花钱?再说,他爹娘又如何还得上一千两银子? “不管怎么说,你这也算还了一百两,也就剩下九百两的债”,婆子抖着搜出来的那张鲍魁给的一百两银票,换了副苦口婆心的嘴脸,说: “凭姑娘你的本事,使把劲儿,没准儿一年半载的,也就都还上了不是? 让你签卖身契是为你好,就凭你这样说不清来路的人,没有东家给你撑着,你连门都出不得不是? 你签了契,那就是归东家管的,你就有了身份,想去哪儿不能去? 若是干的好了,没准儿东家开分店时,还能让你当掌柜,你前途可大着哩! 到那时,婆子我还得拜托您多照应哪!” 这种事情婆子干得多了,相当有经验。 大棒加红枣嘛。 房顶上,胡泽胤以原形态趴着,大尾巴当褥子。 屋瓦实在没有小妹给准备的软垫舒服,太硌狐了。 这一趟,他是被李蔚珏给派出来的,本来不想听那小子的话,可想到那小子在关键时候挺有用,便就来了。 阿珏只说让他来看看动静,姓代的只要死不了,就什么都不要做。 第一百零一章 你醒啦?! 李蔚珏房间的灯还亮着,他端端正正坐在桌前练毛笔字,背影在昏黄的烛光中显得孤独而坚持。 鲍魁从门前经过,从门缝里瞥到这一幕忍不住驻足,想提醒孩子去休息。 可想到家里无一人能在孩子学业上帮忙,阿珏只能单打独斗,又忍住了,没去打扰。 孩子知道上进,当长辈的除了一丝欣慰,其余全是心疼。 如果他能看见李蔚珏的正面,就会发现这死小子正张着大嘴打哈欠,接二连三,嘴巴根本都闭不上。 案上的纸面,写得全是:“阿胤怎么还不回来?”、“困死老子了!”、“再给你三个数机会,不回来老子就睡觉,三……” 当纸张从正面写到背面,再到二、第三、第四五六七八张的正反面,数字从三写到三百三十三时,胡泽胤总算回来了。 如此这般把代晓初的事情一讲,李蔚珏松了口气:“就是挨了顿揍而已,咱不管!” 在这段时间,他脑子里已经想了各种可能性。 最大的可能是不会出大事,最多让人揍一顿,不会有性命之忧,因为东家想要代晓初的手艺。 可又担心代晓初受到的不只是毒打,因为她是女孩子。 若是男的还好,打重了最多落下个残疾,可女孩子就更危险,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含苞待放的年纪,万一…… 李蔚珏给胡泽胤的另一个指示是:若代晓初受到性别上的欺侮,就搞出点动静,比方失火,让代晓初趁机逃命。 能不能逃出生天全看她自己造化。 因为这关乎胡泽胤的修行。 给人族纵火,即便是出于救人的目的,但会不会损及胡泽胤修为,对他的修仙之路是否有影响,这都未可知,必须慎重。 主意,李蔚珏可以出,但他本身没有能力帮助别人,所以需要通过胡泽胤或是黄酉来完成。 可如果帮助别人会给自己人造成损失,那绝对不行。 “这件事你知我知,不准告诉那死丫头。”李蔚珏嘱咐胡泽胤。 胡泽胤抱着膀子靠在李蔚珏的桌子边,又斜眯着眼睛看他。 “你又来!”李蔚珏不满:“少动不动就拿眼神威胁我!我这是为那死丫头好、也是为你们好! 你想想,她要是知道她那代姐姐被揍了,不得撺掇你们去救她? 你们一心听死丫头的话,肯定会去救吧? 那我问你,救那个姓代的,就损及东家的利益,都是人族,怎么算你们究竟有没有触犯人族规条? 万一消减你们的修为呢?值得吗? 如果这次救了,下次呢?就凭姓代的那种性子,会不会继续闯祸?再闯祸又要怎么办? 她不就是挨顿揍吗?那也是她自找的!有点儿本事就到处显摆,活该!” 胡泽胤依旧没有收回眼神,只淡淡说:“墨汁在你鼻子上。” 李蔚珏:“……” 李蔚珏用手蹭鼻子,嘴里没停止嘟囔:“又不是咱家人,又没被噶腰子、割角膜,管什么管!” 胡泽胤:“嗯?” 李蔚珏没好气:“不懂就别问!” 第二天一早,骆毅果真还继续缠着李蔚珏帮忙、给代晓初想办法脱困,给李蔚珏缠得上不去马车。 李蔚珏看向胡泽胤,胡泽胤马上“挺身而出”:“她没事,我去看过了,只是被东家扣下做工抵债而已。” 鲍魁也说:“吃点苦头也好,离家哪是那么容易的?别说姑娘家,就是男孩子也不容易,只是做工辛苦些罢了。” 骆毅听说没大事,也稍稍放下些心来,松开李蔚珏的袖子,转而又心疼钱了:“爷爷的一百两银子,就这么没了。” 李蔚珏:“爷爷本来也没打算让她还,给她就是她的,咱管不着。” 代晓初的事情就这么搁下了。 骆毅有一百亩菜地需要管,昨天一天给耽误了,不知要渴死多少菜苗。 果真,到地里一看,菜苗都不太精神。 黄酉驾车送鲍魁和李蔚珏出去了,骆毅就使唤胡泽胤去拉水,然后两人一起浇地。 等黄酉回来时,就看骆毅坐在菜地里哭,胡泽胤坐在她身边不言不语。 胡泽胤不会哄人,只能干陪着,黄酉就纳闷儿了:“阿胤,你惹小妹了?” 胡泽胤一个冷眼扫过去——这只黄鼠狼,竟敢以下犯上?! “没有……”骆毅哭哭啼啼、抽抽搭搭:“我的菜苗被人拔了!” 这是骆毅第一次哭,让胡泽胤和黄酉都有些猝不及防、也束手无策。 黄酉放眼一看,果真,地里原本很均匀的绿色,如今出现东一块西一块的缺失,而且在外围居多。 “这是……?”作为动物,不懂这些事情,黄酉只能看向骆毅。 骆毅抹了抹眼泪鼻涕,说道:“肯定是昨天咱们都不在家,村里人给拔的,你们每天辛苦浇地,都白费了!” 骆毅哭,一是心疼菜苗,二是被气的,三则是因为累。 七岁的小体格,能有多大体力? 一百亩地,就算是正方形,边长也得二百五十多米,一垄一垄的来回浇水,要走多远的路? 骆毅能不累么。 关键是没法知道都是谁干的坏事。 知道也没用,对方只需要不承认就行了。 这些菜,家家都有种,根本说不清。 “再种不就是了?”黄酉安慰:“我给你种,别哭了!” 胡泽胤站起身:“我去拉水。” 河离村很远,又没有往田地里引渠,来回也得走不少的路。 “阿胤、阿酉,”骆毅有些灰心:“我们就算补种,也免不了被村里人祸害,算了吧!” 胡泽胤说道:“没事,我们俩晚上在地里守夜就好。” “可你们还要狩猎、还要修炼呢。”骆毅摇头。 兽族修炼,除了拜星斗,还有吸收吐纳天地精气,更要通过搏杀、狩猎去领悟和增强法术、法力,除此之外还需冥想,参悟人界律法及道德规条。 他们其实很忙,不能让他们把所有时间和精力用来帮助自己。 “吱吱……啊呀……啊呀呀……”一个小黑脑袋从地里钻出来,嘴上还叼着半截小葱的根须:“不太好吃呀!” 是小黑鼠。 “你醒啦?!”骆毅叫道。 第一百零二章 提壶、灌顶 “我是醒吱吱了,有吱吱吃的嘛?饿吱了!”小黑鼠说道,声音尖细,人语夹着鼠语,小爪子还扒拉胡子边的小葱根须,往嘴巴里塞。 骆毅一把将小黑鼠提溜起来,转来转去地看:“哇!你也会说话了!你怎么过来的?没人瞧见你?” 小黑鼠被拎起来,感觉胃里更空了,两只小前爪捂住肚子,任由骆毅拎着,只顾叫嚷:“饿吱了、饿吱了!” 骆毅的不良情绪都被小黑鼠驱赶殆尽,一路捧着小黑鼠回到家,抓起大把的粟米、松子给放在桌子上,怕它吃得口渴,还专门从厨房里抓了一把刚发好的豆芽。 谁知小黑鼠不等骆毅将它放下,自己就跳到桌上,直接扑到水果盘里,对着梨子就啃了一大口! 骆毅觉得脑瓜顶上蹭地窜起火苗了——那盘水果是骆毅买来让李蔚珏拿去结交同窗,李蔚珏却没舍得,又带回来孝敬鲍魁,而鲍魁也没舍得吃的! 胡泽胤和黄酉分立在骆毅两侧,幸灾乐祸地看小黑鼠。 今天他们可开眼了,前阵子他们见过骆毅英勇对抗野狐群,刚才又见到骆毅掉眼泪,这下,可以瞧瞧骆毅怒发冲冠是什么样儿了! 桌子底下,何理挪着胖胖的身子钻出来,看了一眼局面,摇头龇牙:“噫!在找吃找喝之间,你偏偏选择找死,外甥孙子,大舅爷爷可救不了你喽!” 就在骆毅准备把一上午的憋屈和怒火发泄在小黑鼠身上时,突然一个主意冒出来: “行,那个梨子就归你了!但是你得为我做事进行补偿,不然……哼哼,二哥,咬死它!” 黄酉便上前一步,舔了舔牙齿。 小黑鼠登时直接从梨子上掉下来,直直跌在桌面上摔个四仰八叉——它装死。 “打今儿起,你得给我巡视家里的一百亩地,谁拔咱家的菜苗,你都给我记下来,回头你去把他们家的菜苗啃光,记住没?!”骆毅说道。 不打不骂还有菜苗吃?小黑鼠一蹦三尺高,连连作保证:“交给我,你放心!” …… 村子里最近闹鼠灾。 村民们发现自家房前屋后种的菜苗枯死大片,一查看,菜苗不但根部暴露在土层外,甚至很多菜苗的茎叶部分也都残缺。 这让村民出离愤怒。 夏天到了,蔬菜正是疯长的时候,眼看着再有十天半个月菜苗就都长大,能一直吃到秋天,却生生毁坏在当下,那接下来几个月怎么办? 很多人家还指望着多收菜好晒干或是腌制起来,为冬季做储备呢。 于是家家户户开始往房前屋后撒鼠药,下夹子,立拍笼……搞不起这些东西的人家就使出各种烟熏火燎的办法。 甚至还有人往墙上、地上画出猫的样子,希望能把老鼠吓走…… 如此一来,县城里药铺的鼠药销量大增,喜得药铺掌柜捋着胡子笑:“嘿嘿,谁能想到,这便宜玩意儿竟然成铺子里的大宗进项了?” 小黑鼠最近有些郁郁寡欢,它经过帝流浆的熏染后能讲人言,只是还没有完全适应,说起话来依然带有吱吱的鼠叫:“我死了吱吱不少吱吱弟兄!” 说这话的时候它都快哭了:“吱吱我初到此地,仅在一两日吱吱内便吱吱打下这偌大的吱吱基业,我容易嘛! 为了吱吱一个吱吱梨子,我多少兄弟吱吱被那些人给弄死吱吱了?我的威吱吱信哪!” 何理骂它:“你蠢吗?倒是告诉它们不要在菜地做窝啊!” 小黑鼠一听,小黑豆眼亮了:“对啊,我怎么吱吱没想到?”又自我找补了一下:“唉,谁知道吱吱它们竟这般蠢笨!” 村人们自家的菜园子被毁,更是打起骆毅那一百亩菜地的主意。 一百亩啊,得是多少家菜园子才能拼凑出那么大地方? 说实在话,鲍魁自打落户疏河村,就没要过丁田,日久年长,村人们心底都认定鲍魁就该没田没地。 如今鲍魁突然一下子把自己和他那两个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的“孙子”都给要上丁田了,村民们都觉得是抢了他们的资源。 之前偷采偷挖鲍魁家的菜苗,人人都认为是理所应当,是对鲍魁家的“小惩大诫”,如今自家菜园子受损,更是想从鲍魁那里找补回来。 于是,村民们再次下手,反正一百亩地那么大,鲍魁家未必看得过来。 可惜,算盘打错了。 人们发现,白天地里总有人,尤其鲍魁家那个小丫头,人不大,眼神儿却特别好,不管谁靠近她们家的地,那小丫头就直勾勾地看过来。 也有胆大的,不管骆毅看不看他,照拔菜苗不误——一个小丫头嘛,能管得住大人?敢说啥不好听的就抽她! 他们欺负骆毅年幼,拔了她家菜苗,但是想走就没那么容易了。 那小丫头总有一个兄长在附近,而且跑得极快,他们拔了菜苗还没等走远,就被那兄长追上,提溜着后衣领给摔出一丈远。 也不骂、也不打,就是丢出去。 这也太不给留脸面了! 既然白天偷不行,那就晚上偷,晚上那小姑娘总是回家的吧? 晚上更惨。 真不知道她那两个兄长都藏在哪儿,反正村民一出现在鲍魁家的菜地里,总有一个兄长瞬间就冲到他们眼前,还吹亮火折子认认真真照他们的脸,抓现行! 而到第二天早上,他们家的菜园子便又遭殃。 村民们认定是鲍魁家干的,可又没有证据,因为他们的菜园子里没有人的痕迹,只有满地老鼠爪印,那些菜苗上也明显是老鼠啃过的齿痕。 如此不过七八天,凡是去鲍魁家菜地里偷菜的村民,菜园子基本全被老鼠糟蹋得连苗都不剩了。 小黑鼠最近毛发油亮,志得意满,说话时“吱吱”的鼠叫声都小到听不出来:“小丫头,咋样儿?俺小黑干得不赖吧?” 不等骆毅回答,何理一爪子将小黑鼠掀翻:“没大没小!得叫姑奶奶!” 小黑鼠被何理摔得七荤八素,大声嚷嚷:“大舅爷爷,俺小黑也活了百来年了好不好?还叫不得她一声小丫头?!” 何理敏感察觉到室内气温骤降,不用看都知道处于它上层食物链的两位正不是好眼神儿地盯着它。 何理急得团团转,看见茶壶,一把抄起,整整一壶凉茶就兜头给小黑鼠浇下去:“不给你提壶灌顶是不中了是不? 俺老何都得称一声小姑奶奶,你敢不叫?真是无法无天了!” 这一灌顶,差点没呛死小黑鼠,就这样何理都不解气——它是怕大爷和二爷不解气,干脆又威胁道:“还想不明白?要不要俺老何给你当头棒喝一个?!” 第一百零三章 干得漂亮 鲍魁一家迎来疯狂的报复。 全村男女老少都围聚在鲍魁家的地头上,尤其是各家男劳力们,扛锄荷镐,嚷嚷着要瓜分鲍魁家的一百亩地,连同上面的蔬菜。 当然,这一切发生在吃过早饭、黄酉驾车送鲍魁和李蔚珏走了以后。 若“半头鬼”在,他们还是不敢的。 就连村长也在其中。 村长脸上堆满为难之色:“鲍家丫头,你看,这是你家犯了众怒,我这当村长的也管不了啊!” “村长大叔是要与县衙作对呗?”骆毅心里害怕得很,全村几百号人呢,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可依旧强自镇定,让声音中不透露半丝颤抖。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村长面露不悦,以教训的口吻说道:“我好言好语同你说道,如何与衙门做对了?” 骆毅便转向一众村人:“行,没抓住现行,你们不肯承认是吧?来吧,你们过来分我家的地好了,我只是小孩子,也拦不住你们; 不过,那天我爷爷已经把地契和房契展示给你们看过了,主簿大人亲自办理并盖印,已经证明我家是本村人; 那么我家获得丁田也是合理合法,你们如果当真要分,可别怪我们家报官! 大哥,我就在这里看着他们,你去报官!” 胡泽胤哪里敢离开?万一这些不讲理的村民把小丫头打了、绑了、劫持了可如何是好? 他不允许小丫头有半丝头发的损失。 胡泽胤一双杏眼眯缝起来,鬓边发丝无风自动,骆毅察觉周遭气氛似降至冰点,赶紧抬头看去:“大哥?” 恍惚间,骆毅好像看到一匹巨大的黑狐影像,浑身黑色皮毛炸起,有如钢刷,一双狐目狭长,闪着邪恶的光芒。 坏了! 未成仙的狐狸只堪称妖兽,易怒易躁,野性难以压制,胡泽胤这是被人群激怒,狂躁了,要开杀戒! “大哥!”骆毅厉声叫道:“去报官!” 胡泽胤纹丝不动,他的人形态时清晰时恍惚,喉间隐隐发出沉闷的“咯…咯”之声,而狐形态愈发膨胀,四肢肌肉紧绷,背毛与颊侧毛发炸起如钢刺。 这种影像似乎只有骆毅能看出来,因为村民们一听要报官,竟然操着锄镐、分别将胡泽胤和骆毅团团围住! 这么多人,还控制不了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了?小的那个,只能算半个人吧? 这不是火上浇油吗?骆毅一急之下,冷汗顺着颌角就汇聚到下巴尖,然后滴落在胸前。 兽族野性难控,万一与村民打斗时出现血腥,将更难抑制;一旦见血、难免屠村,就等于胡泽胤再无修仙资格,没准还会因与人族对抗,遭到天罚!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突然听到一阵尖利的“吱吱吱吱吱”声音,急促而高亢,随之,万千“吱吱”叫声传遍田野! 人们纷纷看去,目光所及,竟是无数老鼠在他们的庄稼地里纵跳、扑腾! 三十里外的学塾外竹林里,何理抓紧时间大口啃着毛竹笋。 立夏已过,笋正当时,脆嫩多汁,何理一口笋、一口毛竹,大快朵颐,既满足它磨牙的需要,又满足它对美味的追求。 同时,圆圆的黑眼睛不停张望,等着李蔚珏与黄酉告别。 它既希望这俩人多啰嗦一会儿,让它能多吃上几口,又期盼他俩赶紧分开,它好向黄酉汇报“紧急军情”。 黄酉并不与李蔚珏多言,看他进了学塾大门就调转马车,准备回返,家里,小妹还等他回去拉水浇地呢。 “二爷、二爷!”何理在草木掩映下呼唤黄酉,生怕被人发现。 它可是河狸,还是一只会说话的河狸,被人瞧见,轻则把人吓疯,重则……哼哼,自己要抱头鼠窜? “嗯?”黄酉听力超好,很快来到何理身边:“你怎么在这里,家里有事?” “哎哟我说二爷呀,赶紧回家,姑奶奶让人欺负啦!”何理边说边拍腿跺脚,急不可耐的样子,却还不忘顺手掰了两颗竹笋抱着。 黄酉兜头一个包袱皮把何理罩上就奔回马车,对马儿喊声“回家!”,马儿便撒腿就往回跑,自觉得很。 不自觉不行,家里这两位爷,没事儿就拿两匹马摔跤玩儿。 车上,何理把事情与黄酉说了:“……你们刚走村民们就去地里找姑奶奶的麻烦,我一看情况不妙,不敢耽搁,顺着河道赶来找你; 你快回去吧,我出来时小妹正与那些人争辩,可我瞧大爷的神色不对,怕他压不住火,那就糟了! 我让小黑子发动附近所有鼠辈去村人田里作乱,希望能顶住一会儿,也不知管不管……” 学塾在县城内东侧,离东城门不远,此时马车已经拐出城门,驶到荒芜处,黄酉车内变身,一个纵跳就跳出车外。 何理最后一个字都没等说完,黄酉已不见了身影。 “……用。”何理只能任着惯性把话说完,然后看着空荡荡的车厢发呆,蓦地,它大喊:“我不会赶车啊二爷!” 黄酉一路风驰电掣,接近村口才想起来变回人形,好在此时全村人都在地里,无人看到。 黄酉回家翻出户籍地契,又将村里分丁田的契书也揣在怀里,才向田中跑去。 还没等跑到骆毅身边,黄酉就不急了,不但不急,还乐了! 只见各家的田里都有人,他们抡着锄头、镐头,小孩子们没有农具,就脱了衣服东抽西甩;而田里到处都有老鼠蹿来蹿去。 他们打不到老鼠,却把自家的粟米苗踩坏不少。 老人们心疼地高一声、低一嗓地哭嚎:“我的老天爷呀!这是闹得什么灾哟!” 又气急败坏地跳脚骂自家儿孙:“不长眼的玩意儿,你们看准了再打,我的粟苗哟……” “吱吱!”小黑鼠冲过来跳上黄酉脚背:“二爷!二爷!” 黄酉一把抄起它:“嗯?” 小黑鼠既兴奋又有些惧怕地讨赏:“二爷,俺小黑干得漂亮吧?” 黄酉:“你就不怕糟蹋人族粮食损了修为?” 小黑扒拉下小耳朵,说道:“俺小黑离损修为远着哪!俺这百八十年的修为,估计天界根本察觉不到! 再说,这可不是俺小黑干的,是那帮野鼠干的! 粮食也不是我们糟蹋的,您没瞧见么,是那些人自己踩坏的! 不过,俺小黑也告诉兄弟们了,只许在田里捣乱,不许毁坏粮食,二爷,回头你可得给它们打赏,俺小黑可没东西赏它们!” 提到打赏,小黑鼠眼睛亮亮的,说是给那些鼠辈讨赏,小爪子却指向自己的鼻子。 第一百零四章 上山 村人们都忙乎自家地里的老鼠去了,骆毅长出一口气,准备安抚一下胡泽胤,就见黄酉晃晃悠悠踱步过来:“小妹,有人跟你讨赏!” 这次骆毅十分大方,回到家就舀出两大勺猪油,把家里所有的剩饭,不管是饼子还是馒头,全都弄碎了与小米饭炒在一起。 还加了菜叶子,香香的炒出一大锅,先给小黑鼠喂了个饱,又把一大锅炒饭让何理用袋子装了扛去西山:“让它们去西山吃!” 可得好好犒劳一下老鼠们,但是得远着点儿,别让骆毅看见,太恶心了! 打鲍魁家田地的主意没成,反而自家地里遭鼠灾,村人们在消停下来后,开始怀疑那么多老鼠会不会与鲍魁家有关。 可这又说不通。 谁能训练出那么多老鼠呢?乌央乌央的啊! 这一消停,就消停了一个月,骆毅的百亩菜地长势喜人。 不但自家顿顿有清脆可口的蔬菜可吃,骆毅每天早上还提早去地里摘一筐青菜,让李蔚珏带给学塾里的先生吃。 送点菜,李蔚珏是同意的,菜不咋值钱,比水果强。 而且送给先生比送给同学强,与老师处好关系才是第一位的嘛。 至于同学,那是竞争关系,送不送都行,反正到现在也没交到值得结交的朋友。 骆毅如今不担心菜地的安全,有小黑鼠带领的老鼠大军管理着,放心得很。 最近几天又下过两场雨,地里水分足够,骆毅便有时间去西山上看看。 两座山呢,不能总闲着吧? 西山上也枝繁叶茂起来,鸟儿们欢快歌唱,胡泽胤驻足聆听,时不时嘬唇发出鸟鸣,引得鸟儿们飞下来绕着他打量。 “前边有野梨树。”黄酉探了一圈路,回来报告:“要去看看吗?” 骆毅已经休息一阵了,一听这话马上站起:“走,咱去找!” 李蔚珏和鲍魁都喜欢吃梨子,但又都舍不得钱买,要是有梨树,不就不用花钱了? 山路湿滑,黄酉背着骆毅跑,胡泽胤跟在他们后边,很快就到达梨树跟前。 一共六棵梨树,已经挂果了,却都是青绿色,还未成熟。 怪不得城里的梨子贵,人家那是专门种植的,结果早些,还得放进米缸催熟。 骆毅有些失望,她这副小身板,跑这么远的路,纵使有黄酉和胡泽胤轮番背着,也累得够呛,却迎来这样的结果,真是让人沮丧。 “去看看你的小桑树吧。”胡泽胤建议道。 “好!”骆毅又振作起来。 自打把西山买下,那棵桑树就被胡泽胤给种到西山了,日子过了这么久,怕是桑葚都掉光了吧? 并没有! 一刻钟后,骆毅就被黄酉背到桑树底下。 仅仅两个月,当初的小桑树竟然长到一丈多高,而且上面的桑葚大的出奇,一颗就比成年人大拇指还粗,两个指关节那么长。 有些黑亮黑亮的,有些还红着,沉甸甸的挂满枝头。 两座山上果树不多,但也让骆毅满载而归,野山桃、拐枣、五味子,东一种西一样,也满满采了一篮子。 还采到不少香菇和木耳,前几天下过雨,山里有些死树上长满了这些东西。 骆毅决定晚饭后再上一次山,多带些筐来,多多的采集,留一筐水果和木耳、香菇让李蔚珏拿去讨好先生,剩下的都晒干。 现在的骆毅就像任何一个农家小女孩儿一样,心里想的全是吃喝拉撒这些琐事,别的她也不会。 鲍魁今天回来得有些晚,脸上满是疲惫。 当二皮匠的,通常会挂靠在皮匠铺子讨生活,靠口耳相传接生意,鲍魁不是,他是与各处义庄相联系。 一个县总有几处义庄,其中至少有一处是衙门兴办的。 而衙门兴办的义庄,通常是专门存放无人认领、或是尚未完结案件中的死者。 而其他民间形式的义庄,则就不一定了,有的是大族人家给本族兴建的“驿站”,用于资助族人嫁娶、丧葬以及族中学子赴科举考试等用途。 有的则是由富豪乡绅捐款筹建以做善事的,也是容纳无人认领的尸体,或是为远途“扶棺归乡”之人提供住宿。 鲍魁的生意不是天天有,但一个月总能有三四回,指着衙门就能得到不少机会。 二皮匠与仵作、或是与义庄的打更人总是有良好的合作关系。 “爷爷今天怎么这么累?”骆毅迎上去,准备接下鲍魁的工具包,鲍魁却早早侧身避开了:“你别过来,我今儿没来得及清理,脏!” 鲍魁的背包,总是要熏过松烟、喷过酒才会让家里人碰,他说死人身上不干净,怕过了“尸气”给孩子们。 李蔚珏赶紧抱了一大抱松木放在院子里,点上火。 鲍魁就坐在火堆边,一边压住火,架上背包熏,一边坐在边上发呆,骆毅喊他吃饭都没听见。 “爷爷这是怎么了?”骆毅问,黄酉小声回答:“看来今天有什么尸体是冤死的,或是死状凄惨。” 李蔚珏现在有眼力见多了,他把炕桌端到鲍魁跟前,饭菜给摆上,再盛碗炖山鸡汤先递到鲍魁手里,然后坐到他对面。 鲍魁的背包已经熏得很热了,李蔚珏给撤下去,拿到远处喷上酒晾着,说道:“再熏就糊了。” 鲍魁这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四个孩子,阿毅那么大,都死了,身上被野狗啃得没一块好肉。” 与官办义庄合作,优点是保证常有活干,缺点是赚钱少,衙门只象征性给点手工费。 鲍魁愿意与官办义庄合作,是看中能常接活,因为他要的是数量,为消怨解煞。 但与义庄处得熟悉了,捕头或仵作都能帮着给介绍私活,只需给他们一些介绍费就行,而私活一般赚得都多,反倒是没少赚钱。 这一阵子鲍魁都没接到大活儿,今儿接到了,还一接就是四个,但是没钱可赚。 捕头说:“怕是你得白出力了,不但赚不到钱,还得搭上你不少料,你别用那些好料了,凑合凑合就行。” 鲍魁看到的尸体,是四个六七岁的孩童,据捕头说,是几个伐薪烧炭的人在一处山坡树林里发现的。 当时有一群野狗在撕咬捕食,狗群里传出孩童哭声,这几个人赶跑野狗群后,发现没能救下孩子,全都死了。 第一百零五章 采摘节 鲍魁今天回来的晚,就是为了给四个孩子修补遗体。 四个孩子被野狗啃噬的厉害,有的孩子甚至肠子都被吃掉一半,还有一个喉咙处被扯掉巴掌大的一块皮。 大励朝讲究人死要有全尸,几个孩子的身体遭受如此大重创,修补起来非常难。 鲍魁又是一心想消怨解煞,所以他对待尸体的态度向来认真。 他背包里带的面团根本不够,今日城里捏面人的小贩又没有来,鲍魁自己加工面团就用掉很长时间。 鲍魁这个二皮匠,不像其他人那样,对缺少肢体或内脏的尸体,简单用面团塑个形状、看起来肢体齐全就算完工。 而是会像捏面人师傅那样,用糯米和面粉以及一些其他材料和面,还要放在屉上蒸,顶着蒸烫把香油与面揉和在一起。 也要像捏面人那样染色、造型,缺失的脏器都给捏得像模像样,才给外部皮肤缝合。 今天那些孩子的内脏对鲍魁来说都算轻省的工作,最难的是外部皮肤破破烂烂,要将面团压成片,像拼图那般一块块拼上,还要与皮肤缝上,才能保证移动时不会散落。 “怎么会有孩子集中被扔?”李蔚珏问。 孩子可能会走丢,但一下子走丢四个,还在同一地点发现,这就是问题。 “听捕头说,应该是人贩子在运送的时候,有孩子禁不住折腾死了,或是半死不活要救就得花大价钱的,被扔掉了。”鲍魁说道。 今天真是给他的刺激太大了,比满门抄斩更刺激他的心。 满门抄斩,也会死去很多孩子,但他们是犯人的亲属,是朝廷律法要求处斩,而且斩首不过就一刀,不会很痛苦。 因而鲍魁虽然会可怜那些孩子,但不至于被刺激到像现在这样缓不过劲儿来。 “人贩子啊……阿胤、阿酉,你们两个年长,得多照看弟弟妹妹,别让他们落单,啊?”鲍魁叮嘱道。 “是,爷爷。”胡泽胤与黄酉异口同声应诺。 同样一件事,听的人不同,感受就不一样。 李蔚珏从他的角度,去推想这是一宗什么性质的案件,如何发生,又该如何追查,孩子家属该如何最大程度争取权益。 黄酉与胡泽胤是认真感受每个人的情绪,去揣测人族的情感。 骆毅则不然。 她爸爸说她是被人以3000元钱卖掉的婴儿,那就应该也是被人贩子拐走、偷走的孩子,让她不知出身何处、父母是谁。 虽然养父母待她很好,但人总要寻根,她没有根了。 更何况,养父母养了她十八年,突然就不养她了,若不是因此,她也不会到处打工赚钱,也不至于年轻轻就…… 所以骆毅对人贩子更是怒极——拐卖人口,毁掉的不止是别人的人生,还有人命。 香喷喷的山鸡香菇汤没了味道,清甜爽口的山果也无人顾及,再美味的晚餐,因为四个孩子的遭遇也变得索然无味。 但,苦难终究是别人的,鲍魁他们唏嘘了一晚上,这件事也就放过了。 但此事多少也带来些改变,比如之后再去给菜地浇水的时候,胡泽胤和黄酉不会同时离开骆毅身边,而总是留一个人贴身守护。 何理也被黄酉抓了壮丁:“不出现在人前,也要守在小妹附近!” 这让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的何理很是憋屈,但慑于黄酉和胡泽胤的压力,它不得不听命。 但压力是可以分担出去的。 何理找到它外甥孙子——小黑鼠,给下了命令:“你的活动范围,不许超过小姑奶奶周遭一丈地!” 于是,骆毅给自己做了一个小挎包,里面放些松子、瓜子,或是杂粮饼子小野果什么的,随时慰劳小黑鼠。 鲍魁的叮嘱,被黄酉和胡泽胤重点执行到骆毅身上,李蔚珏被排除了。 胡泽胤是这么告诉黄酉的:“爷爷说的出事孩子是六七岁,和小妹一般年纪,阿珏已经十岁多了,不在其内; 再说,一个男孩子,理应强大自己,怎可娇宠?想当年我三个月大就自立了。” 黄酉对此观点十分赞同:“没错,我也是三个月自立。” 于是李蔚珏就只有被接送上下学的待遇。 因为出了这件儿童死亡案件,骆毅那天晚上想再上西山也没能成行。 可骆毅一直惦记着,山上就算荒着,也有不少果子、野菜,两座山都花钱买下了,咋能弃之不顾呢。 于是,再次下雨、可以不用去菜地浇水后,骆毅又吵着要上山。 “行,咱们一起去!”鲍魁说道:“我也想去看看,阿珏呢?” “我也去,我明日只有半天课,先生有事要早走,咱们明日下午一起!”李蔚珏说道。 全家一块去好啊,骆毅很是乐呵。 第二天一早,全家一起送李蔚珏上学,然后鲍魁带着骆毅她们在县城逛逛,采买些日用品,再接李蔚珏放学,让李蔚珏也很乐呵。 他都多少年没被家人接送了,偶尔感受一把,还真不错。 骆毅主要是为了买鸡蛋才进城的,胡泽胤和黄酉可以吃人的食物,但终归不喜欢,他们更爱吃生鸡蛋,小黑鼠也爱吃,鸡蛋的消耗量很大。 她自己又不会养鸡,只好去买。 家里伙食费中最高的支出项目,就是鸡蛋。 买完东西还要吃饭,再把东西送回家,这一番折腾,到西山时都下午了。 不过这一点都不影响心情,全家都在呢,没什么可惦记的。 这次有备而来,带了一摞筐,一摞,五个,一人背一个,遇到什么采什么,筐满了就运回家,倒空了再继续采,有黄酉和胡泽胤两个,运输都不成问题。 不花钱、不限时,真真是爽到家的“采摘节”。 骆毅发现有这样两个哥哥真好,走累了有人背,爬不上树有人给拎上去,山路湿滑也不怕摔跤,简直是为所欲为。 唯独“小哥”李蔚珏不好,比自己还累赘,自己还没累他就先喊累,娇气死了。 李蔚珏心里又苦了——你们几个玩得爽,也不照顾下老爷子,他五十多岁了,这等湿滑山路,想累死他吗? 依然是有苦不能说,因为不想让鲍魁伤自尊。 第一百零六章 深深一眼 不管心里有多苦,一顿烧烤苦化无。 蘑菇兔肉串一串,再加两根马齿苋,撒上葱、拌上蒜,就算石头都能咽。 山里的夜晚,因篝火而不再漆黑;因滋滋冒油的肉香、大吃二喝的咀嚼声而不再宁静。 虽说穿来这落后的世界不咋好,但是优点也不少,比如说,想吃烧烤就烧烤,还可随地大小便…… 呃…… 最不方便的就是大小便。 一家人选择烧烤的地方。是自家那颗被帝流浆滋润过的小桑树下,可胡泽胤当初种它的时候,选的是块空地,这就让骆毅想方便就不得不走远些,去到能遮挡视线的地方。 可遮挡视线看不到人,就得有大人陪着,免得被蛇虫鼠蚁伤到。 这可难办了。 “呀呀呀呀呀!”何理大叫着跑了过来:“怪不得你们这么晚都不回家,吃上了?都不叫着俺老何,太不够意思!” “不够意思!”小黑鼠从何理皮毛中钻出来:“香味都传二里地了,啥东西这么香?” 骆毅憋得够呛,才顾不上理睬它们,只和黄酉争执:“真不用你陪着,我去去就来!” 黄酉坚持:“必须陪,不安全。” 胡泽胤过来:“我陪你去。” 是谁陪着去的问题吗?问题是不管谁陪,你们都是男的!雄性! 可这对何理根本不是问题,惯于啃树吃的它问:“大爷二爷为何不掰些树枝搭个围子?” 呃…… 黄酉深深看了何理一眼。 胡泽胤深深看了何理一眼。 李蔚珏和鲍魁都深深看了何理一眼。 几分钟后,连枝带叶的树枝被搭成一个三角形小帐篷,骆毅憋了又憋之后终于“有的放矢”。 可惜在这之后,除了骆毅,没人招呼何理吃香喝辣,也没人给何理好脸色。 “我说错什么了吗?”何理问小黑鼠,小黑鼠摇头,它也想不通,但它表示:“大舅爷爷不必烦恼,只要姑奶奶管你就行,大爷二爷都听姑奶奶的!” 这段日子雨水似乎不少,隔三差五就下一场,早上还下了场小雨,一整天都阴沉沉的,所以晚上山里显得很黑。 鲍魁看吃得差不多了,便说:“收拾收拾回家吧,看这天儿怕是明日还得下雨,阿珏明早要早起些。” 骆毅其实还没玩够,她更想在山里睡大觉,可遍地都是潮潮的,也确实没法待,便依言收拾起来。 李蔚珏很想说他可以请假,学塾那点儿东西,他早都背熟了,本来那些古文对于他这个文科生就不咋难,他就是跑去混日子的,谁让他看起来才十岁。 可没办法,大家都很听话地在归拢东西,就连何理都在用大扁尾巴“啪啪”地灭掉火星。 欸,这时候,李蔚珏有了新发现——“看!月亮出来了,天晴啦!” 果然,云层已经稀薄,只有淡淡一层,月亮的形状已经浮现出来。 “怪不得熄了火堆我也没觉得太暗。”骆毅说道。 今天的蘑菇大餐实在好吃,大家谁都没顾得上看看天。 就在这时,云层又薄了些,月辉透出。 “好美的月亮……咦,我不是眼花了吧?”骆毅揉眼睛,感觉那辉光似乎在向自己延伸。 “哪儿美了?”李蔚珏看了半天:“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啊,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嘛。” “不对!”胡泽胤说道:“小妹,它……它朝你来了!” “是吧是吧?你也这么觉得?”有人赞同,骆毅紧着确认。 黄酉也说:“是是,朝小妹来的!” 李蔚珏纳闷儿地看着天上,月亮依旧停于远处,没有变化呀! 鲍魁也没看出什么,他是有些花眼了,但并不影响看远处的东西:“你们在说什么?谁朝阿毅来了?” 何理停止拍打火星,小爪子一个劲儿抓骆毅的裤腿儿:“姑、姑奶奶,抱我、抱我呀!” 所有人:…… 这次,连骆毅都深深地看了何理一眼。 小黑鼠围在骆毅脚边转圈圈,不确定自己离多远合适。 最后一层薄云散开,没了阻隔,月辉一下子变得迅速,肉眼可见地向骆毅射来。 骆毅不确定会不会像上次一样,便赶紧跑开,果真,不管她怎么跑,那月辉的前进方向都是她,追光灯一样。 “今、今天,什么日子?”骆毅东跑西蹿,有些气喘了都。 黄酉胤声音激动:“庚申日,是庚申日!” 李蔚珏掰手指算了算:“还真是!你们到底看到什么了?月亮没动地方啊!” 胡泽胤喊骆毅:“小妹,别再试了,它就是冲你过来的!” “那那那那那……”骆毅听到确定后更急了:“怎么办怎么办?咱们这么多人,我也抱不动啊!” 刚才这番乱跑,眼睛是一直盯着月亮的,猛一停下,骆毅都觉得有些头晕,说这话的功夫就撞到桑树上,有桑葚掉在她头上。 “有了!”骆毅大叫:“快上树、上树!阿胤把我放到树杈上,你们爬到更高处去,爷爷站在树下!” 别看小桑树才一丈多高,可树干却长得很壮,得鲍魁那么大的手才能两手合围,树冠也延展得很大。 骆毅急急安排,李蔚珏和鲍魁有些愣怔:“那是要干嘛?” 黄酉推了李蔚珏一下:“你不是说要试试帝流浆吗?” “没有啊,哪里有?”李蔚珏看月亮看得眼睛都酸了也没看出来。 骆毅瞧着树——主干在一米高的位置分了两杈,一根稍粗,一根稍细,粗的那根长到一尺多又分了杈。 “这桑树,”骆毅啧啧称奇:“简直是可着我心意长的!” 这就好分配位置了啊,骆毅张罗道:“阿胤,你把我放在上面树杈吧,我轻,让阿珏坐在下边树杈; 你和阿酉去再高些的树杈; 爷爷,你就靠着树干坐好就行!” 还没忘记小黑鼠:“小黑别急,你等到帝流浆下来时,慢慢接近,不要着急站在里面。” 既然是好东西,那就该人人有份,骆毅给每个人都安排好了位置,包括那死小子李蔚珏,就等那“追光灯”一样的月光柱子延伸到自己身上。 “月亮,帝流浆,有多少算多少,统统冲我们来吧!”骆毅豪情大喊。 “我,我,还有俺老何!”何理急得大叫:“俺老何咋办?” 鲍魁一把将它提溜在怀里。 谁也没注意到,桑树背后不远处,有个浑身雪白的东西正向他们移动。 第一百零七章 白彙 月光柱子越长越长,像孙悟空的金箍棒,想伸多远就伸多远。 何理还没来得及向鲍魁表达一下受宠若惊的心情、和希望对方能好好抱它而不是提溜后脖子,光柱就把他们罩住了。 树杈上,骆毅像上次一样尽量把身体摊直些,希望这样能让光柱变粗,可这二级树杈才与她胳膊差不多粗细,稍微一动就难以控制平衡,好像要掉下去。 “小气吧啦的,”骆毅抱怨道:“要给好处就大大方方的,把整颗树都罩住,别这么可丁可卯行不行?” 可惜月光柱并不理睬她的不满,依旧只以她为直径。 好在光柱并不是垂直头顶,而是从东边斜下来,桑树又十分体贴地顺着方向延展,使得每个人都被罩在里面。 骆毅抬头,再次看到有丝丝缕缕浓浆般的东西从光柱上端往下流淌,越来越粗、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浓。 李蔚珏骑坐在一级树杈上倒是很稳当,只是他还记着上次遇到菜花蛇时骑坐姿势造成的“不可描述疼痛”,总是悬着心。 “这要到什么时候啊?”李蔚珏问,他什么也看不出来,而且还不敢踏实地骑跨好,这样很累的! 关键是,他觉得大家现在这样,有些可笑——大家这般怪模怪样,到底是月亮惹的祸,还是骆毅太作犯的错? 鲍魁倒是很耐心,阿毅怎样说就怎样做呗,又没甚坏处。 于是将李蔚珏乱动的、都踢到自己发髻上的脚移到肩膀这边,还轻拍提示:“踩着爷爷肩膀,别掉下来。” 李蔚珏不好意思地嘟哝:“这次没做准备,下次得弄个梯子来。” 黄酉和胡泽胤已经变为原形,并各自找好位置,虔诚地直立而起,前爪交叠,拜月。 何理在鲍魁怀里一点也不老实,俩爪子高高伸出,再往头上搂回,像是在催还未抵达到身上的帝流浆快速下来。 小黑鼠远远趴着,小脑袋一会儿仰起一会儿低下,在估算帝流浆落地时的范围。 哗啦啦! 突然,小桑树的树叶全都竖立起来,直直朝向月亮,形成一个个平行而立的状态,树枝也有聚拢的趋势,如同受到牵引,想把枝条伸到月亮上。 骑坐在树杈上的李蔚珏和骆毅都感觉到屁股底下的空间似乎有些紧张,李蔚珏吓得差点掉下去——可别夹着他的…… “来了。”黄酉说道,它的位置最高。 黄酉说完便虔诚拜月。 胡泽胤嘴巴和身体形成一条直线,全神贯注吐纳。 骆毅仰靠在二级树杈上,尽量摊开手脚,看着光柱里的帝流浆,脑补X光是如何照进肺里的,又脑补万箭穿心的场面。 李蔚珏如坐针毡,不停扭动身体,担心着他的局部。 鲍魁盘腿闭目,权当打坐养神了,可他怀里的何理非常不老实,不停地搂来搂去、搓来搓去,知道的能理解它是想多沾染些帝流浆,不知道的还以为它洗淋浴呢。 小黑鼠小心翼翼往前试探,认真感受身体的反应,最后移动到鲍魁脚尖处,刚想停下,就怪叫一声跳开:“哇呀呀!” 骆毅低头往下看:“你干啥?” 帝流浆充盈了光柱,使得周遭更为明亮,骆毅能清楚地看见小黑鼠后滚翻了好几翻,然后指向鲍魁身后处。 李蔚珏和鲍魁莫名其妙,因为他们感受不到光柱的明亮,月色在他们看来,依旧柔和。 骆毅往鲍魁后方看去,一只浑身雪白的“刺球”,正缓慢地向鲍魁身边移动。 “白色的刺猬?”骆毅好奇:“刺猬还有这么白的?爷爷,你身后有只刺猬,不知道咬不咬人,你留神。” 白刺猬似乎听懂骆毅的话,它抬起头,乌溜溜、黑亮亮的眼睛和同样乌溜溜、黑亮亮的鼻头朝向骆毅,然后摇了摇头。 刺猬会摇头? 骆毅很想问问黄酉或者胡泽胤,只是他们两个正全神贯注吸收帝流浆,没注意到下面的动静,骆毅也不忍心打扰他们。 不过想到这二位都能修仙,怕是刺猬也能吧?于是骆毅问道:“你是说你不咬人吗?” 白刺猬又点头。 果真是修仙的,至少也是听得懂人话。 鲍魁回身,捏着白刺猬的刺,把它提到自己腿上,既然阿毅说晒月亮好,那就一起晒呗,却把何理吓得差点一尾巴拍上去。 作为食物链底端的小黑鼠看鲍魁没有赶走白刺猬,而白刺猬也没有因为鲍魁抓它的刺去攻击对方,这才小心翼翼地再次靠近。 天哪,这是什么世道,瞧瞧这树上树下的一串人,除了它大舅爷爷,都是能吃了它的! 白刺猬刚刚沾到帝流浆,身体便是一颤,它的小鼻头狠狠吸了吸,突然间开口吐人言:“白彙*(音hui,四声)谢过恩公!”说完便纳头便拜,然后……然后就从鲍魁膝头滚落下去了。 雪白的刺团子,咕噜噜滚掉地上,惯性使得它滚出光柱,何理抱着肚子就笑出了声:“哎哟哟……滚球子了!” 小黑鼠吓得抱头鼠窜。 白彙伸出头腿,一步一步又朝鲍魁爬去。 这次白彙老老实实趴在鲍魁膝头,也不说话、也不动弹,唯有小黑鼻头颤颤的。 李蔚珏看看上方,又看看下方,觉得莫名滑稽。 看看这一树都什么玩意儿? 最上边站只黄鼠狼,跟那儿作揖; 下面是只仰天张大嘴的狐狸; 再往下是时不时抖胳膊抖腿试图解除酸麻感的小傻丫头; 再再往下是骑也骑不踏实、跨又不能全跨、半撅着屁股的自己; 再再再往下是打坐的半大老头,怀里抱个不停干搓澡的河狸,膝头上趴只装死的白刺猬。 还有只黑老鼠,在半大老头的脚尖处,闻脚臭闻得迷醉。 帝流浆的灌注,已经到达最大强度,原先的丝丝缕缕已经变成如注倾泻,似乎比上一次更浓稠些。 骆毅对这种光完全没有感觉,她只感觉四肢酸麻,有些支棱不住。 为了撑出足够的面积让大家都受益,只好看着那光继续脑补:“高温使得岩浆发出赤白的亮光,而我,已被那片赤白吞没……偶买噶的!我好悲壮!” *注:白彙,音hui,四声,刺猬古称。 第一百零八章 成何体统 帝流浆中沐浴着鲍魁一家,当然,看不到帝流浆的鲍魁和李蔚珏不这样认为。 鲍魁觉得自己只是陪孩子晒月亮,李蔚珏则认为自己正在干蠢事,可笑与滑稽,还难受……谁撅着屁股趴在树杈上,估计也好受不了。 不过,有个人比李蔚珏更难受。 代晓初终于可以躺下睡觉了,但她两侧还各躺了两个婆子,正在或絮叨、或抱怨、或谩骂、或嘲讽地在她耳边喋喋不休—— “代姑娘这么好的手艺,怎么会那么想不开呢?你说你早像现在这样多好?也少遭些罪,瞧瞧这身子,全是伤啊!” “她活该!贱卖东家的货还不认账、不赔偿,挨揍都是轻的!” “你最好想清楚,好好做事,抓紧把钱还上才是你正确的出路,成天又作又闹有什么用?害得我们跟着吃挂落!” “哎呀我算看透了,有人就是不知好歹,非要当白眼狼,东家对她好,她占东家便宜;咱们替她操心,她骂咱们多事; 这种人哪,咱也不知道她图什么,要我说,就是贱的!” 代晓初把被子蒙在头上,手指堵住耳孔,可那些话已然能传进来。 “你们懂什么!”代晓初想:“你们以为勤勤恳恳给主子干活才是王道?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剥削? 被人奴役着,还觉得自己活得挺好是吧? 就你们那主子有多坏你们想都想不明白!” 这些天,代晓初把前前后后连起来想了几遍,总算想明白了。 她一定是独自寻找铺面时被盯上了,然后做个招工的局把她套住,再诬陷她贱卖货品让她赔钱。 难怪给她这个试用期的临时工许诺出正式工的薪资,难怪允许她不用局限在胭脂铺、可以进入银楼实习,原来这就是个骗局! 其实,她不了解的是,在她去找客栈住的时候就被人盯上了。 一个十四五岁、穿着补丁衣裳的乡下丫头,独自一人,没有父兄带着,竟敢去住客栈? 客栈那是什么地方?南来北往的商人才会住。 那里是男人们的天下,就算有女子,那也必是随行女眷;就算是住客招妓,那妓子都带着贴身小丫头才会进客栈。 谁见过一个梳着未婚发式的姑娘家自己跑去住客栈? 胭脂铺的东家早上出来巡视铺子的时候就看见她了,特意吩咐小厮盯她的梢呢。 小厮在客栈附近守着,看着代晓初出客栈、看着她去钱庄,哟,不但去钱庄,还能掏出百两银票,不可疑?不惊喜? 然后一次就兑换十两银子,兑出银子就先去买新衣服,换上衣服就去找铺面…… 就不说乡下丫头,就算是城里正常人家的姑娘也没这么干的! 最让小厮乐的是,这丫头竟然自己撞上门来,跑自家胭脂铺里大放厥词,一会儿讽刺没有什么“试用装”、一会儿挑剔货不好。 东家三言两语就把她套住了,还准许她去银楼做事,这一做事就发现,这丫头有真本事,那必须得留下来榨干净才对。 “结果,都不用干到发工钱的时候,我就被人诬陷……好计谋啊!”代晓初愤愤地想。 被窝外,四个婆子还在唧唧歪歪,被窝里的代晓初已经捂出一头汗了。 夏天了,本就热,这间小屋子还要住五个人,窗户却很小,只能伸出一个脑袋,想钻不出去根本不可能,肩膀会卡住。 不咋通风就算了,几个婆子天天在她耳边嘚不嘚、嘚不嘚,晚上睡觉,一个有脚气的,滂臭;一个有口气的,滂臭! 汗水把头发黏在脸上,又痒又黏,代晓初却依然蒙在被子里,她正在最后一遍回想白天的事有没有出错。 上午,代晓初把口脂加热化开,灌到加工过的小竹管里,做成现代唇膏的样子,交给管事让拿去铺子试卖。 刚拿去不到一个时辰,试卖的五只唇膏就都卖出去了,而且是以比平时贵一成的价格卖掉的。 东家马上就派了两名女工过来跟她学习。 代晓初教她们加工竹管时,装腔作势地说她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能让口脂价格再提上一成到两成。 几个婆子还在分黑脸红脸一唱一和地给她洗脑。 “看吧,”代晓初心里想:“明天就不是你们几个看守我了,到时候我的机会就来了!” ********** 帝流浆消失了,月亮收回那束光柱,骆毅觉得周遭暗了许多,李蔚珏却对此无感,他有感的是他的腰:“我的老腰啊,比醋都酸!” 骆毅本来也全身酸痛,在树杈上僵硬地维持一个奇怪的姿势,不难受才怪,可有李蔚珏叫唤,骆毅立马觉得不痛苦了:“瞧你那熊样儿!” 何理却意犹未尽拍着肚皮大笑:“听听,俺老何拍肚皮的动静,像不像拍在铁板上!俺更抗揍了!” 胡泽胤跳下树,把骆毅抱下来,骆毅马上去看胡泽胤,哟,变化也不小,胡泽胤的脸更好看了! 一双杏眼比原先略长,眼尾略上挑,竟有桃花眼的味道。 “看什么?”胡泽胤问道。 “哦哦哦哦,”骆毅双手捧心,一脸迷醉:“阿胤,你的声音太好听了!你的眼睛太好看了!多情公子哥哦!” “小妹又变白了。”胡泽胤说。 骆毅上次就变白了,可是最近每日去种地,又给晒黑了,但今晚的帝流浆,将骆毅再次滋润,变得唇红齿白,睫毛都长长了。 不过帝流浆对骆毅的影响,如小桑树一样,是“缓释”效果,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完全展示出来。 黄酉也把李蔚珏弄了下来。 一级树杈离地也才一米高,按说他自己跳下来就行,可他的腰酸,赖着不动,非等人帮忙。 可惜人不同、待遇就不同,骆毅是被抱下来的,李蔚珏是被揪下来的,为此李蔚珏龇牙咧嘴,恨不能把黄酉揍一顿。 骆毅却发现李蔚珏的变化不小,小小少年竟然也唇红齿白,面色红润,不再是白天时那种病态的苍白。 身体似乎也大了一号,明显能看出他的袖子短一截。 “呀,这也勉强能算舒眉朗目了呢。”骆毅真诚夸赞。 李蔚珏伸了个懒腰,他早就困了,可懒腰伸完,他发现身体一下子轻松了,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一口气能上五楼了! 黄酉不满胡泽胤和李蔚珏都得到小妹的夸赞,也凑过来:“小妹更漂亮了!” 骆毅也看向黄酉:“呀!英姿勃发的阿酉!” 骆毅伸出双臂想去摸摸黄酉的的脸,他的下颌线太帅,这拐角拐得太有魅力! 黄酉却以为骆毅是要抱,便俯下身抱住骆毅。 李蔚珏冲过来一下子把骆毅拽了个趔趄:“姑娘家家的,成何体统!” 第一百零九章 “无实物表演” 清早醒来,李蔚珏大大伸了个懒腰,再长长吁出一口气:“呼!” 打了一夜地铺,非但不腰酸腿痛头昏脑涨,竟然还感觉睡眠质量前所未有的好,而且不用鸡叫,自己就醒了。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李蔚珏说道,毫不克制音量,应该说,还故意扩大音量,生怕睡在他床上的骆毅听不见。 骆毅翻个身,没被吵醒。 昨晚一回来,他就把骆毅抓进自己房间睡了,实在是不想看骆毅与那两个动物“眉来眼去”。 成何体统嘛! 若是那两个动物变回原形,骆毅这个七岁的小女孩对两只动物摸摸、抱抱,李蔚珏或许还能忍一忍,可也难保不会担心小丫头被动物咬到。 何况那俩动物偏偏维持人形态,眼神还那么宠溺……李蔚珏狠狠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想到那些禽兽侵害女童的案件。 动物,谁知道野性能不能控制得好?半夜饿了,把小丫头吃了咋办?就算他们变成人形了,那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有人的劣性?欺负小丫头咋办? 孩子还是小啊,一点也不懂得保护自己。 不管怎么说,小丫头与自己是一个棺匣子爬出来的,好歹都是人;鲍魁那老头儿人称“半头鬼”,自己也活得不人不鬼的,还一辈子单身,谁知道会不会变态。 这一“家”子里,只有小丫头与自己是同类,虽然不是同一世界的。 所以李蔚珏昨晚很坚定地把骆毅拽到自己屋中,让她睡床,自己打地铺,好歹,全家最让他放心的还得是自己。 “起来起来,”李蔚珏边推开窗子边喊道:“做饭了做饭了!我还得上学呢!” 夏天天亮得早,虽未日出,但天光已经很亮,李蔚珏只觉得神清气爽,精神得很。 骆毅挠了挠脖子,又翻了次身,有些醒了,但不想动弹。 昨晚回家时又感到头皮痒、身上痒,想烧水洗一洗,看看会不会像上次那样,洗完一瞧,自己变得更白净漂亮。 可刚回家就被李蔚珏拉进他的屋子,说明日要早起,让骆毅帮忙叫早,也让大家都各自休息,澡就没洗成。 痒得她后半夜才算真正睡踏实,现在正是睡得最香甜的时候,死孩子竟然来吵! “起啦,做饭!”李蔚珏这次敲床板了,就在骆毅枕头边敲,震得骆毅脑袋跟着一颤一颤的。 “王八蛋!”骆毅终于坐起来:“我又不上学,着什么急!” “我急啊,我得上学!”李蔚珏叫道。 “关我屁事!”骆毅重新躺回去,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你那学又不是给我上的!” 自私自利的家伙,天天给他们做饭,竟让那死孩子以为是理所当然了? 这么一折腾,再把被子蒙住,骆毅的汗一下子就出来了,刺激得身上更发痒,同时想上厕所的感觉也传递到大脑。 这就更气了。 院里有茅厕,但骆毅给每个人的房间都放了便桶,免得起夜时还得摸黑往院子里跑,也免得谁拉肚子时来不及如厕。 可现在,她必须起来,因为这是李蔚珏的房间,她不能当着李蔚珏的面上厕所吧? 没好气地又掀开被子坐起来,平生第一次有了起床气:“王八蛋!” “开饭啦!”有女子声音传过来,还敲了敲李蔚珏的房门。 骆毅和李蔚珏面面相觑,家里除了自己,竟然还有女的? “你穿好鞋去门后躲着,我去看看!”李蔚珏吩咐道。 家里怎么会有生人?胡泽胤和黄酉怎么没看好家? 李蔚珏迅速扫了眼室内,最后把支撑窗户的叉竿抓在手里——这是他房间里唯一能称作武器的东西。 李蔚珏“唰”地一下拉开房门,门口站着一位十六七岁模样的姑娘,一身白色衣衫,衬得她飘飘欲仙。 姑娘长着一张圆圆的苹果脸,两颊呈现健康的自然红晕,一双眼睛又大又圆,鼻梁直而挺,鼻头微微有些翘,小嘴巴滋滋润润,耳垂大而饱满。 用老人们的话说,这是个有福的姑娘,长得喜兴、俏皮。 可偏偏有这样一番样貌的人,却透出一股沉静气质,她微笑地站在门前,和善地看着李蔚珏说:“吃饭了,小妹起床没?”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这么漂亮、可爱的姑娘,李蔚珏一时失神:“啊?” “哈哈哈!”何理“猖獗”放肆的笑声响起:“我就说吧,这小子肯定懵成傻子!” 李蔚珏这才发现,姑娘身后,还站着鲍魁、黄酉和胡泽胤,视线往下,还有何理坐在门槛外看热闹。 “这是大妹,”胡泽胤说道:“你叫姐姐吧。” 白彙也自我介绍:“我是白彙,昨晚那只白色刺猬。” 李蔚珏的下巴根本合不上,倒是门后的骆毅一下子闪出来:“你是刺猬白彙?化形了?恭喜恭喜啊!” “多谢小妹!”白彙给骆毅深施一礼:“爷爷说,是你招来的帝流浆,才能助我化形。” 李蔚珏不知自己是如何坐到饭桌前的,他就知道此时正端着饭碗,机械地往嘴里送吃的。 骆毅看着李蔚珏做了夹菜的动作,可什么都没夹起来,空着就往嘴里送,然后竟然还能像模像样咀嚼,就憋不住乐,这可是真正的“无实物表演”,演技一流! 李蔚珏脑子里全是懵的,他现在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全家第一个醒来的。 原来,昨晚睡到半夜,鲍魁就醒了。 他是被身上发痒给痒醒的,起初以为是生了虱子、跳蚤,挠挠就算了。 可没想到挠了这里、那里又痒,而且痒的感觉传递全身,刚解了这处痒,一挠到别处,这处又重新痒起来。 守夜的胡泽胤看到了,便提议给他烧水洗澡,鲍魁却很想洗个凉凉快快的冷水澡,于是胡泽胤便准备带他去几里地外的河边。 没想到刚走出院子,就见白彙正往这边走来,一看到鲍魁就跪下给磕头。 白彙说:“猬鼠一族三百年便可化形;可我一直以来执着于研究草木的药性,没有认真修炼,以至于过了四百年我仍无法化形; 昨天被猫头鹰袭击,它将我抓到天上,准备摔死我再吃掉,好在只将我摔伤,并没有摔死; 我顺着山坡一直滚下来,却正赶上帝流浆出现,身上有伤,我走不动,好不容易走到地方,却发现…… 却发现大哥二哥在桑树上,就在我想退避又有些不甘心之时,你们将我留下…… 我道行不足,帝流浆于我而言,吸收起来很吃力,昨晚你们走时,我还在晕眩,没能谢恩; 直到后半夜才吸收完成,便赶来相谢,爷爷说,可以让我也住在家里。” “大姐!”骆毅叫道。 李蔚珏还在“无实物表演”。 第一百零十章 都挺忙 今天的早饭,谁也没吃几口,但都红光满面,气色极好。 大家都看到彼此的变化,其中最明显的当然是能化作人形的白彙,第二就是鲍魁。 首先,鲍魁全白的头发,竟然有部分转黑,掺杂在白发中,很均匀,但也很明显。 其次,鲍魁脸上的皱纹平复不少,在骆毅眼中他与自家饭馆六七十岁老头相仿的面皮,如今真的只像五十岁,与这个世界的五十岁人相比,他要年轻得多,至少可以与小他十岁的村长相比较。 人还是那个人,可一下子变得年轻不少,就感觉像是换了个人。 第三,鲍魁的腰背挺拔了不少,一站直,胡泽胤似乎比他还差了一点点。 黄酉和胡泽胤相貌上的变化算是小的了,他们只是在原先的基础上看起来更帅气而已。 李蔚珏是变化第三大之人,五官单看哪一处的形状都没改变,可似乎有少许位移。 比方说眉毛浓密了些,与眼睛之间的距离也有所增加,鼻梁略有增高,唇弓也变得明显,看起来开朗许多。 最主要是个儿头长了些,面皮红润很多,那股病秧子气再也不见。 骆毅自己,头发更浓密了,一个多月田间劳作晒黑的皮肤完全恢复,而且更见水润。 “我要洗澡,我洗干净了肯定更好看!”骆毅嚷道。 李蔚珏干脆也不去上学了,让黄酉替他去学塾请假,他也想好好洗个澡,然后想一想万一学塾里的人问他为何如此大变化,他该怎么回答。 白彙是个好姑娘,而且好像什么都会,也不太怕火,她负责帮骆毅烧水洗澡。 李蔚珏就没那么好命了,因为胡泽胤说:“爷爷都亲自去河里洗澡,你娇气什么!”便驾着马车带李蔚珏去河边。 把李蔚珏扔进河里,胡泽胤提溜他的衣领在河里涮了涮,就去拎桶打水,回程时正好拉回家,补满骆毅洗澡消耗掉的大半缸水。 李蔚珏洗了毕生难忘的一次冷水澡,居然没打喷嚏,一点儿也没着凉。 他们回来的时候骆毅已经收拾好了,漂漂亮亮的一个小姑娘,穿着一身鲍魁给选的红纱裙,白彙还给修整了刘海、扎了双丫髻,髻上给绑了红头绳。 骆毅提着一个小篮子,篮子里放把手锄,通知刚刚被拎回来的李蔚珏:“既然旷课,那就不要白旷,跟我到地里干活去!” 鲍魁也没有出门,他享受与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光,很积极地响应骆毅提议:“一起去,我跟小丫头学种地去!” 粗略的农活,鲍魁多少会干一些,毕竟他十二岁才家破人亡,在那之前,也是在田间地头待过的。 只是那时年纪小,又是家中老幺,没人让他干太多活,所以他多半时间与村里的孩子们在一起淘气,很少下地。 可惜,地里没有鲍魁能发挥的余地。 经过几场雨水滋润,一百亩菜地已经绿油油一大片,支棱棱长得极其茁壮。 周遭的粟米地,粟米穗子比大颗的狗尾草大不了多少,颜色已经开始变浅,这是即将成熟的状态,使得整片土地的颜色半黄不绿。 与青翠的菜地相比,颜色上不那么好看,再被叶片大的菜地相衬,就更显得没精神。 今天的主要目的是除草,骆毅只干了一小会儿就不干了,因为黄酉他们干活太快。 李蔚珏就惨了。 骆毅不干活,还专门嘲笑他干得慢,他想顶嘴吧,胡泽胤就拿眼睛瞟他。 一百亩地,再快也不是一上午能干完的,大家都热得口渴,李蔚珏第一个叫屈:“死丫头,不干活就算了,水都不给一口吗?” 这是正经事,天气越来越热,干体力活缺水可不行,骆毅马上跑到水桶边,把竹筒挨个灌满,再满垄沟里乱窜,给每个人递过去,免得他们还得来回跑。 村里人也都在田间忙活,他们的家人也开始往地里送水,趁着喝水休息的空档,村人们不时把目光投向鲍魁一家。 他们从未见到这家人这么齐整的跑来地里干活,那可是村里最好的一百亩地啊! 喝到水的李蔚珏满意了,还诗兴大发起来,一会儿来句什么“我疆我理,南东其亩”,一会儿再来句:“同我妇子,馌彼南亩”。 被占了便宜的骆毅看着极其找抽的李蔚珏,真心想抽他,可又不能,她现在只是七岁的小女孩,应该表现得什么都不懂。 可有人懂,胡泽胤就听明白了。 这些年学习人族的书籍,“同我妇子,馌彼南亩”是什么意思还是知道的,于是把李蔚珏脖子上的擦汗巾子拿下来,照着李蔚珏屁股就抽了一下:“敢占小妹的便宜!” 李蔚珏也有话说,他指向田间送水给汉子们喝的农妇,嚷嚷道:“这有错吗?我背的多应景!” 这下把胡泽胤也给堵得没话了,李蔚珏还向鲍魁卖乖:“爷爷,我背的是先生教的学问,你看我读书多用功!” 骆毅他们在田间劳作热火朝天的时候,县城里胭脂铺后院的作坊里,也在干活干得热火朝天。 代晓初昨天那一拧就能旋出一截的口脂,让东家非常满意,他要求骆毅再做出几个竹管样品,拿到银楼那边,让那边的工匠照样子加工出金、银、玉等材质的唇膏管。 东家想,口脂还是那些成本,但换个管子,就可以几十倍上百倍地赚银子! 可骆毅给做了几个竹管后,又给端出一个“眼影盘”,说:“这可是高级货,普通的胭脂可比不上,比你们画的那个什么‘斜红’强多了! 你们画来画去,不过就是在眼尾弄出一点红色来,说心里话,这种画法太挑人了,但凡眼皮上肉多点,看着都跟哭肿了似的; 可用我这个就不同了,你瞧瞧,这一溜是大地色系,这是南瓜色系,这是桃花色系……” 代晓初让几名婆子做模特,给现场演示了一下,让不同肤色、不同眼形的婆子们登时看起来精神不少。 把在场所有人、尤其是东家,看得双眼冒贼光:若是像代晓初那样,把每种颜色的眼影只做成半寸大小,一个颜色卖一两银子,那代晓初手里那一盘,不就得三十多两银子? 胭脂一大盒才多少钱? 这是多大的利润哪! 东家:“快,把你手里这盘给我,我拿到前院去试卖!” 可惜,代晓初说:“我就制了这一盘,刚才为了展示给你看效果,每种颜色都用过了,你瞧,上面都有动过的痕迹,怎么卖?” 东家:“你马上去做,需要多久?” 代晓初:“不眠不休也得三天,烘干不易、压制成块更不易。” 东家:“我给你两天时间,必须做出来,先来十盘!” 第一百十一章 逃出 不贴花钿、不画斜红,淡扫眉毛,轻涂口脂,凭一盘眼影便使得皱皮老脸的婆子变得双眼顾盼生辉,给东家带来极大震撼。 东家急着赚钱,把代晓初设定的三天改为两天,代晓初很满意,因为这正是她所求——因为越急越容易出错。 代晓初因为要做眼影,故意把她住的小屋里铺满各种材料,还故意把滑石粉、孔雀石粉、珍珠粉、朱砂粉等高级用料放置在极容易碰到的地方。 果真,四个婆子无一幸免,不是打翻了这个粉、就是碰坏了那个膏,再不就是烘烤花瓣时火大了,失了颜色。 于是,四个婆子被罚了工钱,还每人挨了十鞭子,被赶走了。 现在代晓初身边就剩下两个女工。 这两名女工急于学到代晓初的手艺,也担心像婆子那样犯错受罚,对代晓初所有指示都唯命是从,也被代晓初指挥得团团转。 这样一来,代晓初身边便有了无人看管的机会。 天色见黑,到了晚饭时分。 “时间紧,任务重,咱们晚些再吃饭,你,”代晓初指挥一名女工:“帮忙把蜂蜜刮到那个罐子的粉末里,一直搅拌,只能顺着一个方向,要稳、不能急,记住了吗?” 别管什么叫“时间紧”,女工记住让干什么就行,便使劲儿点头,然后马上行动。 代晓初又指挥另一名女工:“我腾不开手,你帮忙看着糯米锅,小火慢熬,一定要熬到米汤浓白、挂得住筷子再起锅,然后用纱布过滤。” 这都是需要慢工出细活的工序,代晓初便有了充足的时间,从茅厕的棚顶逃出生天。 胭脂铺作坊的后院里,有个不起眼的小角落,正面看去是一面板子拼成的墙,走近了便能看出那是遮挡茅厕用的简易屏风。 胭脂铺后院多为女工,但时常会有男工运送材料过来,所以这里茅厕设计的比普通人家多了一扇木板墙作为屏风,这样既能遮挡视线,又能随时听见外面的情况,免得有人喊自己也不知道。 但工人的茅厕免不了简陋,与农家茅厕一样,四圈用木板围着,棚顶则是草帘子遮盖。 这是最容易突破的“建筑”了,代晓初就是从茅厕顶棚这里钻出来,然后攀到墙外。 晚饭时分,室外的人少,几个看守她的婆子又都被她折腾走了,代晓初几乎可以说是顺利地逃出胭脂铺。 饥饿感、以及损失的一百两银票,还有身上一道道被鞭打过的伤痕,令她格外清醒,也分外痛恨。 她怕被胭脂铺的人找到,干脆溜着胡同跑到县衙后院墙边的树上躲着,就算蚊虫叮咬也坚决不动。 她赌胭脂铺的人不敢惊动县衙,因为那是两败俱伤的做法——她最多被遣送回村,但胭脂铺非法禁锢良家女子,肯定要受惩罚,至少也得交不少罚金。 ********* 李蔚珏经过一天的暴晒,白皙的皮肤晒红了,这是变黑的前奏,让他稍微放了些心。 早上他照过镜子了,认为自己实在太帅,与平日差距有些大,晒黑点儿也好过渡过渡,免得学塾里的先生和同窗把他当怪物。 鲍魁可一点也不担心。 今天在菜地,村里人就没少议论,只是没敢问到他头上来,最后是村长忍不住过来问:“鲍老哥,我咋瞧着,你好像年轻不少呢?” 鲍魁爽朗一笑:“人逢喜事精神爽呗! 我鲍魁孤苦伶仃大半辈子,老了老了,寻到几个外家的孩子收到我名下,以后有给我养老的人了,心情就好,自然看着年轻!” 说这话时,那炫耀之情溢于言表啊,把村长气得不行。 你倒是有人养老了,可也把我们最好田给占去了,尤其占我家那份最多! 到底是那些后生给你养老,还是我家的良田给你养老! 鲍魁像是猜到他心思似的,还特特补充说明:“早知道能寻回这几个孩子,我一开始就该跟你要丁田,哪怕雇人来种都划算; 你说,那样我得少花多少钱?全给孩子们攒下,多好!” 村长脸都气成茄子色——这不是提醒自己,那些田三十年前就该是他鲍魁的,他三十年前就可以要了田,还不用给自己一文钱! 李蔚珏算是看明白了,鲍魁的“与人无争”都是装的,看看,现在装不住了吧? 以前,鲍魁是没那心气儿,现在不一样,现在有好几个孩子,鲍魁不能让孩子光跟着自己挨欺负,怎么也得慢慢找补回来。 鲍魁家的晚餐,满桌都是素菜。 地里的菜品带回来不少,或清炒、或凉拌、或白灼,骆毅手脚麻利,很快就能整治出来,让白彙很是开眼。 白彙变为人形后,直接就适应人的生活,比黄酉和胡泽胤要快得多,可能这就是兽族修仙的规律:智慧越高的兽修仙难度越高。 饭桌上,大家讨论起帝流浆这件事。 两次帝流浆,都出现的与骆毅有关,到底是巧合还是必然,谁也分析不出来,连当事人骆毅也不明所以。 “这简单,看下一次呗。”李蔚珏说道。 他和鲍魁今天体验到帝流浆的第二种好处——干活多了累还是会累,但恢复得很快,坐到饭桌边时,两个人已经把一天的劳累缓过来了。 “下次我就不跟着了,”鲍魁指指头发说道:“一次我就年轻这么多,次数多了,我不得成老妖精!” 大家都笑起来。 原本热热闹闹边吃边聊好气氛,突然被外面的吵闹声打断。 众人停下说话,凝神听了听,好像是很多人在吵架,不,还有打斗的声音。 很快,房外传来自家马匹“咴咴”的叫声。 “打到咱家门口了?”骆毅问。 “我去看看。”胡泽胤说着就走出去查看,半天没有回来。 黄酉坐不住,也要出去看,门口却进来两只灰色的老鼠,东瞧瞧西望望,还“吱吱”叫了几声。 这是两只普通的野鼠,感受不到已经化形为人的黄酉和白彙的气息,但黄酉和白彙已现出克制的表情。 尤其黄酉,神情颇似骆毅家中的弟弟面对磁悬浮灯泡时的样子——想拥有、又要克制花钱的冲动。 对于黄酉和白彙来说,面对美食,实在需要抵制诱惑。 “没钱还?我说了,拿你们村的地来抵、要么马车也行!”院外的吵嚷声传进屋内。 “滚开!”这是胡泽胤的声音。 第一百十二章 丢人要马 黄酉赶紧出去。 胡泽胤这家伙,脾气躁得很,从他身上一点儿也看不出人们常说的“狡猾如狐”由来何处, 黄酉生怕胡泽胤一旦被激怒,会不顾后果伤害到人族。 其实胡泽胤自己也知道脾气不好,所以他一直在克制,只站在房门口看事态发展,而没走出院子。 脾气不好,不是他真实的个性,而是他修炼五百年必须要度的“坎”。 这个阶段的狐狸,其自身野性会异常强大,它们易怒、没有耐性,一旦被激怒,就极易失控。 就好比,吵一架能解决的事情,对胡泽胤很可能就是一场殊死决斗。 黄酉说,他将来也会面对这种局面。 这个特点,上次在菜地的时候骆毅也发现了,若不是当时有小黑鼠带领“鼠兵”在村人农田作乱、及时出现解了胡泽胤的围,真不好说会出现什么结果。 后来骆毅询问过黄酉,才知原来如此,当时骆毅还想呢:胡泽胤这个特点,怎么那么像人类的更年期! 事后骆毅把这件事告诉了李蔚珏,本意是让他没事别惹胡泽胤生气,也留意别让胡泽胤在外面失控。 本以为李蔚珏会说些嘲讽胡泽胤他们的话,谁知李蔚珏说:“兽若想与人共处、或人想将兽为自己所用,必然想办法扼制兽性; 这就是驯化,同时也是人将谁可用、谁不可用分辨出来的做法; 仙字,从人,是人才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兽若想也达到这种境界,必然按人的标准修行; 而五百年,应该就是狐族的界限,这个阶段的狐族,本事已然很大,进一步,威胁人仙,退一步,祸患人间; 所以人仙通过这种办法甄选出可为自己所用的兽仙、或者也可以说是遏制兽族成仙的手段。” 事实究竟是怎样,骆毅和李蔚珏谁也不是仙人,得不到答案,但黄酉说过,只要能把野性控制在仙界允许的范围内,便有机会领悟一定的法术。 不仅是狐族,所有兽族都需要经过这个坎,否则它们只靠吸收天地精气获得法术,仅能支持它们强化自身的基础能力,比如速度、力量、敏捷、智慧。 只有修炼到一定年头,并能控制自己的野性后,才能领悟与人族类似的法术,比如变化之术、分身之术、法器攻击等等。 当然,如果能够取得修仙资格,这些法术会来得更早一些;可话说回来,能取得修仙资格的狐狸,自然也能较好地控制自身野性。 此时的胡泽胤身周,隐隐出现虚幻的黑狐影像,而影像的背毛已经炸起、眼中也泛出邪恶的绿芒。 黄酉一把抓住胡泽胤的胳膊,急声说道:“小妹、小妹她……”说半句话就戛然而止。 胡泽胤的黑狐影像登时一愣,炸起的背毛也抖了一下,好像犹豫着是不是要继续炸毛下去。 只见胡泽胤艰难扭头看向黄酉,脖子都发出轻微的“咔咔”声,如生锈的门轴:“小妹?怎么了?” 待这句话说完,黑狐影像淡去,胡泽胤的眼神也恢复清明,马上返身回屋去看骆毅发生何事。 黄酉在他身后幽幽补了句:“小妹说让你回去把饭吃完。”胡泽胤背影僵了僵,骂道:“该死的,你给我等着!” “咴儿!”两匹马儿突然高声嘶鸣,然后同时开始尥蹶子,让靠近它们的人吓得纷纷后退。 其中一匹马眼神扫向黄酉,还调皮的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在求表扬:“我看家看得好吧?” 黄酉看向那些人,距离马匹最近的,是几个外村人,个个五大三粗,为首之人腰里别了两把剔骨刀,猛地抽出,就打算向差点儿踢到他的马匹扎去。 黄酉一个闪身就蹿至他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然后一个反扭,那人吃痛不住,尖刀落地,人也哇哇呼痛:“放手!痛死老子啦!快放手!” 与他同来的外村人马上上前,准备群殴黄酉,却见黄酉依然死握住领头人的手腕不松,身体却以那手腕为圆心,旋身三百六十度一个回旋踢,登时扫倒一片人。 黄酉轻松落地,这才开口询问:“你们为何到我家来闹事?” “你放手!”带头人喊道。 “说!”黄酉喝令,手上力道也加大。 带头人受制,不得不说话,可依旧死要面子地嚷嚷:“谁让你家把我儿媳妇弄跑啦!” 黄酉:“你儿媳妇是谁?” 带头人:“老代家大丫头!” 黄酉将其手腕快别到他后脑勺了:“放屁!谁是老代家?我们不认识!还有,老代家的事,又关你屁事?” 带头人:“老代家大丫头许给我儿子了,但是人却丢了,他家说大丫头是在为你家说话、跟村人翻脸之后才丢,肯定是你们把她藏起来了!” 黄酉:“丢人你们就找人去,为何打我家的马?” 骆毅在屋里听着,都被黄酉气乐了:“这都什么跟什么?黄酉是不是被人家的话题带偏了?他不是问老代家和那人是什么关系吗?” 李蔚珏瞪了骆毅一眼:“你还笑!都是你惹的祸!” 骆毅白了李蔚珏一眼,然后给鲍魁夹了一筷子青菜,李蔚珏立马不吭声了——是鲍魁借给代晓初钱,然后打发她走人的。 屋外的声音又传进来,只听带头人叫骂道:“怪不得大丫头不见了,你说,是不是你这个小白脸把人给老子拐走了?” 黄酉:“……呃……” 带头人:“要不就是刚才那个小白脸!” 黄酉:“……呃……” 进屋后就坐回饭桌边的胡泽胤脸都阴得快滴出水。 骆毅差点儿喷饭:“大哥小白脸,小白脸大哥……噗哈哈哈!” 外面黄酉总算把刚才的信息整理清楚:“谁是姓代的?” 代晓初她爹低着头往人群里侧了侧身子,希望别被认出来,可村人纷纷看向他的动作,准确地提示黄酉答案。 “半头鬼”家的人都不好惹,村人现在只想看热闹,可没想袒护谁。 “姓代的,这些人是你招来的?你为什么招他们抢我家的马?”黄酉问。 骆毅抱着肚子快要笑抽:“二哥太逗了!重点是这个吗?那些人是想要代晓初、要人!谁说要马了?” 李蔚珏讽刺道:“听不出来么?要不来人就要马,对他们来说是一样的。” 第一百十三章 报官吧(一) 要不来人就要马?一样的? “那怎么能是一样的?要人是为了给他儿子娶媳妇,要马能当媳妇?”骆毅反驳。 其实骆毅有些明白李蔚珏的意思了,大概齐是说那人是想要赔偿的意思,但她就是忍不住要与对方杠上一杠。 谁知李蔚珏并不与她杠:“你小,看不懂也正常; 我估计,姓代的应是把闺女许给对方,还拿了对方的聘金; 现在交不出人,对方要求退钱,他们不想退,便把战火引到咱们家来; 爷爷是村里都怕的人,姓代的把人往咱家引,那人能得到钱算他本事,得不到,也不是姓代的得罪咱家。” “切!人丢了不见他们去找,现在催债的上门,倒把麻烦推给咱家了!”骆毅说道。 李蔚珏:“所以啊,当初我就不赞成帮那个代晓初,她和她家人一样,沾包就赖! 代晓初当时怎么说的来着?说帮咱家说话了,所以咱家必须回报她,对不对? 现在她们家人也这个态度,说人是帮了咱们以后才丢的,肯定与咱家有关,赔人赔钱也得是咱家负责。” 骆毅:“那话不是代家说的,是那个坏蛋刚才说的……” “我家大丫头就是替你们出头那晚上丢的!人都被我锁在屋里还能丢,不是你们这些小白脸干的,还能是谁?”院外的嚷嚷声一字不落地传进屋,是代晓初她爹:“你们必须把人交出来,不然就得赔东西!” 李蔚珏耸耸肩膀,右手往门口方向一摊,那意思很明显:看吧,我怎么说的来着? 骆毅歇菜了——人心哪。 代家丢了闺女,头几天根本没去找。 那丫头从小就主意正,在家里一受气就跑出去躲起来,等着大人出门找,然后哄她。 想当年家里接连生了两个儿子,第三胎生个不一样的,丫头,原本代家人确实欢喜了一段日子。 那时候家里条件还不错,年年都能攒下点余粮,而且那时候是老村长在任,每年年底之前总能给各家分上几钱银子,或是掏钱买上两头猪,给各家分分肉,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因此对代晓初还算有耐心,孩子跑出去了还能找找。 后来老村长把职位给了儿子就不一样了。 他儿子说鲍魁交给村里的银子,就只够交他自己那份赋税和以银代役的钱,所以没钱分给村人。 再加上代家后来又生了四胎、五胎,都是闺女,孩子个个都还没长大,张嘴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再生上几场病,家里开始变得入不敷出,全靠大舅子借钱应急。 如此没谁再有心情哄代晓初这个丫头片子,再跑出去根本不找,等她什么时候饿了、回家了,就是一顿胖揍,几次之后就把这毛病扳过来了。 所以那晚在代晓初替鲍魁家打抱不平后,虽说是给关起来,但十五六岁的姑娘,办法比小孩子多,逃出去也很正常,家里就没找。 姑娘家在外面,挺得住一天,还能挺得住三天?白天能有饭吃?晚上不怕黑? 这就给耽误了。 没成想跑出去七八天也不见回来,代家这才着急,可又不敢声张,因为怕丢人。 谁家到了议亲年龄的姑娘会乱跑?不得被人传是跟野男人跑了 不能声张,就得偷偷找,先是在附近的山里,找不到;后来又想在晚上摸进鲍魁家的西山去找,反正他家买了山也没法圈起来不让进。 可那样就会经过鲍魁家买的荒地,他家两个大的孙子一天天跟防贼似的,一有人经过就盯盯地瞅,他们没机会。 代家的两个儿子把亲戚家也都问过了,差点儿被大舅母发现端倪,那可是代晓初的“准婆婆”。 眼下,一个半月都过去了,也不见代晓初回来,而代家又忙着种地、忙着防老鼠、灭老鼠,便没人再去认真找。 一个姑娘家失踪这么久,要不就是死在外面了,要么回来了也不能要——谁还能相信她的清白? 可今天大舅子带人来下聘金了,还说要见见代晓初,这就漏了馅。 大舅子一下子翻脸,说要么今天就把人接走,还可以给他家留下五两银子当聘金;要么今天让他家把这么多年欠下的钱全部还上! 这让代家人没了辙,一肚子气想发在代晓初身上,发不了,人家不在,便把气发在鲍魁身上——要不是他不给村里多留些钱,他们代家每年年底至少还能分上几钱银子,至于年年向大舅子家借钱?! 眼看五两银子的聘金拿不到,还要被逼还掉以前欠下的钱,所以代家人把事情归罪到鲍魁头上——这是鲍魁欠他们家的! 黄酉没想到把代家的大舅子都快给摁到地上了,代家的户主倒是叫嚣起来,这可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 李蔚珏走了出来,站在黄酉身边。 李蔚珏以为自己一露面,外面应该就会安静下来,可并没有。 黄酉一个大人,都没能让那些村人停止议论,也没能让代晓初她爹停止叫嚣,李蔚珏一个小孩子能顶什么用? 他打心里还是把黄酉、胡泽胤、以及白彙当做动物,与何理和小黑鼠同等相看,认为自己毕竟是人,要比动物高等。 可在所有人看来,大人就是大人,孩子就是孩子,别说李蔚珏,就连黄酉,虽然看起来成年了,但户主不是鲍魁么,所以也没太拿他当回事。 只要不直接对上鲍魁家能打架的孙子,就都不是事。 眼下除了姓代的和他那大舅子,大伙儿也就是帮帮腔,或是说点风凉话,谁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阿酉……哥!”李蔚珏开口,叫哥他心里有些别扭,但人前还是得叫:“放开那人,也不用与姓代的计较,你去报官吧,这里我看着。” 黄酉没有放开那个大舅子,只看向李蔚珏——不敢放,这个大舅子打不打李蔚珏他不知道,可若伤了马咋办? “去吧,”李蔚珏郁闷,黄酉咋不听他的话呢:“阿酉哥,我在这里,他们不敢造次。” 黄酉勉强松开大舅子,算是给李蔚珏点面子,但没走,他木着表情看了李蔚珏一眼。 第一百十四章 报官吧(二) 黄酉这一眼,看得李蔚珏更郁闷,明明没有带出任何情绪,可李蔚珏就是看出黄酉对他能力表示质疑。 李蔚珏无奈,只好说道:“阿酉哥,你信不信他们这么大阵仗来闹,村长是知道的? 就算一开始不知道,这会儿这么大动静也不可能不知道吧? 既然村里出事、村长都不露面,那他这个村长我看也干到头了,阿酉哥你直接报官,不用给村里留面子! 你也不用担心他们敢动咱家东西,动才好呢,最好也敢动我,就算不动,我也会坐地上撒泼,说他们欺负咱家! 等你带回来差爷,正好把咱们都带去衙门,让官老爷瞧瞧全村人都欺负咱,还联系外村人到村内作乱! 倒时候让官老爷做主帮咱要赔偿,多要点,给少了都不行!” 一石激起千层浪,村民们在面面相觑一下之后立马嚷嚷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我们哪里欺负你了?” “人儿不大嘴不小,衙门口朝哪儿开你知道么?” “我们就是来瞧瞧怎么回事,怎么就说我们欺负你家了?” “跟村里有啥关系?又不是我们招来的外村人!” “明明是你家惹到外村人了!” “对啊,你家不招人待见,连外村人都看不下去了!” “对……啊!嘘!” 李蔚珏正被吵得耳朵疼,突然大家声音一静,都看向李蔚珏后方。 是鲍魁走出屋,不声不响站到了李蔚珏后面。 鲍魁看村人都闭嘴了,才开口:“阿酉,报官去吧,就说我‘半头鬼’被人欺负了。” 这……全体静默。 要是村里任何一个人想跑去衙门喊冤,估计连门都进不去。 可“半头鬼”若是报上名号,说自己被欺负了,怕是出于好奇衙门都得派人来吧? 李蔚珏只是年岁太小,村人才敢顶嘴,但他想的是一点儿没错——村长的确知道代家人闹事。 毕竟是村长,又是住在村中最好的位置,谁家有亲戚进村,他怎能不知? 只是没想到代家很快就吵嚷起来了,不过既然没人找他做主,他自然乐得清闲,装作不知。 可很快就有人来报告他情况,说那些人去鲍魁家闹事了,村长便更不管了。 凭啥管?他也巴不得看鲍魁家的热闹呢! 不说别的,他们家得鲍魁“孝敬”了三十年,对,他就是认为鲍魁给他交钱是“孝敬”,是村里允许他落户的代价。 村里谁说了算?村长!当年是他爹,现在是他! 今年倒好,“孝敬银子”没了!不止今年,看样子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 知不知道他大儿子为啥十八岁都没结婚?真说不上媳妇吗?不是,那是因为在挑人家呢,巴结他家、想把闺女嫁到他家的人多着去了! 村长的儿子,还是在县里上学的读书人,还是能出得起大价钱彩礼的人家,当官的咱不敢高攀,总能娶个地主家、商户家的闺女吧? 能随随便便就找个泥腿子家庭的闺女结婚? 这是他本来的打算。 可现在,每年几十上百两的进项没了,家里拢共还有二百多两银子,除了儿子要结婚,还有女儿要出嫁,他还有最小的弟弟与自己儿子一起在县里上学呢,每年的笔墨纸砚、结交先生、同窗也是不少花销。 供弟弟和儿子读书已经供了这么多年,虽然两人到现在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可还得供,万一有一个能考上呢? 万一考上秀才然后又能考上举人呢?万一金榜题名而且还高中状元呢?万一……那可是锦绣前程! 这份前程是要用钱堆出来的! 再说已经投资这么多年,现在撤掉也不甘心。 而眼下,家里就二百多两银子,能随便动吗? 这局面是谁造成的?是鲍魁! 断了他家进项不说,问他句怎么看着年轻了,他还要冷嘲热讽自己这些年拿了他不少钱! 那钱不是你该交的吗?我不得替你报税、缴税、不得替你交徭役费用?虽然那没多少钱,可你钱交到我手里,不就是我的? 所以,村长明知村民们闹到鲍魁家,他不但装作不知道,还要派人不时去看热闹回来汇报给他。 黄酉牵马卸车,准备直接骑马走,村人们想拦,又不敢,怕黄酉揍他们。 “拦、拦住他!”人群外,村长边跑边喊:“别让他跑了!” 村长喊声又大又急切,村民们犹犹豫豫,想上前、又怕挨揍,便你推我、我搡你,都希望有人先动,自己好跟风。 黄酉一个响鞭抽出,“啪!”鞭子又快又急,音爆声比过年放的炮还响亮。 村长猛地一愣,依旧往这边跑,从村东跑到村西,可够他跑一阵的,嘴里喊的话却变了:“等、你等等!鲍大哥,让你家娃等等!” 当村长习惯了,想好好说话得酝酿酝酿。 黄酉这才没有再甩鞭子,因为再甩,就不是抽空气,而是要抽人了。 村长的鞋都跑丢了,才跑到鲍魁院子里,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鲍魁耐心地等他把气喘上来,村长问道:“这是发生啥事儿了,你家怎么闹得这么厉害?” 李蔚珏气笑了:“村长,你是看我二哥停下了就安心了是不是?” 发生什么事你真不知道吗?跟谁打官腔呢?你个村长,算是官么也敢打官腔? 还说什么我家闹得厉害,是我家在闹?定性定得够快啊! 黄酉这次配合得好,缰绳一抖,两腿稍稍使劲,马儿就往前走了两步,人们也跟着后退两步——可别被马踢到,又不是自家事儿,可别为了看热闹再把自己伤了。 村长这时是真急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去拽缰绳,黄酉拎着他脖领子给甩到一边去了。 村长:“……” 第二次了!这小子第二次拎他脖领子了!他可是村长! “鲍大哥,你发句话啊!”村长从地上爬起来,满嘴的土都顾不上吐掉,声音透着惶急:“有什么话咱说开了行不行?你这后生也是,脾气咋那么急?!” 又是对鲍魁说、又是对黄酉说,村长的脑袋在鲍魁和黄酉之间转来转去,像拨浪鼓。 他是真慌,这要真闹到衙门去,他这村长就当真干不下去了! 第一百十五章 撸了 但凡正常点的村长,总该去喝问到别人家门口闹事的人,但疏河村的村长不大正常,竟然去问鲍魁。 个人倾向还能表现得再明显点儿不? 李蔚珏认为,黄酉摔他摔轻了。 黄酉也这么认为,于是驭马前行,行一步,村人退一步,黄酉扬起鞭子,村人霎时分列两侧闪开。 “哎、哎、鲍魁,你怎么不拦住他?”村长又急又恼。 鲍魁好整以暇:“他走他的,你说你的,说吧,你来找我什么事儿?” 跟在村长之后赶过来的老村长总算也到了近前,只见到黄酉策马扬起的黄土,可惜连土都没吃上。 这还说个屁呀!村长一屁股坐在地上。 屋子里,小黑鼠总算醒来,精神奕奕的,来找它的两只灰老鼠翻了翻白眼,转身打算走了。 “喂,你们两个!”小黑鼠看到自己的“鼠兵”,一下摆起“官威”:“来找我何事?怎么又要走?” 灰鼠当中的一个指指门外:“我们一发现有人要来您家闹事就赶来报信,您是真能睡,怎么也叫不醒。” 另一只灰鼠继续:“现在您家几位爷都出去解决问题了,小的看,您还是接着睡吧!” 第一只灰鼠面露无奈:“睡着好,睡着好,我都希望自己是睡着的,免得要面对这家人,我总觉得他们会消灭我们,这些日子,村里都在灭鼠啊! 再说,您早不醒晚不醒,偏这会儿醒,怕是几位爷更气!” 小黑鼠一听:坏了,睡过头了!两眼一翻,直接躺倒! 昨晚实在太贪心,它不停地一点点接近帝流浆,觉得还能再忍一会儿、再撑一会儿,可当它坚持数息之后,体力不支往外撤时,刚撤出来就晕睡过去。 帝流浆于小黑鼠来说,就像人间的美酒,一口生香,数口上头,喝多了便睡死过去,有可能无法再醒来。 好在这次小黑鼠比上一次体质强了不少,撤出来的也算及时,只睡了数个时辰就醒转。 但是它的鼠兵说得对,现在醒更欠揍。 就在它躺倒的瞬间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屋里好像还有别人。 白彙坐在屋角,直勾勾盯着小黑鼠,极力克制进食的欲望。 猬鼠一族与狐族、鼪族一样,可食肉,也可食素,也同样的偏爱肉食,对于猬鼠一族来说,它们最喜食昆虫与蠕虫。 可对于有一定修行的白彙来说,鼠和蛇以及蛙是她的偏好。 除了口味上的偏好外,这些食物的养分更能维持它的体力,因为她需要长时间研究草木的药性,不喜欢把太多时间浪费在寻找食物上。 而她比胡泽胤和黄酉接触人族的机会少,克制起来就难。 白彙看出小黑鼠也算是这个家的一份子,那她就不能要对方的命,所以此刻,她把克制捕杀小黑鼠的欲望当做一场修炼。 她准备随时夺门而出,如果克制不住的话。 小黑鼠这下就僵住了,它眯缝眼睛偷瞄白彙,它已经感觉得对方的存在对它有巨大威胁,所以决定赶紧逃跑。 可白彙就坐在门口,无路可逃啊! 那就装睡,既然它睡着的时候白彙没有吃它,那它继续睡大概能混过去? 小黑鼠调整呼吸,让自己气息平稳、身体不动,果然,白彙的神情稍稍放松了些。 只要小黑鼠动作小,散发的气味就小,白彙受到的刺激就小。 屋子外,村长终于不敢再闹幺蛾子。 他老老实实地叱问代家人及他家大舅子。 现在,他只能希图在衙门派人来之前把事情解决,最好是让代家人赶紧滚蛋,还得在滚蛋前给鲍家赔礼道歉。 这样也许有可能让衙门觉得他这个村长不算无能,不至于把他撸掉。 最好衙门不来人,来也就派个衙差,好打点。 黄酉直接把给鲍家办理户籍的黄主簿给请回来。 主簿大人亲自跟来办事,也实属无奈。 最近有消息说,朝廷要裁撤冗官冗员,下等县可能要撤掉绝大多数主薄职位。 这样一来,黄主簿的饭碗可能就保不住了。 所以他首先要表现自己在这个职位上要做的事情很多,是县衙不可或缺的职位、不可或缺的办事人才。 其次还要表现他事必躬亲、亲力亲为的态度,以及办事的能力。 鲍魁家刚办理完户籍变更,还斥资买山买地,是也算本县的大事——凡是被记录在案,尤其有关地皮买卖的,都是大事。 黄酉出于省事的目的,说户籍出问题了,主簿一听,那是他亲自给办的户籍,若出问题,不是说明自己办事水平有问题? 关键是,“半头鬼”名气大,甭管名气好不好,名气大、影响力就大,更容易衬托出主簿这件事没办好。 这种时候出错,不是等着被人当做冗官冗员裁撤吗? 主簿到来的时候,正听见疏河村村长与鲍魁商量:“人家说的也没错,他家丫头确实是帮你们说话那天晚上才丢的,你们是得负些责任来哪。” “怎么回事?”主簿块头小,与黄酉同骑一马,黄酉把他全遮住了。 黄酉下马,再伸手扶主簿,主簿穿着官服,村长一见当官的来了,噗通就跪下了。 请来衙差还好说,衙差一般不会认真过问村里这种鸡毛蒜皮的纠纷,只看哪边给打点的钱多,就向着哪边说话,那样村长之位还保得住。 可现在,主簿大人亲自来了……村长的心拔凉拔凉的,他可贿赂不起啊。 “这是两个案件!代家户主,你家有人失踪,”主簿对代家户主发话:“你需带上户籍,亲去衙门立案,现在就去!” “至于你,”主簿指着代家的大舅子:“寻衅滋事……” 大舅子刚才被黄酉摁着还敢穷横穷横的,现在一见穿官衣的来了,生怕给立成“细故”类案件,口气一下子就软下来:“小的不敢,不敢!这是误会!” 李蔚珏琢磨主簿的言行,发现主簿的处理手段与现代社会大同小异,能调解的尽量调解。 之前代家人领着他大舅子上门闹事,如果村长过来给调解,那叫做“民间调解”;现在主簿出面,就是“官方主持或指导下的调解” 所谓“细故”类案件,在大励朝主要是指户婚、田土纠纷和轻微的刑事案件,是州县审理案件中的主要类型之一。 主簿是这么给“调解”的:代家大舅子赔偿五两银子给鲍魁家,作为诬陷败坏对方名誉、以及惊吓马匹、破坏院门等的损失; 同时撤掉村长职务,由老村长暂时代理,直到衙门指派新的村长。 第一百十六章 彩虹屁 闹剧暂时收场,各自回家。 李蔚珏今天应该上学的,所以黄酉重新给马上套拉车,而鲍魁则驾驶另一辆马车,并亲自赶车送黄主簿回县衙。 黄主簿第一次心甘情愿、甚至积极主动地与鲍魁同车而行,而且还特意把车帘掀开,大敞四开地与鲍魁聊天,且高声大气。 县里有“半头鬼”这么一号人物,人人惧怕,可偏偏这个“鬼”如今干的是“二皮匠”的活,惧怕之余又不敢得罪。 因为“二皮匠”在人们心中,是跨阴阳、通鬼神,帮助有残之人死后灵魂得以安息的存在。 而死者灵魂安息,又关系到他们子孙后代的身体、学业、婚姻、事业等各个方面,所谓“子孙贫富、贵贱、贤愚、寿夭尽系于此”。 如今黄主簿就是要展示给人们看——唯独他能与“半头鬼”结交,且“半头鬼”亲自赶车。 这说明什么? 说明黄主簿有能力在出纳官物、销注簿书的职责之外,还能沟通百姓到“驭鬼而行”的地步,是衙门里不可多得的人才呗。 这对他这名下等县主簿职位的牢固性很有帮助。 为表达对黄主簿的尊重,一行人先送他去衙门,到地方后李蔚珏也下车,恭恭敬敬给黄主簿行了礼。 黄主簿自是对其勉力一番,再说些与孝道有关的话,让李蔚珏好好孝顺鲍魁。 李蔚珏表示受教,最后说道:“小子能有饭吃,要感谢爷爷寻回小子,小子能有屋住、有学上,可是要感谢黄大人照拂,小子才能在此地落下户籍; 家里买下的山上,有几棵果树,长得不错,早上忙乱,没来得及准备,改日小子送些与大人尝尝; 家中菜地的长势也极好,这都是托了黄大人的福; 待帮爷爷寻到合适的铺面,就容易拜访大人了,小子会定期给送些时令蔬果,若小子课业紧,也会让兄长和小妹送来。” 黄主簿巴不得鲍魁在衙门前多站一会儿,让进进出出的人都看见,便对李蔚珏大加赞赏,然后关心刚才李蔚珏那番话透出的信息:“你们家要开铺子?” 李蔚珏:“是,爷爷如今上了年岁,小子不忍心爷爷四处奔波,想寻处铺子,让爷爷有个固定的地方,也方便有需要之人寻找。” 骆毅曾说要给鲍魁寻铺面,结果话说出去却没下文了,李蔚珏很是鄙视,所以他故意透话给黄主簿听,试试看能不能获得些帮助。 果然,黄主簿就过问了:“我记得是有挂在衙门里准备转兑的铺子,回头我去查看下商籍存档,如果有,便让人去告诉你们。” 李蔚珏马上行礼、把彩虹屁奉上:“多谢大人,主簿大人乃吾等百姓之福祉! 日后需要麻烦大人的地方还很多,小子定会向孝敬爷爷一样孝敬主簿大人!” 这边李蔚珏三言两语把找寻铺面的事情交代给黄主簿办,那边村子里表面平静、暗里却动荡起来。 村长一回家,就被老村长给骂了:“我早就说过,便宜不可占尽,得便宜处也容易失便宜! 你吃肉,得让别人喝口汤,人家才不眼红嫉妒,你这村长才能干得长久; 以前鲍魁每年给的银子,我总得拿出五两七两的分给村里人,这样有什么事,村人能和咱家站在一头; 你倒好,自打你当上村长,是一点便宜都不外漏,全让你一人占尽,那村人怎还能全心全意跟着你干? 前两个月的事还看不出来吗?周地主一说要回银子,你看看村里人有哪个帮你分担?不全指望你把事情摆平吗? 是,到最后你拿荒地换银子,把窟窿补上了,但实质上全村人是占了荒地的便宜,他们一文钱都不用出,所有责任都是你担的! 还把‘半头鬼’家给得罪个透,以后人家还会给你钱?! 今早也是,我让你去老代家瞧瞧,别让他们瞎胡闹,可你是怎么干的? 你不但不去,还等着看鲍魁家的热闹,你把意图表现得那么明显,人家不针对你针对谁? 你若是干预了,他们还去鲍家闹事,鲍家最多把他们打一顿,于你不算有坏处; 可你非要看热闹,现在好了,热闹都出在你身上了!你这村长被撸了吧? 就算现在由我暂代村长,也再与你无关了,黄大人可说要另外指派!” 这番道理,村长现在能想不明白吗?能没后悔吗?他自然后悔,他后悔得就想回屋蒙头安静一会儿。 可他爹偏不依不饶,非要把这番话说出来,不仅吵得耳朵疼,更是加重他的悔意,令他心里更郁闷! 代家人也没得好,大舅子被人别着胳膊大半天,不仅胳膊疼,脸也丢尽了,还赔了人家五两银子,能不找他们闹嘛。 五两啊,那是乡下人聘金中的高规格! 大舅子不但让代家把这五两还上,还把他们家打砸了一通,搜出三两多碎银铜板揣兜了,并勒令他们在期限内把以前欠的钱都还上,不然就把他们家告上公堂。 亲戚关系算是彻底破裂。 这下代家人寻找代晓初的积极性可空前高涨了。 现在唯一能值点钱的也就代晓初了,必须把她寻回来,是交给大舅子抵债也好,还是卖个高价也好,总之,代晓初必须变成钱,不然就得卖房卖地。 不过,他们这份心思算是实现不了了,代晓初如今已经随着过路商队走了。 那天代晓初在县衙后墙外的树上待了一夜,躲过胭脂铺东家的搜寻后,就跟在给衙门送菜的那对父子身后出了城。 在别人身后跟着,还跟得很紧,那对父子都不知道,旁人见了还以为是一家人,就这样混出城去。 出城就往官道旁边的树林里钻,边走边等待机会。 说来也巧,仿佛老天眷顾,快到中午时有个小商队经过,车里的女眷吃东西卡进喉咙,差点憋死。 商队现在返回县城寻大夫,是肯定来不及了,食物卡喉,分分钟都能死人,此时离城将近两个时辰,就算快马疾行,一来一回也是回天乏力了。 所以紧急关头,出于拿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代晓初一顿操作猛如虎,抱着那妇人后腰一顿“海姆立克”,把问题解决了。 再梨花带雨哭一哭,撒些寻亲迷路的小谎言,便被妇人收留到车上,得到照顾妇人的工作。 第一百十七章 亲和 这妇人二十六七岁,样貌也就中上之姿,但自带一股亲和力。 她会认真听代晓初说话,随着对方讲述的内容,眼中或喜或悲、或惊或怒,听到伤心处,泪悬于睫。 穿越半年多来,代晓初第一次打心底里感到温暖。 说真的,就算鲍魁给她一百两银票并烧掉她写的欠据时,她都没有此刻这么感动,因为鲍魁一家对她的境遇丝毫没有表现出同情。 那一家老老小小的,怎么说呢?人不坏,都是好人,就是、就是心太硬。 “还是女人了解女人啊。”代晓初在心中感叹:“怕是只有同性之间的同理心最直接了。” “代小姐,我闺名丽梅,家住庆安府,夫家姓张,夫君是走商,常年于边州和庆安府之间往来; 我们这一趟,是要南下回乡,出来快两年了,要不是因我想孩子想得紧,原本打算到年底才回去,倒是让夫君损了两桩生意…… 我夫君刚才说让你留下照顾我,但你看,我身边并没有伺候的人,要不是今天出了点意外,我也并不需要人伺候; 我跟夫君出来,就是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只为夫君身边有人嘘寒问暖,不然他实在太辛苦; 我夫君心眼实,从不起花花心思,甚至为了让我安心,身边连个伺候的丫头都不带,一切全靠自己…… 哟,你看我,差点扯远了,我跟你说这些,是想问问你的打算; 夫君让你跟在我身边,并不是要你作丫鬟,只是让你给我做个伴,你不要担心; 你只说你是要与我们同行、还是希望我们把你送到什么地方去就好; 你刚才说你家亲戚在南边,可不知具体是那个州府; 如果你一时想不出何去何从,那便与我们一起回庆安府,我夫家人手多,让他派人多方打听帮你找寻亲人,可好?” 妇人丽梅话语诚恳,在提到孩子时有瞬间的失神,提到丈夫时又是满眼的爱恋。 代晓初心中很感动,对方不止是收留她,还不用她拐弯抹角去了解,直接告知她要去往何处、能为她提供哪些帮助。 只是想到丽梅的丈夫,代晓初心里有些纠结。 那是个彪形大汉,说话恶声恶气,长得也不好看,又黑又壮,一双单眼皮,还是个肿眼泡,总觉得被他看一眼,就能被他那眼皮给一切两段似的。 而且,那人打量自己的眼神,就像在打量货物、估算价格一般,让人心里毛毛的。 “你不用担心我家夫君,他就那样儿!”丽梅仿佛看透代晓初的心思,笑着说道:“常年出门在外,多亏了他那副相貌,不然哪能太太平平活到现在; 还有啊,嘻嘻,你生的如此水灵,又年轻,他也是怕我多心才如此对你,你别怕他,他就是个面冷心热的。” 丽梅说着说着便掩嘴而笑,眼角眉梢都透着幸福。 “那……我就跟着丽梅姐去你家吧,”代晓初被人看穿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急急表态:“你放心,我绝不做对不住你的事!” 对方不但帮助自己,还不用卖身给她家做奴仆,代晓初已经感激涕零了,可得表明态度——我并没有当小三的心思! ************* 鲍魁现在幸福极了。 不管多晚回家,小丫头总是在锅里给留饭菜,让他到家就有温热的饭可吃。 阿胤和阿酉也变成人形,把家里的田地都照顾得很好,这么些年,他可都没曾奢望过当上地主。 阿珏那娃娃更是,自带一股傲气,不定出自哪家高门大户,懂的事情多,脑子也灵,总能在关键地方出上力。 看看这不就是,鲍魁活了年纪一大把,只会独来独往,不招人家厌弃就不错了,从来没想过与官府的人搭上人情。 不过,鲍魁在心里摇了摇头,就算他有与人结交的心思,也不会有人愿意同他交往。 估计主簿大人也是看阿珏是读书人才高看一眼吧。 隔行如隔山,鲍魁这一家子人都是社会底层的草民,没人知道朝廷的政策,谁也想不到黄主簿是看中鲍魁的知名度,为自己保住职位不下岗才会与他们结交。 想到如今的幸福状态,鲍魁又想花钱了。 这些年攒下几千两银子,原本是想盖个好房子以后给阿胤和阿酉当窝,现在也用不着了。 他们俩如今本事都更大了,自己就能猎些好皮毛换钱。 那还留着钱干啥?花!给孩子们花! 鲍魁现在想的是家里的白彙,这丫头一身白衣,好看是好看,可谁家姑娘身上不穿些花儿啊朵儿的,一身白,像披麻戴孝,不吉利! 像小丫头那样穿红衫裤多喜庆,对,再给小丫头也买几身,省得她一去地里干活就舍不得穿好衣裳。 还有这几个男娃,不是穿黑就是穿灰,也不精神,又不是自己这岁数的糟老头子,得穿点儿新鲜的。 “走,咱去成衣铺!”鲍魁大手一挥:“爷爷给你们再添几身衣裳,瞧瞧你们,不是穿黑就是穿白,太素太素!” “呃……”黄酉现在越发觉得抓不住鲍魁的思路,以前他也不这样啊,啥时候变得这么注重穿戴了? “我们的衣服……”黄酉低头看看自己崭新的黑衣,看着比之前更新更挺括,染坊都染不出这么纯粹的黑,还一点儿都不带褪色的:“是我们的皮毛所变,它就这个颜色啊。” 哦,鲍魁想了想,怪不得白彙那身衣服也是与众不同的白,就没见过那么洁白的,原来是皮毛所化。 “那也买新的,套外面穿,你们几个,个顶个好样貌,哪能这么素气!”鲍魁说道。 “唔……。”黄酉不吭声了。 恩公一片好心,可是……大夏天的,我们正是褪毛的阶段,您还要给我们穿衣服? 唉,黄酉抿了抿嘴,没说话。 黄主簿动作很快,在鲍魁还领着黄酉在成衣铺里“大肆消费”的时候,他已经把牙郎派去了鲍魁家。 黄主簿哪里知道鲍魁没有回家,他只想着把鲍魁的铺子尽快落实。 这就难住了骆毅——她还没来得及去找铺面呢,这名牙郎是怎么回事?骗子上门? 第一百十八章 都要 牙郎出示了县衙开具的证明,并声明是主簿黄大人让他来的,骆毅这才将信将疑把人让进院子。 倒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家里有胡泽胤,还有白彙,再不济还有何理,真有危险就让他们拖着自己跑呗。 骆毅担心的是被骗钱。 家里这一帮子人,全是刚变成人形和尚未变成人形的动物,心眼子还没锻炼出来。 而自己又是穿越来的,对这世界许多规则都没弄明白。 其实就算自己是在大励朝土生土长,骆毅都觉得凭自己那比香灰重不了多少的智商,也是白搭。 因为自己要是聪明,怎能笨到只考个二本院校,连在高中的年级排名都没进前五十。 “现在急待租售的铺面有两处,黄大人让我把底价拿给你们看。”牙郎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语气不好不坏,但也丝毫看不出工作热情。 骆毅想了想就明白了。 牙郎,就是交易的中介,是协助买卖双方成交,从中赚取佣金的人,底价给亮出来,他不就白干了吗?难怪没有积极性。 其实,牙郎非但没有积极性,他还一肚子怨气呢。 因为不仅白干活,而且还消耗掉手里的资源! 现在私下的“黑牙郎”与官府的“白牙郎”竞争得厉害,他们把买卖分走不少。 这两处铺面是他这位“白牙郎”好不容易抢到手里的,如今却要连佣金都赚不到,真是倒霉透顶。 更郁闷的是,这笔交易竟是要与声名远播的“半头鬼”家打交道,岂不是倒霉之上再添晦气? “你给我介绍介绍这两处铺子的位置。”骆毅说道。 看来是鲍魁他们与黄主簿提的租铺面的事,骆毅也就放下心来,便开始关心位置问题。 “保证是好地方!”牙郎不欲多说却又不得不说,谁让他是黄大人派来的:“两家铺面挨着,一家杂货铺,一家茶水铺,生意还都算不错; 可租可卖,但两家更愿意卖,卖不动租也行,但如果租,要签三年的契约,按年缴租,每年十二两银子;如果要买,五十两一间。” 骆毅听了都傻眼:就这下等县的店租,每月竟要一两银子?一两银子都能买上一亩半荒地了! “这是底价。”牙郎看骆毅吃惊的表情,更不高兴了,心说:底价还嫌贵,你想白要吗?你咋不上天呢? 牙郎说道:“那可是在县城中街上,要不是把着南城门边上,价钱得更高。” 县城的中街,就算把边开店,也比其他街道上的铺子贵好多。 骆毅:“唔……那你给我说说这两家铺子为什么不干了?” 牙郎皱眉。 这家人怎么回事,两个大人就在边上看着,偏让一个小丫头出来说话,不尊重人就算了,事儿还这么多! 暖风从窗户里吹进,日头已经高悬,窗外的知了也开始吱哇乱叫,按说应该是冒汗的时候了,牙郎却感到一股冷意自左前方涌来。 抬眼一看,这家里的成年男子正冷冷注视自己。 明明长着一双桃花眼,怎么看人的时候就那么让人脊背发寒呢? 牙郎挠了挠头皮,说道:“要说这两家也是倒霉,同时丢了孩子,据说两个孩子平时喜欢一起玩,那天也不知怎么,就同时不见了; 这话说起来也有半年多了,去年底的事儿,眼瞅着要过年,孩子却丢了; 两家都报了官,县衙也派出人手寻了,却是没下文,两家自己也花钱去找,估计是钱花得太多,不得不卖房吧。” 说到这桩事,牙郎也有些唏嘘:“听说都是男孩,一个六岁,一个七岁,就这么丢了。” 又看看眼前的小女孩,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前些日子发现四具孩童尸体,这两家人去认过了,没有他们的孩子; 前后半年内,一下子就出来六个孩子的失踪消息,小丫头,以后出门加点小心,没大人领着可千万别乱跑!” 虽然牙郎说话语气不咋招人待见,但这番话是好意,骆毅还是感激的,说道:“这两家铺子我都买了,我给你一百二十两。” 牙郎睁大了眼睛。 这等于给了他二十两银子的中介费!两间房价才五十两,这可是二成的中介费啊! 比平时赚得多一倍! 牙郎把目光投向胡泽胤和白彙,想确认一下这孩子说话作不作数,眼中的期待都快溢满整间屋子。 胡泽胤和白彙都没反对。 白彙是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她刚来,不打算参与钱的问题。 胡泽胤是不觉得一百二十两是很多钱,前段日子带回来的那头花豹,还卖出一千五百两的价呢。 他是严格按照李蔚珏给开的单子卖的,豹鞭是豹鞭的价,豹骨是豹骨的价,还有豹皮、豹肉,全都是分开卖出去。 这要是拿去京城,翻一倍都行。 一百二十两,那还算钱么! 牙郎高兴得不要不要的,他知道自己不该贪心,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和敬业精神,使得他到底还是冒出一句: “小大姐儿人美心善年纪小,身边总该有贴身伺候的人,您看要不要再买几个丫头? 还有啊,我看你家中连个扫地劈柴的人都没有,你看要不要再添些下人使唤?我给你打八折!” 家里这些人,个个都有秘密,不是修炼中的动物,就是穿越来的灵魂,就连李蔚珏,骆毅都觉得他也有可能是个穿越者。 唯一一个大励朝土著,还是个活得不人不鬼的“半头鬼”。 这样的家庭,要什么下人?不怕秘密泄露惹麻烦吗? “不要!”骆毅说道:“我们小门小户的人家,全靠田地里那点儿收成给好脸才能活得下去,哪里买得起下人。” 不管怎样,牙郎还是美滋滋地走了。 二十两哪! “干嘛买两间铺子?”胡泽胤问道。 “让那两户人家快些得了钱去找孩子啊!”骆毅想也不想就答。 要是李蔚珏在家,肯定要翻她大白眼:“丢的又不是你家孩子,花的却是咱家的钱,你脑袋被羊肉片踢了?” “羊肉片”是骆毅给枣红马起的名字;那匹斑点青色的,李蔚珏给起名叫“灰灰菜”。 第一百十九章 干点啥(一) 说心里话,别人拿到两个铺子的契书,应该会开心得合不拢嘴,骆毅却愁眉苦脸:“咱家要田有田、要地有地、要房有房、要车有车,可就是人不够,怎么办呀!” 何理跑出来补充:“还要山有山。” 给鲍魁开皮匠铺,一间铺子就够了,那另一间怎么用呢? 骆毅现在甚至想,要是代晓初在就好了,租给她开个化妆品店,准保她能挣到钱、自己也好收租。 “你原本打算开什么铺子?”白彙问。 骆毅:“我也没有具体想法,刚才听到两间铺子是挨着的,就想着不如都买下来,反正也就一百多两; 然后又想爷爷开个皮匠铺,旁边再来个杂货铺也不错; 可现在你看,开铺子得进货、售货,还得理账,至少得两个人,咱家也没有人能干这些啊。” 何理又补充:“老太爷一个人也撑不起铺子,还需要个打下手的。” 骆毅直挠头:“我能打下手,可家里的菜地又放不下。” 何理再次补充:“房后三百亩荒地还没种东西呢。” 骆毅说到菜地,又开始犯愁:“一百亩的菜,眼看就要成熟,就算让阿珏天天给先生带一筐菜,也吃不完。” 何理继续补充:“俺老何最近帮你们啃菜叶子都吃腻了,换个样儿吧,再说,你们看看俺老何的牙,都半尺多长了,菜叶子可不磨牙!” 骆毅恼了:“何理,你给我滚出去!我说一句你就火上浇油一句,我说一句你就雪上加霜一句,有完没完!” 白彙说道:“不如这样,另一间铺子交给我打理,我们开个药材店好了。” “啊?”骆毅惊讶:“药材店?药材不是青菜,需要炮制的吧?你会?” 白彙点头:“会,猬鼠一族不善战斗,能修炼者极少,我痴迷研究药草,反而成全我踏上修行之路; 四百多年的生命中,我积累下很多经验,也收集和炮制了很多药材,并自行研究出许多针灸方法; 但能不能对人族有效,我还没有试过,也需要学习人族的医术; 得益于你引来的帝流浆,我昨夜不但能言人语、化人形,还领悟了人族的身体结构以及一些病理; 我想先从售卖药材开始,逐渐向行医方面转化; 你放心,我攒的药材应该能卖上价钱,支撑铺子运转应该没问题。” 这次胡泽胤都对白彙刮目相看,而不是看待一个不大容易下口的食物的眼神了:“你懂医术?” 白彙很谦虚:“略懂些,猬鼠一族的病症没有问题,包括狐族、鼪族……这么说吧,走兽的疾病,我基本都可治; 只是人族的还不行,昨夜刚刚领悟,尚未实践过,需要学习。” 就是缺少临床经验的意思呗?骆毅懂了。 胡泽胤神情有些激动,一双桃花眼盈盈润润,看向白彙的目光急切、热辣,如多情公子遇到心仪的姑娘:“你好好学、快些学!” 骆毅吃了一惊——阿胤不是看上白彙了吧? “恩公身有顽疾,几十年了,我一直想取得修仙资格,好学习仙术为恩公治病,只是一直未成; 既然你能领悟人族医术,一定要快些研究出来!”胡泽胤说道。 “阿胤!”骆毅叫道:“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刚有个大姐,你就要给我变成大嫂呢!把你那桃花眼收一收!” 胡泽胤一个愣怔,桃花眼盯了骆毅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是狐族!” 这话听起来好像还带些骄傲似的,啥意思?狐族了不起?狐族在动物界是贵族? “你啥意思?”骆毅问道。 “狐族不与外族通婚。”胡泽胤说道。 白彙不干了:“说的好像我们猬鼠族就可以对外通婚似的。” 何理又冒头了:“我们也不通婚!” 小黑鼠:“那你为何是我大舅爷爷?” 何理:“……” 因为何理和小黑鼠话太多,被骆毅罚去房后垦荒了:“你们不都是开渠挖洞的好手吗?都给我滚地皮底下翻土去!” …… 骆毅现在是真心犯愁。 坐拥万贯家产,在别的地方不好说,但在桑柴县这种下等县,可真是财大气粗,却愁于无人干活。 村里人都有自己的农活要干,想雇人耕田也雇不来。 当然,这都是借口。 真正的原因是,骆毅并不想雇佣那些自私的人。 疏河村与别的村落不同,并非相同姓氏、也没有历史沉淀,而是为方便就近疏通河道,由官府出面,将沿河道散居的人户聚拢而成的多姓氏村子。 而且隔三差五还会给迁进一些外来人口,凡是县衙不好安置的,都给安置进来。 鲍魁当年被安置进来时,这个村也才成立没几年,一共才二十几户人家,三十多年过去了,村里已经八十多户了。 这样的村子,最大特点是人心不齐。 有好处给他们,就齐心,没好处,就是一盘散沙。 这也是老村长责备他儿子贪心坏事的原因。 家里这帮动物,干活都没问题,开荒啊、种地啊,比牲口可有效率多了,但问题是土地有所产出该怎么处理。 晚上李蔚珏放学回来,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今天先生说咱们家的菜很新鲜,问愿不愿意承包学塾食堂的蔬菜供应? 还问咱家多少菜地,如果可能,他还有几个朋友的学塾也可以从咱家订购。” “愿意!”骆毅想都不想就答:“要多少有多少!夏秋有新鲜蔬菜,冬春有酱菜,我会腌制酱菜!” 别看卖菜赚不了几个钱,但这是骆毅目前以七岁之龄能做的唯一一件为家庭增加收入的事情。 每个人都能为家里创收,唯独她和李蔚珏不能,而且骆毅一直是家里花钱最多的人。 一会儿买铺子一会儿买地,家里的钱都是从她这里花出去的。 骆毅都找到赚钱的法子了,别看不多,但赚一文钱也是赚,李蔚珏心里就更不舒服了。 “小哥,”骆毅拍拍李蔚珏肩膀:“谢啦谢啦,多亏你给我介绍生意,等赚了钱,我给你做好吃的!” 只有有求于李蔚珏的时候,骆毅才会喊他一声“小哥”。 李蔚珏翻个大白眼,甩给骆毅一本册子就走了:“学吧!” 册子封皮上写着:《蒙求》,旁边还有三个小字:第一册。 第一百二十章 干点啥(二) 骆毅曾要求过李蔚珏,不要自己一个人读书识字,那样爷爷花的钱就亏了,要把学过的东西也教给她才不亏。 当时骆毅的理由是:“一个人的束脩,两个人学习,这样划算。” 当时胡泽胤说他也能教,人族的学问他也学了,已经熟读了《四书》,李蔚珏问他:“你读了多少年?” 胡泽胤说读了近百年。 于是李蔚珏就把它讽刺了一通:“一百年才学完《四书》,就这脑子还能教别人?” 所以李蔚珏上学没两天就把《千字文》抄回来给骆毅,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认识。 虽然《千字文》骆毅也会背上几句,但仍然看得很吃力,一是繁体字要从头学,二是很多地方读不懂,不解其意。 “要是能带图就好了,”当时骆毅这样说道:“就算读不懂,能看懂也行啊!” 今天李蔚珏给甩出的这本《蒙求》第一册,就是本画册,有图,应该说全是图。 这第一册正经的文章没几句,几乎就是人物图谱和简介——王戎是谁,干什么的,特点是什么;裴楷又是谁,口才如何好,怎么成名的;还有孔明、吕望…… 不但有人物形象,还有人物生平,虽是黑白画面,但总比枯燥的文字强上百倍——李蔚珏亲手绘制的。 “这个好看!”骆毅登时忘记其他事,捧着小册子找根树枝就坐在门槛上连看带划拉字的学起来。 而回房间的李蔚珏则抓过一刀宣纸,认认真真裁切起来。 全家都有赚钱的道道,自己不能落后啊。 上学以来,李蔚珏借着给先生送菜,把关系熟络起来,得到几次进入先生书房的机会。 他很想学习本朝律法,可去先生的书房看了几次,发现先生的藏书局限性很大,几乎都是儒家典籍,而与律法相关的书籍几乎没有。 这让他很是失望。 而且,他还发现,本朝的启蒙读物似乎只有两本,一本《千字文》,一本《蒙求》,并未找到《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等宋朝之后才有的读物。 李蔚珏很赞同明代思想家吕坤的观点:“初入社学,八岁以下者,先读《三字经》以习见闻,读《百家姓》以便日用,读《千字文》以明义理”,认为《三字经》更适合什么都不懂的孩童习读。 所以他现在裁纸,就是为了把《三字经》默出来,然后“不经意的”让先生发现。 对于《三字经》会不会得到先生的认可,李蔚珏有足够的信心:会,肯定会! 三字一句,朗朗上口,且内容有序:先识字、后读史,很容易被小孩子接受,作为老师也容易教授。 他都打算好了,就当是学术论文,他写好先交给先生看,若是确认本朝没有《三字经》,而先生又喜欢,那就署先生的名。 自己可以连挂名都不挂,到时候印制出来,收钱就行。 名气这东西,对他现在十岁的年龄不太重要,有可能还会惹麻烦。 谁知道这副身体原来是属于哪家人的,万一被认亲可怎么办?要是再传出“此人已死”的消息,不就更没法自由的生活了? 果不其然,几天后的习字课上,先生发现李蔚珏的《三字经》——能不发现嘛,李蔚珏故意写了一大张一大张的纸,装作练字,生怕先生看不见。 先生视若珍宝,要拿走阅读,李蔚珏就把早已写好的一整册《三字经》给先生: “学生本想写来给家中幼妹开蒙,可又怕字迹不好,误导幼妹习字,先生既然想看全文,这册子便交给先生; 只是行文实在不成熟,还请先生多指点。” 先生拿回去拜读一个月,都没舍得改动一个字。 很快,这本《三字经》被先生推广到全学塾,并作为蒙学新生的必修读物。 如此又一个月过去,先生发现,对于从未读过书的孩子,《三字经》的背诵效果极好。 而对于在家里多少受过一些文化熏陶的孩子,《千字文》依然是他们的首选。 不过,学塾里蒙学班的孩子,多是在家里没有开过蒙的,年龄较小,家境也一般,多为农户家庭。 这些孩子的家长几乎没有文化,甚至很多人大字不识一个,但他们有眼光,知道培养孩子,只是自身没有条件。 所以对于这些孩子来说,《三字经》三字一句,四句一组的形式,比《千字文》的四言模式更易唱诵,几乎念叨几遍就能背下不少。 蒙学班的孩子们每日在食堂排队打饭时,只要有人起个头,一群孩子就会嘻嘻哈哈地背诵。 就像有人无意唱了句歌,听的人会不自觉跟唱一样,很快,经学班的大孩子们也对《三字经》感兴趣起来,并找先生索要文稿,希望抄回全文给家中子弟启蒙。 先生这两个月没少与李蔚珏交流,问他如何写出《三字经》,翻阅哪些书籍等等。 李蔚珏初时还能回答,却并不敢多言,生怕话中有矛盾的地方,只说平日里教妹妹读书习字,妹妹总是听不懂,所以也背不下来。 他不得不给画成画册教妹妹,可这又太耽误他自己看书,便想着弄一本妹妹能听懂,至少能背得下来的东西。 先生对李蔚珏能够教导妹妹很是赞赏:“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如此有远见……女孩子是该读书的! 百姓多教导自家女儿熟习女红、相夫教子之道,却不教导她们读书识字,如此怎能明事理? 不明事理,将来又如何辅佐夫君?又要如何教育子女?” 李蔚珏没想到自己一个教妹妹读书的话题引来先生感慨,而且大有把读书和辅佐夫君这件事联系起来详细论述的意思。 可不能让他继续发挥,就这一句,李蔚珏就听明白意思了——女子读书,是为了辅佐男子;男子,包括丈夫和儿子。 总之,女子读书更有利于服务男性,并非出于对女子自身利益的考虑。 那就不用听下去了。 因为对于普通百姓来讲,能供得起自家男娃上学的都没几个,女娃读书又不能参加科举,读来何用? 不但没用,没准儿还会把女子的心养野了,不肯安分守己。 李蔚珏打断先生话头:“先生,学生倒是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把每天所学讲给妹妹听,也是一种温习的办法。” 先生没有觉得话头被打断有何不妥,反而赞道:“嗯,说得好!你学了,不算真懂,若能把没学过的人教明白,才是真正学懂; 为师认为,你这本《三字经》,不该只用于教导幼儿,也可以教导所有没读过书的人,尤其是女子,容易记诵,她们学起来也方便。” 李蔚珏心说,尤其?还是小看女子了吧?先生啊,你知不知道,我那届高考,文科状元是女孩子?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夫复何求 先生把《三字经》又细细推敲了一个月,深悟其中精妙奥义。 “滋……”先生抿一口小酒,夹一口小菜,细细品味:“从‘凡训蒙,须讲究’,到‘文中子,及老庄’,把历代典籍和读书顺序说得是明明白白啊; 瞧瞧,四书、六经、三易、四诗、三传、五子全都囊括,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比先生小了二十岁的妻子端茶进来:“不管说明什么,都少喝点吧!” 语气里有些嗔怪。 这位是续弦,如今也四十出头了,看着满头白发的丈夫,嗔怪他不爱惜身体。 都说男人越老越知道疼人,当初爹娘就是这么开导她嫁过去做续弦的。 头几年这老男人对她也是真疼人,甜言蜜语不断,让她心生感慨——虽说黄花大姑娘嫁给老男人做续弦,名头不大好听,可她不但吃得饱穿得暖,丈夫还懂得她辛苦。 看她冬日洗衣,便嘱咐要添些热水,不要冷到; 看她夏日做饭,便嘱咐用井水擦擦汗,不要热到; 看她爱吃李记的点心,便嘱咐想吃就去买,不要舍不得钱。 如今十几年过去,方知老男人的心疼全在嘴上——天冷洗衣冻手,也没见他雇个洗衣婆子; 夏日做饭炎热,也没见他领自己出去吃吃馆子; 知道自己爱吃点心,光嘱咐想吃便买,也没见多留些家用。 但…… 不打不骂,言语柔和,吃穿不缺,也不拈花惹草,还是教书育人、受人尊敬的先生,难道还要奢求什么吗? 只是,如今六十岁都过了,用乡下的话说,黄土已埋到脖子根,还喝酒,不爱惜身体,等有那么一日他没了,自己该怎么过? 老夫少妻,终究变成给人养老送终的丫鬟。 先生可不知道他妻子内心所想,又喝下一口酒,以箸击杯:“你懂什么?” 又敲着杯盘打节奏,哼唱道:“彼既老,犹悔迟……” 妻子把茶水放置在他手边:“少喝点吧,回头又要嚷着头痛!” 先生乜斜着眼:“你懂什么!”随即又一把揽过妻子:“来来来,我教你读《三字经》! 我说一句,你跟一句哈,人之初……” “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妻子抢答:“你都琢磨几个月了,我耳朵都听出老茧! 我知你天性本善,可就是没想到我以为我们天性差不多,其实相差甚远!” 话中带着十几年婚姻生活中的丝丝怨气。 先生摇了摇头,笑道:“哟呵,竟还能背上几句?不过呀,你并未领会其意,来来来,我教你! 这句是说,人的天性虽然相差不多,但是后天所处和所学不同,人和人之间才有巨大差别; 你看,你就是个农家女,而我,却是读书人、是秀才,这就是差距,就是习相远。” 六十多岁的糟老秀才!妻子在心里嘀咕。 丈夫到四十八岁才停止考试,因为那时眼睛已经花了,头发也白了一大半,力不从心。 对于妻子能背下几句《三字经》,先生来了兴致:“接着背,你背下多少了?” 妻子几乎背下全篇,只是不解其意,也有几句遗漏。 对此先生拊掌:“我就说嘛,此书易读、易记,女子也该学习才是,看看,你都四十有余,且能听过几次就背下来,别人也可以。” 妻子笑笑不说话。 女子也该学习?我嫁给你二十五六年了,也没见你教我一句半句的,若问,便是一句“你不懂,就不要问。” 懂了还要问你? “你都能背诵下来,那些闺阁女子应该也能。”先生说。 “你想干什么?”妻子有些紧张。 怎么着,六十多岁了,竟还有花花心思了? 先生说道:“人活一世,图谋的不过名利二字,我虽于仕途无望,但……名声还是可以显扬一下的! 嗯……再等等,等院试结果出来,咱们县全军覆没的时候,我就去把这本《三字经》拿给知县大人过目。” 妻子一听,哦,原来不是花花心思,放心了,可又纳闷儿:“为何要等全军覆没?你既然说这书好,何不现在就送去?” 先生却又是那句经典的“你不懂”回答她:“你不懂!朝廷每年春秋二季,都会派专人到各地巡视,对地方官员进行考核评定; 教育治学也是政绩考课中的一项,咱们桑柴县接连几年都没出过秀才了,知县大人能不着急? 若我在这时候把《三字经》献上,知县大人必定高兴,这说明虽然县里数年出不了人才,但知县大人一直在做努力,并有了成果不是吗? 这对他受考核有好处啊! 届时,大人必会将我唤去对这本书进行说明,我也能受到京城大官的褒奖,你说,那时候我的名声是不是就传出去了?” 妻子不解:“夫君只是秀才,知县大人却是进士出身,难道他不会将这本书据为己有,说是自己写的?” 还有后半句没说——就像你把你学生的成果据为己有一样。 先生再“滋溜”一口小酒,补一口小菜,笑呵呵说道:“不能够!这三个月,我已经把《三字经》在学塾里传开了; 教的也不多,只教到一半,但是知道的人却不少,好多学生天天追着我,说要全文抄下来给家中子弟习读,我都没给; 嘿嘿,你说,这么多人知道了,知县大人还怎么据为己有?” 妻子吃惊:“你这么早就想到这个问题了?” “那倒不是,先时我只是想在学塾里试试看,看蒙学班的接受情况,但李蔚珏那孩子无意中的一句话给我提了醒……”先生话说一半,停顿一会儿。 “什么话?”妻子适时提问,夫妻日久,颇有默契——不就等我发问吗?我问了,你继续说吧。 先生:“那孩子说,若这书真的好,他想刻印出来卖,这样能读到的人也多些,还可以赚些银钱; 你知道那孩子是谁家的?县里有名的‘半头鬼’家的! 我当初收他的时候,是看在他交来的束脩多,也是冲着‘半头鬼’的名声; 你想,若我能把‘鬼’的子嗣都给教出名堂,是不是我的名声也大了? 谁能想到呢?哈哈哈……这孩子竟然一再给我惊喜! 你看看,咱家的菜蔬,从他来了之后就没怎么买过,时不时还要孝敬我些野味; 接着又写出《三字经》,我竟挑不出一处不好; 你猜,他说想刻印卖钱的时候,还跟我说什么了?” 又来了,妻子好脾气的继续配合:“说什么?” “他说,若能卖钱,分我两成!”先生晃着两根手指说道:“我什么都不用干,白拿两成! 欸,也不算什么都没干,我献给知县大人,同时要帮他与大人提出审核备案, 你想吧,这书一旦献出去,我的名气有了; 他再卖出去,我又能得二成银钱,哎哟哟,可真是名利双收,夫复何求哟!”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利益最大化 李蔚珏喜欢这个先生是有道理的。 能不把金钱说成“铜臭”的实在读书人,至少够真诚。 不止这一点,先生还明说了:“这书,你不想以你的名义公布于世是对的,因为没人会信; 要不是我知道你家没有读书人,我也不会相信; 孩子,你才十岁,就有如此之能,老夫都自惭形秽了; 但我也不会欺世盗名,我会向外宣布,这书有你的参与,等十年之后,唉,十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活十年…… 这么说吧,我死前,一定会澄清这书是你编写,当然,我也得给自己脸上贴金就是了; 到时候,你的名声也传出去了,我的名声也不会减弱,你是千里马,我就是伯乐嘛! 咱爷俩,名利都得拿着,只不过我早点儿,你晚点儿便是了。” 看吧,先生并非像他妻子想的那样,把别人的成果据为己有;而是在机会来临时抓住机会,并将其能带来的利益最大化而已。 先生所选的时机也合适。 正如他所说,知县大人正为院试成绩发愁。 当官的总是能比考试的先一步知道成绩,所以在放榜前,知县就已经知道桑柴县再次全军覆没的结果。 他之前的知县,在任期内好歹还有一次出过一名秀才的记录,到他这里,他积极主动地抓了一年多教育,却丝毫未见成效。 这就是小县城的悲哀——读书的没几个,参考的更是没几个,每次考来考去总是那几个人。 或许还有所减少,因为读书是很费钱的事,家庭负担太大,考不出来也就不考了。 这一次院试的结果不过是再次印证下县无人才而已,或许不至于让京城来的官员怪罪,最多是让知府大人面上无光,私下里狠狠训斥一番。 可还有两桩案子火上浇油,一个是四具孩童尸体的抛尸案,一个是本县女子失踪案。 年前的两桩儿童失踪案还没有破,又出来四具孩童尸体,这便涉及六名孩童了。 再说本县女子失踪案,共报上来两起案件,都是十五六的女子失踪,其中一名女子叫代大丫,疏河村人。 就在知县烦恼不堪的时候,听说有位学塾先生来求见,本不予理会,但读书人的事可大不可小,还是得见。 “大人,您看看这个,”先生直奔主题,上来就把《三字经》奉上,同时说道:“人生百年,立于幼学; 幼儿开蒙,需由浅入深,循序渐进,但浅要多浅,何时加深,却因人而异; 古云:‘子能食食,教以右手’,学生以为,同样可以能说话为标准,开始教导幼儿诵读; 此《三字经》,三字为一句,四句为一组,朗朗上口,更适合幼儿开蒙……” 不用先生多做介绍,千余字的册子,知县大人很快翻完,然后又从头认真看起。 《三字经》六个部分内容,知县大人看得是热血沸腾。 从教育之功,到礼仪为首,再到必知常识,之后介绍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再讲朝代变革与更替,最后强调为学之道。 大励朝的历史,与李蔚珏学过的历史几乎完全重合,直到隋朝之后开始才有变化。 所以李蔚珏删删减减后的《三字经》,只剩下一千二三百字,比《千字文》没多多少,对孩子来说,三字一句,更适合小儿发音,完全可以当儿歌唱念。 先生“献”上此册,虽然只做介绍,未言其他,但时机选得好,知县大人一下子就对几日后去府城述职有了信心。 …… 前脚听说先生去找知县,后脚李蔚珏就去找了黄主簿:“黄大人,听说您家有处书坊?” 黄主簿家的确有处小作坊,却称不上是“书坊”,因为那是一处小小的印刷作坊,只能接到一些印制年画、门神等木板刻画的生意。 若说书籍也可以印,但是没人找他们印啊! 印刷不算贵,贵的是刻板,对于穷人来说,年画有人买,书可没人买;而对于穷书生来说,能抄书,就不会花钱去买书。 所以黄主簿的小作坊生意是半死不活。 李蔚珏就喜欢这种半死不活的作坊,便宜,关键还是黄主簿家的。 “黄大人,小子想拜托您帮忙印制五十本册子,要用最好的纸张。”李蔚珏说道。 李蔚珏算了算,京城工作组下来,全府城的官员几乎都得到场,拣关键的人发放,五十本应该够用。 《三字经》拿了一份给黄主簿看,并提醒他,这是先生写的,已经报给知县,知县有很大可能性会带去府城。 如果黄主簿能在知县出发前备好印刷册子,知县大人肯定会非常高兴。 李蔚珏把印刷的任务交给黄主簿,并说:“五十本之数,是我估算的,您看多少合适就印多少; 但这只是第一批,必须用好纸,算是精装本; 第二批开始,可以印制简装本,毕竟没多少字,很多人会选择抄书; 但如果有简装本就不一样了,普通的家庭也能舍得买来给孩子当做礼物。” 讨好知县、还有钱赚的事情,黄主簿不怕多,就怕不够呢! 黄主簿把李蔚珏递过来的定金直接推回去:“好孩子,钱你拿回去,黄伯伯不要! 你这可是给黄伯伯拓宽财路呢,黄伯伯不但不要,还要分你一成利,你看如何?” 都“好孩子”与“黄伯伯了”,李蔚珏还能不打蛇随棍上嘛:“黄伯伯,小侄就是想替老师宣扬一下这本好书; 老师为天下学子操心,小侄不想让先生的心思落空而已; 您不肯收钱,是您也看重先生的品格,小侄怎能厚颜与您分利呢? 不过您放心,生意不会只有这一本《千字文》,以后小侄帮您多拉些生意回来!” 于是几天后,知县大人原本只想带着县丞去开会的,竟破例叫上黄主簿一并去了! 又二十天后,在骆毅带着胡泽胤和黄酉忙乎着晒干菜、制作酱菜,而农人们也在打谷场上翻晒收获的粟米时,黄主簿家的生意红火起来了! 不仅本县学子,连府城都有不少大户派人来买“正宗的”《三字经》。 而李蔚珏已经开始设计插画版《三字经》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书信 骆毅不知道李蔚珏每天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干什么,她想,除了读书应该也干不了什么吧? 刚刚经历过高考的她,可不想再回到那种被无形的鞭子抽着学习的状态中去。 何理与它外甥孙子小黑鼠,已经率领老鼠大军把房后三百亩荒地地皮下部分翻腾了二尺深,就差把表面犁一遍装样子了。 骆毅想尝试种一种冬小麦,家里有地,却靠从外面买粮食,实在太奢侈。 而且,她最近点数了一遍那些银锭,除了她自己拿出去花的,鲍魁是一块都没动过。 也就是说,一直以来,盖房置地买山头的钱,都是鲍魁出的。 这让骆毅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些银锭别管是属于原先李蔚珏的,还是现在李蔚珏的,目前全家都认定是骆毅所有,而骆毅认为:不义之财必须花掉。 可鲍魁却一文钱都不动——鲍魁是用自己攒的老本供养他们这些“孩子”。 骆毅卖那点菜赚的钱,说心里话,三个月了,都换不到箱子里的一块银锭。 往李蔚珏的房间瞥一眼,骆毅心里平衡不少——那小废柴,连卖菜钱都没赚来呢! “请问,这是李公子的家吗?”院门开着,有位小厮模样的年轻人站在门口高声问。 胡泽胤满手面球的走出去:“你是谁?” 胡泽胤被骆毅“奴役”着学做面食,正在和面呢,水多了放面、面多了放水,英俊的脸上蒙了一层白粉,好像刚从面缸里钻出来,把小厮吓了一跳:“你是李公子?” “你是谁?”胡泽胤又问,不耐烦得很,这人怎么不回答问题呢。 小厮也气了:“我问你这是李公子的家吗?” 骆毅无奈叹了口气:阿胤除了对家里人有耐心,对外人是真暴躁啊。 她收回以前的想法——这不像更年期,更年期好歹讲理,倒像是青春期,青春期的男孩子才脾气臭呢,逆反得很。 “你找哪位李公子?”骆毅出屋问道。 看是个小姑娘,小厮收敛了脾气:“请问,这里是育达书院李公子的家吗?” “是,他不在家,有什么事,可以同我说,我是他妹妹。”骆毅说。 李蔚珏只要回屋就不让人打扰,除非吃饭叫他,其他时候叫他,就给摆臭脸,所以骆毅还是帮他挡了吧。 小厮赶紧拱手给骆毅行礼:“原来是李家小姐,小的失礼了,我是县里黄主簿家的下人,我家老爷派我给李公子送银票来。” “什么银票?”骆毅一头雾水。 小厮挠头,他也不知道,便说:“你只管转交给李公子便是,他应该知道的。” 骆毅接到手里一看,三百两银票! “这里还有封信,是我家老爷写给李公子的,也麻烦您转交一下。”小厮又递过来个信封。 送走小厮,骆毅赶紧去找李蔚珏:“有人给你送钱,还有信!” 李蔚珏刚收好笔墨,见有信,便拿过来拆,对于骆毅手里的银票却是没接:“你收着吧,算我交的家用。” 骆毅脑门子一股青烟就窜上来:“啥意思?你也能挣钱了?” 李蔚珏忙着看信,才没工夫理她,直接关门,让骆毅尝尝什么叫“闭门羹”。 骆毅的惊诧还没得到解答,举着小拳头就要砸门,就听里面一句嘟囔:“拿了钱还这么烦人!” “我……”骆毅看看手中银票,眼珠子一转:“行,以后就按这个价,想让我少说话,三百两一句!” 李蔚珏:“……” 信是黄主簿亲笔写的,称呼依然是“伯伯”和“侄儿”,但内容却是对待平辈、甚至是对待上级的口吻: “……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伯伯许诺给你一成利,必要做到,这是你应得的。” 还有赞美之词——“……伯伯看出侄儿非池中物,只是囿于年幼而已; 年幼并非坏事,正可趁年华大好时博观而约取,有朝一日厚积而薄发,侄儿年少有为,将来前途必然开阔……” 接下来更有推心置腹的一番话:“不怕侄儿笑话,近来朝廷有动向裁撤冗官冗员; 禄厚官高之位必然有豪门望族支持,能动者甚少,中下县的县丞、主簿等职便成首选; 我自听到风声以来便惶惶不可终日,我家境平凡、身无长物,主簿一职已是我费尽心力、甚至是倾家荡产才谋得; 万一被裁撤,全家老小便无所依托; 如今经侄儿提点,得到知县大人赏识,大人已透话于我,此次冗员裁撤,我不在其内,心中对侄儿无比感激; 伯伯家里子女都已成年,身边无有孩童相伴,真心希望我们伯侄二人能够常来常往。” 既然黄主簿如此上道,李蔚珏也不客气,在回信中又“提点”了黄主簿一件事——严防盗版,保护版权。 李蔚珏近来没少让先生帮忙弄书来看,自己也在县城里唯一那家书坊中查找,在能获得的所有法律相关书籍里,都没有找到关于版权的律条。 因为所获书籍有限,李蔚珏只能用询问的语气问是否有相关政策,并提醒说,如果没有,应提醒知县大人上报府衙:本县的业绩,可别被外县剽窃、据为己有。 并提供一些防止盗版的方法,让黄主簿的作坊去试行,比如在书籍中增加一页“牌记”。 这是李蔚珏照搬历史上的做法,就是在印刷书籍的时候,专门印上一页内容:出版人、刻书人、出版日期、版权信息等。 比如:某某人著书,委托某某书坊刊行,已申上司,覆板必究。 这一提醒,对黄主簿来说真是意外惊喜。 他那封信,原本只想表达与对方长久交往并互助的意思,没敢奢望太多. 因为他早就知道“半头鬼”家很富有,给一成利对对方来说不算什么——不富有,谁会没事儿花钱买山头玩儿?还一买就是两座 却没想到那少年竟然心思缜密,给他提出在知县大人面前巩固职位的办法。 果然,第二天上衙时他与知县大人一说,大人马上就重视起此事来:“有道理!你马上去,先让书坊加印一百本《三字经》,里面就印上牌记,我有用!” 黄主簿的话,真真提醒了知县大人,这可是他离开这穷乡僻野的好机会! 第一百二十四章 还有几天? 待过繁华城市的人,没谁愿意待在鸟不拉屎的偏远县城,不但物质条件受限,还治安极差。 孩童抛尸案和女子失踪案到现在都毫无线索,说明什么?说明人贩子猖獗啊,而且保不准是大团伙作案呗。 越大的团伙越难侦破,因为不知道他们背后有多强大的保护伞。 这种案件即使能破,也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谁愿意刚当官没几年便因这些事情毁了前程? 但也因为是刚踏入官途,没有一任两任的外放累积,想调到别的地方也没有可能,谁让他爹不是皇帝。 知县大人要把黄主簿提醒他的话,写信告知远在京城的叔父,让他上报朝廷。 肥水不流外人田,知县大人可不想那帮吏部下来考核地方官员的京官把《三字经》的功劳抢走,府衙也不行,那是他们县的业绩! 而叔父也可由此在皇上面前露露脸面,叔父越好,家族越好,对自己的官途提供方便也越多。 黄主簿本想马上就去刻印坊交代下去,可转念一想,不知李蔚珏那孩子会有什么看法,便转回家中,派小厮前去知会。 李蔚珏已经在学塾里上课,如今先生已经不再管他有没有听课——能写出《三字经》的人,自己还有啥业可授? 李蔚珏听说有人来找时,正好画完最后一笔。 待听小厮转述完黄主簿的话,李蔚珏回去拿了画好的新版《三字经》交给他:“拿去吧,印这个!” 这一版,是李蔚珏做的带有插图的版本,家里那个死丫头不是说有图的才好看嘛,小孩子应该都喜欢。 只有先喜欢上,才能看得进去。 连“牌记”,李蔚珏都给标注好了,像大号印章印上去的那样,带框的,而且“翻刻千里必究”六个字比其他字体都大。 黄主簿如获至宝! 他见过的人物画,孩童样貌与成人无异,只是脸型和身形圆润些而已,却都是笑不露齿,虽看起来祥和,却少了孩童天真之态。 而李蔚珏所画孩童,或坐或站,千姿百态,有哇哇大哭者,有眉开眼笑者,更有大张着嘴巴流涎水者。 尤其是仰天大哭的孩童,连嗓子眼里的小舌头都画了出来,甚至还有几滴斜飞的泪珠画于脸庞两侧,飞溅之势十分明显,动感十足。 不知小孩子是否喜欢,反正黄主簿是很喜欢,甚至有立马回家动员妻子“再创佳绩”的冲动——尚不到四十,应该还能生吧? ………… 一百亩菜地罢园了,最后一批来不及长大的蔬菜,被骆毅腌制成泡菜、咸菜,留作家里过冬时吃。 而之前的蔬菜,只供应给几个私办学塾实在富裕,供大于求嘛,被白彙介绍卖给县城酒楼了,所以近日骆毅的脸色好看不少,她总算攒下百两银锭。 鲍魁如今有了店铺,很少外出,只坐在店里等着接活,头两三个月生意萧条,如今随着天气越来越冷,生意总算有所好转。 皮匠铺子,因为是一手经营,里面卖的皮制品要比皮货行便宜,很适合桑柴县这样低消费水平的地方。 而人们也因为每天都能见到鲍魁,不像过去那样偶尔一见,逐渐打破神秘感,不再过于惧怕“半头鬼”。 但李蔚珏劝他抬高价格:“爷爷,皮货耐用,卖一件,几年内不会再有人买,你不定高价怎么行?” 骆毅也觉得对。 她家小饭馆就是这样,一小盘炒青菜都要18元钱,不是她家开黑店,而是菜价贵。 因为小城市人口少、消费能力低,相对的物流成本就高,货物流通速度慢、积货成本也高,因此不能靠销量赚钱,而是靠利润。 “再说,”李蔚珏又说:“穷人买不起皮货,买得起的都是家里有闲钱的,你卖便宜了人家还认为货不好呢。” “此屁有理!”骆毅表扬李蔚珏。 李蔚珏:“……” 白彙的店铺倒是一直没有起色,因为她年轻,又是女子,没人信任她能懂药材——大夫收学徒都不要女的,能懂什么药材?别是卖的野草吧,喂羊的? 倒是惹过几次麻烦,人们对年轻姑娘的态度总是倾向于其他方面——有来店里骚扰姑娘的痞子,有打听个人资料的好事婆子。 每到这时,鲍魁就往店门口一站,也不用说话,那些人就讪讪离开,就算神秘感不强,那也是“半头鬼”,是砍过人脑袋、见过血的。 一家人吃着晚饭聊着天,何理蹲在桌子底下啃树枝,家里现在不用专门砍柴,何理负责去啃一堆树枝树干,随便去个人背回来就好。 只是需要晾晒,因为何理爱吃新鲜树木。 何理的尾巴拍在李蔚珏脚背上:“还有几天到庚申日?上次阴天没月亮,俺老何盼着这次呢!” 一提起庚申日,李蔚珏马上回屋翻他的日历。 自打上次他亲历了一次帝流浆后,虽然他根本看不到帝流浆,但身体的变化是明显的,因此也期盼起来:万一真的是那死丫头引来的呢? 只是两月前正好赶上阴雨天,看不到月亮,没能再去证实。 大励朝并没有日历,那是皇宫里才能用的东西,叫“皇历”,老百姓都是看天过日子,看天,就是看月相。 但精准到每一天的日期,还需要衙门通知。 朝廷每年都会由主管天文的官员,根据天文数据测算出来年的历法,并通过各级政府下发。 所以农民每年都可根据政府颁布的历法来记日子和把握耕种时间,而县衙每到节气,也会派人下到村屯提醒。 比如:“中秋啦,城里有灯会,各家注意离家看灯别忘锁门!晒谷子的注意别淋雨,再过几天缴粮啦!” 李蔚珏抱着他自己制作的日历出来,与骆毅商量:“再有三天就是庚申日,你看,你能不能抽工夫弄把梯子出来?” 骆毅看着李蔚珏的日历就头晕,那是什么玩意儿啊! 一大张纸,被分成横四竖三一共十二格,每格代表一个月;每个格子又被竖着分成细长的三十条,每条代表一天。 代表天的那一条上写着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比如乙酉年壬戌月戊辰日;再注明初几或十几、或廿几,比如九月廿九日。 密密麻麻一大张,看着就头疼。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上传 因为确定有代晓初这样一个穿越者,李蔚珏不想被人发现自己也是——有“同乡”未必是好事,尤其是代晓初那样的。 所以李蔚珏设计的“日历”,就像把店铺里的账本撕下来贴在一起似的,骆毅愣是没看出一丝熟悉的痕迹。 “梯子你都搞不定?”骆毅问道,真是服了,还是男生呢,动手能力比自己还差! “我是太忙没工夫!”李蔚珏说道,还甩给骆毅一张纸,上面画了个怪模怪样的梯子:“做成这样的,三天足够了吧?” 合着在他眼里,骆毅就是个保姆,而且是万能保姆。 这话也对,别看骆毅小,才七岁,可她身边不是总跟着好几只成了精的动物嘛,所以只管从李蔚珏这里“接任务”,然后派发下去便是。 要不说李蔚珏这小子聪明呢。 他发现既然几只动物都愿意追随鲍魁和骆毅,那他把握住鲍魁和骆毅就好了——擒贼先擒王嘛。 再说,以前黄酉不是说小姑娘是本土人借尸还魂吗,那乡下孩子动手能力都强,让她做她擅长的事,自己做自己擅长的事,不是很合理? 骆毅看了看那个“梯子”,倒也不算难做,就是带支柱的多层“秋千”。 看似个梯子,却没有几根固定的踏板,而是用绳子栓几块木板挂在两侧,这样可以随时调整位置。 骆毅觉得越来越看不懂李蔚珏——说他是大励朝土著吧,好像没啥生活常识;说他是穿越来的吧?可连日历都画得奇奇怪怪。 “《蒙求》第一册我看完了,第二册呢?”骆毅问。 只给自己发任务怎行?都别嫌着,骆毅也得使唤使唤李蔚珏。 李蔚珏:“等有功夫再说!没告诉你我最近忙么!” 骆毅质问:“你忙什么了?你就干上学这一件事,饭不用你做、衣裳不用你洗、菜地不用你浇,啥都不用你管,你忙什么?!” 突然,她发现好像这个句式曾经听过,而且很熟悉。 是爸爸妈妈常说的话:“你们学习就行,别的啥都不要操心,有爸爸妈妈呢。” 每次她听到这种话,都会有些反感:“说的好像学习很容易似的!” 鲍魁笑呵呵看着两个小娃斗嘴,还鼓励似的给娃碗里夹肉,生怕吵架耽误吃饭,或是吃不饱就吵不好? 谁也想不到鲍魁内心的喜悦:有家有娃,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他已经快四十年没有过过正常人的日子,都快想不起来了。 李蔚珏瞪了瞪眼珠子,没说话——想让小丫头少说一句话,就要花三百两,他没钱! 等着!等我赚到钱了,看不把你嘴缝上! ………… 都说事情发生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巧合,要是发生第三次,那就是必然了。 当三天后的夜晚,大家坐在李蔚珏设计的梯子上享受帝流浆时,李蔚珏不得不承认,这看不见的奇怪玩意儿,真的是那死丫头引来的。 这一次“晒月亮”,李蔚珏没有长个头,倒是变得壮实了一点点,明显能看出肩膀变宽了些。 李蔚珏还感觉到力气也长了,竟然能自己搬着梯子走了很长一段路,他可才十岁呀。 而且,他穿越之前有哮喘病,自打穿越后再没发生过,只是时不时会有些气闷,但现在,全都没有了。 唯独让他郁闷的是,发量也增多了,他早上梳了半天也扎不好发髻,最后不得不求助小丫头,因为别人他也请不动。 骆毅把他头发束得紧紧的,把脑门子抻得贼亮,他就顶着锃亮的大脑门起去了学塾。 刚到学塾门口,就看到黄主簿,他已经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了:“你可来了!快看看,这样印出来的行不行?” 黄主簿带来了新版《三字经》的样书。 因为多了插图的缘故,这书册比以前大了一圈,封皮也用了最厚实的牛皮纸,书页也够厚实,适合小孩子翻阅,不易破损。 骆毅对黄主簿的效率感到吃惊:“这才几天就印出来了,够快的啊!” 印,不很费时,费时的是刻板。 “知县大人要得急,我们连夜赶工,总算赶出来了,侄儿过过目,若是没问题,我们这便开始印刷!”黄主簿说道。 有了刻板,不但可以把知县大人那份“精装版”印出来,还可以换上普通纸张印制“简装版”,这都是钱哪。 李蔚珏说道:“行,印吧,不过别着急卖,等十天后再说,伯伯不是说知县大人这一百本可能是要送礼的吗,那就等他的礼到了您再卖; 还有,精装版再多印些,简装版也印,也是不着急,您先让人去府城租个铺面开分号; 再过不到两个月,就该是置办年货的时候,那时候咱再卖不迟。” 小县城,再好卖能卖出多少?还得是府城的客流大。 “可是……”黄主簿有些放不下眼前的订单:“你伯娘给介绍了她娘家那边的学塾,都想要这本书呢。” 听说黄主簿妻子的娘家在外县,这不等于说《三字经》已经传播出去了吗?李蔚珏很高兴。 但依然说道:“伯伯,您拖一拖吧,好饭不怕晚,看看年底的行情,调整价格再卖给他们,那时候赚得多呀; 再说,想要什么就能轻易得到,谁会珍惜?必是得盼星星盼月亮般终于盼到了,才会甘心花钱不是?” 黄主簿想了想,也是。 这就跟伺候知县大人似的,他吩咐的事情你得办好,但是不能办得太快,不然他觉得事情容易,看不到手下辛苦。 可也不能太拖,否则他又认为你水平不够能力差。 这个度,得好好把握。 眼下离过年也就不到两个月,还要给知县大人留出足够的送人情时间,李蔚珏让拖到那时候,确实合适。 但事情的进展比他们想象的要快。 知县为何要了一百本《三字经》邮寄到家中? 除了让在京做官的叔父看,也是为了让叔父可以拿去呈给皇帝看,最好是皇帝看了都说好,然后皇帝要去当礼送! 这是准备让皇帝拿去当赏赐的,也许是奢望,可万一实现了呢? 所以知县专门让自己的长随亲自去送,这名长随自小陪伴知县长大,办事能力超好,让他去面见自己叔父,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明白。 叔父能进入御史台,自是有眼光,不用长随多说便领会侄子的用心,连夜便拜访御史中丞。 这可是两件事啊:一、献上《三字经》;二、拟定《版权保护令》。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下达 大励朝的印刷业并不兴盛,尚处于比较原始的状态。 一页书要最少刻一块木板,若是需要长期印刷的书籍,至少需要五到六块同样的刻板,然后用墨涂抹刻板,再印在纸上。 之后还要等待墨迹干透、装订。 这是一个很费工费时的过程,光是校对文字都需要下不少功夫,印刷书籍的成本也高。 这个行当的材料成本和人工成本都很高,且效率低下,而文字又是百姓不常接触的东西,因此行业并不景气。 当初黄主簿的父辈办这个小作坊,其实完全是跟风行为,因为那时正值佛教与道教又一次较量,大量印制佛像施给僧尼信众。 后来佛道相争稍作平息后,小作坊生意一下子萧条下来,佛像需求少了,便改为印制桃符、或是阴司纸(冥币)等等,多少是家中一项进账。 到现在作坊里还有“泉台上宝”、“冥游亚宝”等模板堆在墙角。 就是这样的一处小作坊,李蔚珏的《三字经》不但让其火爆起来,还一直火到皇帝案头。 大励皇帝看到御史中丞呈递的绘画版《三字经》后,立即把最小的皇子与几个皇孙叫来,只一刻钟,连三岁的小皇孙都能嫩声嫩气地念叨几句“人之初,性本善。” 效果立显,皇帝想让御史中丞多拿来几本,御史中丞马上看向知县的叔父,于是,知县大人的愿望,实现了第一步——上达天听。 而他的叔父则趁势提出关于保护版权的提议,并启发御史中丞说出版权的经济利益、对大励朝教育事业的推进作用等等。 而御史中丞随着说随着发挥,让皇帝也对此事极为重视,以至于接下来一连三天的朝会都在讨论这一提案。 可以说,天下最厉害的读书人,大部分都集中在朝会上了,他们才是著书立说最多之人。 不说版权对他们别的方面是否有助益,单说成名立腕这一项,版权就不可或缺——谁能忍受别人剽窃自己作品成名成家、声名远播? 而户部官员更是具体分析了如何用版权为国家带来经济收益,这又提高了制定版权保护机制的必要性。 能带来经济利益的事情,必须快狠准地制定以及施行,而施行政令的第一针对目标便是《三字经》以及作者。 大励朝第一道关于版权和著作权合二为一的《版权保护令》,在承安二年的冬月初一正式发布,并下达全国。 李蔚珏想到《三字经》会火,但没想到能那么火,火得多姿多彩。 冬月二十八那天一早,书塾里正在上课。 “县里的主簿大人来啦!”学塾看门的仆役拎着扫把跑进教室:“先生,说有圣旨到啦!” 今天正好是先生授课,李蔚珏照旧“不务正业”,给骆毅画《蒙求》的第三册。 闻听仆役大呼小叫,全班人都抬头看向他。 先生正欲呵斥,黄主簿已经一溜小跑到门口:“快,准备准备,圣旨马上到!” 县衙的主簿大人竟然亲自来通知接旨?先生越发迷茫,黄主簿跺了跺脚,指挥仆役去找桌子摆香案:“快点吧!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只说让先生接旨哪!一会儿知县大人也过来!” 知县大人为彰显对教育事业的重视,特地邀请前来颁旨的官员在学塾宣读圣旨。 圣旨一共两道,一道是给知县的,表彰他在任期间重教兴学、勤政爱民,为人中正、不贪名利。 另一道是给书塾先生的,表彰他文人风骨、一片冰心;不求闻达,只求育人,为教育事业这等千载之任无私奉献。 并赐予皇帝亲自提写的书塾名称匾额,“育达书院”四个大字如刀劈斧斫,带棱带角,非常醒目。 还特批五百两银子用以修葺校舍,不过这笔银子需要由县衙承担——皇帝替桑柴县衙慷了个慨。 一时间育达书院风头无两,成为民办学校的典范。 …… 今天放学的时候,黄主簿颠颠儿又跑来,没进书塾,而是在校外马车里等着李蔚珏。 “走走走,伯伯请你吃饭!”一见面,黄主簿便把李蔚珏拽到自己马车里,黄酉驾车跟在后面。 黄主簿把李蔚珏和黄酉请到自家作坊,从酒楼订的席面也到了,三人围坐,对酌。 “贤侄呀!”黄主簿亲自给李蔚珏倒酒,也给黄酉倒上,说道:“我这主簿是干不下去了!” 黄主簿的话听起来很丧气,可面上神情却是有些得意。 “为什么?不是保住职位了吗?”李蔚珏不解:“因何又保不住了?” 黄主簿端杯在李蔚珏的酒杯上轻碰一下:“这次朝廷裁撤冗员力度颇大,设了名额限定,下县只许保留一位县丞,主簿不许配置。” “那……那……”李蔚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别看桑柴县不大,但是冗官冗员是真多。 除了知县以外,县丞有二人,主簿有二人,这等配置确实多余。 不过,这也不是他能管的事,但表现出替黄主簿着急的样子是必须的。 “贤侄莫急,”黄主簿笑道:“知县大人把我提为县丞了!” “吁……”李蔚珏夸张地吁气,表达他替黄主簿庆幸之意,同时也有些担心:“那,会不会得罪人呢?毕竟两位县丞和一位主簿都被裁掉了,他们不嫉妒你?” 黄主簿:“嫉妒?或许吧,不过知县大人给的理由也算充分,因为我们四人中,唯有我是举人出身,那几位是恩拔贡生。” 明白了,原来理由是黄主簿的学历比他们高! 恩拔贡生是秀才学历,黄主簿是举人学历。 黄主簿:“贤侄呀,你知道你这本《三字经》的功劳有多大吗?” 李蔚珏:“伯伯,你说错了,这是我老师的《三字经》,我就是帮忙画图和传扬而已。” 黄主簿:“一样一样!你知道功劳有多大吗?知县私下对我透露过,他的叔父因进献《三字经》,并提请制定版权保护令而擢升为侍御史; 而也是因此,原本知县大人此次考评为中中,也被改为‘上中’; 我呢,升为县丞不说,你瞧瞧,还赚了不少银钱! 贤侄啊,你真是伯伯的小福星!” 说着,递给李蔚珏五百两银票:“拿着,这个月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破坏气氛 李蔚珏回家时已经很晚了,家里人都已经洗漱完毕准备睡觉。 骆毅还守在厨房烧水——李蔚珏那厮臭毛病多,每天回来都要刷牙漱口洗脸洗脚,要是在夏天,还要洗澡。 家里最费热水的就是那死孩子了。 “拿着,这个月的!”李蔚珏一回来就直奔厨房,将五百两银票交给骆毅:“家用!” “怎么这么多?你抢钱庄啦?”骆毅问。 “帮黄主簿出了点馊主意,把他家作坊盘活了,我占他家一成利润。”李蔚珏说。 “啥主意这么值钱?你教我,我也去占便宜。”骆毅才不相信他的鬼话呢。 李蔚珏揉了揉骆毅的头发:“去睡吧,梦里啥都有!” 骆毅晚上洗完头一直披散着头发,这会儿快干了,被这么一揉,顿时成了一坨乱麻。 黄酉安顿好马车也走进来,打开锅盖看看,一口锅里是热水,另一口锅里是温着的馒头,几个馒头中间还有一盆炖鱼。 香味随着锅盖打开弥漫整个厨房。 李蔚珏一晚上光听黄主簿白话了,吃得少,这会儿看见有吃的,就想再补充补充:“正好,我没吃饱。” 黄酉一伸手把几个馒头都扔进炖鱼盆里,然后单手端着,捡过馒头的手带着水渍揉在李蔚珏头顶:“去睡吧,梦里啥都有!” 转眼已入腊月,西山上的桑树终于停止生长,进入冬眠,树枝上还有没摘光的桑葚,已经被冻得发硬。 房前的老槐树也没剩下几片树叶,干巴巴、孤零零挂在树冠顶端,看着有些凄凉。 可把视线下移,却是一番热闹景象。 大树下面有张近一丈长的案台,案台的四柱是四根手臂粗的木方,高高的,被拴了绳子,上面晾着棉被。 那是胡泽胤帮骆毅打制的简易操作台,台面上铺着好几张毛皮,有豹皮、狼皮、鹿皮、兔皮,甚至还有张斑斓的虎皮。 这个操作台的用途可多了,能晾晒衣物被子,也能摊晒干菜,台面上更是干什么都行,剔骨、剁肉、或是堆放药材。 “拍打拍打,把毛毛都拍打松散些,”骆毅指挥全家人干活—— “阿珏,你别偷懒,把棉被也拍打拍打……喂你傻啊,不会找个棍子抽?光用手你够得着吗? 阿胤,你力气小些,别把虎皮抓坏了,都是钱呢! 阿酉干得最好了,阿酉,中午想吃什么,今天你点菜!” 冬日暖阳,鲍魁坐在门口,腿上是一堆竹条,他正在把这些破好的竹条再细细破成竹篾。 有家真好,有孩子们真好,热热闹闹烟火气,他感觉他的人生在回春,不由得咧开嘴笑,嘴角胡子随着哈气微微晃动。 真的回春了,鲍魁现在黑发多白发少,连胡子里都没有几根是白的,看起来也就四十岁。 快过年了,鲍魁打算给孩子们做几个灯笼,这段日子他一直在灯笼作坊门口看人做灯笼,算是明目张胆的“偷学”。 灯笼作坊的东家和伙计屁都不敢放一个——大名鼎鼎的“半头鬼”站自家门口,没人敢轰走他。 鲍魁家的院子里忙忙碌碌、热热闹闹,真是一派祥和景象——如果没有人打扰的话。 “半头……鲍、鲍大哥,求你帮忙救救我家抓钩!”抓钩他爹呼号着奔来,脚步踉跄、声音颤抖、仓皇。 院门关着,但没插门栓,抓钩他爹直接就扑进来:“快!快!救救我家抓钩!” 抓钩他爹一进院就愣怔了下,案台上一张张野兽毛皮实在醒目,却没有止住脚步,径直冲向屋门口的鲍魁:“我家抓钩快被人打死了,救命哪!” 胡泽胤从案台边一闪身就蹿至鲍魁身前,隔开抓钩他爹,不让他碰到鲍魁:“有事说事!” 院里其他人都没动。 对付村人,胡泽胤或黄酉,一个人就够。 “我家抓钩、抓钩快死了,求你们救命!”抓钩他爹边哭边呼哧带喘:“他让人打了!” 鲍魁站起身,轻拍了拍胡泽胤胳膊,示意他不用那么紧张,可以不用挡在自己身前,问抓钩他爹:“孩子在哪儿?什么人打他?” 谁知,抓钩他爹倒是一下子哽住,眨巴着眼不敢回答。 “说话!”胡泽胤冷眼盯着他。 “在……在……”抓钩他爹嗫嚅着。 有乌鸦落到槐树上,呱啦呱啦不停地叫,胡泽胤抬起眼皮看过去,很快收回眼神,看向抓钩他爹的目光更冷了。 “在西山。”抓钩他爹终于嗫嚅着说出来。 “你们上我家山上干啥?”骆毅直接跳脚:“谁让你们去的?那是我家的地盘!” 她算是烦透村里人了。 说实话,就秋收那阵儿,家家都在地里干活,骆毅也在地里采摘最后那些长不大的果实,村里孩子可没少欺负她。 即便有黄酉和胡泽胤跟着,村里孩子不敢近前,但远远的跳脚骂她却是每天的“必修课”。 而且骂的可难听了,“野种”都算是程度最轻的骂词。 都是些不懂事的小孩子,骆毅忍气没有计较,没让小黑率领“鼠兵”祸害他们的粮食,已经算是怜悯他们生活不易了。 如今竟然还跑到属于自家的山头,管你是不是要死,骆毅都不可怜他们。 “冬、冬天不好过,看你家总有肉吃,俺家抓钩也想给家里弄点野味儿,家里、家里小半年没吃过荤腥了……”抓钩他爹说得可怜巴巴。 胡泽胤直接连扶带推,把鲍魁推进屋去:“爷爷不用管,他们活该!”瞥向抓钩他爹的眼神杀气十足。 老槐树上的乌鸦又喊了两声,听起来像是惊叹的“哇!”,又像是冷讽的“哈!” 胡泽胤眼光扫向乌鸦,下巴几不可见的晃了一下,乌鸦叫着飞走了,好像叫的是“噢!” 骆毅的视线在胡泽胤和乌鸦之间扫来扫去,最后定在胡泽胤脸上。 她有些怀疑,是不是胡泽胤的“鸟语”水平提高、与乌鸦交流出什么内容来了? “鲍大哥,你不能见死不救啊!”眼看鲍魁被推回屋,衣角都见不到了,抓钩他爹急得大喊:“咱好歹是一个村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抓钩 把鲍魁推回屋里,胡泽胤喊了声:“小妹,把竹条拿进屋来!” 骆毅赶紧抱着竹条和镰刀送进去,就听胡泽胤在小声叮嘱鲍魁:“您不要管这件事,就待在屋里干活。” 鲍魁这时也反应过来:“阿胤,是不是你知道什么?如果不是十恶不赦的事儿,那好歹是条人命,能帮就帮一下; 哪怕把人救回来,有什么不对咱们再收拾他也好?” 自十二岁起,全村二百多条性命一夜失去,到后来无数牲畜在他手下肢解,再到斩下九十九颗半人头,鲍魁对生命几乎麻木。 即便他想消冤解煞,也是为平复内心的恐惧,而不是对生命的珍惜。 但如今,他有了家、有了几个让他心生温暖的孩子陪伴,他麻木冰冷坚硬似铁的心急速软化,不希望听到不好的事。 “爷爷,我这就上山去看看,你放心。”胡泽胤余光扫到骆毅进来,说道。 表情淡淡的,鲍魁和骆毅都感觉他在敷衍。 “大哥,别人咋样无所谓,你不要做对你自己不利的事。”骆毅说。 骆毅总觉得像鲍魁那样喊他们阿胤、阿酉比较亲切,但事实上喊大哥、二哥的时候,胡泽胤和黄酉似乎更高兴。 “小妹放心。”胡泽胤对骆毅微笑了下。 天哪! 骆毅捂着心脏处:“阿胤,不要笑!” 你们狐族又不与外族通婚,笑得那么令人销魂作甚?骆毅十八岁的小灵魂都快被勾到了。 胡泽胤临走的时候交待黄酉:“看住他!”说的是抓钩他爹。 黄酉直接找根绳子,像捆野猪那样把抓钩他爹捆了个结结实实,还抓过灶台上的抹布,团巴团巴给塞他嘴里,免得他叫唤。 骆毅就觉得事情绝不简单。 鲍魁对胡泽胤的安排没有反对,但他站在窗口,望着胡泽胤跑远的背影,眼神充满担忧。 李蔚珏摇了摇头,蹲在抓钩他爹面前叹道:“唉,让你说话的时候不说,现在后悔不?” 抓钩他爹拼命点头,李蔚珏却说了句“晚了”,转身回屋了! 骆毅也想跟去西山,但胡泽胤跑远了,她知道,胡泽胤会在大家视线外的地方变身上山,那样速度更快,她追不上。 骆毅心里担忧,如果真有什么事情,胡泽胤现在那说不上更年期还是青春期的暴脾气,怕是要闯祸。 白彙看了眼骆毅,转头对鲍魁说道:“我也去看看。” 鲍魁点头:“好,你自己小心些,也提醒阿胤别受伤。” 骆毅就乐了——看,这才是家人! 白彙卸下马车骑在“羊肉片”身上,手里也不知拿了个什么东西碰了“羊肉片”屁股一下,“羊肉片”就四蹄狂奔,既快又稳。 ******** 西山山阴树林里,一群乌鸦、喜鹊还有雀鹰嘎嘎叫着在围攻四个人类。 而树上,一只乌鸦、一只喜鹊和一只雀鹰呈三足鼎立之势站在树梢,偶尔向着正在战斗的同类鸣叫一声。 这三位,是那鸟群的首领。 胡泽胤变回狐狸形态奔来时,听到树上的喜鹊在发令:“分散些,四个人呢,别可着一个人啄!” 胡泽胤扭头看向被攻击的四个人,果然,其中一人几乎被喜鹊群围得密不透风。 那人浑身是血,脸上、手上,凡是能见到肉的地方都是被喜鹊啄出的洞,而没有喜鹊攻击另外三个。 喜鹊习惯于打群架,常常团结一心群殴同一目标。 雀鹰首领显得大气得多,它带来的兵不多,但让它们分散开,只管查缺补漏,负责把冲出鸟群要逃跑的人给啄回来、或是一翅膀给扇回来。 乌鸦群的行为最令胡泽胤无语——那就是一群流氓,一边啄人一边还带飙脏话的—— “哇!哇!你娘吃错什么东西窜稀把你窜出来了?心黑烂肚子的玩意儿!” “哇!这死鱼眼珠子,看我把你眼珠子叨出来!” “哇哇!连幼崽都要祸害,定是吃屎吃进了脑袋里!” 胡泽胤躲去树后换回人形态,喝了一声:“何人在此喧闹!” 这一声喝,令鸟群齐齐愣神,然后纷纷飞回树上,围聚在它们首领周围,一时间鸦雀无声。 是真正的鸦雀无声。 就见四个血肉模糊的人瘫倒在地、半死不活。 听到有人说话,一个个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挣扎着呼救:“救命……救命啊!” 被喜鹊群围攻的人最惨,他是抓钩。 抓钩的一条眉毛从眉骨位置被啄裂、皮肉向下掀翻,耷拉在眼皮上,露出本应藏在眼皮内的上半拉眼球,血淋淋的,稍稍一扯,估计整块眼皮都能掉下来。 “鲍、鲍家大哥,救救我!那些不是好人,他们要抓你家小妹、他们还要打死我!”抓钩有气无力地喊道。 被人打、被鸟啄,抓钩已经半死不活。 “放屁!”其余三人中伤得稍微轻些的人骂道:“你说那是你家的妹子,是给我们带走抵债的!” “呸!你们就是群人贩子,老子又不欠你们钱、需要抵什么债!”抓钩骂道,因为不在继续受攻击,胆子也大了些。 那三个被称作人贩子的人咬牙切齿一起回击道: “明明是你欠我们赌坊的钱,说要拿你妹妹抵债的!” “对!你欠我们赌坊五十六两银子!你妹妹才值几个钱,我们值得当人贩子卖她?”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是你自己说把妹子押给我们,等你筹到钱再接走人的!” 胡泽胤揪住抓钩的头发,强迫他扬起脑袋,阴冷地问道:“你的妹子?你家有女娃?在我家的山上?” “啊!啊!”乌鸦首领飞落下来:“他撒谎!是他带了那三个人来,说你家有个年纪小的妹子,可以让他们抓走! 还给他们出主意,说可以先抓了你家妹子当人质,讹一大笔银子,说你家有钱! 当时我听着不对劲,赶紧喊了朋友围住他们,才去给你报信的! 你别信他的鬼话,我说的才是事实!” 抓钩就看到有只个头快赶上公鸡大小的乌鸦,对着胡泽胤不停地“哇哇”叫唤,然后胡泽胤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变得十分可怖,仿佛要杀死他一样。 事实上,胡泽胤真的想杀死他,而且也这么做了——胡泽胤揪着他头发的手一点也没松,另一只手却掐在他脖子上,指甲倏然变得锋利而尖长。 抓钩感觉得似乎有“抓钩”咬合在自己的喉结两侧,而且已经刺入皮肤,尖锐的疼痛令他双手拼命撕扯胡泽胤的胳膊。 他觉得似有一只利爪,深深穿入皮肉,要将自己的喉骨捏碎。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对劲 抓钩、另外三人,以及乌鸦首领,他们三方所言都有差异,但亦有共同点——都涉及到小妹,也就是骆毅。 胡泽胤不需要搞清三方说法孰真孰假,他只听明白一点——这几个人要对小妹不利——就够了,这就是他下死手的原因。 “大哥!” 就在胡泽胤正准备把利爪合拢、再向外猛扯,直接给抓钩的脖子开个大洞的时候,白彙赶到了。 白彙一到,便迅速出手,啪啪啪数声,在地上四个人的身体上点了几下,四人都浑身一震,然后萎靡瘫软,除了眼睛能动、也还能喘气,其他死人无异。 胡泽胤的眼神犀利,看出白彙并非空手碰触那四人,而是指尖夹有小小白刺,这些白刺穿入他们衣服,扎在他们几处穴位上。 “大哥,这些人三个时辰内动弹不了,你先随我回家,不要让家里人担心,我们报官便是。”白彙说道。 胡泽胤没动。 他的杀心已起,不是那么容易消减下去的。 而地上四个人在听到白彙的话后,竟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眼神由惊惧转为庆幸,继而放松似的闭了闭。 “走!”白彙斗胆拽住胡泽胤衣袖:“小妹在等呢。” 对于胡泽胤来说,白彙也是食物,白彙心里很清楚。 但一提到小妹,胡泽胤散发出的危险气息迅速退却,顺着白彙拉拽的力道跟着走了。 只是没走出多远,白彙拽着胡泽胤躲到坡下树后,自己变回刺猬,也示意胡泽胤变身。 胡泽胤依言变回原形,乌鸦首领不明就里飞来寻找,看到一只黑狐和一只白刺猬躲在一处,便“啊”地叫了一声:“你们不能走啊,那些人就不管了?” 白彙小声对胡泽胤说:“让它闭嘴!我们得监视那些人有没有人接应,别让它暴露了!” 胡泽胤这才明白白彙的意思。 修为躁动果然难控制,胡泽胤想,这么简单的事自己竟然没想到。 抓钩他爹为何不跑去村里求救,偏偏求救于鲍魁家? 这个念头明明抓钩他爹开口时胡泽胤想到了,却瞬间怒火冲头,便再也没有想起来。 一旦变回动物,胡泽胤和白彙的天性就会变得强烈,他们的天性首先就是捕食,饥饿感会增强,二人聚在一处便有些不自在。 “我去转转。”胡泽胤说。 白彙也没打算在原地停留,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让身上扎满枯叶,挡住全身的白刺,便缓缓向那几人移动过去。 胡泽胤则是绕了个远,查看周围有没有外人的痕迹。 乌鸦首领追着胡泽胤飞,等待指令,确切的说,是等待奖赏。 大老远给通风报信,又使唤这么多乌鸦兵来出力,不能白干活吧? “各处查看查看,”胡泽胤给下命令:“看有没有人来接应这几个人,如果有,找我来报信,晚上会给你们赏赐!” 有这句话就得,乌鸦首领马上飞回去通知喜鹊和雀鹰。 冬天不仅人不好过,鸟儿们一样也难觅食,胡泽胤说有赏赐,那就说明它们可以好好大吃一顿了。 白彙已经靠近那几人。 几个人浑身是伤,已经体力不支,好在那些鸟不再攻击他们,多少放下心来。 加之又被白彙针刺了身上几处麻痹大穴,动也动不得、也不能开口说话,更是昏昏欲睡。 白彙借机细细观察几人,发现那三人与抓钩一样,都是满手老茧,皮肤粗糙,并不像赌坊里那些打手和混混。 白彙在县城开铺子,见过赌坊的人,那种人不事生产,根本不会有常年劳作的人那般干燥开裂的手。 县城赌坊的人,白彙基本都有印象,甚至有个别人曾到铺子里骚扰她,被鲍魁驱赶过,并没见过这几位。 这几个人更像是农户,就算不是种地的、也是出大力的人。 刚才赶过来找胡泽胤的时候,白彙已经听到他们的对话,既然说是要把小妹抓走讹银子,就不会只有这几个人。 因为这里两座山头都是鲍魁买下的,平日胡泽胤和黄酉会时不时来狩猎,并没发现有人住在西山上,他们不会是西山上的山匪。 不是山匪,那就是从别处来的,想抓走小妹,就会有人接应,久等不到他们带小妹回去,自然会来找。 乌鸦首领突然从远处飞来,扑棱着翅膀搜寻胡泽胤的位置,一发现就直扑过去,汇报道:“哇!哇!有人正往这边赶来!” 胡泽胤问道:“从哪边来的?” 乌鸦:“哇!不知道啊!突然就冒出来啦!” 胡泽胤:“突然冒出来?” 乌鸦:“哇!就冒出来了!” 胡泽胤听不懂,跟着乌鸦跑去看。 山背阴的这一面,有处支出来的地方,使得其下方形成很大凹陷,如果从山体侧面看,就像被咬了一大口的馒头。 站在支出来的那处,如同站在悬崖,看不到下方什么样,胡泽胤平时也并不往这边来,因为弄不好会掉下去。 乌鸦说的突然冒出来的人,就是在这里出现。 胡泽胤看到他时,他正往胡泽胤过来的方向走着。 胡泽胤马上调头往回跑去找白彙,得告诉她藏起来。 白彙已经从地皮的震动中感觉到有人在往这边走,她马上凑近地上离他最近的人身边,悄悄拔掉扎在他哑穴上的刺。 小白刺收回,那是白彙身上脱落的刺猬刺,也是白彙用来针灸的的针。 胡泽胤匆匆跑来:“来人了,就一个,但似乎是熟门熟路往这边走,我们先躲起来。” 真是纳了闷儿了,胡泽胤和黄酉没少在西山逛悠,怎么不知道有人会来这里? 胡泽胤和白彙迅速后退并收拢身形,因为这一带到处是荆棘丛, 这种通常长在山地阳坡、且看起来长不高的植物,在无人常来的山阴竟也长到将近一人高。 早已看不到半丝绿意的植物,上面的棘刺却坚硬得很,稍不留神就刮腿扎脚。 可那人却轻车熟路,手中提着一根棍子,不停拨来拨去,从中穿行,并不费多少功夫。 “这帮龟孙儿,办点事都办不利落,还得让老子亲自跑一趟!”那人口中嘟囔:“我樊六爷赚钱何时这么憋屈了!” 第一百三十章 暴露 樊六远远看到地上躺的四个人,气不打一处来:“你们跑这里睡大觉来了?东家要的人呢?!” 无人回答。 樊六气冲冲走到近前,挨个踢了几脚。 被白彙拔掉哑穴上刺的那人,张了张嘴,尝试着说话,发现竟能发出声音了,马上就喊道:“樊六爷,快、快救救我们。” 喊,只是他的动作和意愿,而实际发出的声音却是嘶哑而细弱。 几人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山风吹干、还蒙上不少尘土,脏兮兮的,樊六踢了他们几脚都没意识到那是干涸的血迹,现在听喊救命,才认真看看:“你们这是咋搞的?” 地上躺的四个人,只有一个能说话,其他三人就只能眼巴巴看着、听着。 那人顾不上声音还未恢复,身体也不能动弹,急急说道:“樊六爷,我们都被这小子骗啦!” 樊六看向抓钩:“他?骗什么了?” 那人:“我们按您的吩咐,押着他回村借钱,他骗我们说这时候姓鲍的家的丫头会上山捡柴火…… 我们想反正他也跑不了,要是那丫头真上山就正好直接抓了,免得去村里被人看见,就同意了; 谁曾想竟在这里遇到这小子的爹,这小子一看见他爹就喊救命,还说出我们是人贩子!” 樊六一脚把那人踢得差点儿翻了个个儿:“你们暴露了?他怎么知道的?” 旁边的抓钩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眼里充满恐惧——完了完了!这伙人贩子肯定不能留他活口了! 抓钩一开始真以为这几人是赌场的人,他欠了五十六两银子的赌债,当时用的是“鲍二郎”的名字画押的。 那些人并不去找鲍魁家要钱,而是直接逼他交钱,他只好推说回家去取。 可那些人说怕他跑了,一定要押着他回家,他哪敢真回自己家,便撒谎说他有个小妹,这时候应该上山捡柴火,可以用他小妹抵债。 反正,当初要不是“半头鬼”家突然回来,让周地主没买成那块地皮,他家就能再得五两银子! 要知道,还不上周地主的钱,可以用村西头地皮抵给周地主这件事,可是他和他爹给帮忙撺掇的,还得了周地主五两银子的介绍费呢。 当时都说好了,要是能帮周地主拿到地皮,会再给五两银子答谢。 可谁能想到“半头鬼”竟然回来了,周地主一气之下走了,他家的另外五两银子就没得到! 财路啊,就是“半头鬼”给堵的!他们家欠自己银子! 所以抓钩被逼着还债时,第一个就想到让鲍魁家出这笔钱。 可到了山上他又反悔了。 因为他想到“半头鬼”收养的几个孙子,尤其是两个大的,特别凶,连村长的面子都不给,说提溜就提溜,说撸掉官就给撸了、 这么一想,他便借口撒尿,想来一招尿遁逃跑。 谁知竟偷听到那几人的对话—— “正中老子们下怀,正好就是想绑鲍魁家小姑娘的票,这下可省事儿了!” “就是就是!他提醒得好,先绑票,让那什么鬼掏银子出来,等掏空他家银钱,咱再把他家小丫头转手卖了,再得一笔!” “这小子是真黑,我还真佩服他!我就没想出这么坑人的主意。” 这一听,方知对方并不是赌场的人,也才想通对方竟是知道自己不是真的姓鲍——自己没准儿是被他们算计才欠下赌债的! 他吓得不行,蹑手蹑脚想跑,可没跑几步呢,竟碰到摸上山想套兔子的亲爹! 他爹那大嗓门,一下子就暴露出他逃跑的事实,让人家一举把他们爷俩都捉住了! “没有啊……”躺在地上的人回答樊六的话:“我们也没说什……哎呀,可能是他借口去撒尿的时候,我们几个私下里嘀咕被他听到了!” 樊六气得又抬脚要踹那人,那人连忙告饶道:“六爷息怒!息怒!我都动弹不了了……您瞧瞧我这身伤……” 樊六看看一旁,看到抓钩还在,并没跑走,而且脸上全是血口子,好像也动弹不得的样子,便没再踢那人。 那人赶紧解释:“我们把那小子和他爹狠狠打了一顿,让他爹去鲍魁家求救; 他家那小丫头不是天天都在家嘛,只要把那小丫头能给弄回来不就行了?” 樊六已经听得不耐烦,向四周看看,并没有什么小丫头,爆喝道:“那人呢?” “我们……我们刚把他爹放走没一会儿,也不知道咋回事就招了乌鸦的忌讳,一群群乌鸦飞过来啄我们!” 那人说道,眼中又露惊恐之色:“真是邪性了,不止乌鸦,还有喜鹊,甚至还有鹞子!” 似乎是为了证实他的话,乌鸦等几个首领突然向他们俯冲下来,带动的周围鸟兵鸟将也跟着俯冲,扑棱棱翅膀震动的声音响成连片。 好在鸟儿们并没有真的攻击他们,但这等戏耍也让几人差点儿吓破胆。 “赶紧起来!”樊六一人给了一脚:“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六爷,我们动不了了!”那人说道:“姓鲍的家里来了两个人后我们就不能动弹了!” 樊六:“什么意思?” “那姓鲍的家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年轻,女的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儿,漂亮!水灵!哎哟,那小脸,圆乎乎的……”那人说着说着竟跑了题:“六爷,那丫头应该能卖上好价!” 樊六听说有女的,还漂亮,四下打量一圈没看到有姑娘才反应过来,有些气急败坏:“不是说不能动弹了?” 那人:“六爷,那俩人一来,把鸟群给惊走了,可那女的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趁我们浑身是伤起不来,伸手点了我们几下,我们几个就动弹不了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点了几下子?”樊六重复那人的话,顿觉一股冷意自后腰蹿至脖颈——又是鸟群袭击、又是美貌姑娘碰触,然后这些人就这样了? 活见鬼吧! 樊六四下扫量,树上,很多很多鸟站在枯枝上,冷眼注视他,而身周,似乎也有阴冷的目光在暗中窥视。 樊六打了个哆嗦。 “六爷,快把我们弄起来,我们去帮您抓那女的,大的小的都给您抓来!”那人看出樊六似有退却之意,连忙喊道。 其他两个同伙也满眼急色,生怕自己因为发不出声不能表态而被扔在这里。 抓钩也急。 他一方面盼着樊六能帮他解除这种不能动的状态,一方面又怕樊六继续朝他要钱、逼他去找鲍魁家的麻烦。 “爹哎,”抓钩在心里哀嚎:“你到底怎么跟人家说的?为啥‘半头鬼’家来两人看一眼就走了啊!” 第一百三十一章 分析 腊月的风很冷。 听说西平府还算是好的,在大励国中部略偏北;若是北方的州府,这时候都大雪漫天了。 李蔚珏躲在屋里看书,坚决不肯出来干活。 骆毅和黄酉也把毛皮都收了起来。 干燥冷风吹过,毛皮清爽蓬松得很。 鲍魁走出屋跟着一起收拾院子,胡泽胤不在家,只让待在屋里的“禁令”算是自动解除了。 天冷,鲍魁实在是怕把抓钩他爹冻坏,怎么也得出来看看。 抓钩他爹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在院子里,背对着房屋,脸都冻得发青,身上又被紧紧捆绑不过血,就更觉寒冷。 又一阵冷风吹来,地上的沙土卷进他鼻腔,刺激的又呛又咳,可偏偏嘴巴被抹布堵着,一时间竟透不过气,脸色由青变紫。 许是年龄相仿、没少经历伤痛的缘故,鲍魁看到抓钩他爹的状态就有些着急:“阿酉,让他喘口气吧?” 黄酉拔掉抓钩他爹口中的抹布,换来的不是他畅快呼吸,而是——“杀人啦!‘半头鬼’杀人啦!” 呼喊声音极大,被风传送极远。 胡泽胤在老远便听到了,一阵风地跑来,直接给了抓钩他爹两脚。 这两脚,一脚踹在肚腹,不过他本就是弓身被缚,因此疼是疼了一下,倒也不重。 重的那脚在后腰,直接差点把他踹直溜了,一时间痛得他气都喘不上。 骆毅一看这阵仗,便知事情不小,不然胡泽胤不至于主动攻击人族。 “大哥,阿姐呢?”骆毅问。 除了打岔,骆毅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能让胡泽胤暂时息怒。 其实,只要骆毅开口,胡泽胤总是能强行压下怒火,可惜骆毅并不知道。 “我们进去。”胡泽胤说。 看他铁青着脸,也不答骆毅的问话,大家都没敢做声,跟着他进到堂屋。 李蔚珏虽在自己房间,却没有忽视外面的动静,闻声也过了来。 胡泽胤把了解到的情况与大家说了一遍,这下,连黄酉都压不住脾气想去把抓钩他爹暴打一顿。 胡泽胤说道:“后去的那个叫樊六爷的人并没有带走他们,那几人身上的穴道被白彙封住,动不了; 樊六只说去找人帮他们就走了,白彙去跟踪那个樊六; 是否还有其他内情尚且不知,至少抓钩和他爹不无辜,他们家欠钱,却要抓小妹去抵债。” 白彙去跟踪,而不是胡泽胤去,是因为胡泽胤怕家里这边抓钩他爹闹什么幺蛾子,黄酉一个人照应不来鲍魁他们一老二小,但他没有说出来。 骆毅的思路有些跑偏:“为何抓我,咋不抓李蔚珏?” 要抓也该抓李蔚珏嘛,一天欠儿欠儿的! 李蔚珏:“我是男人!” 骆毅猜,可能李蔚珏想说的是他是男的,又比骆毅年龄大,可能没有骆毅那么好抓。 但李蔚珏说的是:“我把整件事梳理梳理,阿胤、哦大哥,大哥你来补充—— 一、有一伙人,勾引抓钩去赌、欠下赌债,而这伙人并不是赌坊的; 二、这伙人受一个叫樊六的人指挥,樊六上面还有个‘东家’; 三、他们的目标是小妹; 四、他们不但要讹钱,还要把小妹卖掉,现在阿姐可能也成了他们的目标; 大哥,还有吗?” 胡泽胤摇头:“就这些。” 胡泽胤和白彙听到的只有这些,至于樊六爷是什么人、东家又是什么人都还不知。 抓钩坑害鲍家的动机,也不清楚。 “有!”骆毅叫道:“还有抓钩他爹呢!那老家伙跑咱家求助,刚才又喊咱家杀人,不是好东西!” 李蔚珏摇头:“他是被他儿子牵连的,那种情况下,只能听吩咐来找咱家,他可以和抓钩算在一起,不用多考虑。” 黄酉点头,鲍魁也点头。 骆毅还是气不过,到底跑出去,亲自踹了抓钩他爹好几脚,还是往脑袋上踹的。 反正自己才七岁,踹也踹不出多大力道,不过,往脑袋上踢,倒也够抓钩他爹喝一壶的。 “我怀疑,”李蔚珏说道:“目标是小妹,这恐怕不是抓钩欠钱那么简单,应该与拐卖人口有关; 别忘了,之前还有几个孩童抛尸案还悬而未决呢; 现在有可能还牵连到阿姐,那就说明,人贩子的目标不止是小孩子,还有年轻姑娘。” 白彙的人形态十五六岁,在骆毅看来不过是初中小孩,但在大励朝,已经算作年轻姑娘了。 “我们报官吧!”骆毅说道。 这么大事,不得找警察报案嘛! “证据,”李蔚珏说道:“我们没有证据,没有证据报不报官没区别。” 骆毅:“怎么没有?大哥和阿姐都听到了!” 李蔚珏:“这事拿到公堂上,他们完全可以否认!” 李蔚珏心说,就算法律相对健全的现代,当事人的陈述都需要借助其他证据来支持,更别提这落后的古代社会。 黄酉说道:“那些人不还在山上吗?我去把他们抓回来,咱们自己审!” 黄酉看了看自己的手——还就不信了,给他们都挠成萝卜丝,看他们敢不说实话? 李蔚珏想说动私刑违法,可又想到这里并非现代的法律社会,便没阻止。 总得知道那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能让家里面临这么大人祸才是。 黄酉说了就做,可刚出屋门就见老村长领着一群村民,快要走到自家院门口,紧挨在老村长身边的,是抓钩他娘,指指点点的。 而抓钩他爹正挣扎着,也不出声,就弄出一副涕泪横流的可怜样看着村人们。 “他爹!”抓钩他娘三两步跑进院,也不管人家让不让进,哭喊着:“他爹!你这是咋了?谁把你打成这样的?是不是姓鲍的? 村长啊,你们可得给俺家做主啊,凭啥这么欺负人哪!” 抓钩他爹说“半头鬼”家从不缺肉吃,说明西山的野物多,不像北山,村里人总去,连兔子都不敢出来,说要去西山套些野物回来。 结果抓钩他娘在家里左等儿子、儿子没回家,右等丈夫,丈夫也没回来。 心里着急,猜测是不是被鲍魁家发现上他家的山头、起了冲突,就不时往鲍魁家这边张望。 隐隐听到风声中好似有丈夫的喊叫,便往鲍魁家跑,躲在老槐树下发现丈夫被绑着倒在院里,马上就去满村喊人,来救她丈夫。 “抓钩他爹,你这是咋了?”不等老村长出声,他儿子、前村长就高声问道。 这是有多不情愿被撸官儿啊,这么急着表现自己为民请命的急迫? 第一百三十二章 有钱无势 抓钩他娘扑过来抱住丈夫的脑袋大声哭嚎,有哭没有泪,抱头没抱身,抓钩他爹的脑袋以别扭的姿势被抱在怀里,差点没扭断脖子。 “你个蠢娘们儿,老子脑袋都要被你拔下来啦!”抓钩他爹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那声音就像被谁勒住咽喉。 “鲍魁!”老村长倒是没有进院,只站在门外呼喊:“你在家呢吧?” 鲍魁出屋,有问必答:“嗯,我在家呢。” 老村长:“……” 看鲍魁这老小子神态自若的样儿,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现在不比过去,鲍魁家与县衙主簿、哦不,听说已经是县丞了,都有来往,还交情不错,可不能像以前那样对待他。 所以老村长是本着尽量客气的原则,先问对方在不在家,意思是如果在,就赶紧出来回话。 可眼下鲍魁面对抓钩爹娘的哭闹,根本就视而不见的态度,可该怎么与之对话下去? 前村长可不想那么多,这么明摆的错处不抓,还等什么?直接质问道:“你在家怎么不管管?你们凭什么捆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啦?!” 李蔚珏走了出来。 在他看来,看在老村长有些年岁的份上,鲍魁还可以与之对话,算是给些脸面,但前村长算个什么东西,谁给他的脸叫嚣? 李蔚珏不能让鲍魁开口,他认为那会跌了鲍魁的份,便自己来对付前村长:“你谁啊?以什么身份质问我爷爷?你是官审民、还是这人的家属” “……”前村长一口气梗在喉咙——真憋屈! “我是家属!”抓钩他娘立马嚎上了:“你们凭啥把俺家抓钩他爹捆在这里?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啦?” 李蔚珏是读书人,骆毅可不想让他落下与村妇对吵的名声,赶紧也上前:“你丈夫和你儿子与人贩子勾结,想抓我拿去卖,你家有天理、有王法?” 好多村人围堵在院门口,其实他们很想进来、近距离看热闹,但老村长没有进去,他们也就没敢。 骆毅清脆而高亢的小童音一亮出来,众人登时议论纷纷—— “啥?她说啥?啥人贩子?” “我听那意思,好像是说抓钩家要卖她?” “卖她干啥?他们又不是一家的?” “对啊,也没听说抓钩家过不下去要卖儿卖女啊?” “就是卖儿卖女也轮不上‘半头鬼’家的小丫头啊,他们又不沾亲带故!” 骆毅是个孩子,村人在听到卖孩子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家里穷、过不下去时卖儿卖女,并没有往贩卖人口上想。 虽然卖自家儿女也是贩卖人口,但在他们心中二者不一样,因为卖自家儿女,通常是民不举官不究,不算犯法。 可也有听明白的人:“没听懂嘛,那丫头说的是抓构家要抓她卖掉!跟卖儿卖女有啥关系!” 这人把话一重复,大伙儿就听明白了,可依旧思路跑偏——“为啥呀?他们咋得罪抓钩家了?” 骆毅这个气啊! 李蔚珏皱了皱眉头,不是针对村民,而是骆毅的话说早了。 李蔚珏认为骆毅可以说抓钩家偷去自家山头,也可以说抓钩欠债要抓她卖掉还债,但直接说卖给人贩子不妥当。 还是那句话,没证据。 果然,抓钩他爹扭头就喊上了:“你们含血喷人!我家抓钩被歹人劫了,我跑来向你们求救,你们不但见死不救,还把我捆在这里; 我的抓钩呀,也不知道现在咋样了,那些歹人……那些歹人……” 愣是没想起来给他丈夫松绑,连抓钩他爹自己也没想起来。 这话一出,人群静了——怎么还有歹人、劫持?今天的瓜有些大啊,得听听是啥事儿! 事关儿子,抓钩他娘最急,一下子就坐地拍大腿:“哎呀我的抓钩啊!你咋这命苦!”又一把抓住丈夫:“他爹,抓钩在哪儿?在哪儿?” 然后又翻身趴在地上对老村长和村民们哀求:“求你们快上山,救救我家抓钩,救救俺儿!” 气氛都烘到这份上,村民们中的青壮汉子们马上摩拳擦掌、吆五喝六:“走走,咱们救人去!” “他们家见死不救,咱们可不能!” “就是,什么人家啊,冷血!” 他们的兴奋之情都快溢于言表了! 西山哎,不是啥都没有的北山! 那可是要柴有柴、要肉有肉、可惜被“半头鬼”家给买下他们再占不到便宜的西山哎! 自打入冬以来,就没谁家开过荤了吧? 这下可算有机会了! 大伙儿一起上山,搂柴禾、打兔子、碰上野鸡、貉子、麂子更好! 顺便再把抓钩带回来,还能吃上一顿抓钩家的感谢饭! 黄酉一闪身就蹿到人群后:“我看谁敢上我家的山!” 黄酉怕胡泽胤失控,自己先行去拦截村人,可他自己也不太能压住火气。 并不是他也到了修炼五百年那个狂躁期,而是这些人实在太气人,就那兴奋的冒贼光的眼神,当他看不出他们想什么吗? 可黄酉的动作反而激起村民们的逆反,他们那么多人,就算黄酉与胡泽胤再厉害,还能架得住人多? 一人一锄头就把他俩给刨死! 人群叫嚷着,理由很强硬——他们不能见死不救! 李蔚珏有些不知该怎么控制这种场面,他没应对过。 鲍魁发声:“别拦着,让他们去!阿胤,去报官!” 鲍魁想的是,大不了就报官呗,就算不能解决人贩子的问题,自家也不算犯什么罪,抓钩又不是自家给弄到西山的。 再说,听阿胤说,那些人和抓钩都受了伤,弄回来也好,好歹是条人命。 可人心能坏到哪一步没个准儿。 只见抓钩他娘双手高举伸向天空,声音悲凄朝天喊道:“老天爷呀,救救我儿吧! 我儿被他们鲍家人掳到西山上,生死未知、下落不明!老天爷,您开开眼!” 直接把黑白给颠倒了! 此言一出,群情激愤,他们只顾着借机闹事,并不会多想事情原本是怎样。 前村长更是抓住机会,大手一挥,把村民们分成两组:“这还了得!上山用不了那么多人,你们,把他家围住! 你们,上山救人! 阿水、秤砣,你们两个去报官!” 前村长眯了眯眼——哼,想报官吗?那就报!但不能你们去报,谁先报官谁占便宜,主动权可要抓在我们手里! 人们果然听吩咐,本就围在鲍魁家院门口,这下围得更紧了。 家里有两兄弟的,干脆分开,一个堵人家门,另一个上山,这样既能上山打猎占便宜,又能卖抓钩家人情,还能持续关注事态发展。 黄酉一个人站在人群后,被人群把他和家人分开,有些势单力薄。 胡泽胤已经青筋暴跳,骆毅再次看到一匹虚化的黑狐影像在他身周出现。 “卧槽!”李蔚珏咬牙。 “卧槽!”骆毅也咬牙。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有势无威 面对群情涌涌,李蔚珏和骆毅都有些不知所措。 两世为人,他们也没经历过这种事。 抓钩他爹一句话,把“抓钩引歹徒到西山”的事实,转化成“抓钩被歹徒掳到西山”;而他娘更是直接给变成“抓钩被鲍家人掳到西山”。 “还能再恶毒点吗!”骆毅骂道。 抓钩他娘的做法,看似与遇到危险不喊“救命”喊“救火”相同,实际上却完全不一样。 前者,目的是将自身利益引导为群众利益从而获得帮助;后者则不但引导群众利益,而且将群众置于道德制高点。 群众利益是什么?是上西山。 以往,村民们少去西山而多去北山,是因为北山近、大型野兽少,去着方便。 而西山远些、野兽多些,想去得时间充足,也最好能组团去,没时间便不去。 可无论去还是不去,西山就在那儿,属于大家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西山虽然还在那儿,可它只属于鲍魁一家,别人就算有时间、也能组起团,也不允许去了。 凭啥不让大家去?你们一家子煞气鬼、不祥之人,知不知道我们村有多不喜欢你们?你们就是村里的外人,没人会向着你们! 你家有钱能怎地?有钱无势,啥也不是! 就算你们把西山买下又能怎地?这么大的山,有能耐你们给围上墙、锁上门啊! 道德制高点又是什么?是营救抓钩。 为何营救?因为“抓钩被鲍家人掳上西山”。 鲍家人一下子沦为不仁不义、品性卑劣、草菅人命的邪恶一方,村民反倒成为伸张正义、品德高尚、为民除害的正义之师。 尤其是给了前村长利用和发挥的余地,他正要通过此事给鲍魁家一点教训——得罪我,你们就等于得罪全村人。 村人都听他的,如果把抓钩营救回来,那就是他这位前村长在撸官之后忍辱负重、依然为村民办好事、办实事的证明。 到那时,不但可以斗跨鲍魁一家给自己出口恶气,没准儿还能把村官的名头争取回来。 没有人是傻子,村民有村民的小心思,村长有村长的鬼主意,而且村民们人多势众,鲍魁家两个年长些的孙子再能打架又如何? 两个人能干得过一村人不? 看不把你们脑浆子、肝脾肺都给掏出来,让你们了解了解什么叫肝脑涂地! 或许同样的事情落到他们头上,他们会大喊冤枉和不公,但现在,他们就是制造冤枉和不公的人。 有人开始推搡黄酉:“起开!别挡老子路!” 黄酉的拳头握了起来:“门前我不管,但从这里往西,都是我家买下的,不经允许,谁也不能过去!” “切!”都是年轻人,自然有不服气的:“你们家马上就要摊上人命官司了,还你家地皮?你就等着被下大狱吧!” 胡泽胤的黑狐影像越发凝重,已经皱起鼻子,利齿龇出,背毛炸开,身体弓起,已然是马上就要扑咬厮杀的状态。 而胡泽胤的人形态也开始变得闪烁、发虚,他要控制不住变身了! 骆毅死死抓住胡泽胤的手,用自己的小手不停在胡泽胤拳头上搓揉:“阿胤,别气别气,不理他们,我和你一起去报官!” 这种时候,骆毅觉得只能报官了——在她的世界,有人在饭馆闹事,父母也是得打110求助啊! 李蔚珏并没有看出胡泽胤有何不妥,他看不到黑狐影像,在他看来,胡泽胤只是发怒,想要揍人而已,但李蔚珏也没有把骆毅拽开。 看把阿胤气得青筋暴跳的样子,有人能安抚他情绪也好,虽说小姑娘家家的摸男人手……唉,摸就摸吧,孩子小,应该没关系。 可骆毅怎么也揉不开胡泽胤的拳头,他已经在失控的边缘,根本听不见骆毅对他说什么。 “怎么回事?闪开!都闪开!县丞大人来了!”人群外围有人高声喝道。 人群霎时安静下来,甚至岁数大些的有些惶然不知所措,规规矩矩低头站到一旁去。 主簿也好、县丞也好,在百姓心中其实比知县大人更不能得罪。 别看知县才是一个县的最高长官,按说他们应该最被百姓敬畏。 可大励朝的知县,都是由朝廷空降而来,他们需要依赖本地人才能处理具体政务。 知县一任为三年,最多可以连任三届,但连任的时候很少;可县丞、主簿等官职却是没有年限的。 听说有些地方的县丞、主簿可以一直干到退休、甚至老死。 对老百姓来说,县丞和主簿等本地人,才是他们最惧怕或是最亲近的官员。 两名捕快身穿皂色圆领制服、手按佩刀柄,粗声大气地将人群哄到两边,留出一条路,然后转身望向远处。 远处,属于县衙的马车正往这边行来,车帘掀着,里面坐的是黄主簿——现在是黄县丞。 黄县丞来了就好办了。 黄县丞远远就看到几十个村民围在鲍魁家院门口,就知道肯定有麻烦,因此先行让两名捕快上来开路。 他乘坐的可是县衙的马车,是奉知县大人的命前来请人的,自然谱要摆起来、官威得抖起来,不能丢县衙的脸嘛。 就算没有这个名头,官威也得摆,现在,知县的佐官只有他一人,唯一的! “大人,这些村民似乎在围攻鲍家人!”捕快报告道。 “围攻”这个词用得好,黄县丞登时眼睛就立了起来:“我记得这个村的村长是暂代的吧?叫他过来!” 老村长就在黄县丞身边,黄县丞不久前也见过他,还有他儿子,就是前村长,就是黄县丞还在当主簿的时候亲自给撸的嘛! 黄县丞此时却耍起了官威——即便老村长就在身边也照样“目中无人”,只等着捕快把人带上前来。 鲍魁家有钱无势你们不怕,可你们这帮人那点“势”算什么“势”?有势无威,可笑可悲! 官威在前,老村长和前村长千方百计设计出的说辞都显得无比苍白,黄县丞权当他们放屁,不予理睬。 至于抓钩的爹娘,黄县丞根本就不问他们任何话,他们想上前告状都不敢。 两名捕快被派上山找人,鲍魁把自家马车贡献出来一辆让捕快带上:“马车早就套好了,本想先报了官,然后与差爷一起去救人,只是没能成行。” 为啥不能成行?村长带头闹事呗! 第一百三十四章 都带走 西山上的四个人很快被拉回来了。 捕快汇报时面上神色还有些惊恐:“四人身边有野兽的脚印,附近树林里到处是鸦雀,好像在等他们断气分食。” 这是捕快的看法。 事实上,鸦雀们哪里是等待分食,它们不过是替胡泽胤看守这些人罢了。 至于说野兽的脚印,确实有,因为四个人身上都有伤,血腥味引来过豹子,野猪也过来瞧过。 不过因为有胡泽胤留下的修炼兽气息,才没有吃掉那四人,而是掉头离去。 也就是说,到底还是胡泽胤保住了那些人的性命。 有捕快镇场,黄县丞亲自审问,抓钩和另外三人不得不说出准备绑架骆毅的意图。 但他们只承认赌博和欠债,那三人自称不是赌场的人,只说他们是给赌场拉赌徒赚点儿“辛苦钱”;而抓钩也不说“人贩子”这个词。 抓钩说:“小的不敢回家、不敢告诉家里我赌钱、还欠下债了,也没想把鲍家的小丫头怎样,就是想在西山等到她,求她借钱给我。” 不遇见官,啥都敢说,但已经闹到当官的面前,就必须大而化小、回避原本企图,谁都不是傻子,抓钩自然懂得轻重。 黄县丞让人把四人和抓钩的爹都抓到县衙去,抓钩娘这下可再也忍不住了,丈夫和儿子都被带走可还行? 那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啊! 抓钩娘不管不顾就跪倒在黄县丞脚边,甚至还要去抱住黄县丞的腿,她哭喊:“大人,您不能只向着姓鲍的说话啊! 姓鲍的把俺儿掳到山上,还给打成这样,都快没命了啊! 还有俺男人,您看看哪,都被捆得快要断气了! 您得给俺儿做主!您得给俺男人做主!” 捕快都看不下去了,一人一把刀,同时抽出鞘,挡住抓钩娘马上就碰到黄县丞大腿的手:“放肆!” 大家都以为抓钩娘的手要保不住了,谁想抓钩娘出手快,缩手更快,真就毫发无伤! 不仅没受伤,竟还讪讪说道:“差爷,您二位有话好好说!” 两位捕快都要气乐了——这娘们儿胡编乱造、喧哗吵闹就可以,他们抽刀就不行了? 你儿子自己都承认要抓那小姑娘的事实了,竟然还敢腆脸说人家把你儿子掳掠上山? 捕快也不与抓钩娘废话,直接请示黄县丞:“大人,是否将这妇人一并押回县衙?” 抓钩娘:“……” 黄县丞:“堵上嘴,押走!” ……六个人全都给捆了,捕快这次没再用鲍魁家的马车,而是征用村长家的,因为他家的是板车,没有车厢。 捕快们在车边守着,等黄县丞办完事一起走。 大冷天的,骆毅给他们生了火堆,还拿出家里的两只野兔和一摞肉饼给他们,让他们暖暖和和的自己玩烧烤,还给端来热茶。 屋里,黄县丞道明来意:“我这次来,有两件事,第一件呢,算是公事,知县大人吩咐我来请贤侄去一趟,大人想见见贤侄; 第二件是私事,贤侄啊,再有两天就是腊八了,咱们那批配图的《三字经》,腊八那天发售可好?还是再等等?” 两件事,都与李蔚珏有关,鲍魁坐在那里,倒成了摆设。 李蔚珏问道:“知县大人找我何事?” 黄县丞答道:“大人询问我是怎么想起版权之事的,伯伯不敢贪占贤侄功劳,与大人提到了你; 大人对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成熟的想法很感兴趣,想见一见你。” 刚好进屋奉茶的骆毅面露狐疑——她听到了什么?《三字经》?版权?贤侄? 李蔚珏不动声色地扫了家人们一眼,说道:“伯父太谦虚了,小侄也是由您谈话中得知有剽窃书籍者,才有此等想法; 小侄只是不愿先生的心血被人抄袭和剽窃而已,可不是小侄的功劳。” 骆毅眼睛瞪得更大了——大励朝竟出了位写出《三字经》的大能?是原作者穿越、还是两个世界有重叠? 黄县丞:“你给《三字经》配图,也是大举措,咱大励朝还没这样的书籍呢。” 李蔚珏再次谦虚:“书籍插图自古便有,小侄也不过是效仿前人做法而已。” 别的这么大的孩子,有大人夸奖,就算尾巴不翘到天上去,也得摇晃得虎虎生风,可李蔚珏却一直能保持清醒自持,黄县丞非常欣赏。 黄县丞说道:“哎,贤侄莫要太谦虚,咱们自古以来有图画的书籍,都是以图谱为主,占的版面大,是专页专画; 贤侄这种在文字中插入小画作的方式却绝无仅有,尤其是读书人常看的经史子集,更是只有文字没有图画; 于蒙童而言,贤侄可谓开创蒙学书籍印制之先河了!” 骆毅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李蔚珏这小子确实有两把刷子,给幼儿读物配图,在现代不是新鲜事,在古代可就真的是创意了! 李蔚珏同意黄县丞定在腊八发售配图版《三字经》,两人开始交流细节问题,李蔚珏也不时请示鲍魁,不让鲍魁感觉自己多余。 骆毅返身回屋,去拿李蔚珏给自己画的《蒙求》前三册。 她听明白了,李蔚珏给的“家用”是这么来的,既然能赚钱,为啥不多赚点? “黄大人,您看看这个,我小哥给我画的,你要不要用?”骆毅问道。 回头,得朝李蔚珏要好处费! 李蔚珏这个气——他本也想趁这时候说《蒙求》画册的,被死丫头抢先了,怎么着,还想朝我要推荐费是怎地? 黄县丞再次如获至宝,进而提出:“贤侄何不考虑考虑为经史子集配上插图?” 李蔚珏点头:“小侄正有此意,小侄近来也发现,读书人只会背书远远不够; 水渠什么样、河堤有几种、农田如何耕种,很多人都不知,而读书人都向往踏上仕途,为民造福,可这些都不懂,又如何造福百姓? 小侄也想多走走看看,多了解书中所提事物,将之描绘出来,让广大学子也能直观地领会文中之意。” 骆毅在旁边频频点头——这死小子,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寥寥数语,既表述观点、又升华主题!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小告一状 外屋。 白彙总算回来了,胡泽胤与黄酉一直在等她。 “我跟丢了人。”白彙很是沮丧。 白彙:“那个樊六很警觉,我不敢靠太近跟随; 又怕他发现我停在山坡上的马,制造了两次动静,逼得他绕路而行,可我也无从知道他原本要走的路径; 我一直跟到县城附近的一处独立小院,那里很破旧,只有三名妇人居住,看起来像是处‘暗窑’; 那人进了窑子后人就不见了,我进去搜寻,也搜寻不到。” 窑子,是大励朝最低级的情色交易场所,环境简陋、条件恶劣,人员也不多,而“暗窑”,则是看似寻常人家,实则做皮肉生意的地方。 “暗窑”里,常由一些年轻寡妇在这里做“兼职”。 表面上,这些寡妇是男人死后被婆家驱逐出户的人,无田无地,接一些浣洗、织补的工作,但这些收入并不足以维持生计。 所以实际上,她们私下里也会干些风尘营生。 白彙说:“我无法以人形态进入,只能恢复原形溜进去查看,可那里香味刺鼻,掩盖了樊六的气味; 我转悠很久也找不到人,那些香味差点让我晕死,不得不无功而返。” “线索断了,”黄酉问道:“我们还能把这情况告知官府吗?” 屋里传来黄县丞与鲍魁的对话:“鲍大叔,实话实说,今天这事儿恐怕没有结果; 那几人一口咬定是索要赌资,并且众口一词,若无过硬的铁证指认,衙门最多打几板子就得放人。” 言外之意,不是恐怕没结果,是根本不会有结果。 所谓过硬的铁证,要么是他们实施了对骆毅的掳掠绑架行为、并被人看见;要么就是他们自己招供,否则定不了他们的罪名。 因为就算是索要赌资,也没有施行到骆毅头上,只能算他们擅闯有主之地,打几板子就完事,若是交罚金,连几板子都不用挨。 骆毅听了很失望:果真与那死小子说的一样。 又不由得瞪了李蔚珏一眼——乌鸦嘴,都是被你说成这样的! 来意既已说明,黄县丞就不多耽搁,示意李蔚珏随自己去见知县大人,骆毅赶紧去做准备。 外面捕快的烧烤刚刚烤熟,正想要吃就得立马走,骆毅便都给他们打包带上,还用竹筒装了两壶热茶: “哥哥们辛苦,大冷天的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竹筒里是刚沏上的茶水,路上喝吧。” 再每人给塞上一粒碎银,一两一个:“今天的事麻烦哥哥们山上山下的跑,平日也多劳哥哥们照顾爷爷和阿姐的生意,这是小妹的谢意。” 言外之意——我家在城里有两处铺子,你们多给关照些。 给黄县丞则是奉上食盒,里面是骆毅和白彙一起研究出的油炸面果子,好几个造型呢,茶水也给装上两竹筒:“大人慢走!” 这些面果子本来是准备让李蔚珏带去送给先生的,他们腊月十五才放假,怎么也得把年前这几天的嚼咕给预备上,结果全都挪用给黄县丞了。 黄县丞看着小丫头挨个给打点一番,不由失笑:“哦哟,这个周全!放心,你哥哥我会亲自给送回来!” 能见知县,对李蔚珏来说是好事。 就像他刻意接近黄主簿的动机一样,人得有势,如果没有,那就借,但没人会白借,需要有代价。 李蔚珏大概猜出黄主簿将自己推到知县大人面前的用意,有与自己交好的成分,但更多的,应该是黄主簿怕露怯。 版权这件事,不是黄主簿这等级别的人会去主动思考的问题。 而他向知县大人提出建议,也是在《三字经》的基础上,这其中必有联系,就不会是他独立一人所想。 李蔚珏又没把版权问题交由先生提出,自然他不会去找先生。 另一方面,就算是先生提出来,黄主簿也得考虑,先生是成年人,很可能因此被知县看中能力,而一跃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 因为这等于朝廷政策相关的事情,很容易成为官员晋升的资本。 像知县这等官员,流动性很大,可以说佐官可以是铁打的,但主官却是如流水般。 相对来说,树立一个十岁的小小少年当典范,既不会对自己的职位有威胁,又能体现自己胸襟宽广、重视教育,性价比很高。 知县也是同样的心思,小孩子对自己没有威胁,就算有一天他一飞冲天、为官做宰,那也得是十数年或数十年之后的事情。 而到那时,他也可称为这孩子的良师、贵人。 “果真后生可畏!”知县大人上来就夸赞:“本官想到你年少,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年幼!” 在大励朝,十岁是幼学之年,超过十二岁方可称为“少年”。 知县把李蔚珏归到“年幼”并不为过。 反倒是十岁到十二岁之间是比较尴尬的阶段,说年幼,大了;称少年,小了。 寒暄一番,宾主落座。 提及关于版权的建议,李蔚珏竭力往维护先生权益方面阐述,淋漓尽致展现学生对老师的敬爱。 “嗯,本官已经见过你先生,那的确是位德才兼备之人。”知县频频点头,心中却在揣度——是因为年纪小而不懂得往自己身上揽功劳,还是说故意表现赤子之心? 黄主簿见缝插针讲了发生在李蔚珏家的事,说当时怕大人久等,干脆把那些人一并带回县衙了。 既然是发生在眼前小少年家里的事,知县大人当然表示关心,认真听取事情经过。 李蔚珏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把自家的揣测说出来,只说抓钩他爹跑来呼救,却出言不逊,自家哥哥血气方刚受不得激,将之绑了。 黄主簿以为李蔚珏年纪小,不敢在大人面前多说话,便替他说出抓钩一家对骆毅的意图:“只是他们现在又拒不承认。” 李蔚珏解释道:“小子知道,在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恐怕难以给他们定罪; 而且小子虽然心中对村人有所不满,有时恨不得让哥哥们打他们一顿出气,但也不愿将他们想得那么坏…… 只是家妹实在年幼,就算村人对我家有何不满,也不该牵连到一个七岁幼女身上; 还有,我大励朝太平盛世,不该有此邪恶的事情发生,小子不愿想、更不愿见。” 看似赤子心,却句句诛人心,充分体现了一个孩子的无奈与委屈,这是知县大人的感受。 第一百三十六章 得份工作 “大励朝太平盛世,不该有此邪恶的事情发生”,如果知县大人最终的调查结果,就是有这等邪恶之事出现在他管辖地区,那是不是说明知县大人拉低大励朝治安水平了? “依目前本官所听内容判断,他们确实没有掳掠行为,或者说,即使他们有此意图,可并未实际发生。”知县道:“本官不能凭你对他们的猜想去给他们定罪。” 李蔚珏点头称是。 “但是,”知县话锋一转:“拐卖人口之事,自古便是屡禁不止,本县积累了大量陈年旧案,其中竟有半数以上涉及人口失踪; 近期,本官正命人翻查这些旧案、悬案的卷宗,很多卷宗记录得混乱,你有没有兴趣,帮忙誊写、整理?” 朝廷裁撤冗官冗员,看似是好事,但也给县衙带来很多不便。 连县丞都许只保留一个,其他职位更不必说,能裁的都裁了,直接结果就是干活的人少了。 通过交谈,知县对李蔚珏感观不错,不如拿此子来用用,别的不行,帮忙抄抄卷宗总是可以。 万一还能提供些什么有价值的思路,不就更好? 能提出版权保护建议的孩子,心智应不是一般人可比。 “嗯……不会让你白干活,每抄写千字、计费五十文如何”知县问道。 这是象征性给点抄书费的意思。 县衙里老旧文档太多,如今大力裁员下,只保留一名书吏,各个部门都在争抢这名书吏,尤其是典史。 典史,掌管缉盗、盘诘、监察、狱囚,虽说是有官无阶的职位,但他这个部门负担的笔墨记录不比主簿少。 即便是黄主簿如今升为县丞、兼顾主簿一职,依然如此。 应该说,部门精简、合并后,典史的负担更大,因为他也要分担一部分主簿职务的工作。 所以请一些誊抄员,是不得不为的事情。 但这对衙门来说也有好处,最大的好处就是经费可以很少人分享,平均每人得到的多了。 花小钱请誊抄员,处理一些不重要的文案,只需要负担一个吏员薪俸的零头就足够。 李蔚珏倒是很乐意干这份工作,因为他有机会对这个国家了解更多,至于说工资,那无所谓。 看看黄县丞现在春风得意的样子就知道,他家作坊半个月的收入就顶上以往一二年的俸禄。 李蔚珏得到的分红也不少。 但是……“大人,小子接触那些卷宗,可以吗?”李蔚珏问。 “啊……哈哈哈哈,”知县大人用手朝李蔚珏方向点着,对黄县丞笑道:“这小子,还挺谨慎!” 然后又对李蔚珏点头:“嗯,这个问题问得好啊!”然后停顿了一会儿。 李蔚珏突然感觉这句“问得好”莫名亲切。 似乎曾经他与叔叔的团队讨论某个案件时,案件牵扯到一些取证手段,叔叔当时说了句“这个问题问得好,”然后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以后不要问了”。 待只有叔侄二人时,叔叔才告诉他,有些取证手段本身不太见得光,不违法,但说出来不好听,而他们团队有时也会采取这类手段。 这就是叔叔让他“以后不要问了”的意思。 如今李蔚珏听出知县大人似也有此意,便识相地闭嘴。 知县大人说道:“按规矩,即便是县衙内部,也不可随意调取、借阅各类卷宗,需得经过层层审批方可; 而对于普通百姓更是不能、也没机会看到这些卷宗; 所以,你若同意每日来县衙帮助誊抄这些文卷,就必须对外三缄其口,并每日进出接受搜身查验,你可愿意?” 李蔚珏装听不懂,闭嘴不吱声,只傻傻看着知县,似乎有些害怕的样子。 黄县丞明白知县的意思——若不是这次上报了保护版权的建议,知县可能今年的政绩考核结果会因为接二连三的人口失踪案而变得很难看。 所以知县急于做出成绩,但偏偏赶上朝廷的裁员大潮,人手严重不足。 因此知县把黄县丞、育达书院、以及李蔚珏都划为“自己人”,并予以“重任”。 这些“重任”都是衙务,对黄县丞来说是正常工作,但对育达书院以及李蔚珏就不合规矩了。 黄县丞马上说道:“贤侄啊,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 阅人无数不如明师指路,你了解得越多,将来科考时才越有利; 大人这是给你学习的机会,有什么不明白的,也有大人指点; 只是别对外乱说,免得百姓产生歧义或恐慌罢了; 所谓进出搜身查检,无非是怕有些案件会被泄露而已,你这孩子一向聪明,这些事情应该能理解吧?” 知县点头:“黄大人也可以时常指点你。” ********* 当李蔚珏傍晚回到家,把与知县见面的经过说给大家听时,骆毅第一个就听傻了:“你的意思是说,你在县衙找了份工?” 李蔚珏无奈点头:“呃……你这么理解也行。” 骆毅:“给你开多少工钱?” 李蔚珏:“抄一千字给五十文,你如今也会写很多字了,要不要试试?” 骆毅撇嘴:“不去!五十文,都不够‘羊肉片’和‘灰灰菜’的草料钱!” 两匹马儿在屋外打了个响鼻——嗯,确实如此! 李蔚珏每天回来得更晚了,就算每次黄酉接他时都给他带些点心,但一到家后依然直喊饿。 到年底了,在县衙“封印”前,很多陈年卷宗需要誊抄到新的记录本上,哪些合并、哪些有进展需要单列,都要重新标记,并存放到不同的档案柜里。 累虽累,但可以第一时间了解到最新的一个案情——抓钩及其家人擅闯有主之地——的进展。 李蔚珏在第五天从衙门回来后向大家报告道:“抓钩一家被关在大牢连审三天,挨了十板子; 按大励律法,‘盗贼群攻乡邑及入人家者,杀之无罪’,但抓钩他们情节较轻,没有‘攻’,也没有‘入家’; 抓钩他爹那算‘入家’了,但已经在咱家吃了苦头,所以只挨了两板子; 抓钩他娘也挨了板子,罪名是诬告,念在初犯,所以只打五下。” 骆毅可不满足:“光抓钩一家哪够,老村长他们父子不也被带走了吗?”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小年 老村长和前村长当时的确被带走了,但第二天一早就放了回来,只是骆毅天天窝在屋子里不知道。 李蔚珏说:“老村长问题不严重,他强调说只是上门询问情况; 但抓钩他娘怕打板子,嚷嚷说是村长父子领她去讨人、给她做主; 结果就暴露出老村长他儿子不问是非、煽动村民闹事的事实; 最后老村长被狠狠斥责一番,他儿子不但被斥责,还与抓钩娘一样挨了五板子; 估计现在村里还不知道呢,等抓钩一家回来,看吧,村长家挨板子的事儿也就瞒不住了。” 骆毅乐:“这下看村长家还帮不帮抓钩家了!” 这不是典型的猪队友嘛! 抓钩他娘怕自己挨打,把责任都推到村长头上,说是他领着上门讨说法的,结果谁也没逃过挨板子不说,还把村长家给得罪了! 事实上,村长家自从衙门回来后,一直关门闭户——因为丢不起人,“自闭”了。 老村长年纪一把,在衙门被人训得跟孙子一样;前村长当了十几年村长,在村里说一不二的,却被人打了板子,脸都丢尽了。 李蔚珏说:“老子没脸,儿子无望啊,前村长为啥那么支持抓钩家?不就为了与咱家置气? 没准儿还打着借抓咱们家错处、东山再起的主意呢,可惜,他这是一场不仅黄了、而且凉了的梦,嗯……俗称黄凉一梦!” 骆毅笑得像只小鸭子,嘎嘎的,还拍大腿:“这说法,绝了!小哥真有学问!” 胡泽胤在旁边淡淡说道:“咱就津津有味的看着他们自食恶果便好。” 骆毅笑得直抖,哈喇子都流下来:“大哥更有学问!” 黄酉也不甘示弱:“在失败这种小事上,村长家一向很成功。” 鲍魁都忍不住笑了,本来他不想在孩子们面前表现出幸灾乐祸的。 只有白彙没笑,似有所思,问道:“抓钩没挨板子吗?他们一家打完板子怎么没放回来?” 李蔚珏说道:“阿姐猜测得对,他们还被关着,衙门想看那三人能不能供出些东西; 抓钩一口咬定是不敢上门借钱,想在山上问小妹借,那三人也咬定就是催债,因为抓钩是朝他们借的钱; 而他们四人身上的穴道虽然通了,但浑身是伤,照样不能动弹,一上刑就昏死,审讯不顺利; 黄县丞说,到年底了,衙门并不愿意真的审出大案情,那样年都过不好,他已经尽可能给拖着; 不过只要那些人咬紧口风,估计也拖不了几天,还得放人。” 骆毅笑不出来了。 抓钩一家或许只是一桩大案的浮头草,就像那些荒漠中的植物一样,地上露头的只是小小一截,而地下部分却无比庞大。 但,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 腊月二十三这天,黄县丞让家里小厮给送了一马车年货,还有五百两银票,虽说名义上是送给鲍家,但实际是给李蔚珏的。 从腊月初八到现在,正好半个月,骆毅腌制的腊八蒜刚好够味,配图版《三字经》就已经销售到整个西平府。 李蔚珏照例把银票递给骆毅:“家用!” 就那语气、那动作,气得骆毅想抽他。 骆毅把一罐子腊八蒜塞在李蔚珏怀里:“拿去,其他回礼自己准备!” 李蔚珏傻眼了——完,嘚瑟大劲儿了,小丫头不帮忙,他上哪儿知道该怎么回礼啊! 马上将迎来李蔚珏和骆毅穿越后的第一个春节,这对他们而言都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可李蔚珏活了二十三年也不太懂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在过去,这些事都是由父母操持,主要是母亲。 母亲不但是家里的理家高手,更是理财高手,家庭一切琐事都被母亲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和父亲只需提出需求便可,比如父亲说要拜会哪位老领导,母亲就会备好适合的礼品,连老领导年迈的双亲、膝下的幼孙,方方面面都考虑到。 而李蔚珏自己,钱夹里有固定的零花钱,所有电子支付帐号里也有固定的数额,他从来不需要开口要钱,母亲向来都给准备得充足。 李蔚珏从小就是让人羡慕嫉妒恨的“别人家的孩子”,万事不操心,只为学习忙,精力都花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 虽说这样的孩子令人羡慕,但短板也很明显,没有“后勤”支撑,便啥也不是。 就像现在,巴巴地跟在骆毅身后陪着笑脸、说着好话:“小妹、漂亮的小妹、明眸皓齿貌美如花冰雪聪明威风凛凛威风八面威武不屈耀武扬威狐假虎威作威作福的小妹哎,你帮我准备下回礼吧,求你了!” 就这,还想给你好脸色?骆毅理都不理他就出去了。 全家只有李蔚珏的人际交往最多,骆毅早就给李蔚珏的先生备好了年礼,知县大人和黄县丞那份也准备了。 但现在黄县丞先行给送礼物,骆毅得斟酌着在原来的基础上还要增加些什么。 这些人情世故的事情,骆毅多少知道些,比李蔚珏强。 她家小饭馆总是有几个老头“常年驻守”,每到年节妈妈就会备上些礼物让骆毅姐弟给送到各家。 端午的粽子、仲秋的月饼、正月的元宵,每年都不拉,谁家爱吃五仁月饼、谁家爱吃火腿粽子、谁家爱吃黑芝麻的元宵,妈妈都记得清清楚楚。 每次骆毅和弟弟去送礼,妈妈都给标记上:这篮送到张爷爷家、那兜给李爷爷家。 骆毅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走得早,所以家里就四口人,但妈妈却给过得像一大家子人一样。 饭馆那几个老头,要是有谁某一天没出现,妈妈都会问上一句原因,得知不是生病才会放下心。 别的节日老头们会回家,但过年的时候,这几个老头却都聚到小饭馆,说这里才“有年味儿”。 年夜饭也是在饭馆吃,饭馆的厨师们都回家了,老头们的子女就与爸爸妈妈一起当大厨,几家人一起过年。 有骆毅张罗,鲍魁这些天乐得合不拢嘴,就算被小丫头指挥得团团转也不嫌累,多少年了,他终于能像样的过个年。 有人欢喜有人愁。 远在他乡的代晓初,把头上布巾裹了又裹,风实在太冷,单薄的布巾根本抵御不了。 前方的路没有尽头,她也不知道是南是北,身边都是逃难的人群,他们不言不语,只顾低头赶路。 第一百三十八章 虎穴狼窝 代晓初抬头看了看天。 昏暗的天空将大片大片的雪花衬得肮脏不堪,雪花相互攀附粘连,朵朵落下,大如鹅毛。 只抬头的功夫,就有两三朵雪片落在鼻孔处,竟堵了一时呼吸。 代晓初双手互插在袖筒中不想伸出来,只抬起胳膊蹭了一把,然后又迅速把胳膊夹紧。 身上穿得单薄,抬胳膊的动作让冷风钻进腋下、肋间,感觉身上温热的地方又少了一大片,冷得连哆嗦都哆嗦不动。 代晓初心中哀叹——命运不济,事事不如意。 当她以为终于遇到好心人,甚至想把那位拥有一张亲和面孔的“丽梅姐”发展成自己的闺蜜时,猛然发现,自己遇到的竟是一伙人贩子! 什么南下回乡,那都是谎言! 代晓初与“丽梅姐”同车十多天后,在一处偏远小山村歇脚时,无意中偷听到“丽梅”夫妻的对话: 夫:“她喝了吗?” 妻:“还没,那水太烫,说让我帮忙弄条月事带,她换完了再喝。” 夫:“真麻烦!” 妻:“行啦,你且担待着,这一路相处,我发现她有些本事,而且还是处子之身,准能卖出个好价钱!” 夫:“就她?长得一般,能卖什么好价钱!” 妻:“你别说,你看她姿色普通,可她用我的脂粉随便捯饬捯饬,就立马跟换了个人似的,简直可以说是重新投胎! 我跟你说,你收收脾气,可千万别露馅,你联系的买主什么时候到?” 夫:“今晚就到!要不我催你赶紧让她把那碗水喝了呢!” 妻子:“放心放心,她准保能喝,你都不知道她刚才痛得差点儿打滚,看到红糖水眼睛都亮了,就是太烫…… 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给她弄条月事带去,那水我看着她喝就是了!” 夫:“你赶紧的吧!白吃白喝我十多天的好饭菜,可别亏了!” 代晓初看看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红糖水,才明白这些天的相处,就是为了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人心险恶啊! 这帮杂碎! 真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代晓初无比怀念“半头鬼”,那人看着不近人情,可却是货真价实资助她银钱而不要任何代价的人。 代晓初忍着痛经翻窗逃跑,甚至不惜跳进河沟,在芦苇的遮掩下躲过那对贼夫妻的搜索。 然后她慌不择路、东躲西藏,在荒郊野外不知走了多少天才遇到有一处村落,不等进村就晕倒了。 等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一户人家救了,那户人家有一对老夫妻,老夫妻有一个瘸腿儿子,家里很穷,但还是救了她。 老夫妻救她的意图也很明确:给他那个快三十岁还没娶上媳妇的儿子当媳妇。 老夫妻救回代晓初,给她洗巴干净就发现,这姑娘长得挺周正,虽然脸和手糙了些,但身上却是细皮嫩肉,比村里姑娘强多了。 既然家穷,儿子又瘸,娶不到媳妇,那正好捡到个落难的姑娘,不就是天意嘛! 代晓初这时总算长了些心眼儿,虽然不敢答应,可不答应又无处可去。 生理期受惊又受凉,再加上数天的风餐露宿,代晓初的健康状况非常糟糕,倒是延缓了与那瘸腿儿汉子成亲的时间。 老夫妻也没钱给她治病,只能让她尽量休息,靠年轻把病痛熬过去。 这样一晃就一个多月,代晓初身体终于好些了,准备逃走,可老夫妻把她看得很严,尤其那个瘸腿儿汉子,走哪儿都跟着,就连上茅房,他都在外面守着。 就在代晓初急得不行的时候,有衙差过来通知,要求村里人去山上打猎,每户每月必须上缴一只猎物; 如果衙门看中,会高价购买,看不中就返还,但必须得交,不交者衙门会打板子,还得交五两银子的罚金。 这下可算给代晓初喘口气的机会。 他们这里到处是山,可都是黄乎乎的土山,啥都没有,树都长得少,猎物更是难以获得。 每天老头和瘸子一起上山,代晓初和老太太守在家,有衙门的命令压着,那父子俩早出晚归,却无所获,根本顾不上成亲的事。 可这口气没喘上几天,村里接二连三发生伤亡事件,有在山上摔伤的,有为了争夺一只兔子大打出手的,还有人竟碰上野狼,被咬的半死。 眼看就要到月底,几乎没有几户人家能交上猎物,最后村人一合计,逃吧! 这块地方缺水,土质也不好,百姓种一年地也没多少收成,与其待在这里等着月底交银子、挨板子,不如现在就逃难去! 村人连夜收拾家中余粮,拖家带口就跑路。 代晓初这下不用担心嫁给瘸子、也不用谋划逃跑了,她必须跟上大部队跑,不然她独自留下喝西北风吗? 不到逃难时,老夫妻还能给她一口吃的,可真上路了,就看出远近亲疏了。 瘸腿汉子依旧紧紧看着她,却不是想与她洞房,而是提防她偷粮食,而且,老夫妻私下叮嘱过他:“看紧她,要是咱们没粮可吃的时候,就把她卖了换钱应急!” 逃难,是因难而逃,但很多时候的结果是越逃越难。 他们翻山越脊逃出本县,可沿途碰上的村落没有一处能为他们提供帮助。 都是穷苦百姓,谁帮谁啊! 一走就是两个多月,眼看着走到腊月,也经过两个县城,但没一处收留他们。 没有哪个县衙喜欢大过年的给自己添堵:这些人收留下来如何安置?三百多人呢! 再说,一看就是些刁民。 怎么看出来的? 那还用说嘛,看他们都不敢正面回答因何逃难就看出来了。 要说天灾,巡检就问:“没听说你们那边闹灾啊?”这帮人就回答不下去了。 要说人祸,谁敢说?就算是他们当地县衙乱下政令,可这些老百姓不服管,自愿当逃民,都是犯罪! 他们敢说出来,当地的巡检就敢立马抓了他们下大狱! 想化整为零混进城?门都没有! 越到过年,城门口查得越严,不但查证件,还得交入城费呢,官府也想过个安稳、富裕的年啊! 如此,代晓初跟着队伍越走越绝望。 北方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小年来到。 “哟!这么大风雪,你们是要去哪儿啊?” 前方不远处出现一队马车,为首的车上下来一名管家模样的人,向逃难的人群问道:“都快过年了,这么多人怎么还顶风冒雪赶路呢?” 第一百三十九章 想跑? 代晓初现在对任何人都不信任。 其实不止现在,以前她对谁也没信任过,除了鲍魁一家。 那家人是她两世为人除了原生家庭外第一次相信的人。 倒不是她有多丰富的阅历,事实上她很少接触外人,经历过的事情并不多。 对人不信任是网络上的评论给她造成的。 她做自媒体,每条视频下的评论,从寥寥无几到热议纷纷,其中八成都是口诛笔伐的言论。 比如说她做古法化妆品视频,每一步骤都是亲力亲为,虽说想赚自媒体这份钱,但也确有倡导自然和谐生活的目的。 但看看下面的评论都是什么? 有抬杠究竟什么是“古法”的;有鄙视她的手不够修长的;有嘲讽这类视频都是弄堆颜料和泥、做出的东西根本没法用的…… 每条冷嘲热讽的评论之下都有无数跟风的言语,甚至歪楼歪到根本忘记讨论的是什么,完全为抬杠而抬杠。 所以代晓初从来不理那些评论。 她只管看评论够不够多、热度够不够大。 真理不重要,重要的是热议。 甚至看到说她手难看的评论,竟然第二天还故意戴上黑色乳胶手套录视频,标题写成:“手太难看,就不给你们看了”,引发更多评论。 别人说什么用相信吗?不用。只相信自己想信的就好。 话可以乱说,因为不管多恶毒的话说的都是别人;但饭绝不乱吃,因为不管吃什么,全是自己的身体在承受,要为自己健康负责。 这就是代晓初的“信条”。 甚至她从那些评论中学会很多“有用”的东西,比方“道德绑架”,她就用在鲍魁一家人身上过。 总有人会心软,也总有人会面皮薄,随便给两句,达到自己的目的就成。 可那家人虽然明确表现出不喜欢她,但他家的老爷子真给钱,还不用还;他家的小丫头也很单纯,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带着敬佩。 代晓初看着风雪中那位管家,脑中却是不停浮现鲍魁一家人的样子——那家人真好,就算在自己打工的首饰店买东西都没让打折,生怕让她难做。 可那时她的第一反应是什么?——遇到“圣母”了!你们愿意“圣母”,我就成全你们,反正得实惠的是我! 现在方知,在困难的时候有人能帮一把,是多么难能可贵。 眼下车上这位老爷为了救助别人人,不但连自己那份包子也要送人,还要给钱,是真的假的? 难道,自己在这半年多颠沛流离的生活后,终于霉运转好,遇难成祥了? 那位叫做阿富的管家已经上了马车,大家听到他在劝他家老爷:“老爷,您好歹留下两个包子自己吃,钱我这里还有一吊,应该够分。” 一吊钱? 代晓初看到身边人群的面色并没怎么好看,至少没有刚刚听到那位老爷说让管家垫付些银钱时那么兴奋。 一吊钱,才1000文,三百多人呢,一人才能分到三文钱,够干啥的? 年底了,什么东西都贵,粗粮饼子都涨价到两文钱了,三文钱都不够买两块饼子的。 车中对话还在继续。 “阿富,你身上没带银子?”老爷问道。 管家回道:“老爷您忘了?咱们不是刚才把银子都拿去买人参了吗?” 外面等着讨吃食的村民们认真听着——瞧瞧,人家有钱人吃的是啥?吃肉包子、吃人参! 老爷:“是了是了,我给忘了,老太太这一病,我心太乱……那……现在怎么办,就一吊钱,这么多人分,杯水车薪哪!” 管家的声音突然提高八度,仿佛想起什么:“对了,老爷,前日家里不少下人告假,帮工们也都回家过年去了; 眼下老太太病着,家里连使唤的丫头都不够,不然老爷您也不用亲自出来买药; 方才我看这些人中有几个模样尚可的丫头,不如买回去给老太太使着? 到年底了,家里人手不够,怎么也得招几个,外面那些人也能让孩子有个吃饱饭的地方,您看这么着成不?” 代晓初这次嘴唇又咧出血丝了。 不可能不笑啊。 露出真相了吧?什么救助、什么自己不吃也要把包子给别人,一群卑鄙的人渣心机婊! 他们打的竟是花小钱买下人的主意! 人群议论纷纷,很多人眼睛都亮了。 三百多人里,黄花闺女也有二十几个,小媳妇更多,还有十几个小女娃娃,这位善心老爷怎么也能看上几个吧? 人群开始无言的骚动起来。 男人们在审视自家的闺女,女人们眼含不舍,却搂住家里女娃用袖子挨个给擦脸,擦不净的,还要抓把雪往孩子脸上蹭,也不管孩子被冰的直哆嗦。 代晓初终于把手伸出来,将脑袋上的布巾往脸上拉了又拉,拉到后脖子都蹿进风去。 “唉,也好,”车里的老爷说道:“阿富啊,那你去问问吧,他们若愿意,就让孩子跟咱走; 老太太身边确实缺人手,孩子小点也不怕,老太太喜欢孩子,大不了慢慢调教,总是不能让他们挨冷受冻; 他们若是不愿意也无妨,如果他们走得动,就让跟着马车走,带他们到庄子那边好歹吃顿饱饭,再取些银钱分与他们。” 代晓初悄悄往人群后方移动,尽量把自己掩藏住。 她现在感觉,不是买下人那么简单,连小孩子都要,怕不又是遇到人贩子? 人群已经保持不住安静,开始小声讨论起来。 各家都在纷纷打量自家孩子,有的家庭很坚决,搂着孩子打定主意要死也死在一起,但眼中却流露出能不能挺过这寒冷时节的忧色。 更多的人家却是看着家里十岁以上的闺女,琢磨着把哪个送出去换钱;而他们家的闺女都可怜巴巴望着父母,低声哀求不要让她们与爹娘分开。 还有的人家则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有闺女的人家,然后再看看自家几个拖着鼻涕的男娃。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代晓初四下张望,想找机会溜出人群。 突然,瘸腿汉子一把抄住代晓初的手腕:“想跑?” 第一百四十章 被骗 不等代晓初做出反应,瘸腿汉子已经把代晓初拽进怀中,另一手紧紧捂住代晓初口鼻。 汉子腿瘸手可不瘸,力道很大,代晓初怎么也挣脱不开。 代晓初已经不知道几顿没吃东西了,只要她还能站起来,那对老夫妻就不会给她半口食物,饿了,只能抓把雪团啃。 因为食物少,老夫妻才不会管她,他们自己儿子还吃不饱呢。 饥寒交迫之下,汉子不费多大力气就把她捂得喘不上气晕倒。 管家也重新走出马车,手上提着一个小包袱,袅袅热气中散发的诱人香味证明,包袱里就是那十二个包子。 管家又从腰里掏出一吊钱,抖出清脆的撞击声。 对眼下逃难的人群来说,可能世上最美味的食物莫过于那包袱皮里的肉包子,世上最悦耳的声音莫过于钱币撞击的声音。 管家把刚才马车里面的对话添油加醋渲染一番,尽显他们家老爷的慈悲心肠。 人群激动不已:“好心人哪!大善人哪!” 人家不但愿意出高价收留他们家的闺女,还愿意资助他们每家二两银子当盘缠,这年关能过得下去了! 管家最后指着一个方向说道:“离这边不远,有我们老爷的庄子,我们老夫人来这边赏梅,没想到竟病倒了; 一会儿你们跟我们走,进庄子时不要喧闹,老夫人病着,受不得吵,记住了吗?” 人们纷纷表示会绝对服从管家指挥。 管家说道:“这样,现下就十二个包子,你们就算分也不够吃上一口,不如紧着孩子们吃; 也是为了不吵到老夫人,咱们现在就先把要买的人定下; 你们把家里孩子带到前边来,我看看,要是看中了,先让孩子们吃口包子垫垫; 一会儿带到老夫人跟前,不至于让老夫人看着心疼,再加重了病情。” 管家往人群里扫了一眼,心中估算了下,又说:“唉,只有十二个包子,那就先买十二个丫头吧。” 人群再次躁动,就十二个包子,意思就只能买十二个下人?那得赶紧往前站。 妇人们把自家闺女使劲儿往管家跟前推,还不停呵斥:“快,赶紧的,让贵人瞧瞧,一会儿包子给到你手不许吃,拿给你弟弟,听见没?!” 茫茫风雪,管家被人群包围,都不觉得冷了。 车里老爷出声道:“阿富,既是买人,不如先给家里少爷小姐买几个玩伴,包子先紧着小孩子吃,小孩子受不得饥寒; 大人能挺就挺一会儿,你先把人选中,一会儿让大伙儿跟着去取钱便是。” 这话让人群更是兴奋——不止买十二个? 可又马上犹豫——给小姐买玩伴,家里有小丫头,卖就卖了,那给少爷买玩伴,谁家还舍得把男娃卖了? 管家高声说道:“我家老爷实在怜悯你们这么大风雪无家可归,咱就快着点儿先把人定下,别都站这儿挨冻; 这么着,丫头要十个,小厮要十个……” 管家又转头问车里:“老爷,您看这么着行嘛?” 不等车内老爷发话,人群中有人问道:“小厮要多大的?俺啥都会干,你看俺中不?” 问话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后生,他这一问,马上人群都跟着哄吵起来:“俺也啥都会干,看俺中不?” “招长工不?短工也行啊!” “缺婆子不?我家儿媳妇手巧,绣花、织布样样拿得出手,再不济,当浆洗婆子也行!” 对于即将冻死饿死在异地他乡这等人命关天的事来说,会不会沦为下人已经不再重要。 下人怎么地? 大富之家的下人,比小门小户的小姐过得还滋润呢! 人们不但往外推家里的闺女,自家守寡的儿媳妇也往外推——闺女我们都舍得,儿媳妇有啥舍不得的? 到这时候、这等气氛下,连舍不得自家男娃的家庭也开始动心起来:“小少爷是不是要读书的伴儿?我家娃儿聪明,啥东西一教就会!” “我家娃儿也不差,机灵着呢,准保能把小少爷陪好!” “静一静,静一静!”管家组织纪律:“别吵,我看看,我们家老爷仁慈,夫人和老太太更是心善,进我们家肯定吃饱穿暖,手脚勤快的赏赐还多!” …… 代晓初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处漆黑不见五指的地方,倒是不冷了,可手脚都被捆着,嘴里也被塞着东西。 能听到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却无人说话。 空气里有些发霉的味道,还有长期不洗澡的酸臭味。 黑到不能视物,要不是眼睛没有任何痛痒,代晓初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瞎了。 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脚踝也被捆得死紧,但腿能伸直,她伸了伸腿,脚下触感柔软有弹性,应该是人。 她知道自己定然是被卖了。 那个什么老爷、管家的,都特么是人贩子! 她不知道的是,五十里外的一处庄子里正灯火通明,几十名家丁手持棍棒围住庄子大门口。 而门口里面,是二三百个衣衫褴褛、拖家带口的老百姓,他们头拱头、腚挨腚地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一位穿得厚厚实实、带着毛皮帽子、肥头大耳的中年人指挥着家丁:“都看住喽,一个都别放跑!一会儿衙门的人就到!” 吆喝完又骂道:“娘的!大过年的敢摸进我们赵家的庄子,不要命了是吧?老子成全你们!” 瘸腿儿汉子悄悄抬头,偷看那肥头大耳的人,突然一个念头从心底冒出来——有钱人家的管家原来是这样的啊?那刚才那瘦巴巴的“阿富”是啥?遇上骗子了? “爹,咱们不会真被抓进大牢吧?”瘸腿汉子压低嗓门问道。 不等老爹开口,老娘倒是说话了:“不能!放心!这么多人呢,哪个大牢装得下?再说咱都是被骗的,没事!” 他老爹也不见着慌:“抓进去也没事,正好有地方吃饭了,冷不着饿不着的,挺好!” 老夫妻如此言语,瘸腿汉子也放下心来,但不免惋惜道:“可惜那丫头了,半个子儿都没得到人就被带走了,我还没娶媳妇呢!” 饿的时候,什么媳妇不媳妇,那都是浮云。 牢饭也是饭,有希望吃饭了,媳妇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饱暖思淫欲嘛,虽说还没进大牢、也没吃上牢饭。 “管家,管家!”有家丁从大门外跑进来汇报:“知县大人亲自来了,您看……” 那肥头大耳的管家马上调头就跑,边跑边吩咐:“你先支应着,我这就去请老爷出来! 娘的,连咱们家老爷都敢冒充,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大的狗胆!” 第一百四十一章 蒸枣花 逃难路上多带一张嘴都是累赘,代晓初早就想到那对老夫妻带着自己不会安什么好心。 可她又不得不跟着走,因为凭她自己,根本没能力独自活下去。 当初鲍魁还给过她一百两银票呢,她都能混成别人家圈养的牛马般做免费劳力,更不消说如今身文分文。 所以,明知老夫妻没长什么好下水,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跟着上路了——万一跟着大部队能到一个比较消停的地方,她再跑路也不迟。 想到鲍魁一家人,代晓初不禁悔恨当初为何不好好与人说话,求得帮助,为何总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看不起这些土生土长的古代人。 鲍魁一家才是她的贵人啊。 遇到贵人不珍惜,死在外面无人知。 代晓初心中一片灰暗。 不过,若她能知道那两个人贩子,借用一处大户人家的庄子玩了个“金蝉脱壳”,把一村子人集体骗了,估计心里能平衡不少。 如果她还能知道官衙的人不但把他们都抓了,而且因为那庄子主人势头极大不敢得罪,又全都送给庄主全权处理; 那些人不但指望不上牢饭填肚子、牢房挡风雪,还被庄主直接把三百人扔到煤矿挖煤去,估计不但心里平衡,还能大笑出声; 再如果,她若能知道眼下她身处地下五米深的地窖,她脚底踩着的和身边挤着的都是同她一样被拐骗来的姑娘,估计就笑不出来,还会气得想死上三十回合。 这样的地窖一共有三个:一个里面装的是十岁以上的姑娘;一个里面是十岁以下的孩童,其中最小的只有两三岁,不分男女被关在一处。 还有一个,里面都是已婚妇人,年纪最小的十五岁,大的也不到二十。 身边的人们还在昏睡中,代晓初什么也看不到,只感觉空气污浊,憋得难受,手脚都被捆得不过血,倒是感觉不到太痛。 头顶上似乎有声音传来,代晓初马上闭眼。 ************* 今年的春节与往年不同。 以往每年过了初五,鲍魁就会带着黄酉和胡泽胤出发——送阿胤去考试。 鲍魁就是个“考生家长”。 但今年不一样了,他们打算热热闹闹过个年,所以认认真真做着各种准备。 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杀只鸡,每天都严格按照习俗做事。 全家人兴兴头头、开开心心。 今天二十八,该蒸枣花。 骆毅一早起来就直奔厨房,然后看到…… 好心的黄酉正在帮自己揉面团,揉得风生水起。 骆毅眼睁睁看着黄酉把发酵起来的面团中的气泡一个不落的全给揉没。 随着最后一个气泡轻微的的爆裂声,黄酉兴奋的像个小孩子:“真好玩儿!” 发好的面团又成了死面坨坨。 然后又眼睁睁看到自己昨晚亲手挑选的、个头大小一致的、并且洗得干干净净、摊在案板上晾着的枣子,现在变成一堆枣核。 李蔚珏打着哈欠也来到厨房:“哟,都起来了?小妹,你昨天说那些枣子个头一般大,但是你看,枣核可不一般大,我亲自验证的。” 再然后,眼睁睁地看到墙角的水缸空了! 昨晚还整整一缸水呢! 而院子里,满地的水渍被寒风吹得结出冰花,架子上却晾满了衣服,胡泽胤正在试图把衣服重叠一下,因为他手中还有最后一件没晾上。 胡泽胤的桃花眼弯成迷人的弧度,笑看向骆毅:“小妹太忙太累,衣服就由大哥来洗,免得冻坏你的手。” 骆毅回头看空水缸,有些欲哭无泪——我拿啥蒸枣花? 骆毅可怜巴巴地看向白彙,希望阿姐能安慰一下自己受伤的小心灵,白彙带她来到桌边,桌子上的花瓶里,一束花儿插得造型极美。 只是凝神一看,那竟是用香叶、八角、枸杞、茱萸等配合细竹枝制作的假花,而几个调料罐全都空空如也。 在鲍家,干活不是大问题,除了骆毅没人会觉得累。 很快水缸又被填满,各种材料也都补全,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面团又重新变大起来。 “不知道代姐姐现在如何了。”骆毅把红枣一颗颗插在花朵造型的面团中间当做花蕊,惦记起代晓初来。 “她本事那么大,一般的小庙容不下她那尊大佛,”李蔚珏把面团花朵上的枣子放进嘴里:“指不定在哪儿发财呢!” 骆毅很惦记代晓初,那是“同乡”啊,可惜不能生活在一起,不然做个伴多好? 代晓初年龄比自己大,而且有本事,好像什么都懂,似乎还是个“社牛”,如果她在身边,七岁的自己应该能比现在踏实不少吧? 就是这位姐姐不太注意言辞,也不知会不会引起别人误会。 李蔚珏不希望骆毅与代晓初有瓜葛。 他认为代晓初有些“二”,这样的人遇到鲍家这样的好人还能过得好些,要是遇上坏人,不定要惹多少祸患、吃多少亏。 她自己惹祸吃亏不打紧,小丫头要是与她混在一处,恐怕要被连累到。 “爷爷还没起吗?”李蔚珏问,不让骆毅再去想代晓初。 “应该没吧,咱们小点声,等吃饭时再叫。”骆毅说。 鲍魁最近睡得晚,有时候骆毅起夜时还能看到他那屋亮着光。 “爷爷早就起了,只是没出来。”白彙说。 兽族的五感远超人族,骆毅听不到的动静他们都能听到。 骆毅往最后一朵面团花朵中间放好红枣,准备上锅了,结果扭头看见另外一个笼屉里枣花糕上的红枣全没了! “李蔚珏!”骆毅怒了:“早饭没你的份!” 骆毅和李蔚珏是家中的小孩子,他们俩几乎每天都要吵闹上几次,李蔚珏那个不省心的总去招惹骆毅。 不过这么一闹,倒是让骆毅没再想起代晓初。 他们谁都不知道,不知所在何方的代晓初,此刻正在不知去往何方的马车上昏睡着。 这些天,代晓初没有任何机会逃脱。 她只看明白自己和一群十几岁的姑娘被关在地窖中,从饥饿的感觉里算出上方窖口伸下吊篮补充食水的频率应该是每天一次。 但昨天好像给了两次,吃过之后就昏昏欲睡,朦胧中睁眼,发现自己又身处马车中。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全村最美 三十儿,捏鼻儿。 饺子要包,炮仗要放,欢欢喜喜过大年。 整个疏河村的村民,全都望向村西,那边有村里最大的房子,有最多的红灯笼,有最响亮的炮仗,有最欢快的笑闹声,有最令人流口水的食物香气。 鲍家的院门上,挂着县城里图案最新颖的桃符,贴着全县独一无二的“年红”,这些都由李蔚珏设计、黄县丞家作坊出品。 鲍家的院门里,飘出全县品种最多的饺子的香气。 就算是县里的大酒楼也做不出这么多种馅料:野猪肉大葱馅、芹菜黄牛肉馅、蒜苗鲅鱼肉馅、白菜三鲜馅…… 上桌的每样十五个,一共二十样。 仓房里则是无数个冻得硬硬的生饺子。 鲍家的饭桌上除了饺子,还有各种各样的肉食和蔬菜,虽然那些蔬菜都是晒过的干菜,但依旧保留大部分原味。 骆毅心里直感慨,她家饭馆也没这么丰盛过。 除了海鲜没有,其余几乎能想到、见过的,都出现在饭桌上。 天上飞的、河里游的、地上跑的,可谓是应有尽有。 而等着吃饭的食客也是种类繁多,座位上有狐狸、黄鼠狼、刺猬和人,座位下有河狸、老鼠、乌鸦、喜鹊、雀鹰。 如果不好一一点名,便可笼统介绍为能变成人形的都坐椅子上,变不了的都坐在地上。 年夜大餐吃完,骆毅撤盘子撤碗上茶水,今晚全体守夜。 厨房里,白彙、黄酉、胡泽胤一字排开,女孩洗碗,男孩负责涮洗第一遍和第二遍。 房后三百亩荒地,秋天的时候尝试种了豌豆,收成不怎么好,但也有收获,来年可以尝试春天播种。 房檐下挂满了灯笼,都是腊月的时候鲍魁做的,把院子里照的亮亮堂堂。 骆毅此时蹲在屋檐下,把从仓房里拿出的腊肉、冻肉、冻鱼、干菜都分门别类装进布袋子,这是为明天拜年做的准备。 以前这些事情都是妈妈在做,如今骆毅依样画葫芦。 全家唯一看不全春晚的就是妈妈,现在没春晚,那就边干活边想妈妈好了。 “不如把野鸡、野兔直接送去,这些清理好的留着咱们自己吃。”李蔚珏建议。 小丫头的手自打入冬就生了冻疮,整天红红肿肿,手背上一块块红斑逐渐变成干巴巴的老皮。 白天大家看店的看店、上学的上学,留在家里的胡泽胤和黄酉也需要轮流出去狩猎,家务活基本都压在七岁的小丫头身上。 不管是干菜还是肉,都是小丫头一样一样收拾出来,那小手,就从没细嫩过,帝流浆都滋润不了。 李蔚珏想让骆毅少辛苦些,反正是送人的,就连皮带毛送整只过去,也没什么拿不出手。 “这些是给你先生和黄县丞的,还是收拾干净些比较拿得出手。”骆毅回道:“要是送村里人,带皮带毛倒是无所谓; 不过,幸好咱家不用送,不然我会心疼,这都是大哥二哥猎回来的,那些人,配不上吃咱家的东西!” 胡泽胤和黄酉涮好了碗筷也过来帮忙,黄酉说道:“这些东西不用舍不得,大哥二哥弄回来很容易。” 李蔚珏把炒南瓜子又往嘴里填,嗑开口子再用手剥,:“那是!馋死也不给他们吃!皮毛还能卖钱呢!” 胡泽胤和黄酉把骆毅拽到一边,让她指挥,哪些放在一边,哪些装进筐里,他们俩三下五除二就给弄好。 “还得是大哥二哥,小丫头鼓捣半天都不如大哥二哥三把两把干得多。”李蔚珏又嗑开一粒南瓜子,瓜子皮已经在他脚下一小堆了。 胡泽胤的桃花眼又开始发冷,眼角夹了李蔚珏一眼:“瓜子皮扫干净,院子扫干净,敢让小妹发现有一点没扫到,我就揍你!” 李蔚珏打了个哆嗦:“大过年的……要祥和!” 黄酉也横了李蔚珏一眼。 全家都忙乎,就李蔚珏光吃不干活。 李蔚珏嬉皮笑脸,走到骆毅身边,把手心里的瓜子瓤放到骆毅手中,又往袖袋里掏,一粒不落,把骆毅的小手装得满满:“吃吧,我扫地去!” “小哥,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给先生拜年吧?”骆毅跟着李蔚珏扫地的步伐移动。 “行啊,不过为什么?想读书?”李蔚珏问。 骆毅有些不好意思:“我有好久没上街转转了。” 十八岁的灵魂,让她求个小孩子带着出门,还真不好意思。 李蔚珏揉了揉骆毅的脑袋,把头花都给揉歪了。 骆毅被李蔚珏揉脑袋的动作弄得有些感动,以前爸爸妈妈偶尔也会这么做,还有小弟,自从小弟个头比自己高了以后,也常揉她脑袋。 李蔚珏说:“行,那你给我拿十两银子,明儿我带你去。” 瞬间,一切感动和回忆消失:“休想!你银票给了我,就是我的!”骆毅叫道。 带出门还要给好处? 李蔚珏狠狠从骆毅手心里抢了一把瓜子仁,愤愤填进嘴里:“我给你那么多钱,你分我十两能怎地?!” 骆毅:“不给!” 李蔚珏:“那八两!” 骆毅:“没有!” 李蔚珏:“五两总行吧?要不三两?不能再少了!” 黄酉、胡泽胤、白彙:“……” 鲍魁在屋里喝不住茶水了,赶紧出来救急:“来来来,发压岁钱了!” 每人都得了一个大红包。 真的是红包,红布包裹的银锭。 “来,每人五两,阿毅十两。”鲍魁挨个发到手里。 然后每人又得到一双乌皮六合靴,鲍魁亲手给做的,没发给骆毅。 “爷爷亲手给做的,样式不咋好看,但保证耐穿。”鲍魁笑呵呵地看着孩子们试靴子,却单独捧出一个大盒子给骆毅:“这是阿毅的。” 盒子里是两双牛皮靴。 鲍魁:“他们每人一双,阿毅最小,爷爷给你订做了两双,看喜不喜欢?” 李蔚珏怪声怪气:“美人五两,阿毅最丑,给十两;美人一双,阿毅最丑,给两双!” 与他们的六合靴不同,六合靴,顾名思义,六块皮子拼制;骆毅这两双却是整块皮子制成,一双的靴筒上有绿色花纹,一双是红色花纹。 两双小靴子,连底都是牛皮底,还镶嵌了防滑铁乳钉,相当漂亮,相当结实;靴子里垫着两层厚厚的毛毡垫,相当暖和。 鲍魁怕自己做不出好看的款式,是花了重金去别家店里订制的,店家都说,这靴子就算穿去京城都得让人羡慕。 李蔚珏眼馋地评价道:“小丫头,穿上这靴子,你就是全村最靓的妞儿!” 第一百四十三章 贴心话(一) 年初一,撅着屁股乱作揖。 一家人赶着两辆马车出了村。 大励朝的春节,城里店铺多数都不打烊,尤其是酒楼、医馆,顺带遮住嘴悄摸儿说一句——棺材铺也不打烊。 有句俗话叫“人老难过年关”。 且不说看不起病的穷人家,就算是富裕家庭的老人,每到年底也都难过。 单一件事——取暖,就极其考验老年人的身体。 每到冬季,越是富裕人家越是给老人屋里多多烧炭取暖,为了保温门窗都关的严严的,通风不畅、烟气中毒致死的老人不少。 而穷人家烧不起整夜的柴炭,或许不会烟气中毒,但受冷受冻引发心脑血管问题,同样不利于他们的健康。 不管冻死还是一氧化碳中毒而死,死相相对安详,孝子贤孙们还会自我安慰一句:“唉,好在走时没受罪。” 鲍魁和白彙不打算陪李蔚珏去拜年,便干脆去了铺子里等着。 毕竟“半头鬼”名头煞气又晦气,大过年的没人愿意与他打交道,鲍魁有“自知之明”,不去给人添堵。 白彙的药铺药材很全,过年这几天消食丸尤其好卖。 鲍魁与白彙的店铺相连,鲍魁认为有他在,也好照看白彙别被借酒撒风的混混欺负。 白彙也认为自己有身手,能照应鲍魁别被不开眼的人过来找茬。 所以他们二人一致决定让胡泽胤和黄酉陪着两个小的去拜年。 李蔚珏决定先去给先生拜年,因为尊师重道不会被任何人挑剔,哪怕是当官的也不会。 而黄县丞家可以晚去,在大裁员时期不但能保住饭碗,甚至还能高升,这样的人物肯定有不少人上赶着来拜年,表达攀附之意,不差李蔚珏一个。 先生一家对李蔚珏兄妹的到来很是高兴,师母直接拽着骆毅进里屋投喂美食去了,先生则与李蔚珏说起《三字经》。 先生说道:“我是真没想到,老了老了竟让学生帮我赚了名气!阿珏啊,为师有个想法……” 李蔚珏剥个桔子递给先生:“先生您说。” 先生:“能写出《三字经》……” 李蔚珏马上把食指竖在唇边:“嘘,先生,小点声。” 先生:“怎么,你家里人不知道?” 李蔚珏:“嗯,我没告诉他们,本来想先给您过过目再教给妹妹学,没想到竟得先生看重,小子觉得像做梦一样,一直没敢说; 不过,现在也不必说了,小子年龄还小,得继续学习呢,闹腾大了不好安心读书。” 先生摇着头感慨:“说实在话,先生我是冒了你的名,才有如今的名气,心里惭愧得紧; 可你小小年纪,不仅淡泊名利,还能坚守本心、要继续安心读书,这份心性,令老夫汗颜哪!” 李蔚珏就做出孩子该有的模样,挠着后脑勺扭捏一下,然后说:“先生,我就是说得好听,其实我是想求您允许我放假到清明节的。” 先生:“嗯?怎么要放那么久的假?” 李蔚珏:“是这样,我爷爷好几年没去看望他师父了,也不知老人还在不在,我家的情况您是知道的,我爷爷很希望能带着我们去看看他师父。” 这绝对是撒谎。 昨晚聊天时大家只是做了一下陪胡泽胤去考试的打算,并没有提到去看望鲍魁的师父。 但鲍魁曾经是刽子和二皮匠,李蔚珏是鲍魁收养的孙子,这个情况很多人都知道。 所以李蔚珏这么一说,先生立马理解了鲍魁这种人把亲情、恩情都看得很重的心理,当即就同意了:“行,你去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爷爷的想法很对。”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语双关,李蔚珏懂,马上递上银票: “先生,这是《三字经》的销售分成,回头您给黄县丞写份独家刻印、销售的委托书就成。” 先生毫不犹豫推回去:“都说了,我冒你的名,得了名气,怎么还能要钱!不要,拿回去!” 李蔚珏坚持给:“先生,不算冒名,如果没有您认可,这书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这可是大实话。 仅凭李蔚珏一个小孩子,谁能相信《三字经》是他写的?恐怕随便一个人都能冒名,到时候李蔚珏别说名气了,半文钱都赚不到! 有先生冒这个名,尽管版权易主,但钱财上李蔚珏却能受益。 而先生只要名气不要钱的做法,也坚定李蔚珏继续与他合作的决心。 先生眼睛都湿润了:“阿珏,我刚才的话没说完…… 我有个想法,虽然我的学问也不精,但还是想收个弟子,关门弟子,唯一的弟子,你当我的弟子,成不?” 先生语气非常诚恳,而且话说得也直白:“如今局面你也看到了,为师名气越来越大; 不瞒你说,从知县大人接见我之后,带着孩子来求学的人家越来越多,更有私下想把孩子塞给我当弟子的; 但是,我这名气不想替别人做嫁衣,名气是你给的,我就想用这份名气给你铺路搭桥; 为师知道你家境算是殷实,但你爷爷……他是好人,可你将来下场考试可能会受些影响; 但有咱爷俩配合,总能助得上你; 我还想着,你们家要是银钱上不犯难,让你爷爷以他名义在村里办个学塾,你家出钱出地,我隔三差五就帮着撑撑场面; 学子的出身和名声都很重要,你家没有族人,就要好好团结乡里,这样名声才好,考官不会因为你的出身而主观地降你名次。” 李蔚珏也感动了。 先生这是掏心掏肺为他着想。 先生心中很有分寸,他是要名气,人生在世,谁不追求名利? 但先生并不白占李蔚珏的便宜,他只要名不要利,还要用这份名气为李蔚珏打基础、铺前路。 先生继续说道:“办个村学不需要多少钱,校舍不用盖得多好,草屋茅舍就可以; 桌椅也不用太好,买些旧货修补修补也行; 你要是钱不够,先生我再帮你出些,这银票你也拿回去,钱要花在值当的地方; 先生我昨晚扔掉六十二岁,今天已经踏入六十三,我还能活几年?要钱有什么用?你把钱用在正地方上!” 第一百四十四章 贴心话(二) 李蔚珏向来认为人的欲望是无度的,所以才有法律这种东西存在,但先生一席话却动摇他固有的想法。 先生的做法让他感动却又不解。 给钱都不要,真的视金钱如粪土,还是嫌钱少?据李蔚珏所知,先生是有子女的,他的子女,也该有孙辈了。 而且他的子孙似乎也没有大富大贵,怎能不看重钱财呢? 难道先生不为家人着想?多攒些钱,不还能传给子孙后代花用吗? 先生有欲望,但也有节制,而且先生有自己独特的一套思路。 在李蔚珏看来,眼下先生的做法就像一个小孩子,想尝试些没尝试过的事情,试过了就满足,不会再去在意这件事。 比如说,先生就想尝尝出名是啥滋味,现在知道了,所以到此为止。 但李蔚珏心里又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 因为先生要把得到的名气转化为对他的帮助上,这一点李蔚珏无法理解。 “于我而言,”先生说:“我是很想出名,但我可写不出《三字经》这样的好东西,所以我不能将之据为己有,因为那是欺世盗名; 我想让天下人都看到《三字经》,让人们从小便能知礼法、懂伦常,明历史; 天下人无数,读书人却不到一二,而称得上人才的,又不足一二中一二; 这其中原因很多,但我认为,众多原因中启蒙极为重要,重要的不是启蒙早晚,而是接受程度; 很多人的确自幼便听书背书、握笔习字,但治学一事,长久而枯燥,孩童耐性差,即便一时新鲜,久之便会知难而退; 若从第一步起便开始畏难,还能有多少人坚持下去? 还有,人们都知道读书好,可若父母只一味督促孩子读书,却无法给予任何帮助,岂不是等于让孩子于一片漆黑中自行摸索前路? 那样,成功者能有多少? 有了《三字经》就不一样了,即便大字不识的乡下莽夫,你给他念上几句,他也能听懂; 听懂便能与他人相传,传给家人、传给孩子,哪怕只有三言两句,也可让人们从蒙昧中有所领悟; 只有天下人都能在一定程度上明理,其后辈才能耳濡目染,幼儿启蒙才能事半功倍; 所以我认为,《三字经》并不止是一本孩童的开蒙书籍,而是天下人的开蒙书籍; 我希望这本书广为流传,所以,我的名气,应该是来自慧眼识宝,而非抄袭剽窃。” 李蔚珏想说他并不认为先生是欺世盗名,如果没有先生,他的《三字经》未必能传扬,传扬开也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没准还会是灾难。 但先生没让他说话,继续说道:“你现在还小,但为师看好你,你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为师不希望你这样一棵好苗子被些无谓的世俗看法所累,不能得以顺利发展; 为师已经这把年纪,就算把骨头熬出油,也教不了几个孩子了,以为师的学问,估计也不足以培养出人才; 但你不一样,你如此年纪便能写出《三字经》,并能提出保护版权的建议,你是天才,你不该被埋没; 所以为师想,为师能教你的不多,但可以趁着有生之年,帮你打好基础,你成材了,受益者才会更多; 待到我死之前,你总能长大一些,到时我定会把这名气还给你。” 李蔚珏半晌说不出话。 他拿出《三字经》的初衷,是想把现代人的学识作为金手指,为自己带来些好处,比如发家致富奔小康,至少,不能连个种菜的小丫头都比不了。 但先生要的,是发展基础教育,提高全民素质! 先生的着眼点,不在于他学塾里那些学生,不在于李蔚珏一个人,而是天下人! 这是何等的大气! 不仅如此,先生当下所获得的名气,还要用来帮他化解“半头鬼家的孩子”这个名头,让他不被世俗眼光影响,能够在科举之路上顺利前行。 先生想让他这个“天才”有发光发热的机会,同时,似乎先生有希望他能把先生做不到、做不完的事情继续下去的意味。 “孩子,人们怕死人、怕鬼怪,皆因不明事理、无知愚昧,如果他们懂得多了,便不会如此。”先生说道,目光带有希冀。 李蔚珏明白,先生是想让他放开心胸,不去计较人们对他的看法,不要愤世嫉俗,尽量帮助人们获取知识。 因为只有全民素质提高了,才不会有这些偏见——所谓“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先生,银票你拿着,”李蔚珏重新把银票推回先生手里:“这五百两是刻印坊那边换取你独家委托书的,不要白不要; 村学的事我会跟爷爷说,一定会建,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育达书院分院’!” …… 从先生家出来,李蔚珏与骆毅相互交换在先生家都干了些什么。 提到办村学时李蔚珏说道:“虽然不情愿,但先生说得对,只有人们的认知都提高了,咱们家才能不受歧视。” 骆毅也赞同:“就是就是,关键是对你有好处; 我听师母说,常有出身不好但学问好的学子,被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欺负; 让他们不是拉肚子被迫中断考试、就是栽赃嫁祸些什么,让他们失去考试资格; 而出身不好的学生不是家贫就是名声不好,比如寡妇家的孩子等等,这样的人被欺负也反抗不了,因为没人维护他们。” 李蔚珏笑笑,没再说话。 别说小丫头了,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先生如此高义,他和小丫头一样,眼光没有先生深远,胸怀不如先生博大,都只会把目光盯在眼前利益上。 “阿珏,我听师母说,胭脂铺新出了一种管子装的口脂,把管子扭一扭就能冒出来一截,可以像手指头那样涂在嘴上……”骆毅说道。 李蔚珏一听,那不就是唇膏嘛,可马上意识到,小丫头提的是胭脂铺,这里的胭脂铺哪会有现代形式的唇膏? 一定是代晓初鼓捣出来的。 小丫头是不是又想去找代晓初了? 果然,就听小丫头说道:“我猜那么新奇的东西,一定是代姐姐弄出来的; 不过师母说,那东西越来越不好用了,你看……” 骆毅拿出一个银质的小管子:“这是师母送给我的,说现在的没有一开始出的口脂好,以前刚出的时候,管子一拧就出来; 现在这个,你看,我都拧到底了,它也不动弹; 师母说,虽然买不到以前那么好的,但好歹是新鲜东西,颜色适合年轻女孩子,就送给我了; 你说,既然代姐姐弄出这个好东西,怎么会越出越差? 代姐姐会不会因为东西越来越不好而受责罚? 对了,上次你们不是说代姐姐让人抓到作坊里做工还债了吗?是不是代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阿珏,我们去看看她吧?” “小丫头!”李蔚珏板下脸来:“怪不得你要跟着出来拜年,原来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第一百四十五章 贴心话(三) 就算骆毅想去看望代晓初,也得先陪李蔚珏去黄县丞家拜年。 本以为黄县丞家会门庭若市,没想到竟然安静得很。 “不瞒贤侄说,”黄主簿道:“确实很多人都想上门拜年,但我都让小厮给挡回去了; 我能保住职位,已经遭人眼红; 如今我又颇受知县大人器重,咱们的小作坊又扩大成像样的书坊,私下里没少受人闲话; 若我再大张旗鼓开门迎客,被人传到知县大人耳中,岂不是让大人觉得我嚣张过头了?” 李蔚珏认为,黄县丞这样的人就算没机会再晋升,也能把眼前的椅子坐稳。 这人实在是太知进退了。 黄县丞也没把李蔚珏当无知小儿看,有什么话都直接说给他听:“虽然我没被裁撤,但这县丞的位置并不好坐; 县丞乃知县副手,协助知县管理县政,在佐官中地位相对较高,可并不能掌握到原初记录; 这些时日你誊抄旧年卷宗,可发现那些卷宗并不细致?” 李蔚珏点头:“我问过,典史大人说那都是陈年旧案,只需按照原样抄一遍就好。” 李蔚珏帮助誊抄的卷宗,全都不是第一手资料,就是说,没有对犯罪嫌疑人、犯罪被害人、证人等相关人员做的询问笔录。 卷宗上都是简单的、总结性记录,比如某年某月某处失火,经查探发现是蓄意纵火案,案犯在逃,已抓获或尚未抓获。 黄县丞说道:“是了,这些原初记录都在典史手中,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 李蔚珏:“伯父是说,知县大人的政绩被抓在典史手中?” 黄县丞:“贤侄果然聪敏;朝廷对知县的考课,主要在户口垦田、钱谷出入、盗贼多少三大方面; 典史掌管缉捕、监狱,一个县的治安状况都掌握在他手中; 每次考课,典史都会被叫去问话,他若‘无意’中透出什么话,对知县大人的考绩影响会很大; 换句话说,我的屁股能坐稳,靠的是贤侄帮忙,但典史不用,他靠自己就行。” 后院里,黄县丞的妻子正与骆毅一起规整骆毅带来的礼物,并不用下人帮忙,以表示自己的亲热。 丈夫交待过,这家人必须慎重对待,不能看对方年纪小就轻视,自家运途可没少受这家人帮助。 县丞夫人边夸赞那些肉菜处理得干净,边心疼骆毅小小年纪要干这么多活,然后再说些贴心的话:“就你们哥俩来的?家里大人没跟着?” 骆毅:“大哥二哥送我们来的,他们还有事,把我们送到就先办事去了,一会儿再来接我们。” 县丞夫人像是放了心般说道:“那就好,你们两个年纪小,出门必须有大人带着才行; 越到过年的时候拐子越多,即使你们俩都聪慧,不会受骗,但毕竟年幼,拐子骗不来人会下手掳人,可得小心; 听你伯伯说,年前又出三宗人口失踪案,被典史压下来了,要他们年后开衙再上报。” 骆毅听得发懵:“这种事还能拖?” 县丞夫人不以为然:“衙门腊月二十封印,他们二十六来报案,谁给他们找人去?” 反正丢的不是自己家人,县丞夫人“本应如此”的态度也就能够理解了。 骆毅:“可、可等到开印再来报案,都过去一个月了啊!还能找到人吗?” 县丞夫人看骆毅小脸上一片认真,便也整肃了心态,认真答道:“唉,不然也找不到人的,最难破的案子,便是人口失踪案; 一般人家发现人不见了,首先便是自家人到处寻找,实在寻不到才会想着报官,这得耽误多少功夫? 可不先自己找,万一前脚报案后脚人回来了,那可就不能轻易撤案,否则就是报假案,要被治罪的; 尤其是丢了闺女的人家,涉及女子名声,更是不敢报案; 除非实在心疼闺女,无论闺女遭遇了什么、都敢于替闺女承担污名的人家才会报案; 否则,自家找不到,便就作罢了; 倒是丢了孩童的,还能及时来报官,可找人哪有那么容易?人拐子给下点药,直接迷倒,想带哪儿去谁又能查到? 尤其是衙门封印后,那是最乱的时候; 衙门都不办公了,地痞、混混、乞丐这些人就肆无忌惮了,跑到集市上,看上啥东西就直接拿走、看见漂亮女子便调戏; 那些拐卖人口的这种时候也猖獗,家家都得办年货、或者走亲戚,稍不留神,孩子就被抱走; 所以伯娘才嘱咐你们要时刻跟着大人,可不行自己随处乱走。” 骆毅点头:“是,伯娘说的是,我记住了,一定不跟大人分开,伯娘放心,我哥哥们办完事就回来接我。” 骆毅又乖巧地感谢县丞夫人好一阵子,心中却对这种一到过年就没人办公的事情非常不满。 胡泽胤和黄酉确实是办事去了。 原本他们二人就不打算进门与骆毅他们一起做客,只在外面等着就好。 进门前李蔚珏嘱咐黄酉先行去胭脂铺查探查探,看代晓初过得如何。 李蔚珏想,代晓初被人关起来做工是她自讨苦吃,又死不了,用不着管她。 而且,代晓初被人关着,骆毅找去能见着人?胭脂铺那边不得死不认账才怪。 可骆毅实在又惦记,不如让黄酉去看看情况,回来告诉她不就行了。 从黄县丞家告辞后,黄酉把查探的结果告知他们:“没找到代姑娘,胭脂铺和银楼的后院都找过了,没有; 代姑娘应该离开了; 因为我听到他们掌柜在斥责那些工人,说跟着代姑娘学了好久,怎么做出的口脂竟然拧不出来,骂他们是一群废物; 而那些工人私下里抱怨,说只跟代姑娘学了不到两天,代姑娘肯定有藏私; 还说代姑娘只笼统教教就跑了,东家派出那么多人都找不回,怪她们有何用。” 骆毅吃惊:“就是说,代姐姐跑了大半年了?” 黄酉点头:“大概是。” 李蔚珏想到自己誊抄的那些卷宗,并没有近年的案件,所以也没有任何线索。 但他可不想大过年的让小丫头不痛快,说道:“我不是说过嘛,代姑娘本事大,不定在哪儿发财呢; 她那种人怎会受制于人,她跑了也没来找咱们,肯定是寻到好去处,你用不着瞎操心。” 骆毅想想也是。 如果代晓初真的无处可去,应该会跑回来找她们,毕竟她们家曾帮助过她,没找来,应该是有好去处了。 代姐姐可是现代人,啥都会,肯定过得好。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未医先闹 随鲍魁回乡半年多,一共交往下的人际关系也就这么两家。 当初许给先生的两成分成,并在版权费里,总算让先生收下了,师母很高兴。 黄县丞的妻子给骆毅一大包袱的回礼,里面有给骆毅的两身衣料,还有给李蔚珏的文房四宝。 从黄县丞家出来后,兄妹四人一路向南城门方向驶去,准备接人回家吃饭,店铺营业半天意思意思得了。 没成想,远远就见到,鲍魁这边店铺还好些,白彙的铺子前竟然围满了人。 见过包子铺前排长队的,没见过药铺门前挤满人的。 “二哥,怎么回事?是不是爷爷和阿姐挨欺负了?”骆毅紧张。。 胡泽胤一看到人群就先跳下马车去查看情况了,只剩下黄酉陪着两个孩子。 黄酉认真分辨了下声音,同时也挥鞭子让马儿加快脚步:“放心,不是吵架,更没打架,好像是阿彙在给他们看病,凡是买药的都给免费针灸治疗积食。” 李蔚珏:“大年初一看病?” 马车很快到了药铺近前,黄酉去找地方停马车,骆毅和李蔚珏挤到胡泽胤身边看热闹。 还真是看病的。 能在城里住的,都是“非农业人口”,比如贵族、官员、官兵以及为他们提供服务的工商业者。 换句话说,是能吃饱撑了的、以及看得起病的人。 就比说白彙店铺里,十几个吃饱了撑得不消化的人围在白彙身边,大冷天的也不嫌冷,掀起袍摆挽起裤管露出腿毛,等着给针灸。 而铺子外还挤着三十多人,在抱怨里面的人过分:“人家明明有消食丸卖,也不贵,非要等着挨几针,真是……” 真是什么,没有说下去。 显而易见,铺子里等着挨针扎的都是男的,不买药丸非要针灸,当然是为了看美女。 就算手上揩不到油,饱饱眼福也是好的。 鲍魁一脸煞气地站在白彙旁边,只能让那些人不至于贴到白彙身上,并不能阻挡他们直勾勾盯着白彙的目光。 果真人之间还是保持距离得好,不然,神秘感一旦消减,恐惧感也跟着消减——现在人们对“半头鬼”的畏惧,已经远不能阻挡他们对美女的渴望。 骆毅和李蔚珏从人缝中钻进去,一左一右站到白彙身边,然后使劲去推那些靠得太近的人:“店外排队,否则收费!” 可这也挡不住这帮人的“热情”。 所谓“这帮人”,就是指街痞、混混、还有穿着便衣的巡检司的人。 巡检司的人穿上官衣就能抓地痞、混混,脱了官衣他们就是地痞、混混。 李蔚珏和骆毅亲眼见证了衙门封印后的治安有多糟糕。 要不是有鲍魁镇场,不定什么污言秽语都能说出来。 可就算嘴里没说,但在白彙给他们腿上施针的时候,每当接触到他们皮肤,他们都要故意做出一脸享受的猥琐样子。 骆毅气得要骂人,白彙悄悄给她使眼色:“无妨。” 李蔚珏才不管有防无妨,直接宣布:“散了散了!回家吃饭!” 这让门外围着的人不乐意了:“我们都等了半天,怎么能散了呢!” 白彙不得不悄声告诉李蔚珏:“没事的,我正练习进针法。” 白彙最近研究医书很痴迷,尤其对人族的针灸手段颇感兴趣,比起她以往施针可讲究多了。 “那也不行!”李蔚珏很坚决:“成何体统!” 胡泽胤和黄酉倒是不担心白彙。 白彙即便不如他们善战,但四百多年的修行也让她有足够的战力,普通人族奈何不得她。 不过,人就是这样,很容易被自己的眼睛欺骗。 就像李蔚珏,他看到的白彙,人形态,是个年轻姑娘,属于“弱质女流”;兽形态,则是个小小的带刺白团子,总之,都应该是弱小的。 所以李蔚珏很坚决地拿出自己男子汉的担当:“听话,关铺子回家!” “凭什么呀,还没给我们看完哪!”屋里的几个痞子混混率先就不乐意了:“哪有没看完病就甩手走人的道理!” 他们一嚷嚷,屋外面等着看病的人群更着急了:“不能走啊,我们都等了半天了!” 屋外的人,大部分不是城里人,而是趁着大年初一带着孩子来给亲戚拜年、借机给孩子讨些压岁钱的乡下人。 一听说有家药铺免费给人治病,就赶过来占占便宜。 孩子们直到过年才能吃上些好吃食,稍不留神就积食,正好有免费看病的机会,赶紧去治治。 万一那大夫除了会治积食,还会治别的病,就正好把大人身上病也给治治。 有便宜不占那不是王八蛋嘛! 李蔚珏说道:“都回家接着过年去吧,我们家也得团圆!” 屋里的混混们舍不得放白彙走,他们还没挨到白彙的小手触摸呢:“别呀,一家人天天见,哪天不都能团圆?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一句“见死不救”,瞬间激起屋外人群的的情绪:“我们娃儿肚子疼得直哭,等了这么久你怎么能不管?” “是啊,长得挺标致,却是个心硬的!” “刚才不是你自己说给看病的吗?怎么又不给看了?” “哎哟,这都什么人哪,看着我们这些可怜人在门口挨冷受冻地排队,说不管就不管了,真是见死不救!” “我们娃儿要是出什么事,就是你们害的!” 骆毅都听傻了——谁欠他们的啊! 黄酉指了指门口贴的那张纸:“前来购药者,可免费帮忙针灸治疗积食;你们都是来买药的?” 说这话一点都没用,人们喊道:“啊,对啊!我们是打算买药的,这不还没排上呢吗!” “就是,她看个病那么慢,屋里那么多人,都没轮到我们呢!” “可不是!磨磨蹭蹭地,就知道在那些男人腿上摸来摸去,我们都等了半天了,孩子哭得都没劲儿了,然后竟说不管就不管了!” “嗐,没准儿人家是借机相亲也说不定,没看屋里都是大男人嘛!” “嘿嘿嘿,还真是,不听说还有比武招亲的吗?这年头,啥样儿人没有啊!” 骆毅气得直跺脚——谁说贫穷限制了想象力?看看这些人,想象力哪点儿受限制了? 他们被限制的是人品! 第一百四十七章 蛇! 过年期间,凡是售卖的东西都涨价—— 酒楼菜品价格上浮一成,酒水上浮二成,生怕食客荷包里银子揣得多太压身; 胭脂铺赶着大年初一出新品脂粉,生怕走亲戚的姑娘们没东西攀比打不起架; 药材铺把人参、灵芝等名贵药材的价格直接翻番,生怕纨绔们不能证明他们买来孝敬长辈的孝心有多重; 医生也抬高了上门看诊的价格,生怕不能彰显自己医术高明; 连棺材铺都在大年初一摆出一大组展柜,上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小棺材,小的不到三寸,大的也就尺许。 个个精雕细琢,展柜两侧各四个大字:宏图大展,升官发财。 凡是过年期间来定制棺材的都送一个小棺材,当然棺材价格也上浮了二成。 别说没人定这种小棺材,大励皇帝给带的头。 他家小至宠物鸟、鱼、猫,大至各地进献的“祥兽”,死后都有小棺材。 甚至皇帝还把他爱宠——一只玄凤鹦鹉装在小棺材里,置于案头,对着它写了好几篇祭文。 以至于后来达官显贵们家有人死了,其家属也会用这种小棺材,把他生前爱宠一并带走。 再到后来,有文人墨客订制棺材形状的镇纸,也不知道是宣扬自己堪破生死的练达,还是隐晦表达未能升官发财的郁郁不得志。 总之,能卖的东西都涨价。 在这样一种背景下,白彙家的药铺里竟然能免费给治疗积食之症,简直是种极致诱惑。 店铺内外呼声越来越高,李蔚珏也急出一脑门子汗——让人堵在铺子里,想走都走不得了。 尤其是门外那群人,显然是真心希望能免费看病的,虽然他们也没什么大病。 可他们平日里也没什么积食的机会,尤其是孩子,一年到头好不容易能吃顿好的,一旦吃多,腹痛的、腹泻的、发烧的、呕吐的,什么症状都出来了。 家长能不害怕嘛。 想治病,但不想花钱,那怎么办? 好办,把大夫堵在屋里“棒杀”加“捧杀”,文武结合,软硬兼施,大火猛炖、小火慢熬,总之,能达到目的就行。 李蔚珏越是请他们解散,他们就越起劲,尤其是牵着孩子在外面已经等了好一会儿的,更是哭闹起来。 大人哭闹,孩子本就不舒服,便吓得也跟着大哭,一时间。场面极其混乱。 就在这时,突然听一个妇人喊道:“阿良?阿良?谁看见我孙子阿良了?阿良?” 孩子丢了! 一时间,凡是带孩子的都抓紧自家孩子的手,能抱就抱起来。 尤其是陪着长辈来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更是被长辈牵着就走,热闹都不看了。 阿良的奶奶疯了一样抓人就问:“你看见我孙子没?刚才我们就站你前边的,我孙子这么高、才五岁……” 不管谁被问到,都是一律摇头。 刚才光顾着和鲍家人争吵,尤其是往门口挤着想要里面那个圆脸姑娘出来说话,谁注意身边都是什么人了? 老百姓只知道有人贩子,但信息的闭塞让他们并不知此前已经有六个孩子以及四名女子失踪。 这种信息只有接触上官府的人才会知道。 所以一时间药铺门口的人退散了几个,但涌来更多人看热闹——闹起来了?听说有人丢孩子了? 还围在白彙身边不肯走的街痞中,属于巡检司的两个相互看了眼,均摇了摇头,权当不知道这事儿。 过年,少给自己找麻烦。 “你们陪我孙子!”阿良的奶奶坐地大哭:“我孙子就是在你们门口丢的,你们给我找回来!” 那妇人想发动群众帮忙找孙子,心情可以理解,但说出的话让人无法接受。 黄酉怕胡泽胤又要控制不住,直接推着他去县衙报官。 衙门里总还是有几个捕快留着值班的。 很快,两名捕快被胡泽胤一左一右拽着跑来,一路跑得都岔了气,捂着肚子直吭哧。 黄酉忍不住捂着嘴小声对胡泽胤说:“马车就在街对面……” 巧的是,这两名捕快是去过鲍魁家里的那两位,骆毅还给他们提供热乎饭食、塞过小费,而且知道这家人与黄县丞关系非常好。 所以他们看到鲍魁和骆毅都在,自然没有发牢骚,而是痛快地把人群遣散、把那妇人带走。 一场闹剧总算平息,但骆毅知道,那个叫阿良的孩子十有八九找不回来,因为衙门封印,无人做事。 就算衙门里有值班的,也就是起个收发室的作用,额外帮忙看房子,以免天干物燥起火灾。 说心里话,大年初一碰上这么一出,实在是影响心情,鲍魁也怕两个孩子出事,便张罗着一起回家。 好在今天还有件重要的事情——今天又是庚申日,大家回到家中就开始准备上山需要的东西。 天冷,要带足够的木炭,还要带些好吃的好喝的,饺子必须吃,今天是初一嘛,最关键的,是带上李蔚珏设计的好丑的梯子。 当帝流浆成为一家人的习惯时,每两月出去上山“夜跑”也成为习惯。 站在桑树下,李蔚珏突然问骆毅:“既然月亮追着你灌注帝流浆,那为啥我们不坐在家里暖暖和和等着?大不了在家也坐梯子嘛!” 把骆毅问得一愣。 是哈,为啥非要上山呢?反正那“追光灯”除了自己和阿胤他们,普通人都看不见,在家里不也一样? 但看到桑树,骆毅一下子反应过来,指着桑树对李蔚珏说:“咱家小桑树也要帝流浆啊!” 李蔚珏:“它就是一棵树而已!” 骆毅:“它能结桑葚,让我吃一年,你能?” 李蔚珏:“……” 骆毅:“它能提供桑白线,你能?” 李蔚珏:“……” 骆毅:“它结的果子、甚至它树下的虫子帮助很多鸟儿提高灵性,那些鸟儿现在都会给阿胤通风报信了,你能?” 李蔚珏:“……” 骆毅:“它啊,比你强!” 李蔚珏:“那我好歹给你提供银票了!” 骆毅:“所以我才带你来啊!” 李蔚珏:“……” “啪嗒!”一大坨不知是什么东西掉下来,正好砸在李蔚珏头上,那东西很大,不但砸到李蔚珏,还挂他身上了。 “啊……”李蔚珏大叫,却一动也不敢动:“我我我我我我……啊……” 白彙点亮火把走过来:“蛇!” 第一百四十八章 相约帝流浆 一条全身土黄发灰的菜花蛇挂在李蔚珏身上,蛇看起来很僵硬,李蔚珏看起来更僵硬。 僵硬的李蔚珏还在“啊……”地大叫,声音之长,底气之足,可见他的身体是越来越健康。 菜花蛇似乎被他吵醒,睁开了眼睛,头顶像龟壳般的盾型鳞片在白彙火把照耀下,明显呈现两个字:大王。 骆毅吓了一跳,这品种的蛇她认识!她家饭馆就被这种蛇造访过! “闭嘴!李蔚珏,你吵醒它了,那可是大王蛇!”骆毅提醒,马上向胡泽胤求助:“阿胤,怎么办?能拿掉它吗?” 李蔚珏可算闭了嘴,眼角的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流。 菜花蛇,或是叫大王蛇,它的学名是王锦蛇,别看无毒,但有毒的蛇都会怕它,骆毅真担心李蔚珏惊扰到蛇而受到伤害。 胡泽胤慢条斯理走过去,一点也不担心菜花蛇会咬李蔚珏,抬手看似随便一抓,把菜花蛇的七寸抓在手里。 再一提,就帮李蔚珏“解了套”。 菜花蛇反应似乎很迟钝,被胡泽胤提在手里,身体依然保持弯曲造型,只有椭圆的瞳孔在逐渐变细。 “它似乎冻僵了,”胡泽胤说道:“天这么冷,不找个地方睡觉过冬,爬到树上不是找死?嗯?” 最后一个“嗯”声音上挑,是问向菜花蛇的:“你跟这孩子有仇啊?上次吓他一次还不够,又来?” “嗝儿!”李蔚珏猛地打了个哭嗝,愣愣看向胡泽胤:“这是上次那条?” “是啊,上次那条,不过长大了些。”胡泽胤说。 感受到来自火把的光,也感受到火光的温度,菜花蛇僵硬的身体似乎缓和了些。 它慢慢动了动,将身体一点点攀上胡泽胤的胳膊,这家伙的身上也温暖。 李蔚珏突然就变得从容了、淡定了,甚至还有些嚣张了。 他走上前斗胆一巴掌轻拍在菜花蛇脑袋:“呔!竟敢吓唬小爷!” 菜花蛇的瞳孔瞬间变成一根细针竖在眼中——这声“呔”勾起它不大好的回忆! 其实李蔚珏的回忆也不大好。 上次,胡泽胤为追击菜花蛇,从李蔚珏背上踩过,李蔚珏骑跨在树上,支点处被硌得生疼。 “嘶嘶!”菜花蛇吐了吐蛇信——该死,连舌头都是僵的! 李蔚珏吐了吐舌头“噜噜噜”,再龇起牙,也对着菜花蛇回敬一句:“嘶嘶!” 胡泽胤教过,龇牙、目露凶光、对视,尽量把对方吓唬住拖延时间…… 现在时间不用拖延,反正这条蛇就在胡泽胤手里。 菜花蛇缓慢把头转向胡泽胤:“嘶嘶,他说啥?” 胡泽胤:“……” 骆毅突然觉得李蔚珏好幼稚! 不过她听出来了,似乎胡泽胤和李蔚珏都认识这条大王蛇,看来这蛇没有伤害过他们。 而且看样子,这条蛇好像该冬眠的时候没冬眠,身体因低温而发僵,那就帮帮它吧。 骆毅说道:“阿胤,它要是不危险,就帮帮它吧?” “嘶嘶嘶。”菜花蛇对胡泽胤说道:“用不着,你把我放回桑树上就行,那桑树暖和,我睡觉足够。” 这是第二次遇上,双方又没有造成伤害,胡泽胤不打算杀它:“胆子挺大啊!明目张胆爬树上过冬,就算我们不杀你,你就不怕其他兽族?” 菜花蛇嘟囔了句:“也是,那咋办?” 新月如钩,透过云层露出脸。 骆毅似乎感应到什么,回头望去,叫道:“快快,搭梯子!” 是的,月光又开始向下延伸。 黄酉和白彙迅速把梯子靠在桑树上,李蔚珏也手忙脚乱地将二人越帮越忙,嘴里还念叨:“快、快!” 这次,李蔚珏比谁都积极。 鲍魁在月亮和骆毅之间衡量,估算月光的角度,将梯子移动到大概与月光能成一条直线的位置。 骆毅在树下跑圈。 上次晒月亮的时候遇到了白彙,这次树前树后会不会有什么小动物?还有,何理和小黑鼠怎么还没到? 今天的月光似乎行进速度很快,骆毅跑动的时候,月光就将她罩住,胡泽胤和黄酉都看到一根光柱罩着骆毅画圈。 而骆毅在跑动中也看向月亮,发现月光虽然射下来,但其中并没有帝流浆出现。 骆毅边跑边喊:“何理!你来了没?快点啊!” “来咧、来咧!老何俺来咧!”胖团子何理呼呼往山上跑:“等俺一会儿!” 菜花蛇这次的瞳孔变成圆溜溜的,在它短短不到一年的生命中,得到震惊最多的一天也就是今天了! “嘶嘶!”菜花蛇又吐信子:“你们都是什么怪东西!” 除了胡泽胤,没人能听懂它的话,不过黄酉和白彙能大概猜出它的意思。 胡泽胤说道:“给你次占便宜的机会,能不能占到,就看你的造化了!” 何理最近和他追求的“女朋友”稍稍有了进展,这次是带“女朋友”来的。 那是一只比何理小了一圈的雌性河狸,皮毛也很亮,但不是黑色,而是棕色。 “女朋友”虽然跟随何理来了,却很怕生,远远站着不肯靠近。 胡泽胤把骆毅和李蔚珏都抱到梯子上坐好,菜花蛇的身体勉强缓和些,自己往树上爬。 骆毅坐在上方看了看月亮,发现帝流浆已经出现,并且速度也很快。 而且不像以前那样从丝丝缕缕很稀薄的状态逐渐变得浓稠,而是一出现就比较密集、浓郁。 骆毅看何理的小女友还远远站着,就有些急:“何理,你把它拽过来啊,那么远它占不到帝流浆!” 同时又叫胡泽胤:“大哥,那蛇不危险的话,你把它挂在我脚边吧,要不爷爷那里地方不够。” 菜花蛇对着骆毅“嘶嘶”一声:“这个幼崽还蛮友好!” 它刚才看明白了,月光追着那个女孩,那帝流浆也是她引来的! 小黑鼠依旧在树下,它还得慢慢尝试接近帝流浆——怕醉! 何理特别着急,在鲍魁和小女友之间不停奔跑。 往鲍魁这里跑,是因为它这次还是要鲍魁抱着;往小女友那跑,是在教小女友像小黑鼠那样,一点点尝试接近帝流浆。 可把他忙乎得不行。 但,忙乎也是白忙乎,他和小女友的恋爱,注定要以分手作为结局。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过不去 何理的小女友只看到自己的“大叔级男友”与人族待在一处,而且那些人中有的人很奇怪,他们身上似乎有种野兽的威压,让它很害怕。 继而,它更看到“大叔”竟被人族抱在怀里,还对着月亮做奇奇怪怪的动作。 那些带有危险的野兽威压的人竟变成黑色的狐狸与黄鼠狼,还有那个雌性人族变成了雪白的刺猬。 这一切,几乎让它小小的脑仁无法想明白,更无法接受,它惊恐地后退、再后退——它要回家,它要找妈妈! 天哪!大叔是妖怪! 更让它心寒的是,大叔对它的恐惧不理不睬,只一味追求它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甜言蜜语哪?山盟海誓哪? 怪不得妈妈总说:找伴侣要找年龄相仿、门当户对的,女孩子一定要擦亮眼睛,要保护好自己! 妈妈说得都对,是她错了! 骆毅已经习惯沐浴帝流浆,李蔚珏设计的梯子,还有鲍魁找好的角度,能让她安安稳稳坐着,不用再把自己搞成奇形怪状的姿势。 所以骆毅很惬意地坐在梯子上,认真啃手里的猪肉脯。 鲍魁和李蔚珏干脆打起了瞌睡。 其余人都变回原形呼吸吐纳。 小黑鼠全神贯注试探对帝流浆的承受力。 谁也没注意到何理的小女友跑了,唯有菜花蛇。 它看见了,但没吱声。 它可是来“沾光”的,不好出声打断大家的吸收,万一大家恼了,赶走它、或是弄死它可怎么办?它还小呢!。 没有修炼资质的兽族与人族一样,并不能看到帝流浆,也没有承受力,年轻的雌性河狸就这样跑了。 当何理吸收完帝流浆,准备去听取小女友对他能分享这等好机会的感谢时,吃惊而沮丧的发现,他,失恋了! 果真,老天爷打开一扇门,就给关闭一扇窗;修炼若得意,情场便失意。 “好了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李蔚珏安慰。 相识这么久,这可能是何理第一次得到李蔚珏的安慰,但他心里一点也不好受:“不是什么事都能轻易过去的。” 哎哟,这个话题可就深了。 李蔚珏又没失恋,自然不晓得失恋的滋味,所以能说出的安慰之语,都显得轻飘飘,甚至有些风凉话的嫌疑。 倒是鲍魁以他五十多年的人生阅历说了句:“但最后还是会过去。” 李蔚珏和骆毅品味这句话,颇觉有道理,谁知何理回敬了句:“你又没追求过姑娘!” “噗嗤!”李蔚珏乐了。 “哎哟!”何理抱头鼠窜,黄酉穷追猛打。 一个颇带有哲学意味的话题就这样被何理他们笑闹过去,他们能过得去,有的人却不能。 因为“一切都会过去”还有个双胞胎问题——何时是个头? 代晓初眼睛望着墙角正在结网的蜘蛛,脑中不停盘旋一个问题: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短短七天,她经历了三次被挑选,然后被剩下,再然后是被毒打。 年底是最好买卖人口的时候。 穷人过不下去了会卖人,富人想过年乐呵便会买人;而过年,正是穷人抬不上价、富人出得起价的好时候,人贩子可以大赚一笔。 但偏偏代晓初这个死丫头,总是有能耐把自己变成“货底子”,砸在人贩子手里卖不出去。 要说长相吧,也过得去,个头、身材也都不错,给洗干净了换身衣裳也是有模有样。 年龄还合适,又是黄花闺女。 偏偏带到买家面前,人家就是看不上。 “真他娘的怪了!我就没见过卖不出去的女人!”隔壁,两个看守边啃烧鸡边喝小酒,边从监视窗里看对面的代晓初。 “还不如让咱哥俩先尝了鲜,再卖到窑子里去呢!”另一个说。 第一个看守嗤道:“你懂什么!主子说趁着过年,这等胸脯里不仅装着肉又装着学问的,卖到官宦人家能卖大价钱!” 第二个看守用啃剩的鸡腿骨往监视窗指了指:“就这?还大价钱?这不砸手里了么,卖出什么大价钱了?” 第一个看守也纳闷儿,迷惑地看向代晓初,只能看到后脑勺:“要不说奇了怪了嘛,怎么就卖不出去呢?” 为什么卖不出去?当然是“货不对版”呗,代晓初听着他们的对话,嘴角泛起嘲讽。 人贩子要把她卖出高价,因为看到她模样过得去,能打扮出来,平日里说话也比别的姑娘胆大,而且似乎还识文断字。 这样的女子卖到官宦人家能赚不少钱。 那些人要的是玩物,却不要秦楼楚馆的姑娘,因为那些姑娘已经被训练出来了,没有良家女子的青涩感。 可良家女子又通常没学问,调教起来没情调。 换句话说,这样的买家通常要的是“预制菜”——就是“自我培训”到一定阶段的姑娘。 这种“预制菜”,“主料”纯天然——出身良家,黄花闺女; 配料多样,腌渍入味——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比大字不识的更能听懂话、懂得衡量利弊。 这样的姑娘,买家容许她们没有天香国色的姿容,只需中等相貌即可,调教起来要能费上少许功夫、却不会费太大功夫,让买家有成就感。 买家通常都愿意为这种女子花大价钱。 当然,这种“大价钱”也比从青楼买花魁要来得便宜实惠。 关键是购买良家女子,面子上比买个青楼姑娘好看。 这种买家,通常是中低级官员,达官显贵不在此列,这也是人贩子看重的客户群体,因为达官显贵才有几个? 达官显贵那都是高端客户,高端客户确实能让他们赚大钱,但想赚那种大钱实在是周期长、见效慢。 真正能支撑他们“人口贩卖产业”运行的,还得靠中档货。 代晓初每次被带到人前,不像有的姑娘露出惊慌的眼神流泪的脸孔,她哭不出来。 也不像有的姑娘们因不想被卖到下贱地方,只盼着买家能快些买下她们、让她们安定下来,而表现出渴望留下的眼神。 代晓初会在买家看上她时突然问出几句话:“你家有恒产吗?地有余粮吗?老婆死没死、上面还有娘吗?” 一副把对方称斤论两的架势,好像自己不是被卖品,而是替人相看的媒婆。 把买家的花花心思瞬间打击得稀碎,对她再提不起兴趣——你又不是什么国色天香,老子凭什么跟你废话! 当然,这么做换来的就是被人贩子带回去,再毒打一顿。 而她凭借的,则是人贩子为了将她卖出好价钱,暂时不会侵犯她的清白。 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她现在逃不掉,却也不能让人贩子对她不抱希望,那样,她的下场会更惨,比如刚才两个看守说的,把她祸祸了再卖进窑子。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代晓初想。 第一百五十章 科目三 有人苦难的人生过也过不完,有人新奇的人生刚刚开始。 当然,这个“有人”,不一定真的是人。 比如菜花蛇,它刚才吃了什么?饺子!菜花蛇吃饺子! 大年初五,天不亮骆毅就煮好了饺子,一家人热气腾腾吃过,便提起包裹准备出门。 “刘菜菜,家里交给你和何理了,别打架,再见!”骆毅对把自己盘成一坨屎造型、对着饺子陷入自闭的菜花蛇说道。 菜花蛇在蹭了一晚上帝流浆后,会说人话了,它告诉大家,它叫刘菜菜,至于是雌是雄,它自己也不知道。 虽然在何理的示范下,刘菜菜也在自己下半身翻找半天,仍没找到能证明性别的东西。 何理安慰它:“你还小呢,又不用追姑娘,着什么急?没准儿你还是被追的那个!” 刘菜菜差点就跟何理动粗,如果不是胡泽胤的桃花眼镇压的话。 所以才有骆毅嘱咐它们“别打架”的话。 嘱咐完,鲍魁带着两个小孩子和三个能变成人形的兽族,便赶上马车出村了。 家有考生,送考去! 前脚鲍魁家的马车出村,后脚全村都跑出来放鞭炮了。 三十晚上放炮放不过他们,全村就干脆不再放,都憋着,反正听村西头的炮仗声就足够。 他们家放炮的动静比全村都大、都密集,一放就是一刻钟不带停的。 今儿“破五”,正好他们离村,全村憋了好几天的气和着鞭炮一起点着,可得好好驱驱“煞气”! 全村一起放炮,把刘菜菜吓了一跳,可没等跳起来,炮声就变得稀稀拉拉,后继无力的样子。 何理气得哇哇大叫:“太欺负人了!当着咱家人面,他们怎么不敢?” 小黑鼠也义愤填膺:“欺负人!太欺负人!” 作为出生就直面生死战斗的刘菜菜,最受不得气,虽然它不明白村里人放炮为什么就是欺负它们了。 刘菜菜一下子来了精神:“挨欺负还能忍?咱就这么看着?” “你,有兄弟没?叫上兄弟干他们!”刘菜菜指挥小黑鼠。 实在忍不了小黑鼠的味儿,比饺子香多了,刘菜菜忍不住想吃掉它,但家里的雌性幼崽——那个小丫头说过,一家人要团结,不许动粗。 所以刘菜菜决定把小黑鼠赶出去,在自己的定力练出来之前,少见面。 哪知小黑鼠自诩是最早接触骆毅的“人”,资格最老,尽管慑于菜花蛇的威力,仍然壮起鼠胆发问:“我兄弟多我上,你干啥?” 刘菜菜一时语结。 它没小弟,它跟谁都没结下好的交往关系,它是孤家寡蛇一个。 最后还是何理看不下去,说道:“你就好好看家吧,别让坏人进来偷咱家东西,外面的事儿,我和外甥孙子搞定就是了!” 大年初五,疏河村闹了一天鼠灾。 密密麻麻成群结队的老鼠闯进村人家里,倒是没祸祸粮食,却也把粮食袋子咬破、柴堆弄乱。 甚至还有人家为了追打老鼠,竟把自家米缸给打碎的。 这一通闹,没比村人放鞭炮的时间长,却把村人吓得心惊肉跳,来不及收拾一地狼藉就跪在院里四面八方拜神佛。 ************* 伴着炮竹声离村的鲍魁一家人,一离开有人烟的地方就开始放飞自我。 鲍魁骑上马,骆毅骑在胡泽胤的背上,黄酉轻装上阵,开始比赛起速度来。 李蔚珏看得眼馋无比,可没办法,黄酉变回原形后块头太小,不能骑,胡泽胤够大,却只带骆毅玩儿。 而他自己,不会骑马。 还是白彙最有耐心,稳稳驾着马车,让李蔚珏能踏实坐在车厢里,还给他脚下的炭盆添了些炭。 骑一匹硕大的黑狐在无人荒原上奔跑,骆毅兴奋地放声大笑,清脆的笑声随风传到后方马车里,李蔚珏气得牙根痒痒。 掀开车帘李蔚珏放声高呼:“疯丫头!”却被迎面的寒风呛得又缩回车里。 骆毅想象着自己现在的模样—— 七岁多的娇俏小姑娘,红袄绿裤,长发随风而舞,在周遭灰扑扑树木和土地的映衬下娇艳无比; 身下骑着一匹毛发浓密、色泽黑亮、比狼王块头还要大的黑狐,在茫茫天地间风驰电掣…… 那该是怎样一副震撼人心的画面! “要是有谁能给拍下来发到网上去,哼哼,今年的网红就是我!”骆毅想。 实际情况是—— 一个红袄绿裤的小丫头,骑着一匹黑毛畜生,被颠得一抖一抖就像发了羊癫疯; 头发也被颠得散乱,脸上更是被寒风吹出两团紫红,眼睛也睁不开,眯缝着,冻出的清鼻涕随着风吹蔓延到腮帮子上。 那该是怎样一副邋遢的画面! …… 一路往东偏北的方向行驶,感觉天气越来越冷。 没嘚瑟几天,骆毅就乖乖回到马车里不敢再出去。 好不容易被帝流浆修复白嫩的小手皴了;脸也皴了,被冻得发紫的脸蛋这几天总是热热的,还疼。 大鼻涕流经的地方也留下两道红印子,像八字胡。 这可笑坏了李蔚珏:“哈哈哈,该!活该!” 于是,晚饭时,李蔚珏只有干巴巴的烤饼子,其他人每人一碗腊肉炖干菜。 奔行到第十天,一路上也没看到界碑,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前面有人,我听到歌声了。”胡泽胤说道。 骆毅和李蔚珏都探出车厢往外张望,并没看到人迹。 他们走的不是官道,而是避开人烟走“捷径”,“捷径”通常没有路,所以,他们现在行驶在一片山下的树林中。 寒风卷走了全部树叶,大雪覆盖了地面。 这片桦树林如今只剩下笔直的、光秃秃的白皮树干,如同一根根倒插的扫把。 “哪儿有人?”骆毅问道。 胡泽胤用马鞭往前方指了指:“前边,有歌声,一群孩子的歌声。” 马车又行驶了一会儿,骆毅终于发现前方有处孤立的茅屋,很破败,屋顶的积雪很厚,令人担心它会随时压塌茅屋。 可是…… “江湖一笑浪滔滔,红尘尽忘了,俱往矣何足言道……” 一阵荒腔走板的《一笑江湖》歌声从茅屋里传出,有童声,也有女声,还有敲打床板伴奏的“咚咚”声。 木屋的门板破破烂烂,仅剩几节断裂的破木板根本起不到遮挡的作用。 里面三四个孩子正在一个十五六岁姑娘的带领下扭扭摆摆,大跳“科目三”! 那领头的姑娘边唱边跳,还喊了一句:“跳跳跳,跳起来就不冷啦!” 是代晓初!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你咋才来 听到熟悉的歌词和不着调的唱腔,李蔚珏和骆毅率先跳下马车跑去,鲍魁也从第一辆车上跳下来。 跑到茅屋门口,看到代晓初的背影,她正卖力地一边唱歌一边往里添加指示:“花手,摇花手!” 骆毅忍不住一声大叫:“代姐姐!” 李蔚珏则是一巴掌捂住脑门——为什么越是不想见到的人,就越能见到? 正在带头跳“科目三”的代晓初猛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怔了怔,问孩子们:“听见有人叫我?” 几个小女孩位置靠里,看不到门外,她们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代晓初领舞的动作上,唱唱跳跳声音大,并没听见,便都摇头。 冷风从破门里灌入,代晓初打了个哆嗦:“来,继续跳,跳跳暖和!” “代姐姐!”骆毅对着破门大喊。 这下,代晓初回身了,愣了,眼中先是恍惚、再是不可置信,继而有水光泛出。 代晓初猛地拉开屋门冲出来,向骆毅就跑过来。 骆毅在代晓初拉开屋门的瞬间,就看到她身上穿得破破烂烂,脸也脏兮兮,头发更是乱糟糟打结。 更看到如此狼狈的代晓初眼中的水光,瞬间也红了眼睛,她忘了自己只有七岁,也忘了代晓初也是成年人的灵魂。 她伸出双臂迎向代晓初,她要抱抱她,这可怜的姑娘! 骆毅喉头哽咽道:“代姐……” “姐”字还没说完,代晓初已经越过她,一下子扑到骆毅身后的鲍魁身上哇哇大哭:“鲍大叔!呜呜呜呜……” 骆毅的双臂还伸展着,高举着,眼圈也还红着——迎接了个寂寞! 李蔚珏走过来把她双臂摁下,又伸手抹了抹她的眼睛:“行啦,收收吧,你的激动没卖出去!” 代晓初哭得嗷嗷的,搞得鲍魁不知是该搂住安慰下她比较好,还是推开她避嫌比较好。 “鲍大叔,你怎么才来啊!”代晓初哭得快要岔气儿时发出一声感叹。 鲍魁就更不知所措了——我跟你做过什么约定吗? 白彙心细,从车里拿出披风给代晓初披上,顺便把她从鲍魁身上“撕”下来。 李蔚珏嘟囔:“我们都叫爷爷,她叫大叔,给谁当大辈儿呢!” 茅屋里四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怯怯站在门口,看代晓初哭,她们也哭,只是没有代晓初那么大力气,只能呜呜地哭。 其中最小的一个孩子看起来不到五岁,蔫蔫的没有力气,手里却还提着根小木棒,要掉不掉的。 刚才,她没力气唱歌跳舞,就用这个敲床板给伴奏来着。 “姐姐,我饿。”蔫蔫的小姑娘说,她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代晓初的哭声戛然而止,她回头看看几个小女孩,扯下披风把她们尽量全罩进去。 脸上的鼻涕、眼泪也顾不上擦,代晓初就央求鲍魁:“鲍大叔,能带她们一起走吗?” 李蔚珏一句“谁说要带你们走”差点冲口而出。 这不省心不着调的玩意儿,怎么就默认我们会管你?还替其他人争取上福利了? 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李蔚珏一个劲儿给鲍魁使眼色——不许收留她们!最多给留点食物就得! 鲍魁倒是领会他的意思了,但看看一大四小五个女孩子,个个瘦得下巴比锥子还尖,实在是忍不下心拒绝。 “先上车吧。”鲍魁说道。 胡泽胤去茅屋里看了一眼。 里面除了近一二天几个女孩子留下的气味,胡泽胤嗅出更早前似乎这里有过男人的味道,还有些已经快要散干净的血腥味。 墙角还有个断掉的猎弓,弓身断茬的地方已经朽烂发酥。 一边靠墙有张床板,床板下是几截桦树干做支撑,底下还有几捆干草,和床板上一样,都脏兮兮的落满灰土。 根据经验,这应该是一间很久没人用过的、猎人搭建的临时小窝棚,通常这种窝棚会在半山腰,在山脚下的少。 除此之外再无它物,几个女孩子也没有什么东西落下。 代晓初上了马车。 鲍魁本来想把几个女孩子分到两辆车上,这样都能好好休息,他自己准备与胡泽胤和黄酉在车下步行。 可那几个小姑娘紧紧抓着代晓初袖子,坚决不肯与她分开。 无奈,骆毅与她们一起挤在同一辆车里,好方便照顾她们。 胡泽胤不打算听一群女孩子吚吚呜呜哭个不停,提步上山狩猎去了——这么多人,不得把小丫头带的吃食都吃光啊! 怕风灌进马车,骆毅给车门帘和窗帘都拉好,炭盆给烧得旺旺的,可代晓初偏又把窗帘掀开,也不顾冷风呼呼往里灌,非要跟鲍魁说话。 “鲍大叔,我们去哪儿?”代晓初问,声音还带着哭腔,无限委屈和辛酸,她要好好跟鲍魁说一说。 本来黄酉推着鲍魁要回马车上,被她这么一叫,鲍魁不得不跟在代晓初的车窗边与她说话。 李蔚珏摇了摇头——这个刽子,咋心肠竟这么软! 依李蔚珏的处事原则,流浪猫狗他都不会收留,何况收留大活人! 李蔚珏的理由是,流浪猫狗多是宠物主人弃养,那是那些宠物主人的错,为何他来买单? 他甚至认为应该建立相关法律法规,比如说所有宠物都需要办理饲养登记证,并且需要定期检查,如果弃养,处以高额罚款。 当然他也知道这不现实,但就是不喜欢用自己的良善弥补别人犯下的错误。 不过,好奇心使他没有去前边马车里坐着,而是也跟在代晓初这辆车边,他想听听这个倒霉蛋到底都倒了什么霉。 我滴个天,李蔚珏都听傻了:这位代姑娘竟然从头倒霉到现在——大半年中,她不是在被拐卖、就是在被拐卖的路上! 代晓初连说带哭,但凡她能停嘴,骆毅就赶紧给她嘴里塞吃的喝的,让她好有力气讲下去。 代晓初嚼着烤饼子,口齿不清:“……我被那个死瘸子捂住口鼻,给憋晕过去,等醒来时,我已经被关在一个地窖里,里头全是女孩子! 后来我发现,那竟是一个大型人口贩卖集团,我待的那处地窖是他们的中转站; 地窖一共三个,我在的那间都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姑娘,还有一个地窖里装的都是小孩子,跟她们几个差不多的; 还一个地窖里全是结过婚的,但也都不大,最大的都不超过二十。” 代晓初说到这里,心里补了一句:“大学都没毕业的年龄啊。” 她现在已经开始知道注意措辞了,但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集团”等字眼,惹得旁听的骆毅直往她嘴边递烤饼子。 而车外的李蔚珏嘴角都快撇抽筋了。 “我们在中转站被筛选,”代晓初继续说道:“就是地窖里下来两个人,提着灯把我们每个人脸上身上都看个遍; 合格的,就给转到地上一间没窗户的屋子里去,有两个婆子负责给洗脸换衣服。” 第一百五十二章 逃命 孩子们就着炭火吃了热烤饼、喝了水,很快就昏昏欲睡。 代晓初还在车窗那里顶着寒风给鲍魁讲述“别后倒霉见闻”:“这个人口贩卖集团不知道一共有几路,都在中转站集中,然后将人分类; 关押时按年纪和是否结婚分类,筛选一次后到了地上,给洗干净了进行二次分类; 第二次分类是在第一次的基础上,按姿色、才艺分出高中低等,然后运往不同地方;”顿了顿,代晓初补了句:“我被分为高等。” 李蔚珏忍不住讽刺:“高等哟,真厉害!” 都被人像挑牲口一样挑拣,还要强调下自己优秀、是个优秀的牲口?是不是傻! 代晓初被个小男孩儿揭短,登时脸红得快赶上骆毅冻伤的小脸,委屈得眼里又腾起雾气。 骆毅察觉代晓初的尴尬,瞪了李蔚珏一眼——代姐姐漂泊这么久,就不能让她痛痛快快说会儿话? 李蔚珏把眼神瞪回给骆毅——这人不着调到这份上,活该被卖,你少跟她待在一起!本来就不聪明,再给传染傻了! 鲍魁适时提问打断这份暗中的“眉来眼去”:“你就是那时候跑出来的?” “不是,”代晓初鼻音浓重地回答,也不知是委屈的,还是寒风给吹冻着了:“我以为只有两个婆子看守,应该能找到机会逃跑; 可是两个婆子也不知吃什么长大的,竟然力大无比,我根本挣不脱她们!” 事实上,代晓初每天被饿着、捆着,根本也没多大力气,手脚也不够灵活,想逃跑,除非看守都眼瞎腿瘸。 代晓初:“而且只要我逃跑,她们就打我,两个婆子打人,比外面看守的那些男人还疼,骂的话也比那些男人脏! 他们把我带去卖给那些当官的,卖了几次都卖不掉,我被他们打得奄奄一息; 可后来他们又给我吃饱喝足,对我除了看管的严些,食物却是管饱,而且不是发霉的食物; 我一开始不明就里,后来又被婆子带去洗漱,还给了床让我睡,不用再睡地上; 我不敢睡,一直到后半夜两个婆子熬不住困意,开始聊天醒神,我才听到她们说要把我嫁给一个什么老爷; 我还想反正都是卖我,为什么突然给我提高待遇呢,就听一个婆子说,有钱人真讲究,家里老爷子死前的遗愿是入土能有个黄花闺女当小妾,儿女就给准备上! 还说这几天要留神,不但要防着我逃跑,身上更不能有伤痕; 说不然身上有伤配冥婚,到地下会变厉鬼祸害那个老爷! 她们还说竟没想到我这个卖不出去的货底子,竟然卖出花魁的价,这次她们两个也能跟着分到赏赐; 我这才知道竟是要把我卖给死人当冥妾!还是卖给个糟老头子!” 在李蔚珏又要出言讽刺之前,骆毅提前瞪李蔚珏,把他就要冲口而出的“糟老头子辱没了你,给你配个风流死公子你就满意呗?”给瞪了回去。 代晓初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问题。 不知怎地,她好像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这份“胜负心”,生怕被比下去似的。 这有什么值得比的呢? 代晓初自己改换话题:“人贩子为了不暴露自己的大本营,都是与买方约在另外的地点‘交货’; 我被他们用马车拉着,到中午的时候,与另外一辆人贩子的车遇上,那车里就是这四个孩子,都被喂了药迷晕了; 其实我也被灌了药,只是我刚上马车就趁着还没完全被迷倒就抠嗓子吐出去了; 他们以为我们都睡着,就下车撒尿,然后又凑一起生火烤干粮; 好在他们以为我被灌药醒不来,没有将我捆太紧,不然怕我会在昏睡中憋不过气死过去,那样就不值钱了; 我挣脱了绳子偷偷溜出车外,还用树枝狠狠捅了马的屁股……眼儿……马就惊了,我躲了起来; 我那辆车被马带着疯跑,孩子们那辆车稍远些,而且是背对着,倒是没动; 结果看守我的两个人以为我在车上,就赶紧追,还喊看守孩子的马夫帮忙; 我就跳上孩子们那辆车驾马疯跑!” 骆毅听到这里钦佩不已:“代姐姐真厉害!代姐姐还会赶马车呢?你这招厉害,不然,只凭你两条腿怎么跑得快!” 代晓初摇头:“我以为赶马车不难,就使劲儿抽鞭子喊驾驾驾呗; 可没想到我一抽鞭子,这马也疯跑,还没头没脑地疯跑! 我不知道该怎么转弯,又一直回头看那些人有没有追上来,结果马车跑得越来越快,遇到一块石头就把车身颠簸斜了; 我拼命抽马让它停下来,它也不听!” 李蔚珏终于忍不住插嘴:“你再多抽几鞭子它还能飞起来呢!” 代晓初正说到紧张地方,没顾得上理会李蔚珏,只继续刚才的话,而且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仿佛又回到当时的情绪中: “车身有些偏斜了,可刚巧前面有块巨石,马终于知道转弯了,我也稍稍松了口气; 可谁能想到,马拐弯没撞上巨石,但车厢撞上了!一下子就把我震了出去! 而那车厢也撞裂开,几个孩子是被捆在一起的,全都甩了出去! 那马也没得好,它避过了巨石,可转弯的地方是悬崖,马匹受不住冲势,带着残破的马车全都掉下去!” 骆毅听得小心脏跟着擂鼓,不由得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代晓初也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她说:“我被甩出去的地方有一片荆棘丛,将我拦住了,不然估计我也能掉下去! 我也怕被那些人追上,就找地方躲; 看到几个被甩出来的孩子,好像要醒不醒的样,又怕她们哭闹出声,就拖着她们往旁边走; 结果脚下被碎掉的马车板子绊了下,我一下子摔倒,那里看似是块比较平的坡地,却是个大斜坡; 因为那里也长了荆棘丛,只是被积雪盖得看不出来; 我这一摔,连带着孩子们也都跟着摔下去; 反正滚都滚了,干脆,我就拽着她们一路滚下去; 直到滚不动时,也听不到有人追我们的声音,我就拖着她们在雪地里走,一直走到这儿。” 黄酉往树林外看去,这片树林很大,挨着树林的山坡不高,视线受阻,看不到有什么巨石。 第一百五十三章 住店 骆毅听到这里开始唏嘘:“代姐姐,你可真不容易!自己那么危险,还救了好几个孩子!” 最小的孩子已经睡着了,怀里抱着代晓初的胳膊,还有那根用来敲床板的木棒,这是代姐姐要求她做的事,她睡着了也没忘。 代晓初嘴巴动了动,没有出声。 其实她并不是有意要救孩子们的。 最开始是怕她们醒来哭,再把人贩子引来。 后来则是既然都滚下坡,干脆一起跑,免得把孩子落下,变成人贩子追击的路标。 再后来,她们滚到山下的时候,代晓初发现几个孩子都醒了,却没有哭闹,只是可怜巴巴看着她。 大点的孩子还对她说:“姐姐是好人。” 所以她才能没有抛弃她们。 她们在茅屋里不敢出声,躲了一晚上,不见有追兵,可她们也没东西吃。 代晓初也饿着,她不知道在这冰天雪地里,手无寸铁的情况下该如何填饱肚子。 又等了一上午,还是没人追来,她们实在冷得受不了,代晓初才壮起胆子带着孩子们活动取暖。 可是又唱又跳的取暖方式,让她们更饿。 “果真那句话说得对,”代晓初感慨道:“人生已经跌落到谷底时,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向上;不放弃果然是对的!” 感慨一句鸡汤后,代晓初突然又振奋起来,开口唱上了:“只身走过多少的岁月,看惯刀光照亮过黑夜……” 身边最小的女孩睡梦中还不忘敲两下木棒给伴奏。 自己给自己灌鸡汤,还能灌得这么欢乐? 李蔚珏都醉了——果真有一种人,能把别人的援助看做自己的努力! 几个稍大些的女孩刚要睡着,就被歌声吵醒,条件反射地开始扭摆。 车厢不大,她们的胳膊肘你撞我、我撞你,乱七八糟的,竟然都哈哈乐起来。 代晓初也笑,还探出手扒拉鲍魁:“鲍大叔,这段日子我可想你了!” 李蔚珏打破眼前祥和,再次把代晓初拉回紧张气氛:“你逃出来多久了?” 代晓初:“昨天中午逃的,天快黑时到那茅屋。” 李蔚珏登时眼睛就立起来:“连一天的路程都没跑出去,你还有心思唱唱跳跳大声喧闹?就不怕把人贩子招来?” 代晓初真被吓住了:“不能吧?我们都跑出这么远了……” 后方有急速的脚步声传来,代晓初吓得立即缩回马车。 大家回头看时,胡泽胤已经停在众人身边。 胡泽胤腰上挂了一圈野兔,足足十只,肩膀上还扛着条……马后腿! 胡泽胤说道:“在山那侧,发现一座冰瀑布,瀑布底下有辆摔烂的马车,马已经死了,肚子已经被豺狗掏空; 这侧马腿是压在下面的,还很完整,我给卸了回来。” 代晓初在马车里听得冷汗都冒出来了。 她觉得胡泽胤好像没有离开多久就回来了,岂不是说她带着孩子们并没跑出多远? 那她们如此大声唱歌跳舞还没被人发现,可真是苍天眷顾了! 事实上,她带着孩子们滚下山坡后,沿着山脚往南跑了半圈,而冰瀑布是在西边偏北,还是有些距离的。 最主要是,代晓初只知道马车掉下悬崖,却不知那是什么悬崖。 马车撞到的巨石就在冰瀑布一侧,而马车之所以会掉下去,也是因为脚下有冰打了滑。 人贩子最后确实追了过来,但他们发现那块巨石的同时也顺着车辙印发现了那处冰瀑布,可他们却无法徒手攀下去。 等到他们找到绳索终于下去时,却对上了几头豺狗,或是叫“红狼”。 人们常说“豺狼虎豹”,把豺放到狼的前面,就能看出豺的战斗力很强,胜过狼。 三个人贩子对上五只豺狗,若不是有马匹没死绝还在哀鸣吸引豺狗的注意力,他们真就得把命搭上。 他们不敢跑,因为根本跑不过,而且豺狗从来都成群出击,他们根本没有胜算,所以只能顺着绳子又往上爬。 求生欲让他们爬了上去,然后头都不敢回地撒腿就往来时路跑回去,那里有当初运送代晓初的马车。 这才便宜了代晓初和孩子们有机会逃过一劫。 “此地不可久留,赶紧走!”李蔚珏说道,然后拽着鲍魁迅速回到马车上。 刚才因为代晓初缠着说话,鲍魁跟着走在马车边,故而也没走出多远,现在则是马鞭一抽,撒蹄狂奔起来。 野兔也先别惦记吃了,等到了安全地方再好好吃饭吧。 白彙很体贴地来到骆毅这辆马车上赶车,让黄酉与胡泽胤赶李蔚珏和鲍魁那辆车,俩人好有机会分吃那条冻马腿。 手指一伸,指甲就变得锋利尖长,在马腿上一划就切下一片。 别看不是内脏,也不热乎了,到底是生肉,黄酉和胡泽胤都觉得有嚼劲,比熟肉香。 赶着马儿吃马肉,“羊肉片”和“灰灰菜”跑得可卖力可卖力了。 到晚上时,一行人来到一处简陋的客栈,有多简陋呢,用李蔚珏的话说,都不如电影里的“龙门客栈”体面。 木头和土坯盖起来的客栈,只有一层,建成“回”字型,四圈是房子,中间是院子,在一侧角上开门,像放大的猪圈。 客房全都一样,不分档次,住宿费也不贵,一晚上十文钱。 经营客栈的是对老夫妻,见人有来,老头便说道:“屋子随便选,每间屋一宿十文钱; 不提供饭食,有锅有灶,要吃自己砍柴自己备菜自己做,锅灶钱五文; 院里有井,用水自己打; 可以帮忙喂马,草料钱十文,只有干草没有豆子; 东西自己经管好,丢了一律不负责。” 李蔚珏忍不住吐槽:“合着还有单项收费!” 老太太抬起眼皮看了李蔚珏一眼:“不查你路引、不用你填写店簿(登记册),你还想怎样?” 李蔚珏嘴欠的呀,又杠上了:“又不怕你查!不就是黑店嘛!谁怕查还不一定呢!” “哼!”老头重重一哼,却没说什么。 李蔚珏又欠儿上了:“还别说,您老这一哼,倒有些那味儿了!” 说的是有“龙门客栈”的肃杀味道。 老夫妻也不知道“那味儿”是啥味儿,翻个大白眼就回屋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客无好客 吃饭不是难事,马车里有米面粮油和干菜,还有胡泽胤猎回来的野兔,至于烧柴,黄酉已经出去弄了,很快就会回来。 骆毅在路上就把自己的衣裳翻出来给孩子们换上了,所以一行人入店时看上去都算体面、正常。 可荒郊野外有客栈,客栈主人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夫妻,就很不正常。 当然,他们一行人带这么多孩子,更不正常。 不过双方都视而不见般,谁也没多看谁一眼。 最不正常的是,整个客栈的墙上,不是画满、就是贴满了道教和佛教的画像。 元始天尊挨着绿度母,西王母旁边站着大势至菩萨……这些画像排布得毫无章法,仿佛就为了不让墙面空着一样。 骆毅亲自挑了两间相邻的屋子,反正都是大通铺,睡哪屋都一样,只不过骆毅挑的两间看上去比较不会漏风。 白彙把两辆马车上的炭盆都拿下来,分别放进两个屋中,然后领着女孩子们待在屋里不出去。 院子里,胡泽胤打了水,就在井边收拾野兔,顺便竖起耳朵听周遭十里内的动静。 鲍魁拎起胡泽胤收拾干净的一只野兔,去敲了那对老夫妻的门。 以前没走过这条路,得打听打听。 老太太给开的门。 “老哥,嫂子!”鲍魁进门打招呼:“兔子挺肥,你们喜欢吃酱烧的还是和山药一起炖?” 老头装没听见,继续鼓捣手里的木块,有些桌椅需要修补。 老太太看看鲍魁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兔子,一点也不客气:“山药炖。”说完就准备关门。 这事儿闹得,好像鲍魁是他们家下人一样。 李蔚珏看不过眼,插嘴:“爷爷,没看店里铺天盖地的神佛嘛,他们肯定不吃肉,你别犯了人家忌讳!” 老太太关到一半的门就像被卡住一样顿在那儿了。 鲍魁笑了笑,给老夫妻递了梯子:“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总得填饱肚子嘛!老哥,我那儿有烧酒,配酱烧兔肉最好,一起喝点儿?” 鲍魁把梯子给递了,也免了老太太想吃山药炖兔肉的待遇——想吃兔肉?那随着我们吃酱烧的吧! 吃饭时,老夫妻也没能在自己房间享受晚餐,而是出来与大家坐在一处——不然,没人打算给他们送饭进去。 今晚客栈就鲍魁一家人入住,并没有别的住客。 因为今天是正月十五,年还没过完,很少有人会在路上。 黄酉已经借着砍柴在外面吃得饱足,饭菜再美味对他也无甚诱惑,因此负责烤兔肉给孩子们吃,白彙照顾孩子们喝汤。 路上都吃过烤饼子垫肚,孩子们现在多吃点饭菜也不会伤脾胃。 鲍魁有意坐得靠近老夫妻一些,好方便与他们聊天,可不聊还好,聊了倒是堵心了。 “滋……”老头呷了一口烧酒,让醇香在舌头上滚满一圈,顺带将牙缝也都浸润才咽下去,随之“哈”一声,连脖子都伸直,将那份火辣畅通无阻地送进肚腹。 鲍魁提壶,准备给满上,李蔚珏接了过去——可不能让鲍魁压低档次迁就他们! 鲍魁举杯示意接着喝:“这酒不错吧,老哥?” 正经是不错的烧酒,黄县丞给的,酒楼里才有卖。 “嗯,还成吧。”老头淡淡说道,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与刚才品酒时陶醉的模样非常不符。 “呵呵,”鲍魁奉承道:“老哥常年接触八方客,自然没少品好酒啊。” 老头眼皮都不抬,夹口酱烧兔肉嚼,说道:“八方客是见过,就是没什么好客!” 鲍魁:“没有好客?” 老太太虽然没吃上她点的山药炖兔肉,但酱烧的也很入味,所以一口接一口地吃,听到这话,瞥了鲍家人一眼,肯定道:“没有好客!” 李蔚珏正要给老头续杯呢,又不乐意了:“啥意思?请你吃饭还有错了?” 老太太说了:“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们没目的干啥请吃饭?你们是傻还是钱多的没地方花?” 说罢,用勺子蒯了两大勺兔肉在碗里,丝毫不顾别人还没怎么动筷,一副不吃白不吃的架势。 一直帮黄酉和白彙照顾四个小姑娘的骆毅真听不下去了,拿谁当冤大头呢! “这位奶奶,今天是十五,我爷爷看你们年岁大,怕你们老两口大过年冷冷清清没心情弄吃食,好心与你们分享,图的是热闹!”骆毅说道。 “哼!”老太太才不管呢,大口吃肉大口喝汤,把骆毅气个半死,正欲再说两句,老太太把嘴里东西咽下,说道:“谁家的孩子没大没小,大人说话也敢插嘴!” 李蔚珏当时就翻脸:“我妹妹小、不懂事,你活一大把年纪也不懂规矩吗?夫为妻纲,竟敢抢在丈夫之前说话!” 李蔚珏本来还被老太太一句“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给唬住,以为她是个有文化的高人,没想到竟是白眼狼,把自己一家人当傻子不说,还敢凶小丫头! 原本同样的话,代晓初也准备说的,毕竟自己被人家再次帮助,多少也得还还人情才好。 就算没有物质的东西,声援一句总是应该的。 没想到李蔚珏比自己嘴快,不由得捅咕捅咕骆毅:“坐下坐下,别气了,那就是个泼妇!话说,你哥还挺护着你呢。” 其实代晓初并不觉得老太太有什么错,最多是说了大实话而已。 谁会吃饱撑的花自己钱填别人肚子?那不是傻是什么?圣母? 鲍魁不作声,喝着小酒吃着小肉,很是淡定。 不算代丫头和几个小女娃,自家也有这么多孩子呢,一人一句也得够老太太受的吧? 胡泽胤的眼神威压已经施展过来,老太太纵是年纪一把见多识广,也有些承受不住,悻悻闭嘴不语。 “唉,人多就是好啊,热闹。”老头打岔:“老婆子,给添把柴,把炕烧烧。” 卧槽!有炕啊! 李蔚珏眼睛都立起来了,他还以为那不是炕,就是为节省木头用土垒的床呢! 什么都单项收费,住一宿的钱也不比县城里少了,竟还瞒着有炕不给烧! 李蔚珏又要开喷,鲍魁却冲他笑笑,示意他好好吃饭。 鲍魁对老头说道:“老哥别介意,我就一刽子出身,糙人一个,不会教孩子,让您见笑了。” 鲍魁直接报出身,言外之意:你们还真说对了,我们就不是好客,能善待你们是给你们脸,别过分!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主无好主 鲍魁隐晦的表态,李蔚珏和代晓初都听懂了,但感想不同。 李蔚珏认为鲍魁是“真人不露相”,谁能想到一天书都没读过的鲍魁,还会含而不露、绵里藏针这一套呢? 他该好好学学,把心里那点优越感收一收,不是喝过几年墨水就高人一头的,人生阅历也很重要。 代晓初却对鲍魁的做法不以为然。 脸皮厚才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 跟不要脸的人做暗示有什么用?他就算听懂了也装不懂,能吓唬得着谁啊? 但他们俩想得好像都不太对。 “你也是刽子?”老头很有些吃惊,瞬间目光灼灼,从鲍魁到胡泽胤、黄酉一直看下去,直到把代晓初以及带来的四个小女娃看个遍:“那他们是……?” “我的孙辈。”鲍魁说道:“老哥,难道你也当过刽子?” 老头刚才用了“也”字,鲍魁也有些吃惊。 老头一把抓住鲍魁双手,声音激动:“这些都是你孙子孙女?” 继而又面露怀疑:“你能有这么大孙子?那你几岁成婚的?” 鲍魁现在白头发没多少了,一头黑发乌亮,只在其中夹杂少许白丝,胡子更是粗壮,一根白的都没有。 面皮也不那么松弛,皱纹都少了许多,只有眼角留了些笑纹。 如此面相,看上去也就不到四十岁。 而四十岁之前,几乎没有刽子能婚配。 说来这与刽子的职业有关。 首先,但凡不是贫困到极点,或者家里人丁凋敝,一般不会进入这个行当,只有活不下去的人才狠得下心砍别人脑袋。 其次,刽子一般干不到四十岁就得“退休”,一是因为岁数大了,体力和心力都跟不上,必须退休;二是像鲍魁这样,杀人不过百,到数就离开。 都沦落到要当刽子的人,当然娶不起媳妇;而当上刽子的人更是娶不到媳妇,哪个姑娘肯嫁杀气和煞气如此重的人? 出多少钱人家也不嫁。 五十岁出头的鲍魁现在看着不到四十,孙子却看上去有二十来岁了,骗鬼去吧!难怪老头不信。 鲍魁划拉左手这半圈:“这些是我的孙辈;” 再划拉右手代晓初和四个小丫头:“那些是我亲戚的孩子;” 最后指着李蔚珏说道:“我这个小孙子最出息,学问好,先生给推荐了大贤,我们去拜访。” 真真假假,鲍魁面不改色,从容介绍——老子就是骗鬼呢,你爱信不信。 老头:“那你多大成婚?” 鲍魁:“十九。” 老头:“你成婚后才当的刽子?” 鲍魁:“我十九岁砍满九十九颗人头,金盆洗手。” 老头不语,半晌,自斟一杯,狠狠喝下,羡慕嫉妒恨全写在脸上。 老太太大半碗酱焖兔肉已经与饭拌匀乎了,却吃不下去了。 别人当刽子,小小年纪就能当上,年纪轻轻就能金盆洗手,不耽误娶妻生子,最关键的是,人家不但能娶上媳妇,到如今还子孙满堂。 再看自己,年过四十才娶妻,娶得还是个比自己大四岁的老窑姐儿,不能生育。 如今虽说生活上有个伴,可今年刚好花甲之年,眼看着也是黄土埋到脖子根儿,怕是到时候连个给收尸入土的人都没有。 不,不是“怕是”,而是“就是”,就是没有。 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嘴,差距咋就那么大? “老哥呢,子孙都在哪儿高就?”鲍魁问道。 “唉!”小酒一干,满腹辛酸,老头长长叹了口气:“还是你的命好啊!” 老太太端着碗回房了。 鲍魁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老头却谁也不看,他老伴离桌也不看,手抚在酒壶上,大拇指在握柄上反复刮擦,仿佛是自言自语:“刽子不好干哪! 杀鸡宰猪也就一刀的事儿,要么砍死、要么一刀捅死,总之给个痛快,大家都好过,犯人死得不痛苦,刽子拿钱也利索; 可实际上呢,能碰上几回扔签子让砍头的?不是腰斩就是凌迟! 腰斩的,你给个铡刀,一切两半,就算人还能叫唤能动弹,你把眼睛闭上不看,耳朵堵上不听,总能熬过去; 可不行,非要用斧子砍! 斧子砍,得几斧头才能把人砍两截? 砍一斧子,他嗷嗷喊,他家眷嗷嗷哭,观刑的老百姓也嗷嗷叫唤,有吓晕的,还有给吓疯的; 你自己呢,心惊肉跳还得砍第二斧子、第三斧子,你就得听着砍骨头的咔嚓咔嚓声,听着那些家眷破口大骂; 这时候,犯人还没死呢,监斩官就让你停下来,他派人震慑犯人家眷,震慑完了才让接着砍; 你就看吧,那犯人痛得,啊啊惨叫,都不是人动静啊,上半身一边抽搐一边爬,手把地皮都刨出坑,指甲翻翻着,血肉模糊; 有的爬不动的,就用嘴啃地皮,一下一下,那能啃起来么?嘴唇、门牙,就在地上磨成血窟窿,骨头茬里还连着丝骨髓筋儿……” “呕……”代晓初吐了,骆毅吐了,几个大些的小丫头咬着嘴唇不敢出声,眼泪却流个不停,李蔚珏也小脸惨白。 胡泽胤给黄酉使个眼色,黄酉迅速往孩子们的碗里夹几筷子菜,再把碗挨个塞在他们手里,白彙领着她们回房。 李蔚珏坚持着没走,他是爷们儿,不能怂。 老头的心思全都沉浸在回忆中,还在继续:“还有凌迟的,让割几刀就得几刀,就算对付老百姓只有八刀,也不是人能受的; 胡人吃烤全羊,割一片吃一片,从头到尾就用一把刀; 但凌迟却是割不同的地方就得换刀; 割活肉,可不像切冻肉,一刀是一刀直上直下,你得来回蹭着刀往下小心地使劲儿; 还得得两边割得一般大小、一般形状; 你蹭着刀一点点割,听着耳边哭嚎一声比一声大,然后再一声比一声小; 他会求你给他个痛快,但不行,你才割到第二刀,监刑官还看着呢; 而他很快也就不求你了,因为他已经痛得除了呻吟,再说不出话来; 割下的肉还得在托盘上抻平了铺好,位置都不能放错,因为回头要呈给监刑官检查和记录; 你就得一边割肉,一边听着他们惨嚎; 东一块西一块都割成窟窿了,还能听到腔子里嗡嗡的惨呼; 你手抖,你不可能不手抖! 可你越抖,就越切不利索,越不利索,拖延的时间就越长,你的心里就越煎熬; 就算该割的都割了,还是得把脑袋也割下来,这才算是刀数够了; 你已经看什么都是红红白白的血肉,耳朵里也除了嗡嗡声再听不到其他,却还不行; 你最后还得把残破的尸体肢解,装进筐里,这才算行刑结束…… 白天行刑完,你会接连一个月两个月的睡不着觉,一闭眼,就是那血淋淋的肉块,就是一声声惨叫; 他们是命没了,你却是连魂儿都快丢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没亏待 鲍魁的初心是了解了解这地界,毕竟以前没走过这条路。 这次带着孩子们出行,李蔚珏要求看山看水,总得打听打听。 后来虽然老夫妻没给好脸色,鲍魁就没这心思了。 但确实像骆毅说的那样,该吃饭的时候他们许多人一起吃,老夫妻看着怪冷清可怜,干脆就给叫上了。 却没想到随便聊几句竟聊得堵了心。 要说鲍魁的刽子生涯,还真没客栈老头过得如此深刻。 鲍魁十二岁那年全村人都没了,他回到村里时,只剩下一片焦土,连村人的尸体都没看到。 要不是那时他去看望姥姥,没准也会跟着村人一起消失。 他没了家以后就被衙门差役带走安置,后来也曾去姥姥家报丧,但姥姥家已经早已搬走,不知所踪。 姥姥那村的村人转述了舅舅留的口信:“你们一村子人说没就没,可见是得罪了大人物;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姥姥岁数大了,我也有儿有女,可受不起你们牵连,我们连自己村都不敢再待,搬走了,千万别找; 你娘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要是你心里还有你姥姥、还有我这个大舅,以后再别联系,跟你们操心不起。” 鲍魁小小年纪失了亲之后,也失了戚,这就是世态炎凉, 所以从那时候开始他的心就硬了。 至此后,鲍魁活着就是为了不饿死,没那么多感慨。 学屠宰也好,当刽子也罢,无非就是为了糊口而已。 所幸他遇到的刽子师父好,带着他把每一天过成最后一天,吃香喝辣、及时行乐,却不讲生活苦难。 师父是个运气不错的刽子,金盆洗手后遇到合适的人成了家,没有大悲大喜。 而鲍魁自己从事刽子的时间也不成长,没几年就凑够了数,也洗手不干了。 而且对于当时处在血气方刚年龄的鲍魁来说,他干的是官府让干的事,不害怕,对砍头也不敏感。 砍人脑袋比砍猪脑袋容易多了。 他之前也见过执行腰斩和凌迟的,不过他是作为助手,帮忙给犯人脱衣服、帮同行递工具。 那时候也没觉得残忍,甚至还觉得对方手艺不行,要是自己来,应该能节省一小半的时间。 真正让鲍魁堵心的,不是老头讲述行刑时有多残忍,而是那份行刑后的心胆俱裂。 鲍魁是在砍最后一个脑袋时才有那种感觉。 那个小妾是个大肚子,肚子会动,那是里面的胎儿在动。 那个小妾的脑袋被砍掉后粘刀了,甩开时脖子上的刀口擦过他的脸颊。 那种心悸,或许比眼前老头说的要更严重。 因为砍头粘刀,那是死者最后一刻的留恋,她一定是想回头再看自己肚子一眼,因为那里有她的孩子。 “他们是死掉的尸块,我却是活着的鬼。”老头说罢,手指不再刮擦酒壶,而是抓起壶直接往嘴里倾倒,就像行刑前喝的那口酒一样,只是不用再喷到鬼头刀上。 鲍魁也把杯中酒一口喝干,说道:“都过去了!现在不挺好吗,你们开夫妻店,赚八方财!” 又指了指满墙的画,说:“还有这么多神仙保佑你们!” 交浅不言深,鲍魁也就是那么一说,就算结束当前话题。 谁知老头顺着鲍魁手指看了看那些画,冷嗤:“谁保佑谁不好说,去年都换了四回了!” 李蔚珏走去墙边细看,果然,那些贴画连点破损都没有,之所以看上去颜色显旧不鲜艳,是因为颜料不好,日晒和烟熏褪了色。 稍稍揭开边角,发现墙上竟是一片片炭黑——“你店里失过火?”李蔚珏问。 这回明白了,贴画的地方都是被烧黑的,没烧黑的地方才会直接画在墙上。 “你这店平日住客多吗?都什么人?怎么还能失火呢?”鲍魁也问。 去年一年就换了四回贴画,火灾发生率可是够高的。 “不多,来一回烧一回。”老头答道。 烧酒度数高,老头刚才喝得也急,这会儿说话舌头有些不利索。 李蔚珏:“那总失火,官府不来管吗?” 李蔚珏想,开店的总失火,官府知道不来调查?安全隐患也太大了啊。 老头继续灌酒,可惜酒壶空了,他把酒壶塞到鲍魁手里,意思是问还有没有,有就给灌上。 等黄酉回屋给灌了半壶,出来往老头眼前一放:“就剩这些,都给你了!” 要不是鲍魁刚才点头,黄酉才不打算给老头补充,那可是好酒,是鲍魁路上御寒用的。 老头这次没有灌、而是改为倒进酒杯慢慢品了一口,才回答之前的问题:“黑店,没人管!” 李蔚珏:“我知道你家开黑店,不过为何没人管?” 老头嘿嘿一笑,一点看不出是笑,只是感觉脸上皱纹稍微抖动了下:“都说了黑店,怎会有人管?有人管的地方谁开得起黑店?” 李蔚珏:“什么意思?” 老头轮着手臂胡乱指:“这里本就是三不管的地界! 你看看,那边是石头山,那边是黄土坡,再往那边,除了长荆棘啥也不长,哪个府都不要,官道都不往这边设。” 李蔚珏问:“怎么荒成这样?” 老头:“伐木伐秃了呗!二十年前还不这样,那时候还有些树,没官道也有是有人往这边走的; 要不我那老婆子也不能守着这窑子不挪窝……” 李蔚珏瞪大眼:“这窑子?这里以前是窑子?” 老头:“啊,是啊,这不是就是窑子吗,我那老婆子就是这里的老窑姐儿; 后来人越来越少,老鸨看着挣不来钱,就卷铺盖换地方了,可那些老窑姐儿都给扔下了,不带,嫌病的病、老的老,不能给她赚钱; 老鸨子走了,这帮剩下的娘们儿还得活啊,我老婆子就给接管了,勉强维持着……” 说着说着老头还乐了:“嘿嘿嘿,要不是这样,这帮娘们儿也不会接我的生意……” 老夫妻那间屋里,传来摔碗砸筷子的声音,想来老太太是吃完了,要不就是听得生气,故意摔打。 “娘的,你砸出多大动静老子该说也说,还反了你了!”老头冲屋子方向嚷了句:“老子这辈子可没亏待你!” 里屋没再传出动静。 第一百五十七章 我本是…… 这老头嚷嚷也好,笑也好,面容都是僵的,没啥表情。 这与骆毅和李蔚珏刚跟鲍魁交往那阵儿差不多,鲍魁也是做不出什么表情。 和穷苦百姓那种木讷的无表情不一样,鲍魁和眼前老头给人的感觉是他们看什么都是石头、木头,总之都是死物。 他们眼神不凶狠,非但不凶狠,甚至很平静。 哪怕天再蓝、花再艳、小娃娃再可爱,在他们眼里、心里也都如砂石一般,起不起丝毫波澜。 他们看待自己也是死物。 不过,现在的鲍魁鲜活多了,会微笑,也会皱眉,只是情绪起伏不大。 李蔚珏打量这院子,怪不得这客栈建成“回”字形,窗户都朝院子里开,原来以前是窑子。 “这老婆子,”看来是喝高了,老头舌头不利索,话匣子却关不住了:“二十年前长得就寒碜,光顾她的客人少; 不过也是,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河还干了,没谁往这边来,来也不是啥好人; 马贼山匪、流寇逃兵经过这儿都不多待,待也是白玩不给钱,我要是不来,估计能把她们那帮娘们儿饿死; 哦不对,她们也风光过! 就是有一年,修道的和念佛的干起来了,两边儿都到处忽悠老百姓信自己的教,弄得没人种地,被官府给清理出去不少; 他们没地方待,全都跑这块三不管的地界儿,那时候这店生意着实火了一阵儿; 生意火,店也着火,不是这屋闹腾着踹翻油灯,就是院里醉酒打架踢翻火堆; 不过这帮念经的好歹给钱,钱花完他们也就走了,走时给留下不少神仙画,估计这辈子贴不完; 也就是那年,他们走了不久,这帮娘们儿病的病死的死; 干她们这行,各个一身病,活不长,我帮老婆子把她的‘姐妹们’都伺候走了,也都给挖坑埋了,老婆子也就跟着我过了; 就剩我们俩,窑子是开不了了,就改成客栈,反正都是睡觉的地方。” 李蔚珏说道:“那没什么客人来住,你们怎么赚钱?” 老头:“饿不死就行。” 李蔚珏又问:“那也没人来打劫吗?” 老头四下瞧瞧,自嘲道:“劫啥?财还是色?再说了,不管是谁,走到这儿总得歇脚,所以他们需要这个地方; 我们嘴巴又紧,看见什么事都当没看见,不管你是在逃的杀人犯,还是拐卖妇女的人贩子……” 老头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上去喝得迷迷糊糊,却抬起眼皮扫了骆毅她们那间屋子一眼,才把话说完:“反倒还能得俩赏钱。” 李蔚珏:“我们又不是人贩子!” 老头无可无不可地应付:“嗯,是不是跟我们也没关系。” 李蔚珏:“那赏钱跟你们也没关系。” 主无好主,客非好客,话不投机半句多。 屋里,几个小姑娘都睡了,到底是担惊受怕多日,又没吃过饱饭,今天不但吃饱了,还暖暖和和的,总算安稳下来。 代晓初看着骆毅就纳闷儿:“你比她们几个好像还小些,怎么就比她们沉稳?” 代晓初真正想说的是,骆毅比自己还沉稳。 骆毅的灵魂有十八岁,确实不是小孩子,想了想,便掩饰过去:“如果是我落难,你们都会比我沉稳。” 代晓初想想,觉得也对,不在危机中的人不会惊慌失措。 白彙看她们聊得很好,便收拾碗筷出去了,她想出去狩猎。 晚上了,让夜行动物像人一样睡觉,是一种折磨。 骆毅帮代晓初把土炕上的干草铺好,还把自己的褥子铺在上面,让代晓初休息。 受这么小的孩子照顾,代晓初有些不好意思,也很感动。 出门在外,带的被褥少,两人同盖一床被子,客栈里的脏兮兮破被褥都给孩子们用了。 单人被两个人盖,代晓初又是大姑娘,占地方,干脆把骆毅搂进自己怀里,两人黑着灯聊天。 一别半年多,骆毅很想细细打听代晓初的别后生活,代晓初就讲给她听。 不到八岁的身体到底熬不住夜,骆毅边听边打哈欠,初时还会发问,后来便没声了。 代晓初身体乏累得很,可精神却随着聊天越来越亢奋,反倒睡不着,说着说着就不自觉拍骆毅一下。 代晓初总算把半年的辛酸经历讲完了,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孩子们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黑暗里,代晓初眼睛还是睁的大大的,她还有很多感慨想倾吐,喃声说:“你知道么,我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 说了一句就有些后悔:小丫头不会当她是怪物吧? 可这么久以来,能不抱任何目的、认真听她说话的人,好像只有小丫头一家。 她想跟她们说说心里话,秘密憋在心里太久,太难受了。 虽然她更想与小丫头的小哥聊聊,她觉得那小子更有见识、更有主意一些,但那臭小子好像总是防备自己,实在是讨厌。 能相信她、还不会冷嘲热讽的,只有小丫头一个人。 不过,代晓初并没有听到预料中的惊呼,连倒抽凉气的声音也没有。 代晓初的手搭在骆毅身上,感觉到规律均匀的起伏,不由笑了笑:“小屁孩儿,竟然睡着了! 也好,你睡你的,我说我的,我能把秘密说出来,可能也就这一回,我就是想倾诉一下,没准儿过后就会后悔,你听不到也许更好; 我啊,来自一个你们想破脑袋都想不出的地方; 我们那里可好了,有危险就打110,分分钟警察就来救你……” 骆毅感觉自己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姑娘正在与她的女性长辈顶嘴:“我穿吊带、穿露脐装怎么了? 我穿热裤怎么了?哪条法律规定大学生不能这么穿了?” 长辈说:“这与法律无关,而与世俗眼光有关,你这样穿着,让你看起来不像正经人; 还有你看看,画那么浓的妆,蓄那么长指甲,伤皮肤,还不卫生,再说你是学生,这样打扮真不合适。” “我怎么就不像正经人了?”那姑娘大叫:“我穿吊带就不正经了?我化妆就不正经了?大街上穿吊带、化妆的人多了去了,都不正经?” 长辈说:“我是为你好!你这样别人怎么看你?” 姑娘:“为我好?为我好你能说出我不像正经人这样的话?这是亲人能说的话吗? 我穿什么跟我是什么样的人有关系吗? 别人怎样看我跟我有关系吗? 我花自己赚的钱买自己喜欢的衣服、化妆品,我有穿衣自由!” 第一百五十八章 打哪儿来 骆毅在梦中感慨:上大学真好,不用天天穿丑丑的、又大又肥的校服,一点个性都没有,可以想穿什么穿什么。 可又见那长辈一脸无奈的对姑娘说:“我是你舅妈,是你亲人才会这样告诫你,外人我会管吗?” 而姑娘却是不服不忿:“你这根本就是人身攻击!你去大街上看看,你那套老思想、老传统早就过时了!根本就吃不开!” 骆毅觉得那位长辈好像说得有道理,就是措辞有些尖锐。 眼看两人之间气氛越来越不好,那姑娘越说越气愤,就有些为她们着急,想上前劝一劝。 这一急就醒了。 “唉,”代晓初说着说着叹了口气:“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爸妈出了车祸,都没了,舅舅把我接过去养; 我舅舅是个随和的人,我舅妈不行,她是个老古板,成天这不许那不许的,从小我就不喜欢她; 但没办法,谁让咱寄人篱下呢?” 骆毅睁开眼——原来不是做梦?是代晓初一直在说话,说进自己梦里了? 就听代晓初继续说道:“高考我考了个二本院校,心想可算能脱离舅妈那个老古板了; 可舅妈说我要是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一本院校也有希望,考个二本,真是对不起她这么多年给我做的饭! 我那时觉得,她不就是嫌我花她钱了吗?我舅舅都没说什么呢! 我一上大学就开始琢磨赚钱的事儿,不花她的钱,就不用听她叨逼叨了! 那时候我录视频,画个美美的妆容,然后在校园里找个能借上帅气男生背影或侧影的地方偷录一小段; 这样制造出一种带朦胧情愫的氛围感,然后起个暗恋为主题的标题再发到网上…… 慢慢的,我开始有了收入,后来又专门做一段时间化妆视频,打造学生党最省钱的变美法则,再后来有了带货的机会…… 反正我实现了小范围的购物自由,我舅妈再怎么管,我都有底气给她顶回去!” 骆毅想象着,如果代晓初穿着吊带露脐小背心和热裤,进入自家小饭馆会是什么效果。 不用问,肯定吸睛! 她家小饭馆的客人很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不论是卖保险的业务员,还是逃课的大学生,抑或是旅游的小情侣,还有“天下遍地是黄金,还没想好先捡哪儿”的无业游民; 他们若看到那样打扮的代晓初,一定会是相同的表现——眼睛紧盯住所有露出皮肤的地方,再相互挤眉弄眼。 或许,还会有人在代晓初离开时一直尾随也说不定。 想到自己的第一份送外卖工作,她穿着遮挡严实的外卖服都差点被坏人祸祸,突然不羡慕代晓初了——她舅妈说得对! “可我现在好想我舅妈!”耳边传来代晓初的低喃:“她是有些老古板,文化程度也不高,成天泡在便利店里也没多大见识; 但她是真关心我,也真管我,我现在,好想让她管管我!” 骆毅突然想起弟弟说的一句话:“你的平凡承载不了过多的特立独行,长辈的教诲是担心你日后吃亏。” 那是弟弟初中时劝导好朋友的话,弟弟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 代晓初在想家,骆毅也在想家,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安静得连外面风声中夹杂的马蹄声都听得到。 马蹄声?骆毅突然精神起来——大半夜的,不会是有人偷马吧? 屋顶传来轻微的悉索声,像有猫儿走过。 很快敲门声响起,是在房顶守夜的黄酉跳下来提醒:“别怕,是有车队往这边来,都是男的,你们不要出来。” 代晓初正要睡着,听到提醒立马坐了起来,她现在听到马车队就害怕。 她动作猛,一起身就把被子扯走大半,骆毅便也跟着坐起来。 “吵醒你了?”代晓初搂住骆毅,搂得很紧:“刚才你家哥哥说有车队……” “赶紧烧水!我们住店!”院子里响起粗声大嗓的吆喝声:“有喘气儿的没啊?我们要住店!” 骆毅感觉代晓初搂她的胳膊微微发抖,细瘦的腕骨把自己箍得有些疼。 “别害怕,”代晓初说:“刚才你哥说不出去就行。” 也不知道是安慰骆毅,还是安慰自己。 客栈老头开门出屋:“知道了,要几间房?你们小着点动静,还有别的客人呢。” “哟!大十五的,还有人住店?”那个大嗓门嚷嚷:“什么人啊?打哪儿来啊?” 老头:“不知道,没问;你们打哪来我也不问,出门在外别多事。” “得!我们知道规矩,又不是没在你这儿住过!”那人说道,可人却没消停,挨屋乱窜,见门就推。 有人住的房间,门自然是关着的,而且外门帘子上还系着红布条。 没人住的房间,门是开着的,外门帘上什么都不系。 所以说想挑房间,完全可以一眼看出哪些屋子可供选择。 那人既然说以前也在这儿住过,知道规矩,却还挨个推门,十分无礼。 他车队的人也陆陆续续进到院子里来,声音嘈杂,其中一人问:“怎么样?” 这人中等个头,三十多岁的样子,面皮白净,蓄着短须,穿着上看起来像个走商之人。 “没看完呢,”粗门大嗓那人回答:“我正查看。” 黄酉和胡泽胤一直在隔壁屋门里听着,听到推门的声音靠近自己房间,胡泽胤就要开门,黄酉制止住他:“你别动,我出去。” 拉开门的一瞬间,轻声留下句:“就你那破脾气,省省吧。” 李蔚珏就噗嗤笑出声。 相对来说,李蔚珏更乐意看到胡泽胤吃瘪,让他一天牛哄哄的拿桃花眼瞪人! 黄酉推门出去,站在两门之间。 那个推门的人正好走到黄酉那间房,要推门,黄酉伸臂拦住:“这两间有人,你找别的房间吧。” “哦,好,好!”那人推门的手没有收回,却转而要拍向黄酉肩膀,同时眼睛在两个房门来回扫视了下:“兄弟,打哪儿来啊?” 黄酉避开那人的手,反问:“你们呢?” 那人的手落了空,有些恼:“哥哥问你话呢!” “咳!”中年小胡子咳了一声,打断粗门大嗓的纠缠:“先卸车吧!” 第一百五十九章 好货色 已经有人从外面往院里扛麻袋、搬箱笼,看起来他们所带的货物还不少。 “粗门大嗓”有些不甘心地斜了黄酉一眼,扭身正准备去“卸货”,却见一个人似乎手冻得发僵,没揪住麻袋,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麻袋奇形怪状,也不知装的是什么。 “什么人?你是干什么的?”客栈边角处的大门口有车队的人拦住门,喝问。 “住店的。”是白彙。 白彙在外狩猎,顺便收集到不少桑螵蛸,本来还想多收集些,却发现远处有一队马车队往客栈方向来,便匆忙赶回来。 “你一个女的,大半夜跑来住店?”拦门的问道。 黄酉过去扒拉开那人把白彙拉进来,说道:“与你何干!” 别看客栈老头没少喝鲍魁的酒,可眼下他并没有出声,仿佛这些争执他都没看到,他存在的意义,就是等着收钱。 先付款、再住店。 黄酉瘦瘦高高,看着并不强壮,扒拉那人的动作也似乎没什么力气,可那人竟被他搞得趔趄了下,立马瞪起眼睛。 鲍魁开门走出:“阿彙回来了?快去睡吧。” 鲍魁出来,胡泽胤自然也跟出来,那双桃花眼又开始放冷气。 白彙摘下肩上小包袱,说道:“爷爷,药找到了。” 言外之意,她是去找药了,免得那些人再生事,这么做实在是怕胡泽胤忍不住脾气。 不管是黄酉还是胡泽胤,看起来都是高挑瘦削的体型,既不像书生,也不像生意人,更不像庄稼汉,也没有衙门中人那种特有的气质。 这让中年小胡子有些警惕。 常年于各色人打交道,对各行各业的人不说一打眼就能看明白,也是八九不离十,可偏偏判断不出这两个年轻人,这不反常吗? “呵呵,冒犯了,两位小兄弟,在哪儿高就啊?”中年小胡子客气地问道:“我带了些茶叶,味道还不错,一起喝点?” “都没人烧水,喝哪门子茶?干嚼吗?”李蔚珏趴在门缝里一边偷看一边嗤之以鼻。 “谢了,太晚了,早些休息吧。”黄酉冷冷拒绝,带白彙往房间这边走。 中年小胡子没说什么,却不动声色地瞥了“粗门大嗓”一眼,“粗门大嗓”马上领会,这是让他看紧这家人。 胡泽胤搀着鲍魁回屋,转身时像是不经意地扫了那些箱笼和麻袋一眼。 那些箱笼和麻袋正被人往房间里搬。 “粗门大嗓”推开骆毅隔壁的房门,吆喝一声:“这间不错,阿大阿二,你们几个随我住这间!” 阿大阿二正在往鲍魁旁边的房间搬货,听到吆喝便答应一声:“知道了!” 他们竟然把鲍魁和骆毅两边的房间给占了,将鲍魁一家夹裹在中间! 黄酉把白彙送进骆毅房间,自己也跟进来看了一眼,冲骆毅笑笑:“没事,放心睡。” 又对白彙嘱咐:“警醒些。”然后便出去了。 白彙看起来和代晓初差不多年龄,同样是女孩,让代晓初很没安全感,她更希望黄酉能留下来。 可毕竟一屋子都是女孩,碍于男女大防,代晓初只能眼巴巴看着黄酉出去。 白彙凑在油灯边整理桑螵鞘,虽然不是桑树上长的,但看起来也不错。 代晓初看着这个圆脸姑娘,不知为何就有些来气:“大晚上的你跑出去干嘛?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多给家人添麻烦!” 以前她没见过白彙,今日才认识,没想到这姑娘竟然也是鲍魁家的人。 长得还很喜兴、漂亮,就是和她那两位哥哥一样,都对代晓初不冷不热的。 代晓初看看骆毅,骆毅已经重新铺好被褥,示意她躺下睡。 唉,代晓初想,小丫头的命真好,全家人都呵护她,哪像自己,走哪儿都是寄人篱下。 白彙没接代晓初的茬,只把食指竖在唇边,让她闭嘴别出声。 她能感觉出那姑娘在嫉妒。 白彙手里干着活,耳朵却在听外面的动静,除非是骆毅同她讲话,否则她不希望别人打扰。 代晓初心里赌气,却没地方发作,只好悻悻躺下——不然她还能干什么? 与此同时,隔壁鲍魁房间里,胡泽胤正在汇报情况:“那些人扮成商队的样子,货物却是人。” 李蔚珏吃了一惊:“人?” 胡泽胤:“是,麻袋里、箱笼里装的都是人,而且有浓郁的药味,应是被灌了药昏睡着。” 胡泽胤说药味浓郁,事实上以人族的嗅觉并不能闻到,但兽族五感敏锐,不用凑近就能分辨出。 “箱笼里应该是小孩子,麻袋里是大人,一共二十七个,”胡泽胤继续说道:“还有个大箱子,里面是些皮货; 车队的领队是中年小胡子,与阿酉说话的大嗓门,应该是他的合伙人,至少也是副手,他们看起来比较平等,不像主仆; 其他十二人应该是他们的手下,个个都携带武器。” 李蔚珏咋舌:“咱们不是碰到人贩子团伙了吧?像代姑娘说的那种?没准儿就是代姑娘碰到的那伙!” 胡泽胤:“应该不是,刚才那个大嗓门声音那么大,她应该听得见,若是她熟悉那人声音,她应该会说出来,但她没说什么。” 胡泽胤和黄酉也都在监听各屋动静,代晓初抱怨白彙的话他们都听到了,并没与说与车队有关的话。 黄酉说道:“他们居然进了屋后不交谈。” 整个车队,表面上是十四个生意人和二十八箱货,实际却是十四个人贩子、以及二十七个被灌了迷药的可怜人和一箱子皮毛。 黄酉刚说他们不交谈,马上又推翻了说法:“阿彙旁边那屋的人说话了!” 是的,“粗门大嗓”正在骆毅右边那间屋子说话,只是这次他嗓门压得很低,他用手指着墙,墙另一侧就是骆毅的屋子,说道: “瞧见没,刚才那漂亮妞儿进了这屋,要么是她一人住,要么就是屋里还有别的女的; 这家人可都是好货色,都别睡着,一会儿没动静了,阿二,你灵巧,去给吹些迷烟,迷倒就堵嘴捆上装麻袋; 阿大,你负责迷倒他们家那些男的!” 阿大问道:“也堵嘴捆了装麻袋吗?” “粗门大嗓”照他头顶拍了一下:“蠢哪你!” 生怕这一下声音大,赶紧侧耳听了听,才又低声吩咐:“那汉子要来干嘛使?把那两个俊俏的后生捆了就行!” 说着用手搓了搓下巴,脸上露出淫邪之色:“虽说一个冷了点、一个倔了点,但那身条、那小脸……没准儿比娘们儿滋味足、更值钱!” 第一百六十章 放屁是门技术 修炼几百年的精怪,吸收天地精华、日月灵气充足,除提升自身相貌,也提升其所幻化形态的相貌。 胡泽胤、黄酉、白彙三个不但相貌各有特点,而且都是上等之姿。 在大励朝,相比过去那种小倌儿不如娼妓值钱的局面早已翻转,如今小倌儿是奇货可居。 因为朝廷一说要整肃风纪,施行“禁娼令”,禁的就是那些象姑馆,因为妓女是取消不了的,秦楼楚馆也是缴税大户。 但象姑馆不同,不利于人口增长,还给了女子不安于室的机会,所以所谓整顿,最后实施的手段就是消除象姑馆。 看似打压,实际上却让小倌儿的价格更高——物以稀为贵嘛。 姿容好的女性能卖上大价钱,姿容好的年轻男性比女性还值钱,道理很简单:女性面对的客户群体单一,男性则通吃。 “粗门大嗓”不愧是“生意人”,在他眼里,人不是人,而是货;是货,就分好货和次货。 他遇到的这家人,至少已经被他看到三个好货。 都说贼不走空,他这样的“精明生意人”也不能走空,但他不能跟贼一样说不走空,得叫“雁过拔毛”。 阿大和阿二是最近才提拔上来的跟班儿,这几年势头做大,他们贩卖人口的线路扩展了好几条,也新招了不少人手。 阿大没有阿二聪明,此时问道:“都在一个客栈住着,咱把人给掳了,被告发怎么办?” 不用“粗门大嗓”回答,阿二就给出答案:“谁告?咱只要看中的,看不中的都被迷晕捆上堵了嘴,直到咱们走人他们也不知道; 那客栈的老头就更不用说,那是个耳聋眼花心却不瞎的,才不会多事,不然就他这店,没等告发别人,先让官府给抄了!” 三人开始估算如果把胡泽胤他们掳了,能卖出多少钱。 隔壁鲍魁屋里,李蔚珏着急的问道:“说呀,他们给你俩估了什么价?” 胡泽胤瞪他,可看到鲍魁竟也是一脸好奇的表情,吧唧下嘴,说道:“阿酉三百两。” 李蔚珏:“那你呢?” 黄酉耳朵动了动,从窃听状态分出心神回答:“他们说阿胤长得虽然更好,但年龄大了,二百五!” “噗哈哈哈!”李蔚珏撅着屁股把脑袋钻到被子尽情释放欢乐,这样不会让声音太大。 胡泽胤冷森森说道:“他们说,要是十岁出头的男孩子,姿色好还识文断字的,能卖到一千两,一会儿我把你丢出去!” “嗝儿!”李蔚珏在被子里笑不出来了。 屋顶传来悉索之声,白彙将鲍魁这间房顶的苫房草扒开一个窟窿,把身体团成刺球从那窟窿里掉下来,正砸在李蔚珏的屁股上。 李蔚珏就“嗷”地一声叫,幸好,他还没来得及把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 白彙给他们一人发了一根尖刺,说:“这是我小时候换刺留下的,可解百毒,别丢了,用完还我。” 话毕,一个弹跳,就准准地从房顶窟窿又弹出去,算是原路返回。 刺猬换刺,和人换牙一样,都是在年幼时期,一辈子就换一回。 所以这些刺再多也是有数的,丢一根少一根。 四个人郑重地把刺插进发髻,这样谁也看不到。 而骆毅那屋,已经都睡熟了,白彙是亲手帮她们插在发辫里的。 代晓初吧啦吧啦说了一晚上话,该是她心惊胆战睡不着的时候,却是睡得比谁都香。 丑时,人睡眠最深沉的时段。 李蔚珏一直坚持着静待窗户里伸出竹管吹进迷烟的镜头,这种镜头还没见过真的呢。 可他现在也是孩子,精神再亢奋,小体格也逃不过自然规律,眼睛不由自主闭上了。 等睁开时,就看到胡泽胤正把一块从墙上抓掉的、混有干草的土坯狠狠塞进一个男子嘴里,那是阿大。 “唉,还是没看到吹迷烟!”李蔚珏嘟囔了句,就彻底睡着了——真坚持不住啊! 将阿大一掌拍晕,胡泽胤和黄酉将他牢牢捆成粽子,塞进李蔚珏的衣服箱里就出去了。 略有洁癖的李蔚珏还不知道,他的衣服箱将面临怎样的污染。 出了房门,胡泽胤和黄酉分头行动,一个朝左,一个朝右,悄没声地从各房窗户进入,挨个房间放屁。 呃…… 话说,把一个屁分成数次放出,对他俩也是种技术上的考验。 骆毅房间里。 白彙从阿二脑袋上拔出长针,再就着阿二的衣服擦干净上面黏糊糊的东西,用指尖轻捻两下,长针变回应有的寸许长度——那也是刺猬刺。 阿二两侧太阳穴上,各有一个极小的血点——他的太阳穴被对穿了。 白彙可没有非成仙不可的追求,她只追求长命,好能有更多年头钻研她喜欢的医术。 天快亮时,鲍魁走出房间,开始生火煮饭。 客栈老头也走了出来。 “你们今早就走吗?不走的话,再交一天房钱!”老头说道。 鲍魁答话:“一会儿就走,赶早不赶晚嘛!” 老头松弛的眼皮下,眼珠子往鲍魁那一溜房间快速扫了一眼,貌似随口一问:“你家孙子怎么没出来做饭?让你个长辈伺候小的?” 鲍魁笑笑:“年轻人,都贪睡,不像咱这些上了年岁的,觉浅。” 老头打量鲍魁一眼:“你在我面前说上了年岁?” 鲍魁:“老哥,我今年也五十有三了!” 老头看了看鲍魁没几根白发的头顶,和没几根皱纹的脸孔,哼了声:“你倒是好命!” 说完就又回屋了,边走边嘟囔:“觉是浅,可醒了还是困; 你们走时收拾好东西,落下什么少了什么,再找回来我可不认账!” 落下什么?少了什么? 不能够! 很快,黄酉和胡泽胤、白彙都各自出了屋,又进进出出往返数次,搬出好多麻袋和箱笼。 客栈老头和老太太躺在自己房间里闭着眼睛睡得似乎很深沉,只是呼吸轻浅。 ………… 鲍魁家马车扩大了,从原本的两匹马两辆车变成十五匹马和十五辆车。 长长的车队行走在积雪之路,轮轴的吱呀声和雪地被碾压后的咯吱声叫醒了冬日的太阳。 白彙挨个车厢里给施针,让昏睡的孩子和女人纷纷醒来,于是,一片哭声又唤醒了寒风。 听着后方传来的哭声,代晓初很是忧心:“这么多人,怎么办啊?” 这也是她苦恼的地方。 她自己就带了四个小丫头,尚不知如何安置;现在又加上二十七个被拐卖的妇女儿童,不说安置,光是路上喂饱她们都是难题吧? 第一百六十一章 前途未卜 代晓初问人太多该怎么办,李蔚珏呛声:“你少吃几顿饭,分给她们吃,让她们多活几天!” “你什么意思?!”代晓初一下就恼了:“你嫌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呗?” 李蔚珏:“不然呢?” 李蔚珏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斤斤计较的人,而且作为男人,他也很少与女人呛声。 也不知是怎么了,穿越之后记忆丢失一部分,性情也跟着改变了不少。 就比说现在,他看代晓初就不顺眼——不,他从一开始看她就没顺过眼! 骆毅使劲儿掐李蔚珏的胳膊肘。 掐这里不会很痛,还能让他感觉到,是很不错的提醒方式,虽然拉拉他的袖子也能起到同样效果。 但掐肉总是比拉袖子更具有警告意味——李蔚珏,你差不多得了啊!帮代姐姐已经都帮了,气她作甚?干嘛非要吃力不讨好? 李蔚珏却理解错了骆毅的心思,直接立起眼睛训骆毅:“小妹,这种人你得提防着,别跟她走得太近! 帮她救她,她觉得应该应分; 咱帮别人救别人,她就生怕影响她的利益! 这种自私自利的人,你少往她身边凑乎!” 代晓初气得火冒三丈,自尊心大受打击,立马站起来喊:“停车!我要下车!” 起得猛,脑袋重重顶到车顶棚,登时又坐了回去。 李蔚珏嗤笑:“哼,装样子给谁看呢。” 代晓初真的要被气疯,再次起身:“停车,停车!” 这辆车是胡泽胤赶的,本来没想理会里面的争吵,这会儿听代晓初闹腾,真就停车了:“停了,你下吧!” 虽然胡泽胤一直想揍李蔚珏这嘴欠的小屁孩,但他真心觉得李蔚珏说得有道理。 代晓初就是个麻烦,本事不大,事儿却挺多,而且她牙尖嘴利说别人可以,却受不了别人半句难听的话。 臭小子再嫌弃她,也没不让她留下、也没少她吃喝,一天唧唧歪歪的想干啥? 听听她昨晚那些话,虽然胡泽胤不知道什么叫吊带和露脐装,但也听明白代晓初的舅妈是为她好。 人言可畏,谁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尤其还是个女子,随便一句不好的风评,就能逼得你没有活路! 可她呢,想什么了?竟然觉得她能赚钱就不需要听长辈话了! 你赚了钱不想着孝敬孝敬供你念书的长辈,还觉得再不用受长辈管束了?真是白眼狼! 臭小子让小妹离她远点儿就对了! “你!”代晓初没想到马车真就停了,鲍家大哥还十分配合地让她下车,登时有些不知所措——她就是表达下委屈的态度而已。 骆毅适时解围,她拉住代晓初的胳膊:“代姐姐,这冰天雪地的你要去哪儿? 我知道你是担心那些被救的人,我小哥也不会不管他们,都是误会,别气了,快坐回来! 咱得快些赶路,那些坏人还在客栈里,万一发现被我们打劫他们,追上来怎么办? 还有,这么多张嘴要吃饭,咱们得尽快找地方去补充食水!” 胡泽胤这次没有反对骆毅,但也没有支持,只说了句大实话:“放心,那些人不到晚上醒不来!” 哼哼,要不是分次分批放屁,让那些坏人吸入的屁量不够,就凭他和黄酉积攒的陈年老屁,能直接让他们死过去! 黄酉在后面监督缴获来的马车,这些马匹没受过训练,比“羊肉片”和“灰灰菜”的组织纪律性差很多,需要不时规范它们的行为。 白彙则是把代晓初带来的四个孩子轮番送入其它车辆中,有“老队员现身说法”,渐渐止住这些被拐妇女儿童的哭声。 代晓初为了表示她真的不是自私,而是担心鲍魁他们会太破费养这么多人,故意大声对骆毅说: “我们这些人,要花掉你们不少钱吧?你放心,等我赚了钱就还你们,连同以前大叔给的一百两,都还!” 李蔚珏抱着双臂在车里闭目养神,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说的跟真的似的!” 赶车的胡泽胤往怀里摸了摸,那里有一千两银票; 又拍了拍身旁的小包袱,本是装着骆毅给做的肉干的包袱,现在里面多了二百多两现银,有整锭的,也有散碎的,还有几串铜钱。 本来他是准备大开杀戒的,是黄酉阻止他说:“别轻举妄动,你这次出来是干嘛的?想没等考试就要被制裁吗?” 可他并不愿意让这些人继续活着祸害人,黄酉又劝:“没有他们,还有其他人在干这些事,你杀得完吗?” 后来就连白彙也溜出来劝:“人族的事情,让人族自己解决,在你成仙之前,你没资格决定人族生死,哪怕他十恶不赦; 你若看不下眼,给他们些教训就好了。” 胡泽胤就问怎么给他们教训,白彙就掏光了这些人的口袋,还把缴获的银钱都交给胡泽胤收着:“你拿着,看到这些就没那么气了!” 白彙说得还真对,摸到这些银票和现金,胡泽胤心态果然平和不少。 车厢里,代晓初的情绪在骆毅安抚下好了许多,她认真与骆毅讨论被救之人的安置问题:“小丫头,你知道鲍大叔到底打算怎么安置她们吗?” 骆毅:“爷爷说听我们的。” 代晓初:“那你有办法了?” 骆毅:“嗯……还没想好,代姐姐有什么主意吗?” 代晓初:“我没有,我是真替你们发愁。” 李蔚珏:“替谁愁?我们用你替?你自己带来的人自己解决,我们解决我们搭救的!” 骆毅再次掐了李蔚珏的胳膊肘。 要不是为了方便被救的那些人都能得到白彙治疗和好的休息,骆毅才不会让李蔚珏和代晓初同乘一辆马车。 现在,骆毅和李蔚珏、代晓初都在这辆马车上挤着,由胡泽胤赶车;鲍魁在赶家里另一辆马车;黄酉照顾整个车队;白彙照顾所有人。 骆毅也犯愁了:“这么多人,我们不可能挨个送回家,她们没有户籍证明,我们也担心被当做人贩子; 代姐姐,你经历的事情多,有没有听说被拐的人该如何回家?” 代晓初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为什么人丢了以后通常都找不回来?” 骆毅:“看得紧,跑不了?” 李蔚珏在心里点头。 据他所知,即便在现代也有很多人口失踪后难以寻回,尤其是被卖到落后地区的妇女,就算找到了也很难带回来。 当然原因很多,但看得紧,没机会逃出来占了很大成分。 一家买媳妇,全村帮忙监管,生孩子之前就用铁链拴在窑洞里,生出孩子也只能在家庭范围内活动,很难有踏出门口的机会。 “那只是一方面,”代晓初说道:“其实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几乎没人逃跑。” “为什么?”骆毅惊呼:“代姐姐这个年纪,能跑能走的,也说得明白家在何地,为何不逃?” 代晓初:“就算逃回去,家里也不认,因为谁能承认你失踪这么久还能是清白之身? 回家,就是让家人蒙羞,家人不但不会高兴,还会责备你为何不死在外面! 家穷的,没准都在户籍上把名字给注销了; 富裕人家更冷血,女孩子好不容易逃回家,立马就被家人逼着喝药、上吊; 能送到庙里当姑子的,都算好前程; 再不就是绑了找个穷乡僻壤嫁出去; 你说,这样的下场,回不回家有什么区别?” 第一百六十二章 快到了 李蔚珏想到古代女子生活应该很艰难,但没想到会有这么难,连家人的支持都得不到,抱臂假寐的他不由自主叹气出声。 “这些都是那些姐妹们告诉我的,”代晓初说:“我们被人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窖,我动员她们与我一起想办法逃跑,但是没人回应我; 我很愤怒,谴责她们,我措辞严厉,甚至刻薄; 但是她们不是神情麻木,就是埋头哭泣; 直到有个姐妹告诉我这些下场,大家才开始纷纷发言,但说出的,也全是佐证这些下场的实例; 她们说这就是她们的命,她们只希望能被卖到大户人家当个下人,因为那样至少比卖去妓院强得多; 这些道理不仅大人懂,连小孩子都懂; 跟我一起的四个孩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从不吵着回家,也不提起家人; 就连最小的那个,我以为她那么小,总不至于家人不认她; 可她却说,走丢过的女娃不值钱,不能为哥哥弟弟换来媳妇。” 骆毅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为这些可怜的女孩。 李蔚珏毕竟是装睡,所以时不时会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小丫头竟哭了,心里很气:这个姓代的,干嘛说这些让小丫头难过?! 别人苦是人贩子造成的,你苦是你自己作的,关我家小丫头什么事? 凭什么干扰小丫头情绪?她才多大就被你硬生生笼罩这么大阴影?凭什么被你荼毒? 我们全家人都呵护的孩子,你就算被拐卖一百次、一千次,我家小丫头也不会丢! “我饿了!”李蔚珏生硬地打断她们对话。 骆毅抹抹眼泪,怎么也抹不干净,她还沉浸在那些女孩的凄惨命运中不能自拔,嘴上却应承:“好,我弄吃的去。” 代晓初看了眼李蔚珏,也气:“你饿就自己弄饭去,干嘛支使小丫头?欺负妹妹你也好意思!” 骆毅已经掏出包袱里的饼子,又在火盆上架起鲍魁编的竹支架,把饼子吊在上面烤。 这一忙活,眼泪总算止住了。 现在还没到午饭时间,就在马车里随便对付对付,尽量赶路为主。 三人啃烤饼,就着小咸菜和水,谁都没说话,一时间车厢里只有咀嚼的声音。 “行了,”李蔚珏看骆毅举着饼子半天才咬一口,出声说道:“这有什么难的,大不了咱们走原路回家,那些人咱都带家去; 我们先生说想让爷爷出面办个村学,把他们带回去,正好学生有了、打杂的也有了,你该吃吃你的,跟这儿犯什么愁!” 代晓初登时眼睛一亮:“你家要办村学?这是好主意哎,这些人不就有地方待了?” 李蔚珏:“闭嘴吧你!慷别人之慨你可能耐了!” 骆毅微微收紧了下唇。 其实要办村学的事,年前李蔚珏叨咕过一回,骆毅刚才也想到这个办法了,但她并不想这么做。 就像李蔚珏说的,要带这么多人回去,就得走“原路”,就是他们来时走的无人经过的荒野之路,才能避开各种身份盘查。 可那样,也就真应了李蔚珏的另一句话:慷别人之慨。 因为代价是增加全家人的压力,不仅胡泽胤和黄酉,还有鲍魁和白彙。 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不仅是狩猎喂饱他们,还得负责他们的安全,到家后还要负责为他们想办法落户。 落户是最难的事,总不能说这二十七人也是鲍魁失散的母族亲戚吧?除了女人就是孩子,那么说谁能信? 这份压力的承担者也包括李蔚珏,别看李蔚珏什么活都不会干,但他总是能出主意的人。 其实要不是看骆毅心情不好,李蔚珏才不会把这话说出来安慰——凭什么别人的损失和痛苦,要他家来弥补和承担? “走着看吧,慢慢想办法,”骆毅说道:“车到山前总有路。” 李蔚珏想说,车到山前就得下车,没路,但小丫头已经心情不好了,就没再添堵。 好在那些被救下的人还算知道好歹,没有哭哭唧唧个没完,只要停车休息,他们就积极地找活干,生怕吃闲饭被抛弃。 即便这样,胡泽胤和黄酉也压力倍增,他们需要同时出去狩猎以满足补充食物;而这时就需要白彙负责所有人的安危。 白彙是个姑娘家,不好明目张胆显露能力,鲍魁为了帮她分担,也是亲自上阵,不是赶车,就是巡逻,很少能有在车里暖和暖和的机会。 一家六口,全给这帮人打工了,还是自掏腰包! 有时候还得尽量接近县城,好能让白彙去采买生活用品。 那么多女孩子,光是生理期专属物品就得买上好大一包袱,更别说他们中好多人衣服都是破的、单薄的,总得给置办些保暖衣物。 甚至胡泽胤还专门去买了车炭,人多,取暖真的很麻烦。 最麻烦的是,胡泽胤他们三个,不能被那些人发现他们是动物,行动起来实在是太束手束脚。 李蔚珏也是郁闷得很。 本来他是想通过这次出行,大致了解下沿途人文地理,看看这个世界与自己的世界是否一样,比如泰山,真的是他知道的那个泰山吗? 但人多,不能像之前那样,想感受生死时速就疯狂飙车,想领略山河就缓慢前行。 更不能随胡泽胤他们一起狩猎玩个“过把瘾就死”。 甚至想与胡泽胤交流下考试内容都做不到——那姓代的天天跟他们混在一处。 烦死了! 原本很从容的行程,因为这些人的加入变得缓慢拖沓。 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马匹能啃地上的青草、骆毅和李蔚珏可以不用四处给马找食物的时候,终于到达泰山附近。 李蔚珏知道快到目的地了,不是胡泽胤告诉的,而是通过越往前走,就越能发现狐狸踪迹得出的结论。 胡泽胤说过,每年五月考试,有时会在三月,这段时期就会有大批狐族前往泰山,就像人族的考生赴京赶考一样。 “阿胤,这两个月你光干活了,没机会复习功课吧?”李蔚珏问,他终于真诚地关心下胡泽胤了。 胡泽胤才不领情——这小子,臭屁惯了,关心人听起来也像讥讽一样,谁知道他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 胡泽胤说道:“不用复习。” 李蔚珏:“你放弃啦?别呀!就算考不好,该看书也得看书啊!要不,我先教你点儿?比方帮你作几首赞美女子的诗?” 胡泽胤斜眼睛瞟他:“滚。” 第一百六十三章 落脚 胡泽胤参加的修仙考试,由碧霞元君主持,考试内容是诗词歌赋。 只有写出优美诗句的狐才能获得修仙资格,否则为“野狐”。 在李蔚珏看来,这种考试就不正常、不公平、不合理。 出生时都是狐狸,都得依托自然之力修炼,那么就都是“野狐”,既为“野狐”,大家就该是同一起跑线,差距不大。 那么考的就应该是对自然之力的领悟,比如山川日月相合规律,天地之气运转法则等内容。 可是并不,他们考诗词歌赋! 吟诗作赋,对于智慧最高的人族至少也要过了童蒙阶段,会写会认了才开始教授,可狐族的修仙考试竟然第一步就是这个! 这不等于拿高数考小学生吗? 人兽有别,兽族没有人族那种专门传授知识的学校,他们学不到人族的学问。 若想进人族的学校,就得化形变成人的模样才能混进去,可修仙考试通过了才能领悟化形之法……这不成悖论了吗? 无人教导,兽族就得自学人族学问,无人领路,又能学到什么?考试又能考出什么才能? 所以李蔚珏说道:“你们考官不是个女的吗?你要懂得投其所好,你给她哄高兴了,她才会让你合格; 不就诗词歌赋嘛,我教你,什么‘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啊,什么‘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啊……” 胡泽胤脑中出现一副画面——自己像狗一样摇着尾巴讨好碧霞元君。 “呃……”胡泽胤狠狠打了个冷战,对李蔚珏再次下令:“滚!” 李蔚珏站在原地嬉皮笑脸,胡泽胤转身就走——你不滚我滚! ………… 越接近泰山,李蔚珏越发不认识。 他是去过泰山的,可眼前的地势地貌完全不同于他所见,似乎更加高大、宏伟,而其所在山脉也更为庞大。 与别处不同的是,越接近山脚越是人烟密集,到达山脚下时,更是看到一个极为庞大的村落,足足有二百多户人家,人口过千。 鲍魁一家选了村落最边上的一户人家落脚。 “我们这里,可是汉武帝亲设的承高村。”接待他们的是这家的女主人,一位三十出头的妇人,个子很高,体格看起来也很强壮,是女子中的“大块头”。 “我夫家姓王,娘家姓张,我家男人叫大树,”妇人很好客,说道:“你们喊我张氏、或是大树媳妇都行,贵客们打哪儿来啊?” 鲍魁并没有说来处,只应付道:“孩子说要游学,其实就是想出来玩,我不放心,干脆把孩子们都带出来玩玩。” 张氏眉毛挑得高高的奉承:“您真是开明的长辈!”心里却是另一句话:“您家真有钱!” 一年之计在于春,谁家闲得没事儿不好好种地跑出来玩? 不是钱多烧的是什么? 鲍魁带着李蔚珏与骆毅在这里应付张氏,其他人则在卸车、喂马,没事找事的忙活。 张氏家院子很大,房子也很多,一共二十三间房。 主屋三间,面南背北,其余二十间房分设东西两侧。 只是除了主屋是石头房,两侧厢房都是很简陋的土坯房,和那对老夫妻开的客栈一样,墙上抠巴抠巴就能连草带土抠下来一大块。 张氏看骆毅和李蔚珏一直在往院子里打量,便给递上两碗水:“喝点水,一会儿想玩就去院子里玩儿,反正都是你家人,也不怕走丢。” 然后转向鲍魁笑道:“哎哟,大哥家可真兴旺,这么些孩子都是你的子女?你家我大嫂是真能生养!” 骆毅与李蔚珏面面相觑——她以为三十二个人都是鲍魁的子女?母猪下崽也没这么厉害! 张氏很热情,见这么多生人也不害怕,更不避讳什么男女大防。 要知道,现在的鲍魁看起来也就四十岁,高大魁梧,虽说不是浓眉大眼,可也是鼻直口阔、五官端正。 这在普通人中也算相貌堂堂了。 鲍魁知道这妇人是在向他侧面打听他们都是什么人,为何队伍中有这许多女子。 “可疑,”张氏一副笑脸迎人,心下却在打着主意:“这么大一个车队,那些女子有大有小,看起来并不像大户人家的丫鬟,别是人贩子吧? 哼,最好不是,否则我这边一通风,我们全村一千多号人就把你们摁在地上,直到官府来拿人! 哎哟,孩子他爹怎么还不回来!我找谁通风报信去! 不行,我不能急,可得绷住了,不能让这领头的看出来,我先安抚住他,等会儿给他炒盘睡菜吃,给他撂倒了再说!” 睡菜,也叫瞑菜,放在药铺里叫“醉草”,顾名思义,吃了能让人呼呼大睡。 当然,要吃足够量,所以张氏决定一会儿给炒上一大盘! 张氏这边“佛口蛇心”地打着主意,却听鲍魁说道:“张氏,你可以叫我鲍大叔,我今年五十三了。” 这是提醒张氏别叫大哥,一来不太尊重自己,二来也是为张氏考虑,毕竟妇人名声要紧,一口一个“大哥”地叫,容易让人误会她别有用心。 鲍魁继续说道:“这些都是我的孙辈,人多,麻烦你了,我们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你看怎么算钱比较好。” 一听要住上一段日子,张氏心里稍稍安稳了些,便开始一样一样算钱,伙食费、住宿费怎么算,要不要帮忙喂马遛马等等。 细细算,尽量拖到丈夫和儿子们回家。 *********** 泰山之上,云蒸霞蔚,有飘飘衣袂踏于云端。 碧霞元君看着泰山脚下农人耕种,说道:“人间又到了春播时节。” 碧霞元君左右,马山圣母和五峰山圣母分立两侧,马山圣母说道:“是啊,男人们种地,女人们操持家务,各有分工,分外和谐。” 五峰山圣母指着山脚说道:“可还是有不少人慕名前来此处,为元君你贺寿呢。” 碧霞元君露出无奈的神情:“唉,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们每年来此地一次,哪知于咱们来说,就是看他们日日都来,你们说,哪有日日都过生辰的道理?” 马山圣母笑道:“还不是因你庇佑众生、香火旺盛这是好事!” 说笑间,碧霞元君忽然凝神某处:“你们看,那里!” 马山圣母与五峰山圣母随着碧霞元君的视线望去,只见泰山脚下村庄的边缘处,有一户人家里似乎发着微光。 那光线很柔和,却把那户院落衬得比别处清晰。 第一百六十四章 解决 仙人法眼,能看到凡人肉眼所不能见之景象。 山下风景,在碧霞元君等人眼目中如一幅会动的画作,张氏家院落就在画作边缘处。 只是这处微微泛起荧光,比别处略微明亮,而这份光亮中,又以中心处最为清晰。 三位仙人定睛细瞧,发现清晰处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那微微的荧光,似乎是从她身上扩散出的。 三位仙人不由齐齐伸手掐算,却又各自摇头皱眉。 五峰山圣母满面不解先发言:“我怎么算不出她的来处?” 马山圣母接着道:“我也算不出她的去处。” 碧霞元君还在细细掐算,最后也是摇头:“我倒是算出她曾是一户吴姓农人的女儿,可那女孩儿已然寿尽魂散,却不知为何又存活于世。” “算了算了,”碧霞元君笑道:“既是存在,必合天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我们无需穷究,慢慢观察便好。” “也是。”马山圣母和五峰山圣母都赞同。 仙家就这点好,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仙家不穷究,马氏可不肯放弃——啥事儿不弄明白怎么行?万一这是伙人贩子,那她们家不就是窝藏罪犯吗? “鲍大叔,听你们说话,好像不是我们这地方人?”马氏不停地给添茶续水。 天知道她现在有多肉痛,为了套话,她把准备给娘家送的茶叶都拿出来招待鲍魁了。 鲍魁掏出户籍给马氏看:“我们是西平府人。” 马氏看得可仔细了,别看一个字都不认识,但家家都有户籍,哪个位置有户主名字,家里几口人,马氏是能看懂的。 就算不认字,但只要把名字牢牢记住,回头画给村长看,就算真出什么事,报官时也能说明白话。 只是这笔划也太多了些,马氏使劲儿都记不住,恨不得直接拿着鲍魁的户籍去找村长了。 “你们村的村长或是族老在不,能带我去拜见一下吗?”就在马氏汗珠子都急出来时,鲍魁出声问道 “啊在!啊……哎呀,不在!”马氏一拍大腿,她怎么忘了呢,今天是泰山娘娘碧霞元君的生辰,村里这帮老的都上山去烧香奉祀了。 “哦,那就等你家男人回来再说吧。”鲍魁说道,便去院子里转了,不好跟女子相处太久。 鲍魁如此坦然,倒是让马氏的眼神变得正常起来,笑容也不那么假了。 这人敢见村长族老,还说要等他男人回来,可见应该不是啥坏人。 鲍魁其实是想打听泰山下可否有能收容苦命女子的道观。 以前年年都陪胡泽胤来泰山,知道山上山下有很多道观,却从未打听过。 尤其像代晓初她们这样被拐卖的女子,能不能办理入观手续。 承高村就在山脚下,这些情况村里人应该能知道吧。 下午时,上山的回来了,种地的也回来了,承高村里变得更加喧闹。 在李蔚珏和骆毅看来,承高村就像现代的“农家乐”,家里女人一边干家务,一边把空闲屋子租出去,赚些外财。 每到春天,踏青的、烧香的、许愿的、求子的人来得特别多,很多远来的游客,会在村里租住农舍。 像马氏她们家,因为住在村子边缘,离山脚相对远,不如别家好揽客。 为了吸引游客投宿,直接把院里菜地夯实,盖上二十间土坯房,能接待大的游客群体,倒也能抢到不少“生意”。 都说农人靠天吃饭,但承高村不是,他们除了靠天,上半年还可以靠游客。 黄酉和胡泽胤终于也回来了。 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狩猎,以至于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才赶回来,两个人浑身都是汗,可见累得够呛。 之所以去很远,一是因为每年三月三是碧霞元君的生辰,香客们都会来此祭拜以示庆贺,过于喧闹,所以泰山上的兽族都跑去别处。 二是因为狐族考试也在这个月份,各地修炼的狐族都聚集于此,谁也不敢在泰山杀生,怕碧霞元君生恼,不给通过考试。 要说碧霞元君也是很随兴,她过生日,如果来帮她庆贺的朋友多,她就不着急考试,让狐族空等一两个月也是有的。 若是众仙家都忙,没人来看她,她干脆就在生日这天开考,反正一群狐狸陪着,也不至于孤单。 有胡泽胤和黄酉带回来的两头野猪和一头鹿、三头野羊做基础,村长和一众族老纷纷对那二十多个被拐妇女儿童表示同情。 女孩子们一口咬定是合伙逃跑出来、后被鲍家爷爷收留,族老们就更是对鲍魁竖起大拇指,夸他仗义。 并说他们可以带着去半山腰的一处道观,那里收容了很多身世可怜的女子,鲍家带来的人可在那处落脚。 族老们还说:“俺们去请道正司的官爷给你们来作证录册,绝对不会让你们摊上官司! 俺泰山上的道观可是最正规、最正经的地方,没有城里那些姑子庙里的花花事儿!” 其实不管哪里的道观或是寺庙,都有见不得光的事情,并非只有尼姑庵才有“花花事儿”。 但泰山是碧霞元君的封地,老百姓极其信奉碧霞元君,不会在泰山上做不好的事情,因此这里的道观的确比其他地方要“正经”得多。 可这些老头非要那尼姑庵作对比,可见佛道之争在老百姓这里也是有参与的。 那些被救女子既然有地方落脚,骆毅总算放下心来。 要不说你爷爷还是你爷爷,几句话就把这件让骆毅为难好多天的事给解决了。 李蔚珏嫌人多太吵,吃饱饭就回屋整理行李了,翻出他自制的“日历”一看,撒腿儿跑出去把骆毅给拽回来:“庚申日,庚申日!” 现在,全家对庚申日最敏感、最积极的人,就属李蔚珏。 今天是三月初一,果然是庚申日! “这咋办?”骆毅看看院子里:“那么多人扔在这儿,不用管吗?” 李蔚珏:“管个屁!村长族老们都与她们见过面了,出不了事!” 骆毅:“那代姐姐呢?代姐姐跟我说,她不去道观,她要一直跟到我们把她送到城里。” 代晓初看李蔚珏把骆毅拉走,饭都没让吃完,就把饭菜端了一份进来,正好听到关于她的话题,便说道: “族老们不是说明儿会帮忙请道正司的人来给登记么? 我干脆让他们给我办个身份证明,然后我自谋出路去! 我可不想出家,我年华大好,干嘛要想不开! 我衰了这么久,应该否极泰来了吧?我还想邂逅有情郎,过美丽人生呢!”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一样 “你说得对!”李蔚珏大声赞同,看在姓代的还知道给骆毅把饭菜端来的份上,李蔚珏第一次支持了代晓初:“有道理!” 骆毅偷掐李蔚珏胳膊肘——这死小子憋什么坏呢? 李蔚珏倒是没啥坏心思,他真的是祝愿代晓初能赶紧嫁出去,这样就可着她的有情郎一个人祸祸,不会再没事儿连累鲍家人。 李蔚珏真诚地说道:“代姑娘,你有想法、有才华,一定能过得精彩! 哦……那什么,这样,你呢,等大伙儿都吃完饭,把那些姐姐妹妹们教一教; 她们一个个的太小家子气,你见多识广,多教教她们,明天别见了人不敢说话,是吧? 还有,我阿姐给她们买的东西,你也帮着归拢归拢都带上,日后也得用不是? 完了你们就插好门早点休息,不用等我们,我们一会儿去爬泰山,白天为了等村长都没敢去……” 代晓初:“大晚上爬山?看得见路吗?再说山有什么好爬的?” 我的天哪,居然还有人惦记爬泰山? 代晓初都不能理解鲍家人的脑回路,他们家不就住在山脚边么,还没爬够? 反正她是不想爬,又没缆车,神经病才会去。 李蔚珏揉揉骆毅的头顶:“我小妹儿想去呀,刚才还跟我闹呢,没办法,自家孩子不得多疼点儿,你说是不?” 骆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谁要爬山?谁惦记庚申日帝流浆?摸谁脑袋呢,你才几岁呀死孩子?! 李蔚珏眼珠子也快瞪出来了,放在骆毅脑袋上的手使劲儿抓了抓骆毅的发鬏——别耽误功夫,赶紧配合一下啊! 骆毅只好堆起笑脸:“呃……是啊,代姐姐,我想去许愿,希望爷爷长命百岁,一会儿我也给代姐姐许个愿,祝愿你早日找到有情郎!” …… 鲍魁一家走在山路上。 泰山上并没有李蔚珏印象中的那些阶梯,但也有几条被踏出的山路,那都是每年来踏青和祭拜的人们踩出来的,倒也不算太难走。 胡泽胤背着骆毅健步如飞,白彙搀着鲍魁紧随其后,黄酉甩着手走得轻松惬意,李蔚珏跟在最后唉声叹气:“二哥,你背背我呗?” 黄酉权当没听见,一个箭步蹿到胡泽胤边上:“小妹,二哥背你!” 胡泽胤冷冷扫了一眼:“刚才你输了,别想耍赖!” 骆毅习惯了被黄酉以人形态背着,本来这次打算走累了还让黄酉背,可没等出门胡泽胤就直接把骆毅背起来了。 因为路上曾变回原身驮着骆毅与马儿赛跑,听着骆毅咯咯的笑声,胡泽胤觉得特别幸福,他还想体会那种感受。 黄酉就急了,两人争吵半天,最后白彙出主意让石头剪子布决胜负,结果黄酉输了。 黄酉还想争,骆毅赶紧说:“下山时二哥背我!” 李蔚珏在后面直磨牙。 金乌早已西坠,晚霞也暗沉下来。 反正家里三个年轻力壮的视力都好,鲍魁和两个小的干脆谁也不想着点起火把,那玩意儿占手。 胡泽胤背着骆毅在前边蹦跳着爬山,把骆毅颠得吱哇乱叫,见到有野果胡泽胤就让骆毅采来吃,骆毅的小嘴就没闲着。 听见有鸟鸣,胡泽胤就跟着对话一下,问问有谁要去西平府,帮忙去家里看看有没有事,可惜,谁也不去。 *********** 碧霞元君吸收了百姓的香火,也接收了百姓的愿望,那些愿望凝成一颗颗闪亮的光点,如萤火虫般萦绕在她身周。 马山圣母帮忙取来碧霞元君的白木宝匣,这是专门盛放百姓心愿的法器,也是碧霞元君的“文件夹”。 这是碧霞元君的工作,她需要将这些心愿一项项核实之后,才能根据各人功德给予实现。 但现在碧霞元君不打算马上就工作,因为她吸收的香火需要慢慢消化和提纯,才有助于她法力的增长。 而消化和提纯的方式,就是遛弯儿。 对,遛弯儿。 吃饱了不得运动运动嘛。 “这会儿还算好的,”碧霞元君边走边说道:“人间现在是三月初一,来此地的百姓还不算太多; 等到三月初三,他们认为那时候才是我的生辰,来泰山的人会更多; 那其中不乏高官显贵,他们的愿望可就没这么纯净了,处理起来更麻烦。” 五峰山圣母深有同感:“是啊,他们以为烧最贵的香、捐最多的银钱,心愿就越容易实现; 殊不知,这种动机不纯的心愿对我们反而最是负累,那东西黏黏腻腻、纠缠不清,但凡有一点没清理干净,都要损失我们的法力。” 心愿是种念力,百姓敬上的香火,是传达念力的介质。 人间念力在仙界看来只能算十分稀薄的法力,对碧霞元君这样的神仙补益不大。 但如果多了,也能转化成不可小觑的法力值。 平民百姓所求甚少,但凡有一点心愿被实现,他们都会更为虔诚地感谢,还愿的意愿很强烈。 这些强烈意愿随香火传递到仙家这里,就会形成精纯浓郁的法力,对仙家的助益也就更大。 但有些人心怀不轨,比如心愿是妾杀正妻、赘婿夺产、科举舞弊、贪污公款等等,这种愿望形成的念力十分污浊粘稠,常常与好的念力粘在一起。 如果仙家处理这些念力时稍有不慎而被吸收到,就需要付出极大的法力去消除它。 就好比被毒蛇咬了,看着只有两个牙洞,却需要割肉刮骨才能清除毒素。 三位仙人散步聊天,聊到这些不好的事,自然心情就受影响,再往山下看看,发现人间已被夜色笼罩,便更是有些兴味索然。 突然马山圣母“咦”了一声:“元君,你快看,这不是那个辨不出来去何处的女孩儿吗?” 只见马山圣母手指的方向,有一处光团在移动。 白天那光团并不很明显,可夜晚再看,就显得对比鲜明了。 “还真是!”碧霞元君说道:“怎么这时候上山了?难道也是来许愿的?” 三位仙人凝神细看,却有了更大发现,五峰山圣母说道:“背着那个小女孩的,不是人,竟是只黑狐!” 碧霞元君一下子起了兴致:“这一家人可了不得,背着她的是只黑狐,旁边与她说话的,是只黄鼪,还有那位白衣姑娘,竟是只白彙! 那个小男孩……似也不是普通人。” 三位仙人再次掐指,然后又是摇头皱眉。 五峰山圣母:“我算不出他的来处。” 马山圣母:“我也算不出他的去处。” 碧霞元君:“我只算出他因病而亡、寿尽魂散,却不知为何又存活于世。” 五峰山圣母:“他竟和那女孩一样!” 碧霞元君依旧摇头:“不,不一样,他身上并不能散发出那种奇怪的柔光。” 第一百六十六章 搞不懂 鲍魁一家人引起碧霞元君等三位仙人的注意,停留在山顶云头细细观察。 她们挥退周遭云层,不许它们阻碍月光照亮下方。 骆毅在找树。 到目前为止,骆毅还没有找到一棵长得像家里桑树那样、带有称心分叉位置的树。 不是树干太高,就是分叉位置相距太远,很难让一家人形成纵向直线。 好不容易看到与家里桑树形状差不多的,却长在陡坡上,看着就害怕——不留神能掉下去摔死! 不知为何,骆毅总感觉今天的月儿格外明亮,那么细那么窄的一弯新月,竟比望日圆月还明亮。 估计是泰山太高,离天更近? “小妹,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树?”胡泽胤问道。 大家见到骆毅仰着脑袋将树看了一棵又一棵,也不说话,真是忍不住了。 “像咱家小桑树那样的,”骆毅说道:“分叉靠下又够粗壮的。” 骆毅恐高,以她现在的身高,最多能容忍两米半的高度才不会害怕。 李蔚珏走向旁边一棵古松:“这不就行?” 骆毅一瞧,心说这也就是没带帽子,不然不用看树顶,光是仰头看第一个树杈帽子就得掉下去。 鲍魁也说:“我看着也不错。” 骆毅直摇头:“我怕高啊!” 李蔚珏:“傻妞儿,犯蠢!你爬树干什么,地上坐着不就得了!” 真是蠢,骆毅也觉得自己蠢透了。 月光是追着她的,只需大家在她上方找位置就行,根本无需她爬到高处嘛。 “她们在干什么?”碧霞元君问道。 这奇怪的一家人,围着树干什么呢? 黄酉把李蔚珏背到第二级树杈上,又将鲍魁背到第一级树杈上,那里树杈最粗,坐在中间最稳。 然后……三只动物变身,黑狐和黄鼪爬到更高的树杈上,骆毅抱着白彙坐在树下。 “这是……?”三位仙人越看越迷。 很快,她们就得到答案—— 月光汇聚成束,直直奔向骆毅,而骆毅身周柔和的荧光,在月光接近的刹那向其倾斜,然后融合。 “嘶!”三位仙人就看着月亮光柱在她们面前经过,齐齐抽了口气。 她们离得近,看得很清楚:光柱里缓慢旋转的、浓郁的、大团的帝流浆,竟伸出丝丝缕缕,向骆毅伸展过去。 那孩子身上的光芒,竟能吸引帝流浆! “怪了!”碧霞元君抬头看向月宫方向,讶异道:“这丫头,难道与太阴星君有交情?” 说话间,丝丝缕缕的帝流浆从光柱中不停延伸,顺着月光的方向也直奔骆毅。 “我们去问问!”碧霞元君说道。 三位仙人幻出分身前往月宫。 月宫里,太阴星君正在观察一块球形石头。 这块石头漆黑而光润,半透明,通身似有烟气环绕,这种烟气自顾流转,不受任何影响。 这是月髓。 “星君!”仙子嫦娥找了过来,禀报道:“星君,碧霞元君和……” 未等嫦娥将话说完,碧霞元君等三位仙人已然来到近前:“星君,你可认识下界那孩子?” 太阴星君招手,让她们一起过来观察月髓:“来来来,这几日我也是很疑惑; 你们看,这块月髓,是盘古大神的右眼瞳仁所化,它自行运转,每隔两日,便向下界灌注月华精气,不受任何影响; 可是近日,我发现这月髓似乎受到牵引,每每灌注,都指向那个孩子,你们可知那孩子是什么来头?” 得,太阴星君把问题又给还回来了! 神仙们通过月髓看向骆毅,只见小丫头低着头,一会儿摸摸白彙的刺,一会儿挠挠脑袋,似乎很无聊的样子。 而树上的李蔚珏,则僵硬地坐在树杈上,两手死死抓住两边树枝,眼睛咕噜噜乱转。 李蔚珏其实现在很忙,他忙着用眼睛分辨树枝阴影里有没有蛇;也忙着用嘴巴碎碎念:“你们也不带个灯笼出来,上面乌漆嘛黑的,我啥也看不清,也不知道有没有蛇。” 李蔚珏嫌黑,骆毅可不嫌,她觉得每次帝流浆出现的时候月光都格外亮,就像眼下,白彙身上的刺,她看得可清楚了。 碧霞元君的视线从骆毅身上移开,看向胡泽胤,心中有些疑惑:“这只黑狐能化成人形,应是取得修仙资格的,既已有资格,为何此时还来泰山?” 其实碧霞元君只要小施法术,便能探知胡泽胤的道行,可那样会惊扰到它。 而骆毅与几只兽妖和平相处,并融洽得如同家人,惊扰胡泽胤,很可能也惊扰到骆毅。 月髓是盘古大神的右目瞳仁所化,自有运转法则,本不受任何干扰,却与骆毅之间形成联系,这其中道理无人能勘破,故而更不敢惊扰骆毅。 看不出骆毅底细,但可以查阅胡泽胤的履历,碧霞元君便与太阴星君告辞:“星君,我要回去查查那只黑狐,看能不能有所发现。” 太阴星君也是个急性子:“快去快去,有了进展别忘告知于我,我也好奇着哪!” 三位仙人的分身重回泰山云端,与原身重合汇聚,一起回殿宇翻查黑狐资料。 这一查方知,那只黑狐名为胡泽胤,并未取得修仙资格,而且是考了数十次都未取得。 再查其功德,发现也未有记录,说明它尚未做出令仙界予以奖励的事迹。 如果兽族为人族做出巨大贡献,也可破格授予修仙资格,可胡泽胤并没有。 “那它是怎么化形的?”碧霞元君打开法镜,透过镜面看向下界的骆毅一家:“难道是靠吸收帝流浆?这可真是大机缘了!” 碧霞元君说的大机缘,是指胡泽胤能遇上骆毅,通过骆毅获得帝流浆。 “那只黄鼪和白彙也同样幸运。”五峰山圣母评价。 仙人们只能查知吴三妮身死魂散,却查不到一星半点与骆毅有关的信息。 这个神秘的孩子,竟然被几只动物碰上,不是大机缘是什么? 古松下。 帝流浆已然消失,胡泽胤将鲍魁背下树。 黄酉把李蔚珏拎着,在离地面还有两米多高的时候松手扔下去:“让你叽哩哇啦聒噪个没完!” 白彙背起包袱,里面是骆毅采摘的各种果子,刚才骆毅把包袱也抱着晒月亮来着。 鲍魁笑呵呵看着李蔚珏躺在地上揉屁股,也不拽他起来。 “二哥,”骆毅喊黄酉:“你挑嫩点的松枝撅几根下来!” “你要那玩意儿做啥?”李蔚珏问。 他龇牙咧嘴、动作夸张揉了半天屁股也没人管他,骆毅甚至都不看他一眼,那他还演给谁看啊。 干脆起来吧,装作没这回事,跟小丫头聊聊天得了。 “何理、小黑和刘菜菜没赶上帝流浆,这老松树和果子刚才都晒过月亮了,应该有用,咱们给它们带回去些啃。”骆毅说。 碧霞元君与五峰山圣母、马山圣母互相看看,异口同声:“何理?小黑?刘菜菜?” 第一百六十七章 提前 到了碧霞元君这个等级的神仙,因参透一定的天道法则,可以轻易掐算出凡人的前世今生,进而对其未来人生走势也推测出十之八九。 可却偏偏看不透骆毅的由来过往,无法对其追根溯源,更无法对之跟踪监测。 按说,他们只需稍稍动用一点小法力,比如将一丝神识附着于凡人身上;或是通过某种法器,比如法镜,就能看到观察对象的一举一动。 就如同给人安装了无限远程跟踪监视器。 但这一切对骆毅无效,对李蔚珏也无效。 他们即便现在透过法镜看到骆毅一家,也是因为把法镜视野设定在那棵古松的位置,而并非设定在骆毅身上。 碧霞元君对骆毅和李蔚珏这两个看不透的孩子产生极大兴趣,尤其是竟能吸引帝流浆的骆毅。 这等奇怪的孩子,不知是人是妖还是神,更不知对三界可有影响。 一切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就上报天庭,为时过早,万一是虚惊一场,会显得自己无中生有、没事找事,于声誉有损。 碧霞元君细细打量法镜里显现的骆毅一家,那三只修炼中的动物不能追踪,因为它们毕竟都有四五百年的道行,很可能察觉。 两个小孩子又无法追踪,那就只剩下鲍魁了。 嗯,这个人行,是个“纯粹”的人,由来过往、前世今生能查得明明白白——就他了! 碧霞元君指尖微动,一缕神识飞出,化为一丝白发,混在鲍魁发髻中。 “让我们看看,这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碧霞元君说道。 马山圣母提议:“那狐族考试,要不要出题为难一下那只黑狐,看看那孩子的反应?” 碧霞元君想了想:“也好,通知下去,我们把考试提前到三月初三吧,我实在有些迫不及待呢。” 既然考试从三月十五提前到三月初三,那就需要尽快通知狐族,还要额外布置一下考场,因为要为难胡泽胤。 三位仙人一起构思题目,有小仙童过来禀报:“元君,山下有村民一直提及容德观,念力很强。” “容德观?那不是收留人间落难女子的小道观吗?”碧霞元君思忖:“那个地方很不起眼,为何会有念力往那里传递? 又是什么样的念力,有害还是无害?” 因为事情尚未发生,能预知的内容不多,碧霞元君只掐算到明日会有一些女子加入容德观,那些念力来自她们加入道观的意愿,并无害处。 放下心来,打发走小仙童,碧霞元君开始带着两位圣母布置考场:“这次,要把你们两位封地的景象幻化到考场中了。” 翌日,人间三月初二。 小仙童又来禀告:“元君,容德观来了一群妇孺,是由山下承高村的村长和族老一起送来的,道正司的官员也被请来了。” 碧霞元君轻抚下法镜,镜中浮现容德观的景象。 道观住持正在接待道正司官员和承高村的村长、族老,以及鲍魁和那个他们看不透的小男孩儿。 道观大门外,一群或年轻、或年幼的女孩,围着骆毅和另外两个姑娘——代晓初和白彙,在说些什么,很多人还抹着眼泪。 那只黑狐和黄鼪,则站在稍远的地方,身边是一溜马车。 两只兽妖以人形态站得不远不近,既为避嫌,同时也是在守卫小女孩一家。 “这家人竟也来了?”碧霞元君不由说道。 三位仙人认真观看镜中景象,得知是鲍魁一家送这些妇孺来容德观请求收留。 虽然鲍魁对官员解释说,是姑娘们齐心协力逃出生天才被他暂时收留,但实际上,碧霞元君稍稍动念,就从鲍魁脑中探知一切。 而且顺着鲍魁脑中记忆,甚至可以探查到那家老夫妻开的客栈,得知之后的结果。 碧霞元君施法,将所探查的影像展现于面前。 五峰山圣母说道:“那白彙竟害人性命!” “罢了罢了!”碧霞元君说道:“那只白彙虽杀害人族性命,倒也不算为过,你们看……” 碧霞元君一挥袖子,显出另一片影像: 阿二往骆毅房间吹迷烟,不过骆毅和代晓初的头发里都插着白彙的刺,睡得安稳,丝毫没有中毒; 阿二在黑暗中点亮火折子,沿着炕边将几个姑娘挨个照了一照,满面淫笑说道:“竟有这么些好货!大的不错,这个小的也不错! 瞧瞧这小脸……可惜不能吃到嘴,那就让我先过过手瘾……” 淫邪之手伸向骆毅的被窝。 旁边装睡的白彙陡然出手,一根长刺扎入阿二太阳穴,并从另一侧穿出。 五峰山圣母和马山圣母面露愤然:“该死!也罢,这只白彙并非无故杀人,我们就当没看见了。” 碧霞元君微笑点头。 接下来,那对客栈老夫妻直到辰时方才起床出屋。 客栈里一片安静,老夫妻自顾弄了吃食,便劈柴的劈柴,洗衣服的洗衣服,像是不知店里曾有事发生一样。 直到又到晚上,中年小胡子等人才醒来,然后发现变故,闹将起来。 他们提刀威胁老夫妻说出实情,老夫妻根本不为所动,一问三不知。 “粗门大嗓”要杀人泄愤,却被中年小胡子制止,他看看满墙的神佛画像,似有顾忌,说道:“杀了他们也没用,是那家人把咱们打劫了! 别多事,赶紧把货追回来!” 中年小胡子带队追人,可一整天了,无车无马又风大,早将积雪吹得到处都是,覆盖掉车辙印,他们追着追着就失去线索,只能空手而归。 “人贩子就这么被打劫了?”三位仙人哑然失笑。 马山圣母说道:“看来这家人也并不算真善,他们到底是拿走了别人的钱财。” 五峰山圣母说道:“嗯,虽是不义之财,可他们也无权据为己有。” 三位仙人再次将目光转向法镜那边。 只见鲍魁从怀中掏出一摞银票,当着道正司官员的面递给容德观住持:“道长,这些银票和外面那些马车,算是这些丫头们捐给观里的。” 三位仙人将影像放大,看清那些银票——竟有两千两。 看来,这里面还有鲍家人垫进去的七八百两。 碧霞元君说道:“他们打劫来的钱财都捐到观中了,不错,并非贪财之人。” 马山圣母和五峰山圣母也纷纷点头。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交卷 三月初三,子正时分。 泰山脚下汇聚了大大小小几百只不同颜色的狐狸。 它们悄无声息上山,连鸟儿都没有惊动。 春季泰山游客增多,为不惊扰人族,或者说,为不让碧霞元君发现它们惊扰人族,狐族考生们都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点点行差踏错。 这些狐狸,有的看起来很年轻,毛发浓密;有的看起来老弱,毛发都有些稀疏无光泽。 它们的毛发颜色也是多种多样,有土黄色,有棕红色,也有灰白色或灰黑色,甚至有浑身洁白的雪狐,和浑身艳红的赤狐。 更有的,身上毛发如彩虹,红白黄黑灰,几种颜色都有。 当然,也有和胡泽胤一样浑身漆黑的黑狐。 这些多是修炼一两百年的狐狸,少有达到四百年的,而超过五百年的黑狐,只有五只,比往年少了二十多只。 可见,那些超过五百年的黑狐,已经不耐烦获取修仙资格,转而追求自由狐生了。 反正就算不取得修仙资格也能化成人形,就是费事些、慢些而已。 今年的考场入口,设在半山腰陡壁上一株万年柏树的树洞处。洞口只有巴掌大的地方可供踏脚,旁边就是悬崖峭壁。 碧霞元君是个随性之人,别看她平时懒得布置考场,但考场入口却是年年都变。 有时设在瀑布下方水潭里;有时设在山顶彩虹中,反正想进考场得费点劲。 今年还算中规中矩,入口选在树洞里。 只是洞口只有巴掌大的地方可供踏脚,旁边就是悬崖峭壁。 几百只狐狸渐次踏入漆黑树洞,便进入考场——碧霞元君运用法术营造的“世外之地”。 阳光和煦,微风习习,鸟语花香。 似熟悉,似陌生,既有泰山的花草,又有其他山峰的瀑布与石径。 狐狸们踏入考场不敢乱走,只站在原地等待。 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丑时一到,碧霞元君就会出现。 毕竟不是人族,狐族们没有太好的修养。 上山时不敢出声,现在考官还没到,又不在世俗人间,它们就忍不住卧的卧、趴的趴,或休息或聊天,反正别乱走就行。 狐狸们相互打听信息—— “你啥时候来的?” “我到了十多天了,一直在五峰山那边转悠。” “这次考试提前了,谁知道是为啥不?”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有没有知道考题的?这次作诗还是作赋?” “那上哪儿知道去!” “喂,老家伙,你都老得毛都没剩几根,还来考试?” “唉,就因为老,才来考试呢,要是再考不上,可真就老死喽!” “我看你就不该来,不然,你考不上不说,连回家的力气都不够,死在外面怎么办?等我吃了你增加修为吗?哈哈哈……” “混账!你个杂碎!” “哟!哈哈哈哈,老家伙还急了!” …… 一众狐狸干啥的都有,聊天的、舔毛的、抠脚指头的,只有胡泽胤依旧站得端正。 这是它考试的态度:认真。 在各种形态、颜色的狐狸当中,五只黑狐显得格外醒目,而这份醒目当中,胡泽胤以端正的站姿又显得尤为突出。 “喂,小子,别装蒜好吗?”旁边一只黑狐凑过来,对胡泽胤说道,挑衅意味十足:“我记得,去年你也来了吧?还有前年,也来了?” 胡泽胤目不斜视,也不答话,认真遵守考场纪律。 “嘿!我这暴脾气!”那只黑狐筋了筋鼻子:“看不起谁呢?把你高傲的!不就是个屡试不中的骚狐狸嘛!” “彼此彼此。”胡泽胤到底没忍住,还是接了话。 那只黑狐既然知道去年和前年胡泽胤都来了,那说明它也来了,也是屡试不中,有什么资格笑话别狐? 毛色漆黑的狐狸,都是修炼超过五百年的,脾气都大,受不得刺激,那只黑狐登时翻脸:“你找揍吗?” 其余三只黑狐也凑了过来——它们看胡泽胤也不顺眼——大家都随地休息,就胡泽胤严阵以待,显得它们太没教养了。 五只黑狐中,以胡泽胤的身形最为高壮。 若放在以前,同样是五百年的狐狸,胡泽胤只能算中等身形,因为那些到处寻找修炼兽当食物进补的狐狸,道行更高,身体更强壮。 但如今不同,胡泽胤每两个月就进补一次帝流浆,其提升速度,别的野狐可比不了。 胡泽胤抬了抬下巴——如同姚明站在火车站。 它们是故意来找茬的,没想到竟被挑衅了,四只黑狐龇牙,喉咙发出低吼——太羞辱狐了! 其它在聊天的狐狸也都看过来,神情兴奋——就爱看打架的! “全体听令!”清脆的通报声响起,一名白衣仙童悬于半空,碧霞元君并未亲至。 四只黑狐不甘心地收敛情绪,众狐也纷纷站好。 “今日是碧霞元君生辰,人间百姓齐聚泰山庆贺,元君吩咐你们以此为题写篇文章作为贺礼; 诗词歌赋文体不限,一个时辰之内交卷,以字少文美取胜!” 仙童把题目通知完便一甩拂尘,一块块洁白细腻而平整的桦树皮便落在众狐狸面前。 这是从碧霞元君的百草园里生长的桦树上剥下来的树皮,只需咬住边缘,就能将狐狸构思的文章现于其上。 交卷只需把树皮扣过来就行。 “有什么问题吗?若没有,现在便开始吧!”说完,仙童就转身走了。 众狐先是默然无声,继而窃窃私语—— “怎么不是以花为题了?” “哪怕是以泰山为题也行啊!” “我还以为是日月为题呢!” “嘿嘿,为元君贺寿,好,好啊!我最会讨好女人了!” “呸!你连人语还不会说呢,就敢说讨好女人?你讨好的是母狐狸吧!” “哈哈哈……” 众狐议论纷纷,唯有胡泽胤一脸迷幻:“竟让那臭小子说中了,女人都爱听赞美?碧霞元君专门出题让大家赞美她吗?” 这题还用费心思考吗? 今儿出门前,李蔚珏叽哩哇啦给背了几十首诗歌给胡泽胤,并告诉他:“赶紧背赶紧背,指定有用!哪有不爱听漂亮话的女人!” 骆毅还反驳他说:“人家是神仙,不是一般女人,哪有你想得那么俗!” 可李蔚珏说了:“神仙也分男女,是女的都爱听夸赞!” 那话说的,特别瞧不起女子的样儿,好像他们男的就不爱听赞美似的,惹得骆毅直朝他翻白眼儿! 胡泽胤脑中一片片文字飞闪而过,它低下头,叼住桦树皮一角,几段文字落于其上: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 坏了! 胡泽胤稍稍一回想,就一股脑浮现三首,人家要求字数少意境美的,自己该如何删掉多余两首呢? 胡泽胤咬住桦树皮,半天没反应,上爪挠了挠,也是蹭不掉文字。 胡泽胤急得喘粗气,却不想,鼻孔喷出的气一下子吹翻桦树皮,扣过去了! 唰!桦树皮消失——胡泽胤交卷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惊梦 碧霞元君看着手中的桦树皮,三首无标题诗歌现于其上,同在其上的,还有几道抓痕。 “不愧是帝流浆滋养出来的,本君培育的树皮坚如铁板,它竟也能抓出爪痕。”碧霞元君说道。 五峰山圣母:“那算不算毁坏试卷?” 碧霞元君将桦树皮递给她和马山圣母:“你们都看看,写得还不错。” 这是……不打算追究毁坏试卷的意思? 两位圣母凑在一起看那几首诗,觉得只能算尚可。 因为诗词歌赋是借由人间学来,而凡人又有几个见过神仙?他们又怎能真正描绘仙人之姿? 但元君都说不错了,那就是不错,于是二位都称赞妙极。 又听碧霞元君说道:“这试卷是我施法夺来的,并非它有意抓破。” 两位圣母疑惑:“这是何故?” 碧霞元君说道:“我看那黑狐并没有思索多久就写下三首诗,便想细看,未等看清,那畜生竟似要消除两首; 我一急,便施法让字迹不散,谁知那畜生竟坚持不懈,非要用爪子挠……我便直接夺了过来。” “噗嗤”两声,两位圣母都乐了。 就如李蔚珏所说,神仙又如何,不也是分男女?女人哪有不爱听人赞美的? 马山圣母说道:“这狐儿也是愚笨,若它变幻人形,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狐形态,只能靠嘴巴与爪子使力,哪有人手来得灵巧。 五峰山圣母则说:“估计它是怕化形会让元君误会其修为来得路数不正吧。” 恶意攫取修炼者的修为,就属于来路不正,比如无故捕杀修炼者,尤其是捕杀人族修炼者。 但若修炼者为非作歹,甚至让其他修炼者面临死亡,因而被反杀并攫取修为,则不算来路不正。 这条规则并不细致,有很大漏洞。 比如,如果有修炼者故意激怒胡泽胤,胡泽胤忍无可忍率先动手,这种时候再把胡泽胤杀死,就可以“正大光明”攫取修为,而不受天界惩罚。 这便是开考前那只黑狐来挑衅胡泽胤的动机,也是其它三只黑狐会主动帮忙的原因。 如果在考场内胡泽胤大打出手,就等于当着碧霞元君的面犯罪,那四只黑狐有足够的借口“惩治”胡泽胤,进而攫取其修为。 就算胡泽胤再强壮,它以一己之力还能打过四狐联合? 就算能,还有其它一众狐狸在场,它们会很乐意“替天行道”的。 碧霞元君说道:“这次考试它算是通过了,按说,现在应该先给它造册登记; 不过,咱们不是要为难一下那黑狐,看看那个不明身份的小丫头作何反应么,不如现在就开始?” “好啊,”两位圣母都赞同:“开始吧,幻境已经准备好了。” 胡泽胤没能抹去卷面上多余的两首诗,还不小心把卷面扣过去了,是又气又急——它还没来得及写上名字呢。 希望碧霞元君能有办法分辨那卷子是谁写的吧,胡泽胤心存侥幸地想,可又不敢抱太大希望。 万一李蔚珏这几首诗不好用呢?那小子也没上几天学,写出的玩意儿能行吗? 胡泽胤心中忐忑,开考前都镇定地站得笔直,现在却原地转上了圈。 “等等看,”胡泽胤心想:“碧霞元君怎么也得等到阅览过多数考卷才能有对比,到时候要是没通过,会把我传送出去的。” 每次考试未通过的考生,会被传送出考场,这一点,胡泽胤已经有二三十回经验了。 可惜,胡泽胤还没等想完,脚下地面便出现白色光圈,那光圈不停旋转并上下移动——这是传送阵法。 “没戏了!”胡泽胤悲哀地想:“这就把我踢出考场,都不通知一声,肯定是因为没写名儿,卷子作废了!” ********** “阿胤!”骆毅大声哭叫:“阿胤你别死!” 随即猛然坐起,原来是做了个梦。 可是,那梦是那么真切,骆毅脸上全是泪。 白彙在刚才骆毅喘息粗重时就奔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叫醒她,就见她大哭大喊地惊坐起身,便一把抱住她安慰:“做噩梦了?” “阿姐……”骆毅惊魂未定,在白彙怀里大哭:“阿胤出事了!阿胤要死了!” 白彙轻拍骆毅后背:“是做梦,别害怕,大哥去考试了,这会儿才丑时一刻,估计正在绞尽脑汁答卷呢,不会出事。” 一说考试,骆毅连哭都顾不上就跳下床:“我去找他!” 白彙吓一跳:“小妹,你上哪儿找去!我们都不知道它在哪里考试!快醒醒,快醒醒!” 白彙以为骆毅还没从梦中缓过神儿,重新抱住骆毅不停地劝。 骆毅只顾挣扎:“放开我,阿姐,快随我去救阿胤,他要死了!” 骆毅的哭闹把全家人都吵醒,鲍魁连鞋都顾不上穿就赶过来,李蔚珏不但没穿鞋,差点儿连裤子都没穿——他有裸睡的习惯。 黄酉第一个进屋,并燃起油灯,怕太黑鲍魁磕到碰到。 骆毅还在哭:“阿胤要死了,快去救他!” 黄酉抓过骆毅的衣服就往她身上套:“好,我们去救,你先说说阿胤怎么了,他在哪里。” 黄酉心想,小妹肯定是被梦魇住了,背着她在外面转一圈,累了就能睡着了。 骆毅总算不闹腾了,乖乖让黄酉帮她套衣服。 她知道刚才是做梦,但她相信那个梦是真的,因为太真实了。 “阿胤就在考场门口,被那些妖狐给欺负了,好几百只妖狐在撕咬他的身体……” 骆毅声音颤抖,身体也颤抖:“阿胤奄奄一息,就要死了! 阿胤的考场在一棵巨大的柏树下,那里有个黑黑的树洞; 好多妖狐取笑阿胤考了几十次都不通过; 阿胤很乖,他很能忍,坚持着没有还嘴,可后来所有的妖狐都取笑他,还辱骂他; 阿胤终于忍不了,挠了最可恶的一只黑狐一爪子,结果,另外三只黑狐一起围攻阿胤; 阿胤也知道自己没忍住动手,怕碧霞元君怪罪,便挺着让它们打了几下,以为它们也不敢太过分; 谁知它们下死手,又挠又咬,阿胤想逃开,可几百只妖狐缩小包围圈,阿胤冲到哪个方向,哪个方向的妖狐就撕咬它; 阿胤不得不与它们撕打起来,可寡不敌众,阿胤被扑倒了……呜呜呜……” 骆毅悲声大哭:“阿胤都倒地了它们也不放过它,它们争抢着撕咬阿胤身上的肉……碧霞元君一直都没出来! 快,快些,阿酉,快带我去找阿胤!” 黄酉本来想着,或许让小妹把梦讲出来就好了。 梦嘛,都是一片一片的,讲着讲着就能察觉出不合理的地方,也就不怕了。 谁知骆毅说的也太逼真、太连贯了,连黄酉听着都觉得像真事。 第一百七十章 我开路! 现在,没人再觉得骆毅讲述的只是单纯一个梦。 鲍魁说道:“咱都去接阿胤!甭管是梦不是梦,是梦就最好,若不是……” 鲍魁想说,若不是梦,好歹能见阿胤最后一面。 黄酉和白彙则认为,胡泽胤可能真的出事了,所以托梦给骆毅。 至于为什么不托梦给他们,很简单,小妹能引来帝流浆,体质奇异,定不是一般人。 李蔚珏这次也没再用科学的思维去否定。 因为他都能穿越、都见到会变人形的动物、还与它们生活在一起,那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发生的? 一家人迅速行动起来。 鲍魁冲去柴房,把斧头、镰刀插进腰带,又把锄头也拿走。 虽是农具,但也可当做武器,尽量用锄头刨,实在距离太近就用斧头和镰刀。 白彙从包裹里找出所有的药材,包括配好的毒药,还有蜕下的刺,都带在身上。 别看她战力不如黄酉和胡泽胤,却可以进行战地治疗,也可以充任远程群攻手。 骆毅从行李中翻出剪刀和细麻布,这些都能用来包扎,又把准备给刘菜菜它们带的野果子都装上。 这些果子是被帝流浆滋润过的,万一能救命呢。 李蔚珏身上只穿了里裤,都没顾得上回房把衣服穿好,先跑去仓房,把房东家过年没放完的炮仗偷出来,又偷个了空坛子来装炮仗。 别看这炮仗威力不算大,但全塞进坛子里,点上火也能充当土炸弹,炸那些畜生个人仰马翻。 小妹说了,好几百只妖狐呢,就家里这几个人够干啥的?必须得有“大杀器”啊! 还有面粉、还有菜油、还有火折子,对,火折子!李蔚珏把所有能找到的火折子都带上了。 黄酉没什么外物需要寻找,除了肉身战力,他唯一能准备的“绝命杀招”,便是被李蔚珏一直嘲笑的“屁”。 黄酉运功,将体内所有毒液逼到尾巴根部,对付数百只野狐,它目前攒下的毒液,或许勉强能应付一阵。 这些毒液需要靠日积月累,并非随时都有如此大量。 他若完全施放一次毒液,需要十几天甚至几十天才能重新积攒起来,所以“绝命杀招”是不能随便用的。 不到一刻钟,全家人已经整装待发。 这次,黄酉背起了李蔚珏。 白彙背起骆毅。 鲍魁骑上了马。 骑马虽然跑不过黄酉和白彙,但总比人跑要快。 夜黑风高,村人们都在睡梦中,无人知道,有一个特殊的家庭,正要奔赴一场无望的战斗。 那可是几百只妖狐啊。 黄酉速度最快,他背着李蔚珏奔跑在最前方。 风声把李蔚珏的声音传到后边人耳边:“一会儿我先上,我带了炮仗,先给那些畜生造出个大动静,实在不行我就放火烧山!你们保护好自己!” 爷们儿,就得有爷们儿的担当!刚过十岁的李蔚珏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儿。 黄酉紧了紧李蔚珏的腿,让他能稳稳跨在自己腰上:“你别抖!” 李蔚珏说的话,正是骆毅所想,但不一样。 骆毅喊道:“你别冲动!阿胤说过,兽族不可以攻击人族,尤其是人族幼崽,否则被天界知道会被抹杀,没准还会降下天罚; 咱家我最小,又是女孩儿,更弱,我冲在前面,它们不敢造次,咱们的伤亡也才会最小!” 抹杀,只是消灭个体;降天罚,却有可能灭族。 骆毅想,由自己开路,应是保全家人最好的方式。 *********** 法镜前。 碧霞元君、马山圣母和五峰山圣母,正看着这一家人在漆黑夜色中奔袭。 因为有神识附着在鲍魁身上,所以把一切过程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小丫头,”碧霞元君评价道:“还挺知道护着家人。” 五峰山圣母:“我原以为他们一家是因为小丫头能引来帝流浆才凑到一起的,如今才知,并不是。” 马山圣母则将李蔚珏也评价进去:“这两个孩子看着与凡间农家孩子无异,却都很勇敢,很有担当,难怪几只畜生会如此维护他们、供他们驱使。” “还有,”法镜中传来骆毅的声音:“在梦里,阿胤都快被那群畜生咬死了,那位什么碧霞元君都没出现; 可见神仙也不是什么好人! 至少也是个眼瞎的! 一只狐狸受伤,他们可能不放在眼里,若兽族戕害人族幼崽,我就不信他们还敢坐视不管! 神仙是什么玩意儿我不懂,但天道总是有的吧?还是天理来着?反正就是他们敢无视天道天理吗?我还就不信了!” 三位仙人面面相觑:“她这是……把咱们都给骂了?” 黄酉感觉到李蔚珏的腿突然就不抖了。 李蔚珏喊道:“小妹说得对!不过,咱俩都是人族幼崽,用不着你冲锋在前,有我呢,我是你哥,我保护你们!” 骆毅没心情理会李蔚珏的豪言壮语,但不想李蔚珏送死,便回道:“有你那么大坨的幼崽吗?你边儿上守着就行。” 三位仙人都有些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碧霞元君气得干脆一拂法镜,画面消失——眼不见为净! ************ 胡泽胤发现今天是真不顺心,传送阵法的光圈不停套着它上上下下晃悠,晃悠出一片残影,像套筒一样,也没把它传送出去。 身边的妖狐考生们都凑过来看热闹,一个个都幸灾乐祸—— “喂,你真能耐哈,刚出完题就写出来了,第一个交卷,有才啊!” “可不是有才嘛,第一个交卷,也第一个被踢出考场!” “哈哈哈哈……” “你这是第几回了?年年考,年年考不过!” “我估计啊,怕是元君看见它就烦,所以才把它踢出去的!” “哎我说,你写的是啥?这么让元君不待见?刚交卷就踢你出去?” 胡泽胤刚想说它只是没写名字,就又听到—— “我光听人族总说脑袋被门夹了,却从没见过,这次可开眼了,大伙儿瞧瞧,这位狐兄虽然脑袋没被门夹,可整个身体把门卡住,出不去了!” 胡泽胤的暴脾气再也控制不住,就要冲出光圈教训教训那帮嘴欠的,身体这么一冲…… 身周一片刺眼的白光,继而白光消失,眼前又是考场大门——那棵长于陡壁的万年古柏的树洞。 树洞前依然是只有小小一块可供落脚的地方,而他,此时前爪正扒在那块踏脚的地方,大半个身子却垂在悬崖。 下方,是看不尽的漆黑。 第一百七十一章 暴露 碧霞元君重又拂亮法镜。 马山圣母和五峰山圣母对视,眼里是隐忍的笑意——元君到底还是按捺不下那份好奇心。 碧霞元君给自己找到合适的借口:“那两个孩子的心意我看明白了,现在倒要看一看,这黑毛畜生值不值得被如此爱护!” …… 胡泽胤刚被传送出来就发现自己快要掉下悬崖,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还能再倒霉点儿吗? 它尝试着往上爬,只有两只前爪扒在树洞边缘那块山石上,后爪悬空,没有着力点,实在不好爬。 不过胡泽胤很快镇定下来。 活了五百多年,遇到危险的时候多了,眼下这处境不算什么。 胡泽胤深吸气,打算往左边移动,那边下方有柏树暴露在外的根,或许能借上力。 刚要动,树洞里就出现一只黑狐,是嘲笑它屡试不中的那只;接着又有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黑狐出现。 这几只不是在树洞里出现,因为树洞没那么大,他们是在树洞边上、靠近山体的一侧。 他们也被传送出来了?看来,今年没有狐族能获得修仙资格了。 黑狐都考不中,修炼年头短的杂毛狐狸更没戏。 胡泽胤如是想,心里倒是平衡多了——这几个坏家伙考不上就对了,不然仙界得多没眼光。 不过,它们被传送出来的地方比自己强多了,胡泽胤心里还是有些不大舒服——为啥他们不倒霉,偏偏自己倒霉 “哟!”第一只黑狐发现了胡泽胤的处境,往前一步,近距离取笑道:“你真是干什么都与众不同!出考场的姿势都跟我们不一样!” “哈哈哈……”其余三只黑狐大笑起来:“果真与众不同!” 胡泽胤不理它们。 没法理,它现在形势不好。 胡泽胤调整气息,把注意力尽量集中在前爪,它不能因为这帮杂碎而心浮气躁。 “你要上来吗?需要我帮忙吗?”第一只黑狐说道。 “它大概不用你帮忙,”第二只黑狐说着风凉话:“没看人家连眼神都没给你一个?” 第三只:“不,它需要!它需要你帮它增加些难度!” 第四只:“帮忙需要问吗?帮就是了!” 第一只黑狐:“你们说得对,不过,从哪儿开始帮比较好呢?不如就先从这块石头开始吧?我觉得这块石头太大,遮挡这位仁兄的风采了!” “对!对!” “是啊,我都看不到它的脸了呢!” “我也看不到!” 另三只黑狐对这个说法很是赞同。 它们不触碰胡泽胤,那就等于没有攻击它;把石头弄断让胡泽胤摔死,那就等于它们没有害它性命。 只要在胡泽胤死后十二个时辰内找到它的尸体,那么它的妖丹就来不及消失,谁先找到谁就可以据为己有。 吸收对方的妖丹,就是攫取修为。 于是,第一只黑狐抬起一只前爪,爪尖陡然变长,往下一按,便插入胡泽胤扒着的那块山石中。 那块山石并不坚硬,就是因为不够坚硬才被风化成这么一小块。 第一只黑狐的爪尖插入石中,只需前后撬动,这不大的地方就会被撬断,而胡泽胤便将会随着断石一起跌落。 这大概是胡泽胤最为忍耐的一次。 它死咬着牙齿不出声,眼睛瞟向左下方暴露出的树根,心中盘算在石头断掉的瞬间,它能扑到那树根的可能性。 距离不太够啊。 突然,胡泽胤的耳朵尖动了一下。 它听到有什么野兽正在靠近。 那几只黑狐还在讥讽嘲笑:“喂,你行不行啊?这么半天还切不下一块酥得像点心的石头?” “你不行就换我来!” “我来也行!” …… 黄酉快速而小心翼翼地接近这处有万年古柏的地方。 还是黄鼠狼的原形态最适合奔跑和攀爬。 他是最先听到狐狸的声音的,所以率先过来查看情况。 那些声音并不是胡泽胤的,黄酉不能判断前方是什么情况。 他想靠近观察,但几只黑狐都有五六百年的修为,作为处于食物链下方的黄酉远远就感觉到那种强大的威胁。 他必须小心再小心。 近了,更近了。 黄酉已经接近陡壁,那些黑狐的声音就在往前一丈的下方,黄酉已经看到古柏的大半树冠了。 突然刮来一阵山风,黄酉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要坏事,风是从它背后来的,它的气味会被送到前方黑狐那边。 果然,黑狐们都回了头。 胡泽胤直接就辨别出那是黄酉的气味。 即便黄酉已经小心隐藏气味、脚步也放得极轻,生怕惊动那些狐族,可到底是修为略逊,且运气不好,偏偏此时刮风。 胡泽胤一下子就急了。 之前它还没有这么急,因为即便踏脚山石被黑狐切断,它摔下去也未必能摔死。 以胡泽胤的本事,有能力在坠落中尽量往山体上扑,应该能抓住些什么,比如藤蔓、树根。 什么都抓不住,就凭它的爪子,挠着陡壁也能减减速,不至于就摔死。 只要不死,就总有希望回家不是吗? 可现在不同了,黄酉来了,那是不是鲍魁恩公也来了?他们怎么能对抗得了这些黑狐! 黄酉一看,既然已经暴露了,那就不能白暴露,胡泽胤在不在前边、处境如何它总得弄明白。 “阿胤,你在吗?我们全都来了,你怎么样?”黄酉高声大喝。 故意说得含糊些,“全都来了”,到底是多少人、还是多少妖兽,让那些狐狸们猜去吧,搞不清楚才会有所顾忌。 山风的方向,让黄酉侧后方的鲍魁一家的声音和气味得以掩蔽。 李蔚珏以自己都想不到的速度,抱着装满炮仗的坛子一路小跑在其他人前方。 因为他听到黄酉说话了,那表明黄酉暴露了。 不然的话,黄酉应该探明情况后回来告诉一声。 此话果然让黑狐们紧张,也让它们有了新的期盼—— “怪不得这家伙不着急,原来它有同伙!” “不知道它有多少同伙,咱们应该打得过吧?” “来一个杀一个,那只黄鼪与咱们如此接近咱们才发现它,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笨蛋!说明它的修为不低!大补!” “嘿嘿嘿嘿,对!” 黑狐们虽然说的不是人言,但那种叫声听着就不像好话,但只要不是撕打在一起的动静就好。 李蔚珏开始全力奔跑,据说反派都死于话多,趁那帮畜生猖狂,他要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跑步声惊动了黑狐们,其中一个大喊:“蠢货,赶紧切断山石摔死它!没听说他的同伙全都来了嘛!” “全都来了?”胡泽胤心头狠狠一颤,不由说出声音,不是狐语,是人言。 它与鲍魁他们相处久了,只要想到他们,就不自觉说人言。 它自然知道“全都来了”是什么意思,那是它的家人,是全家人都来接他了。 李蔚珏总算听到胡泽胤的声音,心中大喜——阿胤哪,还得是我来救你吧?上次就是! 李蔚珏兴奋大叫:“对,我来啦!我叫‘全都’!” 第一百七十二章 炸了 凌晨最是黑暗,只有李蔚珏手中的火折子随着他奔跑而明明灭灭。 黑狐们不会说人言,却能听懂大半—— “哟吼,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它有多少帮手呢,原来就一个幼崽!” “这名儿也够怪,竟还有人叫‘全都’!” “就你那点水平,我都不知道你怎么腆着脸来考试的!人族姓全的多了,好几种全呢,泉水的泉、全部的全、权利的权!” “就你有学问!谁不知道人族有姓全的,问题是你听说过姓全还叫都的不?” “别废话了,蠢货,赶紧切山石,人族幼崽不用理,可不是还有个黄鼪嘛,赶紧杀了大家分分!” 它们可以话多,胡泽胤却不能再犹豫,就算冒着摔死也得赶紧离开这地方,不然,黄酉哪里打得过黑狐! 因为说话会让它卸力,胡泽胤不敢回答黄酉,可他更不能让脆弱的李蔚珏冲过来。 贴着陡壁的柏树根是指望不上了,那边上就站着一只黑狐,就算勉强扑过去抓住树根,也是和眼下一样的局面。 现在正是紧张关头,一丝力气和时间都不能浪费。 胡泽胤死死抠住山石、摆荡尾巴寻找平衡,想把下半身甩上来,这对它来说很难,却必须试一试。 第一只黑狐被骂蠢货,很是没面子。 但它们来自不同地方,都有自己的骄傲,又是竞争关系,相互不服不忿也是正常。 第一只黑狐勉强忍下这口气,毕竟眼下还是弄死胡泽胤,攫取它的修为最重要。 利爪插入山石更深,再狠狠回一撬! 胡泽胤马上要甩上来的身体,突然感觉被卸了力道,整个向崖下坠去! ………… “呀!”马山圣母一惊:“这就要摔死了?” 五峰山圣母不紧不慢:“莫慌,这下面是从我五峰山附近移过来的崮云湖,不会摔死它!” 说罢,还不忘宣传一下自己的领地:“这株古柏以下,全都换成我五峰山的树; 其中最大的一株是雌雄同株的银杏树,几乎可说是独木成林,非常壮观! 再往下还有竹林、黄连木林、油松林,最下方才是崮云湖。” “噢,”马山圣母拍拍心口:“我还说,这只狐儿有些倒霉呢。” “咦,小家伙不慢嘛!”马山圣母指着法镜里的景象说道,她看见骆毅正高举双手,迎向跌落的胡泽胤。 而她旁边还有白彙,也伸着胳膊。 ………… 李蔚珏呼呼往前冲,冲得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边冲边还用火折子点炮仗的捻子,只是奔跑中总也对不上火。 黄酉急得回头大喊:“回去!别……” “别过来”三个字还没等说全,李蔚珏已经冲到它边上,并点着了炮仗捻子、一脚将坛子踢到前边去! 李蔚珏拉着黄酉的尾巴就往回跑,还兴奋地大喊:“跑!炸死丫的,炸熟了回头当烤肉吃!” 坛子咕噜噜往前滚得特别快,捻子燃烧的火光也越来越盛,黄酉气得嘴都哆嗦:“你不怕把阿胤也炸死!” 李蔚珏一愣:“卧槽!” ……… 鲍魁终于赶到骆毅身边,他骑马还是比白彙背着骆毅跑要慢些。 看到骆毅和白彙都高举双手,似要接住什么,便也举起手臂,才问道:“怎么回事?” 骆毅:“阿酉说听到上面有动静,先过去看看;阿姐说阿胤就在上面那棵树附近,周围还有四只黑狐……” 黄酉先听到山腰上有动静,很快白彙也听到狐狸们的说话声,虽说听不太懂狐语,但那种阴阳怪气的声调是听得出来的。 当山风吹动时,白彙更是借着树枝晃动出的空隙,看到胡泽胤悬于崖上,万分危急。 鲍魁问:“阿珏呢?” 骆毅:“阿酉说要去查看,阿珏抱上炮仗就跟他去了!” 鲍魁更急,刚想说这孩子怎么这么胆大,就听到上方有扑簌簌的声音,随之有碎土往下掉落。 “不好,”白彙高举双手:“阿胤掉下来了!” 鲍魁也举手向上,同时喊骆毅:“你退到边上去,守着火把照亮,别砸伤你!” 与此同时。 “砰!”一声巨响,同时一大团火光急急一闪。 山上山下的树木都被震着哗哗作响。 那坛子里不止有炮仗,还有很多泥土,被李蔚珏将炮仗周围挤得得瓷瓷实实的,这么一炸,威力堪比炸弹。 除了天雷,整个狐族还没见过如此场面。 它们只见滚过来一个坛子,正想嘲笑人族幼崽没力气,踢个坛子都踢不远时,爆炸的火光突然腾起,接着气浪将它们掀翻。 它们感到五脏六腑都被震得扭曲,想爬起身,却发现自己那光鉴可人的黑亮皮毛上插满坛子爆炸后的碎瓦片。 这才感觉到不仅腔子里疼,连皮肉都被炸出许多窟窿眼儿,呼呼往外冒血,更疼! 胡泽胤先行坠落,并没有受到“土炸弹”的冲击,但那一声巨响也让它大吃一惊。 它凌空翻身,让自己面朝下方,好能寻找可供借力的地方,于是就看到下方有株巨大的银杏树,不由得心中一喜:摔不死了! 另四只黑狐却没那么幸运,它们看到坛子滚来,还凑过去看呢,不成想坛子突然爆炸,直接把它们掀翻! 它们就在陡壁边缘,被气浪掀翻根本就身不由己,有的翻滚中便掉落悬崖,有的打了几个滚想站起来,却发现一只脚下踏空,然后也摔下去! 有巨大的银杏树缓冲,胡泽胤下坠的势头降低许多。 白彙也在第一时间判定好胡泽胤掉落的位置,挤开鲍魁,自己来迎接。 以白彙四百多年的修为,胡泽胤砸不伤她,可鲍魁毕竟是人类,就不行了。 胡泽胤被白彙接住,一句“多谢”还来不及说出,就见银杏树冠晃动。 如下饺子般,四只黑狐接二连三掉下来,只是角度都不怎么好,擦着树冠边上掉落,树枝对它们起不到多大缓冲。 “天哪!”骆毅远远举着火把,惊得嘴巴都闭不上:“天上不掉馅饼掉狐狸吗?”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不要看 异变突生,仙人瞠目。 马山圣母:“这是什么法术?” 五峰山圣母:“应是法器?” 碧霞元君:“用一次就毁,应不会是天界之物。” 用一次就毁的炮仗坛子碎了,把四只黑狐炸了个皮外伤、还震出个内出血。 不过,毕竟是有五六百年道行的妖狐,即便是受伤又坠崖,但有巨大银杏树稍微阻挡了下,还是没死。 但没死是没死,却失了心智。 应该说,被吓疯了、吓出精神病了! 接二连三的伤害在瞬间发生,让它们吓破了胆,而吓破胆的野兽,也最疯狂。 它们身体的本能需要它们迅速进补,以恢复健康;而它们的心智却使得它们看什么都觉得有威胁。 只有全都扑咬死,不能动了,才会让它们稍稍心安。 四只黑狐第一个盯上的就是骆毅——人族幼崽,最弱,养分却最充足,是最容易获得的进补之物。 同时被四只妖兽盯上,骆毅脑子没反应过来,身上的汗毛却全都炸起,连头皮都发麻。 胡泽胤瞬间从白彙怀里挣脱,跳至骆毅身前与四只黑狐对峙。 如今的胡泽胤,体格赛过狼王,四只黑狐都比它小一圈,白彙接住它时都看不到白彙的身体了。 可是,不是块头大战力就强的。 几乎是胡泽胤刚跳到骆毅身前,四只黑狐就扑了过来,瞬间,胡泽胤与它们撕咬在一处。 以一敌四,腹背受敌,但胡泽胤勉力支撑。 可四只黑狐的目标是骆毅,但凡胡泽胤稍被牵制,便有黑狐趁防守空虚扑向骆毅。 白彙急急拉开骆毅并推给鲍魁,自己返身加入战斗。 刺猬原形态体格太小,白彙只能变成半人半兽的样子,将浑身的刺变幻出来护住前后心。 可白彙毕竟不是以战力取胜的物种,没几下便被黑狐一爪子将大腿外侧划出深深的一条沟壑,皮肉登时翻开,血水汩汩外流。 素白的裙袍一片血红。 黑狐的爪子与牙齿都有毒,白彙意识有些涣散,挣扎着扔出一簇带毒的刺后,便摔倒在地动弹不得。 这簇毒刺,并非剧毒,只有麻痹作用,而且为了不伤到胡泽胤,也是白彙体力不支,这些毒刺全都刺中最外一只黑狐身上。 那只黑狐瞬间摔了一个跟头。 但麻痹也是双刃剑,既让黑狐肢体失去灵活性,可也让它不知疼痛,它不停爬起、摔倒,但扑咬得势头丝毫不减。 胡泽胤也见了伤,肩背处被咬了一口。 骆毅红了眼——梦里,胡泽胤就是先从肩背处受伤开始变得衰弱的! 只是与梦中不同的是,眼下只有四只黑狐,并没有几百只狐狸一起攻击阿胤。 骆毅在地上抓起石块就朝那些黑狐砸去。 她看也不看,抓起什么算什么,甭管是土块还是石块,砸就是了! 能帮上阿胤一点是一点! 那只被毒刺麻痹的黑狐行动变得迟缓,始终扑咬不到胡泽胤,但发现胡泽胤也伤害不到它,瞬间意识到机会来了! 它扭头向骆毅扑来。 鲍魁一把将骆毅拽到自己身后,拔出腰间的斧头和镰刀——他刚才为了接胡泽胤,锄头被扔到一边,现在根本过不去捡起来。 鲍魁不愧是砍过头、杀过牲口的刽子,抡圆了胳膊奋力攻击黑狐,丝毫没有惧怕。 锋利的镰刀、斧头或刨或劈在黑狐身上,登时让行动越来越不利索的黑狐伤痕累累。 本已被碎坛子片崩出窟窿的地方流血更为加重,而又受到利刃的劈砍,更是加快它的死亡。 总算干掉了一只黑狐。 可胡泽胤那边情势不容乐观。 三只黑狐终于知道齐心协力,不再有谁还惦记着去扑杀骆毅,都全力以赴攻击胡泽胤。 胡泽胤自打肩背受伤后,果真如骆毅梦中表现的那样,体力迅速衰减,而三只黑狐使出死缠烂打的手段,但凡咬住就不松口,拖也要拖死胡泽胤。 三只黑狐体格没有胡泽胤强壮,但都咬住胡泽胤的肉不撒嘴,还不停吮吸它的鲜血,这是大补。 极大的重量让胡泽胤无论怎样甩,也甩不脱。 胡泽胤再也站不稳,摔倒下来。 “阿胤!”骆毅大吼一声,不管不顾冲到锄头那边,抄起来就没头没脑去刨那些黑狐。 “啊!”骆毅不停地吼叫,也陷入疯癫——梦里,胡泽胤就是摔倒后再也爬不起来。 鲍魁把昏迷的白彙抱到边上,也赶过来帮忙。 上方悬崖处传来李蔚珏的大叫:“阿胤怎么样了?小丫头,你们没事吧?” 动物的听觉太敏锐,是优势也是缺陷:爆炸声在动物耳中的效果远高于人,黄酉险些被震穿耳膜。 现在黄酉的听力都不及李蔚珏。 但黄酉还是分辨出黑暗的下方传上来的血腥味,也看到悬崖下一片漆黑中的那一点火把,和在重重树影中翻跳的狐狸身影。 黄酉变回人形态,一把抄起李蔚珏就往原路跑,它得去支援胡泽胤。 李蔚珏被扛在黄酉肩上,肚子正好被黄酉的肩头硌着,随着黄酉奔跑,被颠得胃肠翻涌。 黄酉却只想着要快些、再快些,不停地奔跑、跳跃,凡是前方有阻挡就跳过去,尽量不绕路耽误功夫。 因为下面还有小妹和爷爷,他们处境危险。 在爷孙俩不要命地攻击之下,三只黑狐总算有两只放开了胡泽胤。 就这一会儿功夫,它们已经喝掉不少胡泽胤的血,似乎恢复了些体力。 而胡泽胤已经快陷入昏迷。 锄头立起来比骆毅都高,笨重的铸铁和木柄也很沉,骆毅每挥动一下都很吃力。 但鲍魁和骆毅却腾不出手交换武器,因为两只黑狐都在攻击他们。 鲍魁想把两只黑狐都吸引到自己这边,可并不能,因为人族幼崽更容易被杀死,血肉也更嫩。 饶是鲍魁攻击再猛烈,也不是黑狐的对手,何况还是两只。 鲍魁被一只黑狐扑到,后脑勺撞到地面,登时昏了过去。 两只黑狐马上扑向骆毅! 就在此时,“小妹!”几近昏厥的胡泽胤拼起最后一丝力气,拖着那只咬住它不放的黑狐一起腾将起来,也扑向骆毅。 这是胡泽胤的拼死一搏。 它终于撞开黑狐、扑到骆毅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把骆毅盖了个严实。 而其他黑狐一下子就咬住胡泽胤的脖子、肚腹! “阿胤!”骆毅感到自己身上并不很沉,胡泽胤还在尽量挺着身体不压痛她。 但黑狐咬住胡泽胤的动作在骆毅倒地瞬间是看到的,她想推开胡泽胤,想帮它战斗! 胡泽胤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到底还是重重压在小妹身上。 在闭眼的那一刻,胡泽胤用蓬松的大尾巴挡住骆毅的眼睛:“小妹,别怕,不要看。” 第一百七十四章 荡气·回肠 黄酉扛着李蔚珏赶到时,就看到凄惨一幕—— 满地是斑驳血迹; 两只嵌着瓦片、浑身是伤的黑狐趴在胡泽胤两侧,撕咬胡泽胤肋下软肉; 一只踏在胡泽胤背上,长嘴咬住它脖子不停吮吸; 胡泽胤黑亮的皮毛变得残破不堪,鲜红的血肉暴露在外,只有尾巴还算蓬松,却紧贴着身体; 鲍魁和白彙一东一西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树下还有一只脑浆糊了满身的黑狐,肠子散落一地,有一段都被踩进土里; 小妹不见了。 黄酉“唰”就变回原形。 李蔚珏“唰”就掉在地上。 “小妹!阿胤!”一人一兽同时在心中发出悲呼。 黄酉发挥出此生最快速度,在三只黑狐中间上窜下跳。 黄鼠狼本就速度奇快,四百多年的修炼更是将速度提升到极致,纵跳之间几乎只留下残影。 三只黑狐已被李蔚珏的坛子炸弹震伤肺腑,皮肉也被胡泽胤撕咬得深可见骨,如今只顾吮吸胡泽胤的鲜血以求保命,并无多少余力顾及其他。 它们感受到威胁逼近,但对妖兽鲜血的需求和身负重伤的拖累,让它们来不及做出反击。 瞬间,三只黑狐喉间血管都被咬断,血如泉涌。 只这一下,黄酉几乎就耗尽全身法力。 所谓法力,无非是引天地之灵气进入体内,淬炼肉身,并凝成精神念力,再汇聚成形,用以支配、支持肉身的东西,本质上它是一团气。 如果有内因帮助,比如天赋、血统,或有外力加持,比如外人、外物、环境等因素,将会使法力得以提升,并能结成实质。 至于呼风唤雨、点石成金等,那是法术,是以法力为能量基础、结合五行运作规律、调配组合五行物质达到的效果。 黄酉修炼年头尚浅,却将四百多年道行全部用来偷袭、击杀三只黑狐,即便黑狐已经五脏俱损,对黄酉来说依然是超越极限。 肉眼可见地,黄酉偷袭之后毛色迅速暗淡,比猫儿还细小的身体更显单薄,虽然依旧躬腰隆背,保持战斗状态,浑身却在不停颤抖。 李蔚珏并没有看到它的状态。 当他看清一地惨况时便已然目眦欲裂,转身就去找马,马背上有他带的菜油和面粉。 “灰灰菜”早就溜之大吉了——我滴个乖乖!那都什么玩意儿,比饿狼猛虎还凶猛! 还好平时胡泽胤和黄酉没少抱着它们摔跤,倒是知道把菜油罐子、面粉袋子抖落到地上。 妖兽与野兽相同的一点是,如果打不过但有保全性命的机会,它们都会选择逃跑。 但不同的一点是,如果打不过也保全不了性命,野兽依旧会逃,哪怕死在逃跑的路上;但妖兽不会,它们会选择殊死一搏。 眼下就是这样。 三只黑狐被咬断喉管,极端的愤怒与对死亡的恐惧,令它们聚集起最后力量,誓要与黄酉同归于尽。 黄酉浑身颤抖着,它连迎上去的力量都没有了,能站着,已经是它维持最后的尊严。 它静静等待,暗自蓄积最后一丝气力,它还储备有满满的毒液。 或许黑狐的道行能让它们比自己多活一时半会儿,但只要三只黑狐还能扑到它跟前,自己就会把所有毒液都送给它们! 要死就一起死,谁都别想活! “啊~~~~~~~~”李蔚珏抱着油坛子大叫着往三只黑狐那里冲:“阿酉,放屁毒死它们!” 黑狐还没走到黄酉身边,李蔚珏先冲上去了! “呃……”这一声不是出自黄酉的喉咙,而是出自它尾巴根附近——真真是——荡、气、回、肠! 家里还有活着的,它不能释放毒液! 那会熏死自家人! 已经冲到释放口的毒液,生生被黄酉憋了回去! 菜油被李蔚珏兜头盖脸地浇在黑狐身上,不等它们抖毛,一根吹亮的火折子就扔在其中一只黑狐背上。 “呼!” 着了! 三只黑狐想四蹿逃命都做不到,它们颈间血流如注,它们吮吸到的胡泽胤的血液也无法减缓它们生命损失的速度。 把毒液毒气荡回肠子的黄酉下腹坠痛、再也站立不住时,李蔚珏跑回它身边,还问呢:“你放屁没有?我咋没闻到味儿?” …… “倒也忠心护主。”法镜前,马山圣母说道,还深深吁了口气,刚才把她也紧张到了。 “嗯。”碧霞元君算是赞同:“毕竟是兽,能做到这般也算不错。” 五峰山圣母看了看碧霞元君脸色:“让兽族修炼五百年以上才能领悟五行术法是对的; 不然,凭它们先天优势,人族根本无法存活下去; 人族若不能存活延续,我们天界该由谁供奉、又何来后继之力?” “嗯。”这次的“嗯”,依旧表示赞同,但语气加重了些,显然,五峰山圣母的话更合碧霞元君的心思。 …… 三只黑狐被烧得惨嚎,声音不大,因为它们的喉咙和动脉被咬断了;也没跑出几步,因为它们终于力竭。 它们只能在地上抽搐。 黄酉软绵绵倒下,李蔚珏迅速将它拎起来并甩在肩膀上——谁让黄酉就这么对待他的呢。 李蔚珏扛着黄酉,就像扛只瘦弱的猫儿,边往鲍魁身跑边问:“你没事吧?能不能变回人形帮我把爷爷他们拖走?” 黄酉打起了些精神:“爷爷他们还活着?” 李蔚珏道:“活着,我刚才看他们动了,还有,得找找小妹,是不是被他们藏起来了,别给吓坏了。” 李蔚珏抱着油坛子大吼冲锋时,余光看到白彙醒来,鲍魁那边似乎也动了一下,这让他的理智开始回归——不然,他都打算拼上小命了! “太好了!”黄酉闭了闭眼,说道:“让我缓一会儿,我现在变不了人形。” 鲍魁和白彙是被李蔚珏啊啊大叫给吵醒的,他们一醒来就看到李蔚珏往黑狐那边冲,想起来阻止,却行动受限。 但现在,他们看到三只黑狐在不远的地方,被烧成火团,多少放下些心,向胡泽胤那边爬去。 鲍魁后脑勺磕了个大包,白彙的大腿肉还翻着,他们只能喊李蔚珏:“快去看看阿胤!” 胡泽胤将骆毅护得很好,那三只黑狐并没有力气从它身下把骆毅拖出来。 所有的撕咬都被胡泽胤承受。 当李蔚珏走到近前时,只看到胡泽胤的尾巴在动。 拨开尾巴,就见骆毅满脸是泪,小手正在往胡泽胤嘴里塞野果:“阿胤乖,一定要吃下去!咱不考了,神仙不是好东西!” 第一百七十五章 怒骂 那些野果,是前天晚上被帝流浆滋润过的果子,本来想带回家给何理、小黑和刘菜菜它们的。 骆毅因为做了噩梦来找胡泽胤,都给包在小包袱里挂在身上。 可现在,这些果子被压碎了一多半。 也还好果子被压碎了,骆毅才得以将里面的汁液顺着胡泽胤嘴角滴进去,因为胡泽胤已经张不开嘴、不会动了。 当胡泽胤不能再为骆毅撑起体重、而重重压在骆毅身上时,骆毅就知道梦里的结局到来了。 她全部心思都集中在帮胡泽胤保住性命,却又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回天,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她看不清胡泽胤的面容。 “你吃呀,哪怕一点点……咱们不考试了、不当神仙!神仙都是坏人!你在考场被欺负,他们都视而不见!”骆毅哭道。 …… 法镜前,碧霞元君挑高眉毛:“哟,怪我咯?” 马山圣母:“说考场也对,毕竟是在咱们的布置的幻境中。” 五峰山圣母:“这只是对那狐儿的考验而已。” 马山圣母:“可它毕竟快死了。” 碧霞元君瞟了马山圣母一眼,没有说话。 五峰山圣母悄悄扯扯马山圣母的衣袖:“这又不是凡间,凡人寿数短,生老病死没几年,需要不停考试为朝廷选拔人才; 我们仙界哪有生老病死的顾虑,并不需要那么频繁补充人手; 再说,就算有需要,兽族野性难驯,我们何不从更听话的人族中选拔可用之人? 考试不过是分化兽族、以及控制兽族的手段罢了。” 马山圣母点头:“也是,可那两个孩子……尚不知他们底细,不怕他们带来祸端?” 碧霞元君冷哼:“哼,他们要是有能耐不早就使出来了?哪至于现在束手无策?” …… “对,不考了!”李蔚珏使劲儿,试图掀起胡泽胤的身体,让骆毅出来:“考个屁啊考,当神仙有什么好的? 一群眼瞎心盲的玩意儿! 他们只会顾着自己无拘无束,根本不会济世救人! 百姓供奉他们都不如好好奉养父母、养育子女! 有那些香火钱,不如买点儿好吃好喝,把身体养得健壮、不生病!” 可惜,李蔚珏在上面使劲儿掀胡泽胤,骆毅却在下面死命抱着胡泽胤不撒手:“阿胤,阿胤你别走!你吃果子,吃了就能好起来! 上次爷爷受伤,也是吃了被帝流浆滋润过的桑葚就不疼了,你吃点啊!” 这劲儿费的!一个往上使劲儿掀,一个往下使劲儿拽,要能移动胡泽胤才怪。 鲍魁总算站起身,脑袋还眩晕着,不过毕竟是成年人力气大,到底是把胡泽胤给移开了。 白彙迅速用她的刺将自己裂开的大腿皮肉暂时钉住,也走了过来。 白彙趴在胡泽胤的心口听了半天,终于抬起头说道:“心还在跳。” 又看了看骆毅,骆毅的小手中还攥着野果,只是已经被她挤成果渣子了:“想是小妹给大哥喂进去的果汁起了效,大哥还有命。” 李蔚珏把骆毅拉起来:“还有果子吗?再给喂些!” 语气几乎是命令的,但骆毅根本就没有注意他的语气,急忙抓过被压扁的包袱,把里面的野果挑完整的拿出来。 李蔚珏近乎粗暴地掰果子,掰不开就用牙咬,然后一小块一小块往胡泽胤嘴里塞:“吃!必须吃,你必须活过来!” 他现在很气。 非常生气。 如果现在有神仙在他面前,他完全可以上去给捅上几刀。 都TM什么玩意儿! 考的是什么试?别人考试考学问,仙界考试考性命? 人间的考生在考场出问题,还得追究考场责任呢,仙界就可以为所欲为? 这么想着,不由得就骂了出来,骂的是胡泽胤:“你就是个傻子!几十年不停地去考,有什么用? 你就算把人族的学问学个遍,也只能证明你会学、你聪明,不代表你有价值! 价值,是在和别人交换的过程中才产生的,没有交换就没有价值! 你学了半天学问,能交换给他们什么? 你就算学出花来又有什么用? 你是野兽,野兽有野兽的价值,考个屁的人族诗词歌赋!是要培养你们成为给他们歌功颂德的马屁精吗? 他们神仙缺一只狐狸给拍马屁吗? 都说能力越强、责任越大,他们成为神仙的,能力大到天上去了,对人间有什么助益? 老百姓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把攒下的血汗钱换成香火供奉他们,他们又回馈给百姓多少? 你以为神仙就至善至美,就扶正匡恶? 他们连个律法规条都定不完善,考场治安一片混乱,这就是神仙!漠视生命的神仙! 哼,想想吧,你要当了神仙想干什么?你就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了! 要是想不通,你就是傻瓜、就是缺心眼儿!” 李蔚珏一边往胡泽胤嘴里塞果子一边骂,越骂就越气愤、声音也越大。 骆毅本就为胡泽胤心疼得要死,李蔚珏的话更是让她再也压抑不住,爆发出来。 她望着漆黑的天,望着周围幢幢树影,呐喊道:“神仙无德,苍天无眼!” 稚嫩的声音,回荡在树下、风中、山间。 …… 骆毅的喊叫震得法镜嗡鸣,连画面都跟着细微抖动起来。 马山圣母和五峰山圣母惊得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碧霞元君气得一甩袍袖:“放肆!” 甩得袖子上面的图案急速流转,那是泰山的风景,有树、有花,有山石、河流。 仙童来报:“元君,太阴星君来了!” 盛怒的碧霞元君狠狠吸了一口气,暂时压制住情绪:“请!” “元君!”太阴星君一进来就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我听到那孩子在谴责天道,我宫里的月髓突然变得炽热无比!” 碧霞元君大惊。 是啊,老百姓口中说苍天无眼时,可不是骂玉皇大帝,而是在骂天道。 那个该死的丫头,要骂就骂碧霞元君得了,却把所有神仙都骂进去,还连累了天道! “元君!”又一个仙童急急闯进来:“元君快看!” 仙童手里捧着一个瓮,瓮中盛着这两天百姓传上来的香火,香火是线,心愿是珠,一串串盘放在翁中。 碧霞元君忙着布置考场,这两天的香火并没有及时吸收。 “怎么了?”碧霞元君看了一眼,没看出什么不对。 “您等等,”小仙童说道:“刚才突然飞散了许多……” 话未说完,就见瓮口处又飘逸出一串香火和心愿,尤其是最洁白的珠子,那代表百姓对碧霞元君的祝祷,祝祷她法力无边、智慧如海。 这种祝祷的珠子不需要提纯,最容易被吸收和转化为法力,但此刻,它们逸散得也最快。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大补 李蔚珏对着胡泽胤一顿骂,虽说真正骂的并不是胡泽胤,却也让黄酉听不下去:“你消停会儿!” 胡泽胤一心考试,为的是取得修仙资格后能有机会得到治疗鲍魁的法术,并非为自己。 这点李蔚珏是知道的,黄酉便没有明说,怕鲍魁多想。 李蔚珏总算把情绪收拢,问白彙:“能救吗?” 野果的汁水既然支撑胡泽胤保住性命,那就说明就算它做不了大的吞咽动作,但总能轻微的动一动食管。 白彙用她的刺封住胡泽胤的喉管,非常肯定地答道:“能!先取那几只黑狐血,再取它们的妖丹出来!” 李蔚珏二话不说,捡起镰刀就朝鲍魁砍死的那只“肝脑涂地”的黑狐走去。 其余三只在火里烧着呢。 “肝脑涂地”的黑狐已经在地上流出一摊鲜血,也不知身体里剩下的还够不够用,李蔚珏一镰刀就要刨下去。 “等等!”白彙阻止道:“先拖过来!” 离那么远,就算把黑狐血放出来拿什么装? 鲍魁过来,帮着李蔚珏把黑狐拖到胡泽胤身边,骆毅也不哭了,捡些大点儿的树叶,等在旁边准备接血液。 李蔚珏胡乱刨了几镰刀,下手又狠又快,鲍魁瞧着,觉得比自己当年宰猪杀羊也不差什么。 但不同的是,李蔚珏比当年的自己小,而且还是个读书人,竟也能做到心狠手辣,令人心惊。 黑狐的血已经放干大半,又是死了的,想让它大量出血也不能够,但滴滴答答的也能接到不少。 骆毅用叶子卷成圆锥形接了就往胡泽胤嘴里滴注。 如此一刻钟后,胡泽胤缓缓睁开眼睛:“小妹……” 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骆毅脏兮兮的小脸,抹泪时手上的脏污都蹭脸上去了,“我在,阿胤,我在!” “爷爷……”胡泽胤又念叨,声音微弱、沙哑。 鲍魁:“在呢,你别担心。” 胡泽胤:“阿酉,阿彙?” 白彙把黄酉抱到近前给胡泽胤看:“我们都在。” “好……”胡泽胤闭了闭眼睛,似乎放心了。 “……”李蔚珏又气了! “我哪?你咋不问问我?”李蔚珏像个争宠的孩子,愣是挤开鲍魁和骆毅,把脸凑胡泽胤面前,都快撞到它鼻头了。 “好吵。”胡泽胤气息微弱地说,然后把头偏了偏,好像要躲开李蔚珏一样。 “我……”李蔚珏干瞪眼。 “大哥,你既然能动一动了,试试能不能吐纳?”白彙提醒。 胡泽胤试着照做,有些勉强,浑身都在痛,尤其脖颈处的伤口:“可以。” 白彙听罢,马上去“肝脑涂地”的黑狐身边,一只手直接伸进它腹腔。 这里有鲍魁刨开的口子,白彙伸手进去寻找黑狐的“妖丹”。 几百年修为的妖丹,还只是气团,并未凝成实质,但这种气团很浓稠,不会轻易散开,但需要小心抓取。 白彙把手再拿出来时,沾满血污的手里已经包着一颗乒乓球大的、灰紫色的妖丹。 白彙将其举到胡泽胤面前:“大哥,吸收它!” “这……”胡泽胤犹豫,它还没有攫取过别人的妖丹,更别说是同类的了。 “你刚喝了它的血!”李蔚珏坏心眼地提醒:“喝得还挺香,把自己都喝醒了,现在装什么无辜?” 娘的!把所有人都叫了一遍,独独不叫我,哼! “阿胤,吸收它!”骆毅也说,语气相当严厉:“咱是狐族,自有狐族的活法,不用看谁的脸色!” 胡泽胤还是有些犹豫,这可把骆毅气急了。 她一把抄起李蔚珏手中镰刀,朝还在冒烟的几只烧焦黑狐走去,上去就片下一大块肉,然后走回胡泽胤身边,让它看着自己吃烤肉。 “阿胤,它的肉真臭!”骆毅狠狠嚼着,不等嚼完,又往嘴里塞一大口:“你吸收不?你不吸收我就把自己臭死、恶心死!” 李蔚珏捂眼。 众人瞠目:“……” 白彙的小团团脸看起来一团和气,可人狠话不多,直接掰开胡泽胤的嘴,将那灰紫色的妖丹给塞了进去。 要不是妖丹尚未凝成实质,只是一个浓郁气团,估计胡泽胤没被黑狐杀死,也得被白彙这一下子给噎死。 白彙伸出二指,啪啪几下点在胡泽胤胸部和腹部等几处穴位。 胡泽胤身体一下蜷缩起来,可随即就打了个嗝儿。 “嗝儿……大妹好手段!”胡泽胤苦笑说道,声音似比之前底气足了些。 李蔚珏一看,妖丹竟然见效如此快,抢过骆毅手里的镰刀就朝三只焦糊的黑狐尸体走去。 黄酉急喊:“放着我来!” 妖丹可不是随便刨开别人肚子就能取出来的,万一被李蔚珏拿镰刀给搅合散了呢? 那镰刀上可是沾了不同妖狐的血。 白彙并没让黄酉动手,黄酉现在依然虚弱得很。 白彙三下五除二把三颗妖丹都取了出来,然后递给胡泽胤。 第一颗妖丹都吃了,胡泽胤也就不再纠结,顺利把第二颗也吞了进去。 不过,胡泽胤吞下第二颗就停止,说道:“大妹和阿酉伤得不轻,你们也吞一颗。” 白彙和黄酉自然拒绝,毕竟胡泽胤差点都死了,它最需要大补。 胡泽胤却说道:“将它们的妖丹与我的融合很麻烦,两颗足够了,再多我也吸收不下。” 李蔚珏:“这玩意儿不是越多越好?” 胡泽胤:“你就算吃丸子也得看肚皮有多大吧?” 李蔚珏摸摸鼻子:“好吧,你说的道理真易懂!那什么……那玩意儿我能吃不?” 不等哥哥姐姐们回答,骆毅先当了嘴替:“你想浑身长毛吗?” 说话间,胡泽胤的状态越来越好,它身上的皮肉开始愈合,也能站起来了。 骆毅捡起地上的小包袱,将里面的果子分给大家:“都吃掉吧,没几个是好的了。” 李蔚珏这时候最会做好人,他挑出完整的果子都放进鲍魁手里:“爷爷受伤了,快吃!” 再挑出不太完整的给白彙:“阿姐受伤了,快吃!” 然后把剩下压成饼的果子只给黄酉分了指肚大的一小块,剩下的一分为二,与骆毅分了。 这俩哥哥没一个心疼他的,哼! 这一个多时辰的战斗和情绪激荡,每个人都极其乏累,但那些碎掉的野果子别看没有几口,却让大家都缓过来不少。 黄酉和白彙捂着肚子都很难受,白彙说:“这妖丹……劲儿太冲,想……”然后脸红了,不好意思说。 黄酉接过话头:“想拉肚子!” 第一百七十七章 好 作为没有任何修为的人族,那些野果的疗愈效果尤其明显,鲍魁不但不头晕,连后脑勺的大包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无踪。 黄酉和白彙分别去找地方拉肚子,待回来时二人手臂上都呈现不同的花纹,如同黑色刺青一样。 胡泽胤看了看,说道:“你们越级吸收妖丹,不能完全融合,就会是会留下印记,待你们自身修为达到同阶段水平,也就消失了。” 以黄酉和白彙四百多年的修为,确实无法完全吸收融合五六百年黑狐的妖丹,因此未被吸收的部分便凝结在一处。 骆毅就着火把观察他们俩手臂上的花纹,无任何规律和章法,说不上像什么,但组合在一起却分外好看。 而且那黑色的花纹上似乎还有紫色暗光浮动,颇显神秘。 骆毅一下子就眼馋了,马上缠住白彙:“阿姐,我也想要,你能不能给我弄一个?不要画的,要花绣!” 花绣就是纹身,或叫刺青,骆毅上辈子、这辈子都没有过,真想试试。 李蔚珏一句话打消骆毅的幻想:“楼子里的姑娘才弄那玩意儿,而且不是她们乐意,是老鸨子让人给弄上吸引嫖客的!” “王八蛋!”骆毅跳起来就追打李蔚珏:“你狗嘴吗?吐不出象牙!有话不能好好说!” 李蔚珏边躲边告诫:“阿酉无所谓,他是男子,阿姐,你可不许在外面露出这东西,好好的姑娘让人误会!” 骆毅还在追打,李蔚珏又开始谆谆教导骆毅:“你也给我听好了!我不反对女子描眉画眼,但你得知道自己到底想取悦谁; 取悦自己可以,若为取悦男子,你就把自己看低了! 咱们家的姑娘,不需要看别人脸色,包括阿姐,咱家有两个哥哥、还有我呢,你们用不着讨别人欢心! 可就算取悦自己,也别把脸画得面目全非,小妹,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看起来像鬼!” 李蔚珏和骆毅打打闹闹,倒是消减了刚才那股怨怒和戾气,骆毅也从李蔚珏难听的话语中感觉到如同亲人的关心。 只有把话说得难听,才能触动心灵,否则说轻了不会往心里去。 像代晓初,竟对全心为她好的舅妈置气,等到吃了亏又开始怀念舅妈的管束。 只有自家人,才会如此不客气的说话。 胡泽胤毕竟是险死还生,并不能立时就恢复如初,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将两颗妖丹完全吸收融合,但表面看起来已无大碍。 大家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 法镜前,四位仙人看着笑闹的两个孩子,发现他们悲怆愤怒的情绪消失的同时,碧霞元君瓮中的珠串也不再逸散。 “他们的念力竟如此强大!”碧霞元君叹道,同时眼中充满警惕:“不能放走他们!” 两个小娃娃的念力竟能干扰神仙获取人间香火。 三位仙人同时一惊:“元君是要把他们留在幻境中?” 碧霞元君抿嘴不语。 …… 一家人休息够了,鲍魁在银杏树下刨了大坑,将几只黑狐的尸体放进去,埋上。 鲍魁说:“生前作恶,自食恶果,愿你们死后化作春泥,滋养草木,抵消罪过吧。” 鲍魁还是仁慈,给几只凶兽留了最后的“余地”——化作春泥。 李蔚珏安慰自己——就当废物利用了。 可惜那些肉了!要是带回去给刘菜菜它们多好! 胡泽胤将骆毅抱在怀里,用臂弯担住她,再不肯放下来,一双桃花眼也盯住骆毅的眼睛不肯移开半丝视线:“小妹,你们怎么会来?” 骆毅把自己做的噩梦给胡泽胤讲了,然后说:“与梦里唯一不同的是,并非几百只妖狐一起攻击你。” 胡泽胤:“不过是个梦,你怎么就信了?” 骆毅:“太真实了,我不放心,不过,幸好我们来了,不是吗?” 胡泽胤抱着骆毅的胳膊紧了紧,鼻子有些发堵:“嗯。” 骆毅环住胡泽胤脖子的胳膊也紧了紧,将大帅哥的脑袋紧紧搂在怀里,小手还在轻抚他的头发。 失而复得,心有余悸。 …… “我们布置的幻境竟然出现在她梦中?”马山圣母吃了一大惊:“我们原本确实计划让几百只妖狐一起为难那狐儿的!” 只不过,碧霞元君看中其中那些年轻的、一二百年修为的、红的、白的、七彩的漂亮狐狸,有意留下它们作为宠物、装点百草园,这才只放出几只黑狐去难为胡泽胤而已。 毕竟真正的主力,还得是与胡泽胤修为差不多的黑狐。 …… 骆毅不停摩挲胡泽胤的头发,声音也闷闷的:“阿胤,我们回家,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不去考那劳什子修仙资格; 只要我们自己过得好、过得快乐,就是神仙!” 李蔚珏实在看不得这一大一小两人腻腻歪歪,不知道的还以为胡泽胤是个恋童癖呢! 不,他现在就觉得胡泽胤举止过分,谁让他变化出的人形那么帅,还长一对桃花眼! “你俩差不多得了啊!”李蔚珏伸手去扒拉胡泽胤的胳膊:“成何体统,她是女孩子!” 胡泽胤依言松开骆毅,正准备将骆毅放到地上,李蔚珏一下子给接了过去,吓得骆毅哇哇大叫,生怕这死孩子把自己摔到。 李蔚珏也抱得动骆毅,可身高差距远不如胡泽胤,因此也很吃力,为了掩饰尴尬,李蔚珏一脸严肃地对胡泽胤说道: “大哥,小妹说得对,一家人只要快乐就胜似神仙,我们天亮就回家,不但这次不考试,以后也不考了! 狗屁的修仙资格! 那帮子神仙若是够格,就不会让你丧命! 盘古开天地,双目化日月,血肉化山河,天下万物都来自于盘古大神的一部分,相互之间有牵连、有转化、有滋养、有繁衍; 其中道理即为天道,天道即是万物的发展变化规律; 换句话说,就是羊毛和羊的关系——羊死了便不会产毛,毛拔光了羊也会死; 那帮自私的神仙连到底什么是天道都没搞懂,却急于满足自己的私心,轻视天下苍生,他们是在破坏天道! 你无需加入这样的群体,他们会带坏你!” 白彙一直认真听李蔚珏的话,颇受启发,上前说道:“爷爷的病,不用指望他们,即便神仙法术强大,却未必肯传授于兽族; 我会认真钻研医术,一定找出症结所在!” 黄酉也变为人形走过来,笑看骆毅:“没准儿,小妹隔三差五招来的帝流浆能把爷爷治愈呢!” 胡泽胤眼睛一亮:“对啊,这一年,爷爷没有犯过病!” 鲍魁也跟着点头:“对,咱们回家,坚决不考了!” 虽然鲍魁并非年年犯病,也有二三年不曾犯一次病的时候,但孩子们的心意他了解,而且,自从受过帝流浆滋养,确实身体越来越好。 以前是他没学问,说服不了阿胤,但现在,有阿珏这个读书人,定能说通他! “好,回家!”胡泽胤应道。 第一百七十八章 很有……意义? “凡间幼童竟也能得悟天道!”太阴星君怔怔看着法镜中景象,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哪位仙人座下弟子转世?” 太阴星君汇聚法力于双目,凝视李蔚珏良久,却不得结果:“竟也是个看不透的孩子!” 如果是谁的座下弟子转世,绝对逃不出他的法眼。 “他们要走了。”五峰山圣母轻声说道,言外之意是让碧霞元君赶紧做决定:要不要将人留在幻境中。 碧霞元君不但抿嘴,连眉头都皱了起来。 因为只要骆毅表达不让胡泽胤继续考试或想回家时,法镜以及盛放百姓香火心愿的仙瓮都跟着震动。 而在李蔚珏刚才发表那番关于天道的言论时,那股震动似乎还有所增强,且隐有嗡鸣之声。 这两个孩子,竟然能引起仙界宝物与其应和,确实不能草率对待。 太阴星君的视线在骆毅和李蔚珏之间来回打转:“或许他们的渊源相同也说不定,一个能牵动月髓,一个了悟天道……” 说到这里太阴星君就不说了,不知是震惊中不能自已、还是“点到为止”。 碧霞元君不动声色说道:“是两个特殊的孩子,不知将来会发展成什么样,我很期待看到他们的未来。” 五峰山圣母松了口气,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既然碧霞元君说想看那两个孩子的未来,那就是不打算将他们扣留在幻境中了,那就好、那就好啊。 幻境可不是凭空变化出来的,需要将实物按照五行的生克关系排布阵法、再进行摆放,以求干扰人的心思,促使事态按照设计者的思路进行发展。 那万年古柏之下的景色,是五峰山圣母移了五峰山的树木、湖泊,亲自设了阵法布置的。 如果把两个孩子困在幻境,相当于是五峰山圣母困住他们,就凭两个孩子表现出的不凡,真若出什么事,她将百口莫辩。 她能说是受碧霞元君指使吗?她不过一个山头小仙,只有替元君背锅的份儿,哪里敢攀扯? 五峰山圣母陡然放松的情绪,碧霞元君自然感应到了,心下不屑,却也没说什么。 太阴星君都把话点得那么明确,她还能怎样,又敢怎样? 太阴星君的仙界地位远高于碧霞元君,他尚且不敢对两个孩子做什么,或者说,他尚且不打算对两个孩子做什么,自己又怎么敢? 且碧霞元君也顾忌骆毅的能力,因为月髓的运转本不受任何人控制,自有章法,可偏偏骆毅能引动它。 “这是有情有义的一家人,”碧霞元君脸上浮现出“发自内心”的微笑,给今天发生的一切进行总结和定性: “人族与兽族相处融洽,这是我们上界之人愿意看到的; 这次的狐族考试很有意义,也很成功; 我们看到狐族中还是有愿意积极向善的修炼者,我们应该予以鼓励,也是为下界生灵的修炼树立楷模。” 然后话音儿一转:“既然是很有意义的事,就不要留下任何遗憾,我们让时光回到它们最期待的时刻吧。” ********** 胡泽胤被骆毅和李蔚珏打消顾虑,解开心结,心情畅快地收拾散落一地的东西。 还变回原形背着骆毅特地跑到他们晒月亮吸收帝流浆的那棵古松下,那里离万年古柏并不远,重新收集些野果。 小妹还惦记家里几个小兽呢。 “现在可以回家了吧?”胡泽胤笑着问骆毅。 “嗯,回家!”骆毅小手一挥,如同战马上的大将军。 “好!”胡泽胤说,本就阴柔的声音透着浓厚的宠溺。 “你俩……”李蔚珏开口欲喷,突然四野一片黑暗,连火把都瞬间熄灭。 “怎么回事?”骆毅问,心里倒是不害怕,因为虽然她不能在黑暗中视物,但阿胤、阿酉和阿彙他们可以呀。 咦?没有人回答她? “阿胤?”骆毅叫了一声,双腿夹了夹,她骑在胡泽胤背上呢。 “阿胤?!”骆毅有些害怕了,阿胤怎么不回答她? “小妹,醒醒。”是白彙的声音,接着,骆毅感觉有人抱住自己。 “做噩梦了?”白彙搂着骆毅问道:“不怕不怕,跟阿姐说说,做什么梦了?说出来就不害怕了。” “啊?”骆毅愣住。 ************ 胡泽胤发现今天是真不顺心,传送法阵的光圈不停套着它上上下下晃悠,晃悠出一片残影,像套筒一样,也没把它传送出去。 身边的妖狐考生们都凑过来看热闹,一个个都幸灾乐祸地嘲讽他竟然第一个交卷。 正当他被气得要离开传送法阵与它们打一架时,碧霞元君座下仙童出现了,依旧悬于半空。 仙童静静看了众狐狸一会儿,然后对胡泽胤似乎微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说道:“全体听令! 众考子所作诗文于往年相较进步不少,元君很是欢喜; 今日是元君生辰,元君特准你们参观她的百草园,园中之物你们尽可选一样带回去,前提是只要你们能拿得到; 凡是能得到者,也代表自此考试过关,各位,请吧!” 瞬间,每个考生脚下都出现传送法阵,法阵的光圈套着它们上上下下晃悠。 胡泽胤向周围看去,所有考生身周都被白色光圈笼罩,完全分辨不清谁是谁。 胡泽胤想讽刺一下它们之前对自己的嘲笑是少见多怪,尤其是几只对自己不服不忿、阴阳怪气的黑狐,白光一闪,就离开了原地。 ********** “阿胤真的差一点点就死了!”骆毅一遍遍讲述,可黄酉和白彙都只用温和而关切的目光看着她、听她说话,却没人相信。 “唉,阿毅怕是被梦魇住了。”鲍魁说道。 鲍魁此刻光着脚站在骆毅房间,可见之前赶过来时有多心急:“我去找村长,问问村里有没有会叫魂的老人,让他们给叫叫吧。” 李蔚珏不但光着脚,连上半身也没穿衣服,全身只着了一条亵裤,他有裸睡的习惯。 骆毅都看到他上半身布满了鸡皮疙瘩——冷的。 李蔚珏对黄酉说道:“还是让二哥背着出外面转转,转悠累了就好睡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没人信 胡泽胤刚进家门,骆毅就扑到他怀里大哭。 胡泽胤将骆毅抱起来,一边嗔怪她不穿鞋子,一边询问:“小妹这是怎么了?” “她说你差一点就死了,”李蔚珏抢先回答:“从丑时到现在,你看看,天都亮了,还闹个没完呢。” 为表示骆毅已经闹了很久,李蔚珏特地夸张地打个大哈欠,结果刚一张嘴,先打个大喷嚏:“啊~~~~阿嚏!” 虽然现在衣服已经穿好,可到底之前还是着凉了。 骆毅不相信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 她们明明差点被几只黑狐搞个团灭的! 骆毅把这一晚上从做梦到去找胡泽胤、再到与四只黑狐战斗、最后黄酉出大招给了三只黑狐致命一击、最最后李蔚珏浇油点火烧死它们的经过讲了一遍。 然后紧盯着胡泽胤的眼睛问:“阿胤,你不记得了?” 胡泽胤摸摸自己的脖子,然后笑:“小妹你看,大哥脖子没有伤口,你真的是做梦。” “我……”骆毅急得说不出话来,连阿胤也觉得她是做梦! 胡泽胤批评李蔚珏:“以后你少玩火,看把小妹吓得做噩梦。” “我……”这下李蔚珏都无语了——怎么什么事都能赖上他啊。 所有的人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唯有骆毅记得明明白白,可…… “好啦,小妹,现在大哥回来了,该放心了吧?”白彙说道。 李蔚珏憋了一肚子气,一改刚才对骆毅的好言安抚,翻脸变成训斥:“不许闹了啊,闹一早上了! 你自己的话都前言不搭后语,不是做梦是什么?” 骆毅瞪他:“我怎么前言不搭后语了?” 李蔚珏:“你一会儿说几百只妖狐杀死大哥,一会儿又说只有四只黑狐杀死大哥,再一会儿又说二哥干掉三只黑狐……” 骆毅:“不是,之前说几百只是梦里……” 李蔚珏打断:“都是梦里!你想想看,大哥都打不过四只黑狐,二哥能打过?还一招致命?想啥呢!” 骆毅:“不是……” 李蔚珏:“好吧好吧,不怪你做梦,怪我们没做梦,好了吧?” “哇……”骆毅嚎啕大哭! 算是讲不明白了! 突然,骆毅止住哭声,一把抓过黄酉的胳膊就撸他袖子:“看!” 果然,与骆毅想的一样,黄酉的手臂上有黑色花纹。 再去撸白彙的袖子:“看!” 白彙手臂上也有。 骆毅:“看到没有?我不是做梦,你们几个真的吃了四只妖狐的妖丹,大哥吃两个,二哥和阿姐一人吃一个!” 李蔚珏看看黄酉和白彙,眉毛都立起来了:“你俩什么时候纹上去的? 阿姐,你不对啊,你是女孩子,别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二哥,你尤其不对!你咋能带这么不好的头呢? 你是哪个帮会的还是跑江湖卖艺的? 谁好人家的孩子弄这玩意儿?” 胡泽胤回想了下,虽然四只黑狐出言不逊,但自己到底没有与它们发生冲突,不过,传送到百草园里倒是没见过它们。 胡泽胤只见到几只花里胡哨的低修为狐族,并没有见到更多考生,可碧霞元君的百草园那么大,没见到也很正常。 胡泽胤把自己袖子也撸上来给骆毅看:“小妹别误会,前儿你刚带着大家去吸收帝流浆,这是没吸收完留下的,等过段时间就消失了。” 阿胤胳膊上竟然也有花纹?! “那、那……爷爷和阿姐也受伤了,咱们几个吃的是给何理它们留的果子,你们都忘了?”骆毅又想起个证据。 白彙微笑着去骆毅床边,拿过一包东西过来:“小妹你自己看,二哥着急给你点灯,把包袱都给碰掉地上,踩碎好几个!” 可,这些果子明明是后采的啊。 但,骆毅能找到的所有证据,都能被他们解释。 “……”骆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下子也糊涂了——难道,真的是自己做梦? *********** 法镜前,碧霞元君暗暗吁出一口气。 马山圣母则拍着胸口说道:“天哪,我们让时光回转,所有人都被消除那段记忆,可偏偏那丫头竟没受影响!” 碧霞元君表面平静说道:“无妨,只她自己记着,不也没人相信吗?恐怕,这会儿连她自己都怀疑是场梦吧。” 说是这么说,碧霞元君心下却暗自庆幸,幸好没有扣留那孩子,不然,恐怕也扣留不住。 时光回转这样的法术,高阶仙人在无防备之下都可能中招,却对那孩子没有影响,真若对她做点什么,不知会搞出什么难以收场的局面。 *********** 骆毅闷闷不乐,胡泽胤却兴致勃勃。 就见胡泽胤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拿给鲍魁看:“爷爷,您看,我考上了!” 这块玉牌上有若隐若现的银色符号,胡泽胤告诉说那叫灵文,是仙界专门用来书写身份信息的文字。 “我刚取得修仙资格,因而这个牌子叫记名宝箓,待到我能获得天庭认可,就可授予我仙箓。”胡泽胤兴致勃勃说道。 换句话说,胡泽胤目前得到的是仙界的临时身份证,有机会得到仙界派发的任务,最多算是临时工。 有朝一日天庭组织考试或选拔,若能通过,才能获得正式工的身份证明,天庭也会给其任命某个职位。 “还有这个,给小妹的!”胡泽胤说罢又掏出个袋子递给骆毅。 袋子也就成年人的两只手掌那么大,装得半满,打开一瞧,里面装着些泥土,和一只更小的袋子。 “这些是什么?”骆毅捏起一撮泥土嗅闻:“这是土吗?黑亮黑亮的?” 胡泽胤说道:“是泥土,碧霞元君百草园里的泥土,小袋子里是种子; 碧霞元君准许我们参观她的百草园,并准许考试合格的人选一样东西带走; 我看到有仙童蹲在在灵芝园里查看,种子袋就放在他身边地上,就下手挖了种子袋下的土,连带着把种子袋也拿回来了。” 骆毅打开袋子一瞧,乐了:“看来神仙也是个糊涂蛋!哪有把种子混在一起装的?” 袋子里,骆毅除了能分辨出葫芦籽和莲子,剩下的一个也不认识。 *********** 法镜前的碧霞元君脸颊直抽抽。 既然已经决定让胡泽胤通过这次考试,因此胡泽胤不管拿什么,自然都能拿得起来。 可她没想到胡泽胤会下手挖土,而土上有种子袋,而且袋子里是几十种种子,这就不是只拿一样东西了。 五峰山圣母疑惑:“那么大的赤灵芝它看不见吗,为何要种子?那些种子并非仙界之物啊。” 第一百八十章 不待了 胡泽胤也捏起一搓泥土,给骆毅解释:“据说,众神大战后天下一片焦土,草木凋零; 为重新让万物生长,碧霞元君等一众仙人刮下那层焦土,堆放到泰山一隅,将下面好的土壤暴露出来; 没想到经过千年后,那些焦土竟长出赤灵芝,那可是配置不死药的仙草; 碧霞元君认为焦土能长出赤灵芝,应是有陨落神仙的血肉灵气滋养,便就地建成百草园,从各地收集种子放在里面培育; 若不成,就继续尝试,若成,便广撒凡间,造福众生; 我想,反正都是要拿去种的,不如带些给小妹,小妹不是喜欢种植嘛,没准儿小妹比元君更会种呢。” 看来,神仙也是干些实事的。 骆毅就笑了。 既然大家都不记得发生过的事,自己也搞不清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而阿胤现在是平安的,那就让它过去吧,别让阿胤白费了逗自己高兴的心思。 “就她?神仙最多把种子混在一块儿,她是直接种到一块儿!你看看咱家菜地,乱七八糟的啥玩意儿没有?”李蔚珏说道。 又是小妹有礼物、他没礼物的一天! “我可以帮你考试作弊。”胡泽胤说道,然而,除了李蔚珏,谁也没听见,而且胡泽胤的嘴巴根本没有动。 “啊?”李蔚珏张大嘴巴:“你刚才与我说话了?” 胡泽胤朝他眨眨眼睛,然后动嘴向大家汇报:“我还学会一个小法术——传音术,只是还没有掌握好,只能靠近才能传音。” 李蔚珏认为,这简直是垃圾技能。 靠近才能传音,还想帮忙考试作弊?再说了,就胡泽胤考了三十年才考过关的学问,谁稀罕啊! …… 这一早上的折腾,让大家都很疲累,早饭随便吃了点,全家就都去睡回笼觉。 骆毅觉得自己好像刚刚睡着就被吵醒,是代晓初跑回来了。 “代姐姐怎么今儿就回来了?”骆毅揉着眼睛问,哈欠连天。 “别提了!”代晓初大喇喇往骆毅旁边一坐,开始发牢骚:“都什么人哪!不就一个道观嘛,又不是监狱,这也不行那也不让的!” 胡泽胤把李蔚珏推醒:“那姓代的回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着小妹?” 李蔚珏特别不待见代晓初,全家都知道,胡泽胤最是赞同。 “什么?!”李蔚珏一骨碌就爬起来:“我去看着!” 进屋的时候就听见代晓初正与骆毅说话:“你说哈,我本来想多陪那些姑娘们几日; 毕竟是到了陌生的地方,我想着帮她们适应适应,也是为了等道正司的差人给她们送身份证明,我的不也是一起办的嘛; 也不能成日干等着不是?我就教她们跳舞、唱歌,人总得运动运动嘛; 我带的几个孩子好不容易才学会跳科目三,这两天都要忘了。那帮道姑竟赶我走!” 骆毅听得都服了! 道观也好,寺院也罢,都是出家人修行的地方,要保持清静、整洁和庄严。 代晓初竟在里面带着一帮女子跳舞唱歌?咋不办场歌舞大赛呢! “代姐姐,那是道观啊。”骆毅说道。 代晓初:“我当然知道是道观,她们一天天打坐也好练功也好,总得有休息的时候吧?跳个舞运动运动怎么就不行了?” “当是你们家呢!”李蔚珏跨进屋来,还回头往院子里瞧了瞧:“人家没跟着你找上门算账吧?” 当初说好了要带代晓初一起进城,因为代晓初不想回家,但也不想流浪,想去城里创业去。 正巧借着这次送被拐妇女儿童去道观的机会,代晓初也获得身份凭证。 “昨天下午天快黑时,道正司的人才送来凭证,不然昨晚就把我赶出来了。”代晓初说道:“特别无情!鲍大叔白给她们那么些钱!” “那是爷爷给道观捐的,为了是让女孩们能被收留和善待,不是让你去给别人添麻烦的!”李蔚珏训她。 “你们什么时候走?”代晓初问:“我是一天也不想在这儿待了,没意思!” 李蔚珏真想说“不爱待你就走,没人拦着你”,他还想多玩玩呢,一路上就是被代晓初那群人给破坏心情的。 但骆毅却说:“也好,我去问问爷爷,要是可以,咱们明儿就回家。” 骆毅是没有心情再待下去,她觉得这地方太诡异,明明她觉得是真实发生的事情,现在搞得自己也不敢确认了,肯定与这地方有什么不合。 除了李蔚珏,大家都同意回家,因为骆毅说想回家,李蔚珏的意见再次被忽略。 第二天一家人就启程。 先是送代晓初去府城,一家人也跟着进城转转。 代晓初拿到的身份凭证是临时度牒,不是正式出家人,这样出行方便些。 府城的书铺里,竟出现了配图版《三字经》,大家都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传到这么远的地方,只是售价极高,五十两一册。 因而有人咨询,无人购买。 一是此地学风颇盛,读书人颇多,启蒙读物没有经史子集需求大,二就是《三字经》太新鲜,正面临质疑中。 老学究们认为学问就该扎扎实实、严肃认真地学,搞那些图画在里面实在是哗众取宠,对小孩子会产生不好的影响。 但也有不少读书人认为,这是一种好的模式,而且《三字经》易学易诵读,可以提高学习兴趣。 李蔚珏对这种争议很高兴,甚至希望争议越大越好。 有争议才有热度嘛。 骆毅给每个人都买了好些衣服。 大地方就是不一样,冀兖府比西平府繁华多了,衣服款式也多,骆毅不但给大家都买了几身新衣服,还专门给李蔚珏买了一套画笔和颜料。 李蔚珏连日来的“憋屈”才算平息。 分别时,鲍魁给了代晓初二百两银子:“这次一别,未必再能相见,你孤身一人,好自为之。” 代晓初不想回家,鲍魁也不想把她带回去——不然,代晓初离家出走,岂不是鲍魁给拐带走的? 代晓初红了眼眶,上前就要往鲍魁怀里扑,这是她心里认定的好人,好长辈,准备来个告别拥抱:“鲍大叔……” 李蔚珏一把将鲍魁拽开、把骆毅塞过去:“告个别,走人!” 第一百八十一章 菜菜大魔头 家里还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家人”。 果真是“嗷嗷待哺”。 鲍魁一家未等进村,就听见“啊!啊!”的乌鸦叫、“嘎!嘎!”的喜鹊叫、“嗷呜~~~~”的狼嗥、还有“吱吱吱”的老鼠叫声和噼哩扑棱的拍打翅膀的声音。 混杂一片,沸反盈天。 “卧槽!”李蔚珏穿越以来,已经喊出不知多少遍这两个字,几乎是把在现代世界维持的所有形象包袱都扔了。 胡泽胤脸上挂着微笑:“它们在唱戏,不必惊慌,不过,小妹要破财了,你得多准备些吃食。” 胡泽胤面带微笑,黄酉和白彙也不急不忙——唉,听力好是真让人嫉妒,不,懂“外语”更让人嫉妒。 黄酉和白彙听不懂太多兽语,但他们可以通过那些声音感受情绪:“这都是大哥留下看家的?” 胡泽胤摇头:“我只交待几只乌鸦,其余的……估计是刘菜菜的朋友?” “刘菜菜的朋友?”骆毅不可置信。 刘菜菜把自己挂在老槐树下的晾衣绳上,尾巴一侧站着一只乌鸦,乌鸦旁边是小黑鼠带着几只老鼠在“走钢丝”。 下方案台上有很多亮晶晶的东西:铜钱、碎银子、碎瓷片、箱子的铜包角、荷包穗子……还有一顶虎头帽。 “行啦,都消停会儿,那几个废物回来了!”刘菜菜说道。 何理的扁尾巴“啪啪”拍打着案台柱子,仰头对刘菜菜说道:“可别说俺老何没提醒过你,你口中的废物,全是家里的主子!” “切!几个半点修为也没有的人族!”刘菜菜也甩起尾巴,把晾衣绳抽得一荡一荡,小黑鼠和它的几个小弟接二连三掉了下去。 鲍魁一家住在村西,自打骆毅和李蔚珏加入这个家庭后,他们常走的是村西的出入口,而村民们再也不往这边进出。 所以马车一路往家院子里驶入,没有碰上村民。 骆毅几乎是不等马车停好就往下跳,她可得看看院子里发生什么了这么热闹。 而院子里这帮禽兽也没有鸟兽散,只是都安静下来,集体往鲍魁一家这边看,好像还很期待的样子。 何理率先迎上来,然后是小黑鼠,刘菜菜依旧懒洋洋挂在晾衣绳上。 “小姑奶奶回来了,大姑奶奶回来了,老太爷、大爷、二爷……好久不见,俺老何想死你们啦!” 骆毅走在第一位,李蔚珏第二,后面鲍魁他们拴马的拴马,卸车的卸车,可偏偏,何理挨个念叨一遍,独独越过第二位的李蔚珏。 本来李蔚珏心情挺好的,和骆毅一样也挺好奇的,忙着下来看看刘菜菜的朋友们都在唱什么戏,结果这一被忽略就不高兴了。 不高兴的结果就是兴师问罪:“你们闹腾什么呢?啊?这一院子乱七八糟的,你们祸祸谁家呢?啊?!” “呃……”何理顿了顿:“好尴尬呀。” 小黑鼠刚要弥补大舅爷爷的疏忽,替它向李蔚珏问声好,这下也噤若寒蝉。 刘菜菜在晾衣绳上荡了荡,俨然一副土匪头子的做派:“小废物说谁祸祸呢?” 李蔚珏抄起了扫把,他必须把这长虫狠揍一顿! 乌鸦首领已经飞去胡泽胤肩头汇报来了:“胡大爷,弟兄们照你吩咐,一直帮家里守着,什么都没丢!” 胡泽胤看看院子里,坛坛罐罐都在,花盆、椅子一个不少,就是太脏,满院子鸟粪,只有老槐树底下这一片干净些,但地上也都散落着粮食。 见胡泽胤目光投向那些粮食,乌鸦赶紧做出解释:“我们轮流看家,看家的时候不能出去觅食,菜菜大魔王就让老何给我们弄些米粮吃。” 那些粮食本来是用几个簸箕装的,但这些禽鸟嘴巴上的勾吃粮食费劲,连吃带刨的,弄的撒了一地。 “菜菜大魔王?”胡泽胤轻哼,往刘菜菜那边扫了一眼。 骆毅发现自打胡泽胤考完试,它的桃花眼又开始变形,眼头位置变低,眼睛也长了些,尾端还稍微上扬,有向凤眼发展的趋势。 这么斜着眼睛一扫,不用释放威压,都让人脊背发寒。 骆毅就看见刘菜菜绕在晾衣绳上的身体僵了僵。 乌鸦首领继续向胡泽胤汇报:“大年初五你们一走,晚上就有村民摸进院子,没等我们驱赶,菜菜大魔头就给吓跑了; 第二天那村民带着好几个人又来,菜菜大魔头本想再吓跑就是,却挨了一锄头,就把他们带头的那人给咬了一口,这才消停了好几天。” 胡泽胤:“谁带的头?” 乌鸦首领:“抓钩他爹!上次在西山上便宜他了,我们只教训他儿子,没教训他!” 乌鸦首领给胡泽胤汇报,胡泽胤就简短翻译给大家听,鲍魁听说是抓钩他爹带头来的,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这是来咱家报复。” “后来那个叫大山子的人带着好多村人来,说帮你们家赶走我们,几乎村里的男人们都来了!”乌鸦首领又汇报。 “帮我们家驱赶你们?”胡泽胤不是好腔调:“真会找借口。” 李蔚珏也想明白了事情经过。 大山子是前村长,他家住在村里最好的位置,家家出来进去他都能看见,村中无隐私,村民们有什么动静前村长都能知道。 抓钩他爹被蛇咬这么大的事肯定闹腾得动静不小,想报复鲍魁一家的,不止抓钩他们家,也有前村长,而想借机占点小便宜的村民更是不在话下。 前村长一向会给自己戴高帽,便打着帮鲍魁家驱赶鸟兽的名义,带一帮村民跑来抄家了。 乌鸦首领说道:“菜菜大魔头带领我们与他们大战一场,太过瘾了,让他们全须全尾的来,个个带伤的回去! 只可惜老何不让我们下死手,也不让啄眼睛,冬天他们穿的衣服厚,我们不白费力气吗? 但是菜菜大魔头说了,啄头发,必须每人脑袋上都得露出几处头皮才行,这下我们可过瘾了……” 乌鸦首领哇哇叫着往院子角落一个扣在地上的簸箕处飞,示意簸箕下有东西。 胡泽胤过去翻开簸箕,就见底下是一团头发,乱七八糟的,有黑的、有半白不黑的、还有枯焦发黄的,乱麻一样相互纠缠成一大团。 第一百八十二章 有客来访 “这玩意儿留着干啥?!”李蔚珏看得头皮发麻。 在理发店看到一堆堆头发不会害怕,因为那是理发店,专门干这个的;在假发店看到一头头假发也不害怕,因为知道是假的。 但是看到一大团长长的、绞在一起的头发出现在自家院子里,院子里可没有铺地砖,都是夯实的土地,那就可怕了,总能联想到那团头发下面会不会是个死人脑袋。 “那是战利品!”刘菜菜说道,还抖着尾巴尖朝下指:“下面的也是”。 下面,是说案台上那些亮晶晶七零八碎的玩意儿。 刘菜菜声音听起来有些稚嫩,说不上粗、可也不细,还拖着长调,显得很懒散,虽说也雌雄莫辩,但与胡泽胤却绝对没有可比性。 因为胡泽胤的腔调是与生俱来的,但刘菜菜却明显有装腔作势的嫌疑。 骆毅觉得刘菜菜就像班里后排的几个大个子男生,平日总是装出一副痞赖惫懒的模样,好像不那样就显不出他们有个性似的。 “你们怎么把人家的钱都给弄来了?”骆毅看着那些碎银子和铜钱,加起来都快有一两银子了。 “菜菜,打架可以,拿人钱可不对。”骆毅说道。 孩子不懂事,就得批评教育。 “小废物懂什么?”刘菜菜继续抖尾巴:“又不是我抢来的,是他们满地打滚时自己掉的,也不是我捡的,是那些扁毛畜生叼回来的!” 李蔚珏一扫把就招呼上去了:“小废物骂谁呢?给你脸了?!” 也是怪了,李蔚珏觉得自己挨骂还能忍上几分钟,可怎么听骆毅挨骂就有些压不住脾气呢? 这一扫把正好敲在刘菜菜头上,而刘菜菜也不再像过去那样被拍一下先懵上一会儿,而是“蹭”的一下突然就把脑袋蹿过来,对着李蔚珏的鼻子就张嘴。 白彙眼疾手快一根白刺射出去,直接扎在它的大嘴里。 “不吃痛不长教训,该!”李蔚珏又打它一扫帚:“你口臭,闭嘴!” 菜花蛇闭不上嘴啊,疼! 正闹腾着,突然远处有人大喊:“他家回来人了!来人呐,快来人呐!姓鲍的回来了!” 就见远处那人正撒腿往村东跑,还边跑边喊。 不大一会儿功夫,前村长带着一群村民扛锹荷镐地往鲍魁家跑来:“鲍魁!你家要赔钱!” 鲍魁家院门口瞬间被村民围了严严实实。 骆毅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问鲍魁:“爷爷,这是怎么回事,斑秃也会传染吗?” 李蔚珏也不跟刘菜菜打架了,转头挨个看村民,直接笑出声来:“哈哈哈……哪里是斑秃,分明是瘌痢头!” 还真是。 斑秃好歹看着干净些,瘌痢头可不一样,又是起皮又是发红的,一块块看着吓人的很。 村民头上被啄出的口子、薅秃的头皮一块一块的,猛一瞧,真的像瘌痢头。 而且他们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没几个敢认真把头发束好的,几乎人人脑袋都像个草窝。 “鲍魁,你家藏了什么东西招来这么多畜生?你瞧瞧,大伙儿为了帮你家赶走那些畜生,多少人都受伤了?你家得赔钱哪!”前村长说道。 鲍魁很烦。 刚回来还没进屋就碰上这些麻烦,谁能不烦?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就有妇人往这边跑着喊:“他爹,跟我回家,快点!家有事!” 她家男人梗着脖子吼:“滚家去,没看老子正忙吗?” 又一个妇人也跑过来喊自家男人。 然后就见村里一个半大孩子撒丫子也往这边跑,这回不是喊某一个人回家,而是通知前村长的:“山子爷爷、山子爷爷!黄县丞领着一个老先生进村啦!” 很快,一辆马车驶了过来,是从村南口过来的,远远的,车中人就掀开帘子打招呼:“哟,真巧!” 年初一给先生拜年的时候,先生说过希望李蔚珏家能在村里办个学堂,可初五李蔚珏就走人了,这事儿就暂时搁浅。 但是先生却很认真,他找了几个家境贫寒却已经考取秀才功名的学生,把办学的想法说了,希望他们能来任教。 这样既有收入,又能让他们时常聚在一起讨论学业,还能帮助李蔚珏获取一个好的名声,未来能够下场考试时少受些非议,可谓一举三得之法。 先生听说李蔚珏与县衙黄县丞走得比较近,心想正好,要是能让县丞大人帮着张罗,岂不是事半功倍? 正好如今到了四月中,学塾放农忙假,于是俩人相约今日一起过来,先考察一下疏河村的情况,没想到竟碰上李蔚珏他们回来了。 “先生!”李蔚珏意外,也很高兴,都忘记扔掉扫把,就那么抓着往院门口跑。 一群村民堵着门口呢,一时间不知是该给让条路、还是继续堵着。 没来得及给自家男人报信的妇女们更是急得只拍大腿。 前村长也犹豫。 这个黄县丞怎么又来了?! 前村长看见他就头疼,上次就是碰到这人,把自己给弄去牢房关了一宿,里子面子算是丢尽了,自己还拿他没办法,谁让人家是官呢。 “去看看,他们家怎么回事?”黄县丞吩咐自家小厮:“怎么围了那么多人?” 小厮撒腿就跑,还差几步时就高声喝道:“让开!谁在闹事!” 黄县丞说看看怎么回事,能是只看就行了吗? 小厮知道自家老爷与鲍家小公子交好,所以不但要替老爷摆出给小公子撑腰的架势,还得摆足当官的威势来。 前村长头更疼了,怎么上来就给定性为“闹事”呢! 前村长硬着头皮带领众人给县丞大人行礼,李蔚珏终于得以走出院门,将黄县丞的马车迎进来。 黄县丞一进院就看到“满地狼藉”——鸟粪、垃圾、还有一案台的铜钱等七零八碎,问道:“这是怎么了?你们家被他们抄了?” 前村长都快哭了! 小厮先给定性“闹事”,县丞大人再给定性“抄家”——你们还能再不讲理些嘛! “这村儿风气可不好,村民愚昧粗鲁,确实需要教化呀!”先生在旁边跟着上纲上线。 鲍魁带着一家人给黄县丞和李蔚珏的老师行礼,李蔚珏还抓着扫把呢,赶紧给解释:“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刚到家,还没来及打扫,让先生和大人见笑了。” 前村长欲哭无泪。 被当官的扣帽子就算了,这个小毛孩子竟也给捅了个软刀子——什么叫不知发生何事,我们的钱还在你家台子上搁着呢! 第一百八十三章 倔驴 前村长不得不为因何带领村民过来的行为作出解释,不解释还好,可越解释,黄县丞看他就更不是好眼神。 黄县丞:“噢,你们就是想看看为何他们家树上落那么多鸟,结果就把人家大门锁给撬了?” 前村长:“……” 李蔚珏这才想明白为何刚才一直都觉得有哪儿不对,却始终想不出来——原来是他们进院的时候,大门是敞开的。 黄县丞:“噢,尽管鲍家没求你们关照,你们仍然主动前来照应,还照应到与那些禽鸟打了一架?” 前村长:“……” 胡泽胤往老槐树上看去,所有的乌鸦、喜鹊、雀鹰、麻雀等鸟儿都没走,却也不叽叽喳喳,倒是都挺忙活,搭窝呢。 刘菜菜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树上冒充树干了,何理不见了踪影,墙边上几只小老鼠在捡拾地上的粮食往嘴里送,小黑鼠也不在。 反正,会说人话的和不会说人话的都没说话,一点儿都不用胡泽胤操心它们吓着村民。 黄县丞:“噢,你们与禽鸟打完架,钱丢了好几天一直没想起来找,今天突然就一起想起来了?” 前村长:“……” 黄县丞:“噢,你们扛着锄头、锹镐不是为了抄家,是为了接着找钱的?本官看,钱就在台面上,不用锄头刨、也不用锹镐挖啊!” 前村长:“……” 黄县丞:“噢,刚才你们堵着鲍家大门,不是不让人出来?那就是为了堵鸟呗?你们堵门能堵住长翅膀的?” 前村长:“……” 老天爷爷呀,您可别“噢、噢”的了,您这是问话呢还是给俺们下套儿哪?! 李蔚珏请大家进屋叙话,眼看着人都进了屋,前村长带着一众村民不知如何是好——能走不? 现在立马撤,县丞大人可没批准啊;可也没说不让撤……那到底走不走呢? 迟疑中,李蔚珏往院中案台一指:“你们说的钱,是那些么?若是,就去拿,你们能证明是自己的东西就好。” 钱上又没写名字,谁能证明那钱是不是自己的?李蔚珏存心恶心他们呢。 没想到还有人也想恶心他们,就听先生突然返回身说了一句:“你们把人家粮食弄得满院子都是,除了地上的,你们拿走多少就还回多少!” 前村长及众人:!!! 刘菜菜就是没有手,要有,一定捂住眼睛,实在不想看那些人憋成紫茄子色的脸! 那都是何理给弄出来的粮食,给鸦雀们值班时吃的,哪里是村民偷粮食洒出来的! …… 黄县丞和学塾先生与鲍魁商量开办村学的事,大道理鲍魁听不太懂,也不关心。 他就关心一条——对阿珏有好处,以后考学不受歧视、还能提高声誉。 这就够了。 出多少钱都行,只要他有,若钱不够,卖房子卖地、哪怕是重操旧业继续砍头当刽子都行,只要衙门愿意用他这岁数的人。 “不至于!”黄县丞笑着摆手:“花不了几个钱,不过就是建些校舍,雇两个厨娘的事儿; 但是有两点:一、得在校舍竣工时接受衙门审查,没有安全隐患才可以正式招收学生; 二、既然是村学,不能不招收本村的孩子。” 李蔚珏对第二点其实一直挺矛盾的。 办学他不反对,但能不能招到学生却是个问题,这也是他对此事并不着急的原因。 既然是村学,那就属于社区性质,本村的、临近村落的孩子都可以来上学。 可村里这些人一直对鲍家采取敌对态度,他们又能教出什么讲理的孩子?弄一堆这种孩子,没准儿还得欺负自家小妹呢。 再说,学费收多少合适?恐怕收多少他们都得认为是鲍家占他们便宜。 自己的村人都这样,附近村的若听说是“半头鬼”家办学校,也得是这种心态吧? 看到李蔚珏犹豫,先生说道:“不用担心没有孩子入学,我给你介绍几位秀才过来任教,到时他们家中子弟也会跟着一起来; 只是如果你村里有人家想送孩子入学,你不能拒绝,不但不能拒绝,还得一视同仁。” 当着鲍魁的面,先生不好说办村学就是为帮你摆脱“半头鬼”名号带来的不良影响,但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你放心,到时候我会常来授课。”先生最后说。 “那敢情好!”不等李蔚珏发言,鲍魁率先做出决定:“您二位也不用在村里找地方,校舍就建在我们家房后便是; 三百亩地呢,就当学田好了,咱不收束脩!” 先生拊掌,也学着鲍魁说句:“那敢情好!鲍老弟真是高义!” 黄县丞也没想到鲍魁这样一个没读过书的刽子出身的“糙人”能有如此高的思想境界,当即拍板:“学田租户的问题你们不用操心,包在我身上!” 学田,就是用地租收入供给学校一干费用的田地。 鲍魁把房后三百亩地拿出去当学田,就等于说办个学校不但不挣钱,还搭上三百亩地! 私人办学,放在现代那叫民办学校,不挣钱办它作甚?! 李蔚珏一听就不干了:“那不行!家里两个姑娘呢,这些田地以后得给他们当嫁妆的!” 他真正想说的是,土地是农民之本,自家土地没多少,都捐出去那还行? 再说,小妹那么喜欢耕种,土地上的产出是小妹成就感、自信心的来源,凭什么就搭进去? 而且还是搭给村里那些自私自利的家伙! 鲍魁说两个孙女的嫁妆他自然会努力多赚钱给置办,眼下当务之急是尽早让李蔚珏这个读书人建立好的声誉。 黄县丞和先生也劝李蔚珏不要太看重眼前的蝇头小利。 “我不认为我的声誉需要靠牺牲全家人的利益去获得,如果非要那般,那科举我便没必要参加! 我求学,一是为明理,二是为保护家人、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但如果让全家为我一个人服务,不行!不如不学!”李蔚珏说道。 那是蝇头小利吗?那是小妹的信心来源。 骆毅听着倒认为是个好办法,可她是小孩子,又是女孩子,不好进堂屋插话,连胡泽胤和黄酉他们都没进去呢。 可李蔚珏那头死倔死倔的小毛驴,脸红脖子粗的就是不同意,于是在外屋对白彙说道:“阿姐,咱家真的要盖学堂吗?那太好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新村长到了 骆毅就在堂屋门口说话,里面的人自然都听见了,李蔚珏气得直磨牙——我坚持半天,到底是为了谁啊! 就听骆毅继续说道:“那三百亩地可算能有人帮我种了,不然我和大哥二哥快要累死了! 对了,咱家的学堂是不是咱家说了算啊? 那最好能开设个女童班,以后不但我还可以没事去蹭着听课,还有小伙伴可以一起玩儿了呢! 不然,你们每天都出去了,我自己可没意思了,啥都玩不起来,大哥二哥就知道让着我,玩儿啥都没难度!” 白彙笑着要牵骆毅走开。 别看化人形没多久,但白彙早已熟悉了人族的地位差距——女子没有话语权。 “小妹进来!阿姐也进来!”李蔚珏大声说道:“大哥、二哥也都进来,咱家的事,每个人都有份参与!” 黄县丞和书塾先生都微挑了挑眉毛——这孩子,是无视世间规则,还是不懂? 李蔚珏心说,必须每个人都得参与啊,我才拿回家多少钱,家里钱都是你们的,要办学校,你们可都是大股东! 胡泽胤和黄酉口径一致:“小妹的意见就是我们的意见。” 白彙也是一样:“嗯,只要爷爷同意、弟弟妹妹高兴就好。” 李蔚珏怒其不争啊!给你们机会,你们来个自动弃权是吧? 骆毅仗着年龄小,把话说得很认真也很露骨:“我知道小哥是看不上村里那些人,其实我也是,我讨厌他们! 但是,人们对爷爷有偏见,我觉得,根源在与人们对死的恐惧、在于对未知事物的恐惧; 比如人们怕病、怕穷,因为病死穷死的死相很难看,让人觉得人最后的结局很差,而这些结局又不是自己能掌控的; 你要是给全村人出一道题:问他们什么都没有、快饿死的时候,让他们当刽子赚钱糊口,他们干不干,他们准会说干; 而现在他们没有当刽子,是因为他们还有土地、有家人,换句话说,他们有依靠、有指望; 如果你再给他们出一道题:问如果他们当刽子,会不会认为那些犯人不是因为犯罪而死,反倒是自己杀死他们? 我想他们不会那样认为,他们会理直气壮地说他们是在当差,当官的让干啥就干啥,那些犯人死了是活该,谁让他们犯罪的; 总之,我是想说,道理他们都懂,只是因为对死、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才会让他们变得害怕爷爷; 也是因为他们穷怕了,看到当过刽子的爷爷不但没有落魄,竟还比他们富有,才会嫉妒、才会仇视……” 李蔚珏挥手打断骆毅的话:“你说的那些我知道,可他们怕,就是迫害爷爷的理由?这是什么道理!” 骆毅摊摊手:“你看,小哥,道理你也懂,但也不想承认那些道理不是?” 李蔚珏:“……” 这个死丫头! 骆毅:“小哥,我们在这个村是这样,换到别的地方也是这样,你可以不理全村人,还能不理天下人? 人总是要活在人群当中的,我们还到不了避世而居的境界,也不会希望到那种境界吧?” 李蔚珏:“难不成你还想改变人们的看法?你以为凭咱们一己之力就能做到?” 骆毅:“不啊,干嘛要改变?让他们习惯就好了!你看,爷爷的铺子在城里,人们不也习惯了吗? 他们会因为爷爷当过刽子、砍过人头,就不去爷爷铺子里买那些便宜又实惠的皮货? 我听说,爷爷还帮他们救治过被镰刀割伤腿的人吧? 爷爷都没收他们钱就给他们缝好了伤口,而且不比城里大夫的手艺差; 他们有嫌爷爷是刽子、是二皮匠就拒绝爷爷帮助了? 他们不也对爷爷感激涕零的? 所以啊,接触多了,人们就不会害怕了,就算有什么偏见,也都藏在肚子里不好表现出来,这不就够了? 咱出钱办个学校,增加与村人接触的机会,他们冲着孩子有机会读书也不至于再为难咱家; 而他们孩子读书明理后也不会再以谣传谣,不是挺好的事? 况且,咱家干的是积德积福的事情,对每个人都有好处,并不是牺牲全家人利益只为成全你一个人,你不必想太多。” 李蔚珏心说,他疼小妹不是没道理的,小妹总是能最贴近他的想法,很多事情说出来,小妹总是能第一时间理解,也最能帮上他的忙。 黄县丞和先生却是对骆毅刮目相看——这家孩子可了不得! 一个,能以十岁之龄写出《三字经》;一个,也才七八岁吧?还是个小丫头,竟能总结出很多成年人都想不透的道理。 “鲍老弟,你好福气啊!”先生对鲍魁说道,语气充满羡慕。 有骆毅参与,这事儿就算定下了:房后三百亩地作为学田,明日就着手购买材料修建校舍。 黄县丞的支持也很快到来。 五天后,黄县丞亲自带着一群人来到疏河村,找到老村长——交接村务! “这十五户,是从北边迁过来的,都是年富力强的庄稼把式,这位叫赵金贵,以前就是当村长的,现在你们俩交接一下吧。”黄县丞吩咐老村长。 前村长蹲在里屋抱着脑袋,自闭了。 与其在村里重新选出一个村长,不如空降一个自己人最贴心,黄县丞干脆把自家娘舅那边的亲戚给迁过来了,全姓赵。 在这个四五十户的杂姓村里,赵姓将成为大姓。 反正都是农户,反正到哪儿都是种地,不如用自家亲戚来当村长,既听话,又不会与鲍家人对立,还能让孩子去鲍家的学堂上学。 对了,黄县丞家的作坊还能从这些亲戚里选出几个过来帮工,这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嘛。 有黄县丞亲自盯着,那个亲戚赵金贵又是当过村长,老村长一家想作弊都难。 各家各户名单、田地分配位置、人际关系、村规民约、文书档案等等,林林总总,交待得面面俱到。 “完事了?”黄县丞看看老村长吃屎一样的表情,对赵金贵说道: “完事了跟我去一趟村西鲍家,他们家最近要盖学堂,你去看看能不能给找些会盖房子的人,他们家出高价雇人呢。” 前村长在里屋蹭地站起来,又颓然蹲回去——多好的赚钱机会啊,没他家什么事儿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学话 黄县丞动作很快,前脚送来十五户人,后脚就把佃户也给找好了。 别看桑柴县不大,人口不多,但是不多的人口也是穷人居多——总有为打官司、治病而卖房卖地变成佃户的。 还有本就是佃户,因其租佃的土地换了新主而被撵走的;更有家里出了不孝子用土地偿还赌资的。 可以说,到目前为止,鲍家开办学堂这件事,受益最大的是黄县丞,他由此解决了好多麻烦。 盖校舍的工人,新村长赵金贵直接就用他带来的十五户赵姓族人,男的建房,女的做饭。 村西这边每日热热闹闹,惹得村里人羡慕嫉妒恨得要死。 正是农忙的时候,他们每天要去地里干活,根本腾不出人手去鲍家赚帮工的钱,所以就更恨。 就不能等农忙完了再建房吗?非要现在建?一个房子不当吃不当喝的着什么急,你家又不是不够住! 这时候他们根本不去想就算不是农忙,鲍家会不会雇佣他们。 因为盖房子这种事,你不叫村里人帮忙,从外面请人得多贵啊! 在他们眼里,那十五户就是外人。 当他们得知新来的十五户每人每天三十文工钱,还包两顿饭时,更是气得红眼。 因为农忙时雇工都涨价,可再怎样涨价,城里的雇工也才每天三十文! 骆毅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种菜,没办法,整个春季都在路上用掉了,现在那一百亩良田也只能种点蔬菜。 骆毅每天去地里要承受村人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注视,回家还要听刘菜菜抱怨:“小废物,原来帝流浆是你招来的? 那你出门怎么不带上我呢?这下倒好,我比他们少得了两次帝流浆!你怎么赔偿我?” 第一次,骆毅笑笑没理它,以为它是开玩笑,因为正月初一那天刘菜菜“借到光”了,也对她表示过感谢。 第二次又说,骆毅就给它来了个“死亡凝视”,以为它能适可而止,因为没谁愿意被叫做“小废物”。 第三次,“小废物”三个字没等说全,白彙几根尖刺就把它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黄酉和胡泽胤一个环着它脖子划开一圈要剥它的皮,一个将尖利爪尖扎进它肚腹要摘它蛇胆。 李蔚珏吓得一个劲儿在旁边“劝解”:“哥哥姐姐们息怒,尽量把蛇肉留得完整些,别浪费,够咱一家吃一顿的呢。” 骆毅是真吓傻了:“闹着玩别下死手啊……” 正月初一的帝流浆让刘菜菜尝到甜头,所以它会跟着来到鲍家,而鲍家人对它也算不错,却让它无所适从。 它从出生就面临战斗,从未有谁善待过它,能活到今天是靠争、靠抢、靠搏命赢来的。 如今刚满一岁,哪里懂得交朋友、与别人友好相处? 它只依据本能欺软怕硬、恃强凌弱,这是兽族的自然生存之道——地盘都是这么挣来的。 整个鲍家,最弱的就是骆毅和李蔚珏,这两个人中,尤以骆毅更弱,雌性幼崽嘛,天生就比雄性幼崽力气小,不是小废物是什么? 没说错呀。 凭什么要我的命? “它可能就是不懂事,不理它就好了。”骆毅求情。 骆毅是个慢热的性子,也不会主动对谁好,对代晓初算是例外,因为是“老乡”。 “不成,”李蔚珏说道:“有些人不搭上性命不会懂规矩!” “懂啦!”刘菜菜一听,原来是想让自己懂规矩,那就懂呗:“我懂啦,小废物,快让他们放了我!” 骆毅:“……” 一刻钟后,黄酉和胡泽胤总算让刘菜菜明白该如何好好讲话,代价是:皮被黄酉剥到一半,像光膀子只穿亵裤的李蔚珏。 结果是:刘菜菜成了骆毅的跟班,骆毅走哪儿它跟到哪儿。 骆毅去地里干活也跟着,为了不吓到村民,也是为了不给自己惹麻烦,骆毅每次都得把刘菜菜装进菜篮子提着走。 死沉死沉的。 几天近距离的相处,骆毅发现刘菜菜对自己没什么恶意,也没什么不满,天天跟着自己也是因为想讨好,却不知该如何讨好。 这是一个不懂得与人相处、却总想引起对方注意的孩子。 但现在多少学会看些眼色了,看骆毅播种,它就从篮子里伸出尾巴,往地上扎个洞,等骆毅把种子放进去,再用尾巴一扫,把土填上。 动物的听觉都很好,就算刘菜菜没有耳朵,但只凭感受震动,也能知道周遭发生的事。 就比如现在,它正向骆毅打小报告:“他们骂你们家呢。” “咱们家。”骆毅头不抬眼不睁地回应:“骂什么?” 刘菜菜:“骂你们……骂咱们家不是好人家,不但煞气重,邪气更重,尽招些不吉利的东西。” 骆毅:“啥不吉利?” 刘菜菜:“他们说没见过哪家成日地落一树一院子乌鸦、老鼠,还有蛇。” 骆毅:“那是骂你。” 刘菜菜:“也骂你了,他们说咱家那小丫头更邪性,天天生活在这样的家庭还长得有红似白的,定然是妖精。” “有红似白?”骆毅看看自己再次被晒黑的双手:“我?” 刘菜菜:“对,你。” 骆毅不置可否:“有病吧他们。” 刘菜菜:“还说鲍魁……” 骆毅停下手里的活:“要么叫爷爷,要么跟着何理叫老太爷。” 刘菜菜:“好吧,他们说老太爷爷爷家里养着两个姑娘,没安好心。” 老太……爷爷爷? 骆毅:“什么叫没安好心?” 刘菜菜:“说老太爷爷爷是老光棍,养你们是有企图的,但又嫌你太小,就再养个大姑娘,好……” “闭嘴!”骆毅往篮子里拍了一下,篮子上盖着花布遮挡刘菜菜,骆毅这一下拍在刘菜菜七寸上了,给吓的不敢再吭声。 骆毅顺了顺气,重新发问:“这话谁说的?” “都说了啊,现在还在说呢——”刘菜菜模仿村里人的阴阳怪气:“一个老头子,突然打扮起来了,你们说反常不反常? 嗯,可不是!不但头发给弄黑了,脸上褶子都少了,怕不是采阴补阳吧,啧啧啧! 岂止啊,肯定也采阳补阳了,不然他家怎么还养着三个小白脸? 还真是,这事儿可不禁琢磨,他说那些都是他家亲戚的孩子,可你们看看,长相上有相似的地方不? 没有!绝对没有!各个长得都不一样,连脸型都不一样!还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就说嘛,谁会那么好心,专门收养亲戚的孩子?想要孩子,自己找个女人生不就完了? 人家是专门收养漂亮孩子,还大小不论、男女通吃! 啧啧,你们懂什么,人家是半头鬼嘛,鬼哎,啥事儿干不出来?” 刘菜菜学得惟妙惟肖,是把不同语气都给学出来了,这模仿能力,怕是连鸟语都懂的胡泽胤也做不到。 “他们还说……”刘菜菜继续。 “够了!”骆毅大喝。 第一百八十六章 收礼 修建校舍,是赵金贵承揽的工程,他从表哥黄县丞那里知道鲍家在村中受歧视,所以一个村里人都没用。 当然最主要是出于他的私心,毕竟有钱赚干嘛与外人分享。 而李蔚珏更是赞同他的决定,就更增强赵金贵的信心。 可这么一来,自然加重鲍魁一家与疏河村的对立性。 对这点,李蔚珏一点也不急:“反正现在赵姓十五户和咱们家是一边的,赵金贵又是村长,没必要交好其他人。” 但骆毅可不想这样,能和平相处就不要搞对立嘛。 可是,还没等骆毅想出缓和关系的办法,校舍那边才开工几天,竟就传出这样肮脏的谣言。 谁能忍谁忍,骆毅是忍不了! “刘菜菜,找出是谁带的头!”骆毅下令,咬牙切齿。 “那你下次招帝流浆的时候带上我!”刘菜菜提条件。 “你可以不去!”骆毅转身就走:“小黑,小黑出来!” 小黑鼠的鼠兵鼠将遍布田间地头,用不着非得刘菜菜不可。 “我去!我勒个去!”刘菜菜大叫。 它算是看明白了,家里这个最小的废物最难搞。 不到一刻钟,答案就出来了:“小废、小姑奶奶,是抓钩他娘最先造的谣!” 刘菜菜这次学乖了,把“小废物”三个字替换成“小姑奶奶”。 “谁传谣传的最厉害?”骆毅又问。 “前村长他媳妇。”刘菜菜抹把冷汗,这是它猜的——小姑奶奶可没说要打听这个呀! “参与传谣的有多少家?”骆毅继续提问。 “呃……”刘菜菜不见了,它去继续打听。 两刻钟后,刘菜菜回来:“姓代那家和前村长他媳妇传谣一样最厉害!参与的人家有……” 骆毅听明白了,村里那几个与老村长沆瀣一气的老头们的家庭全都参与其中。 而这些人家,不是与鲍家有冲突,就是曾经能从鲍家捞好处最多的人家。 骆毅转头就去找赵金贵:“赵村长,眼下农忙快结束了,村里有不少人空闲下来,你看能不能帮我雇些人浇地? 你们十五户的土地也都分下来还没耙好吧?钱我出,你帮我雇人,耙地、浇水,全都干了,每人每天十文钱。” 要不是人手不够用,这活儿赵金贵不会让出去。 可眼下赵姓十五户除了老人和孩子,都在帮忙盖学堂呢,这份钱他还真赚不到。 “那这么地,”赵金贵说:“我表弟不是说学田的佃户明儿就到嘛,把那些佃户算上,让他们先去你家地里浇水,我们这些户的地让村里人干。” 钱就算自己赚不到,也少让村里人赚,鲍家小丫头肯定高兴,赵金贵是这么想的。 “行,”骆毅同意,反正佃户也才五户人家,干不动太多土地的活儿,还是需要很多村人才是:“那你现在把消息都通知下去吧; 还有,把建村学的事儿也说出去,告诉他们是免费上学,读书好的,学塾先生那边免试录取。” 村里的学堂,得从启蒙开始,李蔚珏的学塾多数相当于初中以上学生,蒙班就一个,今年为了鲍家办学的事儿也给取消了。 过了启蒙阶段,如果学习好,书塾那边可以不用考试就接收,是先生提出来的。 这么做可以保证学塾那边的生源,先生也得赚钱过日子嘛。 “还可以不用考试就能上县里的学塾?”赵金贵眼睛冒光,这可是他没想到的。 “阿珏没告诉你们吗?”骆毅顺口说道,一想,李蔚珏还真未必想得起来说,便又说:“我小哥事情忙,可能忽略了,能的,学得好,我小哥会推荐到学塾去。” 给李蔚珏个面子,哼哼,骆毅想。 把条件设定成学习成绩好、还得经过李蔚珏推荐才能上县里的学塾,就更能让村人不再敌对鲍家,也让李蔚珏能与村人打打交道。 比如说,接受村人的讨好…… 李蔚珏下午放学回到家,一脸莫名其妙加惊恐:“这帮人有病吧?!” 骆毅正在院子里洗菜,闻言问道:“怎么了?” 她在院子里看到了,村西口李蔚珏回家那条路上,有两个个妇人早早守在那儿,看到李蔚珏的马车就围上去,个个满面讨好的笑容。 黄酉提着两个篮子进院,把篮子放到骆毅菜盆子旁:“这篮是牛小柱他奶给的鸡蛋,这篮是王七斤他娘给的豌豆苗。” 骆毅:“王七斤是谁?” 黄酉:“村东头王六斤的儿子。” 骆毅:“……王六斤又是谁?” 李蔚珏:“王五斤的儿子?” 黄酉:“就是村东头最把边那家跟谁也不说话的老头的儿子,不过,老头确实叫王五斤。” 骆毅、李蔚珏:“!!!” 骆毅笑呵呵看着李蔚珏:“等王七斤入了咱家学堂后,你给改个名字吧,我看叫王启金、王奇金都行。” 李蔚珏眼睛瞪得溜圆:“你咋知道他家娃想来咱家上学?” 骆毅指指豌豆苗:“人礼都给送了,你还想白拿?” 李蔚珏一脸便秘的表情:“谁说要收他家孩子了!” 骆毅就笑:“可你又不好意思伸手打笑脸人,是不是?” 还真是了,两名妇女就那么跟在马车边走,又是赔笑脸又是说好话的,李蔚珏真就狠不下心呵斥她们离开,但也不肯收她们的礼物。 两人看马车要下坡进院,把菜篮子塞上进车厢就跑走,还不时回头看,生怕被拒绝。 “你给她们送回去!”李蔚珏说道:“咱家又不是吃不起,收她们东西我还怕她们孩子带坏学堂风气呢!” “谁收的谁送!”骆毅才不惯着他呢:“人家又不是送给我,不过,要是她们送给我,我就收着! 她们把孩子送到我家来管,就冲着孩子在我这儿,她们也不敢得罪我了,敢得罪我就打她们孩子手心、揍她们孩子屁股!” 李蔚珏撇撇嘴:“算了,我才不会跟两个妇人拉拉扯扯,收了就收了吧,不就是两个小屁孩儿嘛!” 黄酉插了句话:“这两家没到咱家闹过事。” 和骆毅想的一样,总有心里活分的人。 赵金贵把鲍家盖房子办的不是别的学堂,而是可以免费读书的村学这件事一传开后,虽对鲍家敬而远之、但没有直接得罪过鲍家的村民先动心了。 能让孩子不花钱就读书,谁家不想呢? 第一百八十七章 面试(一) 第二天,黄县丞给找的佃户上门了,牛小柱和王七斤也在家长的带领下登门。 骆毅将院子里案台清空,摆上两份笔墨纸砚,自己和胡泽胤各自一摊,开始做面试和登记。 骆毅面试学生,胡泽胤面试佃户。 其实就是装装样子,显得正式一些,目的是做给村里那些人看。 瞧瞧,我们家学堂还没建成,学田已经有人负责耕种了,而且还有学生来预约了。 骆毅生怕村里人离得太远看不到,专门拖延着慢慢面试,好给他们留出凑过来看热闹的时间。 “你叫什么?哦,你是牛小柱,那你就是王七斤喽?先别急,我先面试牛小柱,你听着便是,等下再问你。”骆毅慢条斯理地说。 牛小柱和王七斤都是十二岁,比李蔚珏还大一岁,面对一个刚到八岁的女孩子很有些瞧不上。 一个黄毛丫头能懂什么,居然还搞什么面试,这是瞧不起谁呢?小直男们感到尊严受到践踏。 “牛小柱,你可曾识过字?不用专门上过学,哪怕家里有人教过也算。”骆毅提问。 牛小柱根本就没看骆毅,脑袋别向一边。 “问你话呢,赶紧说话!”牛小柱的奶奶使劲儿捅咕她的小孙子,同时又向骆毅陪笑脸:“俺家小柱还小……哦小柱是见了女娃不好意思了,你别见怪,那啥,你兄长不在家?” 牛小柱奶奶本想说“俺家小柱还小,不懂事”,可骆毅更小啊,就没说出口,改了话头。 她也是看骆毅是个女娃,有些不放心,这么大的事,咋能交给一个小女娃娃? 要是李蔚珏在家就好了,村学是他老师给出主意办的,李蔚珏又是县城里的读书人,懂的事情多,比较靠谱。 “牛奶奶放心,我不介意,”骆毅微笑说道:“但我要对学生们有所了解,所以请牛小柱亲自回答问题; 我家办学堂,不是闹着玩儿的,钱、地都是我家花钱,不能招收不认真学习的孩子,这是对我们自己、也是对学生负责。” 骆毅虽然说话时面带微笑,也对老太太很客气,但态度却是不卑不亢。 你们越耽误时间越好,我就等着村里人来围观呢。 牛小柱依然别着脸。 他身后王七斤更是鼻孔朝天,若不是他娘摁着,早就跑了,而王七斤的爹王六斤也是满脸的不耐烦。 他早就说了让七斤他娘别着急,等看看情况再说,若是村里有人送孩子去了,他们再做打算,可他娘就是不听。 看吧,眼下弄个小丫头在这里装腔作势,摆明就是给村里看脸色来了,有俩臭钱办个学堂就了不起吗? 牛小柱的奶奶依旧陪着笑脸,但明显的,那笑脸很是敷衍:“不能,不能的,哪能不好好学呢。” 外面果真有村里人陆陆续续往这边走,走得最快的已经接近鲍家院子了。 胡泽胤那边面试佃户的声音越压越低,甚至干脆不再发问,而是专门做记录。 骆毅在纸上记录下牛小柱的姓名和年龄,然后抬头说道:“我先记下你家孩子,但接下来要不要划掉,还得看牛小柱自己的表现。” 在李蔚珏的教导下,骆毅已经会写两千多繁体字,而且写得还很工整。 经历过高考的人,几乎都能把字写工整,就算改成毛笔,适应适应也大差不差。 当骆毅写字的时候,牛小柱和王七斤两家人都瞪大了眼睛——这丫头竟会写字,而且还写得很工整! 那小字,个个方正得跟豆腐块似的。 就听骆毅说道:“村学是我家掏钱办的,教材书籍、笔墨纸砚、校舍、桌椅、教师束脩等等一应费用皆由我家一力承担; 学生的态度不端正,就是浪费我家的钱、浪费我家提供的场地,我们不会当这个冤大头; 所以,你们孩子如果认真向学,可以送来,如若不是,还请领回家去,我们并不缺学生; 毕竟学生好找,免费的学堂却没几个。” 村学,是私学(或叫私塾)的一种,就是民办蒙学,区别于官办学校。 如果是官宦人家或是殷实家庭聘请教师在自己家中教授子弟,就是家塾。 如果是社会团体所办的具有公益性质的学校,叫义学或是义塾。 如果是一家或数家、一村或几个村子单独或联合聘教师教子弟的学校,就是村学,或叫村塾、族塾。 鲍魁家办的就是村学,且并非合资,而是独资。 既是独资,那鲍家说什么就得听什么,除非不想来上免费学堂。 “收多大的孩子?我们家娃六岁,能去吗?”有一名佃户问道,因为他看到牛小柱和王七斤都挺大的,怕鲍家学堂不收年龄小的孩子。 胡泽胤回答:“六到十五岁,都收。” 胡泽胤与佃户的问答中,让牛小柱和王七斤两家人意识到,骆毅负责报名登记之事,并非鲍家瞧不起村人,因为他们家年纪最大的长孙也在场。 长孙不管学生登记,却让一个小丫头管,那就说明鲍家的小丫头有资格。 问有什么资格?这不都看见了么,那小丫头能说会道还会写字,比他们这些庄稼汉都强。 打听入学年龄的佃户马上把自家孩子拖上前,对胡泽胤说道:“我家小儿子今年正好六岁,您看……” 胡泽胤:“村学的事情归小妹负责。” 佃户看看骆毅,又看看胡泽胤,有些为难。 胡泽胤还没登记到他,他不敢离开位置;可骆毅那边就两家孩子,还明显有些不情愿,估计能马上就离开,这要怎么排队? 佃户的小儿子说道:“爹,我去那边排队。” 佃户不放心:“你自己能行?” 孩子说道:“问什么就答什么呗,有啥不行的,爹放心,我能说明白话。” 六岁的孩子站到了王七斤一家身后,小小个子被挡得几乎看不见人。 骆毅看看眼前的牛小柱:“你们想好了吗?如果没想好,可以先回去商量,不必着急。” 又对王七斤家说:“你们也是。” 然后又往院子角落指了指:“你们两家送的东西就在那边,走时别忘带上; 你们下次不要这样做了,只要面试通过就能来上学,不需要送礼; 还有,我小哥昨天在马车里正背书,被你们突然冒出来送这些东西吓得不轻。” 小丫头是要翻脸吗? 牛小柱和王七斤同时把目光看向骆毅,这下有些着急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面试(二) 翻脸?当然要翻脸,小翻一脸,吓唬吓唬就行。 你们以为我家有俩臭钱开学堂?以为得对!我家就是有俩臭钱,就说你们想不想让孩子来占这份便宜吧! 你们以为给篮鸡蛋或是青菜就算走后门了?我家差你们那点吃食吗? “你家学堂都没盖好呢!”王七斤说道,语带挑衅,眼神却透试探:“谁知道你们学堂啥样儿、值不值得我们去啊? 再说,去了能教我们什么?谁教?你吗?” 骆毅:“学堂就在后面,最后建成什么样你们都看得见; 任教的先生,是县城书塾给介绍过来的,个个都是年轻有为的秀才,如果愿意让我教,也没问题,至少能教你们这样的; 至于值不值得你去,那我可保证不了,谁知道你为什么要进学堂呢? 不过,你来不来都行,我们目前已经大概有十几个名额被提前预定了,这些人里哪怕只教出一个成才的,都是我们学堂的荣耀。” 三名秀才教员就算每人带来一个家族子弟,那就是三个;赵姓十五户家家都有孩子,一家出一个,那就是十五个。 按照当下私塾一个班级不超过十人的规模,骆毅这里已经被预定出去两个班级。 而全村不算赵姓的村民有四十多户,家家都有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还有外村的,疏河附近就没有学堂,却家家都有孩子。 所以说,在免费上学的前提下,生源并不是问题。 骆毅仍旧面带微笑,说话也细声细气,小姑娘嘛,不都是细声细气的? 但姿态摆得很足:别以为你们送点礼就能颐指气使,我家又不指着你们交束脩赚钱,这学你爱上不上。 正说话的功夫,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到院门口,其中年纪稍长的开口问道:“这里可是鲍家?” 胡泽胤迎上去:“是鲍家,你们是?” 年纪稍长的年轻人回道:“我们是育达书院梁夫子介绍来的,鄙人顾彦辰,这位是薛锦楠,这位是林景辉; 听说你家在建学堂,我们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他们口中的梁夫子就是李蔚珏的先生。 胡泽胤把人引到骆毅跟前:“你们与家妹谈吧。” 三位秀才都从梁先生那里听过鲍家收养的几个孩子,尤其是两个小的,用先生的话说是“你们不可轻视,要相互学习。” 所以三位秀才没有任何不满,与八岁的骆毅相互见礼。 这一下,不但院内参加面试的佃户和学生家属们震惊了,外面看热闹的村民也都惊了,议论声音四起。 骆毅一瞧,哟,外面村民来得还不少呢,其中“瘌痢头”占了一半。 秀才们其实是来看看环境的,先生可是告诉他们可以在这里赚些生活费,还能让他们家中子弟也来读书,那真得考察一下。 李蔚珏不在家,骆毅看着他们心中有些忐忑。 通过交谈得知,三个秀才,两个刚过二十岁,最年长的二十六,就算骆毅以十八岁的心智,面对他们也是不太自信。 这些可都是本土土著中的佼佼者,获得秀才功名,相当于现代世界的本科学历,而且还是一本。 最关键是,他们已经跨越了阶层。 即使现在依旧贫寒,如果谋不到事做便无收入,但他们已非“草民”,他们见官不跪、无需服役、免除纳粮,只要功名不取消,他们还有“免刑”之权。 “小妹,不用客气,该怎么问就怎么问,想了解什么就了解什么,你不比他们差!”骆毅脑中传来胡泽胤的声音。 骆毅偏头,胡泽胤正一本正经给佃户们做登记,只是在她看过来时挑高靠近骆毅这边的眉毛。 嘿嘿,大哥给传音呢! 院外看热闹的村民更多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乎都来了,好像他们地里的活都不用忙一样。 黄酉今儿就专门当家里的小厮,给端茶送水。 三位秀才是来村学任教的,要给予尊重,要招待周到。 骆毅将李蔚珏草拟的《办学计划书》拿给他们看,让他们一边看,自己一边给逐条解释。 这份计划书尚不算详尽,骆毅在阐述时添上许多自己的理解,比如现阶段村学要达到的目标,是能够向县城输送完成蒙学阶段教育的学生。 “也就是说,依当前村民们的水平,我们的村学以帮助完成读书识字、激发学习兴趣、伦理道德教育为主要任务;”骆毅说道:“并在此基础上因材施教,定向培养不同类型的人才。” “什么是定向培养?”顾彦辰才问。 就是分文理科,骆毅在心中答。 可该怎么解释呢? 骆毅说道:“不是每个人都适合研究经史子集,朝廷选用人才,不也是分经义和治事两类吗? 总得有官员精通水利之法、农事之法、用兵之法、天文历法等等,咱们偌大的天下才能发展运作起来; 我们要在完成基础教学的同时观察每个学生的兴趣、能力,予以培养和指导; 同时还要收集各书院的教学侧重方向等信息,帮助学生推荐可供他们发展所长的接收书院; 我们村学要做的,就是让更多的孩子明确自己喜欢干什么、以后能干什么,让他们有目标地生活,做对朝廷有用的人; 就算什么也干不成,但至少要能看懂朝廷张贴的榜文,会计算每年要缴多少粮、纳多少税,出门能知道东南西北,走远了能找回家。” “哗……”院子外的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大,如潮涌动,一波波荡漾开去,直至最外围的人也知道里面在说些什么。 别的话他们听不懂,什么兴趣、什么培养、什么信息,他们可以忽略,可以认为是鲍家小丫头在装腔作势。 但最后一句话,看懂榜文、算懂自家银钱账目、出门再远能找回来,这些他们听懂了,而且是他们最关心的大事。 别看他们会看日头,何时起床何时吃饭何时种地、不同时节往地里种什么东西他们都知道,可出门看着日头照样找不到北。 尤其阴雨天,走不出十里就能迷路的人不在少数。 第一百八十九章 高帽 正好今天三位秀才也来了,骆毅就顺便把他们也给面试算了。 刚才说的那些,其实在李蔚珏的计划书上已经有所体现,骆毅只不过是用白话给解释了一遍,再加上些自己的理解。 这么做也是为说给村民听。 别小看古人的蒙学教育,那可不是幼儿园水平,这么说吧,如果加上物理、化学两科,至少得是初中毕业的水平。 看看他们的教材,识字课本有《千字文》、《蒙求》,不仅识字,还涵盖了自然科学、政治、军事、文化等多方面内容。 而且也称得上是德育教材,因为其内包含许多历史人物和传说故事等典故。 另外还有专门的德育教材,比如《孝经》,不仅讲述孝的概念和重要性,还提供具体的孝道行为准则和生活指南。 除此之外还有《急就篇》、《仓颉篇》等读物作为辅助教材,以骆毅的高中文化水平,读起来都很费劲,需要不时请教李蔚珏。 就可知古代学生所谓“蒙学教育”绝非幼儿开蒙那么简单了。 私塾既然是民办学校,自然都是根据他们招收的学生需求而制定授课内容,上来就教四书五经的私塾也不少。 所以骆毅方才的介绍也不算吹嘘,但多了一项“志愿规划”,当然那是最初步的规划,具体落实方式就是文理分科。 骆毅觉得自己是尽量全面地介绍李蔚珏那份计划书,可把几位秀才震惊得不行。 单说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不能有条理地把话学明白都是个问题,更何况还是说如此“专业”的事情,根本就不可想象。 若是男孩子也就罢了,世家望族也是能挑出优秀的子弟,虽不多,但总能挑出来。 可问题是面前是个女孩子,还是出子乡下人家的女孩子。 看那双小手,晒得黑而且粗糙,一看便知是常干农活的孩子。 这样一个女孩,能写一手工整的字,说好也是不急不徐,条理分明,能不令人吃惊吗? 村里人倒是对此反应不大,因为没太听懂;但他们很关心,因为这个村学竟然替学生们操心得那么长远,还不收钱。 “地基差不多打好了,”刚才的介绍算是完成,骆毅扭身往房后的方向指了指: “三位先生的宿舍也在那边,离我家这里差不多有二里地,要不要带你们去看看?” “我去吧。”黄酉过来招呼道:“我带几位去看看施工情况,校舍图纸也在那边。” 三位秀才现在是懵的,还处于对骆毅的震惊中回不过神,被黄酉带着傻呵呵就跟着走了。 尤其是顾彦辰,他家儿子今年也八岁,他从梁夫子那里讨来的《三字经》,十天了,他儿子还没把第一部分背完。 可眼下这位小姑娘,说话头头是道,就算她说的话都是她哥哥教的,那也得能理解了才记得住吧? 而且关于“定向培养”那段话,小姑娘在说之前思索了好一会儿,显然她没料到会被问,应不是她哥哥教、而是自己想过才回答出来的。 这也太聪慧了啊! 顾彦辰刚才差点忍不住考校骆毅是否能背下《三字经》了。 不,他还有更想问的! 顾彦辰都走出一段距离了,又急急跑回来,双手撑在骆毅面前的案台上喘大气:“小姑娘,我……我有个问题!” 骆毅:“请讲。” 顾彦辰:“你刚才说定向培养,说让学生明确自己所长、让他们生活有目标。” 骆毅:“是啊?” 顾彦辰:“那么,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又能干什么吗?你的生活目标是什么?” 骆毅被难住了,这问题怎么答呢? 穿越之前,不,应该说在爸爸没告诉她不是亲生之前,她还真没认真想过。 从小到大,不就是进幼儿园,上完幼儿园进小学,小学毕业直升初中,然后根据成绩分到高中? 大家都是这样过的嘛。 直到高考完填报志愿的时候,她连那些专业都没搞明白,也与就业对应不上。 那时候她才开始琢磨自己想干什么,然后琢磨出的结果是不管想什么,都干不了,因为分数不够。 不但分数不够,她自己也没有社会生存能力,送个外卖都送不明白被扣钱,擦个玻璃都能把命丢出去。 可现在她知道。 她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她想攒多多的钱,然后养好多好多动物,她现在特别喜欢各种动物,看见动物就觉得亲近。 可想归想,却依旧是那个结果——想啥不重要,反正啥也干不了,她才八岁。 骆毅收紧了下唇。 看到骆毅半天不吭声,站着看热闹的村民叽叽喳喳开了—— “这话问的,她那么小,能想多远?” “那不对,那丫头说话一套一套的,挺聪明的,估计心里能有成算,能嫁个有钱人家!” “是这么个理儿!” “肯定是这么回事!哪有姑娘不想嫁个好人家的?” “要不说书读多了也不行,那人还是秀才呢,咋想不明白这个道理?问人家想干什么、能干什么,当然是想嫁好点呗,至于能不能,那可说不准!” 说这些话的是围观的妇女们。 村民们一直在交谈,妇女们想听清彼此的声音就得提高音量,所以她们这番议论也都被骆毅听进耳中。 骆毅的嘴唇收得更紧了。 是啊,她怎么忘了呢,就算她现在不是八岁,也没什么前途可言,因为要嫁人。 想起刚穿来时的吴家,大妮儿和二妮儿都到了要议亲的年纪,谈论的内容总是离不开这些。 骆毅就算让自己长到十五六岁,也只能是嫁出去吧? 顾彦辰也被那些村妇的对话唤回神,赶紧赔礼:“对不起,我唐突了。” 他只是惊异于这个小孩儿的聪慧和成熟,怎么就忘了,再聪明也是女子,只有相夫教子这一个前途。 他如此发问,不是让小姑娘难过吗? 顾彦辰赶紧往回找补:“我只是觉得你和你兄长怀瑾握瑜,为学生的前途尽心谋划,令人钦佩。” “哦,呵呵。”骆毅笑笑。 顾秀才这么想挺好的,虽然骆毅和李蔚珏的目的不是这个。 花自家的钱,帮别人谋划前途? 骆毅自认,真没那么高尚的品德啊! 帮助学生分出文理科的倾向,是为了能够让他们进入城里经学班的几率大一些,换句话说,就是提高升学率。 她们是在帮自家人谋划。 办学的目的是为了好声誉,那么培养出能进入好学校的学生不就证实村学的教育成果?那声誉不是更好? 不仅李蔚珏,甚至整个鲍家,都能因此积攒下一定的人脉,如果这些学生未来能够成才的话。 “这就是我们的办学宗旨——对每一位学生负责,对每一个家庭负责,对朝廷、对天下负责。”骆毅说道。 高帽要自己给自己戴。 第一百九十章 单开一个班级 高帽戴得很成功,把顾彦辰听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为朝廷、为天下负责,似乎口气很大,可实际想想,若这家村学真能培养出优秀学子,将来一旦被朝廷选用,可不就是要治理一方、为百姓负责吗? 同时也让他也万分感慨——眼前这小姑娘若是男孩子,将来必大有作为。 也把村民们听得心动不已——上学不花钱,学得好了还帮忙择校并推荐,而且至少能确定给保送至县城里的学塾,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地方去! 胡泽胤身前五家佃户原本呆滞、木讷的面容都开始生动起来。 他们从有土地的农户,到变成失地的佃户,几乎是在苦难的沼泽里越陷越深,看不到自拔的希望。 现在有希望了,他们的下一代有机会读书,那就有希望把家庭带起来。 哪怕不做官、只考上个秀才,像那几位被聘做先生的秀才一样,也能让孩子能体面的糊口,没准还能让家庭翻身。 “东家,我们都能送孩子进村学吗?”有胆大、心思转得快的佃户问胡泽胤。 “可以,刚才那孩子不就过去排队了么?”胡泽胤说:“有教无类,只要他自己勤奋。” 马上,佃户们都不忙着登记了,纷纷把孩子往骆毅那边的队伍推,甚至还想把家里的女孩子也推过去,他们语气急切,商量的信息却不同。 第一家母亲:“大丫二丫,你们也过去问问,能不能去读书? 不能的话,打杂也行,好歹跟着认认字,以后找婆家,婆家也能高看你一眼!” 父亲则说:“她们倒是不急,跟在家里干活就中,得让大田二田去上学,学回来再教给俩丫头也是一样的!” 第二家父亲:“老大,你今年刚好十五,你也去,这机会可不好找!” 母亲则说:“老大能帮家里干活,让老二、老三去吧,他两个小,待在家里干不了什么活,我还得分心照顾!” 第三家孩子多,四男二女六个孩子,家里爷爷发话:“都去!不用你们干活,东家没多少地,我跟你们爹和叔叔使使劲儿就是了; 你们几个里出一个好样儿的,咱家就有希望!” 两个儿媳却反对:“女娃子读什么书!她们在家干活就行,不然东家怎么看咱家?有便宜可劲儿占是不? 再说了,女娃子,跟一群男娃子天天厮混在一处,还能不能嫁人了?她两个留下!” 第四家的老太太则是:“唉,咱家没一个够岁数上学的孩子,太小了! 也罢,这茬赶不上不要紧,咱好好给东家干活,在东家踏踏实实待住了,等过两年也送娃上学! 老二,你们两个都成亲一个月了,咋还不见动静?赶紧生!” 别说胡泽胤听无语了,连骆毅都无语——刚成亲一个月着什么急! 只有第五家有人在放声大哭,他的家人也没人劝慰,只盯着地面不吭声。 骆毅往那家人看了一眼,却来不及问,因为佃户们的孩子已经有过来排队的了。 胡泽胤的声音传过来:“他是阿彙那家铺子原先的东家。” 鲍魁和白彙两间相连的铺子,原先的东家都是丢了孩子的,看来,这是其中一家。 骆毅正面对孩子们,一听这话不由得又把脑袋回过去看胡泽胤。 胡泽胤不看她,只点了点面前的纸张,示意骆毅别耽误手上的活计,然后传音:“他是家中长子,把所有的钱都用来寻孩子; 后来又卖房卖地,让家里几个弟弟该说亲的也说不上,他父母兄弟都很怪他。” 现在不是了解详情的时候,骆毅得专心进行面试。 顾彦辰也重新跟上黄酉去看村学建设情况了。 骆毅这边的队伍变得更长,牛小柱和王七斤两家人却没让出地方。 “你们要不先回去考虑?”骆毅赶人。 牛小柱和王七斤两家人已然有些着急了:连佃户的孩子都能上学,他们还在犹豫什么? 在村民眼里,瞧不上给人做佃户的人家,虽然从户籍上讲都是农户,可佃户在他们看来就是低了一等,因为他们没有土地呀。 他们要靠耕种别人的土地才能糊口,就是从别人的嘴里讨饭吃,那怎能与自己有土地的人相比。 可他们的孩子也要去上学的话,万一人家看人数够了,就不再招生怎么办? 一般的私塾不也就十几二十个学生吗? 趁着牛小柱和王七斤两家犹豫,骆毅喊那位丢失孩子的佃户到自己这边来,她刚才突然想到个主意。 “你贵姓?以前干过什么?”骆毅问。 “免贵,姓肖,肖大林,以前在县城开杂货铺。”那人说道。 不过二十几岁的人,看上去竟有中年人的沧桑,头发里都有好多白丝了。 “那就是能写会算喽?”骆毅问。 肖大林:“以前家境好的时候,读过两年书,但不是那块料,不过记个账、盘个货什么的还行。” 这话明显是谦虚了,只“还行”是经营不起店铺的,必然得有些头脑才可以。 所以骆毅说道:“我这里有个活儿,你看能不能干。” 村学的一应费用,要从那三百亩学田的收成里出,那么学田种什么、怎么卖,然后给教师的工资怎么发、如何记账,都需要有个人管。 本来这活儿准备让胡泽胤或是黄酉干的,但有些大材小用——三百亩地的产出,都不够他们猎个豹子野猪卖得多。 再说他俩也不喜欢干这些。 “啊?”肖大林很惊讶——还有这好事儿? 骆毅说道:“自然不仅管管账目这么简单,我专门为你开个班级,由你教授算数、记账; 这个班级对应十五岁以上的学生,他们以后未必参加科举,但学会写字和计算,以后就算进城找活儿做,也能多一项选择; 你的工钱与秀才们一样。” 骆毅心里的班级,可不是按照当下私塾十人一班设定的,她想的依旧是自己曾经上学的情况,一个班至少得有四五十人吧? 校舍可是要建很大呢! 学生越多,招生范围越大,鲍魁和李蔚珏的声誉也就越高,人收少了怎行? 肖大林还在回味骆毅的话,他越想集中注意力去思考,可越集中不了——这可是他两年中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他能单挣一份工资,还不影响家里人当佃户的收入,这样若能攒下点钱,给家里人买上两亩地,然后再攒下的钱不就又能请人帮忙寻找孩子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干看着 佃户们对自家孩子推推搡搡、挑挑拣拣,有气自家男娃不如别家孩子胆大敢去排队,也有气家里丫头胆子太大,竟也想去排队。 现在又听说鲍家还要增设一个成人教育班,就更动心了,家里孩子的爹有空也可以去听听课嘛! 胡泽胤看着有些混乱的场面,给骆毅传音:“你要不要再开个女班?” 开女班?这一点骆毅可没想好。 首先不知道女孩子能不能被许可来上课,就算能,能有多少人?值不值得为她们单设一个班级? 还有,就算人多,教什么?骆毅可没得教啊。 教她们算账?城里的铺子,能算账的都是店家自己的亲属,还都是已婚妇女,未嫁姑娘根本没有机会。 教她们刺绣、针黹?骆毅自己都不会! 正想着,胡泽胤又传音:“要不给我也开个班,我和阿酉能教功夫,你阿姐把我们的人形狩猎本事总结成一套功夫,打出来很好看。” 哟,骆毅哑然失笑,阿胤这是也想参与参与? “我们除了教授学问,还教授一些功夫,”骆毅对着排队的孩子们说道:“你们如果好好练,就算不能考武状元,至少也能强身健体。” 单独设立特色班级就算了,骆毅觉得那些事情以后再说,阿胤和阿酉可没耐心天天呆在学堂里,就当个体育老师算了。 胡泽胤笑了,很满意。 牛小柱和王七斤两家人被佃户们的孩子挤开,孩子们七嘴八舌争抢着报名,让骆毅赶紧把他们写在纸上。 牛小柱和王七斤差点与他们打起来:“你们干嘛?没看我排在这儿吗?起开!” 孩子们也不甘示弱:“你们不报名就赶紧让地方,别占了茅坑不拉屎!” 骆毅:……茅坑? 围观村民们看得眼热至极,有人在人群中喊话:“我能不能替娃报名?” 一个人这么喊出来,周围人才意识到这份热闹原来自己也能参与,便都跟着嚷嚷:“我也替娃报名!” “我家也报名!” “还有我家的!” “我家三个娃都去!” “他爹,别光顾着喊,赶紧回家把娃都拉来,全带来,我先进去占着地儿排队! 这机会难得,就算娃学不出个啥来,跟着混也是好的,就当帮咱看孩子了,又不花钱!” “他娘,快,你回去把抓钩、秤杆和秤砣都带来,让他们都上学!” 骆毅:…… 骆毅细看了看,这帮反应快、开始张罗来排队报名的,竟是造谣鲍魁养两个女孩子别有用心的几家人。 果真哪,能造谣的都是脑袋灵的。 就等着你们来呢! 什么抓钩,姑奶奶是等着你们上钩! 骆毅花了大半天时间面试这些孩子,凡是造谣传谣家庭的孩子,一个没收。 不但如此,骆毅还放出一个消息:“我家里有两处店铺,乡亲们如果有好山货可以卖给我们。” 看看,不但能免费上学,还能收自家的山货,这不是不花钱、还有地方赚钱了? 半村人很兴奋,半村人很沮丧。 沮丧的半村人开始更激烈地宣扬鲍家不是好人,并恐吓兴奋的半村人:“你们还敢把孩子送到那样的人家读书?就不怕惹晦气?!” 第二天。 临村很多人带着孩子来鲍家。 那些外村人中的男人们把孩子往骆毅跟前一送,让他们自己排队,然后返身就去学堂那边帮忙了。 而孩子们的娘则是手里提着大筐小篮走到骆毅跟前—— “鲍家丫头,俺家娃笨了点,但是听话,能好好读书,你给收下呗? 俺们不让学堂白教,娃他爹每天早上都过来帮着侍弄学田,俺也帮着做做饭、打扫学堂,你看中不?” “俺家也是,你把俺家娃也收下吧!” “这篮子菜俺放这儿了,丫头,你家大人不在?那婶子帮你做饭去,可别为俺们再耽误吃饭……那啥,俺娃就放你这儿了,中不?” 第三天。 黄县丞过来了,还带来两个木工:“丫头,你家学堂的桌椅还没张罗吧? 伯伯给你送来两个木匠师傅,手艺不错,帮你打些桌子书柜什么的,你不用管工钱,就当是伯伯的心意!” 第四天中午。 李蔚珏带着梁先生一起回来:“小妹,先生听说咱家招的学生多,不放心,过来看看。” 先生:“听阿珏说,你们都招了一百多学生了?能行吗?要是教不过来,我那边把蒙学班再开起来!” 呵呵。 能行吗?您把那“吗”字儿去喽! 您知不知道我们那边一个班多少学生?半百! 第五天。 鲍家的校舍工地上,已经有一百五十人在忙活,校舍以奇快的速度在增高、快要封顶。 这一百五十人,绝大多数是外村人,他们为了能让鲍家学堂多照顾些自己孩子,几乎是家家都派了人来帮忙建房,自备干粮。 村里人议论纷纷—— “鲍家真有钱,看见没,一水儿的青砖大瓦房!” “我的天老爷哎!” “有那钱咋不好好盖盖自己住的房子?” “人家那房子也是青砖的啊!” “可院子不是啊,有那钱,咋不给自家院墙也用青砖?” “咱还觉得他家三百亩荒地、一百亩良田多,可你们算算,就算四百亩都是良田,一年才能赚几个钱?够他房子回本不?” “不够,肯定不够。” “哎呦喂,要不说有钱呢,真是钱多的没地方花了!” “你家娃报名去学堂了没?” “没,我家才不去呢,谁去?你家娃去?也不怕被‘半头鬼’吃喽!” “我家娃也没去。” “你家呢?” “我家……哎呀,我肚子疼,回见哈,我先去拉屎,哎哟喂,吃坏肚子了,要窜稀!” 就这酸不拉几的聊天,给娃报上名的人家也不敢直接就说报上了,赶紧扯个谎撤退。 “别管他!哎我说,你家去鲍家卖山货没?他家都收些啥?” “蘑菇、木耳、皮子、人参,啥都收,最好是干货,但是正当季的野菜和野果也收; 昨儿我屋里头的去试过,一篮子山梨卖了五十文,老钱家小儿子更厉害,带着几个侄子弄回来一个野蜂巢,卖了二两银子呢!” “要说会赶蜜蜂摘蜂巢的,抓钩不是更厉害吗?他家没去弄?卖了多少钱?” “嗐,去弄了,也弄回来一个,不过没拿去鲍家卖,他家跟鲍家不是不对付嘛!” “那也不能砸手里吧?” “想去城里卖呢,不过听说城里人心黑,卖不上价钱。” “这事儿我知道!不是卖不上价钱,是没牛车拉他去,村里的牛车都被鲍家雇了运砖石了。” 可不就没车拉他们去嘛,村长家倒是有,不过,听说他家牛被不怎么就招惹了乌鸦,被啄了一身伤,那伤口现在还招苍蝇呢。 总之,最后大伙儿的结论是——便宜都叫外村人占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皆大欢喜 学校建成时,鲍家好好办了次揭牌仪式。 “育达书院分院”的招牌在阳光下分外鲜明,红漆大字让人看了都热血沸腾。 尽管使用“育达”的名字,想占些梁先生学塾的便利,向民众表明“小初衔接、共生发展”,但人们依旧喜欢把校名称作“鲍家学堂”。 人们就是这样,谁出钱多就向着谁说话。 当然,就连骂街,说的也是“鲍家学堂”—— “鲍家学堂真不是东西!放着全村这么多孩子不收,专收外村人!” “也不能这么说,村里孩子也收了,就是不多。” “收个屁了收!就收二十多个,还有这么多不能上学的呢!” “就是!鲍家学堂是咱村的,凭啥不让咱们村孩子上学?!” “连厨娘都招外村人,这还是不是疏河村了?你们看看,村西边还是疏河村吗?” “他们也不收村里的山货!” “山货?收了啊!今儿早我还卖了木耳呢,你们去卖没收吗?” “唔……我还没去。” “没去你叨叨什么!” “可老代家的去了啊,鲍家没收!” “为啥?” “好像是说他家处理的不干净,反正我没看出哪儿不干净。” “扯什么山货,说学堂呢!鲍家学堂教的叫什么《三字经》,我看牛小柱和王七斤天天早上哇啦哇啦背,还会写不少字了呢! 你们说,就那俩娃笨的,超过十根手指头的数都数不过来,他们都收,现在都会写字了,俺家娃那么聪明,他们愣是不收!” “你家娃聪明?要说聪明得是俺家娃!俺家娃嘴甜,还会看眼色,谁见了不夸?” “你家娃嘴甜聪明有屁用,人家不也没收!” “那、那是俺家娃不稀罕去!他们学的那玩意太简单!” 就这么说吧,造谣和传谣的人家,不但孩子进不了鲍家学堂,连山货人家都不收。 更有趣的现象出现了:除了疏河村一部分人,没人再提“半头鬼”这个外号,鲍家人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人热情地打招呼。 村西的出入口也热闹起来,不再是鲍魁一家人常用,而是外村人都从这个口进出。 这是外村人自发自觉的做法,怕常进进出出与疏河村人发生摩擦,给鲍家人添麻烦。 但低头不见抬头见,总有机会能碰上,疏河村人也确实有找茬的,外村人都是能让就让,不与他们计较。 而新村长赵金贵也严厉约束村人:“再让我知道你们没事找别人麻烦,别怪我不客气! 以后你们家生孩子上户籍、分丁田、婚丧嫁娶、借钱的、找保人的、办路引卡戳的,甭管什么吧,都别想村里给你们支持! 尤其是征兵征徭役,第一个征你们家!” 鲍家学堂收的二十七个孩子,十八个出自赵姓十五户。 李蔚珏最近一直夸骆毅:“小妹厉害呀,村学收了村里的娃,但讨厌人家的一个都没收,还把好名声传扬出去了! 村里人想说咱家不好,都没人信!” 李蔚珏对骆毅越发好了,每天回来教她更多的知识,自己学到什么就教给骆毅什么。 包括给县衙誊抄旧年卷宗的一些信息也讲给骆毅听。 李蔚珏很高兴能有誊抄卷宗这份工作,因为律法书籍很难买到,卷宗上却能看到相关条例。 誊抄时凡是注有依照哪条律法、采取什么判决等内容都是他学习的好机会。 他可以做笔记,却不能把笔记带出衙门。 所以每次都在脑中背下来,再与笔记上的内容进行整理和完善,然后回来就讲给骆毅听,也是给自己复习一遍的机会。 还有县志、县治图、官署图、水利图等等,能记下的回家都默写和绘制出来,然后与骆毅一起学习。 李蔚珏总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妹那么小就要操持全家人的衣食住行,很不容易,不能让她只围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转悠。 最主要是,李蔚珏发现小丫头总是能第一时间明白他的意思,还始终保持兴趣不减,这与别的女孩子可不一样。 就连学塾那些同学都不如她。 可谓是志同道合。 唯独一点不好——交到小妹手里的钱,甭想要出一个子儿花。 “小妹,给我二两银子,我明日想买个算袋。”李蔚珏申请经费。 “算袋?那是什么?”骆毅问。 李蔚珏:“放算筹的袋子,里面也可以放笔和砚台。” 骆毅:“爷爷不是给你做了牛皮挂包了吗?不就是给你装笔墨的?” 李蔚珏:“学里流行竹筒的,两头还得包黄铜皮,可好看了。” 骆毅:“不行!一个袋子要二两银子?再说你明明有得用,非要重新买,奢侈!” 李蔚珏:“我给你拿回那么多家用,你就给二两还不行?” 骆毅:“过年时爷爷不是给你压岁钱了?用你压岁钱买去!” 李蔚珏:“十两压岁钱,我给你买头花和点心就花了六两!好歹让我留点儿压岁吧!” 骆毅:“甭跟我废话,不给就是不给!” 李蔚珏掏出五百两银票在骆毅面前抖:“这个月的,你要不?想要,拿五两碎银子换!” 骆毅:…… 乖乖掏出五两碎银子,还被抢走二十几个铜板,然后得到五百两银票。 花五百两银票买五两碎银子,兄妹俩皆大欢喜。 现在鲍家的经济状况是,只要胡泽胤和黄酉不上山打猎弄回毛皮卖,李蔚珏就是家里赚钱最多的人。 有时候两个月、有时候一个月,就能拿回五百两银票。 鲍魁和白彙根本比不过他。 为啥赚这么多钱? 那得问黄县丞。 可若真去问黄县丞,他准保要感谢李蔚珏:“贤侄啊,你那《版权保护令》提得太好、太及时了,简直是专门保护咱们书坊的! 你知不知道,现在配图版《三字经》和《蒙求》的订单都排到明年初了! 不说咱附近几个州府都来人下订单,就连京城那边都要书呢,知县大人亲自给张罗的! 贤侄,你说咱要不要多开几家分店?要不,各州府都设一处书铺?” 第一百九十三章 意外 多开几间书铺行,不是不行,但只凭《三字经》应该不够。 目前《三字经》版权在梁先生那里,保护期限为终生,可梁先生还能活多少年?就算是一百年、一千年又怎样? 《蒙求》的版权那是先人的,与自己无关,有关的是配图版《蒙求》,可配图谁不能配? 碰上画技高手,没准比自己画的插图更好看。 这都不是关键,最最关键之处在于,大励朝的印刷工艺和纸张生产工艺,根本阻止不了手抄本大行于世。 真正看重《三字经》的人,不会注重插图那些外在表现,他们只需把一千多字抄下来就可以流传。 所以版权保护令目前也就能让黄县丞赚几天好钱,并非长久之计。 所以李蔚珏建议黄县丞:“伯父但请稳扎稳打,暂不要急着遍地开花; 小侄这一趟去冀兖府,看到咱们配图版《三字经》已经出现在府城书局,售价五十两,比我们高出两倍有余; 但好在只有寥寥二三本,想来是试售; 可见趁着势头强劲,我们还能赚一阵子钱,所以我们应严把品质,不要粗制滥造; 待坊间出现手抄本时就该降价了,届时我们再推出其他配图版书籍,小侄再有三五天,便能把《孝经》画完; 这次插图比较多,刻板的时候,师傅们可能要加班赶工了。” 黄县丞很想说“贤侄不如先把已经画好的部分拿来,让工匠们先制作刻板”,不过怕李蔚珏认为他太过贪婪,没好意思说。 但黄县丞发了一番感慨:“贤侄啊,不瞒你说,到伯伯我这岁数,想再进一步是不可能了; 不说岁数,单说伯伯只是个举人功名,前途也就一眼看到头; 虽升迁无望,但所幸得遇贤侄,让伯伯不愁养家糊口; 所以阿珏啊,你脑子灵,有什么想法尽管提,伯伯帮你实现,咱爷俩别的不管,发家致富总是要的; 你伯娘给你在钱庄单列了一个户头,从今年起,专门给你再存一成分红进去; 以后你是成亲也好、打点官途也好,总得有积蓄,算是我和你伯娘的一点心意,你伯娘说了,咱都是实在亲戚嘛!” 又增加一成分红! 听听,这都不仅是“贤侄”与“伯父”,都改成“阿珏”了,因为是“实在亲戚”! 李蔚珏明白黄县丞的意思,就是怕自己“单飞”,想彻底与自己“绑定”,也好让自己能尽心想赚钱的法子。 这倒无妨,李蔚珏不反感,因为以他目前只有十一岁的年龄,又不是世家大族,背后没有家世背景,就算有什么成就也无法取信于人。 所以梁先生也好,黄县丞也好,虽然让他们占了自己便宜,但总是能让自己有个名头。 而且以自己目前所展露的仕途方面的“才华”,足够使这些人不敢小觑。 当然,黄县丞和梁先生本质不坏,也是李蔚珏的幸运。 否则很可能像代晓初那样,被人圈在后院。 当然能比她强一些,因为代晓初干的是工匠的活儿,李蔚珏好歹能混上“师爷”一类的工作。 但那样,也等于阻断李蔚珏的仕途。 不过,李蔚珏有自己的“底气”——他虽没有家世背景,但有几位“兄弟姐妹”做后盾。 真若挨了欺负,一家子野兽替他报复也是必然的。 李蔚珏每天照常上学、去衙门兼职,过得很充实,家里的事却是没时间管,全都交给骆毅。 骆毅现在有佃户帮忙,也不用亲自去地里干活,倒是应付得过来。 家里两辆马车,一辆始终闲着,另一辆除了每天早晚接送鲍魁、白彙和李蔚珏上下学,其余时间也都闲着。 所以佃户们用马拉犁翻地、或是去疏河拉水浇田也算方便。 骆毅曾经想不如从疏河挖渠连到自家地里,可亲自去看过之后便打消念头。 疏河难怪会时常需要清理河道,因为河道弯曲,排水不畅,里面全是泥沙。 遇到大雨、暴雨等天气,又会冲刷更多的泥沙,造成更大的淤堵,然后向两侧蔓延,以至于水退后两岸遍布砂质土壤,贫瘠至极。 若是挖渠引水浇田,恐怕没引来多少河水,反而将泥沙引到地里,更有可能的是直接把水渠给堵住。 若想引水,不是一家两家农户能做到的,需得衙门牵头,经由专业人士设计,再进行大施工才能完成。 而这一切,需要衙门向上一级一级打报告,申请立项、申请拨款、等待批复,然后才能开始运作。 怪不得疏河村没人挖渠引水入村。 但不管怎样,地里的活有人干,骆毅算是轻省许多,有心思琢磨胡泽胤考试后带回来的“奖品”——那袋土壤和种子。 土壤是胡泽胤从碧霞元君百草园中的灵芝园里挖的,骆毅想,神仙的东西肯定好,据说还有陨落神仙的血肉灵气滋养。 而且是灵芝园的土,能种灵芝,肯定是土壤中最好的,那绝不能浪费。 可就这么小半袋土,用在哪里好呢? 想来想去,骆毅决定用在西山小桑树底下。 小桑树如今已有长成参天大树的趋势,实在是营养太好,骆毅这次上山,又饱餐一顿桑葚。 把土壤撒在树下,骆毅开始琢磨那小小一袋种子。 那些种子除了葫芦籽和莲子,其余的骆毅一个也不认识,所以上次拿出来放在手里看了看就给装回去了。 这次,骆毅把种子倒在地上,想先分分类,别回头让李蔚珏再笑话。 其实去年买菜种种地时,种子都是一包一包分装好的,按说不会混在一起。 可骆毅没见过菜种,好奇,回家挨个拆包摊在桌子上看,结果被何理撞了桌子,撒到地上大半。 种子那东西多小,一粒粒捡起来麻烦得很,骆毅是用扫帚扫到一起再撮起来的,所以就全给混成一堆了。 这样播种到地里,再长出来可就热闹了。 一百亩地郁郁葱葱,却是什么菜都有,彼此掺杂,让李蔚珏笑话了好久,也让骆毅到现在也分不清哪个种子能种出什么菜。 可眼下这小袋种子却惊呆了骆毅。 事情是这样的—— 当骆毅把种子倒在地上,用手掌铺开准备分分类时,一粒圆圆的土黄色种子在手下裂开了壳。 骆毅顺手把壳捏碎,想看看里面什么样,却不想,小小的种子里面竟哗啦啦掉出一摊和那土黄色种子一模一样的种子,足有十来斤! 第一百九十四章 种山药 这哪里是捏碎壳掉出瓤,分明是瞬间复制一大堆! 骆毅抓起那堆种子细细查看,种子长得颗颗不同,竟然不是复制? 再回想刚才捏碎种子壳的一幕,好像被捏碎的那颗比这些稍微大了一点点。 这么一想,骆毅赶紧从一堆土黄色种子下扒拉出刚倒出来的那些种子。 这一顿搜找,可是费了好半天功夫,好在那些种子似乎手感上有什么不同,到底是挨个都给找了出来。 仔细一看,有意思了,似乎每颗种子上都有一道轻微、蜿蜒的裂纹。 骆毅赶紧拿起一颗绿豆大、长得像碎石的黑色种子,在旁边干净的地皮上捏碎。 这一次掉出来的,是极小的黑色种子,猛一看,很像葱的种子。 只是哗啦啦掉下来,也有十来斤。 骆毅换块地皮捏碎第三颗、再换地皮捏碎第四颗…… “哎哟,这是怎么回事呢?”骆毅把手插在种子堆里,问胡泽胤:“这都啥种子,会下崽的?” 她现在身周一圈都是一堆堆种子,她被“包围”了。 胡泽胤也不明白,不过,他能提供一个思路:“想来是种小法术,袋子里每一粒种子都是一个小器皿,里面都有这么多。” 骆毅看着手中残余的碎壳:“那岂不是说我能轻易捏碎神仙的东西?” 胡泽胤很不想粉碎骆毅的“妄想”,但又不得不据实回答:“能让我轻易就带出来,恐怕不会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想来,应是用之即弃而已。” 一次性的啊!消耗品啊!没意思! “咳咳,”黄酉轻咳,他不得不提醒骆毅:“如果此时刮风……” “啊!”骆毅傻眼,自己可真是不长记性! 这么多种子摊在地上,风一吹不全都飞了! “赶紧、赶紧!”骆毅火速收拾,用篮子装、用衣服包,反正带来的容器全用上了……也没来得及。 到底还是在没收拾完时刮来山风,“帮忙收拾”了最后所剩不多的种子。 这下也不用琢磨播种了,连是啥种子都不知道,还是先问问再说吧。 兄妹三个驾上马车就进城找白彙,白彙对植物最着迷,只要是植物,她都要研究药性,问她最好。 果然,白彙一一给分辨出来:“这土黄的是黄精,小黑粒是何首乌,这个大的是山药豆,皮壳灰绿的那个是紫草……” 竟然全是药材! 不过也有些种子连白彙也不认识。 “阿姐,我记不住,你给分类装好,袋子上给写上名称。”骆毅干脆给白彙布置任务,专业的事还得专业的人来做。 白彙果真专业,很快就给分门别类装好,不过,她有疑问:“小妹,你要种这些吗?很难的! 要是能种,哪还会有人上山采药?药材可比粮食值钱,药农不得遍地都是?” 骆毅说道:“试试呗,阿姐,这些种子是大哥从神仙的园子里拿回来的,说明神仙也种; 没听大哥说有个灵芝园嘛,灵芝都能种呢,咱家有山头,试试看,万一能行呢?” 我不告诉你我那个世界有很多很多药农,我也不告诉你我们家饭馆里买山药都是成捆成捆地买,还要分能炖汤的和能炒菜的。 不是当药材,而是当食材。 骆毅都想好了,三百亩学田全种山药,这玩意儿能当饭吃啊! 山下学田曾经是荒地,即便去年种过点东西,但土壤都是沙质土,村里人说那种土地最多只能叫“薄地”,意思是土壤没营养,贫瘠。 菜地那一百亩才是“良田”,颜色深,养分充足,抓一把握在手里能成团,松手又能散开,说明保水性好又够松软。 骆毅回家后把山药豆用井水洗了个干净,看着一颗颗像微缩版土豆的山药豆,就很想放进锅里蒸蒸煮煮,看好不好吃。 不过到底是忍住了。 本想第二天拿去学田让佃户给种上,没想到接连下了三天雨。 雨不大,但骆毅犯懒,加之李蔚珏又给她带回《孝经》的画稿让她帮忙提意见,就没出去。 三天后雨停了,摊在屋里无法晾干的山药豆——发芽了。 虽然骆毅不懂土壤,也不懂种地,只会全凭想当然瞎种,但是,唉,生活啊,就是充满了“但是”—— 谁能想到山药就是需要疏松的沙质土呢? 谁又能想到这些山药豆是神仙菜园子里的种子呢? 谁又又能想到山药豆需要催芽才能种,而骆毅给用井水洗了晾不干,那点水分对神仙的种子就够用呢? 谁又又又能想到,从上次胡泽胤把院子里的鸟粪清理干净后全给扬到学田那边,以至于鸟雀们每次经过学田上方就自动把学田当公共厕所,然后学田的土壤颇具营养了呢? 所以,当发了芽的山药豆被种到学田后,没几天学田就覆盖了一片绿油油的小苗。 一个月后,村里人忙着收获粟米时,学田也更忙碌了,五家佃户齐上阵,给山药藤搭架子。 虽然他们从没种过山药,不知道该怎么侍弄,可既然已经长出藤,那就得搭架引蔓,不然不全都缠到一起去了? 搭架子可没那么容易,三百亩地说起来不多,可却是好大一片,够佃户们忙活好几天的。 顾彦辰干脆带着学生们一起下田帮忙。 顾彦辰站在地里,带着大草帽,啥活儿不干,就负责喊话—— “学田的收成,决定你们能用到多少书本、纸张和笔墨,你们想不想多看书、多练字? 以后你们有机会参加考试,考完童生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最终你们会当上官; 可考试是体力活,号棚里一关就是九天七夜,你们没有好体格根本坚持不下来! 所以,从这一次开始,以后每隔一天,你们放学时都要来学田帮忙半个时辰,就当锻炼身体了,记住没有?!” 顾彦辰两手叉腰,喊得底气十足,一副监工的模样。 “记住啦!”一百多名学生在地里喊道,离得远的根本没听见先生说了啥,但大家都喊,也就跟着喊。 连那五户佃户也跟着喊,然后相互看看,觉得莫名其妙:“记住啥?说啥哩?” 喊声一波一波往外传,骆毅看得眯起眼睛乐。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中毒 神仙的小山药豆经过小半年“跺跺脚,甩甩头”,终于跟上下雪的节奏,放飞它的小自由——在立冬那天收获了。 十斤山药豆种在三百亩地里,想想都知道密度得有多低,骆毅猜想它们应该能长得很大,但是…… 唉,人生总是充满了但是! 收获的时候发现,种下多少山药豆,就长出多少一尺多长、还一头粗一头细、拖着长尾巴的山药。 这和骆毅记忆中一大捆、一大捆长长的、粗细均匀的山药棍子也不一样啊! “小妹真厉害,竟然种出来了!”白彙由衷称赞。 黄酉也夸:“那么小一个豆子,长成这么大一根山药,小妹就是能干!” “就是短小了些。”李蔚珏评价,这和他记忆中的山药也不一样。 胡泽胤用狭长的丹凤眼射出一道冰冷眼神让李蔚珏体会:“没听你夸过谁,称赞别人有那么难吗?” 鲍魁不说话,只是抚摸骆毅的头发微笑,在他眼里,这就是很大的收获了! 骆毅不高兴,非常不高兴——根本没有她想象的大丰收场景嘛! 佃户家的小孩跑来问这东西能吃吗,骆毅点头:“当然能吃,还很好吃呢,而且是药材,大补!” 但是…… 当骆毅煮了一锅山药分给大家品尝后,大家都表示味道不咋地,而且嘴里还麻麻的。 骆毅以为是山药皮没有处理干净的原因,可到晚上,有恶心的,有呕吐的,有泻肚的,李蔚珏直接上吐下泻。 没人知道山药豆种出的第一茬山药,不能吃! 他们是龙葵素中毒啦! 白彙赶紧给大家灌醋水。 大量的醋水喝下去,症状纷纷减轻,李蔚珏惨白着一张小脸抱怨:“小妹,就算我没夸你,你也不至于毒死我吧?” 骆毅快气死了:“我不也中毒了嘛!” 好在佃户家的孩子因为不好意思吃主家的东西,吃的少,也比较禁折腾,恶心了一阵儿,喝点醋水就好了。 种个山药还能把自己吃中毒,骆毅别提有多郁闷了,她也抱怨:“神仙的东西也不是好东西!不对,神仙就不是好东西!” 大半夜的,鲍家上空一道闪电划过,隐隐有雷鸣。 ********** 碧霞元君从法镜上拿回自己的发簪,重新插在头上,一脸怒容:“放肆!放肆!” 雷公和电母两口子找了过来:“碧霞元君可听到雷鸣电闪?” 碧霞元君抚了抚心口平定气息,温声答道:“我的发簪不留神掉在法镜上了。” 雷公电母:“哦,还好还好,那就请元君随我们去天庭做个证,我们夫妻真的没有无故往凡间降下冬雷。” 碧霞元君:“……” 她就把玩发簪时正好想看看鲍魁一家得了种子后有什么收获,没想到自己竟“收获”骆毅一番大不敬的抱怨。 一怒之下把发簪摔在法镜上,惹得天庭要查处雷公电母夫妻,这下,自己还得去给作证,证明是自己的过失。 这都什么事儿啊! ******** 冬雷在民间被视为凶兆,骆毅家上空先是电闪、再是雷鸣,虽很短暂,但村里不少人都看到了。 因为他们都在关注鲍家学田的收成。 于是鲍家再次卷入谣言漩涡中。 谣言一起就愈演愈烈。 先是疏河村遍传:“鲍家学田播种毒物,连累佃户全体中毒。” 后又升级为:“鲍家为富不仁,老天降下冬雷,疏河村恐遭大灾”。 鲍家不管做什么、怎么做,都能成为村里人说三道四的对象。 李蔚珏说不仅是因为鲍魁的“半头鬼”名声,还因为他们占惯了鲍家便宜,习惯性地把鲍家看得低他们一等。 尤其这种习惯已经坚持了三十年。 有些人会把别人对他的好当做应当应分,一旦改变,他们心里接受不了。 骆毅想不出办法改变这种状态,急得满嘴大泡,李蔚珏安慰她:“费那劲干嘛,村里人爱说啥就说呗,又不掉块肉”。 心中却想的是:别急,等哥给你出气。 哪里就连累佃户全体中毒了?不就一个孩子中毒,然后没啥事儿就好了吗? 还遭大灾?就凭你们那些碎嘴子,够资格吗?你们配吗? “这也就是没有网络!”李蔚珏私下琢磨:“不然就凭他们传的谣言,都成营销号爆款标题了!” 李蔚珏琢磨的结果是,连夜跑到顾彦辰宿舍敲门,然后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交代一通。 三天后,又一波“谣言”传播开来,由外向内,包围并覆盖了疏河村—— “指甲盖大的一粒种子,变成二三斤重的药材,鲍家真是要发了!” “好人有好报嘛!” “这些药材不知能救多少人的命,真是积德行善的人家!” “听说他们就算被村人诬蔑,也要继续种下去呢,这得是多大的胸襟!” “他们鲍家掏钱,让咱穷人家的孩子们能免费入学,还种出药材,以后咱抓药都能便宜不少,咱们可都是承了鲍家的恩情啦!” 又过三天,外界声音已经发酵成为—— “他们疏河村怎么那么不容人呢?这么好的人家竟都要诬蔑!” “要我说,咱们去县衙求求当官的吧,把鲍家划到咱村来,那样就不让疏河村白占便宜了,免得养出一群白眼狼!” “就是!听说他们村连着几十年盘剥鲍家老头的钱财,年年都是几百两银子!父一辈子一辈,至少两辈人都得了鲍家的好处呢!” 新村长赵金贵没用怎么费事,局面完全扭转。 但疏河村开始不安了,因为,如果鲍家真的划归别村,那他们的孩子还能继续上学吗? 山货卖给谁去? 还好意思往鲍家跑吗? 疏河村人对鲍家的态度开始发生分裂。 鲍家给出的好处,不再是全村人都有份,而是只有鲍家认可的少部分人能得到。 这就是李蔚珏给骆毅出气的办法——放下个人素质,享受缺德人生,拒绝精神内耗,有事直接发疯! 当然,这也是李蔚珏从骆毅面试学生那件事受到的启发,他给加深和扩大了些而已。 …… 冬至大如年。 大励朝的冬至,法定放假七天,即冬至当天以及前后各三天。 放假前一天,李蔚珏让胡泽胤他们猎了三头野猪,让骆毅备了许多干菜,再由鲍魁领着,全家人都去学堂。 还请了黄县丞和梁先生,与村学师生和佃户们一起过节。 当官的和出钱的,以及城里学塾先生一起慰问鲍家学堂,这是多么大的荣耀! 野猪肉除了剁馅包饺子、以及做骨头汤,佃户和师生每人都分到二三斤让带回家。 西北风将肉香味儿吹遍疏河村。 从这天起,疏河村人对鲍家原本势均力敌的两种态度,开始变得分出胜负。 没有什么比吃肉更能扭转局面。 因为这是看得见、摸得着、吃得到嘴的利益。 比读书考学什么的见效快多了! 没看见么,村里在鲍家学堂上学的娃儿不但免费上学,还免费吃肉,吃完还能白拿。 跟着鲍家有肉吃啊! 骆毅默默关注谣言的变化和发展,却不知竟是李蔚珏干的。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丰收 人的变化,在李蔚珏一波波不动声色的操作中表现显著;但大自然的变化,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观察到的,需得多些时日。 为了学堂和山药,骆毅这大半年虽不至于像去年那般,干活干到双手粗糙干裂及冻伤,但心里是一点也不轻松。 以至于大半年都没出去玩儿过。 就连每两个月一次的帝流浆,都是骆毅在晚上的时候才与全家人一起去山上,晒完月亮就回家。 当然,这其中也有很大原因是为了避开人们视线。 毕竟家里除了能变成人形的三种动物,还有尚不能变人形但已经开口吐人言的刘菜菜、何理和小黑。 过了腊八就是年,一年一岁一团圆,春节过了就开春,家家户户忙种田。 骆毅不信山药种不成,今年继续试。 骆毅认为,去年长得小,还不好吃,有以及下两点原因: 一、学田的土壤不好,肥力不够; 二、播种晚了,都夏天才开始种,所以长不大。 其实,这是她总结佃户们的说辞得出的结论。 所以她决定,今年像村里其他人家一样,早早翻地,早早播种,天暖和了再多多施肥。 反正胡泽胤已经取得修仙资格,不用再出门考试。 若她但凡有点农业常识,肯定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她去年种山药豆,只用五个月时间就得到那么大的“山药嘴儿”,已然比现代的成果都好了。 那可是神仙的山药豆啊。 去年把山药豆用光了,都变成“带尾巴的毒山药”,今年种,就种这些“毒山药”。 这玩意儿其实叫“山药嘴儿”,可惜鲍家没人知道。 “我就不信了,这玩意儿能有毒?哼!”骆毅愤愤地说:“那绝对不是毒,是养分太足! 今年我把它们重新种下去,等它们长大,养分匀乎匀乎,人才能吸收,嗯,肯定是这个道理!” 骆毅的理论,李蔚珏不置可否。 因为李蔚珏肯定上吐下泻是食物中毒,但山药并没有毒啊,他穿越之前也很爱吃,就没听说过那是毒物。 别说他们俩只吃过山药,不知道山药是怎么种的,就算是大励朝都没人知道山药怎么种。 原因是大励朝只有野生山药,还未被人工驯化栽培。 “你放心种,爱咋种咋种,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村学又不真指着学田的产出才能维持,”李蔚珏给骆毅宽心:“钱的事儿包在我身上!” 漂亮话谁不会说?骆毅翻他个大白眼:“怎么着,压岁钱没花出去手痒痒了?” 李蔚珏拔腿便走。 就不能跟小妮子说话,气人!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山药丰收笑开颜。 十斤山药豆只够种一亩地,骆毅却用三百亩来种,种出的“山药嘴儿”就很大了。 今年种的时候,有些“山药嘴儿”的尾巴都断了,也被骆毅捡起来种到地里。 结果“山药嘴儿”长成的山药差点把自己吓够呛——连只剩尾巴的“山药嘴儿”长出的最瘦小的山药都有一米多长、手腕粗细。 “嚯!这玩意儿长这么长!” “看我这个,竟然打弯,像不像钩子?” “我这个长得像不像人参?底下竟然分叉!” “这玩意儿不会吃了再中毒吧?” “那得问东家,东家不是说这是药材嘛,是药三分毒也是应该的!” “我天!你们小心点撸山药豆,看掉了满地!大家注意别给踩了!” 学田里,佃户们议论纷纷,但一点也不耽误手下的活儿,他们小心地挖出每一根山药,生怕给弄断了。 骆毅这次就在地里支起锅烧水,还不煮了,改成蒸,蒸山药。 这样味道浓,养分也不至于散到水里,到底是毒还是养分,一会儿就见分晓。 一根山药剁成几段,就是一大锅。 李蔚珏为表示支持,硬着头皮站在骆毅身边,准备一出锅他就先试吃,若真有毒就他来承受,别让小丫头遭罪:“哥替你试吃,你先别着急”。 “你起开!”骆毅准备掀锅盖,怕烫到李蔚珏:“又不会干活,站这里碍手碍脚!” 这俩孩子,都为对方好,说话却是没一句好听的。 左右手轮换着把滚烫的山药皮撕掉,露出洁白的内里,热乎乎咬上一口,软糯,略甜。 秋天的第一根山药,真香! 骆毅独自吃得眉开眼笑,周围二百多人围观,馋得喉头滚动。 李蔚珏端了一碟糖粉放在骆毅手边:“蘸些吃。” 糖太贵了,也就鲍家吃得起,围观人群看得眼红。 骆毅没让任何人替她试吃,这是她作为山药种植人的尊严。 从中午到晚上,骆毅没出现任何状况,第二天、第三天,都好好的,这下总算真正破除鲍家“种毒物”的谣言。 谣言破除了,人们开始新一轮的热议—— “这得多少斤啊?” “听说一亩地五六百斤呢。” “有那么多?吹牛吧?那是药材,又不是粮食!” “他家佃户说的,应该是真的!” “真的,我作证,他们过秤的时候我就在边上看着呢!” “这还是种得少了呢,要是多种些,不定得多少斤呢。” “是,听说种得稀,一亩地也没几根,没看他家架秧子的支架都好远一个,像种树似的嘛!” “那要是像咱种萝卜那么种呢?” “那还不得一亩地就能出两千斤?” …… 山药太顶饿,晚饭骆毅都没吃多少,倒是让家人们好好吃了一顿山药大餐:山药炖排骨,山药炒干木耳,山药小米粥。 也不顾“粥配炖菜,不伦不类”的说法,将炖菜和粥一起上桌,就为吃山药。 第二天,白彙带走一麻袋山药,说拿到铺子后院去炒制成药材,充实药铺。 剩下的山药骆毅却不让吃了,三百亩学田呢,她要把收获的山药豆和山药都种到地里去。 没看山药尾巴那么多嘛。 没看连尾巴都能种出山药,那把山药切成段也肯定能种出来! 别看骆毅连点农业常识都没有,但是—— 人家就是能屡屡歪打正着! 山药就是这么种的! 别看连种两年山药,按说地力应该不足,但是—— 神仙的山药豆,雅雀们的“公厕”,肥料补充得就是够用! 第一百九十七章 我从山中来 丰收了心情好,骆毅终于想着出去好好玩一下,但也不是去别的地方玩,而是要去西山。 自打去年学堂建好后,骆毅就把刘菜菜、何理还有小黑都赶到山里去了,除了带大家晒月亮吸收帝流浆,几乎都不怎么见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鲍魁家和西山之间的三百亩地已经当做学田,每天佃户们都在那里劳作。 而学田边上就是鲍家学堂,一百几十位师生更是人多眼杂。 胡泽胤、黄酉和白彙他们三个还好,能做到不在人前暴露原形。 但刘菜菜它们几个就不行了,一个比一个嘴碎,万一哪天听别人聊天时接了话头,再把人吓着。 还有,就刘菜菜那性子,万一有谁不小心踩它尾巴,它不得把人家咬死、或是绞杀? 既然骆毅准备出去玩玩,放松放松,就干脆去西山看望一下它们三个,最主要是找到何理与小黑,告诉它们别回家偷山药吃。 尤其是小黑,它还要负责管好它的鼠兵们别来偷。 山药这种东西其实并不稀奇,村子里很多人都听说过山药的名字,甚至抓得起药的人家也见过炮制好的干山药片。 但是新鲜的山药村里人没见过,而整个大励国也没人把野生山药进行人工种植。 现在骆毅家一收获就是一大堆,还都长得巨大,一根小的都有七八斤重,总共收获了将近两万斤。 听起来很多的样子,可那是三百亩地的收成,平均下来一亩地也就五百到七百斤之间。 若不是骆毅不懂种山药,以为山药豆种下去,地底下会扑啦啦长出一溜一溜的山药,若不是骆毅对神仙的种子有期待…… 她会把所有的山药豆、包括后来的“山药嘴儿”都集中在一亩地里种植。 就想吧,村里人说她家学田种的山药秧子,跟种树一样,走好远才有一棵,就能想象出那是什么场景了。 所以,两万斤山药不多,骆毅打算来年开春把它们剁巴剁巴全都种到地里去。 现在她算是明白了,山药不是横着长的,是竖着往地里钻的,如果土壤里没有石头阻挡,它能长得笔直不打弯。 眼下的山药得好好保护,所以骆毅嘱咐小黑鼠:“你告诉你的兄弟们,学田那边以后也不要去,地下也不行,别啃我种的山药。” 小黑鼠很不情愿:“这个有点过分了啊,你的一百亩菜地不让啃,学田三百亩呢,我们去年和今年都没去,已经很够意思了; 现在你又说以后也不让去,那你让我的弟兄们怎么活啊!” 不等骆毅说话,刘菜菜一尾巴把小黑鼠抽到三米开外:“你非指着她家的地皮活着?” 然后很狗腿地讨好骆毅:“小姑奶奶别见怪,它就是一时想不开,你让它在帝流浆和学田中间选一个,它就啥都明白了。” 何理也觉得小黑鼠这一下子挨得活该:“不长记性的东西!山药你也没少吃,非吃她家的不可?山上不也有吗?” “啥?”骆毅惊讶了:“你说啥?山上也有?” 何理很确定地说:“有啊,以前没有,但是去年和今年都有,我也吃到过。” “在哪里?”骆毅跟着何理就去找。 这一通查找,可不得了! 两座山头,都找到了山药,虽然不多,但胡泽胤和黄酉都帮忙刨出来几根,还有些长的弯弯曲曲,倒也不小。 骆毅一下子就想到,当时在桑树下打开碧霞元君的种子袋,然后倒出好多好多种子,然后没等收拾完,就被山风吹走不少…… 骆毅看着周围已经枯黄的草木,不禁想到一个问题:“那……你们说被风吹跑的那些种子,现在是不是都长出来了?” 可惜,骆毅不认识多少草木,也看不出今年的山与去年相比有什么不同。 何理建议:“找你阿姐啊,她肯定能发现好东西!” 从这天起,换成白彙每天陪着骆毅上山,胡泽胤替她看铺子,黄酉接送工作一完成就上山找她们。 也是从这天起,白彙每天都能找到不少东西:紫草、鸭跖草、霞草、香薷……能用的部分都被采回来。 白彙说:“这些药材都比我平日采的粗壮,别看已经枯萎,但它们根茎收拾出来炮制一下,都是好药材!” 不单这些,白彙还有发现:“自打变成人形后,我太少上山找药材了,也没注意山里的变化,不过,今儿我发现了黄精与何首乌!” 骆毅看向背筐,问:“哪个是?” 白彙说道:“没有挖,只看到枯叶,黄精与何首乌怎么也要三四年才能成熟,我做了标记,明年我们再去挖。” 于是,白彙被骆毅布置了新任务:“阿姐,你把所有能找到药材的地方都标记上; 被风吹散的种子能扎根,说明那里适合它们,家里还有好多种子呢,回头我们按照它们扎根的位置种下去,让西山变成你的药园!” 除了山药豆被骆毅用了,其它种子都还一袋袋存在家里。 两座山头这么大,不能让它光长草啊! ********** 又是一年春来到,柳絮儿满天飘,暖风轻扬桃花红,榆钱儿窜上了梢。 谁说春眠不觉晓,雨花儿静悄悄,是谁换上了新衣裳,黄鹂儿笑弯了腰。 风和日丽的西山上,十岁的骆毅穿着一身和桃花儿一样红的衣裤,头上还包着一块碎花红头巾,小手一挥:“集合!” 小花锄在她手中飞舞,不是在锄地,而是在指挥:“哥哥姐姐们,我们来比赛,看谁种得又快又好!” 全家总动员,全家的成员有—— 看,迎面走来的是玄衣玄裤、身姿俊逸、风流倜傥、凤眼狭长、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的胡泽胤。 他身后、头顶上方,翻飞着喜鹊、乌鸦、雀鹰等一众飞鸟,威风凛凛,气势腾腾。 再看,左侧方走来的是玄衣玄裤、身颀修齐、温文尔雅、剑眉星目、君子匪匪手若翠竹的黄酉。 他身后,跟随着一脸憨厚的何理,以及……三十多只巨型犰狳! 再再看,右侧方走来的是白衣白裙、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的白彙。 她身后,跟着十多只半大的……野猪! 且每头野猪脖子动脉处都扎了一根刺猬刺! 再再再看,侧后方小黑鼠“蹭蹭”蹿得极快,它身后是成千上万只大小不一的山鼠、家鼠、松鼠、鼹鼠、竹鼠、土拨鼠…… 吱哇乱叫,奔跑一片,看得骆毅直搓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再再再再看…… “看什么看!没见小爷正忙着吗?!”刘菜菜一脸不耐烦,回身吆喝:“你们赶紧的,快点蛄蛹!” 它身后,是大大小小上百条蛇、蟒,有金环蛇、过山风、五步蛇、赤链蛇、山烙铁头蛇、网纹蟒……。 其中最大的一条是身长一丈、体重超过二百斤的森蚺! 鲍魁也拎着锄头要求加入比赛,李蔚珏手搭凉棚唉声叹气:“你们不嫌累啊?” 第一百九十八章 商量个事(一) 难怪李蔚珏会认为鲍魁要亲自上阵是白受累。 就看看这漫山遍野的禽兽,有它们在,需要人亲自动手翻地吗? 翻地有野猪,松土有鼠族,深耕有犰狳,播种有禽鸟,填土有蛇蟒,干嘛还要亲力亲为? 骆毅高高举起的小花锄往下一挥:“预备备,开始!” 那气势,犹如战场上的大将军。 李蔚珏拄着锄头站在骆毅身边,一只手伸过来放在骆毅头顶,再平移向锄头把:“哟,快赶上锄头高了哦!” 多气人! 骆毅真想将手里花锄凿他脑瓜顶上! 干活自然是大人们和动物们干,李蔚珏和骆毅被留下看着带来的吃食和衣物。 “我说小妹,跟你商量个事儿。”李蔚珏突然正色道。 “没钱!有也不给!”骆毅看都不看他。 “我不是说这个,”李蔚珏说:“我想……嗯……” 似乎是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想了一会儿,李蔚珏决定按照时间顺序说:“前年陪阿胤去考试,我们都看到冀兖府府城也有《三字经》。” 骆毅:“嗯,怎么了?那边卖不动吗?” 李蔚珏:“不是,当时估计那边也就是摆出来试试销路,但他们本地打压得厉害,因为很多文士大儒反对在书籍中加入与内容无关的图画。” 骆毅:“有关哪,怎么没关?那些插图既能提高小孩子的阅读兴趣,而且也是将内容直白表现出来,容易让幼儿理解文中意。” 李蔚珏:“你还小,不懂其中道理,那些文士认为,读书做学问,该严肃、严谨、专心,要心无旁骛,不能被分神,这是其一; 其二,古今圣贤留下的书籍,都是字斟句酌之后的精华所在,需反复咀嚼、品味,方能从中获益; 而那些插图只代表一家想法,让读书之人的想象受限,或者说,是引到单一方向上,引到插图人的狭隘方向上; 其三,与其二类似,是说就算是思路被引走倒也无妨,但这种插画的出现,若天下人都来效仿,如何避免有心人用这种形式,以不良画作荼毒他人心灵?尤其是孩童的心灵?” 骆毅撇撇嘴。 这算什么理由啊! 出书那么容易呢?随便写本书就能发出去?官府不审核的吗?有严把质量关的部门,用那些所谓大儒、专家操闲心? “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嘛!”骆毅反驳道:“上次不就说皇帝看了都说好?皇帝说好的东西,他们反对有啥用?” 李蔚珏:“这也有两个原因,一、皇帝说好,可并没有抬举成官方课本;二、文士大儒的意见,皇帝也需要听取。” 骆毅又不明白了:“那皇帝说话都不好使,咱俩商量有啥用?” 李蔚珏一噎,发现死丫头的思路怎么动不动就跑偏? 李蔚珏继续说道:“但是去年下半年开始,黄县丞告诉我说,冀兖府的订单突然就来了,而且是大宗。” 骆毅:“啊?他们不是反对吗?” 李蔚珏:“不仅冀兖府,几乎北方各州府都有订单,南方也有不少州府的书商前来商洽。” 骆毅:“这不挺好的嘛!怪不得去年底你交家里那么多钱呢。” 李蔚珏心说:我是交给你的好不好!我交家里有啥用?他们又不会花钱! 李蔚珏:“但是今年书院一开学,先生和黄县丞都跟我说,不但《三字经》的订单锐减,连后出的《蒙求》和《孝经》也卖不动了。” 骆毅:“为啥?” 李蔚珏:“因为各地都出现仿本了。” “什么?”骆毅惊叫:“不是有版权保护令吗?” 李蔚珏:“这就是无奈的地方了,版权保护令是有,但两年多的时间,《三字经》的内容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他们配上差不多的插图,用劣质一些的纸张印刷,成本降低,却能牟取暴利,关键是,没法与他们打官司; 你想想,咱们去一次冀兖府,就算是阿胤他们狂奔,也得一个多月; 我们若跑去打官司,别的不说,路上的时间都够他们卖书赚得盆满钵满; 更何况,先生那么大岁数了,也不可能挨个跑到各州府去打官司吧? 还有,先生名头太小,与那些大儒无法相提并论,若他们不承认此书是先生所创,说他剽窃,不但损先生声誉,还有可能治先生的罪。” “那……那……”骆毅“那”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可不是现代,交通便利,人人平等,说打官司就能打;这里可是落后得很,车马慢不说,打官司还得看背景,没有背景注定打不赢官司。 “那也不能让他们断了咱家财路啊!”骆毅说道:“再说先生出书,知县大人不是知道的吗?怎么就是剽窃了?” 李蔚珏:“所以,我想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我想打这场官司,帮先生打,也是帮咱家打,先生要名,我们要利。” 骆毅这下明白为何李蔚珏表情那么严肃了,可李蔚珏才十三岁,谁能听他说话? 李蔚珏说道:“知县大人在任四年多,已经超期任职,我听说他不够内升入京的资格,所以不想随便就升到某个小州府做通判; 换位思考,若是我,也不想,毕竟二把手哪有一把手自在? 所以我想他应该需要一个进京的机会,比如做出某种贡献……” “你是说,维护《版权保护令》的贡献?”骆毅问道。 李蔚珏点头,笑了,他又不觉得小丫头思路跑偏,而是觉得小丫头就是聪明,一点就通。 “是的,”李蔚珏说道:“这两年我没少与知县大人聊天,套得不少消息; 据我所知,皇帝岁数不小了,但是一辈子没什么建树,如今到老了,估计也犯愁殡天后谥号怎么定,生平怎么些写……” 我天!骆毅眼睛瞪得溜圆——李蔚珏说话可真是离了大谱了! 他一个读书人,不该对朝廷、对皇帝心存敬畏的吗?怎么张嘴就胡咧咧? 骆毅:“你这么说话合适吗?那是皇上!天子!是你能随便评论的?幸好现在只有你我,不然,哼哼,咱一家子人都得被杀头!” 李蔚珏伸手就揉在骆毅脑袋上,把花头巾差点揉掉:“这不就咱俩人说话嘛,谁出卖我、你也不会出卖我不是?” “你凭啥这么自信?”骆毅反问。 “凭银票啊!”李蔚珏说道:“你看,我给你交了多少银票?一张张糊在你嘴上,总能糊得住吧?” 第一百九十九章 商量个事(二) 呃…… 银票好几张呢,绝对糊得住嘴! 骆毅:“好吧,你有这个自信。” 不过,重点是这个吗? “你去打官司?你?就你?”骆毅问道:“你会打官司?会吗?!跟谁打这个官司你知道吗?衙门口朝哪儿开你知道吗?!” “知县大人同意了。”李蔚珏淡淡说道。 还同意了?! 骆毅:“不是你疯了,就是他疯了!” 一县之长,竟能信任一个嘴上没毛……哦不,连声儿都没变的死小子,脑子被僵尸吃掉了吗? 骆毅:“来来来,你给我讲讲,知县大人是怎么抽的这个疯?” 李蔚珏再次伸手,狠狠在骆毅脑袋上揉了揉,不但花头巾给揉掉了,连头发都给揉得乱糟糟: “大胆!我到知县那儿告你一状,让大人打你板子!屁股给你打开花!” 花头巾随风飘下坡,盖在刘菜菜头上,刘菜菜骂道:“谁啊!看老娘弄死你!” 小黑鼠离刘菜菜远远的,但不妨碍回答它的问题:“我劝你慎重,你仔细看看再骂…… 对了,你一会儿是老娘,一会儿是小爷,你到底是公还是母?” 刘菜菜没有手抓掉花头巾,只能用尾巴挑下来摁住,然后看着熟悉的花头巾陷入沉思:“小姑奶奶没听见我骂人吧?没吧?” 李蔚珏看着坡下禽兽们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说道:“版权保护令,相当于皇帝对天下文人士子著作权、出版权的保护; 对皇上来说,也算是他庸碌的帝王生涯中的一项功绩; 你听说过很多地方都在收集野兽吧,要白毛的? 我记得那姓代的好像说过,把她卖掉的那对老夫妻的村子,就因为这个逃难的,知道为什么不?” 这事儿骆毅知道。 代晓初与她相处一路,说到过被卖经过,说是那地方的衙门通知,每户每月都必须上缴一只猎物,交不上就打板子,还要交五两银子当罚金。 以至于村里接二连三发生伤亡事件,不是狩猎时受伤,就是为争夺猎物大打出手受伤,还有人竟碰上野狼,被咬的半死。 而且那地方土地贫瘠,百姓依靠种地本就填不饱肚子,再受到上缴猎物这种无良任务,便举村逃跑了。 事情知道,但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任务,骆毅就不知道了,代晓初也没猜出来。 李蔚珏给出答案:“我说了,皇帝老儿碌碌无为一辈子,没什么功绩,他需要往脸上贴金; 若君王无道,天降灾异;若君王有德,天降祥瑞以褒奖; 贴什么金最容易?祥瑞啊! 什么是祥瑞? 凡景星、庆云为大瑞;白狼、赤兔为上瑞,苍鸟、赤雁为中瑞,嘉禾、芝草、木连理为下瑞; 就是说,大瑞为天象,上瑞为走兽,中瑞为飞禽,下瑞为草木,杂瑞为器物; 可让老天爷给降下大瑞那得多难? 所以还是寻找上瑞比较容易; 所谓上缴猎物,无非是有些人想讨好皇上,四处搜罗奇禽异兽罢了; 而这种事,上面的人有想法,下面的人就得行动起来,落实到底层官员,他们能怎么办? 就得逼老百姓上缴猎物,然后从中选择差不多的交上去应付高层官员呗; 只要有‘瑞兽’现世,那就表示天下在皇上的治理下河清海晏、国泰民安,年年有奇禽异兽献瑞; 知县大人想获得内升资格,以他家族的力量做不到,以他目前的政绩更做不到,他需要机会; 原本知县大人也想效仿其他州府的做法,寻找瑞兽献给皇帝,但……” 本来好好说话的李蔚珏又不正经了,用手啪啪拍胸膛:“但你哥我,我!为民请命、替百姓出头,打消了知县大人的念头! 皇帝要瑞兽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彰显他的功绩吗?想要有‘建树’吗? 打官司维护版权保护令,就等于维护皇上尊重学问、注重律法的形象; 等于维护皇上保护文人士子权益的举措; 就等于维护皇上的‘建树’; 如果这事让知县大人做成,不比进献祥瑞来得更得帝心?也将是知县大人的‘建树’。” 骆毅把装水的竹筒递给李蔚珏,这小子吹得嘴角都起白沫了:“行了行了,吹嘘完了吧?说重点!” 李蔚珏:“……那我说半天说的是啥?” 骆毅:“重点是,你是讼师吗? 你有资格吗? 知县用你能办成事吗? 能有人听你说话吗? 就凭你刚才唾沫横飞、说一大堆都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就算有人能听你说话,那能像我一样坚持听完、还不把你拖出去打板子吗?” 李蔚珏:“……” 李蔚珏对骆毅说这件事,其实就是知县大人已经同意让他去打这场官司了。 可年龄小是硬伤,所以李蔚珏并非主要负责人,而是“律师团成员”。 知县找了一群口才极好、熟习大励律法的举人组成讼师队伍,李蔚珏只是以学习的名义加入。 但知县大人与那些举人吩咐过,要重视这个孩子,要耐心听取他的意见。 因为《版权保护令》的草拟稿可是出自李蔚珏之手,但这件事不能明说,只能吩咐举人们要重视李蔚珏。 骆毅听完“律师团”的存在,对李蔚珏咋舌:“啧啧,你咋想的?官司打赢,好处是知县的,不是你的; 你跟着跑一趟,铁嘴讼师的名号也不是你的,你就是个跟班儿; 说说,你咋想的?你图啥?” 李蔚珏:“图银票啊!他们都要断了咱家财路了啊!” 骆毅又“啧啧”:“财路?大头儿是黄县丞赚的,你拿的是小钱儿!” 李蔚珏:“可不这么干,这点儿小钱儿也赚不到了啊!” 唉。 骆毅坐下来,有些泄气,替李蔚珏泄气。 这可怜的孩子,为了养家,瞧赚钱赚得这个费劲! 兜兜转转一大圈,好处只有一点点。 要是骆毅知道《三字经》和《版权保护令》都出自李蔚珏之手,要是她知道李蔚珏和她一样是穿来的,估计就不心疼他了。 骆毅真诚说道:“阿珏,你别活得那么累,家里钱不是够用嘛,你就好好读你的书就行; 阿胤、阿酉、阿彙他们都能赚钱,爷爷也赚钱,再不济,等我今年的山药种出来,也能卖不少钱,咱家日子过得下去。” 李蔚珏感到自己的心突然就软了一下,很突然的软了一下。 他看着骆毅的双手,虽然现在家里有佃户,小丫头的手不再像过去那样粗糙,但依然被晒的发黑,手背上有草叶割出伤痕,手心也有薄茧。 “嗐!”李蔚珏故作潇洒地晃了晃头,说道:“我一大老爷们儿,能让你个小丫头赚钱供我读书?” 骆毅:“那你跟我说打官司的事儿干嘛?” 李蔚珏:“我…… 那什么,商量个事儿…… 你给我拿二十两银子呗? 这段时间我想和那群讼师打打交道,联络联络感情,得请请客、吃吃饭。” 绕这么一大圈,还是为了要钱。 骆毅起身,拍屁股就走人,风中传来她的答复:“滚!没钱!” 第二百章 要钱 往家里交钱,确切地说,往骆毅手里交钱,李蔚珏向来是全心全意;而从骆毅手里要钱,那也是不遗余力。 “你站住!你给我站住!”李蔚珏扛着锄头拖着包裹在后面吭哧吭哧追骆毅:“你往哪儿走,东西都不管啦?!” 大家的吃食和骆毅的小披风都在包裹里,骆毅甩手就走,李蔚珏却不能不管。 骆毅拎着小花锄走得轻松,心里却不轻松。 她在琢磨李蔚珏说的事情——要打官司? 好几个地方都出现盗版《三字经》,那要去哪儿打官司? 骆毅刚才不敢问,她今年理论上是十岁,一个十岁的乡下丫头能懂多少事情?问细了怕是要露馅。 可该怎么问,才能了解得更详尽呢?骆毅边走边思考。 “那啥,二十两不给,你给十五两总可以吧?”李蔚珏在后追着喊话:“十五两就够!你好歹让我把试考了啊!” 考试?考什么试?骆毅站住,转回身。 见骆毅总算停住脚步,李蔚珏赶紧把话说完:“我真要考试,不然身上啥名头也没有,我说话真就没人能听了!” 骆毅歪头看他:“啥意思?” 李蔚珏:“我虽然能加入讼师队伍,那些讼师也得了知县大人的吩咐,不会为难我,但我跟别人辩论时候总得有资格说话吧? 我总得有个名头,比方少年天才什么的,所以我得先把今年的县试考下来,考试纳课至少得十五两……” 李蔚珏掰着指头给报账:“报名要交‘钱粮费’,二两;试卷要交‘印卷费’一两;还有‘送官费’、‘保明费’…… ‘延师费’占了大头,十两; 哎你别嫌多! 这个钱必须花,这是考前辅导,就算不需要辅导也必须请个老师,把这钱交给他,因为这关系到考试资格……” 李蔚珏啰啰嗦嗦报账,骆毅听得头皮发麻。 考试要交的费用也太多了,还全由考生自己负担,那要朝廷干嘛? 很多费用应该是朝廷承担才对,比如考场修建与维护、试卷印刷、各种考务费用等。 这可倒好,监考费、命题费、评卷费也要摊派到考生头上,这皇帝,不是没建树,而根本就是个昏君啊! 李蔚珏可怜巴巴:“笔墨纸砚也得买专用的,自己带的不行,这钱我用自己的压岁钱能负担,就不跟你要了,就要十五两,行不行? 至于跟讼师们交往的钱,唉,以后再说,或许我先把县试考过了,他们兴许高看我一眼,就不用我请客了呢?” 骆毅在心里吐槽昏庸的皇帝,没能及时答话,李蔚珏以为骆毅不肯掏钱,就继续努力说服: “成名要趁早,我好不容易结交下县丞和知县,得利用好机会; 等帮知县高升,让他欠下我人情,我才有机会通过他结识更高地位的人,不然,就咱这个下等县,我还能结交到什么人? 早些攒下人脉,咱们家以后才能发展得更好,不然,也就是个乡下小地主,随便被人拿捏一下就得变成流民。” 李蔚珏是个喜欢提前做准备的人,他对鲍家的设想,不是只够眼前花用便可,因为这样的家庭没有抵抗力。 都不用天灾、战乱,可能仅仅是某些低级官员使些小手段,就能侵占他们的田地、房产,都没处说理去。 “你跟爷爷和阿胤他们商量过没?”骆毅问道。 这么大的事儿,骆毅觉得自己该从哪儿思考都想不明白。 没有主见的时候,得求助大人才对。 李蔚珏:“没,就告诉你了。” 骆毅:“……你跟我说有什么用?我又给不出建议!” 李蔚珏:“有用,你能给钱。” 骆毅:“……” 李蔚珏解释:“我赚的钱都交给你了,只好意思跟你要!” 骆毅:“……” 二月春风似剪刀,阿珏他太能作妖。 回家的路上,骆毅把这件事与家人们说了,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自己就是个穿越的,啥也不懂,来这里三年了,除了前年去次泰山,就再没出过门,啥见识也没有。 胡泽胤:“上次你陪我考试,那这次我陪你去吧,阎王不欠小鬼债。” 李蔚珏:“……” 黄酉:“考试啊,你会写字了吗?” 李蔚珏:“……” 白彙:“我给你准备些药粉带着。” 李蔚珏:“还是阿姐靠谱,药粉好,不能用药丸,否则还得被掰开查验有没有夹带;你多准备点止泻的药,我怕考试时拉肚子。” 白彙:“啊?还要止泻的?我以为给你几弄包石灰就够了呢。” 李蔚珏:“带石灰干啥?” 白彙:“你们不是要住在考场好几天,吃喝拉撒睡都在号舍里吗?给你带点石灰洒在恭桶里,免得自己臭死自己。” 李蔚珏脸都黑了:“你说的那是乡试,我还到不了那一关!” 鲍魁笑呵呵地:“那你考完就是状元了吧?” 无力感袭上心头,李蔚珏垮着脸回答:“爷爷,你说的是最后一关,皇帝主考的殿试,第一名才叫状元。” 就说嘛,他本就没打算与大家商量,跟他们商量还不如跟小丫头商量。 只有何理问的话比较务实:“啥时候考?” 李蔚珏:“后天。” 骆毅眼睛瞬间就瞪起来——后天就考,说明钱早就交完了,现在居然还敢要钱! 何理:“那让大爷陪你去,他能传音,挨篇儿给你读书,你就抄。” 刘菜菜:“把小爷也带上,到时候谁比你写字多,小爷绞死谁!” 小黑:“谁比你写字多,我把谁卷子啃了!” 李蔚珏:“……” 关于县试,已经没什么可讨论的了。 李蔚珏后天就考试,看来是自己早就盘算好了,所以骆毅不再言语,李蔚珏就急了,直捅咕骆毅:“给钱!我得还给先生,先生替我垫的!” 骆毅:“是不是若没欠钱,你都不打算告诉家里呗?” 考试的事儿,大家给讨论成这样,那关于李蔚珏要出门打官司,骆毅觉得不定得跑偏到哪儿去。 可是并没有,全家人众口一词:“啥时候走?” 竟是做了要随同李蔚珏一起去的打算。 李蔚珏:“学田不管了?菜地不管了?村学不管了?铺子不管了?” 关键是——不赚钱了? 鲍魁:“学田和菜地都种上了,有佃户们照看;村学有顾先生照看,铺子嘛……” 白彙说道:“让肖大林帮忙照应着,反正也是他从前的铺子。” 第二百零一章 啥?谁?我吗? 李蔚珏这一路没看风景没睡觉,就琢磨自家人了。 这一大家子人够玄幻的,不是说他们的身份有人有兽很玄幻,而是他们生活方式太玄幻。 他们生活没目标吗?就那么随遇而安? 别人不说,除了动物就是小丫头那个屁事不懂的孩子,就说鲍魁吧,本土土著、年纪一把,又是男的,就没点追求? 比方娶个媳妇生个孩子? 要说前半辈子活得浑浑噩噩有可能,没上过学没读过书,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可现在不是不一样了吗? 这老头要钱有钱不愁吃喝,他养的两只动物——胡泽胤和黄酉,都已经可以变成人形,他把他们都当做孙辈了,就不打算给他们找个奶奶? 男人不都得结婚生子传递香火吗? 仿佛同为家人,脑电波频率一致般,鲍魁也在琢磨事儿呢。 他想的是:我这辈子算是值了,别看无儿无女,但我有孙子孙女,什么香火不香火的,反正我活着可以有牵挂的人,死了也有牵挂我的人念叨我两句,值了! 骆毅也在想事情:李蔚珏能考试,能往科举之路上走,我能干什么?难道只能圈在家里干干家务,然后到年龄就嫁出去? 那还不如没穿越来呢! 虽然没穿越的时候,出了校门也很难养活自己,但是有养活自己的机会啊! 可现在有什么? 倒是羡慕代晓初来着,可发现代晓初会做那么多事,却没有工作的可能性,不是被卖了,就是在被卖的路上。 古代女子真的就没前途吗? 黄酉和胡泽胤去狩猎了,白彙出去采野菜野果,他们不用想太多。 对他们来说,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增益,不再像之前那样,除了觅食就只能靠吸收天地灵气进行对体质的修炼。 现在,他们还可以通过学习人族的学问、生活方式进行对心性的修行。 所以他们喜欢接受任何家人们交待的任务,就算没有任务,他们也可以通过家庭生活寻找到可做的事情。 狩猎和采集就是最基本的项目,既可以满足作为兽族的生存需求,又可以满足作为人族的生活需求。 每次他们把收获所得交给骆毅时,骆毅都可高兴了,会说:“不花钱就有菜有肉的生活,太幸福啦!” 何理在中途下了车,它有任务在身:趁着三十多只巨型犰狳还没走,去挖渠把山上的水流引下来灌溉学田。 刘菜菜和小黑鼠留下了,它们想跟着骆毅回家转转。 ************ 鲍家门前。 向来冷清的鲍家院门口,此刻站着一男三女四个人,都是四十岁上下。 其中一男一女都穿着全身的黑衣服,袖口都绣着一截弯曲的红线。 另外两名妇女的穿着随意得多,普通市井妇人打扮:灰色或褐色的窄袖褙子,里面是褐色或墨绿的长裙。 不远处还有不少村人扎堆往这边观望,不时地交头接耳。 那四人的站位很有意思,并非是女人们站在一处,男子另立一旁。 而是两位普通打扮的妇人紧挨一处站着,穿黑衣的妇人与她们拉开些距离,像分界线一样站在男子与两名妇人的中间。 两名普通打扮的妇人一直不停地交谈,两位黑色着装的男女只偶尔对视一下便就分开。 终于,两个妇人撑不住好奇心,像黑衣妇人发问了:“喂,你们是来鲍家为谁说媒的?” 黑衣妇人已经通过她们并不刻意压低声音的交谈得知,那两位是私媒,前来打听鲍家的大孙女和大孙子,但她并不想与她们交谈,便只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而没有回话。 “哟,岳婶子,人家官媒就是不一样哈,牛哄哄的。”略微年轻些的妇人说道。 被叫做岳婶子的媒婆就撇撇嘴,回道:“自然不一样,他马嫂子,你也不看看人家穿啥,咱穿啥? 不过,不管穿啥赚得都是一家的钱,又矜持个什么劲儿呢?” 虽然媒人主要赚的是雇主的钱,但通常被说媒的人家如果同意亲事,也会给媒婆包个红包当做酬谢。 既然他们都聚在同一家门前了,那说是赚同一家的钱也没错。 官媒的着装有统一要求,需得全身黑色,袖口要绣上一截红线,表示对婚姻重视,以及作为媒人的严肃性。 私媒就不同了,他们穿着不受约束,自在随意。 有些女性媒人甚至会把一切能穿戴在身上的高档衣物和饰品全都披挂起来,以彰显她说成了很多家亲事,赚得很多钱财和赏赐。 女官媒向男官媒看去,男官媒鄙夷地扫了两位私媒一眼,然后对女官媒轻轻摇头,表示不必理睬她们。 骆毅一家远远就见到自家院门前站了四个人,不等他们猜测那些是什么人,小黑鼠就汇报上了:“来提亲的!” 提亲?给谁提? 到了院门口,鲍魁郑重邀请四位媒人进家说话。 别看私媒对官媒不服不忿,但进院时还是没敢走在前面,而是等官媒先行。 男官媒先行踏入院中,然后是女官媒,最后两位私媒一起进到院子里。 胡泽胤他们三个还没有回来,李蔚珏挎着装着刘菜菜和小黑鼠的篮子先回了房——别让刘菜菜吓到人。 骆毅自然就去厨房给烧水沏茶。 堂屋的门大敞四开,就听见男官媒已经自报完家门,说到正题:“鲍家大哥,我是受城里冯屠户所托,为其妹说媒而来。” 鲍魁就琢磨是哪位冯屠户,男官媒已经告知:“就是十年前迁到咱们县的那位冯屠户; 他妹妹今年正好三十岁,妹婿是招赘的,前年没了,膝下也没留下一儿半女…… 人长得周正,身子板也好,能吃苦能持家,性子也开朗……” 鲍魁一听,三十岁的妹妹,琢磨着家里最大的孩子,胡泽胤。 当初给阿胤报户籍的时候报的是二十一岁,今年也才二十四,说亲说个三十岁的,还是个二婚头,又没有孩子…… 且不说岁数大了,关键是没孩子,那是这妇人不能生、还是她先夫不能生? 此时的鲍魁,思路完全是正常人的思路,就觉得官媒怎么做事如此不靠谱。 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找什么样的黄花姑娘不行?非要找个二婚头、还大了六七岁?没准还不能生育? 要说咱家阿胤,相貌是数一数二,做事是勤劳能干,本事也大得很,随随便便就猎回大牲口,扒了皮就卖上一千几百两! 还有学问,对,关键是有学问,神仙的考试他都能通过,就想想吧,那学问都大到天上去了! 啥样儿的姑娘能配上咱家阿胤? 咋能让一个二婚头的妇人给看上了呢? 就听男官媒说道:“虽说鲍大哥已经五十有五,可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娶冯屠户的妹子很是般配。” 啥? 谁? 我吗? 第二百零二章 当婚当嫁 鲍家竟然一下子来了四个媒人,外面看热闹的村民从三五扎堆已经演变为全体大合唱般地讨论了。 “四个媒人,不会是给他家那大丫头说亲的吧?” “没看见有官媒有私媒嘛,指定不能是只给一个说亲,你什么脑子!” “那给几个?四个?他家不就三个大的到了适婚年龄了吗?” “那个小孙子不也十三了?也到时候了!” “啧啧啧啧啧!一下子说四个,那得下三份聘礼吧?就一个大丫头也换不回来三份聘礼啊!” “你当是你们家呢?还换聘礼!人家那么有钱,村学都养得起一百多号白吃闲饭的,还差那点儿聘礼钱?” “就是!人家还是官媒上门,肯定是大户人家!” “哎你们说,他家能说成几个?怕是大丫头不好嫁吧?都十八大九了好像!” “有钱人还愁嫁闺女?人恨不能聘个倒插门女婿还差不多!” “嘿嘿,再不愁嫁也未必攀得上高枝,毕竟十八大九,别人家孩子都会撒尿和泥了! 要我说啊,那私媒保不齐是才给大丫头说媒的,不见得是多好的人家!” “他家那丫头嘛,哼哼,成天从早到晚都在外头抛头露脸,反正我们家是不要这样的!” “你家想要也要不起啊!” “我们家倒是不那么嫌弃,好歹长得头是头、腚是腚的,一看就好生养,就是年纪大了点儿; 哼,看吧,实在不行,反正乡里乡亲的,我们家也能将就。” “切!你们家还将就?亏你说得出口!” 此时人们把主要目标集结在白彙身上。 因为全村都知道鲍魁的大孙女在城里有铺子,卖的还是药材,这在村民心中,可是比一般的买卖体面,还赚得多。 但有心思活泛的,偷偷捅咕自家婆娘:“你快回去,你三舅母不也会保媒拉纤那一套吗?赶紧找你三舅母,让给咱家二丫提一提! 娶她家闺女有个屁用,一次性打发个陪送就拉倒,才几个钱! 咱把闺女嫁过去,以后就得占他们一份家业,那多实惠!” 婆娘则犹豫:“老头砸,那也不对呀,咱家的是闺女,哪能上赶着说亲呢? 再说了,以前你不是一直说姓鲍的他们家邪性,钱指定不是好来的,不能跟他们家扯上关系嘛!” “蠢娘们儿!以前是以前!这都多少年了,好来孬来的钱,他家不也没出事儿吗?那就行呗!” 这对儿夫妻还在磨叽,早有其他人家已经确认过眼神儿直接往家里跑,也去找媒人了。 但更多的人还在看热闹——别看媒人来得多,万一没谈拢,丢名声的是鲍魁家,那他家孩子就不值钱了,那时候再提亲能便宜不少。 胡泽胤三人在接近村学之前早早变成人形,肩挑手提的往家里方向走,却发现学田里竟然没人干活。 再往远看,发现自家院外又被人围上了,最外围的就是佃户们! 五感敏锐,三人认真听了下,面面相觑:“媒人?” 待走近了,有佃户发现他们三个,赶紧报信:“大公子、二公子、大小姐,快回去看看吧,官媒私媒都进家了!” 别看报信报得诚恳,可挡不住眼中的好奇。 东家的几位公子小姐,各个都长得标致水灵,早咋没人提亲?要么不来,要来就来好几个,这也太稀奇了吧? 就在这时,兄妹三人听到堂屋里鲍魁正问:“你这是给我说亲呢?” 堂屋门口,李蔚珏和骆毅分立门框两侧,头都偏向屋内,一边偷听一边打着眉眼官司。 骆毅眼睛滴溜转:我的天哪!爷爷要成亲了吗? 李蔚珏轻点头:是这么个意思,真是没想到啊! 骆毅又往门里甩了甩眼神儿:你说,爷爷能同意不? 李蔚珏嘴角往下压了压:肯定不能!爷爷可是头婚,咋可能娶个二婚女,那不是昏头嘛! 骆毅又努努嘴:三十岁,是不是太年轻了?爷爷都五十五了! 李蔚珏挑起眉毛:五十五咋了?五十五,钻石王老五,娶十五的都可能! 李蔚珏现在算是想明白为啥鲍魁不着急娶妻生子,因为就算他自己不想,也有人替他想啊! 听听,人家女方请的还是官媒! “是,我是受冯屠户所托,您也看出来了吧,我是官媒,”男官媒说这话时挺直了身体,突显其权威性: “这是冯家的诚意,他是真心为妹妹的亲事操心,也真心看好鲍大哥您。” 请官媒上门说亲,不仅价格高,关键是有面子,也是给被提亲人家面子,表达重视程度。 为何民间更看重官媒? 因为私媒没有官媒“靠谱”。 私媒群体里有一句话叫:“说好一门亲,好穿一身新”,表面意思是给人说的亲事好,男女双方给的酬金谢礼就多。 实则是说媒人手里资源一大把,他们撮合姻缘、判断亲事好坏,不是看双方人品家世是否合适,而是看自己最多能赚到多少钱。 如果能让自己多赚,管你是爷孙恋还是纳第八十房小妾,媒人都会给牵红线。 相对来说官媒要负责得多。 官媒是代表官方促成男女婚姻之事的机构。 他们不但为年轻人安排嫁娶,还要帮助鳏夫寡妇重新组织家庭,并帮助整合他们的财产。 据《周礼·地官·媒氏》记载:“媒氏掌万民之判(即婚配)”,“凡男女自成名以上,皆书年、月、日、名焉,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 现代社会没人限制你结不结婚,但自古以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个“当”字,便说明婚是必须结的,除非你了断尘缘。 当女子到一定年龄未配婚时,政府部门就会上门干涉了——强制性嫁人。 而上门干涉的人,就是官媒。 换句话说,官媒是拿“固定工资”、“吃公粮”的高收入群体,并非那种仅凭三寸不烂之舌、赚一笔是一笔的私媒。 他们就算不主动拉业务也照样有不菲的收入。 能请动这样的人上门说亲,足见对被提亲方的重视程度。 鲍魁咽了咽唾沫,不知该怎么拒绝才不算失礼,可又不好冷场,便使了个“拖字诀”——他转向女官媒:“您也来说这事儿的?” 第二百零三章 又被无视 胡泽胤三人站在人群最外围,也想听会儿热闹,就没着急进院。 堂屋里,女官媒没想到鲍魁尚未与男官媒谈完话就转向自己,稍有愕然,但也不慌不急。 毕竟她也是官媒,要从容,说道:“我是为您家长孙女而来。” 胡泽胤和黄酉看向白彙,白彙一脸懵:“还有我的事儿?” 就听里面女官媒说道:“今日得幸来到贵府,实有一事相商; 东街天真堂掌柜的侄子,与您家孙女见过一面后念念不忘,特备薄礼请我上门问问,姑娘芳龄几何,是否婚配,可有意向。” 官媒说话,虽然客气,但比私媒要直接一些,以显示他们做的是严肃的事情,有事说事,无需过分客套、夸张。 院外胡泽胤传音给白彙:“天真堂掌柜的侄子?你见过?” 白彙继续一脸懵:“天真堂我知道,侄子是谁?” 黄酉失笑:“好像是个胖子?” 白彙开的是药铺,以售卖药材为主,与医馆不同。 医馆不但卖药,还管看诊,业务范围要大些,收入自然也多。 白彙主职是卖药,有机会帮人号脉的时候她就攒攒经验,没机会就自己看书,即便给人看诊也是不收费的。 但白彙的药材质量好,而且都是她亲自采摘和炮制,品质与保存都很到位,所以生意倒是越来越好。 很多医馆若是碰到药材不称手时,也会上门求购。 东街天真堂看来也是从她这里买过药材的,不然怎会有什么侄子念念不忘。 胡泽胤眨眨眼睛,逗白彙:“很难想象你嫁个胖子会是什么样?” 白彙圆鼓鼓的苹果脸气得更鼓溜了:“我们不与……” 胡泽胤怕他们说话被旁人听了去,便传音打断:“别说我们不与他族通婚; 我们如今已能化形,若选择此生与人族相伴,是可以从人族中择偶、婚配的。” 前提是不得始乱终弃。 所以很多成了精的兽妖会变成人形尝尽人族滋味却不成婚,因为那就不算始乱终弃。 换句话说,婚前同居、婚外恋什么的,它们可以,但一旦领证结婚,就要矢志不渝了。 可见,是否是始乱终弃,就看领不领证。 所以说,有些大道规条呆板的很、程序化得很。 可从另一方面说,如果你本事大了,比放说成精成妖成仙,选择性也会变大。 白彙大大的一个白眼翻给胡泽胤看:“就算我有心,那也得对方有命才行。” 白彙都四百多岁了,哪个人族活得过她啊! 就算有一天她看上哪个小伙子,把自己嫁过去了,估计等小伙子变成牙都掉光的老伙子,白彙依旧如现在这般美貌。 等老伙子尘归尘、土归土时,白彙依旧是俏生生的姑娘。 既然不能相伴终生,那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堂屋里鲍魁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自己没起过结婚的念头,孩子们好像也没起过,不过想想,孩子们确实都不小了,万一有这心思但没透露出来呢? 唉,自己也是心粗。 要不要问问他们?哎哟,孩子们怎么还没回来! 鲍魁完全没想起来自家养的是几只动物,兽妖! 鲍魁往门外张望了下,骆毅和李蔚珏紧贴在门框后,鲍魁什么也没看见,只好再次使出拖字诀:“那你们二位是……?” 这回是问两位私媒。 马嫂子抢先回话:“鲍大哥、哦不,鲍老爷子,哎哟哟,您瞧瞧,您这精神的,我竟不知该怎么称呼您合适了; 我姓马,四里八乡没人不知道我马嫂子的,经我手撮合的佳偶良缘不知道多少对儿了……” “咳咳。”不仅鲍魁轻咳出声,连两位官媒都忍不住虚握了拳堵在唇前轻咳——太能吹了! 旁边岳婶子干脆晃着脖子翻白眼。 同行都是冤家。 灶间水烧开了,骆毅将茶水沏上端进堂屋。 马嫂子一见到骆毅眼睛就亮了,直接起身过来接过骆毅手中的托盘放到桌子上,然后拉起骆毅的小手赞道:“好精致的小丫头!” 然后上上下下打量骆毅,就差把骆毅推转、翻个面儿看看后身,再掰开嘴看看牙口了。 马嫂子啧啧有声:“啧啧,瞧瞧这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看就透着机灵劲儿! 瞧瞧这小模样儿,看着就可人疼!瞧瞧这……” “这位大嫂,你坐下说话。”骆毅甩开马嫂子的手,心中不舒服得很,手上也不舒服得很。 就烦动手动脚的,说话就说话呗,上什么手啊! 还一手的汗,全抓在骆毅手上了! 骆毅都不敢往身上蹭,她可喜欢这身儿桃花红的衣裳了呢,鲍魁给买的,蹭脏了怎么办! 还瞧瞧瞧的,瞧什么瞧?瞧你那买骡子相牲口的眼神儿吧,骆毅都想把马嫂子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骆毅返身就出了屋,都没给客人倒茶——她着急洗手,太膈应人了! 李蔚珏站门框子外捂嘴乐得抽筋儿,明明与骆毅有一大段距离,却非要装出躲避骆毅“小脏手”的样子,一个劲儿往墙上贴。 马嫂子依旧不拿自己当外人:“啧啧,真是个机灵可人儿的丫头!鲍老爷子,我今儿就是给你这个小孙女儿说亲来的!” 正要追李蔚珏好把手上汗蹭他身上的骆毅,就是猛地一个转身——什么?给我说亲?! 李蔚珏也惊住——小丫头才十岁,就被人打上主意了?! 胡泽胤等三人原本还在人群外听着热闹准备互相调侃,一听到媒人竟给骆毅说亲,立马再无心思,扒开人群就往院里疾走。 马嫂子既然站起来,就没打算坐回去,就站在堂屋当间口若悬河:“这小丫头一看就是好命相,必是大富大贵的好运道! 别看我是头次瞧见小丫头,不但不眼生,还倒觉得亲切,可见还是个招人疼的; 这样的姑娘,非得贵重人物不能匹配! 老爷子我跟你说啊,我给小丫头介绍的人儿就是贵重人儿,他是……” 马嫂子边说边又是扥衣襟、又是抬胳膊捋头发,让人不得不留意到她手上戴的是金镯子,头上插的是银簪子,身上穿的虽然素气,却是细麻布的好料子。 这是实力的象征,好比开豪车凸显经济实力一样。 她身上这些值钱玩意儿,就代表着她得到的酬媒金、谢媒礼有多贵重,代表着经她手撮合的姻缘都是富贵人家。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乡下人嫁女儿,首选不就是要嫁去富贵人家吗? 鲍魁眉头皱得能夹死甲壳虫,直接打断马嫂子的话,转而问岳婶子:“你又是给谁说媒?” 岳婶子一看“半头鬼”面色不善,赶紧有话直说:“我是为您家二孙子来的。” 堂屋外贴在门框上装年画的李蔚珏:“你们人人都有份儿,我又被无视了?” 第二百零四章 白彙清场 只要没心思说亲,最好不要给媒人说出男方名字的机会,因为姑娘家名声太重要。 一下子暴露求亲男方是谁,要是拒绝不但得罪人家,还让外人觉得自家闺女与对方有些什么过往。 就像刚才,女官媒上来就说给白彙提亲,男方是天真堂掌柜的侄子,还说与白彙见过一面就念念不忘。 这要被有心人听了去,就能传出白彙与那什么侄子私会一类的闲言碎语,那人们会怎样看待白彙? 尤其所谓“有心人”,在座的媒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 媒人是干啥的?就是保媒拉纤的,他们手里都有两套资料,一份记录适婚男子相关信息,一份记录适婚女子相关信息。 姓名、年龄、相貌、家世、资产概述等等一应俱全。 而其中还有隐秘的一项,就是他们的“缺点”,比如早产身子骨弱、或是身有残疾、或是名声有瑕疵等等,这些都是将来替男女双方讨价还价的重要资料。 女官媒那句“念念不忘”,或许是那个天真堂侄子的原话,但她作为媒人向女方家里提亲,应该懂得说话要字斟句酌。 任何会产生歧义、或不良影响的语句都不该出现。 但她偏偏就那样说了,说明什么? 没瞧得起鲍家! 换个王公贵族家庭试试,她还敢吗?! 鲍魁心粗,又是常年孤身一人,当时没能反应出来,但稍稍一琢磨也想到了。 所以女官媒提白彙的亲事,鲍魁想截住话头也来不及,但总算截住给骆毅提亲的话头。 骆毅和李蔚珏虽然相互不知底细,但都是现代年轻人穿越过去的,也想不到这许多。 尤其李蔚珏,先一秒还有些惊怒于他们竟敢打小丫头的主意,后一秒就赫然发现,自己都不如小丫头吃香,心里不平衡了! “来四个媒人,按年龄也轮不上你呀!”李蔚珏看着骆毅愤愤。 堂屋里马嫂子一看,怎么着,这是不让自己说了?那哪儿成! 马嫂子加快语速,今儿势必要把人选说出来,成不成的先不管,得先把势头造出去,回头风声一旦放出,鲍家人也不好拒绝太狠。 拒绝狠了得罪男方嘛。 就听马嫂子提高声音说道:“要说啊,咱们鲍家如今也是家大业大,您瞧瞧,四百亩良田、两处铺面,各处打听打听,谁家比得上? 咱鲍家还兴办村学,拿出三百亩良田做学田,这份儿心胸、这份气度,谁家比得上? 所以啊,咱家小丫头可不能随便嫁出去,要嫁,家财上先门当户对是最基本的,这家人还得有读书人,对不? 我要给丫头介绍的人家啊,这些都具备,他就是……” “闭嘴!”一声清脆叱喝声传来,白彙已经一脚踏入堂屋:“我小妹年纪还小,没这份打算,我们兄弟姐妹也都不着急,谢过各位好意,请吧!” 白彙伸手示意四位媒人可以走了。 女官媒自恃身份,没有第一时间说难听的话,但马嫂子可觉得下不来台了,话说到一半就要被轰走可还行? “哟!大姑娘这是听说提亲害臊了吧?嫂子跟你说哈……”马嫂子要继续努力,白彙冷眼看她:“请吧!” 动物们哪里懂得婉言谢绝,关键是就算他们成精了什么都懂了,也不屑于婉拒。 有些人,你越对他客气他越觉得有机可趁,就越变本加厉,总去触犯你的底限,因为脸皮薄吃不着、脸皮厚吃个够嘛。 所以白彙坚决不给机会。 要说媒人这个行当,虽然社会地位不高,但没有人会得罪他们,因为他们是促进婚姻安全、完善婚姻礼法的重要环节。 尤其是官媒,他们手中的权利是官方授予的,不仅要监督男女的婚姻状况,还要起到平衡性别的作用,跟现代人口调控同等重要。 打个比方,如果一个地区性别比例失衡,官媒就会行使自己的权利。 不管是男方还是女方,不管是否情愿,都要按照“官媒指导”进行异地嫁娶,如果强行拒绝是要受法律制裁的, 这些说的是大方面,从小方面讲,媒人上下嘴皮子一碰,死人都能给你说活,这种人谁敢得罪? 所以白彙出面强势“清场”,立马激起四位媒人的不满。 岳婶子从进堂屋到白彙出现,统共就得到一次说话机会,还只说了半截——给鲍家二孙子提亲。 于是心下更是气恼,登时一声冷笑:“哟,鲍家的大姑娘可真有气势! 就算你小妹不急,你二哥还不急吗?你自己也老大不小嫁不出去,难道不急?” 嫁不出去?媒人的嘴太恶毒! 胡泽胤和黄酉紧跟着进屋,闻听此话接口道:“不急!” 胡泽胤凤眼扫视四位媒人,冷气唰唰就释放:“鲍家的孩子不用着急!” 门外李蔚珏登时心里平衡了:“哼哼,并非只漏下我一个,阿胤也没人提亲!他还长得最帅、年龄也最大呢!” 坐得最稳当的男官媒此时开口了:“大公子一看就是斯文人,怎不知为你祖父着想? 他孤身一人数十年,难道晚年也只能守着你们几个过、没有自己的生活吗? 虽说你们并非是鲍老爷子的亲孙,可你们就忍心看他孤独终老? 这就是你们对义祖父恩情的回报?” “卧槽,杀人诛心哪!”李蔚珏骂道,拔腿就往屋里冲——跟谁俩呢,看小爷我喷不死他! 没想到,骆毅反应比李蔚珏还快,别看人不大,小腿儿捣腾得却不慢,两步就蹿进屋:“这位伯伯慎言! 都说天上月老、地上媒人,不管你们是官媒还是私媒,所做都是成人之美、行善积德之事; 但据我所知,做媒人,首要就是详细了解双方的家庭境况,你们对我鲍家一无所知就来说媒,是否不够慎重?” 马嫂子本就被白彙斥得没脸,这会儿一看,黄毛小丫头竟也敢叫嚣,脾气也发出来了:“哟,嫌我们不慎重? 也不看看你们什么家庭、什么名声! 要说有钱,你们也不见得多有钱,几百亩地而已,城里随便一个大户人家的庄子都比你们地大! 要说名声更是……呵呵,还要我多说吗?” 马嫂子的不屑眼神挨个扫量鲍家人——光一个“半头鬼”的名声,你们自己不提,别人就能忘了? 不过……说良心话,啧啧,这家人是真好看。 就说那“半头鬼”也是高大魁梧,说是五十五岁,可怎么看也才四十出头,比自家男人好像体格还好哪! 看他家两个大孙子,都是一表人才,一等一的好相貌,满县城挑不出第二家来。 他家的大孙女也是,面若银盆,身段丰满,就是穿得太素了,年轻轻大姑娘,不往花枝招展上打扮,非要穿一身白。 真是应了那句“要想俏、一身孝”了。 第二百零五章 骆毅开喷 马嫂子的态度很明确——你们鲍家都撕下脸皮直接驱赶我们了,我们再要给你家留面子,那就是我们怂、我们蠢! 所以她才会拿鲍家的名声说事儿。 她接下来马上就要说关于刽子、二皮匠等话了,毁名声嘛,自然要抓痛脚、揭伤疤。 别说她,连两位官媒也是这么想的,人家可是官媒,能受你们这份儿气? “我们鲍家名声怎么了?”骆毅马上回嘴:“我们鲍家忠君爱国、遵纪守法,官府让干的事情,坚决执行得一丝不苟; 我祖父当刽子时,面对该杀之人绝不手软,官府说该砍头,那就砍头,官府说该剐肉,那就剐肉! 绝不会向无知之辈那样去同情罪人! 即便被用心险恶之徒冠上‘半头鬼’的名头,我祖父也没有退却过! 我祖父当二皮匠时,面对该帮之人面慈心善,人人都想死有全尸,能顺利轮回,我祖父甚至不惜倒搭钱帮他们完成心愿; 人们却还要惧他、怕他、歧视他,这并非善意,而是恶意! 即便这样,我祖父都一笑置之,从不怨怪! 我们鲍家名声怎么了?! 我们鲍家花自己的钱帮乡邻培养读书人,多少人都尊称我祖父一声山长! 我们鲍家该交的税一文不少! 我们鲍家帮助过的人比比皆是! 那位口口声声说我阿姐嫁不出去的婆子,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阿姐嫁不出去了? 她若嫁不出去,你们今天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们家人若是不优秀,你们能扎堆儿上门? 我就问你们,你们的名声又好到哪儿去? 你们为了钱拆散多少鸳鸯、又撮合多少怨偶?! 别说官媒如何如何,带个‘官’字就高尚了?就能随便造谣了? 我们家请你们来了吗?! 你们带着鄙视的心态,带着来揩油的心态,你们究竟是来干嘛的? 你们怀揣的善意呢?你们所谓的大善之举呢? 还敢说我鲍家名声,我们鲍家名声怎么了? 今儿你们就把我鲍家名声传出去,把我这个鲍家最小的丫头名声也传出去,就说鲍家的小丫头牙尖嘴利不饶人! 不传还不行呢! 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祸,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上赶着进门说媒、说不成就诋毁别人的人有什么好下场!” “家妹不饶的都不是人!”李蔚珏在旁边像回音儿似的加备注:“没好下场!” 李蔚珏倒是紧跟骆毅进了堂屋,却是站在骆毅身边一直插不上话,他没想到小丫头战斗力这么强,语速快得像是机关枪。 他想溜溜缝都不大有机会。 胡泽胤三人从人群后往屋里赶的时候,他们的行动有些过于迅速,使得好几个村民差点被他们带累摔倒。 想开口骂人,一看,是鲍魁家三个大的孙辈,就没敢吭声。 他家那几个,实在是人狠话不多,没人敢造次。 可也就是这小小的混乱,让村民们意识到屋里肯定发生了事情。 所以他们相互确认过眼神后,便不约而同跟着进了院,甚至挤到堂屋门口。 也是因此,把骆毅一句句质问“我鲍家的名声怎么了”的话全都听到耳中。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法必明,令必行。 国法说有些人罪大恶极要砍头,某些人不去憎恶犯罪之人反倒憎恶行刑人,是什么意思? 老百姓把对疼痛、对死亡的恐惧转移到行刑者身上,并加以诋毁,无非是他们不敢诋毁朝廷、不敢诋毁律法之故。 这不是典型的欺软怕硬吗? 有本事你们去抗议朝廷的刑罚过于残忍啊! 有本事你们找出不残忍就能起到严格约束作用的方式啊! 但这些道理不见得人人都懂,尤其是有病宁可信鬼神也不信医生的百姓,更是不懂。 他们不懂,十岁的骆毅却懂,一番话说出来,就让吃瓜村民们大眼瞪小眼地琢磨去了——合着这么多年仇视鲍家,是他们的错? 屋外如何,骆毅不知道,她就知道自己要被气炸了。 这帮该死的媒人,做不成媒、赚不到他们鲍家的钱就口出恶言,诋毁白彙嫁不出去、诋毁哥哥姐姐们恩将仇报! 骆毅转向男官媒开喷:“我家孩子孝不孝顺、懂不懂知恩图报与你何干? 你是老天爷吗就敢评定别人的是非对错? 我家什么情况、你了解多少就来提亲? 你究竟是为牵红线还是为那仨瓜俩枣的说媒钱?” 李蔚珏:“对!你们到底图什么?好意思说吗?” 骆毅情绪过于激动,直到现在才反应到李蔚珏在自己身边呢,便一把扯过李蔚珏对着四位媒人继续喷: “我小哥后日就进考场,等出来时就是童生,再过一个多月就考中秀才,秀才的祖母是你们能随便给指定的? 你们当自己是谁?!” (李蔚珏:就这么把我给安排了?万一我考不及格呢?) 屋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村里人就是这样,谁家热闹都要来看看。 看热闹比吃饭、种地都重要,尤其是鲍魁家的热闹就更要看,谁让他家与众不同呢! 这下看热闹看出大新闻了——鲍家小孙子要参加县试?! “才几岁啊就县试了?” “也不小了,十三了。” “十三还不小?你看牛小柱,还有王五斤家的孙子,比鲍家小子还大呢,不也没去考?” “那能比吗?鲍家能办学,牛家、王家能干啥?也就能上个学!” “我听说,就算是上学他们都叫苦呢,牛小柱她奶奶天天早上拎着烧火棍抽,才能把他抽起来!” “可真是了,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那可不!” “山子村长他家大儿不也是读书人嘛,好像老早就考中了童生!” “那管啥用?没听鲍家小丫头说,她哥哥再过一两个月就是秀才!秀才不比童生厉害?” “不还没考吗?咋就是秀才了?” “人家那意思是只要去就能考上!” “真没准儿,你看那小子,长得就是一股机灵劲儿,平日里也是牛哄哄的,比山子村长他大儿还牛气,是有秀才那味儿!” (李蔚珏:你们是咋闻出秀才味儿的?) “那鲍家小子要是也考上童生,咱村儿就有两个童生了?那咱村儿可厉害了啊!” “那跟咱有啥关系?不过,要是十三岁就考上童生,可比山子村长家厉害,他家那大儿子都二十三了吧?” “二十五吧我记得?” 村人口中的山子村长,指的是前村长鞠大山,他家儿子鞠飞金确实考上童生好几年了,但是府试那一关却是年年去、年年白去。 人就是怕比较。 此时鞠飞金也在人群中,听到这话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 第二百零六章 你敢不? 鞠飞金的苦谁能体会? 这三年鲍家不再给他鞠家拿钱了,他的生活质量是与日俱降,如今更是长衫洗白了也没钱买新的,再洗,就该洗破打补丁了。 家里兄弟更是,对媳妇相貌不满意也赖上他,说是家里为供他读书,把钱都花他身上了,自己想娶个像样儿的媳妇都不够钱。 弟媳妇更是,别看长得不咋地,可怨怼起他这个大伯哥却一点也不含糊:“自己是不是读书那块料心里没点儿数吗? 年年花那么多钱,又是纸又是笔、又是吆喝又是戏的,样子装得挺足,考出来啥也不是! 钱扔水里还能听个响,读书读出个啥了? 倒是读出天王老子的范儿了! 穿要穿最好的,吃要端到眼巴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别人家长子是顶梁柱,咱们家是趴在房梁上啃的蛀虫!” 要是他家还像过去那些年一样,吃香的喝辣的,逢年过节能给先生带去像样的节礼,先生能断了给他“开小灶”吗? 那他还会如此费劲也考不过府试吗? 说到底,都怪鲍家不讲究! 不仁义! 唉,家里的烦心事就不提了,可眼下又惊闻李蔚珏这个十三岁的毛孩子也要参加县试,这打击也太大了吧! 他县试那年还十九岁呢! 那时候在全村造成多大轰动!谁见了不夸一句“文曲星下凡”! 怎么着,现在一个十三岁毛都没长出来的小子也想冒充文曲星? “鲍家妹子言语有失偏颇了。”鞠飞金站出来说道。 鞠飞金个子不高,没继承他爹的好基因,因此站在人群里一直也没被鲍家人发现。 主要也是鲍家人没留意外面的状况。 骆毅闻声转身,就看到一个瘦瘦的、穿着发白的学子袍的小个子走进堂屋。 尽管他身姿笔挺,站有站相,眼神也比周遭看热闹的村民显得从容,但骆毅还是察觉到此人的不自信。 说不上具体表现,那是一种感觉,一种只有中等生才能明白的感觉——比上很不足,因为学问没有上限;比下略有余,因为能接触到的圈子不大,除了自己学校的,看不到更多学子的学习程度。 但骆毅此时很自信,因为她是穿越来的,尤其家里有个“家教”李蔚珏,她自认在学问上不输于普通学子。 而且她还是女孩子,大励朝对女子的文化程度没有要求,女子无才是常态,也是标准。 因为自己曾经不自信,也因为现在自信,所以骆毅一眼就看穿鞠飞金的不自信。 “愿闻其详。”骆毅说道。 鞠飞金拱拱手算是施礼,然后扫视一圈在场的人,摆足读书人的“不卑不亢、落落大方”,说道: “首先,令兄即便参加此次县试,即便县试通过,也只能称为童生,而非秀才或生员; 更何况,后日就要开考,你们如今尚未动身去县城,还来不来得及参加都说不定。” 嗡嗡嗡! 堂屋外议论声一片。 “后日就考,不是得提前住到城里去吗?他们家到现在没动静,怕是来不及了吧?” “县城又没多远,明天再去不也一样吗?” “那能一样吗!我听说得提前一天到试馆核对人头,就是核对户籍和保人什么的; 好像就核对一个时辰,要是不提前住到城里去,万一排不上号怎么办?” “那他家可悬了!” “那小丫头估计也不懂,就是说出来吓唬人呢。” “吓唬人也得关门吓唬啊,这可好,全听见了,这脸可丢大了!” “还让老鞠家的听见了,这下可让他抓到由头好好出气了; 听说,老鞠家憋气憋了好几年了,你想吧,村长本来是他家专属的官,结果让鲍家搅合得一撸到底!” 李蔚珏看向门口,问那些讨论热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民:“你们确定他能出得气? 小爷我不需要亲自去核对人头,你们信不?” 李蔚珏自然不需要,他报名的所有手续,是他先生和黄县丞亲自给办的,早就落实完了。 “其次呢?”骆毅问道。 鞠飞金一个“首先”,看似在纠正骆毅说错话,实则打击李蔚珏,意思是你们家即便有读书人,也没读出个明白人,就会吹牛。 但骆毅并不着急解释,而是要听下文,既然有“首先”,肯定就有“其次”嘛,她想知道鞠飞金到底想说明什么。 鞠飞金:“其次,媒人来提亲,是为婚嫁牵线搭桥,是为成人之美,你们即便不喜,也该以礼相待,因何如此吵嚷? 你们家既然有读书之人,因何还如此不明事理? 再说,几位媒人提醒得也没有错处,你们家名声究竟如何,想必你们也心知肚明; 名声,只关乎别人怎么看待你们,并不关乎他们看待的是对是错,你们家名声的确……嗯,有些问题。” 骆毅盯着他问:“可还有第三?” 鞠飞金皱了皱眉头,为何这个小丫头一点也不着急? 换做任何一家孩子,都该气哭了吧?都该口不择言了吧?她怎么那么镇定? 鞠飞金:“有,第三,知恩图报乃做人之根本、德行之根本也; 你们若对提亲不满意,就说你们自己好了,因何要赶走媒人、破坏你们祖父的姻缘? 你们祖父给了你们新生,你们却不思回报,一味只凭自己喜恶行事,可谓不孝不仁; 几位媒人的指责,并不过分,你们因何恼羞成怒?” 骆毅:“还有吗?” 鞠飞金:“没了。” “好,”骆毅歪头笑了笑,半嘲讽地说道:“想出这三条对你来说也是巨费劲了吧?绞尽脑汁没? 首先,怎么参加考试是我家的事,关你何事? 我家敢两场连着考,我家还能逢考必过,你数年考不下的秀才,我家能考下来,这大话我就敢说,你敢不?” 李蔚珏抖着眼皮看骆毅:死丫头,小着点儿吹牛皮吧,我可没那么大自信! 骆毅回以一个犀利的眼刀子:你给姑奶奶我好好考!敢让我把大话说成大笑话,我就活剐了你! 李蔚珏上前一步,对鞠飞金昂了昂下巴:“对啊,你敢不?” 第二百零七章 巨费劲 鲍家堂屋门口、院里站满了看热闹的村民,几位媒人初时是想留句狠话就走,现在倒是不着急了。 因为有人替他们开炮啊,他们只需看热闹解气便好。 骆毅说道:“其次,媒人来提亲,理应是为婚嫁牵线搭桥、是为成人之美……” “那是理应!”李蔚珏截断骆毅话头——可不能让小妮子再大放厥词了,不然一会儿不得直接让自己把殿试考了、把状元拿回来? 还是自己上吧。 李蔚珏说道:“我们家人都不在家时,这些人堵在门口一整天不走,闹得满村人尽皆知,已是失礼在先; 给我阿姐说媒时更是言语有失,哪有成人之美之意? 我阿姐制止他们对我小妹再说出不当之言,如何算吵嚷? 他们见目的不能达成便诬我兄弟姐妹忘恩负义,我们不能反驳? 我们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你都没听全面,就敢出来大放厥词,你明辨的是什么理?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 再有,老兄,给你纠正纠正,名声这东西,你只说对了一半,名声是对人的评价不错,但需要基于一定的道德标准; 否则,那是诋毁、是诬陷! 我家的名声,是你们这种人对我祖父曾从事过行当的错误认知,而非对他人品的认知,这样的名声,不论好坏,我们都不在乎! 还有,说到名声,出了疏河村你打听打听,我们鲍家的名声如何? 就可知这些媒人因何以前不来,现在却扎堆来? 至于第三,我们如何孝顺祖父,不是你们能评价的,若看不惯,大可去县衙告我们; 你这个读书年头比我年龄都大的读书人,可听懂了?” 骆毅答了“首先”,李蔚珏答了“其次”和“第三”,以为可以让鞠飞金闭嘴了,没想到他突然提高声音: “就算出了疏河村,你们名声也不见得好! 你们以为办村学收些外村学生,你们家名声就能得以改善? 孔子有言:不患寡而患不均; 你们家才收多少学生?各家又有多少孩子?你们造成多少家庭的内部不合? 还有,你们连自己村的孩子都不收,如何取信外村之人?你以为他们会感念你家、为你家名声增光添彩?!” 嘿!李蔚珏暴脾气要压不住了! 这是看人多就想挑起矛盾哪? 人群中果然有人满面愤慨,准备抒发不平之意了——比如代晓初他家,还有抓钩他家。 “有道理!”骆毅不给他们发挥的机会,马上接话: “孔圣人的确说过:‘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 虽说表达的是税收思想,却也适用于很多地方; 但,我们家办学与此言无关! 我们家办的是学堂,不是善堂,所以收什么样的学生自有我们的取舍,用不着人人有份! 无心向学、或是其他方面更胜读书的人,我们自然不收; 我们的办学宗旨是对每一位学生负责,对每一个家庭负责,对朝廷、对天下负责; 我们筛选的是喜读书、求上进、想为朝廷做贡献的学生,不是要给别人免费带孩子! 还有,鞠童生,‘不患寡而患不均’中的‘均’,不是平均,而是指合理分配,重点是‘合理’! 我们家并非官府、更不是朝廷,寡也好、均也好,不是我家考虑的事情; 鞠童生,你学问大,你考虑去,只要你够胆!” 他有胆吗?有胆的是皇帝、最少也得是一地之长;无官无权,谁敢有这个胆?想搞平均分配,是要造反吗? 关键是,骆毅不但隐隐给他扣造反的帽子,还提醒他只是个“童生”、学问还不济! 小丫头邪恶滴很! 小丫头其心可诛! 李蔚珏看着骆毅很是欣慰:看来哥没白教你,都会给人扣黑锅了! 悄没声出溜到堂屋门边、抻直身体与门槛并在一处的刘菜菜:净整那没用的,看谁不顺眼你们吱个声,我替你们给咬死不就得了! 鞠飞金指着骆毅,手指都有些颤抖:“你……” 李蔚珏一把将那根指头转向自己、并掰下去:“你家以前没少花我祖父的钱。” 鞠飞金吃痛,面皮瞬间涨得紫红:“我……” 李蔚珏嘲讽得更大声:“我祖父养了你们家几十年,可惜真正享福比较多的是你爹,不是你; 怎样,从小锦衣玉食,现在捉襟见肘了吧?” 鞠飞金嘴唇气得直打哆嗦,却反驳不了,因为李蔚珏说的是实情——鲍家的好处,他爹吃香喝辣占便宜最多。 可他也不能承认,于是马上否定:“你胡说!” 李蔚珏:“我祖父手里有每次给你祖父和你父亲银票时让他们留下的收条,银两数目记得清清楚楚; 要不要我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你也把帮我们家缴赋纳税的账目拿出来对对? 也好让大家知道知道,你们家昧了我祖父多少银子?” 登时,堂屋门口又吵嚷起来了—— “看看!” “对,拿出来让我们看看!” “听这意思,看来他们老鞠家没少昧人家银子,还骗我们说全都缴税没有剩余?一点都不分给我们?” “怪不得这些年看他家从来没服过徭役、还雇人下田呢!” “就是,他们家顿顿有肉吃!” “我以前还看见他家女人不论老少都穿金戴银!” “我记得这个鞠童生过聘礼的时候好像过了十几担吧?” “钱都被他们家截下了,咱们连点响儿都没听见!” …… 矛盾转移了。 一个人、或一家子白眼狼,可以说是林子大什么鸟都有,不理便是;但全村白眼狼,就得有对付全村的办法。 看吧,我鲍家的便宜,你们没占着多少,都被前村长家占去了,你们去诋毁前村长家的名声吧! 黄酉看着四位媒人:“你们还有帮手没?没有就赶紧走吧,天都黑了,我家不留饭!” 得,这下矛盾又转移一次——鞠飞金冒出来是为给媒人当帮手的! “啧啧!合着老鞠家都沦落到从说媒的手里赚小钱的地步了?” “哎哟哟,那不白读书了吗?” “唉,也是,考那么多年也考不上,总不能白花家里钱吧?那不成无底洞了?好歹赚点儿是点儿!” 都说愚民、愚民,哪儿愚了? 他们最知道选择什么节奏去跟从,才最让自己痛快! 第二百零八章 按大励律…… 四位媒人黑着脸拔腿便往屋外走,每个人经过鞠飞金的时候都要瞪他一眼。 刚才听说他是个童生,心想总比还没考试就吹牛的孩子强,以为有多大学问呢,以为会“文人相轻”呢,以为可以借力把鲍家好好喷一喷呢,结果…… 什么学问哪,都不如一个十岁女童! 看热闹的村民听不懂骆毅给鞠飞金扣的意图造反的黑锅,但能听懂鞠飞金之乎者也貌似有学问,结果还理解得不对,被小丫头给训了! 于是在“前村长私吞全村人的好处”这个认知之外,又发表出新的见解—— “啥均不均的,他老鞠家不也没把孩子全都供着读书吗?” “那谁供得起,全家供一个都费劲!” “你们知道笔墨有多贵?这么说吧,就最普通的毛笔,都得一百文一支,一百文哪,能买一斗粳米了!” “不也有五六十文的笔吗?” “那玩意儿能用嘛,赶着用赶着掉毛,没写几篇字,笔秃了,给你你用啊?” “我又不识字,用那玩意儿干啥?有那钱买米不好吗?我还没吃过大米呢!” “对吧!就是的吧!谁家供得起所有孩子读书!所以什么寡不寡、均不均的,都是胡扯!” “人鲍家丫头说了,不是平均,是合理!” “对嘛,供读书人就得看是那块料才供,那才合理!” “所以说,他们老鞠家不但贪了咱全村人的钱,还全打水漂了,供了个啥也没学明白的废物,童生都不知道怎么考上的!” “也就那样了,他那童生估计这辈子就算到头了,不可能有大出息!” 这就是他们理解的“均”——有钱要平均分,否则就是不合理。 至于这钱是谁出的,他们不计较、不在乎,他们只看是谁分的、自己有没有分到。 愚民吗?他们聪明着呢! 装门槛的刘菜菜悄悄翘起尾巴,啪!一个媒人绊倒摔出门槛外。 啪!又一个媒人绊倒摔出门槛外。 啪啪!“哎哟!”后两个媒人绊在一处一起摔倒,然后再把刚站起来的前两位媒人重新扑在地上。 鞠飞金溜着门边挤出来,顺便在其中一个媒人的脚上狠狠踩了一下——让你刚才大白眼翻我! “哈哈哈哈……”村民们开心大笑,这才算看到热闹的高潮部分。 开心,需要每个人的参与。 鲍家院子里,不知为何地上撒落不少毛榛子。 毛榛子只有指肚大小,与地面颜色相近,村人们进院时还没有呢,可出院时却有好几人因为踩到毛榛子站不稳,摔倒了。 这东西没人认识,是鲍魁的皮货铺接待北方客商时对方赠送的。 原本收在厨房,骆毅说等有功夫炒熟了吃,可现在却莫名其妙出现在院里地面上。 人多,一人摔跤就绊倒一片人,于是不止堂屋门口有热闹看,院子里更是“哎哟”声不绝于耳。 好不容易一直没有摔倒、眼看就能安全走出大院门口的鞠飞金也被生生扑倒。 有人开口就骂:“哪个不长眼的把东西弄一地,害得老子摔跤!” 蹲在犄角旮旯的小黑鼠就急了,:“敢骂我不长眼?老子跟你拼了!” 毛榛子是小黑鼠求着刘菜菜帮忙拖出去的,它要给那些村人点儿教训,它们两个坚定地认为:君子能动手就别吵吵,骆毅和李蔚珏简直弱爆了! 可没想到自己竟然被骂了! 刘菜菜一尾巴将小黑鼠卷起来甩回去:“小心把你踩死!” 胡泽胤一个箭步冲出就把那人狠狠提起来、再远远丢出大门外,然后再狠狠捡回来,骂道:“谁都不许走! 谁让你们进我家了?私闯民宅,我要把你们押送到衙门!” 被摁住那人痛得只剩下惨嚎,说不出话,但一院子的人却都叫嚷起来:“我们就是串个门,怎么就要去衙门?” “是啊,一个村儿住着,相互串个门儿怎么了?” 也有趁机卖空口人情的:“这不是看你们家有生人来,怕你家有事儿,都过来帮忙的。” 更有借引子威胁的:“家家都是相互照应,我们也是为你家好,别不识好歹!小心以后你家真出事儿,我们谁都不管!” 胡泽胤手指动了动,他不喜欢与人吵架,现在就想把爪子尖伸出来抓死他们! 李蔚珏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着,闲闲说道:“大哥不用辛苦押送,按大励律法,‘凡无故入人家内者,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勿论。’ 大哥只管统统杀了便是,免得嚼舌头、无理取闹的人太多!” 这话把村人给吓唬住了,他们大眼瞪小眼,真有这条法律吗?随便串个门就要被杀? 读书人好面子,鞠飞金刚摔倒就马上站起身,觉得好丢脸、好倒霉。 想趁着大家没注意到他这个童生摔跤,拍拍土赶紧走人,却听到李蔚珏引用律条吓唬他们。 正愁没由头挽回面子呢,马上说道:“你既是读书人,断不可无知而妄言。” 鞠飞金说完这句就停下来,以为李蔚珏会与他理论几句,谁知李蔚珏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哎哟,这是极力挽尊呢? 鞠飞金不得不自己给自己铺路:“你既然能背下这条律令,就该理解其意; 这条意思是说,无缘无故去别人住宅,乡邻们是出于好心,来你家看看有何需要帮助,并非无缘无故……” “你赶紧回去拿账单来对账!”李蔚珏说道:“要是不出于这个目的,你也是‘无故入人家内’,打死你不犯罪!” 李蔚珏是在提醒:别以为你替村人说话,就能让他们忘记他们没分到钱、就能让他们不恨你家。 骆毅出来补刀:“抬杠抬得太生硬,一会儿我让我大哥去你家揍你一顿,若问缘故,就是想揍你,如何?” 鞠飞金捂脸撤退——娘的!鲍家的小丫头竟然懂得孔子的言论,他兄长更是熟读律例,难道鲍家真要出个十三岁的童生? *********** 县衙后宅。 知县大人正与梁先生对酌,知县大人问道:“才十三岁,能考过吗?” 梁先生笑答:“大人该想的不是考不考得过的问题,而是要不要给个县案首。” 县试第一名叫做县案首,可以不参加府试和院试,直接成为秀才。 也可以每级考试都参加,如果县试考第一名,府试再考第一名,院试又考第一名,那就叫“小三元”。 虽然就算达成“小三元”也依然是秀才,但有能力、且有“荣誉收集癖”的学子,也会希望尝试一下。 梁先生对能写出《三字经》的李蔚珏相当有信心,他甚至认为以李蔚珏的能力,就算乡试也可以下场试试。 “哦?梁先生这么有信心?”知县大人问。 梁先生再抿一口小酒,心说——你要知道《三字经》是那孩子写的,你也有信心! “那孩子对律学颇有兴趣,也很有见地,将来或可尝试考考明法科,就是不知他志向如何。”知县大人说道,回避了是否能给评为“县案首”的话题。 第二百零九章 头炮 媒人、鞠飞金、村民全都灰溜溜走了,好不容易爬起来的,没成想刚出院子大门,上空就飞来密密麻麻一群雅雀。 铺天盖地的鸟粪落下,暴雨都没那么集中、那么强力,兜头盖脸的,好多听到头顶有声音抬头看的,还被鸟粪填充到嘴巴里。 正好就应了骆毅那句问——你们又有什么好下场? 刘菜菜气得尾巴直往地上敲——“粪啊,肥啊,浪费啊!” 它现在可知道为家里、为学田着想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全家就坐到桌前准备吃饭,李蔚珏却睡眼惺忪才起床,晃晃悠悠到桌前,脸不洗牙不刷就拿起筷子。 “你明儿就考试,今儿不该早点去考馆核对人头吗?”骆毅问。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全家都起个大早,考生自己却磨磨蹭蹭。 “不核对,”李蔚珏夹了一筷头小咸菜,先让嘴巴醒一醒:“黄县丞替我去。” “你不早说!”骆毅气坏了,昨晚她听村人说要核对人头就记在心里,过后还专门问过李蔚珏,李蔚珏说是要核对,她才起大早给做饭。 现在却说他不必亲自去,这不让骆毅白白起那么早?睡眠很重要的好不好! 她决定赶紧吃饭,吃完痛揍李蔚珏一顿,然后去补觉。 李蔚珏丝毫没有感应到小丫头“欲揍之而后快”的心理,嬉皮笑脸问:“明儿你送我去考场好不好?” 骆毅:“滚!” 李蔚珏:“你得管我啊,明儿得带着‘廪保互结亲供单’交给知县,从他手中换答题纸,你小、你可爱,能帮我多换几张。” 这是骗人的。 答题纸张数目是固定的,就像高考一样,不会因为有人走后门就多发几张答题卡。 李蔚珏就是想带骆毅见见知县,好在他不在家的日子里,知县对家里土地和村学多少能给些关照。 他原计划是只考正场,考完一出结果就出发,去外府打官司,这样花不了几天时间。 县试一共五场,第一场叫“头场”或者“正场”,之后还要覆试四次才算结束。 头场成绩的发布一般在考后三到四天,称作“发案”。 但如果“头场”就通过了,后面的覆试可以不参加。 因为头场正考就已经圈出一波最优秀的,从第二场开始皆是从每场剩下的人里挑拣,所以第一场选出的人选就算是可以确定为“童生”了。 当然童生资格需要等到最后发榜才算真正到手,但这段时间第一场通过的人就无事可做,所以李蔚珏不打算空等。 最后的手续委托黄县丞帮忙完成便好。 不然,整个县试五场考试,加起来最少也得半个多月,而李蔚珏有把握在第一场就通过。 学霸就这么自信。 这些考试规则和程序李蔚珏懂,因为先生教了,但骆毅不懂啊,她又没参加过古代的考试,就信了。 关键是古代考试又不考数学,不用大量演算,骆毅以为的县试考试,就是专考作文。 而将来的乡试也不过是用作文的形式,将语文、历史、政治三科联考。 作文可长可短,万一有错字,就得整页重写,所以骆毅认为,李蔚珏需要多些纸张是有道理的。 “行吧,我陪你去,”骆毅同意了:“但你得好好考,完了把府试也给我考了,还必须得考过!” “啊?”李蔚珏饭都吃不下去了:“我考完县试就该走了啊,考什么府试啊?我才十三,着什么急!” “我牛皮都吹出去了!”骆毅瞪眼:“府试不是在四月吗,等考完再走!到时候我多准备些吃食带在路上!” “你还是这两天就准备吃食吧,如果你要跟我去打官司的话。”李蔚珏拼命扒拉小米粥,想赶紧吃完逃离,不想听骆毅磨叨! “你要是不答应把秀才考到手,明天你也不用出门了!”骆毅威胁:“出门和出息,你选一个吧!” “我出恭!”李蔚珏捂着肚子抵抗道:“我选择出恭!刚起床我还没去茅房呢,你敢不开门,我就给你拉在屋里!” 原来早起后不上厕所,还有这好处! 鲍魁喷粥,胡泽胤、黄酉和白彙冷了脸——就算是兽,也不愿意吃饭时提拉屎! 一整天,李蔚珏都没再出门,就窝在他的书房里对着窗户发呆——其实是在押题,将之前押题范围缩小再缩小。 一整天,骆毅也没出门,甚至都没出厨房。 因为李蔚珏要了好多种吃喝,说考试费脑,饿得快,考完一场得马上就给补充上。 还什么好吃点什么,炸小鱼干、卤豆干、熏干肠、梆梆肉、煮鸡蛋裹椒盐粉、手撕五香鹿肉干…… 连猪油渣和油茶面都要,你说连烧水的地方都没有,要这东西怎么冲泡啊! 而且全都是做起来非常费时的东西,油烟子都快把骆毅熏熟了。 骆毅抬起袖子闻闻,觉得自己现在就是最美味的一道点心——松香熏肉。 为了让李蔚珏好好考,骆毅忍气吞声,他要什么,就给做什么,为了让全家都能吃上,还每样都做了好多。 可气的是,晚上李蔚珏过来给吃食打包,居然全给拿走了,一点都不给家里留! “我费脑嘛!”李蔚珏说道。 “你到底是用脑子考试,还是用肚子考试?!”骆毅快气疯了——好歹留点儿,她自己还没吃呢! 吃不上是可气,更可气的还在后头。 第二天。 寅时刚到,万籁俱寂。 院子里突然传出“砰-啪!”的巨响。 骆毅梦中吓得就是一个激灵,白彙迅速过来抱住骆毅:“别怕,阿珏在院子里放了个二踢脚。” 骆毅“哇”一声就哭了! 情不自禁呐! 穿越三年,早已习惯这世界夜晚的安静,尤其凌晨时分,鸟儿都没叫呢,大地一片沉静,搞出这么大动静,是个人都受不了好吧? 鲍魁披着衣服过来安慰:“别怕别怕,你小哥说,这时候县里考棚那边会放‘头炮’,他没去城里住,自己在家鼓捣着玩儿。” 鲍魁到底还是上了年纪,醒得早,起来去茅厕,看见李蔚珏点炮仗了,所以没吓到,倒是没来得及通知小丫头。 黄酉和胡泽胤满脸歉意地进屋,一个劲儿检讨:“没来得及制止阿珏,吓到小妹了,真抱歉。” 一下子全家人都围着骆毅,骆毅止住哭声,披着被子静静等待。 既然叫“头炮”,应该还有第二炮、第三炮吧? 等他折腾完了自己好再睡一会儿。 等了一会儿,没动静,倒是李蔚珏满脸兴奋地也过来,大言不惭还问呢:“咋样儿?响不响?我跟你们说……” 骆毅赤脚就下了地,随便抓起个东西就抽李蔚珏:“你找死啊!要不是看你今儿要考试,我抽死你!要放炮赶紧放,进来干嘛?” 李蔚珏一边躲一边把无辜摆在脸上:“急啥?半个时辰后放第二炮,咱吃完饭的; 再说,你确定是想抽死我,而不是臭死我?” 李蔚珏指了指骆毅手里的东西,骆毅一看,才知道刚才抄起的是袜子。 这时候乍暖还寒,骆毅平日穿的还是冬天的“千重袜”,就是用好几层布缝制的袜子,高筒的,像靴子一般。 这东西抽人一下也很疼的,可问题不是疼啊…… “我袜子是干净的,不臭!”骆毅跳着脚喊。 第二百一十章 谁家侄女儿 县试当天,考馆会在寅时,也就是早上三四点鸣放一发号炮,称作“头炮”,意在提醒考生:该起床了,今儿要考试 一个小时后放第二炮,提醒考生这时候该离家赶赴考场了。 当然,这只对住在县城里的考生有用。 像鲍魁家离县城还有三四十里地的就听不到了。 听不到县城放炮,李蔚珏自己放,这下,不仅鲍家起床了,全村都跟着起床了! 新村长赵金贵还特特跑来询问,得知是李蔚珏干的,还夸呢:“这样好、这样好,这样连村学的孩子都能跟着感受考试是咋回事儿。” 艾玛,生夸啊! 妥妥的金主待遇。 村民们被吵醒,却无人抱怨,一是也该起床下田干活了,二是等着瞧热闹——这时候了,鲍家那小子还没去县里考试? 鞠飞金站在自家院门口向村西眺望,脸上全是轻蔑笑意——他就说嘛,鲍家丫头就是在吹牛! 不是说什么去考就能考个童生回来?现在走怕是都来不及吧? 有啥来不及,又不用腿儿着去。 鲍家有两匹被兽妖“特训”过的马拉车,还怕迟到? 李蔚珏大包小裹地上马车,骆毅也跟着上去,胡泽胤赶车;另一辆车则是黄酉赶车拉着鲍魁和白彙。 大家一起送李蔚珏去考试,然后骆毅可以在白彙或鲍魁的铺子里等着接李蔚珏。 一行人到达考馆时间刚好,知县大人正好带领县学的教官从内院走出,准备到外院进行点名。 有胥吏已经捧着“点名册”恭候在一旁。 “点名册”上记录着考生的姓名、年龄、身面特征等内容,所谓“身面特征”,“身”指身高尺寸,“面”指脸色黑白、痣或胎记位置等。 考生的姓名以五十人为一组,写在告示板上,立于考场大门之外,目的是提前告知考场内的座位顺序,防止场内混乱。 李蔚珏根据大门外的告示板指示,带着家人站到自己该站的位置上,等着知县大人出来。 知县昨天一早就到达考馆,从昨天起直到考试全部结束,他的起居都将在考馆之内,不能外出半步,也不许接待来客。 黄县丞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站到李蔚珏身边,嘴皮子一点都没动,从牙缝里挤出提醒的话:“你们全家怎么都来了?赶紧出去吧,马上要锁门了。” 话音未落,负责考馆大门的差役就高声喊话:“无关人等,一律退场!” 这是第一遍提醒,过一会儿会再提醒一遍,然后开始点名,点完名就会关门落锁。 李蔚珏迅速从胡泽胤手里抢过硕大的包袱塞进黄县丞怀里:“找机会给知县大人送去,我小妹亲手做的吃食,怕大人这几日闭关嘴里没味儿!” 黄县丞眼睛瞪得溜圆:“闭关?嘴里没味儿?” 李蔚珏:“伯父快去!” 理论上,知县大人在主持县试期间不可以与外界有接触,但实际操作上,知县是一个县最高长官,他想干什么谁也干涉不了。 况且,黄县丞多会做人啊,他不需要知县接待,不给知县大人添麻烦,免得被人说“接待来客”。 他直接把包袱交给胥吏,说让转交一下知县大人的吃食:“麻烦转给大人,小侄女儿亲手给做的吃食。” 小侄女儿是主语,至于是谁的小侄女儿,定语嘛,不值一提。 几位廪保生员在黄县丞指点下站到李蔚珏身边——马上要点名了。 几位廪保生员是黄县丞给找的,之前都没有与李蔚珏见过面,李蔚珏吩咐骆毅把小包裹一一给他们递上去。 “多谢几位兄长为家兄作保。”骆毅递上一个包裹便说上一次。 小姑娘外罩一件浅紫色滚金边的斗篷,斗篷下露出一截浅蓝色襦裙,深紫色洒金绣花鞋在裙摆下若隐若现,看着清爽又保暖。 十岁的小姑娘,面对二十几岁的廪生,身边又有几位家人陪伴,不容易被人误会,而且小姑娘长得明眸皓齿,让人看了就心生好感。 几位廪生纷纷微微躬身表示谢意,看向李蔚珏的目光也带上了一丝亲切。 骆毅表现很得体,明里笑容明媚,暗里却把李蔚珏骂了个狗血淋头:“好你个死孩子! 说什么要多换几张答题纸,人家得先清场后点名,根本没有我帮忙领答题纸的机会! 你明明是想我帮你涨涨人缘,好让几位保人甘心为你作保! 你给我等着,这次考好也就罢了,若考不好,我让阿胤和阿酉一天揍你十八遍!” 差役第二遍提醒:“无关人等,一律退场!” 鲍魁带着大家离场,每个人都鼓励李蔚珏一句“好好考,别紧张!” 唯独骆毅咬牙切齿比了比拳头:“你给我认真点儿!” 一家人退至大门外,知县开始点名。 此时尚未关门落锁,如果有考生忘记带东西,这将是家人提供帮助的最后机会。 黄酉把骆毅扛在脖子上,骆毅也不管周围投来的都是什么样目光——看就看呗,小女孩就是骑在哥哥脖子上了,怎地?看不惯就把眼睛闭上! 骆毅亲眼看着李蔚珏从知县大人手里接过答题用纸。 答题用纸称为“试卷”或“卷子”,是内面印有红线的厚纸折本,封面上的姓名栏中需填上文童某某。 这种纸就不是草稿纸,根本就不能多领!需要打草稿用的纸张是自备的那些! 骆毅站得高看得远,瞧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里又把李蔚珏骂一遍——你个死骗子! 这骗了几件事了都! 骗她来送考,骗她做吃食,还骗她帮忙打点保人! 卷子下发后,教官和廪生等也奉命退场,只留下知县和必要的考场相关人员。 知县需得亲自到大门上锁并封印,往大门口走的过程中,就看到特别显眼的骆毅,神情愣怔了下。 黄县丞是随着鲍家人一起退到大门外的,此时见知县看过来,就故意对骆毅说了句:“小侄女儿,你哥哥李蔚珏已经进场了,你就别看了。” 于是,知县大人“很自然”的知道了给送吃食的“小侄女儿”是谁,而骆毅与知县的目光对上时,也礼貌地向他微笑。 知县微点了点头,回以微笑,关门,落锁,贴上封印。 骆毅望着严丝合缝的大门,听到里面有喊声传来:“入座!” 第二百十一章 头场 外院等待的考生们,随着那声“入座”,在考场负责引路和安保的胥吏带领下,往内院行去。 知县这次故意没有按照往年那样,在考生们注视下,给大门贴完封条,然后率先进内院。 以前他认为走在前面是地位高之人的特权,而且身后全是考生,象征“本官引路,后继有人”,但今天他改了。 在他示意下,胥吏们引领考生先行入场,知县反正在大门口,就走在最后。 知县在心里对自己说:“好几年本县没有考出秀才,本官这次不是要给你们引路,而是要托举,尽可能把你们更多地托举上去!” 当过学生的都知道,如果老师走在学生前面,学生一般不大敢喧闹,因为容易被老师听见。 但如果老师走在队伍后,学生们只要声音小些,老师基本听不到,就算大家都在说话,老师也听到嘈杂声,却不能揪出具体是谁不守纪律。 今日知县大人走在后方,考生们向内院行进时就不免有说悄悄话的了。 李蔚珏也没闲着。 他目视前方,昂首挺胸,一派自信而守规矩的样子,但口中念念有词: “‘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哎呀,最好别考这个,要考也考二十岁以上的去; 我这未及冠的还是考‘子路有闻’吧,要不考‘宰我问曰仁者’也行……” 李蔚珏嘟嘟囔囔,周围考生自然听见,便悄声询问:“你在说什么啊?” 李蔚珏依旧目不斜视,但回答却毫不迟疑:“我在押头题。” “押题?”旁边又有人询问了:“你都押了哪些题?” “头场”考是两道四书题,一道作诗题,四书题又称“头题”或“首题”,从四书正文中出题,要求阐释。 二十岁以上和以下的考生拿到的题目不同。 二十岁以上的称为“已冠文题”,二十岁以下的称为“未冠文题”。 问题并没有难易的区别,只是采分时宽严不同。 所以李蔚珏此时说希望考什么,代表他对哪些内容掌握得比较好,相应的,他不希望考的,可能就是他理解不到位的部分。 所以他在那儿嘟嘟囔囔“押题”,相当于自曝短板。 考生们都想对周围人有个初步判断,以估算自己考试的胜算,自然对李蔚珏的话感兴趣。 知县在前方一群考生中没有找到李蔚珏的后脑勺。 十三岁的李蔚珏的身高,在各个年龄层都有的考生中不占优势。 李蔚珏开始“疯狂输出”:“‘君子一言以为知’,怎样?我觉得会考,还有‘博我以文,约我以礼’,你们觉得呢? ‘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这个最好别考,唉…… ‘有不合者,仰而思之’?我觉得可能性也很大,希望不要考哦,老天爷保佑千万别考、千万别考……” 李蔚珏吧啦吧啦一顿“押题”,周围考生就跟着他的思路想这题该怎么答,那题作何解。 有年龄大些、善于总结的考生就分析出李蔚珏对论语某些内容很自信,对《孟子》一般般,对《大学》和《中庸》基本不抱希望。 其实他们有一点都没有想明白,或许童生试在他们眼中很难,但事实上,朝廷对这一级考试的总体要求并不高。 这一级考试与胡泽胤参加的资格考试差不多,是对考生能否有资格参加科考的一次考核。 换句话说,你只有取得秀才功名了,才有资格踏上科举之路,才有资格成为文武官员的后备人选。 所以童生试的重点在于引导生童务本修身,敦行孝道,理解求学问道之法,兼及人物品评。 能想明白的人不多,尤其是那些暗自嘲讽李蔚珏读了两天论语就敢来参加县试的大龄考生,他们浅笑摇头:“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不管他们如何分析,基本上听到李蔚珏嘟囔的人,都被他思路带偏了,没听到的就向听到的打听,因为“押题”嘛,太吸引人了! 在对号入座之前,李蔚珏成功地把半数以上考生搅成满脑子浆糊。 考生们边走路边说话,声音渐渐增大,胥吏不得不出声维持纪律:“肃静!” 后方陪同在知县大人身边的考官不满地对知县说道:“这届考生真是德薄才鲜、良莠不齐!” 黄县丞在关大门后匆匆离去,他还得回衙门当值。 鲍魁一家并没有走。 家里三个能“听墙角”的,都在院墙外分辨李蔚珏的声音,然后向骆毅“作报告”。 白彙不免有些有心:“阿珏似乎不太有信心啊,他有好多内容都害怕被考到。” 直到考场里再无声音,骆毅她们才离开,直到上了马车,骆毅才笑骂:“那死孩子真坏!” 这次,所有人都坐在“羊肉片”那辆车上。 鲍魁领着白彙和骆毅坐在车厢里,黄酉和胡泽胤一起坐在前头赶车,“灰灰菜”拉着空车尾随在后。 不怕太重拉不动,反正不着急,让“羊肉片”慢慢拉着走便是。 “为什么说阿珏坏?”鲍魁问道。 骆毅憋不住的笑:“那小子使劲儿干扰周围考生; 看吧,现在他们拿到考题的第一反应,准是‘那小子果然押中题了!’或是‘那小子尽胡说,根本没押中!’ 然后就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心思很难集中,或是写着写着就觉得哪里写得不到位……也不知他们的答题纸够不够他们改来改去的!” 就像高考时那些故意问同学“你早上居然吃了一块西瓜?你不怕考试时想上厕所?”的人一样,提醒他们的尿意,让他们从开考就在潜意识里不安。 “你是说,阿珏是故意说那些话扰乱别人心神?”胡泽胤问道。 骆毅:“肯定是!” 胡泽胤想了想,觉得十分有可能。 记得自己去参加修仙资格考试时,那几只黑狐就挑衅自己,估计也是相同的目的吧? 也不知道它们几个取得修仙资格没有。 如果五峰山上那棵雌雄同株的银杏树会说话,定然会告诉胡泽胤:“那几只黑狐如今连渣都不剩,都被我吸收了!我这几年结的白果可多、可多、可多啦!” 如果那几只黑狐如今还活着,定不敢再招惹胡泽胤,因为胡泽胤的修为已经达到七八百年以上的程度。 如果有机缘让胡泽胤碰到,让他领悟一些术法,比如穿墙、隐身、自由变幻形体、或百里之外探囊取物,他的修为可以支撑他把这些术法无限制使用。 第二百十二章 手拿把掐 李蔚珏对付县试题目,应该说是手拿把掐。 一来,他有梁先生的悉心栽培;二来,他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梁先生那里没有的,他会从书铺购买。 若本地书铺也没有,黄县丞会委托外地来购买《三字经》的商人帮忙带几本过来。 而且上次陪胡泽胤去考试,他从冀兖府也买了不少。 冀兖府是大励朝北方的“科举大府”,那里书籍不但全面,还有很多书籍印有名家做的注解。 这相当于李蔚珏比其他考生拥有更为庞大的参考书,还有梁先生和村学三位教师做“陪读”,可谓资源丰富。 三来,李蔚珏作为文科生,所学历史知识更为丰富,纵观古今,跨度更大,视野更远,角度也更为客观。 能对应当前社会生产力找出相差不多的历史时期,也就更容易把握出题人的心态。 而且,他博闻强记,能提供与其他考生相比更为深入而准确的见解,在阐释题目和表达观点时也就显得更为成熟。 所以对于今次县试,李蔚珏的两道四书题都答得非常好,尤其是第二题“毋自欺也”,出自《大学》,照样阐释和分析得足够精辟。 前边说过,童生试的重点在于引导生童务本修身,所以历年考题从《诗经》中出题概率最高,约占八成。 其次是《孟子》,占一成有余。 《大学》和《中庸》出题则不到一成。 所以相对来说,如果某次县试题目出自《中庸》或《大学》,通常可以当做拔高题看待。 李蔚珏的拔高题作得相当好,不仅仅对《大学·诚意》做了详尽释义,更是从个人修养和社会治理两个方面阐述观点。 并根据当今时政,针对律法制度的某些不足提出建议。 发挥得超纲了。 至于作诗题,李蔚珏也没含糊。 今次头场头题的诗作部分,要求“赋得‘学犹种树’,得‘玩’字五言六韵”,李蔚珏直接给默了一首唐诗—— 朝日敛红烟,垂钓向绿川。 人疑天上坐,鱼似镜中悬。 避楫时惊透,猜钩每误牵。 湍危不理辖,潭静欲留船。 钓玉君徒尚,征金我未贤。 为看芳饵下,贪得会无筌。 瞧瞧,如今的李蔚珏,都会分析题目了。 所谓“赋得什么什么得什么字”,就是从《颜氏家训》中的一句:“夫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登其实。”中选一个“玩”字做韵脚,写一首五言六韵诗。 童生试要求不高,如果这道题是二十岁以上考生作答,需要贴合这句话本意去写诗。 如果是针对二十岁以下考生,则评卷时就放低要求,只需用上韵即可。 但事实上,即便已及冠的考生,做一首像样的五言六韵十二句也很难,多数能用上韵脚,做一首打油诗就不错了。 李蔚珏把沈佺期的《钓竿篇》搬到此处,表面看似在说“我一味地追求着不同种类的鱼饵,却没有获得更多的收获”; 去迎合“学犹种树”、学习需要遵循循序渐进的道理,不能想当然也不能一步登天,实际上又表达出“我没多大本事,爱咋咋地”的洒脱。 李蔚珏是洒脱了,可把监考的一众人看傻了。 先是考到半个时辰左右时,有胥吏进来,在考生正在写字的位置盖印,由此知晓考生答题的快慢。 如果未写一字便已经盖印,那么后面的答案写得再好,都会有请邻桌考生代答的嫌疑。 此时李蔚珏第一题刚好答完,一气呵成,一个错字都没有,正在吹干墨迹,胥吏都惊了。 胥吏认真把李蔚珏本人以及座位周边全都扫视一圈,没看到任何作弊的迹象,又把目光投向监试官。 监试官微微摇头,意思是这位考生没有作弊行为。 后来巳时发布的第二道四书题、以及五言六韵的排律题,李蔚珏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写完。 考试时间没有限制,有规定“不继烛”,就是不许使用蜡烛,所以到傍晚时分,即便没有答完也只能退场了。 可李蔚珏在午时刚到就答完了所有题目,屁股下像有钉子似的,怎么也坐不踏实,他想回家吃好吃的去。 胥吏不得不过来收卷子。 交卷时答题纸和草稿纸需要一并上缴,之所以提交草稿纸,是为了避免借于他人,同时也可以作为审查答案时的参考。 胥吏一看——怪不得写得那么快呢,这小子的草稿纸上只有简单几句作为骨架的大纲而已。 其余的血肉部分全是临场发挥,竟然字字不错、不涂不抹。 并不用像其他考生那样先在草稿纸上打一遍草稿,勾勾抹抹后再一笔一画誊抄到答题纸上。 交了卷也不让离开考场,需得交卷人数超过十人,方可开大门放行,但可以到隔壁休息室等待。 县试考场比较像四合院,考生在东西两侧的房子里考试,东边一侧是已经及冠的,西边则是未及冠的。 明显及冠之龄的考生要多。 每间屋子的窗户都大敞四开,方便监考人员巡视。 李蔚珏所在的休息室在西边这趟房的最南边,与他考试的房间只一墙之隔。 李蔚珏请求胥吏给送些茶水,自己打开了考篮里的小包裹。 胥吏不打算理他。 县试每场考试就一天,晚会儿吃饭怎么了,还带吃食? 以后乡试怎么办?会试怎么办? 你要不要把你家炕头、灶台都带来? 多少考生会饿到傍晚不得不交卷时才出考场呢,他们等于饿一顿再晚一顿,不比你小子辛苦? 胥吏的白眼珠子就要翻起来时,李蔚珏刚好用帕子包了几块梆梆肉递给他,还说:“最好再给个碗和勺子,我带了油茶面,咱俩喝点儿!” 胥吏吞了吞口水——他们这帮考务人员早上比考生到的更早,根本没时间吃早饭,所以他现在可比李蔚珏还饿。 也是因为饿,嗅觉似乎就更为灵敏,他已经嗅到梆梆肉的香气了! 吞口水的同时,肚子也不争气地叫唤,咕一声、再咕一声,一声比一声长。 胥吏一把抢过梆梆肉揣进怀里,装作不耐烦地吆喝一句:“只有茶水!”就一路小跑地走了。 回来时端了个大托盘,上面有茶壶有盖碗,旁边还有一把瓷勺。 胥吏嘴里还有没嚼完的肉,就那么边嚼边小声告诉李蔚珏:“我请示过大人了,说可以为等待离场的考生添置茶水。” 还用眼睛示意了下勺子和几个盖碗,意思是:“你要实在饿,就冲你的油茶面吧。” 那盖碗看起来比普通的茶碗大一圈,就不是茶碗,而是盛粥用的。 李蔚珏笑笑,冲了两碗油茶面,搅和搅和,香气四溢,顺着门窗就飘进隔壁考场,李蔚珏隐约听见成片的肚子鸣叫。 又与胥吏要回帕子,把带来的卤豆干、熏干肠等零食每样都装了几块,重新送给他。 胥吏这次小心地把帕子揣进怀里——他得悠着点儿吃,谁知道最后一个考生何时才走呢,这些食物他得用来坚持一整天。 油茶面闷了几分钟,再打开盖子,香气比方才更为浓郁,当然,隔壁考生们的肚子就更煎熬了。 李蔚珏把一碗油茶面递给胥吏,自己端起另一碗。 早春乍暖还寒,饥肠辘辘就更觉浑身发冷,如此热气腾腾的油茶面诱惑实在大,胥吏迫不及待就把碗凑到嘴边。 勺子就一把,李蔚珏放在自己碗里了,胥吏也根本没想用勺子,直接端碗就着碗沿就吸溜一大口。 “呼噜噜……哈!”胥吏发出惬意的一声,真香! 虽烫,但烫得舒服! “大人!请您制止嘈杂声!”隔壁考场里传来考生向监试官提出的抗议。 第二百十三章 替你问 考生们这个恨哪! 先是听李蔚珏那小子“押题”。 就从考场外院走进内院这么短短一段路,脑子跟随他的嘴皮子转了好几道题,偏就考的这两题一个也没押中。 当然,也有考生更郁闷,因为他们同样希望李蔚珏不喜欢的题别考,可就是考了! 试题发下来的一瞬间,他们脑子都发懵—— 没押中?哎呀,坏了!我现在脑子里全是刚才那小子说的几道题,转不回现在的考题上啊! 押中了?哎呀,坏了!这题我也写不好啊,怎么就考《大学》呢,以前不都是从《论语》里出题嘛! 再是考着考着,大家都还在打草稿呢,那小子交卷了! 交卷了! 他答完了! 是真答完,因为胥吏过来收卷的时候,他们看到答题纸折子上满满的全是字! 按说,从他押题那些话里,能听出他学得不咋样啊。 他怎么就答完了呢? 现在,这小子交了卷竟然在隔壁大吃二喝上了! 吃的啥啊这么香? 油茶面吧? 肯定是!闻到芝麻味儿了,应该还有核桃,哎呦,这是什么油炒的面粉?香味竟如此浓郁特殊? 有家境好的考生就闻出来了——牛骨髓油! 已经午时了,大家都饿得很。 因为今天要考试,早饭几乎人人都吃的很少,一怕尿急或闹肚子跑茅厕;二怕口气重给考官留下不好的印象。 结果现在几乎都是饥肠辘辘,可偏偏,那小子在隔壁勾引他们的肠胃造反! 还能不能让人好好答卷了! 那风也是,胡乱吹什么! 风一进四合院,就被四边房舍兜住打着圈,把油茶面的香气传递到每间房舍,太气人了! 别说未及冠的这些考生,年轻、不禁饿,容易分神;就连已及冠那边的考生也绷不住啊! 考场东西两侧为考生考试的房舍,北面为公堂,是考官待的地方,南面则是门屋。 此时考官,也就是知县大人,听到有人报告说,有考生要求制止噪音,正待去问,给李蔚珏送茶水的胥吏回来了。 “大人,先行交卷的那位考生,因天冷急于喝热水,发出点声音,小的已经提醒他了。”胥吏躬身低头说道。 锅甩给那小子背吧,不过,那油茶面是真香啊,胥吏心中还在回味。 “油茶面好喝吗?”知县大人问。 “好喝,香!呃……”胥吏瞬间惊住,猛一抬头,才发现知县大人眼睛盯在自己嘴角,似笑非笑。 那嘴角,面糊糊的痕迹还在呢,还沾了一粒芝麻。 知县大人没有责怪胥吏,而是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都不容易。 知县自己从昨天一早就关进考场了,作为考官,他不能对外有接触,连叫个外卖也不行。 所以昨天一整天,到今天早上,他只能用从家里带的点心充饥。 非常时期,一切从简嘛。 这也没什么,他能坚持。 当初会试的时候,他九天都撑下来了,眼下只撑一天,待到考生全部离场、封卷后,就可以从酒楼订餐,好好吃顿饭了。 不过嘛…… 打发走胥吏,知县打开一个硕大的包袱,里面是几个大大的油纸包,还有一个小坛子——这些是“侄女儿”给准备的吃食。 从小坛子里挖出两勺油茶面,再去墙角小泥炉上提起水壶,水早就烧开了,冲泡上,盖上盖子闷一会儿。 挨个拆开油纸包,瞬间桌面就被各种吃食铺满。 “这小子真会享受!”知县发出感慨。 全是肉啊,唯一素的还是滋香味足卤豆干,真真是太合心意了。 一口炸小鱼干一口油茶面,一口卤豆干一口油茶面,一口手撕五香鹿肉干一口油茶面…… 哟,还有煮鸡蛋裹椒盐粉,这算是荤的还是素的呢? 管他呢,先祭了本官的五脏庙再说! 四合院内的风再次盘旋,二月春风没有裁出多少纤细的柳叶,倒是裁减掉不少考生们的思路。 他们现在除了想吃东西,根本没脑子想考题。 噪声是对考试的干扰,那食物香气呢? 考生们还在“水深火热”中煎熬,考场外,鲍家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前。 “阿珏真的考完了?”骆毅问。 “嗯,他在门房旁边的休息室等着开门呢。”胡泽胤说道。 早上来县城的路上,李蔚珏就交待过他们,中午过来接一下,万一自己能考完,中午要一起吃饭。 “边吃边等开门,”黄酉说道:“我闻到油茶面和鹿肉的味道。” 骆毅:“一看就没考好!” 白彙:“怎么看出来的?” 骆毅说道:“题不会答呗,早早就放弃了!” 听说古代考试可不像现代,有很多科目,还有填空题、选择题等形式,不会可以蒙,考一场试怎么也会耗时许久。 古代人考试,用李蔚珏的说法是:出题只要几个字,答题写上两大车。 “你们想吧,就算是抄书,一上午也抄不了多少页吧?何况是要边想边写文章呢。”骆毅补充自己的判断。 “吱呀~~”令人倒牙的门轴声吸引全家人的注意,骆毅掀开车帘,黄酉已经跳下马车向大门走去。 胡泽胤坐在车上没动,但回头告诉:“阿珏出来了。” 大门口,已经有几位小厮模样的年轻人围了过去,准备接他们家主子。 大门打开,李蔚珏当先连蹦带跳跨出门槛,考篮在他怀里叮咣作响。 骆毅直皱眉——听那声音,里面的笔墨纸砚不定被撞的什么样了,回家还得挨个给洗! 其他考生比李蔚珏年长,看着能有十八大九的样子,倒是稳重地抬腿迈过门槛,可眼睛却都黏在李蔚珏后背上,表情一律愤愤。 “小妹,哥考完了,你做的吃食真好吃!咱回家!”李蔚珏兴冲冲地喊。 他以为骆毅不会来接他呢,因为早上骆毅看他就不是好眼神。 没想到竟然来了。 算小丫头够意思。 那些考生随着李蔚珏的叫喊,把愤怒的眼神又聚焦在骆毅身上…… 那么香的吃食是这小丫头做的? 你厨艺好非要拿出来臭显吗?我们都没考好! 骆毅感受到不善的目光,向那些人看去,收获回一堆大白眼,搞得自己又郁闷又纳闷,问李蔚珏:“他们干嘛瞪我?” 李蔚珏回头瞧他们一眼,抓了抓脑袋:“我也不知道啊,下次考试你给我多做些吃食带着,我给他们送点,然后替你问问。” 第二百十四章 “踹正门而入” 下次?不,没有下次。 李蔚珏是没机会问那些考生为啥瞪自家小妹了。 因为他不打算考其余的场次。 第一关过了就能当上童生,那就行了呗,要啥自行车呢? 还别说,第一关他还真过了。 几位阅卷官把合格者的卷子呈交给知县,其中最优秀的两份卷子并排放在最上面。 知县去洗了洗手——别人判卷子,他一直吃零食来着,两手都是油,唇边髭须上还有油茶面的粉渍挂着。 先把合格者试卷一一审看过,再去读两份最优的卷子时,知县认为阅卷官们没有说错,这两份试卷答得确实最好。 知县特地把两份试卷再细看一遍,指出差距:“本官以为,此卷深刺题髓,钩沉抉隐,目送手挥,无一滞笔,且文字明快; 而这一份,嗯……言之有物,颇费匠心,只是稍嫌未达; 若没上一份作对比,这份也堪称上等,但这字写得倒是比上一份更为端庄有致; 县试中能出现这样好的试卷,看来,今年还是出现了几个好苗子的。” 阅卷官们也是同感,但知县大人是县试的主考官,考生名次还需知县大人确定。 两份试卷都很不错,从内容来讲,第一份最优;从字迹上来讲,第二份火候更足。 相比而言,自然是内容优秀的试卷更佳,但第二份也确实不错。 知县大人再次对比,想从第一份试卷中找出更多优势,这样排出名次就更有说服力。 “嗯?”知县大人眼睛一亮:“诸位,看这盖印处!” 第一份试卷的四书第一题,盖印位置在文末,说明这位考生不但题目阐释得好,而且答题速度很快,那就说明文思敏捷,学问更胜一筹。 答题如此之快,知县想到一人。 他目光扫向桌上还没收起来的油纸包,示意各位阅卷官也垫垫肚子,然后说道:“看看,这份卷子是谁的?” 当然说的是第一份试卷。 “考生名为李蔚珏,家住疏河村。”阅卷官答道。 哎哟!这小子! 知县看着几位阅卷官,其中一位耐不住饿,真的拿起一块鹿肉干大嚼特嚼,然后挑眉瞪眼地示意其他人:“这是什么肉,真香!” 知县摇头失笑——本来想着,就算吃李蔚珏的东西也不给他开后门的机会。 可现在看来,人家有真本事,并不用开后门,这小子自己踹开正门就闯进来了! 县试“头场”,李蔚珏拿到第一名。 县试的第一场考试最重要,这关合格就已经获取了府试资格,其余的都是锦上添花,也是给第一关没通过的考生举办的“复活赛”。 李蔚珏在第一场考试就拿到第一名,那也就是本届县试的案首。 ********* 三天后。 今天是“头场”出成绩的日子。 李蔚珏说,成绩揭晓叫做“发案”,告示板上只有考号,没有姓名,他犯懒不想动弹,让胡泽胤替他去看看。 “几时张榜?”胡泽胤问。 这个李蔚珏还真不知道,没问过。 现在已经辰时都快过完了,李蔚珏却一点不急:“估计得巳时吧,又不是乡试放榜,不会太早就是了,你不用急。” 辰时是七到九点钟,而现在就快到九点了。 正说着话呢,就听到院外面又是锣声又是狗叫,时不时还有牛跟着掺和两声,更是有人声吵吵闹闹。 胡泽胤凝神听了听:“好像是喊什么报喜。” 随着说话,外面那些沸腾的声音大了些,好像离自家更近了。 “不会是给你报喜的吧?”骆毅问:“考个童生也报喜?” 李蔚珏也纳闷儿:“不至于吧?” 鲍魁看俩孩子还坐着不动弹,急得哟:“这俩不省心的,屁股真沉!” 说罢就起身往外走:“我去看看!” 鸣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很快,就听见赵金贵快劈叉的大嗓门:“老哥,老哥!你家小孙子考上了县案首!” 鲍魁没听懂:“啥?烤啥手?” 不怪他听不懂,赵金贵也太激动了,他喊出来的动静抖得估计他自己都听不清吧? “县案首!”屋里骆毅坐不住了,一边往外窜一边说:“死小子,好像说你考第一名?” 李蔚珏:“啊?真的呀?那我得去看看。” 送喜报的是两个人,骑骡子的那个穿着衙门的差服,想是名衙役;另一个骑着马,是黄县丞家的小厮。 “恭喜珏少爷!你考中县案首,你中了秀才!”黄县丞家的小厮策马超过衙差,大声喊道。 衙差这个气啊! 你先喊了,我还能得到赏钱吗?! 骆毅已经跑到院门口,扯着脖子大喊:“你再说一遍,阿珏怎么了?” “珏少爷考取了县案首!珏少爷考上秀才啦!”小厮又喊了一遍。 他们身后,是奔跑的赵金贵。 再往后很远,是村里的老头老太太,他们不用去地里干活,想来看热闹,可惜跑不快。 “李公子,您本次县试考取案首,秀才功名稳啦!”衙差急急喊道:“您不用参加府试和院试,功名也稳拿到手啦!” 县案首可以免考府试和院试,就算是非要去考、而且还发挥失常,也不会落第。 因为既然被知县大人选为案首,考官总要顾忌他的面子,不会让其落第,所以便可直接称李蔚珏为李秀才。 “噢,嘿嘿,”后出来的李蔚珏得意地笑,好像捡到狗头金似的:“居然是案首,这不省事儿了嘛!不错,真不错!” 衙差抱拳行礼:“恭喜!恭喜李案首!恭喜李秀才!” 李蔚珏抱拳回礼:“谢啦、谢啦!同喜、同喜!” 衙差眼巴巴地瞧着他,笑得有些不知所措;李蔚珏也对着衙差笑,笑得不知所觉。 这没心没肺的! 骆毅返身回屋,翻出两个过年时用的红绸荷包,每个里面给塞上五两银锭,然后分别交到衙差和黄县丞家小厮手里:“多谢二位前来报信儿!” 别让人家白来报信啊,有没有点脑子?就这智商,怎么考上案首的? 这下,衙差笑得更真诚了,小厮也笑得眉飞色舞,俩人和李蔚珏站在一处,呵呵呵、哈哈哈个没完。 骆毅捂眼,真看不下去啊! 反倒是鲍魁原地发懵,似乎回不过神,双眼一直瞪着,却无焦距。 赵金贵使劲儿摇晃鲍魁肩膀:“老哥,欢喜傻了?” 鲍魁突然嚎啕大哭:“老天爷!我高兴!我高兴啊!” 第二百十五章 咸菜情 回归正常人生活,拥有了亲情,还拥有了亲人带来的荣耀,谁能懂得鲍魁此刻内心的复杂、庆幸与骄傲? 李蔚珏也庆幸呢——咋就得了县案首了? 他知道自己能考过关,毕竟他目前拥有的学习资源超过其他学子,而且他也不是真的只有十三岁。 再说,考生们什么年龄段的都有,他都见到五十岁的童生,这些年纪长、阅历丰富的本土人士都一次次失败的考试,李蔚珏并没有信心拿到最好成绩。 可就是拿到了! 别看他像是高兴得只会傻笑,其实心里琢磨着——考试前他那顿当众“押题”的操作,应是起到一定效果了吧? 他提前交卷给别人造成压力了吧? 他的油茶面让一部分人心浮气躁了吧? 李蔚珏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卑鄙。 真正学明白的人是受不到干扰的,会就是会,懂就是懂,不会因为别人说了什么就失忆;会就一定能答完,不会,耗到最后一刻该写不出来还是写不出来。 说心里话,如果有可能,他还想统计一下自己帮忙淘汰掉多少不合格的学子呢! 胡泽胤请小厮和衙差进屋说话,白彙去准备茶水,黄酉帮忙牵马和骡子准备去喂。 唉,家里的人族都不靠谱,还是他们这些兽族多干点儿正经事吧。 衙差自然乐意被款待。 通常情况下,如果主家愿意请进屋,那就是还能赚些茶水点心填肚子。 有红包拿,再吃些喝些,这就是为何人人都抢着报喜的原因。 黄县丞家的小厮也没急着走,因为他还有任务。 小厮说道:“珏公子,今儿是头场放榜,我家老爷除了让小的给您报喜讯,还有别的事情要交代; 老爷说,您最近不要急着出门,待到末覆结束发完长案,您的县案首凭证才能签发; 还有,知县大人还让我们家老爷问问您,府试和院试您要不要参加?您的秀才捷报和秀才匾额要等到八月院试结束才能发放。” 县试第一场考完后,还有四次“复活赛”,称为头覆、二覆、三覆和四覆。 四覆也叫“末覆”或“终覆”,结束后三四天发布合格者名单,这时的成绩是从头场到四覆的平均成绩。 至于“长案”,是与头场考试的榜单“团案”相对而言的。 就比说现在,在县城考馆外墙上张贴的榜单,合格者以五十人为一组,将考生的考号如钟表文字般圆形排列,成绩顺序是从正上方按逆时针方向前进。 也就是说,李蔚珏是第一名,他的考号在12点钟位置,第二名的考号则在接近11:58分左右的位置,以此类推。 书写形式则向标注圆形的半径一样,每个考号字体从大到小,射向圆心位置。 而且第一名的考号还要高于其他考号,犹如一个楔子从正上方劈入圆形中心。 这是团案。 而长案是在方形大纸上每行写五个名字,共有几行乃至几十行的姓名,因此称为“长案”,或是“正案”、“总案”。 小厮说知县想知道李蔚珏是否继续参加府试和院试,还说秀才的相关凭证要在院试放榜后才能发放,其实是两个信息。 一是知县可能是希望李蔚珏继续考下去,或许他想看看李蔚珏能不能搞出个“小三元”来。 二是不管李蔚珏考不考,他的秀才功名是肯定有的了,但凭证却要滞后,要随着院试结果一起放出。 李蔚珏都不考虑,也不与家人商量,直接就作答复:“不考不考!才不费那劲呢!” 不但拒绝后面的考试,他还给知县出难题:“我最多等到末覆放榜,所以请转告知县大人和黄伯伯,请他们在那时候把我的秀才捷报和匾额一并发给我。” “这……”小厮一脸愁苦。 他可不敢就这么回禀,这不是找骂嘛! 骆毅觉得李蔚珏说话有些过分了,他那话不等于把知县和县丞都当做他的办事员了? 正要提醒,便听李蔚珏说道:“算了,一会儿我跟你们一起走,我自己去说吧。” 李蔚珏是真心不想动弹,不是他懒,是他真的感觉累。 别看他一天天好像没干什么事,可实际上,他几乎每天都在高强度记诵那些文言文,比高考都累。 这几天根本就没缓过劲儿来。 用三年时间把四书五经和三史全都背下来,还要结合自己的学识将其理解,一般人做不到。 可李蔚珏不但做到了,还扩展性学习诸子百家文选以及文学类书籍,包括诗词歌赋和游记。 他觉得考个县试就比高考还累、还苦,指望他继续考府试?还不如打死他呢。 再说“小三元”也就是好听一些,又不当饭吃。 就算是“大三元”又能如何?是多发一个月工资?还是多提一级官阶? 而且他也是真心想把知县和县丞当做办事员。 理由是:我出门打官司,除了维护《三字经》的版权,你们都能捞到好处啊,都是你们的政绩啊。 给我把学位证书提前发放,让我出门有个好名头,不是更利于把官司打赢吗? 我这也是帮你们办事,你们总得配合吧? 可是,不行。 人家是官,得尊着、敬着、供着。 “小妹,再给我收拾点儿吃食,我找知县大人去。”李蔚珏私下对骆毅说道。 骆毅都想把李蔚珏掐死! 你倒是早说啊! 家里哪还有那些美味吃食,都被你拿走送人情了啊! 你现在要,我就是现做也来不及嘛! “随便整点儿就行,别让我空手!”李蔚珏说道:“咸菜缸里给我装几罐就够。” 骆毅:“……” 这是成绩出来了,就不拿好吃的孝敬、而是用咸菜打发人家了? 要不说,家里能干正经事儿的还真指望不上人族。 白彙包了根将近八十年年份的人参给李蔚珏。 可李蔚珏拿了人参,却依然让骆毅把家里的各种咸菜都给装了一小罐带上了。 “给人参虽然面子上好看,但给咸菜才是不拿他当外人,情感不同滴!”李蔚珏如是说。 骆毅:“听懂了,就是说跟谁越亲,就越给谁吃咸菜;晚上咱家炖羊肉,我们吃肉喝汤,你就吃点咸菜吧,咱家我跟你最亲!” 第二百十六章 尴尬的讼师(一) 十天后,李蔚珏顺利拿着县案首的凭证回家,与秀才相关的文书匾额却没有。 “亏了亏了!”李蔚珏进门就抱怨骆毅:“我就说不用给那厮做那么些肉干肉脯小吃食,你偏不信!” 干活受累还被抱怨,哪有这种道理? 骆毅迅速收走桌上所有的零食和点心。 这段日子,在李蔚珏的不断磨叽下,骆毅天天研究,做了好多肉类小吃,还研究县城里的点心,自己也试着做。 李蔚珏一瞧,完了,要得罪人,赶紧解释:“知县不给我秀才匾,啥都不给,就给了个县案首的文书,白送他那么些好吃的了!” 就他那“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态度,骆毅觉得他活该。 “为何不给?”胡泽胤关心道,他去考试可是得了玉牌和奖品的。 “不好定名次呗!”李蔚珏说道:“说是等所有院试考生成绩出来后,再参与排名次,现在定不下来。” 这倒也是。 就考那么一场,到时候插在多少名合适? 胡泽胤把自己的玉牌——记名宝箓掏出来晃晃,打算眼馋一下李蔚珏:“看看,你们考试太啰嗦,还是我这里省事。” 正炫耀,却见记名宝箓突然闪烁了一下,胡泽胤瞬间僵住:“有消息!” 玉牌闪烁着红光,只一两息的功夫便恢复原状。 胡泽胤说道:“碧霞元君办赏花宴,需要侍者,命我前去听差。” 骆毅:“她办宴会,让你去干活?那给好处吗?” 胡泽胤:“不知,但碧霞元君掌管天下狐仙,随时候命是修仙狐族的义务。” 骆毅又想起两年前那个惨烈的梦:“不如当狐妖自由。” 胡泽胤:“也有不同,我现在相当于你们人族中的秀才,不至于被仙界随便抹杀。” 就是说,李蔚珏有了秀才功名,可见官不跪、可呼奴唤婢、可免部分刑法、可免部分差赋徭役,自此不再是平头百姓,有一定特权,胡泽胤也是如此。 胡泽胤看了看李蔚珏,补充了句:“我三年前就有这待遇了。” 李蔚珏:“……那、那你用了五百多年才有那些待遇,我才用十三年!” 骆毅:“什么时候去?” 胡泽胤:“最晚四月十五之前到就可以。” 李蔚珏直撇嘴:“可真会挑日子,今年四月十五是小满,正忙的时候呢!” 这两年不用去陪胡泽胤考试,家里一百亩良田种的都是粮食,去年还特意尝试种了冬小麦,小满过后就该收获了。 而三月中下旬到四月上旬正好是小麦灌浆期,需要加强灌溉和除草、除虫,是最忙的时候。 “别理他!”骆毅偏袒胡泽胤,冲李蔚珏瞪眼:“可算知道一星半点农事就拿出来磨叽,烦不烦人? 就算不陪阿胤去,不也得陪你去?农活分明是你耽误的!” 是啊,鲍魁不放心李蔚珏与外人一起出门,决定全家陪着一起打官司去,所以就算胡泽胤没接到任务,也是不会留在家里。 家里真正务农的,只有骆毅,这些农事,都是骆毅平日里向村里人“偷师”才懂得,然后说给家里人听。 李蔚珏现在拿出来抱怨,十分欠揍。 骆毅说道:“反正都要去冀兖府,正好顺路; 地里农活不用惦记,家里现在有佃户,回头我再去找赵村长,给他钱,让他找人帮忙照顾咱家麦田就是了。” 骆毅现在是小富婆,支付点雇工费很轻松。 李蔚珏隔三差五拿回来的银票都在她手里呢,如今已经攒下五千多两了。 而三年间李蔚珏从她手里要回去的零花钱加在一起都没超过一百两。 说心里话,骆毅认为李蔚珏这么着急出去打官司,是因为在家里憋久了想出去旅游。 只有李蔚珏自己清楚,成名要趁早。 鬼知道他若凭借科举之路,需要多少年才能有前途和钱途。 而他在穿越前的二十一年人生里,努力的方向一直是当一名律师,像叔叔那样。 因为律师很“酷”,律师能真实地帮助一些人,改变一些事,影响很多事情的发展走向。 参与很多事件,影响很多人的人生,然后这些参与和影响,构成自己的人生。 而穿越后的人生里,他能从事、和他愿意从事的,就是律师,因为能尽早、快速、不受欺负地赚钱,还能积攒下人脉。 年轻人的想法总是过于美好,当李蔚珏真正与知县找的那些讼师混熟了以后,才发现这是一支由乌合之众组成的队伍。 ********** 马车里。 “知县大人骗我骗得好苦!”李蔚珏哀嚎:“什么‘举人’讼师!分明是帮‘举而不中’的家伙!” 李蔚珏刚刚从前边讼师们的马车回来,一进骆毅的车厢就抓过点心死命地嚼,像要把谁咬死似的。 “怎么了?什么举而不中?”骆毅问。 李蔚珏:“就怪你!当初我说要点钱与他们打打交道,你不给; 你说要是我早些与他们接触上,知道他们是这种德性,我根本就不出来!” 又抱怨上了!还又是抱怨骆毅! 骆毅气得要撤走点心盘子,不给他吃! 李蔚珏像护食的小兽一般,用胳膊圈住。 骆毅就抢茶壶茶杯,李蔚珏干脆半个身子都虚趴在小桌子上护着:“别!我错了!” “我不是冲你发牢骚,”李蔚珏认真解释:“我就是……我就是冲你发牢骚! 你知道嘛,那帮碎嘴子连秀才都没考上!一个个岁数不小、口若悬河,我还以为有多大本事呢!” 大励朝的讼师行业,并非由朝廷设立,而是民间自发,讼师从业者也是一盘散沙,并没有形成组织机构。 连“讼师”这个名称,都是这些替人辩讼之人自创的。 之所以会这样,与社会对儒家思想的理解有关。 孔夫子说:“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他希望通过道德的修养和伦理的遵守,可以使社会达到和谐状态,从而减少诉讼的需要,达到“无讼”的理想境界。 孔子主张的中庸之道要求不偏不倚,不偏于对立双方的任何一方,但广大腐儒理解为折中主义与调和主义,进而推广并发扬。 这么做的结果就是原告与被告“各打五十大板”。 因为被告之人或许于法有亏,但原告不肯善罢甘休,那就是于德有亏,即使不是狡诈恶徒,也算不上良善。 第二百十七章 尴尬的讼师(二) 这种折中主义与调和主义的执行者,就是直接负责管理百姓的各地衙门。 衙门将案件分为“重情”与“细故”。 “重情”就是大案、要案;“细故”就是指事关户婚、田土、钱债之类的案件。 他们认为“细故”不过就是“鼠牙雀角微嫌”,过于琐碎,不屑受理。 换句话说,涉及百姓个人利益的,都是“细故”。 可往往就是这些“鼠牙雀角微嫌”的琐事,对于百姓就是天大的事。 打比方说,骆毅刚穿来时的吴三妮家,家庭全部存款,就那一百文铜钱;丢一文钱都是大事,若全部被贼偷了去,对他们家就是“灭顶之灾”。 可在衙门看来,一文钱算什么,一百文钱又能算什么,少吃顿灌汤包的小事而已。 都不够衙门给捕快发工资办案的。 衙门不受理,百姓若想维权,就只能把案件往大了闹——比如说:我丢的不是一百文钱,而是人命,因为那钱是给家人抓药救命的。 但百姓的文化程度低,面对衙门更是没胆量,只能找能说会道之人帮忙,“讼师”这个职业便应运而生。 “讼师”们把官老爷认为的鸡毛蒜皮小事放大了说,往严重了说,在官老爷们看来,就是无事生非、教唆词讼。 而偏偏这些“讼师”多为科举不中没有功名的读书人,并非真正专精此道的诉讼专家。 比如风水先生、算命先生、村塾老师之类的“下层识字阶层”。 便更让衙门讨厌。 李蔚珏也瞧不上他们:“都是些包揽词讼、惯弄刀笔之人而已,连律条都背不下来多少。” 骆毅:“那他们到底会不会打官司?” 骆毅认为背不背得下来律条不重要,大不了照着律条读就行呗,关键是有没有从业经验。 曾经家里饭馆老头们说,过去很多没有行医资格的“赤脚医生”,更能治大病。 “那倒是会,他们就指着这个吃饭呢。”李蔚珏悻悻地说:“不然知县大人也不会把他们凑到一起。” 至少,这些人逻辑思维都很强,这是李蔚珏对他们的印象。 “抬杠得厉害,没法跟他们好好说话。”李蔚珏其实是憋气回来的:“我过去与他们攀谈,本想拉拢拉拢感情,可他们一点都不配合; 一帮人见人厌,狗见狗烦的东西,除了抬杠就是拿话堵我!” 大励朝的讼师,不但没有朝廷设置专属机构、没有专业资格认证这些硬件条件,还多是自视甚高,夸夸其谈之人。 高兴了就标榜自己有才华有能力,不高兴就大骂朝廷有眼无珠,让他们怀才不遇。 尤其知县大人给聚拢的这四位,似乎是都曾经有过“代表案例”,更是不会好好说话,张嘴就诡辩,闭口就抬杠。 “你要是有本事,把他们收编了不好吗?”骆毅问道:“他们年长,圆滑世故,又都读过书,当村学先生,也算有个正当营生。” “切!”李蔚珏撇嘴:“你都能想到,我就想不到了?他们才不要当什么先生呢,教书能赚几个钱? 教书,按月、或是按季拿薪水,哪有他们给人打一场嘴皮官司来的钱多?” 骆毅:“可稳定呀!” 李蔚珏:“人家打一场官司吃一年,当先生费劲巴力只够塞个牙缝,哪个划算?” 骆毅:“知县大人能把这些人聚在一处,说明也是烦他们,你要是给知县大人把这些麻烦的人解决掉……” 李蔚珏一拍大腿:“对呀!我可以成立一个讼师行,专门替人打官司,这样不但能帮百姓维护权益,还能让这帮耍嘴皮子的不至于为虎作伥!” “呃……”骆毅不语。 瞧瞧,这死小子就是想的比自己高大上。 自己其实是想把那些讼师弄来村学教书,不但帮知县解决麻烦,让他更照应李蔚珏,还能让村学的教师多一些,让三个秀才也能有时间多备备考。 可李蔚珏都想着为百姓谋福利了。 唉,境界呀,格局呀。 骆毅默默地又翻出许多吃食放在点心盘子里。 思路一旦打开,李蔚珏就刹不住闸了:“咱可以跟爷爷学,真有冤情就给个痛快,打快官司,拿钱办事; 要是钱多人傻,咱就打慢官司,拿钱拖事,拖得越久咱就赚得越多,而且谁出钱多咱就帮谁打赢……” 骆毅把吃食又往回收——到底谁是虎,谁又是伥? “到地方了,今晚先在这里歇息一宿!”胡泽胤停下马车。 “到哪儿了?”骆毅掀开车帘,外面还很亮呢,便问:“今儿怎么投宿得这样早?” “不早了,是天儿长了,”鲍魁说:“三月的天儿比二月的长,以后会更长。” 骆毅默默在心中念:是的,冬至是一年中昼最短夜最长的日子,春分和秋分昼夜等长,如今春分已过,白昼会越来越长。 道理学过,她懂,但是不说。 “对呀,春分早都过了,以后白昼越来越长,夏至最长。”李蔚珏说道,准备开始给骆毅科普知识。 骆毅蔫蔫儿的,不打算听。 这么好的春光,一整天闷在马车里,不能看花看景就算了,队伍里有生人,她连骑在胡泽胤背上出去兜风的机会都没有,没意思。 “小妹,哥在教你学问!”李蔚珏追在骆毅身后磨叨:“女孩子也要多学学,有好处,咱不能像别家女子那样头不抬眼不睁地活着。” 李蔚珏自穿越来以后,真正能与他聊得来的也就这小丫头一个,包括他书院先生、知县、黄县丞他们都不行。 他可不想小丫头以后跟别家女子一样目光短浅,他是现代人,得把小丫头也培养得像现代女子般有思想、有上进心才行。 他想,用他的现代思想,让小丫头过上更美好的人生,古代女子,苦啊。 “要你教?!爷爷教过了。”骆毅不耐烦听他聒噪。 这点儿知识,但凡经过九年义务教育的,谁不知道啊。 “小妹,你不要拒绝任何一个长见识长学问的机会,你不是普通的女孩子,你有你哥哥我教导……”李蔚珏还在追着磨叨。 “李小公子很爱护妹妹啊!”调侃的话语在身边响起,四位讼师已经向李蔚珏这边走来:“走吧,让我们看看你的能力。” 知县大人让他们带着李蔚珏长见识,还要求他们让李蔚珏参与辩讼,一个小毛孩牙子,有什么能耐? 他们带上了刁难的心。 这些人调侃话语中似乎带有戏谑之意,看李蔚珏的眼神如同猫戏老鼠,让骆毅心生不满。 在家里怎么掐架都行,但是对外人,骆毅坚决维护自家人尊严。 “看什么能力呀?”骆毅故作天真发问。 如今十岁了,该是见人要表现出懂得回避的年龄,骆毅有心为李蔚珏打抱不平,便只好拿出无知小儿之态。 李蔚珏还没跟骆毅磨叨完就被打断,还是被这几个不好好说话、专跟他抬杠的人打断的,本不高兴,但一看骆毅这神态,一下子就心平气和了。 这小丫头,每次一装天真,就是要折腾人的节奏。 第二百十八章 我哥是秀才 骆毅脸上笑眯眯地问:“你们要看我小哥什么能力呀?” 却在心里想象着把袖子撸得高高的,小锉刀备得足足的,准备好好给这帮人搓一搓锐气、杀一杀威风。 敢耍我家兄弟?看见这是什么地方不? 这是那“龙门客栈!” 对喽! 他们这趟,正好又走到那对老夫妻贴满神佛的客栈来了。 讼师们根本不屑于对小女孩说话,又不是自家孩子,谁搭理你! 一位讼师搂住李蔚珏的肩膀,像呵护小辈的长辈一般往客栈走:“先住店,随时给你出题!” 还不理我?骆毅气得鼓了鼓腮帮子,举步跟上他们的步伐。 骆毅的小眼神要喷火,她回头看看胡泽胤和黄酉,以及白彙,又往前看看那几个讼师,想着:你们给姑奶奶小心点儿! 你们几个讼棍敢对阿珏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就把你们全都摁进客栈老太太的酱缸里,让你们知晓知晓盐打哪儿咸! “屋子随便选,每间屋一宿十文钱; 不提供饭食,有锅有灶,要吃自己砍柴自己备菜自己做,锅灶钱五文; 院里有井,用水自己打; 可以帮忙喂马,草料钱十文,只有干草没有豆子。”; 刚进院,老头便报上价来。 胡泽胤故意在老头跟前晃悠,老头瞟了他两眼,目光越过又他瞟了瞟鲍魁等一众人,补充了句:“东西自己经管好,丢了一概不负责。” 胡泽胤确定老头认出他了,长得那么出彩的小伙子,谁见了能记不住? 可老头就是装作不认识。 “哟,你们这儿啥都不管还收这么多钱?开黑店哪!信不信我们打官司告你,把你们送大牢过年去?”讼师们不满。 老太太依旧是当年那句:“不查你路引、不用你填写店簿(登记册),你还想怎样?爱告就告去,我们正愁没地方养老!” “嘿!够嚣张的呀!”讼师们相互递递眼色,然后齐齐看向李蔚珏:“小家伙,亮亮你的本事,咱今儿要免费住宿!” 说谁小家伙哪?你家伙才小!你全家都家伙小!李蔚珏在心中暗骂,却不得不上前,准备接受挑战。 必须得接受挑战哪,不然过后如何与他们相配合打好官司? 再说,小妹看着哪,不能在小妹面前丢脸是不? 可是,怎么才能免费呢? 让阿胤和阿酉过来武力控制,然后打劫? 骆毅却一个箭步冲到李蔚珏身边,问那些讼师:“只免费住宿吗?要不要再倒搭点儿钱呀?” “噢?哈哈哈哈……”讼师们大笑出声,表演了一下爽朗开怀,然后说道:“小子,这可是你妹子给你出的难题!” 骆毅却走到老太太面前,把小腰一叉,脆生说道:“我有箱子你有店,我有荷包你有钱,一针见血说直话,平安顺遂到晚年。” 讼师们相互看看——啥玩意儿?打油诗吗? 打油诗也不能这么没主题吧? 又是箱子又是店,又是平安又是晚年,有啥关系? 李蔚珏却使劲儿鼓掌:“小妹做得一手好诗!” 老太太眼皮抖了抖,默默摘下包头巾铺在柜台上,又将抽屉抽出来往上面一扣,叮叮当当,铜钱、碎银子悉数被扣在包头巾上。 老太太提起四角一兜,塞到骆毅怀里,然后扭头便回屋,到屋门口时喊了句:“老头子喂马去,多添些豆子!” 还想收草料钱?赔上粮食还差不多! 真真是晦气啊! 装作大家都不认识不好吗?非要提醒上次他们反打劫那伙人贩子的事! 老太太一脸郁气! 啥主题听不出来吗?打劫呗! 又是箱子、又是一针见血的,非要说这么透彻? 上次,这家老老小小清早走了之后,直到晚饭时分那伙人贩子才醒过来,醒来后一看,啥都没有了! 连他们自己人都少了,再一查看,得,一个死了,只在太阳穴上留了两个血点子,想是被人对穿了太阳穴——一针见血对穿的。 另一个被人捆成粽子,还给窝巴窝巴塞箱子里,救出来时离死也不远了,身上被绳子勒得不过血,尤其是小腿,都黑了。 就算他们能找到大夫救命,怕也是得把腿锯掉,反正这辈子至少是残了。 唉,谁不怕死哟,他们这年岁还开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客栈,不就是不愿意死、能活一天是一天嘛。 算了,舍财不舍命,交钱保平安吧。 骆毅拿着那包银钱,看向讼师们不言语。 她不言语,讼师们却是分明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一句话:“这有什么难的,还值得考我哥哥?” “……”讼师们也无言,脸都憋红了。 好一会儿,总算有反应快些的,问道:“你们认识?住过这家店?” “不认识!”老头儿端着一盆煮熟的黑豆准备去喂马,顺口说道。 谁他娘的认识讨债鬼! 满墙的仙佛啊,请你们显显灵,收了这群歹人吧! 骆毅瞧了瞧,豆子才大半盆,这哪里够“羊肉片”和“灰灰菜”塞牙缝的?便说道:“豆子少。” 老头:“就这些。” 骆毅:“那就多添些麦子和高粱。” 老头:…… 我们像吃得起麦子的人吗?有麦子我们自己吃好不好? 就剩下这点儿黑豆,这可是他和老伴儿的口粮,还全都拿出来了,他都发愁明儿是不是要饿死。 老头端盆站着,不动。 “你们店里有没有麦子和高粱?”骆毅问道。 老太太丧着脸从屋里出来,接话道:“不是说了只有干草没有豆子了?这点黑豆是我们吃的,都拿出来了。” 几位讼师一听,看来是真不认识。 若认识,那毛丫头也不至于问。 “你们聊,我去找粮食喂马。”骆毅说着走了,留下讼师们大眼瞪小眼。 李蔚珏就在边上嘿嘿傻笑,他没想到,小丫头没直接折腾几位讼师,倒是先吓唬那对老夫妻了。 直到吃饭,讼师们也想不通为什么骆毅能轻松拿走柜上的钱。 “我说小丫头,”万讼师实在憋不住,问道:“你刚才念的是什么谜语,为何那老妇听了就给你拿钱?” 骆毅:“胡诌的,我也不知道念了啥,家兄学问大,把我都教杂了。” 骆毅斯斯文文吃饭,把口中食物咽干净了才回答他们,显得教养极好,根本不是讼师们那个阶层可比。 一个乡下丫头而已,口气够大啊。 讼师们都想讥讽一下,可又看到骆毅举手投足像个大家闺秀,回答得也认真,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不过万讼师不甘心,还是问道:“你哥哥学问大?能有多大?” 骆毅冲他甜甜一笑:“我哥哥是秀才。” 讼师们:…… 第二百十九章 来个雷吧 路上李蔚珏就对骆毅说过,这群讼师都是些无功名的落第之人。 因为年年考试年年无果,除了耗费青春,就只能给家庭带来经济负担。 普通人家,供一个读书人不容易,需举全家之力,天长日久下来,不但磨灭自己的心性,也让家人啧有烦言。 骆毅看他们一个个都三十多四十岁的样子,说心里话,若按乡下人家,他们都该含饴弄孙了。 这把年纪却无半丝功名……唉,都学啥了? 人家李蔚珏才十三,都秀才了啊! 所以骆毅甜甜一笑:“我哥哥是秀才。” 想替李蔚珏出气,就得选择他们的痛处下手。 讼师们实在不可置信哪。 就这半大毛小子,秀才?闹呢? “小丫头,听说你兄长才上了不到三年学吧?”万讼师满脸全是揭穿骗局的表情:“你知道秀才什么时候考吗?” “哈哈哈哈……”讼师们也都反应过来,哄堂大笑。 钱讼师说:“才上了三年学,可算不得读书人,小姑娘,得考过县试,才勉强算读书人!” 高讼师斜眼看眼李蔚珏,也开始教育骆毅:“可不是上两天学、认得几个字就能称秀才,小姑娘,是不是你哥哥与你吹牛了?” 邓讼师更是直接给算账:“就算你哥哥是神童,读了三年书就进场考试,那也得等到八月才举行院试,现在才三月!” 骆毅觉得此时氛围极其下饭,干脆又给自己添了碗汤,细细品着肉干咸菜汤,耐心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笑话自己。 李蔚珏看骆毅吃得香,也感觉胃口大开——有小丫头给当饭搭子,就是有食欲! 终于,讼师们发表完意见了,骆毅也放下勺子,说了句:“我哥哥是今年的县、案、首。” 好好的讼师们瞬间就不好了。 县案首,可以免考府试、院试,保送进县学或府学,功名上更是刚得童生便直升秀才。 县试通过者,才称得上是童生,才有资格进公立学校,比如县学。 院试通过者,称为生员或秀才,才有资格进公立学校中的府学。 李蔚珏取得县案首,等八月院试放榜,把李蔚珏的成绩综合进所有考生成绩中进行排名后,就可以拿到秀才功名的文字凭证。 但县案首就算没有文字凭证,也已经是事实上的秀才功名。 因为县案首是一地知县确定的,就算为了知县的面子,也不会让县案首落榜。 这也太气人了! 真的,四位讼师要说学历,还真有,都是童生,但谁也没考中秀才,而且这一把年纪,还考不过一个才上三年学的半大小子! 这就不是羡慕,也不是嫉妒,是真恨哪! 要是有可能,他们都想把李蔚珏脑壳敲开,把里面的脑仁一人一勺挖着分吃了,给自己补一补。 最恨人的是那小丫头。 就那么看着他们嘲讽,然后好整以暇地给句“我哥哥是本届县案首”,磕碜谁哪,还说得一字一顿的? 这可不是感觉脸疼,而是心疼,老扎心了! 鲍魁吃饭一向快,但今天惦记着两个小娃娃可别得罪几位讼师,就故意拖慢速度,没想到阿毅竟把几位讼师给弄得脸红脖子粗。 不禁更加细嚼慢咽,有乐子看,更下饭。 黄酉和胡泽胤以及白彙三个随意扒拉几口就下了桌,胡泽胤和白彙出去狩猎“打牙祭”,黄酉则留下来去边上把野兔子烤熟。 秋末的野兔最肥美,春初的兔子瘦不拉几的,黄酉给串了十只一起烤,小妹最爱吃烤兔肉。 “咳咳……那个……”四位讼师中也就万讼师没有直接说兄妹俩吹牛,而且话头是他挑起的,此时不得不出来转移话题:“你哥哥平时都教你些什么?” 骆毅:“什么都教啊。” 万讼师觍颜继续,免得冷场:“比如说呢?” 钱讼师也跟着问:“你刚才说你哥哥学问大,都把你教杂了,那都具体教什么了?” 这还是不甘心呗? 骆毅:“比如说,哥哥常常教导我,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做人要讲理。” 有人把话题转移,自然尴尬气氛也就减轻,但高讼师和钱讼师一样,也心有不甘,凑来“集火”骆毅: “既然你哥哥教你很多东西,那你说说,你刚才与那老妇说的那个、那个算是诗……还是什么的,老妇就拿钱给你,是什么道理?” “这个啊,”骆毅终于放下汤勺,吃喝差不多就行,得留些肚子,阿酉给烤兔肉呢:“也是道理呗,常见的道理呀; 我哥哥说了,世间常见的、并且人们认可的事物,就是最大的道理,比如天是黑的,地是黄的……” 李蔚珏:……那叫天地玄黄…… 骆毅:“所以我对那位老奶奶说我有箱子她有店,我是真有箱子,她也真有店; 我也是真有荷包,她也是真有钱,我说的话都是一针见血的大实话,不是吗? 我还祝她平安顺遂到晚年; 估计老人家认为我很实在,是个会讲道理的好姑娘,所以才给我钱作奖励吧?” 讼师们:真是这样吗? 老夫妻:我信你个鬼!满墙神佛啊,你们咋不下道雷劈了那丫头哪! 咔……轰隆隆! 突然,霹雷一声震天响,院内院外亮堂堂,倏然闻得焦糊味,原是老妇屋顶火上房! “哎呀呀,房子着火啦!”老妇一声哀嚎。 幸好她把黑豆都喂了马,晚饭没得吃,只好出来与鲍魁他们一起吃饭。 否则若还是各吃各的,他们此时会是在屋里面,那不得被雷劈死?! 黄酉眼疾手快,在火苗刚一窜起就抱起水缸双臂一抖,一缸水都扬了出去! 瞬间,除了些微烟气未散尽,就看见老妇屋顶出现有一个井盖大的窟窿,和屋门口地上一个比井盖大的坑。 老妇正要入口的饼子就掉到桌上,而她的下巴也惊得快砸到桌上,显露出嘴里两个豁——三年不见,牙都老掉了两颗。 “继续吃饭吧,那屋没法住了,倒是不影响其他屋子。”黄酉很好心地帮老夫妇把他们的被褥抢出来放在另一个屋子里。 也就是此时,大雨倾盆而下。 屋里除了衣服箱子,再没有怕挨浇的,可雨既然已经下了,那湿了就湿了吧,反正被褥已经被抢出来,不耽误晚上睡觉就行。 老夫妻收回下巴,淡定地继续吃饭。 只是心里如同外面的天气,风起云涌:他们只是祈祷雷劈小丫头,为啥却劈了自己屋子? 满墙神佛呀,眼瞎嘛? 第二百二十章 聊聊呗 骆毅也坐着没动。 天上就算下刀子,都有阿酉给撑着,她一点也不担心。 黄酉又是搬缸泼水,又是转移被褥,也就是片刻功夫,这还是他尽量放慢速度,免得讼师们看出端倪的刻意作为。 此刻正好回来把烤兔撸下来拿给弟弟妹妹和鲍魁吃。 讼师们看着自己面前啥也没有,李蔚珏一家人手一只烤兔,开始犹豫要不要不再羡慕嫉妒恨人家,要不要说些好听的话。 正犹豫着,就听骆毅开口了,仿佛刚才的霹雷闪电不曾出现过一样,声音平静得很,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哥哥还教过我先看见闪电,后听到雷鸣,方才那一下我认真看了,果然是哦! 我哥哥还说,人分三六九等,肉分五花三层……” 李蔚珏:!!! 我滴个小祖宗哎,我是那么教你的吗?我教的是“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 骆毅:“我哥哥说,老百姓要听当官的话,地位低的要服从地位高的,我哥哥是秀才,你们是什么才?谁听谁的?” “噗!”李蔚珏一口汤就喷出去——早知道小妹要说这个,他就先啃兔子肉,不喝汤了——太爽啦! 他就知道小丫头会护着自己! 讼师们好不容易缓和下的面色和情绪,登时又呼呼腾起,一张张面皮红了紫、紫了又黑。 刚才还准备绞尽半辈子脑血栓从小姑娘话中挑刺,挤兑挤兑这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兄妹,这下,得,兔肉都不惦记了,走人! 县试合格,最多算是高考过了投档线;过了府试相当于考上大专;院试通过,才相当于考上本科。 还得看这个州府的整体实力如何,作为到底考中的是三本、二本还是一本院校的判断。 而通过乡试,才相当于考上中低级公务员资格,直到通过会试以及殿试,才算是考上高级公务员。 这也就是潦草的比喻,事实上,童生不是功名,只是能进入县级公立学校的资格;而秀才却既是资格也是功名。 秀才,也叫生员,表明取得进入省级公立学校学习的资格,并获得一定范围的特权,算是正式踏上“考公”道路。 在大励朝,公务员考试远比学历考试重要且高级得多,因为只有考取公务员,才算“改换门庭”,才算跨越阶级。 四位讼师也就是刚过投档线的水平,而李蔚珏已经具有报考公务员的资格,况且他才十三岁,是一个档次的嘛! “没想到啊没想到,”李蔚珏抹着嘴教训骆毅:“没想到你把我教的学问用得乱七八糟!” 不过也真过瘾。 当初知县怎么跟他说的? 说这几位都是本府知名讼师,个个有“举子之才”,搞得李蔚珏一度以为大励朝的律师也都是举人以上的高学历人群呢。 结果,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是莫名其妙啊,一帮子童生在当本朝律师? 这么开玩笑的吗? 他哪里知道,知县才不屑于亲自面见几位讼师呢。 对知县来说,讼师就是在公堂上搅和事端的非涉案人、搅屎棍,讨厌还来不及,怎会给他们好脸色? 不过就是命师爷通知他们一声,算是给他们发布任务而已,告诉说有人非法印制贩卖书籍,让他们跑一趟,维护作者和本地的名声、利益。 但师爷会说话,将双方撮合得极好。 师爷对李蔚珏说,这些都是人才;然后对讼师们说,李蔚珏是知县大人关注的孩子。 如此一来,表面一团和气,暗里谁也不服谁。 “你好歹是个秀才,竟让人摆布,丢不丢人!”骆毅说道。 竟还要我一个小姑娘替你撑腰,骆毅把这话忍在心里没说出来。 李蔚珏:“你倒是不丢人,帮我把人都得罪了,回头还怎么打官司?让他们在公堂上挤兑我?拆我的台?” 骆毅:“你有功名,他们没有,他们不就得听你的吩咐么。” 李蔚珏:“我还没打过官司,头阵得靠他们先打。” 打官司,最起码得会写诉状,得懂诉状的公式套语,甚至更要熟悉官场情形,懂得诉讼程序,掌握法律文字的技巧。 这些都是李蔚珏不太擅长的。 在县衙帮助誊抄各类卷宗时,能接触到的最多是结案笔录,看不到诉状,应该说,很多案件没有诉状,最多能有庭审笔录就不错了。 越是人口少的下等县,这方面程序就越不周全。 而所谓笔录也是能简化就简化,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精神贯彻到底。 说白了,就是哪个地方官都不愿意留下一堆大案、要案、悬案的麻烦,因为那影响考课成绩。 李蔚珏不能从其中获得经验,只能向讼师们学习。 骆毅只管自家人受不受气,可不管打官司的事,她又不懂,所以她对李蔚珏是这么说的:“那是你的事。” 不管怎么说,骆毅给李蔚珏出了气。 给四位讼师造成的打击也不小。 他们回到房间后,开始正经商量起此行具体安排。 之前想得太简单,以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能让知县头疼,何况现在是四个,那不得所向披靡? 还用得着李蔚珏一个小孩牙子?就当带个拖油瓶出来玩儿罢了。 所以根本无需讨论以谁为首。 现在不一样了。 李蔚珏可以见官不跪,他们可是要跪的呀,膝盖一曲一伸间,人与人的社会地位差距可就显现出来了。 “要不,就听那小子吩咐呗?”邓松师说道。 虽然几十岁的人要听一个小孩子吩咐有些丢脸,但也不是不能接受——平日里他们不也得“礼让”有权、有钱人嘛。 有权有钱就是有礼嘛。 万讼师有顾虑:“听他的怎行?这次可不是一般的官司,是版权官司,咱们都没经验,他能懂什么? 别到时候官司输了,那小子与知县有关系,知县不怪他,却找咱们的麻烦!” 高讼师:“不慌!不用管那小子! 《版权保护令》是新鲜东西,咱们没经验,别人也没有; 都说咱们讼师是靠三寸不烂之舌吃饭的,咱四个人,一尺多长的舌头呢,舔也得把人舔死,还怕赢不了” 噹噹噹,李蔚珏敲了三下门,一束串好的烤兔子从门缝出探进来,像一大捧鲜花:“各位,聊聊呗?” 第二百二十一章 我有参与 李蔚珏是真给四位讼师留了体面,虽然他们的体面已经被小丫头剐得半丝不剩。 但说到底大家还是要合作,总得心无芥蒂才好。 学渣面对学霸,有天然的自卑,而他们会本能地使用看似耍无赖的手段掩饰自卑。 所以,就算李蔚珏拿着烤兔肉进来,他们也个个装起大爷,好像李蔚珏就是个打杂的小厮:“嗯,放下吧,再送些茶水。” 放下吧?往哪儿放?这简陋的客栈,除了炕和凳子,连个桌子都没有。 李蔚珏从一大束烤串中分出一支,坐凳子上就自己啃起来。 给脸不要,那就不给了! 这……讼师们脸都绿了。 刚才饭桌上就没吃着,现在也不给吃了? “我说万童生、高童生,”李蔚珏一边大嚼特嚼,小嘴油汪汪的,一边说道:“这次你们跟我出来就对了!” 万童生、高童生?跟你出来? 讼师们瞪着李蔚珏,认为这小子太把自己当回事、而太不把他们当回事了。 烤兔肉本就香,李蔚珏再这么嘶哈嘶哈地又是吹又是嚼,香味就更浓郁,让饭都没吃下多少的讼师们不得不极力忍住吞口水的动作。 李蔚珏:“我去过冀兖府,三年前我游学时去的。” 游学?这小子还游过学?他们都没游过!吹牛呢吧?! 李蔚珏:“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趟游学让我受益很大,所以今年县试我只考了头场,就拿了个县案首。” 嘶!四人齐齐抽口冷气。 只考了头场! 李蔚珏开始啃第二串烤兔,同时从怀里掏出县案首的文书:“对了,我还是第一个交卷的,不到午时就交了。” 嘶嘶嘶嘶!四人再顾不上眼馋兔肉,只把冷气抽个没完。 只考头场,还只用半天就交卷! 就拿到第一名了! 相比李蔚珏,四人不过是一群学渣,年年考年年考不中,他们早都不抱希望了。 刚放弃继续考试那几年,因为心有不甘,还会关注每年府试、院试的情况。 后来迫于生计,再无那份心思。 再后来干脆回避这类信息。 什么考题难还是易,考生多还是少,合格者有几个,一律与他们再无干系。 考试那些年是他们人生的败笔,再去关注,就是不停地提醒自己是个失败的人。 能不受刺激就不去受刺激,否则就活不下去了。 再说如今他们当讼师,多少都能赚到点儿钱,过得也还行。 可是如此蒙蔽了自己许多年,今日竟被一个半大小子给兜头砸了一棒子:人家只考头场,还只用半天功夫,就拿到县案首! 难怪他妹妹会吹嘘哥哥是秀才呢! 李蔚珏眼神全在烤串上,扫量下一口先啃哪儿,嘴里咀嚼也不耽误说话,一点儿不像他妹妹知道注意形象: “要是你们等着知县大人给安排,那可完了,我在县衙帮忙,我可知道县衙没多少钱; 尤其是这场官司,衙里根本就没有这项费用,知县大人就算给批,咱们五个人也不会多于五十两银子,你们信不?” 这小子还在县衙做事?! 信,咋不信呢?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官司是以县衙名义,找别的州府打官司呢,因为如果两地出了矛盾,当官的会直接上报,由上官写奏折呈报朝廷做评判。 县衙对“杂项事务”的预算费,最高不超过五十两银子。 所以就算知县大人愿意支付这笔经费,也是他掏自己的腰包先行垫付。 这些人又不是他兄弟、子侄,出门能给带多充裕的盘缠? 没人打过这种官司,能不能赢还两说,象征性给点路费就不错了。 真若赢了,县衙可以向上级申请奖金,然后再补发给个人嘛。 而路费需要多少? 村里人乘牛车进城,按人头算钱,每人收费两文钱,还得拼车,车板子上不拉满人不出发。 若是出远门,得租车,那就不仅按人头收费,还得按里程计价。 百里以上路程,起步价一百文,每人每里地一文钱,来回不走山路只走平路要三千多里,就得三两多银子。 五个人加上各自的行李,一辆马车不够,至少得两辆,那就是将近七两银子。 一路上五人与车夫、马匹的食宿费,五人每天至少二两银子。 所以算下来,来回三千里路,马车每天最多行进50里,那就需要60天,就得一百二十六七两银子。 还得是风和日丽、没有天灾人祸、也不迷路、不生病的情况。 这还没算打官司期间的费用。 比如到了地方为了解当地情况,需要走访各个书铺、与当地讼师打交道等等费用。 李蔚珏一提钱,几位讼师便收拢了心思。 他们出门为啥? 首先为出门。 他们几十年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府城。 家境不好,读书的钱都得全家节衣缩食供着,根本没有出门游学的机会。 这次能出远门,还是公款出游,他们乐不得呢。 其次为名声。 讼师这种职业,官府最烦,能被知县大人委派,那就是他们为自己正名的机会,以后说出去,会有更多有钱人找他们打官司。 最后才是为钱。 知县大人说让他们认真打赢官司,回来每人奖励五十两银子。 虽然奖金不多,但这是衙门奖的,名声好。 关键是,能免费出门见世面,还有钱拿,哪儿找这么好的机会? 李蔚珏:“这次出门马车是我家出,一切食宿是我家出,你们一路吃吃喝喝,赏花赏景吃点心吃肉吃细粮,待遇不错吧?” 讼师们互看一眼,没做声。 本来他们还以为李蔚珏是小孩子,家人不放心才跟着来的,现在一看,原来人家是包揽了所有出游支出。 李蔚珏:“路上也没遇到打劫的、作乱的吧?晚上睡觉也踏实吧?隔三差五能有洗浴的地方吧?” 讼师们继续不做声——那是你家愿意,我们又没求着你家管这么多。 李蔚珏:“现在把你们放下不管,我们家独自上路,会比现在行进快得多,这场官司,有我一个就够了,用不着你们。” “可笑!”讼师们不干了:“你一个人就能把官司打赢?牛皮吹得不要太大!” “就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你觉得就凭你这年纪,有谁会听你说话吗?” “诉状你都没写过吧?” “你打过官司吗?你懂得辩讼之法吗?” 李蔚珏:“不瞒你们说,《版权保护令》的拟定,我参与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比个耶 硬件打击足够多了。 比钱财,李蔚珏三年前就有财力出去游学,现在负担他们四人的食宿用度也不费劲。 比文凭,他们有的李蔚珏也有,他们没有的,李蔚珏还有。 比功名,李蔚珏已是秀才功名,他们不是。 但真若说李蔚珏自己能打这场官司吗?他还真没这份信心。 版权官司,在大励朝史无前例,没有可供参考的依据;同时,李蔚珏也没有在古代当律师的从业经验。 版权官司属于民事案件,而民事案件并不受衙门重视,“鼠雀细事”嘛。 若还在现代,原告有原告的举证责任,被告有被告的举证责任,案件审理和判定相对轻松。 可现在是古代,是大励朝,法治形态与现代完全不同,被告往往负有自证无罪的举证与证明责任。 到别人地盘上跨省打官司本就没有主场优势,若被告拖延举证,会让官司陷入无休无止的状态。 那即使原告再有理,也很有可能因案件拖延太久、拖垮原告财力而不了了之。 所以,如何叙述事件的原委很重要,还要摸透当地官场情形。 这些必须具有相关经验才能做到,而这正是李蔚珏的短处,四位讼师的长处。 但是! 吹牛不能露怯,李蔚珏坚决不会承认这一点。 所以他说出自己参与草拟《版权保护令》。 意思是这条法令具体是怎么回事我比你们更了解。 你们几个再如何鼓唇摇舌,也得以律法为根本,而我,就是制定这条根本的人。 果然,这句话瞬间堵住四人的嘴,心态瞬间摆正。 万讼师陡然出手,一串烤兔被他抢了去,接着是高讼师、钱讼师、邓松师……现在能好好说话了。 第二日一早。 下了一整夜的雨在黎明时停了。 四位讼师竟破天荒早早起床,在白彙把早餐做好的时候,他们都已穿戴齐整,个个精神饱满。 与以往路上需要黄酉提醒起床、起床后还要发一阵起床气的状态完全不同。 李蔚珏认为他们如此表现,是因为昨日被自己真诚的“谈心”所打动,但骆毅坚决不同意:“分明是被打击得不得不老实。” 其实李蔚珏是对的。 昨晚“谈心”内容的真正展开,并非围绕李蔚珏“参与”拟定《版权保护令》,而是为什么会参与。 自然,李蔚珏不能说那就是他独自写的,而是说——《版权保护令》是知县大人对文人士子创作热情、权益的保护; 是对“文以载道”的支持; 是对学问传播和交流的促进; 是为繁荣和发展相关行业的经世济民之创举。 如此一来,但凡读过书、且有一定社会阅历的人都能听出此次出行的重要性——这场版权官司,关系着知县大人的晋升之路。 那必须慎重对待呀! 因为慎重,他们再无怠惰之心,吃完早饭就上路。 而屋漏偏逢连夜雨的老夫妻,也终于能抱头痛哭一场了。 他们最后的粮食——黑豆,已经被那家该死却偏不遭雷劈的人家给喂了马。 他们积攒下买粮食的银钱,也悉数被那个该死却偏不遭雷劈的丫头片子给讹走了。 他们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哟! 再如何哭,日子总还得过,被雨水泡了的衣裳要拿出去晾晒。 在收拾那湿漉漉的衣服包裹时,自己的包头巾出现在包裹底下,里面的银钱不但一个子儿没少,还多了一锭五两的整银锭。 墙角淋不到雨的地方,还有两袋谷子和面粉。 满墙的神佛哟,保佑那个偏不遭雷劈的丫头片子再来住店吧! *********** 讼师们都知道配合了,路上行进速度也快了不少, 这次依旧在承高村歇脚。 一是因为骆毅说,既然来冀兖府,就去看看那些被救下的姑娘们,两年多过去了,也不知她们过得怎样。 其实她更想得知代晓初的消息。 虽然李蔚珏烦她,但骆毅想,李蔚珏一个土著公子哥儿,怎能体会她这个穿越人士牵挂“老乡”的心态? 二则是想爬一趟泰山。 如今四月份了,正是花红柳绿、景色怡人的时节,泰山上香客应该很多。 尤其是达官显贵的人家应该能遇到不少,感受一下当地的人情世故,或许对李蔚珏打官司有好处。 三则是再过几天胡泽胤需要应召去给碧霞元君当服务员,正好就近。 承高村基本上租不到合适的院落了。 人太多,二百多户人家,家家客满,上次住的张氏家二十三间房全都租出去了。 要不是村长认出鲍魁他们,热情地把他们招到自家,还真就没地方租住了。 村长家房子大,可即便这样,也是只腾出“床位”而已。 骆毅和白彙与村长老伴住一屋,鲍魁、李蔚珏和四位讼师挤一屋,村长去儿子们屋里挤。 胡泽胤和黄酉则睡马车。 李蔚珏对骆毅的打算很支持,但对重要性排序有所不赞同,对他而言,了解本地人文是第一位,阿胤应召是第二位。 第三位嘛,可有可无,最好杂事多些,让小丫头忘记代晓初。 但怎么可能? 既然计划是骆毅定的,自然如何爬泰山就是她说了算。 所以第二天直接“兵分两路”:李蔚珏与四位讼师按他们心意爬山去,其余人陪同骆毅去半山腰道观看望那些姑娘们。 但也有点小争执—— 胡泽胤说:“我负责爷爷和小妹的安全,阿酉陪阿珏去吧。” 黄酉说:“你本事大,你去陪阿珏,他们可是县里派出来的人,很重要,咱家人我保护就够了。” 胡泽胤:“就因为我本事大,才要负责家里人!” 黄酉说:“小妹习惯我照顾了。” 胡泽胤:“爷爷和小妹都习惯我照顾。” 李蔚珏:“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可惜没人理他。 黄酉、胡泽胤相持不下,一起看向白彙:“阿彙,你什么意见?” 白彙看了看骆毅,回道:“你们两个石头剪子布。” 或许,这是比较快速而公平的解决办法,所以胡泽胤和黄酉都同意了。 胡泽胤给骆毅传音:“小妹,我出什么?” 骆毅哪儿知道他该出什么啊,但想了想,若是自己,可能习惯性出剪刀手,拍照常用姿势嘛,便悄悄比个耶。 但是…… 黄酉出了个……拳头! 第二百二十三章 代晓初干的 一早上山,香客不断。 虽没有骆毅现代记忆中只见人头不见景儿的摩肩接踵,却也并不好前进。 有钱人总要嫌弃穷苦人脏乱,命家丁驱赶他们去走没有台阶的土路;而在权贵们眼里,除了自己,其余人都是脏乱,都该驱赶。 于是,自下而上望去,整个有台阶的路上便呈现奇怪景致——登山者成段分布。 这一段路人极少,下一段路就人很多。 人多的地方颜色灰扑扑;人极少的地方鲜艳亮丽。 人少的地方只有两三个妇人相互搀扶、或是一两个男子并排着前行,身前和身后一丈远的地方都空着,而一丈之外则是护院们吆喝着开路和断后。 “咱们跟上!”李蔚珏一招手:“看见前方那个背着手走路的人不?咱们追上去瞧瞧,应该是个高贵人儿!” 李蔚珏瞧准一个目标,就率队走了。 骆毅这边也转了弯。 辛悦观在山阴一面,是一处规模不大的坤道观。 骆毅在这里见到了两年前救下的三十一名大大小小的女孩子。 她们亲热的涌过来,想与骆毅拉拉手,却又不好意思,因为她们手上都是木屑,并不干净。 “你们过得好吗?”骆毅坐在树下石凳上,问道。 阳光倾落在枝头,投下星星碎碎的光线洒在骆毅头上、身上,衬得骆毅有些虚幻。 “好,我们很好。”姑娘们说。 年纪大的姑娘们不能多待,聊了几句就各自散去,还有活计要做。 年纪小的孩子们都在这个小院里,边干活边与骆毅说着话。 代晓初当初救下的四个小丫头也在这里。 她们比其他人多接触骆毅几日,便显得更为熟络,七嘴八舌给骆毅讲述她们别后的充实生活—— “我们一开始整日哭哭啼啼,想家,又不能说,怕把我们赶走,但这里的道长很好,她们并没有斥责我们。” “是呢,我们在这里其实比在家里好过,不累,也不用看人脸色!” “说不累,不是说我们什么都不干,而是心不累,每天都过得充实。” “身上也不累的,我们每天并不用干重活。” “你问我们干什么活儿啊?我们就是磨木头就可以,你看看,这不是普通的木头,这是法器。” “对呢,这个木头环环也是法器,叫乾坤圈,也叫阴阳环,是用一块木头挖出来的,呶,像这样拿; 双手中间三指插于两环形成的三处空隙中,拇指和小指扣住两端,打坐的时候两手就这么握着乾坤圈至于下腹丹田。” “这些是桃木剑的穗子,那一堆是装符咒的香囊。” “我们磨得最多的是木珠,这个串起来,叫流珠,本来是我们炼气习定的工具,不过这个据说最好卖!” 小姑娘们、不,现在要叫“小仙姑”了。 本来随着小仙姑们的介绍,骆毅正挨个把玩那些木质的小玩意儿,听到“最好卖”三个字,感觉有些转不过思路。 骆毅问道:“你们做这些东西是要卖钱吗?” 小仙姑们说:“是,不过我们不是卖给善信,而是卖给其他道观的,不然,我们吃什么用什么。” 骆毅听得更迷惑了:“你们不是不用从事生产吗?” 到底还得是大一些姑娘能说明白话:“我们并非不事生产,虽然每年朝廷都会给一些道观和寺庙拨发款项,但仅限于官办之地; 我们只是不缴赋征税,也不用服徭役而已,但斋厨日用、道观营缮都需要自给自足; 我们辛悦观是坤道观,全部是女子,无法辟田园、广列肆、增置水硙,但可以做些手工活维持日常所需; 我们做的这些法器,可以支持山上五六处道观所用,只是赚的钱没他们多; 听说他们卖给善信们一串流珠,能卖到一两银子,但从我们这里收,只需二百文钱。” 泰山上只辛悦观这一处坤道观,其余皆为乾道观。 辛悦观里面修行的全是女性,乾为阳为男,坤为阴为女,这里是坤道观,不适合从事开辟田园、种植作物的营生,只能做些手工活维持生计。 乾道观每天善男信女不断,还经常出去做道场,因而不愁生计。 坤道观里都是女子,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并不对外,所以辛悦观没有那些经济来源。 但辛悦观也有自己的办法。 乾道观除了善信捐的香火钱和做道场的收入,还可以搞种植业、碾硙业等创收项目,还会售卖一些可以佩戴的小饰品。 这些与宗教有关的饰品被称作法器,普通人佩戴在身上,求个平安顺遂、或是内心宁静, 坤道观干不了重体力活,但是可以做纺织业、制茶业、工艺品制造业等等。 辛悦观人数少,选择了工艺品制造,说得再具体些,就是从乾道观手里承揽了小饰品制造加工的活计。 也就是说,辛悦观成为各乾道观的生产商和供货商。 “说起来,还是代姑娘帮我们卖的划算。”小仙姑们说道。 骆毅惊讶了:“代姐姐也卖这个?” “是呢,”小仙姑们说:“代姑娘在府城开了个铺子,专卖香烛纸钱和小件法器,还负责给拿到我们这里开光; 善信们自己的私有物件也可以委托代姑娘送过来开光; 对了,阿毅妹妹,你的手镯天天都戴着吗?要不要我拿去求师父帮你开光?” “啊?”骆毅看看镯子:“呃……好啊,多少钱?” 小仙姑们就笑作一团:“你是我们的小善人,怎会收你钱?你脱下来给我带去师父那儿就是。” 骆毅心中暗自啧啧。 原来某宝上那些为手串、吊坠开光、加持等等的服务,这个世界也有? 小仙姑们说:“要不是代姐姐,我们辛悦观只凭给别的道观制作这些法器,真是赚不了多少钱; 还是代姐姐聪慧,想出帮我们代售和开光的法子,这么说吧,你看我们这房顶,和以前不一样了吧?去年新修缮的!” 骆毅看向观内各处建筑,果然,几乎每个房顶都修缮过,包括门柱都是涂的新漆。 噢,不是古人也干这种事,而是代晓初在帮她们创收! 第二百二十四章 恋爱了? 大励朝的综合性店铺很少,常见的只有杂货铺。 如果普通人家想买香烛纸钱,多会去杂货铺买。 但有钱人家不这样。 俗话说便宜没好货,杂货铺通常是小本经营,不会进成本高的高档货,因此有钱人家嫌杂货铺的货品粗制滥造。 那该去哪儿买呢?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买香和蜡烛,就去香烛店,不管是结婚的、上供的、还是日常所用的蚊香、熏香、各式蜡烛,都在这里买。 纸钱就去刻印坊买,不管是祭奠用的纸钱、还是上供用的仙佛画像,这里都有,而且纸质好、印刷好,如果加钱,还能给你单独上色。 这种店铺的货物品质高,燃香无杂味、不易断;蜡烛种类多、颜色也正、油烟还少;纸制品纸质细腻厚实,若是画像,还不易掉色。 如果量大,还管送货到家。 代晓初开的店铺,是专门的道教用品店,外包装上都写着“辛悦观制”四个字,让人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作坊里的凡品,而是沾了仙气的仙品,专卖给有钱人。 并且开通了“开光”服务,让顾客购买时感到每一件物品都拥有法力,物超所值。 当然,“开光”也分等级收费。 比如住持开光,收费最贵;然后是某种医术最高的仙姑,比如擅长保胎的、擅长养颜的、擅长养生的、擅长求子的…… 反正都被代晓初搞出各种噱头收费。 毕竟消费群体不同,有大户人家的主子,也有丫头婆子,还有寻常百姓,消费水平不一样。 花得起大钱的,住持亲自开光的阴阳环、辟邪法尺、福运葫芦等等啥都有。 只花得起小钱的,那就买(哦不,那就请)仙姑们给开光的流珠串、桃木剑、枣木铃铛等等,小件,样数也不少。 而且,有些东西因为“功能性专一”反而收费更高。 比如“保胎仙姑”开光加持的流珠手串,明明就是一串戴在手上的木头珠串,也能卖出二两银子的价格。 尤其是专门侍奉在“送生娘娘”尊像前的仙姑给开光过的小物件,包括写的符纸等等,最是好卖。 至于说到底怎么开光的? 别想太多。 代晓初交代仙姑们——你们做木工活的时候顺便念叨两句经文,就算开光了。 小小的院子里,木屑粉末在阳光中翻腾飞舞,骆毅和小仙姑们嗅着木香,也呼吸着这些粉尘,快乐地聊天。 小仙姑们说:“这几年观里日子越来越好过,你看我们的道袍没?每年都能给发新的了,冬天也有厚实冬衣。” 还有稍大些的仙姑偷偷告诉骆毅:“每半年还给我们发放一次细麻布,让做月事带。” 说完,突然又意识到骆毅不是代晓初,还小着呢,便不好意思了:“哎呀,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 真该让李蔚珏来听听! 这些姑娘们,每天不用干什么重活,只做做手工,诵读诵读经文,便把自己养活了。 而且,通过诵读,以及道长们释讲,还都学会读书写字,不再是睁眼瞎。 阿珏啊,你总说代姐姐自私、好惹事,是个大麻烦,可你看看,人家可是救助、盘活了一整个道观! 阿珏啊,你应该学会看到别人的优点,学会欣赏别人的美好。 代姐姐虽然冒失些、偏激些,可她心是热的,人是好的……算了,看你年纪小的份上,以后我慢慢教导你吧。 骆毅问道:“代姐姐经常来” 小仙姑们说:“两个月过来结算一次,我们道长说其实每半年结算就够了,但代姐姐记挂我们,便定了两个月。” 骆毅又问:“代姐姐的铺子在哪里?回头我去看望她。” 小仙姑们:“说是在府城西街,叫‘三丰无忌阁’。” “嗝儿!”骆毅突然就打了个气嗝! 张三丰,张无忌! 代姐姐,不愧是你呀! “不过,年前代姐姐还来过一次,年后到现在还没有来,也不知是不是病了。”一位小仙姑担心道。 另一个却说:“应该是准备婚事,太忙了吧?” 其余的小仙姑显然都赞同第二种猜测,因为她们都希望代姐姐平安顺遂。 骆毅听了,更惊奇了,这两年,代姐姐可真是没白过啊,又是做生意、又是谈恋爱,哪个都没耽误。 不过,代晓初应该也十八大九了,在大励朝已经是大龄女青年,谈婚论嫁也是应该。 “老乡”要结婚了! 这可是大事、喜事、新鲜事! 骆毅前世活了十八年,连暗恋对象都没有过,一心向往花前月下的美好,可惜没时间、也没机会体验。 眼下,得知代晓初在这个世界找到可心之人,真真是替她高兴,也真真是好奇得很,好想知道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滋味! 骆毅一连串的问题便提了出来:“代姐姐要成亲了吗?男方是哪儿人?长得如何?多大年纪?干什么的?和代姐姐感情好不好?” 女孩子们指着骆毅的急切模样就笑个不停:“哎呀呀,看把你急得!是不是你也动了春心了?” 骆毅大窘,只好尬笑:“我不是关心代姐姐嘛。” 女孩子们说道:“我们这里是坤道观,男子进不来,我们都没瞧见过; 不过,代姐姐每次来,都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听她说,代姐夫长得不错,还很聪明,帮代姐姐不少忙呢; 你要是去看代姐姐,一定要替我们好好瞧瞧,代姐夫长得什么样,人好不好,我们都希望代姐姐有个好归宿。” 骆毅哪里还坐得住:“知道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那我这就告辞,赶紧替你们看姐夫去!” 女孩子们就赶她:“快去快去,看到了一定要回来与我们好好说说!” ********** 李蔚珏终于爬到山顶。 唉,这小体格,不锻炼是真不行,累死了! 李蔚珏掀起长衫下摆,使劲儿往脸上扇风。 山顶风那么大,愣是止不住他满脑袋流汗。 倒是四位讼师还算体面,虽也出了些汗,却没有呼哧带喘,只在一边敲大腿。 他们跟踪的那位“高贵人儿”倒是清闲,爬山没多久,就坐上“山轿子”,也叫“肩舆”,一路上山,逍遥得很。 李蔚珏扇着风,眼看那架“山轿子”被抬进一处凉亭,便赶紧又跟了上去。 乘轿之人,正是府城书铺“集成轩”的大东家——文锦超。 今儿算是跟对人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集成轩 文家是冀兖府的大族,据说祖上曾出过两任翰林院掌院大学士。 虽说如今家族中连续三代无人能再造辉煌,但延续下来的家族荣光依然让他们得受尊崇。 文家长子外放为一府通判,好歹为家族保持了士族地位;次子举而未中,转业从商,为家族担起经济大任。 其余二子更是文不成武不就,只在家族庇护下做些小营生,可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依然过得滋润。 但一个家族不能蒸蒸日上,就会走下坡路。 是急速衰退进而泯灭,还是平缓过渡最后波澜不起过小日子,是此一代当家人最忧心的事情。 此一代当家人就是文家次子,文锦超。 文锦超四十岁出头,兄长外放常年不在家,家族事务便落在他的肩上。 三年前父亲去世后,家族颓势愈发显露,文锦超急在心中,想尽办法力挽狂澜。 两年前他发现了机会。 文家有自己的书铺,本不起眼,可有一天,家里人告诉他府城最大书铺摆出了《三字经》,全书一千多字,却叫价50两银子。 于是他好信儿前去看端详,这一看,便看出了商机。 插图! 给孩子的读物确实适合配上插图,别说孩子,就算是成人,有插图也比没插图更能入眼,读书会更有兴趣。 关键是,家里曾出过两任翰林院掌院,那代表文家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不是普通的公务员家庭。 曾经的辉煌,也许他能复兴! 四位讼师已经分头去寻找机会与文锦超带来的随行人打交道去了,李蔚珏也不闲着,让胡泽胤带他靠近凉亭,他要近距离听听他说话办事是什么风格! “二老爷,要我说,您不必亲自来,不就是个画画的嘛,太抬举他了,”管事给文锦超奉上茶水:“有我们几个就够了。” 文锦超呷了口茶,说道:“你懂什么!我文家向来礼贤下士。” 管事便不再说话。 凉亭建在山顶,可谓一览众山小。 朝台阶的一面站了几名丫鬟和小斯,随时准备侍候茶果点心。 另一面背阴,无路,也颇为陡峭,胡泽胤背着李蔚珏从远处绕过来,接近凉亭下方灌木丛里。 这位置挺好,既能听清凉亭里对话,又背风。 文锦超今天要会见的是一位画师,小有名气。 字画出名不容易,必是有自身特色,尤其是要有创意。 这类人通常是学问大家,具有一定的艺术造诣和思想修养。 他们的绘画创作仅以自娱,藉绘画以抒洩胸中之逸气,并不将绘画作为谋生手段。 他们的作品通常充满个人审美趣味和思想情感,具有很高的艺术造诣,常能引人共鸣。 否则画得再好也没有灵魂,最多是谋生手段,比如画工、画匠。 但文锦超要见的这位,并非学问大家,却仍能小有名气,原因在于他擅于仿画。 能仿到什么地步呢? 就比如说,如果他拿着一张画找到画作本人,说是无意中拾到的,特来归还,本人都辨不出真假。 既然有了名气,自然不会轻易露面,尤其今日是受文家的邀请,更要自抬身价些。 绑白菜的绳子和绑大闸蟹的绳子,价钱能一样吗? 但也不好架子摆得太大,一是因为文家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二则是文家的钱好赚。 等待,总是让人觉得漫长和枯燥,李蔚珏有些心焦。 从怀里掏出片鹿肉干默默咀嚼,既补充盐分,又抚慰情绪,李蔚珏才能继续耐心等下去。 其实并没有等多久,那位画师便到了。 “文二爷!让您久等了,抱歉抱歉呐!”画师杨靖一来就拱手:“今日登山的妇人太多,总要回避,实在是快不起来,可把我急坏了。” 李蔚珏偷笑:这跟约会迟到说堵车有啥区别? 就听文锦超说道:“无妨无妨!杨先生百忙之中能应文某之约,实在感激!” 哟,姿态放得很低呀,文家不是有当官的吗?李蔚珏又往嘴里添了一片鹿肉干。 文锦超与杨靖只寒暄两句便直奔主题:“杨先生,这次找你来,是想与你再合作一批插画; 嗯……插画风格要保持不变,还按原先的样子画,但是这次要给《诗经》配图,能做到吗?” 给《诗经》配图?! 李蔚珏差点被鹿肉干卡住嗓子。 心真大啊,他们竟把手伸到四书五经上了! 不是说冀兖府的大儒们认为做学问要态度严肃,而书里配图就是不严肃吗? 如李蔚珏此时疑惑,杨靖也提出了这个问题,但文锦超答道:“这件事若是我文家做,便就是严肃; 我们家出过两任翰林掌院,自是懂得学习之道,因而才会找你帮忙配图,而不是找别人; 若此事做得好,我文家除了重金酬谢,还会替你扬名。” 二人会面时间不长,因为杨靖关注的是雇佣金,价钱商量明白,二人便分道扬镳了。 待杨靖走后,文锦超并没有马上走,而是继续坐在亭子里赏了好一会儿风景。 管事奉承道:“二老爷越来越像老太爷了,老太爷就喜欢登山远眺。” 文锦超就喜欢听人家说他像已经过世的父亲,因为父亲是上一任家主,在成为家主之前,也进过翰林院。 后来祖父祖母相继过世,接连守丧,待六年守制期满,年纪也大了,吏部便委婉提醒“可以告老”,便没再回去。 在他心中,父亲只是运气不好,一直没能再晋升,又被老人过世所累,但好歹算是重新“杀回”过翰林院。 不但延缓文家衰落速度,因为进入翰林院,似乎还让家族重新收回不少尊严。 不像大哥,四十岁才通过科举,如今四十好几了仍在外地任通判,估计这辈子不会有太大作为,不能让家族重拾荣光。 到他这一辈,若是没有他积累财富支持大哥,他大哥估计连通判都混不上。 所以自己才是真正能带动家族腾飞的人物,而不是那个停留在从五品好几年不见动静的大哥。 文锦超在回味管事那句“像老太爷”的评价,半天没有吭声。 管事心说:这是怎么了?二老爷不是一向喜欢在被奉承后说几句既是教导又充满炫耀的话,启发对方继续奉承的吗?怎么没动静了? 在管事以为二老爷真不打算理他而准备退一边儿去时,二老爷说话了:“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我先是私下打压《三字经》令其引起争议; 等到《三字经》在冀兖府无人问津时再重新出现,使这本书变成出自我们文家……” 管事嘴巴动了动,没出声——就是说改头换面、据为己有呗? 文锦超吁出一口气,带着茶水的清香:“差不多了,等到四书五经都被我们配好插图重新面世之日,就是我们文家重新兴盛之时; 集成轩、集成轩,集天下之大成; 文家,将在我的手里登峰造极!” 第二百二十六章 真假《三字经》 “哎哟喂,我听到了什么?!”李蔚珏腿蹲麻了,想起也起不来,就干脆坐在地上感慨:“咱们竟然跟踪了正主儿!” 文锦超已经走了,凉亭空空如也。 春光大好,来登山的人们总要各道观都拜完了、沿途风景赏过了、花草该摘的摘、野菜该挖的挖,最后才会到山顶来。 胡泽胤把李蔚珏提溜到凉亭里,让他能好好舒展舒展。 “阿胤,这回咱不用告冀兖府一整个府城了,只告文家就行!”李蔚珏说道:“这一路我还想着,对公打官司胜算不大,现在好了!” 如果找不到具体是谁家带头盗版,李蔚珏只能写诉状,告冀兖府在《版权保护令》当头的情况下顶风作案。 以私对公,而且不是本地人,将会直接遭到府城一级的官员抵制、拖延、甚至镇压,搞不好,还会替老家知县大人惹祸呢。 胡泽胤没理他,心思都飘到骆毅那边了,他在想小丫头去哪儿了,泰山太大,离远了他就听不到小丫头的动静。 “阿胤,我跟你说话呢,你身上还有肉干没?我的吃光了。”李蔚珏眼巴巴等着胡泽胤主动上交零食。 早上他可看见了,胡泽胤往怀里揣了好多好吃的。 “没了,我吃了。”胡泽胤说道,那些零食是给小丫头准备的,臭小子别想占便宜。 李蔚珏想去胡泽胤身上翻找,他才不信他的话呢,越是长得帅的男人越会骗人! 可惜腿麻,一动就如千万根针扎在腿上,李蔚珏痛得直龇牙。 就在这时,有小孩子的吵闹声传上来,终于有游客要登顶了。 “你背得不对,不是‘人之初,性皆纯’,而是‘人之初,性本善’!”一个小孩子说。 另一个小孩子反驳:“就是‘人之初,性皆纯’,你说的才是错的!” 第三个孩子似乎大一些,说话听起来比前两个略为稳重:“表弟,确实是‘人之初,性本善’,是你背错了!” 第二个孩子就急了,寻求大人帮助:“姑母,大表哥和二表哥欺负我,明明是他们错了!” 接着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很温柔,也带着疑惑:“郎儿,你从哪里买的《三字经》,怎么与哥哥们的不一样?” 然后是一个男子声音:“大姐,咱们冀兖府出的《三字经》,郎儿没有背错,你让他背给你听。” 几人的声音越来越近,郎儿背书的声音越发清晰:“人之初,性皆纯。染以习,性乃分。 本同源,习异路。教为先,德为础。 幼而学,壮而行。德不孤,必有邻。” 孩子们的耐心总是很短,郎儿的二表哥马上就打断他了:“就是错的、就是错的!应该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窦燕山,有义方。教五……” 这是弟弟招待回娘家的姐姐和两个外甥来游玩,姐弟俩的孩子年岁相差不大,都读了《三字经》,但显然,不是一个版本。 一家人说着话接近了凉亭,李蔚珏便拽着胡泽胤走去一边,把凉亭空出来,好让那一家人能在此停留,也好让他听个明白。 妇人似乎有些不知如何判断,便让侄子郎儿继续背下去。 郎儿背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 妇人的两个儿子这才赞同:“对的,这里是对的。” 再背下去,孩子们似乎就争议不大了。 孩子们眼巴巴望着两个大人,等待评判。 姐弟二人面面相觑,姐姐说道:“听起来意思差不多。” 弟弟则问道:“但大外甥背的开头更朗朗上口一些,姐,你们的《三字经》从哪儿得的?怎么跟咱本地的不一样?” 姐姐家的大儿子便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递过来:“舅舅请看。” 李蔚珏侧头看去,那孩子拿出的《三字经》与自家出版的一样。 “郎儿,把你的书拿给姑母看看。”那男子说道。 郎儿看起来八九岁的样子,小脸都涨红了,因为他现在也觉得哥哥们背的似乎比自己的更押韵、更上口。 郎儿也从怀里把书掏出来。 李蔚珏一直在旁观,发现郎儿拿出的册子,好像比自家出版的略小一圈,封皮颜色也不一样,距离有些远,看不太清楚。 胡泽胤传音过来:“他那本封皮上写的是《启蒙三字经》,比咱家的小了一圈,与普通书籍一般大小。” 果然,这是盗版!李蔚珏眼睛亮了起来。 他们还没来得及找书铺去逛逛,不知冀兖府的《三字经》什么样,现在才见到。 “咦,姐,你买的这本,比我买的多了一页‘牌记’,”弟弟认真对比两本书册,发现除了规格大小和封面及书名不同,内页也有不同。 “这上面写的是‘翻刻千里必究’?”弟弟抬头看向姐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姐姐说道:“这本《三字经》,是有官员拜访我公爹时送来的,说是从西平府那边传过来的,还说进过宫里、得皇上称赞过呢; 据说有个什么保护令,就是为这本书才制定的,你没听说?” 弟弟挠了挠头:“姐,我就是个小商人,哪里有姐夫走仕途眼界广,你说的保护令是什么?” 妇人平日相夫教子,重心放在丈夫和孩子的衣食住行、以及家中庶务方面,对外界事物关注不多,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李蔚珏想仔细瞧瞧盗版《三字经》,便走过来接话:“是版权保护令,这事儿我听说过。” 李蔚珏的西平府口音与冀兖府有差距,所以姐弟俩一听便知是外地人。 但见李蔚珏年纪不大,形象却好,气质也甚佳,一看便是读书人,便客气地邀请他进凉亭叙话。 李蔚珏得了机会,认真翻看《启蒙三字经》,发现除开头部分不一样外,其余绝大部分几乎没有改动。 而且,因书册规格尺寸与普通书籍无异,便显得《启蒙三字经》更为厚实一些。 “我们这个《启蒙三字经》应该才是原著吧?你看,我们这本字更多,比那本《三字经》厚实呢。”弟弟说道。 李蔚珏想说,同样一碗粥,放在小碗里是满满一碗,放锅里连锅底都盖不住,书册大小看不出来吗?只看到厚与薄? 第二百二十七章 真厉害 “翻刻千里必究”、“版权保护令”、《三字经》、《启蒙三字经》,种种信息让姐弟俩满头雾水。 李蔚珏并未多说什么,他就是为看盗版才来搭话的。 可三个孩子却有了自己的判断。 李蔚珏比这对姐弟的三个孩子大不了多少,尤其是那妇人的长子,也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年龄相仿,自然都聚在李蔚珏身边。 他们一起对比两版三字经,然后一致认为,两本书只有开头几页不太一样,但书册大而薄的《三字经》似乎前后句内容更为连贯, “爹,我们买的可能是假货!”郎儿叫道:“我觉得表哥们的更好,而且他们书里的插画更好看!” 姐弟俩也认真对比书册,弟弟发现,自己买的《启蒙三字经》虽然厚实,但字数与《三字经》并无差距,而纸质却显得粗糙。 纸张厚,但容易起毛、断裂,这是低档纸张的一个特点,当然也有更廉价的纸,既起毛,还薄、易碎。 从印刷质量上看,《启蒙三字经》的漏墨问题比较严重,以至于不论字迹、还是插画,线条都不够流畅,有粗有细,甚至还有断墨印不上的地方。 “我这不亏了嘛!”弟弟气愤:“三十两银子,买个假货?!” 商人的思维不在于这本书的真伪对内容是否有影响,而是在于——我花这么多钱,买到的是假货! 我愿意花很多钱去买一件东西,但这件东西必须值得。 现在,这件东西是假货,那就不值得。 事实上,如果单从书籍内容讲,即便开头被篡改也无伤大雅。 因为大体上意思相近,无不良引导,而且也用了三字一句的方式,依旧可以说是朗朗上口。 孩子们拿盗版书做启蒙读物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但是对于写书的人来说,就是最大的不公平——名和利,一个都不属于作者本人。 当然,真正论及盗版、剽窃,应该是穿越而来的李蔚珏。 现在的作者,名义上是梁先生,最大的剽窃者是李蔚珏。 至于最大的获益者……梁先生?黄县丞?知县?读书的孩子们?以《三字经》当做敲门砖行贿的官员? 也可能是皇帝,因为他的国家将多一本启蒙读物,为一代又一代的文盲开智、教化,让他的江山向“万万年”的目标逼近,让他的帝王功绩代代流传。 但不管受益者是谁,本质上讲,李蔚珏这个剽窃者,都要将维权进行到底,不然,他不就真的白剽了? “本地人不知道有《三字经》?买的都是《启蒙三字经》?”李蔚珏问道。 商人答道:“一开始听说《三字经》了,但是也听说争议很大; 我们这里学风兴盛,每有新书,都会引起讨论; 只是《三字经》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我没见过,但听说五十两一本,就想等等再看; 毕竟当时郎儿还小,不急着读书,读书也不必读有争议的书; 而且那时我还想着,等那些大儒争论出个结果,我也搞一批《三字经》来卖; 想想吧,一本就五十两银子,一页纸上都没几个字,那钱不是白赚的? 后来文家出面力排众议,说他们出的《三字经》是给蒙童看的,治学需要严肃,但引导蒙童开智,则有插画的书籍更为适合; 而且文家表明态度,认为一本书开价五十两非常不合理,但考虑到请画师专门为书籍绘制插画等资费,定价为四十两; 而后文家还一再力求为天下蒙童开智,不断降价,到今年,我买这本书花了三十两; 要说,文家真是有良心的大家族,听说他们祖上出过两任翰林掌院呢,他们真是为咱老百姓考虑,办得都是良心事; 只是没想到,竟有人造假,连文家的买卖都敢染指!” 什么?啥意思? 李蔚珏瞳孔地震——盗版狂徒还成了良心卖家?! 李蔚珏差点就想敲商人的脑壳了——你好歹也是经商的,咋还能干出被人卖了再替人数钱的事儿? 商人继续说道:“文家为了避免再起争议,将原先的《三字经》更名为《启蒙三字经》; 你知道,总有人非要把书籍、学问和严肃扯到一起; 文家真是一边受着气、一边努力为咱这样家庭的孩子开拓读书之路,不愧是世家望族风范啊! 听说,文家还极力回购更名前那批《三字经》,说不让买书之人花冤枉钱。” 李蔚珏:…… 李蔚珏细细捋了捋《三字经》在冀兖府这几年的动态。 先是在两年前只在府城书铺摆上一两本,售价五十两,但有人咨询无人购买。 然后是去年下半年开始,黄县丞那边接到冀兖府大宗订单。 再后来冀兖府订单锐减至消失,连后出的《蒙求》和《孝经》也卖不动了。 看来那大宗订单,最后全被文家收购了呗?理由还是“不让买书人花冤枉钱”? 两年时间,西平府价格最高时才卖十两一本好不好! 而且《蒙求》和《孝经》看来也被盗版了。 不过这两本书本就不是出自李蔚珏之手,盗版也无可厚非。 李蔚珏问道:“你是说,《三字经》和《启蒙三字经》本是同一本书?” “对啊,”商人回道,又敲了敲他姐姐带来的《三字经》说:“估计这应该是最初的样子;”然后又抖了抖《启蒙三字经》:“我买的这本,估计是黑心商人仿制!” 李蔚珏指了指“牌记”:“那这个怎么说?” 商人想了想:“估计正宗的《启蒙三字经》应该也有,但我这本是假的,所以才没有!” 李蔚珏心中感叹:文家是真厉害! ********* 文锦超下山之路走得不紧不慢。 他这个商人,既有家主风范,又有“大儒”气度,充分显示了不当家主的商人不是好大儒这一道理。 “二老爷,”管事跟在侧后方,小心问道:“虽然杨画师仿画的确不错,可……可毕竟是仿画,会不会被人看出端倪?” “谁?什么端倪?”文锦超头也不回,很是自信:“我们有何端倪?” “这种画风很少见,听说擅画之人常游山玩水,去的地方多,咱们效仿别人画作,万一有一天被那位画师看到怎么办”管事问道。 杨画师是当初管事推荐给文锦超的,也因此他才得到重用。 这几年一切与杨靖的联系都由管事完成,文家书铺也是他在打理。 当然,他没少从杨靖那里拿回扣。 他倒不担心杨靖被告,因为他就是靠模仿才出名的。 他担心的是万一哪天盗版《三字经》被追责,二老爷会把屎盆子扣在他头上。 “什么怎么办?谁能辨别真伪?谁又能证明真伪?”文锦超毫不在乎。 管事想到正版《三字经》的“牌记”:“可……翻刻千里必究……” 文锦超:“呵呵,千里必究,千里之外就究不了了,何况是三千里外!” 第二百二十八章 打鸟 千里必究,三千里无法究,四位讼师也打听到如此结果。 去年,文锦超听说有本府商人从外地进货一批《三字经》,立马以“早期售货不慎,现以今价追回”的借口全部买回来。 不但让冀兖府和周边州县再不见正版《三字经》,还收获民间百姓“文家为育才之事不惜赔钱”的好口碑。 到现在,“集成轩”从半死不活的一间小铺子,已经壮大成为冀兖府最大书铺,同时开了多家分店。 同时,集成轩“汇千载智慧,集天下大成”的口号也深入人心。 《启蒙三字经》也成为文家为“启智明理、育才成德、化民成俗”的代表作。 四位讼师几乎把泰山上但凡带着孩子来拜神的家庭都采访过了。 不愧是巧舌如簧的讼师,不愧是阅人无数的讼师,拉关系套近乎讨好儿童的伎俩使得游刃有余。 但四个人最后一碰头,都表示:“同样是出书,差距咋就那么大? 看看文家,声势、噱头、舆情层层递进,再有,人家的家族够大,咱们怕是没个赢了!” 他们摇头叹息、弥散负面情绪的时候,李蔚珏正在哄孩子。 同样是《三字经》,姐姐家孩子和弟弟家孩子手里的不一样,而且不知道怎么看的,李蔚珏都没看出两册插画有多大差距,他们却看出来了。 但具体说哪里不同,他们还说不上来。 书册有大小之分,李蔚珏只看出《启蒙三字经》的插图比自己那版整体缩小一圈,印刷得不甚清晰,但孩子们却说没有《三字经》上的看着欢快。 于是,郎儿大哭起来。 或许,商人家的孩子攀比心更重些?李蔚珏想不明白那孩子哭那么伤心到底是为啥。 但既然哭了,哄哄不就得了? 李蔚珏从腰带上解下行囊笔。 行囊笔是个好东西,这是李蔚珏穿越来后才知道古代学子的小发明也不少。 一根小指头粗的、火折子一样的竹管,拔开一端,里面竟嵌着根比普通吸管还细的毛笔。 与火折子不同的是,竹管另一端也能拔开,这才发现,竟是双头毛笔,一头蘸黑墨汁,一头蘸红墨汁。 墨囊是两个小小的瓷瓶,瓶口用一小截打磨圆润的木头堵着。 这些东西装在荷包一样的袋子里挂在腰带下方,既美观还实用。 李蔚珏将行囊笔蘸取墨汁,在郎儿的书册插图上点点画画,登时,画面生动许多。 为哄小孩子开心,还专门用红墨汁给画中男娃娃额头点上小红点,或是给女娃娃头上的小髽鬏点上小红花。 要不就是给大哭的娃娃描上红嘴唇,再给添一笔嗓子眼的小舌头。 登时不但形象生动,也让粗制印刷造成的阴暗画面显得提亮不少。 如此一来,郎儿笑了,两个表哥却眼馋了,那就给正版《三字经》的插图上也添两笔。 最后,临告别时,还专门给盗版书封皮上代表“人之初”的啼哭小婴儿脸边画了几滴飞溅的眼泪。 “对了,就是这个!”郎儿叫道:“表哥书上的小娃娃哭,一边两滴泪,一边三滴泪,是不对称的;我的书上却是对称的!” 李蔚珏仔细翻翻书一对比,还真是,盗版书上的眼泪,很对称,要么两边都是两滴,要么都是三滴。 “那你书上的小娃娃还没有小舌头呢!”郎儿二表哥说道:“李公子若不给你添上,一个露出小舌头的都没有!” 李蔚珏顿觉自己老了。 这些地方自己是真没注意到! 话说,就算他当年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也没观察这么细啊。 郎儿大表哥则说:“其实你书上娃娃笑起来也没我们的开心。” 李蔚珏再看,果然,不知是插画师的问题,还是刻板师傅的问题,画上娃娃的嘴角要么印得不清晰、要么就是弧度不到位。 “你们看书看得真细致!”李蔚珏说道。 该看的看没看不知道,反正没用的都研究明白了。 郎儿二表哥说道:“要不是因为《三字经》,我都不知道嗓子眼里还多长一块小肉肉呢。” 能对着镜子张大嘴的人恐怕不多,尤其是小孩子,宁可跑到院子里玩儿,也不会想着照镜子。 但说盗版书里没画小舌头,孩子们不提李蔚珏还真没注意。 要说这插画师的仿画能力也是够可以的,李蔚珏都没看出多大不同来。 现在仔细分辨,也猜出大概因由——怕是插画师觉得画小舌头“不雅”?抑或是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至于眼泪,估计插画师太讲究对称性了吧。 哄好孩子,李蔚珏才和胡泽胤一起回到山下承高村村长家,四位讼师已经与村长他们喝上了。 这一路所有费用都是李蔚珏支付的,所以四位讼师一直也没花过钱,今天回来,正好赶上村长家吃下午饭。 他们习惯了一天两顿饭。 赶在别人家饭点进门很失礼,四位讼师便把下山时买的烧鸡、米酒贡献出来,与村长家分享。 李蔚珏进门时他们正在聊文家的情况,本地人,应该对本地大户比较了解。 李蔚珏便也跟着坐下来一起听。 胡泽胤四处寻觅一圈,发现鲍魁和小丫头她们还没回来,便出门去路上迎。 承高村外范围很大,胡泽胤都快走到官道上,也没看到鲍魁他们的马车,又不敢走远了怕错过,无聊中便盯上了树上的鸟。 这里树多,鸟儿也多,尤其斑鸠聚集了不少,胡泽胤划拉一堆石子,抓一把在手,学着鸟言大叫一声:“谁肯让我吃?” 斑鸠再傻也不会愿意被吃掉啊,再说它们长着翅膀,还能被地上的四脚兽吃了? 于是大部分不理胡泽胤,但有少部分嘴欠的,开始叽叽喳喳嘲讽胡泽胤:“你是不是傻?” “你肯不肯让我们吃?” 也有野鸽、麻雀之类跟着起哄:“别以为会说两句鸟语你就能变成鸟,你最多不过是个鸟人……哎哟!” 鸟儿们没叽喳几声就掉了一地。 胡泽胤抓起第二把石子:“谁肯让我吃?” 扑棱棱……方圆一里地之内再无鸟鸣。 第二百二十九章 啥王八? 一里之内鸟雀不敢停留,就再往前走一里。 待到骆毅她们的马车出现时,胡泽胤手里已经串好两大串鸟雀、正在串第三串了。 只是看到晚饭能有烤鸟串吃的骆毅并没有显得高兴,相反还有些闷闷不乐。 胡泽胤知道她不想说话,便把鸟串往马车上一丢,带她往远处树林中去了。 吸收过数次帝流浆和黑狐妖丹的胡泽胤,如今变回原形,体格已如雄狮般大,驮着骆毅在林中穿梭一阵子,小姑娘心情总算好了些。 回到村长家时,正碰见村长和她妻子从一个婆子手中接过银子,她家主子们已经上马车等待了。 这家住客走了,房间腾出来,鲍魁一家总算有地方住,便又是一番收拾,然后准备吃晚饭。 骆毅心情不好,沉浸式下厨,胡泽胤和黄酉在旁边给打下手,一个管烧火,一个管切墩儿。 胡泽胤为逗骆毅开心,面条不是用刀切的,而是他伸爪子给挠的,一根根粗细均匀。 “谁惹你了?”李蔚珏拎着一根面条,在双手间摇跳绳一样摇,面条越摇越长。 骆毅看出李蔚珏似乎心情也不太好,叹了口气:“先说说你那边的情况吧。” 毕竟,这次出行主要目的是为了陪李蔚珏。 别看打版权官司这件事,与四位讼师商量应该会更专业,但实际上,李蔚珏还是认为与小丫头更有共同语言。 虽然小丫头啥都不懂,但就是感觉与她在一起,气场最合。 “事情有些麻烦,”李蔚珏把他们几人白天的调查结果综合在一起说给骆毅听,然后补充道: “文家是大族,书香门第,在本地声望一向高; 即便现在走下坡路,但文家长子外任通判,等于依旧有撑门面的人,本地官府也不愿轻易得罪他家; 承安二年冬月《版权保护令》发布,各州府不可能不知道,他们最多不知道《保护令》与《三字经》的关系; 但如今是承安五年四月,两年半了,不管什么新书,都该有保护版权的思路才是; 如今文家大行其事,我们打听到官府没有对文家售卖书籍有什么监督; 可见官府是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 如此,我们若打这个官司,最大可能是诉状呈递后被长久拖延,没有升堂受理的机会。” 打官司的事情骆毅不懂,别说现在不懂,就是穿越前她也不懂。 因此给不出意见,只能空泛安慰句:“车到山前总有路,不急在一时,钱我带的够,不怕拖延。” 李蔚珏也没指望骆毅能给出什么建议,但就是喜欢有事同她商量,小丫头就算不懂,也总能从其他方面提供实际帮助。 比如小丫头刚才就说——钱带的够! 嘿嘿。 “来吧,跟哥说说,你为啥闷闷不乐?”李蔚珏问道。 “代姐姐失踪了,”骆毅说道,满是担心:“明明听说她在筹备婚事,可我去找了,她的店关门,听说已经挂在牙行准备转让呢。” “咋,又被卖了?”这是李蔚珏的第一反应。 就那脾气秉性,也就是等着被拐卖的货。 胡泽胤和黄酉也抬头看过来,眼神里满是赞同。 “Duang!”骆毅一锅铲敲在李蔚珏脑袋:“嘴真臭!不会说话就别说!” 胡泽胤和黄酉把头又低回去,继续干活。 “不是、你打我干啥?!”李蔚珏嚷道:“两年没出事了,多新鲜呐!被卖才是常态吧?” 不知为何,明明胡泽胤和黄酉在骆毅身后,可骆毅就是感觉他们在微微点头。 骆毅气闷,更不想说话了,手底下的活也干得开始摔摔打打,面条砸进开水锅,滚烫的水珠儿四溅。 胡泽胤不得不赶紧挡在骆毅和锅之间,免得小丫头被溅出的水烫到。 李蔚珏摸摸鼻子,手里的面条就在鼻子上蹭断了:“那啥,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说,咱大家一起想办法。” 这事儿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就算是李蔚珏也不可能心硬到真的不去管。 “这还算句人话!”骆毅盖上锅盖,李蔚珏在锅盖合上前将手里断了的面条扔进锅里。 骆毅把在道观听到的一切讲给李蔚珏,再补充之后去府城找“三丰无忌阁”的事:“我本来兴冲冲想去看看代姐夫长什么样; 可到了‘三丰无忌阁’,却发现有人正在摘牌匾,一打听,是牙行雇来的人,说这家铺子的主人出兑铺子; 说铺子主人是对未婚小夫妻,女的失踪了,男的急着用钱好去找人,委托牙行尽快把铺子兑出去; 我一听就急了,就问女的怎么失踪的,男的又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但那两个雇工也不知道详情; 我们又去找牙行,找到具体经办此事的牙郎,牙郎说那铺子登记的东家是位仙姑,但经营铺子的是男的,姓蔡……” 李蔚珏:“鲜菇是啥?” 骆毅:“仙姑!女道士的意思。” 李蔚珏:“那不是该叫道姑?” 骆毅:“那么叫不尊重人,要叫仙姑。” 李蔚珏:“噢。” 骆毅叹了口气:“唉,其实,叫仙姑也未必是尊称,那牙郎与我说起仙姑这个词时,神情很是不屑。” 李蔚珏:“为啥?他说什么了?” 骆毅说道:“牙郎说,仙姑来钱快。” 李蔚珏:“啥意思?说女道士都不正经?” 骆毅点头:“嗯,他说,原以为本府的仙姑还算是好人,没想到和外面一样,不好好修道,跑出来开铺子! 修道之人哪儿来的钱?怎没见男道士出来开铺子? 还说,开铺子也不老老实实守着,成天往外跑,不知与多少男人厮混呢,也不知她未婚夫怎么忍得了; 说如今人丢了,丢就丢呗,这样的女人不要也罢,可那男的却是痴心一片,哭着喊着定要把人找回来,不管咋样都不离不弃; 完了还感慨,说那姓蔡的男子真是情深似海,长得那么俊,找啥样的黄花闺女找不到,非找个仙姑,姿色平平,岁数还不小了!” 李蔚珏“嘶”了一声,嘟囔道:“卧槽,姓代的怕不是遇上海王吧?” 声音小,骆毅没听清,问:“啥王八?” 第二百三十章 活下去 李蔚珏记得,宿舍同学经常讨论如何区分海王和渣男女,从行为目的、行为方式、对异性伤害程度等多方面、多角度进行分析和阐述。 但对于生活目的明确、进而生活经验过于单纯的直男李蔚珏来说,渣男女无非是海王plus。 对异性伤害程度最高、也是这类人群中占比最多的做法,通常是广撒网、多捕鱼,将各种鱼发展为“有用之才”,为自己提供情绪价值、生理需要、人脉资源、物质财富等等。 李蔚珏怀疑,代晓初就是遇到海王了。 因为在他看来,代晓初的性格容易受骗。 她一方面自以为足够成熟,看不到自己的不足,另一方面又固执己见、听不进劝,真的很容易被人掌控。 “我是说,姓代的被那男的给卖了吧?”李蔚珏回道,回避了骆毅刚才的提问。 他心里也紧张了一小下——自己也得注意措辞,代晓初口无遮拦容易被人利用,自己也有这毛病。 也是怪了,平时他也不这样啊,怎么在小丫头面前就如此放松呢? 也就现在人少,胡泽胤和黄酉是动物,听不懂也不当回事,若是有外人在,他还真不好解释了。 那不是像代晓初一样容易被人盯上嘛。 “骗钱骗色骗感情,骗到无所可骗,一转手卖了再赚一笔,不是连麻烦都剩不下?”李蔚珏说道。 骆毅瞪大眼睛,像看仇人一样看李蔚珏:“你们男的竟是这么坏!” 看吧,一个十三岁的小屁孩,换在现代,也就初中生呗,竟然能如此理所当然的说出那些话,可见不是好东西! 李蔚珏眼睛也立起来:“你别一杆子打倒一船人,我不是那样的人!” 胡泽胤也不乐意:“我不是!” 狐族最专情,一生一世一双狐,若是一方不孕不育,他们也会恪守夫妻之道,绝不移情别恋;若是伴侣不幸死去,活着的就会孤独终老。 黄酉也跟着表明立场:“我也不是!” 这俩人第一次同时与李蔚珏站到统一战线。 “你们鼪族最滥情!”胡泽胤驳斥,他可以表明自己的态度,但不见得就看得起别人。 “我们鼪族的雄性专情!雌性也不是滥情,而是为了筛选最强壮的后代,谁让你们这样的天敌太多!”黄酉反驳:“都是你们逼的!” 鼪族确实特殊了些,为了孕育基因强大的后代,雌性黄鼪会同时交往数个雄性,但是,相伴终生的始终是它最初的伴侣。 这也是鼪族雄性无可奈何的地方,不过,雄性倒是始终忠贞。 眼看着胡泽胤和黄酉要吵起来,白彙收拾完所有行李和要住的房间也来到厨房,淡淡提醒:“跑题了。” 呃……大家都住嘴了。 李蔚珏和骆毅是因为发现话题都转到生育上了有些不好意思。 胡泽胤和黄酉则是因为猬族习惯与他们不同。 猬族虽然是一夫一妻,但他们性格相对内向,常常因为“爱你在心口难开”,过着分居生活,所以总让外人以为他们是“不婚族”。 白彙也耳聪目明,自然把他们刚才的争论都听到了。 不过,已经比较适应人族生活和心理特点的她,认为两个人族幼崽不该过早听到不属于他们那个年纪的话题。 于是重新说回代晓初。 李蔚珏问:“姓代的失踪多久了?” 骆毅:“牙郎说代姐姐是前天失踪的,然后那姓崔的因为手里没钱打点衙门,他报了官后并没人去找,所以着急卖铺子换钱。” 李蔚珏:“你看到他们铺子的出兑手续了?” 骆毅:“没有,人家哪会给我看!不过牙郎说,那间铺子可卖可兑,已经有人看中了。” 李蔚珏:“这么快?!” 骆毅:“铺面位置还可以,有买主也应该吧。” 李蔚珏想了一会儿:“我总觉得不大对劲,你刚才说,铺子的主人是代晓初,可经营铺子的人却是那个姓蔡的……” 骆毅:“不是我说的,是牙郎说的。” 李蔚珏:“他经营铺子手里怎么会没有钱?你刚才说辛悦观都能修缮房屋了,那说明铺子经营得很好啊……” 骆毅:“不是我说的,是牙郎和仙姑们说的。” 李蔚珏继续分析:“还有,你刚才说年前代晓初去过一次辛悦观之后便再没去,可她前天才失踪,那中间这几个月发生什么了?” 骆毅:“不是我说的……” 李蔚珏:“那好,你说,发生什么了?” 骆毅:“……” “那你说,你分析半天想说明什么?”骆毅问。 李蔚珏:“姓蔡的撒谎,牙郎撒谎。” 骆毅:“证据呢?” 李蔚珏:“没有。” 骆毅不想理他了:“就这能耐还帮人打官司呢?” 李蔚珏:“我是男的,我知道男的怎么想,就凭姓代的那货,反正我要是坏人,我就这么干。” 这理由充分,骆毅认可:“好吧,我相信你。” 李蔚珏笑了:“这才聪明,相信我就对了。” 骆毅:“我相信你是坏人。” 李蔚珏:“……” ************ 时隔两年半,代晓初再次陷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 昏暗狭小的地窖里,代晓初的双脚被铁镣铐着,身体周围是一麻袋一麻袋的工艺半成品。 那些麻袋上有的写着“寂静寺”,有的写着“清幽庵”。 身前有个小桌,桌上堆着许多木制品,以及节节草、小块羊毛毡和小块麻袋碎片。 那些木制品形状很“不可描述”,这么说吧,就算是没有任何生理常识的人看到,也能明白都是些什么东西。 她每天需要抛光出足够数量的这种木制品才能换得饭食,不然就是拳打脚踢。 节节草、羊毛毡、麻袋片,这些打磨工具都不能帮助她弄开脚镣。 代晓初神情比烛光还要昏暗,眼神更是呆滞。 起初她还在谩骂中才能维持活下去的勇气,如今却在心里挣扎——要不要把手里的东西投掷到墙上打翻油灯,把这里的一切,连同自己,通通烧掉。 可手上的工作却一点没有耽误。 她还是想活。 第二百三十一章 托梦(一) 晚上骆毅怎么也睡不着,一直担心代晓初。 以前代晓初给她讲的经历太痛苦了,她生怕代晓初再次遭遇危机。 骆毅甚至想,如果是自己出危险,索性一下子嘎了,也好过在等待机会的漫漫无望中煎熬。 从最初的担心,到自我代入,骆毅是越想越睡不着。 今夜无人入眠,李蔚珏也没睡。 他和四位讼师还在厨房就着灶坑的火秉烤串夜话,讨论这场官司该怎么打。 万讼师说:“现在这件事的重点已经不在于是不是覆版,而在于著书人被不被承认; 若著书人是文家,估计谁都会信,人家名头大,书香世家; 你那老师,说句不好听的,就算科举再难考,天下举人也不少,他算哪一个?谁又认识他?” 妥妥的打击之语,没营养的臭氧层子话,李蔚珏没吱声。 高讼师顾忌文家在官场上的地位:“咱几个肯定是不行,这种官司咱打不了,需得咱们西平府衙向朝廷上书,让朝廷给个说法。” 钱讼师也不看好此事:“咱就是小老百姓,以个人的力量状告一府?还是以个人力量对抗百年大族的文家? 真要这么做,估计咱连泰山脚下都走不出去,直接给泰山填抔黄土罢了。” 邓松师多少还是不太灰心,至少是不甘心,他说道:“那也得较量较量! 名利名利,拿不回名,至少拿回利;拿不回利,至少也的夺回名,名利咱们总得占一样!” “那不是废话嘛!”邓松师的发言获得一致打击:“你凭什么拿回?就凭你不甘心?不甘心有屁用? 你是斗得过官府,还是斗得过文家?你是钱比人家多、还是脑袋长得比人多?” 他们讨论半天,无非是把李蔚珏所担心的问题挨个重申几遍,绕来绕去,唯一的解决办法是“让各自府衙去打官司。” 李蔚珏很烦躁、很烦躁。 厨房连着骆毅这屋,尽管李蔚珏他们尽量压低声音,骆毅虽然听不清楚,可听着他们讨论的嗡嗡声也是睡不着,干脆坐起身。 白彙觉得,骆毅与其替外人操心,不如操心自家人,于是就把李蔚珏他们讨论的事情复述给骆毅听。 “就是说,一怕官府不受理,二怕文家不认账、然后打击报复呗?”骆毅也很烦躁。 以后再不来冀兖府了,次次没好事! 白彙:“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骆毅:“阿姐,阿珏的书箱你帮我弄来。” 白彙出去,很快抱着李蔚珏的书箱进来。 骆毅翻出李蔚珏誊抄的《版权保护令》,再翻出一支朱笔,在《保护令》一些相关条款上画了红色标注线。 又翻出一本正版《三字经》,把《保护令》夹在其中,然后对白彙说:“阿姐,你帮我弄身利落的衣裳穿,我与阿胤出去办事。” 骆毅穿好一身黑衣黑裤,头发都用黑布包裹得跟中东女人一样,只露出乌溜溜一双大眼睛。 “真不用我跟着?”白彙有些担心。 “不用,”骆毅说:“这点破事儿,早干早了!能成就成,不成拉倒!代姐姐那边还等着救命呢!” 骆毅现在担心的不是代晓初是否遭罪,而是还有没有性命。 性命攸关,不分里外人。 她就这么一个“老乡”,是她心灵的牵挂、寄托,比什么狗屁官司重要得多,天大地大也没有性命最大。 命若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打官司的事儿她不懂,但是既然担心冀兖府衙不配合,光担心有什么用?到底能不能配合总得试试吧? 她这就去试试。 草铺横野,枭啼夜风。 骑在胡泽胤背上,远比骑马感觉更舒服。 嗯……没骑过摩托,但骆毅觉得,那生硬的铁家伙,肯定更不如阿胤背上舒服。 “阿胤,你累了吗?”骆毅问。 骆毅觉得,总欺负阿胤驮着自己,好像不公平,要不下次换阿酉吧。 虽然他们都忘记曾吸收过黑狐妖丹,骆毅自己也不确定那段记忆的真伪,但黄酉如今也体型猛增,壮若狼王了。 沉默一路,都快到府城了,骆毅总算有心情说话,胡泽胤很高兴:“不累,小妹很轻,该吃胖些。” 似乎也想到黄酉,胡泽胤补充:“阿酉就是毛发太短、太滑,估计跑快了背不住你,会摔下来。” 一本正经地拆台,真是“好兄弟”。 “阿胤,我教你的话都记下来了吗?”骆毅问。 胡泽胤:“记下了。” 骆毅搂住胡泽胤的脖子蹭了蹭毛:“阿胤真厉害,说一遍就记住了。” 狐狸毛真柔软,骆毅觉得,吸猫撸猫算什么,有本事吸狐狸撸狐狸!比雄狮还大的黑狐狸! 冀兖府城的宵禁,比西平府桑柴县那个小县城要严格得多,但对胡泽胤这种年过五百、修为近八百年的存在来说,那都不是事儿。 胡泽胤变回人形,背着骆毅,溜墙边走,以超凡的听力、风骚的走位,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翻进府衙后院。 摸到知府卧房房顶,胡泽胤抱着骆毅坐下。 卧房里,知府和他妻子都已入眠,很安静,呼吸均匀。 胡泽胤开始给知府传音—— “咦,我到了哪儿?我竟站在御书房外?哦对,皇上传我问话……会问我什么呢?听说皇上此时心情不好?” 如此反复念叨,直到知府的呼吸不再平稳。 胡泽胤又给知府夫人传音:“夫君要大祸临头啦!夫君不尊皇命,皇上要治罪啦!” 知府夫人的气息也开始急促,安睡的神情开始变得慌乱。 知府做了一个梦。 他站在御书房门外,听到里面传来皇帝盛怒的声音:“冀兖府是要造反吗?! 朕的《版权保护令》已经颁布两年多了吧?他是眼盲还是不识字?还是当朕是瞎子、聋子?! 自古以来,文人以笔墨为剑,以文字为马,抒发胸中之志向,记录世间之百态、教化黎民之德行; 其文字之中,所蕴心血与智慧,岂容他人肆意窃取、滥用? 朕亲自审阅的《版权保护令》,逐字逐句审看的,事关天下读书人的大事,他竟敢儿戏! 朕要治他的罪!” 第二百三十二章 托梦(二) 知府夫人也做了一个梦。 夫君被转运使大人叫去奉旨训话,小厮跟头把式的一路跑回禀报“老爷被革职查办啦!转运使大人要求老爷马上移交手续!” 革职查办,那就是要治罪的前奏,比革职去任还可怕。 因为只要皇上想治老爷的罪,查办期间没罪也能查出罪来。 “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啊……”知府夫人来不及哭,抖着声音问。 小厮也怕得厉害,哆嗦着尽量把偷听到的消息讲出来:“好像是因为老爷不顾《版权保护令》当前,纵容文家大肆覆刻《三字经》!” 与《三字经》有关,那就说明事情是因文家起的。 知府夫人想到老爷对《三字经》和文家的态度,想到近两年府里增加的收入,想到文家祖上出过两任翰林掌院,马上亲自去文家求助。 谁知,文家连门都没给开,直接将她拒之门外。 等她匆匆回到家时,家中下人们正在往院中搬东西。 转运使大人已经带兵围了府衙后院,勒令其马上搬家,而她丈夫,被单独羁管在他处,等待进一步调查。 带兵强制执行搬家,与抄家也差不多了,院中混乱一片。 转运使大人宣读了圣旨,她看着大人的嘴巴一直在动,却什么也听不清,只记住一句“顶风作案,可恶至极!” …… 知府和他妻子睡得越发不安稳,一个满面懊悔,一个泪浸发髻。 胡泽胤挑挑眉头,有些累——同时向两个人传音太耗法力,也做不到完全同步,还是得快速轮转着来——他且得修炼呢。 好在传音传得差不多了,这两夫妻快要醒来,胡泽胤快速将夹着《版权保护令》的《三字经》书册扔进知府夫妻二人枕头间。 都说十五的月亮又圆又亮,其实十四的月光也够亮的。 胡泽胤轻轻掀起知府夫妻头顶的屋瓦,让月光倾泻而入,正照在那本《三字经》上。 “啊!”知府夫妻同时惊坐而起,满头冷汗,大喘着气。 “老……老爷!”知府夫人先发出声音,不但声音抖,人也跟着抖,在寂静的房中,抖得衣料摩擦声都显得刺耳。 “我、我做了个噩梦!”夫妻二人同时说道。 二人对视,都在对方眼里看到惊恐。 “老、老爷先讲……”夫为妻纲,纵使知府夫人再急于寻求安慰,也记得让夫君先说话。 胡泽胤不耐烦他俩磨叽,抖落瓦片上的尘土,让其掉落在书册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二人同时把目光看去,惊恐看到三个字——《三字经》! 知府夫人差点昏厥过去。 知府毕竟是男子,顶着要跳出腔子的心跳,颤抖着拿起书册,却掉落出几页纸。 皓月当空,那几页纸上透出些许红色印迹,知府大人壮胆打开纸张,上面是满满的字迹。 其中有好几处被划了红线—— “凡称著作物而专有重制之利益者,曰著作权。称著作物者,文艺、图画、帖本、雕刻、模型等是。” “凡既经呈报注册之著作,他人不得翻印仿制,及用各种假冒方法,以侵损其著作权。” “凡经呈报注册取得版权之作品,其他人不得翻印复制,及用各种假冒方法进行剽窃。” 知府是越想看清,手却越抖;越想说话,就越发不出声。 清冷月光衬得夫妻俩脸色愈发苍白,知府夫人见丈夫捧着几张纸汗出如浆,问道:“老爷,这是什么?” 知府的心思都沉浸在那些文字中,脑中嗡嗡的,妻子的话声传来,惊得他大叫:“啊~~” 他一叫,反倒把妻子吓得更为恐惧,登时也大叫起来:“啊~~” 可把骆毅吓得一激灵,小身子在胡泽胤怀里猛地一抖。 胡泽胤这个气啊! 竟敢吓唬我小妹! 指尖一动,弹出两颗石子,一人太阳穴赏一颗,知府夫妇立时息了声,昏厥过去。 胡泽胤将骆毅轻轻放在旁边,自己快速掀开几片屋瓦跳下去,将《三字经》和《版权保护令》都收起揣进怀中,再原路返回。 已经有外间丫鬟推门进入里间,口中还轻声请示:“老爷、夫人,可是叫茶水?” 胡泽胤迅速把瓦片搭了回去,抱着骆毅就腾身跃起,借助周围树木搭脚、翻出院墙。 骆毅紧紧搂着胡泽胤的脖子,小身子抖个不停。 胡泽胤担心小丫头被吓坏,赶紧低头看去,同时传音:“小妹别怕,没人发现咱们。” 结果低头一看,骆毅抖,是憋笑憋的! “小妹笑什么?”胡泽胤问,脚步轻盈而敏捷,很快就远离了府衙。 “阿胤,咱们这是不是强行托梦啊?”骆毅以问代答。 强行托梦,可不是骆毅凭空想出来的办法,而是她的亲身经历。 自打上高三后,骆毅每晚都塞着耳机入睡,确切地说,是听着英语入睡。 像她这样连“小镇做题家”都算不上的学生,恨不能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学习上。 哪怕是无用功也要做。 她觉得,没准儿梦中一样能练听力呢? 于是,听着英语入眠,成为她整个高三的睡觉方式。 有一次,她噩梦中醒来,冷汗涔涔,因为她梦到自己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行走,周围全是男人女人的声音,说的是英语,却看不到人。 梦中的感觉是,她行走在世界末日的街道上,发出声音的,是两边建筑中的丧尸。 就这样吓醒了。 今晚,她让胡泽胤用传音的方式给知府夫妻“托梦”,那可比戴着耳机更厉害,因为不是经过耳道传声,而是通过大脑直接传输“意识”。 估计那效果,应该比自己做的梦更为具体和直接吧? “我们回家吧。”骆毅说道。 “既然出来了,顺道去找找你代姐姐。”胡泽胤说道。 虽然胡泽胤和李蔚珏一样不喜欢代晓初,但小妹惦记,他得帮着想办法。 既然已经跑来府城,代晓初的铺子也在府城,那就不如去看看了。 胡泽胤补充一句:“不然明日就是十五,我不能陪你了。” 明日,他得去给碧霞元君当跑腿。 “怎么找啊?我们白天都没打听出任何消息。”骆毅问。 现在大半夜的,还能打听出什么? 胡泽胤:“小妹指路,我们先去她店铺看看再说。” 第二百三十三章 蛛丝马迹 白天的时候街市人多,骆毅他们人数也多,做事情太招眼。 而且“三丰无忌阁”大门锁着,只工人在外面摘牌匾,想多聊几句,工人也不甚了解。 骆毅他们先是去找牙郎了解情况,后又到处寻找代晓初未婚夫、那个叫做蔡光金的男子,也都是徒劳无功。 不过,蔡光金似乎人缘很好,周围商户都说小伙子长得精神,还嘴甜勤快人品好,乐于助人,谁有什么事他都抻把手帮帮。 还说小伙子唯一缺点就是没有代晓初有钱,但人小伙儿有骨气,他白天给代晓初看铺子,都不要工钱的。 也从不花代晓初的钱,而是靠闲时去花圩给人打短工养活自己。 蔡光金侍弄花草有一手,时不常去花圩帮人整治一下花草,赚的钱不多,但也会节省下来给代晓初买花戴。 遇到救治的是名品花草,还能多赚点。 买花戴就是打个比方,大体就是说蔡光金常用辛苦赚到的血汗钱给代晓初买礼物。 他自己再辛苦再累,也会抽空帮代晓初干活。 脾气也特别好,就算代晓初甩脸子,他也尽量哄着,哄不好就急得团团转,然后继续哄。 再有就是惋惜,代晓初和蔡光金感情那么好,都快成亲了,没想到人却不见了。 只打听到这些,人却是没见到,周围邻居都说蔡光金肯定是去寻未婚妻下落了。 此时胡泽胤说去看看代晓初的铺子,骆毅想想也对。 白天没机会进去看看,现在夜深人静,正好可以查探查探,万一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三丰无忌阁”的牌匾被摘掉了,铺子门面显得空空荡荡。 胡泽胤带着骆毅从后墙翻进去,里面静悄悄的,毫无生气。 后院不算小,一口巨大的水缸靠墙边立着。 这种水缸一般是用来灭火的。 月光很好,能看清现在水只剩下不到半缸,似乎有日子没往里蓄水了,水面上还有些漂浮的木屑。 靠近屋门的右墙边立着一个洗衣服的大木盆,不远处有水井。 屋门左手墙边直到大门处的地面上有车辙印和蹄子印,胡泽胤说应该有辆骡车,但并没看到。 胡泽胤还说那骡子是驴骡,都没看到就说是驴骡,让骆毅觉得好新奇。 从后院进入房子,过道一侧堆了半人高的麻袋,用手捏捏,里面很多圆圆的小珠子,应该是木质工艺品。 往里走是厨房,往右走是卧房。 胡泽胤直奔卧房而去,对着枕头、梳子、柜子里的衣物仔细嗅闻,骆毅才恍然大悟——胡泽胤想通过代晓初的气味寻找她的下落。 之前她怎么就没想到呢,胡泽胤不比警犬厉害? “味道都混了。”胡泽胤说道:“他们俩应是住到一起的,味道混了。” “啊?”骆毅有些惊了——代姐姐胆儿真大,未婚同居啊! 要放在穿越前,说谁和谁住一起了,骆毅最多像任何一个高中女生那样,眼中冒出八卦之火,但也不会觉得稀奇。 现代社会多宽容啊,同居是司空见惯的现象,甚至对有些人来说,只能算是确定恋爱关系的第一步。 可现在这里不是古代么,代姐姐怎么就敢没成亲就与人住到一起去了?! “男子的味道浓些……”胡泽胤使劲儿闻枕头:“把女子气味盖住了,柜子里的衣物也都是洗过的。” 味道混了,那就是两人的衣服都放在一个盆里洗,串味了呗。 “那怎么办?”骆毅问。 尽管院子里月光够亮,可屋里面却很黑,骆毅不敢点蜡烛,只凭火折子那点亮光看东西很费劲。 “有了!”骆毅突然想到办法,她开始往衣柜深处里翻。 记得代晓初曾说过,她还在家里时,想要块布头缝制一个装内衣的口袋,她娘都不准,还骂她事儿多。 然后这个装内衣的袋子就成了她的心病——她添置一次就失去一次。 先是从家里逃出来去了县城,好不容易在银楼落脚,也添置了内衣袋子,然后就被老板奴役在胭脂铺的后院让开发化妆品。 后来就是在不停地被卖和逃跑中度过,每次稍一安稳刚重新弄好内衣带子,自己就被卖了。 好歹这两年过得算是安稳,代晓初一定有内衣袋子在家中留着。 果然,翻了一会儿,就在衣柜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绣花包裹。 借着火折子一看,粉红色丝绸做的,上面竟然绣着重叠在一起的两个字母V、S。 这是有多喜欢维秘呀! 骆毅没有打开。 这东西已经够私密了,就算是洗过,应该也只有皂角以及她自己的味道吧。 把袋子递给胡泽胤,胡泽胤也没有打开,只嗅了嗅:“记住了。” 骆毅松了口气——这袋子里都是贴身用衣物,代晓初是现代思想,应该都是单独清洗的。 原本骆毅担心的是代晓初的死活,因为有胡泽胤帮忙,此时希望得就更多些——但愿代晓初不会像李蔚珏说的那样,被人骗钱骗色再给卖了。 不想让人看出卧室被翻动过,骆毅快速把东西都归了原位。 从后院来到前边铺子,胡泽胤说代晓初的气味淡到几乎消失,只能闻到另一个人的味道,与卧室里的一样,那自然是蔡光金的。 还有檀香的味道。 铺子里布置得有些像银楼,一组组柜台用紫色绸缎铺着,看上去很是贵气。 各种珠串、吊坠都有合适的东西做陪衬。 比如小香炉上挂着个手把件,还有漂亮的穗子垂着;雷击木的手串下面垫着古朴的藤编小垫子。 就连平安符都有专门的小托盘盛着。 看来代晓初很会设计,要不是为了寻找线索,骆毅真想好好逛逛这间铺子。 “铺子里几乎闻不出代晓初的味道,大概她几个月都没进过这里了。”胡泽胤说。 柜台上方是陈列的各种样品,柜子里则是大堆的没有进行独立包装的散件。 骆毅挨个柜子打开查看,竟然在一个柜子里发现一包袱一包袱的空荷包。 深蓝色或是暗红色的荷包上绣着“寂静寺”,藕粉色和水红色荷包上绣着“清幽庵”。 这不是佛教寺院的名称吗?怎会出现在道教工艺品店里? 骆毅正要把这个发现拿给胡泽胤看,就听到胡泽胤的传音:“小妹,过来看看这些是什么东西?” 过去一看,胡泽胤手中正拎着一个看起来既像无穷符号又像眼镜框、两边有细绑带的东西。 绑带上还绣着“南无阿弥陀佛”。 骆毅倒抽一口冷气——这是……情趣用品? 古代人都玩儿得这么现代? 第二百三十四章 跟我们走一趟! 骆毅没法对胡泽胤解释那是什么东西,但觉得不应该是代晓初搞出来的。 因为是同一个世界穿来的人,代晓初就算弄,也该弄些更具现代风格的物品,就比如她内衣袋子上的VS。 一想到那个内衣袋子,骆毅又返回卧室给找了出来揣进怀里。 万一代晓初真的遇险,那处境必然不好,救出她也能让她有内衣可换。 万一她遇害……骆毅想,那也要找到她的尸体,然后把这个口袋与她一起埋葬,免得她带着这份心病入土。 两人再无其他发现,便打算离开店铺,胡泽胤临走时拿走了一块脸巾,那上面蔡光金的味道很浓。 出了店铺,胡泽胤又围着周围查找、嗅闻一圈,没有找到代晓初的踪迹。 “回去我把这块脸巾交给阿酉,让他去找蔡光金,跟踪蔡光金或许能找到代晓初的下落。”胡泽胤说道。 他怕小丫头心里失望。 ************ 刚回到住处,胡泽胤的记名宝箓就传来信息,让马上去集合,安顿好骆毅,胡泽胤就走了。 此时已经丑时过半,骆毅再也熬不住,昏昏睡去。 早饭时骆毅正睡得香,自然不肯起来吃饭,李蔚珏以为小丫头病了,跑来关心,却见小丫头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叫也叫不醒。 “睡得红头胀脸,别是发热了!”李蔚珏伸手去摸骆毅脑门,确实有些热。 穿越以来,除了穿越那天正好受伤,以及后来差点儿憋死在棺匣子里,骆毅再未生病过。 帝流浆的滋补作用确实强悍,就连李蔚珏那先天羸弱的小体格如今都很健康,小丫头这一发烧,就让人觉得揪心了。 如此,原本打算今天继续出去打听文家与《三字经》情况的李蔚珏便放弃计划,留在骆毅身边照顾。 虽然他也做不了什么,但就是想守着。 家人们也都守着。 四位讼师则出去了。 又不是他们家的孩子,他们不着急,至于说官司的事,他们还是去努努力,多打听些消息总是好的。 骆毅睡到下午醒过来了,渴醒的,喝了水后烧也退了。 李蔚珏这才松了口气,不禁埋怨道:“臭丫头!你要吓死我们了!” 骆毅觉得,自己只是有些着急上火,还有吹着夜风“兜风”可能有些着凉,再加上熬夜缺觉,这才发烧,睡醒就没事了。 与大家讲了昨夜发生的事,掏出代晓初的内衣袋子和蔡光金的擦脸巾,交给黄酉与白彙,问他们能不能通过气味寻找到人。 自然是能的,但他们今天并不打算行动,因为骆毅看上去还有些发虚。 这时四位讼师也都回来了,万、钱、高三位讼师个个垂头丧气,唯有邓讼师眼神有些闪烁。 万讼师说道:“我们今天分头行动,打听到的消息都不怎么好。” 钱讼师:“我想法结识了一位捕快,中午请他吃饭,他说,知府大人与文家一向有来往,上个月文家二夫人还与知府夫人一起上泰山道观烧香呢。” 高讼师:“文华堂原本是府城最大书铺,近日正与文家的集成轩闹得不愉快,听说文家要收购文华堂; 文华堂掌柜说,文家派来的管事说话特别气人,说什么‘你们文华堂这名字听着就该是我们文家的,文嘛,所以这不叫我们收购,而叫你们回归!’” 只有邓讼师没说具体做了哪些事,只说逛了逛城里的各个商铺而已。 李蔚珏忧心骆毅的病,小丫头虽然不烧了,可蔫蔫儿的没精神,所以也无心与讼师们多讨论。 晚上大家都没什么心情,草草吃了饭各自去休息。 第二天天不亮,骆毅就起床了,而且精神抖擞,跑去厨房要做早饭。 李蔚珏又是摸她脑门、又是掐她脉搏数心跳,还给喂了糖水,搞得很是打扰骆毅做饭。 两人吵吵闹闹的声音,还被讼师们取笑,直到吃饭都没停。 万讼师笑李蔚珏:“你看看你,就你这孩子气,像是出来打官司的?说出来谁信?”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嘈杂声一片。 承高村村长站在门口喊道:“鲍兄弟在不?鲍兄弟,有官爷找你们!” 村长的声音里充满紧张。 他身后还跟着几位村民,也是一脸紧张——这些外地来的租客,可别给他们惹麻烦才是。 鲍魁赶紧出去查看情况,黄酉紧跟在后,邓讼师却一个箭步插到黄酉身前,与鲍魁一起跨出房门,差点挤到鲍魁。 “我在,谁要找我?”鲍魁问道。 不等村长回话,一位穿着衙门制服的衙差上前一步:“你们是从西平府来的?领队之人可叫鲍魁?” “是,小民正是鲍魁。”鲍魁拱手应答。 “你们所有人,跟我们走一趟吧!”衙差说道。 一大家子人呢,里面还有李蔚珏的朋友,鲍魁自然不肯不明不白就跟衙差走:“请问官爷,我们犯了什么事?” 衙差不耐烦地说道:“走就是了,哪儿那么多话!” 村民们有人嘀咕:“这家人犯事儿了?不然官爷怎么来抓人?” 邓讼师似乎想问些什么,想了想又犹豫了。 村长虽说与鲍家人接触不多,但两年多前就接触过,觉得这家人挺好的,就想多打听一下:“官爷,小的是承高村的村长,这户人家到底犯了何事? 他们人不错,两年多前还帮助一群被拐卖的女子呢,这事儿我们村人都知道。” 村长的话并没有得到村人的支持和回应。 解救被拐女子的事情他们是知道,可现在到底犯了什么事、会不会连累他们,谁知道? 再说,就算是没犯事,估计也不会是好事,若是好事,衙差能是这副态度? 看那些报喜的衙差,不从来都是满嘴拜年话、马屁给拍到天上去? 李蔚珏挤到人前:“我们是西平府人,我是桑柴县本届县案首,为什么要带我们走,你们总要给个理由!” 县案首,那就等同于秀才,虽然不是本府人士,但有功名之人见官都可不跪,自然衙差也不敢造次。 “你们当中,是不是有人向府衙递了诉状?我们知府大人要你们前去回话!”衙差说道。 第二百三十五章 来得及 有人递了诉状。 两曹分别是:西平府桑柴县讼师团,冀兖府《启蒙三字经》刊行者。 递状人住址:冀兖府承高村 事由:《版权保护令》当前,《三字经》未出中原,已改头换面。 结语:读书无小事,学子怕骗子,“三字”为启蒙,非启蒙“三字”。 邓讼师脑子里全是自己写的那份寥寥数语的诉状,眼里充斥着复杂的情绪。 人常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意思是读书人优柔寡断,做不成大事。 邓讼师认为这个结论是对的,原因却不一定。 就像他们几个讼师,确实有前怕狼后怕虎的成分。 毕竟他们无功名、无后台,以平民之身与人相争,就算嘴再利,也攻不破权势这堵墙。 但还有个原因,就是他们人多嘴杂心不齐,有劲儿不往一处使。 比如万讼师和钱讼师,极力想获取更多消息以做证据,何必呢? 随便去哪儿买本《启蒙三字经》回来,不就是最有力的剽窃证据? 高讼师则更看重对手的背景,似乎想找出一丝胜诉的可能,可那是在找胜诉的可能吗? 那是在找打退堂鼓的借口吧?! 而邓讼师自己,他不会承认自己是抱着一丝侥幸心态,意图打大励朝第一场版权官司。 万一打赢了,那将是他由带头起诉,然后取得胜利的,几位讼师中他的功劳将是最大,而名气也将是最大。 胡思乱想中,看到李蔚珏目光正向自己看来。 其余三位讼师已经摇头表示自己并未投递诉状了。 “我……”邓讼师突然有些犯怂,因为衙差们的态度似乎并不友善。 其实邓讼师今天与大家分头行动后,他在府衙门前徘徊好久,又找到书铺对着《启蒙三字经》运了很久的气。 最后终于鼓足勇气找个无人角落写下诉状,在衙门即将下衙时才交过去。 又怕“骗子”这个措辞太过激烈,只挑剔字眼说人家书名不好,《三字经》是为人启蒙,而不是启蒙“三字经”。 不但如此,他都没敢留下自己姓名,留的是“桑柴县讼师团”这个统称,这名号还是李蔚珏私下说着玩的。 诉状被差役接过后他都不敢等回音,直接跑回来了,一路上既兴奋又忐忑,两种感觉交错、势均力敌。 而随着接近住地,忐忑开始逐渐盖过兴奋,回来后他甚至不敢说出自己干了什么。 “我……”邓讼师想解释一下,说状子虽然是他递出去的,但初心是为了大家好、为了《三字经》好。 “哎,是你吧?对,就是你!你递的状子,我接的!”几名衙差中的一个指着邓讼师叫道。 大有一副“破案了,他干的!”的神情。 李蔚珏一看邓讼师的表情就明白他内心所想,便接下衙差的询问:“是,我们投递了诉状,只是现在过去,能升堂审案吗?” 衙差喝道:“怎么那么多废话,让你们过去就赶紧动弹!别逼老子动手!” 旁边随行的衙差还晃了晃手中水火棍。 讼师们脸色登时发白,尤其是邓讼师,他已经接收到其他三位讼师的“死亡凝视”。 骆毅已经把《三字经》和《版权保护令》装进包袱,准备与李蔚珏一起去府衙,正好看见衙差们立着眼睛晃悠水火棍吓唬人。 “咦?”骆毅从众人背后挤出来,挎着小包袱走到李蔚珏身边:“他们要干什么?打秀才吗?” 呃……衙差们就是一滞。 他们可不敢打秀才。 秀才都能免除部分刑罚,就算知府大人都不能轻易给他们用刑呢。 骆毅又问:“现在就要去吗?各位差大哥可吃饭了?要不要在我家吃点儿?” 村长他们叫人“官爷”,骆毅可不叫,一帮当差的,怎么就成“官爷”了? 他们随便就敢抖威风,都是老百姓给惯的! “唔……我们大人叫递状者去问话,赶紧走吧,别耽误功夫。”衙差说道,语气不再像先前那般强横。 衙差们其实并未得到“抓捕”的命令,而是师爷急火火跑来通知,让去追赶刚才投递状纸之人,要是追不上,就去承高村“带人回来”。 师爷并没交代他们以什么态度应对。 没有交代,还要带人回来,那就说明不用客气呗。 还有,马上就要下衙了,他们早就约好晚上要聚一起吃吃喝喝,顺便找个地方快活快活,结果却临时被派了差。 他们态度能好吗? 可谁想到这伙人里有秀才呢?还是个半大小子! 听那黄毛丫头的语气,应该真是秀才,不是唬人的。 骆毅醒来后只说了昨夜探查“三丰无忌阁”的事情,以及对代晓初的担心,并没说他们在那之前去过府衙后宅。 所以骆毅并不很担心走这一趟。 按她分析,八成知府是看到诉状,一下子对应上他的梦境了,着急印证而已。 可李蔚珏不知道呀,他此时心中很忐忑——还没商量好呢,怎么就递状子了?太草率,让人措手不及呀。 李蔚珏皱了皱眉,要接过骆毅的包袱:“你回去!” 这可是去打官司,吉凶未卜,小丫头出来凑什么热闹! “同去同去!”骆毅避开李蔚珏接包袱的手,还拍了怕包袱说:“里面有吃的,没吃饱路上垫补吧。” *********** 府衙二堂。 知府夫人带着丫鬟进来,丫鬟端着托盘,上面是一荤一素两道菜,和两小碗米饭。 “老爷,他们就算过来,也得有些工夫,不如您先把饭吃了,别饿着肚子干等。”夫人开始劝饭。 “唉,你吃吧,我不饿。”知府的眉头拧得快夹死苍蝇,手中依然拿着那份诉状。 “老爷不必担心,我倒觉得那梦做得极好,”知府夫人说道:“您看,那就是天意,就是老天在给咱们示警; 这梦你做了,我也做了,却是个有过程、有结局却没有开头的梦,我想了一天,觉得一定是有人偷偷上呈了弹劾老爷的折子; 我还在心里一遍遍过筛子,猜是谁想害老爷,心里担忧得紧; 现在,只是一张诉状,也就是说,事情刚刚开头,一切都来得及; 诉状还是不知名的小人物递上来的,都不敢具实名,可见是不入流之辈; 咱们只需公允对待,大不了放弃文家,也就免了灾祸,您说是不是?” 第二百三十六章 此事有缓 知府长长吁出一口气,却并没被妻子安慰到。 他用这个理由自我宽慰半天了。 这是他最希望见到的局面,也是能设想到的最好局面。 “夫人哪,要真是那般自然是好。”知府放下诉状。 知府夫人怔了怔。 难道老爷不是这么想的? 也是了,自己都能想到,老爷又怎会想不到。 那么,老爷是在顾虑什么呢? 就听知府说道:“夫人哪,你知道这诉状上具的什么名?西平府桑柴县讼师团! 讼师团哪,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知府又拿起诉状,皱眉说道:“你可听说过有讼师联合起来为一个案子辩讼的? 讼师团……这名号,倒是新颖,也愁人哪! 一群讼师为《三字经》而来,这事可不容小觑; 两年半前朝廷颁布《版权保护令》,我并未太过在意,因此未曾细究; 可如今想来,似乎《三字经》也是在那前后出现的; 昨夜梦中,我梦到圣上为有人剽窃《三字经》而大发雷霆,可见这著书人也不是普通人; 现在人家把状纸递到我手中,难保不会是皇上的意思? 覆刻盗印,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全看剽窃的是何人之作; 万一著书人名声不显,却是颇得圣心之人,皇上不好直接插手,故而借我之手处理此事呢? 若一个办不好,梦里的事怕是要成真哪! 就算办好了,怕也是在皇上那里记下一笔账了……” 知府夫人嘴巴动了动——果然还得是老爷,考虑事情就是深刻。 知府夫人看着饭菜,再看看丈夫,丈夫的嘴唇上已经鼓起一个亮晶晶大水泡了。 这股火是真猛。 知府夫人安慰道:“老爷,不管怎么说,现在没有圣旨传下来,而是只有一份诉状,那就说明还没到最坏地步; 我们只需要秉公处理便是; 还有,我这就去清点文家这两年送的礼品和金银,都兑换成银两…… 对了,老爷,您快命人写份号召修整堤坝的公告……” 知府大人此时真想说一句:趁还来得及,我要抱紧你! “妙啊!”知府扔掉诉状,一把握住夫人的手,赞道:“夫人聪慧!夫人想得甚是周到! 到时只要说那些钱物是文家响应府衙募集号召,与士绅们共同捐资修整堤坝…… 既能掩盖老爷我收受贿赂,又能体现府衙对夏季水患有所作为,也不至于把文家得罪得太狠,彼此都留有余地!” 得到夫君赞赏,老夫老妻了还被抓着手,知府夫人既有些羞赧又是笑逐颜开:“老爷过奖了,先吃饭吧!” …… 李蔚珏一行人心怀忐忑来到府衙,却得到知府大人郑重对待,甚至借口天色已晚,耽误他们吃饭而以私人名义款待他们一顿丰盛晚餐。 前厅里知府招待男宾,知府夫人在偏厅招待白彙和骆毅两位女眷。 鲍魁作为家长,只管带着孩子们前来,知府也看出鲍魁和黄酉只是陪行亲属,便不多与他们寒暄,只吩咐下人伺候好酒菜。 而对于李蔚珏就极为重视了。 别看万、钱、高、邓四位都是三四十岁的成年人,尤其邓讼师还有些跃跃欲试的神态,知府却还是把重心放在有功名的未成年人李蔚珏身上。 “李公子是本届的县案首?小小年纪、初次应试便取得如此成绩,真是后生可畏、可喜可贺啊!”知府大人说道。 李蔚珏自是知道知府大人想套问他是否有后台,便直接把梁先生推至台前:“多亏先生悉心教导,学生侥幸过得县试。” 由此引出《三字经》作者,再说明知县大人如何重视,然后是这本书一路直达天听的过程。 当然,这个过程全用“碰巧”、“正好”等词语连接,使其显得不是那么刻意。 但知府大人自然能听懂里面的潜台词——桑柴县的知县有后台。 寻思着这事儿回头得好好研究研究,那知县后台是谁,在朝中要紧不要紧。 但不管要紧不要紧,总是不能得罪。 这边,骆毅饭吃得也不消停。 知府夫人热情地亲自给骆毅和白彙布菜,白彙就一句:“民女随行只为照顾幼弟幼妹饮食,其他一概不懂”。 白彙最不喜欢麻烦。 有时骆毅甚至觉得白彙不是胆小的刺猬,而是高冷的藏獒。 白彙话少,正合知府夫人心意。 越小的孩子才越不会撒谎,即便撒谎也容易识破,所以她便专门“进攻”骆毅。 骆毅当前十岁,便用十岁孩子的身份回答:“两年前我们陪着小哥游学,路上解救了三十几位姐姐,安顿在泰山上的道观里; 可当时一来被姐姐们的遭遇弄得心情不好,二来也是怕那些人贩子报复,我们便没有多待就回去了; 没能让小哥好好游览大好山河,也没有拜访名师大儒、走访各地学府; 今年小哥县试考了第一名,全家人都很高兴,小哥再次提出游学,我猜他是上回没玩够…… 爷爷也牵挂那些被解救的姐姐们,便同意了; 那几位叔叔与我家相熟,而且都能写会算,正好也有意出游,爷爷便都请来一起上路; 爷爷是怕我们家人老老小小的,又没见过世面,万一那些姐姐们若遇到什么事情,只凭我们家人笨嘴拙舌,怕帮不上忙。” 这个借口是一早便定下的,免得让人以为他们有备而来。 到别人地盘上打官司,谨慎些好。 解救被拐女子的事情,知府夫人有印象,尤其刚才李蔚珏他们到来时,知府夫人还专门叫了几位衙差了解他们是如何请人的,便更是不做怀疑。 衙差们去找人时态度不好,此时知府夫人便得端正态度弥补一二,就又给骆毅和白彙张罗着盛汤。 待知府夫人把话题转到诉状时,骆毅便说:“哎呀,我们去看那些姐姐的时候,路上遇到小孩子背《三字经》,背得不对呢; 待一打听,原来竟有《启蒙三字经》出现,这不是抄袭我小哥恩师的作品嘛,我小哥就恼了,说要告他们! 可昨日我发烧,睡着醒不来,便没能成行; 不过我迷迷糊糊做了梦,梦见皇帝老爷了,他说我们解救被拐卖女子有功,会保佑我健康,我就醒了! 醒来就精神了,也不烧了呢,于是今天叔叔们就递状纸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怕不怕 要在平时,知府夫人听到有人把皇上称作“皇帝老爷”,会觉得有意思,笑上一阵儿,可现在,她竟出冷汗了。 知府夫人:“你梦到皇上了?” 骆毅:“是呀,皇帝老爷不但夸我们一家仁义、团结,还夸小哥尊师守道呢; 还问我们要什么赏赐,我说我病了,想要不苦的药,皇帝老爷就说干脆赏我病马上好,以后都健健康康。” 白彙给骆毅夹了一筷子酥肉——小妹,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胡诌的本事? 骆毅是吃肉都堵不上嘴:“我醒来,病真的好啦!” 知府夫人好巧不巧地就把袖子刮到旁边茶水,然后茶杯滚落溅了几点茶水在身上,然后去更衣。 白彙把剩下的丫鬟支出去,悄声告诉骆毅:“知府也‘更衣’去了,和他媳妇一起更的,他们在说你梦到皇帝老爷的事。” 听力好是真的好啊! 骆毅直点头——大家都梦见皇帝了,就问知府你怕不怕。 怕啊。 知府手都开始发抖了:“你说皇帝夸赞那少年尊师守道?” 小姑娘的梦里,其它的都不重要,就“尊师守道”这四字对知府最重要。 知府夫人点头:“是,那小姑娘是这么说的;老爷那边如何?” 知府嘴唇也开始哆嗦:“夫人,你知道我刚才看见什么了?” 知府夫人:“老爷看到什么?” 知府:“《三字经》!还有手抄的《版权保护令》!” 知府夫人牙齿都磕打出声音:“那……那是……什么样的?” 知府:“和梦里一样!《三字经》里夹着《版权保护令》!” 知府夫人狠狠吸了口冷气,这口气吸进肺里就出不来似的,憋得她张着嘴不会动弹。 知府却没有注意到,只顾着说出自己的震惊:“那版权保护令上,也划有红线!” 想到梦中看到的场景,那刺目的红线,竟真的出现在面前,知府和他夫人越发肯定,那就是上天在警告他们! 知府夫人嘴皮颤抖,只发出“红……红……”的字节,眼瞅着就要抽过去! 知府一巴掌拍在夫人后背:“夫人挺住!现在不是晕的时候,你得回去招待好她们!” “呼……”这一巴掌果然奏效,知府夫人总算把气喘过来了:“是,老爷放心!” 声音颤抖,语气坚定。 …… 知府告诉李蔚珏和几位讼师,这份诉状反应的事情很重大,府衙会认真调查,三日后开堂审理,交代他们做好当堂起诉的准备。 三日,知府想,足够他做好“动员士绅乡贤为修堤筑坝募捐”的准备,也就是将受贿行为“漂白”的准备。 吃过饭鲍魁以担心城门关闭为由,提出回承高村,知府假意客气留宿。 李蔚珏说道:“既然三日后要开堂,此时留宿容易给大人留下与原告过从甚密、有失公允的话柄。” 如此年少,能说出这种话语,让知府更觉此子不可小觑。 这个时代,小孩哥是很受尊重的。 离开知府宅院,鲍魁一家与四位讼师同来时一样,乘坐着自家两辆马车回返。 府城的夜晚还是很热闹的。 有些规模不大但干净整洁的小酒馆依然营业,有书生模样的人在里面高谈阔论,想是刚刚参加完府试,出来放松一下。 卖糖水、包子等小食的摊子还没收摊,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亲昵地挎着位神情有些紧绷的书生手臂,站在糖水摊前等待盛上一碗姜蜜水。 “一看就是个没开过荤的!”高讼师说道,他正守着车窗看景儿。 “谁?哪个?”万讼师马上凑上来一起看。 高讼师指着那名书生:“瞧那小子一脸严肃,好像要办什么正经事似的,你们信不信,他的正经事是琢磨兜里钱够不够一夜春宵!” 邓松师的脸都快贴到高讼师脸上了:“哪儿?哪儿?那小子啊,都急出一脸汗了,怕是不用一夜,他的春宵估计挺不到半刻钟,省钱!” “哈哈哈……”钱讼师不用跟着看,就能想象那副场景,直接笑出声来:“那完了,一次没尝出味儿,怕是以后更得攒钱了!”。 考试过后,书生们放松的手段各有不同,攒局儿喝酒是放松,找姑娘开荤也是放松。 赶车的鲍魁抿了抿嘴。 要不是这些人与阿珏得一起打官司,他是真不想给他们赶车! 还自诩读书人呢,一肚子子男盗女娼! 鲍魁也庆幸把讼师们集中在一辆车上,由他亲自赶车,不然,这些人不得把自己孩子带坏了! 但愿后车孩子们没听到吧! 听到了,咋能听不到呢? 黄酉驾车跟在后面,李蔚珏就坐在他旁边,也看着街景儿呢。 “你回车厢去!”黄酉说道。 “外面又不冷,”李蔚珏不肯听话,反对道:“我还想看看有啥好吃的买一点儿给阿姐和小丫头呢。” 理由充分,黄酉也不好反对,便不说什么。 他不说话,李蔚珏可不闲着,跟着讨论那个紧张得冒汗的书生:“一看就是钱不够!” 黄酉:“你怎知道?” 李蔚珏:“不然咋会带着姑娘站街边买甜水,那都是窑子里出来站街拉客的姑娘; 花楼里十两一位,不用出来,在楼子里就能叫酒水!” 黄酉瞪眼睛审问李蔚珏:“你怎知道?!” 同样一句问话,此时声调有些疾言厉色的意味了——你小子人儿不大,学坏了啊! 李蔚珏却浑然无觉,还把手笼在嘴边,凑近黄酉说道:“小黑子说的啊,它告诉我花楼里的吃食都很甜软,花楼的姑娘也甜软。” 黄酉磨了磨后槽牙,认为回家后有必要废掉小黑鼠的修为。 李蔚珏指着旁边一处妓馆给黄酉看:“看见没,门口牌子立着呢——十两包宿; 小黑子说,咱桑柴县花楼的姑娘,五两银子就能包一宿,还送一壶茶一盘点心,想要更多就加钱! 我说,你都变成人形这么久了,对人族的姑娘是不是也有兴趣?” 李蔚珏总觉得家里这两头雄性野兽能变成人形,也会有人的情感,他们与小丫头那么亲近,必须警惕。 黄酉不磨牙了,他打算回家后直接废了小黑鼠的命,然后把小黑鼠皮扒下来,贴在李蔚珏房门上给他当警示牌。 突然,黄酉的鼻子皱了皱,转头往旁边街巷看去,像是在寻找什么。 那边有条臭水沟,有人在倾倒恭桶。 “怎么了?”李蔚珏问道:“看到漂亮姑娘了?” 黄酉低声说道:“我好像闻到代晓初的味道。” 第二百三十八章 老倪? 白彙告诉鲍魁,自己的荷包丢了,要回去找找,让鲍魁先行带讼师们回去。 姑娘家的东西关乎名声,若被有心人偷去、捡去,都可以说姑娘给的信物,所以务必小心存放。 如有丢失,定要找回才行。 鲍魁不疑有他,便嘱咐黄酉带好弟弟妹妹,注意安全,便走了。 白彙先去了成衣铺,买回几身颜色灰扑扑的麻布衣服,是寻常百姓常穿的样式,几人都穿在外面。 刚才那条巷子,应该是居住区的后巷,巷道狭窄,偶尔有人往外泼脏水出来。 此时已经入夜,是人们该洗洗准备睡的时候了,要不是白彙眼疾手快,骆毅差点就被脏水泼到。 也不知被水点子溅到没有,骆毅似乎都闻到那泼出来的脏水的臭味。 “怕不是洗脚水吧!”骆毅嘀咕。 “那也是一家子所有人都洗过的洗脚水。”李蔚珏又开始气小丫头了:“住在城里,一条胡同最多一口井,打水需要交钱; 连烧柴都得花钱,要是想洗脚,那就得老人洗完孩子洗,男人洗完女人洗……” 骆毅低头紧走。 她心里正有些焦灼,刚才黄酉说似乎闻到代晓初的味道,她们赶紧换了衣裳过来寻找。 前日她们曾在城里打听过代晓初和蔡光金的下落,怕被人认出来,必须得换换行头。 可李蔚珏这死小子非要在旁边聒噪! 李蔚珏寸步不离,偏不让小丫头清净:“水脏点倒是没什么,就是怕有得脚气的,一个人传染一家子,那就惨了; 你想吧,男人脚气犯了,可以脱了鞋使劲儿抠脚,女人咋办?她本来不痒,看着爷们儿抠脚反而觉得痒,可她能脱鞋吗?能抠吗?” “滚!”骆毅伸手就揍李蔚珏:“把你嘴欠的,我诅咒你嘴上长脚气!” 这人,还有好没好了! “这里!”走在最前头的黄酉突然停下来,看向右边的院门,那应该是这家院子的后门。 黄酉从怀里掏出代晓初的“VS”内衣袋嗅了嗅,似乎想确认,干脆打开袋子,掏出里面的…… 即便巷子里没有灯光,但十五的月光也让骆毅看清了,那是代晓初的月事带……唉。 黄酉确认了:“刚才的味道就是有人倒恭桶时传来的,与这上面气味一致,血腥味,怕是代姑娘有危险!” 如此一说,骆毅感觉自己汗毛都炸起来了:“他们不是杀了代姐姐吧?” 月事带能有什么味道?血腥味啊! 洗干净也有啊,人闻不到,动物鼻子灵呀。 李蔚珏轻抚一下骆毅的后背,想宽慰小丫头,就是狗嘴不太吐得出象牙:“喂,你长脑子没有? 阿酉说的是倒恭桶倒出来的血腥味,那能是杀人放血吗?最多是你那代姐姐又到日子了呗。” 骆毅满脑子都是代晓初被人一刀刀捅在身上、浑身浴血的样子,甚至有代姐姐被人分尸的念头,她抖着声说:“那万一是清理杀人现场、毁尸灭迹呢?” “不会,刚才那人倒恭桶,飘过来的气味很淡,与这个上面差不多。”黄酉抖了抖月事带。 呃……骆毅捂眼。 黄酉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可骆毅知道啊。 “我就说吧,”李蔚珏继续安慰骆毅:“你代姐姐活着,过得还挺好,最多就是来了月事,没见都有人给倒恭桶嘛!” 李蔚珏这么一说,骆毅倒是放下些心,不过…… “你懂得挺多啊!”骆毅斜眼看李蔚珏。 她有理由怀疑这小子在城里念书不学好,一定出去鬼混过! 白彙问骆毅:“小妹这么小也来过月事了?你怎么知道月事?” 黄酉问白彙:“什么是月事?” 骆毅:…… 能不能放弃这个话题? 黄酉盯着那院门,又说道:“里面有女子声音,也有男子的。” “那一定是代姐姐!”骆毅说道。 黄酉:“听起来有些岁数了,她说:‘既然来了月事,那不如过几天老倪再来带她走。’” 骆毅刚想说“月事这个话题绕不过去了是吧”,马上反应道:“老倪”? 黄酉:“是,女的说让老倪过几天再来带人,不知老倪是什么人;那男的骂了句晦气,还没说别的。” “敲门,我要进去看看。”骆毅说道。 “别。”这次,白彙和黄酉突然同时出声:“里面好像有地窖,有两男一女从地下钻出来了。” “那、那有没有代姐姐?”骆毅急得要死:“有没有?” 两人听力超好,骆毅除了能听到远处街道上的嘈杂声,根本听不到院子里的动静,只能等着他们告诉。 黄酉根本没注意过代晓初的声音,因而不确定,但白彙对代晓初有留意,所以此时否定道:“没有。” 黄酉看骆毅着急,便让白彙领着李蔚珏和骆毅先找地方藏身,他自己翻墙进去查看。 骆毅和李蔚珏被白彙藏在旁边一摞破筐处躲着,这摞破筐堆不大,勉强挡住两个孩子,白彙只能站在边上。 骆毅担心得直抠衣服上布丝,心再急却也只能忍耐。 这时候骆毅真想胡泽胤,若阿胤在,他能一边进去探查情况,一边进行“实时传音播报”。 不过黄酉没让她们等太久,很快就又翻墙出来,告诉大家他的发现:“他们屋内有地窖,代晓初应该在地窖里,没看见; 能看见的人一共三男二女,老女人叫老倪,年轻的女人叫小倪,穿的是道袍,但是头发看起来很怪,像帽子似的; 三个男的中,我闻出有蔡光金,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样子,中等个头,比较瘦,另外两个不到三十岁,很强壮,与我差不多一般高; 他们从地窖里搬出两个麻袋……嘘,他们进后院了!” 后院,就是那扇门里面。 白彙用筐把骆毅和李蔚珏都扣住,自己则与黄酉跳上房顶。 院子里脚步声传来,杂乱得很,其中有人的脚步声很重。 没一会儿功夫,后院的门打开了。 月光下,借着破筐的缝隙,骆毅看到有个人先探头探脑左右看了看,才彻底打开门。 先是两个穿道袍的女子出来,前面的那个岁数大些,后面的年轻些,确实像黄酉说的那样,两人头发看起来怪怪的,像顶了个帽子。 接着一个魁梧大汉扛着麻袋出来,出来时麻袋的一角刮到年轻道姑的脑袋,然后…… 骆毅看到那年轻道姑露出一颗白亮亮、光溜溜的脑袋! 老倪、小倪? 不,是老尼、小尼! 第二百三十九章 先别哭 一个老尼姑、一个小尼姑、两个扛大包的壮汉都出来后,最开始探头出来查看情况的男人也闪身出来,并锁上院门。 扛大包的壮汉,麻袋挡住他们的头脸,骆毅看不到,两个尼姑不停用手护着假发,骆毅也看不到她们的面容。 倒是最后锁完门转身的蔡光金,骆毅看清楚了。 那人中等个头,相貌倒是真的英俊,虽然看不清肤色如何,但五官绝对称得上星眉朗目。 也许是心里有事,匆匆经过骆毅藏身的破筐堆时,骆毅看到蔡光金眉间微蹙,再配合他偏瘦的身材,竟营造出一种“破碎感”。 连从来没有恋爱经验的骆毅,都有一种想冲上去帮他抚平眉头、疗愈伤痛的冲动。 说心里话,这容貌,不弱于黄酉,可黄酉也好,胡泽胤也好,就连李蔚珏都算上,谁都做不出那般姿态。 人家那是天生的……小白脸子啊! 隔着厚厚的土层,黄酉和白彙闻不到代晓初的味道,也不能知晓地窖里的情况如何。 眼看着那五人从胡同走出,黄酉和白彙犹豫了下,到底谁都没有跟上去。 下方两个孩子,地窖里还有个代晓初,想尽快把他们三个都安全带走,黄酉和白彙单独哪一个人都做不到。 胡同又安静下来。 黄酉和白彙跳下来,轻飘飘落地无声,将骆毅和李蔚珏拉出箩筐堆,便一人背上一个跳进院内。 院墙两侧堆了很多麻袋,与墙同高。 “里面是土。”黄酉闻了闻麻袋,说道。 “用来隔音吗?”骆毅问。 李蔚珏:“估计挖地窖时留下的,也正好能起到些隔音的作用。” 黄酉打头,白彙断后,一直在凝神辨别气味。 进屋后,四人认真查看地面,寻找地窖入口,却是没有找到。 “再找,这屋子下面肯定有地窖。”黄酉说道:“刚才我听到他们从地窖出来的声音。” “这边!”白彙在厨房里喊道。 谁能想到,厨房灶台的那口大锅竟然可以拔出来! 穿越之后,骆毅见到的锅都是嵌在灶台里,年头久了,不用工具很难翘出来。 白彙将那口锅落回去,大家才看明白:锅沿高出灶台一寸,不太费劲就能拔出。 将锅拔出来后,下面是一小袋一小袋的土,将灶坑堆满了。 这么多袋土隔着,难怪黄酉他们在外面闻不到气味,也听不到声音。 将土袋全都拿出来后,才看到一扇圆形的板子,打开,下方黑洞洞的。 “怎么下去?”李蔚珏问,他一手举着油灯,一手小心护着火苗,这点火光照不进地窖多少。 此时的灶台就像一口井。 “代姐姐!代姐姐你在吗?”骆毅不管不顾,趴在灶台上大喊,她半个身子都探进去了。 “谁?”下方传来细微、沙哑的声音,与代晓初不太像,骆毅有些不敢确定。 黄酉似乎看出骆毅的疑惑,点头,表示下面就是代晓初,气味对。 “代姐姐,代姐姐是你吗?是我啊!”骆毅又说道。 李蔚珏听得这个急啊! 是你吗?是我啊!会不会问话啊! “代晓初,你情况怎么样,能上来吗?”李蔚珏揪起骆毅扯开,自己探身进去问话:“我们是鲍家的,刚才是我小妹骆毅!” “呜……”突然下方传来一声大哭! 这一声哭太悠长了,而且声音越来越弱,李蔚珏都担心代晓初把自己哭憋过气去。 “行了行了,知道你想哭,但你先别哭!”李蔚珏喊话:“赶紧回话:能不能上来?” “唔……我被拴着……没有梯子……你们找找,他每次都是从上面往下放梯子的。”代晓初抽抽噎噎,但好歹知道动脑子了。 黄酉四下打量,最后在里间卧室的柜子上方才找到梯子,那梯子横在柜子顶上,上面摞着几床被褥。 “他们也不嫌麻烦。”黄酉说道,把梯子搬了出来。 谁也不许骆毅下去,李蔚珏更是牢牢拽着骆毅胳膊:“你老实些在上面待着,别给大家添麻烦!” 男女大防,黄酉留在上面。 白彙顺梯子爬下去才发现,梯子并没有触底,只是架在墙壁上一块突出的石头上,下面离地还有一人高。 地窖里有昏暗的光线,光源是墙上搭的一盏油灯,油盏是截瓦罐底,能装一斤灯油。 空气十分污浊,臭、腥,还混有木头的味道,但是比较干燥,不像普通地窖那般潮湿。 想来每天至少得有一到两次是有人下来更换灯油以及送食水。 白彙看到代晓初坐在一个小矮桌后,桌子上有些造型奇怪的木制品,代晓初手里还死死抓着半尺长一截已经打磨光滑的木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 “白……姐姐,”代晓初哑着喉咙:“鲍大叔来了吗?” 这时候,代晓初就想看到鲍魁,那个眼神永远像看死人、又高又瘦、一点不显老的老人,那是最让代晓初有安全感的人。 “没来。”白彙不欲多说话,专心研究代晓初脚上的铁链。 “没有钥匙,钥匙在他身上。”代晓初有些灰心。 白彙与代晓初年龄相仿,也是姑娘,能有什么办法打开脚镣? “他是谁?”白彙问,两次听到代晓初说“他”了。 “人渣!”代晓初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来。 白彙不想问明什么叫人渣,她只听过油渣。 扣住脚踝的脚镣卡扣处的铁环与链条一样粗细,链环有二寸长,足够白彙把两个大拇指伸进去。 白彙就伸进两个大拇指,然后向两边一使力,链环被挣断。 “啊……白姐姐你……”代晓初看傻了——她咋不知道这个姑娘力气如此大呢? 这是铁链,就算大男人也掰不开啊! 白彙扶着代晓初站起来:“能走吗?” “能……啊!”代晓初惊愣中应答,然后就着白彙搀扶便站起来,刚迈步就崴了脚。 几个月了,她能活动的范围太小,腿上没劲儿,也严重营养不良,还有——她肚子痛。 站起身的功夫,一股热流下涌,代晓初不禁又哭起来:“白姐姐,我……我来月事,肚子痛!” 白彙是真不想过多碰触代晓初,她身上臭啊,多久没洗澡了! 但是不行,代晓初这副熊样儿估计也爬不上梯子,白彙蹲下身:“上来,勾住我脖子!” 背上代晓初,顺便解下腰带把代晓初从腿弯处捆在自己腰间,白彙就攀上梯子。 代晓初又惊了——那梯子最后一阶离地有一人高呢,白彙只向上一蹿就抓住梯子,蹬着墙攀上去了! 还背着她呢! 第二百四十章 重燃希望 亥时二刻,城门关闭的时间,黄酉架着马车,随最后出城的人们一起出了城。 李蔚珏被赶到车厢外与黄酉坐在一起,白彙与骆毅帮助代晓初更换衣物。 为节省时间,刚才救出代晓初后,火速将地窖入口恢复原样便出来了,还要避开行人视线,很是走了一段弯路才上马车。 白彙那身新买的粗布衣裳脱下来给代晓初穿,骆毅拿出“VS”内衣袋也递给她:“用你自己的,干净。” 内衣袋里有代晓初自己做的“卫生棉”——折腾这半天,代晓初那身脏衣服已经染血了。 代晓初现在已经顾不上羞臊,她看着内衣袋悲喜交集:“骆妹妹,你去过我家了?你一直在找我?” 车厢里的味道已经很不好,骆毅真不想开口说话,可代晓初悲悲切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骆毅又不忍心不理她。 “今夜姓蔡的还会来吗?”白彙问。 屏住呼吸说话,对白彙不是难事,她在给骆毅解围。 代晓初:“应该不会,他要来也是明日中午,那时候灯油会烧完,他得添油,还要给我送一次饭。” 果然,白彙一打岔,代晓初的情绪总算收敛回来些,只是说话时还得吸着鼻涕。 “小妹,你去找阿酉要水壶,”白彙直接将骆毅支出去透透气,自己按住车帘保证代晓初不走光,同时又呵斥:“说话用嘴不用手,不耽误你换衣服,赶紧的!” “哦,是,好!好!”代晓初一叠声应着,手忙脚乱地换上干净衣物。 车厢帘子很薄,初夏了嘛,车厢里对话声音再小,车厢外也能听见,李蔚珏咧嘴无声大笑。 连“灰灰菜”都打了个响鼻。 一天天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怼天怼地对空气的,遇到阿姐就怂了吧? 代晓初是真怂,面对亲身营救她的白彙,那叫一个又敬又畏! 同样是妞儿,人家能徒手掰断铁链! 白彙背对着她,从车帘缝隙处呼吸外面的夜风,交待道:“把你近来的情况说一说,我好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 今天没能腾出人手跟踪蔡光金,不管代晓初甘不甘心,但自家小妹那气鼓鼓的小样子,明显是不想放过那厮的。 虽说等把小妹她们安全送回家也可以重新追踪,但到底是不容易,夜风会吹散气味的。 不过,最多到明日中午,蔡光金总会再回来,所以还有机会。 但人手安排就是个问题了。 眼下胡泽胤不在,黄酉和白彙又要照顾家里人、又要追踪蔡光金,而蔡光金是否还有同伙、人数多少,都是未知数。 那么就得把情况问明白,黄酉和白彙好做计划。 “近来……”代晓初实在不想再去回忆,那太不堪。 “代姐姐,我们这次是过来打官司的。”骆毅把帕子打湿了,连同水壶一起递进去,然后替代晓初开个头。 代晓初此时情绪还不平静,骆毅不忍心再让她为难,可阿姐的问题又很重要,便自己先开口。 她把有人盗版李蔚珏老师写的书一事讲给代晓初,并说明来意: “覆版盗刻也不止一处,但我小哥说,冀兖府学风重、大儒多,选这里打官司有代表性,能杀鸡儆猴; 这是真实原因,你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说出去! 我们今天刚见过知府,说是才发现有人剽窃的,三天后就要升堂审案,所以你一定要保守秘密呀!” 代晓初却是一脸震惊:“你说什么?《三字经》是谁写的?” 骆毅也觉得这事情有意思,在她印象里,《三字经》好像是宋朝才有的,可这里没有宋朝,连隋朝和唐朝都没有呢。 但谁能知道穿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李蔚珏有些紧张,他知道代晓初也是穿越来的,可别露馅儿了呀。 李蔚珏马上说道:“不是你们这儿那个‘人之初,性皆纯。染以习,性乃分。’ 我老师写得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虽然意思差不多,可我老师写得更为押韵,更易背诵,你们这儿都是假的!” “不是、《三字经》是你老师写的?”代晓初再次质疑:“你确定是你老师写的?不是他抄的?” “姓代的!你什么意思?!”李蔚珏马上厉声喝问。 反正代晓初说不出证据,就看谁气势强硬谁就赢。 代晓初连续几个月的伤心、悲恸、不甘、绝望,都被李蔚珏的大嗓门给轰炸得不见影踪。 她讷讷说道:“哦,我没有恶意,就是很惊讶咱们家那个小县城竟然出了这么位大能!” 李蔚珏偷偷吁出一口气——感谢帝流浆的滋养,胆子如今够肥,撒谎撒得如此气壮! 代晓初突然对生活重新燃起希望! 看吧,她穿越来不是为了受罪的,而是为了当主角的! 她有光环! 每次必死的局都能有惊无险地解决,这次也是! 《三字经》都出来了,没准儿这里是什么平行世界也说不定,那么她的本事、她的运气,一定都在,没准儿什么时候就能回归! 骆毅听车厢里没声音,以为代晓初被李蔚珏给吓到了,便继续与她说话:“我们头天到奉高村,第二天一早便去了辛悦观; 上次没等到你彻底落脚我们就走了,心想在辛悦观一定能知道你的下落; 没想到姐妹们说你年后就一直没来过,她们都攒下好多货了,就等你去取货呢; 打听到你开了铺子,我们就去找你,你铺子却被挂名在牙行手里,还说已经找到买家了; 而卖铺子的原因竟是,你未婚夫急需用钱去找寻你。” “骗子!”代晓初喝骂。 她的情绪经过几次转折,尤其是认为自己的主角光环已悄然开启,能够禁得起回忆过往了。 “那就是个骗子!阴险狡诈、心术不正、谎话连篇、虚伪无情、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骗子!人渣!无赖!贱货!败类!畜生!猪狗不如!乌龟王八蛋!” 一连串的骂声响起,把“灰灰菜”都吓得一哆嗦,差点别了马腿。 第二百四十一章 初相识 车帘打开,初夏的夜风带着些微凉意,吹走车厢里污浊气味的同时,也让代晓初逐渐冷静。 白彙依然背对她而坐,将目光投向车外,不声不响。 “小妹,吓到你了吧?别害怕,我刚才激动了。”代晓初捧起水壶猛灌一通后说道。 “代姐姐,你若累,就先睡会儿吧。”骆毅轻声说,她决定先不问了。 代姐姐正处于生理期,或许还是让她好好休息比较好? 代晓初没有依言去睡,而是开了口:“上次分开后,我利用鲍大叔给的钱在府城盘了家店铺; 你们知道吗,那时候我真以为自己是否极泰来; 我跟人家谈铺面,去就谈下来了,就因为我有临时度牒,上面有道正司的印章; 有身份凭证是真好啊,不像过去那样遮遮掩掩不敢说实话,别人雇我做工都不敢,更别提盘下铺面; 然后不到半年我就赚到了钱,你们知道我怎么赚钱的? 我把辛悦观制作的东西拿到铺子里卖,让那些睡觉总做噩梦的、盼着一举得男的、惦记升官发财的人,都能在我店里找到让心灵得以慰藉的东西; 尤其是那些想升官发财的,专挑大摆件买,什么文昌帝君雕像啊、福禄寿三星啊,都好卖……都好请!要说请! 别看不是在道观里,那也得说请,我对他们说——仙家的事儿,能谈钱吗? 他们就连价钱都不谈,我开多少价他们就掏多少钱! 我厉害吧? 咦,你们怎么不问问我是如何想到这赚钱之法的?” 李蔚珏心里“咯噔”一下——对啊,代晓初干的事情,怕是在大励朝是独一份吧?谁能想到钱还能这么赚呢? 这里的道观、寺庙想赚钱,基本靠土地产出,他们被免除赋税及徭役,耕种可以维持生计。 再有信众捐香火以及给出门做法事,更是增加额外收入。 如果经营得好些,还能有能力开展各种经营项目用以牟利,比如出租客房、庭院、走廊等闲置房产。 但也没有开展代晓初这种项目的。 如果李蔚珏他们不觉得惊讶,那代晓初就得惊讶了。 李蔚珏马上反应过来:“对啊,你怎么想到的?我正琢磨这事儿呢。” 说完朝天翻个白眼儿——哎哟,可真是心大! 才多一会儿啊,这姑娘就忘记刚刚的悲愤交加了! 骆毅和李蔚珏同样想法,却没李蔚珏反应快,她尽量用真诚的语气夸赞:“代姐姐真厉害,我都听傻了。” 然后也朝天翻个白眼儿——这些事,辛悦观的姑娘们都讲过了。 再说有什么可新鲜的,我家饭馆隔壁就有个宗教用品店,连蚊香他们都给贴上“佛家专用”或是“道家专用”的字样呢! 李蔚珏和骆毅各翻各的白眼儿,代晓初的虚荣心总算暂时被满足,继续说道: “不到半年,鲍大叔给我的二百两银子,我就增值到两千两! 哦,增值你们懂吧?就是钱变多了! 那时候运气是真好,眼瞅着半年期限就要到,我的临时度牒要到期,户籍又办下来了! 虽说是商户吧,那我也有自己的户口本了呀! 也就这时候,又赶上店铺原来的东家要回老家,问我要不要把店铺房契也过到手里,我当然要过户啦! 于是,房契、地契全都到手,这间店铺完完全全就是我的了!” “你跟蔡光金怎么认识的?”李蔚珏突然问道。 实在不想听代晓初嘚瑟了。 嘚瑟什么呀? 忘了自己现在有多狼狈了? 果然,代晓初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声音也开始变得干涩:“就是那年下元节前,山上道观都要设斋建醮……” 下元节,又称“下元日”,乃水官圣诞,也是水官解厄旸谷帝君解厄之辰。 道观则通常在道观门外竖天杆,杆上挂写有“天地水府”、“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消灾降福”等字样的黄旗。 不止道观开坛做法、祈祷神佛,民间百姓也会在田埂上插香摆贡,这叫设斋建醮。 泰山上都是道观,几乎每座道观在这天都会“搞活动”,高门大户更是会上山祭祀水神和先祖。 而道观为了吸引和巩固这些出手阔绰的信徒,也会刻意迎合他们的喜好,装点道观。 代晓初:“那时候前一天刚下了初雪,雪存不住,山路变得湿滑,我赶着骡车上山给辛悦观送木料和取货; 辛悦观里都是女子,开垦不了多少地,靠给其他道观提供燃香、法器维持生计; 下元节来烧香的人多,辛悦观得趁着节前把各个道观需要的货备好,因为有我,她们就有渠道买贵一些的木料; 我是在上山的路上,骡车打滑、翻了,木料散落一地; 那时候我自己一个人维持铺面,连装车、卸车都是靠自己,所以木料捆得也不结实,一翻车就稀里哗啦的,把路给堵了; 后面上山的人就开骂,可我一个人,既扶不起车、也不能快速收拾好木头; 越被骂就越心急,慌里慌张收拾,还摔了跟头,弄得浑身泥泞,后面的车夫、小厮们就又开始嘲笑; 我委屈得要命,可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埋头去抱那些木头,尽量给腾出路来; 就这时候,有个小伙子走过来…… 他很瘦,可是力气很大,很快就把散落的木料归置到边上,还帮我把骡车扶了起来,他一个人就扶起来了! 他长得很帅……” 代晓初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不忘解释:“帅,就是英俊、好看。” 李蔚珏和骆毅又齐齐朝夜空翻了个大白眼。 骆毅甚至摇了摇头——她刚才正在脑补代晓初无助又无措的场景,正替她着急呢,情绪全被破坏了。 代晓初却并没有停止回忆:“他看着瘦,可骨头里都是小肉肉! 他笑起来,嘴边有两个很小很小的酒窝; 他个子不很高,但是刚刚好,刚刚好能让我稍踮起脚就能吻上……” “咳咳!”李蔚珏不满地咳嗽,很假,用意很明显——别教坏我家小丫头! 第二百四十二章 假不正经呀 窘迫无助中,不但有人伸出援手,这个人还很帅,眸如星月、梨涡醉人,很难不让女孩子动心。 “就这么,我们认识了。”代晓初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点点泪光,可惜没人看到。 代晓初:“他是要给道观运盆景儿的,他的马车里拉着腊梅、菊花、玉簪……他身上也染了淡淡的香气,很好闻; 我们分开前,他问了我地址,等过了下元节,他跑来找我,要送我一盆玉簪花,说是花圩淘汰下来的,不值钱; 他平日在花圩做短工,帮人送货、也帮人种花; 他很会侍弄花草,每次来,都会送我一盆花,然后很腼腆地告诉我,这花是卖家不要的,他捡回来养好了; 一来二去我们就熟悉了; 他赶车技术好,力气又大,话又少,还很羞涩,来了就帮我干活,赶上什么就干什么; 有时候帮我算账,有时候帮我赶车送货,要是赶上我吃饭,他就笑笑,转身就走,不肯留下……” 李蔚珏心说:追妞儿最土、也最灵的招儿,送花,果真管用。 人家都不花钱,拿花圩淘汰的废品就把你忽悠住了,真省钱! 代晓初:“他一个月也没多少工钱,可是每次发了工钱他就会来找我; 除了送我花,还会送我一件首饰,有时是银耳环,有时是头花儿;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你们想说这些东西都不值钱,是不是? 我也知道不值多少钱,可他一个月的工钱才八百文,打一对儿最便宜的银耳环就要花去他六百文; 我家乡有句话:亿万富翁给你百万金钱不是真爱,穷小子只有一个馒头却愿意让给你,而他自己饿肚子,才是真爱; 他那时候就是这样的穷小子; 我,爱上他了。” 人类情感太复杂,黄酉听不太懂,白彙也懵着。 代晓初:“我以为自己很理智,我从第一次见到他就喜欢上了,却从不表露; 他总是默默地帮我做事; 他话不多,但是喜欢听我说话; 他不但帮我做事,也帮我周围邻居; 本来我店里生意好让他们嫉妒,总说我坏话,但因为他,邻居们对我也友好起来…… 直到相处半年多,去年寒食节,他请假专门陪我去送货,下山的时候,他向我表白了。” “啧啧。”李蔚珏出怪声,却是没说话。 “表白了”,这种话他上中学就听过,他高二同学跑去向外校初二女生表了个白,然后就成男女朋友了。 这么猫猫狗狗的爱情,代晓初是怎么就信了的? 代晓初:“在那之前,他足足两个月没来找我; 而那次,他拿出一对银镯子,是他两个月跑长途给京城运送名花赚来的钱,全部的钱,给我打了一对银镯子; 给京城贵人送花,还是名花,出一点意外,不但要赔偿,没准儿还会被贵人打杀了出气呢; 那么辛苦赚来的银子,却全用来给我打镯子,要当做定情信物送我; 他说他知道我比他能干、比他富有,怕我看不上他送的东西; 他说他会努力赚钱,好配得上我; 他说让我等他,他攒够钱就来提亲; 这样的人,我怎么能拒绝? 他没骗我钱,反而努力赚钱给我送礼物; 他也没骗我色,我们相处总是保持距离,连帮我赶车送货,都是他走前、我走后,离着半丈远……” “高人都是骗感情。”李蔚珏冷漠下结论。 那话怎么说来着? 真正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方式出现。 “你说得对,骗财骗色是低档次;真正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方式出现。”代晓初说道:“我以为我在考察他,其实是他在诱骗我。” 夜色中,骆毅点头,李蔚珏点头,他们相互还不知道,他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听过同样的“文案”。 黄酉扭头想看看白彙的表情,发现白彙正好也看向他,两人眼里是相同的疑惑:猎人?猎物?大家不都既是猎人、又是猎物吗? “他问我,可否同意他每天都来帮我打扫一次铺子,我默许了,我想,这就是这个时代恋爱的方式吧。”代晓初说。 顿了顿,又作了一次名词解释:“恋爱,我家乡话,就是因相互爱慕而产生的行为。” 李蔚珏实在懒得提醒她:按道理,你老家在咱们村! 骆毅干脆装作没听出来。 小小的人儿啊,假不正经哎,天天就爱穷开心哪! 代晓初:“从那之后,他真的每天都来我铺子里帮忙干活,头几天干完就走; 后来碰上隔壁铺子卸货需要搭把手,他就过去帮一把; 再后来几乎周围铺子都认识他了,他在我这里也越呆越久; 半个多月后,那天是立夏,白天他没来,直到傍晚,他买了好些酒菜回来; 兴冲冲告诉我,他在花圩送货时认识的一个外地客商说。他们那边好多人信道不信佛,可是他们那边没有道观; 想求个平安符、算个命都没去处; 他就说他能给联系开过光的平安符,要多少有多少; 因为与那客商打过几次交道,彼此脾气相投,那客商直接给了定金,让给拿些样品看看,要是好就从他手里订货; 他把银票交给我,对我来说不多,才二十两,但我知道,那是他得两年不吃不喝才能赚到的钱数; 我就跟他说,干脆给我当业务员吧,替我拉客户回来,我给他提成……” 代晓初又要解释什么叫业务员和客户,李蔚珏深吸一口气:“于是你们就住一起了?” 代晓初:“也没那么快啦,起先他不同意给我打工,男人嘛,要面子,只说看到有生意就帮我介绍; 可后来他总能划拉到些订单,都不大,十两二十两的,可他却要跑来跑去,花圩离府城多远哪! 我心疼他,就跟他说不如他就在前头铺子里住,反正我睡的是后院,不影响啥的; 他担心对我名声不好,我说我都抛头露面做生意了还怕别人说三道四吗? 我说你就当给我看店面防贼了,也免得还得在花圩那边交一份床板钱; 他在花圩那边是跟别人合租大通铺过夜的,就每天晚上睡一觉,一个月还得交五十文钱,花那冤枉钱做啥; 小满那天,他拿回来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说是拉到一张大订单,特别高兴,他高兴我也陪他高兴,我们就买了酒菜回来庆祝; 那天真是高兴,他喝得有些多,话也多了起来,他对我说了好多话,说多赚钱好给我一个像样的婚礼……” 李蔚珏嘬了嘬牙花子,再次说道:“于是你们就住一起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演技派 李蔚珏才不要听那些情情爱爱。 那些内容,在他眼里真不算什么,从初中到大学,比比皆是啊! 他却忘记了,在大励朝这样的古代社会,蔡光金这样的男子,在女孩子眼里有多难能可贵。 代晓初从穿来就一直饱受男尊女卑之苦,在家里被父母兄长不当人看,逃出来被社会不当人看。 她在世人眼中只是个物件,不仅她,任何一个女性都只是个物件,男子再如何倾心一个女子,也不会给予像蔡光金那般的尊重和爱护。 尤其对饱经沧桑的代晓初来说就更是如此。 “如果不是他做得足够真诚,我怎会上当。”代晓初说道,听起来很平静,那却是悲愤之后的无力。 代晓初:“他像我家乡的男孩子,不,比我家乡的男孩子还真诚,他少言、腼腆、有耐心; 不敢与我正视,却时时留意我的情绪,我开心,他也跟着高兴,我难过,他就在边上急得默默打转,绞尽脑汁想办法; 想不出办法,就算掏空他身上最后一个铜板也要买块糖让我甜甜嘴,告诉我吃糖心情会变好; 我敢说,大励朝再找不出第二个能如此善待女子的男人!” 骆毅点头,夜风把她的碎发吹到李蔚珏脸颊上,李蔚珏看过来,发现小丫头居然在点头? 这死妮子,不会真以为代晓初的识人方法是正确的吧?! 李蔚珏再想压住脾气此时也压不住了,直接呛声:“代姑娘,你俩从第一次见面到定情,也不过就半年吧? 之后一个多月就住一起了吧? 你只讲了你的定情经过,可为什么没提一提他插足你生意的事情?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我就问你:从你认识他到现在,你去他做工的地方看过没? 他的亲人朋友你见过没? 给他订单的主顾你有多了解?” 就差问一句——他的朋友圈可有官宣你俩的关系? 语气不好得太明显,骆毅生怕再引得代晓初大哭,伸手去掐李蔚珏的胳膊肘:“这不是没讲到嘛,你着什么急!” “你懂个屁!”李蔚珏不像平时那样挨掐就装痛却一动不动,而是一抬胳膊就甩开骆毅的手,像是对骆毅发脾气一样,说道: “我给你猜一猜那姓蔡的言行举止是什么样的—— 他是个孤儿,无亲无友,自小流浪,狗嘴夺食,看尽世态炎凉; 他辛苦做短工糊口,因为勤劳能吃苦,有机会结识一些商人或大户人家,偶尔能赚些小钱; 他做工的地方人多且杂,他联系的主顾都有男人的通病,你代姐姐这么好这么漂亮的姑娘不适合露面,怕护不住她; 他拿回的订单都不大,但是时不时就拿回来; 你代姐姐不忍心他奔波劳苦,总是以最低价把货给他,一二十两银子就能拿走你代姐姐百八十两的货; 他虽与你代姐姐有夫妻之实,却并不日日住在一处,而是隔三差五回来住一宿,问就是他忙; 如果你代姐姐让他与自己合伙,他就会说他是男人,不能让女人养活,要多自强自尊就有多自强自尊; 他只要在你代姐姐这边就很勤劳,而且与其他女子都保持回避态度以及绝对距离; 周围邻居都夸他,反而会觉得你代姐姐除了开店比他钱多,没地方能配得上他……” “呜……”代晓初又哭了。 李蔚珏充耳不闻,继续放炮:“我还能继续往下猜你代姐姐为什么会是今天这副模样—— 你代姐姐都敢把自己交给人家,就说明对他足够信任,所以也不端着不装着了,敢耍脾气敢使性子; 而她耍脾气使性子的原因,大概是姓蔡的说那些所谓法器不过是堆木头,卖给谁都是卖,卖给和尚庙能赚得更多; 你代姐姐应该是不同意这么做,因为辛悦观那些姑娘承接不了大量的订单; 所以他俩会起争执,这时候姓蔡的争几句就不争了,转而哄她,看着脾气特别好的样子; 事实上,他每次都用小额订单赚走你代姐姐大量的货拿去和尚庙卖,没准儿自己在外面照猫画虎都开铺子了,你信不信?” 代晓初的哭声更大了,呜呜呜咿咿咿哇哇哇,烦得李蔚珏大喝一声:“闭嘴吧,还有脸哭呢!” “不是这样的!”代晓初大喊。 骆毅忍不住又去掐李蔚珏的胳膊肘——干嘛非要刺激一个伤透心、遭透罪的人呢? “好、好,代姐姐你别哭,不是这样的,肯定不是这样的,别听我小哥瞎说,他也是心疼你。”骆毅要爬过去进车厢安慰代晓初。 心疼个屁!她如何关李蔚珏什么事! 李蔚珏一把摁住骆毅:“别乱动,小心掉下去!” 白彙在车厢里,连动都没动一下。 弱者,就得自己去舔舐伤口。 她们当刺猬的,能因为被夜猫子抓到空中给摔死就自怨自艾、不甘不忿?有用吗? “不是这样的,”代晓初止住哭声,呜咽说道:“他不是只坑我的货去卖……” 骆毅:“……” 不是哪样的?不是那么简单,而是更严重! 代晓初:“我那里的货,也就一些珠珠串串、香炉、香烛什么的能用在佛教寺院; 他和我说,让辛悦观的姐妹们也雕刻些佛龛佛像、菩萨像、佛教法器什么的; 佛道本就不合,争得厉害,姐妹们怎么能在观里制作佛教用品?那不是让她们等着被赶走嘛? 她们好不容易有落脚的地方,过上还算安定的日子,怎么能让她们干这种事? 为了这,我和他第一次争吵; 后来也争吵了几次,是他说他能联系到大主顾,让多做些法器去卖,我说姑娘们做不了那么多,现在的数量大家都能吃饱饭就挺好了; 他不高兴,但是没与我吵; 可他不高兴就不说话,一连几天都不过来,我就生气,等他再来时就想给他把事情掰扯明白,让他理解我的心情; 他倒是表现得很体贴,说没生我的气,他不说话是因为惹我不开心而自责,他没来是因为近日活多事忙; 可没几天他带来一袋子货,让我拿去辛悦观让照着做,说这东西赚钱多; 我一看,竟是、竟是……那种东西!” 骆毅知道代晓初说的是什么,因为前晚上她和胡泽胤在“三丰无忌阁”里见过。 但李蔚珏没去,骆毅回来后把这段跳过去没説,所以不知道,就问:“什么东西?” 代晓初:“是……就是……成了亲的人才会玩的东西!” 第二百四十四章 就在城里 代晓初突然良心发现,尽量不去污染两个孩子的小心灵,可问题是,她面对的不只是小孩子,而是小孩姐和小孩哥,这解释得也足够明白了。 李蔚珏:“你是说,当因为这件事你也没有同意后,姓蔡的终于不再忍你,把你囚禁,然后霸占你的铺子卖他想卖的东西?” 代晓初点点头,对方没有刨根问底,真好。 可想起夜太黑,她在车厢里点头也没人看得见,便“嗯”了一声。 不知是被夜风吹透还是怎的,骆毅觉得浑身发冷,却忍不住问:“可他为什么要卖铺子呢?” 李蔚珏把身上的粗布衣服脱下来给小丫头裹上,然后骂了句:“蠢!你代姐姐年后再没去过辛悦观,上次的货不给人结账,不怕人找来? 那铺子的房契地契都全,也是笔大钱,他能放过? 我早先说什么来着,骗财骗色然后再把人卖了……” 李蔚珏突然一拍大腿:“对了!我们在那个小院外看到什么了?那些假冒道姑的秃头女人! 你代姐姐的铺子卖掉,正好把她也卖给那些人!” 李蔚珏马上问出他憋了一路、却不得不听代晓初絮叨的问题:“你应该见过秃头女人了,她们是什么人?” “娼尼!”代晓初恨恨道。 想起之前那老尼姑扒她衣服检查身体的邪恶嘴脸,代晓初的屈辱之感再次盈满胸膛:“我要剁了她们!” “省省吧!”李蔚珏冷血镇压:“你要有那本事,还能被人拴在地窖?” 李蔚珏就烦这种人,自己没本事,被人欺负得死去活来,刚获得帮助马上就喊打喊杀。 你喊打喊杀的基础是什么?想别人帮你出气、替你报仇? 不知道自己尽给别人添麻烦吗? 代晓初攥着衣襟不再出声。 其实她刚才说那么多,虽有对那段“美好”感情的回忆,但更多的是不甘,也是在提醒自己以后要更谨慎。 “其实,以前我太猖狂我承认,但这次,我真觉得自己足够慎重了”。代晓初幽幽说道。 她虽然第一次见面就对那个人动心,可她认为自己并没有“恋爱脑”,她考察蔡光金许久,仔细观察他的为人、行事风格。 包括蔡光金对她表白,她也没有直接答应。 可是,谁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人演技如此高超,且持久。 半年哪,伪装了半年,她竟是一点没看出破绽。 是,刚才李蔚珏分析得都对,可在这个世界,对女性限制那么多,代晓初只自己一个人,如何能对蔡光金做到彻底了解? 她得守着店铺,连买菜购物的时间都很少,哪有机会去那么远的花圩走访? 也想过雇个伙计,但她是独身女子,不好雇男子来干力气活,她也怕有危险呀。 每次上山去送货,她都得一个人在后院满头大汗地装车,然后得把店铺关门一整天。 可就算少营业一天,她也得去看看那些姑娘们,把账目给结算清楚,别让道观对她们有意见,能善待她们。 来到这个世界,代晓初才知道女人活得有多不容易。 再多的能力、再有才华,没有男人,比如父兄、丈夫给保驾护航,都没有施展的空间。 即便有父兄、丈夫支撑,这些能力、才华施展后带来的利益,也不会落实在自己身上,而是在父兄或是丈夫身上。 若没有能力,女子自身将作为货物被售卖,这是她们最基础的价值。 女子,只能是价值提供者,而提供者是没有权力的。 没有男性的支持,代晓初努力“发明”化妆品的结果,不过是被人禁锢在作坊里当一个人形机器而已。 逃跑出来,也不过是被当做“白捡”的货物,被转来卖去。 先前的苦难让代晓初长了记性。 这一次,代晓初没有像过去那样,奢望把现代东西照搬到古代发家致富,而是小心谨慎地用古代的东西谋生。 可古代女子会的东西她又不会,又受不了做个洗衣工勉强糊口,所以弄出个道教工艺品店,也算既能满足自己的生计,又能兼顾那些与她同样命运的女子。 这其中她受到的非议她都顶住了。 街坊们对她为何态度不好?不就是因她独身一人,让人感觉她“来历不明”嘛。 好人家的姑娘,就算出家,也有家人探望,她没有,那说明什么? 尤其是这姑娘还自己开店,本钱何来?不定是哪个“恩主”赏的。 世态炎凉,代晓初认为已经都尝遍了。 心底真的期待有人能帮帮她。 在最窘迫的时候,一个英俊帅气又温暖的小伙子向她伸出援手,就问谁能不心动? 她也想对蔡光金有足够了解,但蔡光金说的那些理由也确实符合这个时代的情况。 代晓初又不是蔡光金的家眷,无法与他同进同出,对他周边的人际关系进行探查。 而且蔡光金表面上不花她一分钱,始终都是默默付出,不求回报。 “他对我好、还长得帅,连名字都利我的财路——蔡光金,财源广进……”代晓初说。 李蔚珏讥讽:“财被人骗光骗尽吧!” 他明白代晓初的意思——她这次真的不是因为自己蠢才落到这般地步,而是敌人太强大。 代晓初没有像过去那样与李蔚珏针锋相对,而是把话题转回那些秃头女人:“我猜那些女人是娼尼; 冀兖府因为有泰山的缘故,道观比较多,佛教寺院不太吃得开,以前就听说过有些寺庙为了维持生计会弄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甚至和尚庙和尼姑庵还会串通起来,为达官显贵们提供些……特殊服务…… 但我也没听说府城里有,应该小县城里居多吧,就是那些人太可恶,竟然假扮仙姑,自己教派不干净,却嫁祸别人!” 小伙伴们都加入道教,代晓初自然不待见佛教。 李蔚珏却说:“不见得!怕是府城里就有娼尼的聚集地!” 骆毅问道:“何以见得?” 李蔚珏对此很笃定:“一定有,你们想,蔡光金每天都会到地窖添灯油,那就说明他离店铺不远,一天之内能就能轻易往返; 所以一定府城里就有那些暗娼尼姑的存在。” 第二百四十五章 五千两 代晓初突然就不觉得自己委屈了。 “服了!我现在发现,我上当受骗一点也不冤枉。”代晓初说道。 骆毅:“嗯?” 代姐姐怕不是受刺激受出毛病了吧? “你这么小的孩子都比我强,你想事情比我周全、比我成熟。”代晓初说的是李蔚珏,同时咽下后半句话:“古代小孩可真是早熟。” 瞧瞧吧,说特殊服务人家懂,说娼尼人家也不惊讶,还能冷静分析娼尼的聚集地在城里就有,而且代晓初认为很有道理。 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蔡光金到底是干什么的?”骆毅问道。 代晓初:“他说是在花圩帮人侍弄花草和送货,我没求证过,但是他身上总有花草和泥土的味道,应该不是假的。” 李蔚珏:“他没与你提过娼尼的事情?” 代晓初:“没有,他只提一次让辛悦观做些佛教的东西,我们吵了一架,不过后来又提过一次做些……那种用品,我们又吵一架。” 骆毅:“代姐姐就没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我觉得,娼尼的窝点就在花圩附近。” 代晓初:“没……不是吧小妹妹,你也这么早熟?” 骆毅:“……不是吧,代姐姐你这么大的人还这么单纯?” 李蔚珏:“噗哈哈哈哈……” 代晓初真是无地自容啊! 她接触过的古代小孩,好像也没这两位这么……思想复杂吧? 代晓初不甘心,试探地捅咕了一下白彙,心想这姐们儿虽然很酷,但是心热,她亲手救的自己嘛:“白姐,你怎么看?” 白彙头也不回:“我不看。” 代晓初:“……” 白彙认为阿珏和阿毅他们的猜测再有道理,也不如亲眼见证。 而且她今天并没有在蔡光金和那几个人身上闻到花草的味道,只有汗味。 …… 马车终于驶回住地,村里早已安静,只有几只看家狗支棱着耳朵,却委委屈屈把下巴趴在前脚上匍匐着。 黄酉释放出的野兽威压令狗子们不敢吠叫。 明明能嗅出对方不过是只黄鼠狼,可那种令狗子们胆寒的恐惧感是怎么回事?它们想不通。 鲍魁已经在院子里晃悠了。 他后悔没亲自陪着孩子们,这都多晚了咋还不见影儿——不如让那几个讼师雇车回来好了。 “鲍大……”代晓初一看到鲍魁就往上扑,被黄酉一把扯住,同时捂住她的嘴。 想吵醒村里人围观你这惨样儿是怎地? “……叔!”代晓初的尾音儿把黄酉手心里弄得潮呼呼。 村长媳妇听到马车进院也出来看看:“哟,咋才回来?给你们弄点儿饭不?” 白彙的手像铁箍一样攥着代晓初的手腕,把她往房里带,但不忘礼貌地回一句:“谢了婶子,您早点休息吧,我们自己热饭就好。” 骆毅亲自去厨房弄了吃的,她知道她们不在家,鲍魁晚饭一定没吃好。 黄酉和白彙对视一眼,不肯陪着一起吃饭,出去狩猎了。 李蔚珏是真想跟他们一起走啊。 因为这饭就没法吃,食不下咽啊! 咿咿咿呜呜呜,代晓初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与鲍魁哭诉别后的思念,以及自己的遭遇,好像鲍魁是她亲爹似的。 好好的大米白饭都被鼻涕眼泪泡了。 “该!”骆毅瞪了眼李蔚珏:“吃不下饭你活该!让你一路上不给她释放情绪的机会,给人憋坏了吧?全哭给爷爷听了吧?” 鲍魁木着脸没啥表情,但一直在听。 他不会安慰人,除了家里几个孩子。 但只要他听,代晓初就很满足了。 在她心里,唯一能给她足够安全感的人就是鲍魁了。 这个人是长辈,而且是男性,那就代表一个家的支柱、保护伞,她很需要。 “大叔……”代晓初可算哭诉告一段落,开始寻求安慰了,哪怕是鲍魁只点点头都行。 李蔚珏:“你占谁便宜呢?早就想说你了!我们都叫爷爷,你叫大叔?” “嗝儿!”代晓初打了个哭嗝,看了看鲍魁,又看了看李蔚珏和骆毅,愣愣的:“大叔也不像爷爷啊!” 鲍魁的心只装得下自家的孩子,多年来受到的各种冷待,让他没有太多心肠管闲事。 鲍魁看了看骆毅,骆毅正贴心地给代晓初递帕子,让她擦鼻涕。 看来小孙女儿是想管那姑娘了,鲍魁在心里叹了口气,掏出五百两银票递给代晓初:“够不” 闲事儿不好管,尤其代姑娘的闲事儿,费钱! 他自己挣的钱都没有孩子们多,他掏的是他自己的“过河钱”,却次次拿给代晓初“过河”了。 真憋屈! “我不要!”代晓初一下子又哭上了:“鲍大叔、鲍爷爷……本来我都攒下五千两银子了…… 就盼着你们还能来,我想报答你的,可现在全都没了……呜呜呜……” 一听五千两,李蔚珏认为代晓初这事儿还是值得认真管一管的:“行啦,别哭了,这一晚上跟闹鬼似的! 这几天你就在这儿好好歇着,愿意的话去辛悦观找你的小姐妹玩,等天亮我们去城里看看能不能把姓蔡的给你抓回来。” “我不去辛悦观,我就在这儿!”代晓初连忙说道:“辛悦观的账我还没给结算,我没脸去。” 李蔚珏:“那就待着!但丑话说在头里,你不许在我爷爷跟前磨磨唧唧哭! 又不是我爷爷害了你,谁害你找谁哭去,烦人!” 代晓初嘴巴瘪了又瘪:“你……真没同情心!” 黄酉和白彙吃饱了回来后,李蔚珏去找他们开会,骆毅强忍着睡意非要参加:“我真的不困。” 忍哈欠忍的眼泪都出来了。 黄酉说道:“你们都在家里好好休息,天亮后我去铺子抓那人回来。” 李蔚珏伸出一个巴掌:“现在情况是这样,姓代的至少有五千两银子在姓蔡的手里,还有那些货,还有铺子,还有该给辛悦观结算的钱; 这么多钱,开个妓院都富裕,所以那娼尼窝点很值钱,光抓姓蔡的不够,要端他们窝点!” “说得对!”胡泽胤的声音传来,接着,屋门打开,胡泽胤带着一身尘土进了屋。 “阿胤,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骆毅惊喜迎了过去。 胡泽胤:“碧霞元君给了任务。”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严重性 清晨走,夜半归,胡泽胤带来碧霞元君的任务,让李蔚珏对这个人物的存在性有所更新。 本是出现在神话传说中的名字,在穿越后遇到与之相关的人,比如胡泽胤,就觉得很离谱。 不过,既然穿越这种离谱的事已经发生,那李蔚珏便对碧霞元君这等人物的存在性抱持权且信之的态度。 现在,李蔚珏则是更相信了。 李蔚珏:“任务?什么任务?” 胡泽胤:“追查道教弟子鸨合狐绥之事。” “啥?”骆毅和李蔚珏都惊讶得很。 胡泽胤:“这次赏花宴,宴请的不止道教仙人,也有佛教宾客,观世音菩萨带着多罗菩萨也来了。” 骆毅:“多罗菩萨是谁?” 胡泽胤:“观世音悲泪所化的菩萨。” 骆毅:“这么离谱的?掉个眼泪也成菩萨?” 胡泽胤:“小妹,跑题了。” 骆毅:“……阿胤,你真实诚。” 胡泽胤对来自小妹的“赞美”很是受用,他轻轻抚了抚骆毅头顶的小髽鬏。 李蔚珏:“下界凡人为两个教派争斗不休,上界仙人们倒是和平安适。” “倒也不是,”胡泽胤说道:“这次赏花宴,其实目的就是为了道佛平和而设; 在上界,道佛之间与其说是交好的关系,不如说是井水不犯河水,倒也无甚大矛盾; 只是下界信众私心过重,争执不休,搅扰上界心神,换句话说,大家见面有些尴尬; 故而双方都有意听听对方意见,寻求解决之道。” 李蔚珏咂了咂嘴——就是粉丝之战,爱豆买单呗? 不同的是,道佛之争受的是帝王偏好影响,粉丝之争受的是流量影响。 道佛之间偶有合作,如果他们的信众不睦,确实让双方会尴尬。 至于说两派到底是否真的和平,李蔚珏想,应该不大可能。 佛教毕竟是外来宗教,要不是进入本土时机太早,而道教当时尚处于不成熟期,估计不会让佛教有分享信徒供奉的机会。 胡泽胤:“我这次负责的是为宾客引路,路段是百草园入门至荷花池这一段; 荷花池里并蒂莲初绽,荷花在道佛二教都有极为重要的意义,是两教的祥瑞,因此也是这次赏花宴主要观赏的花卉; 碧霞元君本欲借并蒂莲暗喻道佛二教的亲睦关系,可偏偏此时,有下界念力之星芒漂浮于荷花瓣上; 这种星芒颜色污浊,恰巧被多罗菩萨看到,便顺手拈来查看,这一看,竟是来自人间修士与人交欢时的欲念; 多罗菩萨本是观世音菩萨因无量劫前已普救无数众生,可用慧眼观察六道,发现受苦众生并未减少而流泪、眼泪化为莲花之后又进化而成的; 因此对莲花颇为爱护,却发现竟有这种污浊念力染与其上,顿生羞愤,若不是观世音菩萨安抚,怕是要拂袖离去; 故碧霞元君非常恼怒,此等事情出现在她的荷花之上,那就说明是道门修士犯下大错,便责令我回来调查。” 荷花,或叫莲花,在道佛二教都有至上地位。 莲花与佛教有着不解之缘,常被视为佛法的象征。 佛祖释迦牟尼觉悟成道,起座向北,“观树经行”,一步一莲花,共生出十八朵莲花。 当他传教说法时,坐的是“莲花座”,坐姿是“莲花坐姿”,可见莲花在佛教中地位之高。 七天前,四月初八,多罗菩萨刚随观世音菩萨参加了“浴佛节”,即佛祖诞辰,更是圣洁莲花处处开,佛光普照。 而在道教中,荷花代表君子品质。 道家认为此物长于黑暗,向往光明,谓之勇; 出淤泥而不染,谓之洁; 居于泥沼,却庇护鱼虾,谓之仁; 根茎可食,花叶入药,果子养心,谓舍生取义; 莲花亭亭玉立,宛如君子佳人,谓有礼; 莲花乐水,智者乐水,谓之信; 且绿色荷叶象征阴,而红色荷花象征阳,暗示平衡的宇宙观,所谓“道法自然”。 甚至道教的莲花式帽冠——“上清冠”,只有道行高深的道长方可佩戴。 如此重要之物,岂容玷污? 不过,孩子们的疑问来了—— 李蔚珏:“为何派你来调查?你不就是个打杂的吗?” 骆毅:“阿珏,你嘴里是真吐不出象牙!阿胤是领路的!不过,阿胤,为何把任务指派给你?碧霞元君不是有仙童伺候吗?” 胡泽胤:“我正好站在元君不远处。” 骆毅:“她自己的仙童不是应该离她最近?” 胡泽胤:“是,但是我长得好看。” 骆毅:!!! 李蔚珏:!!! 胡泽胤:??? 有什么不对吗? 仙童的修为,不见得就比胡泽胤强,他们只是有碧霞元君“内门弟子”的名头,同时也拥有一定范围内宝物的使用授权而已。 单论个体实力,胡泽胤真还不大看得上他们。 同时,作为碧霞元君统领下的狐族,只能算名义上的“外门弟子”,“外门”总比“内门”干活多,被指挥出来做事也是必然。 而碧霞元君“随手一指”,就派出个如此貌美的弟子,那也是为了在人前面子上好看。 就像豪门大佬随便扔给门僮一把车钥匙,说:“去替我泊车!”就“随便”扔给长相最英俊的那个门僮,而且“随便”扔出的是劳斯莱斯浮影的钥匙。 所以尽管骆毅和李蔚珏认为胡泽胤自恋,但胡泽胤却根本不懂他们为何那副怪异表情。 他说的是实情啊! “如果我能把这件事的缘由追究到佛家修士身上,我大概能得到仙界奖励。”胡泽胤说道。 继而又转向骆毅:“而这很有可能,小妹,还记得那晚我们探查那间铺子吗?” 骆毅眼睛一亮:“对呀!道家法器店,居然有佛家物件和那些恶心玩意儿……阿胤,能得什么奖励?” 胡泽胤:“还不知道,但应该会有。” 是啊,多罗菩萨以为那念力星芒是道教修士不堪所致,污了她佛教菩萨的眼,是对佛教的不尊敬; 可如果查出这不堪出自佛教徒,岂不是不但为碧霞元君挽回面子,还打了佛教的脸? 反正二教的和平也只是表面文章而已。 李蔚珏:“谁说我们家阿胤脑子不会拐弯?这不挺聪明……哎哟!” 李蔚珏被胡泽胤拎起来挂门框上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脚臭可闻 胡泽胤回来,可是给黄酉和白彙缓解不少压力。 因为原本他们还在犯愁,该如何兼顾抓捕蔡光金以及寻找娼尼的同时,还能保证家里人的安全。 现在好了,几乎是立时就定下解决办法:白彙负责留在家里看顾鲍魁,并为代晓初医治和调理身体;胡泽胤和黄酉带着两个小的去“蹲点拿人。” 不让两个小的去不行,李蔚珏是必须要去的,这小子一肚子弯弯肠子,能出主意。 骆毅是小脸一跨,三个兄长没办法。 不然咋办? 骆毅都不用真哭,光是憋哈欠憋出的眼泪,就让三个哥哥心疼的不行。 …… 代晓初被白彙针灸后方能入睡,本应睡满六个时辰,可睡到午时便醒来。 其实数月的惊吓、委屈、憋闷、磋磨、不甘,一朝获救得以安生,她应该能睡个暗无天日,可偏偏扎了针后也只睡到午时便醒了。 这是被蔡光金生生给练出的生物钟。 此时该添灯油、得吃食和……挨顿揍。 自从被囚禁,蔡光金那张对她向来朗目星眉的阳光笑脸,就变得横眉冷目、阴鸷狰狞了。 在一次次饱受痛殴后,不得不交出房契、地契、存款,却依然不得自由。 “鲍大叔!”代晓初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鲍魁。 她刚才似乎做了噩梦,却昏头涨脑怎么也想不起来,心悸得不行,反应到自己已经获救,就想看到鲍魁方能安心。 “爷爷在村长家。”白彙答道:“既然醒了,就洗漱吃饭。” “噢。”代晓初乖乖答应。 不知为何,明明是救了自己的人,可代晓初总有种如果自己不听话,就会被这人痛揍的感觉。 白彙一看她那眼神就知道她想什么,不过并不在意——有这种觉悟很好,不然真揍你! “那……小妹呢?”代晓初试探地问道。 骆毅是鲍魁之外能让她安心的人,只不过年岁太小,不能带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替你抓蔡光金去了。”白彙道。 “啊?太好了!我要生撕了姓蔡的!”代晓初一下就来了精神。 要不说白彙不待见她呢。 听到骆毅去抓蔡光金,代晓初第一个关心的不是骆毅的安全,倒是想着自己报仇雪恨。 不过,骆毅真不用她操心安全问题。 此刻,骆毅被胡泽胤搂着趴在那后巷房顶,旁边是李蔚珏。 李蔚珏一眼又一眼看向胡泽胤搂着骆毅肩膀的手,恨不能把目光化为实质、再打磨出刃口,剐了那只手臂。 正欲开口说“小妹大了,阿胤你注意保持距离”,便收到胡泽胤传音:“别出声,来了!” 同时,胡泽胤的胳膊伸长些,把李蔚珏的脑袋往下按了按,让低头趴好。 蔡光金提着一个包袱步入巷道。 这一带是平民区,户型都小,卫生条件也差,不过此时后巷倒是比较干净,因为几乎没人出来。 出门做工的中午不会回来;守在家中的也不会出门;若是当下人的,此时也该在忙乎午饭,待午时过了,才会出来倒泔水。 蔡光金脚步轻快,喉间甚至还哼出小调,不过骆毅和李蔚珏听不见,她们可没阿胤、阿酉那么好的听力。 蔡光金到了后院门前,并没有立即掏钥匙开门,而是先细细查看门口以及门锁,没有看出异样,才放心开锁进门。 骆毅她们就在后排房顶,一直盯着蔡光金的背影。 就见他进院后也是仔细查看院里痕迹,走得很慢。 骆毅看向胡泽胤,用眼神询问:他在看什么? 胡泽胤传音:“查看地上土印儿,阿酉说地窖里的土发红,那人昨天出来时走在最后,是清理过痕迹的。” 骆毅一听就急了,脑袋抬起来想说话。 昨天夜黑,她也没下到地窖里,就算下去,应该也看不清地窖里有红土,那他们下过地窖的,不是把红土带上来了? 胡泽胤传音:“阿酉说他昨晚已经清理过了,瞧,那人不是没看出什么吗。” 骆毅看去,果然,蔡光金已经去开屋门了。 屋门只有个木插销,拔下来就能拉开门。 黄酉早已蹲守在厨房角落里,他是掀开屋瓦跳进去的,根本没走门,就等蔡光金进来。 几乎是蔡光金刚踏进半个身子,骆毅都没见到黄酉身影,只见到他的一只手一晃,搂在蔡光金脖子上,蔡光金就被勾了进去。 胡泽胤手一甩将骆毅甩在背上,再提溜起李蔚珏,说句“抓紧我”,就从房顶直接一跃而起,落在蔡光金后院里。 享受了刹那“飞翔”的两个孩子,傻愣愣都没来得及品品滋味便落了地。 进得门内,黄酉已经掐着蔡光金的脖子在等了:“小妹、阿珏,你俩谁审?” 蔡光金被掐得脸涨得紫红,却怎么也掰不开黄酉的手,他都没看清黄酉的样貌就被控制了。 可见到两个小孩和一个长相比他还英俊的青年进屋,倒是不那么害怕了。 容貌带有欺骗性啊。 长得好看,坏人见了都不觉得害怕,哪怕被掐着脖子处境堪忧。 “嗯……”骆毅想了想,说道:“麻烦大哥去下面把铁链取来给他拴上,二哥先把他揍一顿,然后三哥审吧。” 李蔚珏:…… 三个哥哥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那你呢?”李蔚珏可不甘心:“凭啥我们都得出力、就你闲着?” 骆毅:“晚上吃面条。” 李蔚珏:“成交!” 黄酉揍蔡光金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把他嘴堵上,然后拎着他哐哐往地上砸。 骆毅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些卡啦卡啦的声音,问黄酉:“二哥,他骨头碎了吗?” 黄酉把蔡光金拎起来晃了晃,好像小孩子抱着蛋糕盒子晃,听里面有没有东西一样,说道:“没碎,我悠着使劲儿呢,应该是肋条骨裂了几道纹。” 蔡光金堵嘴的抹布浸出血渍——这他娘的是什么人?! 胡泽胤进出一次地窖,身上几乎都没沾上土就出来了,手里拎着那副脚镣。 胡泽胤把脚镣的链条挂在蔡光金脖子上,然后才把两个圆环套在他脚踝上,中间被白彙扯开的环扣重新给挂上。 脚镣只够走一步的距离,如此挂在脖子上再拴住脚,蔡光金近乎是被对折一般。 他就眼睁睁看着胡泽胤修长白净的手在他鼻尖下,徒手一握,便把扯开的环扣给闭合,两只脚踝就被锁在一起了。 近在鼻端,脚臭可闻。 第二百四十八章 小妹凶残 徒手啊!单手徒手啊! 明明对方身子板瘦削单薄,手心不见老茧、手背不见脉管,一看便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书生,咋就力气这么大! “他身上有功夫。”胡泽胤生怕骆毅觉得自己凶残,解释道:“地窖很深。” 骆毅迷惑,没听懂地窖深和会功夫有啥关联。 黄酉像作证似的点头。 李蔚珏也跟着作证:“虽然我没亲眼看到,但阿姐说下地窖的梯子触不到底,离地还有一人高,这人每天都上上下下,可见是个带功夫的。” 地窖情形白彙昨晚说过,可骆毅还真没多想。 骆毅盯着李蔚珏在心里暗暗打主意:今后更要多听多看多思考——她竟不如一个本土十三岁小土著聪明! “审。”骆毅指着蔡光金对李蔚珏说。 未审先用过刑了,审讯看起来很顺利,李蔚珏不需要任何话术,蔡光金便开始交代,不过似乎并不很惶急。 蔡光金在花圩打短工是真,却也是他身份的掩护:“花圩就是为有钱人存在的,穷人饭都吃不上,谁买得起花木? 有钱人赏玩花木是为什么?为心情呗! 那既然名花名草都玩得起,还玩不起个娘们儿了? 玩娘们儿若都千篇一律还有啥意思?都是娘们儿,脱光了都一样! 所以你得有新鲜的,比如那些尼姑,一边口中念着阿弥陀佛,一边与你欢好,身上还搭着僧袍……” 黄酉两个大嘴巴也没能让蔡光金停止说那些令人作呕的话:“不是你们问的嘛?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李蔚珏和骆毅都听懂了,简单点说,就是为了迎合有钱人对“制服诱惑”的需求,找一群尼姑供他们享乐。 李蔚珏:“你们迫害了多少尼姑?” 蔡光金即便身上有功夫,被黄酉那一通摔打也半死不活了,如今身体又被对折这许久,说话都喘不过来气:“你们先、先把我松开,我要憋死了!” 胡泽胤把他脑袋狠狠往下一按,蔡光金连呼痛都没来得及,脑袋就被紧紧按在脚踝上,然后才把铁链从他后脖子上摘下来。 练过功夫的人果然体质不错,腰杆子结实得很,没断,不过也差点儿憋窒息。 蔡光金勉强坐直想让气息顺畅,骆毅却没给他缓一缓的机会,一脚踹在他脸上:“说话!迫害了多少出家人?!” 这一脚骆毅踹出她最大的力气,蔡光金没防备,刚坐直就躺地上了,脑瓜子被磕得嗡嗡的。 被男人给揍了,蔡光金受制于人还能忍,可被一个小丫头给踹了,还踹倒了,那就不是此时代男人能忍受的事情了。 他忽地坐起来就想掐死骆毅。 胡泽胤一把将骆毅捞走,黄酉一脚垛在蔡光金膝盖上,“喀嚓”一声,蔡光金右腿变得笔直,比笔还直。 李蔚珏眼疾手快,一个大土块就给捅进蔡光金嘴里,让他喊都喊不出声。 蔡光金右膝盖被踹碎了,剧痛令他忍不住惨嚎,可土块被塞在嘴里,土渣子呛在嗓子眼,让他没等嚎先咳了起来。 “欸呀!还想打我?我、我……”骆毅四下寻找,找半天也没找出个能当武器的东西。 黄酉贴心地去卧室找出支窗子的撑杆递给骆毅。 蔡光金总算咬碎土块吐出大半,喉咙间发出含混骂声:“我艹……” 骆毅照着蔡光金受伤的膝盖就给一棍子:“我让你后悔长了一张嘴!” “啊~~~~”蔡光金痛得差点闭气,反倒没有喊出多大声来,脸上皮肉痛得拧成包子褶,半晌才说出话,却再不敢叫骂:“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要钱是吗?我有钱,我都给你们!” 骆毅又一棍子敲下去:“你很想打我是吧?疼不?不疼?那再来一下! 打女人很爽是吧? 你打我姐姐的时候是不是很容易? 是不是觉得她就是欠打? 是不是觉得她活该被你骗钱骗色? 是不是觉得骗她你很得意? 我也这么觉得,我觉得你很欠打! 打你我也很得意! 我越打你,你看起来就越惨,我就更想打你!” 骆毅说一句敲一下,最后一下敲在蔡光金嘴巴上,虽控制了力气,也打得他嘴皮子被牙齿和木棍内外夹击,血肉模糊,门牙也半掉不掉的。 姐姐?蔡光金眼珠子转了转,他感觉这些人好像就是为代晓初出气而来,那就“有门”! 马上说道:“你们是代晓初的家人?那咱们是一家人哪!我是你们妹夫、姐夫! 我没欺负娘子,她是我的妻子,我怎会欺负她?我是被逼的呀!把她锁在地窖里也是为保护她! 你们不知道那些人有多凶残,要是被他们发现娘子,娘子就危险啦!娘子在哪儿?不信你们问她,我真是你们妹夫、姐夫!” “啊啊啊啊!”骆毅气得跺脚大叫:“不行了、气死我、气死我啦!把他给我摁进水里清醒清醒!” “好嘞!”黄酉提溜着蔡光金走到院子里,院里有水井,打出一桶水,把蔡光金脑袋摁进去。 水桶不大,但足够他脑袋全都进去,水第一时间就呛进他鼻腔。 呛水之人急于呼吸,于是不自觉就张嘴,大口的水再次呛入喉咙。 蔡光金死命挣扎,却根本摆脱不了黄酉控制,着地的右膝盖,碎骨头碴更是扎得他生不如死。 见挣扎得不剧烈了,黄酉才把蔡光金拎起来,让这个溺水之人继续他的水逆人生。 李蔚珏没想到小丫头骨子里竟也是个凶残的,感觉有些后脖子发凉——以后少欺负点小丫头吧。 李蔚珏竟然表现得很乖,他“乖巧地”拍打蔡光金后背,帮他缓过气,然后“乖巧地”审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打代晓初主意的? 你把她囚禁了多久? 你昨天要把她卖到哪里去? ‘三丰无忌阁’卖给谁了? 你们迫害了多少尼姑? 还是说你们与淫尼狼狈为奸? 你们的窝点在哪儿、有多少人? 嫖客都是些什么人? 像你们这样的淫窝还有多少?” 继而又好心规劝:“我劝你识时务,我妹妹脾气不大好。” 第二百四十九章 赚钱有“道” 骆毅点头,以证实自己确实脾气不好。 这次蔡光金真正心灵触动,不,是心灵震撼了,不再胡诌八扯遮掩:“前年仲秋我去给人家送盆景儿,听说街上有人新开了铺子,有平安符卖; 我听着新鲜,那东西不得去庙观那些地方请么,怎么还有卖的,便去看看; 当时天色还早,却见店铺正打烊关门,门缝里瞧见老板娘是个年轻姑娘; 接连观察几天,发现那店铺就姓代那娘们儿……” 一只小小绣花鞋踩在蔡光金右腿,蔡光金就是一抽抽——那死丫头脾气是真不好,太凶残了! 蔡光金改口:“发现代姑娘竟是一个人支撑门面,我便留了意……” 骆毅:“为什么留意?你打得什么主意?” 蔡光金:“我年岁也不小了,打着光棍呢……” 骆毅抄起木棍,眼睛盯着蔡光金的嘴:“想好了再回答!” 蔡光金:“……我是真想成家……找个衣食无忧的姑娘成家……天天给花圩跑活儿真赚不了几个钱……” 这是初衷,想找个软饭硬吃的地方,免得辛苦讨生活。 不过代晓初每天开门晚、打烊早,不是因为懒,而是出于个人安全上考虑,蔡光金又不能天天耗在这里,便没找到机会。 这倒不要紧,府城的张牙郎是他的朋友,可以找他多了解代晓初的情况。 他们俩为什么是朋友?因为蔡光金也曾当过牙郎。 那时候蔡光金时不时帮别人谈买卖,他头脑灵活,算账算得快,长得又好,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不过,在一次帮别人卖房子的时候,他与卖家的娘子勾搭上了,还没吃到嘴里就被卖主发现,那娘子自然把责任推在他身上。 卖主把他臭揍了一顿,赶跑了,自然房子也不托他寻买家了。 蔡光金觉得亏大了,钱没赚到,还让人臭揍一顿,看伤的钱都没有,便怀恨在心。 等那卖主重新找了牙郎时,他便偷偷接触牙郎,就是现在府城的张牙郎,两人做局把房价压到不能再低,让那卖主亏本卖掉房子,张牙郎转手卖出去就赚了一大笔。 后来张牙郎去府城发展也没忘了蔡光金,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 蔡光金懂一点侍弄花草,张牙郎也没少牵线帮他拉生意,帮大户人家侍弄过几次花草,得了赏钱两人就分成。 “张牙郎有天问我,有个生意要不要干,”蔡光金说道:“他说清幽庵换了住持,如今也‘对外’了,问我能不能帮忙拉生意。” 清幽庵,是府城西郊一处不起眼的尼姑庵,原本因为位置偏,很少有人知晓。 后来因救助过一些活不下去的妇人,慢慢的,那些被夫家休弃、或是被玷污清白、走投无路的女子,便到这里出家。 她们人数虽然不多,但都很勤劳,辛勤耕耘朝廷给寺院划拨的那一小片土地,倒也自力更生。 虽然冀兖府有泰山这处碧霞元君的封地,道教信众极多,以往几次佛道之争,无论佛教如何取胜,在这里也没多大发展空间。 但清幽庵却是不受影响。 她们资源少、也不参与外界争斗,而且她们成员又是些活不下去的妇人,便也不会有其他寺庙想着吞并。 因为谁也不愿吞并累赘,反倒存留下来。 可等老住持圆寂、以及那批年岁大的尼姑也相继去世后,清幽庵没有这些人约束,变得浮躁起来。 尤其是那些年轻女子,对尘世浮华并未死心,来此出家也只是应急之举,便更是蠢蠢欲动。 新一任住持性子绵软,每日只知道吃斋念佛,便有内心活泛的执事,在“活下去”这个目的达成后,将“活得好”列为新目标。 所谓“活得好”,自然是物质生活要富足,她便打起庵里“最大资源”——尼姑的主意。 “拉一个恩客给一两银子,”蔡光金说:“清幽庵的女尼开价高,也是,玩娘们儿谁都玩过,可光头娘们儿多新鲜、谁玩过? 张牙郎说我在花圩肯定能接触上有钱人,拉过去尝尝新滋味,大家都有的赚,让姑子们过得滋润,也算咱行善积德!” 蔡光金刚才挣扎时洒出不少水,现在他浑身都被浸湿,脸上、身上、腿上多处受伤,勉强说完一段话就大口大口喘气,痛的。 骆毅手中棍子一扔,听不下去,甚至都没心思揍他了。 就这种玩意儿,揍他都嫌脏手啊。 李蔚珏问道:“张牙郎与清幽庵什么关系?” 蔡光金:“还能什么关系?牙郎嘛,就是拉生意谈买卖的呗! 清幽庵那位执事以前拐卖妇女,为躲避缉捕才撒谎入庵的,他们以前就有联系,执事那边不好卖的丫头,都让张牙郎帮忙卖。” 李蔚珏又问:“你干这种事,代姑娘知不知道?” 骆毅非常不满这句问话,抢话道:“代姐姐才不是那种人!她怎会知道!” 代晓初自己遭遇数次拐卖,活得十分艰难,好不容易稳定了还想着照拂那些同样被拐卖的女孩子,是个人品不错的姑娘,骆毅听不得李蔚珏猜忌她。 蔡光金说道:“她上哪儿知道!我能告诉她吗?为了把她钓到手,我费了大劲了,告诉她这事我不白费劲了?” 李蔚珏:“那她店里怎会给清幽庵供货?” 其实不问,李蔚珏也有所猜想,只不过想要确认一下而已。 蔡光金:“我干的呀,她们那些姑子只管岔开腿就能大把大把来钱儿,我却得费劲拉客,拉一个才给一两银子,我不亏啊? 我跟清幽庵执事说,妓院挂幌子开业,除了赚皮肉钱,酒水点心也占一半的收入; 那她们尼姑庵也得有更多进项才行,楼子卖酒水,她们就卖佛器、佛具,谁能嫌钱多? 我又跟那些嫖客说,白白嫩嫩的光头娘们儿不但供他们享乐,还给他们祈福祝祷,保佑他们财源广进; 如此我就两头赚钱,不过代姑娘那边供货太少; 我说我跟她一起去送货,想去辛悦观谈谈多做些法器出来卖,可代姑娘不同意; 她说那些小姐妹已经够辛苦,而且刚加入辛悦观不久,怕给她的小姐妹惹麻烦,不肯带我见观主。” 骆毅闭了闭眼,原来不是观里姑娘们说的,“代姐夫”守礼,从不进入观内,而是她们的代姐姐不允许。 代姐姐的一片苦心哪! 蔡光金这个王八蛋! 骆毅到底还是捡起棍子又砸了那厮一通。 第二百五十章 与官有关 骆毅以为审问到这里应该就差不多了,却听李蔚珏又问:“寂静寺是怎么回事?” 寂静寺?怎么感觉这名字耳熟? “‘三丰无忌阁’的柜子里有绣着‘寂静寺’三字的荷包。”胡泽胤传音给她。 噢……骆毅敲了敲脑壳。 自己那晚与胡泽胤亲自搜检过三丰无忌阁,亲眼见到的东西,竟然就给忘到脑后了。 而李蔚珏不过是听她说了一遍就一直记着! “你与寂静寺的关系更大吧?”就听李蔚珏问道:“能把清幽庵抛出来,却瞒着寂静寺不说,怎么着,你觉得我小妹是吃素的?” 骆毅:“……” 好吧,既然你想我扮演活阎王,我就干好这个角色! 骆毅如此想着,便道:“算了,他爱说不说,本来想着他若识相,最多打个半死、留他一命; 可他不识相,那就投井吧,别耽误功夫,我饿了,想吃卤猪蹄。” “好嘞!”黄酉又将蔡光金提溜起来。 “哎别别别别别!”蔡光金死死扒着井沿惨嚎。 骆毅有些担心地看向四周,怕动静太大被周围邻居发现,便找土块准备堵他的嘴。 胡泽胤又给传音:“不必费劲,周围邻居早听见了,都躲回屋子不敢出来; 这一带住的是外地小商贩,或是本地大户人家的下人,还有出租给外地考生的,没人管这等闲事; 就算有人偷听也好,少几个被骗的人,也是好事。” 骆毅点点头。 难怪蔡光金都要被扔进井里也不敢喊救命,估计也是知道不会有人管闲事吧。 “我说!我说还不行吗?求你们了,我说出来你们就把我送去见官吧行吗?求你们了!”蔡光金这次是真正的胆寒了。 他原以为能不多说就不多说,挨顿揍而已,好歹能保住命。 可现在保不住啊,人家马上就要他的命! 说,必然是死;不说,看来也活不了。 眼下唯一一条出路就是进大牢,好歹他没杀过人,不至于被处死。 “来,你说说我听听,看值不值得把你送进大牢。”李蔚珏说道。 “寂静寺是道正司的产业!”蔡光金压低声音说道,都哭出来了,呜呜地:“呜……人家是当官的,我惹不起啊,今儿我把他们供出来,没活路了啊!” 骆毅惊了,怎么这种事还有官方参与? 蔡光金大喊:“我说的是真的!” 李蔚珏一个大嘴巴子烀上去:“你丫扯蛋也要靠点儿谱! 道正司管和尚的事儿? 你以为往官府攀扯我们就害怕了?小妹,修理他!” 骆毅:!!! 骆毅虽然很想先修理嘴欠的李蔚珏,但意识到自己再一次浅薄了——道正司管理的是道教的事务,怎会管佛教的事? 李蔚珏没打过架,以前也没打过,这下可算尝试过一次了。 大嘴巴甩出去,感觉确实很爽——难怪小丫头那么暴力呢,暴力真的使人“快乐”啊——以后得看住小丫头,她这是要走歪道的节奏! 这仅仅是个念头,他此刻真正的感觉是棘手。 就像打人耳光,对方脸疼,可自己的手也震得发麻一样,现在这事儿有“反作用力”。 如果真的有官方参与,他们可没有与官方一较高下的能力。 蔡光金一听说对方又要“关门放小妹”,立马收声不敢哭,因为不敢耽误时间:“真的!我说的是真的! 道正大人有后台,他专为背后的贵人处理腌臜之事; 有些事情不好处理,或是他背后的贵人要来此地,他得有个既能办事又能接待的地方才行; 咱们府道观多,和尚庙少,道正司又设在泰山脚下,达官显贵也经常上山烧香,不利于道正大人处理私事; 所以收买了寂静寺为他所用,那寂静寺别看不大,没多少人去,但在穷老百姓心里还是很有地位的,因为那儿灵验! 尤其是求子,最灵验!” “为什么?”骆毅听不明白:“寂静寺供的什么佛什么菩萨?” 蔡光金:“和尚庙嘛,供得菩萨都一样,不外乎文殊普贤观世音什么的,他们真正灵的是罗汉,‘送子罗汉’!” “啥是送子罗汉?”骆毅小声问李蔚珏。 李蔚珏:“没啥,别问,问就是和尚们把自己孩子送给香客们。” 骆毅:“……还是没听懂。” 李蔚珏心说,你能听懂就怪了!说他们送孩子都委婉了,人家送的是经子! 寂静寺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里面的和尚开辟了新业务——送子罗汉。 让前来寂静寺拜佛许愿求子的女信徒,十之六七都能如愿。 道正大人正是抓住这个小辫子将寂静寺收为己用。 “道正背后的贵人是谁?”李蔚珏问。 蔡光金:“哎哟哟,这你都敢问?我可不敢!我上哪儿知道去!” 李蔚珏:“那道正替贵人做的什么勾当?” 蔡光金:“我也不知道啊……不过,寂静寺白天接待求子的香客,晚上接待的就不一样了,有时候是达官显贵,有时候是富商巨贾。” 李蔚珏:“达官显贵?” 接待富商巨贾好理解,他们钱多;可达官显贵也去那里寻求刺激?档次是不是太低了? 蔡光金:“是啊,寂静寺有一批品相不错的小和尚,而且不管是小和尚、还是小尼姑,都是常换常新。” 李蔚珏:“寂静寺还有小尼姑?” 蔡光金:“有,必须有,清幽庵最出色的尼姑会被选拔到寂静寺。” 李蔚珏感到一阵阵反胃,问不下去了。 黄酉倒是不冷场,看李蔚珏不出声,他便问:“都是些什么官?” 蔡光金:“我哪里知道,人家又不穿官衣; 再说,这些事儿是我偷偷观察出来的,我又参与不上!” 黄酉:“你经常去?” 蔡光金:“我得送货去啊!” 胡泽胤问道:“三丰无忌阁门口两个柜子里的货就是送到寂静寺的?” 蔡光金一惊:“这你们都知道?你、你们去过店里了?” 胡泽胤:“回答!” 蔡光金:“是,寂静寺和清幽庵两边都得送,尤其是那些……特殊法器,是专供寂静寺的。” 特殊法器!真敢说啊! 骆毅的火气是蹭蹭地涨:“你是不是想把我代姐姐也卖到寂静寺去?” 蔡光金:“没有!绝对没有!那等货色,只够剃了头卖到清幽庵!” 第二百五十一章 扮小倌儿(一) 事情问到这个地步,李蔚珏感到再没问下去的必要。 再问又如何,他又没权力审案、断案,更没权力判决。 所以李蔚珏打了退堂鼓,只问骆毅的意见:“小妹,这厮要不要弄死?” 骆毅却不干啊:“他死不死无所谓,我代姐姐的钱呢? 铺子呢? 受的折磨虐待也得先折算了银钱吧? 你把这些给我解决了再弄死他!” 蔡光金:“……你们还是报官吧好不?求你们,求求你们!我给你们磕头!” 报官?不,李蔚珏不打算报官,那不是给自己惹麻烦吗? 谁知道道正的后台是谁?本地知府知不知道?万一他们本就是一条绳上的呢? 李蔚珏:“说,代姑娘的钱呢?铺子卖给谁了?” 蔡光金的门牙挺到现在终于没挺住,还是掉了下来,虽然漏风,反倒比刚才说话清晰了些:“钱……在张牙郎手里,不在我这儿。” 李蔚珏:“张牙郎住哪儿?” 蔡光金心说,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你我死得更快,于是道:“我也不知道……他从没告诉过我,我要找他都得去牙行找。” 嘴上这么说,心里盘算的是:你们找去吧,只要去牙行,张牙郎就有办法打发你们,哼哼! 黄酉再一次提醒了蔡光金自己的存在:“无妨,我和小妹见过那厮,明儿我去抓他回来便是。” 蔡光金:“……你们见过?” 完喽完喽! 胡泽胤却皱起眉头,给李蔚珏传声:“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无法向碧霞元君交差。” 李蔚珏一拍脑袋——是啊,阿胤还领着任务呢。 可怎样才算交差呢? 李蔚珏看向胡泽胤,胡泽胤拍拍腰间玉佩,那是他的记名宝箓,传音道:“我需要在淫尼窝点,找到佛祖或菩萨的塑像,燃香定位。” 燃香是为了与上界取得联系,上界可通过法镜观察胡泽胤所在之处。 道佛教义不同,相互间不好随意探查,就像人间不得无故进入他人宅院一样。 胡泽胤这次受命调查那股污浊念力的来源,必须给上界亲眼看到是什么人发出那种念力。 虽然不一定就是淫尼窝点发出的,但至少能证明“你们佛教信徒也有破戒之人”,帮碧霞元君挽回颜面。 对胡泽胤来说,破案不是目的,维护道界尊严才是。 李蔚珏拍拍骆毅肩膀:“小妹,你看这样行不行,咱把姓蔡的扔进地窖,回头再把张牙郎抓来也扔进地窖; 他们要是把钱吐出来还好,不吐钱咱就上边点火做饭,让他们在底下烤成红泥包鸡; 反正那地窖隐蔽,里面死几个人也无人知晓,就算知晓,恐怕也不知过去多少年; 到时就剩堆臭肉枯骨,谁知道是谁?你看那这样行不?” 蔡光金:“……” 蔡光金紧张而恐惧地盯着骆毅,尤其是盯着骆毅那张粉嫩润泽的小嘴,似乎那是噬人的魔鬼之口。 “那就……”骆毅的魔鬼之口吐出几个字:“扔进地窖直接烧死,省些力气。” 李蔚珏瞪大眼睛看向骆毅——小丫头,我就说说,是吓唬姓蔡的,你咋这么凶残?长歪了啊! 骆毅无辜的大眼睛回看李蔚珏——我也是说说。 蔡光金再也抑制不住惊惧——那丫头是真凶残,不是假的! 嚎哭道:“钱我还你们!铺子也还!钱全在清幽寺那颗老柳树下埋着,卖铺子的钱也在里面; 铺子卖给张牙郎了,契书在他手里,他会搁置一段时日后把铺子改头换面,让他自己的人手经营! 求求你们饶我一命啊!” 骆毅看看他,撇嘴:“烧了吧烧了吧,钱在哪儿都知道了,还留他作甚!” 蔡光金趴在地上,急得又是抓又是挠,愣是把地面刨出小坑,他哭求道:“你们不能这样啊,我不说你们杀我,我都说了你们就放过我吧? 你们饶我一命,我告诉你们清幽寺和寂静寺在哪儿,行吗?” “不要!”骆毅像任性的小丫头那样任性起来:“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告诉,你千万别告诉,说出来不好玩,我们自己能找!” 蔡光金:“……” 黄酉点头:“嗯,能找。” 就是费些功夫,可他不说。 蔡光金被关进地窖了。 纵使他身上有功夫,可没有梯子、脚还被銬着,膝盖还碎了一个,他照样上不来。 胡泽胤问了牙行位置,带着李蔚珏去找张牙郎,他们两个,张牙郎没见过,骗出来就好办。 黄酉和骆毅则去买菜,快到中午了,要吃饭呢。 地窖上面是厨房,有锅有灶,骆毅果真在里面做起饭来。 地窖很深,热量传不下去多少,但也让里面的蔡光金恐惧——万一那些人吃高兴了,或者不高兴了,真往地窖里面放火呢? 里面还有好几麻袋半成品的“特殊法器”,很容易烧着啊! 很快胡泽胤他们就把张牙郎带回来了,还有那些票据,然后把张牙郎扔进地窖,把蔡光金和那些麻袋都运了上来。 因为骆毅说:“淫尼窝点,恐怕会有人把守,让他带路吧,也好少费些力气。” ************ 马车在府城西郊的树林里穿行。 车厢里,骆毅正在对身上的捆绳不满:“这也太松了,你看,我动一动它就掉了。” “有根绳装装样子就够了,还能真捆?”李蔚珏说道:“要我说你根本不用去,在外面等着就好!” 这是午饭时商量出的结果。 骆毅准备当回“道具”,让蔡光金以送货的名义给送到淫尼窝点去。 “你在外面,”骆毅说道:“我是要进去瞧瞧的,还没见过窝点什么样呢!” 李蔚珏:“……这什么癖好!” 胡泽胤和黄酉倒是有些紧张:“小妹,你不进去我们也能把事情办好。” 大不了大杀四方便是。 骆毅:“那可不行!既然阿胤是领了任务的,那就不能出人命; 阿胤阿酉你们可是在一处的,万一被神仙们给记了黑账,处罚你们呢?” 骆毅可是担心得很。 兽族修仙不易,规矩超多;可不修仙,又有随时被仙界抹杀的危险。 胡泽胤在仙界挂了名,黄酉没有,这次胡泽胤要去“定位”,黄酉需要配合和接应,等于把黄酉也暴露在仙界视线里。 所以与其让他们武力开道,不如能骗就骗进去。 李蔚珏把骆毅身上松散的绳子割成两半,抖了抖:“算了,一段捆她,一段捆我,把我俩都送进去吧!” 唉,要不是为了小妹,李蔚珏是真心不想扮成“小倌儿”。 第二百五十二章 扮小倌儿(二) 说心里话,李蔚珏是真拿骆毅没招儿。 要说不让她跟着进清幽庵吧,没人能在外面看着她,就算有人看着李蔚珏也不放心。 他认为,黄酉和胡泽胤那俩野兽就算没有兽心,也照顾不好小丫头,毕竟不是人哪。 可让小丫头进去吧,那是什么好地方吗?别说污了小丫头眼睛,也不安全哪。 胡泽胤和黄酉也犯愁:要是白彙在就好了,给白彙捆上绳子送进去,她能自保,还能帮上忙。 李蔚珏唉声叹气给自己套上绳子,然后侧过身让骆毅给打个活结,结果一瞧,骆毅背着手,等他给打结呢! 胡泽胤:“绳头自己抓着,傻实诚什么!” 骆毅、李蔚珏:“……” 黄酉则挤兑李蔚珏:“你都蠢成这样,竟对我们不放心?你是能打还是能杀?一会儿遇到危险可别吓尿裤子!” 骆毅笑得咯咯的。 负责赶车的蔡光金:“我腿痛得厉害,挺不住了,能不能别让我坐这儿赶车了?” 胡泽胤:“那你下去走着赶。” 蔡光金认命地继续坐在前头,右腿严重水肿,宽肥的裤腿已经被撑满了。 清幽庵果真清幽,掩映在浓密高大的杨柳林中,有风拂过,柳枝飘摆,隐隐露出歇山式屋顶和匾额。 斑驳黑漆匾额上三个字:清幽庵。 如果不知道淫尼的事情,此处真称得上是避世的好地方。 “蔡施主,贫尼有礼了。”一位中年女尼远远打招呼:“您怎么此时过来了?” 平时蔡光金都是晚上过来送货,顺便找个空闲的小尼姑搂着过夜,今日怎么刚到下午就来了呢? 胡泽胤和黄酉坐在车辕子上,各自曲着一条腿,脚尖就顶在蔡光金的腰眼上。 稍稍用力,就能让他四肢瘫软,不能言语,胸疼难忍,呼吸困难。 当然,他俩未必能控制好力道,很可能一脚给踹出去摔死。 蔡光金强撑笑脸回答老尼的话:“今日弄来两个好货,要不是我这两位兄弟帮忙,差点回不来,赶紧的,给我兄弟弄点酒菜!” 老尼用警惕的目光看向蔡光金身后,胡泽胤和黄酉便抬起头看向她。 这么一对眼儿,哎哟喂,老尼的警惕便转化成惊艳,不过还算慎重,只夸了句:“蔡施主的朋友都是好相貌!” 眼睛却在胡泽胤两人身上打转。 骆毅躲在车厢里小声嘀咕:“阿胤,勾引她!” 李蔚珏踹了她一脚——什么孩子! 骆毅只微微发出声音,就足够胡泽胤二人听清,两人瞬间对视:小妹让咱干啥?勾引谁? 黄酉率先反应过来,看向老尼的目光微微下垂,似乎有些羞涩的样子。 这老尼他见过,昨晚见的,当时还戴着假发呢。 胡泽胤对黄酉的行为极其不耻——你好歹是只黄鼠狼啊,面对狐族置你于死地时都没抛过媚眼啊! 黄酉却是坦荡得很:小妹让的,现在该你了。 骆毅继续嘟囔:“不要太严肃,你们现在和姓蔡的是一伙的!” 胡泽胤腮帮子紧了紧——太他娘的反胃,可小妹吩咐了,那就…… 胡泽胤稍稍偏过脸,45度角斜看老尼一眼,然后翘起一侧嘴角。 骆毅听到胡泽胤传音:“小妹让我卖笑,她能付你钱吗?” 老尼瞬间就红了脸——她这把岁数,还真没见过如此英俊的后生!还冲她笑!笑了呢! “哎哟哟,真是俊俏的小后生,以后要常来啊,不用你们捐香火钱!”老尼热情招呼道。 眼神舍不得移开,手却伸向车帘子:“我先瞧瞧货。” 帘子掀开,里面麻袋堆得半满,两个被绳索捆绑的孩子趴在麻袋上,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哟!货不错!”老尼可算把眼神从胡泽胤身上挪过来,一见两个孩子,啧啧出声:“啧啧啧,多标致!” 尤其是细看李蔚珏:“哎呀,这皮相真不错,细皮嫩肉的,是个好货,哪儿弄来的小倌儿?” 说着就探身过去,麻袋都阻隔不了她要捏李蔚珏腮帮子的决心。 小倌儿?李蔚珏看着老尼黏黏腻腻的眼神就犯恶心,此时更是忍无可忍,“呸”一口就啐到她面上。 哪知老尼一点也不恼:“哟,烈性儿!看来不是小倌儿,那更好!晚上直接送到寂静寺去,那边正催着要呢。” 李蔚珏:“……” 骆毅把脸别到另一侧——笑不活了。 胡泽胤眼看老尼又要去扒拉骆毅,出声道:“快些结账!” 脚尖却已经使了力气。 蔡光金痛得大叫一声,赶紧吩咐老尼:“行了行了,用不着你验货,我兄弟急着结账呢!” 老尼今日轮值把风,所以也不敢太耽搁,不过胡泽胤出声说话,那阴柔的声音让老尼酥了心、软了腿,走不动道了。 她干脆凑到胡泽胤身边:“急什么,贫尼让人好好招待你们,以后就算不来送货,也可以来做客嘛,都说了不收你们香火钱!” 胡泽胤一侧嘴角微微翘着,脚尖又使了使劲儿。 蔡光金用马鞭隔开老尼:“行了行了,轮不着你来试探!” 车厢里李蔚珏和骆毅相互看看,都在无声重复那个词:“试探?” 看来对外来人还是有戒心的。 马车进了清幽庵大门,门内两个相貌平平的老尼姑正在扫地,见马车进院,便背过身子去。 胡泽胤和黄酉都听到其中一个老尼“呸”了一声。 “王桂花,你最好识相点儿!”门口把风的老尼没跟进来,站在门口骂了那吐口水的老尼一句,然后把大门关上了。 蔡光金单腿跳下马车,右边腿根本不敢使力,连脚尖都不敢触到地面,任何一点动作都会让它奇痛无比。 胡泽胤给黄酉一个眼色,黄酉不得不扶起蔡光金。 骆毅和李蔚珏被胡泽胤抱下马车,蔡光金伸手在门口处拉了一下,庵内传来铃铛声。 骆毅抬头看了看。 此时有风,但清幽庵屋角的惊鸟铃却没有响,仔细一看,里面竟没有铃舌,倒是房子里传出铃声。 再看看蔡光金摸过的地方,发现贴着门框有根细绳,已经发黑发亮,可见常有人拽动它,以通知里面的人。 第二百五十三章 被带走 跟着蔡光金进入庵内,院中一鼎青石香炉,里面却没有燃香。 有风吹过,里面的香灰竟没有旋起多少,细看,竟已经发黑结块了,这是多久没人烧香了啊。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传来,清幽庵的庵主迎了出来:“我佛慈悲,广度众生,有缘人,进来吧!” 庵主一手一个抓着骆毅和李蔚珏肩膀,蔡光金被黄酉架着,跟随庵主走向东禅房,胡泽胤走在最后。 李蔚珏见庵主皮肤虽细嫩,却也长了细纹,估计也得有三十多岁;手劲儿还不小,肩膀被她抓着,甩了一下竟没有甩脱。 这保养的状态不像农妇,但如此大力气,以及颇见过世面的做派,李蔚珏很难不怀疑她曾干过妓院老鸨,这副力气专门打不听话的姑娘的。 庵主还回头看了胡泽胤一眼,神情未变,眼神却泄露了惊艳之色。 感觉到庵主回身的动作,骆毅也跟着回身,她见庵主看的是胡泽胤,就忍不住对胡泽胤扮了下鬼脸。 蔡光金看得替她冒冷汗——凶残丫头果然胆子大,你进了什么地方心里没点数吗?就不知道害怕? 胡泽胤冷冷回视庵主,捎带脚看骆毅一眼,又传音:“小心些!” 他一个五百多年的狐狸都替小妹提着心,这不知死活的妹妹心咋就这么大呢! 蔡光金眼珠子叽里咕噜地转,思考在清幽庵获救的可能性。 庵主被胡泽胤冷冷瞪视一眼后激起了心底的征服欲,今儿还真就要把这两个漂亮小哥儿留下不可! 不过,在这之前,得先弄清他们身份才好。 进了禅房,庵主指着地上的几个蒲团向一众人邀请:“请坐。” 胡泽胤着急完成任务,好把小丫头安全带回去,不,就算不完成任务,也要确保小妹安全,他已经后悔带骆毅来这一趟了。 瞧那庵主看人的眼神儿吧,就像看货物一样,一边估着价一边琢磨着要试用似的。 “赶紧结账,货都给你们送到了!”胡泽胤说道。 “不忙,”庵主说道:“佛度有缘人,先喝杯茶,贫尼还有话要说。” 黄酉掐了掐蔡光金的胳膊,在其袖子遮挡下,指甲伸出如利爪。 蔡光金只觉得有刀尖扎进皮肤,痛得差点喊出声来,心里更是一个激灵:跑不了啊,就算在身在庵中,可命在人手中啊! “蔡施主,这四位都是要出家的?小姑娘可以留在我这里,但另三位就……”庵主说道,目光挨个看着三个男“施主”。 哎哟,真是好货色! “不不不,”蔡光金赶紧解释:“这两位是我好兄弟。” 再次把入庵门前的谎言说了说,蔡光金一点也不敢再生别的心思,因为黄酉搀扶他的手一直就没抽出来。 庵主又把目光看向骆毅,骆毅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她倒是把三位哥哥的角色安排明白了,可自己该怎么演忘记想了! “哇……你们这些坏人!送我回家!不然,我让我爹娘雇人拆了你们的姑子庙!”李蔚珏大哭出声。 这可真是情急之下生出的急智了。 既然是小孩子,总该会害怕吧?死丫头怎么也不知道哭一哭呢? 骆毅这才缓过神,也跟着大哭。 两人扯开嗓子哭嚎,余光瞥见门口有人影晃动,接着便有年轻女子声音响起:“师父。” 这是等待庵主吩咐的意思。 庵主淡淡一句:“带小施主去洗洗脸吧。” 一个年轻尼姑进来,拉起骆毅就往外走。 胡泽胤差点就起身阻拦,就见骆毅回头瞪了他一眼,这才忍着没动,可焦急的声音传进骆毅脑中:“你不能跟她走!” 是能不能的事儿吗?咱是来干啥的? 骆毅痛恨自己不会传音,却突然听到黄酉焦急的声音:“小妹!” 骆毅保持哭闹的势头又看向黄酉,发现黄酉嘴巴紧闭、眼色焦急,却又有些愣怔——他竟也会传音了! 这是逼急了超常发挥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眼看黄酉和胡泽胤都有暴露的危险,李蔚珏一头撞向年轻尼姑:“放开那女孩!小爷跟你们拼啦!” 太闹腾,庵主忍不住又吩咐:“把两位小施主都带下去吧。” 于是又进来一个年轻尼姑,拖着李蔚珏一起往外走。 胡泽胤和黄酉看到两个小孩子身上的绑绳没有乱,说明他们并没有放开绳头,这才稍稍放下心。 骆毅和李蔚珏被带入正殿旁边的耳房。 像这种两进式的小庙,一般就供一位菩萨,通常是观世音菩萨,应该供奉在正殿才是。 可现在,骆毅却在本应是庵主居住的耳房里看到菩萨塑像。 这是座持莲观音的坐姿木雕像,被放在墙角,雕像上的彩绘已经褪色而且斑驳。 雕像底座部分本该是平滑厚重的案板,却赫然安装了一个木质把手,把手上已经磨得黑亮。 耳房原本是庵主住宿的地方,可并没有生活用品,床板上被放置了许多杂物,看上去更像一个杂物间。 说要把骆毅她们带去洗漱,没水怎么洗呢? 骆毅正纳闷间,突然进来一个魁梧大汉,在拽着李蔚珏的那名尼姑胸前揉搓一把,才嬉皮笑脸地弯下腰,抓着雕像底座把手用力拖拽。 底座与地面摩擦,发出沉闷声响,整座雕像被拉离墙角一米远,露出下面一个黑洞——竟也是处地窖吗?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我不下去!我不要下去!”骆毅扯着脖子哭喊,把“下去”两个字喊得特别清楚,唯恐胡泽胤他们听不见。 李蔚珏被先推了下去,一个站不稳,李蔚珏脚就崴了,他也喊:“别推我!我脚脖子硌到台阶了!” 马上那大汉就给了他一巴掌,又把他提起来:“闭嘴!再敢喊叫,老子现在就办了你!” 哎呀我擦!李蔚珏差点儿就跳脚破口大骂了——你是谁老子?你想办谁?老子也是男人好不好?! 骆毅是又紧张又好笑,哭喊的动静都有些走音儿,虽然尼姑和那大汉听不出来,可李蔚珏能听出来啊。 这死丫头,老子要不是为了你,能跟着过来吗?受着辱骂,你竟然还想笑?! 东禅房里的胡泽胤和黄酉不需要小妹她们死命喊,也从脚步声判断出她们的路线。 更有他们俩喊着提醒位置,便更是能知道旁边耳房中肯定有地窖或是地道。 第二百五十四章 被关 李蔚珏绊脚的地方,是台阶,倾斜向下延伸了大约两丈远,便是一条黑暗的通道。 李蔚珏闭目适应了一下,才能看见些许光亮,光源是通道壁上的灯盏。 这下李蔚珏开始担心了,因为胡泽胤说过,如果地窖上土层厚实,它们也不太听得到地下的声音。 刚才的台阶大概两丈长,通常情况下,楼梯与地面的角度不会超过45°,那与地面垂直距离大概得有一丈半左右,也就将近五米。 也就是说,他们此时在地下五米深的位置,胡泽胤它们还能听到吗?入口处可还有尊2米高的大雕像压着呢。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些左脸欠抽右脸欠踹的王八蛋!粪坑里的蛆虫!我日你们祖宗!我要杀了你们!” 李蔚珏不停大喊,希望能听到胡泽胤的传音,却并没有效果,反而遭到大汉又赏了几巴掌。 李蔚珏被扇倒在地,痛得眼泪是真出来了,嘴却依然不停:“你丫就是个靠姑子庙赚皮肉钱的龟奴! 长着男人的家伙却干着没屌的事儿! 你娘把你生出来就是为了丢人现眼的!” 哐哐!又是几拳头打在李蔚珏身上,可李蔚珏依然没有等来胡泽胤的传音,心下更是悲凉——完了,彻底失联了! 大汉这辈子也没从一个小孩崽子嘴里听过这么直接的骂人话,关键还是骂自己的,那都不是几巴掌几拳头能解气的了! 大汉抬脚狠狠向李蔚珏踹去! 骆毅就知道李蔚珏不是好嘚瑟,受制于人的时候你瞎嚷嚷什么?嫌死得慢吗? 骆毅每天在家里又是剁馅儿又是种地,再加上营养好,还有帝流浆的滋养,别看人小,却还是很有把子力气的。 就在大汉抬脚踹向李蔚珏的刹那,骆毅终于挣脱开年轻尼姑的束缚,一下子撞到大汉抬起的腿上! 大汉冷不防被撞,单脚站立保持不住平衡,登时也坐倒在地。 幸好撞倒他,不然,就他那一脚,不得要了李蔚珏半条命去? 年轻尼姑赶紧过来抓骆毅,骆毅却扑在李蔚珏身上,朝他们大喊:“如果我们还值点钱,你们弄伤我们就亏了!” 年轻尼姑拽起骆毅的胳膊,斥道:“起来!不想挨打就乖乖听话!” 然后又转头对那大汉说:“你也省省吧!庵主刚才吩咐要把他们洗巴干净的!” 让“洗巴干净”,代表庵主将马上用到两个孩子,大汉自然不能再动粗。 “去你娘的!多嘴!”大汉骂了年轻尼姑一声,兀自爬起来往通道深处带路。 骆毅却感觉年轻尼姑拽她的同时,手指松紧交替了几下,好像在提醒她什么。 狐疑地抬眼看去,光线太暗,看不清楚对方眼神。 却听之前被大汉“袭胸”的尼姑在冷嘲热讽:“这会儿不打乖了,等下照样要被打,还不是一样?!” “袭胸”尼姑还踢了李蔚珏一脚:“赶紧起来!” 骆毅和李蔚珏虽然依旧自己抓着身上捆绳的绳头,但这么一折腾,绳子都有些松。 可现在就算把绳子挣脱开也没什么用,反而会让人将他们捆得更紧,便都默契地依旧保持被捆绑的样子。 “吱嘎”声响,前方大汉打开了一道门。 大汉手里多出一个火把,凑近油灯点燃,然后拿着进屋看了一圈。 “就这屋吧,你们快点!”大汉吆喝道。 “要不……换个屋子吧?”扶着骆毅的尼姑说道:“那屋不干净,再吓着他们。” 大汉很不耐烦:“废什么话!就这屋!吓着?哼,他们吓不吓着与你何干?怎么着,你也想与他们一样?!” “不……”年轻尼姑的声音弱了下去,再不敢多言,扶着骆毅的手却紧了,似乎比骆毅还紧张。 “袭胸尼姑”嘲讽道:“又不是黄花闺女,真不知道你穷守着图什么!你同情他们,谁同情你呀? 我劝你想开点儿,有好吃好喝的机会,就吃好喝好,能快活就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你闭嘴!”年轻尼姑不敢与那大汉顶嘴,却还是敢与“袭胸尼姑”顶两句的:“管好你自己吧。” 骆毅和李蔚珏被推进那扇门里。 与地道里带着霉味的空气不同,屋子里面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道。 借着大汉手中火把的亮光,两个孩子倒抽一口冷气:地上有两个女孩的尸体! 两个赤条条的孩子,都是女孩,与骆毅差不多大的样子,浑身脏污,尤其下半身,到处是血迹,而且关键位置血肉模糊,已经生了蛆虫。 “呕……”骆毅和李蔚珏瞬间腿软,跌倒在地,趴在地上干呕起来。 “别吐,会招来老鼠,吃过死人肉的老鼠。”年轻尼姑轻声说道,奋力要拽起骆毅和李蔚珏。 那两个女孩子腿间血肉模糊的地方,就是被老鼠啃的呀。 骆毅和李蔚珏惊恐地挣扎,顾不得身上绳索越来越松,蹬着腿把自己退到门边。 大汉一人一脚将他们给踢回去,又一把揪住年轻尼姑的后脖领往外拖,骂骂咧咧:“臭娘们儿,赶紧滚出来!” “可……”年轻尼姑的视线停留在骆毅惨白的小脸上,十分不忍。 “咣当!”屋门再次关严,大汉拿着火把凑近年轻尼姑的脸,说道:“还想用你灭火把?” 年轻尼姑向后仰着头,竭力避开火苗:“不,不想。” “那就老实点儿!”大汉说道,顺手将火把插在屋门上。 屋门与墙壁上,各有一处铁环,那火把就插在里面,做门栓用。 门上离地一尺的位置,有个兵乓球大的孔洞,应该是用来换气的。 李蔚珏顾不上恶心反胃,凑过去向外观察。 那大汉并没有熄灭火把,因而还能有些光亮,李蔚珏看到大汉和和尼姑往回走去。 小洞太小,他们离开门边就看不到了,但说话声还是能传进来。 “袭胸尼姑”依然在嘲讽年轻尼姑:“多一次嘴,就拿你熄灭一次火把,你身上没好肉了吧?该!难怪你连饭都吃不饱! 早就劝你想开点了,你瞧瞧我,不但顿顿吃得饱,还能蹭上几顿肉呢!” 又掏出盒脂粉出来炫耀:“看见没,今早庵主赏我的!看不清?那你闻闻,城里的好货,香着呢!” 第二百五十五章 失联 地下室内十分黑暗,仅门上小洞透进些许微光。 视觉变得无用时,嗅觉和听觉便格外灵敏。 尸体散发出的腐臭味道好像比之前更熏人,而且,两个孩子似乎能听见蛆虫在尸体上蠕动啃咬的声音。 那尼姑说过不能吐,呕吐物会招来老鼠,可现在他们没吐,也有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 屋里就他们两个,不,活人就他们两个,李蔚珏的男子汉担当必须得担当起来。 他搂住骆毅的肩膀,希望自己的男子汉胸怀能带给小丫头足够的安全感:“小丫头,别哭,万事有我,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这话说出来他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他怎么保护小丫头呢?他可能力气都没有小丫头大,那大汉一巴掌就能把他扇翻在地。 想到不远处地上还有两具与小丫头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尸体,李蔚珏更是担心会眼睁睁地瞧着小丫头被人拖走而无力阻止,再送回来时也变成那样的尸体。 “我没哭呀,”骆毅说道:“倒是你,又哭又嚎的,嗓子都哑了吧?” 李蔚珏:“……” 骆毅:“你刚才是不是吓坏了?你干嘛跟着来?本来他们要带走的是我。” 李蔚珏炸毛了:“我干嘛跟着来?死丫头,这话亏你问得出来?我是为了谁呀?” 骆毅却不领情:“不过你跟着我也对,反正你迟早也要被带走,跟着我至少我能照顾你些。” 李蔚珏:“……” 骆毅继续:“虽然你骂他们骂得很合我意,就是不太明智,你那不是找揍嘛…… 哎,对了,你挺会骂人哪,跟谁学的?哪儿来那么些脏词儿?你们书院教的?那你们书院也不咋地嘛! 不过听着很痛快,你回头教教我呗?” 李蔚珏:!!! “我教你个鬼!”李蔚珏真是要气死了:“我那是害怕吗?我那是……我那是…… 也对,是有点害怕,因为我总得试试,看阿胤他们能不能听到我们的动静吧?那是地道哎!” “那你知道了?”骆毅随口接话,可说完后就是一愣。 她本是想调侃李蔚珏,气一气他,人一生气就不那么害怕了,才十三岁的小孩子,骆毅怎么也得照顾些。 可现在,她突然反应过来,李蔚珏说得对啊! 地窖里的动静,阿胤它们在地面上都听不到,这么深的地道,他们还能追踪到声音吗? 之前骆毅没怎么害怕,是因为心里有底,想着反正有胡泽胤和黄酉,自己当回小卧底并不危险。 可现在才发现,她们有可能失联了、没有倚仗了! 冷汗一下子冒出来,这会儿,骆毅想哭。 “自然是知道了!”李蔚珏气哼哼说道:“我接收不到阿胤的传音,我们失联了!” “那……那怎么办哪?”这次,骆毅带了哭腔。 黑暗中,衣料摩擦声传来,李蔚珏的胳膊时不时还撞到骆毅身上。 “你在干嘛?”骆毅问,声音颤颤的。 真惭愧,自己这么大的人了,竟然如此无措,刚听不到李蔚珏说话,竟就心虚得发起抖。 “蠢!还不赶紧把绳子弄下来,一会儿他们该回来把你洗巴洗巴带走了!”李蔚珏那边正捋绳索呢:“你应该知道带走你干啥吧?” 骆毅这边眼泪都下来了,却不敢再出声,而是也跟着解绳索。 七窍相通,眼泪一出来,鼻腔也跟着湿润,骆毅抽了一下鼻子。 唉,李蔚珏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小丫头,现在已经够害怕的了,何必再跟她置气? 李蔚珏柔声说道:“别哭了,听我的,把绳子捋顺,一会儿,咱俩站在门口两侧,一旦他们进来人,就同时扑上去套住他脖子! 只套第一个进来的人就行,咱俩合力控制住一个,然后要挟他们,听到没?” 绳子现在是他们唯一的武器。 …… 东禅房里。 庵主与蔡光金结账并不痛快。 因为按照往常惯例,蔡光金向来也不急着走,而是要找有空闲的尼姑睡上一晚,所以天亮后再结账也不迟。 可现在蔡光金浑身是伤,又被黄酉钳制,这次倒是积极要求赶紧拿钱走人了。 这在庵主眼里十分反常。 “莫急,几位施主暂且休息,且等清点货物的人回来,不如先在贫尼这里吃顿斋饭。”庵主说道。 货要留,人也要留。 胡泽胤没有听他们说话,而是分神去搜寻两个孩子的声音。 先时还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可很快就听不到了,是遇到危险了吗?还是又转移地方了? 蔡光金感觉黄酉又在拿刀尖扎自己,而且似乎越扎越用力。 黄酉也分神了——刚才明明能传音,怎么现在不能了? 传音的感觉,就像在空旷的屋子里说话,声音是有回荡的;如果不能传音,就算再怎么发射念力,都像被堵在泥沙中一样。 黄酉现在的感觉,就是堵住了。 传音堵住了不可怕,但是听不到小丫头的动静就可怕了。 越是担心,手下越不注意分寸,蔡光金的胳膊内侧已经被黄酉抓出五个血洞。 而他也忍不住痛哼出声:“呃……我的……腿痛!庵主你快些结账,我得去找大夫!” 胡泽胤却不能再等,直接传音给黄酉:“听不到小妹动静,我们去看看!” 既然要动手,黄酉自然就要动杀手,双手指甲突然猛增三寸,坚硬似利刃,烛光下似还闪着黑芒。 蔡光金疼痛中只顾着应付庵主,而庵主的心思还在把几人多拖住片刻,等待手下端上掺了蒙汗药的斋饭,谁都没注意到黄酉双手的变化。 胡泽胤却是突然站起身,一步跨至庵主面前,附身与庵主脸对脸,然后……卖了个笑! 胡泽胤微微翘起唇角,一双凤眼半眯半睁,乌黑瞳仁对上庵主的眼睛。 庵主一愣,就觉得心里“嗖”一下过电流似的,三十多岁的人了竟然心口小鹿乱撞! “小……”不等“郎君”二字吐出,庵主面前唇角含笑、眉眼传情的帅气小郎君霍然变成一只雄狮般大小的黑狐! 硕大的黑狐脑袋正对着庵主,然后,血盆大口一张! “嗝儿!”庵主眼白一翻,直接后仰倒地,晕了! 蔡光金嘴巴惊得不比胡泽胤的血盆大口小,却被巨大的黑狐尾巴一扫,也噗通一声被扫倒在地,昏厥过去。 胡泽胤变回原形,与黄酉一人搀扶一个,往耳房走去。 远处尼姑们看到,相互露出了然的表情,笑道:“庵主今儿可要开荤了呢,一女驭三雄,可是要吸足阳气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不是坏人 骆毅和李蔚珏分立门缝两侧。 提着心、吊着胆、抖着腿,还得相互打气—— “小丫头,别怕,你就算套不上绳子也没关系,一切有我。” “你行吗?你的力气好像不如我大呢。” “行吗?你把那‘吗’字给我去了!我是男人,没啥不行的!” “嗯,我信,你连哭都比别人大方、比别人响亮,鼻涕流得都比别人多。” “我……” 黑暗中看不清李蔚珏的表情,就算能看清骆毅也没看,因为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胡泽胤他们。 “你说,阿胤和阿酉能不能找过来?他们五感比我们灵,能来救我们的吧?”骆毅问,并且希望能得到肯定的回答。 因为在她看来,这是她们能平安脱险的唯一希望。 这话题成功把李蔚珏从尴尬中解救出来,而且还稍稍降低些心中的恐惧,他说道: “你这话提醒我了,小丫头,我得好好教教你:不能什么事都依赖别人,你得有自己的能力和主见,懂不? 他们是很厉害,可能耐是长在他们身上的,又不是长在你身上的,再说他们是兽族,哪有人族聪明?心思也不够细腻; 所以以后你得跟紧我,别什么事都指望他们!真正能保护你的,得是我!” 骆毅觉得李蔚珏对兽族有偏见,妥妥的种族歧视。 阿胤和阿酉,还有阿彙、何理、小黑,甚至刘菜菜,他们都是很可爱的伙伴,对家庭贡献都很大。 李蔚珏这个小土著,学问没学来多少,怎么倒是把读书人的臭清高、臭傲气都学了去呢? 骆毅说道:“阿珏,我们是一家人,是相互保护、相互依存的关系,你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让我觉得你是个白眼狼!” …… 胡泽胤和黄酉拖着庵主和蔡光金进入耳房,一眼就看见立在墙角,却占了小半个房间的观音雕像,以及雕像底座上突兀的把手。 那名大汉需要使出很大力气才能拖动的雕像,在黄酉手下就如拉抽屉一般丝滑、轻松。 雕像刚一拉开,就露出下面的入口,胡泽胤一甩手就把庵主先扔下去试深浅。 庵主的僧袍足够宽大,此时紧紧束缚着她的身体,就像精神病院对付那些躁狂的病人一样,两臂环抱自己,袖口在背后打结。 对蔡光金就不用这么麻烦,他膝盖骨都碎了,也跑不了,直接丢下去算了。 入口不大,下面又是台阶,两人滚下去很慢,也不怎么疼,都没把他们颠醒。 刚走下台阶,胡泽胤和黄酉就听到两个孩子的对话——这下放心了,他们还活着,听起来似乎没受什么伤害。 可……这俩小孩在说啥呢? 胡泽胤和黄酉听得脸都黑了! 谁不如人族聪明?能化形成人,就是获得与人族一样的智慧好吧? “你才是白眼狼!”就听李蔚珏训斥骆毅:“你才是个养不熟的小白眼儿狼! 亏我对你这么好,处处照顾你、护着你,你竟还骂我?! 那些坏人要带你走,是谁不顾自身安危扑过来帮着你?是他俩吗?是我! 你别看他俩长得英俊就被迷住,小丫头我告诉你,小白脸子向来不安好心眼子! 你看看你那代姐姐什么下场?不就被姓蔡的那个小白脸子骗了? 再说了,你才多大,就成天围着他们俩转悠?还阿胤、阿酉的叫,怎不叫大哥、二哥?你说,你有啥想法? 有啥想法也给我断了,听到没?! 他们是兽族,跟你不是一回事! 将来你嫁人,对,嫁人,得嫁的是人!” 哎哟骆毅这个气啊。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说的都是啥啊! 骆毅:“阿珏,闭上你的破嘴,烦人! 我就喜欢叫他们阿胤、阿酉,怎么着? 我就喜欢他们长得好看,比你好看多了,怎么着? 你管不着,我乐意! 我就喜欢他们俩,他们兽族出身又如何,比你强!你个小古板,懂个屁啊就敢教训我! 我嫁不嫁人关你屁事? 我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阿胤也好,阿酉也好,他们都是人,比你善良单纯的人,你个心思龌龊的小混蛋!” 这下,两个小孩是真急眼了——他们看对方都是小孩——都不觉得害怕了。 就在这时,门上小洞传过来轻微的脚步声。 李蔚珏不得不中断与骆毅的争吵:“嘘!别出声,有人来了!” 两人赶紧重新摆好架势,抖起绳索,准备随时暴起发难。 就见小洞透出的光突然暗了下来,随之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喂,你们还好吗,我要进来了,你们别害怕,我带你们逃走!” 带我们逃走?骆毅很想看看李蔚珏的反应——是那个替她们说过话的尼姑,还要不要套绳子勒她脖子? 可太黑了,什么也看不到。 当做门栓的火把被抽出来,年轻尼姑拉开门。 李蔚珏抖起绳索。 管他来的是谁,先套了再说! 可是……先进来的是火把! 年轻尼姑只把门拉开一半,她怕开门幅度大,门轴声音太响会惊动别人。 她举着火把侧身往里进,自然先进来的是火把。 李蔚珏扑上去就要套人脖子,结果差点被火把烫到脸。 “快跟我来,我带你们出去!庵主和绑你们来的坏人鬼混去了,这会儿前院的人应该散了,我带你们逃走!” 年轻尼姑小声说道,并没注意到李蔚珏刚刚的动作其实是想袭击她。 李蔚珏和骆毅有些傻眼——这是什么情况? 借着火把光亮,骆毅看向年轻尼姑。 年轻尼姑有一双大眼睛,很大,脸却瘦得两腮都要凹进去。 腮边到脖子之间有杯口大的伤疤,是烧烫之后产生的那种麻麻赖赖的疤痕。 而且是增生性疤痕,皮肤比别的地方高出一层。 再看,她拿着火把的那只手的手背上也有烧伤疤痕 这么一看,感觉她的脸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别怕,跟我走,我不是坏人,要快,马上就有人提水过来给你们洗漱更衣,我们要赶紧逃走!” 年轻尼姑急促说道,却尽量放轻语气,怕吓到两个孩子:“我也是被抓到这里的,我不是坏人,你们相信我。” 她一再重复自己不是坏人。 第二百五十七章 子孙堂 坏人可不会认为自己是坏人,坏人脑门上更不会贴标签。 李蔚珏一把将骆毅护在身后:“火把给我,你让开!” 这两个条件她若能照办,李蔚珏兴许能承认她不是坏人。 火把,至少可以充做武器用用。 尼姑没犹豫,将火把真就递给李蔚珏了,但同时她也站到骆毅身边,并扶住骆毅的胳膊:“快,你们跟我走,我带你们出去。” 李蔚珏一下子就急冒了汗——小丫头怎么就让她靠近了呢?这样我要来火把还有个屁用! 骆毅倒是没有慌张。 人是个很奇怪的物种。 有时候坏事尚未发生,也没有任何预兆,自己就心悸个不停;可有时候明明身处险境,却对某人某事就莫名放心。 骆毅现在对这个有伤疤的尼姑就莫名放心,还隐约有熟悉感。 “你放开她!”李蔚珏命令伤疤尼姑:“然后退后!” 伤疤尼姑明显一愣,似乎没想到自己好心扶着小姑娘的行为会被对方误会,松了手,讷讷说道:“我是想给你们带路。” “用不着!”李蔚珏冷冷说道,然后牵过骆毅的手:“我们走!” 就在此时,门外有响动,像是有人拖着重物行走,伤疤尼姑脸色一变,马上抢上前一步,站到李蔚珏前面去。 李蔚珏大惊,果然这尼姑不是好人,带了同伙! 李蔚珏再次把骆毅护在身后,死死抓着的火把就扬了起来,先解决这个准备堵门的尼姑再说! 说时迟那时快不了,不等李蔚珏火把砸下来,伤疤尼姑已经闪出屋门,同时想把门带上。 “砰!”一声,伤疤尼姑迎面就被什么东西撞到,然后重新被那东西带着撞在门上,再跌进屋内。 要不是骆毅拽着李蔚珏往后退了退,门板就要打到李蔚珏了。 “庵主?”伤疤尼姑惊呼。 不等尼姑推开庵主,胡泽胤已经从她身上跃了进来,接着是黄酉。 “阿胤!阿酉!”骆毅惊喜大叫。 这下连声音都不用压着了,有他们在身边,还有什么可怕的? 黄酉看了眼挣扎着起身的尼姑,抬手就掐上她的脖子,准备结果了她。 “阿酉不要!”骆毅喊道:“她不是坏人!” 电光火石间的变化,让李蔚珏有点懵——这是发生了什么? 庵主这时醒来,惊觉周遭环境不对,竟抑制住本能,没有发出尖叫,而是果断闭上眼装作依然昏迷。 蔡光金则是在地道中被拖行时就醒了,却没敢出声,他不停回忆晕厥前发生的一幕。 那支长而厚实、看起来蓬松可触感却如钢刷、且甩过来如有万钧之力将自己打晕的,可是野兽的尾巴? 黑暗地道中他虽然不确定拖着自己的还是不是那两个穿黑衣、为代晓初出气的家伙,但他谨慎地没敢弄出动静。 他的腿已经伤了,可不想把命再搭上。 蔡光金和庵主先后醒转,胡泽胤和黄酉自然是发现了的。 不过蔡光金识相,也就没有理会。 眼下庵主醒了,也想如此伪装,可就没那么好运。 胡泽胤将脚踩在她脸上,冷声命令:“说,地上的尸体是怎么回事?” 说心里话,他刚才冲进屋的第一时间,看到的不是骆毅和李蔚珏,而是差点踩上的女孩尸体。 那瞬间,他惊得背毛都快炸起来,将他现出原形! 因为他以为那是小妹! 尽管他和黄酉是循着声音找过来的,并且因为想听听两个小家伙在说什么而没有马上传音,能够确定小丫头是安全的。 可后来他们听到有陌生人在与小丫头她们说话,就不敢确定她们是否有危险。 因此进门瞬间看到的尸体,让他差点发狂。 庵主还想装死,可胡泽胤的鞋底在她脸上捻了捻:“不说,就把你的脑袋踩爆!” “啊……施主饶命!”庵主装不下去了,赶忙讨饶,可腮帮子被踩,说起话比缺了牙的蔡光金还含糊。 踩着她的人的阴柔男声她认得出来,正是那个长相最为俊美的年轻人。 可她一想起那个年轻人,就不由自主在脑中浮现那匹张开血盆大口的黑色野兽。 庵主觉得自己疯了,肯定是疯了,不然怎会有这种想法? 难道,她真的悟了《金刚经》中那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可下一句不是“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庵主不知是喜是悲——她好像达到佛祖的境界了! “说!”胡泽胤的脚又捻了捻。 “我说!我说!”庵主麻利儿的从实招来。 …… 胡泽胤再次提着庵主行走在地道中,后面跟着李蔚珏和骆毅,黄酉押着伤疤尼姑走在最后。 蔡光金被关在那间有尸体的屋子里,既然装死,那就继续吧。 常言道:有庵必有寺。 这是因为佛曰“众生平等”,所以有比丘,自然也有比丘尼。 可毕竟男女体质不同,比丘尼相对缺乏自我保护的能力,因此需要依靠比丘的保护。 所以比丘尼日常学习和结夏安居时,都需要依照比丘僧众的指导、不可远离,被称为二部僧戒, 同时,佛教教义也强调男女有别,所以他们并不居住在同一寺院,而是相距不远但分住两处。 眼下这条地道,蜿蜒向上,可达半山处的寂静寺。 不过,他们的目的地并不是寂静寺,而是地道中段的“子孙堂”。 “子孙堂”并非一间屋子,而是连续二十多间小房间。 每间房都是“大床房”,而且是“榻榻米”式,地上铺设的是厚厚的蒲草垫子,垫子上又有黄色锦段被子。 因是地道,所以每个房间都是有门无窗,黑漆漆一片,全靠墙上火把或油灯照明。 自然空气也不怎么好,有股子散不出去的“人味”,虽与檀香味混在一起,却相互难掩。 四圈是绕墙的矮柜,柜上摆着茶果盘、佛珠以及各类佛教经文。 骆毅随手翻开一本《心经》,然后立马就扔了! 那哪里是《心经》,分明只是《心经》的封皮,里面却是春宫图! 李蔚珏也是随手,不过他打开的是矮柜,然后也立马关上了! 里面竟是……“特殊法器”! 好一处“子孙堂”! “这些房间怎么都是空的?”李蔚珏厉声发问,以掩饰他看到那些东西引起的心慌。 说心里话,别看他有二十多岁的灵魂,可他还没有这方面的“真实体验”,也没有接触过真实的“特殊法器”。 胡泽胤给出答案:“不,只有这几间是空的。” 刚好庵主也哆嗦着回道:“没……没到时辰呢,过了子时,这里就没空的了,兴许还得合用房间呢。” 第二百五十八章 先上柱香(上) 胡泽胤非常想找到寂静寺与清幽庵供奉佛像的所在,在佛像面前点一支香,才能把观世音菩萨与碧霞元君的视线引下来。 可依照胡泽胤进入地道时开始推算,那时日头未落,在地道中行进能有半个多时辰,也就是刚刚日落。 这个时候正是“药石”结束,准备“禅修”的时候。 “药石”的意思,是说僧人本该过午不食,但做不到者该吃晚饭还得吃,此时吃饭相当于吃药,所以称为“药石”。 再说明白点,晚饭时间是清幽庵和寂静寺上座率开始增高的时间,这时候香(嫖)客们开始进入“子孙堂”,挑选“造人运动”的“搭档”。 “禅修”的意思,本是指僧人坐禅冥想、培育心灵的行为。 但在这里,则是指香(嫖)客们与“搭档”开始“双修”。 胡泽胤担心此时人越来越多,如果他们被围攻,他和黄酉将无法照顾好两个弟妹,也极有可能为保护弟弟妹妹引起大肆杀戮。 此地不可久留,胡泽胤决定带着弟弟妹妹离开,至于任务,很可能因为打草惊蛇变得不好完成。 可那又怎样?小丫头和臭小子的安全最重要。 “我们……”胡泽胤刚开口,“走”字还没说出来,李蔚珏正好也同时发声:“寂静寺寺主在哪里?他今天招待的客人是谁?” 寺主嘛,管理寺院的一把手,有的寺院寺主和住持是同一人,有的地方不是。 但寺主,一定是整个建筑的管理者,负责接待重要人物。 “玄音师兄今日招待廖老夫人,给寥老夫人讲经,廖老夫人是知府大人的母亲。”庵主答道。 或许庵主以为抬出知府的老娘在寺中,能吓唬住这两大两小四个人吧,不等李蔚珏发问就直接补充出来了。 谁知李蔚珏听后表情怪异得很。 不单李蔚珏,连骆毅的表情都有些一言难尽。 要说知府大人也在这里享受“制服诱惑”,李蔚珏和骆毅都不会觉得太奇怪,可怎么他老娘也…… 李蔚珏突然喝道:“胡说八道!你竟敢出言不敬,廖大人的母亲岂会是你们这种人……” 庵主想吓唬人,结果被对方吓到了,慌得直摆手:“不不不不,小施主您想歪了,老夫人每个月都会来听讲经的,是真正的讲经! 老夫人笃信佛教,冀兖府佛寺少,寂静寺是距府城最近的寺院了,所以每月都来。” 李蔚珏看向胡泽胤:“大哥,我们去看看!” 李蔚珏现在心里踏实得得很。 两个“打手”在身边,他现在是一点也不担心安全问题,甚至还想帮助胡泽胤完成任务呢。 “不可!”胡泽胤马上传音:“闹起来护不住你们!” 双拳难敌四手,就李蔚珏那弱鸡体格,万一寺院僧众太强悍,打起来实在是拖累。 骆毅虽然没被传音,但也看出胡泽胤的顾虑,问向庵主:“你们清幽庵在哪里礼佛?带我们去!” 都是女子的地方,应该相对战斗力较弱。 “这……”显然,庵主并不想带他们去。 寂静寺有“执法僧”,战力很强,把这几个危险人物带到那里,或许庵主还能反败为胜,可去清幽庵,那还能有好下场吗? 胡泽胤捏着庵主后脖子就迈动脚步:“带路!” 那手法利落的,就像抓了只鸭子。 黄酉和胡泽胤能听到这一带都有声音,并非眼前地道这一条线路,应该这地下有网一样的通道,可眼下却只有这一条路。 庵主的脖子在别人手中,那就是小命被人掌握,无计可施,只能带着众人往前走。 走到第三间房门前,推门而入,里面竟不是屋子,而是另一条通道。 如果不是内部之人,谁能想到这扇与其他门无有不同的门之后,是路不是屋? 顺着通道迂回了两次,能感觉出路是向下的,很快就听到人声。 虽然声音小,但也听得出莺莺燕燕的娇笑、粗声大气的淫词浪语。 庵主眼珠子转了转,小心问道:“今日庵里佛法最精通的两位弟子都有空闲,两位施主,可愿意与她们相互参学一二?” 研习佛法之人相互交流称为“参学”。 清幽庵已经成为淫窝,最精通佛法的弟子能是什么人?精通的是什么?与她们又能参学什么? 骆毅都快憋不住笑了——这尼姑,竟然把拉皮条的行为做的如此高大上,真是称得上敬业、专业。 黄酉答道:“好啊,先带我们去佛祖面前上柱香吧!” 庵主一听,有门儿啊! “我们庵小,供的是观世音菩萨,并非佛祖,”庵主连忙回道:“几位施主请跟我来!” 庵主此时心中暗喜:看来这两个俊美的年轻人还是禁不住诱惑,想在这里尝尝滋味。 同时也鄙视:哼,想得还挺美,竟要在菩萨面前行那等事,倒是会找乐子,只不过,你们可并非第一个这么干的! 来我清幽庵的人,不个个都是想找这种刺激的吗? 再次来到一扇门前,此门比之前看到的门略大些,门上还有块匾额,上书“观音堂”三个字。 门内已有人声,庵主推开门,就看到里面几个轻纱薄罩的尼姑,赤着脚、光着头,围坐在一尊塑像周围。 是真光着头,不但没有僧帽,连头发都没有,亮光光的脑袋将室内烛火反射的更亮堂。 塑像是白瓷莲卧观音像。 莲卧观音是三十三观音相之第七尊,是观音菩萨卧栖于莲叶之上的法相。 本应是菩萨身着华服,胸前佩戴璎珞,肘臂间有钏鐶,半坐半卧与莲叶之上。 身周则有荷花围绕,面上呈现的是安详和愉悦的美好禅修状态。 莲卧观音像的寓意是护佑人们拥有睡梦香甜、宁静致远的生活。 可眼前的观音像,虽说整尊雕像白璧无瑕,可细看去,竟发现塑像竟是几乎不着寸缕,只有一条轻纱挂在肘弯。 搭在膝头的手里,竟被人放了一根象征雄性的“特殊法器”。 供奉观音供奉到如此份上,别说胡泽胤他们意料不到,就连李蔚珏和骆毅这两个“见多识广”的“异界人士”,也难以想象。 李蔚珏的第一反应就是蒙住骆毅眼睛。 “咯咯咯……”屋内的女子们听到门声,见到两个小家伙的动作,笑得花枝招展。 她们见庵主又带人来,无人觉得有何不妥,因为庵主经常把人带到这里。 女子们照旧围坐在塑像台座前,不是打坐,而是人人面前都放了一面小镜子,她们正对着镜子涂脂抹粉。 “哟,庵主,今儿带来的施主生得可俊俏,赏给我们先尝个鲜吧?”有尼姑调笑。 第二百五十九章 先上柱香(下) 胡泽胤的手还扣在庵主后脖颈上呢,这些人就看不出她们庵主危险吗? 还真没看出,她们还以为庵主把那俊俏公子给勾搭上了呢。 平日里,但凡眉眼长得好些、年纪轻些的男子,庵主总要上下其手,就算吃不到嘴,也得揩点油。 且通常都是庵主往人家身上贴。 今儿可算开了眼,那俊俏公子竟主动把手放在庵主身上,哎哟哟,这究竟人性的扭曲就是道德的沦丧? 有动作快的几个,已经起身朝胡泽胤这边靠过来,离近了一瞧—— “嚯!后边还有个圆眼睛的公子哪,一样俊俏!” “你说的不对,是俊俏得不一样!” “嘻嘻嘻……你对你对,俊俏得不一样!” “这可真是发达了、发达了!” “哟,还有个小公子,模样也不错,小弟弟,姐姐陪你玩儿呀?” “你大爷,滚远点儿!”李蔚珏毫不犹豫就松开牵着骆毅的手,把自己藏在黄酉身后去了。 男孩子,要懂得保护自己。 胡泽胤手紧了紧,庵主“嗷”一声就痛呼出声:“哎哎哎施主莫怪、莫怪!你们几个,给我滚一边去!” 庵主的惨叫总算让那些光头女子退开,也总算意识到来者不善,一个个张嘴便准备尖叫。 庵主这次反应快,及时喝止,实在是因为胡泽胤的手又紧了紧:“不想死就闭嘴!” 把庵主往地上一掼,胡泽胤过去就把已经燃着的香全都拔掉踩碎,这些加入依兰、百合、蛇床子的催情燃香,让兽族烦躁,一闻就不是好东西。 毕竟是尼姑庵,胡泽胤很容易就找到檀香,只点燃一根,双手举香与额头平齐,屈身躬礼,口中念念有词: “南无观音大士,道门弟子胡泽胤来此拈香禀事,望不计搅扰之罪。” 将香插入香炉,摆在莲卧观音像前。 就这儿了,好地方,妥妥的! 一缕青烟袅袅直升,穿过地下淫窝,又穿过厚厚土层,扶摇升上夜空。 “行了,我们走!”胡泽胤招呼道。 ********** 碧霞元君安排了百草园中最漂亮的几只小狐狸给观世音菩萨和多罗菩萨表演歌舞,力求平息她们的怒气。 但似乎成效不大。 多罗菩萨依然板着脸,自顾打坐,座下荷花都不敢开放,悄悄聚拢花瓣,变成花苞装死。 “事情尚未查明,你莫要太过恼怒。”观世音菩萨说道。 多罗菩萨本是观世音悲泪所化,自然不敢违逆观世音,但该说的话还得说,谁让她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直女”菩萨呢:“这件事还需如何查明?念力星芒出自碧霞元君的领地,必是她门下信徒不检点; 她说是佛道修好,可您看,她竟用那等污秽念力羞辱我们!” 观世音菩萨垂了垂眼皮:“也未必就是道门信徒所为,毕竟没有证据。” 多罗菩萨:“不是她道门,还能是我佛门?佛门信众的念力如何出现在道门法界? 还有,她道门将此等严重之事交于一个领路小妖去查办,是与我们修好的态度吗?” “众生平等,”观世音说道:“多罗,即便是领路小妖,我们也不该看低他们。” 话虽如是说,但观世音心中与多罗看法其实是一致的。 不过毕竟是“西方三圣”之一,身份和地位不允许她表现出来。 (菩萨也是人哪) 突然心念一动,观世音菩萨便看到有一缕极细的青烟升上荷花池。 这缕青烟令碧霞元君与两位菩萨再次汇合。 莲花作为佛教八大法器之一,观世音对其操控十分娴熟。 即便是碧霞元君百草园池中的荷花荷叶,观世音对其轻轻一点指,也能让它随心意变化。 就见一片荷叶树立起来,圆圆的叶片变得清透,观世音指尖在那缕青烟上一绕、再对着荷叶一弹,青烟便转了向,向荷叶延伸过去。 青烟一触到荷叶,就变成一块屏幕般,浮现出一片不知来自何处的场景。 影像刚浮现时,还有些模糊,仿佛对焦不准,很快就清晰起来。 这一清晰,可就看清楚喽…… 观世音眉头微皱,多罗直接气愤地弹指击碎了那片作为“投屏”的荷叶。 “太过分了!”多罗说道。 能不过分嘛,一个几乎浑身赤裸的观世音塑像,塑像手中还有个……就那么大喇喇呈现在她们视线中,那跟自己真人裸奔有什么不同? 何况,多罗本就是观世音悲泪所化,那塑像直接就等于羞辱了她们两个人! “且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碧霞元君说道,强压嘴角以保持面容冷肃。 心里却是抑制不住的兴奋——艾玛,出乐子了,这人儿谁呀不穿衣服?! (神仙也是人哪) 再次将青烟引至另一片荷叶上,画面重新浮现。 碧霞元君也指尖轻动,画面中莲卧观音像缩小,显现出那间地下屋室内全部景象:数名比丘尼涂脂抹粉,衣着如人间娼妓。 “咦,怎么还有小孩子?”骆毅和李蔚珏自然也出现在她们的画面中。 碧霞元君眼睛转了转——那黑狐怎么带那两个看不出因由的孩子来了呢? 疑惑无从解答,暂且搁下。 再次调整比例,画面中出现地道,地道在一座山的中段,四通八达,几十间小屋子被地道连接。 比例再调整,便是将山下林中的清幽庵、和半山处的寂静寺也都显现出来。 “原来是有淫僧为祸山门,”碧霞元君说道:“二位不必太过在意,凡间不比仙界,自是良莠不齐,脱掉法袍之外,僧人也不过是个凡人,七情六欲自是难免。” 这话说的! 别说多罗菩萨抓狂,连观世音都要炸毛了。 就他们佛门有败类、道门没有呗?! 可惜这里是泰山,不是佛界主场,多罗菩萨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悲泪所化,全是泪啊! 就听观世音说道:“下界是该管管了…… 不过,那些念力怎会扰到道门法界?唉,必是我佛门监管不严,被歹人混入了。” 碧霞元君一噎——说谁是歹人呢? 是啊,佛门出了淫乱事,怎么反馈到道门法界里? *********** “淫窝在佛教山门,阿胤,为何会是你道教弟子出来探查此事?”骆毅问道:“难道佛教信徒的香火能被道教法界接收?” 胡泽胤回答不上来:“我也不知。” 李蔚珏说道:“棉袄套棉裤,必定有缘故,咱们找找,肯定能找出缘故!” 第二百六十章 缘故 黄酉向来习惯性听从骆毅指挥,较少主动思考问题,但这次骆毅提问了,便动了动脑:“或许,阿胤说的那股念力并非出自此处?” “就是此处。”胡泽胤指着莲卧观音像说道:“他们亵渎菩萨”。 李蔚珏犹豫了下,但看了看满屋子尼姑,又马上点头表示同意,没做解释。 胡泽胤传音骆毅给出正确答案:“一来关乎道门颜面;二来我们必须速战速决,我担心寂静寺那边得到消息会找来闹事。” “审!”李蔚珏用眼神扫视庵主和尼姑们,下令:“挨个提审她们,看她们谁与道门有关,或是谁知道寂静寺是否有人与道门有关。” “那你们审吧,我不会。”骆毅甩手不管。 既然与道门颜面有关,那么必定要审出结果来,没准会屈打成招,骆毅可没那份武力值。 有庵主被控制在手,尼姑们不敢造次,胡泽胤他们将几名尼姑分组,每人负责两人进行审问。 骆毅闲着,就在室内东摸西找,想看看通气孔在何处。 这间屋子因为要放置雕像,比其它屋子大,但这么多人在内,又有许多灯盏燃烧,虽然空气不清新,可也不觉得很憋闷。 那么就一定有通风的地方。 墙上、门上看了一圈也没看见管道或孔洞,骆毅将目光移到那尊雕像上。 凭心而论,如果换一个形象,不涉及亵渎神灵问题的话,这尊塑像可以说是件价值不菲的艺术品。 几乎与正常女子等身的雕像,烧制成细腻白瓷,工艺足够精湛,想必所耗甚大。 骆毅盯着着塑像看,李蔚珏审问尼姑就总是走神——小丫头怎么看个没完?看什么看,不知道羞臊吗? 他实在想冲过去把小丫头拉走。 骆毅绕着塑像看,转到塑像背后,发现观音莲花座下堆着针线笸箩和几个绣花绷子。 笸箩里除了剪刀、针线外,还有几块绣着“清幽庵”和“寂静寺”字样的半成品荷包。 绣花绷子上绷着的锦缎还有未绣完的“南无阿弥陀佛”字样。 骆毅一下子就想到在代晓初铺子里看到的一包袱一包袱的空荷包,那是准备用来给辛悦观姑娘们做的工艺品换包装的荷包。 骆毅马上动手翻腾墙边的矮柜,果然,里面翻出很多木质珠串,和标记有“辛悦观”字样的麻袋。 这些尼姑不接客的时候,需要在这里给那些法器制作独立小包装。 “这个!这就是缘故!”骆毅喊道。 李蔚珏他们都聚过来看,骆毅解释:“这些东西是道门弟子制作,代姐姐说过,那些姐妹在制作过程中是边干活边诵经的; 想必这些物件已经加持了道门弟子的力量。” 骆毅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她又指向莲卧观音搭在膝头的那只手,那只手里正握着一根棕红色的“特殊法器”。 骆毅说道:“你们看,道门弟子习惯用雷击木制作法尺,这东西应该是用法尺改制的; 代姐姐被囚禁时打磨的应该就是没有刮干净的符咒痕迹,而这些木材在辛悦观进行加工时,姐姐们都诵过经; 所以那种污秽念力中很可能也夹带了道门弟子加持的法力,才会传送到道门圣地里。” ************ “说得通,应该就是这样。”碧霞元君频频点头:“没想到这孩子如此聪慧,倒是与我道门有缘啊!” 对道门有利,即是有缘。 多罗菩萨盯着“荷叶投屏”中的骆毅,抿了抿嘴,没做声。 因为除了这个原因,她也想不出别的。 而且,最关键的,眼下情况是:人证物证俱在,这帮比丘尼实在是打她们这些菩萨的脸。 观世音倒有心强辩,比如像黄酉说的那样,那股念力出自别处,但眼下她的塑像就在众人视线里,已经够丢脸的了,再强辩也无益。 因为骆毅那番话,观世音与多罗的目光焦点一直锁定在她身上:“多罗,那孩子似乎不是凡间之人?” 多罗菩萨也凝神细看,随即摇摇头:“我竟看不出她的前生后世,只看出她与肉身并无渊源; 即便是转世投胎、或是鸠占鹊巢,总也该与肉身多少有些关系,她并没有,倒好似一缕幽魂随意捡了个躯壳便用了; 但她又并非魂体,倒像是股念力,可哪有念力有形有质的?” 这也是碧霞元君一直以来的困惑。 道家有种法术叫做“元神出窍”,还有两种形态分别为“阳神”和“阴神”。 脱胎换骨,身外有身,聚则成形,散则成气,此乃阳神。 一念清灵,魂识未散,如梦如影,其类乎鬼,此乃阴神。 使用“元神出窍”法术,便是常说的“分身”,也是碧霞元君他们的常用之法,但她们的分身形态是阳神。 不论是阳神还是阴神,都有时效性,超过七天不能回归本体,元神将魂飞魄散。 所谓夺舍,或者说是借尸还魂,便是无法回归本体时的应急之法——回不到本体,就进入他体。 夺舍,意味着有明确受体;借尸还魂,意味着无明确受体,属于低概率随机事件。 比如八仙之一的铁拐李,无奈之下进入一个跛脚乞丐的尸体中,便成了跛脚的仙人。 如果说骆毅只是出窍的元神,用夺舍之法才有如今形态,那她的本体必然在仙界有记录,因为凡人根本不具备任何法术。 要知道,仙界户籍管理可严格了呢。 再说,碧霞元君也好、观音和多罗菩萨也好,不就是看不出她的本体吗? 这一个看不明白,便观察其他人。 碧霞元君是知道胡泽胤及其家人的,但观世音与多罗是第一次见到,于是又辨别出黑狐之外还有只黄鼪,之外还有个男孩子…… “那男孩竟也无前生后世!”多罗菩萨惊呼:“这是怎么回事?出现一个这样的孩子算是巧合,出现两个该怎么解释?” ********** 胡泽胤与黄酉几下便将庵主和尼姑们打晕、堵嘴,然后能捆的捆,绳子不够便用装法器的麻袋套着,都给堆在墙角。 唯独剩下一个伤疤尼姑没打晕,因为骆毅不让:“这个我们带走。” “带她干嘛?”黄酉问道,他十分担心骆毅又把这人当做代晓初对待,然后像代晓初一样不停地给骆毅找麻烦。 “求你们带我走,我是被他们拐卖到这里的,”伤疤尼姑跪倒便使劲儿磕头:“求你们,带我离开这里,把我交到官府便好,我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第二百六十一章 处置(一) 伤疤尼姑到底跟着一起上了马车。 除了骆毅,谁都不大高兴,尤其李蔚珏。 不过也都默契的没有说出来。 胡泽胤和黄酉是不会拒绝骆毅的要求的,而他们不拒绝,李蔚珏一人咋呼也不起作用,所以不如闭嘴。 可真闭嘴,李蔚珏又不甘心:“你是不是喜欢到处捡人?见一个就捡一个?” 骆毅知道李蔚珏的意思,他是在把伤疤尼姑和代晓初看成一类人了,哪一类呢?就是叫做“麻烦”的那一类。 “是啊,喜欢,你不就是被我捡来的?”骆毅说道。 李蔚珏:“……” 这天儿没法聊! 骆毅瞪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该!谁让你当着人家姑娘面就说这种话的? 胡泽胤和黄酉在前头赶车,他们两个是成年人,不好与伤疤尼姑一起坐在车厢里。 黄酉没有理会车厢里的对话,他一直在试着找传音的感觉。 其实,如果通过自然领悟,黄酉应该比胡泽胤更早领悟传音术,因为黄鼠狼的灵性高于狐狸。 只不过胡泽胤上次考试过关,传音术是奖励,这才能够被他获得。 骆毅最初认识黄酉的时候,他已经能够将信息传入骆毅脑中,只是尚需配合语言才能完成信息输送。 而这一点黄酉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否则早早练习起来,就不会有今天这种患得患失。 胡泽胤却一直关注骆毅的动静,听到李蔚珏碰了一鼻子灰,很是乐呵,这小子在小妹面前就没讨到好过。 虽然马车跑得很快,跑回城里时也已过了晚饭时间。 好在只要有饭馆就总会有吃食,肚子饿的时候,是没心情货比三家的,一行人在进城后碰到的第一家小饭馆前下了车。 李蔚珏虽然不满意骆毅又“捡”人回来,但也提醒骆毅:“点几个素菜,别都点荤腥。” 毕竟这里还有光头僧人嘛。 “我不是出家人,没关系的。”伤疤尼姑急急说道,只是话尾处声音降到几乎听不见。 也是想吃肉啊! 这是伤疤尼姑离开清幽庵后的第一句话。 这一路她都不言不语,或是考虑后路、或是惊魂未定,总之是陷入在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 要不是饭馆里有饭菜的味道,怕都不能让她回过神。 骆毅就是因为记得伤疤姑娘之前说自己是被拐卖到尼姑庵、而且见她骨瘦如柴,才尽量点些肉食。 所以不由白了李蔚珏一眼,然后又开始挤兑:“好,我专为你点几道素食,荤菜我们吃就是了,不麻烦你。” 李蔚珏:“……” 死丫头!一有女孩子在身边,就专门跟我过不去!李蔚珏在心里如是呐喊。 都很饿,尤其是伤疤尼姑,瞪眼看着一盘子一盘子肉菜不好意思动筷,便使劲抱着饭碗往嘴里扒拉米饭。 好像只看着那些菜就能下饭似的。 骆毅看出她不好意思让人破费,便干脆把菜盘子推到她面前去:“眼大肚小,点多了,你打扫了吧,不要剩,很浪费的。” 李蔚珏刚向那盘酥焖肉伸出筷子,盘子就没了,被骆毅推到对面假尼姑跟前去了! 再向卤猪蹄伸筷子,又没了! 黄芪炖鸡,没了! 羊蹄笋,没了! 骆毅也不亏待他,拌菜心、拌鲜笋、腌芥菜丝全给推到他面前。 吃饱喝足,骆毅又让店家给上了壶茶水,让那假尼姑喝。 看她像是久未吃过饱饭,今日这么大吃一顿,怕是不好消化,喝些热茶,免得难受。 胡泽胤问骆毅:“现在快到亥时了,还要去衙门吗?” 衙门酉时下班,虽说官老爷就住在衙门后院,有事情他照样得接待,但过了下班时间也没好脾气,就算有事他也会能拖就拖。 现在都快到亥时,那就是快到晚上九点了,若在乡下,早都关门闭户睡觉了。 只有城里还有些商铺没有打烊。 假尼姑虽说吃得饱足,可提起的心一直未能放下,听到胡泽胤发问,很是忐忑。 她是说把她送到官府就行,可毕竟她是姑娘家,真去官府,该怎么说?说自己被拐卖了,求遣返? 官府必然先得查实她的身份,那就不知道要查多少日子,她只能被扣在衙门大牢里等待。 官府可不会给她专门找房子住。 进了大牢也不比在清幽庵安全,听说,牢头狱卒什么的,最爱欺负女囚了…… 就在她不知该如何作答时,听到骆毅说:“不去衙门,先与我们一起找个客栈住下,让她好好睡一晚平静平静,想好要去哪儿再说。” 假尼姑真是感激涕零。 待结了账重新上车,假尼姑很想与骆毅道谢,她看出来了,那四人是一家的,小女孩说了算,也想向她敞开心扉,她有一肚子话想说,她很想获得帮助。 可又不敢。 她怕说出来会让对方把她当做一个麻烦而急于甩手。 还有,马车就这么大,她也避不开那个半大小子,她不好启齿呀。 说,不说?说! 可怎么说? 假尼姑犹豫着犹豫着,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要开口,却听到身边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两个小家伙睡着了! 吃饱犯困,人之常情,何况还是奔波了一整天,属实疲累。 到客栈安顿好,伤疤尼姑纵使再多忐忑,也是再撑不住,昏昏睡去。 倒是骆毅和李蔚珏,在马车上小睡之后,这会儿反倒精神了,便与两位哥哥坐在一处聊起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情。 骆毅问道:“你们说,代姐姐会不会怪我没有好好替她报仇?” 骆毅换位思考,觉得对代晓初来说,或许她巴不得蔡光金死得越凄惨越好,最好还能让她亲眼所见、亲手处置。 可现在蔡光金只是被打了一顿,关在那间有两具女孩尸体的屋子里,并没有凄惨死去。 “报仇?她若想报仇就自己去报啊!她没本事报仇,那不管我们替她做到什么程度她都得接受、都得认可,不然就滚蛋!”李蔚珏说道:“就烦这样的,自己没本事还不知足!” 看到胡泽胤和黄酉也微微点头,骆毅就没与李蔚珏拌嘴。 其实她也知道家里人对代晓不怎么待见,鲍魁还好些,他对人对事看得都淡,只对自家几个孩子特别在意。 其余人都不喜欢代晓初,他们甚至把这个名字与“麻烦”二字划等号。 可那是骆毅的“老乡”啊,是骆毅所知的、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与她“同源”之人,是她心灵上的一份牵挂和寄托。 第二百六十二章 处置(二) 这话骆毅是不会告诉家人的,更不会告诉外人,甚至她都没想好要不要与代晓初表露自己也是个穿越者。 因为她还有个打死也不会说的原因——她将代晓初当做了“投石问路”的那块石头。 “老乡”在这个世界出的差错,她一定不会出。 因为代价太惨了! 骆毅放下这些想法,问起更关心的问题:“阿胤,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算是吧?”胡泽胤似乎也不大确定,他拿出记名宝箓看了看:“宝箓还在微微闪烁,却没有发光发热,应该是事情没有完全结束。” 骆毅很想说那东西简直是个电压不稳的灯泡,不过她必然不会说出来,她会坚决贯彻“不露馅”的宗旨。 所以她把这半句没盐没醋的话咽下,说另外半句:“那就是任务不算完成?我们还要做些什么?” 胡泽胤:“我觉得我能做的部分已经完了,若再有下文,应该算第二个任务……我是说,奖励也该有第二份。” 原来阿胤在惦记这个! 骆毅默默观察胡泽胤和黄酉。 她一直以来都觉得兽族比人族朴实,或说是“傻”,因为他们不像人族表现得那样目的性强烈。 现在看来嘛,也不是哟。 难道是因为可以变成人形,所以智慧也增长了吗? 李蔚珏说道:“有可能;你的任务算是完成,但整件事确实没有结束。” 骆毅:“怎样算结束?” 李蔚珏:“出结果啊!你看,按照阿胤所说,污浊念力被碧霞元君和两位菩萨共同看到,不能光是看到就完了吧? 那清幽庵和寂静寺还没有得到惩处呢?” 李蔚珏想说,案也报了、证据也呈上了,法官还没给判决、判决结果也未执行呢,但是也没说。 胡泽胤点头:“对。” 思维这个东西的差异,好像不论种族,而分性别。 三位哥哥都认为这件事需要有个结果,但此时骆毅想的却是:“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神仙也会像凡人这样升堂断案、然后扔签子执行吗?” 胡泽胤想了想,皱起眉头来:“我也不知,以前也没经历过这些。” 他只听说过有些事情不能做,否则会被上界抹杀,没听说上界对人族会如何惩罚。 “我琢磨呀,”李蔚珏说道:“应该是劈道雷、或是降天火或是别的什么,反正就是看起来像是突发灾害那样的; 你没见老百姓总是把干旱、水涝、或是蝗灾都说成是天罚吗?” ********** 泰山仙境荷花池边。 “二位准备如何处置他们?”碧霞元君笑眯眯问道:“我素知菩萨一向大慈大悲; 道佛交好,佛门弟子盗用道门法器之事我便不予追究了,一切为了下界众生嘛!” 真是爽啊,白看了别人的裸体塑像不说,还眼瞧着对方被啪啪打脸,心里咋就那么痛快呢? 多罗菩萨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极力抑制,才勉强绷住表情,却再无回答的心力。 观世音菩萨心中微微轻叹——多罗还是年轻啊,再冥想个五千一万年,或有进步。 观世音微笑着,语速不紧不慢,神情不喜不悲:“道门有‘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之言; 我佛门亦讲究‘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既然凡间发生罪恶而无人知,我们便降下神启以警示便是了。” 碧霞元君心念动了动,手中掐诀,她想看看胡泽胤到哪里了,他家那两个不知来处的孩子又是有何看法。 *********** 客栈里。 骆毅被李蔚珏的话勾出更多疑问:“干旱、水涝、蝗灾?那不是年景不好才会有的天灾吗?与这事儿有啥关系?” 李蔚珏道:“啥叫天灾,不就是老天降下灾难吗?老天是谁?不就是那帮神仙吗?” 骆毅:“老天不是说玉皇大帝?” 李蔚珏:“老天指的是天道!不过,执行天道意愿的是神仙。” 这……骆毅被堵回去了。 这算哲学问题还是神学问题? 反正不管哲学还是神学,她都不懂! 不过,骆毅还是不服气:“那你说,既然观音菩萨像都被人亵渎了,观音菩萨不会亲自来惩处? 反正要是我,我就不能忍! 我非得当面罗对面鼓地把对方摁在地上好好摩擦!” 弄那么个塑像,不等于说观音菩萨是天下僧众淫乱的代表了? 没事儿造自己的“小黄谣”可还成?! 李蔚珏:“你可拉倒吧!神仙咋样我不知道,但人间,咱就说吧,你骂句皇帝、哦不,你当众骂句知府、知县试试,看他们会不会亲自过来抓你? 告诉你记住喽:不会的! 你算个啥呀,一只蝼蚁而已,杀鸡焉用牛刀,派人砍了你便是,不过嘛……” 李蔚珏转了转眼珠子,又说:“只砍你还不够,你当众骂他们,众人都听到,影响造成了,所以还得警示众人才对; 所以不是把你抓走砍死,而是当众杀掉……” 骆毅:“你才被当众杀掉!死孩子长了一张臭嘴!” 李蔚珏嘻嘻笑着,继续说道:“总之,我的意思是:地位高的人,办事会追求使最小的力、达到最大的效果; 嗯,结论嘛,就是神仙不会亲自下凡,那样太浪费力气!” 骆毅:“神仙还怕浪费力气?” 李蔚珏搓着下巴,一边整理思路,一边组织语言:“我觉得吧,凡人为什么极少能见到神仙?就是因为他们下界一次不容易; 怎么不容易呢?我觉得是因为会消耗太多……炁!” 骆毅:“啥?气?” “嗯,说是气也对,”李蔚珏不知道“能量”一词应该怎么说才能被这些土著理解,便想到了道家所说的“炁”。 反正就是一种形而上的神秘能量就是了。 李蔚珏在心里替骆毅感慨了一下——小丫头,如果有机会,定带你玩玩我们那个世界的网络游戏。 玩一次你就能明白,能量值消耗是很快的,可恢复却很慢。 想提高能量值上限、或是加快恢复速度,你得升级打怪攒经验、炼矿裁缝做装备,没准儿还得学会炼金,制作恢复药水什么的。 不过,世间事万变不离其宗:积累总是缓慢的,而消耗总是快速的。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处置(三) 李蔚珏说道:“我觉得神仙们并非不依赖凡间,而是他们很依赖,但故意做出高高在上的样子; 就好比船和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别看船在水之上,但无水它难行; 阿胤点支香就能沟通上界,说明神仙是需要凡间香火的,而且不是一点半点,是需要很多; 因为这些香火传递的是凡人的念力,也可以说是信仰之力,这种力多了,就汇聚成团,就是我刚才说的‘炁’,供给上界; ‘炁’越多,就相当于水越多,船越自在; 但是呢,神仙若想下界,应该会消耗很多很多‘炁’,就像咱们攒钱与花钱一样,攒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攒,花钱却是整吊整吊地花; 所以他们不下界,不是能力不够,是舍不得花掉零敲碎打来的‘炁’……” 骆毅:“那不等于说神仙不会干预凡间之事了?只要干预,他们就该‘缺水’了啊,那又如何有天罚之说?” 李蔚珏:“不矛盾哪,神仙不可能完全不干预下界之事,否则下界无人信仰他们,他们如何获得‘炁’? 所以,该干预还是会干预,全看他们的取舍,他们认为值得,才会干预,认为不值得,就当看不见; 即便干预,也会使用最节省‘炁’的办法; 否则人间怎会有天道不公、苍天无眼之语? 怎会有人作恶一生却得善终、有人行善一世却死于非命?” 骆毅:“那你说,清幽庵的事对神仙来说是大事还是小事、值不值得干预?” 李蔚珏:“都折辱菩萨了,自然算大事!” 骆毅:“那他们会怎样省‘炁’干预?” 李蔚珏:“没说嘛,弄个天灾什么的,这不都是神仙的小法术,不用下界来行走,免得费‘炁’。” 骆毅摇摇头说道:“我觉得不是,要按你的说法,那神仙给清幽庵和寂静寺的住持托梦,把他们骂一顿,然后在他们上香祷告时点不着香,这不更节省‘炁’?” 李蔚珏心说,还托梦?你倒是会想。 要按这么说,神仙要有电话,都不如直接打个电话骂一顿省事儿吧? 要是仙界有智能电话,没准儿还视频通话开骂呢! 李蔚珏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你又忘记初衷了!你刚不还说,若是你,你必不会忍,所以只托个梦骂一顿能解气? 那可是裸身塑像! 观世音的裸身塑像! 啥都看见啦! 不止我们,和尚、尼姑、那些嫖客……全都看见啦!” *********** 泰山仙境荷花池边。 打死李蔚珏也想不到,他们此刻的对话,全都在仙境里的荷叶“投屏”上被放映出来,还是现场直播! 哎哟! 观世音此刻耳边似有洪钟回响:啥都看见啦! 全都看见啦! 都看见啦! 看见啦! 啦…… 观世音咬牙切齿——天上人间,全都因为这小子才变得闹哄哄! 碧霞元君憋笑憋得全身直抖,手中掐的诀都变形,荷叶“投屏”上的影像消失了。 多罗菩萨更是面色发黑——他们东方之域歧视西方来客! 这是地域歧视! 这是种族歧视! 这是宗教歧视! “东土之境有黎民对佛法领悟似入歧途,”观世音咬着腮帮子说道,不过她面盘圆润,并不能看出来:“本尊就降下神示以拨乱反正,元君不会介意吧?” 碧霞元君不笑了,有些笑不出。 真是会说啊! 矛盾转移到东土之境来了,不是你们不好,而是我们有错呗? 可事情就是发生在东土之境、东土黎民身上,观世音请求在东土之境上动手,碧霞元君还真不好反对。 再说,今日的目的,不是要道佛修好吗? 唉,算了,忍忍吧。 “菩萨准备怎么做呢?”碧霞元君问道,这得问问,太过火可不行。 “莲卧观音像只是本尊三十三法相之一,且他们所塑之像也并非本尊真正样貌。”观音说道。 (碧霞元君:哼哼,欲盖弥彰。) 观世音:“故而原本我只打算托梦于下界寺庙住持,予以警告便罢了。” (碧霞元君:哼哼,原本?就是说你原本就没想这么轻轻放过呗?) 观世音:“但那孩子说得也对,如此做,怕是凡间难以理解我佛慈悲。” (碧霞元君:怎么着?意思是你想严惩,但不想承认自己小心眼儿、拿那孩子当借口呗?) 观世音:“所以,不如降一场雷火以示惩戒,同时也把那些不为人间所容的肮脏丑恶化为乌有,元君,你看如何?” (碧霞元君:我看?那我就看看,难得看到你的裸像,不看白不看,白看谁不看!你可慢点烧,让我多看一会儿!) 碧霞元君说道:“哦……悉听尊便,您看,要不要我调雷公电母过来相助?” (观世音:你还嫌我不够丢脸,招人来围观?!) 观世音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神情自若地说道:“小灵通而已,不必烦扰贵界相帮。” ********* 客栈里。 骆毅还在追问李蔚珏:“你说啊,神仙到底怎么做又省‘炁’又解恨?” 胡泽胤握着记名宝箓观察,刚才突然明明灭灭闪动个不停,怎么突然又暗了回去? 听到小妹问话,便看向李蔚珏。 他觉得,这个臭小子属实聪明,自己修炼五百多年都没他想得通透。 李蔚珏说道:“我上哪儿知道神仙会怎么做?不过我若是神仙,我就降下一道天雷,老百姓不是常说‘天打雷劈’吗? 都裸身塑像了还不天打雷劈他们?! 叮咣一个大炸雷,然后整座山被雷火吞没……尘归尘,土归土,阿弥陀佛!” 李蔚珏双手合十,口呼佛号。 “那不行!”骆毅叫道:“那不是伤及无辜了! 知府大人的老娘还在寂静寺呢!还有不知多少真正的香客在寺里,他们可是无辜的!” “那你说怎么办?误伤总是难免的嘛。”李蔚珏完全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反正他又不信神佛。 骆毅晃动胡泽胤胳膊,很用力:“阿胤,快想办法通知知府,说他老娘有难!” 李蔚珏:“我说天打雷劈就真能天打雷劈吗?真是的!听风就是雨,我又不是神仙!” 骆毅:“可我觉得你说的很有可能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阿胤,快想想办法! 老太太、还有那些无辜香客,只是有些宗教信仰而已,岂能为那些龌龊之人陪葬! 就算什么事都没发生、虚惊一场,也好过真出事吧?” 胡泽胤看小妹发急,连忙哄道:“刚才不是说托梦吗?我去‘托梦’便是,小妹不要急; 就算观音大士想降罪于人间,也得经过碧霞元君首肯,天上人间时光流转不同,我们来得及。” “我跟你去!”骆毅已经站起身:“现在就去!”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处置(四) 李蔚珏从没想过小丫头竟有如此坦率赞同他话的时候。 更没想到赞同的结果是:小丫头竟要为一句随意的话、一些与己无关的人在一更天的时候奔走! “不许去!”李蔚珏一把扯住骆毅袖子:“风还没刮你就下雨,病了吧你?知府他老娘跟你有啥关系!” 骆毅却一甩袖子:“你才有病,脑瓜子就饭吃了?知府他老娘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后天就不用去公堂辩讼了,你这趟来是干啥的?” 李蔚珏一巴掌烀在自己脑门上:“走走,赶紧走,我跟你们一起!” …… 冀兖知府是万万没想到,好不容易平息了因被“老天爷托梦”带来的失眠,今日终于能早早入睡,却刚一睡着便又做了梦! “啊!”身边一声惊叫,知府夫人猛地坐起,额头颈间冷汗涔涔,大口大口喘着气。 “夫人!夫人!”知府急声呼唤:“醒过来没?你是不是做梦了?” “啊?”黑暗中,知府夫人的声音打着颤,但总算被唤回一丝神志:“老爷,快,快去救老太太,起火了,老太太被困住了!” 知府忙问:“夫人,你梦到什么了?” 知府夫人:“寂静寺被火烧了……大雨也浇不灭火,寺院里看不见和尚,没人救火……老太太的院子里到处是火,老太太出不来!” 初夏的夜晚,知府后脊梁直冒寒气:“看来是真事了,我也做了同样的梦!” 房顶上,胡泽胤悄无声息合上那块瓦片。 还是上次的位置,上次那块瓦片。 瓦片若是有灵,定会惊异于自己咋就又被选中了。 不同的是,这次屋顶上是四个人,以及疯狂的夜风。 李蔚珏看看瓦片,又看看胡泽胤和黄酉,不敢说话,怕被人发现,可眼神里全是疑问:“这就完了?揭开一块瓦,就对着下面的人瞪眼看一会儿,就完了?你们都干啥了?” 下方屋子里,再次传来丫鬟的请示声:“老爷、夫人,可是叫茶水?” 却听知府大声吩咐:“备车!” 灯火点起,府衙后宅檐下一溜溜灯笼在呼啸的风中摆荡,庭院里光影幢幢。 …… 城门小兵嘟嘟囔囔,因为刚打个盹就被吵醒去开门,开了门还被骂了几句“废物”。 “他才废物呢!他们全家都是废物!”小兵甲说。 小兵乙垂头丧气:“行了,谁让咱倒霉,碰上知府大半夜不睡觉往外跑呢。” 小兵甲:“我还以为又有人口失踪要查案,结果竟是知府要去寂静寺!大半夜的也不怕扰了神仙!但愿神仙降罪,一个雷劈下去!” 小兵乙:“别瞎说!人家是当官的,官官相护,他要是与咱们校尉说几句,咱们吃不了可就兜……” 小兵乙的话不等说完,突然西北方向天光大做,半个夜空都被照得雪亮! 两小兵猛地抬头看去,只见一道水缸粗的闪电自西北方贯穿天地! “妈呀!那是闪电?”小兵甲嘶声问道。 小兵乙喃喃地说:“我从没见过那么粗的闪电……离这么远,我都觉得比我们家酱缸还粗……” …… “快!再快!”知府被马车颠簸得快跌出车厢,却依然死抓着窗框不停嘴地催促车夫加快速度。 没办法,必须跟老天爷抢时间,没见那道闪电正是出现在寂静寺的方向嘛! 车夫挥着马鞭欲哭无泪:“老爷,不能再快了,再快,车就要散架了啊!” “卡啦啦!”霹雷一声震天响,大地都跟着颤抖。 …… 胡泽胤背着李蔚珏、黄酉背着骆毅,在夜风中急奔。 如此惊雷,如此强风,街上除了他们几个再无别人,连更夫都不见了。 “这么快就天打雷劈了?”李蔚珏不可思议:“不是说神仙与咱们的时光不同步吗?” 骆毅:“听我的就对了吧?做事要赶早,尤其是对于神仙,咱凡人咋能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抽疯!” 李蔚珏不得不服:“行行,你对、你有理!不过,你们刚才都干什么了?你们怎么托梦的?” 骆毅:“传音呀,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嘛,让阿胤对着知府夫妻碎碎念传音,他们就以为是做梦了。” “噢、噢!我给忘了!这损招儿,也就你能想得出来!”李蔚珏说道。 上次“托梦”的事儿,骆毅说过,但李蔚珏当时注重听结果,对这一点就没在意。 一颗雨点子被疾风吹到李蔚珏的鼻尖上,好大一颗,冰冷得很。 不等李蔚珏喊“下雨了”,胡泽胤和黄酉已经跨进客栈。 “呼!”骆毅总算呼出一口气。 刚刚在街角转弯的时候,正好被风呛住,那口气憋了半天。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门板上响声一片,像是有人将一大堆石头同时砸上去一样。 “下雹子啦!”骆毅惊呼:“幸好阿胤和阿酉动作快,不然咱们就该挨砸了。” 客栈小二急着去马厩,后院还有几匹住店客人的马在马厩里,刚才被雷声惊得直叫唤,得安抚住。 刚一推开门,当头就被一颗鸡蛋黄大的冰雹给砸了回来:“哎哟!” 胡泽胤给“灰灰菜”传音,好歹算是安抚住了,可其他马匹却是咴咴直叫——它们除了被雷声吓到,还被冰雹砸到了。 最可气的是,它们想尽量往墙根靠拢、躲避冰雹,可那匹斑点青马实在霸道,一蹶子就将它们踢得不敢靠近。 客栈里已经开始混乱,有住客开骂:“他娘的!雹子都砸枕头上了,有人管没人管?!” 屋顶瓦片被冰雹砸成了筛子。 二楼一阵兵荒马乱,住客全都挤到一楼来,连一楼的大通铺都成了众人纷纷抢夺的好地方。 伤疤尼姑在一楼唯一的单人房里,有住客想多花钱要这间房,胡泽胤狠狠一个眼神扫去,登时不再有人敢打这房间主意。 伤疤姑娘也被惊醒,正坐在房里不知所措,外面太乱,她不敢出来,正好骆毅和李蔚珏一行人全都进了来。 骆毅说道:“你继续睡,我们打地铺。” 伤疤姑娘赶紧请骆毅与她同铺,不能让恩人睡地上、自己睡床不是? 再说,她还有好多话想说,正好醒了呢。 被窝里还有伤疤姑娘的温度,骆毅一进去,立时眼皮就睁不开了,伤疤姑娘只好把话头又憋了回去。 李蔚珏要了厚被褥睡在地上,胡泽胤和黄酉搬了矮墩靠门坐着吃肉干。 五更天不到的时候,客栈里再次嘈杂起来,客栈小二敲门:“客官!客官快醒醒!衙门要征用你们的马车!” 第二百六十五章 征用 门敲即开。 胡泽胤和黄酉堵在门前,吓了小二一跳,举着手、指头勾着,还保持着敲门的状态,看起来有些搞笑。 李蔚珏睡得正是沉的时候被吵醒,非常想骂人,坐在被子里皱眉头,就听小二急急解释:“客官,打扰了哈……” “起开!”有衙差不耐烦地将小二扒拉到一边,粗声大气吆喝:“姓胡是吧?你的马车被征用了,你也跟我们走一趟!” 要马车,自然也得有赶车的车夫,衙差征用得理直气壮。 胡泽胤和黄酉同时抱起膀子面对他,衙差看对方不应声,正想开骂,突觉有丝寒意袭上心头。 奇了怪了,明明对面二人身形瘦弱,对他应该构不成什么威胁,怎么他就觉得瘆得慌呢? “那什么……征用你们的车和车夫,西山寂静寺被雷电击中起火,伤者太多,要拉回城就医!”衙差强挺着解释了一句,声音外强中干,底气不足。 衙差觉得自己有些丢脸,因为他跟别人可没解释。 “又是你!”黄酉淡淡说道。 衙差把火把举高,看清了黄酉和胡泽胤的脸,表情有些僵硬,马上堆起笑脸,有些结巴:“哎哟,是是您二、二位,可真是是是巧、巧了哈!” “寂静寺雷火?”胡泽胤问,声音听起来阴恻恻的。 “是,是的,”衙差这次回话即虔诚又详细:“我们大人去接老夫人,刚出城就遭遇电闪雷鸣; 待到山下时,西山半腰已经燃起大火,在山下就能听到山上哭嚎,老夫人还在寺里,大人顶着火势进山,好歹老夫人没事……” “为何要征用车辆?”胡泽胤打断他:“不是没事吗?” “呃……”衙差噎了一下——难道不该替知府大人和他老娘表示一下庆幸?马屁都不拍一下吗?好歹我是官差啊! 衙差说道:“雷电击中寂静寺,屋宇倒塌砸出地道,那雷火竟分了两路,一路在地上面烧寺庙,一路窜入地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地道挖得太多太密,眼瞅着山就矮了半截,好像被拦腰削掉一大层似的! 里面全是呼救声,就那么被埋了进去! 山上碎石狂掉,和着冰雹顺着山坡就往下滚; 我们大人是一边背着老夫人、还要带领这些住宿在寺庙的人在前边跑,那山石就跟在屁股后面追! 后来我们大人指挥大家往旁边林子里钻,挡住许多山石,这才没有受伤; 但是那些山石顺着山道就冲下去,把山下清幽庵也给埋了! 我们大人让人先行送老夫人回城,他正亲自组织山下民众上山救援,可受伤的人太多,那附近也没地方能救治; 大人命我回城征用一切能找到的车马去增援,除了车马,人也得要,您看……” 这衙差是上次去承高村带讼师去府衙的两位衙差之一,“跟我们走一趟”是他的口头禅。 上一次,他是万万没想到把人带去后却被知府大人狠狠骂了一通,还罚了半月薪资,怪他不会办事,咋咋呼呼得罪人。 这一次,好死不死又碰上这伙人,他可不敢再拿腔拿势,问什么就答什么,力求详尽。 坐在地上褥子堆里想发火的李蔚珏,这会儿可没火了,偷偷扑到床帘子边,对骆毅说道:“小丫头听见没?” 伤疤姑娘没动静,骆毅便没惊动她,只将床帘挑开一条缝,把脑袋露出来,说道:“听见了,天打雷劈了!” 李蔚珏嘿嘿笑:“还真被咱们料准了。” 骆毅却有些担心:“山上还有香客没下来,也不知道怎样了。” 李蔚珏正想说“别操那没用的心”,就听门口吵闹和骚乱起来,衙差突然呵斥:“哎谁他娘不长眼?谁啊?找死哪!” 衙差本来是让客栈小二挨个敲房门,惊扰出很多房客骂骂咧咧,不过看到是穿制服的衙差便都忍了气吞了声。 又因为衙差在对胡泽胤解释事情因由,便全都跑来堵在门口听热闹,好不白被吵醒一回。 可身后竟有人扒拉他们,这不是找茬吗?正愁起床气没地方撒呢,有人就骂出声。 不过,凡是骂人的,全都被扒拉倒了,包括衙差。 胡泽胤和黄酉依旧抱着膀,面上却露出微笑:“大妹来了?” 白彙点点头问:“小妹呢?” 衙差一瞧,得,他们一家子的!认倒霉吧。 白彙进了屋,不管后面那些摔在地上的人吵闹谩骂,反正他们马上就要挨揍了。 果然,白彙走到骆毅床边时,房门已经被胡泽胤从外面关上。 门外,乒乒乓乓一阵乱响,除“哎呦”之声,就只剩下衙差哀叹了:“停手、快停手!还需要他们去上山救人哪!” 屋内,白彙把带着的包裹打开,里面有厚实衣物:“你们没回去,又下雨了,爷爷很担心,怕你们俩冻着,让我过来瞧瞧。” 虽说早上离家时与鲍魁说过有可能晚上不回来,让鲍魁不要着急,可今晚变天,风大雨急,鲍魁不可能不担心。 伤疤尼姑其实在客栈小二敲门时就醒了,不过没敢动弹。 回来这一路,她才知道这是哥四个,一家人。 但只有骆毅是女孩,还是个小姑娘,晚上又同处一室,她其实是不大安心的。 眼下小姑娘的姐姐来了,还提到她家还有爷爷,听起来是个正经人家,她觉得总算盼到能帮到她的人了。 拉开帘子,与白彙见礼。 骆毅对白彙简单说了今天所做之事。 伤疤姑娘这才听明白,原来这家兄妹几个不是被掳到清幽庵,而是跑去端掉“淫尼窝点”的。 他们也不是逃出来,而是祸祸够了就回来的。 骆毅又告诉白彙:“阿姐,你也赶车来的吧?那不巧了,没准儿一会儿也要被征用。” 白彙淡淡说道:“无妨,不给他们便是。” 白彙一向人狠话不多,只要小妹说声不,她绝对有能力把所有人都麻翻在地,然后架着马车带着弟弟妹妹扬长而去。 “可是……可是……”伤疤姑娘突然出声:“山上还有些可怜的女孩子……” 伤疤姑娘并非滥好心,而是听到“天打雷劈”四个字,觉得山上还有像他一样的女孩子不该受此劫难。 “我……你们……我知道很过分,可还是想问,你们能带我去救她们吗?”伤疤姑娘问道。 第二百六十六章 伸把手 泰山仙境荷花池边。 观世音菩萨正在“荷叶投屏”上戳戳点点,想将画面放大。 刚才一怒之下劈下天雷,手劲儿用得有点大,消耗掉不少法力,不禁有些后悔和担心。 别看她嘴上说劈下天雷只是个“小灵通”,但事实上,在天界霹雷花不了多少法力,可往人界降雷是很浪费的。 因为跨界了。 天界不插手凡间之事,不是因为“尊重主权”,而是因为跨界代价太大。 天界需要凡间的提供信仰之力,凡间偶尔也需要天界帮忙,二者是相互合作的关系。 换句话说,凡间是天界的根基,天界是凡间的安保,谁也不会得罪谁。 可如果凡间出现不当之事,比如亵渎的是菩萨而非皇帝,皇帝自然不闻不问,但菩萨不能忍,要施以惩戒,那是菩萨的事。 但在凡间的地盘上行使天界的手段,自然要付出一定代价,比如消耗过多法力。 不过好歹比下凡要节省。 这是观世音后悔的地方。 画面被放大,观世音看到变成废墟的寂静寺,以及那些哭嚎的人。 无情暴雨中,那些从建筑里逃出来的人浑身湿透,可废墟中的火焰丝毫不见减弱,他们望向火焰,内中隐约传出哀鸣,令他们瑟瑟发抖。 不停有地方塌陷,因为下面地道中的大火烧酥了泥土。 暴雨冲刷山体,泥石流滚滚而下,山上的人被困住,山下的村庄被吞没。 这就是观世音担心的部分:累及无辜。 虽说与天界相比,凡间的人也好、兽也好,草木也好,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但佛曰:众生平等,所以蝼蚁的命也是命。 她是菩萨,是自己已经觉悟、并帮助他人觉悟的存在,不该犯累及无辜的错误。 更何况,在怒火发出之后,观世音心中的慈悲重新占据主导,她现在非常悲伤、难过。 碧霞元君也看到这番场景,心情倒是没受影响。 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有道理,是“天道承负”。 “道设生以赏善,设死以威恶”。 天灾之发、地祸之起,皆因在于有人违背自然之道。 神也好,人也好,都有自己的尊严,若相互践踏,必然就相互承担恶果。 碧霞元君认为,她只需无为而治,不去干预,看个热闹便好, 不过,她倒是想知道那两个小家伙是否得知寂静寺被天打雷劈、以及如何看待此事,于是再次探手捻诀。 ********* 当知道帮助自己的人很强大,伤疤姑娘便有了也帮帮别人的心思。 可这是给别人找麻烦,她也觉得自己得寸进尺了,所以没有抱多大希望。 胡泽胤怀中的记名宝箓再次明明灭灭,不过这时他正忙着一边给那些口出恶言的住客一点教训,一边分心留意骆毅这边的对话,没注意到。 骆毅看了眼李蔚珏。 这小子不会把人家当成圣母婊吧? 骆毅不觉得伤疤姑娘说得有错,她自己也认为就算是神仙,能力再强,有仇报仇就好了,不该伤及无辜。 何况伤疤姑娘说的是“带我去救”,而不是“你们去救”。 李蔚珏这会儿是从身体到头脑全都醒过来了,他正在琢磨一件事——帮胡泽胤算是帮完了; 淫尼窝点也算是端了,当然,他们只是找到,真正端掉窝点的是“天打雷劈”; 但是,他自己跑了这一趟,获得什么了? 说好的五千两银子呢? 虽说钱是代晓初的吧,可总要找回来才算将这件事善始善终啊。 不然,以代晓初的遭遇为事件起因,查到淫尼窝点为经过,最后的结果呢? 不行,这事儿还没完! “去!都去!阿姐带了马车,这下咱家两辆车都去支援西山去!”李蔚珏一伸手抢过白彙带来的包袱就翻:“给我带厚衣服没?” 骆毅眼珠子都快惊得瞪出眼眶了——这还是她认识的李蔚珏吗? “来,你先跟我说说,你咋想的?你积极得令人怀疑。”骆毅说道。 李蔚珏看了眼伤疤姑娘,她和骆毅都还在床上呢,白彙也挤坐在床边,便道:“怀疑什么?小孩子家家的,怎么那么没有怜悯之心呢? 没听衙差说嘛,雷劈、屋倒、火灾、塌方,受灾的人肯定不少,山上的下不来,山下的走不了; 咱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还不得伸把手?” 伤疤姑娘抿着嘴使劲点头,感激之情汇聚成泪,随着点头随着砸在被子上。 她真是遇到好人了,别看一个个说话不咋中听,但心是真好、真热! “你们……都是好人!大好人!”伤疤姑娘遍发好人卡。 李蔚珏:“那是!我们家人个个心肠好,我们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哪里不平哪里有我,南无阿弥陀了个佛!” ********** 正对着“荷花投屏”中的李蔚珏频频点头的观世音和多罗菩萨,被那句“南无阿弥陀了个佛”噎得不知作何反应。 多罗菩萨稍稍松了口气,说道:“此子倒是有些佛缘。” 碧霞元君使劲儿瞪两位菩萨——她不久前才说过那女孩与道门有缘,这俩菩萨就说男孩子与佛门有缘,抢人呢? 观世音:“只是不知他的佛缘来自肉身,还是来自他本身。” 欸,这倒是个问题,碧霞元君也没想到。 观世音手下结印,弹向荷叶。 碧霞元君不甘于后,也结了手诀弹出去。 ********** 骆毅与伤疤尼姑本就是和衣而睡,既然李蔚珏说要上山救援,那事不宜迟,便立即起身穿鞋。 正好李蔚珏也起身要套上厚实袍子,一个俯身要穿鞋,一个起身要穿衣,俩脑袋登时撞在一处。 “哎呦!”两人同时跌坐回去。 太痛了! 他们俩都被撞得头发晕,脑袋像是突然空白了一样,眼神都茫然起来,半晌回不了神。 白彙和伤疤姑娘都很着急,伤疤姑娘抱住骆毅,伸手替她揉额头,口中还不停往上面吹气,一边念叨:“吹吹就不疼,吹吹就不疼。” 白彙则是一手一个攥着俩孩子的手腕给把脉,可别给撞傻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再次上山 白彙虽然着急,但动作、神态都很镇定,也可以说是面无表情。 但伤疤姑娘显然性格直白,心思都写在脸上,那眉头皱的、眼睛眯的,好像是她自己被撞了脑袋。 不过,她念叨的内容却包罗万象:“呼~还疼不?完了完了,这是撞懵了……佛祖莫生气啊,你不能乱发火,她们还小,不太会念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我替她们念,你别怪罪她们,他们都还是孩子……” 李蔚珏晃了晃脑袋,眼神总算重新清明,不由得“嘶”了一声,手捂住额头。 骆毅被伤疤姑娘念叨得好像勾起点回忆,那句“吹吹就不疼”念得特别有节奏,别人都不那么念——吹吹、就不疼,吹吹就不疼! 好像有人给打拍子似的。 在哪儿听过来着?骆毅疑惑地看向伤疤姑娘。 伤疤姑娘惊喜:“呀,回过神儿了?还疼不?是撞懵了还是吓到了?不怕不怕啊,小妮儿真坚强,撞的那么大声都没哭呢,好样儿的!” 哭?凭啥要哭?俩人一起撞了,谁哭谁丢脸! 骆毅小脸一板,对着李蔚珏就控诉:“你眼睛让鼻涕糊住了吗,竟然撞我!” 李蔚珏正回味头被撞后脑子一片空白、然后又突然出现的那股莫名失落感,不知为何心头竟有些焦躁。 却又听见伤疤姑娘那句“佛祖莫生气”,以及听骆毅叫嚣,脾气就上来了。 不过他不是冲着骆毅,而是冲着伤疤姑娘开炮:“求什么佛祖! 怎么着,我刚才撞脑袋是佛祖怪我不好好念佛号么?那佛祖心眼儿都不如针鼻儿大! 他还想生气?他凭啥生气?他咋好意思生气? 他自己御下不严,闹出这么多幺蛾子,还搞出这么大麻烦,我又是出人又是出马车去帮他擦屁股,他还敢生气? 南无阿弥陀了个佛怎地?不能说啊!” ********** 泰山仙境荷花池边。 观音菩萨与多罗菩萨脸拉得比池塘里的莲藕都长,脸色比淤泥都黑。 不就施了个小法术,断掉那孩子肉身中残留的、一直附着在灵体上的几丝“个我意识”么? 不就想看看那孩子的佛缘是来自肉身还是来自他内在的“阿赖耶识”么? 咋就把佛祖给搭进去挨骂了? 虽说他说得对吧,可能不能不用“擦屁股”这么、这么粗鄙的词? 多罗菩萨手指抖了又抖,蠢蠢欲动,勉强忍住打碎“荷叶投屏”的冲动,轻声对观音菩萨说了句马后炮:“还不如不分离他肉身魂识了。” 碧霞元君的手诀倒是弹空了。 不是弹偏了,而是弹空了。 那女孩的肉身与她的灵体丝毫没有附着,她的灵体似乎是在肉身里悬空的! “有意思!”碧霞元君喃喃道:“没有丝毫联系,却还能借用肉身……” 碧霞元君又眯了眯眼睛,目光穿过“荷叶投屏”,直达下界:“也不算借用肉身,而是……肉身随她控制和改变! 她的肉身几乎失去应有的容貌和形体,真是怪事……哎呀!” 碧霞元君手一哆嗦,赶紧解开手诀,心里一个劲儿后悔——不该较这个真,怎么法力哗啦哗啦就用掉不少呢? 今儿的香火白接收了! ********* 别看是府城,拥有车辆的人家也不多,车行也只有一家。 时间有限,衙差把衙门里能差遣的人全都差遣出来,全城搜索征用,也不过调集了三十辆车。 “娘的!每日进出城的车辆不计其数,不用他们的时候哪儿哪儿都是,要用了,费了牛劲也弄不来几辆!”衙差满嘴牢骚。 真不怪他们,顶风冒雨的跑,知府大人又要求天亮时就得见到车,他们能怎么办? 瞅瞅外面,骡子、驴、牛、马,啥车都有,连拉粪的粪车都给调来了! 衙差动静闹得大,屋里骆毅听了都觉得新鲜:“不至于吧?城里好多贵人,谁家没辆车了? 再不济挨家商户问问,总也能有拉货的车才是啊。” 一向爱接话的李蔚珏默默地整理衣物,并未接话。 倒是白彙给做了解释:“衙差哪敢大半夜去惊扰贵人宅院?就算真敢去,也禁不住贵人家里规矩多,要耽搁很多功夫、费很多口舌; 也就商户们能好说话一些,但也并非家家都有车辆,多数商户也是靠在车行租车去拉运货物。” 说话的功夫,骆毅和李蔚珏都穿戴好了,白彙把自己身上的披风给了伤疤姑娘,她也足够保暖,大家就拉开门往外走。 衙差一看见他们这么多人都上车,就急眼了:“喂,女人和孩子裹什么乱?当出城踏青呢?赶紧闪开!” 李蔚珏盯着那衙差冷冷来了一句:“我们可以拒绝提供马车,我们并非本府人士,且我有功名在身。” 衙差无语。 对方真要拒绝了,知府大人也没理由治他们罪。 …… 西山真的矮了一截。 寂静寺已经垮塌,粗壮的梁柱变成焦木。 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火基本看不见,都被雨浇熄了,但浇不散滚滚烟气,被风吹得到处都是糊巴味儿。 从城里调集的救援车队中,李蔚珏他们是第一批到达寺庙的人,这是因为有胡泽胤、黄酉和白彙, 他们一人背着一个,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稳步而快速地在湿滑无路的山林中穿行、攀爬。 到这时候,衙差再也不敢说话,因为他们摔得浑身是泥,早被远远甩在后面。 “那些地道里的空气是流通的,难怪会把火引进去。”李蔚珏说道,他面前是一片深坑,坑里有酒坛子和烧焦的柜子等家具残片。 还有尸体。 “地道里有酒,有火,还有木器,全都易燃,外面的冰雹和雨水又进不去,火在里面几乎是肆无忌惮地乱窜。”李蔚珏像名痕迹检验师似的边走边说。 一些尸体被拖拽出来,整齐地摆放在空地上,虽然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但他们应该被烟熏死、呛死的成分更大。 这里没什么需要他们做的,该死的都死了,黄酉凭借听觉在前边带路,往下坡方向走去:“那边有不少人。” 几名知府家的下人与留宿在寺里的香客坐在坡下一块空地上,远处是被树木拦住的很多大石头。 第二百六十八章 增援 一夜连惊带吓,又消耗大量体力救人,这些人此时又冷又饿,拢了火堆在取暖。 知府老娘身边围拢着四名丫鬟,面前也生了小火堆,丫鬟蹲在地上往火里添树枝,被雨水浇过的树枝很难烧着,冒着烟。 丫鬟们冻得瑟瑟发抖,明明是初夏,却像冬天一样把自己缩成团,双手时不时揉搓臂膀。 不过老太太身上倒是围着毯子,闭目打坐,口中“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地念个不停。 并非像衙差说的那样,知府亲自背着老娘逃命,有小厮家丁在,知府哪会亲力亲为? 他自己能保证跟上速度就不错了。 不过这会儿知府倒是不在此处,李蔚珏打听,说是去调查那些地道了。 “老夫人,我们带您下山?”看到衙差终于赶上来,李蔚珏上前向知府老娘施礼:“我们找到可以下去的路。” 有衙差在旁边,李蔚珏以为老太太能跟他们走。 李蔚珏现在就一个想法——只要把老太太带在身边,他们就不用耽搁在这里进行搜救工作。 搜救工作是最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他们既不是官府的差役,又非被困者亲属,再说如果他们留下,出点什么意外谁管? 李蔚珏可不想让自家人在这里担风险、白出力。 想得挺美,人老太太根本不理他。 官家的老太太,岂会听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子说话? 若非此时情况特殊,他们连靠近的机会都不会有,更遑论还想带走老太太? 眼看着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准备呵斥,骆毅不忍心李蔚珏被骂,把白彙给带的吃食包袱打开,往前一递: “老夫人,我们是西平府人士,来冀兖府办事,暂住客栈,受衙差大哥征调前来增援; 这几位是小女的兄姐,刚才向您请示的是小女最小的哥哥李蔚珏,是我家乡本届县案首; 因担心老夫人身体,话说得有些急了,老夫人勿怪,还请老夫人派人找知府大人商量一下。” 包袱里是肉脯和几样松软的点心,按说不凑近了几乎闻不到味道。 可肚饿之人的嗅觉总是很灵敏,而且视觉能够完全调动嗅觉,骆毅就眼看着那丫鬟咽了口口水。 白彙明知道小妹做得对,但心里属实不乐意小妹这般低声下气。 我们救你,还得求着你? “愣着作甚,还不找你家大人回来?”白彙冷言训斥那衙差:“要走就走,不走就等着什么时候修好山路再走,我们不会等!” 衙差头大,他哪敢听一个平民女子指派,只硬着头皮挺着白彙能冻死人的目光,等待老夫人指示。 一听说西平府人,再看到有一男一女两个半大孩子,老夫人一下子想到日前儿子儿媳所说的梦境,以及儿子赶来接她时也说是做了梦,老夫人的神情慎重起来。 眼下情况是,虽然当知府的儿子半夜赶来,没让他老人家烧死、砸死在寺院,但也没能逃下山去,而是被泥石流追赶到此不能再前行。 山体摇晃、震颤,有路的地方全被碎石、泥浆和断掉的树木堵了,她们只能窝在这巴掌大的空地上等待救援。 知府带着下人和香客临时搭了雨蓬供她避雨,可她这老弱身子骨也已经撑到极限,困、饿、累、寒,她觉得快坚持不住了。 想到这一夜惊魂,到现在耳边还能听到不时有石头滚落的声音,鼻边还能闻到焦糊的肉味,那是人被火烧的味道,老太太的心就直抖。 都这种境遇了,还拿姿作态个什么劲儿? 老太太终于开口:“小小年纪竟考了县案首,孩子,你很不错。” 这算是开场,准备允许对方援救自己了。 李蔚珏可不耐烦再同她周旋下去,废什么话啊,直接指着衙差下令:“你,随在老夫人身边护卫!” 又指四个丫鬟:“你们留下原地等待救援!” 最后转向胡泽胤:“大哥,你来背着老夫人可好?” 胡泽胤在外人面前从来不挤兑自家臭小子,便点头。 老夫人很想呵斥李蔚珏——这是在谁面前发号施令呢? 但胡泽胤并没给她机会,直接探手一拎就把老太太甩在自己背上,骆毅抓过毯子把老夫人包了个严实。 白彙也帮忙用绳子把老夫人捆在胡泽胤背上,老太太可不会像小妹那般懂得配合,免得胡泽胤还得分神照顾她。 胡泽胤他们三人本来是背着伤疤姑娘和两个孩子上山的,但现在多了老夫人,白彙便让伤疤姑娘也留下等待。 伤疤姑娘说道:“我行的,我经常上山砍柴,走惯了山路,不会拖累你们,万一路上老夫人有什么需要,我还能帮上忙。” 她可不想与这家人分开。 胡泽胤侧耳听了听,指向南坡方向,传音:“知府在那边。” 然后就拔足带头走去。 背着人在乱石断木间攀爬行走,衙差再次目瞪口呆——这家人走得也太轻松了。 一夜往返,衙差也疲累得不行,但眼前不但这家奇怪的兄弟姐妹体力超好,连披着呼呼啦啦大披风的伤疤女子也健步如飞。 衙差还觉得速度太快他几乎跟不上,胡泽胤却觉得要不是不想暴露实力,这会儿他们早就救完人回家了。 …… 知府大人此时心里是非常焦灼,他根本不是真正来调查地道的。 因为被困在山上,他作为一府之长不能干等着,那有损官声,便带人救人以及查看周遭情况——主要是为了把他的马车弄上去。 上山的路上马车本就难行,再顶着雷鸣马匹受惊乱跑,生生把车卡在半山石头边,上不去下不来。 知府想把老娘弄下山,没有马车怎么行? 又看到泥石流向山下村庄冲击,没看到也罢了,既然看到,他这个官员又在,便不能不理睬,只好又派人下山查看情况。 顶着雷鸣闪电山火暴雨泥石流派人下山,无异于派人送死,可又无计可施,知府也是忧心得很。 “大人!大人!” 远处传来喊声,衙差扯着脖子大喊,声音因疲累和惊喜劈了叉——他可算瞧见大人了,快让他停下喘口气歇歇吧! 他现在都觉得多了一种死法,叫做爬山爬死! “你?你们?”知府大人看到李蔚珏,眼中闪着惊疑之色:“你们怎会在这里?” 李蔚珏微笑:“大人,又见面了!我们响应您的征调,带着马车前来增援,现在,您跟我们一起下山吧?”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下山 此时天色见白,知府没有答应马上下山,而是客气地请李蔚珏一行人再等等,并将山上分散的人都集中在一处。 知府大人下令将人都集中在一处,自然也就能把老娘也聚集到自己身边,苦命的衙差再次领命返回。 至于要等什么没有直说,但李蔚珏隐约猜到一些。 “我们在这里干什么?”骆毅小声问:“还要等多久?” 总不能干待着吧?什么也不做,那待在客栈里睡觉好不好? “等人看到。”李蔚珏说。 骆毅不满:“喂,我发现你撞了脑袋之后怪怪的,话都说不全,你是不是撞傻了?” 等人看到,等谁、看到什么? 骆毅联想到一个人,《大话西游》里的唐僧,莫名其妙就言简意赅起来,不再是那个惦记花花草草和小朋友的唐僧。 那股莫名失落带来的烦躁感并没有消失,李蔚珏没心思给骆毅作解释。 但答案到来得并不慢。 天亮的时候,增援的驻军部队到达山下,驻军指挥与通判二人在士兵开道下与知府汇合。 这些就是要等之人。 知府大人半夜为私事出城,但要解决的事情已经变成公事,那么知府大人这一夜救出的人就不能白救,要有足够分量的人看见。 有人看见,才能转化为政绩。 挖掘、搜救工作移交给驻军,知府大人亲自组织之前赶来增援的车辆将已经救下的人们先行运回城里。 知府老娘还好,只受到惊吓,没有受伤,最多是受了些风寒。 但其他人就不行了,有被砸伤的、有被烧伤的、有逃命时摔伤的,一路上总能听到他们痛苦的呻吟。 白彙有医术,但并未显露,她来的目的只是保护弟弟妹妹,没想治病救命。 李蔚珏此时很为难,他是为了埋在清幽庵树下的钱才来的,但此时却要将知府和他老娘送回城里。 不是没他送知府就回不了城,而是现在是很好的刷存在感的机会。 “我去找,你放心走。”骆毅说道:“你送完人他肯定得留你吃饭,你就在府衙等着我们便是。” 这样也好,李蔚珏想,兵分两路,二者兼顾,于是看向胡泽胤他们,想知道谁跟着小丫头去。 不看还好,一看就气——他们都跟着小丫头走,没人与李蔚珏同归。 骆毅把伤疤姑娘推给李蔚珏:“这位姐姐,你跟着我小哥回去,把你的事情与知府大人说说,让他给你做主。” 伤疤姑娘却不想走:“我……可不可以跟着你们?其实我并不想报官,你看看我如今的样子,一旦报官,我便活不下去了。” 骆毅看着她,也是,伤疤姑娘头发都没了,谁看都会认为她是尼姑,出家的女子属于社会边缘群体,寡妇的社会地位都可能比她们高。 若是把清幽庵和寂静寺的罪行揭发出来,她就会与这个案件紧密联系,反复作证。 届时,人人都知道她在清幽庵待过,名声尽毁。 “反正,地道暴露出来,罪行也暴露出来,有我没我都行,我还是……不去了吧。”伤疤姑娘越说声越小。 她不去,那就需要骆毅帮助她安排未来,这是明显的耍无赖,伤疤姑娘知道,所以才没底气。 “或者……我还想找找那些被卖到清幽庵的姑娘,若她们还活着,或许我们可以结伴一起生活。”伤疤姑娘说。 一个女子无法独自生存,或许抱团一起努力能成。 有些女子会凑在一起,接些浆洗缝补的活计谋生,平时也能相互照应安全,也算是条出路。 骆毅看着伤疤姑娘,这一早上她为了保证不掉队,已经付出极大体力,此时脸色已经发白,却还坚持着,便叹了口气。 姑娘眼神里带着祈求,让骆毅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这姑娘给她的熟悉感仍在,她也不知道为何面对这姑娘就心软。 “好。”骆毅同意了。 李蔚珏不放心、也不甘心地与知府走了。 不放心的是小丫头,没自己在身边,那几位大妖能照顾好她吗? 唔……好像自己也照顾不了什么,但是他们能回答得了小丫头的各种问题吗? 对,他们肯定不能,只有自己才最有见识。 不甘心的是几位大妖竟然不跟着自己,哪怕有一个站在自己身边也好啊,好没面子哟。 …… 清幽庵已经被埋在泥石流下,两进式的小庙,只露出几处屋檐。 没有铃舌的惊鸟铃在风中晃悠,无声嘲讽这座炫玉贾石的庵堂终于尘归尘土归土。 院中那株老柳树只剩下半截树冠露在外面,颓废地挥舞着枝条试图招呼来人救援。 已经被埋没的地方,无人来搜救,人力都集中在山另一侧的村落中。 伤疤姑娘傻眼了:“这……我们怎么找人?都给埋住了。” 骆毅现在体会到心软的不方便了。 她有阿胤、阿酉和阿彙,刨土挖洞不在话下,可眼下伤疤姑娘在场,没法施展啊。 白彙手指微动,一根刺自指尖飞出,刺在伤疤姑娘颈间。 伤疤姑娘只觉眼前一黑。 白彙伸臂,拦腰一抱:“她体力不支,晕了。” 骆毅:“……” 白彙:“我们开工!” 骆毅坐在石头上环顾四望,为兄姐们把风,身边躺着伤疤姑娘。 狮虎般巨大身形的黑狐阿胤,爪尖坚硬似铁,锋利如刀,肌肉紧绷,每一爪下去,便是一道深沟,泥土碎石在它身下堆积。 后边紧跟着人形态的黄酉,一身黑衣光亮如新,片土不沾,潇洒优雅地挥舞着一快破木板,将胡泽胤刨出的土推走,始终保持胡泽胤有足够空间深入。 “黄酉,你过分了!”胡泽胤阴柔的声音响起:“你故意的是吧?换你来刨土!” “能者多劳,你加油!”黄酉故意吹吹袖子,并没有泥土粘在上面,纯粹是为了气胡泽胤:“你是大哥嘛……唔,我可不想弄脏衣服。” 白彙也在旁边袖手:“我穿的白衣,更怕脏。” “咯咯咯……”骆毅笑得跟老母鸡似的。 第二百七十章 谢错人了 胡泽胤工作效率非常高,很快,一个口小肚大的油坛子被取了出来,里面有油纸包裹的银票,数一数,六千六百两。 骆毅乐了,这数字可远超预期呀,代晓初的铺子也就值二百多两银子,里面的存货估价不过三百两。 现在六千六百两银子,至少有一千两是蔡光金的私藏。 “我们回吧?”骆毅将银票对折,在手上抽了两下,仿佛那是一叠百元大钞,心满意足得很。 代姐姐的钱追回来了,还多出一千两“精神损失费”,放在现代也算得上是天价补偿了。 胡泽胤问白彙:“她多久能醒?” 说的是伤疤姑娘。 白彙反问:“你想让她多久醒?” 胡泽胤:“到家后。” 白彙:“那够了,她还能继续睡四个时辰。” 骆毅:“……” 白彙:“多睡睡对她身体恢复有好处。” 骆毅:“……” 胡泽胤:“我去地道看看。” “地道都塌陷了,太危险,不要去!”骆毅说道。 虽然不知道里面实际情况如何,但想吧,山都矮了一截,里面得是啥样儿? “我会小心,”胡泽胤说道:“小妹之前说得对,不该伤及无辜,今天确实看到很多人受伤,估计地道里也会有; 万一真有孩子……只要还活着,就该把他们救出来。” 骆毅知道胡泽胤是想到那两具小姑娘的尸体了,因为那尸体让胡泽胤直接联想到,如果是骆毅和李蔚珏遇难将是怎样的可怕。 “那也不行!”骆毅坚决不同意:“我之前说不该伤及无辜,是因为我没看到现在的境况; 眼下境况是,地道已经被烧得又干又酥,就算还有空间,就算里面有幸存者,或许稍微一碰就再次塌方; 这不是凭你一己之力能做的事情,让那些官兵去干吧,他们可以在里面架设支撑架…… 如果他们也做不到,那就是天意……” 救援不能以换命为代价,骆毅决不允许。 不知是不是胡泽胤给黄酉传了音,就见黄酉本来是看着骆毅的,突然眼神直了直,转而看向胡泽胤,然后对骆毅说:“我陪大哥一起进去瞧瞧,能行就行,不行就出来,决不冒险。” 他们俩就这样再次配合着往记忆中地道的位置挖去。 在地上部分还好,但只要深入土层,不但胡泽胤的听觉受限,连传音也受限,骆毅的理解就是——信号被屏蔽。 …… 胡泽胤和黄酉此时纷纷变回原形,一狐一鼪相互配合,挖土进行得很快。 这次黄酉在前边刨土,胡泽胤用身体将黄酉挖出的通道撑实,以保证他们不会被埋在下面。 二人并不低头只顾刨土,而是边刨边聊。 黄酉问:“你刚才为何说是为了阿珏要进地道的?” 这就是骆毅之前的猜测,果真胡泽胤是给黄酉传音了的。 胡泽胤说道:“没听小妹说,那些银票都要给代姑娘?多出来的部分当做蔡光金的赔偿; 你说,如果阿珏知道了,会不会又要发牢骚?” 黄酉:“肯定会!他会说:合着咱们全家都给姓代的当免费苦力?” 胡泽胤:“小妹会不会生气?” 黄酉:“肯定会,没准儿还能气哭。” 胡泽胤:“所以我们得进来找些能堵住阿珏嘴的东西。” 黄酉:“什么能堵住他的嘴?除非钱财。你是说地道里能有钱财?” 胡泽胤:“我在寂静寺那边暴露出的地道口捡到这个……” 胡泽胤尖长的嘴巴动了动,吐出一块“狗头金”。 这块金子细长一条,形状不规则,像是一摊水渍。 那不是真正的狗头金,而是被雷劈过之后熔化、流淌到地上的金子。 黄酉掂了掂分量,大概将近二两重,上面还嵌着几颗红宝石。 黄酉:“这是…” 胡泽胤说道:“不是男人的腰带金钩,就是女子的发簪;只可惜那边一直有人,我没法避开人进入地道,只藏起了这个。” 黄酉翻来覆去看那块不规则形状的金子:“金子的主人是谁呀这么有钱!人呢?都糊了吧?” 金子都熔了,金子的主人还能有好? 胡泽胤:“黑酥黑酥的,雨水都给冲走了。” 黄酉:“……你是打算找地道里的金银?” 胡泽胤:“嗯,寂静寺那边人多,这里无人,正好找一找。” 黄酉:“小妹会不会说咱们发死人财?” 胡泽胤:“钱财是无辜的,小妹说,不要伤及无辜。” 黄酉:“冲你这句话,我再不反对你当大哥了。” …… 天雷是砸在寂静寺的,即便地道中有金属将雷电引入,范围也没有达到清幽庵这边。 黄酉和胡泽胤在地道中发现的多是被浓烟熏死、以及因地道塌方砸死的尸体。 凭借他俩的听觉和嗅觉,没能感知到有生命存活的迹象。 地道中也确实像骆毅所说,非常酥松脆弱,随时有再次塌方的危险。 在黄酉的监督和催促下,二人并没有太过深入就退出来了,不过,收获甚丰。 骆毅双手捧着一堆东西,手小,捧不住,一个劲儿往下掉,白彙帮忙将她衣摆掀起来兜着。 金簪、银钗,金条、银锭,珍珠玛瑙玉石串,都还完好着,胡泽胤还拖出来两个标有“辛悦观”字样的麻袋,摸起来里面像是木质珠串。 “你们挖到清幽庵庵主的藏宝箱了?”骆毅惊呼。 胡泽胤:“应该是的,确实是个箱子,已经被压裂成两半了。” 骆毅:“问题来了,这么多东西,我们怎么带回去?” 虽说他们三个背着骆毅和伤疤姑娘回去不成问题,可再扛着两个麻袋和一堆财物,就太扎眼了。 黄酉:“我去找辆车来。” 两刻钟后,黄酉拽着一辆车就回来了:“山那边的村子被泥石盖住大半,官兵正在往外挖人; 我看这挂车埋在泥里没人管,就给拔出来了,虽然没有牛马拉车,但我们有大哥。” 胡泽胤:“……换你当大哥来得及不?” ********** 泰山仙境荷花池边。 观世音菩萨突然心念动了动。 多罗看出异色便询问,观世音说道:“有人在向我感谢祷告。” 因为一怒之下降下天雷,观世音心中正不安稳,此时人间有任何波动都会引起她的注意。 尤其还是如此强烈的波动。 多罗菩萨:“祷告什么?” 观世音菩萨:“是感恩祷告,来自当地知府后宅的一个老妪,感谢我们托梦于他儿子,他儿子才会连夜上山,也才让她得以存活下来。” 碧霞元君插话:“是那两个孩子和那黑狐儿干的,老妪谢错人了。” 观世音、多罗:“……”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不得闲 冀兖知府的老娘到家之后,不及用饭,第一件事竟是先净手焚香,敬于观音菩萨像前:“感谢菩萨托梦于我儿,让老身免于丧命; 今日得以安然无恙,实乃菩萨慈悲护佑之功; 老身心怀感激,特来叩拜观音菩萨,今后定当虔心向善,广结善缘,祈求菩萨继续保佑我家宅安宁,子孙平安……” 前厅里,知府大人刚刚安排完一应事宜回来,亲自命人奉上好茶,招待李蔚珏。 想到昨夜之事,知府到现在后背上的冷汗都没有消。 刚睡下便做了那样的梦,还是与妻子同时做的梦,这种事情太过离奇,他纵使再牵挂老母亲,也无法大张旗鼓下令让人连夜上山。 只能是自己私自带几个家丁赶去接回母亲,哪知才出城门不久便遭遇雷鸣和冰雹,继而暴雨。 一路上马匹便受惊难以控制,待到上山时,持续的雷鸣电闪更是让马匹彻底癫狂,将马车卡在山石之间。 “若非贤侄赶到,我那老母亲不知还要挨饿受冻多久。”知府由衷说道。 虽然知府第一时间派人回来通知地方驻军以及征调社会车辆,但没想到率先赶到山上的,不是他的家丁,竟是李蔚珏。 李蔚珏一听,这是又捡了个伯伯? 虽说他不乐意给人当大侄子吧,但这个伯伯比家里那个县丞官大,大的还不是一点半点,自己又在人家地盘上,要不……就捏鼻子认了? “大人言重了,学生不过是仗着兄长们身强力壮,才能给带上山去,不过,学生听说大人以身犯险援救百姓,真是打心底敬佩。”李蔚珏说道。 不能蹬鼻子上脸,人家叫声贤侄就答应,功利心太过明显,不好。 高帽子人人爱戴,好听话人人爱听,李蔚珏一句话将知府的私事说成公事,而且树立了知府大人勤政为民、救百姓于危难的高大形象。 知府对李蔚珏如此客气,并不完全因为他及时施以援手,更大的原因在于,知府夫妻两次被“托梦”后,李蔚珏都出现了。 第一次关于《三字经》版权问题的托梦,虽然事情还未完成、不能确定是否真正助他消灾,但这第二次,这个半大孩子是实打实地帮了他。 最浅显一条,知府的老母亲在山上等待救援时便已然发热,可见一夜的惊吓及冷饿已经让老太太身心俱损、难以承受。 若不是李蔚珏早早赶到,又借助他的车辆快速回返,老母亲没准儿会病成什么样。 风寒不是小事,惊吓后又染风寒便更可怕,再加上这把年纪,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这个知府也就该停职丁忧去了。 丁忧三年,就算能回到任上,老父亲怕是也该到时候了,那就再丁忧三年,以知府如今的年岁,今后还有何前程可言? 这孩子不仅是救了老母亲一命,可以说是也救了他的官途。 这是贵人呀! 知府夫人亲自去给张罗饭食,知府大人热情宴请李蔚珏,虽是不早不午的一顿饭,却摆出晚宴的排场来,可见他心内后怕有多大。 一顿饭吃到过午,李蔚珏厕所都跑了三四次,还不见骆毅她们回来,心中真是急得不行。 小丫头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吧? 就说那几个大妖不靠谱! 正焦急间,知府小厮来报:“府外一白衣姑娘,自称是李公子的姐姐,说要接李公子回家。” 哎哟,还是阿姐靠谱!李蔚珏可算是心神稍安。 白彙是自己来的,胡泽胤他们为了避开视线,一路在郊外狂奔,从小路赶回承高村,让白彙进城去接回李蔚珏。 等李蔚珏到家时,骆毅已经和鲍魁、代晓初他们一起吃过午饭了。 代晓初眉开眼笑,心情甚好,丝毫感觉不到身上的伤痛——银票可以弥补她的创伤。 “六千六百两?”李蔚珏惊呼:“不是说五千两左右吗?” 骆毅:“估计里面有姓蔡的私房钱吧。” 代晓初的钱被追回,鲍魁也替她高兴。 只身在外,别说她只是个姑娘家,就算是男子,没有银钱傍身怎么活? 大家都为代晓初高兴,唯独李蔚珏不高兴。 “合着咱们……”李蔚珏话刚开头,就被黄酉一把提溜起来,生生将后面半截“全家都给姓代的当免费苦力”给憋回去了。 “你干啥?”李蔚珏不满:“好歹让我把饭吃了啊!” 黄酉:“你不是在知府家大吃二喝一上午了嘛!” 黄酉把李蔚珏拎到柴房,胡泽胤正在里面给几只斑鸠拔毛,刚打回来的。 “叫大哥!”胡泽胤头不抬眼不睁地下令。 李蔚珏:“啥意思?” 黄酉:“我劝你识相。” 慑于对方武力,李蔚珏乖巧照办:“大哥,二哥!” 胡泽胤这才站起身走过来,用沾了鸟毛的手在李蔚珏头上拂了两把,才把一个包袱递给他:“银票是代姑娘的,这个是你的。” 李蔚珏打开包袱一瞧:“我的天哪!你们打劫谁了?” 不等得到回答,又迅速把包袱合上,紧紧抱在怀里:“都是给我的?对,就是给我的!” 胡泽胤和黄酉原本已经对他露出姨夫般的微笑了,一听这话,胡泽胤还没什么,黄酉已经掰开李蔚珏的胳膊,并抓着他的手开始往外挑拣:“这串珍珠,给小妹;这串玉石,给小妹;这串、还有这串……” 很快,包袱里就剩下几块熔化成奇形怪状的金块、银块。 “这些是你的。”黄酉不往外拿了,李蔚珏松了口气。 这也不少了,李蔚珏估量一下,金子能有五斤多,银子也有八斤多,别看东西不大,可分量沉啊,值钱! 胡泽胤却一把兜走包裹:“嗯,这些是你的,我拿去让小妹帮你保管。” 李蔚珏:“……” 胡泽胤把东西重新装回包袱系好,拎起就走。 李蔚珏顶着一头鸟毛在后面狂追:“大哥,好大哥,亲大哥!你让我再摸会儿也行啊!” 把向鲍魁汇报事情始末的任务交给胡泽胤和黄酉,把代晓初和伤疤姑娘交给白彙照顾,未成年人骆毅和李蔚珏准备去补觉。 这几天不分昼夜的奔波,可是让他们吃不消了。 但是…… “骆妹妹!”伤疤姑娘喊道。 好巧不巧,白彙施针,把她给扎醒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竟是她 骆毅和伤疤姑娘躺在一张床上,没办法,她实在又困又累。 小孩子虽然体力恢复得快,但打破生物钟规律,就跟倒时差似的,站着就能睡着,脑子都不怎么转了。 “有啥话说吧。”骆毅哼哼唧唧说道,还打个哈欠。 伤疤姑娘其实也累,也乏,尤其是经历长期挨打挨饿提心吊胆的生活后,现在终于安全下来,更是想一觉睡个昏天黑地。 但现在虽然安全了,可还没有安定。 “你这小样子,真像我家三妹,”伤疤姑娘说道:“一沾上床眼皮就发黏。” 骆毅:“嗯?你还有妹妹?” 伤疤姑娘试着将手搭在骆毅被子上,轻拍她的肚子:“有呢,我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我是老大。” 骆毅闭着眼支应:“哦,你家孩子好多……” 伤疤姑娘:“是呀,好多,我家三妹要是还在,应该和你一般大。” 骆毅:“嗯?你三妹‘要是还在’是什么意思?” 有伤疤姑娘轻轻拍着,就像哄小孩睡觉似的,骆毅不禁又打了个哈欠,闭着眼都关不住哈欠引出的眼泪,顺着眼角浸润到头发里。 “要是还在”,那就是不在了,是死了么? 伤疤姑娘:“嗯……三年前我三妹被爹娘卖给一家富人家了,说是当童养媳,那家人很有钱,爹娘说三妹去享福了……” 伤疤姑娘的手搭在骆毅身上顿住:“可后来村里有传言,说那富人家的小公子根本就没活下来,也有说是我小妹一进门就把人克死了……” 骆毅陡然睁开眼睛。 童养媳…… 咚!咚咚!心脏猛烈撞击胸腔,撞得骆毅喘不过气、眼前发黑。 骆毅感觉自己的心快撞到嗓子眼。 她极力抑制呼吸,也把伤疤姑娘的手拿下去,免得被她发现异常:“对了,我一直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没人问过这姑娘名字,骆毅是没顾得上,李蔚珏是根本不想管她,谁让她拽着小丫头去地道的。 胡泽胤他们是根本不关心。 伤疤姑娘:“我姓吴,我们乡下丫头也没个正经名字,我是家中老大,就喊大妮儿,下面是弟弟,然后是二妮儿、三妮儿、四妮儿; 对了,我刚才说你像的,是我家三妮儿,她和你一样,不爱说话,一想事儿下嘴唇就收紧。” 竟是她! 吴大妮儿! 这副身体的姐姐! 那个性格直爽、遇事不会拐弯、干活不知惜力、帮助妹妹反击弟弟欺负的吴大妮儿! 手被推回来,伤疤姑娘、不,是吴大妮儿,手指捻了捻,心里有些失落,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鲁莽了。 人家小姑娘一看就是过得富裕,哪能让人随便拍拍摸摸呢。 吴大妮儿缩回手,却忍不住说话的欲望:“我三妹啊,从小就不爱说话,我娘总说她笨、倔、跟家里人不亲、不招人疼; 但我二妹说,我娘那么说是因为不待见丫头,尤其生三妹的时候我娘还挨了我奶的打,就更不待见; 我娘生完三妹又没奶水,村里人说,喝不到亲娘奶水的孩子长不好,当娘的也不会心疼; 以前二妹和村里人这么说我不信,后来我亲眼瞧着爹娘把我三妹给卖了,我才信…… 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三妹不是笨,也不是跟人不亲,因为我三妹以性命做威胁,从那个买我三妹的婆子手里硬掏了三十两银子; 她把银子留给我和二妹、四妹,让我们留着傍身,万一爹娘把我们也卖了,或是把我们嫁到不好的人家,好能有救命钱。” 骆毅困意全无,脑中浮现的是与三个妮儿分别时的场景。 几个女孩子抱着吴三妮儿大哭,吴大妮儿哭喊着要去跪求爹娘别卖三妹。 骆毅抖着声问:“后……后来你、你三妹还有消息吗?” 三年过去,李家不知有没有发觉他家小孙子以及那个陪葬的小孙媳妇消失了? 吴大妮儿说:“没有,也打听不到,我们只知道李家住在府城,但我们连县城都没去过,哪里去得了府城? 就连我们村最见多识广的熊爷爷,也只是年轻的时候去过,据说还是卖完皮子就走,都没逛过。” 熊爷爷不姓熊,姓张,以前是猎户,骆毅记得那老汉说他跟玉皇大帝是本家,是个很爽朗、很开明的人。 “你刚才不是说,你三妹克死那家的小公子?”骆毅问,同时担心黄酉会不会听到,会不会联想起自己和李蔚珏的来历。 其实真不用担心,黄酉出去狩猎了。 与鲍魁汇报这两天行踪的事情,被他推给了胡泽胤,大哥嘛,能者多劳。 再说,就算是黄酉听见,判断出内情也不会说出来,他们修炼之人讲究的就是“道法自然”。 任何事情、事物的存在和发展,都有自己的规则,他们不会随便干预。 吴大妮儿:“那是村里人说的,我奶说,他们是眼红我家得了二十两银子造的谣。” 看来从吴大妮儿这里打听不出来。 骆毅:“你三妹不是给你们留了救命钱,你怎么还落到如此地步?” “那是我三妹用命换给我们的银子!”一提到银子,吴大妮儿眼泪一下子就决了堤: “我三妹被带走后,我和二妹、四妹在墙上抠了洞,把银子藏了进去,我们商量,等一有机会,就用那钱把妹妹赎回来; 二妹说钱不够,除了这三十两,爹娘那里还得了二十两呢,要赎回三妹,至少得五十两; 我想着,爹娘卖三妹的钱足够给弟弟娶媳妇,而我,早晚爹娘得把我嫁出去; 到时候我尽量多要些彩礼把在手里,嫁人后我就有机会攒钱了,我会拼命干活攒钱,再攒出二十两,把钱凑够,去赎三妹! 二妹说她也会这么干,我们一起努力赎回三妹,要是我俩够拼命,没准儿还能帮着三妹和四妹嫁到好人家,不再受罪……” 骆毅静静听着,替吴三妮儿感受这份姐妹情,心里虽然感动,却做不到感同身受。 因为她没有任何吴三妮儿的记忆,只是顶着她的身份,与吴家人相处了几天而已。 第二百七十三章 贪之祸 吴大妮儿此时说话的神态,有些像刚救回来时的代晓初,既落寞又不甘,还带些愤然:“人们常说,嫁人是重新投胎的机会; 我娘也这么跟我说,她说,她要把我多留几年,给我找个好人家,让我能过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不信,因为这话是在把我三妹卖掉的第三天说的; 卖掉我三妹当天,我娘哭了一盏茶的功夫,然后就去干活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第二天吃饭时,我二妹习惯性地摆了九双筷子,我娘却很自然地盛了八碗粥,好像家里从来没有过三妹似的; 第三天她就高高兴兴的,还称了一斤猪肉回来,说孝敬爷奶,也让我弟打打牙祭; 晚上时跟我说不着急让我嫁人,结果转过头她回屋跟我爹商量着给我弟说亲的事儿,说如今有钱了,要相看个好的; 说让我弟早点生孩子延续香火,反正地里活儿有大妮儿…… 我娘留我,是让我给家里多干几年活,因为舍不得儿子下田; 她说等我弟的孩子断奶后再把我嫁出去,那时候正好又能赚笔彩礼,好给他们孙儿攒念书的钱; 那些天我和二妹、四妹天天都睡不着觉,核计着赎回三妹的事; 我娘和我爹就憧憬着我和妹妹们在他们孙子多大时出嫁赚彩礼,恨不得我们的彩礼能一直供他们孙子考上秀才。” 骆毅无语。 就吴家那儿子,吴永福,就是个寄生虫,白眼狼,害死真正的吴三妮儿,还要拖累其他姐姐妹妹! 这吴家也是,多会制定家庭经济发展计划啊! 生女儿一点都不白生,不但让儿子喝女儿的血,还要孙子接茬喝。 “那你一直都没嫁人?就一直替你弟和弟媳干活?”骆毅问。 吴大妮儿不知是解恨、还是自嘲,笑了一下,笑容有些阴恻恻的:“没,我没嫁人,我弟也没娶上媳妇!” 骆毅:“为什么?” 吴大妮儿:“你信不信一句话:不是正道儿来的钱守不住?” 骆毅点头:“嗯,我小哥教过我,‘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一样的意思,先贤的书里就写过。” “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不是李蔚珏教的,是李蔚珏上学不在家时,骆毅拿他的《大学》自学的。 此时说出来,是怕吴大妮儿认出自己。 骆毅起先看清吴大妮儿的面容时就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一是因为吴大妮儿青春期阶段变化大,脸变长了,二则是吴大妮儿太瘦,瘦得脱了相。 再加上脖子上的伤疤,还有长期在苦难生活中形成的愁苦气质,以及骆毅与她交往也没几天,确实不太认得出来, 但她怕吴大妮儿能认出自己,毕竟吴大妮儿与吴三妮儿可是亲姐妹。 “你真聪明,也真有福气,你哥哥会教你读书,”吴大妮儿满眼的羡慕:“我三妹和你一样聪明; 她要是有机会读书,一定也能像你一样说文绉绉的话; 我娘说她笨,其实要我说,我三妹是我家最聪明的人,她只是不想说话,因为她看透了爹娘、爷奶的嘴脸; 可惜我家没有好兄弟,别说我家没钱读书,就算有钱,我那兄弟也会拿去买肉吃; 自打我爹娘把三妹卖掉得了二十两银子,我那兄弟就顿顿闹着要吃肉; 还是那句话,不是正道儿来的钱守不住,不但我弟闹着要吃肉,我爷又染了风寒要吃药,接着我爹锄地刨断了脚背骨,都是花钱的事; 紧接着希梁国犯边,官府征丁夫运粮支援戍边军队,每户都要出一个丁夫,或者交十两银子代替也行; 我家男丁少,我弟年龄不够,就算够,我爹娘也舍不得让他去,我爷年岁又超了,就只能我爹去; 可偏偏我爹脚背骨断了不能走路,最后只能交了十两银子以银代役; 看病、吃药,再加上这笔十两的银子花出去,卖我三妹得的钱就少了一大半; 当时家里还剩下七两多银子,按说我家从来也没那么多银子,怎么也够花了; 可你想不到人心有多贪,我娘拿过二十两银子后就过不得只有七两银子的日子,说给我弟相看的姑娘家彩礼怎么也得给十两; 连我奶都说,我弟年纪还小,可以晚两年再说亲,但我娘怕晚两年连这七两银子都没有了,坚决不同意; 就这时候,官府又下令悬赏‘奇物’,凡是得到奇花异草、珍禽瑞兽者,上交官府必有重赏; 尤其是珍禽瑞兽,最高赏金据说可达千两白银,还给免两年赋税; 这令一出,几乎家家都上山找宝,我娘也跟着心活了,非要上山,说哪怕找棵没人见过的花草,不也能当奇花异草换赏银么; 我爷奶竟也同意,说反正我爹伤着,只靠我一人儿去地里干活也交不上粮税; 这一说,我弟最高兴,嚷嚷着要上山玩儿; 因为进山有危险,既不安全又耽误农活,村长就与熊爷爷商量,让熊爷爷领队,带着村人隔几天去一次; 熊爷爷以前是猎户,现在虽然年岁大了不干了,但经验总是有的,带着大伙儿一起,也敢去更深的山里碰运气,就算没有收获也能安全些; 但是,我刚不是说么,你想不到人心有多贪,一进了山,村人就不听熊爷爷号令了; 熊爷爷是因为人够多才敢往深山里领的,可他们一见野菜也多、草药也多,兔子也好套、野鸡也好捕,就没人听话了; 尤其是大家都担心万一碰上宝物,僧多粥少,到时候算谁家的?便都分开,一家比一家走得远,熊爷爷怎么喊都不听; 结果,到底碰上了熊瞎子; 本来只有一只小熊崽子,我弟手贱,看见了就大喊,还拿石头砸那熊崽子,把熊崽子打得嗷嗷叫,到底招来母熊; 那是成年的母熊啊,谁见了不害怕?结果大家就四散奔逃; 那熊追的是我弟,为救他,熊爷爷亲自带着村里后生去拦截,喊我弟往他们那边引; 可我弟却专门往人群里跑,哪儿人多往哪儿跑; 人多的地方,自然是跑路慢的女人和孩子,熊跑起来多快,不一会儿就追上来; 我拼命拿石头砸那母熊,希望激怒它,让它来追我,我好给引到熊爷爷那边,可那熊就是盯准我弟,不跟我走; 到最后,我弟是脱险了,可熊爷爷和村里四个后生都受了伤,母熊也带伤逃跑了; 祸是我弟闯的,自然我家得掏钱给村人请大夫治伤,那哪里是七两银子够用的?” 骆毅听傻了。 熊孩子撩闲熊崽子,害了一村子! 第二百七十四章 求你…… 吴永福害得最深的,是吴大妮儿。 一听说让吴家拿钱出来给伤者请大夫,吴家人马上表示反对,甚至吴大妮儿的娘,吴曹氏,说出极其伤人的话: “那伤又不是我儿抓的,凭啥让我家负责? 是,就算我们当时喊你们帮衬了,可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你们自己没本事咋还怪到我家头上了?” 完全没把乡亲们的帮助当做恩情。 吴曹氏其实心里还有后半截话没来得及说出来——反正你们爱帮不帮,就算我家不求你们帮,我儿也是往人堆儿里跑,你们不帮就都等死吧! 若不是村长最后忍无可忍,给了两个选择:要么掏钱治病,要么被驱逐出村,吴家还不会认账。 被驱逐出村,吴家是不敢的。 驱逐一户人家,意味着除了收回发放给他们的土地,还要在官府备案,也会在他们户籍迁出迁入那一栏标注因由。 这些文字记录一旦形成,他们家的臭名声就算跟一辈子了,还如何能找到好地方落户? 很有可能被迁往官府指定区域,比如像鲍魁他们村这样,因便于召集丁夫维修河道而形成的村落。 那种临时组建的村落不但土地不好,而且还不团结、没人味,家家户户之间没有互助心,弱肉强食,欺软怕硬,像吴家这样男丁少的家庭,根本活不下去。 所以最后吴家不得不掏钱给人请大夫治病。 但这后果,曹氏却全都怪罪到吴大妮儿头上。 吴大妮儿:“我娘怨我没保护好我弟,怨我没把熊瞎子引走,她说为什么我不挺身而出,让熊瞎子把我吃了,不就保全所有人了? 七两多银子根本不够花,熊瞎子一巴掌,轻了,直接就在人身上豁出几条深可见骨的血槽子,重了,胳膊腿都给拍断; 我娘没办法,打起我的主意,把我许给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因为人家愿意出十五两银子; 我二妹、四妹要把三妹给留下的三十两银子拿出来,好不让我被爹娘草率卖掉,我没让; 我心想,那钱要留着赎回三妹,不能动,不就是嫁人么,反正我也到年龄了,嫁就嫁吧; 只要我肯好好过日子,总能把日子过起来; 再说,我们村的姑娘,能有人家出五两银子就算嫁得好了,何况对方愿意出十五两; 十五两啊,既能解决家里的燃眉之急,也能让我早点脱离这个没人味的家; 所以当我爹娘一口答应下来时,我也没反对。” 吴大妮儿的爹吴喜贵,是个除了种地啥也不管的“甩手掌柜”,将男主外、女主内执行得非常明白——孩子们是屋里的,所以归主内的妇人管。 你若问他主哪些外,答案就一个:地里的活。 你若问他盖房子的事儿算内算外,他一定告诉你算“外”,因为女人只管屋内的事儿,不是管“屋”。 可你若告诉他,钱是在屋里的,该归妇人管,他会告诉你没错,钱是归妇人保管,但往外花,钱就出屋了,归男人管。 所以进账十五两,是从外面赚钱,所以吴喜贵答应得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而吴大妮儿属于“屋内”,何去何从归她娘管,所以曹氏心里也是理所当然。 吴大妮儿说:“其实我反不反对都一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反对也没用,人家过了礼就来接人; 我到了他们家才知道为何我能值十五两银子,因为他们家是伐木的杂户,住在很远的深山里,还穷,没人愿意嫁过来,哥三个全都说不上媳妇; 最后一合计,反正都是为了传宗接代,干脆合伙娶一个! 这事儿我娘肯定知道,可她不但不跟我说,还一个劲儿夸对方勤劳能干,年龄大些无妨,年龄大才知道心疼人……” 吴大妮儿停了一会儿,以平息那股被爹娘出卖的怨气,才继续往下说:“所以我趁着他们哥仨争执谁先入洞房时,放火烧了他家房子; 他们家是杂户,伐木为生,住在山里,我这一放火,顺风就着了一片,他们怕发展成山火,全都去救,我才有机会逃出来; 逃出来我也不敢回家,因为我知道回家也得被送回去,他们不会关心我是不是要跟三个男人洞房,他们只会关心别让人把银子要回去。” 一个刚到十五岁的女孩子,不敢回家,又身无分文,能怎么活? 她只能先有多远跑多远,靠野菜树皮果腹,等她觉得跑得足够远,没人能追得上时,已经沦落得如同乞丐。 可她要想生存下去,靠野菜树皮是维持不久的,很快便饿晕在荒郊野外。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里,”吴大妮儿说:“有个慈眉善目的老尼姑守着我; 她说一看就知道我遇到活不下去的事了,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说出家人不能见死不救; 当时我鬼门关闯一遭,已经万念俱灰,便求她度我出家,就这样,我随她到了清幽寺,也剃了度,哪知……” 哪知清幽寺竟是个淫窝! 吴大妮儿遇到的慈眉善目的老尼,就是清幽庵的庵主。 她挣扎、她反抗,换来的是一顿顿毒打,但她性子烈,宁死也不从,甚至不惜拿火把往脸上捅。 吴大妮儿长相很一般,眼睛虽大,却不好看,与当初骆毅的自我评价差不多,像悲伤蛙。 但她还是黄花闺女,庵主觉得可以先留留,也让她多看看别的尼姑过得有多滋润,认命了也就好办了。 到时候养得白胖些,也就好看些,没准儿能赚到一个高额的“开苞价”。 可惜庵主打错了算盘,吴大妮儿可以忍受干所有的苦活儿、累活儿,就是不肯接那“脏活儿”。 去年庵主把她强行摁到嫖客屋里,她愣是把人踢伤了。 于是庵主再没了耐心,一顿毒打,想把她弄死算了,后来是庵里两个干粗活的老尼姑给救了下来。 那两个老尼姑,是庵里唯二两个不肯与庵主同流合污、却又无处可去的可怜人,被庵主放在外面做打扫卫生的粗使婆子。 她们说总得有人干活,才算把吴大妮儿救下来。 从那以后,吴大妮儿成了庵里所有人的出气筒,尤其是那些嫖客和打手,一个不顺心就将火把杵在吴大妮儿身上,说是“灭火”。 吴大妮儿将领口往下扯了扯,骆毅看到,自脖子以下,是一片疤痕。 “前心几乎没有好肉,”吴大妮儿收回领口:“妹子,我能看出你们一家都是好人,你能不能……能不能把我留下来? 我什么活儿都能干,我给你家当下人,不要工钱,一天给我两个窝头,饿不死就行; 还有,求你帮我打听一下妹妹们,我还没有赎回三妹,还有,我跑了,不知二妹和四妹会怎样……” 第二百七十五章 小李蔚珏(一) 在骆毅被吴大妮儿的话语扰得久久无法入睡的时候,李蔚珏早已沉浸在梦境中。 一连疲累几天,还在地道里被那恶汉打了几巴掌,又怒又吓又乏,按说就算不鼾声如雷,小呼噜应该是少不了的。 可并没有。 胡泽胤进屋取东西时,看到李蔚珏睡得并不安稳。 稚气未脱的小脸上,竟然眉头轻蹙,似惊似奇,又带着伤感与释然。 胡泽胤很想把李蔚珏叫起来问问:“你做梦了,要不要把你叫醒?” 这么想着,胡泽胤就乐起来——怕是能把小家伙气得火冒三丈吧? 李蔚珏浑然不知胡泽胤正看着自己,此刻他正在梦里,与一个长得和自己有五分相近、却比自己小一圈的孩子对坐品茶。 “谢谢啦!”那孩子说道:“与你一起享受了三年正常人的生活,我很快乐。” 李蔚珏问:“你是谁?因何谢我?你何时与我一起生活过?我又为何会与你在此喝茶?此处又是何处?” 那孩子回答:“我是李蔚珏,你在用我的身体,不过,现在这身体不属于我了,完全是你的,我要离开了。” 李蔚珏:“我才是李蔚珏!” 那孩子笑笑:“是啊,我们都叫李蔚珏,真是有缘,不过,以后只有你叫这个名字了,你可以叫我小珏,我叫你哥哥吧。” 李蔚珏:“我不喜欢陌生人与我套近乎。” 小李蔚珏:“不是套近乎,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来感谢你,并向你道别的; 你在我的身体里苏醒时,我正庆幸终于可以摆脱这病恹恹的身体,看到你我就很好奇,这么一具破败的躯壳,竟有人会要?” 李蔚珏听得很惊讶:“你的身体?我没想要你的身体啊!我不知道怎么会来到你的这个世间,我原本在我的世间里生活。” 小李蔚珏依然微笑,笑容有些腼腆,却掩不住调皮:“我又没怪你,我那时只是对你好奇,想看看谁这么想不开去捡一个虚弱的身体; 不过,看你好像还用得挺开心的,让我就更好奇,为什么你不嫌弃这副身体带来的不便呢?” 李蔚珏回想了从棺匣子里苏醒的那一幕,也微笑起来:“没有不便啊,看来我运气比你好,没觉得身体特别难受。” 这话有点儿气人,好像在说,身体的疾病是专门针对你的,可不是针对我。 李蔚珏是故意的。 他这么一微笑,两个人五分相像就变成了七分,相对而坐,侧面看来有些像照镜子。 小李蔚珏却一点不生气:“那可真好,不然,我会觉得有些对不住你的,毕竟是我用剩的东西。” 李蔚珏:“……” 对方笑容真诚,可李蔚珏怎么就听出点吃人嚼过的甘蔗渣的感觉呢? 小李蔚珏:“我是天生的喘鸣症,听祖母说,是周岁时发现的,因为当时差点就死了; 祖母常对着我念叨,说也不知我的命是好还是不好; 因为如果说命好,我却刚满周岁便父母双亡; 如果说命不好,我的父母却在最危难的关头把生机留给我,让我活了下来; 可是我知道,我的命不好; 我听见下人偷偷议论,说我不但克父克母,还克自己; 那些话不是平白传来的,祖母请过道长给我算命,据说我犯童子煞,命里自克; 我父母确实双亡,只有我活下来,说我克父克母倒也不错; 没人愿意理我,连下人都不理我,他们虽然每天都得伺候我,但没人与我说话,而我,话说不了几句便喘不上气……” 李蔚珏:“那你是够可怜的,说话都犯病,谁还敢与你说话?都是下人,主子犯病,不得怪罪他们头上?” 小李蔚珏:“是啊,所以我没怪过他们,但祖母怪他们不尽心,我院子里的下人总是换; 刚认识没几天就换新人,我便也不敢与他们说话,久了,我就觉得好孤独; 我从小就病着,学话便也晚,但我能听懂大人们说的话,只是自己调整不好气息,一说话就喘不上气,大人们便不让我开口; 我总在没人的时候自己偷偷说话,可说不了一会儿就犯病; 祖母虽说疼我,但也总是隔在床帘之外,怕我受风,我只能隔着帘子看看祖母的身影; 她每次与我念叨不了几句话,便去处置下人们,久了,我便也不敢回应祖母的话; 我每天醒的时候,想下床走走、看看,我多希望有人能抱着我去窗子外面的地方; 我透过窗帘子,能模模糊糊看到外面有绿色的树,蓝色的天,还能听见小鸟的叫声,我想看个真切; 但我因为患病而没能好好学说话,说话便吐字不清,下人们也不同我讲话,我就哪儿也去不了; 我多希望有人能抱着我出去转转…… 五岁那年,我就看透了生死,觉着这么活着不如死了好,你能想象吗,一个孩子,几乎没下过床,我连自己会不会走路都不知道; 有一次我又犯病,马上就要窒息而死的时候,祖母请来的大夫医术太好,在我身上插了好多好多银针,又把我救回来了; 我那时好气愤,就不能让我死了吗?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那晚,我听见守夜的下人们偷偷说,幸好这次是在祖母与我说话的时候犯病,不然,又得怪到他们身上; 若是救不回来,他们就没命了; 还说,以前我房里的下人,不是被打致死的,就是命硬没打死给发卖了的,反正都没好下场; 你说,我活着,却是赔上这么多人的命,还花掉祖母那么多银钱,为何非要我活着呢? 而且,我也不觉得祖母真的疼我,因为她来看我的时候,念叨的是我父亲; 她隔着帘子看着我,然后念叨我父亲的名字,告诉他我多大了,模样与他有多像,和他一样乖…… 我觉得,祖母不让我死,是因为她把我当做她小儿子的替代品,她始终接受不了小儿子早早离世的现实……” 李蔚珏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对面的小李蔚珏说话时一直保持微笑,但李蔚珏心里却充满悲伤。 那股悲伤好像不属于他,而是来自对面的小李蔚珏,他感受的是他的悲伤。 第二百七十六章 小李蔚珏(二) 李蔚珏没少读大励朝的书籍,尤其在知道这个世界也有佛道之争后,还找了不少与宗教相关的书看。 所以小李蔚珏说起“童子煞”的时候,他自己知不知道什么是“童子煞”不晓得,李蔚珏却是知道的。 大概是说,每个人的八字命理中,或多或少都带有一些神煞,也叫关煞,比如孤鸾寡宿、华盖等等。 童子煞是这些关煞中的一种,是说人到某一时期会多灾多难,如同被贬下凡的犯错童子,要遍历劫难、受罚改过一般。 不是多病多灾,就是早夭身亡,再不就是事业受阻、遭遇小人等等,总之“命不好”。 童子煞中“童子”的意思,并不是专指小孩子,而是指宫观寺院各路神仙身边的小童,负责些端茶倒水、跑腿传话、接收香火、给丹炉掏炉灰等杂务。 凡间这种角色叫“小厮”,他们的工资叫“工钱”或“月头银”;那神仙身边的就叫“童子”,他们的工资是法术、仙丹。 这些童子若犯错,会被贬下凡间进行“劳动改造”。 犯“童子煞”之人,就是指像这些“劳动改造”的转世童子一样,步步灾难、处处倒霉的人,而非转世的受罚童子。 因为知道这些,李蔚珏这会儿开始琢磨自己的生辰八字来——没准儿自己还真是“犯童子煞”才会穿越过来? 难道自己是对面小李蔚珏的转世?或是说,他们俩互为两个不同世界的投影? 不然为何都早早离开自己的世界,又都有哮喘病?连名字都一样、相貌都相似? 回头他一定好好研究研究这些宗教理论,再也不自以为是的用自己所谓的科学去解释玄学了。 心思发飘,将那股悲伤压下去了一些。 小李蔚珏的情绪似乎也同时回转:“不过,幸好你来得快,我的魂魄没来得及消散; 也是幸好我好奇,想看看你得到这样一副虚弱的躯壳会不会哭,不然,我可真要后悔了; 要知道,当我终于死了时我是有多高兴,我急急的就抽离魂魄,想要魂飞魄散、不入轮回,因为我真的活够了,不想有下辈子; 没想到这一好奇,竟然与你一起经历了这么生动有趣的三年! 原来,从这副身体里可以说出那么多有趣的话; 原来,帝流浆能修复我们的身体、驱除里面的病症; 原来,我死的时候旁边还有个小女孩陪着我……” 李蔚珏回想当初醒来的一幕,马上问道:“你知道她是谁家的孩子吗?她为何会与你死在一处?” 小李蔚珏:“我正想问你呢,你也不知道吗?” 李蔚珏:“我猜,是不是你那祖母给你找的童养媳什么的?” 小李蔚珏:“不知道,不记得了,童养媳是什么?” 李蔚珏有些抱怨:“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小李蔚珏:“那你知道?” 李蔚珏:“我不知道才问你的!” 小李蔚珏:“那咱俩不是一样吗?” 李蔚珏:“……” 小李蔚珏:“不过,你俩不是认作兄妹了吗?那就够了呗!为何要问那么多呢?” 李蔚珏:“倒也是,不过这不是遗憾嘛,若是你知道,就告诉她,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棺匣子里; 你知不知道,她差点憋死在你的棺匣子里!当然,这也怪不得你。” 小李蔚珏:“不过,也幸好有她,我才知道饭原来是那样做出来的、菜原来是那样种的、衣服原来是那样洗的; 真是好有趣好有趣! 就是可惜,你没有亲自动手一起做,不然也能让我知道干那些活是什么样的感觉; 不过,你也很好,你让我知道毛笔如何拿、字该如何写,那些书里内容都是什么意思; 让我知道,原来我的口舌也能如此灵活,说出的话能那么清晰…… 让我看到蓝天、绿树、小鸟、河水、高山……” 李蔚珏轻轻哼唱道:“潮汐退和涨,月冷风和霜,夜雨的狂想,野花的微香,伴我星夜里幻想……” 小李蔚珏使劲儿点头:“是呢是呢,就是这个意思!你唱得真好听,唱到我心里了!” 李蔚珏心说,这哪儿是我唱的呀,这是我们那儿有个大美女唱的! 那美女可真美,从爷爷辈迷到孙子辈儿,若放在你们这里,准保得惊为天人! 小李蔚珏:“可惜了,是你占了这个躯壳。” 李蔚珏:“啥意思?” 小李蔚珏:“意思是要是那个小丫头占我躯壳就好了啊,我喜欢那小丫头!” “滚!你不许喜欢她!”李蔚珏突然发火,又觉得自己这火发得有些莫名其妙,便跟了一句:“她才多大!” 可就算解释这一句,他也有些憋闷。 他好像不该对眼前的孩子发火,这孩子也没多大呀,看起来,他还处在生命终结那一刻的年龄。 也才十岁。 这样一个连丝新鲜空气都没呼吸过、无端被延长数年痛苦生命的的孩子,怎么忍心去对他发火? “嘻嘻,你说得对,她还小呢,”小李蔚珏说道,有些伤感:“她很健康,以后的日子还有很长很长,但是我陪伴不到她了; 你替我好好陪伴吧? 还有爷爷、大哥、二哥、阿姐,还有何理、刘菜菜、小黑子,这是多好的一家子啊! 我这三年真不白活,是你让我拥有了能打嘴仗的妹妹,能看得着的爷爷、长得很帅的哥哥姐姐,而且他们都什么都不怕,都很厉害; 是你让我发现,其实我的胆子也很大,在你与邪恶的黑狐打架时,你有没有感受到我的力量?我也使劲儿了呢! 这些,都是你带给我的,我借你的光,有了这么多美好的回忆…… 现在,我必须与你分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力量将我从你身上掀开,我……必须走了; 但是,我现在不再畏惧轮回,我对生活有了憧憬,虽然舍不得你们,但我也算心甘情愿离开; 不过,我得提醒你,妹妹是要嫁出去的,嫁人后就很难再一起玩耍、相伴,但媳妇可以! 不知道你那里的世间是怎样,在这里,你要早做考虑哟,十三岁,可以订亲了呢! 不多说了,再不走,我真的要魂飞魄散了,现在我可不想就这么消失,我也想拥有和你一样有趣的人生!” 小李蔚珏笑着、说着,身影变得愈发轻淡:“我很羡慕你,所以,请你珍惜现有的一切并抓紧它,还要去争取更好的明天! 哥哥,再会吧。” 说完“再会”,小李蔚珏只剩下淡淡一层轮廓。 “小珏!”李蔚珏大喊。 第二百七十七章 处理意见 李蔚珏终于接受小李蔚珏喊他“哥哥”,也发自内心愿意喊对方“小珏”,可是,小珏已经消失了。 “小珏!”李蔚珏大喊着惊醒,声音凄惶,心脏砰砰跳得又重又急。 睁开眼睛,面前一张放大的俊脸,剑眉入鬓,凤眼生威,正盯着自己:“喂,臭小子,做噩梦了?” “小……阿胤!”李蔚珏瞪大的眼睛认出对方是胡泽胤,竟生出许多失望,慢慢落下眼皮,闭了闭。 “小阿胤?反了你了!”胡泽胤训斥:“叫大哥!” “大哥。”李蔚珏低头恹恹说道,打不起一点儿精神。 “小珏是谁?”胡泽胤问。 “是我。”李蔚珏带上了鼻音,低着的头下方的被面上,出现一滴水印儿。 胡泽胤看见了,却不知臭小子为何这么悲伤,试探道:“嗯?你叫自己叫得那么……动情?” 李蔚珏狠狠搓脸,直到双颊和眼皮、鼻头一样红了,才抬起头:“是啊,我告别了自己,我……长大了!” 胡泽胤眼珠转了转,长大了?他一把揭开李蔚珏的被子,再把李蔚珏掀翻。 李蔚珏被猛地掀翻,正有些发懵,胡泽胤怎么动手要揍自己? 却听胡泽胤嘀咕::“哪儿长大了?也没湿啊!” “你!”李蔚珏抱着被子羞愤:“大白天的湿个屁!我说的长大了不是这意思!” 胡泽胤兀自困惑:“你们人族雄性幼崽成熟的标志,不就是大半夜尿床?” 虽然在兽族看来,人族的青春期根本不是成熟、而是倒退的标志,尿床嘛,可根据他五百多年的阅历,人族确实在这个时期变化很大。 唉。 李蔚珏轻轻叹气。 被胡泽胤闹得,好像不那么悲伤了,只是心底那个大窟窿还没有填平,失落的很。 “你刚才说什么?大半夜?”李蔚珏问道,他记得他是睡的下午觉啊? “现在子正了,”胡泽胤往窗外指指,外面不算漆黑,漫天繁星装点夜空:“真能睡,跟小猪似的!” 李蔚珏:“小丫头呢?” 胡泽胤:“还睡着,不过她可不像你,小妹与那尼姑一直在说话,然后又想心事,才睡不久。” “噢。”李蔚珏应了一声,心情很复杂。 小珏竟然也喜欢小丫头,难道小丫头真是他命定的小媳妇儿?不应该啊! 小丫头不也是借尸还魂的?跟他应该没关系,可他怎么也会喜欢小丫头呢? 李蔚珏的失落感散去了不少——小珏,你走吧,我不是故意抢你身体的,你也别与我抢小丫头,再会再会! 念头闪过,李蔚珏感到一片释然,情绪好像轻松了些,又好像没有,却又突觉心里空了一块,不大舒服。 为何会不舒服?因为做梦了么? 好像是做了个梦,梦见什么来着?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李蔚珏没有再出声,他感觉心情有些莫名低落。 有些平淡梦境会记住许多年;也有令人伤感悲怀的梦以为会刻骨铭心,却不知何故,醒来就迅速消散,消散到只余惆怅、却再也回忆不起来。 “你没事儿?那我走了!”胡泽胤看李蔚珏从噩梦中回神,平静下来了,便准备走人。 “你要去哪儿?”李蔚珏问:“大晚上的,又要狩猎?” 胡泽胤已经迈出屋门,只传音回话:“嗯,小妹睡前说瞧出爷爷馋鱼了,让我捉几条回来,明儿做鱼头火锅,我走了,有事找你二哥!” 听到吃鱼,李蔚珏不饿、肚子也叫唤,不禁嘟囔:“她自己馋鱼了吧!” 也就是嘟囔,没想说给谁听,不想胡泽胤传音搭话:“少得便宜卖乖,便宜还没到你手呢!” 一手按住有些空虚的心口,一手捂住并不空虚的肚子,怀揣对鱼头火锅的渴望,李蔚珏重又躺下,沉沉睡去。 …… 天刚蒙蒙亮,骆毅就醒了,睁眼的同时听到院子里有劈柴声。 怕吵醒吴大妮儿,骆毅轻轻起身,起来回头一看,身边被子竟是空的。 吴大妮儿呢? 来到院子里,骆毅便看到吴大妮儿正在劈柴。 村长家的斧头好大好重,吴大妮儿的身板并没比斧头柄粗壮多少,却挥舞着大斧头一下下劈着木头。 白彙在洗骆毅和李蔚珏换下的衣服,洗衣水十分浑浊,可知昨天造得有多脏。 黄酉蹲在井边地上拿着菜刀刮鱼鳞,身边木盆里已经放了好几条清理干净的大鱼,而水缸里还有十几条鲜活大鱼在睡觉。 许是嫌拥挤,大鱼们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就吐个泡泡。 他们几个各干各的,无人说话,也无人帮吴大妮儿干活。 看来,吴大妮儿是急于表现,以获得帮助。 “这么多鱼,真好看!”骆毅出声,围着水缸赏鱼,觉得可以下锅吃的鱼比那些观赏鱼好看得多。 “小妹早!”白彙和黄酉抬头看过来,眼睛在骆毅和吴大妮儿之间打转。 “暴雨,河里泥沙多,鱼都跑出来透气。”胡泽胤说着,走到骆毅身后一起看鱼,后又传音:“吴大妮儿怎么办?” 骆毅回身看胡泽胤,他已经知道伤疤姑娘叫吴大妮儿,黄酉和白彙也在看着自己,可见是昨天的对话他们都听到了,想探寻对吴大妮儿请求的处理意见。 骆毅对着大鱼们之间的水面照了照。 天天照镜子或是水面,骆毅没觉得自己变化大,可吴大妮儿始终没有认出她就是吴三妮儿,可见如今骆毅从相貌上已经改变了不少。 骆毅与吴大妮儿只相处了几日,且吴大妮儿瘦得脱相,容貌也有变化,可对她还能有熟悉感,但吴大妮儿却认不出骆毅来。 这样的差距让骆毅心里有了底气,所以她开口对吴大妮儿说: “吴姐姐,我们在冀兖府还有事情要做,等处理完以后才能帮你打听你的家人,你看行吗?” 骆毅决定,时隔三年,再去穿越地看看。 “真的?!”吴大妮儿抡起的斧头就停在半空,面上十分惊喜:“好!不急、不着急!不能耽误你们的事!” 胡泽胤默默走到吴大妮儿身后接住斧头。 这要是不留神落下来……胡泽胤低头瞧瞧吴大妮儿后背——要是擎不住斧头,怕是得砸她自己后腰上。 “咕噜噜……”好大一声肚肠鸣叫响起,李蔚珏捂着肚子站在门口:“哟,早上就吃鱼头火锅吗?” 现在他肚子是真饿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鱼头火锅 大概是因为当初真正的吴三妮儿对生活、对家人没有一丝留恋、走得太干净了,骆毅没有李蔚珏那些情绪,她专心致志收拾那些鱼。 抓起一条大鱼,不能说抓,得说捧,太大了,得有二十斤,骆毅费不少力气才能保持不蹭到衣服上。 鱼鳃、内脏已经被黄酉清理掉了,但还有些鳞片和鱼血粘在鱼身上,骆毅双手举着鱼,眼睛寻找能冲洗一下的办法。 盆子、桶都已被占用,李蔚珏抄着一瓢水走来,示意骆毅把鱼往前伸一伸,他好给冲水。 这在以前可是没有过的行为,他不捣乱就不错了。 就比如说,骆毅做枣花糕,然后发现李蔚珏把备好的大枣都给吃了;骆毅切菜切到手,李蔚珏在旁边磨磨叨叨“怎么这么不小心”却想不起给拿块布条绑一绑。 今天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的? 骆毅往天上瞧了瞧,漫天厚云,太阳根本没有露面的意思。 砧板鱼肉菜刀, 口空肚饿肠枵, 注油添柴加火, 煎炸烹炒, 饱肚才是王道。 骆毅手起刀落,占据半截身体的鱼头被斩下,鲍魁站在厨房门口,莫名生出“后继有人”的念头。 鱼头一分为二,骆毅看向墙根的黄酒坛,骆毅眼到,李蔚珏手到,黄酒坛被递到骆毅面前。 淋上黄酒抹上盐,骆毅小手在鱼头上摸摸抓抓,口中念念有词:“都别闲着,咱们人多吃得多,你们都照我的样子做。” 村长媳妇也起了床,听到骆毅这边厨房有动静就过来看看,一瞧:“好家伙,这么些鱼?!哪儿打的?” “婶子,让村里后生们弄些网子去捞鱼吧,”骆毅与她打招呼:“河水涨了,大鱼都出来了,多聚些人再去,注意安全!” 村长媳妇是个爽快人,不白让骆毅提供信息,给拿了一摞大盆过来:“家里盆子有的是,你们拿去用。” 于是,胡泽胤、黄酉、白彙、吴大妮儿人手一个木盆,与骆毅排排站,给鱼头做盐酒SPA。 没人指望李蔚珏做事,人家是读书人,手是用来握笔的,一向不干家务事。 可今天不一样了,李蔚珏竟围着骆毅转悠,一会儿给递菜刀,一会儿帮忙刷砧板。 姜切片、葱切段,蒜瓣拍个稀巴烂,茱萸花椒不能少,再抓把八角桂皮扔里面,调料配料大联欢,掺到一起拌一拌。 起锅烧油探进筷子,气泡密集时,拌好的配料统统被倒进锅,滋滋啦啦,咕咕噜噜,过油声和肠鸣声混在一起。 李蔚珏一边吞咽口水,一边拿着灶台抹布往骆毅脸前遮挡:“小心点儿,油会溅到脸上!” 就说烦不烦人! 把视线挡住了,一会儿这些配料烧糊了咋办? 鱼头贴着锅沿滑入锅底,鱼腥味登时变得焦香四溢,这面微黄翻那面,两面金黄才算完美。 豆瓣酱、干茱萸,加点红曲粉,另起锅灶炒红油;扔进青笋萝卜片,再倒入酱油和黄酒。 金黄鱼头放进去,添水大火烧滚沸,加点白糖调调味儿,中火熬煮一小会儿。 骆毅和哥哥姐姐们活儿干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李蔚珏倒像是只穿花蝴蝶般不消停,围着骆毅转。 忙没帮上多少,倒给骆毅烦得不行:“你起开!我要撤点儿柴火!” 李蔚珏:“我来我来!哎哟!” 稀里哗啦…… 撤柴火是为了将火调小,可不是为了烧房,李蔚珏撤几根柴火都差点把厨房点燃,被骆毅灭火的同时浇了一头一脸的水。 连小心翼翼看众人脸色的吴大妮儿都笑得弯了腰。 …… 汤汁鲜美,香气满村飘,连爱睡懒觉的闲汉都早早起了床。 初夏时节吃火锅,好像感觉有些上火,可在暴雨过后阴云未散的冰冷日子,却也合适。 将大锅里的汤汁鱼头分成数份,用瓦盆盛了,自家留两盆,其余都拿给村长家,让他们爱分给谁就分给谁。 在这里还要住一段时间,积累些人缘很必要。 大早上吃鱼头火锅,或许有些奢侈了,但这是骆毅对众人连日来辛苦奔忙的慰问。 我有一锅鱼,可以慰风尘。 …… “都说吃鱼补脑,你们多吃,明儿在公堂之上好好表现!”骆毅对讼师们说道。 诉状已经递上去了,明日就开堂审理,讼师们这两日没闲着,文稿也好,腹稿也好,都积极筹备着。 不但如此,他们还对着镜子练习神态、腔调,设想被告的文家会做如何狡辩,他们又该以什么样的语气、语速、姿态应对。 甚至为防文家家大势猛,连一辩二辩三辩四辩都分好了,准备针锋相对、兵不厌诈火力全开,车轮战与攻心计并用。 美食当前,讼师们啥计都想不起来了,就看一双双筷子在瓦盆里打架,抢鱼、抢肉、抢菜,连里面当配菜的白菜帮子、黄豆芽都抢。 嗯,抢食也有计策的——声东击西、瞒天过海、暗度陈仓……总之就是为了浑水摸鱼。 李时珍曾经评价鳙鱼:“状如鲢而色黑,其头甚大,有四五十斤者,味亚于鲢。鲢之美在腹,鳙之美在头。” 就是说李时珍认为鳙鱼不如鲢鱼好吃,但鳙鱼头味道还算不错。 李蔚珏却认为,李时珍是没有尝到小丫头做的鱼头火锅,不然断不会如此评价。 不信?看看四位讼师的吃相,他们就是证明。 李蔚珏像吸溜果冻一样吸溜着鱼脑,心中抱怨骆毅把鱼头火锅留少了,干嘛要分给别人那么多! 又抱怨胡泽胤,李时珍都说有四五十斤的大鱼,怎么胡泽胤弄回来的都是一二十斤的! 不过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累得只想安静地吃,不想说话。 原来做饭也是这么费神费力的事,李蔚珏跟着忙活一早上,觉得比背一天书都累。 以前还觉得让小丫头留在家里做做家务、煮煮饭不算什么大事呢。 咦?我怎么会动手去做这些庖厨之事呢?李蔚珏看看手中筷子,感觉自己勤快的有些莫名其妙。 第二百七十九章 食欲 初夏时节毕竟气温高,鱼头火锅冷得慢,骆毅不用操心吃慢了油汤会凝固。 事实上,就算是在严冬估计也不用操心,因为这帮家伙吃得实在太快。 李蔚珏庆幸自己没与讼师们一起吃,因为他注定抢不过他们。 还是跟小丫头这桌吃划算,因为他只需要与鲍魁争抢,其他人一概不在话下。 黄酉他们三个虽然能够与人族吃同样的食物,但对于又辛辣又烫嘴的感觉依然敬而远之。 而吴大妮儿根本放不开胆子,骆毅的战斗力又差,所以李蔚珏的唯一竞争对手只有鲍魁。 鲍魁将鱼脑挖出一大勺给李蔚珏:“多吃点儿,你小妹说补脑子。” 骆毅:“对,这傻鱼但凡多长二钱脑子,也不至于被你吃喽!” 李蔚珏:“……” 那吃鱼到底是补脑子还是拉低智商啊?谁能跟他说句明白话? 四位讼师猛吃到再捞不出鱼肉,开始往里面下蔬菜。 厨房里剩下的萝卜、白菜、青笋等等统统扔进去,温度已经不够将菜烫熟,但就这样半软不脆的,也好吃得很。 真是香啊,鲜咸香辣麻,种种滋味让舌头过足瘾,香到讼师们那锅连汤汁都舍不得浪费,一勺勺舀着喝都不嫌咸。 还掰了饼子泡进去,连汤带油吸进面饼中,鼓鼓胀胀,再一口咬下去,真真是甩开腮帮子,撑歪肚脐眼! 鱼肉抢光,讼师们也吃得差不多饱足,现在往里面添菜、泡饼,只是因为舍不下滋味浓厚的汤汁,所以也就不再忙着抢食,有心情交谈了。 但邓松师却没怎么说话。 诉状是他偷偷递出去的,虽然其他人没说什么,但这几天除了讨论官司外,他们没像以往那样与他胡吹乱侃、谈天说地。 他擅自行动的意图,大家都明白,之所以没被大家冷待,是因为此次出行是知县大人指派的任务,干好了有赏,干不好指定没好果子吃,所以大家必须齐心协力。 因此他需要更努力超越众人,得在堂上表现出此次辩讼的最强实力,不然,回乡后恐怕他要被这几位同行挤兑得臭名远扬,面临失业危机。 他在心里反复设想文家可能派出的讼师,对于冀兖府的讼师,他们几个这几天都有所了解。 虽然所获资料不多,但冀兖府比他们西平府,无论从人口数量、繁华程度都要高出一筹,自然人才济济。 这种高等府城的讼师,又是主场作战,不是他们这些来自小县城的人可比。 想在这样的局面下获胜,还要成为团队主力,压力属实不小,对于邓松师来说,这是挑战,也是机遇。 踩着别人肩膀登高,这难道不是机遇? 如果天机可以泄露,老天可能要拍着邓松师的脑袋说:“娃,你想多了。” 有人吃撑都停不下嘴,有人却对着丰盛早餐毫无食欲。 冀兖府衙后宅,桌上莹润的红豆粥、雪白的小笼包、碧绿的拌菠菜、浓香的羊肉煲、开胃的茄鮝、爽口的糟鹅掌鸭信……都用精美的瓷盘盛着,让人看着都食指大动。 可知府却眉头紧锁、盯着眼前一摞纸沉默着,旁边站着师爷。 一场雷火冰雹加暴雨,受害的不是知府老母亲一个人,而是很多人,但这些人却不是死在禅房中,而是在地下。 天雷劈出地下坑道,里面哭嚎声有男有女,当时逃出来得见天日的竟都衣不蔽体,这都是知府亲眼所见。 那场面几乎是看一眼就可知在地下存在什么,发生过什么,知府大人岂能不查? 根据幸存者供述,寂静寺表面弘法利生,暗里导欲宣淫,并与清幽寺狼狈为奸,他们不但自行污秽事,还拐卖妇女、逼良为娼。 案件并不仅是僧尼秽乱佛门那么简单,还牵扯着很多官员家眷的名声。 并且,这一切的背后,是一条产业链,是有背景有后台的人口贩卖产业链,情色服务只是这条链锁中的一环。 “大人,寂静寺住持死了,那几个……也死了。”师爷说道,是陈述,更是提醒。 寂静寺提供给女香客住的客堂与僧人居住的僧房相隔很远,尤其是招待知府老娘这种有地位、并且是正经香客的“上客堂”更是单独设了小院。 天雷劈下时,这个小院几乎没有受损,只是火起得太快,风势又猛,小院才被波及起火。 但僧房那边就不一样了,雷火不止一道,像长了眼睛似的专门往那边轰击,再有风助火势,住持几乎是被劈到半熟的状态被救出来的。 能坚持到现在,都算命硬。 他以为交代口供能获得更多救治,也确实,为了口供,府衙给找了好几个大夫救他性命,可老天爷不让他多活呀! 知情的几个重要僧人也是,不是被雷火烧成重伤,就是被砸在地下室里砸成重伤,跟着住持前后脚归西了。 (观音大士可以证明,他们没有“归西”,因为极乐世界才不收他们呢。) 这些人死了,就等于缺少主要人证;地道过多引起山体塌方,又等于毁尸灭迹缺少物证。 人证、物证不全的情况下,这条肮脏的产业链如何揭发出来? 即便人证、物证俱全,以知府的家庭和社会关系,他又有何实力揭发? 寂静寺不仅是有钱人享受“制服诱惑”的红灯区,更是某些官员、甚至是官员女眷的销魂地,涉及的关系网络可大了去了! 而且,这样一处藏污纳垢的地方,竟然把自己老娘牵扯上了,对自家名声也有损哪! 这就是知府大人面对丰盛早餐却提不起食欲的原因。 “清幽庵更是一个活口都没逃出来,全被泥石流吞没。”师爷又提醒道。 “搜救的官兵有没有传回消息?”知府问道。 师爷:“消息倒是传了,但还没挖到地道。” 其实知府也知道不会有更多消息。 山都矮了一截,地道都被压没了,官兵只能在山表面搜救,还想挖入地道? 都不用想,驻军的兵马督监肯定把搜救重心放在山下那些受灾村落了,毕竟,搜救工作总得有成果吧?山上能有什么成果? “嗯。”知府大人只淡淡应了一声。 谁知道驻军这帮兵痞是不是也与这桩案件有关联? 第二百八十章 夫人才是下饭菜 知府夫人听下人说,老爷并没有用饭,急了。 从昨天请那孩子吃完饭后老爷就一言不发,泡在书房等待从西山那边传回消息,晚上也睡在书房,可见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可她又不敢问,跑去想问老夫人,老夫人又发热,喝过药就睡了,没法问。 但从老夫人身边伺候的丫头口中,多少也判断出一二:她们毕竟见到从地坑里拽出的伤者,还男女皆有,衣不蔽体。 那可是寺庙啊。 老爷从前晚大半夜,到今早,已经是一天两夜没得休息了,这怎行? 知府夫人带着贴身大丫鬟就直奔前厅,一见到丈夫,知府夫人就劈头盖脸质问,:“老爷是想熬坏身子,让婆母和我没有依靠吗?” 知府还沉浸在对案件的思考中,已经很焦虑了,听到有人大声说话,顿觉分外烦躁:“放……” 没等后面的“肆”字吆喝出来,夫人已经走到近前:“老爷真是放肆! 婆母发热,老人家那么大岁数,又惊又吓又折腾,您做儿子的也不去看看?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能越过孝道去?天塌了吗?地陷了吗?!” 知府夫人很少这样讲话,尤其是对知府,更是绝无仅有。 所以这一顿指责,只让知府感到惊愕,没有发火:“夫人,你这是……?” 知府夫人:“老爷,有多大的碗,就盛多少的饭,就算碗想多装饭,它也装不下; 真若勉强装了,不但饭变了形,碗该盛不下还是盛不下; 所以您只管往碗里填能填得下的部分,其余的,不还有锅吗?” 知府愣了愣,轻斥:“这都什么看乱七八糟的!夫人用过早饭吗?陪为夫用点儿?” 知府夫人轻轻舒了口气,吩咐下人把桌上菜该热的热,该重做的重做。 知府把寂静寺和清幽庵的事情讲给夫人听,并向夫人打听:“你与其他官眷交往时,有没有听说相关的事情?” 知府夫人仔细想了想,摇头说:“没听说过,也没看出有什么苗头,平日我们若去上香,也不会去佛寺; 守着碧霞元君的庙宇,谁会去拜别家?” 继而眼睛瞪得溜圆,八卦之火在里面翻滚升腾:“老爷,你是说,有官眷与那些僧人有染?谁呀?” 知府:“……” 刚才又是饭又是碗的一通说,知府还以为夫人在开解他不好办的事情就搁置,只办理力所能及的那部分,不用勉强去做,免得让事态发展转了性质,心中还高呼“夫人睿智”来着。 合着这娘们儿就是来打听谁家后宅不安分、谁家官帽着了绿? 知府夫人也觉得自己“好奇”得有些不合时宜,赶紧往回找补:“这不是耽误他们家前程嘛!一旦事发,别说他们丈夫前途尽毁,子女也跟着再抬不起头。” “唉,”知府叹了口气:“这是小事,真正的大事是,这些恶僧淫尼秽乱佛门只是表象,后面还牵着贩运人口之案! 贩运人口呀! 那就得有文书契约吧? 没有真的,就得人伪造吧? 就得有人掩护吧? 有人卖就有人买吧? 这可都是真金白银的交易,又是在寺庙这样常有官员及家眷出入的地方,你说,这些交易背后,是谁在给撑腰? 目前问出的是寂静寺与道正司有牵连,可究竟与道正司里的谁有牵连、道正司背后是否还有人在操纵……还不知道啊!” 别看道正司这种机构本身级别不高,道正这个职位品级更是不入流,但是,这机构里的人可都掌握广泛的人脉。 比如他们组织新建和维修宫观,工程包给谁,他们说了算; 比如他们负责推荐道士,包括集宫观主首推选十方住持,谁都想掌握宫观资源,那就得给道正司上供; 比如他们负责勘验牒账,若哪位官员亲属犯了事,想在道观躲躲风头、改改身份,就得求他们; 再比如,道正司还负责主持祈晴祷雨,应办十节朝拜、启建圣节道场、迎接到任官员,以及组织非时斋醮等教务,结交高官显贵的机会很多,有想求人办事的,也会找道正司的人引荐。 再有,僧道机构的官员选任权在礼部,能得到职位的,自然是“上面有人”。 当然除了道正司,管理地方州府佛教相关事务的还有僧正司,但在冀兖府这个地方,道正司最活跃。 知府夫人明白了丈夫的担心——寂静寺出这么大事,不可能瞒得住,敢瞒就是失职,那就必须查。 可若查,很可能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惹出麻烦自己又承受不起。 但知府夫人有另一个思路:“老爷,您想想,您是因为什么才会连夜出城去接老夫人的?” “因为我做了那个梦啊,你不也做了么?”知府说道。 知府夫人:“是呀,老爷,咱们做那梦,应是佛祖托的梦,寂静寺雷火是遭佛祖降罪; 所以您现在不要急于做什么,先等着看事态发展; 有人告了,您就一边上报一边调查,没人告状,您就先按灾情处理,是清理山路也好,赈济受灾村民也好; 一寺一庵出了事,自有僧正司的人前来过问,若真牵出大案,自有僧正司的人分担,到时不管牵连到谁,您作为地方官,只管配合便好。” “嗯!”知府重重点头,正好下人们重新布置好早饭,知府便拿起筷子,给夫人夹上一口递到碗里:“不管什么饭菜,只有夫人陪着吃,才是好饭菜!” “老爷,夫人!”大丫鬟不得不打断知府夫妻的浓情蜜意:“老夫人派人过来传话了。” 老夫人身边的贴身婆子进来行礼,说道:“老爷,夫人,老夫人醒了,惦记昨日照顾过她的几个孩子; 老夫人说忘了嘱咐老爷问问那孩子有什么要求,若有,定要满足; 那孩子年纪不大,却能最先跟着衙差前来救援,老夫人说,可见心性、人品都不错,别亏待了人家。” 老太太这是彻底缓过神、有心情回想昨日之事了。 不过,看来老太太只对李蔚珏心存感激,因为婆子刚才传话中,着重提的是“那孩子”。 至于那孩子的几个兄姐……估计老夫人应该很气恼吧?一个个的,也不懂得尊重老人家! 知府正这么想着,门口又有管事来报告:“老爷,师爷让请示,原定《三字经》被盗刻贩售之案明日开堂,要不要往后拖拖?” 第二百八十一章 传灯 饭有引力定律在鲍魁这边得到很好的证明,一顿鱼头火锅不仅团结了几位讼师,连村长一家人、以及村里四位族老都被紧密团结在鲍魁周围。 但在知府家打了折,而在文家更是彻底失了效。 知府那边就不说了,好好的早饭,愣是回锅了一遍才吃上嘴。 文家这边,却是连端都不敢端上来。 “杨画师还没有回来?”文家家主文锦超问道,眉头打结成疙瘩。 望着主子眉心那块扭结成坨的肉,管事心说,这二年过得顺心,主子发福速度有些快了,别人皱眉出深沟,主子凸起成疙瘩。 管事回道:“二老爷,杨画师从昨日被叫去衙门问话,到现在也没回来,他家小厮过来求了两回,这次,是他家娘子找来了。” 文锦超:“就说我还没回来!” “这……”管事犹豫了下,还是应承下来,走到门口让小厮去回话,然后折身返回,问道:“二老爷,那万一姓杨的说出什么来……” 文锦超脖子一梗眼一瞪:“说出什么?我文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可……这不是……”管事结结巴巴的,没把话说全,但目光落在案头上,那里正有一份朱笔官票。 文锦超眉头拧得更紧了。 两日前收到府衙发来的朱笔官票,让就剽窃、盗印《三字经》一事到府衙大堂应诉。 昨日又被杨画师家的小厮告知,说杨画师因与寂静寺起火有关,被传唤讯问,小厮求文家帮忙想想办法。 想到关于寂静寺起火的传闻,文锦超不只眉头皱得紧的问题了,而是头都跟着疼。 早知道杨画师那么喜好那一口,他就不该带他去! ************ 冀兖府监狱刑讯室。 “小人没说谎,真是文二老爷带我去的,真的!”杨画师哭嚎。 他此时已经被抽了十几鞭子,鞭子上带铁刺,抽一下就是一条血糊糊的印子,衣服被抽烂了不说,皮肤也被划得血肉模糊。 谁说不招供才给用刑的?谁?让他来试试!杨画师此时都痛不欲生了——这根本不给隐瞒的机会啊! 狱吏朝狱卒使了个眼色,狱卒又是“啪啪”两鞭子抽上去:“还敢撒谎!文家二老爷是什么人,由得你攀扯?!” 谁说只要说实话就不会挨揍的?谁?让他来试试!说实话也照样揍!因为他们不信! 杨画师疼得气都喘不上,手脚被挂在木架上,只能任由鼻涕眼泪糊一脸,糊不住掉下来,刺激着胸前被带刺皮鞭划出的伤口。 杨画师的胸膛,就像一块腌肉,不够咸就加点眼泪,太稀了就再添点儿鼻涕,确保有滋有味。 “别打了,求你们别打了,小人说的全是真的!”杨画师反复哀求:“小人要有半个字撒谎,就让小人全家都不得好死!” 狱卒看向狱吏,用眼神询问要不要再抽几鞭子,狱吏摇头,意思是“差不多应该是真的,让他说下去。” 狱卒将鞭子空甩一下,将空气抽出爆裂般的响声,喝道:“说!有一句谎言,就再给二十鞭子!” 杨画师:“小人真是跟着文二老爷才知道寂静寺有‘传灯房’的; 小人本来也巴结不上文家那等高门大户,只是认识文家的一个管事而已; 但有一次,那管事找到小人说,他们家主需要一名画师,看上小人了,问小人要不要去试试; 小人一听就动心了,那可是文家啊,书香世家,谁能与那样的人家打交道,出门都得叫人高看一眼! 不过,小人也纳闷儿,那样的人家还能缺舞文弄墨之人? 那管事说了,文家二老爷看上一种画法,很有意思,让小人试着模仿,要是仿得好,就重金聘用小人,成为二老爷的入幕之宾; 小人擅长仿画,不拘什么风格,只要小人看过,就能仿得八九不离十,在二老爷面前画过之后,二老爷果然看中,便想要我留下为他做事; 可小人当时想,小人本身也是小有名气之人,不能一口就应承下来,不然怎么抬高价钱? 就推说手头还有活计没赶完工,等过段日子再说; 文二老爷便说双倍价钱雇我,还拉着我一起去吃斋饭,说他知道有个地方的斋饭做得特别好,我便去了; 就是去的寂静寺,斋饭是幌子,文二老爷真正请我的,是去寺里的‘传灯房’过夜。” 狱吏:“你提了两次‘传灯房’,那是什么地方?讲经吗?” 佛法被誉为照亮世界的明灯,能够破除迷暗,因此传授佛法便被称为传灯,但寂静寺的“传灯房”显然不是传授佛法用的。 杨画师:“起先小人也以为是找和尚来给讲经,可寺里的执事却引着我去了地下通道里; 那地道四通八达,有无数间小屋,执事给我安排进一间小屋后,又带来三四个外罩僧袍内着薄纱的光头尼姑,说让我选一个,好给我一对一传授佛法……” “咕咚!”狱吏听到耳边吞咽口水的声音,很大,可以想见那是多大一口口水! 狱吏抬头斜眼瞪了狱卒一眼,狱卒吓得赶紧正色,又把鞭子甩出个空响,喝道:“说,你们是怎么传授佛法的?!” “啊?”杨画师错愕——啥意思?他是想让我说得详细点吗? 杨画师:“就是……就是那尼姑在我面前宽衣解带、然后再帮我解带宽衣,然后我们……” “混账!”狱吏呵斥:“说有用的!” 杨画师:“有用的……大人您是问小人如何提枪上阵吗?” “啪!啪!啪!” 狱吏怒了,夺过狱卒手里的鞭子亲自抽了杨画师三下——怎地,这么花花的玩法老子都没享受到,你还要馋我不成? “啊!啊!啊!” 杨画师哭了——到底要问啥您说清楚点儿啊! 事情很简单,文锦超为了让杨画师成为自家专用的、长期合作的画师,请杨画师来了次“一条龙全套服务”。 这种“制服诱惑”杨画师哪儿享受过啊,才接受“传灯”一次便欲罢不能。 可随后一打听,来这里一次所花费用,比去妓馆高出好几倍,妓馆他都去不起高级的,何况这里? 于是,从“传灯房”走出后,杨画师就爽快答应了文家的聘请,因为文家出的钱多啊,够他常来“研习佛法”的。 第二百八十二章 彩排 狱吏是万万没想到,他就是奉命讯问从寂静寺废墟中带回的几个幸存和尚提供的名字,竟牵连出个书香世家来。 哎呀呀,有学问的人真是消息灵、还会玩儿啊,他咋就不知道寂静寺里还有个“传灯房”呢? “大人,我们这边审出寺里有个‘子孙堂’,本是专供有钱的女香客‘求子’用的,审出几个名字,”隔壁刑讯室的狱卒过来禀告: “不过,毕竟前来‘求子’的女贵人少,所以‘子孙堂’也是和尚们自己开荤的场所; 受害者多是真正来拜送子观音的民间女子,您看要不要提来讯问?” 狱吏一听,更感慨了——好家伙!原来真正有学问的是那帮和尚啊!不但赚来钱了,该享受的还都享受了! 他们的“香客”包揽了所有阶层的人,还不论男女。 “提!”狱吏一声令下,他还真想瞧瞧什么样的女子竟如此放得开,可一转念又马上制止:“你回来!先审着,这事儿回头再说!” 他就一狱吏,哪能擅自做主提人?他得去请示知府大人去。 …… 知府大人听到狱吏所汇报之事,半晌无语。 “传灯房”、“子孙堂”,谁能想到自己老母亲一心信任的寺庙竟如此污秽不堪! 知府大人气得直揉心口——难怪老太太一直拒绝他和媳妇去看望,肯定是老太太觉得被羞辱了! 老太太虔心礼佛,每年给寂静寺捐不少香火银子,对住持和那些僧人都礼敬有加,哪怕是最不起眼的洒扫小僧,老太太都非常客气。 如今老太太花着儿子的钱,供着这么一群不法之徒行污浊之事,能有颜面面对子女嘛! 知府夫人也揉着心口——心疼那些钱,不过知府夫人是个会往好处想的豁达性子——这样也好,以后不就省了这笔钱了? 知府夫人说道:“老爷,您再去看母亲时,我先不跟着去,您宽慰宽慰母亲; 就说,佛祖没错,信佛祖自然也没错,错的是那些僧尼,求母亲不要用别人的错惩罚自己; 回头咱们再给打听风清气正的寺庙就是了; 若是近处没有,老爷,咱就给老太太好好修个佛堂,在家里供奉也是一样的; 毕竟老太太岁数大了,为了礼佛来来回回奔波也是辛苦。” “夫人所言甚是!”知府语带感激:“这样说一定能让母亲宽心,还是夫人想得周到!” 知府夫人微笑,轻拍丈夫手背以示“夫妻一体”,手却在袖子里捻算:在家里弄个佛堂很是经济实惠,既省了钱、又得了丈夫称赞,她真是个大聪明! 看着夫人轻拍自己手背的手,知府唇角微微上扬:虽说女人管理后宅,可管理女人的,不还得靠男人么? 管理女人可比管理男人、管理下属轻松。 管理男人,尤其是管理下属,你既得适时称赞、又要提防他篡权夺位,关键你还要付出很多金钱来收买人心,实在是又费钱又费心。 管理女人就不一样了,对女人,你给她两句夸赞她就能乐得屁颠屁颠,恨不得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就算也得花钱吧,可那钱不都是花在自家里? 甭管是衣裳料子还是金玉头面,看似女人在花钱,可得实惠的,除了女人,还有老人和孩子,还有自己。 而且,那些首饰之类的,以后会传给孩子,就算有天家败了,那些东西还能典当了过日子。 知府与夫人相视而笑,彼此都觉得莫逆于心,各自都认为深谙夫妻相处之道。 知府心情能如此轻松,还真不是因为夫人给提的关于劝慰老夫人的主意,而是在于文锦超竟然也与寂静寺有往来。 这“好事”谁能想到呢? 本来还琢磨着如果文家出手打压李蔚珏他们,自己该如何尽量少得罪文家还能帮忙扭转局面,现下好了,局面它自己就扭转了! 与盗刻贩售书籍相比,出入污秽寺庙显然更令人不耻,文家现在要做的,应该是尽量减少出现在公众前吧? 知府觉得,这场官司随便打打都能赢。 只是,文家与寂静寺有没有其他瓜葛就不好说了,但知府并不打算深究。 毕竟文家根基深,就算连着三代没出高官,可毕竟外头还有个也当知府的文家老大。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铁打的地盘流水的知府,到年底,他这冀兖知府就到期了,到时候是荣升还是平调谁能知道? 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像夫人说的那样,有事让僧正司出面,上级不把案件交给他处理他就绝不冒头。 若真交给他,也好办,搜集证据是个费时的活儿,慢慢搜集呗。 任期到达前搜集结果对自己有利,那就抓紧给判了;若是不利,留给下任接手去! ********** 承高村。 李蔚珏看着四位讼师“彩排”。 这可真是件乐事,他还真不知道出庭辩护竟还需要彩排。 就见四位讼师分作两伙,一伙扮演被告方,一伙扮演原告方,双方激烈争辩、引经据典,辩讼得相当精彩。 李蔚珏看得津津有味,骆毅十分不解,悄悄问他:“用这么费劲吗?咱不是把知府都给吓唬住了?” 李蔚珏回答得很谦虚:“他们哪知道咱俩的小动作,不过学学总是好的,这都是我不会的。” 这是真心话。 李蔚珏穿越之前就跟在叔叔身边实习,没少旁听大型的庭审过程,但那是现代。 古代人怎么打官司他还没亲眼见识过呢。 单从他眼前所看到的来说,至少有一点他就没想到:原来古人在辩讼的时候,引经据典竟有一大半来自四书五经,而不是律法条款! 换句话说,因为司法辩护并没有形成制度,仅是雏形状态,讼师的辩讼行为也不具备合法性,但只要不“过分”,也不算违法,所以所谓的辩护并不规范。 一桩案件呈递到为官者表面,诉状内容很重要,它直接影响为官者的判断,而讼师的作用就在于加深、或扭转为官者的判断。 而非像现代律师那样,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为当事人提供法律服务。 而为官者对于案件的判断,则包含多方面的衡量,朝廷律法规条并不一定在首位。 “你瞧,连《周官》都用上了,”李蔚珏兴致勃勃为骆毅做解说:“啧啧,这段出自《礼记》! 这段出自《论语》! 行啊,他们肚子里还真有些墨水!” 第二百八十三章 愚者我不配! 李蔚珏后来也加入讼师们的演习中,由他来扮演知府,针对双方辩讼内容提出疑问。 甚至还要求骆毅充当围观百姓,李蔚珏说:“来来来,万一是公开审理,允许百姓旁听呢?” 邓讼师也邀请骆毅参加:“邀请百姓旁听倒不至于,但像文家这么有背景的人家,怕是会有地保乡绅之流上赶着来给撑场面; 小丫头,你就把自己当做他们,找对文家有利的话向我们发难;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嘛,小丫头就当帮我们查缺补漏好了!” 愚者?! 骆毅觉得吧,一顿鱼头火锅把这些家伙吃飘了啊! 气得冲李蔚珏发火:“哟,你们打场官司成本也太大了吧?不但费柴费鱼,还费妹妹!” 放心,我会看着你们垂头丧气回来的!骆毅磨着后槽牙愤愤地想。 彩排得实在认真,以至于鲍魁不得不拉着村长与族老们去远离房子的大树下聊天,作为第一道防线。 白彙也不得不守在院子里洗衣服、晒被子,作为第二道防线。 这样才能不让村人接近他们的小院,免得全村都知道他们是跑来打官司的,那样他们会被赶走的。 哪个村能容忍外来人挑衅官府、挑衅本地大户?这不是给自己村里惹麻烦吗? 就算没有这层顾虑,可屋子里那帮讼师争辩得那么投入,粗门大嗓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打起来了呢,也够吓人。 吴大妮儿和代晓初成了同病相怜、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帮着白彙做洗洗涮涮的工作。 只是谁也不敢同白彙聊天——唉,同样是女孩子,还都同龄,人家看起来咋就那么不好惹呢? 骆毅拽着胡泽胤和黄酉准备上街去,她要采购出行用品,她要为“故地重游”做准备。 李蔚珏:“小妹,你不陪我们了?” 骆毅:“愚者我不配!” 邓讼师这才明白自己无意中得罪了小丫头,不过无妨,一个丫头片子耍小性子而已,能翻起什么浪! 邓讼师看着李蔚珏就差坐地上抱小丫头大腿哭求“你不要走”的没出息样儿,笑着摇头:“唉,至于嘛,来来来,咱们继续咱们的!” 李蔚珏白他一眼:“我劝你看清形势!” 邓讼师哂笑:“什么意思?” 李蔚珏直摇头:“唉,我言尽于此,你且好自为之。” 邓讼师看李蔚珏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更觉好笑,多大个人儿啊,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行啦行啦,来,回你座位上。”邓讼师说道:“小丫头爱玩就玩去,咱们要做到万事俱备才好。” 骆毅抬脚就往外走,甩下一句“万事俱备,何需东风!”就走了。 “瞧你妹子,还把自己比作东风了!”邓讼师笑道。 李蔚珏:“别拿豆包不当干粮,我赌你三个时辰内会后悔。” 两个时辰,邓讼师就后悔了! 骆毅回来时大包小包,给每个人都买了冀兖府城里新到货的夏装,给吴大妮儿和代晓初准备得更是里外三新。 细致到连内衣、卫生用品都给每人准备了双份儿。 没给讼师们带任何东西,连块点心都没有。 这可不符合小丫头的一贯做法。 就算在路上,小丫头买点吃食也会带他们的份儿啊。 讼师们感受到自身待遇有所降低,责备的目光就投向邓讼师了——一直以来他们可都被小丫头照顾得很仔细的,比在家里还舒适呢! 这还不算,小丫头进院就交代村长媳妇:“婶子,晚饭你就管他们四个人的就行,爷爷这边我来做饭!” 讼师们面面相觑——人家要单独开伙! 他们自己只能是房东给做什么就吃什么,房东按住宿费的份额提供饭食,那还能有什么好吃的? 邓讼师在夏季感受到严冬的寒意,被另三个讼师瞪的! 他们还没法挑理,因为人家本就没有义务照顾他们。 晚饭时鲍魁一家坐在小院里,桌上摆着盐水煮毛豆、槐叶凉面、绿豆糕、咸鸭蛋、梅汁藕片、撒拌和菜等小菜、小点; 桌边则架着几个小陶炉,炉箅子上铺着大片大片的猪肉、羊肉、鱼肉,还有鸡翅、鸡胗、鸭掌…… 骆毅那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小丫头,见什么都往炉箅子上放、韭菜、葱段、大蒜,没有她不放的! 满院子都是滋溜滋溜的油脂滴入炭火的声音,还有随着烟气四散的焦香味。 甭管多大院子,都关不住四溢的香气,谁闻谁馋。 四位讼师就着各种肉香往嘴里塞无油少盐的炖白菜、炒白菜、拌白菜…… 一顿饭而已,能饱肚就行,这不算多大的打击。 真正的打击在…… 第二天不到中午,胡泽胤和黄酉就驾着马车把四位讼师和李蔚珏拉回来了。 四位讼师垂头丧气,李蔚珏很平静,胡泽胤和黄酉抿着嘴憋笑。 骆毅根本就没跟着去看热闹,因为她不觉得这场官司有多大可供讼师们发挥的余地。 虽说她不知道文家与寂静寺也有牵连,但当初给知府夫妻“托梦”后,知府夫妻可是亲自招待他们吃饭的,那热情和小心的劲儿,不可能不助他们打赢官司。 鲍魁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还顺利吗?” 李蔚珏:“嗯,爷爷,很顺利,官司打赢了。” 鲍魁:“赢了?打官司这么简单?你们一去一回也得两个时辰吧?那你们到底上堂了没有?” 两个时辰就是四个小时,一上午呢,可这些人午饭前就回来了,难不成跑府衙点个卯就走吗? “让他们跟您说,爷爷,我憋得慌,先去茅厕了!”李蔚珏坏心思地留句话就跑。 他才不是真要去茅厕,而是去找骆毅,拉着她躲到鲍魁墙根下偷听:“来,让你解解气。” 就听万讼师回答鲍魁的话:“鲍先生,文家就只派了个管事应诉,那管事上来就说,这是一桩误会; 说文家的《启蒙三字经》是对《三字经》的致敬; 也是因为好书难求,他们得不到原版书籍,只能对搜集来的文字加以推敲,尽量还原,因而才会有偏差; 还说他们文家秉承‘汇千载智慧,集天下大成’的宗旨,力求把有用好书推至每一位读书人眼前; 说文家虽因此获利,但并非独享,而是一直留着,等待得见《三字经》的著书人,好亲手交于他…… 我们都没插上话,白去了一趟!” 这边万讼师进行汇报,那边钱讼师直摇头,对黄酉说道:“怪不得你家小妹说,万事俱备、何须东风!” 第二百八十四章 扩大战果 骆毅不再偷听,她要进屋,光明正大的瞧瞧邓松师有多沮丧。 邓松师根本在屋里待不住,他要回自己房中独自委屈一会儿。 为了这趟官司,邓讼师可谓是做足了准备工作,自己带的几本家传古籍几乎都被他翻薄了,朝廷的律法条文更是几乎倒背如流。 他精心策划了辩论策略,准备了无数可能遇到的问题和反驳之词,就连睡觉他都在梦里反复推演,只为能打赢官司,并在四位讼师中脱颖而出。 今日更是,他一早就穿上新衣袍,那是他一路上宁可脏着、湿着,也不舍得换上的、专为辉煌一刻而备的“战袍”。 他为了凸显气质,还设计了迈进公堂时手持书卷,连步距多大、步速如何都在脑中过了千百遍,然后执行得从容不迫、非常完美。 他昂首挺胸、意气风发,他目光如炬、信心满满,他准备好了迈上这一场展现才华的舞台,可…… 可,没开始就结束了! 结束了! 他就进了公堂的门,然后就像摆设一样站边上,看着文家管事不卑不亢、滔滔不绝一顿阐述,然后……就没然后了! 不行,他要抱着枕头哭一会儿,憋不住了! 骆毅看着邓讼师从鲍魁屋里出来,看着他垂头丧气回房,很大度地选择不说那句她准备好的:“嗨,智者,你千虑半天,多虑了吧?” 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太刻薄嘛。 “行了,我有心情准备所有人的午饭了,”骆毅说道:“别人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可开心了!” 李蔚珏:“我帮你打下手。” 李蔚珏跟着骆毅去厨房,骆毅就很惊讶:“你最近有些奇怪啊,怎么突然变得勤快了?你们劳心者不是该是吃别人的?” 李蔚珏:“我是这么教你的嘛!那叫‘劳心者食于人’!” 骆毅:“差不多啦,反正都是靠别人供养。” 李蔚珏:“我往家交了钱的!” 骆毅提醒:“你已经两个月没交了。” 李蔚珏:“……” 这两个月他们都在外面,没在家里,黄县丞那边给的钱李蔚珏自然拿不到。 两人一边拌着嘴一边干活,骆毅觉得李蔚珏好像嘴没那么欠了,手脚却勤快不少,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变了呢? 因为进入青春期了? 想了想,有可能,这小子都十三了,应是不一样了吧? 骆毅问李蔚珏:“你们就这么回来了?没下文了?钱呢?” 这可是正事儿,得问问,总不能文家那边说几句漂亮话就把他们忽悠回来吧? 李蔚珏:“文家管事带着银票来的,我没接。” 骆毅:“为啥?” 李蔚珏:“他们想花点钱就把我们打发了,也太便宜他们; 我与那管事说,钱的事情,让他与知府这里报备、核实之后,兑换成黄金再通知我来取。” 骆毅还是那句:“为啥?” 李蔚珏:“既然他们家有什么‘汇千载智慧,集天下大成’的宗旨,那必然是心有大爱的人家、有责任心的人家; 所以他们家该交的税一文钱都别少,得让官府核查明白,别最后落到我们身上去; 至于说换成黄金嘛,我是不想取钱时交手续费; 我这也是熬鹰呢,今日知府单独把我叫到二堂,与我说了件事:文家可能也是寂静寺的常客!” 骆毅惊呼:“啊?!” 李蔚珏:“文家盗版《三字经》的插画师被抓进去审讯了,供出是文家家主介绍他去的; 文家等于盗版和嫖娼两件事都被官府拿捏在手,名声要尽毁呀! 你想想,文家今天这么爽快答应给钱是为啥?不就是为了速战速决、花钱买个消停? 我不想让他们如意,不然我白来这一趟,当鹰熬着吧!” 骆毅:“我今儿都把路上的吃食买好了,我以为很快就能上路,帮吴大妮儿打听她妹妹呢!” 李蔚珏:“别急,文家比你急!” 寂静寺和清幽庵,那是“天上人间”般的存在,能进去消费的人,非富即贵,有多少的大交易都是在里面谈成的。 可若单是个消费场所,也无非就是所高级妓馆而已,但并不是,他们是寺庙。 一处百姓信仰和供奉的地方,却将正经信仰佛教的香客,尤其是女性香客,也变成他们盈利的工具。 文家与这等地方有瓜葛,一旦传出去,书香世家怕是就得变成“恩客世家”了。 所以两个麻烦当前,摆平一个是一个。 李蔚珏又说:“再说了,我还想让《三字经》扩大成果呢,比如让文家替我们宣传宣传。” …… 天越来越热,李蔚珏说还得等些日子,那就只能等。 在把买来准备路上吃的点心吃光的时候,文家总算与府衙完成核账,通知李蔚珏去拿钱了。 骆毅把村长媳妇给送来的山果洗出一大盆,又打了三竹筒冰凉的井水,都给放进马车里,说:“路上解渴用。” 又给胡泽胤装了二两碎银子:“想吃冰饮就买。” 再给黄酉也装二两碎银子:“饿了就找地方吃饭。” 李蔚珏:“他们都有钱,就给我灌水饱?” 骆毅:“你要是少拿一文钱都别想回来!” 吴大妮儿与代晓初看得目瞪口呆——原来,有比白彙不好惹的! 这丫头竟然连哥哥们都敢管!大的小的,全听她的! 三个人上午出发的,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们才回来。 “怎么这么久?”马车进院,骆毅迎上前问,倒是不太担心。 有胡泽胤和黄酉这两个大保镖押车,只有银子太多装不下拿不回的情况,不会有被人打劫的可能。 胡泽胤和黄酉往屋里搬箱子,一共七个箱子,两个小些,五个大些。 李蔚珏在旁边空甩着手咋咋呼呼:“小心小心,箱子要裂了!” 胡泽胤和黄酉两个出力的人端着箱子从容不迫,倒是李蔚珏这个空手的忙叨个不行。 箱子打开,金灿灿、白花花,晃得灯烛直发抖。 两千两黄金,五千两白银。 难怪李蔚珏咋呼,这是邀功呢! 唯一镇定的是鲍魁,好像只要不是几个孩子出事,在他脸上就看不到什么表情。 连骆毅都直抽冷气:“天!怎么这么多?” 第二百八十五章 白干活不给钱 两年多时间,李蔚珏从黄县丞那里也才拿回五千两银子,这次却从文家一次拿回两千两黄金,那就是两万两银子,还有额外五千两,也太多了吧? “不多,他们家卖一本《启蒙三字经》就是五十两银子,黑着呢!”李蔚珏说道:“我只拿回半数而已,毕竟那些书铺是他家的、刻板印制等费用也是他们出的。” 骆毅:“半数就有两万五千两之多?” 李蔚珏:“不止,不过,看在是税后款、并且很痛快给兑换成黄金的份上,我就没再为难他们; 那两千两黄金是卖《三字经》的利润,另外五千两银子是定金; 今后他们家所有书铺,只要卖《三字经》,就只能从我这儿进货。” “啊?!”骆毅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你把他们家书铺当做你的代销店了?” 李蔚珏:“这不是免得咱们还得开铺子了嘛。” 说这些话时,一点也没避着代晓初和吴大妮儿,那些盛放真金白银的箱子就那么敞着。 代晓初和吴大妮儿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你们家人能不能不这么突然就开箱子露金银呀?好歹给我们留点往外走的机会啊! 现在怎么办? 走吧,晚了,已经看见了;留吧,你们说的那些事我们听不太懂,可待在这里是真别扭! 代晓初甚至都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要被灭口了? 不过想到骆毅抱给她那个装银票的油坛子,又放下心来。 就听李蔚珏问道:“代姑娘,以后你有什么打算?继续留在冀兖府吗?” “我?”代晓初没想到人家开箱子数金子的时候会点自己的名,有些发愣,不过很快缓过来:“我得留下,辛悦观的银钱我还没有结算呢,对了……你们等我下!” 代晓初说着就匆匆往外走:“差点把正事儿给忘了!” 这几天因为有吴大妮儿到来,代晓初处于一种与对方惺惺相惜的状态不可自拔,那坛子钱就扔在床角,没想起来。 代晓初一阵风的跑出去,又一阵风的跑回来,抱着那个油坛子。 打开塞子,代晓初往外掏银票,掏一把,放在鲍魁面前,再掏一把,又放鲍魁面前,边掏边说: “鲍大叔,你帮我了好多次,你的恩情我还不完; 这是我这几年赚的,我不是在还情,你就当我是你的小辈,孝敬你的; 我也不能都给你,辛悦观那边四个多月没结账了,那些姑娘们该等急了,辛悦观肯收留她们不容易,我不能让她们难做人; 我把一半孝敬你,另一半得送过去。” 胡泽胤看了代晓初一眼。 黄酉看了代晓初一眼。 白彙看了代晓初一眼。 李蔚珏一直看着代晓初不错眼。 骆毅看着他们四个,翻白眼。 瞧瞧,这就是你们不喜欢的人,人家可不是只知道添麻烦、占便宜的,人家也知道感恩! 代晓初看到成箱的黄金白银时,眼睛都直了,以为她得有多眼红呢,可她自己往外掏钱却是一点也不心疼。 “有钱心里是能安稳些,但有人惦记,心里才真正的踏实,钱我能赚,但除了你们,再无惦记我的人了……”代晓初说道,声音闷闷的。 鲍魁面上终于有了表情,他笑了,是欣慰的笑:“代丫头,能赚钱是好事,但别苦着自己,该雇人就雇人,到正规牙行去雇; 钱自己攒着,我师父当年说过,得给自己留着过河钱。” “鲍大叔!”代晓初突然想起李蔚珏曾经嫌她称呼不对,又改口:“爷爷,你就当我也是你家孩子好不好?” 鲍魁不想要这可怜姑娘的钱,那几乎是她的“卖命钱”,可代晓初诚恳得都要哭出来了,鲍魁有些不知所措。 “咳咳!”李蔚珏清了清嗓子,破坏了感人的大好氛围:“你是要雇个爷爷惦记你?” 骆毅脚尖就踢到李蔚珏小腿上了:“能说人话不?”骆毅小小声地骂:“在你眼里就没好人了是不?!” 李蔚珏却没理她,继续说道:“你既然还要留在冀兖府,那我交待你件事做,但不给钱,你愿意吗?” 骆毅不知道李蔚珏要闹什么幺蛾子,有些紧张:“你想干啥?你要想代姐姐帮你,就要说请求的话; 你要想雇代姐姐,就得付钱,别想顶着爷爷的名头占代姐姐便宜,让人白给你干活!” 代晓初却没有在意李蔚珏的态度,而是问道:“什么事?只要我会,就一定做好,若不会,我可以学。” 嗯,态度不错,李蔚珏很满意:“今后,文家的书铺将售卖我们西平府的《三字经》,那是我老师的心血,也是咱西平府的骄傲; 我要你帮忙定期对账,与文家书铺对账,西平府每次运多少数量的书册、定价多少,我都会写信告诉你; 你要核对售价和账目,免得对方作弊,能做吗?” 代晓初马上答应:“没问题!” 李蔚珏:“我会让黄县丞定期派人收账,收账前会先与你核实数目,至于钱就不你收了,你自己那点钱还不够惹祸的呢。” 骆毅又踹了李蔚珏一脚——一边要用别人,一边还要挖苦别人,这死小子怎么这么欠踹呢? 上一脚不算很痛,这一脚可有些重,而且两脚都踢在小腿迎面骨上,还是同一位置,可准了,李蔚珏痛得忍不住咧了咧嘴。 小丫头哪知道他的苦心哟。 李蔚珏问代晓初今后的打算,就是想知道她是不是要继续留在冀兖府,如果是,就帮她想个能得照顾的办法。 代晓初本就让周围街坊戴有色眼镜相对,再与蔡光金谈个恋爱还住一起了,更是不会有好名声,她继续在这里生活,可能要更艰难。 一个没有社会关系的男子尚不能活得自在,更何况她这么一个年轻姑娘。 但如果代晓时常出入文家书铺对账,就等于与文家书铺常来往,是他们的座上客;同时又定期与黄县丞派去运货的人联系,这就等于得到两重照拂,也能让人不敢欺负她。 而且,让代晓初做两地之间的联络员,也不浪费她这个穿越者的能力,至少她能写会算啊。 “还有,”李蔚珏揉着小腿继续不理小丫头,而是交代代晓初: “无论向谁提起,都要大力褒扬文家对《三字经》的推崇、对我老师的敬佩,可懂?” “懂!不就是让文家替《三字经》做广告嘛,交给我,没问题!”代晓初一口应承:“包在我身上!” 比老本行直播带货容易多了,这些古代人,最好忽悠! 第二百八十六章 安排安排 吴大妮儿不安地低着头搓衣角——到目前为止,她不但一直给众人添麻烦,连身上的衣服都是人家给买的,她什么也还不了。 骆毅给李蔚珏一个劲儿递眼色,想他注意到大妮儿的不自在,最好也帮着吴大妮儿找条出路。 现在骆毅算是反应过来李蔚珏的意图了,表面上是让代晓初白干活,实际上,也是在帮代晓初找个能得到照拂、让自己变得更安全的办法。 既然死小子这么聪明,那就帮吴大妮儿也安排安排呗。 就算回头帮吴大妮儿找到她的妹妹们,以吴大妮儿现在的状态,以及身上的伤疤,估计想嫁人也不容易。 不嫁人,她将无依无靠,总得帮她想个安身立命的办法才是。 但是,李蔚珏只依着骆毅提醒,往吴大妮儿那边瞟了一眼,并没出声,完全没有帮忙安排的打算。 骆毅便又踢了李蔚珏一脚,轻轻的,只是提醒。 但李蔚珏就是不接茬。 要是以往,李蔚珏就算不反对骆毅的意见,也会给个反应,至少被骆毅“欺负”,总会大呼小叫,然后碎嘴地与骆毅打会儿嘴仗。 但这段日子可真是怪了,李蔚珏似乎稳重多了。 看吧,骆毅这一脚,只换来李蔚珏一个带有制止意味的眼神,似乎在说:别闹! 骆毅便不再着急。 这小子虽然看着无情,但骆毅惦记的事情,他都帮着办了,就算不指望他,不还有阿胤和阿酉、阿彙他们么。 李蔚珏继续与代晓初商量第二件事:“你的铺子还要不要?若想要,我可以帮你把房契地契弄回来; 若不想要,反正钱已经在你手里了,铺子也不值多少钱,不要也罢。” 代晓初一听有希望拿回铺子,马上拿一叠银票递给李蔚珏:“要!我铺子里还有不少存货,都是姐妹们一刀一刀连削带磨做出来的,必须要收回来; 这些银票你拿去,不论对方要多少钱,就算不要铺子,也得把那些货赎回来,姐妹们辛苦制作的东西,不能落到坏人手里。” 李蔚珏看着代晓初,眼神有些玩味。 这姑娘,怎么说呢,说成熟吧,次次上当受骗;说愚蠢吧,可也知道好歹,就算除了小丫头鲍家没人待见她,她依旧信赖鲍家所有人。 “你对那些姑娘好,就不怕她们有朝一日辜负了你?”李蔚珏问道:“据我所知,你的眼光一向不好,运气也差得很。” 这还是真话,触到代晓初痛脚了。 信任胭脂铺老板,被人禁锢了;信任那对小夫妻,被人卖了;信任蔡光金,不但被禁锢,还被骗钱、骗色,最后也打算把她卖了。 代晓初脸色一白。 鲍家人里,就这小子嘴最臭,说出的话像刀子,可扎心了! 代晓初小声说道:“我眼光和运气也不是一直不好,我最初就认定你们家是好人了嘛。” 李蔚珏感觉有点噎住——人家说得对嘛,她最初的眼光和运气还是不错的。 骆毅终于明白李蔚珏的意思了,说道:“她们不是你的责任。” 能像代晓初这样知恩图报的人不多,更多的是始终扮弱者捞好处的人。 辛悦观本身虽说苦点,但总是可以维持生计的,代晓初与她们应该是一个良性的合作关系,而不是专做她们开辟市场的销售员。 人就怕惯着,纵使现在她们没有算计代晓初,可将来呢?代晓初要一辈子帮她们打拼吗? “她们辜负我又能辜负到哪儿去?都是被拐卖过的,命苦得很……”代晓初嗫嚅道:“她们是靠自己劳动过活的,我只是让她们过得稍微好些。” 李蔚珏觉得话都给讲得这么直白,就不用多说了:“代姑娘,银票你收回去,铺子明儿我会帮你拿回来,不用花钱。” 至于如何拿回铺子,李蔚珏没说,就宣布散会了,因为他还没吃晚饭。 “今儿与文家打交道实在耽误功夫,又给那些金银验真伪、称斤两,都没吃饭,小丫头,我们都饿了。”李蔚珏说。 骆毅转身就去厨房给弄吃的,李蔚珏就跟着一起。 “你有什么办法不花钱就拿回代姐姐的铺子?”骆毅实在不解。 李蔚珏:“那天知府带我去二堂说话,透露给我说文家是寂静寺的常客,我跟你说了吧?” 骆毅:“说了,与那铺子有什么关系?” 李蔚珏:“今日我与文家账房交接金锭银锭的时候,与他套话,问他能不能帮忙找个小点的铺子,我们也想开个书铺; 账房说,要是早说几天,他还能帮忙推荐个牙郎给找铺面,但现在不行了,他认识的牙郎被抓进大牢了,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 那牙郎你猜是谁?” “张牙郎!”骆毅叫道:“是不是蔡光金说的那个张牙郎?” 李蔚珏点头:“小丫头聪明!府城牙行就一个姓张的牙郎,就是他; 那账房说那张牙郎能耐大得很,不但能联系买卖下人、房产,还帮人介绍哪家庙灵验; 不管是求平安符、还是请佛像他都能给办,还能牵线找特别灵验的庙观帮人求子呢; 听说不少大户家的妇人都找他帮忙给预约上香的日子……” 文家账房显然还不知道他家主子也与寂静寺有牵扯,还觉得自己认识一个本事很大的人呢,与李蔚珏好一顿说。 李蔚珏:“现在知道为什么文家能这么痛快要钱给钱了吧? 文家家主在花钱打发咱们,好把精力都用在将他与寂静寺有瓜葛的影响降到最低,连他家里都不大知道; 既然张牙郎被抓,他手里的买卖都得被衙门扣下,咱去与知府讨要铺子便是,就是代晓初的事情多少得与知府说说; 不过也不用多说,只说被骗就好,知府为了还咱们人情也得把铺子还给咱们。” 骆毅放了心:“行,有那个铺子也挺好,我正犯愁以后吴大妮儿怎么办呢; 咱家情况特殊,阿胤他们的兽族身份不能暴露,不能收留代姐姐和吴姐姐与咱们生活在一起; 有那间铺子,要是吴大妮儿找不到她家人,就让她与代姐姐作伴也好。” “吴大妮儿又不是你姐,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李蔚珏不满:“家里这么多哥哥姐姐,还不够你操心?” 第二百八十七章 气得翠绿 吴大妮儿不是骆毅的姐姐,却是吴三妮儿的姐姐,虽然她不知道三妹早就换芯子了,可也踏踏实实帮过骆毅。 “相逢即是有缘,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吴大妮儿在地道里想帮我们来着,只是你一直敌视她,”骆毅说道:“我们不能忽略身边的好意,哪怕没有多大作用。” 李蔚珏抿抿嘴,不置可否,但也没说什么。 骆毅想:唉,青春期的男孩子,真是别扭。 “既然钱都拿回来了,那事情就算结束了呗?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发去……”骆毅说了一半,胡泽胤进来厨房:“我要出去一趟。” 胡泽胤晃晃他的记名宝箓,那玉牌正发出柔和红光。 “大晚上的?”骆毅看看屋外天色,最后一丝余晖也散了,夜幕已拉开。 胡泽胤:“碧霞元君的仙境里没有夜幕,我去一趟,看能不能拿赏赐回来。” 对哦,胡泽胤的任务都完成好几天了,天上神仙们是不是该掐完架、打赏有功之人了? 骆毅本来还想抱怨天上神仙不看时辰、饭都不让吃就喊人去,现在不但不抱怨,还积极推着胡泽胤:“快去、快去!” “晚饭不用等我,我在外面吃。”胡泽胤说完就走了。 晚饭虽然开饭很晚,但很丰盛,骆毅在白彙和村长媳妇的帮助下,弄出八凉十六热,一共二十四道菜。 之所以这么丰盛,是因为这顿饭算是“散伙饭”。 代晓初急着回去给辛悦观结账和接手铺面,不随鲍家人走;而四位讼师很想继续跟着鲍家人,可惜骆毅就没打算带着他们。 李蔚珏给西平府知府和黄县丞各写一封信,汇报此行成果、以及说明订单之事,让四位讼师帮忙带信回去。 四位讼师怀着依依不舍之情,用疯狂进食之法舒缓对归程无人照顾的恐惧——头回出这么远的门啊! ************ 胡泽胤再次来到碧霞元君的荷花池边,观世音和多罗菩萨与碧霞元君正在等他。 本来胡泽胤以为应该见不到两位菩萨。 毕竟这么丢脸的事儿已经被他这个小小妖兽知晓,对方名声那么大,怎还会让他再出现在面前。 其实一开始观世音和多罗菩萨还真是这么想的。 她们指责半天碧霞元君,结果发现错处竟在己方,真是丢人丢到道门去了,造孽啊,脸疼! 可问题是,碧霞元君如影随形,非要“体贴”地“照顾”她们,还当着她们的面唤来胡泽胤,让做工作报告。 “胡泽胤,此次使命,汝完成之速且善,实乃可造之材;现在,先将内中曲折向二位菩萨细细禀告。”碧霞元君笑眯眯说道,心情一片大好。 胡泽胤一双凤眼轻轻扫视下碧霞元君和两位菩萨,然后马上垂下眼皮。 有什么可禀告的?一根香点燃给你们都定位了,寂静寺里发生了什么你们难道没长眼睛看? 唉,这就是小人物的无奈。 碧霞元君明知故问,胡泽胤又能如何。 细细禀告就算了,神仙们爱听,胡泽胤还懒得说呢,所以只大略讲讲,把事情经过说明白便是。 多罗菩萨本就玉青色的皮肤颜色更深了,翠绿翠绿的,气的,被碧霞元君气的。 发生秽乱佛门之事确实可气,但觉没有被人拿此事取笑可气,尤其取笑自己的还是竞争对手。 胡泽胤不由自主往后退了退。 倒也不是很怕,而是不喜欢对方身上的颜色,看起来像有毒似的。 虽说多罗菩萨的绿色佛身代表不失无缺,完整圆足的微妙功德,可在自然界中,同类物种中异于其他的,不是有害,就是有毒,比如绿伞蘑菇,比如竹叶青蛇。 观世音看了多罗一眼,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示意对方:“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然后和声说道: “东土乃南赡部洲,只因疆域广袤,民众繁盛,是以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 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贪婪、杀戮、淫乱、欺诈等恶行纷然迭起……” 这次碧霞元君气得脸发绿。 怎么着?我东土天高地厚,物广人稠,这么好的条件就错了呗?就成了专门滋生罪恶的土壤了呗? 你们西牛贺洲就百好千好、盛世太平? 那么好还需要你们普度众生? 碧霞元君的脸色变化,二位菩萨自然看到了,多罗菩萨的肤色渐渐退回玉青色。 多罗是观世音的眼泪所化,观世音自然感受到她的情绪转好,便准备再接再厉,而碧霞元君也准备开口回怼。 二位都深吸口气,打算运足气来次不间断的长篇大论,却听胡泽胤突兀问道:“菩萨是想将我东土毁天灭地、戮尽生灵吗?” 一下子把二位佛菩萨都给问蒙了——她们也没这么说吧? “你这狐儿,休得胡言!”观世音斥道。 可胡泽胤这狐儿,不就是说狐(胡)言的嘛:“刚刚菩萨不是说,我们这里地界大、人太多,所以罪恶盛行? 而你们是消弭罪恶的觉者,难道不要来消弭罪恶?” 要不是观世音最近在吃荷叶减肥,足够清热排毒,不然这会儿都得被胡泽胤气上火了。 可胡泽胤却浑然不觉,他真就这么理解的。 地大人多,所以多罪恶,那毁天灭地杀光人不就消弭罪恶了吗? 因为他们兽族就是这么解决问题的—— 饿了,就吃掉你; 不饿,但看你不顺眼,就咬死你; 不饿,也没有看你不顺眼,那就不理你。 碧霞元君的眼神立时便得犀利,充满戒备。 多罗再次浑身翠绿,观世音也重新运气:“本尊不是、本尊是说……” 胡泽胤可不想听这些大佬叽歪,他就想赶紧拿了奖品回家,小妹在家等着呢:“菩萨,《三字经》有云: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你佛门弟子不学好,是你们佛门没教好; 为何没教好,是因为你们教得东西不对?还是教得不得法?还是你们普度众生时太偷懒?” 观世音彻底懵了:何谓《三字经》?是佛经还是道经? 第二百八十八章 泰山石 第二天一早,李蔚珏与四位讼师告别,送他们出村踏上返乡之路后就去了府衙。 知府大人竟亲自接待了他,并亲自命人拿来“三丰无忌阁”的房契和地契。 知府有意试探李蔚珏是否还追究盗版责任,李蔚珏看出知府对与文家相抗有所顾虑,便说: “文家果然是书香世家,不但自家对学问之事孜孜以求、笃学不倦,亦广布学海之舟楫于四方; 他们与我西平府签下订单,极力要把正版好书推广至冀兖府、甚至是天下学子、蒙童手中; 文家在治学一事上,果真名副其实。” 李蔚珏承认了文家在治学方面的成就,但没有对其他方面作评价,也就是表明他对盗版之事不再追究。 更是表明他并不关心文家是否与“寂静寺案”有牵扯,更不关心“寂静寺案”,哪怕他想讨回的铺子似乎也与此案有关联。 这让知府大为欣慰。 不追究盗版,说明他梦中的危险解除,不会有梦中出现的被革职查办的危险。 不关心“寂静寺案”,那就说明李蔚珏不会把此案到处宣扬。 也对,这孩子虽然可能与他家乡的知县有私交,但毕竟只是个小小学子,还未成气候,何必四处树敌,去得罪自己这个知府呢。 如此一想,知府心中大定,正好小吏送来“三丰无忌阁”的相关手续,便说道: “原来这铺子竟是你同乡所开,从府衙记录上看,你这同乡也是守法经商,该缴的税也一文不少,可见也是个诚信之人; 这些手续你拿回去吧,放心,既是你同乡,我自会交代衙差日常巡街时照拂一二,定不让她受到骚扰; 她若有事,便知会衙差一声,自会得到帮助。” 李蔚珏感慨骆毅的小脑瓜,这丫头的小脑瓜里都转着些什么鬼主意,山寨版的“托梦”竟也把知府唬得那般投入。 瞧瞧,不但铺子拿回来了,还拿到个免费治安保护的待遇。 下午的时候,鲍魁一家人送代晓初去辛悦观,吴大妮儿也跟着一起,就当参观了。 辛悦观的姑娘们见到鲍魁一家和代晓初很高兴,她们七嘴八舌地汇报她们发现的好东西——泰山石。 姑娘们说:“相传,黄帝与蚩尤大战中,蚩尤登泰山而视天下,质问谁敢当其锋; 女娲为助黄帝,在泰山上取块石头加以炼化,并投至蚩尤面前,上书‘泰山石,敢當’; 蚩尤下令让大军攻击泰山石,非但不能破损其分毫,还令大军损兵折将; 黄帝一看,此物甚好,便迎请几块女娲炼化的泰山石带入战场,以抵挡蚩尤大军,顺利将其击败,继而成功平天下; 我们师父说,泰山曾是众神大战的一处战场,有些地方曾被众神法术击中却未化为焦土; 经受住众神战火的山石,多少蓄积了些灵气,坚硬无比,还进化出各种纹理,用水浸湿后还能看出当年被战火灼烧后的焦色。” 姑娘们给手边一块黑白条纹的石头淋上水,那黑白条纹变得颜色加深,纹理更为清晰,且黑色部分显得更黑,而白色条纹竟呈现焦黄色,如在烈火中炼化一般。 代晓初一听就乐了——泰山石在现代可是禁售品啊! 马上说道:“这东西好卖!值钱!你们多多的弄,我都能给你们卖出去!” 李蔚珏却皱起眉头:“你们就不怕引起人们贪念,将泰山挖塌了?” 姑娘们却摇头说:“不会,我们试过,这些石头很难得到,并不能随便采挖,需得它愿意,我们才挖得动。” 骆毅:“这是什么意思?石头还能挖不起来?” 一位姑娘拿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说:“即便是这么小一块也重若泰山,我们若非念经相请,也绝不能将其挖出来。” 另一位姑娘补充道:“而且不是每块石头都可以请到,有些石头即便我们相请也无用,完全不为所动; 师父说,这种石头具有灵性和神力,能够抵御邪煞、镇压不祥之力,不是谁都能随便就拿起来的; 而且,它为人挡灾后便会化为焦土,随风而散,最后会辗转回到泰山上。” 骆毅接过那块石头,只觉得它比一般大小的石头重些,并无其它感觉。 “这些石头我们都念经恭请过,所以你们才拿得起来,”姑娘们转向代晓初说道:“所以代姐姐,泰山石虽能避邪除煞,我们却也不能大量提供。” 代晓初更乐呵了:“那没关系啊,饥饿营销,售价更高!” 姑娘们见大家都喜欢,便将屋角那堆石头都送给鲍魁一家人和代晓初:“这些石头虽然好看,但我们实在没有合适的地方存放; 正好屋角那里有个老鼠洞,便被我们堆在那里,结果不但再无老鼠骚扰,连蚊虫也不进屋子了; 你们喜欢便都拿去,我们回头再去念经求请便是。” “行,你们留一块继续堵窟窿,剩下的我带走,”代晓初边说边去搬那些石头:“万一有销路,我一定给你们讨个好价钱!” 代晓初都打算好了,她回头就订制几个台座,用来摆放泰山石,像现代那样当做居室内摆件售卖。 代晓初把几块小的全都堆到骆毅身边:“你们一人揣上一个,这玩意儿是好东西,保平安呐!” 随后又掏出一叠银票给姑娘们:“这是这几个月赚得,我再添上一千两,算是买这批泰山石的。” 姑娘们却不肯要:“石头你拿去,我们也就是念诵下经文而已,不要钱的。” 李蔚珏看向姑娘们的眼神带了些和善,嗯,这些姑娘们目前还很淳朴,没有贪心。 骆毅只留了一块石头,其余的都推回给代晓初。 她也知道泰山石镇宅的东西,可家里这么些兽妖,万一跟泰山石相冲怎么办?一不留神把家里的哥哥姐姐给镇压了呢? 不过眼下并没有看出泰山石给他们带来任何影响。 骆毅挑了一块最小的石头,那上面的白色纹路很有意思,像是不会写字的人初次拿笔写下的“安”字。 石头也就像鸭蛋那么大,骆毅把她塞到吴大妮儿手里:“吴姐姐,这石头祝福你平安呢。” 第二百八十九章 奖品(一) 从辛悦观离开时,代晓初说要在辛悦观住两天,与姐妹们好好聊聊天,就不跟他们一起下山了。 其实她是不想在鲍魁一家离开时,自己没人陪着,那样她会觉得世界又抛弃了她。 但代晓初还是坚持把他们送出山门。 李蔚珏在上马车前,给代晓初留了句话:“你那些石头,挑块大的、好看的,配个好底座,给知府送去,该说什么知道吧?” 代晓初有些迷茫,李蔚珏便一副“就这智商你能活到现在全靠运气”的表情,说道:“就说你感谢府衙对你和辛悦观的关照,你代表辛悦观弟子敬上镇宅抵煞的泰山石,懂?” “懂、懂了!”代晓初乖巧地直点头:“谢谢,阿珏,谢谢了!” 李蔚珏听到对方称自己“阿珏”,便夸张地摸摸胳膊,表示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喂,你正常点儿说话!” 代晓初却不顶嘴,她现在看李蔚珏顺眼得很,心中再无一丝抵触。 骆毅看向李蔚珏的目光也充满欣慰。 李蔚珏是真心为代晓初着想。 人走茶凉,李蔚珏现在帮她把铺子要回来,是知府给面子,可等李蔚珏走了,知府又不是他爹,还能给谁面子? 所以以后想求得关照,她自己得懂得维持良好关系。 代晓初的眼睛里开始冒出精光,与鲍魁和骆毅挥手告别时都有些心不在焉—— 她不但要挑块大的、好的泰山石,还得给用朱漆写上“泰山石敢当”五个大字,再配上精美底座…… 再印制些小图册,把“泰山石敢当”的由来好好写个宣传文案…… 知府大人,小女子我是真心感谢你呀,感谢你未来会成为我铺子卖泰山石的代言人! 对了,回头我逢年过节就给你家夫人送点“开过光”的物件去,什么香烛啊、手串啊、摆件啊,争取从你夫人那里再开辟出条发财致富路! …… 胡泽胤直到晚饭时才赶回来。 可以说是被碧霞元君叫去一天一夜,虽然碧霞元君不这么看,她可能觉得只过了不到两刻钟,不算打扰。 如今只剩下鲍魁一家人和吴大妮儿在承高村居住了,胡泽胤一回来,骆毅忙着去迎接,吴大妮儿就把厨房里的活儿全都承揽过去。 胡泽胤侧耳听听,确认吴大妮儿在厨房里听不到他们说话,才放下肩上扛着的包袱。 “咦,你这包袱皮还挺好看的,哪儿来的?”骆毅对包袱上下其手、又摸又捏。 包袱皮看着是浅灰色,但在油灯映照下,能看出隐约的暗纹,灯盏火苗跳动时,那暗纹似乎也跟着流转。 虽然包袱皮好看,但骆毅真正的意图是想问包袱里有啥东西,要知道胡泽胤可是空着手走的。 胡泽胤瞧骆毅那样儿,就知道她着急,便解开包袱,骆毅一看:“这都啥啊?乱七八糟的,神仙就给这个?” 骆毅指尖拈起一个小册子的一角,可惜没拿好,小册子是来回折叠的长长的纸张,被她这么拈着,便抖开来,里面是骆毅看不懂的符号。 “打小抄也不用这种形式吧?你们又要考试吗?”骆毅问。 李蔚珏看着那些文字,有个字像是“π”的形状,但每个“π”长得都不大一样,登时有了猜想:“这是梵文?” 胡泽胤很惊奇:“阿珏竟知道梵文?” 李蔚珏心说,我啥文字没见过?不过也只是见过,并不能看懂,便答道:“我猜的,你不是替你主子挣了脸面么,你主子肯定也得帮你讨要好处吧?” 胡泽胤:“还真是这么回事,这是碧霞元君问观世音替我要的,说虽是她差我去办事,却到底是替佛门查清不洁念力的出处,所以观音大士也该表示表示。” 骆毅嫌弃得很:“大士?小气的大士!就给个册子打发你?” 胡泽胤指着小册子上的文字说道:“每一折页面上都是一个灵通术; 观音大士说,道门太小气,既然给了我修仙资格,却一点术法都不教,那她就给行个方便。”观世音这是给自己找面子? 骆毅:“不算外壳,一共来回就折了两次,就是三页,正反面都有文字,那就是六个灵通术?” 胡泽胤点头:“嗯。” 这下全家人都高兴了,尤其是骆毅:“好好,我收回刚才的话,观音大士慷慨! 观音大士豪气! 观音大士大慈大悲大智大慧大恩大德大吉大利! 阿胤,快说说,都是什么灵通,我能不能学?” 李蔚珏泼了瓢冷水:“好的不会给,给的不会好。” 胡泽胤又点头:“是啊,修炼百年以上的,都可以学会,就算不学,以后也能自己悟出来,早晚而已。” 骆毅满脸失望:“百年以上啊。” 都是些小法术,变身术、传音术、净水术、取火术等等,还都有限制。 比如说变身术,要是在兽族未成年时就学,还可以切换性别,成年后就只能变化样貌和衣着,不能变化性别。 再比如传音术,最长距离不超过百丈,和夜深人静时喊一嗓子传出的距离差不多,差别就在于不用喊。 至于净水术,就是你家井里因暴雨变浑浊了,能给变回清澈而已。 “看来也就取火术比较实用了,”骆毅说道:“打个响指就能出火苗……” 骆毅和李蔚珏同时想到了打火机。 取火术倒是不用打火机,打个响指,指尖就有火焰。 胡泽胤笑着说:“就是得像抹大鼻涕一样抹在别处,就当生火了,不过要快点抹,不然烫自己手指头。” 黄酉则说:“取火术最没用,我们兽族不喜欢火。” 白彙:“但我们可以喜欢放火。” 胡泽胤和黄酉同时伸出大拇指:“大妹聪慧,你说得对,这是个好法术!” 骆毅已经完全对法术不感兴趣——就这些破玩意儿,她曾拥有过啊! 传音术——我们那世界的手机都能全世界传音好不?还能视频通话呢! 净水术——我们那世界有净水器了解一下? 变身术——我们那世界有很多衣服、化妆品,百变大咖秀没看过吧?男的都能给化成女的,女的再给化成男的,有啥了不起? 取火术更不用说了,九块九一盒打火机,一盒二十个,每个都能用三四百次,我们家饭馆批发了好几盒,给顾客当赠品。 剩下的什么天眼通、天耳通,也只给了粗浅技法,与道门的千里眼和顺风耳差不多,还都给设了距离限制。 还不如打个视频电话呢! “我再次收回刚才的话!”骆毅说道:“观音小气大士!” 第二百九十章 奖品(二) 这些小法术,无非是观音大士拿来挤兑碧霞元君的道具而已,不过碧霞元君一点也不介意。 谁丢脸谁有心里有数,再如何找补也不能挽尊不是? 骆毅已经对小册子不感兴趣,她继续扒拉包袱里的东西。 一个围棋盘,四角各有一个棋子,共两黑两白,第一颗棋子落子后,剩下的那颗摸一下便多一颗,可供不停取用; 一个风铃,铃声很悦耳,无风也会响,有风也可能不响,总之它随机发出声音; 一个沙漏,里面的沙子一会儿漏一会儿不漏,全看沙子自己的心情,还能反着漏,就是沙子往上流,跟抽疯似的; 一捧会变色的花朵,一个时辰变一种颜色,但有可能会变成狗屎色、或是散发臭鸡蛋味; 一盏精美的油灯,白天可以点亮,还能发出七彩光,但夜晚怎么也点不亮…… “这都什么狗屁玩意儿!她要没东西能当奖品,给几颗宝石、几块金条也行啊!”骆毅拎着一个布偶叫道。 那布偶看起来像面团一样,可以随便塑形,骆毅正把布偶的鼻子扯到屁股上。 黄酉的手肘搭在李蔚珏肩膀上:“你说的还真对,有用的不给,给的都没用。” 胡泽胤:“虽然没用吧,但这在仙界是新鲜玩意儿,他们又不缺钱,只对仙丹和新奇东西感兴趣。” 骆毅抱怨道:“那你不会换点别的?这些东西拿回来作啥?” 胡泽胤难得一见地挠了挠后脑勺,换在平时,也只有李蔚珏才会做这种幼稚动作。 胡泽胤说道:“我以为你会喜欢……我看你有时候在地里挖块透明石头都当宝贝收着。” 骆毅:“那是火石!” 胡泽胤:“呃……” 骆毅不想说话,包袱已经被她翻腾出大半东西,里面所剩不多。 好在底下又掏出个小袋子,看起来眼熟,和上次胡泽胤拿回来的种子袋差不多,这让骆毅重新提起精神:“阿姐,看看这里面有啥?” 姐两个打开袋子看,里面果真是种子一样的东西,可白彙不敢辨认了:“上次的种子就是个外壳,我以为认识大半,可捏碎了里面有那么多小种子,根本就不是外表显示的那样。” 骆毅捏碎一个黑乎乎的像榛子一样的种子,里面掉出一粒玉米粒,骆毅把玉米粒放在桌上,唰就变成一堆:“这……” “这是玉米?!”李蔚珏惊呼,在骆毅差点儿脱口而出之前。 大励朝没有玉米、没有红薯、没有土豆、没有西红柿……没有的果蔬可多了,也或许有,但李蔚珏从未见到和听到过。 可也有不少东西是有的,比如丝瓜、菠菜、胡萝卜、向日葵等,虽然有些没见到,却是听说过的。 “玉米?!”骆毅重复了下:“你说这是玉米?你认识这东西?” 李蔚珏竟然知道玉米! 骆毅死盯着李蔚珏看——他不是土著吗?怎么会知道大励朝没有的东西? “唔……我们先生书房有本旧书,上面画着这东西,它还叫西天麦,对,西天麦!”李蔚珏马上弥补过失——他刚才秃噜嘴了! 还好想起这个与“西天”有关的名字,希望能把众人的思路引到观音菩萨那边去。 “这东西不是碧霞元君给的吗?”骆毅狐疑,问向胡泽胤。 胡泽胤:“也说不定吧,上界那帮家伙喜欢搜罗新奇东西,没准儿就是观音大士带来的。” “噢。”骆毅信了大半。 李蔚珏的老师可是个“神人”,他都能写出和骆毅知道的一样的《三字经》,能有记载玉米的书籍也真说不定。 “那你知道怎么种吗?”骆毅问。 “书上……没写,那是残本,破烂不堪,一共也没几句。”李蔚珏开始圆谎,他哪儿知道怎么种玉米?都不如问他怎么吃好吃。 玉米那东西骆毅最爱吃了,尤其是烤玉米和煮玉米,一次吃掉六根她都不嫌撑得慌。 玉米的出现让骆毅信心大增,她拿起第二个种子,看都不看就准备捏碎,反正外壳与内容物未必一样,捏碎了瞧瞧再说。 白彙却拦住她,指了指桌子上那堆玉米粒,足有四五斤的样子:“回家再说吧,现在都捏碎了,回程要增加负担。” 想到上次在家里的西山上弄出的一堆堆种子,骆毅不得不强压下好奇心,把手里这颗放回袋子里:“就这样奖品我最满意!” 包袱里还有堆乱七八糟的羽毛,都很漂亮,说不上是什么禽鸟的羽毛,白色镶银边的、蓝绿色透着深紫的、金色衬枣红色斑点的……总之色彩斑斓。 神仙已经是超脱世俗的存在,他们不需要凡间的金银财宝,也不贪恋凡间的美酒佳肴。 他们对食物是可吃可不吃的态度,如果吃,那必定是稀有之物,或是对他们有助益的东西。 比如说王母娘娘的蟠桃,三千年一熟的,人吃了体健身轻,成仙得道;六千年一熟的,人吃了白日飞升,长生不老;九千年一熟的,人吃了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庚。 就算是肉食,也得是龙肝凤髓。 至于补药,那才是天界神仙们真正想要的东西,什么草还丹啊、如意丹啊、紫金丹啊。 就这么说吧,现代人把保健品当饭吃,神仙也一样,拿丹药当饭吃。 “神仙们真是闲的!”骆毅嘟嘟囔囔:“瞧瞧这都什么呀,这串玩意儿是琥珀吗?不像啊,三扁四不圆的,也不像玉石,太轻了……” 胡泽胤:“那是鱼惊石,旁边那块大的是龙涎香。” 骆毅刚摸到龙涎香的手就缩回来了,那是一块略带甜酸味的琥珀原石一样的东西。 骆毅对龙涎香的认知是——那是抹香鲸肚子里的“屎”。 李蔚珏也是第一次看到龙涎香,他可不嫌弃:“发财了!这么大一块!爷爷快收好,可以当传家宝了,哪天咱缺钱花就切一块拿去卖!” 确实不小,快有脑袋大了。 骆毅不耐烦地把那堆羽毛搂巴搂巴弄到一边,飘出几片掉到地上都不管——又不当饭吃! 底下好像没什么东西了,骆毅不甘心地再掏掏:“咦,还有绳子?” 摸到一团好像是绳子的东西,掏出来一瞧,咋这么眼熟? “嘶!”真真是倒吸一大口凉气,骆毅眼珠子要掉出来——这、这、这不是……安全绳吗? 第二百九十一章 绳子 骆毅的手开始发抖,抖得快拿不住那乱糟糟一坨绳子,仿佛那不是绳子,而是滚烫的铁条。 连眼球都跟着颤动,越发看不清手中的东西,骆毅不禁更加睁大眼睛,可越睁大,好像越不能调整好焦距。 安全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胡泽胤带回的、神仙给的奖品里? 李蔚珏一把接过安全绳,他的眼珠子也快要瞪出眼眶:“这绳子哪儿来的?” 这可是他们现代才有的纤维绳,只是……李蔚珏看了看断口处,只是这绳子不咋地,粗是粗,里面却没有钢丝内芯。 手中的安全绳比相同粗细的麻绳轻,可拿着一坨也很有分量,李蔚珏接过来,是因为看到骆毅手抖,似乎承担不住这等分量。 胡泽胤说道:“在碧霞元君的园子里拿的,当时,碧霞元君说可以赏我两件东西作为奖赏; 像上次一样,让我随便拿两样回去,我正挑着,她们吵起来了。” 李蔚珏:“谁吵?仙人吵架?” 胡泽胤:“也不算是吵,就是阴阳怪气说话,观音菩萨、多罗菩萨与碧霞元君,你一句我一句的,夹枪带棒; 尤其是观音大士说我们东土人多地方大,所以才有罪恶,我听不懂,问她‘教不严,师之惰’,佛门弟子不学好,不应该是她们这些菩萨没教导好吗? 然后她们几个就魔怔了,问我说的《三字经》是佛经还是道经,说她们怎么没听过,是哪位先觉著书立说的; 我告诉他们《三字经》是你从先生那里学的,儒家的,她们就让我背出来让她们听……” 这下,骆毅和李蔚珏全都忘记现代的安全绳了,异口同声问:“阿胤,你会背《三字经》?” 胡泽胤莫名其妙:“会呀。” 骆毅和李蔚珏再次异口同声:“你怎么会?我们没教你啊?” 胡泽胤更莫名其妙了:“很难吗?那玩意儿不是看两遍就记住了? 不就前部分讲教化有多重要,中间讲古今史,后部分讲学习有多重要? 不过啊,我觉得《三字经》里涉及算术的部分太少,就一句‘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那一斤是十六两*的事儿咋不讲讲?” 骆毅觉得有道理,也问李蔚珏:“是啊,咋不讲讲?”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讲的是算术采用十进制,可一斤等于十六两,好像是十六进制,那一两等于十钱,又变回十进制了,这事儿咋不体现在《三字经》里? 李蔚珏语塞:“……我哪知道……” 抄袭之人咋会考虑那么多?再说了,这事儿连老祖宗们都没去想,你们想法咋那么多呢? 鲍魁总算开句口:“后来呢?” 他还等着听下文呢。 胡泽胤:“后来就是我把《三字经》背出来,她们几个逐字逐句分析去了,我就继续挑赏赐; 我也不知道挑什么好,反正她说赏我两件,我就干脆把桌上东西全给搂进包袱算一件; 当时我又饿了,看仙童正在采莲蓬,就从他篮子里挑了个大的掰巴掰巴把莲子吃了,算是第二件; 一边吃着一边我就回来了,她们还在那儿琢磨《三字经》呢。” 胡泽胤摊开手心,里面剩了最后一颗莲子。 骆毅拿起莲子瞧,这莲子竟有枣子那么大,不禁问道:“有啥说法吗?神仙的莲子,多少年开花多少年结果?吃了能升天不?” 胡泽胤:“小妹想多了……碧霞元君那地方只是在泰山上选处位置设下阵法笼罩起来,外人看不见而已; 除了她私人的东西,里面依旧是凡间的天地; 这莲子也和街上卖的莲子没啥区别,就是成熟得早些,长得大些,你要不要尝尝?” 骆毅:“哦,那算了,回头我把它种上吧。” 胡泽胤便一副“我就知道,小妹最喜欢种东西”的样子。 李蔚珏的视线重新回到那安全绳上,绳子乱糟糟一坨,拿在手中的只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在包袱里。 李蔚珏把绳头抓住然后绕在胳膊肘上一圈圈缠,竟缠出好大一捆,能有三十多米。 怪不得包袱那么大,原来底下盘踞着这么一大坨绳子。 “这绳子……”李蔚珏问道:“也是碧霞元君的?” 胡泽胤:“是吧,可能是,我出百草园的时候听几个七彩小狐狸叨咕说,应昌府那边来参加考试的狐族有私下给仙童行贿,希望透露题目……” 骆毅心里“咯噔”一下:“你说哪儿?” 胡泽胤:“应昌府那边。” 李蔚珏也觉得“应昌府”三个字耳熟。 他们在棺匣子里醒来,棺匣子就埋在应昌府边缘的坟头里,而应昌府城,是小李蔚珏的家,吴三妮儿的家在应昌府柰丘县,吴家沟村。 骆毅蹙眉闭眼,下唇微微收紧。 她穿越过来时的那片荒地,就属于吴家沟村,属于应昌府,那绳子……也出自应昌府。 冥冥中似有天意? 断掉的安全绳与自己一起穿来的? 那么…… “27米高,掉下去必死无疑,如想活命,唯有穿越大励朝、并完成任务,届时你将有两个选择:继续生活在那里,或者回来; 根据自由落体公式h=1/2gt?,按g=9.8m/s?计算,你的考虑时长大概在2.35秒左右,计时开始!” 三年前骆毅在安全绳最后一股纤维断裂前出现的声音再次浮现于脑中。 “怕不是传说中的缚妖索?”黄酉摘下李蔚珏刚绑好的绳子,说道:“难道大哥把那狐狸进献的宝贝给顺回来了?” 白彙:“要真是缚妖索,换你,你会拿出来?” 黄酉摇头:“反正都要考试,用这等宝贝换透露题目这等小事,我不会干的,拿来捆自己吗? 临时透题有什么用?该不会作诗照样不会做,要说能换得碧霞元君赏大哥那样的宝箓才算划算。” 只有取得修仙资格,才能得到记名宝箓,也就是仙界临时工的身份证。 要说行贿一条“缚妖索”这样的宝贝,只为换取记名宝箓,其实也挺亏的,但总比只为透露题目要划得来。 “缚妖索?”李蔚珏又看向绳头,他敢以刘菜菜的脑袋担保,这绳子的材质绝对是聚酯纤维,俗称“涤纶”。 如果觉得刘菜菜的脑袋不够,那再加上何理的。 …… *冷知识:古代人称重为什么不用十进制? 度量衡是长度、体积、重量的单位。 度,长度单位,1引=10丈,1丈=10尺,1尺=10寸,1寸=10分。 量,容积单位,1斛=10斗,1斗=10升。 衡,重量单位,1石=4钧,1钧=30斤,1斤=16两,1两=24铢。 古代人称重不用十进制,与当时人类的数学能力有关。 那时候小数、分数还没有被发明出来,小数17世纪才出现,分数在三国时期的九章算术里才提出,但实际应用却很麻烦。 与长度单位和容积单位相比,重量单位和人类的交易活动更密切相关,而10的公约数又非常少,记账时难以描述。 公约数就是一个整数能被多少个整数整除,刨去整数自己和1,10只能被2、5整除。 如果按10进制买米,买1斤米的一半,可用5两表示,但买一半的一半,在先秦就只能用2两又5铢表示。 如果再一半,最小的重量单位“铢”都解决不了,那么连交易记账都做不到了。 所以古人为了交易方便,纷纷采用公约数比较多的12、16、24、30、60这样的数作为进制。 *16两为1斤的市制单位,在我国一直沿用到1977年。 *古代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采用六十进制的谢克尔为重量单位,现在谢克尔还是以色列的货币单位。 *以上内容来自网络,不知道“古代人称重为什么不用十进制”的小伙伴,我们一起涨知识吧。 第二百九十二章 大家爱 胡泽胤把绳子又给抖开,然后往黄酉身上套。 黄酉脸都气绿了:“你瞧不起谁哪!” 胡泽胤……唉,要不说人好看就怎么都好看,干什么都好看,他明明下手一点儿也不留情面,但动作看起来却丝毫不粗鲁,反而透着优雅。 不仅如此,连说话时气息都运行得平和: “大妹是姑娘家,而我,可是在仙界挂上名了的,只能拿你试试了,能困得住你,这绳子就是缚妖索; 脸别绿啊,不然我会以为对面的是多罗菩萨。” 得,这么一说,白彙也瞪起胡泽胤了。 鲍魁把李蔚珏和骆毅都拉到自己身边坐着,笑眯眯等着看热闹。 李蔚珏不止是看热闹心态,他更带着好奇,好奇这明明是现代的东西,在这有神仙有妖怪的地方,到底有没有魔力。 骆毅却是脑中一片空白,陷在对安全绳是不是与自己一起穿越的问题里,脑中全是一片问号,无法思考。 那绳子长三十多米,用大励朝的计量单位也得有十丈,于是黄酉大半截身体被捆成马路边越冬的树木。 “你捆这么紧,谁都动不了吧?”黄酉气呼呼。 胡泽胤:“不很紧,你动动,若是它变得更紧了,就说明它真是缚妖索。” 白彙:“听说缚妖索可变化长短、可追踪妖魔,一旦挨上,会被立即束缚,且越挣扎越紧实,这条绳子,好像没有变化?” 胡泽胤建议黄酉:“要不你现个原形试试?” 李蔚珏正想说话,听胡泽胤这么一说,便憋了回去没做声。 如此一说,黄酉尽管气,可也好奇起来,他挣扎几下:“没有变得更紧。” 然后侧耳倾听,确定门外暂时不会有人进来,便“唰”地变回原形,那绳子竟然松垮地挂在一只如狼王般大小的黑毛黄鼠狼身上,就是腿儿短了些。 李蔚珏嘴皮子动了动,忍不住笑出来:“其实吧……我刚才想说来着,要真是件宝贝,应该不怕水火,那油灯凑过去烧烧不就知道了?何须这么费事?” 涤纶嘛,怕火,一烧就化成一个大疙瘩。 这下连鲍魁都憋不住拍了李蔚珏一下:“这孩子,马后炮!” 李蔚珏过去拿过绳头,凑到油灯前烧了烧……又烧了烧……再烧了烧……没变化? 李蔚珏这下也蒙了。 怎么看都是涤纶绳子,手感上也是涤纶绳子,为何烧了半天,别说烧融,就连颜色都没变化? 骆毅也看傻了,她也过去试验,拿着剪刀剪,竟然剪不断,只随着剪刀挤压变得扁扁的,可一丝纤维都没断。 这可真是邪门了。 骆毅突然将绳子狠狠摔在地上,出去了。 她想静静。 现在剪都剪不断,可当时为何就断了?为何就断了?! 骆毅都走到院子里心情也不能平复,正好吴大妮儿从厨房出来,问:“骆妹妹,饭好了,在屋里吃还是摆院里?” 烦躁情绪突然被打断,骆毅回过神来,想到屋子里扑腾一桌子的“神仙赏赐”,骆毅说道:“摆院子里吧,点上几个火把照亮。” 骆毅边说边往厨房走去,她没有只发号施令的习惯,必然自己也要动手做事。 到厨房看见菜刀,骆毅登时又不想端饭菜了,拿起菜刀,又去墙角拿起砍柴刀,一手一个拎着又去了堂屋。 骆毅像双刀剁肉馅似的对着绳子一顿砍,然后,那绳子依然好端端的,丝毫没有破损。 这到底还是不是自己那条安全绳? 骆毅的举动吓呆了一屋子人,黄酉吓得都忘记变成人形,李蔚珏揪它尾巴:“门开着呢,你赶紧变回去!” 胡泽胤把骆毅拉起来,雌雄模辩的声音透着担心:“小妹,你怎么了?” 李蔚珏也跟着问:“是啊,这绳子怎么得罪你了” 骆毅真想放开喉咙大喊一句:“我现在的心情,家人们,谁懂啊!” 不过还是压制住了,只淡淡回道:“我就是想看看神仙收的到底是不是好东西。” 胡泽胤从骆毅手里小心拿走菜刀和柴刀,又看了看骆毅脸色,没看出不妥,这才说道:“既然是拿来贿赂仙童的,自然得有些长处。” 李蔚珏现在也不怀疑什么了,怀疑也没用。 眼前一会儿黄鼠狼一会儿人形的,还不够玄幻吗?非要对条绳子疑神疑鬼? 现在他只庆幸没真拿刘菜菜和何理的脑袋出来打赌。 倒是白彙,拿起包袱皮也凑近油灯,没烧坏;又学着骆毅的样儿,用剪子、菜刀试试,也没坏;再往上洒了些水,没湿。 白彙把包袱皮全都展开,还挺大的,顺手递给骆毅:“小妹,拿去包你衣服吧,防火防潮的,挺好。” 神仙的东西,也就这点儿用途了。 …… 不可思议的事情遇多了,人就麻木了,骆毅不再想安全绳的事。 今天是五月初五,早上天还没亮,骆毅就给所有人的手腕上都绑了五彩绳。 《礼记》中说:“迎夏之日,乃合五彩线,垂于左臂,名曰辟兵,令人不病瘟。” 五彩绳在大励朝被称作“五彩长命缕”,民间给佩戴五彩绳还制定了很多规矩,比如,五彩绳要在天明前系上,而且要趁着没醒的时候系。 这规矩对鲍家人不大有用。 鲍魁是刽子出身,年纪又大,对这些东西已经无所谓了;李蔚珏是觉得自己是男人,还是现代人,根本不当回事。 剩下的几个神神怪怪,哼哼,想趁他们睡着的时候做些啥?可能吗? 可能。 骆毅像个小偷一样,溜进每个人的屋子,然后悄咪咪往人手腕上缠五彩绳。 吴大妮儿最好办,她与骆毅住一屋,这些日子她过得舒心,又恢复老样子,沾床就睡着,并且能一觉酣睡到鸡打鸣,她睡梦中就被骆毅系好了五彩绳。 鲍魁和李蔚珏一个屋,骆毅给他系的时候,鲍魁眼皮子动了动,但没睁开,嘴角却翘了起来。 李蔚珏正睡着,觉得手腕痒痒,以为有蚊子叮咬,一巴掌拍下去,打得骆毅手背生疼,被骆毅按住眼皮和嘴巴,轻咳一声让他知道是自己,才又继续下去。 李蔚珏眼睛睁开条缝,偷看骆毅忙乎,等骆毅给系好并出去了,才坐起身摸着手腕傻乐,鲍魁装作不知道,躺着不动。 三个大妖则非常配合。 他们住在村长儿子的大套间里,白彙住里间,外间是胡泽胤和黄酉,这样方便他们半夜出去狩猎。 本来他们就警觉,听到有动静便悄没声出来查看,看着骆毅手里提着一束五彩绳出入每个人房间,便都心领神会,愣是躺回去装睡。 骆毅给挨个忙乎完,才心满意足回到自己房间准备睡个回笼觉。 回笼觉真好睡,只是骆毅刚睡着,一会儿进来一个人,一会儿又进来一个人,自家的五个人,每个人都进来给骆毅系了一条五彩绳,她愣是没醒。 等白彙喊她出来吃饭时,骆毅脖子上、手腕和脚腕上都被绑好了五彩绳。 大家爱,才是真被爱。 第二百九十三章 解放天性 吴大妮儿端着热气腾腾的粽子摆上桌,然后从怀里掏出个二寸长的小笤帚,柄上系着红绳,在骆毅身上细细扫了一遍,再象征性抖抖灰,又给绑在骆毅腰间。 吴大妮儿神情有些窘迫:“我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感谢你们,只准备了这个; 你戴一天,晚上睡前挂在床尾,保护你不招灾病,这是我们家乡的风俗,每年我都给几个妹妹做。” 小笤帚是用金丝草做的,金灿灿的,两道细细的红线将笤帚穗固定得整整齐齐。 吴大妮儿目前吃穿住行全靠鲍家人供应,她想表示下心意也没有钱。 不过她也不需要钱,在家里的时候不也没钱吗? 她去河边寻找金丝草,一根根挑选出颜色最好的穗子,回来又挑拣韧性好且长的穗丝,一根根整理出来,那穗丝细如发丝,整理极其不易。 吴大妮儿还劈了一天的柴禾,不但把鲍魁家要用的劈出来,更多的是给村长家劈的,只为能与村长媳妇要一小勺桐油和一小把红线。 金丝草用桐油浸润过,变得更为硬挺,也能防潮防腐;红线用来固定草穗,让它形成笤帚的形状;剩下的红线被用来编成圆柱形六股绳作为挂绳。 可以说,这把小笤帚的成本很低,却花费了大量的手工,真真是每一丝笤帚穗都挂满吴大妮儿的心意。 骆毅相当珍视这个小东西,这是吴大妮儿将对妹妹的祝福寄托在她身上了。 骆毅郑重地将小笤帚与腰间荷包挂在一起。 “哎呀,这……这小玩意儿粗陋得很,可别刮坏你的荷包。”吴大妮儿有些局促。 因为骆毅的荷包是知府夫人送的,是府城最流行的花罗料子,上面还贴绣着荷花骨朵与荷叶,相当精致。 “我不!我就喜欢!小笤帚才精致呢!”骆毅用小孩子的任性语气说道,还把小笤帚搭在荷包上面, 吴大妮儿抿嘴笑了。 端阳节出行的人很多,但也不过是从乡下到城里逛逛街、看看龙舟比赛,当然,如果人太多,那就不是看比赛,而是看人。 鲍魁一家早上吃过粽子,也告别承高村出发了,去帮吴大妮儿找她的妹妹们。 马车行驶在旷野中,骆毅早就忘记那绳子的事,重新投入对大自然的亲近与无奈中。 走马观花,是与大自然的亲近。 可坐在车厢里,热、闷;坐在前边赶车,又吃土;有吴大妮儿在,骆毅还没法骑在大狐狸身上驰骋兜风。 这就是无奈的地方。 但还是好处多,毕竟年轻人谁愿意天天坐在家里呢? 就连鲍魁,如今身体好了,心气儿也顺,也不爱宅在房子里,宅在马车里也不行,他要赶车。 五月斯螽动股。 蚱蜢抖着腿在草尖上蓄力,同时找好下一次跳跃的方向,准备吊足李蔚珏的胃口。 李蔚珏这个傻小子也不嫌天热,非要下车活动活动,便追踪一只赞青碧绿的蚱蜢,人家跳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却总也抓不到。 蚱蜢也不着急,长着翅膀愣是不用,定要跟李蔚珏比拼腿力。 “爷爷,停车休息吧,我们去猎点野味儿回来。”黄酉说道。 李蔚珏都能下车玩儿,黄酉他们更是耐不住枯燥的赶路,他们也要跑跑跳跳去。 “我!带我去带我去!”骆毅喊道。 “那我也去!”李蔚珏也喊。 这时候就看出白彙的重要性了:“这次小妹去,下次阿珏再去,留下来与我生火吧。” 为了让吴大妮儿不落单,更是为了不让鲍魁独自面对吴大妮儿别扭,白彙放弃这次狩猎机会。 骆毅终于有机会与风飚速、驰骋山林。 胡泽胤驮着骆毅时,黄酉就满山逮兔子;黄酉驮着骆毅时,胡泽胤就发出各种鸟鸣,骗傻鸟下来拴在腰上,准备拿回去当午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求之不得,傻鸟下锅。”胡泽胤迎风吟唱,得到却是突然间一片叽叽喳喳的“回应”。 一回头,就见骆毅身边围了一群鸟,什么样的都有,纷纷展露它们自认为最美丽的羽毛、头冠,蹦着高、振着翅地向骆毅炫耀。 而骆毅,手中正扬着胡泽胤从碧霞元君那里拿回来的羽毛,笑得无比开心。 手中这根羽毛,蓝绿中透着黑紫,阳光一照,又映出金边,再抖一抖,里面竟还夹杂着细细的红色羽绒。 暖风吹过,羽毛被风梳理得伸展又顺滑,像一面小小的五色旗帜,与骆毅手腕上的五彩绳相映成趣。 漂亮的羽毛激起鸟儿们的嫉妒之心,它们有的对那羽毛跳舞,以展露肚皮上一片洁白短羽; 有的扑腾着上下翻飞,生怕露不出翅膀下那块醒目的绿色; 还有的拼命憋气,好把喉嚢涨成橘红色大气球; 更有跳魔幻“鬼步舞”的,在地上蹦蹦跳跳,活像“跳大神”; 甚至有只红顶子黄袍子的鸟儿,雄赳赳站在那里,以为穿身黄就能装帝王,结果看骆毅没理它,就半伸开翅膀,像要抱住自己一样,却高速抖着,然后开唱“rap”。 所有的鸟儿都把骆毅当做只长一根漂亮羽毛的大鸟,然后对着她炫美,不管它们是叫、是唱、还是跳,骆毅都从它们的眼睛里读懂一句话:“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你们干啥?”骆毅对着鸟儿们说道:“别对我带着敌意嘛!” 难得这样稀奇的时刻,难得身边没有人族,骆毅终于能“解放天性”,好好嘚瑟一会儿了。 她一只手高举五彩羽毛摇动,一只手插在腰间,还晃动着胯骨轴,口中还给自己打前奏:“噔、噔、噔、噔……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 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 歌声让胡泽胤停下“鸟语”,让黄酉不再追逐野兔,两只毛色黑亮的野兽绕在骆毅身边踩着节奏摇尾巴转圈。 很远很远处的马车边,李蔚珏无奈地就着河水刷锅,吴大妮儿在他不远处洗涮采来的野菜,白彙站在河中间摸鱼。 是真的摸鱼。 一条大鱼准确落入李蔚珏的锅中,李蔚珏终于开心了,露出一口小白牙,按住大鱼不让它扑腾,还对着大鱼唱道: “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留下来!” 第二百九十四章 “麻醉针” 中午的猎物多,连晚饭的肉食也带出来了。 吴大妮儿在家中一直被当做男劳力养,让她劈柴挑水出大力她能胜任,但做饭、缝补等活计就粗糙得很。 可真论起出大力,家里有胡泽胤、黄酉和白彙,吴大妮儿那点儿力气依然不够看。 因此,在吴大妮儿被骆毅他们营救回来后,吴大妮儿不但吃得好、睡得好,还不怎么干活,再有白彙给调理,竟长胖了几斤,面色也红润起来。 只是,身上的疤痕也随着体表面积增大而显得更为可怖。 下巴到脖子底下的烧烫伤疤痕就像大片的、稀烂的红色泥巴一样巴在皮肤上,还高高隆起。 这种增生性疤痕,白彙也没办法,她虽有医术,却还不能与人族的神医圣手相比。 骆毅为此没少抱怨碧霞元君:“我家阿胤给她办事,也不奖励些有用的东西,哪怕给几本仙界医书、或是丹药什么的也好啊; 就算阿胤用不上,拿回来给阿姐用嘛。” 也由此,把胡泽胤也抱怨上了:“阿胤,你也是个实心眼儿,咋就不想着跟她要东西呢?” 许是与人族接触得多,胡泽胤如今也比过去生动不少,他竟表现出委屈的神态给骆毅看: “不能怪我,元君不问我要什么,直接就说让我在她指定的地方选一到两样,我无法讨要啊。” 李蔚珏正窝在车厢里翻找东西,地方小,天色又暗了,车厢里便更暗,李蔚珏找得实在费劲。 聊天这么久,李蔚珏都不插嘴,骆毅便问他找什么。 李蔚珏说找日历,结果还得是骆毅告诉他在哪个藤箱的哪个包袱皮里的哪本书里夹着。 “你找日历干嘛?”骆毅问道。 李蔚珏将日历凑近篝火看,听见询问只把眼睛在吴大妮儿身上转了一圈,却没应声。 “是不是又要到庚申日了?”胡泽胤传音过来。 哎呦,可不是嘛!骆毅差点儿就忘了。 李蔚珏把日历凑近给骆毅看——就是今天! 全家对帝流浆最期待、最积极的就是李蔚珏。 骆毅不由得抬头往天上看,还好月亮现在还没出来。 骆毅也偷眼去看吴大妮儿,这可怎么办,总不能丢下她、一家人找地方去接收帝流浆吧? 那带着她好像也不行,万一回头她乱说呢? 怎么办怎么办?骆毅脑门子开始冒汗。 “不急,估计要过了子时月亮才会升起来。”黄酉突然传音安慰,然后他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他又能传音了! 兽族很多法术都能自己领悟,比如传音术,和人学游泳差不多,能不能换气需要找感觉。 有的人肢体协调,可能在水里扑腾几下自己就会了;也有的人就算有人教也教不会。 黄酉的传音术相比胡泽胤要掌握得稍晚,白彙是根本不觉得有必要,所以就没往这方面下功夫。 骆毅就不成了,她哪儿会传音啊,她现在非常想说:“就算过了子时,不还是绕不过吴大妮儿吗?” 白彙看懂了骆毅的心思,在吴大妮儿看不到的角度朝骆毅扬了扬手。 就见她修长指尖间夹了根她的刺猬刺,稍稍用些法力,那刺就闪了一下光,不强,但足够让骆毅看到。 骆毅秒懂——她家阿姐又准备用“麻醉针”让吴大妮儿沉睡了。 …… 子夜已过,月光洒落,不久后月华如约而至。 吴大妮儿挨了白彙一“麻醉针”,睡得更沉了。 两辆马车并排而立,骆毅靠在一边的车轮上坐着打盹,月华倾斜,光柱裹挟着帝流浆斜穿马儿和两辆车,将骆毅包裹起来。 “灰灰菜”和“羊肉片”兴奋地打着响鼻,它们可是第一次有这等待遇——不用被套车,还能享受帝流浆。 要说帝流浆就这点不好,它就不能扩大些面积?每次都要骆毅算计着角度,好做到让全家人都能得到滋养。 吴大妮儿在车厢里由蜷曲着侧睡改为仰睡,竟还躺着翘起二郎腿,睡得十分惬意和香甜。 胡泽胤专注地吐纳它的气团。 如今这颗气团依然只有兵乓球大小,却凝实许多,似乎还有了弹性,每次胡泽胤将其吸回时它都微微震荡,像颗水球。 水球淡白色,半通透,像稠粥的米汤。 这是胡泽胤的妖丹,不,如今他已经半只脚踏入仙门,可以算是修士的内丹了。 只是这颗内丹上还缠着两条灰紫色的纹路,那是吸收两只黑狐妖丹后的残留。 吐纳间,那两条纹路在帝流浆的净化中也转为白色,彻底融入胡泽胤的内丹中,内丹看起来又白净、浓郁、凝实了些。 黄酉以原形直立于车顶,两只前腿做出揖礼的姿势,像祈祷,虽然如今体型变大,可它毕竟四肢短小,这种姿势看起来依旧“萌萌哒”。 长长的尾巴顺着车顶垂挂下来,毛茸茸的,在月华中泛着微光。 这俩仁兄,一味追求身形暴涨的威猛形象,却是让骆毅每次都要费心思给他们找角度接收帝流浆。 其实,只要帝流浆能穿过他们的丹田处就足够。 可骆毅是个贪心的,嫌帝流浆小气,每次投下来时直径只够罩住自己的身体,生怕罩不住几位猛兽,一丝一毫也不肯浪费,所以才会这么算计。 白彙趴卧在车顶上,闭着眼,凝神运行体内气息,雪白的、小小的身体蜷缩成团,细看,她每一颗刺都随着呼吸微微抖动,仿佛过电似的。 她可不介意身形大小,技能实用就行呗。 车厢里,吴大妮儿总算动了动,她脖子痒、头皮痒、胳膊痒、胸腹处也痒,哪儿哪儿都痒,可依然没醒来,甚至都没伸手抓一抓痒。 “麻醉针”效果实在太好。 李蔚珏靠着鲍魁坐在另一辆车顶打瞌睡,年纪小,熬不住夜,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骆毅睡得不踏实,因为运送帝流浆的月华对她来说太亮了,谁能在聚光灯底下睡安稳呢? 她打着瞌睡,脑袋往旁边一点一点的,因为脖子也想睡觉,脑袋都睡了,它可不想大半夜还要支撑脑袋。 结果,骆毅的脑袋脖子全都偷懒,保持不住平衡,身体差点倒下去,总算让她把眼睛撑开条缝。 嗯,眼前还是亮得晃眼,骆毅重又合上眼皮。 耳边传来细微的沙沙声。 骆毅身后靠着的马车轮毂上,一只巴掌大的黄褐色蝎子正高高翘起尾巴,蝎针如天线般指向月亮。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不安宁 蝎子就距离骆毅的脑袋不到一拳距离,它的一只钳子是断了的,背脊黑色斑纹甲壳也碎了两处,但在帝流浆的滋养中肉眼可见地复原。 黑壳黄钳蝎。 骆毅左肩头的位置,还有条拃长的壁虎正扭动身体,一点点摆脱外皮,露出它电蓝色新皮肤。 这是条华丽而惊艳的电蓝守宫。 从它外皮上能看出,它的尾部应是受伤腐烂的,但如今,它不但伤情修复,还迅速将灰暗破损的旧皮蜕掉了。 骆毅垂在身侧的右手边地面上,浑身赤红的尺余长大蜈蚣在月光下反射出焦糖色幽光。 它的前半截身体不安地扭动,背上甲壳碎了很多,甚至流出浆液,赤红色触角更是一会儿竖起指向骆毅、一会儿侧偏指向下腹。 大蜈蚣的下半截身体很粗壮,弓成一团,里面似乎长了千百只脚。 细看之下,才发现原来是蜈蚣的两排步足之间,竟有不计其数的青灰色小蜈蚣在蠕动。 这是一只借着帝流浆拼死孵化未成熟卵包的红龙蜈蚣。 骆毅伸直的双腿上,左腿上趴着条白唇赤尾的竹叶青蛇,蛇瞳如红线,对月吐蛇信,艳红的尾巴一点点勾着骆毅的裤管,露出骆毅白嫩的小腿。 右膝上趴着只成年男子手掌大小的棕黑色黑眶蟾蜍,通身皮肤粗糙,满布大小疣粒,疣粒顶部是黑色角质刺。 它一动不动,眼睑与眼珠一样漆黑,看不出是闭眼还是睁眼。 端午至,五毒醒,不安宁。 耳边的沙沙声引不起骆毅的醒觉。 她的凶兽哥哥姐姐就在车顶,她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她的凶兽哥哥姐姐此时正在全神贯注吸收并引导帝流浆在体内贮存和运行,五感五觉无一能分出闲暇关注他处。 帝流浆对于有疾、带伤等生灵的滋养效果尤为显著。 五只毒虫不但没有像当初小黑鼠那样被帝流浆灌得醉死,反而浑身伤痛均被修复。 月华减淡,帝流浆变得稀薄,最后的丝丝缕缕都被撤回。 五只毒虫顿感精力充沛、活力四射,它们纷纷转向骆毅。 连那只大蜈蚣产下的无数只幼崽,都齐齐将毒颚对准骆毅,仿佛它们不需要爬,远远的就能置骆毅于死地般。 它们在旷野中循着本能而来,赶上了对它们来说一辈子难得一遇的帝流浆。 它们感觉到周围有令它们畏惧的气息,却抵抗不了身体的本能,它们的身体或是残破、或是衰老将亡。 本能令他们优先修复身体,现在,身体健康了,它们该解决饥饿的问题了。 眼皮外光线减弱,骆毅终于睡得安稳了。 鲍魁看不到月华,更看不到帝流浆,高天之上的月亮在他看来与往日并无不同。 但是赏月的心情是有的,非常有。 身边有孩子陪伴,且个个都那么出色,谁不会自豪呢? 鲍魁对着月亮伸了伸手,手腕上是骆毅给绑的五彩绳。 是五彩绳,而不是五彩线。 这丫头,给家人花钱从来都大手大脚。 村民们最多把家里的麻线凑出五种颜色拧巴成一根粗线系在手腕上,小丫头却是在府城买最好的丝线,还论斤两的买。 最有意思的是,小丫头不会编绳、更不会打络子,就把买回来的线分成一缕一缕的,然后五缕线拧成粗粗的一根绳,足有筷子粗细。 鲍魁欣赏着手腕上的五彩绳,这哪是五彩绳呀,都快成五彩镯啦。 常有人劝鲍魁,说孩子小,不懂赚钱的艰难,容易乱花,别让孩子管钱。 可鲍魁就喜欢让小丫头管钱、花钱。 小丫头给自己很少添置东西,她花钱向来是为家里花的,白彙的药箱、哥哥们爱吃的鸡蛋、小哥的毛笔、腌菜的缸…… 赚钱干啥用,不就是为让孩子们过得比自己好吗? 感觉到旁边车顶几个大的孩子呼吸节奏有变化,鲍魁知道应是帝流浆快要结束了,便低下头看看孩子们。 骆毅坐在马车下靠着轮子,鲍魁探头一瞧——还睡哪? 正想笑,蓦然发现孩子腿上有东西,是……蛇?!蛤蟆! 天哪! 鲍魁大惊,身体登时打了激灵,李蔚珏靠在他肩膀上,这么一激灵,把李蔚珏晃到身后去了。 李蔚珏被晃醒了,正要嘟哝鲍魁不靠谱,就看到月光下鲍魁惊惧的眼神。 感觉到李蔚珏醒了,鲍魁马上捂住他的嘴。 那些毒虫盘踞在骆毅身上和身边,鲍魁生怕惊动它们,对骆毅发起攻击。 这可怎么办? 白唇竹叶青是五只毒物中唯一没有负伤、也非衰老濒死的,面对帝流浆它没有其他毒物那么专心,于它而言,帝流浆只是比吃得饱足更让它舒适。 所以它还能分神去用尾巴试探寻找那股令它极度渴望进补的味道来源。 那股味道闻起来香甜,尾巴尖的触感弹滑软嫩,似乎只需用尖牙轻轻一触,便有鲜美汁肉填充它空瘪的肚腹。 竹叶青又用尾巴扫了扫骆毅的小腿。 骆毅睡熟了,毫无所觉。 小孩子散热快,小腿皮肤被夏夜微风吹得凉凉快快,与竹叶青很相近,令它舒适的不愿离开。 怎能离开呢?这么好的食物,个头还很大,它完全可以把这食物当做窝,躺着吃、趴着啃、打着卷咬、倒挂着品尝。 车顶上,鲍魁和李蔚珏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他们不敢有大动作,生怕激得五毒暴起、伤害骆毅。 可胡泽胤它们三个还在做最后的调息,完全没有意识到小丫头陷入险境。 鲍魁一点点往前蹭,不敢让马车摇晃,他想跳下去赶走五只毒虫,可马车下面有轮子,根本无法固定不动。 偏就在此时,鲍魁的裤子被车顶上的木刺挂住,马车到底轻微颤了一下。 电蓝守宫扭着身体撕扯尾巴上最后一块旧皮,马车的颤动正好令它成功。 可现在,它一点也不想吃它的旧皮了,尽管那东西对它也是大补,还能防止天敌通过旧皮追踪它。 因为它闻到了香味,那香味预示着有比旧皮对它更有补益的食物。 电蓝守宫迅速往骆毅的头发爬去。 李蔚珏的角度看不到电蓝守宫,可他能看到竹叶青正在扭摆身体调头,蛇信快速地向骆毅小腿的方向吞吐。 情急之下,李蔚珏手一抖,差点止不住也想跳下去,却摸到了一颗铁钉。 那是骆毅专门往马车顶棚四角钉的,为的是方便在行路过程中,吊挂洗过未干的衣裳或面巾。 李蔚珏登时有了主意,他把手腕放在钉子上重而稳地按下去,马车没有晃动。 手腕的肉比手掌更嫩,皮也薄,李蔚珏痛得咬住嘴唇,却毫不犹豫地横向一划,手腕被立马划出一条血口子,鲜血涌了出来。 李蔚珏挤着手腕,让血流得更多更快,洒落到车下。 鲜血的味道刺激了五只毒虫,连毒蝎幼崽都开始雀跃,它们纷纷抬头寻找令它们兴奋的气味出处。 同样被刺激到的,还有胡泽胤、黄酉和白彙,他们马上回神,看向李蔚珏。 李蔚珏伸出车檐的手臂上,伤口醒目,胡泽胤果断扑了过来。 看到胡泽胤到来,不等他询问,李蔚珏便指向车下方:“快救小丫头!” 第二百九十六章 “呲啦”一声 不得不说,李蔚珏放血的动作确实有效,他成功地吸引来胡泽胤他们的注意力,也为他们行动赢得了宝贵时间。 因为五毒也被血腥味吸引,它们愣怔了下,开始做选择。 小丫头确实是五毒眼里的美味食物,但她身上没有破损,气味并不强烈,而血腥味则更为直接,刺激五毒的意识,也激起它们的凶性, 五只毒虫向马车尾部集结,因为李蔚珏正扬着手腕将血滴落在那里。 竹叶青不舍地用尾巴又扫了下骆毅的小腿,打算把“精致点心”留在最后享用。 已经爬到骆毅头发里的电蓝守宫犹豫了一下,也朝车尾爬去,还是鲜血的味道更直接、更诱人。 来不及懊恼自己的粗心,胡泽胤和黄酉一个朝车轮、一个朝车尾扑过去,他们不知道骆毅情况如何,但也嗅到五毒的气味。 白彙最为直接,她就那么蜷着身体,以刺猬球的形态弹射过来,精准地砸在刚从骆毅膝头跳下的黑眶蟾蜍背上。 今日的帝流浆,有一半被她运行到背刺里炼化,此时背刺更为锐立,更为尖长,且原本是雪白的刺,刺尖呈现乌紫色。 那是黑狐妖丹中残留的毒素,是无法排除的,白彙只能每次借助帝流浆尽量往背刺内驱赶,今天成功地将其集中到尖端,作为武器使用。 白彙知道自己的战斗力弱,但防御力强,所以以往没觉得不妥。 但如今她与人族共同生活,对家人有了足够的情感,保护他们的责任心越来越强。 而且,她是靠骆毅招来的帝流浆才成功化形的,能化形使得她有了更多战斗和自保的方式,恩惠不能白得,她有责任为家人付出。 这个看着温和少言,实则人狠话不多的刺猬姑娘,现在正原地打滚,不但把黑眶蟾蜍扎在背刺上,又成功地将竹叶青蛇也扎在上面。 黑眶蟾蜍体表突起的疣粒,里面是满满的毒液,外面是坚硬的黑色角质刺,同样是刺,却远不及白彙四百多年修炼出的刺锋利。 同样有毒,但远不及五六百年黑狐妖丹所蕴含的毒更毒。 此时黑眶蟾蜍身上大块皮肤被刺透,白彙背刺尖的毒素深入黑眶蟾蜍体内,扩大它的疼痛,也让它中了毒。 而黑眶蟾蜍自身的毒液却浸透不了白彙的刺,丝毫伤害不到她。 竹叶青蛇比较倒霉。 白彙的动作太快,直接把蛇头钉在背刺上,竹叶青蛇根本就张不开嘴。 就算能张嘴咬,也没用。 想想吧,白彙现在的刺又尖又长,它能如何下嘴?别说它,就是老虎来了也没辙。 一身漂亮的青色蛇皮被尖刺刺穿,如一条花边般绕着黑眶蟾蜍点缀在周围。 白彙不声不响瞬间就解决掉五毒之二,却丝毫没有惊动骆毅。 胡泽胤和黄酉就没那么轻松了。 别看这些毒虫只是普通的毒虫,未曾修炼过,但它们的个头与胡泽胤和黄酉相比实在太小,而它们距离骆毅又太近。 胡泽胤他们很难保证不伤到骆毅。 现在这俩人知道自己犯傻了。 一味追求身形暴涨,却没想到身形越大,需要辗转腾挪的空间就越大,在近距离内保护家人的难度也越大。 没准儿转个身尾巴就把骆毅抽伤了。 就问这个难题怎么破啊?胡泽胤和黄酉真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黄酉正发急,胡泽胤率先想到办法。 只见他唰地叼住骆毅的衣服,往车顶一甩! 鲍魁稳稳接住。 “干活儿吧,清好场了!”胡泽胤说道。 黄酉鼻子气得有点儿歪——他怎么就没想到? 没有骆毅占地方,这点毒虫对胡泽胤和黄酉根本造不成威胁。 胡泽胤说清场,是真的清场,清扫场地的意思,两人大尾巴一扫,就把毒虫集中在一起,像垃圾堆。 胡泽胤招呼黄酉和白彙:“就这点儿,不够一口的,咱仨石头剪子布,谁赢了谁吃?” 黄酉刚才被胡泽胤打击了一次,正琢磨怎么找场子,现在正好,“场子”来了,便说:“你可是当大哥的,还要与弟弟妹妹抢食?” 再扭头把刺猬球白彙推到前面:“大妹吃。” 白彙:“……” 白彙:“你俩谁先把我身上的恶心玩意儿弄下来?臭死了!” 雪白刺猬球身上还扎着癞蛤蟆和青蛇,长长的蛇尾拖在后面。 黑毛大狐狸和黑毛大黄鼠狼的尾巴毛上,还有好几只细小的蜈蚣幼崽挂在上面蠕动。 三只大妖就这么围着那堆归置到一起的毒虫讨论起来了。 “别吃!” 车顶传来喊声,是骆毅。 任谁被那么突然一甩,睡得再熟也该醒了。 更有李蔚珏受伤的手腕那么醒目,还有李蔚珏龇牙咧嘴忍痛让她看向车下:“你差点被毒虫咬了。” 骆毅的困意消失无踪,大脑也运转得极快:“你们别吃,给我留着!” “……”所有人都听傻了——这孩子是不是被吓着了?给她留着?小姑娘家家的,要吃虫子? 气氛突然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骆毅,胡泽胤他们甚至忘记变回人形好把尾巴上的蜈蚣崽摘下来。 “爷爷,带我下去。”骆毅指着地上那堆毒虫对鲍魁说道,同时提醒胡泽胤:“大哥,快,壁虎跑了!” 电蓝守宫跑得很快,连它蜕掉的最后一片旧皮都顾不上捡拾。 红龙蜈蚣也在逃跑,只是它需要用排足拢住全部幼崽,跑不快。 黑壳黄钳毒蝎在装死,它刚才释放了尾针,它要装死等待胡泽胤中毒倒地,那样逃跑的胜算会更大。 不得不说,毒虫们虽没修炼过,但今晚的帝流浆让它们增益不少。 胡泽胤大尾巴一扫,毒虫们再次被扫回原地。 鲍魁抱着骆毅小心地跳下车顶,避开了那处刮裤子的木刺。 李蔚珏心里着急,也往下跳——小丫头疯了,要吃虫子吗? 可惜李蔚珏忘了,他身边就是那颗被他用来划伤手腕的钉子,他一跳,就听“呲啦”一声,裤子被划出个大大的口子! 为行路方便,也是为了凉快,李蔚珏穿的是短褂长裤,从车顶一跳而下,想想那力道和速度吧…… 外裤被直接撕掉一整条裤腿儿! 李蔚珏一落地,就觉得右腿一阵清凉,连屁股都跟着清凉! 不止外面长裤,连里面当内裤穿的半截子短裤也刮破了。 长裤的裤腿当啷在脚边,短裤被撕掉的部分垂挂在后屁股那里,被夜风吹得忽扇忽扇的。 第二百九十七章 非礼勿视 李蔚珏匆匆跳下马车,是为了阻止骆毅吃虫子。 “灰灰菜”和“羊肉片”也过来了,大脑袋在骆毅脸上、肩上蹭来蹭去的,十分亲昵。 谁吃虫子不打紧,反正它俩又不吃,它俩是过来是感谢骆毅的。 给小丫头拉车三年了,它们总算也沾回帝流浆的光,它们觉得自己好像都变聪明了呢。 两匹马儿同时伸舌头舔骆毅的脸。 再看看地上那些总想逃跑的毒虫,两匹马儿都抬起了蹄子。 管它有多大毒性,一蹄子让它们死定! 却听骆毅说道:“这些谁都别吃,要分类装好; 咱们这次出来,又没让阿理、菜菜和小黑子沾到帝流浆,怎么也得带回去点东西给他们才好。” 天还很黑,这些事只能交代给胡泽胤他们去做,骆毅自己根本看不清地上那堆东西真正面貌,只能看出个模糊影子。 上次陪胡泽胤考试,回去时给带了帝流浆滋养过的野果,这次没有野果,毒虫也行。 不过估计何理不会高兴,它是素食主义者。 两匹马儿默默收回蹄子,退到后边。 都说人族拍马屁常拍到马腿上,它们马儿想拍马屁,也未必能拍到正地方啊! “我去!灰灰菜、羊肉片!以后不许舔我!真臭!”骆毅用袖子抹脸。 两匹马儿默默往后又退了退,果真马屁不好拍啊。 李蔚珏总算放下心来:“我还以为你想吃虫子呢!” 骆毅不高兴了:“谁要吃虫子!你才吃……” 可说到这里,目光瞥到李蔚珏手腕上的伤口:唉,算了,不跟死小子计较了,他也是关心我呢。 这么一想,便把话咽了回去。 上弦月牙很美,皎洁清晰,但没有月华加持,便只能在深沉夜幕中独自美丽,洒不到地面多少光亮。 昏暗中,骆毅总觉得李蔚珏腿边有什么在晃动,凑过去定睛细看,登时惊呼:“不是吧李蔚珏!你这么热吗?” 李蔚珏往后面一摸,瞬间像踩了弹簧般跳开,还直嚷嚷:“你你你别过来!看什么看!好好的姑娘家你臊不臊得慌!” 骆毅乐了,就爱欺负小男孩,这小子要是不那么精明,真就像自家弟弟一样可爱。 骆毅干脆追着李蔚珏跑:“你这话说得没道理!你光屁股跑不臊,凭啥我要臊得慌?我可是穿戴整齐的!” 李蔚珏捂着屁股跑,边跑还边得扯着后腰上那块短裤布片往屁股上遮挡,便就跑不快,急得大骂:“不知羞的臭丫头!非礼勿视懂不懂!” 骆毅听出李蔚珏是真急了,天黑,怕他摔跤,便不再追,而是喊他:“行了行了,你别跑,我不追你,别摔着!” 可李蔚珏边跑边忙活捂屁股,本就跑不快了,偏外面长裤被刮得只剩下裤脚连着,跑的时候就拖在地上,于是…… “噗通!” “哎哟!” 李蔚珏摔了个大马趴,这下可好,本就捂不住的屁股全都暴露出来,而且胳膊肘、手掌和膝盖还全都磕破了。 痛得真想放声高哭的李蔚珏社死不到一秒,脑中就传来胡泽胤的调侃:“我若是你就马上起来,月光正照你屁股呢。” 羞窘之中,李蔚珏未能区分出是传音入脑,还是语音入耳,只顾愤愤嚷:“我摔伤了!痛死我啦!” 声音太大,吵醒了车里睡着的吴大妮儿。 帝流浆对身体的修复效果非常强悍,白彙为她施针本可以让她一觉睡到大天亮,可竟也被帝流浆抵抗了。 现在丑时刚过半,吴大妮儿就醒来。 她迷迷糊糊中觉得浑身发痒,用手抓了抓,竟听到车外李蔚珏呼痛,立时清醒,赶紧爬起来,潦草整理下衣服就下了车:“出什么事了?摔到哪儿了?” 吴大妮儿在车里一动,胡泽胤他们就察觉到了,白彙迅速给了毒虫几针“麻醉针”,然后和黄酉把毒虫用衣服兜起来。 小妹既然说要给何理他们留着,那就必须是活的,不然若是死了,天这么热,不等回家就臭了。 手头没有合适的东西给它们进行分装,只能先麻醉了裹在一起,免得它们之间互相残杀、死亡。 “怎就会摔了?”吴大妮儿下车看了看,愣了:“咦,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刚才是李公子摔到吗?” 像这种解释不清需要撒谎的事情,鲍魁自然就让给几个孙辈。 有事孙子们服其劳。 可胡泽胤把嘴闭的死紧,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向黄酉;黄酉有样学样看向白彙;白彙面无表情看向李蔚珏。 “呃……”李蔚珏只好看向骆毅——大懒支小懒,小懒干瞪眼,小丫头,你看着办吧! 骆毅哪有这份急智,她也不擅长撒谎啊,便用无辜的眼神回看李蔚珏。 李蔚珏:“……” “唔……是我做梦吓着了,他们陪着我。”李蔚珏说道,真是服了,怎么大懒支小懒这种事,在他那儿就不灵呢? “哦,”吴大妮儿抓了抓脖子,太痒了,可她还顾不上自己,问道:“摔哪儿了?摔破了没?车里有药,我给你擦擦。” 这孩子比自己弟弟还小,却是满肚子学问,还知道护着家人,可比吴永福强多了。 吴大妮儿说着就过来查看李蔚珏,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哟,咋摔这么狠?裤子都摔破了?赶紧脱下来,我给你缝缝。” 脱?用脱吗? 李蔚珏现在已经不知该捂脸还是捂屁股。 吴大妮儿又抓了抓脖子,没醒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清醒了,便觉得身上痒得难忍:“你等等,我得先洗手,刚抓了脖子。” 吴大妮儿知道这家人活得都讲究,弄什么都是干干净净的,生怕自己挠过脖子的手,人家嫌脏。 她说话时忍不住又抓了一下脖子,不好,好像抓破皮了。 李蔚珏现在恨不得脚下土地能立马裂条缝给他钻——吴大妮儿呀吴大妮儿,你出来凑什么热闹?嫌我摔得不够疼、露屁股不够丢脸吗? 他现在就想赶紧把吴大妮儿轰走,便马上附和:“是是,你说得对,快去洗手吧。” 李蔚珏说着话却不由得抓向胳膊肘,他也痒痒,却摸到一片干燥的血痂,刚才摔破的皮肤已经愈合结痂了。 脑中又接收到胡泽胤的传音:“别嫌人家手脏,你的伤再不擦药可就好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有点反常 夜色暗,李蔚珏看不太清楚吴大妮儿脖子的状况,但胡泽胤他们三个都看清楚了,吴大妮儿的脖子就像李蔚珏的裤子那样,当啷着一块皮。 那块疤痕在脱落。 帝流浆真是好啊。 同样的,李蔚珏刚接收过帝流浆,像他这种不会运功吸收帝流浆的凡人,只能得到帝流浆对身体的修复和保健,转化不成修为,其实是很浪费的。 尤其是李蔚珏刚接收完帝流浆就摔跤,身上残留的帝流浆足够修复那点破损。 吴大妮儿自幼就吃不饱,还要干重体力活,又在清幽庵被虐待那么久,身体亏欠太大,因而这次对帝流浆是一点儿都没浪费,全部吸收掉了。 现在的吴大妮儿在几位大妖眼中,形象是这样的: 头发从之前的薄薄一层毛刺变成二寸长的短发,打着绺,看着油腻; 满脸油光光,还一条黑一道白的,看着脏兮兮; 脖子上翘起一大块皮肤,那皮肤很厚实,却疤疤癞癞; 手上露出疤痕的地方,边缘也都干燥地翘起边。 李蔚珏对自己伤口愈合得快习以为常,平日受些小伤也是比别人好得快,他知道是帝流浆把身体滋养得健壮,并不害怕。 吴大妮儿心里却吓得不行。 她刚才挠脖子,感觉指尖抠掉一块肉,可别是把伤疤挠烂了吧?都不疼,是不是溃烂到一定程度就没知觉了? 吴大妮儿又碰了碰脖子,却好像没有摸到血或脓水。 白彙看出吴大妮儿心思,便道:“你睡着时我给你行了一遍祛疤针,还敷了药,一会儿你洗个澡搓搓,那些疤痕死皮差不多能掉了,不过……” 白彙看了看吴大妮儿的头发:“毕竟病有久新,方有大小; 祛疤针法过猛,所敷药膏中亦有带毒之物,可能会产生药邪,比如头发会生长过快,你不要怕。” 大励朝把“药物的副作用”描述为“药之过”、“药之弊”或“药之害”;有时也称作“药邪”,用来形容极少发生、或不可预知的副作用。 骆毅听得目瞪口呆:瞎话编得这么自然? 李蔚珏则佩服得五体投地,要不是屁股还凉快着,他一定得质问白彙:“你这么能扯谎,刚才为什么不接茬?” 唯有吴大妮儿又惊又喜,她摸向头发,竟乐了:“真好,头发长快点儿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算被迫出家,女子们也总要央求带发修行,除非心死,不顾及世人眼光。 女尼在世人眼中没有好评价,认为她们若是走投无路才出家,那会是因何走投无路?女子什么情况下才会走投无路? 若不是走投无路却要行此极端之事,那必然有目的,能是什么目的?肯定是为人所用、为虎作伥。 大励朝的社会认知是,凡是不依傍家族父兄,凭自己自立谋生的女子,都不是好人。 有惊无险的闹了半宿,鲍魁、李蔚珏和骆毅都要回马车睡觉。 …… 要不是饥肠辘辘,骆毅是真不会起来吃早饭。 才睡两个时辰,根本就没睡饱嘛。 席地而坐,骆毅和李蔚珏几乎是闭着眼睛往嘴里扒拉小米粥,白彙时不时给她俩往粥里添几根咸菜丝或是肉丁。 鲍魁递过去粽子:“睁眼睛,好好吃饭,把粽子吃了,吃饱了再接着睡。” 骆毅便睁眼去接粽子,然后顺便与大家目光交汇一下,算是问候“早上好”。 目光移到吴大妮儿脸上时,就看吴大妮儿眼里竟充满委屈。 “吴姐姐你咋了?”骆毅问道。 这一大早上的,可算有人过问过问吴大妮儿了,吴大妮儿都要感动得哭出来! 就这家人心大的,孩子都摔伤了也不说给看看、抹抹药什么的,一个个回马车就睡觉。 白彙三人倒是没睡,在两辆马车之间生了小堆篝火守夜。 吴大妮儿睡饱了,精神头太足,浑身又痒,便想下河洗澡,可天黑,河边离这儿还有一里地,她也不敢去呀。 徘徊半天,白彙才想起来问她一声,这才领着她去。 洗澡时她觉得自己搓下好多皮,不是皮屑,而是真的皮,一大片一大片的,脖子上、手臂、前胸,被水一泡,都成片的脱落,可吓死她了! 她问白彙,白彙却漫不经心答一句:“正常,给你施了祛疤针嘛。”便再不多说。 有谁大块掉皮能不吓到的?那皮可比晒伤脱落的皮厚实多了,还正常? 就这样怀揣忐忑挨到天明,吴大妮儿又跑去河边,天黑看不清自己的状态,天亮了得去照一照。 这么一看,可把她吓一跳! 她的疤痕都不见了! 疤痕没了,皮肤细腻许多,还有那头碎短发,对着河面仔细看,好像比长发更适合她。 她觉得自己从没这么好看过。 现在的吴大妮儿,身上穿着骆毅给她买的新衣服,就想让骆毅看看她的样子呢,这么大的惊喜她最想与小丫头分享。 结果,小丫头闭着眼、抱着碗,边吃粥边打瞌睡! 她能不委屈嘛! 没等到吴大妮儿回话,骆毅总算清醒了些,认真看看吴大妮儿,立时大叫:“哇!吴姐姐你真好看!” 天哪,她看到了什么? 一位短碎发型的姑娘,穿着原色古风细葛单衫,手腕上系着筷子粗的五彩绳,看着清爽又利落。 视觉效果也极为冲击,前卫短发搭配传统衣饰,因吴大妮儿的气质竟把两种风格完美融合,骆毅看得贼醒神、贼下饭! 吴大妮儿的委屈瞬间消散,竟不顾身边还有男子,就扯住衣领往下拉:“你看你看,我脖子上的疤没了!” 又撸袖子:“手臂上的也没了!” 那兴奋劲儿,让吴大妮儿双眼比阳光还光芒四射。 骆毅跟着吴大妮儿一起高兴,鲍魁也笑呵呵的,李蔚珏也睁开眼睛吃饭了,可骆毅感到气氛有点不对。 哪里不对呢?骆毅挨个打量。 胡泽胤给每个人碗里又添了一勺粥。 黄酉正在剥鸡蛋壳。 白彙又给咸菜碟里添了些咸菜丝。 对了!是三个大妖今日有些反常。 平时他们没这么细心给每个人添饭添菜! 第二百九十九章 深刻检讨 《阅微草堂笔记》里有句话叫“物之反常者为妖”,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为妖者物之反常。 骆毅现在看着自家哥哥姐姐,就很想把这话送给他们。 “你觉不觉得,他们三个有些反常?”李蔚珏用筷子头捅了捅旁边骆毅的手背:“殷勤得有点过了吧?” 骆毅的眼珠子在几人之间骨碌碌来回逡巡,然后瞪了李蔚珏一眼:“就怪你!” 李蔚珏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话还得从昨晚回马车睡觉前他们的对话说起。 昨晚因为李蔚珏的裤子被刮破,骆毅回马车给他翻包裹找裤子换,李蔚珏总觉得面子丢大了,就想找补找补。 于是他就对骆毅唠叨:“我早就教过你,不能什么事都依赖别人,你自己的安危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总想着有这个有那个能帮你、能管你,可你知道什么时候是危机时刻? 今儿要不是我急中生智、舍生忘死、不惜为你抛头颅洒热血,你指不定就被那些毒虫给咬死了!” 这种话前不久李蔚珏是说过,在他们被关在清幽庵地道里的时候。 那时骆毅还觉得李蔚珏对兽族有偏见,认为李蔚珏防人之心过重,而且臭清高、瞧不起人。 不过李蔚珏也确实有些瞧不起胡泽胤他们。 虽然他们武力很强,可毕竟是兽族。 说句难听的,李蔚珏甚至认为他们与家养的大宠物区别不大。 他们是能看家、能护院,可与野外的动物相比,他们被人类喂养得过于安逸,不思进取。 但骆毅就是不高兴李蔚珏那么说胡泽胤他们,她认为他们很好,他们真诚、忠诚。 若说他们可能是做不到随时随地都把家人照顾得周到仔细,可人族不也一样吗? 在骆毅看来,人族反而更自私些。 真出什么事,人族顾虑太多,而众多顾虑中,人族会把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 但胡泽胤他们从不考虑那么多。 在骆毅和李蔚珏还不认识鲍魁的时候,胡泽胤和黄酉就与鲍魁相伴,只因鲍魁曾经帮助过他们,他们就对鲍魁不离不弃。 那时候他们甚至还没化形。 于是骆毅就顶嘴:“抛头颅?你?你有那实力抛头颅吗?” 李蔚珏:“至少我为你洒热血了吧?!” 骆毅就不吱声了。 这倒是真的,李蔚珏手腕上的血口子虽然结痂并且开始要脱落了,但当时他得有多焦急才会以自残的手段保护骆毅呀。 那血口子那么深,车厢上还被淋上两道血迹呢。 而且这次连胡泽胤都说,要不是李蔚珏的血腥气味引起他们注意,恐怕骆毅真就要被毒虫所伤了。 那可不是一只毒虫,是五只,还有无数只毒蜈蚣的幼崽,且都不是普通毒虫,而是毒虫中最毒的。 就听李蔚珏又说道:“为了救你,我裤子都刮破了,你竟还看我笑话!对了,你既然看了……” 要不是骆毅及时翻出李蔚珏的衣服按在他脸上,李蔚珏就可以说出余下的半句:“你既然看了我屁股,你就得对我负责!” 可惜,天不遂他愿。 他们俩是在马车里说这番话的,声不大。 可他们却忘了,胡泽胤三人有非凡的听力,他们三个都听见了。 于是,当李蔚珏和骆毅都去睡觉的时候,他们三个沮丧地开了一次以“批评与自我批评”为主题的讨论会。 胡泽胤三人一致认为,自打变成人形、与骆毅他们共同生活后,他们的确过得太安逸,警惕性降得太低。 就比如说这次,他们竟然都完全放心地去接收帝流浆,而没有想到小丫头会不会有危险。 确实三年来每次接收帝流浆时都很平安,没出过危险,可不代表永远没有。 还有,他们怎可以放心地让小丫头独自在马车最下方待着? 不止胡泽胤和黄酉,连白彙都很自责:“我们也太疏于修炼了,以前我们在野外餐风宿露,无论练功还是进食,都会保持警醒; 就算是睡觉,我们也会分出心神警惕周遭动静,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但自从我们化形后,每天并不操心吃喝,就算出去狩猎,也只是因为丢不下吃生食的习惯,是为了解馋; 还有,我们太自大了,认为人族过于孱弱,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击败对家人有威胁的人; 却没想过人族虽孱弱,却更聪明,他们的智慧超过我们; 他们动恶念的时候,所做之事远不是我们能想象,就比如说那些僧人; 而且对家人来说,有威胁的不止是人,还可能是野兽或毒虫; 我们疏于修炼,太依赖每两个月一次的帝流浆; 小妹给我们创造了比我们自己修炼要更容易、收获更大的提升机会,我们却没有珍惜小妹的生命和安危。” 这次会议的结果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吴大妮儿说什么也不陪骆毅下车找地方如厕了。 她也不让骆毅陪。 太恐怖了! 每次中途休息骆毅需要如厕的时候,若是白彙陪着还好,毕竟她也是姑娘家,可多数时候白彙都要留下来生火做饭。 以前不都是骆毅张罗着做饭吗,怎么现在改成白彙了? 她哪里知道,小丫头的哥哥姐姐们痛定思痛后,坚决不让小丫头再操劳任何事了。 这个改变的结果就是,骆毅上厕所时,不是胡泽胤陪着,就是黄酉陪着。 小丫头是不介意,可她吴大妮儿介意呀! 虽说他们陪着的时候离得远,但是姑娘家家的,说出要解手就很不好意思了,后面还跟着个男子护送着去,这咋能接受嘛! 尤其是需要解大手、比较费时间的时候,一想到远处还有男子在等待,人家不定怎么想呢。 骆毅却是乐不可支。 她感觉自己是个公主,走哪儿都有孔武有力的护卫追随,这也就是家里人手少,要是人多,她得招呼二十个保镖保护她上厕所! 不,五十个! 有什么可介意的呢? 反正就算是白彙陪着去如厕,也跑不出胡泽胤和黄酉的听力范围,既然避免不了,那就好好享受哥哥姐姐们的照顾呗。 不过也有不好的地方。 因为有吴大妮儿在,骆毅他们只能走官道,没法玩滑草、滑沙的游戏,也没法骑行,行进速度太慢。 最可气的是,白天绵绵细雨,晚上月朗星稀。 路途湿滑,就更耽误速度。 天本就越来越热,白天再下雨,就变成又热又闷,还特别招蚊虫。 第三百章 收山货的 六月莎鸡振羽。 不下雨的时候,总能听见草丛里纺织娘抖翅膀除潮气的声音。 这种时候想去如厕就更不容,虽然草已经茂盛到可以遮蔽蹲下的身体,却也有不少虫豸藏于其中。 吴大妮儿蹲在草丛里,盯着面前一尺远的草叶上的纺织娘。 自从接收帝流浆后,吴大妮儿的身体变得非常健康,肠胃也十分通畅,每天清晨起床后定要解一次大手。 尽管不情愿,吴大妮儿还是需要人陪着去方便的,毕竟是荒郊野外,真遇到豺狼虎豹怎么办? 骆毅站在距离她十来步远的地方陪着。 许是因为叫了一夜,这会儿累了,纺织娘总算安安静静趴在草叶上休息,草绿色的身体被晨曦映得半透明,像穿了件绿色的纱衣。 这是三妮儿最喜欢的鸣虫儿,三妮儿总是能一眼就分辨出扎嘴儿、纺织娘、蝈蝈和竹蛉、蚱蜢。 三妮儿经常吃不上饭,因此也很少解大手,即便是解大手也很困难,需要很长时间。 听牛爷爷说,经常饿着的人容易便秘。 三妮儿解大手的时候,会捉落在她周围的鸣虫儿,尤其喜欢纺织娘,三妮儿说它的纱衣不薄也不厚,最漂亮。 吴大妮儿小心地探出手,捉住了那只纺织娘。 小心地把虫儿塞进袖袋,吴大妮儿迅速清理自己并整理好衣裤,然后揪了一大把灯芯草走向骆毅。 吴大妮儿手指翻飞,很快将那束灯芯草编成个笼子递给骆毅,纺织娘被放在里面:“送给你,喜欢不?” “呵……”骆毅干笑了下,有些勉强:“喜欢。” 她见吴大妮儿小心翼翼将纺织娘掏出来塞进小草笼,还像珍宝一样送给自己,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她对虫子没有好感。 尤其是她联想起端午节那天晚上的毒虫。 听骆毅说喜欢,吴大妮儿就像满足了什么心愿似的,长长吁出一口气,踌躇满志地望着不远处的山说道:“三妮儿最喜欢纺织娘,还喜欢绿色的衣裙,可惜她从没穿过裙子; 我还能捡我娘的衣裙改小了穿,到三妮儿那,衣裙都破了,只能把破的部分剪掉,改成衫子穿; 我打算好了,等找到妹妹们,我就带她们投奔代姑娘去; 代姑娘自己一个人操持买卖也不容易,她跟我说过,希望我能跟她一起干,总能把日子过得好起来; 等给妹妹们找到好人家嫁了,要是代姑娘还没嫁人,我就继续跟她一起; 要是她也嫁人了,我就去辛悦观出家,那儿也不错。” 骆毅看看草笼子,说实话,编得真不咋好,有些歪扭,吴大妮儿真的不擅长干细致活。 可这丑丑的草笼子,竟让骆毅心里潮潮的,眼里也潮潮的。 人在看山的时候,总是心胸开阔,显然吴大妮儿也是如此,她们就站在那里看着对面的山。 看着看着,吴大妮儿突然“呀!”了一声。 “怎么了?”骆毅问。 吴大妮儿指着山上一块地方:“我怎么感觉这山有些眼熟?” 眼熟?山不都差不多吗?骆毅不解。 吴大妮儿死盯着山上某处看,突然脸就白了:“这山……这山……好像是我娘把我嫁去的那户人住的地方。” “啥?”骆毅也惊住。 吴大妮儿指着一处说:“你看看那里,是不是有烧过的痕迹?” 骆毅的目力不如她,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她说的是哪儿,只好拉着她往胡泽胤身边跑。 这时候吴大妮儿也不觉得由男子护送去解手有什么不方便了,反而觉得有安全感。 在吴大妮儿出嫁之前,她与大励朝所有的农家女一样,每天行动范围只限于从家里到田里,出嫁那天,算是她第一次踏出家门。 大励朝的结婚时间与骆毅所知道的历史朝代一样,也是下午迎亲,黄昏行礼。 吴大妮儿就是被那伐木工来送礼金的那个下午直接被带走的。 一路上,伐木工三兄弟轮流背着她赶路,她连喜服都没有,她娘只给蒙了块红布当盖头就把她打发了。 为了不让红布被风吹掉,伐木工还特意将红布兜头蒙严实,然后给系在脖子上。 吴大妮儿只能透过红布看到非常模糊的影像,随着天色变暗,更是什么都看不到。 吴大妮儿只知道是翻过两座山才到的伐木工家,但东南西北却根本辨不清楚。 到晚上趁三兄弟为谁先入洞房而起争执时,吴大妮儿放火跑路,也是像没头的苍蝇般胡乱跑下山,并不能知道那是座什么样的山。 骆毅从吴大妮儿的手变得冰凉,感受到她心中的恐惧,安慰道:“别怕,有我哥哥姐姐呢。” 骆毅对这地方也没有印象。 当初她被卖给府城李家时,一路上都和沈婆子在马车里,见不到外面多少景色。 但她知道昨天就进了西平府的地界,而且怕李蔚珏被人认出来,故意让胡泽胤他们没走官道。 虽说见过李府小公子的没几个人,但万一呢? 如果眼前那座山真如吴大妮儿所说,那么离吴家沟村也就不远了,估计晚上或明天早上就能到达。 骆毅决定,今日加快速度,争取黄昏前到达吴家沟村。 晚饭前,马车进了村。 鲍魁以收山货为名,与村长搭上了话。 收山货,这是很好的由头。 据吴大妮儿说,衙门悬赏要老百姓寻找“奇物”,村民们纷纷上山“找宝”,但根本没有能得到赏金的。 反而是套了不少兔子山鸡,或是采了些蘑菇木耳,可卖不掉啊。 各地都在“找宝”,谁家都攒下些山货,能卖给谁? 城里的饭馆酒楼更是把山货价格一压再压才肯收购,要的量也不大。 可老百姓呢,为了贪图高额赏银,天天往山上跑,耽误了田里的活儿。 到头来缴完税粮都剩不下自家的口粮,靠吃蘑菇木耳野菜充饥,连年底都挺不到。 所以用收山货当借口,很容易获取村民的欢迎。 “你能收多少?给什么价?”村长问道,屋门口、院子里挤满了来看热闹的村民。 他们不是单纯来看热闹的,他们是想听听村长能不能替他们挽留住山货商人,能不能商量出个好价钱。 村民们个个面上都充满期盼。 第三百零一章 赔 因为怕村里人认出吴大妮儿,所以吴大妮儿一直留在马车里没有出来,白彙陪着她。 骆毅现在倒不担心自己露馅,因为连吴大妮儿都没有认出她,可见她的改变有多大。 所以现在她和李蔚珏在村长家里溜边站着。 村长家也不富裕,没有多余的凳子,村长媳妇想让自家孙子孙女儿领李蔚珏和骆毅去院子里玩儿,好让大人们好好说话,二人自然拒绝。 撑着小孩子的身体,却是成年人的芯子,他俩怎么可能与“同龄人”玩儿到一起去? 那根本就是带孩子嘛。 “只要你们的东西好,价钱不是问题。”鲍魁豪爽说道。 路上都商量好了,山货确实可以收,要晒干的,反正家里也得吃,还有,等回家后李蔚珏还可以拿来孝敬他先生。 可也不能太豪爽吧?骆毅使劲儿咳嗽,示意鲍魁悠着点儿——谁家钱也不是大凤刮来的,可别给人漫天要价的机会。 “呃……我这人爽快,喜欢直来直去,你们看这样如何,菌子野菜什么的,我按市面价高一成收,药材之类的,高两成,有好皮子也高两成。”鲍魁补充。 鲍魁木着脸发挥得不错,关于皮子是他自己加上去的,路上忘记讨论这个了。 就因为鲍魁没什么表情,让村长觉得心里更踏实,他就见不得说话时眼珠子叽里咕噜转的,一看就心眼子多,怕被骗。 一听鲍魁给开出价了,而且比市价高,村长很高兴,旁听的村民们也很高兴,村长媳妇还特地给洗了山梨让骆毅他们吃。 李蔚珏正口渴,接过来就咬了一口,脸差点儿皱成一团,太酸了! 但也知道主人家是拿这个当好东西招待客人,不好表现出来,只好生生忍着控制表情,结果把眼泪都给逼出来,一双眼睛看起来水露露的。 李蔚珏把梨子递给骆毅:“别浪费。” 骆毅却觉得山梨的酸味很爽口,她喜欢吃酸酸的水果,便接过来啃得津津有味。 村长说道:“成,成!老弟一看就是实在人,这价开得不低!只是你们能收多少?我们村里可没少攒山货; 不瞒你说,这些山货不是故意攒的,是我们也卖不出去,”村长也是厚道人,实话实说道:“家家都没少攒,卖给谁去? 这么着,我们也不用你高两成,你要是都收得下,就全按比市价高一成,中不?” 又扬声问门口那些村民:“你们看中不?” 骆毅看了看门口那些村民的脸色,虽然有人面露惋惜之色,毕竟高出两成的价变成高出一成,但也没犹豫,纷纷高声回答:“中!中!” 显然他们也是不敢有异议,生怕鲍魁不满意走了。 “你以前说,是因为皇帝喜欢‘祥瑞’,老百姓才会满山转悠,那皇帝真会那么昏庸吗?”骆毅悄声问李蔚珏。 骆毅啃山梨啃得小嘴红润润,又贪吃,一咬就是一大口,撑得腮帮子鼓鼓的,李蔚珏看她就想笑,太像松鼠了。 李蔚珏:“皇帝昏不昏庸我不知道,喜欢祥瑞也没什么错,没准儿是臣子们为讨好圣心刻意为之也说不定。” 骆毅听懂了李蔚珏的意思。 复制别人成功的方法,常是人们追求成功的手段。 如果有人向皇帝进献“祥瑞”之物而让龙颜大悦,并因此得到一定利益,定会有无数人争相效仿。 两人在一边小声交谈,村长那边已经开始邀请鲍魁在他家吃晚饭并留宿。 吴大妮儿还在车里,自然不能答应在村长家留宿,鲍魁便问村长村里是否有空房子借给他们使用:“不拘好坏,不漏雨就行。” 反正是夏天,没有被子盖也冻不着,鲍魁的要求很低。 村长媳妇一直留在屋中端茶递水,听到此言马上说道:“有啊,还真有,正经不错的空房子呢。” 村长却是叹了口气,好像不愿提及那房子。 “老头子发话啊,我好去给收拾屋子。”村长媳妇催道,眼睛往胡泽胤和黄酉身上扫了一圈。 村长媳妇不愿意他们住在自己家。 这家人长得太俊俏,尤其那两个年轻人,个顶个的俊俏后生,自家几个儿媳妇也都刚过门没两年,可别起了心思。 还有村里那些姑娘们,别眼皮子浅的搞事情出来,到时候山货卖得成卖不成是小事,闹出大肚子她们可就没法活了。 不说年轻的,就这个老的,相貌也很不错,他若不开口,谁能看出他是两个青年的爷爷?说是父子还差不多! 没见门口那张寡妇一个劲儿往人家身上瞟嘛,眼珠子都快定住了。 “唉,行吧,那就住老吴家房子吧。”村长开了口:“但愿别出什么麻烦。” 这话让人误会,鲍魁垂下眼皮。 村长马上意识到话有歧义,连忙解释道:“老哥,村里倒真有空房,只是不太消停; 是这么回事,我们村原先有个老吴家,他家忒不拿丫头当回事,把大丫头卖给山里伐木的杂户; 谁好人家闺女愿意嫁给杂户?那都是给官府干活的人家,要田没田、要房没房,一有战事,他们就得离乡背井去随军服役; 老吴家却肯,就因为人家出钱多,明知那家是哥三个共娶一个老婆还把大妮儿给嫁过去了……” 骆毅和李蔚珏面面相觑:“原来说的竟是吴大妮儿家?” 村长继续说道:“要说老吴家的大妮儿也是个烈性子,当晚就放火把人家烧掉,跑了; 那哥仨自然不干,找不回人就跑来老吴家闹,头几日天天来闹,搅得四邻不安; 后来闹得狠了,连打带砸,还把咱村去拉架的人也给打了; 我让老吴家把礼金还给人家,老吴家不肯,说他们不止要礼金,还要赔偿; 说大妮儿把他们家房子烧了,林子也给烧了,不赔五十两这事儿没完; 我带着乡亲们连哄带吓唬,把价钱压到三十两,老吴家还是不松口,那可真是……舍命不舍财啊! 那哥仨倒也不是非要那么多银子,他们其实是看见老吴家还有两个丫头了,说要是不赔钱,就把剩下两个丫头赔给他们。” 第三百零二章 除名 一方舍命不舍财,一方心怀鬼胎。 那伐木工三兄弟想得很美,他们看到吴家过得也很拮据,而吴家人的态度又很坚决,坚决不拿钱,正对他们心思。 他们三兄弟都老大不小,却一个也娶不上媳妇,他们这个年纪,赚钱与娶媳妇同样重要,赚钱是为了养家,连媳妇都没有,算什么家?养谁? 所以三兄弟说:“拿不出三十两也行,我们娶大妮儿时花了十五两,你把那两个丫头赔给我们,也当每人十五两了!” 村人嫁女,能收到五两银子的人家都少之又少,按十五两银子当礼金来算,确实是足够诚意的。 可让好好的闺女嫁去杂户家庭已经就舍不得,更要命的是等于同时嫁给三个男人,那得是多黑心的父母才能做出如此伤风败俗的事情! 吴家已经把三妮儿卖给大户当童养媳,又把大妮儿卖给杂户当三个兄弟共有的媳妇,家里只剩下二妮儿和四妮儿。 “吴家不会这都肯答应吧?”骆毅忍不住插话,她实在为二妮儿和四妮儿担心。 二妮儿比三妮儿大三岁,到今年也才十三;四妮儿更小,比三妮儿小两岁,到现在也才八岁。 说出要娶这样小的两个孩子,三兄弟和禽兽有何区别? 可若这种条件都能答应,吴家的父母也与禽兽无异了。 “唉,”村长重重叹了口气:“我就怕吴家答应,当时就说‘如果你家敢答应,村里马上把你家除名!’可没用啊,吴家还是答应了!” 答应了?! 村长说道:“吴家人说,反正就算他们不答应,村里也不会替他们掏这笔钱,不如答应了事; 这事儿说来也怪我,因为那三兄弟成日价来闹,还色眯眯打量村里的丫头们,我曾说过吴家再不解决就把他们驱逐出村的话; 他们可能想着,要是真被驱逐了,那三兄弟再闹他们,他们连个帮忙拉架的人手都没有,不如早解决早好。” “吴家那曹氏才不是个东西!”村长媳妇愤愤地骂:“她不敢跟那三个杀千刀的兄弟闹,就会窝里耍横! 坐地上拍着地皮嚎,骂大妮儿不孝,不为娘家着想,只顾着自己快活,不肯消停过日子,让娘家受牵累; 骂完大妮儿骂三妮儿,说三妮儿刑克属相,生来专门就是克她的,克她还不算,还克家里人; 克得她男人脚背砸伤,克得她公爹卧病在床,克得家里欠一屁股债,克得她儿子吃不上肉、说不上亲……” 曹氏骂孩子的话很多,村长媳妇认为自己刚学了个开头,就被村长打断了:“行了,你闭嘴!吴家都搬走了,还说那些干啥!” 夫为妻纲,丈夫训斥了,妻子便不能顶嘴,村长媳妇不得不把嘴闭上。 可实在压不住心里的火气,到底还是牢骚了句:“就没见过那么狠心的爹娘!” 村长那天发了大火,当时就让人把村里几位岁数大的老人请到吴家来,一起出面,先把三个伐木工打发走,说今天先料理吴家的事,让他们第二天再来。 然后村长和村老们一起作吴家的思想工作,希望她们善待孩子。 没成想那三个伐木工不在,吴家反而嚣张起来了,扬言说,不让把二妮儿、四妮儿抵出去也行,那就村里给拿钱! 一气之下,村长和村老们立马写了文书,收回土地,驱逐出村,并宣布立即生效。 说他们家现在不是村里人了,爱卖孩子就卖,与村里无关,免得一颗老鼠屎坏掉一锅汤,带累坏村里的名声。 村长和村老们其实给吴家留了机会。 要是吴家当天就搬走,至少还有半天一宿的逃跑时间,他们搬走,房子空了,等三兄弟再上门也只能扑空。 到时候就算三兄弟再闹,村长可以拿出驱逐文书给他们看,让他们没道理与村里闹。 这样好歹也能保住两个丫头。 可吴家人偏不急着搬家,而是坐地起价,非要把房子卖了,拿了钱再搬。 “那房子没人买。”村长说道:“就算村里有人需要房子,也不会买他家的,谁都不想让他家得逞拿到钱; 再也是他家开的价离谱,那房子要价十两; 房子没人要,他们家还不着急收拾行李,而是在家里揍起两个丫头来,骂她们为什么白天躲起来找不见人,天黑才回来; 说要是她们不躲,麻利儿跟人走,家里哪至于被村里除名!” …… 村长媳妇带人挨家通知收拾山货让明天拿来卖钱了,村长带着鲍魁一家来到吴家老房子。 “这都是孩子他娘带着儿媳妇过来给打扫的,”村长一边引着鲍魁进院,一边说道:“你们是没见着啊,那走的时候乱的、脏的,都下不去脚。” 眼下院子里没有垃圾,还算干净,地上只有零星的鸟粪,院墙边有被风刮来的树叶和杨絮。 时隔三年,骆毅再次回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院落,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晚饭是村民们提供的百家饭,这家送一盘、那家送一盘,倒也挺丰盛。 等一切都消停了,胡泽胤把院门一关,就再无外人来打扰,骆毅便把从村长那里听到的一切都说给吴大妮儿听。 吴大妮儿气得一拳一拳擂在自己胸口,她绝望到窒息,哭着说:“都怪我、都怪我啊! 我不该逃跑,我把二妮儿和四妮儿害惨了啊! 早知道是这般下场,我就算忍着那那三个畜生祸害,也绝不会逃跑…… 我娘说的对,是我害了妹妹们,是我害了她们!” 骆毅跟着一起掉眼泪,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突然想起曾给她们的银子,便说道:“吴姐姐不要太难过,你不是说你的那份银子没有带走,留着让二妮儿报管吗? 那你二妹和四妹手里就还有三十两银子,她俩手里有钱,不至于过得太艰难。” “那可难说,就我爹娘那样的……”吴大妮儿话刚说一半,院门被敲响:“鲍家老弟,休息了吗?” 外面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 “是熊爷爷!”吴大妮儿说道:“熊爷爷怎么找来了?” 第三百零三章 三块银锭 吴大妮儿迅速躲到里屋去,里屋原本是她爹娘的房间。 还不知吴家搬走后与村里是否还有来往,她不敢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免得再被捉回去。 “鲍兄弟,”熊爷爷一进门就自报家门:“我叫张大河,以前猎过熊,村里孩子们都喊我熊爷爷。” 双方寒暄后,熊爷爷先问起收山货的事情。 村里也就熊爷爷算是见世面多些的,而且他总与皮货商、饭馆酒楼等地方打交道,比较懂得山货行情。 他这次来,也是帮村里人探探口风,别鲍魁没实力把村里人的山货都收购下来,让大家白欢喜一场。 但显然这只是他的目的之一,因为在鲍魁拿出一百两银票说要请他代交给村长当定金后,他就不再提这个话题了。 银票他也没有代收:“我不会写字,没法打收条,明儿你收完山货直接交给村长就行; 老弟呀,我有件事想跟你打听打听,听说你们是从冀兖府来的,那你们一路上,有没有听说过什么戏班子、杂耍班子往你们那边去的?” 戏班子?杂耍班子?鲍魁认真回忆一路上的经历,明确告诉熊爷爷:“没听过也没见过,老哥,你打听那些班子做什么?” “没见过哦……”熊爷爷听了有些失望,粗糙大手在脸上抹了抹,抹了两手汗,往衣服上蹭干。 这会儿有小夜风穿堂而过,屋里不算闷热,熊爷爷岁数也得五六十了,竟还这么多汗水,可见是心火太盛。 “不瞒你们说,我在找人,找几个孩子,丫头,找了将近两年了,”熊爷爷说道:“我逢人就问问,虽然一直也没打听出什么,但总得打听。” 鲍魁问道:“你家孩子丢了?” 熊爷爷又往脸上抹,汗水就像止不住似的,巴掌上又是水淋淋一片:“不是我家孩子,是……就你们住这屋,村长有没有告诉你是老吴家的房子?” 鲍魁点头。 “我找的是老吴头的三个孙女儿,大妮儿、二妮儿和四妮儿,”熊爷爷说道:“两年前丢了……” 哐当一声,里屋门打开,吴大妮儿再顾不上隐藏,急急往外奔,脚下被堂屋门槛绊住,狠狠摔在地上。 不等骆毅去扶,吴大妮儿就跌跌撞撞爬出来扑到熊爷爷跟前,一把抓住熊爷爷的胳膊就急声问:“二妮儿和四妮儿怎么了?她们怎么会丢的?!” 猝不及防被一个人扑到眼前,把熊爷爷吓了一跳,看头发又是半长不短的,也不知是男是女,可一听声音又感觉有些熟悉。 “你是……”熊爷爷想推开眼前的年轻人,听声音是个姑娘,姑娘家怎么抓着自己,也不知道避嫌? “熊爷爷,是我,我是大妮儿,吴大妮儿!”吴大妮儿紧盯着熊爷爷,把脸凑近些,生怕他认不出来:“我是大妮儿啊!” “哎呀!大妮儿!”熊爷爷一下子站起,激动得嘴唇都哆嗦:“真是大妮儿!哎呀老天爷开眼,可算找到一个!” “熊爷爷,你快说,二妮儿和四妮儿怎么了,她们怎么会丢的?”吴大妮儿急急问道:“您先别问我的情况,我很好,您快告诉我二妮儿和四妮儿出什么事了?” “唉!”熊爷爷重重叹了口气,初见吴大妮儿时亮起的眼神又暗淡下去:“你出嫁后第三天,我盼着你回门时捎带脚儿能来看看我; 没成想来的是你那夫家哥仨,一来就吵嚷着要人,说吴家骗礼金,说前脚拿了他们十五两银子,后脚就让闺女跑路! 我这才知道你跑了; 接着又听你娘和他们吵,说他们家缺德,哥仨娶一个媳妇回去祸祸,仨人看不住一人,丢了还有脸来娘家闹; 我这才知道你爹娘把你嫁到狼窝子去了; 当时心说大妮儿好样儿的,跑就对了,可又担心你丢了,我那时候腿伤还没好,也没法出去寻你……” 熊爷爷的腿,是因为吴永福招惹黑熊那次,熊爷爷为救他,带着村里青年对抗黑熊,被熊瞎子一掌拍腿上了; 熊爷爷带着大伙儿上山,他责任心重,对抗黑熊的时候冲在前面,受的伤也最重,毕竟岁数大了。 “我那时候别提多后悔了,要不是因为我们几个受伤,需要钱治伤吃药,你爹娘也不会把你嫁给那么户人家……” 熊爷爷又往脸上抹了一把,依旧是满手水渍,却不是汗,而是泪: “我当时一听说你爹娘要把你嫁出去,用礼金还欠大夫的钱,我都不想治了; 可我不能说啊,还有四个后生也都躺着起不来呢,我若开了这个口,他们怎么办? 但我不开口,你又被你爹娘随便打发了…… 那天,我听说你娘拿了银钱,借块红布给你蒙头上就让人背走了,我心里这个难受…… 连个嫁妆都没有,你兄弟也没把你背出家门,啥礼数都不讲,就让人把你带走了,大妮儿啊,你心里是不是恨死熊爷爷了?” 吴大妮儿着急听两个妹妹的事情,可也知道熊爷爷心里难过,因为她这是第一次见老爷子掉眼泪,便没有催促。 而且,回想起当天她被背走的那一幕,她看见熊爷爷躺在门板上,催着村里后生把他抬出来,想送送她。 可她却被那三兄弟背着走得飞快,只远远看到那么一眼就看不到了,心里也是难过得紧,和熊爷爷对着抹眼泪。 骆毅心里也难受,吸了吸鼻子,红着眼圈给熊爷爷和吴大妮儿分别递了洗好拧干的手巾把,让他们擦擦眼泪,再喝点水:“慢慢说,先喝口水。” 喝了几口水,二人的情绪才稍稍缓下来些,熊爷爷攥着吴大妮儿的手,说道:“后来,那哥仨天天都来闹腾; 二妮儿带着四妮儿躲在外面干活,整天都不敢回家,可晚上总得回去睡觉吧,结果让哥仨见着了; 立马就改了主意,说不还钱也行,拿二妮儿和四妮儿抵债; 说二妮儿不小了,给他们当媳妇儿,四妮儿先带回去养着,帮她二姐洗衣做饭,等养几年大了,也给他们当媳妇儿; 到最后村长威胁你爹,说真敢把俩孩子给抵出去,就把你们全家都驱逐出村,也没吓唬住,你爹娘竟答应了!” 这些内容,在村长那里已经听说了,所以吴大妮儿急着问:“然后呢?二妮儿和四妮儿被他们带走了吗?是他们给弄丢的吗?” “不是,”熊爷爷说道:“我们几个和村长给打了个埋伏,心说你爹娘又不傻,连夜带着你们搬家,把这事儿躲过去就算了; 他们再来闹,村里拿着文书说事儿也能给顶得住,好歹别让俩孩子被他们带走; 谁成想你爹娘还想把房子卖钱,也不着急搬家; 那天晚上,二妮儿和四妮儿偷着来找我,进门就给我下跪,说有件事求我……” 说着,熊爷爷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布包,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很厚实,打开,里面是整整齐齐三块银锭,每块十两。 第三百零四章 不见了 当初吴大妮儿的爹娘拿不出十五两银子,一方面是给熊爷爷和几个受伤的后生治病花了将近一半的钱,另一方面,她爹娘也不肯还剩下的银子。 他们不拿钱,那哥仨就天天来,先闹,闹完了就在吴家吃饭,吃饱了再拿些东西回去,有时候是粮食,有时候抓只鸡。 吴大妮儿的弟弟吴永福当时并没被黑熊伤着,却非说被吓着了,天天喊着要补。 吴大妮儿的爷奶和爹娘就养了几只鸡,准备下了蛋给吴永福吃,却被那哥仨一天一只,连吃带拿,全弄走了。 等到吴家再没什么可拿走的时候,那哥仨开始天天打砸。 村里人看着,不帮着拉架吧,不忍心;帮着拉架吧,还不落好,那哥仨见谁打谁,下死手,村里后生甚至都有被砍过一刀的。 伐木的汉子,力气不小,而且天天腰里别着砍刀过来,村里人管吴家的事本就不情不愿,所以也没人想着合伙赶走那三个伐木工。 不仅如此,那哥仨还见着村里的丫头们就调戏,村长带着村老们去了好几次,也吓唬不住他们。 吴大妮儿爹娘死把着剩下的几两银子坚决不肯给,也不肯给拉架挨砍的后生掏钱治伤,说谁砍的就让他们找谁去。 村长劝他们赶紧把钱还上,也好腾出人手找找吴大妮儿。 可曹氏说,吴大妮儿最好死在外面,否则回来也是打死,谁让她给家里惹这么大祸事! 村长说那至少先还给人家一部分钱,别让他们天天来村里闹,曹氏就说,谁嫌闹谁掏钱,她家可没钱。 就这样,舍命不舍财,把村里人都得罪透了,再没人管他们。 以前大妮儿、二妮儿还安慰过骆毅,说爹娘不是不疼她们,只是家里穷而已,因为爹娘再如何也没说把她们几个生下来就溺死,也没给卖掉。 可现在看看,那是没到时候。 “她们求您什么?熊爷爷,您快说呀。”吴大妮儿催道。 一看到三十两银子,吴大妮儿的心就凉了,两个妹妹看来是连银子都保不住,才会求到熊爷爷这儿的。 熊爷爷说道:“没人买你家房子,你爹娘恨不能把墙皮都扒下来; 把所有东西都打包要带走不说,还让你爹扫墙扫地,说怕有铜钱掉什么地方给落下,连老鼠洞都得给捅捅翻翻; 二妮儿怕钱藏不住,就撒谎说借铁钎捅老鼠洞,带着四妮儿跑到我这里; 她把这些银锭交给我,让我代为保管,说这是三妮儿用性命相胁才给她们换来的,不能让爹娘给找到; 二妮儿说她谁也信不着,就信我一人,让我收好银锭谁也别告诉,要是哪天她们能回来,就拿,回不来……” 熊爷爷说不下去了。 二妮儿当时说的是:“熊爷爷,我们这一走,会去到哪里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也难说,若大姐找回来,您就把钱给她; 若我们能回来,倒时我们再找你要; 若是三年内我们都回不来……爷爷,就当我们姐妹四个孝敬您的棺材本,您百年的时候,就当我们为您送终了。” 在大励朝,对老人说棺材、送终等词语,不是不吉利、不孝顺的事,尤其是老人的子女,更是要早早备下装老衣服、寿材等物品。 既然准备,自然是要与老人商量过才行,老人喜欢什么木料做棺材、喜欢走时穿戴些什么、希望有什么东西作为随葬品,都是要讨论的。 熊爷爷的两个儿子早早没了,如今熊爷爷已是孑然一身,年岁又不小了,确实前景堪忧。 二妮儿给了期限,若是三年内她们姐妹几个一个都回不来,那自然是远嫁他处,甚至是客死他乡。 所以,三年后,这笔钱就会归熊爷爷所有。 也就是说,二妮儿已经看透爹娘爷奶,他们没一个对家里丫头们好的,二妮儿宁可把钱给外人,也不会留给他们。 “大妮儿啊,”熊爷爷的手就没干过,因为脸上的泪又止不住了:“那时候熊爷爷我是真蠢哪…… 我就以为二妮儿是怕搬家不知会搬去什么地方,离开熟悉的村里她心里害怕,就答应了; 可谁成想,二妮儿当夜就带着四妮儿跑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村长听说你家还没搬走,怕那哥仨再找来,二妮儿和四妮儿可就真要被带走了,赶紧找去,才知道俩孩子都不见了!” 熊爷爷没说的是,二妮儿跟熊爷爷要了些铜板揣着。 二妮儿当时不敢多耽搁,交待完事情就要走,只说怕爹娘不给她和妹妹吃饱饭,想要几文钱傍身。 熊爷爷把身上翻个遍、又把枕头底下存的买药钱全都拿出来给二妮儿,二妮儿只数了二十个铜板带上,就领妹妹匆匆走了。 吴家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并不紧张,他们还希图等早上再与村里说说,把房子卖掉呢。 村长甚至带了钱去,打算实在不行,用村里买种子的钱先把吴家房子买下来,只求他们赶紧搬家,别让两个丫头被人抓走。 可去了,吴家才刚起床,吴家老太太正在骂曹氏懒,曹氏就骂二妮儿她们懒,这时候才知道两个孩子没影了。 村长带人去二妮儿她们屋里看,发现里面乱糟糟的,床上堆满曹氏她们打的包袱,根本没孩子睡觉的地方。 孩子啥时候走的都没人知道。 熊爷爷又抹把眼泪:“你说我咋这么糊涂! 怎就没想到二妮儿把钱放在我这里,不是怕被爹娘翻到,而是她打定主意要离家出走,怕守不住钱财! 那孩子只拿了二十文钱,也不知咋样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可熊爷爷不放心,才两个月就拄着拐下了地,天天让村里后生带他到处走,去县城、再去府城。 因为村里没人知道吴家搬去什么地方,熊爷爷只能想办法打听。 “我先去县城找了几天,问过我认识的几个老朋友,没有吴家的消息,更不知俩孩子的下落; 我又挨个拜托买过我山货的几个铺子掌柜,但凡有消息就一定要知会我一声,可这么久了也没有动静; 后来,我就去府城,我想,没准儿二妮儿能去投奔三妮儿,好歹买三妮儿的人家是大户……” 现在已经不是熊爷爷攥着吴大妮儿的手,而是吴大妮儿死死攥着他的袖子:“去府城了?那您见到三妮儿没?她过得怎么样?” 骆毅也紧张,小手不自觉攥住衣角。 她们来吴家沟村没经过府城,她也想知道李家有没有发现他们家棺匣子空了,小少爷和童养媳都不见了。 第三百零五章 “寻根” 熊爷爷当然没见到三妮儿,他甚至连李家大门都没进去。 没进去的原因倒也不是因为李府高门大户规矩多,而是因为李府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下人看房子,主家搬到京城去了。 “李府的下人说,他们老夫人被儿子们接到京城养老,他们留下是看房子的,别的什么也没问出来; 我又问他们有没有两个女孩子来寻他们家小少奶奶,他们不耐烦,只赶我走,不许我在门前滞留; 倒是他们家有个老门房客气些,说没见过有女孩子上门; 还说现在府城里谁还敢让女孩子自己出门,不怕被戏班子什么的给拐走卖了? 我到这时候,攒下的钱都花光了,没有能力往京城去,也不敢去,因为这三块银锭还在我手里,万一孩子们能回来寻我呢?”熊爷爷说。 老爷子拖着未愈的伤腿到处奔波,直到身无分文,就算饿肚子也没花那三锭银子,可见他心里期盼着大妮儿她们能平安回来找他。 “大妮儿啊,你能回来,熊爷爷真高兴,”熊爷爷把那包银锭放在吴大妮儿手里:“这是好兆头,你平安,希望二妮儿她们也能学你的样儿,好好地活着。” 村里人喜欢把家里最大的孩子当做参照物,如果后面的孩子做事好,那就是“老大开了好头”,反之就是“老大没开好头”。 比如说,二妮儿和四妮儿离家出走,是因为吴大妮儿逃婚“开了头”,如今吴大妮儿回来了,可以预兆、或是希望预兆二妮儿她们也能回来。 吴大妮儿望着熊爷爷的满头白发,感觉那银锭沉甸甸的,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这才两年,熊爷爷竟从没几根白发,到不剩几根黑发,真是为她们姐妹没少操心。 吴大妮儿真想把银锭留给熊爷爷,就像二妮儿说的,算作熊爷爷的棺材本。 可那是给三妮儿赎身的银子,给了熊爷爷就没法赎回三妮儿。 熊爷爷却坚定地让她收好:“你收好了,二妮儿说要赎回三妮儿,至少得五十两银子,剩下的,爷爷帮你们攒。” 说罢又掏出个布包递给鲍魁:“鲍兄弟,这是我过去攒的老山参,一直没舍得卖,你看看成色,能不能收,能收就卖给你了。” 熊爷爷如今孤身一人,靠上山采草药再炮制成好、卖给药铺赚些银钱养活自己,这颗人参原本是想等上不动山的时候,卖掉给自己打口棺材的。 二妮儿她们说要是回不来,三十两银子就当孝敬熊爷爷了,可熊爷爷有自己的棺材本。 现在,他要把自己的棺材本卖掉,要让吴大妮儿拿着钱去把妹妹们都找回来。 来到吴家沟村第一晚,此行的目的就完成了,只是完成得大家心里都很压抑——几个妹妹一个也没有寻到。 …… 第二天。 鲍魁和骆毅等人留在村里收山货。 算钱、记账有骆毅就足够,李蔚珏说自己反正也帮不上忙,要胡泽胤陪着出去转转。 “阿胤。”一出村,李蔚珏便唤道。 胡泽胤不理他,嘴角还故意压着,仿佛很不满。 李蔚珏抓了抓头皮,无奈改口:“大哥。” “什么事?”这次胡泽胤应声了。 都出了村,李蔚珏还是凑近胡泽胤压低声音,说道:“陪我去次府城。” “去府城干什么?”胡泽胤问。 “寻根。”李蔚珏答。 李蔚珏昨晚把吴大妮儿和熊爷爷的讲述联系起来分析,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是他应该早就了解、却一直想不起来的。 确实有他想不起来的事情——那个梦,那个关于小李蔚珏的梦。 有些梦,做梦的时候或大喜大悲,或大气大怒,醒来时那股情绪也会持续一阵。 但随着时间推移,梦中内容会很快退散,再也想不起来。 只有那种情绪退散得很慢,在遇到与梦中相关的事情时,那股情绪就会出现,提醒做梦者曾经做过一个被他忘记内容的梦。 李蔚珏昨晚就被那种情绪缠绕了,那是怅然若失的感觉,里面还夹杂着好奇。 “寻根?”胡泽胤奇怪地看着他。 “有件事是我该知道却不知道的,我想知道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李蔚珏答道。 胡泽胤被这一堆知道和不知道绕得七荤八素,他听不懂,他就知道现在很想揍这臭小子一顿,让他知道知道好好说话的重要性。 “阿珏说要去府城。”白彙向骆毅汇报:“估计中午回不来吃饭了。” 李蔚珏压低声音也没用,就算身边再嘈杂,村口的动静也在白彙和黄酉的听力范围内。 “寻什么根?”骆毅手底下在算账,心不在焉问道。 李蔚珏不在身边,她可算能够偷摸列竖式计算了。 黄酉插话道:“你俩不是我在府城……郊外找到的么,他大概是为这事。” “唔……”骆毅怔了怔。 关于自己和李蔚珏的来历,相关的人所知道的只是一部分,包括李蔚珏都不知道。 只有骆毅知道李蔚珏是李府的小公子。 那么,李蔚珏所说的“寻根”,大概是因为昨晚听熊爷爷说去府城李府寻找三妮儿那件事才起了心思的吧。 那……李蔚珏若知道自己是李府的孩子,会不会离开鲍家,去京城寻找真正的“根”呢? 毕竟李府家大业大,生活在那里,少奋斗三十年。 这么一想,骆毅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颇有一种被家人抛弃的感觉。 三年哪。 三年的朝夕相处,李蔚珏教她读书识字,与她插科打诨,一边嘲笑她穿衣品味不好、一边却见到好看的头花就买回来送给她。 有什么事情都不把她当小孩子,愿意与她认真商量。 不管赚到多少银子,都全数上缴给骆毅而不是鲍魁,然后再腆着脸讨回来仨瓜俩枣当零花钱。 而自己也是。 记住李蔚珏的口味,凡是他爱吃的,必定时常出现在餐桌上。 记住李蔚珏说哪种笔好、哪种墨难得,只要见到,必然给买回来。 记住李蔚珏身边所有的朋友,逢年过节都给准备像样的伴手礼,让李蔚珏保持好人际关系。 虽说骆毅对家里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可那也是她真心把李蔚珏当自家人,才会如此关心。 可就算这样,李蔚珏也没把鲍家当做“根”,而要专门去寻根吗? 骆毅心里突然就很难受。 第三百零六章 知道了? 骆毅一整天都无精打采、心不在焉,最后全情投入在算账中,只有这样,才能消抵一些难受的情绪。 鲍魁还以为会花掉很多钱,其实那些晒干的东西除了比较占地方,分量上真是没多少,不用花多少银子。 倒是收了不少兔皮,可兔皮如今很便宜,因为到处都在向百姓征集“祥瑞”,上山猎不到“祥瑞”,猎得最多的就是野兔。 那么能下崽儿的兔子,如今都不剩多少。 什么东西多了就卖不上价,套回来的兔子又不能当饭顿顿吃,而且,调料比粮食贵,即便是想当饭吃,没有调料那玩意儿也不好吃。 鲍魁说:“地里活儿不能荒着呀。” 可村民说:“收粮食缴完税剩不下什么,就算剩下,卖了也不够交罚银哪。” 上层官府政策决定底层百姓生活质量,这些不是鲍魁能解决的问题,他只能在称重时做点“手脚”,大半斤的分量给一斤的价钱。 如此一来,相当于高出市价两成收购了。 之所以说“做手脚”,是因为鲍魁怕孩子们有意见,毕竟是动用家里的钱补贴一村子不相干的人。 虽然这种行为不可取,凭什么官府的错误要鲍魁来弥补?再说鲍魁能补贴一个村,能补贴一个县吗? 不过秤杆在他手里,骆毅她们全装作看不见就是了。 尤其是昨晚,鲍魁花八十两银子收购了熊爷爷的那根其实最多只值五十两的人参,白彙最知道人参行情,骆毅也有了解,但都没有说出来。 毕竟全都是为吴家几个孩子的一片心。 傍晚的时候,李蔚珏和胡泽胤回来了,还带回一大包袱锅盔。 “我们回来啦!”一进院子,李蔚珏就嚷嚷上了:“小丫头快来,看我给你买什么了?” 听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怎么,这是寻到“根”高兴了? 锅里炖着鸡,骆毅守在灶坑边烧火,没有出来。 “小丫头?小丫头呢?”李蔚珏抱着包袱就往堂屋里冲:“爷爷,我们回来了,小丫头呢?” 鲍魁眼睛往厨房那边示意了一下,然后垂下眼皮、再用手把嘴角往下拉,意思是:小丫头心情不好。 “我去找她!”李蔚珏还不信了,小丫头能有什么困难是他解决不了、需要心情不好的! 李蔚珏把包袱往鲍魁手里一塞,然后掏出最中间尚有丝余温的锅盔就去了厨房。 骆毅正抱着膝盖面对灶坑蹲着,手里拿着一截木柴棍对灶坑里的炉灰瞎捅咕。 浓香的油渣味钻进鼻子,骆毅斜眼看了看,又转回头,继续捅咕炉灰。 “哟,锅盔都不能让你开心?”李蔚珏晃悠着锅盔,还挑起眉毛看骆毅:“什么事儿啊,给村民算错账了?” 骆毅有苦没法说,因为李蔚珏“寻根”这件事,是白彙以她的超强听力“窃听”来的。 骆毅等于是窃听了别人“隐私”内容而心情不好,怎么能说出来? 可…… 看着李蔚珏那仿佛太阳虽落山、却把阳光都留到他脸上的明朗笑容,骆毅就气不打一处来——背叛我们这些家人,你就这么高兴? 骆毅一把抢过锅盔,用两根柴棍夹着放在灶膛里烤。 锅盔变得鼓溜起来,拿出来倒着手掰开,里面的油渣香味更为浓郁,骆毅嘶哈嘶哈咬一口,抚慰自己受伤的小心灵。 可惜,香喷喷的油渣锅盔她也吃不出好味道。 “这东西还能这样加热啊!”李蔚珏也咬了一口:“香!原滋原味,一点香味都没损失,佩服佩服! 那铺子老板说,这种锅盔要趁热现做现吃,不然蒸锅加热就没这么香了; 你这加热办法好,等咱回家前,我再去多买些路上烤着吃!” 李蔚珏是想说,常见的锅盔都不带馅,就是烙的发面饼,今儿遇上带馅儿的锅盔,还是肉馅的,买回来吃个新鲜。 因为老板说加热不好吃,所以没多买,现在看到骆毅有办法加热,便后悔买少了。 他倒是有一大堆话想说,但骆毅只抓住那句“等咱回家”:“回家?你说回家?” 李蔚珏莫名其妙看着她:“收完山货不就回家了么?难道还有什么事没办完、需要多留些日子?” 骆毅突然觉得锅盔真好吃,太好吃了! “今儿晚饭就它了!”骆毅说罢站起身,准备打开锅盖尝尝炖鸡熟没熟。 可不巧,蹲太久了,一站起来立马就觉得眼睛发黑,双腿也似有万根钢针在扎,而且那些钢针还顺着腿从上到下地流窜。 “嘶……”骆毅打晃,看起来摇摇欲坠。 腿麻架不住心情好,晚饭竟然格外丰盛。 干蘑菇炖野鸡,里面还加了黄芪;麻油凉拌野苣菜,细细的蒜末星星点点点缀其上;马齿苋炒鸡蛋,黄黄绿绿颜色诱人…… 再加上油渣锅盔,外酥里软,油香四溢,李蔚珏吃得是喜笑颜开。 要知道他为了能与家人们一起享用锅盔,可是生生忍了一路的饿,守着美食不去吃,那得是多有毅力啊。 饭后,李蔚珏开始汇报行程:“今儿我和阿……大哥,我和大哥去了趟府城; 我们找到吴三妮儿嫁去的那个李府了,确实像熊爷爷说的那样,主人家都搬去京城了。” 吴大妮儿刚刚亮起的眸光又暗淡下去。 李蔚珏看看她,抿了抿唇,声音沉痛地说道:“吴姑娘,我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你三妹的下落我打听到了……” 骆毅蓦然抬头,看向李蔚珏,心跳如擂鼓,呼吸也变得急促,脸上瞬间失去血色,身体都跟着发抖起来——他全都知道了? 吴大妮儿更是,她觉得自己的胸腔里像是被人用石头砸了一下,还发出“咣当”的响声,震得她脑袋都跟着发晕。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李蔚珏接下来要讲的话,恐怕是她最不想听到的。 果然,就听李蔚珏说道:“吴姑娘,你三妹她……已经没了,请你节哀。” “没……没了?”吴大妮儿觉得眼前发黑,耳朵里也嗡鸣不断。 “没了?!”骆毅的声音与吴大妮儿同时响起,她眼睛死死盯住李蔚珏。 第三百零七章 三道“雷” 李蔚珏深深地看了骆毅一眼,然后转向吴大妮儿说:“吴姑娘,三年前你三妹在踏进李府的同时,李府小公子就咽了气; 但李府并没有放你三妹回来,或许是已经用银子买断你三妹与吴家的联系,也或许是噩耗来得突然,他们没有顾得上。” 骆毅知道,大概率是后者。 因为当时她刚进门就听见府里闹腾,说是老夫人晕倒,是沈婆子揪住慌着去请大夫的小厮问过,才知道老夫人晕倒的原因是小公子去世。 在那之后没人顾得上她,而她自己也没想着找机会逃跑。 李蔚珏继续说道:“在料理完装殓李小公子的事情后,老夫人决定让你三妹与小公子举行冥婚,然后合葬。” “什么?”吴大妮儿“嚯”地站起身:“她家孩子死了,可我妹妹还活着,怎么能合葬? 那不是活埋?那不是害人性命吗?!我要告他们!就算他们去了京城,我讨饭也要找去告他们!” 李蔚珏抿嘴不语。 他也觉得李家实在残忍。 可胡泽胤突然插言,语气平静,但内容冷酷:“你爹娘把你妹妹卖了,卖身契在李家手里,他们可以随意处置你妹妹。” 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就是大励朝的律法:卖身契签了,是打是杀、是死是活,再不由己。 所以,尽管李家做法残忍,可吴大妮儿要怨也怨不到李家头上,只能怨她爹娘狠心。 三块银锭还在吴大妮儿怀里,吴大妮儿把它们拿出来贴在脸上,就仿佛与三妹贴着脸,痛哭失声! 李蔚珏等她哭声减缓,才又说下去:“我们用银子打点李府的下人,得知你三妹妹是被迷香迷倒后入的殓; 据说那迷烟很厉害,你三妹走得应该不算太痛苦……” 怎能不痛苦,骆毅收紧了下唇。 直到今天,她都忘不掉那黑暗、窒息的感觉,更不能独自呆在小黑屋。 就算是冬天,即便灯火通明,她宁可打开门窗吹冷风冻死,也不能忍受感觉不到空气流动的封闭房间。 这是她从未说出口的秘密。 李蔚珏又深深看了骆毅一眼,目光凝在骆毅的下嘴唇上。 因为这个不自觉的小动作,骆毅饱满的唇瓣变得像脱水的花朵,下唇边缘生出淡淡褶皱。 李蔚珏数着那些褶皱,感觉那褶皱就像极薄的刀片,将自己的心划出一道道痕迹,疼。 “咳咳……”李蔚珏挪开目光,让自己的心疼缓一缓:“我和大哥找到你妹妹的坟头了…… 夭折的孩子,不能有人祭拜,你要去看看么?我可以带你去,等看完,我们也该回家了; 我们今天去看了一眼,看起来李家还算讲究,没有随便把孩子卷草席扔掉,而是起了个小小的坟头; 坟头也还很完整,看来没被野兽破坏,那地方风景也不错。” 骆毅抬头,朦胧着眼睛看向李蔚珏,李蔚珏却低下头喝茶,没有看她。 他去过那个坟头了,骆毅想,他知道自己是李家的孩子,不过他说还要回家,看来不打算去找李家人。 这么想着,骆毅心里的悲伤淡了下去。 吴大妮儿独自回了房。 那是她与妹妹们的房间,她趴在床板上三妮儿睡的位置,抚摸着床板独自流泪。 虽说以前村里人就传过三妮儿一进李家就克死李家小少爷、李家让三妮儿殉葬的传闻,但无凭无据,吴大妮儿心里总还是抱着希望。 如今,希望彻底熄灭,吴大妮儿竟觉得,还不如打听不到下落的好,至少那样,心里总还有盼头。 …… 另一边,李蔚珏等吴大妮儿一走,就立马拉着鲍魁和骆毅去鲍魁的房间,还挤眼睛撇嘴巴地示意胡泽胤他们都跟来。 进屋把门窗一关,李蔚珏就不是刚才那副“请你节哀”的严肃表情,而是满脸“与我同喜”的兴奋。 “爷爷,您猜怎么着?”李蔚珏一开口就控制不住雀跃心情:“您说巧不巧,我居然就是李府的小公子!” 仿若突然听见一道炸雷,鲍魁被惊出一连串的咳嗽:“咳咳咳……你说什么?” 李蔚珏紧挨着鲍魁而坐,仿佛就是为了等着给他拍背止咳一样,鲍魁刚一咳嗽,李蔚珏就开始拍了:“别急呀,还有呢,小妹就是我那冥婚的媳妇儿!” 轰隆!这是第二道炸雷,刚刚减缓些的鲍魁咳得更严重了。 李蔚珏好像不把鲍魁咳死不罢休似的抛出第三道雷:“当初二哥与何理救出我的地方,就是我与小丫头的棺匣子,上面就是坟头!” 鲍魁彻底止不住咳嗽了,李蔚珏竟还对他提要求:“爷爷,您控制控制,这么大声,别让吴姑娘听见了; 人家正悲恸呢,让她听见咱们这边如此高兴,不大好!” 骆毅也被三道雷炸得不行——非要大曝光吗?这样好吗? 就算你不说出来,阿胤他们慢慢的也能想明白,但他们从来不多嘴,鲍魁也不会多想。 大家就像从前那样,不论过往、只盼前程,不香吗? “你……”鲍魁嘴唇哆嗦着,他现在和骆毅昨晚一样,想到相同的问题:“你既然是李府小公子,是不是……要走了?” 鲍魁声音哑得厉害,不知是因为咳的,还是也生出被抛弃、被背叛的情绪,他缓缓问道:“你想回家了吧?” “想啊,当然想!咱们山货收的怎么样了?啥时候完事儿?”李蔚珏问道,神情颇为迫不及待。 鲍魁无声地叹了口气:“也好,明日,爷爷就送你去京城。” 不管内心再如何不舍、再有多少郁气,鲍魁还是决定亲自送李蔚珏去京城:“爷爷以前去过京城,识得路,能帮你早日与家人团聚。” 骆毅不说话,就看着李蔚珏——我看你怎么演! 骆毅看着鲍魁的神色,就知道他一定与自己之前一样,心里难受得很,如此难受还要替李蔚珏着想,李蔚珏你就好意思让他着急? 李蔚珏没想到鲍魁竟说要送他去京城,他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啊,他今天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个:“去什么京城啊,咱不得回家吗?” “啊?”鲍魁没有听懂:“你要回哪个家?” “回咱们家啊!”李蔚珏的表情比鲍魁更迷茫:“我去京城干嘛” 李蔚珏又搬出初见时的那套说词:“崔判官都说我阳寿未尽,可我却是死了; 那生死簿上写着:‘李蔚珏,体弱之身,该寿八十一,善终’,我在李家却活到十岁而夭亡,说明什么?说明我就不该在李家! 所以既然我死去活来一回,那就不能再回去,那不是找死吗? 再说了,我若找回去,吴三妮儿不就白死了?我都对不起给我当童养媳的吴三妮儿! 哎呀呀,这都不是问题的关键,扯太远了! 爷爷,你没听明白么,这是我与小丫头的命数啊!” 第三百零八章 亢奋 李蔚珏一番“歪理邪说”,直接把鲍魁听糊涂了:“什么童养媳、谁的命数?” 李蔚珏可算有了直抒胸臆的机会,一下子滔滔不绝起来:“您想啊,我从哪儿来?小丫头从哪儿来?我们怎么遇到您的? 我和小丫头是二哥和何理他们从坟包里的棺匣子中救出来的呀; 我未必是真正的李家小公子,我一点关于李家的记忆都没有; 连我们去李府,他家下人都没人认识我,没准儿我就是个借尸还魂的孤魂野鬼! 至于小丫头,我估计也是,她都不认识吴大妮儿,却与我这副身体葬在一处,没准儿也是个孤魂野鬼钻进吴三妮儿的皮囊里了; 没看她长得连吴大妮儿都认不出嘛!” “嘶……”鲍魁打了个哆嗦,禁不住用手捂了下左脸——他已经很久都没想起过鬼神之说,现在,竟被李蔚珏说得好像左脸要抽搐。 三年了,已经三年没犯过病了,现在怕是…… 骆毅一把抱住鲍魁的脑袋,拽开鲍魁的手,用自己的小手使劲揉搓鲍魁的脸和头顶:“摸摸毛,吓不着……” 白彙也紧张地上前把住鲍魁脉搏:“还好,只是心跳有些快,现在正缓下来。” 骆毅忍不住把脚伸出去往李蔚珏身上踹:“你不孝啊!你才是孤魂野鬼!” 把老人招惹得情绪起伏这么大,李蔚珏你就是不孝! 李蔚珏也知道自己闯祸了,搓着两手十分无措,嗫嚅着:“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帝流浆会使容貌增色,”胡泽胤指指自己的眼睛:“我的容貌就变了,小妹和阿珏与以前长得也不一样; 以前的小妹,眼睛是有些像吴姑娘的。” 黄酉也附和:“是,我们都有变化。” 这下可给李蔚珏落下口实了,他马上对骆毅说:“看吧,咱俩就是孤魂野鬼!” 鲍魁又伸手去捂左脸。 骆毅这次是真怒了,冲李蔚珏就吼:“你才是孤魂野鬼,你全家都是孤魂野鬼!” 鲍魁把两边脸都捂住了,声音从指缝间传出来:“阿胤啊,带他俩先出去,我想静静”。 骆毅:“……” 李蔚珏:“……” 李蔚珏手扒门框、脚抵门槛,试图把话说完整:“爷爷,您等会儿再想静静,您先想想我! 小丫头与我是穿着大红喜服一起睡在棺匣子里的,她一定是我命定的媳妇儿,这就是我俩的缘分、我俩的命数! 只因为在棺匣子里多看了她一眼,我再也不能忘掉她的容颜,我们彼此相守一千一百零一天! 一定因为我们前世有约,注定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改变! 不管我们是死而复生、还是借尸还魂,我们都早已忘却前尘,我们可以……” 李蔚珏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因为胡泽胤一甩手把他扔出去了。 “另启新篇~~~~”最后四个字,从院里柴火垛上传来。 再如何死皮赖脸,李蔚珏今天也要把这话说出来,因为这是困扰他许久的事情。 自从认识骆毅,李蔚珏都很喜欢与她相处。 初时觉得她比外面见到许多年龄大的女子要真实、不做作,又足够聪慧,能够容忍和适应他那半古不今的言谈举止。 他尽量把骆毅当做妹妹看,可随着相处日久,他察觉到自己好像过于关注这个小土著,见到骆毅就会心生欢喜。 他不愿把这种欢喜往男女之情上想,可又不自觉的偏往那方面联系,尤其是在与小丫头共同经历过清幽庵地道那一劫后,更是对小丫头牵挂得紧。 这种情愫让李蔚珏心惊——难道,他有恋童癖? 他能明确自己对小丫头没有不良幻想,也丝毫没有符合现代法律意义上的不当行为,但确实忍不住关注、关心、照顾她。 哪怕小丫头皱下眉头,他都忍不住猜想她是否遇到麻烦,想为她摆平一切。 小丫头笑,他开心;小丫头不笑,他揣度;小丫头面露悲伤,他的心都会揪成一团。 这种情况愈发严重,但凡小丫头大个五六岁,他都能认定自己是相思成疾。 直到把吴大妮儿救回来那天晚上,他好像做了一个梦,内容就记不得了,只知道醒来很难过,很怅然,而面对骆毅时,他觉得自己那份情感更为严重。 他吓坏了,以为自己真的变态,他开始收敛心思,想恢复到穿越前本来的行为方式,却发现他根本恢复不了,少与小丫头说几句话,都让他失落不已。 今天,在去过李府、了解自己的肉身本就与小丫头的肉身有牵扯后,他登时心情明快了,他认为,那是缘分、是天意! 是冥冥中注定,才会让本就喜欢骆毅的他,对之更加倾心。 他不是变态,他可以喜欢她,他们完全可以郎骑竹马弄青梅,同居两小无嫌猜! 年纪大些怕什么,小丫头十岁,自己的瓤子也才二十三,不算很过分吧?大不了他陪她长大嘛! 李蔚珏高兴到亢奋,他喜欢万事提前做准备——媳妇要从娃娃抓起! 他一定要把话与家里人说明白,小丫头以后是他的,他要大家都有这份思想准备! 在把衣袍下摆刮出两个大口子后,李蔚珏终于从柴禾垛上爬下来,一落地就往屋里跑:“爷爷……” 屋里,鲍魁正笑眯眯看着骆毅:“丫头啊,我觉得阿珏这个提议很好啊; 你们两个一起长大,彼此熟悉,你们的品性爷爷都了解,你们都是最好最好的孩子; 你们两个若是能结亲,爷爷我就不用担心你嫁到别人家吃苦受气,还能和现在一样,跟爷爷生活在一起; 也不用担心阿珏娶回个性情不好的媳妇,与阿胤他们不好相处,也照顾不好你……” 骆毅本来还庆幸胡泽胤手下留情,只把李蔚珏扔出去,没扔自己,这会儿突然觉得,还不如把自己也一并扔出去呢。 哪儿跟哪儿呀就谈婚论嫁了? 让她嫁给一个碎嘴的小屁孩儿,你们大家没毛病吧! 骆毅:“爷爷,你脑袋痛时就别讲话了……讲出来都是病句。” 鲍魁:“……” 白彙却赞同鲍魁的话:“肥水不留外人田。” 黄酉也同意:“这样好,我们能帮你收拾阿珏,不然嫁出去,我们就不方便了。” 胡泽胤认真考虑后先赞同黄酉:“嗯,可行”;再向鲍魁提出建设性意见:“小妹若是瞧不上阿珏,也不必嫁出去; 我们可以招赘,我和阿酉定能帮小妹把妹夫揍得明明白白的。” 白彙纠正道:“是调教。” 第三百零九章 戏班子(一) 全村攒下的山菜药草、以及自家晒的干菜算在一起,都没有鲍家买的四头马骡贵。 村口,灰灰菜和羊肉片正在教训四匹骡子,因为骡子们不肯被套上车。 两匹马教训得全情投入,因为终于有了“小弟”,它们必须威风威风! “他们家是来收山货的、还是来买骡子的啊?一买就买四匹?” “别看他们家有钱,可真不会过日子,哪有专买马骡的?” “不会过日子人家能有钱?你会过日子,你有钱吗?” “别抬杠,要我说,既然有钱,驴骡马骡价钱也差不多少,不如买驴骡了,温顺、能干,吃的也比马骡少,给啥都吃,不挑食。” “是啊,这才是正理儿,马骡那玩意儿吃得多脾气还暴,干活也不如驴骡有长劲儿。” 村民们议论纷纷,围观二马四骡打架。 被帝流浆滋养过的马儿是真厉害,四匹骡子竟不是对手,没多久就被踹得老老实实。 村里人都在围观骡马之战,骆毅也心大的在人群里凑热闹,只有吴大妮儿一个人留在房中。 一来是她不好在村里露面,二来就算她能露面也没心情,她还在为三妮儿的死讯哀伤。 马车骡车都套好了,趁村人都在吃早饭的时候,吴大妮儿上了车。 熊爷爷没吃饭,他直接找过来,交给吴大妮儿三十两银子。 吴大妮儿自然不能要,原本熊爷爷是打算帮忙垫上二十两银子好凑够五十两赎回三妮儿,可现在,三妮儿已经没了,用不上银子了。 “三妮儿是没了,但不还有你们姐三个么,她临走给你们留钱是为啥?不就是怕你们活不好吗? 你们得好好活着,替三妮儿把没享到的福都享了,三妮儿才会真正安心,爷爷我也才能安心。”熊爷爷说道。 吴大妮儿的泪水止不住,她哽咽着攥住熊爷爷的手,说:“爷爷,您就是我亲爷爷,等我安顿好了,就来接您养老!” 吴大妮儿不知道该怎么找妹妹,而且她自己也还没地方安稳下来,不然,这会儿她就得带熊爷爷走。 有时候有血缘关系真不一定比没血缘关系的人亲,看骆毅一家,他们完全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就是家人。 再比如熊爷爷,吴大妮儿的亲爷爷都没正眼瞧过她们几个丫头,可熊爷爷为了她们都快操碎了心。 …… 一路回程,尽管吴大妮儿还沉浸在悲恸中,但骆毅却是很开心。 因为胡泽胤告诉他,没人发现李家小少爷的坟被动过。 那就说明骆毅和李蔚珏的身份不会穿帮了。 “小妹是因为阿珏不会离开才这么开心的吧?”黄酉调侃道:“昨天一听说阿珏‘寻根’去了,瞧把小妹郁闷的!” 此刻,他们三人两马,正疾驰在荒野。 有了四匹骡子拉车,马儿得到解放,骆毅不能骑黑狐,但也可以骑马兜风了。 骆毅倒是没否认:“是啊,我们一家人相处这么久了,少了谁我都难过。” 这回答……挑不出毛病,胡泽胤和黄酉相视一笑。 黄酉把骆毅从胡泽胤的马上拎过来放在自己身前搂着:“该我了,小妹该跟我一起骑马了!” 前边有集市,骆毅提议说去逛逛,看有什么好吃的买回来点儿,主要得买鸡蛋。 生鸡蛋不好带,一是怕碎,二是天热容易臭掉,所以车上没有多带,骆毅每次看到集市都要去补充一些。 这是一处通往县城的集市,城里卖东西需要收摊位费,很多农民便不进城,聚集在进城的必经路段卖东西。 卖鸡蛋的只有一家,是位三十出头的妇人,鸡蛋也不多,就五十个,骆毅给了串钱,说要连鸡蛋带篮子一并买了。 妇人很高兴,把铜钱反复数明白了,话也多了起来:“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出手就是大方; 不像上次,有个小姑娘就想买两个鸡蛋,还跟我讨价还价,哎呀,不能提这事儿,一提我就生气! 你说她要是痛快地把钱给我,我不就把鸡蛋给她了吗? 咱这集子卖东西又不贵,鸡蛋才三文钱两个,可她攥着两文钱偏要跟我讲价,说要两文钱买两个; 我自然不肯,就把鸡蛋往回拿,就这功夫,也不打哪儿冒出来两个大汉,上来就给了那小丫头几脚! 我正往回拿鸡蛋呢,小丫头一摔,我俩谁都没拿住,好好的鸡蛋就摔碎了! 那两个大汉提溜着小丫头就走,我又不敢追,这不是生生没了三文钱嘛!打个水漂儿还能听声响儿呢!” 把铜钱重新穿好,绳头也系紧实了,妇人也唠叨完了,这才把鸡蛋篮子递给骆毅。 骆毅就问:“那小姑娘多大?那两个汉子为什么打她?” 妇人撇撇嘴:“那谁知道呢,定是偷了家里钱跑出来的,不然她家大人能那么揍她? 那孩子也是,才多大就偷钱,我瞧着,也就六七岁吧。” 骆毅可不觉得那是小姑娘的家人,若真是家人,孩子偷拿了钱,打两巴掌就得了,怎么会上脚踹? 再说了,妇人的鸡蛋都被打碎了也不敢吭声,可见两个汉子也是穷凶极恶的。 “不知道就别瞎说!”一个卖杏子的老汉插了嘴:“那孩子也是可怜人,那俩汉子是戏班子的打手。” 六七岁的小女孩!戏班子! 听到小姑娘只有六七岁,骆毅就联想起吴四妮儿,现在又听说“戏班子”三个字,就更起了疑。 熊爷爷是说过有什么戏班子、杂耍班子拐小孩儿的。 “戏班子吗?”骆毅走到老汉那里蹲下来,装作挑杏儿的样子问道:“那小女孩儿是戏班子的?” “我只能说,那俩汉子是戏班子的,那孩子……”老汉摇了摇头:“这年头,谁说的好呢?” “什么意思?”骆毅问。 老汉说道:“戏班子买人,只买那些有长得好看的孩子,长得一般的,那都不是花钱买的; 不是拐、就是偷,再不就是趁人多混乱的时候捂了口鼻抢的; 我这说的还是正经能唱两句戏的戏班子,还有那种装成戏班子的样儿,到处拐卖孩子的团伙儿,谁又分得清楚? 我看你也不大吧?有大人跟着没?可别让人给拐了、抢了啊。” 第三百一十章 戏班子(二) 胡泽胤手中缰绳一扔,闪身到骆毅身后。 黄酉不得不牵着两匹马,眼睛瞪得溜圆——气的——死狐狸,太鸡贼了! “有人陪,我跟着家里两位兄长出来的,他们都可厉害了。”骆毅很认真回答,又指指胡泽胤和黄酉,谁也不落下。 老汉是出于好意才问的,骆毅领情。 卖杏子的老汉挑眉看了看胡泽胤,虽然内心赞叹对方好相貌,却还是忍不住教训了一句:“既是兄长,就该寸步不离。” 胡泽胤拱拱手表示受教,却回头斜了黄酉一眼——这老汉,既然教训,为何偏针对自己,怎么不冲黄酉去呢。 黄酉眼珠子咕溜溜转得欢快,传音给胡泽胤一个字:“该!” 他如今可以自如传音,已经完全领会这项技能。 骆毅知道老汉是好意,但不舍得阿胤和阿酉被批评,便解释道:“兄长们唯恐马匹受惊伤人,便站得远些。” 这下“灰灰菜”和“羊肉片”不乐意了——小姑奶奶,就算你不在乎得罪我们,也不能瞪眼儿说瞎话啊,我们是能轻易受惊的马么 骆毅这么一说,老汉倒是认真点头:“嗯,也是; 咱们这种集市杂乱,卖货的买货的都胡乱扎堆儿,靠近了是容易惊到马伤到人; 看来,你们家教很不错,兄妹几个教养都很好。” 卖鸡蛋的妇人没想到这么一会儿就把鸡蛋都卖光了,天色还早,她才不着急回家。 回家也是干活,不如在这儿多耗上一会儿,就当给自己放假,便就没走——她刚才被老汉抢白了一句“不知道就别瞎说”,怎么也得把气出了再走。 就听妇人问那老汉:“哎我说老头儿,你刚才说什么戏班子的打手,你是咋知道的? 小姑娘就在我面前被拽走的,我都不知道,你咋知道?怕不是你才瞎说呢吧?” “哼!”老汉重重哼了一声,斜了那妇人一眼。 老汉看着岁数不小,满脸褶子,尤其是眼皮松弛得厉害,下垂的眼皮与眼睑形成夹角,如锋利的铡刀:“我劝你善良,别瞎说话!” 那一眼斜过去,仿佛只要那妇人离得足够近,就能被铡断脖子,妇人不禁打了个哆嗦。 老汉指指集市远处,说道:“那天我也在,只是来得晚,没有好位置,只能在那边守着; 我亲耳听见那两个汉子骂那小丫头‘连副班主的钱都敢偷’,那阵子,就有个外地戏班子住在附近,不是打手是什么?唱戏的?” 唱戏的自然除了演出就是排练,出来找人定是戏班子里打杂的,老汉分析得没错。 “这些年啊,日子越来越不好过,”老汉突然叹了口气:“唉,戏班子、杂耍班子、这班子那班子是越来越多喽。” “这话是怎么说的?”骆毅好奇发问,她可没觉得日子不好过。 她穿越来了三年,除了在吴家受了一段日子的气、吃不饱饭,再后来基本没怎么饿过。 在李家那几天,更是顿顿吃好的。 后来与鲍魁他们认识了,大家住在一起,虽然没有城里那些软糯的点心吃,却也天天吃得上肉。 说句气死人不偿命的话,骆毅除了烧烤,基本不太爱吃肉了都。 她什么肉没吃过啊? 就算是村里人没她家过得富裕、也同样吃不饱饭,但他们年年都那样,也没觉得这些年与以前有多少不同啊。 当初骆毅在吴家的时候,还曾暗里抱怨:写穿越小说的都骗人,不然为何小说里不是穿越成王爷就是穿越成贵女,怎么她穿越就是个被兄长磕死的吃不饱饭的农家可怜娃。 后来再没这么想过,穿越成农女怎么了,她不也过得挺好? 但老汉为什么说日子不好过呢?又为什么日子不好过反而戏班子多了呢? “小姑娘,你要买杏儿吗?”老汉见骆毅的小手在杏子筐里摸来摸去,忍不住提醒:“你看中哪个就挑出来,我给你称; 可不好挨个摸,人手热,摸多了杏子烂得快。” 骆毅只是下意识的动作,没想到让老汉着急了,赶紧说道:“这些我全买,对了,您刚才说戏班子多,日子都不好过了还有人看戏吗?” 老汉摇摇头,心说娃儿还是小,心思单纯哪。 “哪还有正经戏班子?”老汉说道:“那都是……那都是……唉,你还小,不懂!” 都是什么?你不说我怎么会懂!骆毅很想吐槽,不过不敢。 这几年她从代晓初那里学到不少教训,从来不敢表现过火,就老老实实当个乖孩子才不会出危险。 “哎呀,有啥不好说的?不就都是行走的妓馆呗?”卖鸡蛋的妇人可没那么多想法,直接说出答案。 “啊?”骆毅眼睛睁得比嘴大。 “啊啥啊?”妇人大白眼翻得快看不见黑眼珠了,说出的话既不屑又刻薄:“活不起就出来卖呗,有啥卖啥,卖菜、卖鸡蛋、卖肉! 别以为我说的是卖猪肉羊肉,我说的是卖自己的肉! 这年头,能活着就不错了! 都说出来抛头露脸的妇人都不要脸,男人们谁也瞧不上我们,好像我们犯了多大罪似的,是个人就能训我们两句……” 骆毅以为妇人的不屑,是因为鄙夷戏班子“卖肉”,没想到竟不是,她好像是在鄙夷逼良为娼的人。 妇人此时一肚子怨气,这老头儿,说她瞎说话就算了,竟还骂她不善良! 不善良咋地?不善良还让你随便张口就喷呢,要是善良,还不得被你们这些人欺负死? 妇人刚赚了一大串钱的喜悦全被怨气覆盖,她也用眼刀子一下一下去剜卖杏的老汉:“妇人要是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有谁能养活我们哪? 男人们养不起家,我们妇人们出来分担还有错了?瞧不起谁呢? 就说那些班子吧,耍猴儿的都喂不起猴儿了,咋办?把自家媳妇、闺女拉出来给人耍呗! 戏班子更是,能住进大户人家混饭吃的有几家?正经戏班子开不起了,就让戏子们去卖呗,当班主的还能饿着自己? 那既然戏子都出去卖了,再弄些小丫头小小子帮着多赚钱,有啥不可以的? 我们村就有好几家把家里丫头卖给人牙子,就再也没见着的,保不齐也进了戏班子……” 妇人洋洋洒洒发了好大一顿牢骚,卖杏子的老汉这次倒是没有喷她,只是垂着眼皮听。 妇人的牢骚其实未必是针对老汉,也不见得她不善良,而是被生活逼迫至此吧?骆毅想。 “日子啊,不就那么回事儿嘛,过来过去,真穷到份上就卖儿卖女,反正日子是给自己过的,呸!”妇人总结道。 第三百十一章 赶集 骆毅蹲得腿麻,干脆坐到了地上,还让胡泽胤帮忙把杏儿都倒在地上,说要分分筐。 其实就是装作忙乎,想多跟老汉问问戏班子的事情。 “对了,您刚才说戏班子,很多吗?他们是什么地方来的,都唱的什么戏,在哪里唱呢?”骆毅问老汉。 她可不敢问卖鸡蛋的妇人,那妇人满肚子怨气,骆毅怕她把负能量都倒给自己——让你生怨的是生活,不是我,可别拿我撒气。 说话的功夫,骆毅开始分拣杏子,比较成熟的装在左边筐,还透着绿的装进右边筐。 胡泽胤也蹲下来,从左边筐里挑个大的,用袖子蹭干净,然后一掰两半,看到里面没有虫子,就递到骆毅嘴边。 老汉也帮着分拣,一边答话:“谁知道唱的什么戏,我是听不懂……” “卖杏儿的,这筐杏儿多少钱?”一只大脚在骆毅左边出现,踢了踢左边的筐子:“赶紧装,挑个大熟透的,给爷装满!” 那只大脚差点碰到骆毅的手,骆毅顺着那只脚抬头往上看去。 从下往上的角度看,那人很高、很壮,往那儿一站如铁塔,骆毅看到的最高处是他浓密如铁刷的布满络腮胡的下巴。 那大汉附身往筐里探手:“甜不甜啊?不甜爷可不给钱!” 骆毅这下看清他的脸了,好大一张脸,有一半被胡子遮住,令人视线不自觉集中在他肉肉的蒜头鼻上。 蒲扇大的手一下子就抓住七八个杏子,大汉正要起身,发现骆毅正在打量他,瞪眼吓唬道:“你瞅啥?!” 骆毅:“……” 台词太熟,她不想答。 大汉没能站起来,也没能抓住那些杏子,杏子都落回筐中,因为胡泽胤的一只手紧紧箍住了他的手腕。 “emmmm~~~”壮汉因为与胡泽胤较劲,吭哧声都拐了弯:“你松开!” “敢抢我妹妹挑的杏儿,还敢凶她,道歉!”胡泽胤雌雄莫辩的声音听起来很冷,令壮汉在炎夏时节打了个冷战。 眼看抽不回手、也站不起身,壮汉却人怂嘴不怂:“操!来人,干他!” 脚步声从四面传来,骆毅回头一看,集市上不知何时多了些不像农人的人。 他们不管长相如何,却都装出凶神恶煞的表情:“谁?谁活不耐烦了?!在哪儿呢?!” “咴咿咿咿~~~”“灰灰菜”尥了一下蹶子,一个汉子后跌三尺,倒地。 “咴咿咿咿~~~”“羊肉片”人立而起,两只前蹄眼看要踏上另一名汉子的脑袋。 “唰!”黄酉一个扫堂腿,奔在最前面的两个汉子打着出溜儿摔出去,一路撞翻两个菜摊和一筐马齿苋。 惯性使得筐被踹出去,马齿苋洒了两个汉子满身。 羊肉片正要踏下别人脑袋,忽见旁边有绿光飞溅,立马分了神,后蹄一转,前蹄落地,然后低头吃起摔倒那名汉子脑袋上的马齿苋来。 它都馋了半天了,那只抠门儿的黄鼠狼也不说给它买一筐打打牙祭。 骆毅数了,她一共就眨了一次眼皮,倒地的有四个人,没有伤及无辜。 还有一个没倒地,而是半蹲在她身边,手腕还在胡泽胤手里攥着。 集市上甭管是卖货的还是买货的,都没有出声,但迅速退散。 场地上除了摆在地摊上的货品,就只剩骆毅他们三个、两匹马、五个刚才还大着嗓门叫嚣的汉子,以及没来得及躲开的卖杏儿老头。 蹄声踏踏,鲍家的车队行至跟前。 李蔚珏率先跳下车,直奔骆毅而来,冲至面前,一把提起骆毅,眼神在骆毅全身扫描,口中急急问道:“伤着没?谁欺负你?跟哥说!”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完全当胡泽胤和黄酉不存在。 “就好像跟你说能有用似的。”骆毅小声嘀咕:“都没我力气大。” “唔……”李蔚珏脸红了红,立马转头教训胡泽胤:“我说阿胤哪,你怎么不好好……” 胡泽胤把手中壮汉往李蔚珏身边一推。 那壮汉半蹲的姿态,腿上早就吃不住劲儿,这一推就轻易地摔倒,撞在李蔚珏身上。 “嗝儿!”李蔚珏直接被撞倒,还被那大汉砸在身子底下,没说完的话与吞进的空气摩擦出响亮的嗝儿。 “哎哟……”李蔚珏不敢再叫板胡泽胤,转而看向黄酉:“我说阿酉,你就那么看着?” 黄酉走过来,蹲下,帮骆毅挑杏儿。 “咴咿咿咿~~~”“灰灰菜”和“羊肉片”异口同声嘲讽了下李蔚珏,一起低头去啃那汉子身上的马齿苋。 那人身上的没有沾到沙土,吃起来不牙碜。 车里有的是绳子。 那根十丈长的六股安全绳,被分成六根,每根都有一大卷。 只一根绳,就把五名不像好人的汉子捆成一大坨。 李蔚珏在五个汉子身上摸了摸,摸出钱就挨家去补偿人家的摊位损失,还招呼农人们往旁边移动移动继续交易。 没人敢收李蔚珏递过去的钱。 “拿着啊,你的菜都被他们毁坏了,这是他们赔给你的!”李蔚珏举着钱袋子劝,马齿苋的主人死活不敢接:“就……就当是送你家马吃的!” “这话说的,可不是我要抢你家菜啊,你别误会……”李蔚珏还在劝。 “他们不敢要钱,”卖杏儿老汉突然出声,声音平稳,显然刚才的惊吓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这些人在这里待了快十天了,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走,谁敢要他们的钱。” “快十天了?”骆毅问道,一边继续分拣杏子。 “嗯,每次赶集都能看见他们。”老汉说。 这里的集市,秋冬季七天赶一回集,春夏季则三到五天。 不是家家都有很多东西卖,也不是家家都有很多钱可以花。 这里的交易,通常是以物易物的方式,只有往来经过的外地人才会用钱买东西。 而本地的人,都是附近村落的居民,他们需要通过集市上互换,才能得到生活所需。 比如说,卖菜的把菜换给家里没田的人,换些鸡蛋或是柴禾。 第三百十二章 言不由衷 乡下集市的形成原因,除了交通闭塞、进城不便外,城门费、摊位费也是老百姓不愿意进城交易的主要成分。 百姓靠以物易物的方式获得生活所需,不用花钱,但针线盐糖等日用品不能自产,还是需要用到钱。 所以每次集市都有货郎参与其中,他们把在城里卖不掉的东西拿到集市上或卖或换,换得的东西再挑到城里去卖,也算是他们减低进货成本的方式。 “从我们这儿往南二十里,就是四个府官道交汇处,那边去哪儿的客商都有,”老汉说道:“但经过我们这儿的不多; 所以我们这儿赶集的人几乎都相互认识,就算叫不上名儿也都脸熟,但那几个人我们以前没见过,一看就不是老实的庄户人; 一打听,才知道有戏班子,听说就住在那边,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走,都十来天了,穷横穷横的。” 老汉所指的“那边”,在集市西北方向,有一处客栈,离集市有二里多地,并不远。 李蔚珏刚才过来时,还打算找到骆毅她们好去打个尖呢。 既然知道戏班子没走,还想看看那个六七岁被打的小女孩会不会是吴四妮儿,骆毅便果断决定:“阿胤,带上他们,我们找戏班子去!” 羊肉片和灰灰菜有些失望。 它俩吃马齿苋的时候,可是看见骆毅正在分拣杏子来着,小姑娘还没请它们尝尝杏子呢就要走,不甘心呐。 别问它们为什么没有面朝骆毅还能看见,你若眼睛也长在两侧,你也能。 二里地外的客栈看起来很破败,没有名字,只在门口挂了面褪到看不出颜色的幌子,四圈破破烂烂,也不知风吹雨打了多少年。 看店的是位个头不高、后腰别菜刀、眼睛叽里咕噜乱转、看起来很是机灵的小伙计:“客官,您几位?打尖还是住店?” “打尖。”鲍魁答道。 他只先领着白彙和李蔚珏进来看看情形,胡泽胤他们押着那一串大汉还在外面。 客栈里面也很破败,不管是梁、柱、还是桌椅板凳,上面的漆都残留不多。 楼梯更是纵横几道很深的裂纹,上面正有一名大汉往下走,楼梯被踩得吱呀直响,还有灰尘往下掉。 李蔚珏看着就觉得危险,感觉那大汉下一脚可能就会踩断楼梯摔下来。 那大汉像是要往店外走,但经过鲍魁时,突然一声大喝:“兄弟们抄家伙!” 同时伸手一把将白彙拉到自己身前,并扣住她的脖子。 立时,十来名壮汉从后厨蹿了出来,手里有提柴刀的,有提菜刀的,还有抄着正经腰刀的。 正面接待鲍魁的那个伙计,也抽出后腰别着的菜刀,唰一下就架在李蔚珏脖子上,冲鲍魁威胁道:“甭管打尖还是住店,先把我们兄弟放了!” 李蔚珏目光往二楼看去,他估计那大汉应该是在楼上看到他们押着自己同伴了,这才有此行动。 果然,就听那店伙计狞笑道:“竟敢动我们的人,真是活腻歪了!既然来了,那就别想走,让你们外面的人都给老子进来!” 李蔚珏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还是把菜刀,不由嘟囔:“太不尊重人了,就算你没刀剑、哪怕用个匕首也行啊!” “小子,嘴挺欠哪!”店伙计手上一用力,李蔚珏就感觉到菜刀刃突破皮肤时那一下轻微阻隔,然后疼痛传来。 李蔚珏:“……” 来真的啊…… 这把嘴欠得早了! “阿姐……”李蔚珏可怜巴巴呼唤白彙,脖子尽量往后梗着,好躲避刀刃,挤得双下巴都出来了。 扣住白彙脖子的大汉一脸淫邪地笑着着把口鼻凑近白彙的脸,还闻了闻:“哟,这是你阿姐呀,这丫头还病着呢吧? 一身的药味儿,你喊她有什么用?不过,模样儿倒是标致得很……” 闻还不够,说也不够,大汉竟还伸出舌头,打算当着鲍魁和李蔚珏的面,舔舔白彙的脸。 就在他马上就要舔到白彙的瞬间,白彙突然“消失”了! 不是真的消失,而是白彙突然变回原形,只有个萝卜大小,在地上,看起来就像消失了一样。 这突然的变化惊住大汉和店伙计,他们瞬间愣神。 大汉的手还维持着扣住脖子的形状,他探出的脑袋、伸出的舌头也都僵在原位。 而店伙计的眼珠子就看着大汉舌尖的位置,手都松了,菜刀就搭在李蔚珏肩膀上。 店伙计不明白刚才那姑娘漂亮的团团脸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 李蔚珏伸手捏住菜刀背,然后后退。 刺团子白彙瞬间转到店伙计身后再现人形,左手尖刺直插进店伙计风府穴,右手尖刺一甩,便深入大汉的头维穴! 店伙计和大汉无声晕厥倒地,倒地时还保持他们刚才的姿势。 “阿姐,你咋不早点儿出手。”李蔚珏摸摸脖子,指尖沾上血丝,埋怨出声:“好歹配合我耍下威风呀。” “不吃亏不知道长记性。”白彙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她人已经倏然窜上二楼。 胡泽胤拖着那一串歹徒走进客栈,黄酉留在外面照顾骆毅和吴大妮儿。 在集市上发生的事吴大妮儿已经知道了,她着急进客栈寻找吴四妮儿的下落:“咱们也进去吧?万一四妮儿真的在里面呢?” 骆毅正在劝她:“吴姐姐,我知道你急,但是我们几个老老小小的都进去,我哥哥姐姐们照顾不过来,不如好好在面待着。” 吴大妮儿怎能不急。 她三妹已经死了,二妹和四妹又失踪,谁的妹妹谁心疼。 她明知道骆毅说得有道理,可还是多少认为骆毅的态度有些高高挂起的意思,所以她说:“可你小哥也进去了啊。” 这…… 骆毅能说啥?那就是个不省心的! 但尽管吴大妮儿是骆毅这副身体的亲姐,骆毅还是偏向李蔚珏说了句话:“我小哥是秀才,有学问,能看明白事儿,他进去是对的。” 唉,真真是言不由衷! 骆毅在心里祷告:老天爷原谅我撒了谎吧! 第三百十三章 小鞋子 喧闹声突然就消失了,争吵谩骂的几个男子就像被人按下暂停键,他们保持着追赶刚才那位摔倒女子的姿势。 普通的摔倒可能会叫唤,比如地上那位妇女;但重击受伤,可能叫唤不出来,比如那大汉。 200磅重的大汉,在嬴政一击之下吭都没吭一声就向侧后方栽倒,他惊讶地听到肋间“咔嚓”一声响,有些发懵,待摔倒在地时又听到“咔咔”的摩擦声,那是肋骨断口的摩擦声。 直到这时,他才抑制不住地要喊叫,却根本叫不出声,因为他连气都提不起来,想开口喊,肋骨处便咯啦咯啦响。 “该……该死的东方佬!”肋骨受伤的大汉勉强把自己撑着坐起来,强忍疼痛质问嬴政:“你为什么帮她抢我的肉?你们是一伙的吗?” 那块生肉还在嬴政手中,有些凉,应是从冷柜里拿出来的,外面的保鲜袋早已破损,嬴政看了看肉,又看了看地上的妇女,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帮了倒忙。 “那是我的肉!”旁边呆愣住的另一名男该男子反应最快,他一边喊着一边就冲过来,打算劈手抢夺嬴政手里那块肉。 嬴政正不知如何是好,看见有人冲过来,而他身后还有另外两名男子也回过味儿向他逼近,嬴政登时撒手一抛! 那块肉旋转着被抛向空中。 肉到底是谁的,嬴政可不清楚,他只知道有三个人冲向自己,生怕挨揍,他赶紧脚下一打滑,拐到旁边柜台。 有柜台隔着,想跑也容易些。 三个男子向争抢主人丢出的飞盘的狗一样,齐齐扑向那块生猪肉! 地上的女人总算爬起来,她也挤上去争抢,但她身材有些瘦弱,自然不是那些男子大汉的对手,刚扑过去就被他们撞倒。 “Youstupidjerk!Dropdead!”再次倒地的女人冲嬴政吼了起来:“你干嘛把肉还给他们,我好不容易偷到手的!” 得! 嬴政摸摸鼻子,他费力不讨好了! 帮半天也不知道帮的是谁! 三个男人再次争抢起来,这次可不止是叫嚣谩骂,而是三人相互动手撕打起来。 “我说老兄,你闯祸了!”身边传来一声公鸭嗓,嬴政回头一看,一名十四五岁的黑人少年正冲他挤眉弄眼,厚厚的嘴唇抖出一句嘲讽:“多管闲事了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嬴政问道。 那黑人少年刚入变声期,声音比公鸭子还难听,许是因为个头猛涨,他的衬衫袖子短了一大截,袖口也系不上,就松松悬着。 细长的四肢和厚厚的大嘴巴,令他看起来像只鹳鸟,少年长胳膊一伸,指向生肉柜台:“看见么,最后一块生肉了,他们都想要; 争吵的时候,被那女的借机拿跑,而你恰巧拿到、偏偏又给抛了回去! 不过也好,本来是四个男的相争,现在被你干趴下一个,还剩三个,也不知谁能赢。” 男孩子边说边兴致勃勃观战,半大的孩子果真看热闹不嫌事大。 亮晶晶的玻璃柜台里亮晶晶一片,因为里面一块肉都不剩,只有不锈钢托盘在反着光。 唯一的一片生肉被三个男子争来抢去,被嬴政击倒在地的大汉目光随着那块肉来回转移,他不顾伤痛,试图挣扎着站起来。 “这么大的便利店,怎么不多摆些货?真要倒闭了吗?”算是自言自语,嬴政并没有希图能得到答案。 “不是的,”黑人少年很爱说话,那三人打的越凶,少年就越兴奋、语速也越快:“这几天买生肉的人特别多,几乎是刚摆满就被抢购一空! 你看那边,他们早就没营生可做了!” 少年指向另一侧的柜台:“那边是生牛肉柜台,早就售空了,猪肉柜台这边剩下最后一片。” “生肉这么抢手吗?大家都很有时间做饭?”嬴政不解:“平时不是很少有人买生肉?” 将近八成的星条国人家里都不开火,相对来说,他们更愿意在外面吃现成的,就算是穷人都懒得做饭。 这家24小时便利店的生肉从来都不是紧俏货。 “不知道,”黑人少年虽然热切关注战况,却并不耽误他说话:“听说最近流行吃生肉片,他们喜欢买回生肉,回家切片直接吃。” “好吃吗?”嬴政问。 “没试过,生肉可都涨价了……嘿、嘿、嘿!”少年的三声“嘿”一声比一声大,他的声音更兴奋了:“碎了!肉被抢碎了!天哪,他直接塞进嘴里了!” 嬴政看去,三个争斗的男子中身形最瘦弱的那个,眉角处已经被打裂,血顺着破口流到眼皮上,又往眼睛里延伸。 他却顾不上。 他争不过另外两名强壮的汉子,只扯下一小块生肉,他塞进嘴里咀嚼,然后眼睛放亮地准备继续抢夺。 毕竟是生肉,上面的油脂让人手指打滑,就在嬴政看那瘦弱男子的时候,生肉再次飞起,朝嬴政方向飞来。 “Fuckit!”黑人少年反应迅速,“蹭”地就蹿到边上去。 嬴政正想着要不要接住再抛回去,反应就慢了些,生肉掉到他面前柜台上。 好好的一块生肉,原本形状很规整,此刻已经破烂不堪,而且包装早就没了,嬴政可不愿碰到它。 于是嬴政往边上躲了躲。 可躲开生肉、躲不开人。 三个男子向他、不,向生肉冲来,却刹不住脚,撞到嬴政身上,嬴政有些站不稳,伸手想抓住柜台保持平衡,却抓到那块生肉…… 砰!腮帮子上挨了一拳,嬴政被震得脑袋有些发懵。 砰!腹部又挨了一拳,嬴政被打得干呕。 嬴政倒地了,也愤怒了,这TM都是什么事儿啊! 手边碰到柜台底部的包边角铁,那东西正好翘起边了,嬴政干脆用手抠住,猛地一扯! 一米长的包边角铁如握剑般抓在手中,在地上一支,将自己撑起站立。 三名男子中已经有人抬腿准备踹向他的脑袋,但嬴政拄着角铁顺势甩出一记鞭腿,将男子拦腰扫倒地,紧接着便是挥“剑”一斩! 嬴政的气势陡然变了! 这一斩若真的斩下去,就算不至于断其头颅,怕也得砍断半截脖子! 那可是不锈钢铁皮! 第三百十四章 下落 吴大妮儿很肯定她看到的是四妮儿的鞋子,因为那鞋子她以前穿过,上面的补丁已经摞成摞。 鞋头上最外层的补丁还是她给补的,因为她针线活儿不好,针脚并不规整,但那是她将她娘破袄子上的小红花剪下来当补丁给缝上的。 很对称,两只鞋上都有,就在大脚趾头的位置,现在,已经也磨破了。 吴大妮儿登时眼睛瞪大,眼珠暴突,瞬间布满密密麻麻的血丝。 她大张着嘴说不出话,只拼命把鞋子往骆毅怀里塞,示意那是四妮儿的鞋,四妮儿一定在这个地方待过。 可此时场间气氛正呈现“狗咬狗”的胶着状态。 这世间女子最怕的就是名声受损,而这世间男子最懂的就是如何损人名声,造起黄谣那是张口就来。 从一开始的洗衣服到洗脚,再到陪睡,再到陪每个人睡,甚至连细节都能编出一箩筐,什么胎记啊、痣啊的,让女子百口莫辩。 吵起来嗓门都很大,李蔚珏把骆毅往外推,生怕污了小丫头耳朵。 骆毅急的啊! 她真是喊不过那些男子们的大嗓门,无奈抱起客栈里酒坛子就摔了下去。 半满的酒坛子顿时被摔裂,劣质酒水散发出半酸半腐臭的味道。 “别生气别生气,都说了让你先出去嘛。”李蔚珏还在好脾气地安慰骆毅。 骆毅甩开李蔚珏推搡自己的手,火气直接朝他轰过去:“你脑子抽筋吗让他们耽搁功夫?!你没听那女人说被卖掉的人至少马上要脏了?” 方才那女子说被卖掉的人脏,至少马上会脏,骆毅觉得,应该是他们撸来的的姑娘刚被带走交易不久,若是问出买家,或许来得及把人救回来。 若再耽误下去,那些女子若反抗不得或许能暂且保命,但必定受辱;若反抗激烈,很可能直接被坏人祸害致死。 放着这么大的消息不问,只听那些无耻之人吵架有什么用! 没见吴大妮儿的眼珠子都涨得红透,似要暴出眼眶吗? 或许是刚穿来就在吴家,骆毅对几个妮儿的事情真的上了火、着了急。 骆毅气到不行,怼完李蔚珏就不理他,而是亲自走到女子面前与之对视……然后摸摸鼻子。 才到人家下巴高,真是一点气势都没有。 “阿姐,给我抽她十个嘴巴!”骆毅求助白彙。 白彙二话不说就抬手,只抽了两个嘴巴骆毅就喊停:“停停停!阿姐,我得问话呢。” 白彙对小妹的请求向来都是超额完成,才两巴掌,姑娘的牙齿就松动了,脸也肿了起来。 要是十个巴掌都打下去,怕是嘴都张不开、不能说话了。 情绪太稳定的白彙依旧是面无表情,重新保持静立。 “她们被卖到何处了?”骆毅问道:“你说实话我不会把你交到官府,甚至也能放你走!” 那女子本来挨了两巴掌后面露惊惧之色,正想开口求饶,但听到骆毅的话反而又闭上嘴,只捂着腮帮子哀哀地哭。 再看那些碎催,也都是转转眼珠子,然后低头不言语,但那神情分明是再说:“我还当你们能整出多大事儿呢。” 这是不怕官府吗? 连报官都不怕,那该怎么办啊,骆毅立时没了主意,看向李蔚珏。 骆毅看李蔚珏的眼神很直白:快帮忙想办法啊。 完全不记得刚才还对人家又是吼又是甩、骂人家脑子抽筋的样子。 李蔚珏对小丫头这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态度也是服了,没办法,自己看上的小青梅,哭着跪着也得养大。 “大哥二哥,挖坑儿都活埋了吧,埋完人咱去县衙瞧瞧,能救人就救,救不了放把火都烧了,就这样的官府,烧死拉倒!”李蔚珏说道,语气懒散,活像个街头小痞子。 吴大妮儿抱着那双小鞋子,往左边看看骆毅,往右边看看李蔚珏,暴起的眼睛稍稍平静了些,表情有些错愕。 刚才骆毅突然发火,让她惊愕了下,她只知道她发现四妮儿的小鞋子,却并没有反应到那女子话语间透露的信息。 但接下来她见骆毅问一半话又停了,不解其意;现在李小公子又扯到挖坑活埋,她更不明白,而且思路被带偏——活埋?像清幽庵那样吗? 虽然胡泽胤不大乐意李蔚珏支使他,但还是配合地用歹徒们的刀往地上戳。 用刀在地上挖坑自然没有锹镐容易,但敌不过胡泽胤力气大,随便在地上劈砍几下,把踩得坚硬的地面就变得渲软。 黄酉抱着膀子不干活,反倒来了句:“那不如直接在这里点把火,烧埋、烧埋,连烧带埋,不比活埋省事儿?” 胡泽胤动作一滞,随即一个斜眼瞪黄酉一眼,黄酉同时接收到胡泽胤的传音:“不早说!” 黄酉微笑看向胡泽胤:“谁让你不动脑子?还是像小妹说的,脑子抽筋儿了?” 事情发展终于按李蔚珏所想进行下去:当歹徒们意识到他们完全可以立时丧命,终于害怕起来,说出女孩子们的去向。 那些女孩子已被送至县衙,将趁夜跟随县衙车队北上,之后或被运往鞑靼部落,或被沿途直接卖掉。 此地属北典府高平县管辖,为四个州府交汇之地,也是朝廷粮食运输的一处集结地,所以各条出入路线监管比较严格。 若没有官府打掩护,人贩子的队伍很难通过。 高平县知县不但接受人贩子集团提供贿赂、为其充当保护伞,而且还从他们手中截留姿容出色的女孩子,用于经营他官场上的人际关系。 有这么个人提供保护,难怪这伙歹徒听到说要把他们送至官府丝毫不为所惧。 李蔚珏挠挠头,感到有些麻烦。 救人能救,可把歹人绳之以法,恐怕做不到了。 他们不是本地人,也无雄厚背景支撑,要与当地官府“别苗头”吗?别的起吗? “你们埋了他们可以,但不能埋我!”那女子突然喊道:“我也是苦命人,我也是被他们拐卖来的! 你们看看我被他们打的……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全身都是伤,她们拿鞭子抽我,拿棍子打我…… 你们既然是为救人来的,也救救我啊,你们带我走吧!” 眼见胡泽胤切地皮跟切豆腐一样,歹徒们生寒,那女子也看到能脱离歹徒控制的希望,不禁为自己争取。 可歹徒们一听说要放火烧客栈、要将他们都烧死埋在这儿,看来是没活路了,那要死都死,凭啥便宜那个臭女人? 一名歹徒喊道:“哼,你苦命?要不是你告密,那姐俩就逃跑成功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三百十五章 找到了 那女子被吴大妮儿挠了满头满脸血道子、还被薅下好几缕头发后,与那些歹徒一起,被白彙用针扎晕,扔在大通铺客房里。 不能怪吴大妮儿下手狠。 二妮儿和四妮儿流落他乡,被这些歹徒抓到带走,二妮儿几次带着妹妹逃跑,均被追回。 追回之后就是一顿毒打,四妮儿倒是没怎么受罪,因为二妮儿一直把她护在身下,护得很好。 只是姐妹两个处境越发艰难,她们被打后关着、饿着,直到二妮儿再也挺不住发起热来。 因为病了,歹徒对她的监管就松懈了不少,二妮儿带着四妮儿终于找到机会逃跑。 逃跑时被那女子看到了,二妮儿求她不要声张,那女子答应了。 二妮儿拖着病躯跑不远,最终晕倒在集市附近的村落边上。 那里有片没人住的破茅屋,房顶都塌了,估计是冬天被大雪压塌的,地势不安全不值得修,四妮儿就把二妮儿拖进茅屋里暂时落脚。 好在是夏天,只要不下雨,没有房顶就没有房顶,反正有四墙,能遮挡外人视线。 可二妮儿病着,又是几天没进食,四妮儿翻出二妮儿给缝在里衣角里的两枚铜板,想去集市上买些吃的给姐姐。 那是最后的两枚铜板,因为在四妮儿里衣藏着才没被人贩子们发现。 四妮儿想给姐姐买两个鸡蛋,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可以补养身体的东西。 可是她没想到,还未等将鸡蛋买到手,她就被那些打手发现了! 原来,她们姐俩在逃跑时遇见的女子将她们出卖了! 用那女子的话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不出卖她们,我就得被牵连挨打! 桂爷说了,一天找不到她们,我们就要挨十鞭子; 我每天为了能吃上饭、少挨打,就得给所有人洗臭袜子刷臭鞋,就得讨好所有人; 我活着已经够难了,凭什么她们逃出去享福,却要牵连我受罪?!” “你完全可以跟她们一起跑!”这就是吴大妮儿揍她的理由:“是你自己不敢跑、还见不得别人跑!” ********** 连绵山峦,粗藤就是道路。 无月无星,无边夜色下,连绵青山变连绵黑山,只偶尔看到星星点点的火把光亮。 此山往南就是北典府高平县,发现二妮儿和四妮儿下落的地方;往北,就是恭州府。 此山为恭州府北界,是各路人口拐卖的最大中转站。 连日的发烧和饥饿让吴二妮儿头晕目眩,夜色更是令她什么都看不清,她已经累得几乎窒息,大张着口,却吸不进多少空气。 可她依然背着吴四妮儿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用她所剩无几的体力。 小妹为了护她,被那些人贩子踢到坡下,磕在石头上晕过去了,她扑过去寻找小妹,却意外踩塌脚下一块石头。 她和小妹顺着石头一起掉落,下方竟有一条静谧河流,河中的芦苇丛接住了她们。 还能听到上方的人声,吴二妮儿知道她们并没有脱离险境,奋力背起小妹趟过齐腰河水。 趟过河让她体力殆尽,可仍不敢停歇,拖着脚踉跄而行,仅凭意志。 小妹活着,她能感受到脖颈处轻浅的呼吸,虽很淡,但是有。 她就算累死,也要把小妹背到那些坏人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小妹只要还活着,就总有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河边地势虽缓,却草丛茂盛,每迈一步,草丛对破烂裤脚的纠缠都带给她极大阻力。 “小妹,你要坚持住,咱们就快逃出来了,你听,是不是听不到那些人的动静了?二姐一定能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二妮喃喃而语。 她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说话声,她只能听到自己喘息时喉咙里发出如胡琴松了弦的声音,和肺子里如同拉风箱般“呱哒、呱哒”。 就连心脏,也像重锤一样狠狠地砸着她的胸腔,她知道那是因为喘不过气的缘故,累的。 脚边好像有什么东西蹿过,吴二妮儿感觉到了,却看不清,她眼前除了黑色就是黑色。 “去!”吴二妮儿拼力发声驱赶,心吓得揪成一团,不会是蛇吧?别咬她,她还不能死,她还没把小妹背到安全的地方。 可她发出的声音极弱,弱到这一声发出,便卸掉最后一丝气力,吴二妮朝后晕倒。 倒地前的一瞬,一双手稳稳托住了她和她的小妹。 “应该就是她们,”黄酉发出传音:“我想我找到她们了,这小女孩的气味和那双小鞋子上的一样。” 很快,夜色中有疾风掠影绕过弯、冲下坡、穿过林,最后停在黄酉身边。 暗夜中,比暗夜还黑暗的两个黑衣青年,各自背着一个女孩子,身姿矫健地奔跑,生生将静谧夜晚搅出呼呼风声。 离得近的草尖上休息的斯螽,竟被经过的风掀到地上,愣愣傻傻,忘了抖腿振翅。 “吴姐姐,别急了,他们就快回来了。”骆毅安抚站在马车边眺望的吴大妮儿。 她接到阿胤和阿酉的传音,说他们再有半刻钟就到,这句话被掐了没说。 这样漆黑无风闷热的夜晚,就算把眼珠瞪出来也看不到三米开外,还不如坐下来扇扇风、擦擦汗呢。 这一路可把骆毅折腾得不行。 从那处客栈出来,她们就一路追踪人贩子的踪迹。 并不好追踪,因为人贩子的车队混在运粮队伍里,而运粮队又有兵卒押运,不能靠近。 一直等到人贩子车队脱离粮队后,她们才能远远跟着。 吴大妮儿为了不失去目标,几乎就趴在马车车窗边不眠不休地看着,一天一宿。 骆毅想告诉她不用那么费劲,有她哥哥姐姐们,用耳朵听着就不会跟丢,可不能说啊,家里全是大妖。 胡泽胤和黄酉对视一眼,胡泽胤率先“呼哧呼哧”喘起来,同时放慢脚步,调整成正常人的速度——他是大哥,给二弟打个样儿先! “切!”黄酉冷嗤一声,然后屏住呼吸,把自己憋了个红头胀脸,汗水也瞬间逼了出来,顺着额角滑落,汇至下巴尖,再一滴两滴慢慢落下。 “得这样儿,”黄酉轻哼一声:“才真实!” 胡泽胤咬了咬后槽牙——这只黄鼠狼,惹急了我咬死你! 却也学着憋出红脸和汗水,才继续往前跑。 “切!”黄酉边跑边看他,继续嘲讽:“大哥身体有些虚哦,背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还把你累成这样!” 胡泽胤:!!! 第三百十六章 老要狂 车厢里,吴二妮儿和吴四妮儿在白彙施针下醒转,她们虚弱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头短寸吴大妮儿。 二妮儿又闭上了眼睛,她以为自己死了,才能见到只有大姐的脸,却没有大姐那头浓密长发的人,那一定不是人,而是阴曹地府里的骗人鬼,她得蓄积些力气,打死骗人鬼。 “大姐……”四妮儿呢喃着也闭上眼睛:“我梦见大姐了,别让我醒,让我把梦做完。” “叫醒她们,她们需要喝些米汤维持体力。”白彙站在一边车窗旁说道,她在帮她们擎着灯烛,骆毅则在另一边车窗给照亮。 有人说话?米汤? 米汤两个字勾起二妮儿和四妮儿的肠胃反应,她们的肚子发出空洞的声音。 吴二妮儿唰地睁开眼睛:“我没死?” “二妮儿,你没死,你当然没死!呜……”大妮儿失控,捂嘴大哭,她刚才紧张坏了,生怕妹妹们醒不过来。 她们的样子实在太吓人,二妮儿瘦的皮包骨且浑身是伤,四妮儿也是瘦的不成样,脑后还有个血窟窿。 “大……大姐?真是你,大姐?”二妮儿哆嗦着唇,挣扎着想坐起身,却没有力气,只抬起了手,想碰碰大姐的脸,以求证实。 三姐妹哭声溢满车厢,却传不到远处。 因为姐姐早已流泪到不能自抑,两个妹妹没有力气大声哭。 骆毅一手擎着蜡烛,一手不停抹眼泪,夏衫太薄,袖子早已湿透半截。 “省些力气,先吃东西!”白彙下令。 这也是个心硬的,除了对骆毅有温声,其他时候都平静得不像人。 嗯,本就不是真的人。 三姐妹就在车厢里边说话边喝米汤,待喝得半饱、有些气力了,又说起吴三妮儿的死讯。 三姐妹又是一顿抱头痛哭。 骆毅和李蔚珏坐在前边赶车,关注着她们的对话,尤其关注吴三妮儿那段。 李蔚珏看了看骆毅,有些邪恶地庆幸——幸好现在是骆毅,不是她们家姐妹,不然得多出多少大姨姐、小姨子的。 李蔚珏非要替代白彙和骆毅坐在一起,理由是:“我听听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反正你们耳朵都灵,离再远也能听见。” 这可苦了骆毅。 如果和白彙在一起,骆毅可以什么都不用干,可与李蔚珏一起,这个死小子不会赶车,骆毅要自己来! 骆毅不停回头往胡泽胤他们带人回来那个方向看,因为胡泽胤和黄酉告诉她,那边的山上有人,很多人,都是人贩子。 那里至少有三队人贩子,有从南边来的,也有从北边来的,他们运送的人有男有女。 他们不仅贩卖大励人往北去鞑靼,也同样贩卖鞑靼人到大励。 骆毅多想解救那些被拐卖的人口,多想把那些人贩子埋葬在山中,可李蔚珏告诉她:不能。 因为家里三个大妖杀人犯戒,他们会有被上界抹杀的危险,可不杀人,仅凭他们三个的实力,不能兼顾保护自己人和营救他人。 “你给我三年,我长大一些,定帮你把这伙人贩子老窝端了!”李蔚珏说。 “为何是三年?”骆毅问道:“三年后你也才十六,就你这样,连马车都不会赶,能顶什么用?” 她可不相信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有多大作为。 她亲弟弟也十六,虽然很懂事,学习成绩也很好,却也干不了什么,嗯……最多能给店里修一下灯,或是干点儿力气活。 话说她亲弟十三岁的时候好像比李蔚珏可厉害,至少不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因为她弟可是帮她打过架的。 “三年后我能参加乡试了,”李蔚珏说:“考完第二年开春我就参加会试,成不成的至少先弄个举人功名,我也好谋个官职干干,到时候就有力量管管人贩子。” 李蔚珏早已做好规划,今年既然拿了县案首,等于保送高等学府,那就一鼓作气考举人,就算将来会试不过,至少也有被保举做官的资格。 届时若没结交到更有能力的官员,至少还可以托托知县大人的关系,给保举一下,弄个官身出来。 “十六,考举人?”骆毅挤兑道:“我承认你挺聪明,但是心可以大,嘴却不能大,天下英才那么多,有几个十六岁通过乡试的?” “别打击我啊,我为了你削尖脑袋也要考上去,你得鼓励我!”李蔚珏说道:“夫贵妻才荣嘛!” 骆毅:“滚!” 谁家傻小子天天做梦娶媳妇,这点梗就算绕不过去了是吧? *********** 七月亨葵及菽。 再次回到辛悦观,已经是七月初一,正碰到代晓初过来结账和拉货,她和姑娘们一起烹制了葵菜炒蛋、葵菜豆腐汤、葵菜烧大豆,来招待鲍魁一家以及吴家三姐妹。 辛悦观依旧是那么节俭,平时素食为主,年节才见荤腥,代晓初帮忙赚的钱除了修缮道观外,大部分用来收留落难女子了。 很多女子走投无路到这里出家,只要她们不触犯观里规矩,辛悦观都予以收留。 辛悦观也越来越出名,很多家庭养不起孩子,会偷偷把孩子送到道观门口,观里还专门买了几头奶羊养着,好喂养婴儿。 这里越来越像收容所。 代晓初和以前也有了些不一样。 她好像沉静了不少,对骆毅笑得温婉,听到吴二妮儿和吴四妮儿的遭遇时也没有像过去那样愤愤怒骂,只是眼底蕴积了怒火。 对李蔚珏也客气有礼,也不再与他抬杠,而是认真与他述说这两个月各个书铺的营销情况。 还特别感谢了李蔚珏给她与书铺核实账目的权力:“要不是有你这个主意,我也不会得到文家高看; 现在文家时不时派个小厮过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有文家人这份关照,我的‘三丰无忌阁’生意很好,没人敢来闹事。” 骆毅没参与他们的话题,倒是因为素淡的饭食有些心疼姑娘们——这些都是她们亲手采摘的葵菜,平时每顿都只一道菜,今天却有三道,有些艰苦了。 “难怪你们吃不上肉,养活这么多人了啊。”骆毅感慨着,让白彙帮忙把车里的猎物、肉干全都拿出来送给她们。 也好,哪怕辛悦观变成收容所,也好过那些女子被贩卖,骆毅想。 这里都是年轻女子,鲍魁没有留下,只和姑娘们打了招呼,便随胡泽胤和黄酉出去狩猎了。 隔三差五能出门,身体也越来越好,鲍魁如今也是闲不住,今天非要左牵狐、右携鼪,策马卷平冈,兔起凫举,聊发一把少年狂。 第三百十七章 又丢人 鲍魁回来时没见半丝疲态,反而兴致勃勃,因为他们带回很多猎物。 泰山之大,非同凡响,有胡泽胤和黄酉陪着,猎些小兽几乎没多大难度。 若不是怕回来太晚惹骆毅他们担心,鲍魁都想把整个山脉的野兔给包圆了。 辛悦观今晚开荤,人人都能吃上肉,而且管够,从观主到小仙姑,人人都笑逐颜开。 要说辛悦观这些女子,道心是真正的通明,平时粗茶淡饭耐得,今日大口吃肉也欢喜,但不会奢望更多。 有,很好;没有,也正常;顺其自然。 骆毅趁着仙姑们给打饭的机会,看过那些新收来的女子,她们当中大半并没有出家,因为观主看得出她们对俗世还有牵挂、或是还抱有憧憬。 骆毅还看到几个小婴孩,骆毅帮忙把羊奶煮沸再弄温,看着小婴孩们闻着兔肉香气喝羊奶。 看着这些场景,骆毅并不觉得温馨,而是替她们悲伤,更替她们愤怒、替她们不平。 但是她什么都没说。 这些人好不容易找到可以栖身的地方,好不容易让心灵逐渐平静,她们需要时间来抚平创伤,骆毅怎么能去戳她们的伤疤呢? 吴家三姐妹留下了,她们将跟随代晓初去“三丰无忌阁”打工,这样代晓初有了帮手,三姐妹也有了投靠。 骆毅临走时买下代晓初店里所有的货,说拿回去自己也卖卖。 还把从吴家沟村收来的干菜给代晓初留下:“你们住在冀兖府城里,衣食住行什么都得花钱买,这些干菜好歹能省下你冬天的菜钱。” 回程的路上,几乎每天骆毅都要黄酉和胡泽胤驮着她兜风,她心情实在不佳,搞得李蔚珏憋屈地自己骑马,因为大哥二哥不肯驮他。 骆毅觉得自己很克制情绪了,她每天照常张罗一家人的吃食,关心鲍魁的身体,遇到集市就给三个大妖买鸡蛋。 但家人们还是看出她郁郁寡欢,却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因为大家都不知道她哪里不开心。 终于回到桑柴县。 一路上胡泽胤一直留意天上飞鸟,终于,在离疏河村还有五里路的时候,胡泽胤看到乌鸦首领在半空盘旋溜达,马上传音过去: “去我家通知一声,让小黑它们把家里收拾干净,别让小丫头到家又要打扫,小丫头心情不好。” 唉,赶紧通知“家鼠”吧,小丫头无意中释放的低气压,让全家人好几天大气都不敢喘了! …… 傍晚的时候,骆毅她们终于回到家中。 院子里干干净净,鸟粪都不见一坨、老鼠屎也不见一粒,整洁得很。 老槐树上挂满了槐角,黄绿色的果子,看着诱人得很,再过几天成熟时,可以采来晒干煮水喝。 回到家果然心情好了不少,骆毅站在院子里好一会儿,感受家带来的安定感。 何理、刘菜菜、小黑子在堂屋里排成一串、忐忑不安地候着,它们可是听说了,小姑奶奶心情不好。 它们倒是也见过小姑奶奶心情不好的时候,比如那些媒人上门时,可也没怎么样。 但这次不行了,这次竟然是提前通知家里做好准备,那小姑奶奶心情得坏成什么样啊?不会吃了它们吧?! “何理!菜菜!小黑!我想死你们啦!”骆毅进屋一看到它们,就扑过去挨个抱起来往脸上贴了贴,包括小黑鼠。 这要换做穿越前,打死骆毅都不敢这么干——谁没事儿抱着蛇和老鼠爱抚?! 何理、刘菜菜和小黑鼠吓得一动都不敢动,身体都快僵了——小姑奶奶抽什么疯? 骆毅甚至用手指点了点刘菜菜的嘴巴:“有没有想我啊?” 刘菜菜噤若寒蝉,连舌头都不敢吐。 骆毅见到“家里人”,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家里人”却全都不好了。 太反常了! 骆毅却是不自知,卷起袖子就张罗起晚饭来:“好久没在家吃饭了,今儿得做点好的!” “鲍老哥!鲍老哥是不是回来了?” “东家!” 院外传来喊声,是村长赵金贵和村学的先生顾彦辰、还有肖大林一起过来了。 半年没见,今日听见鲍家马车队回村,便都过来看看。 赵金贵提了坛酒,和一包家里卤的肉,顾彦辰和肖大林也带了地里种的菜,进门就说:“听说你们回来,家里没菜吧?我们给送点儿!” 没菜?不能够! 黄酉放下手里正在秃噜毛的山鸡就走去接他们带的东西:“正好,一会儿一起吃,小妹说给做红焖山鸡。” 村长他们与鲍魁在屋里吃饭,骆毅则和哥哥姐姐们在院子里吃,这很符合村里的习惯:大人们一桌,小孩儿们一桌,当然,三个大妖算小孩儿这边的。 堂屋门敞着,能听见里面的谈话,就听赵金贵说道:“鲍老哥,有件事我得跟你说说,你别嫌刚到家我就给你添堵哈; 是这样,这几天不是秋闱么,昨日黄县丞派人来告诉,说各县学子都聚到府城考试,有学子是带着家眷一起来的,结果家里小孩子丢了! 你说这还能考试么?就算考,还能考好么?唉! 黄县丞说让我通知各家各户都小心些,去府城办事也好、考试也好,把人都看紧,别丢了! 还说也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回来,你家两个娃娃都不大,长得又好,可得看得紧上加紧!” 骆毅啃到一半的鸡腿就放下了。 没想到,好不容易回到家,暂时忘掉那些糟心事,这会儿又听到有人丢孩子! “赵村长,你没听明白,丢的是孩子,但不是小孩子,”顾彦辰接过话说道:“那位考生已经三十五六岁了,他没了妻子,家里只有一双儿女,女儿十七岁,儿子七岁,丢的是女儿; 那考生除了念书什么都不会干,家里不富裕,读书多靠族中接济; 但他们族里也都是庄户人,那考生多次考试也考不出来,族中对他怨气很大,再无人愿意照顾他家; 自前年他妻子死后,是女儿靠刺绣撑着家里支出; 这次他出来考试,他女儿既要管他一路生活琐事,又不能把弟弟单独丢在家里,便一起进了府城; 没想到考试前一天,女儿带着弟弟出去买菜就再没回来,弟弟倒是跑回来了,说有人把姐姐捂上嘴掳走了,所以丢的是十七岁的闺女。” 骆毅彻底吃不下去了。 到处都在拐卖掳掠人口! 第三百十八章 知府要见 同样的信息因获知的人不同,产生的反馈也不同。 赵金贵等顾彦辰更正完后说道:“甭管大孩子小孩子吧,反正是丢了孩子,现在那考生唯一能庆幸的是儿子好在跑回来了,不然,没了媳妇,再没了儿子,香火可就断了啊。” 顾彦辰持反对意见:“男孩子就算是小,也能有活路,姑娘家可就不行了,就算能找回,名声怎么办?这不是毁人一辈子嘛。” 肖大林始终没说话,他还是没有儿子的下落,兀自难过着。 白彙只冷冷说了句“废物”就撂下筷子走人了。 堂屋门开着,里面能听见外面说话,外面也能听见里面。 白彙那句“废物”搞得赵金贵三人莫名其妙,不知道她在骂谁,面面相觑。 骆毅明白阿姐的意思,跑到堂屋门口解释:“那考生连自理的能力都没有,出个门还需要女儿一路照顾,这种人就是个废物,这种人若能考上,朝廷得多眼瞎!” “哎哟哟哟!可不敢那么说,可不敢说朝廷的坏话!”赵金贵吓得双手胡乱摆着,跟擦玻璃似的:“丫头啊,在家也就算了,出门可不能这么说话啊!” 可现在骆毅正一肚子气,从路上就憋着了,这会儿干脆全发了出来:“赵村长,你知道嘛,我们这一路回来,看到各地都在丢人! 男人、女人、孩子,除了老年人没丢,剩下的没有不丢的! 丢这么多人朝廷管了吗?既然没管,那就是废物、就是眼瞎!真真的丢人!” 赵金贵撂下筷子就跑来门口捂住骆毅的嘴:“丫头哎!你可长点儿心吧!这话岂能是咱小老百姓说的?” 又转向鲍魁说道:“鲍老哥,你倒是管管啊!” 李蔚珏过去把骆毅拉回来继续吃饭,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才好。 家里、不,全村都没有当官的,谁知道朝廷到底是怎么回事?朝廷离老百姓太远了。 “哟!李小公子回来啦?”院门口来了人,是黄县丞家的小厮。 鲍魁和赵金贵他们都赶紧出来迎。 虽然小厮是奴才,可人家是县丞大人家的奴才,平头百姓怎么也得尊敬着。 “还没吃饭吧?一起吃点儿!”骆毅招呼道:“你们大人也是,专捡吃饭的时候派你出来。” 骆毅的火气没有完全发出来,现在连黄县丞也抱怨上了,替小厮抱怨的:“我猜他一定是自己吃饭的时候突然喊你传话的,对不?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小厮挠着后脑勺嘿嘿憨笑,倒也没客气,直接坐下:“那就有劳小小姐给添双碗筷,我还真没吃。” 也就鲍家是平头百姓,换做与黄县丞差不多家境的,小厮是断不敢腆脸坐下吃饭的。 猛干了几大口饭,小厮才说明来意:“我家大人不知道你们何时回来,差我来告诉一声,让李小公子一回来就赶紧去府城; 今天知府大人派人过来传话,说要见见李小公子。” “见我?为啥?”李蔚珏问道。 这几日是举行乡试的时候,也是院试的时候,李蔚珏作为县试案首,直接免考院试,完全不需要去府城。 小厮又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饭,才说道:“我家大人也不太清楚,还以为你们家跟知府大人有关系呢; 不过我家大人说了,既然知府大人发话了,那就赶紧去,还有,让你准备几篇文章带去,万一知府大人要考校你,也好能拿得出来。” 院试考完五六天可能就放榜,李蔚珏虽然不用考,但总归是要占这一届乡试总榜名额的,知府要见见也很有可能。 小厮又说:“最好多备些行李,小公子可是县案首,可以去府城读书的,到时候是住在府学也好、还是在外面租房子住也好,行李带足了免得还得回来取。” …… 骆毅不紧不慢收拾行李,还去了次县城,自己去采购,让李蔚珏去拜会先生和黄县丞。 黄县丞这个气:“你怎么还没去府城?不都告诉你一回来就赶紧去吗?咱这里到府城紧着赶路都得走上三四天,你就不怕知府大人怪罪?” 对此李蔚珏只说是实在太想黄伯伯了,定要来拜见,惹得黄县丞着实暗自高兴好一会儿。 家里有大妖,还怕路上会慢?反正三四天内能到就行呗。 李蔚珏顺便把五千两银子也都送到黄县丞眼前,说是冀兖府那边买《三字经》的定金。 之前两三个月的货是李蔚珏给黄县丞去信、黄县丞先行垫付钱款然后发货的,因为李蔚珏从冀兖府拿的是真金白银,得回来后才能给送。 现在白花花的几箱银子摆在黄县丞眼皮前,黄县丞乐得合不上嘴,当即拿了五百两给李蔚珏抱着:“这是你那份!” 回家后李蔚珏照旧把一抱银锭塞给骆毅,再神气活现补上那句常说的话:“收着,家用!” 李蔚珏并不打算去府城读书,他觉得跟在自己先生身边学挺自由的,但知府大人要见他,就还得去一趟府城。 既然去,骆毅就坚决按照小厮说的,尽量给备足行李。 她是这么想的:死小子爱在哪里上学她管不着,但如果需要什么东西,明明家里有却要在府城花钱买,那就是花冤枉钱,那可坚决不行。 尽管李蔚珏已经把从冀兖府文家那里得来的两箱金灿灿的金锭都搬到骆毅房间、现在又上缴五百两白花花的银锭,骆毅仍是不许多花钱。 “真抠门!”李蔚珏把手伸到骆毅鼻子下,手心朝上:“至少给点零花钱吧?” “我在你身边,你不需要零花钱。”骆毅如是说。 全家这次依然是一起出发去府城,他们去哪儿都要一起。 ******* 别看骆毅她们没少出门,可进入西平府府城,却还是第一次。 到了府城先找间客栈住下,洗漱后全家人一起出门,除了送李蔚珏去知府大人家,骆毅还要熟悉熟悉环境。 西平府虽没有冀兖府富裕,可城里也很繁华,各条街道上都能看到不少店铺,不过路上行人却不多。 不时有衙差巡街,还看到巡检司的队伍也出现在街巷,粗声大气、吆五喝六,一会儿拦下这个人问问、一会儿拦下那个人查查。 没见抓什么人,却是没少制造紧张空气。 “喂,站住!你们是哪儿来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回头看去,两名巡检正朝他们吆喝。 第三百十九章 第二回了! 鲍魁一家人听到叫声,回头,看是两名巡检,正手持大刀指向他们,鲍魁面露冷色。 无论是用筷子指人,还是树枝、柴火棒、甚至是手指头之人,都已经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而用武器指人,除了不礼貌,还有对生命的威胁,这是非常令人忌讳的事情。 但在鲍魁心里,用什么指着他,他都能忍受,唯独不能忍刀尖。 刽子手的刀尖通常是朝上的,如果刀尖朝下了,那必然是要砍人脑袋,被砍脑袋的,必然是十恶不赦之人。 现在,巡检的刀尖指向他,是对他人品的侮辱,而不是简单的不礼貌行为。 鲍魁素日没有多少表情,此刻更是。 他五官没有丝毫变化,却渗出冷意,并且这份冷意自眼中传出,迅速往前延伸,直达五步外的两名巡检。 两名巡检感受到这份冷意,那是冷到发寒、寒入骨缝的冷意,令他们竟然同时打了个哆嗦。 他们当街喝止别人的行为,已经吸引过路百姓的注意,百姓们在感受到那份冷意的同时,也注意到两名巡检打了哆嗦。 路过的百姓,多数人匆匆走了,最近城里空气太紧张,巡检对别人怎样他们不知道,但对老百姓绝对是武力值爆表,少惹闲事比较好,这种热闹不要看。 但也有不少闲汉停住脚步,甚至扎堆儿讨论起来。 “那人谁啊,敢瞪巡检?不要命了?” “既然敢瞪,那必然要么就是能耐比巡检大,要么就真是不把命当回事的呗,反正肯定是狠角色!” “就是!但愿他真有本事,不然让巡检记恨上可没好。” “估计能有本事,你看他身边那两个年轻的,还有后边那团团脸大姑娘,应该个个都是练家子。” “是吗?不能吧?就那几个年轻人,模样倒是生得好,可看着也不像练家子啊。” “你会看个啥!别光看脸,你看他们那眼神儿,眼神儿!像要吃人!” “哎哟喂,还真是!瞧把那俩巡检吓得,都打哆嗦了!这下好了,有戏看喽。” “啧啧,横的遇上不要命的也害怕哈……你们说,他们能打起来不?” “我看不能,那家人还有两个孩子在呢,就算两个大的能帮忙打架,两个小的也是拖累啊,再说还有那个团脸儿姑娘呢,别看眼睛瞪得跟脸一样圆,毕竟是姑娘家,到时候都是拖累。” “我倒觉得能打起来,你想啊,这年头谁家大姑娘、小孩子还敢上街?不怕人丢了、不怕被人掳了、劫了?敢上街的那都是有两下子的!” “我就觉得不能!怎么着,敢赌一把不?” “赌就赌,怕你啊!赌啥?” “十文钱!” “瞅你那点儿出息!二十文!” “二十就二十!” …… 巡检是伴着这些议论声走向鲍魁他们的,他们心里也开始没底。 听到有人说巡检厉害,他们的心就稍稍放下些;听到有人说那家人看起来不好惹,他们的心就又提起来。 一共就五步路,愣是晃悠出走二里地的时间。 “你们是什么人?打哪儿来?过所凭由拿出来!包袱里装的什么?摘下来检查!”两名巡检你一句我一句配合着吆喝,跟说相声似的。 胡泽胤不动声色拿出过所凭由给他们查看,哪知巡检伸左手接过去只假意看了下就背起手,将过所凭由背在他身后。 “过所凭由”,是大励朝百姓出入关津的通行证,就是一张纸。 这张纸被巡检随意抓在手里、背在身后,不但抓皱了,背向身后时还蹭到他的衣服,蹭裂了一部分。 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因为如果裂口损害上面的戳印,极有可能被认定伪造证件而遭到抓捕。 而胡泽胤这个大妖的眼力非常好,正常人的动作在他眼里基本可看做慢镜头,他已经看到裂口伤及过所凭由上的红戳印了。 谁都知道过所凭由重要,巡检当然也知道,所以他如此行为是故意的。 鲍魁人高马大,五十好几岁的人看起来也就是四十左右;胡泽胤和黄酉个头也与鲍魁差不多,而且更年轻。 就算是白彙,虽是女子形态,可那凌厉眼神也令人生畏。 两名巡检对上这三男一女,再加上对方有鲍魁释放的“冷气”加持,就抑制不住产生怯意。 所以他们急需找到途径率先拿捏住对方。 最容易的途径就是把对方的过所凭由扣在手里。 “包袱打开!”巡检命令道,神情放松了不少,颐指气使的神情重归脸上。 巡检以为扣住这家人的证件可以让他们老实,却没想到有人行动比他的想法更快。 “包袱打开”四个字没等说完的时候,胡泽胤已经蹿到他身后,狠狠扼住他的手腕。 巡检只觉得鼻尖似乎刮过一阵风,没等反应,手腕就传来断裂般的疼痛。 他不由得松开手,过所凭由被胡泽胤抽走,而巡检还不知道对方已经在他背后,他还想把手收回眼前看看手腕是怎么了。 一收手,没收回来,就听身后传来一句:“你毁坏官印戳记,我们去见官!” 巡检这才知道自己被人钳制住了。 别说他没反应过来,他的同伴也同样没有,此时正惊得张大嘴巴发不出声——那人怎么就突然出现在眼前的? 胡泽胤伸直左手,过所凭由就在他左手中,黄酉上前准备去接,李蔚珏却率先冲了出去。 他实在太兴奋了,他兴奋难抑啊! 他就喜欢看别人装逼,然后他家大妖出来打脸! 可马上,他自己被打了脸——巡检同伴可算反应过来,在李蔚珏靠近的瞬间,将手中刀架在李蔚珏脖子上。 李蔚珏一个“急刹车”,鞋底子在路面出溜出半尺高尘土。 毕竟是巡检,干的就是“合法杀人”的工作,所以一时的惊愣后,反应也迅速。 “放手!”他喝道:“胆敢袭击巡检,真是活腻味了!” 被钳住手腕的巡检也马上厉声威胁:“不知死活的东西,赶紧松开爷,不然爷杀了你们!” 巡检不但和捕快一样有当街拿人的权力,他们甚至比捕快权力更大:他们就算当街杀人,都不会受到惩罚,他们一句“疑犯拒捕”就能让自己的行为变为合法。 更不消说胡泽胤已经对他们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了。 李蔚珏使劲儿向后倾斜身体,脖子后挺到再次憋出双下巴:“卧艹,第二回了!” 第三百二十章 见知府 上一回李蔚珏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还是在高平县那个地处四府交汇的客栈,彼时白彙不但不理他,还赏他一句“不吃亏不知道长记性。” “吃过亏还是没长记性!”白彙的声音响起,话音未落时,白彙已经到了他身边,还在巡检面门上轻拍一下。 持刀的巡检只感觉药香迎面,然后面门一麻——他不能动了! 不能动了! 就是说,他现在伸着胳膊、举着刀,架在李蔚珏脖子上,然后既不能伤害李蔚珏,手也缩不回来。 他甚至除了眼珠子,哪儿都动不了! 李蔚珏眼尖地发现,那名巡检的两眉头下天应穴各出一个血点,极小。 白彙像之前那名巡检般背起手,顺势收回夹在指尖的两枚刺。 经过上次骆毅被“五毒”缠身,大妖们已经加强了对家人们的保护,可像李蔚珏这样没事儿突然嘚瑟一把的行为,也真是令人头痛。 被胡泽胤钳住手腕的巡检以为同伴已经控制住场面,心下大定,立马要抬起持刀的右手去控制白彙。 只听咔嚓一声,他右手没等抬起来,左腕骨痛感突然加剧——腕骨脱臼了! 这种痛感不像平时,左手破皮流血不影响右手干活;腕骨脱臼会让人感到全身的痛觉是相连的。 现在,巡检左手脱臼,右手也抬不动刀了! 小黑从骆毅挂在身前的包袱里钻出小脑袋:“哇哦,开眼喽!” 黄酉的包袱挂在身后,包袱缝里不时有个细长的东西一伸一缩。 刘菜菜缩回蛇信,十分不满地在包袱动了动:“该死的黄鼠狼,你臭死了!” 四百多年的黄鼠狼,早已能隐藏身上气味,刘菜菜根本闻不到。 它如此说是因为,它脑袋太大,不能像小黑鼠那样偷摸露出半个脑袋来看热闹。 外面的热闹它听到了,可是没见着啊,心理刺激不够啊,它能不急嘛! 这次出行,骆毅把它们也带上了,因为明天又是庚申日,不想它们再被落下。 上次带回的“五毒”,它们吃了,但都不满意,嫌太少,就像很渴的时候只给一小勺水,只够润舌头。 所以干脆,骆毅把它们都带上,只留何理看家。 不是不带何理,是何理是自己不愿意跟着,因为它又同它小女朋友和好了——在何理心中,爱情胜过事业。 黄酉拖住包袱颠了颠,看起来像为让包袱背得更牢,其实手上使了劲儿,掐了刘菜菜一下,刘菜菜立时闭嘴。 “有一种人,就是欠抽!”黄酉轻哼。 他是在说刘菜菜,可这句话点着了鲍魁的火。 他是没有胡泽胤和白彙动作快,但这并不影响他像李蔚珏一样突发性地闹幺蛾子! 只见鲍魁大步流星走到两名巡检身前,上去劈手就要夺架在李蔚珏脖子上的刀。 给李蔚珏吓得! 上回他嘚瑟,歹徒只轻抖手,就把他脖子给划伤了,这回鲍魁要是夺刀,万一巡检也抖手把他脖子给切了怎么办? 那他就得当场“嘎”了给大家看哪! 李蔚珏赶紧向后仰倒,可不等他撤离,就看到鲍魁抓住巡检的刀……没夺走! 鲍魁抓着刀背又往自己方向使了使劲儿,还是没抢过来。 巡检都是真正的练家子,就算不是自小学武,也是在入行后每日操练出来的,只要拿起武器就得保证不脱手,这是基本功,也是保命的根本。 被人夺刀可还行? 所以巡检持刀时必然是牢牢抓住的,可他被白彙针刺了穴位,身体发僵,身上肌肉都被保持之前的姿势不能动,所以持刀的手就更稳了。 别说鲍魁一两下没有夺过刀来,就算他两只手一起,也得先把对方手指头掰断才能夺下刀。 “他被定住了。”白彙解释道。 李蔚珏一听,又来劲了! 他欠儿登地凑过去,把脖子挨得离对方的刀刃只有一丝丝,然后头摇尾巴晃地叫嚣:“有种你杀了小爷呀?你杀呀!” 鲍魁一看,自家孩子不会受到威胁了,心稍微放松了些,可气却还没有出。 他抡圆了胳膊“啪啪啪啪啪”就是几个大嘴巴抽在巡检脸上,斥骂道:“你们是保护百姓的,还是滥杀无辜的?!欺软怕硬的一群怂货!” 在鲍魁心里,即便天下人对刽子有偏见,刽子也不会用刀冲着百姓,因为在他们心里,他们自己也是刀,是朝廷用来维护老百姓利益的武器。 维护百姓利益,那便是正义,他们是正义之刀。 正义之刀怎可朝向要维护的人? 巡检是自己不能动,但受到震荡(比如说挨耳光)也会被震动,所以李蔚珏脖子再次受伤——他被震动的刀划坏一小条皮肤。 “贱不贱呐。”骆毅幸灾乐祸。 ********** 真是别开生面的一次见面。 西平府知府李大人正在喝茶,听见下人来报,说桑柴县县案首前来拜会,本想喝完茶再过去。 虽然他出于某种原因需要见一下这位县案首,但毕竟对方是个孩子,他这位一府最大的长官还是要端好自己的架子。 可下人接着报告道:“他们还押送来两名巡检,指控巡检有杀良冒功的嫌疑。” 之所以满城街道都有捕快和巡检在巡街执勤,是因为两件事:一,大考时节,保证考生安全、保障考场及其周边区域秩序。 二则是,有考生家属失踪,影响太坏! 如果是普通百姓家里丢孩子丢人,事情不会很糟糕,谁家丢人了去官府报案便是。 如何去找、能不能找到、何时找到另说,反正老百姓无权无势,不足为惧。 但参加乡试的考生可就不一样了。 他们就算不考试,也已经具有秀才功名,与平民不同;若是通过了乡试,那就将拿到举人功名,是一只脚已经踏上仕途的标志。 这样的影响可就大了! 所以李知府调动了巡检司进行配合巡街,既是为保障乡试平稳举行,也是为搜找疑犯。 李知府也知道这些巡检在百姓中作威作福,但他也没什么办法。 他管得了捕快,却管不住巡检,别看他的品阶远高过巡检司。 因为他只是行政官员,属于文官系统;巡检司却属于武官系统,他们只协助管理行政事务,平时虽受府县衙门节制,但真有矛盾时,他们不归知府管。 现在是需要巡检司出人配合的时候,很多事情李知府都是睁一眼闭一眼。 可此刻,竟有人提出“杀良冒功”这个词,可就上纲上线了! “杀良冒功?谁说的?”李知府眼睛都立起来了:“放肆!” 下人回道:“是嫌疑,杀良冒功的嫌疑,是那个县案首说的,他一再强调有杀良冒功的‘嫌疑’; 他说那些巡检把维护百姓安定的刀刃朝向百姓,不是因为抓不到拐卖人口的嫌犯就胡乱抓人是什么?” “嗯……”这一声长长的“嗯”声并不是表达知会的意思,而是李知府胸中怒气被勉强压下的摩擦声。 “县案首受伤了!”下人把话说完。 “啊?!”李知府霍然站起。 第三百二十一章 第五 府衙后门外。 “知府怎么还不派人通传?”李蔚珏站在门口,用指尖碰了下脖子上的伤口,再看看,什么都没沾到。 就破了一丝皮,虽还能感觉到一点点疼痛,但上面仅有的一滴血已经凝固。 “再慢一会儿我可就痊愈了。”李蔚珏嘟囔道。 帝流浆滋养的功劳,身上若有破损,比别人愈合得都快,再过一炷香的功夫,当真就要恢复如初了。 待终于见到李知府,李蔚珏真想高呼一声“相见甚晚”——脖子上除了那丝血印儿,丁点看不出破皮。 李知府见到李蔚珏,心情很复杂。 他本来对小县城的县案首可见可不见,若是有些家世的,便见上一见,鼓励两句;若是无甚家世的,那就派人送去几句激励上进的话便是。 在整个西平府,像桑柴县这样拖累整府经济的地方,都不受李知府待见,因为对这种地方操心最多、收获最薄。 提高政绩无益,拉跨经济、民乱生事倒是第一。 但这次他需要见一下,因为连续几年连个秀才都考不出来的地方,竟然一考便考出个县案首,出于好奇他也想看看是哪路神仙。 不过,最大的必要性却在于院试排名。 他本想把县案首塞在个中游名次就了事,可偏偏得到消息,说那个书香世家文家的当家人对他们府出的《三字经》赞誉有加,而且还与这位县案首达成长期合作。 那么这个院试排名要不要提前,他得等到见面后再定。 文家可是出过两任翰林院掌院大学士,几乎是大励朝顶尖学识的象征。 当年最风光的时候,甚至达到只要文家曾称赞过某人的文章,这人几乎就能一路高歌猛进,哪怕会试考得再差,都不至于落榜的地步。 就像现代某些教育机构宣传的那样,只要拿到什么什么比赛的证书,可以直升某所高等学府一样,拥有“官方认证”的地位。 虽说这些年走下坡路,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文家在治学一道上的影响力还是不小的。 闹出这么大动静的《三字经》出自桑柴县,作者是县案首的老师,所以李知府认为,就算是冲着文家的名头,他也得见见李蔚珏。 他倒也知道《三字经》曾直达天听,但那不没有激起太大动静么,可文家这番操作却是等于确立《三字经》的“江湖地位”了。 可这个县案首……他在干什么? 一见面先指着脖子说他受到不公平待遇?! 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 跟谁俩呢? 不恭恭敬敬先行礼,倒是指责府城治安混乱,你知不知道你的排名可在本知府手里控制着? “李大人,闻听您要面见学生,学生今日刚到,便立即赶来拜见,希望没有打扰大人休息。”李蔚珏这才开始真正见礼。 入堂、请座、看茶,知府要问问李蔚珏与文家是什么关系。 “李大人,我与文家是不打不相识的关系;”李蔚珏淡笑道:“我本来是想去‘打假’的。” “打假?”李知府惊奇道:“打什么假?难不成文家造假?” “没有没有,不会不会,那可是文家,岂会造假。”李蔚珏否认。 只把文家管事应诉时的说辞给李知府说了一番,什么好书难求、他们得不到原版书籍、只能对搜集来的文字加以推敲,搞出个致敬版的《启蒙三字经》云云。 如此一说,懂的都懂。 “所以说嘛,不打不相识,文家不但一直给我老师留着因《三字经》而获得的利润,还下了订单,购买咱们府正版的《三字经》; 并承诺帮助我们大力推广这本书,文家说了,他们文家秉承‘汇千载智慧,集天下大成’的宗旨,力求把有用好书推至每一位读书人眼前; 李大人,文家真不愧是书香世界,学生这次是真开眼界了。”李蔚珏兴致勃勃、口若悬河,皮笑肉没笑,不信你不懂。 “来人哪,给李案首换茶水!”李知府装腔作势吩咐道,热情提醒李蔚珏:“茶凉了,换了热茶再喝。” 大热天,瞎热情个什么劲儿!李蔚珏有些郁闷——好不容易等茶水凉快些可以入口了,又换热茶,想渴死谁呢? 李蔚珏抓过一个梨子就啃。 李知府不过就是假客套,但他可以借此表达对李蔚珏的重视和关心。 他听明白了,李蔚珏就是冲着“打假”去的,而且还打成功了,不但成功,还把对方“降服”了,不然赔点钱就算了,怎么会下订单表示长期合作? 这样的话,看来这位县案首的名次要给提前些比较好——文家都没敢得罪的人,不定还有什么样的背景。 李知府想道:回去一定好好调查一下李蔚珏,看他都跟什么人来往,听说,他与桑柴县知县关系不错?好像据说那知县家有人在京里做官? 李知府边想,边试探着提了问题:“李案首有没有让文家帮你参详参详你的文章?” “参详不敢当,倒真有心思求教,不过没来得及,冀兖府那边出了些事……”李蔚珏摇头。 又把清幽庵和寂静寺被天雷劈出惊天大案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告知:“我们一家人忙着救援,凑巧营救到冀兖府知府家的老夫人; 本就是助人为乐之事,若久留会让人觉得我们想图些什么,所以事情一完就赶紧回来了。” 李知府一听——好家伙!不但与文家合作,还让冀兖府知府欠他人情?这小子不简单哪! “是这样,”李知府当即下了决心:“李案首这次在院试总榜名次为第五名,你看可有异议? 如果有,我们可以调整,毕竟阅卷者都有自己的喜好,不见得他们就完全正确……” 李知府原本是想给到第三十名就不错了,全府一共才录取四十名,从头考到尾的人不计其数,李蔚珏一个只考一关、拿了好名次便不敢再考的人,运气成分太大,不让落榜就行了。 但现在看来,这小子年纪轻轻,后台倒是有点硬度,那就至少要做到不得罪。 也不能给前三名,因为那太扎眼,前三名可是他们早已定下的。 “行啊,第五挺好,”李蔚珏很高兴,大言不惭回道:“与我估算得差不多。” 好像他真的估算过似的。 其实李蔚珏心中偷着乐得很呢——冒蒙儿考一次,就进了前五,上哪儿说理去?哈哈哈…… 第三百二十二章 重操学业 这次与李知府见面,李蔚珏不但知道自己被内定为第五名,还临时做下一个决定——来府城读书。 以前是不打算在府城读书的。 书在哪儿读不行?想提升速度,多半还是要靠自学,所以去不去府学无所谓。 若不去,只留在先生的书院,还能经常和先生一起讨论学问,那可是开小灶呢。 但这次决定留下了,因为李知府说府城有女子学堂。 女子学堂并非官办,而是知府夫人牵头,各官家女眷、以及大商户们共同出资兴办的学堂。 办女子学堂的目的,据说是为“让世间女子博学以广胸怀,少惑于妄言,欺诈难及,事端不生,兼可习治家之术。” 美好的目的。 学费标准是每人每年10两银子,其他费用自理。 残酷的收费。 真正的大花销就在“其他费用”上,比如绣布绣线、书本笔墨、年节时孝敬老师的“节礼”;伙食费倒在其次了。 10两银子是县城绝大多数人口的年收入,这就决定了该学堂并不真是面向“世间女子”招生,而是直接刷掉九成家庭。 昂贵的“其他费用”,更是在余下的一成家庭中,筛选出其中的一到两成家庭。 这一两成家庭,不是当官的就是经商的,足可见此间学堂办学动机不纯。 知府夫人用这招手段不但为自己赢得仁慈博爱、贤良淑德的美誉,还为丈夫笼络住官场同僚、商贾大户,并能及时获知他们的动态,将他们牢牢绑在丈夫的“战船”上,形成利益共同体。 李蔚珏短时间内还未想到这么多,他一听说有女子学堂,首先就想到骆毅,觉得总算有地方能让小丫头开眼界、学文化了。 不然,这么聪慧的小丫头,每天被家务琐事束缚,除了“胡乱”种地、就是照顾每个家庭成员,实在是太浪费青春。 他认为既然全家人都能生活自理,那就不需要谁照顾谁,小丫头该解放出来,读书识字长见识,培养自己的人生目标。 否则,小丫头与村里那些女孩子有什么区别?过的都是身不出家门、眼却看到人生尽头的日子。 不就十两银子么,两千两黄金的箱子都摆在小丫头房里,上啥学还上不起了? 他李蔚珏供得起! 既然要送小丫头上学,那他就干脆进府学,也好方便照顾小丫头。 再说了,进府学除了交些餐费,其他一律不用花钱,比在县里书院要节省。 “我赚的、省的钱,都给小丫头花!”李蔚珏想着,兴冲冲把这一好消息告知全家人。 小丫头要上学了,除了小丫头自己,全家人都很高兴。 鲍魁捋着黑亮的胡须笑眯了眼,让一个刽子笑得如此明朗,真是难得一见:“好,好!咱家丫头一个赛一个的聪明,是该上学!” 白彙也高兴:“听到谁家有病症,一定回来讲给我听,我最近在研究妇人病。” 胡泽胤那雌雄莫辩的声音,因高兴而有些发飘:“小妹要成才女了!大哥给你买最好的笔墨,你学会做诗定要给大哥亲笔写几首!” 黄酉圆月般的眼睛此刻弯成月牙儿:“二哥每天接送,你每日所学,定要第一个讲给二哥听!” 刘菜菜的尾巴敲在桌面上,发出“咚咚”的响声,为自己的话打节拍:“赶紧走,赶紧走,你上学了我自由!” 小黑鼠正抱着一块点心吃,此时也停下来,小爪子指着点心对骆毅说:“你们女孩子最会吃,你上学后一定要向她们打听城里最好吃的点心,然后买回来给我!” 骆毅丧着脸,感觉自己憋了一肚子气,但无法发作——上个屁的学,姑奶奶我要是读书的料,至于只勉强考个名不见经传的二本院校? 好不容易可以不读书、不考试了,怎地,见不得姑奶奶过得快活? “家里地不种了?你们铺子不开了?回家都不用吃饭了?”骆毅提醒众人,她在家中存在的必要性。 “不管有多少事情要忙,你需记住:你过的,是自己的人生。”李蔚珏忽然正色教育骆毅:“你不是谁的附属品。” 李蔚珏的态度突然变得如此正经,令骆毅再生不起逃避学习的心思。 她自穿越后也反省过,若说自己从前在学业上不思进取,那绝不是,因为她也很努力过;但说她竭尽全力,却也绝对没有。 她像每一个普通的中学生一样,没太想过未来的生活,即便想,也是做白日梦般的想象。 比如自己穿着合身的职业装、走在窗明几净的写字楼里,挥手就是一个签字,为某份大合同签字,周围是下属们崇拜的目光。 或是在某个下班后的黄昏,独自一人驾车前往江边,掂着杯红酒欣赏落日余晖,车里放着她最爱听的《TheClimb》,然后回顾自己的奋斗经历,再然后,邂逅一个年轻帅气的青年,也是邂逅她的爱情。 她若真想达到那样的成就,至少先得考上不错的高等学校,可她并没有,她甚至为了凑学费而丧命。 丧命啊……骆毅想了想,好像也没有,她穿来,不就是为完成什么任务的吗?那该是什么任务,学业吗?不会吧…… “好吧,”骆毅沮丧地说道:“你嘴大,你有理。” 她其实想说的是“你学历高你有理”,谁让李蔚珏是秀才呢。 *********** 女子学堂建在南城,与府学一街相隔,二者在斜对面。 设在此处是为方便家人接送。 能进入府学就学之人,除了外县考入的学生,比如李蔚珏,便是城中大户的子弟,能把家中女孩子送入学堂的,自然也是这批人。 所以女子学堂设在府学附近,表面上看是给女子与男子齐平的读书机会,实则是方便照顾。 更深一层目的则是——给这些子女相互接触的机会,联姻嘛,总得势均力敌的家庭才可以。 按照路线方向,应是李蔚珏先入学校,骆毅还要再往前走一段;但李蔚珏要亲眼看着骆毅进校才能放心,便打算先送骆毅,然后再折返回来。 骆毅一下马车就发现自己错了——不但穿错衣服,连书包都背错了。 只见学堂门口莺莺燕燕,不顾头顶上“西平府女子学堂”庄严肃穆的匾额,全都立在门口叽叽喳喳聊天。 “韵皙妹妹,你今天换发式了呀,还挺好看的。” “欣妍姐姐,你这件罗裙我也有,早都不穿了,有点过时了哦。” “荷花,把我的笔袋拿给苏小姐瞧瞧,这可是京里流行的,咱们这儿都没有呢!” …… 骆毅低头看看自己穿的:上身本白色细葛布小儒袄,下身浅青色细葛布裙子,虽看起来清清爽爽、简简单单,可与那些女孩子相比,便显得十分寒酸。 “哟,这是谁家下人?你们谁家换陪侍丫头了?” 有女孩子看见了骆毅,高声问道。 第三百二十三章 美好、没好 “陪侍丫头”骆毅把头一低,准备抱着书包自行进校,可是不成。 “哎你给我站住!”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子上来就要扯骆毅的袖子,她家小姐正问话呢,可还没等碰到,就“啊~”一声摔地上了。 骆毅回头,没看到丫鬟要揪住她的手、却刚好看见李蔚珏往回收脚,还龇牙咧嘴的——他刚刚伸脚绊了那丫鬟。 就是经验少,伸得不够高,被那丫鬟踩到了脚趾头。 骆毅有些发懵,看看李蔚珏——这人怎么下车了? 又放低视线看他的脚——他没事儿绊人家作甚?新买的鞋子都脏了! 却听那摔倒的丫鬟已经哭着向她家小姐告状,咿咿呀呀、期期艾艾的:“小、小姐……她们欺人太甚!” 一群女孩子立即就围了上来,围住了……李蔚珏。 十三岁的李蔚珏,已经初展美男子的风采,人又瘦削,十分符合大励朝对男子的审美。 “这位公子,你、你怎么出手伤人啊?”这一位语气温婉,一点没听出质问的意思,反倒像抱怨。 “这位公子怎么称呼?”第二位声音娇柔,眼神暧昧。 “我叫周凤凤,我爹是府城首富周大元,你叫什么名?”第三位说话干脆,直接报上家门。 “你爹算什么首富,”还有低声嘟囔一句、然后立马高声自我介绍的第四位:“我爹是府城商会会长裴满,我叫裴泉。” 骆毅憋着笑,转身就往学堂大门走去。 骆毅一下子想起初二时班级里被班主任找家长的几对儿来,十几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不禁感慨:“青春果然美好!” 李蔚珏看到自己来给小丫头解围,可小丫头竟然自己先走了,急得要去追,可身边一群莺莺燕燕,气得心中大骂:“青春果然没个好!不是早恋就是恋爱早!” 不怪这些姑娘都围着李蔚珏,只怪李蔚珏如今相貌越发好看,眉清目秀不说,还自带一股成名成家的文人风采。 关键是,他穿得也好,雪白的素布长袍外,罩一层淡蓝清透薄纱外罩,白皙面庞上浓眉斜插入鬓,长睫平遮烈日骄阳,目若朗星,鼻如玉柱,双唇棱角分明。 两世的经历和经常旅行的见识,在他文气之外更添一份超然气质;再配合他猛蹿的个头,整个一位如玉佳公子、翩翩少年郎。 嗯……总的说来,就是那薄纱外套给他增光添彩了,不用风吹,只举手投足间薄纱便轻舞飞扬,飘飘欲仙似的。 第一天来报到,还没发学子袍,所以显得极为与众不同。 不像骆毅那边的女子学堂,不是公立学校,而是私塾,所以不限制穿衣,女孩子们一天天聚在一起争奇斗艳的。 唯独骆毅像过去上学那样,穿戴都是“学生样儿”,简朴、整洁,在这里,便显得寒酸。 麻烦抛给李蔚珏,骆毅走得很心安。 她知道,既然李蔚珏那么吸引女孩子们注意,那么她们以后为了能与李蔚珏交往,也不会再找自己的茬。 第一天上课,倒也不枯燥,就当熟悉环境了。 今天讲的是《孝经》第十八章《丧亲》,先生点人读课文,直接就点到骆毅头上:“你来读。” 骆毅往周围一瞧,难怪点自己,那帮女孩子全都把头低得快亲吻桌面了,唯有自己像过去上学那样,坐得标杆溜直。 没准儿先生还琢磨呢吧——这谁家丫头如此急于表现? 更没准儿先生还起了教训的心思,就等她读不下去训上两句,好让她懂得一下谦卑。 但是,《孝经》她还真就全盘读过,是李蔚珏给标的句读,她自学的,所以老师既然点名,那就读呗,又不是让背。 “子曰:“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偯,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不乐,食旨不甘,此哀戚之情也。”骆毅读道。 “哼。”先生轻哼一声,没说什么,但表情骆毅看明白了——认识几个字就这么急于显摆,肤浅! 骆毅能说什么?忍了呗。 先生开始讲解,骆毅听得认真。 就算是在大励朝,听《孝经》那也是文言文,先生得一个字一个字释义,还时不时会举例说明。 要说这位先生讲得真不错,骆毅挺爱听的。 突然感觉后腰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骆毅回头,见是后桌那个叫周凤凤的女孩子,他爹是什么……府城首富? “接着!”捅骆毅后腰的,是根长长的柳条,柳条一端被劈开缝隙,缝隙里夹了张纸条。 这是女孩子们上课聊天的专属工具。 座位相距甚远,前后排之间能有一米半远,像中学时稍稍伸腿就会踹到前排椅子的事情根本发生不了。 所以上课想聊天而不被先生发现,就得用传递纸条的方式进行。 骆毅将纸条接过来,展开一瞧,上面写着:“早上的事别放心上,散学后我领你逛逛我家铺子吧,送你两套衫裙算我赔礼。” 周凤凤既然说她爹是府城首富,家里铺子必然不少,尤其布庄,那是最赚钱的,女子学堂开办之后更是。 想想吧,女孩子们天天攀比,今儿谁穿了什么好看、自己没有,得买! 谁谁跟自己撞衫了,不干,得重买! 谁谁谁跟自己一起买的料子,结果她家也不知哪儿找的绣娘,给绣上什么什么图案了,可超凡了,我也要! 光是赚同学的钱,周凤凤就攒下不少私房银子,她爹奖励的。 早上她也的确把骆毅当陪侍丫头的,谁让她穿得那么寒酸,而且年岁也小呢。 通常人家都是给女儿选个大上一两岁的女孩儿当丫鬟,因为大些懂事;但是也有小姐喜欢小些的丫鬟,这都难说。 但有一条,她们这些来上学堂的女孩子,都是十二三岁以上的,因为家里讲得明白:念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对街府学择选看得上的学子把亲事定下来。 这些事怎么也得十二三岁后才懂,不然十来岁的丫头能懂什么呀,估计还为没买到喜欢的点心哭鼻子吧? 周凤凤就相中李蔚珏了,看穿戴、气质,家境应该不差,就算不如她们周家,应该也说得过去。 所以早上对骆毅的冒犯,周凤凤自然归结到丫鬟没分寸上,大不了给骆毅送几套漂亮衣服而已,定能哄好她。 这可是未来小姑子呀,不好得罪的。 前后桌距离远,先生正好抬头面向学生们,骆毅不好转身回应周凤凤,再说她也不想理她,便就没动。 且听先生讲道:“哭不偯,就是说,孝子给父母办丧事的时候,哭得声嘶力竭,直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先生讲得是真不错,但骆毅却心思飘远——哭到声嘶力竭,那得身体好才行,若是身体不好,只怕直接会晕倒的。 当初她被带进李府的时候,不就是李府老夫人因为听到小少爷断气而悲伤得直接昏过去了么? 哎呀,这么一想,骆毅又想到棺匣子了,看看课文,后面还有棺材那段“为之棺、椁、衣、衾而举之;陈其簠、簋而哀戚之”,这些场面她是经历过的呀。 她还跪在李小公子棺材旁脑补鬼片儿呢。 对了,像这种事儿,若真要达到孔子说得那种程度,还是雇人来干的好吧? 骆毅记得,与她家饭馆隔一条街就有家丧葬用品店,老板不但卖丧葬用品,还承接举办丧葬仪式的活儿呢。 代晓初都能把佛教道教用品整合起来、开个宗教用品店赚钱,骆毅想:我也可以开个殡葬店来赚钱呀! 全家就她赚不来钱,现在,她有思路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炫富 骆毅应承下周凤凤的邀请,散学后与她一起出学堂,周凤凤说要带她去自己常去的酒楼吃饭。 骆毅不在乎吃饭,倒是愿意让她带自己逛逛府城的商业街。 因为女子学堂放学比府学早,黄酉被骆毅留在府学门口等着接李蔚珏,听觉却一直跟随着周凤凤的马车,他不放心小丫头被别人带走。 “放心,我说的‘尤家菜’是府城生意最好的菜馆,他家菜好,可出名了,随便一打听就能打听到,你兄长肯定能找到。” 马车里周凤凤安慰骆毅:“我们先去点好菜,你兄长喜欢什么口味的?有什么忌口?” 不愧是首富的女儿,家学渊源,与人交流真是润物无声。 看似大大咧咧,却只言片语间既安慰骆毅担心李蔚珏找不到人的心思、又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入打听李蔚珏的喜好。 “都行,没有忌口。”骆毅随口应付着。 周凤凤以为骆毅年纪小、性子弱,不好意思说话,便自己多说些。 骆毅以每二十秒一次的频率、和“嗯”“啊”或点头的方式,应付周凤凤的聊天,心思却转向别处。 她明知答应周凤凤的邀请,就是出卖李蔚珏、至少是出卖李蔚珏的色相,但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既然开殡葬店的念头起了,那就往这个方向使使劲。 不然这事要是先跟家人们商量,李蔚珏肯定要思考很多天,做好充分的计划,然后才能付诸行动。 那得磨叽死人,骆毅可不愿意等。 饺子要吃刚出锅的,面条也要趁热吃,不然多放一会儿就会“坨”了,味道也会损失不少,所以考虑那么多作甚,耽误时间, 再说,想太多没用,反而会压制住刚萌起的冲动。 虽说万事开头难,但只要开头,哪怕是无用功,也得先动起来。 府学也好,私塾、书院也好,多设在城郊,一是为不挤占府衙所设的“规划用地”,二也是为让学子远离喧嚣、专心致学。 但远离喧嚣,不代表荒凉。 回程这一路,骆毅坐在车窗边看到很多店铺,多是小餐馆和小书肆,店面都不大,小餐馆适合吃快餐,小书肆售卖文具用品。 稍微大些的店面门口,会有中年妇人坐在小竹椅上,脚边放上一个小笸箩和一个大竹筐。 小笸箩里放的是针线、剪刀、布片,用来承接织补的活计;大竹筐是用来装脏衣服的,接的是浆洗活计。 学子们衣裳破了,找她来织补,小窟窿不收费,大面积损毁的,一到五文钱不等。 要是需要洗衣服的,就自己用包袱皮包好放进大竹筐,妇人保证每个包袱里的衣服被她洗净晾干重新打包后都不会弄串,是谁的就是谁的。 这经营思路,和现代一样嘛,快餐店、文具店,织布妇人就相当于洗衣店了,骆毅看得津津有味。 “别看了别看了,我们说说话嘛,”周凤凤扯骆毅的袖子:“前边是棺材铺,别看,不吉利!” 骆毅不得不回下头应付周凤凤:“棺材铺怎么不吉利了,棺材棺材,升官发财嘛!我们那边棺材铺还卖巴掌大的小棺材呢,当官的、经商的都疯抢。” “真的?府城怎么见不到呢?”周凤凤很惊讶。 骆毅再次看向窗外,果真经过一家棺材铺,她探头看着,随口应付道:“要不你家开个铺面卖卖?” “噫!”周凤凤满脸嫌弃:“才不呢,听着就晦气。”可又忍不住好奇心:“要是府城有卖你说的那种小棺材就好了,让我瞧瞧什么样; 可惜,别看府城这么大,一共就两家棺材铺,这是一处,西城还有一处,也都没听说卖小棺材的。” 骆毅这下心甘情愿转回身来:“才两家?府城人都这么长寿吗?” “你还盼着人死啊?!”周凤凤叫道。 听说只有两家棺材铺,骆毅可不就盼着……呵呵,不能说。 “等我寻到,送你一个,算是谢你请我吃饭的回礼。”骆毅承诺。 …… 府城是一府之地的政治、经济、文化、交通中心,想在这里寻到店面很难;想寻到适合殡葬行业的店面就更难;想寻到不但适合、而且还要经济实惠的店面就难上加难。 骆毅就寻到了! 尤家菜馆坐落在府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上,正对面就是一家待售的店铺。 店铺上该有匾额的地方空着,露出块长方形干净、鲜艳的门楼漆色,与周围风吹雨淋过的地方相比,很是显眼。 来看店铺的买家似乎对价格不满意,一个劲儿摇头,牙郎面露难色地两边周全。 “被尤家菜馆挤兑黄了,他家也叫‘游家菜’,是三滴水那个游;”周凤凤介绍道:“很不地道,菜品不怎么样但是卖价高,还给尤家菜馆后厨扔过老鼠、挖过尤家菜馆的厨子,手段下作得很; 可折腾半年,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但生意没起色,反倒白花不少冤枉钱,最近准备卖掉店面走人呢。” 周凤凤满脸鄙视:“他家还想把二小姐塞进咱们学堂,就是那个游彩华,我们都叫她‘油菜花’; 那人真是随了随她爹,不入流得很! 家里不过开个酒楼,就以为多有钱了似的,天天跟我较劲,我穿什么她穿什么,我戴什么她戴什么,整个儿一学人精! 还嘲讽我不读书不识字,说我‘胸无点墨’,你说,胸上要那玩意儿干啥?要是有那玩意儿,还嫁得出去? 嫁出去也得让人休回来! 谁家会娶一个满胸长黑痣的媳妇?; 我跟我爹说,她要是能进学堂我就不去读书了,我爹便让我娘去跟知府夫人去说,学堂就没收她! 现在她家生意败了,我已经有两个月没见过她,哎哟,这么一说,我还真想她可,哈哈哈!” 周凤凤看似心无城府、“胸无点墨”地讲小女孩之间闹别扭,却于无形中显示她家作为首富之家在知府心中的地位,以及她在她爹心中的地位。 骆毅对之后李蔚珏的到来更放心了。 周凤凤在她爹心里如此重要,她爹肯定不会把她嫁给李蔚珏这个穷秀才的,知府家又不是没儿子,没有权利相助,商人怎么扩张商业版图? 周凤凤口若悬河地炫耀,骆毅默默无闻地炫富。 对面游家菜馆门口,牙郎与那买家告辞,承诺再给寻觅合适的店面,打发走对方就来到“尤家菜馆”,对店伙计说:“老样子,两菜一汤,我带走!” 骆毅喊伙计把牙郎叫到二楼自己这间包间,询问价格后说道:“那铺子我买了,不讲价,要求是:让他们三日内搬走,里面东西全部留下。” 骆毅从荷包里取出个折叠得很小的纸方块递过去:“这是定金,铺子交付验收后我再付余款。” 牙郎小心地将纸张打开,上面三个最大的字很吸引人视线:五百两。 周凤凤眼睛瞪得快掉出来——她这个首富家的女儿,也做不到随便往荷包里揣五百两银票当零花钱! 第三百二十五章 我是效仿孔子 待第二天骆毅再上学的时候,还是那身清爽的白青色衣裙,但再无人当她是陪侍丫头而出言不逊——人家兄长长得可真好。 不仅如此,众人更是眼瞧着周凤凤亲热地上前,牵起骆毅小手挂在自己臂弯下:“骆妹妹,今儿散学了别忙着回家,我带你去吃东城的冰食。” 周凤凤的态度直接让一众女孩重新审视与骆毅结交的必要性。 当然,冲她哥哥,似乎有必要结交,但不很重要,因为府学里的学生多了,很多还是有钱有权的,他哥哥目前看来也就长得好些。 但周凤凤她们家可一向是通过衡量对方家财,来决定交友与否以及深浅的,这才短短一日,周凤凤就与那小姑娘如此亲密了吗? “不巧了周姐姐,我今日要陪家里长辈去拾掇铺子呢。”骆毅答道。 “她家在府城有铺子?” “不知道啊,你们谁听说有新开的铺子?” “没听说,怕不是包子铺吧?那样的小铺子有没有新开的我可说不准,我从来不关心那些没用的。” “呵,包子铺啊……” “不会是小铺子,你们看周凤凤,她能看得起家里只开小铺子的人吗?” 姑娘们在骆毅身后压低声音议论,可骆毅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的听力比不得家里几个大妖,可与这些普通人相比总是好一些,毕竟是帝流浆滋养过的身体嘛。 “今儿就收拾吗?你还要亲自动手?”周凤凤热情说道:“你家刚搬来人手不够吧?回头我让家里下人过去帮你们!” 不但有铺子,周凤凤还要派人帮忙收拾,可见是大铺子,一众女孩子再不瞎猜,直接跟上前问:“骆妹妹,你家开的什么铺子?在哪儿?我们跟你一起去认认门可好?” “杠铺。”骆毅答道:“尤家菜馆对面。” “杠铺”这个名词是昨晚李蔚珏教给她的,因为她觉得在府城地皮最贵的商业街出现“殡”、“葬”等这样的字眼不大吉利。 而用抬灵柩的杠棒命名,也不是李蔚珏的创意,而是明清时期出现过的名词,只是骆毅不知罢了。 “尤家菜馆对面?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地段,贵着呢,你家月租多少?我记得那里应该是游彩华她们家的铺子吧,要是太贵,我帮你说说情,我爹是商会会长,他们家不敢不给面子。”裴泉小姐说道。 言必称其父,大概是本朝世人通病,即便是木匠的儿子,出门也要报上父亲名头:“我爹是张王李赵木匠,连县太爷都找我爹做过活。” 这可以理解成对父亲尊重,但在骆毅看,更是通过炫耀来获得虚荣心的满足。 所以对这种就算不“拼爹”也得“炫父”的行为,骆毅就算再不习惯也只得忍着。 “要你说情?”周凤凤马上开口讥讽:“有我周家这个首富之家在,钱上的事儿还要说情?就算用也是我来; 不过啊,骆妹妹出手阔绰,连价都不还,直接买下了,还租什么,更谈不上说不说情的! 要不我就说呢,我与骆妹妹特别投脾气,拿钱就能办的事直接用钱便是,爽利!” 能当什么会长的,自然是人脉通达;能成什么首富的,自然是钱财雄厚,这都是资源。 不过,在周凤凤眼中,商会会长既不是最有钱的,又不是为官做宰的,与人相处也总是谦卑得很,实在没什么长处。 而且那个裴泉也不如她在家中受宠,在她那个会长爹面前大气都不敢出,哪像她,都敢与爹使小性子,实在不是一个级别的人哪。 商会会长的女儿尽管心里气,但说出的话却是一点也不尖锐:“周妹妹说的是,这把你帮不上忙,以后找机会帮就是了,不急。” 周凤凤噎得翻白眼——这话怎么就变成自己上赶着帮忙还未遂了呢?她是这个意思吗? 她刚才不是想让骆毅觉得自己比裴泉更重要、不让骆毅与裴泉走得太近而只与自己交好吗? 骆毅心中则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她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可真没这么多心眼啊。 所以说,还是课业负担不重,不然一天8套题,看看谁还有多少心眼子能使出来? 女孩子们似乎对这二位的拌嘴很习以为常,并不在意,倒是对骆毅说的铺子感到好奇:“什么是杠铺?” “专司丧仪,供殓葬之需的铺子。”骆毅直言不讳。 一句话,女孩子们全都后退,好像要避开什么晦气之事似的,连周凤凤夹着骆毅手的臂弯都松了。 正好一路说着走着就到了课堂门口,骆毅正好把手抽回来往座位走去。 周凤凤暗暗跺了下脚,心里暗骂自己昨日怎么就没想起来先问问,这下可好,不够丢脸的! 女孩子们纷纷去座位上就坐,先生还没来,她们依然回头回脑聊着。 “那不就是棺材铺嘛!”有女孩子小声说:“竟还开在最繁华的地段,以后我们还怎么去尤家菜馆吃饭!” “我是不去了,多晦气!” “那条街上还有我家的铺子呢,这不是、这不是……” “裴泉姐姐,估计这几日我会让我爹带我找你玩去。” 已经有人开始往裴泉那边示好了,她家也有铺子在那条街上,如此热闹的商业街要是冒出个棺材铺,多影响生意呀。 还有的在打主意:回家一定得把这件事告诉父亲,让父亲去找会长说说。 父亲原本想等游家铺子卖不掉降价的时候收购呢,没想到被骆毅给买下了,得搅和黄才行。 也免得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在此耀武扬威。 “不是棺材铺,”骆毅在她们议论到声音越来越大时出声解释: “可以叫丧仪馆,但也不全面,我开的是包办人从离世到入土这一阶段所有仪程的铺子,嗯,算是效仿孔子吧。” “开玩笑吧!孔子开丧仪馆?”有小姐质疑道。 骆毅很认真点头:“是呀,不然你以为孔子不收学费如何养活自己和三千弟子? 虽然子路是孔子弟子中的首富,可还有两千九百九十九个不那么有钱的呀,而且,绝大多数都是穷人家的孩子; 孔子年少时便做工补贴家用,管理仓库、看管牛羊,后来二十七岁时开始办学,少数交得起束脩的,孔子也只是象征性收些肉干; 更多的则是交不起钱的穷学生,孔子不但教他们学问,还得养活他们,钱从何来? 所以,孔子经常带着弟子主持葬礼来贴补家用,来维持日常庞大的开销,一直干到他50岁后出去做官为止,不然,你们以为《礼记》是咋来的?” “真的假的,你瞎说呢吧?”周凤凤信了一半,因为类似的话她好像听父辈们谈论过。 现在她接话是为刚才松开骆毅的行为进行找补。 骆毅说道:“不信你们多读读《史记》,看看孔子是不是从小就表现出祭祀礼仪天分; 还有《礼记·檀公》,还提到孔子帮人看风水选墓地呢; 而且,昨日先生刚讲过《孝经》的丧亲章,《孝经》提倡以孝治天下,我大励朝也极重孝道; 丧亲章详细说明了丧亲之时所该具备的礼仪、和所该做之事; 但昨天我听周姐姐说,我们偌大的府城只有两处棺材铺; 便想到有多少孝子会因条件不充足,而无法成全他们表达对亲人离世的伤痛、无法让他们的离世的亲人得以走好最后一程; 孔子说:‘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 经过昨天先生的教导,使我明白:父母在世时,人们尽其爱敬之心,父母可以亲眼看见,直接享受; 可父母一旦去世,人们便再不能见到双亲,无法再尽敬爱之情,为人子女的那种心情该是何等哀痛; 所以,我要开一家这样的铺子,不但让其亲人能继续享受到后辈无微不至的敬爱,还能成全孝子的一片孝心,让孝子们心灵有所慰藉; 他们的子孙后辈也能通过父母的以身作则,使孝道得以传承。” “啪、啪、啪!”门口传来三声击掌声,女孩子们扭身一看,是先生站在那里,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讲得好啊!”先生赞了一句:“小小年纪能有此领悟,可见也是个孝顺的孩子。” 先生边说边走到讲台边坐下:“待你家铺子开张,别忘给老夫张帖子,老夫要去观礼。” 骆毅赶紧起身给先生行礼:“多谢先生,骆毅定给您送请帖。”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不慌·糊了 什么事情只要说是效仿圣人,再如何被人不理解也变成高大尚。 在先生亲口说要前去观礼之后,即便骆毅的“杠铺”一直在装修中,也每天有不少人前去观看。 可见女孩子们的宣传力有多强,她们家长的对“风尚”的嗅觉又有多敏感。 而且,当得知骆毅这个随便出手就是五百两“零花钱”的小富婆,竟然还住在客栈,立时就纷纷表示自家有别院闲置,可以无偿提供给骆毅一家人居住。 当然,这一点主要还是冲着李蔚珏。 但骆毅却与先生请了假,需要回家一趟。 原因是,兄长李蔚珏需要回户籍地接受秀才捷报和秀才匾额的发放。 这是荣耀的事情,两个学校都同意,考虑到路上所花时间,都给了十天假。 对骆毅来说,她真正需要回家的原因是:该起山药了。 三年的时间,把山药豆种成“山药嘴儿”,再把“山药嘴儿”重新种下,长出一米多长的大山药。 今年又把两万斤大山药砍成小段种下,现在,该是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 对骆毅来说是“检验成果”,但对疏河村的村民来说,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学田边上再次支起一溜大锅灶。 学生和佃户的孩子们该上课的不上课,该干家务的也不干家务活儿,全都跑来帮忙烧火添柴,准备煮山药。 骆毅穿了鲍魁新给买的黄衫红裙,外面却罩上一件灰扑扑的粗麻挂脖大围裙,头上也包了快灰扑扑的帕子,拎着锅铲就站到最中间的大锅旁。 起山药了。 佃户们站在一根垄前,齐齐下锹。 铁锹已经在顾彦辰的建议下,锹头被砸成筒状,很适合挖洞,佃户们小心地一铲铲挖土,生怕碰坏底下的山药。 三百亩地呢,按这速度,没半个月挖不完吧? 村长赵金贵大手一挥,赵家十五户齐齐上阵。 场面更热闹了。 最先挖出的十几根山药,被村学学生和佃户的孩子们打水刷洗干净,骆毅就发令让下锅给煮上。 有的锅里只是水,有的锅里煮的是小米粥。 小米山药粥,多营养啊。 骆毅站在最中间的空锅前,看村里孩子们眼馋的目光,伸手点出几个四五岁大的孩子:“你们想不想去地里玩儿?去吧,把山药豆捡回来,给你们做好吃的。” 小娃娃们看看家长的脸色,他们的家长有的向骆毅露出讨好的笑容;有的曾嚼过鲍家的舌头,还拉不下脸面,只把头转过去,仿佛在与别人说话,手上却偷偷推搡自家孩子快去。 小孩子们撒欢往地里跑,去寻找枯秧下的山药豆,手里抓不过来,就往衣襟里装,衣襟里装不下,就干脆脱了衫子兜着。 还有个小男儿最逗,衫子也装不下了,干脆脱了裤子,扎起裤脚,往裤管里装,却不顾自己的小屁屁露着。 九月初的天,已经很凉,再过几天都该霜降了,但是小孩子火力壮,个个满头大汗,光着屁股也不嫌冷。 只是凉快了后边的屁屁却苦了前边的雀雀,一路捡拾山药豆一路就把童子尿淋个没完。 山药豆送回来,被大孩子们放在水桶里洗涮,小孩子们就跟着玩水,一桶桶泥水甩得满头满脸。 最后一遍涮洗后的水并不清透,但是农人吃东西没那么讲究,真正是“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捞出来就被扔进锅里煮。 几个捡山药豆的娃娃看到山药豆下锅,高兴地跳脚欢呼,他们家的大人却把孩子们拎回去低声盘问:“带回来些没有?” “带啥呀?” “山药豆啊,你们不是捡山药豆了吗?” “没带呀,都下锅了,姐姐说给我们做好吃的。” “你傻呀,怎么都交给她了,倒是剩回来些呀!” “干嘛要剩回来?剩不下的,姐姐说给做好吃的呢。” “啪啪!”脑瓜子挨了一巴掌。 “哇哇……”孩子们张嘴大哭,小舌头都能看见。 这边闹腾着,锣鼓声却从村口传来,越来越近,有后生跑去看热闹,腿快的去了就往回跑,边跑边挥手嚷嚷:“鲍家小公子高中秀才啦!鲍家小公子高中秀才啦!” 村民们纷纷从锅灶边离开,往村口方向迎去,赵金贵大声问那名正往回跑的后生:“啥?谁中秀才?” “鲍家的小孙子,李小公子!大名儿李蔚珏!”后生把手拢在嘴边喊着回话。 关于鲍家孩子都不姓鲍这件事,村里家家都知道,可就更眼馋——不是一个姓,却把荣耀一起分享,他们这些全家都一个姓的,却挣不来半点荣耀。 鲍魁领着几个大妖在远处地里挖山药,胡泽胤早就提醒有锣鼓队进村,鲍魁偏不动弹:“不慌,等送到咱地头上,咱们再过去,这么风光的事儿,怎么也得多闹腾闹腾。” 李蔚珏今天倒是也出来了,但并不在地里忙活,他什么农活也不会干,更不想干,而是找块平整的地方半躺半靠地一边看杂书,一边看骆毅忙乎的身影。 此时听到喧闹声,便一骨碌爬起来,蹭蹭蹭抱起一捆柴火就往骆毅身边挤,装模作样往土灶里添柴。 李蔚珏今天穿着粗麻褂子,袖子上还有刮破的口子,那是黄酉平时在家里干活时穿的,被他偷去穿,像是任何一个穷人家拣大人旧衣服穿的孩子,十分朴素。 衣裳大就大些,腰带扎得紧点儿,袖子挽得高点儿就是了。 李蔚珏蹲在骆毅脚边帮忙添柴,骆毅根本没注意到,她甚至没注意到有人报喜讯。 她正小心熬糖稀,准备一会儿山药豆煮好后给做糖葫芦。 糖很金贵的,熬糖稀十分考验火候,像这种柴火土灶可是不容易掌握,稍有不慎就熬糊了,那就是浪费钱。 锣鼓唢呐队伍一直吹打到学田才停住脚步,停步不停声,继续喜气洋洋地闹腾着,黄县丞亲自来报喜:“骆丫头,你小哥呢?快喊你小哥来接秀才匾!” 骆毅听到地头上有人喊,抬头一看是黄县丞,赶紧答应:“来啦来啦!我这就去找!黄伯伯快过来喝口水吧!” 要接秀才匾呢,可不能给李蔚珏丢脸,骆毅一边大声喊李蔚珏的名字,一边快速摘掉围裙和头巾,把里面的漂亮衣裳露出来。 可骆毅边喊边四下张望也没看到李蔚珏,这时突然发现锅里糖稀冒泡得又黏腻又厉害,便又忙着搅糖稀和扒拉脚边烧火的孩子:“快撤柴火,要糊啦!” 这一扒拉,才发现是李蔚珏:“咦,你在呢!你在怎么不出声!” 李蔚珏这才站起身:“急什么,总得让全村人见证咱家的喜事才好!” 竟是与鲍魁打得同样的主意,合着就急骆毅一人呢! 就这说话的功夫,焦香味传来——糖稀熬糊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受不了 你爷爷还得是你爷爷。 关键时刻鲍魁赶到,一把将大锅端起,直接放到洗山药的大木盆里。 一刻钟后,黄县丞坐在学田的地头上,与李蔚珏笑吟吟聊天,背后是两名衙差扶着杉木匾额,匾额黑框,内描红边,白漆铺底,上面是两个稍稍凸起的黑漆大字:秀才。 周围一圈小孩子,人手一支“棒棒糖”——一坨半软不硬的焦糖用竹签、树枝或是筷子挑着。 孩子们等不到焦糖完全硬化,鲍魁也舍不得看孩子们的小馋样儿,就找东西挑起来分给他们舔着吃了。 “好吃的要趁热乎。”孩子们这样说。 唯独骆毅眼巴巴站在旁边,她的一身新衣裙啊,可舍不得直接坐到地上。 黄县丞不着急给挂匾:“时辰尚早,让我看看你们家起山药,算算产量再挂匾吧?” “那当然,还得请伯伯尝尝我们家的山药味道呢。”李蔚珏自然应承。 既然黄县丞要算产量,骆毅就让大家可着同一亩地挖掘;既然李蔚珏说要请黄县丞尝尝山药,骆毅便又系上围裙去掌勺。 第一锅山药小米粥熬好了,鲍魁给鼓乐队每人都盛了一大碗,包括两名衙差,还把家里的腊肉、小咸菜拿出来让就着吃。 大家纷纷向鲍魁道谢,鲍魁给分完粥,又挨个给塞红包,连村里跑着传话报喜的几个后生都给了红包。 场面一下子热闹起来,道谢声、呼噜噜喝粥声、赞叹山药软糯香甜的声音此起彼伏。 但是黄县丞却没分到粥,李蔚珏也没有。 黄县丞嘴馋,向鲍魁讨要:“鲍老爹怎地不让我尝尝鲜?” 鲍魁很认真回道:“黄大人怎能在如此简陋的地方吃东西?刮风扬土的,不干净,等会儿咱们回家里吃。” 这是鲍魁心里话。 黄县丞是官,家里孩子考上秀才虽然是大喜事,可人家当官的亲自来给送匾和捷报上门,这是恩典,得高规格对待,不可马虎。 “哎,”黄县丞腰杆挺直,大手一挥官气十足:“要与民同乐嘛。” 黄县丞要与民同乐,民也确实乐了,因为他们的孩子有分到粥的、有分到蒸山药、煮山药的,就连小娃娃们都分到了“棒棒糖”。 可削山药皮的骆毅好想哭——两只小手又红又痒,被山药里皂角素刺激的。 身前硕大的铁锅烤着,骆毅抱起整坛子油咕咚咕咚往锅里倒,累得小脸红彤彤的。 插根筷子进油锅,筷子周围泛起密集的小泡,这是五成热油温,该下山药块了。 滚刀切的山药块已经裹上一层面粉,往油锅里一倒,搅合搅合免得粘连,瞧着山药炸到微黄就用笊篱捞出来。 另起一锅重新熬糖稀,这次没有李蔚珏在底下瞎给添柴,糖稀熬得很成功,不过没有给孩子们做糖葫芦,而是熬成淡淡的珊瑚色时就把炸好的山药块倒进去,快速翻炒搅拌。 很快几盘拔丝山药快速被盛出来,一盘分给小娃娃们,其余几盘端至黄县丞他们跟前。 要不是看在自家爷爷、兄姐都跟着一起吃,就冲“与民同乐”这四个字,骆毅都不想招待黄县丞。 最烦这种把“与民同乐”四个字挂在嘴边的行为了,这不是生生把自己与“民”划到两个界面中吗? 与其说是“与民同乐”,不如说是“脱离群众”。 但这就是阶层,不服不行。 香煎山药片、拔丝山药、山药小米粥、枣泥山药糕、山药炒肉片,一道道山药做的美食陆续被端上来,黄县丞简直是目不暇给: “原来这东西还能有这么多吃法!可为药材、可为主食、还可为菜肴,当真是好东西!” 最后上的是山药炖鸡汤和枸杞山药黄豆猪蹄汤,这两道汤比较费时,端上来时黄县丞已经吃撑了。 要让骆毅说,就着风、混着土就能吃个半饱,活该他非要在地头上一边看着起山药一边吃。 别人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黄县丞可好,吃着盘里看着地里。 齐心协力之下,黄县丞吃饱时,一亩地的山药总算全都起了出来,粗粗一过秤,两千七百斤。 “喔哟!不得了!”黄县丞大吃一惊:“这可是药材!” 随即又算账:“你们家一亩地就两千七百斤,三百亩可就……”捻着手指头开始琢磨。 “八十一万斤,干山药得五斤出一斤,就是十六万两千斤。”李蔚珏接话道,干山药是药材,李蔚珏报的是药材斤数。 “嚯!”“嚯!”“嚯!”“嚯!” 周围一片嚯嚯声,跟刮大风似的,村民们眼睛都红了。 在县城药铺里抓药,山药虽然不算是很贵重的药,但一两干山药也得十文钱,一斤十六两,就是一百六十文,那十六万斤呢? 村民们算不过来了。 黄县丞也没算过来。 “大概两万五千多两银子吧。”李蔚珏再次给出答案。 村民们开始往地里靠近,纷纷要求帮忙起山药。 “山药这东西好啊,”李蔚珏看着村民们的动作,慢悠悠与黄县丞聊着:“补脾胃,益肺肾,可入药、可入菜,黄伯伯您知道么,我出门一趟,听到个关于山药补人的说法。” “怎么讲?”黄县丞嘴上问着,眼睛却一直盯在码放成堆的山药上移不开。 李蔚珏:“说山药这东西啊,男的吃了女的受不了……” “哦?”黄县丞挑起眉毛看李蔚珏,他在琢磨李蔚珏说的,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这小子才多大,不会懂那么多吧? “同样的,女的吃了男的受不了。”李蔚珏继续,这都是前世老段子了。 黄县丞可以肯定了,这小子说的就是自己以为的那个意思。 这下黄县丞看李蔚珏的目光可就变了——哎呀呀,人小鬼大,懂的不少嘛! “要是男的女的一起吃……”李蔚珏说一半就不说了。 他不说黄县丞急啊:“一起吃如何?” 鲍魁还没太听懂,也疑惑地看向李蔚珏。 听力超绝的白彙根本就没与他们在一起,这时看到骆毅解了围裙准备过来吃饭,便过去截住骆毅,领她直接在锅里盛了剩下的菜,端到佃户家里吃去了。 李蔚珏腼腆一笑,以手掩唇,凑到黄县丞耳边:“床受不了!” “呵……呵呵……哈哈哈……”黄县丞忍不住大笑,而竖起耳朵听的锣鼓队中有人也猜出来,直接大声问道:“床受不了吧?” 这下,笑的人可就多了,哈哈哈哈,声震天。 黄县丞这时才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哎呀,这么好的东西,你看,推广开让全县都种植,让大家都受益,如何?” 周围围观的村民早被饭菜香味勾得肚饿,一部分跑去地里帮忙了,想着得些好处,就算分不到山药,捡些山药豆回来种也好。 另一部分则等着黄大人给挂匾后吃鲍家的宴席——这么大的喜事,鲍家肯定会大排宴宴的。 此时听到黄县丞如此说,都把目光聚焦李蔚珏身上,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李蔚珏笑而不语。 黄县丞想了想,保证道:“不白要你家的种子,县衙会合计出一个合适的价格收购; 而且,我回去就同知县大人汇报,只要推广开,县里不但给你们家奖励,还要给你家记功,并上报府衙,如何?” 李蔚珏看看地里的村民,依然没有答话。 “不要钱,您要多少就拿去!”鲍魁生怕李蔚珏拒绝,率先发话:“这是好事!” 鲍魁是宁可白送,也要让县里给李蔚珏记一功。 自打李蔚珏考取县案首,鲍魁就一直琢磨,他能帮上孩子些什么。 这孩子果真是读书的料,小小年纪竟就考了县案首,这么好的苗子,可不能被他的“半头鬼”名声拖累。 别的他做不了,但至少他能努力干活赚钱,管他皮匠还是二皮匠,他以后起早贪晚到处接活便是,即便不拿山药卖钱,家里也吃得饱饭。 但山药如果能给孩子换来功劳、换来声名,总是对他仕途有益的。 李蔚珏终于开口:“黄伯伯,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山药我可以提供,但就怕遭抱怨,为什么这么说呢? 您以为全县都种,大家都能卖山药多赚钱、改善生活,可是种多了还能卖得上价吗? 本地药店吃不下,外地药店还会压价,您说是不? 您就说,我现在这些山药往哪儿卖? 要说即使不当药材卖,当粮食自己吃也行,可是刚才我还有句话没说完,山药不像谷子可以年年种; 种山药挑土质,既要肥沃,又得排水良好,还得沙质土壤; 咱们用什么施肥呢?所以我没说完的话就是:种多了,地受不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付钱!” 李蔚珏的话,黄县丞听懂了:虽说山药是大补,能补到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人女人一起吃床受不了的地步,但是这么好的东西若是种多了,地受不了。 那地都受不了,不就无产出了?拿什么种粮缴税?肯定拿不出,那……县衙受不了。 “哦……是这样,有道理,肥确实是大问题,”黄县丞赞许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不止学问做得好,农事上也很懂啊。” 作为一地县丞,那是比知县更了解全县情况的人,土地农事、人口统计、财政收支、民事纠纷、地方教育、医疗事务等等等等,他都得监管。 所以他一听李蔚珏说出土地休养生息和粮食产量的关联时,就觉得应该表扬一下。 毕竟这么小、还拿到县案首的孩子,大体应该是把精力全都放在读书上而无暇他顾才是。 “黄伯伯过奖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李蔚珏开始表演作为农人子弟的朴实: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小侄家里种植山药,初心也是想为百姓谋得吃饱饭的出路,只是,看来还是不行啊。” 说着竟垂下头去,显出万分沮丧:“整整三年,我们从一颗山药豆开始,直到今天获得如此收获,整整三年; 小侄的兄长们和佃户夜以继日担水浇地、满山搜罗河泥枯叶,才勉强保证土地肥力,才获得今日的成果; 却也只有这些,接下来几年,这块地皮不能再种山药,种也长不出多少了。” 李蔚珏也不忘抬举村人,部分的:“要不是我们村的赵村长时常指导、又率领他的族人们全力帮衬,恐怕连今日的成果都没有。” 看热闹的村民们面面相觑:他家兄长夜以继日挑水施肥?没有吧?倒是一年能有大半年他家都没人哪! 赵村长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全力帮衬?惭愧啊,以后真要多来帮衬才是,可不能他们家没人就不管、有人回来才露面了。 黄县丞是一边听一边点头,心道李蔚珏此子可教。 张嘴便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闭嘴又是“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且不说好诗句张口即来;单说这份心思,以后若能为官,必是个好官! “贤侄方才说学田明年不种山药了?”黄县丞问道。 学田产出直接关系到村学能否持续,这可得问问。 “种不了了,”李蔚珏跑去捧回一把沙土:“黄伯父您看,这土哪里还有养分?得缓几年才行了。” 说得好像他多懂似的。 李蔚珏看哪儿的土都一样,根本看不出区别。 他是这两天与顾彦辰和佃户们聊过,才知道维持地力不易。 因为顾彦辰说:“学堂配合佃户们挖了粪窖,鸟雀们竟然也把粪便排到粪窖而不是随意往地里屙粪; 不过这样也不够,学生们把能捡到的枯枝败叶都送到学堂当柴烧,积攒草木灰,佃户们又去挖河泥,总之是勉强维持住土地肥力。” 顾彦辰还问能不能把西边两座山解禁,让佃户们好能上山砍柴。 这当然不能,一旦这口子开了,又得有人偷往西山跑,那山上可是种了好些不知名的种子,现在也不知长成什么样了。 地里的事,鲍魁也不懂,但鲍魁相信小孙子李蔚珏的一切决定,这可是家里最有学问的孩子嘛,因此总结道:“是不能种了,地受不了。” 村人们急了——你们种不种山药我们不管,可你们得把山药分给我们种啊,你们不给,我们受不了! 看着亩产两千七百多斤、能当药材能当饭吃的山药,那就等于金子银子!你们不松口,就问谁能受得了! 现村长赵金贵是铁定站到鲍家这边了,尽管他们也很想种山药,但赵金贵准备找个没人的时候偷着与鲍魁商量,人前他是坚决拥护鲍家决定的。 但前村长大山子可忍不住了:“黄大人,他们学田那地不行,我们这边的地好,他们不种,我们可以种啊!” 他家没了鲍魁每年支持的银子,现在连家里唯一还在学的儿子都快供不下去了。 他儿子今年也参加院试了,回来就躲在屋里不露面,一问考得如何就不耐烦。 今儿算是知道了,考得啥也不是。 刚才人家鲍家来了锣鼓队吹拉弹唱给报喜,没他们家什么事儿。 考学考不出来,日子总还要过,赚不了钱怎么行? 与大山子村长同样心思的村民有的是,他们纷纷捅咕前村长代表他们讨要山药种子。 地里那边,说是帮忙起山药的村民,已经有人假模假式干活,却不停把地上的山药豆往怀里揣了。 “贤侄,你怎么看?”黄县丞把问题推给李蔚珏,李蔚珏温和笑笑:“小侄只说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又没说不让种,想种就种呗。” “那你倒是把种子分我们啊!”前村长一听有戏马上接腔。 李蔚珏装作没听见,慢条斯理地给黄县丞盛上一碗山药炖鸡汤:“黄伯伯尝尝,不烫了。” 李蔚珏不接茬,赵金贵马上会意:“你这人说话好没道理!谁欠你家的?还要把种子分你?脸咋那么大呢!” 前村长一噎,才发觉自己话说得生硬了,也是,新仇旧恨的,哪能有好语气? 至于他的“新仇旧恨”有没有道理,那他可不论,谁人讲理不是讲自己的道理?道理都是在自己这边的。 “那……卖我们也成,咋个卖法?”前村长不情不愿地问。 村民们面上着急——怎么就同意花钱买呢?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眼神勾了一圈,就正反两句——都是一个村的,凭啥要花钱买?那不花钱,人家凭啥白给? 于是人们再次把目光聚焦到前村长那里——可得好好还价啊! 前村长岂能不知众人所想,因为他也是如此想的,便赶紧补充:“太贵可不行啊,乡里乡亲的,你们不能狮子大开口!” 黄县丞也看向李蔚珏:“他们说的也有道理,山药不能连作,那能种一季也是行的吧?” 李蔚珏笑着点头:“可以啊,你看,那些人不是在捡山药豆么,我们又不制止。” 这话一出,所有村民都想往学田跑,现在去还能捡,晚了恐怕就得是“抢”了。 骆毅那边吃完饭,已经重新起锅熬糖稀,她答应孩子们的“好吃的”还没给做呢。 有小娃娃挤在她脚边,积极给添柴,骆毅就把煮熟穿成串的山药豆蘸上糖稀递给他,还嘱咐:“吹吹,吹凉了上面的糖就嘎嘣脆。” 小娃娃们的爹娘爷奶看得眼里冒火:“糟践东西哟!好好的山药豆,干什么做成糖葫芦,鲍家丫头真不会过日子,就知道糟践东西!” 李蔚珏可以无视别人对他说话的态度,但坚决听不得有人说骆毅,本来装了半天温润书生的他此时直接扬声怼那些人: “你谁家的?我家山药豆不许你家捡!说我小妹糟践东西,糟践你家的了? 你知不知道糖多少钱一斤?那吃糖葫芦的娃娃是你家的吧?付钱!” 第三百二十九章 才不信 黄县丞刚才还在心里夸李蔚珏读书人不忘本,家境不错却粗衣简食、关心农事,说话有理有据,耕读之人本色。 突然就见李蔚珏像个村妇般与人对吵,这反差……不大好理解啊。 就听李蔚珏话锋一转,对黄县丞说道:“黄伯伯,用山药豆种山药,怎么也得三年。” 正拔起腿准备往地里冲好去捡山药豆的村民们齐齐崴了脚——三年?三年地里无产出,人怕是早饿成人干了吧? 黄县丞:“要三年?” 李蔚珏掰手指头给算:“第一年,山药豆种下,长出的是‘山药嘴儿’,那东西不能吃,吃了就上吐下泻; 我们全家和佃户的孩子都中毒了,为此,全村人骂我家种毒物、遭天谴呢。” 崴了脚的村民又集体崴了嘴。 不提这事儿他们都忘了,山药豆第一年确实长不出好东西,那时候尽管中毒一事与他们无关,他们也确实没少骂鲍家,。 李蔚珏掰下第二根手指:“第二年,把‘山药嘴儿’种下,基本上一个‘山药嘴儿’最多长出两根山药,也没多少。” 再掰下第三根手指:“今儿是第三年,早春时把精心存储的山药切成段,种下的是山药段,这才有了如今的收成; 黄伯伯您看,是不是不容易? 连续三年,土地的肥力全靠我们这些人一挑一担的辛苦劳作,才堪堪有了现在的成果,而土地,已经与沙子无异了。” 村民们听明白了,山药豆可以白捡,可那玩意儿得种三年才能有收成;想当年种当年收,就得种山药段。 全体村民冷静了——经过他们聪明大脑的分析,再经过他们集体“咬”前村长的耳朵,前村长站出来问道:“那山药段咋卖?” 有脑子机灵的马上补充:“你可别按药材价卖我们!再说你家这还不算是药材呢。” 一句话引起众人的头脑风暴,立时有老太太插言:“那也不能按粮价卖,不然,算粗粮还是细粮啊?” “要我看,按青菜价卖吧?” “那按哪种青菜价?” “按哪种也不对,你们想想,啥青菜一亩地能出两千七百斤?” “对啊,那山药不能比青菜价高。” …… “白给你们好不好?”白彙这时过来给添汤加菜,上来就是冷冷一句。 村民们闭嘴了。 当谁都比他们傻吗?要是不值钱,他们这不等鲍家开价、先唧唧歪歪打压价格是干啥呢? “可以白给。”李蔚珏接过话头,用安抚的眼神看看白彙,白彙一挑眉——爱咋咋地,看在你还知道维护小妹的份上,给你个面子。 “这孩子就是懂事!”村民们开始赞美李蔚珏。 “要不人家能考上秀才呢!” “可不是!还是县案首呢!” “嗯嗯,真是有学问!” “你瞧瞧,人家富得流油,却一点也不糟践东西,干活就穿旧衣服,跟咱一样,会过日子!” “也懂得体贴照顾咱乡里乡亲,我就常说,鲍家的孩子就是教得仁义!” 不远处做糖葫芦的骆毅,看看自己围裙里的新衣裙,一股惭愧涌上心头——我太不会过日子了。 黄县丞已经被李蔚珏短短时间内从温润到翻脸、再到平和、再到慷慨的变换,给弄得心志坚定不少,他不动声色一个字:“哦?” 李蔚珏说道:“黄大人,就算要全县普及,我家全部山药都拿出来也不够; 既然我们村的村民如此积极性高涨,不如就在我们村当试点,您看如何? 但方才我一直说,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事:种出来了,大家不见得记我家的好;种不出来,我家就得遭全村的骂……” “不能!”村民们七嘴八舌高喊:“不会的!你家都白给我们山药段,种好种坏那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咋还会骂你家呢?” 这是生怕李蔚珏反悔,定要坐实之前那句“可以白给”的话。 李蔚珏当然不会反悔,他继续说道:“我家山药可以拿出一部分切段分给乡亲们; 但我也要提醒乡亲们,不要把全部土地都用来种这个,你们还得缴粮纳税; 还有,大家都种,有可能谁也卖不出去,这些后果你们都要自己承担; 今日我把丑话说在头里,黄大人作为见证:我家可以无偿供应山药豆和山药段,但不接受任何抱怨,结果好坏你们自己承担。” 李蔚珏态度明确,你们可以占我家山药的便宜,但还想让我家保证你们的产量、收入,那是万万不可能,而且这种不可能有县丞大人作证。 黄县丞点头,问向村人:“你们可有异议?若有,本县丞可以选择其他地方做试点种山药。” 黄县丞是真想把山药种植推广开的,不为别的,就是为他自己的政绩他也得这么做。 所以李蔚珏说可以免费供应山药段和山药豆,黄县丞自然高兴,但何处作为试点,完全可以随时更换,就看疏河村村民识相不识相了。 村民们提起的兴奋,总算平静了些,开始慎重考虑这件事。 气人有、笑人无,是很多人的心态,但如果这种心态带来的结果需要自己承担,那确实需要好好想想。 黄县丞不急着等他们答复,而是问向李蔚珏:“贤侄啊,县里不能让你们家只付出而不给回报,说说看,你有什么要求?” “没有。”李蔚珏答道。 黄县丞才不信,他可不相信李蔚珏真有那么高尚的情操——这小子办事,哪回不带目的?哪回不得好处? “哎,”黄县丞的“哎”一波三折:“伯伯知道你这孩子善良无私,但推广山药种植是县里的大事,县里不能白让你们家付出三年的心血,说吧,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真没有,”李蔚珏笑得一脸真诚、憨厚:“不仅没有,我这两天一直琢磨件事还想与黄伯伯说呢。” 哼哼,我就知道。 黄县丞撑开右手,将八字须捋得溜直——这小子!什么没有要求,是想变相提要求吧?本大人就看你变成什么“相”! “黄伯伯您看,我和家妹本想找到一种让百姓吃得饱饭的作物,花了三年时间,却不算成功,”李蔚珏此时表情要多诚恳有多诚恳: “眼下秋收进行得差不多了,百姓们又到了不得不只吃饭不挣钱的日子; 我们家的山药不大指望得上,但百姓们可否接些活计干干补贴家用呢?” 黄县丞不捋胡子了,他听出来了,这小子果真有事! 第三百三十章 演出成功 黄县丞面露程式化微笑,就差说“请开始你的表演”。 “是这样,黄伯伯,我小妹在府城开了个铺子,杠铺,就是承办丧仪事务的铺子; 有关丧、殓、殡、葬过程中涉及到的所有事务,小妹都将承揽下来,这样就需要很多人手; 比如看风水选阴宅、选寿材; 比如临终前进食、更衣等、咽气后剃头、刮脸、换擦洗身、穿寿衣等,都会有专门人员照应; 再比如哭灵、送殡、做道场等等,都需要人手联络、施行,还要根据逝者乡籍风俗、宗教信仰等设置不同丧葬仪式; 换句话说,现在办一次白事可能要找三四处地方,分别承办部分项目; 但以后只需找我小妹一家铺子,就可以完全安排好,不仅不让主家留遗憾,还能赢得好名声; 您想,这需要多少人手?” 黄县丞算了算,还真是。 办一次白事,就算是豪门大宅,也得动用全府上下所有人手,还生怕因办事有遗漏而落下不孝的名头,可谓是花大钱、出大力,最后总是不尽如人意。 黄县丞问道:“这些事情你们全都包办,确实需要很多人手,可白事也不是天天有,你们如何养活这么些人?” 关于“杠铺”,骆毅只说是突发的赚钱思路,没敢详细说具体的经营办法,但她启发李蔚珏去说,没想到李蔚珏果然想得很周全。 她若知道李蔚珏与她一样是穿来的,怕就不那么暗赞李蔚珏脑袋灵光了。 李蔚珏此时对黄县丞说的,就是他对骆毅说的那套:“人力、鼓乐、寿材、彭彩、家伙、纸活、僧道各门,都可以借由我小妹的店铺赚钱; 我小妹干的应该说是接活儿的部分,具体干活儿的行当,都可以到我小妹那里挂单; 而且,只要是府城及府城周边的地区,我小妹会进行周全、协调,就算白事不可能天天有,但是这些人手却是可以隔三差五就能接到活儿; 如此,相关各行的散户都能得到更多的赚钱机会。” 黄县丞一击掌:“挂单?这招好啊,光是哭丧就得多少人?若是正好有两家在同一天办白事,只一伙儿人哭丧,还不够分呢; 你小妹这个铺子行,能提供出不少赚钱的机会!” 李蔚珏见火候到了,开始打压黄县丞的兴奋劲儿:“小妹的铺子开在府城,我对小妹说招人工就在府城招比较好,就近、省事儿; 但小妹非说致富不能忘本,说咱得考虑咱自己的乡亲; 黄伯伯您说,招一群咱县的人过去,还得管吃管住的,又费事又费钱,我小妹这是多不会算账?” 黄县丞一听就急了,既然能提供就业位置,自然得便宜自己县里的人啊,可不能放跑机会,于是马上说道:“贤侄,你这就不对了! 这哪里只是管吃住那点儿钱?你得想到咱们县的人过去还能帮你们看店铺、咱们的工钱也便宜不是 还有你妹妹那片爱护乡亲们的心哪,哎呀,咱家丫头真不错,多好的孩子!” 李蔚珏满意地听取黄县丞对骆毅的赞美,周围村民们也是听得认真仔细——除了山药,鲍家还能雇工,这可都是钱呀! 周围一片大声的赞美、小声的议论,等声势平静下来,李蔚珏憋出一脸委屈相给黄县丞看: “黄伯伯,我刚才说想求您的事儿,就是想让您帮我劝劝我小妹,给她讲讲在府城雇工的便利,您怎么还替她说上话了呢!” 黄县丞当即表示:“贤侄,伯父可得说说你,于便利一途,你想的是不错,可你的胸襟就不如你小妹了; 你看看咱们县,每到秋收之后,百姓们去哪儿找能糊口的营生?多难哪?你小妹可真真是为穷人着想的!” 李蔚珏反驳道:“我小妹开店,也不能只赚秋后的钱,别的季节就没人家办白事了?” 黄县丞:“可咱县多少百姓是闲在家里无事可做的? 咱们桑柴县地皮不少,但可耕作土地少,县衙费了多大劲儿把散户集中起来形成村落?可那也解决不了多少耕地问题; 到处是黄沙地,就算把人集中起来耕种,也收不上来多少粮食; 别说收粮食,多少地方种那点儿粮还不够他们自己吃的,活不起的人太多了; 你小妹能想到为咱县百姓提供赚钱的路子,你不该反对呀,贤侄,你读书科举,将来是要走上仕途的,你得有家国情怀!” 看看,都“家国情怀”了! 李蔚珏说道:“黄伯父,这可不像给主家做长工,按月都能拿到钱,我小妹又不能控制天天都有人家办丧事,就保证不了他们的收入……” 不等李蔚珏把话说完,黄县丞就截断话头:“这事儿伯伯负责,伯伯会帮你们招工,把这些都给他们说清楚,你放心,会有很多人愿意去的; 你在县衙誊抄过文案,咱们县经过知府大人几次调配,各县往咱们这边都迁来不少人口; 可咱们土质不行,养活不了这么多嘴,甚至要拖垮本县财政,多少次清理维修河道都发不起工钱,咱们县是乞丐最多的县; 你小妹能帮着解决,这是大好事,黄伯伯给你下保证,只要你小妹的铺子收咱县的人,伯伯指定给划拉足够的人数,还保证工钱低,能糊口就行,如何?” 李蔚珏心里狂笑——小丫头,看哥给你划拉多少便宜劳力! 面上却还是不太情愿:“伯伯,我小妹是开店,得赚钱,她又不是善财童子……再说,那是操办白事,乞丐怎么行?” “哎呀,怎么不行?你问问谁家没死过人?谁不懂白事怎么办?伯伯还管专门给你张罗一个固定的鼓乐队,如何? 贤侄啊,家国情怀! 要不,把你小妹叫来,伯伯亲自与她说!算了,你小妹呢?伯伯这就找她说去!”黄县丞拍完大腿、拍胸脯,积极作保证。 李蔚珏乐呵——请开始我的表演?我表演成功了! 黄县丞以为李蔚珏会借提供山药向他提什么要求、或是求他办什么事,结果倒变成他自己求李蔚珏办事。 “那……行吧,”李蔚珏见目的达到,应承道:“小妹应该是看咱们这边人多,回避了;我去告诉她便是。” “嗯,是,姑娘家是该回避些。”周围有村民点头赞同,又有人开始讨论鲍家小丫头多么善良、懂事。 就是没人想到骆毅在大庭广众之下撸胳膊挽袖子,又是烧菜、又是做糖葫芦为啥不回避人、有啥可避嫌的。 第三百三十一章 恼人的秋 骆毅再回到府城时,声势有些过于浩荡。 一个庞大的马车、骡车和牛车队伍进城时引起广大府城人民群众的围观。 车上拉的是几十万斤山药,车下走的是一群风尘仆仆的人。 鲍家除了骆毅单独骑在马上,剩下的全在下面走。 这些人中有两名黄县丞派来的差役,算是帮忙为鲍家车队保驾护航、以及进府城时为跟随而来的人群提供身份证明。 不管马、骡还是牛,屁股后面全都挂着粪兜,每次粪兜被拉满,有专门的人给收集到一起,最后两名差役会随车拉回去,送到鲍家学田里当肥料。 要说骆毅大方是真大方,那么金贵的山药,都舍得路上拿给大家吃;可说抠门又是真抠门,连马粪牛粪都攒着,还得给运回家去。 大老远运粪,两名差役一点儿也没有怨言,因为他们的亲戚也跟在鲍家人带领的进府城打工的队伍里。 除了给村里留下当种苗的山药,骆毅让李蔚珏给先生、县丞和知县家里都送去几百斤,他们愿意卖也好、吃也行,反正当个礼物送了,剩下的都拉到府城。 府城里的药材商都没来得及打压价格,几十万斤山药就被上至知府、下至巨富商人们给瓜分了,就按当时的市价。 骆毅拿着钱直接挑处二进院落买下来,全家人在府城也有了住处。 一处闹市最优地段的店铺、一处离府学不远的学区房,骆毅兜里还剩了两万多两银子。 学堂里的姑娘们都看傻眼了——最不起眼的农家女,翻翻手就是两万多两银子进账? 一时间,骆毅买的住房还没装修好,鲍魁便被府城的媒婆们各种围追堵截。 不管是店铺、还是住房,哪怕是走在街上,都有人向鲍魁提亲。 有说给鲍家小丫头说亲的;有说看中鲍家小公子人才的;有询问鲍家大公子、二公子和大小姐可有婚约的;更有甚者,有媒婆专门冲着鲍魁而来,说要给鲍魁介绍个梅开二度、再现夕阳红的机会。 这种事以前在家里时就出过一次,家里除了胡泽胤和李蔚珏,全被媒婆惦记上了。 这次更是齐全,李蔚珏不但没被忽略,反而和鲍魁一样,被当做提亲的主要目标。 原因好理解,小小年纪就有秀才功名,前途不可限量嘛。 但为什么说与鲍魁一样呢,这就得听听李蔚珏的感慨了—— “要我说,聪明人实在太多了!”李蔚珏掰着手指头给骆毅叨咕: “给爷爷提亲的七个媒人,就算一人只替一家女子说亲,那就至少有七个大聪明想嫁给爷爷! 嫁给爷爷好啊,一过门就掌管全家财产,辈分又高,手里还掌握三个帅气的孙子,尤其还是给秀才当奶奶; 更有两个标致可人的孙女可以嫁出去巴结权贵; 而且,咱们爷爷看着年轻,身体也强健,能让她有足够的年头在家中稳定地位; 这账算得够明白,我若是女子,我也选择嫁给爷爷!” 骆毅被这般分析折服,心服口服! 鲍魁回应给自己提亲的媒婆一律是——给孩子们找什么样的奶奶,得孩子们说了算。 三个大妖有样学样——给小妹找什么样的嫂子、姐夫,得小妹说了算。 而他们的小妹呢?有李蔚珏操心。 李蔚珏看似大大咧咧开鲍魁的玩笑,实则心里有些发急——可不能让媒婆们如此猖獗,别的不管,单说小丫头,若是提亲的人多了,挨个拒绝,会坏掉小丫头名声的! 这个不嫁、那个不选,你想做啥?还想嫁进皇宫吗? 小丫头才十岁啊,早早就被冠上“心比天高”的名头,以后怎么做人?这可是古代,唾沫星子淹死人哪。 所以李蔚珏天天往铺子里跑,将鲍家人都不是一个姓这件事宣扬得人尽皆知,至少是桑柴县来的同乡们人尽皆知,再借由他们的口向外传播。 再明里暗里透露出自己与骆毅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感情,让众人扩大无限空间去想象。 不仅如此,李蔚珏更是天天早上送骆毅到女子学堂门口,然后要求骆毅必须每天散学后到府学门口等他一起回家。 即便这样,李蔚珏依然不放心。 回家的路上,黄酉中途停下车,给车厢的窗帘和门帘都重新掖了一遍,因为听到骆毅小声打喷嚏。 霜降之后,天气越来越冷,风力也大,单层帘子不适合再用,应该换厚帘子了,可惜这些事情小丫头不张罗,他们几个大妖很难想起来。 马车里,骆毅抱着课本默背,她才入学不久,得把以前的课补一补;李蔚珏则看着骆毅陷入沉思。 他现在开始后悔让小丫头出来读书了。 府学的规模比县学要大,因此学生人数也多,而且周围还有两所规模不小的私立书院,年轻书生更是多。 能出来读书的人家境都不错,就算是学里最穷的学生,也是家有几亩田、腰有几文钱、全家族合力供养的,比起村里那些人要强上许多。 而且在“大城市”生活的人,总要比小地方的人更为见多识广、衣着体面、人模狗样一些。 就算不说这些读书人,单说府城的公子哥儿也比县城多,而且更时尚,也就是说,择偶的选择范围更大、诱惑更多……乱花渐欲迷人眼啊! 秋风将残叶甩得到处都是,打在窗帘上劈啪作响,门帘也被吹得一鼓一荡,像李蔚珏的心情,起伏不定。 这不行,绝对不行!李蔚珏咬了咬后槽牙——必须断了那些人的念想,小丫头是我给自己培养的媳妇! 可让骆毅出来读书,是李蔚珏一力主张的,而且读书见世面不是错,小丫头还小,人生路很长,不能让她与这个世界的女子一样过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 那怎么解决呢? “爷爷,大哥、二哥、阿姐,”回家后,李蔚珏没有像以往那样回房温书做功课,而是趁着小丫头在厨房忙活,把大家聚在一起开会:“我有个想法……” 除了做饭的小丫头和在老家看家的何理,今日堂屋里全家人都在,包括刘菜菜和小黑。 李蔚珏如此严肃郑重的样子,令大家也跟着郑重严肃。 “我想……家里能不能给我和小丫头办个订亲宴?”李蔚珏说道。 啥?订亲?咋这么突然? 全家人面面相觑,然后把目光聚焦在李蔚珏脸上,鲍魁率先开口:“阿珏,你受啥刺激了?” 问完,鲍魁也转过弯了——这几天媒人太多,阿珏感到小丫头“群狼环伺”、有危机感了。 看到众人恍然大悟的表情,李蔚珏倍感安慰——家里人头脑都很灵光,那他就不用解释了:“如何?” “这……你问过小妹了?”胡泽胤第二个发言。 “没。”李蔚珏摇头。 胡泽胤马上否决道:“你不经过小妹同意,就善做主张,不行!” 黄酉在一边附和:“对,不行,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李蔚珏不拿好眼神看他们。 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意思还有你们的事儿呗? 怎么着?你们几个妖精也对小丫头有想法? 这是李蔚珏一直严防死守的事。 别跟他说什么狐族不与外族通婚,他不信! 他们是不可以通婚,但是可以追求人族,可以未婚同居!不结婚嘛,那是一张证书的事,结婚不领证呗。 再说,不通婚只是那么一说,胡泽胤如今有取得修仙资格,与普通兽妖不一样,他是加入道门的修行者,道门可以结婚。 而且修炼这么多年,狐族又是智慧最高的族群,学习人类相当到位,年龄也不是问题,他们的寿命长着呢,就算娶个八十岁老太太,那也是老牛吃嫩草。 不说别的,瞧瞧当初小妹让胡泽胤“勾引”清幽庵看门老尼,胡泽胤45度角抛媚眼翘嘴角那神态,比人族拿捏得都到稳准。 想到这里,李蔚珏又看向黄酉,那厮也不是好东西! 勾引老尼的时候,他那含羞带怯的小眼神儿……噫!鸡皮疙瘩! 第三百三十二章 开张 胡泽胤和黄酉的表态,得到鲍魁赞同:“阿珏啊,你想和阿毅走到一起,爷爷乐见其成,但前提得是你们彼此都同意。” “不是、爷爷,不是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您点头就行!”李蔚珏急了——前段日子不是说好肥水不流外人田么,怎就全都唱反调了呢? “爷爷也是阿毅的爷爷。”白彙提醒。 看着李蔚珏那急头白脸的样儿,大家都很乐呵。 “你们!”李蔚珏就差跳脚了。 “我不同意。”骆毅拎着热水壶进堂屋来,接过话茬。 “你你你你……你咋知道了?”李蔚珏有些发慌,他可是趁小丫头在厨房里忙乎才说此事的。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骆毅给每个人的茶杯都续上水,就是不管李蔚珏。 个死小子,竟敢背地里捣鬼。 “这又不是坏事!”李蔚珏说道:“反正你早晚得嫁人,嫁出去哪有在自家好!你看看这些天多少媒婆盯上咱们家了? 为了你,我可没留后路,现在府学里都知道我与小妹青梅竹马; 铺子那边我也没少铺垫,小丫头,你可不能说反悔就反悔啊!” “什么?!”骆毅怒了:“你竟然到处造我的谣?王八蛋!姑奶奶才几岁你就造我的谣! 李蔚珏,我是万万没想到啊,第一个造我谣的竟是你!平日偶尔你开玩笑就罢了,竟然还满府城给我宣扬!” 骆毅拎着热水壶就冲向李蔚珏,打算给他提壶灌个顶,用开水好好给他净化净化心灵、消消毒! 一个十三岁的熊孩子,懂什么呀就想娶媳妇? 还满世界乱说,你是本地土著,不知道女孩子名声多重要吗? “等等!”李蔚珏看骆毅冲过来,马上伸手用掌心对着骆毅,示意她别靠近:“你刚才偷听我们说话?小丫头,你不守礼哟!哥白教你读那么多书了?” 可惜,李蔚珏这招转移话题注定无法成功。 “我给小妹传音了。”胡泽胤说。 “我也传了。”黄酉也说。 “做得很好。”白彙点头赞同:“这才公平。” 鲍魁呼噜噜喝口茶水——生活真美好! 十岁订亲,在大励朝是很平常的事。 订亲,就相当于把两家人提前捆绑在一起,有助于提高两个家庭应对外界麻烦的抵抗能力。 所以别说娃娃亲,指腹为婚的家庭都为数不少。 但骆毅并不同意这样做——谁会嫁给一个十三岁的小屁孩儿呢?要算起来,她今天该是二十一岁! 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那根安全绳出现,估计骆毅不会相信还有回去的可能,或许能把李蔚珏当做一个“小情郎”来培养。 毕竟,骆毅其实心理上很依赖李蔚珏,再说丈夫要从娃娃培养起嘛。 但是安全绳出现了,骆毅觉得还有回去的可能,她只是暂时没找到办法而已,那就不能耽误一个好孩子——李蔚珏姑且算是好孩子吧,学习好的孩子。 “这些事等我十六岁以后再说!”这是骆毅暂定下的时间界限。 六年时间若还是找不到回去的办法,骆毅觉得应该就没什么希望了,到那时不定亲也说不过去,会让家里人遭人非议。 “那时我都十九了!”李蔚珏抗议。 “到时候再说!”骆毅不容置疑。 十九岁又不大,我们那个世界三十大几都还是“男孩”、五十多岁还只接受“哥哥”称呼呢,骆毅想。 李蔚珏其实也不急着结婚,他急的是要把小丫头先预定下来、并广而告之。 李蔚珏是喜欢什么事都提前做准备的人,但穿越前有些事他没想起来提前准备,比如恋爱对象。 一是中学时代学校抓早恋抓得严,二也是他确实晚熟,没有对女孩子上心过。 等到上大学后他有这些想法时,却没有看到合眼缘、对脾气的女孩,再说他也忙,找机会就去叔叔那里实习,毕竟他还是把当律师这件事放在首位的。 但在这里不一样。 几乎是与小丫头相处不到一个月就喜欢上这个看着年幼、单纯却很知道照顾家人的女孩子。 而且这孩子很聪明,什么事情与她一说就能理解,李蔚珏从未想过自己竟能与这么小的孩子产生情愫,恐怕这就是缘分、就是机会,得牢牢抓住。 可惜,未遂。 *********** 承安五年十月十七,小雪这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鲍记杠铺”也迎来第一笔生意。 杠铺开张已经有大半个月,并没有吹吹打打、放炮摆宴那么大张旗鼓,而是让胡泽胤和黄酉带队,把定做好的绢花、白麻布、杉篙、子孙杠等物事用马车队拉着,在府城主要街道穿行了一圈。 胡泽胤和黄酉那等相貌有多招眼?看看街上、店里纷纷探出的视线就能知道。 那些视线火辣的,要不是能看出车队载的是丧事用品,那些视线的主人都能把头上戴的珠花、手里捏的帕子、腰上挂的荷包都给扔过去。 等这支车队缓缓驶入“鲍记杠铺”后院时,人们也就知道了在最好地段的这家新铺子是干什么的了。 有几十万斤山药的交易在先,鲍魁只去商会那里拜会了下会长,由会长知会众商铺鲍家杠铺的经营范围,就算“拜过山头”。 可即便开了张,也是等了半个多月才等来第一桩生意。 经办白事的铺子不像饭馆,天天都要迎来送往,而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 尤其鲍家是外来户,在本地没有名气,又是办白事的容易让人嫌弃,就更是平静。 但今冬冷得早,都说老年人冬季难过,有几家老人一入冬就病倒了。 府城又是不烧炕的,其实也不是不烧炕,而是不知何时起流行起了南方的各种繁复床具,引得有钱人都仿而效之,结果就让体质孱弱的老人们就更是难熬。 前几天降温,城里一下子走了四家的老人,西城和南城两家棺材铺都开了张,连带着棚铺、纸扎店都接到了生意。 四家里有三家同时要办丧事,第四家老人比他们晚走两天,就找不到搭灵棚的匠人,也请不到鼓乐班子。 于是,只好找上了“鲍记杠铺”。 鲍魁上前接待,但实际进行沟通、登记的是白彙。 “搭棚、白货、纸扎,马车、鼓乐我们都可以包办,如果您家尚未来得及置办寿材,我们这里也有现成品可供选择。” 白彙一一做介绍:“这是价目表,您看不懂不要紧,我给您讲解,这一栏是子孙杠的租赁价,从三十二人大杠到二人穿心杠都有; 这个价格自然是包括杠夫的工钱……” 第三百三十三章 花圈与挽联 富人家的丧事就是杠夫们的喜事,也是各种手艺人的喜事。 棚匠、鼓乐手、纸扎匠、香烛匠、裁缝、包括烧瓷烧瓦的匠人都有钱赚。 比如装五谷杂粮的“寿罐”,穷人家找个罐子就对付了,但有钱人会专门买罐子,除了装杂粮,还得将逝者生前爱吃的菜放进去,再用点了红点的大白馒头堵上口。 这种罐子不但得质地好,上面最好还能烧制上吉祥图案或是经文,以保佑子孙后代。 李蔚珏今日休沐,早早来店里待着,看看能帮着做点什么。 面包与爱往往是婚姻的正反两面,爱情只有落实到每日的柴米油盐洗衣煮饭劈柴种地这些实实在在的生活中,才容易地久天长。 小丫头现在不答应订亲不打紧,应是年纪小还不懂感情,但只要他努努力,把小丫头养出离开自己干什么都不习惯的“毛病”,她就会答应了。 女子学堂今日也休息,不但先生亲自来参观,学堂里想与骆毅交好的女孩子们也都来看热闹。 开业时都没有大宴宾客、也没什么仪式,今天不过恰好开了张,所以骆毅只是把先生请上二楼,给摆上小食招待着,然后自己去忙碌。 先生姓纪,五十岁出头,看上去很古板,但其实是个通透的人。 就想吧,女子不用科考,社会对她们的要求也只在相夫教子方面,相夫,侧重点在于照顾衣食住行;教子,在与德育培养。 换句话来说,如果不考虑孩子出处的问题,“妻”这个角色,完全可以用现代的“生活秘书”取代。 所以她们需要上什么学堂呢?要上也该是学习插花、制香、烹饪、女红、琴乐等“技术类院校”,而不该是专门做学问的学堂。 所以能去女学任教的,通常会是女性教师,而男子,出于避嫌和面子问题,都不愿意来女学。 但纪先生却答应了。 为何呢?因为纪先生想得通透。 在哪儿教书都是为挣钱而已,女学给的钱多,那就去女学。 至于说去男子书院,一旦培养出人才来,自己也能跟着水涨船高?纪先生才不考虑。 府学那帮学生,就算能考出名堂来,也会拜在达官显贵名下,以求仕途发展顺遂,谁能想起他这个阶段的先生? 再有,就算培养出个状元,也就是名头好听些,真要说借上状元的光不得等到何年?他都五十多了,还能活几年? 再说真有光他也借不上,人家没父母亲属等着借光吗? 所以真能被学子们拜做老师的,除了能传授知识,还得有人脉资源为弟子铺路,这样的人本身就是为官做宰之人,收弟子也是为壮大自己的势力。 即便不是,那也是家里有为官做宰的成员,收弟子是为自己家族后辈培养羽翼。 纪先生自己不当官,家里也没当官的,所以务实一些比较好,哪边钱多事少离家近就去哪边,管它是女子学堂还是男子书院呢。 学问只教到能识文断字就行,碰上真有爱学的,能教到简单的吟诗作赋即可,不承担考学压力、工资还高,女孩子们动不动就请假,他就能跟着放假,这不挺好? 纪先生现在面前放着很大一本册子,比白彙那本价目表详细得多,整个办白事的程序全在上面。 每道程序涉及的服务都被细分,并明码标价;凡涉及到的民俗都有文字注解,以备司仪们随时更换说辞。 这个大册子可称得上是一本工具书,纪先生看得津津有味。 而且手边小食滋味也足,豆干、肉脯、糕点、水果一应俱全,茶壶里的茶也是骆毅亲自给添热水。 隔壁包间本是学堂那几个女孩子们呆的地方,但她们此时都站在二楼扶着栏边往下看,骆毅正带着工人装点楼下大厅。 曾在街上溜了一大圈的绢花等物品都送进来,骆毅得给安排好地方。 那些绢花是故意定制的,为的是多赚一份花圈的钱。 大励朝并没有花圈、挽联之说,但骆毅认为可以有,便在与李蔚珏商量时启发他说出来,既不暴露自己是穿越者身份,也多了一项赚钱的路子。 “那些绢花那么好看,骆小姐弄那么多,戴得完吗?还是要拿去卖?在这种铺子卖绢花,不合适吧?”女孩子们窃窃私语。 “应该不是戴的,也太大了,你们看,有些绢花都跟脑袋一样大了,戴头上不让人笑话死?” “绢花再漂亮也不如金玉体面,弄那么多干什么?再说颜色也太素了些。” “哎哎,你们看,好像不是往头上戴的,她们往竹架子上绑呢。” 骆毅正带人将绢花系在细竹扎成的架子上,上面是圆圆的一大盘花,下面是细细的竹杆支架。 支架有四根的也有两根的,四根的可以让花圈独自立住,花圈本身也大;两根的花圈则小些,需要靠墙摆放。 花圈上还垂下两条白绸,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还有的工人在骆毅指挥下制作白色纸花,纸质并不好,是杂货铺里才会卖的那种不很白、又容易洇墨的纸张。 工人们要很小心才能把折好的几层纸一层层掀开,弄成花瓣的样子,稍微手劲大些都会碎掉。 但纸花也好看呀,一层层的、大朵大朵的,扎成花圈照样很厚重体面。 纸花花圈上没有配白绸条,而是用了白纸条,也长长的垂下来。 骆毅帮工人们制作出一个样品、让他们照着做之后就不管了,走到柜台那边,铺开一张劣质的大纸,提笔准备写些什么。 女孩子议论纷纷,猜测骆毅要写的内容,一点儿也不觉得骆毅没陪着她们很失礼,反而认为不虚此行——这些全是她们没见过的呀。 纪先生听见外面女孩子们说话声越来越大,也感到好奇,便出来看,一探头,就看到骆毅刚好提笔沾墨。 接着就在那纸上写了几个“对子”,有长的: 一生辛苦谁知,戴月披星,耕云播雨,想想想算来都是为儿计;七秩劬劳孰晓,劈风斩浪,历险经艰,问问问其将何以报亲恩。 也有短的: 一生俭朴留典范,半世勤劳传嘉风。 纸质不好,勾折点提间墨就成团,很影响观感,但纪先生看得出来,骆毅的字写得还是有模有样,自有一套风格。 白彙那边已经与顾客介绍完了,但顾客显然记不住,白彙就让他在看中的项目上折页做记号。 顾客没着急,倒是先问:“你们这些花……花盘是作何用的?” “这是生者用来悼念逝者、寄托哀思之物,”白彙解释道:“上面还要配上挽联,家妹正在写。” 第三百三十四章 算到哪儿了 骆毅写好了几副挽联,这是用在灵棚门口的;又写了几条花圈上的挽联,然后裁剪下来,拿去花圈上比量长短。 那位顾客一直在观察,发现这种形式很好,就是不知是何地才有的风俗,便打听。 白彙告诉他这是“鲍记杠房”独有的形式,是特色:“逝者不该只被口头或是心中悼念,他们一生所做贡献值得被记录、颂扬; 后辈子孙也应该有书面形式对逝者表达敬挽之意; 那花盘叫做花圈,代表逝者一生所愿、所盼都将得到大圆满; 挽联附于其上,与之一起烧于坟前,也让逝者能得知亲人的怀念和哀思,令其心中得到慰藉。” 有些东西,你做着,别人看着,就会觉得这东西真新鲜、真好,就会起拥有的心思。 比方说,肚子饿的时候完全可以找家面馆,点一碗面条果腹,花不了几元钱。 但很多人就是喜欢站在街边,排队等着现做现卖的煎饼果子。 真是因为煎饼果子比面条好吃吗?不见得。 更多的原因是喜欢看摊饼师傅快速而丝滑的动作,喜欢看那一勺稠稠的面糊在铁板上变成薄饼;喜欢看师傅单手磕出鸡蛋液落在煎饼上的潇洒;喜欢看师傅抬手间葱花香菜如雨般洒落;喜欢看疏松的薄脆在师傅小铲子下一切两半。 现在骆毅干的就是这个事情。 早不做花圈晚不写挽联,非要等开张的时候现搞这一套,就是打着吸引人的心思。 “那纸张也不好啊,墨都洇成团了。”顾客惋惜道。 白彙看了眼骆毅的动作,骆毅正招手让李蔚珏过来,便对顾客说道: “挽联可长可短,家妹心思细腻,要尝试不同长短的挽联该如何与花圈搭配,又舍不得浪费好纸张,只是做了草稿; 待我家弟帮忙润色定稿后才会写在正式挽联上; 另外,花圈、挽联都有不同价位,所用材质也都不同。” “这个好,这个给我也加上,要最好的,那边那种绢花扎的花圈是最好的吧?我就要那种!”顾客已然心动,下了要求。 不到两刻钟,顾客已经初步选好了自己所要的服务项目,白彙开始与他讨论“彩排”的时间。 倒不是真的彩排,而是让顾客亲眼见一见白事司仪、鼓乐队以及相关的人和物,比如子孙杠、杠夫、哭丧人、纸扎用品等等,相互讨论一下流程,让他有个直观感受。 李蔚珏看过骆毅写的挽联,觉得小丫头的字如今可以拿得出手,唯一缺点就是下笔犹豫。 这一点犹豫,就会让劣质纸张洇墨的问题更为严重。 所以李蔚珏鼓励骆毅用好的纸张和笔墨书写挽联,骆毅小声对李蔚珏说:“你来写,这种事女人做会让人觉得不尊重逝者,尤其逝者还是他们家长辈。” 骆毅说的是大实话,李蔚珏却听出其中的悲哀:“我让你去读书,就是给你自己争取和男子一样在人前的地位,你怎么还放弃呢?” 骆毅用关爱晚辈的慈祥目光看着李蔚珏,发自内心的,因为骆毅此刻心中想的是:这小土著真不错,处在如此男尊女卑的社会、还这么小,就有男女平等的意识。 所以她决定以后对李蔚珏好一点。就一点点。 骆毅说道:“要懂得取舍呀,万一人家不满、不在咱们家花钱咋办?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让你写你就写,回头我多给你点润笔费。” 男尊女卑是大励朝社会规则,个人力量无法抗衡,打不过就加入呗,别耽误赚钱就行。 这边两人商量着,那边顾客已经开始询问定金了。 价目表上被折起的页脚很多,一项项算下来有零有整。 白彙从柜台里拿出算筹计算,顾客也拿出自己的算筹,两人找一处没人经过的地皮,各摆各的小棍棍。 白彙的算筹很寒酸——从骆毅烤串用过的竹签上截的,没怎么打磨,上面还有深深浅浅的炭黑。 顾客的算筹就精致多了,用的是红檀木,打磨得光滑,因经常使用更是显得油润。 两人蹲地上埋头摆弄算筹,李蔚珏陷入沉思:现在把算盘弄出来,时机好不好? 这件事李蔚珏已经想了很久了。 他曾想凭借诉讼打造自己的名声,在经历过《三字经》版权官司以后,他了解了讼师的地位,以及官府断案的思路,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当讼师或许能赚到钱,但对名声毫无益处,所以他就思考别的路子,比如算盘。 《三字经》弄出来了,名声不归他,归给老师了,自己只算间接受益,这是无奈之举,因为年纪小,没人会相信小孩子能写出《三字经》。 但现在他十三岁了,不打文章的主意,打算术的主意总该问题不大,而且也不算是新发明,毕竟人类最早就是用结绳或串珠的方式进行计算,而东汉时就有了“珠算”这一算法。 只是他一直在犹豫,因为还有代晓初那么个穿越者,如果他搞出算盘,会不会暴露自己。 “幸好把接待客人的活儿交给阿姐了,”骆毅出声,打断了李蔚珏的思路:“我是不耐烦给人算账的,麻烦死了,算不明白!” 骆毅不耐烦的是摆算筹,麻烦不说,算到一半听见水烧开去灌个茶壶的功夫再回来,就看不懂自己算到哪儿了。 “要是能有个更简单的算数工具就好了。”骆毅说道。 她心里其实也在想算盘,那东西她会呀,小时候妈妈教过的。 那时候小饭馆的计算器总丢,妈妈就会翻出算盘算账,她跟着学学就会用了。 那名顾客算着算着,突然提出一个问题:“如果下次再来,能不能打些折扣?” 说这话时他语气犹豫,像是下了半天决心才问出来似的。 白彙回道:“我们如今是新店开业,给您看的价格就是成本价。” 意思就是不打折。 这很好理解,谁家也不是天天死人,你今天办回丧事,难不成明天又办?不能吧? 都不说十年八年,就二三年后再办丧事,物价都变了,还能按照今天的价格给你打折吗? 岂料那顾客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又问了第二句:“那……如果我下定金预定呢,两次的算一起,可不可以打折?” 在大励朝,办葬礼比办婚礼的花销要大的多。 办一场婚礼,哪怕是倾家荡产,那些钱是能落到实处的,比如男方下聘金,钱是落到女方家;女方送陪嫁,也是送到男方家里去。 将来小两口在过日子时,这些钱也有很大几率补贴回去。 可办葬礼就不一样了,请僧道超度,钱给僧道了;置办棺椁,钱给棺材铺了;灵棚搭起来花了好多钱,用后就拆除,啥也不剩…… 但是葬礼又是很大的礼仪,体现孝道,必须操办,所以才有穷人“卖身葬父”这一说,把自己卖了,也得给长辈操办像样的葬礼。 对穷人来说,活不起,更死不起,是大励朝的社会现状。 看来那位顾客家里应该是有行将就木之人,下一次葬礼或许不会太远,但他资金有限,因而才有此一问。 只是长辈还在世,就去预定下一次白事事宜,这与在老人健康时预定寿材可不同,是可以被说为“不孝”的行为。 这就是他犹豫再三、憋到红头胀脸却依然还是问出来的原因。 “可以。”白彙想明白其中缘故,便应承下来:“两宗一起,我们可以算八折,但只限于您一家; 我们的人力充足,只是寿材需要定制,如果贵府已有准备,就一切不成问题,若没有,可以在我们铺子里选用。” “好……好!”顾客点头,因“不孝之问”产生的愧窘令他赶紧低下头去摆弄算筹,只是——“哎呀,我算到哪儿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路祭 大励朝的习俗,人逝去后,停灵七天。 家属可在这七天里通过守灵的方式表达对逝者的哀思,等待远方亲人赶回奔丧,以及筹备丧葬仪式。 那名顾客今日来,生怕时间来不及,因为还剩下不到四天就得下葬。 “老爷子走得突然,”那位顾客说道:“虽说老爷子入秋后身子一直不大舒坦,可也没生什么大病; 下元节那天也什么事都没有,一早起来甚至说感觉好得很,身子轻松、灵便; 老爷子不但像每年那样领着全家祭祖祈福,午饭时还夸厨房做的‘豆泥骨朵’好吃,一整天都精精神神的; 临到晚饭前说有些累,小睡一会儿,就再没醒来; 这已经过了两天一宿,剩下不到四天,能赶得及吗?” 下元节,十月十五,今天是十月十七,顾客家老爷子是十五那天子时前走的,那天是第一天,今天是第三天,剩下还有不到四天时间。 听起来确实很赶碌。 骆毅理解对方说那么多是怕给人落下不孝的印象,毕竟哪有人都死了家属却一点准备也没有的? 但有些事情就是发生得突然,寿衣、寿材倒是早有准备,可人能活到哪天却是无法准备的。 多数人死前有过程,比如缠绵病榻,但也有人说走就走了,没个预兆。 “赶得及,没问题。”白彙答道,语气无波无澜。 顾客听到回答后不但没有松口气放下心的表情,反而是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 无波无澜的语气在平时没什么,但在逝者家属面前就显得态度有些生硬、有些凉薄,好像有种“你家死不死人关我何事,我没必要跟着伤心”的意思。 虽然没错,但总感觉无情了些。 “老爷子走时没遭罪,这是老爷子的福运,也是你们做子女的福运,”骆毅接过话头,声音轻柔地说道: “定是你们平日的孝顺让老爷子很满足,所以老爷子走时也不想让你们太过悲伤; 您放心,三天之内我们就能筹备好一切; 这样吧,我这就带您去后院看看所需物品,白事司仪也在,你与他详细谈谈要求。” 开张后的第一桩生意,一定要让顾客满意。 提及儿女尽孝得到老人认可、所以走时平静而果断,顾客感觉有被安慰到,止住眼泪。 擦干泪水一看,安慰自己的竟是个小丫头,不禁又有些哭笑不得。 可细一想,这么小的孩子竟然能体察生人的情绪,还能将人安慰得恰到好处,也实在是难得。 …… 现代的冬季都是老年人疾病多发的季节,古代就更是。 下元节后生意最好的铺子不是饭馆、不是银楼,竟然是棺材铺、纸扎店、车马行等地方。 鲍记杠铺和尤家菜馆门前的街道是府城地段最好的商业街,这几天街面上白色的纸钱就没断过,而且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先前逝去老人的三家是脚前脚后发生的丧事,所以接连三天丧仪队伍都从这条街上通过。 纸钱纷纷扬扬,鼓乐、哭丧的声音更是充满角角落落。 尤家菜馆这几天没什么生意,毕竟谁也不想在漫天纸钱和哀乐声中就餐。 分别承揽了相关项目的棺材铺、纸扎店、车马行等店铺都摆了路祭,因为逝者家属照顾过他们的生意。 尤家菜馆尽管没生意做却也设了路祭,表达一下对逝者的哀思。 虽说路祭通常是亲友僚属所设,但德高望重者也会得到陌生人表达敬意的祭拜。 商铺的掌柜常用此法讨好高官显贵,祭拜的人多,逝者家属有面子,商铺也能通过路祭“巩固客户”。 都在一个城中住着,能大张旗鼓操办白事的家庭一般家业都不算小,低头不见抬头见,难保谁有求着谁的一天,就算没有,相互表达关切也是情分。 鲍家杠铺也设了路祭,鲍魁亲自站在祭桌旁右掌包左拳行拱手礼,一为表达祭拜逝者,二为表达外地人入乡随俗的礼貌。 别家店铺路祭,派出最高规格的主祭者是掌柜,有时是店伙计;但鲍记杠铺的名义东家亲自站在祭桌前,可见诚意。 鲍家的路祭不像其他铺面只有简单的一张供桌两条长凳,而是有棚室有帷幕,供桌上有绢花有面果有酒水,很是郑重。 李蔚珏更是写了祭文宣读。 鲍魁用的是京城的礼仪,比地方上正规的得多,一下子便让大户们记住了鲍记杠铺。 城中大户自然见识比普通人广,看到此等路祭,便会联想到鲍家看似不起眼,其实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家。 但丧仪相关的店铺掌柜们可就皱了眉头—— “抢生意抢得这么明目张胆吗?这是盼着家家都死人呗?” “哼,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也不怕把人都得罪光!” “听说,他家也接了一单生意,应该也是这几天,就是郑家,知道吧?他们家找上门的时候我们铺子根本出不起人去给搭设灵棚。” “我们也是,哪有那么多人手给奏乐?不说别的,就连着两场白事,我们家的唢呐师父就受不了了,腮帮子疼!” “听说鲍记不一样,他们家包揽所有仪程。” “嘿哟,咱们承办一项都这么吃紧,他们包揽所有?累不死他们!” “瞧吧,瞧瞧他们鲍记有什么本事,我就不信一个外地人能把白事办得比咱坐地户体面。” 同行是冤家,这话真不假。 就算鲍魁已在商会“拜过码头”,但表面和气掩盖不了同行竞争的本质。 几家掌柜的不但扎堆儿议论,还故意说话时看向周围的人,看似照顾周围人面子,实则引得看热闹的路人跟着关注鲍记杠铺,等着看鲍家被唾沫星子淹死—— “这可是白事,但凡有一处没搞好,都要被主家骂死的!” “是啊,人死为大,若是丧事让人挑出错,那说明对主家不敬,也会让主家招来不孝的名头,人家不得把他们铺子都给砸了?” “砸铺子算什么?听说郑家去世的是他们家老爷子,丧事操办不好,等于让老爷子走得不安生、郑家后辈不孝顺! 郑家也是有钱人,还不得把他们告到蹲大狱?” “哼,要是我像郑家有那么多钱,就算买凶,我也得让鲍家不得好死!不让逝者安生,那他们也别想活命!” …… 第三百三十六章 场面 有钱人,多少算有钱? 在疏河村,家里能拿出10两银子现金的,就是有钱人;在府城,五六千两家资才能算有钱人,若像周凤凤他爹周大元那般“腰缠万贯”的,才称得上是“首富”。 不过“首富”也就是个虚名,周大元是第一个达到“万元户”的,所以当时有了“首富”之名,但时至今天,就未必是最富有的人了。 打个比方说,府城商圈人所共知的,鲍家卖山药就赚了两万多两银子,就算不是首富,也称得上是大富之家。 那郑家多有钱呢? 郑家过世的老爷子,早年上过战场,因识字被将军选做传令兵,将军得势,他水涨船高有了实职。 再后来年纪大了、又赶上部队整编,他在下岗前凭借以往军功获得团练使的虚衔,得以回家干吃俸禄不用干活。 团练使为寄禄官,有官有名有待遇,相当于拿着从五品的工资不退休也进入退休生活,再加上过去每次打仗将军分赏给他的战利品,就算大富之家算不上,也绝对超过中产阶级。 如此相比,似乎“买凶要鲍家的命”这个命题不成立啊! 白事同行们面面相觑后不吱声了,只剩下被他们挑起兴头的老百姓还在交头接耳。 接连几天白事队伍都从闹市穿行,鲍家的路祭棚子也每天搭设一遍,动作之迅速、每次内部装饰之不同、祭品之新奇,都让眼见者咋舌。 人们都开始盼着见见鲍记杠铺承办的白事能达到什么程度——他们竟然全部仪程都包办的情况下还有余力天天设路祭,够狂的啊! 郑家出殡的日子到了。 自第一场雪后,这几天天一直阴着,昨晚开始下第二场雪。 这一场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未停,到凌晨时已经积了一拃厚。 除了郑家的亲友、邻里,郑家门前、巷子内外竟都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显得比前几家排场大许多。 郑家原本的灵堂外,延伸出很宽大的灵棚,遮风挡雪,让送殡的亲友们都能避一避风雪,也让乐队、吹鼓手都能从容地在灵台前吹奏。 灵棚搭建得很结实,棚顶上一拃多厚的积雪对其造不成任何威胁,高大的牌楼反而给送殡队伍增加庄严、肃重的气氛。 棚前牌楼正上方四个大字:驾鹤西游;两侧门柱上悬挂挽联,上书:淡泊处世,犹显一腔正气两袖清风,常思美德哭慈父;悠然跨鹤,遥望满天繁星半轮新月,欲上瑶池会青梅。 有统一身穿深灰色镶黑边粗麻短褐、黑腰带、黑布鞋的男人或女人穿行于郑家下人中。 他们有的在给郑家本族送殡人每人递上两个小馒头;有的随行在孝妇身边,用语言帮助孝妇酝酿好情绪,一会儿她将哭喊第一声。 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相互交流着灵棚等设施比以往好在哪里、还有那些穿一样衣服的男男女女是不是“鲍记杠铺”的人。 还有人发现乐队、吹鼓手们也穿着那样的衣服,待发现杠夫、抬“纸活”的人都是如此打扮时,连消息最不灵通的人也知晓了“鲍记杠铺包揽全部丧葬仪程”是什么意思。 “纸活”队伍很庞大,“开路鬼”、“大头鬼”当先开路; 然后是一丈高的大红绸“铭旌”,上面写着逝者的官衔; 吹鼓手与乐队、官衔牌、返魂轿等随行在后; 后方代表装点逝者新居的纸扎的“家具”,一比一等大,栩栩如生; 随葬的陈设、古玩和床帐被褥等是真东西,有专人抬着; 还有纸扎的男仆女婢等,都给穿上与府里下人相应等级的衣服; 纸人胸前还要贴上名字,五官七窍也要扎出小窟窿眼儿,表示这些“仆从”都是能听能看能言的可用之人; 不仅如此,每个纸人手里还得捧一样东西,比如逝者生前常把玩的小物件、喜欢吃的点心、或是脸盆、痰盂等物品; 除此之外,还有纸糊的马和马车,让逝者在另一个世界衣食住行与生前一样自由自在、有人伺候。 杠夫头头打起响尺,高喊一声“请盆!”声音洪亮、干脆。 孝子,就是郑家来鲍记下订单那位顾客、郑家大老爷,就跪在子孙杠前。 他身边有穿鲍记杠铺制服的小子轻声提醒“深吸气”,孝子便深深吸上一大口气,然后捧盆用力一摔,盆碎之际大声嚎哭。 旁边有专人递过引魂幡,郑家大老爷接过扛在肩上,另一手再有人给递过“哭丧棒”,然后出大门上街。 鲍记杠铺专门负责撒纸钱的人手艺非常好,厚厚一沓纸钱在他手腕轻抖抛出后,先直直冲起一米多高,击碎风雪,再散成满天星般,挟风带雪徐徐飘落。 单是灵柩出门这一段,就让观礼人群开了眼。 丧葬仪式基本都大差不差,但鲍记杠铺安排得更周全、更体面,一应调度也得心应手,不会发生鼓乐队拿到主家私塞的红包、纸扎店没拿到就故意弄脏弄破些什么让人心里不舒服的事情。 每一道程序都相互协调、配合得顺利,哭丧队伍更是收放自如,该哀哭的时候哭得闻者落泪;该嚎丧的时候嚎得悲声震天;该“收”的时候,声音由大到小渐变得既快又合理,还留下细碎的抽泣声始终保持丧礼的情绪连贯。 队尾处更是有长长的花圈队伍,上面素净又不失色彩的绢花在风雪中微微颤动,似是宣告逝者将去往一个祥和美丽的新世界,又表明生者对逝者的敬挽之意。 花圈上长长的白绸带随风而舞,上面字迹黑白鲜明:“长子、长媳郑某某、郑某氏敬挽”、“次子、次媳某某某敬挽”、或是“郑兄一路好走,挚友某某敬挽”…… 让不知情的人也知道这是谁家的白事队伍。 别家办丧事,东拼西凑好几家铺子一起出力的事情,在鲍记杠铺这里,全部包办,内外协调,不但排场风光,花的银钱还不比别家多。 最值得一提的是队尾那些花圈,两人一架举着,将逝者所有送葬亲友的名字都陈列于上,颇显逝者德高望重,子孝孙贤。 要排场有排场,要体面有体面,还比别家显得更郑重,一礼一行都如世家望族般有规有矩。 “郑家这是得花多少钱啊!” “还别说,真不错,我要是死后儿女能给我办这么一场,我啥心愿都满足喽!” “你就想想得了,谁家出得起哪么多钱!” “孝顺不用攀比,穷人也能走得体面,听说鲍记杠铺也有适合穷人的仪程,或许没这么大排场,但一样热热闹闹,该有的步骤一个都不少!” “真的?” “真的,这几天我在鲍记杠铺附近一直转悠,没找到工做,但是看见他们弄了好几种档次的丧仪排场。” 人群跟在队伍后议论纷纷,有问就有答,却再听不到什么“买凶”之类的叫嚣。 第三百三十七章 “赔钱!” 鲍记杠铺开业第一单生意做得圆圆满满。 跟在街面上看热闹的百姓自是不用说,他们都开了眼,自然众口交赞;最主要是在富人圈子里留下良好印象。 比如说郑家的媳妇们。 这一把丧事,她们不但不用哭哑喉咙让自己遭罪,还能有机会喝水润润嗓子,吃点心补充体力等等。 按说都是当主子的,有什么事都是下人去做,但唯独丧事上偷不着懒,各房头都相互盯着呢,都怕“不孝”的名头落在自己这一房上。 但这次丧礼,不但她们不用操心,连贴身服侍他们的人也不用操心,下人们就专心伺候好自己主子就行。 每一步骤都有鲍记杠铺的人来提醒:“夫人您节哀,好歹先吃口点心,老爷子若知道让后辈如此哀痛,想也是不忍心。” 这就是“现在您可以吃东西补充体力,抓紧时间”的意思。 “夫人您节哀,这么哭下去,哭坏了身子可怎么操持府里事务”——这是提醒:“您暂停,接下来是我们表演哭丧,您趁机歇会儿”。 “夫人,您这样伤心,老爷该担心您了,您平静平静。”这是提醒——“歇够了赶紧走,要掉队了。” 每次提醒都体贴到位,有专门的人帮忙掌控节奏,各房都是不用太花体力和心思就能当好“孝子贤孙”,谁得实惠谁心里清楚。 因此每个人都在心中盘算:“嗯,这鲍记杠铺果真不错,回头给娘家说一声去,娘家亲戚小谁家的老谁不是快不行了嘛……” 骆毅再次上学的时候,学堂里的气氛不大好,女孩子们看骆毅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有些惧怕,还有些疏远,好像骆毅身上沾染着邪气似的。 虽然明知骆毅开的是杠铺,但知道和看到毕竟不一样,这些女孩子是真的躲在酒楼里等地方,亲眼看着骆毅的铺子里抬出各种办丧事的用品,不由自主就觉得骆毅可怕。 人们总是既鄙视又忌惮从事丧葬相关行业的人,鄙视是因为要不是穷得活不下去,谁会干这个? 但又忌惮,因为与死亡相关,相当于脚踏阴阳两界,会无形中让人以为他们能通鬼神。 骆毅才不管别人怎么看,下课的时候,她拿给周凤凤一个小棺材,黑檀做的,巴掌大,打磨光滑、雕工精致,小棺材里铺底的是一张红纸,上书:升官发财。 红纸上还有几粒琉璃珠子,阳光下反射着细细碎碎的彩色光芒。 “这么精致!这么小巧!还真有这种东西呀!”周凤凤像捧着最新款胭脂一样,兴奋得不行:“谢了谢了,散学后我请你吃饭,老地方,尤家菜馆!” 骆毅告诉她:“我给自己留的比较大,快有一尺长了,专门用来装银票。” 周凤凤惊得瞪大眼,众女孩们也瞪大眼。 骆毅语不惊人死不休:“我阿姐那个装的是针灸的银针。” 从桑柴县带来那么多人能白养着吗?不能。 那就没事儿都拿块木料挖小棺材好了,好木料熟手挖,差些的木料生手去挖,大不了刷些漆就好看了。 家里几乎每人都有一个小棺材,李蔚珏那个当了零食盒;鲍魁那个装了皮匠工具,锥子、木锤、打磨棒什么的。 胡泽胤和黄酉的大一些,二尺来长,装生鸡蛋。 连刘菜菜和小黑也各自要了一个,刘菜菜的最大,小黑的最小,里面铺上些干草,当“床具”。 刘菜菜最近困得厉害,不知为什么它明明可以不用冬眠了,近来却总忍不住想睡觉;小黑也变得懒懒的,都不吵着要点心吃了。 就这么一个小物件,让学堂里因为骆毅家操办白事而刚形成的疏远气氛又消散了——她们也想得到一口这样的小棺材。 生活重又变得和谐起来,骆毅很满意现在的状态。 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在李蔚珏的张罗下重新进入学堂让骆毅有些不满,但没有考试的压力,骆毅还是很惬意的,她觉得现在学啥都不枯燥了。 而且自信心都上来了——这帮女孩子谁也学不过她,当学霸的滋味是真好! 骆毅感觉,尽管她穿越了,可她过上了一秒都不想快进的生活,一点都不后悔——去他娘的狗屁任务吧,她不想了! 但生活没有天天顺心的时候。 好日子没过几天,鲍记杠铺门口来了一家人,坐在店铺门前哭天抢地:“你们还我儿子!要不是你们,我儿子也不会丢!” 哭闹最凶的是一对婆媳,旁边两个汉子虽然在劝她们,但看向鲍记杠铺匾额和鲍魁的眼光却是怨毒的。 鲍魁带着铺子里小伙计给他们送上茶水,请他们进去说话,却被打翻了茶盘,一整套茶具就碎在鲍魁脚下。 鲍魁的袍摆也被热热的茶水浸湿一大片,在寒风中冒着白气。 “怎么回事?”李蔚珏先下车,没有让骆毅下来。 今日休沐,李蔚珏带着骆毅逛街——陪女朋友逛街,增进感情嘛! 却没想到一回来竟看到自家爷爷被人欺负的一幕。 “有事儿说事儿,不想说就报官,闹什么闹?!”李蔚珏呵斥道。 胡泽胤和黄酉都陪着骆毅他们逛街,白彙跑去采药了,家里就鲍魁和几个小伙计看店,这些人不是欺负鲍魁是什么? 正准备下车的骆毅微微收紧下唇。 “你谁家的?关你什么事儿?!”那婆婆厉声喝问:“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你们在我家店铺前闹事,欺负我爷爷,你说关不关我的事!”李蔚珏也喝回去:“越老越没规矩!” 李蔚珏摆摆手,让胡泽胤他们把马车赶到后院去,主要是让骆毅进后院,小姑娘家家的,别掺和这种闹剧,免得让人指指点点。 但骆毅却没想那么多,直接就下了马车走到鲍魁身边,给他掸掉袍摆上的茶叶:“爷爷,别理他们,回去换身衣裳。” 大冬天的弄湿衣袍,受凉生病怎么办! 鲍魁向骆毅愧疚地笑了笑,他为没能把人请进店铺好好说话、让孩子们担心而惭愧:“没事,你先回去。” 可骆毅却是一眼就瞧明白了,这家人不是没有男人,两个呢,男人不找男人去对话,却由着那对婆媳闹腾,不就是瞧准对方不好与妇人拉扯、没法驱赶她们么! “铺子是我的,有什么话同我说!”骆毅站到那位婆婆面前: “我先把话放在这儿,不管你们有什么缘由,今天我家这套茶具你们得赔,我爷爷的袍子你们得赔! 茶具是李记买的,二十五两,棉袍是罗氏布庄的,二十五两,少一文我都去衙门告你! 说吧,来我家铺子闹什么?!” 第三百三十八章 犯倔 没等说事儿,上来就先欠对方五十两,婆媳两个一时间不但哭嚎声止住,连喘气儿都忘了,眼珠子定住了。 对面尤家菜馆门前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楼上包间的窗户也都开着,一个个脑袋都在往下探看。 最凑巧的是,首富家女儿周凤凤、商会会长女儿裴泉也在,她们正在二楼与知府家的二小姐赵金锦一起吃饭。 知府家的二小姐前阵子着凉生病了,如今大好,就邀请她们一起出来玩。 此刻,她们包间的窗户也开了条缝,陪同的丫头婆子堵在那里,认真听外面的动静给自家小姐汇报,顺带着也把缝隙挡上些,免得冷风吹着小主子们。 这么大冷的天,人们呼出的白气恨不能把菜馆衬托得如同仙境楼阁。 骆毅让小伙计扶鲍魁回去换衣裳。 鲍魁心太软,自打自己日子过得好了以后,心变得越来越软,从来都不出恶言、善待每个人,生怕自己有半点差错影响到孩子们。 这是他的自卑心导致的。 他认为像他这样活得不人不鬼的人,不配有富足惬意的后半生,因为没有哪个刽子能过得好,就算他师父勉强算一个,也是建立在有师娘为她“赎罪”的基础上。 可见世俗眼光给刽子造成的心里阴影有多大。 半晌,婆婆率先反应过来:“我~滴~天~~”跟唱歌儿似的,可惜被骆毅打断了:“大哥二哥,去报官,就说铺子门前来了闹事的,造成铺子损失五十两!” 婆婆本就被骆毅一句话给打断有些气逆,一听要报官,这口气彻底走了岔道,不停打起嗝来。 李蔚珏听到周围有人声音不大不小的议论“他们家小丫头真凶”、“小小年纪咄咄逼人”等话,便让骆毅也回去,可骆毅不听:“我的铺子!” 李蔚珏好气又好笑:“没人跟你抢铺子,我是说你个姑娘家用不着与他们争执,你有这么多哥哥呢!” 骆毅明白李蔚珏的意思,但气的是,李蔚珏既然听到周围人说的那些话,他不去制止别人,反倒来制止自己——你家人被欺负了重要、还是你那点儿面子重要?你是站哪头的?! 可当着外人的面,骆毅不会骂自家人。 李蔚珏真不是为自己的面子,而是怕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那帮人把小丫头的名声给败坏了,他冤枉着呢。 他初心是好的,却不知做法实在不可取,为了外人的三言两语去处置自家人,实在不明智。 骆毅偏偏倔脾气上来了,今儿不让她发火就是不行,不骂李蔚珏,可以骂别人:“看不出是她们是故意来闹事的吗? 看不出她们应该闹了许久了吗? 看不出闹了这么久竟然没人过来管吗? 偌大的府城,治平安民应该在首位吧?怎就没见有巡街的过来干涉干涉? 商铺有商会统一管理,生意上的事儿去找商会告便是,在门口闹算怎么回事? 我家店铺是少交了会费、还是买铺子没给衙门缴税? 既然有人敢来我家找茬,我必要拿他们作作筏子,谁也别想好!” 李蔚珏扁扁嘴没敢出声。 小丫头如今脾气是越来越大,他还真不敢硬顶,毕竟追女朋友需要有耐心、不能对着干嘛。 尤家菜馆二楼的三位小姐中,两个都涨得小脸通红,气的! 这个外地人骆毅,竟把她们两家都给骂进去了! “太放肆了!我回去要告诉父亲治她们的罪!”知府家二小姐说道。 “锦儿妹妹先消消气,”裴泉安慰道:“咱们是女儿家,不好管大人的事,再说,你我父亲都是为民众利益操心的人,就如同这菜馆的饭菜,重口难调……” 周凤凤翻了个大白眼。 反正骆毅骂的是她们两家,周凤凤本来是偷着乐的,可裴泉这话说出来,看似在劝赵金锦大人大量不计较,实则是变相刚火,生怕骆毅得罪她们得罪得不够狠,还把商会会长放在与知府同等地位上。 不过周凤凤也不打算管,有热闹不看白不看。 她看不惯裴泉,也一样看不惯赵金锦,更看不惯骆毅。 裴泉的爹就算当个商会会长,也依然是个商人,和自家一样;但赵金锦的爹是知府,是当官的,她们的爹都得看知府的脸色,她们这些做子女的,就更是要与官员子女交好。 周凤凤可不会为骆毅这么个外来户去得罪谁。 再说,骆毅也够招恨的。 一个乡下来的土妞儿,竟然长得比她们这些城里大户家女儿都细嫩、标致,关键是那土妞儿竟然还把着钱,想干啥干啥,比谁都自由,能不招恨么? 早看她不顺眼了。 只不过,商人的家教使得她们不会轻易得罪有钱人而已,平时的一切热络,无非都是面子工程。 “大家快来看看哪!这些为富不仁的人,就是这么欺负我们穷人的!不是要见官吗?那就见!”声音尖利,说话的是那媳妇,整条街都能听清楚: “我倒要看看,弄丢我们家儿子,你们还厉害上了,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家丢人就去找,闹到我铺子门前作甚!”骆毅的小尖嗓也不遑多让,只是声音清脆,还略显稚嫩。 “小丫头一边待着去!找你家大人过来说话!”那媳妇喊道。 她的丈夫和小叔子也立起眼睛瞪着骆毅。 本来这两人打算话不投机就砸铺子的,只是鲍魁始终客客气气,他们不好下手。 本以为婆媳两人不小心打翻他们的茶盘、他们会发火,正好趁机打砸一通,没想到他们家回来人了。 “你不配!”骆毅也叫上了,她非要同那妇人吵,这股气多数来自李蔚珏刚才听人议论就劝她走:“我爷爷亲自给你们端茶递水、请你们进屋说话,是你们给脸不要! 这铺子是我开的,牙贴上是我的名字!你有事就讲,没事就赔钱、滚蛋!” 牙贴就是铺子的营业执照,上面真的是骆毅的名字,只不过骆毅年纪小,又是未嫁女,上面还有鲍魁的名字做担保人。 这话唬得婆媳俩半信半疑,连与她们一起来的两个男人也难辨真假,不由得愣了一瞬。 “哪里来的野丫头,缺人管教是吧!”小叔子扬着巴掌冲过来,就要给骆毅点教训。 他们算是看出来:这家的大人好欺负,但小的很野,既然大人好欺负,小孩子野点儿也不足为惧。 可没想到小叔子刚迈开步,就同时遭到两个人袭击。 黄酉和胡泽胤同时动作,黄酉伸脚绊了小叔子一下,胡泽胤瞬移过来攥住小叔子的手腕。 这次俩人没配合好,黄酉本是想那小叔子摔个狗啃屎的,可偏偏胡泽胤出手攥人家手腕。 造成的结果就是,那小叔子脚下失重欲摔、却被胡泽胤抓住,然后就变成了胡泽胤拎着他的手腕、将他像破抹布一样提溜在半空。 “噗嗤”、“噗嗤”,周围憋不住笑出来的声音响起,那妇人的丈夫忍不住了,一拳头就向胡泽胤招呼过去。 “唰!”胡泽胤左手一探,将小叔子后领给拎住,让小叔子的面门直直迎向他哥的大拳头。 第三百三十九章 始末·思路(一) 婆媳俩亲眼看着哥哥将弟弟的鼻子揍歪、血流如注,都来不得及阻止。 这下,鲍记杠铺门前更热闹了。 婆媳俩惊得大呼小叫,小叔子痛得吱哇乱喊,他兄长气得怒火中烧,再次向胡泽胤挥拳。 于是,胡泽胤就再次把小叔子举高高,将其肚皮迎向对方。 当兄长的越是心疼自己兄弟就越是气怒,越是气怒就越想替误揍的弟弟揍回去;而自身人高马大却不如对方实力强悍,于是他弟弟就越是挨揍,这就成了恶性循环。 终于,在小叔子挨了他亲哥五次攻击后,口鼻窜血晕过去,当大哥的也总算放弃攻击,只剩下跳脚着急:“你放了我弟弟!” 而婆媳俩这时已经顾不上跟大儿子生气、也顾不上找杠铺的麻烦,老老实实跪求胡泽胤手下留情。 现在好了,没人嚣张了,可以好好说话了。 胡泽胤指指那大汉,率先发言:“不放,放了人他又该要打我。” 话说得委屈,可还抓着那小叔子高高举着,看起来实在是气人。 “我、我不打你!你放了我弟弟!”那大汉叫道,心里别提多憋屈——他是打人来着,可全打在自家弟弟身上了,都给打晕了! 胡泽胤看向骆毅:“小妹?” 意思是询问骆毅有没有出气,没有的话就继续。 黄酉在旁边蠢蠢欲动,就等骆毅摇头:“换我提溜他呗?” 闹事的一家四口终于全都冷静下来——他们这次终于看明白了:鲍家老的是好欺负,但小的没一个是软柿子。 “放了我儿子吧,他都晕死过去了,我小孙子丢了,可不能连小儿子也死了!”婆婆跪地磕头,再无之前的嚣张。 之前他们欺负鲍魁时有多狂,现在就有多怂。 “求求你们放了我小叔子吧,”那媳妇也给磕头:“我们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啊…… 我家金宝那日跟在你们铺子吹鼓手身后看热闹,丢了,我们就是想让你们把我家金宝找回来……” 那妇人哭得很伤心,与之前在鲍魁面前做戏哭闹完全不同,真诚多了。 所以说,没有情感支持的演技,那就是一眼假,现在多好,骆毅都有心思听她们好好说话了。 关于他家金宝丢了这件事的起因,是因为几块点心。 十月二十一那天郑家出殡,因为有鲍记杠铺的操持,场面非常热闹,所有鲍记杠铺成员都统一着装,很是醒目,引得围观群众跟着走了很远的路。 其中就有这家婆媳和兄弟以及小孩子金宝。 金宝已经六岁多,长得好,白白胖胖,抱着沉,不抱又太调皮。 这家人因为看热闹一直跟在郑家队伍后,他家的媳妇因为抱着孩子太久胳膊实在挺不住,而小孩子闹着要下地,就把孩子放下了。 带过孩子的家长都知道,牵着小孩的手不能太紧,怕伤到孩子,可又不能太松,孩子容易脱手。 这个力道就不好掌握了,因为孩子是会动的,他若猛地使劲儿,家长不察觉,就会被孩子突然间脱开。 小金宝就是这么脱开的,他为了追看吹鼓手吹喇叭,甩开亲娘跑到前边去了。 金宝娘赶紧从队伍后往前追,追上孩子再往回带,就是这个过程中,正好鲍记杠铺的伙计穿插在队伍里给郑家的亲友们送点心。 不是所有亲友早上都在郑家吃了饭,有后到的就没赶上早饭,所以这会儿正好可以垫垫肚子。 金宝娘此时抱着金宝往回走,就插进了郑家亲友队伍里,得到鲍记杠铺送到手的点心。 穷人家哪里吃得起点心,这一下娘俩就得到两份,自然高兴得不得了。 出殡的队伍自然是要出城去墓地,而金宝一家人也是要出城走亲戚,正好顺路。 金宝娘就动了心思,让婆婆和丈夫以及小叔子都到前边来,混在亲友队伍里,好多占些便宜。 而金宝吃到点心后就开始留意还能在哪里再得到好吃的,于是就在队伍里窜来窜去。 出殡人多,看热闹的群众也越来越多,再有漫天撒纸钱,常会遮挡视线,小金宝跑来跑去就跑丢了。 巧的是,当金宝娘发现金宝不见了大喊大叫时,正好是鼓乐队再次起调奏乐的时候,哭丧队伍也跟着嚎哭,淹没了金宝娘的声音。 孩子不见了,金宝一家人在人群里挤来蹿去地寻找,自然干扰郑家人,郑家下人一问,竟不是本家亲属,便被轰出了队伍。 对于穷人来说,从郑家排场就能看出是惹不起的人家,自然不敢造次。 他们在城外整整找了一天,找到天黑也没找到,却错过了回城的时间,只好宿在城外,第二天又往回走,打算进城找。 他们首先想的是,小金宝白白胖胖,没准儿就是被郑家的哪房没孩子的亲戚看上、给抱走了。 可郑家老爷子虽过世,但也算是官宦之家,他们可不敢直接上门去问,就四处打听城里郑家亲戚们的住处。 一边打听一边找,就又过去三四天。 到这里,算是小金宝丢失事件的始末,以及他们家找孩子的思路。 接下来,思路发生了改变。 在第二天的时候,他们家四处打听时遇到城里的吹奏班子。 鼓乐班子有几家,大班子只有一个,他们专心排练剧本,有自己的经营路子,不干别的营生。 但小班子有好几家,都很分散。 乐器很贵的,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买得起那么多乐器组建大班子,也没有那么多合格艺人可以撑得起大班子。 所以这些小班子人手少、乐器少,除了在茶馆、小酒铺等地方驻场,就是挂靠棺材铺、纸扎店等地方接活儿。 郑家这次白事,操办得越圆满,就越激起同行的不满。 比如这些小鼓乐班子,他们自认在技术上不输给鲍记杠铺,但规模上输了,而且人家还有统一的服装,看着就比他们正规。 虽然前几天他们随着另三家办丧事也赚到钱了,可以后呢?有鲍记这么大规模的鼓乐队,以后他们这种小班子还能接到活儿吗? 于是,当小金宝家人四处打听的时候,就提醒他们:“你家孩子不是被鲍记杠铺的人给拐走了吧?” 第三天的时候,又有纸杂店的伙计说风凉话:“嘿哟,鲍记杠铺闹得动静那么大,把全城人的注意力都引走了,丢个孩子算什么?就是丢了媳妇都有可能!” 这些话听进去不可能不影响到小金宝的家人。 影响的还不止这些。 第四天时,街上再有看到小金宝的家人还在打听,有人忍不住跟着唏嘘:“唉,丢了好几天不见得能找回来,你们还是多想想怎么弥补损失吧,毕竟孩子养那么大也花了不少钱。” 这落后的朝代,孩子丢了当天找不回,到第二天就渺茫了,超过三天基本就无望了,小金宝的家人憔悴得不行。 这时候他们想到了“损失”。 他们孩子是跟着郑家丧葬队伍里丢的,他们想找郑家讨要损失,可不敢,人家是官宦家庭,他们还不想找死。 但鲍记杠铺不一样,生意做再大,也就是个商户…… “要不是你们铺子引起那么大动静,我们孩子又怎么会丢?你们不想帮我们找回孩子,至少得赔偿我们损失,我们找孩子也得花钱哪!”那婆婆说道。 第三百四十章 始末·思路(二) 自己家为占便宜混在人群里把孩子弄丢,不怪自己贪心却怪别人制造了热闹,这思路要放在骆毅穿越前,会赞一声“思路清奇”,但现在,她得赞一声“思路清晰”。 首先说制造热闹,热闹是故意制造的、还是人们猎奇心态造成的,是个“责任不明”的问题。 别人家办丧事,非亲非故的人跟着起什么哄?看热闹不浪费自己时间么? 可出了事故,到底是办丧事的责任、看热闹人群的责任,还是他自己的责任? 但小金宝的家人说了,是承办丧事的鲍记杠铺的责任。 再来说他们如此定论的目的,要钱。 在寻子无望的前提下,他们想到的是减少损失,骆毅不得不说他们比自己强。 若是自己,怕是要么发疯般寻找不接受现实、要么会沉浸在悲伤里无法自拔。 而且他们减少损失的办法是来鲍记杠铺讹钱,而不是找看热闹的人群,也不是找办理丧事的郑家,可见十分有头脑。 他们知道找谁讹钱可能性最高。 这不是思路清晰是什么? 骆毅真想给他们点上三十二个赞——别看四人加在一起恐怕都不认识一个大字,但是真有文化,比她这个穿越前上了十二年学、穿越后又读了三年书的人有文化多了。 “我们鲍记求着你们去看热闹了?我们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往出殡队伍里钻了?我们花钱雇你冒充郑家亲戚了?”骆毅问道。 那天收工后铺子里开会做过总结,骆毅没参与,但有听到结果。 自家铺子这些人员都是从县里招来的,且都在黄县丞那里登记过,算是县政府出面招收的合同工,所有人都很负责任。 他们不但自己开会做总结,还把总结后的结果向鲍魁做了汇报,鲍魁在饭桌上提过一嘴。 大意是说,工人们觉得李蔚珏和骆毅给制定的程序都很好,他们实施起来很顺畅,整体效果令顾客很满意; 但是有些小瑕疵今后需要避免,就是他们没有想到大户人家那么多亲戚,而且也不可能有机会提前统计人数和确认相貌,因此多用了铺子里很多点心,也不时造成小的混乱。 点心算是鲍记杠铺给郑家的“赠品”,本意是用作弥补郑家在准备上的不足。 办丧事,任何一家都不能说做到周全,他们主家的缺漏,鲍记这个承办方帮忙弥补,力求整个仪程完满,是对顾客的负责,也是树立自家店铺声誉。 但是工人们,他们以为最多用上半数点心就差不多了,半数都有五十斤,却用掉将近百斤。 初心是好的,郑家本家也很懂规矩,但亲戚们总有穷的,也会有多吃多拿现象,这都在工人们的预算内,这个预算大概是五十斤之内。 却因为有混进队伍占便宜的人,而郑家的亲戚也实在多,相互之间也不大熟悉,没人分辨真伪,以至于把铺子准备的点心全用光了。 虽说那些点心并不是高档货,而且是工人们自己做的,但所用材料却是鲍家所出,等于多花了鲍家的钱。 这半天了,依然没有巡街衙差、或是商会的人过来干预,鲍记杠铺门前围观看热闹的人更多了。 骆毅的几句抢白让人群议论纷纷,有支持的: “人家小姑娘说得还真在理,谁也没拿刀逼着你们凑热闹,你们自己不看好孩子,怪人家?怎么想的?” “就是!那可是点心,就算给狗吃,狗还得摇摇尾巴表示感谢,你们倒好,占了便宜还要怪别人不帮你看好孩子?” “自己孩子自己不看住了,可见也不是真疼孩子的人。” “占便宜比照顾孩子都重要,这家人可真不怎么样!” 也有反对的: “那么大阵仗,不就是想吸引人看么,既然吸引了,那就得负责。” “是啊,那天人多的,也幸好是大清早,不然谁都别想出门了!” “你们发点心时就该想到会有人占便宜,想不到,就是你们自己准备不足,人家孩子为此跑丢了,你们就算不担主要责任,也多少有瓜葛,给人赔偿点也没错。” “是这么个理儿!你们那么有钱,就算帮帮他们又能如何?别为富不仁啊。” “是啊,咱们这些穷人看到别人有难、或是讨饭讨到门前的,也得多少给点儿当做心意呢。” “你家一套茶具都二十五两,穿个棉袍也要二十五两,这么有钱就帮他们一把呗,好好的孩子丢了,还是个男娃,多可惜!” …… 那些反对论调,可把骆毅气炸了,她无法骂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但可以骂讹上门的一家四口: “为了占我家便宜把孩子丢了,你怎么有脸开口找我们要钱? 我家点心是发给郑家亲属的,不是白给你们吃的! 得,除了刚才的五十两,我家点心一份一百文,你们吃了几份?付钱!”骆毅又开始算账了。 管你多可怜,无非是为钱,若还同情你,那我得多冤! “你!”金宝娘气得不行,这要是在她们村,她铁定得把骆毅暴揍一顿,掐青她全身的肉、薅掉她半脑袋头发! 可现在金宝娘可不敢,她丈夫和小叔子不是人家对手。 但她现在必须赖上鲍家。 弄丢孩子她本就心疼,她去占便宜也不是为自己,而是想多弄回些点心,让丈夫和孩子都能吃上几天,能不花钱就吃上点心的机会实在难得。 可孩子丢了,丈夫和婆婆不但没人体谅她的心痛,还把她狠狠打了一顿,扬言找不回金宝就休了她,她能怎么办? 丢孩子心是痛,可还能活得下去;若被休弃可就活不下去了啊,她后半辈子怎么过? 所以,就算寻不回孩子,至少也得让婆婆和丈夫拿到一笔钱,才不至于把她休掉。 “你小小年纪竟说这么恶毒的话,心是有多毒、多狠?也不怕将来嫁不出去! 我儿子都丢了,你非但不同情,竟还要讹我们钱?我们这些穷人是没法活了啊!呜……” 妇人开始哭,也不嚎,就是哭,呜呜咽咽再咿咿呀呀:“我的命咋这么苦,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白白胖胖、还是男娃,可懂事儿了! 长那么大都没吃过点心,我还想着,孩子好不容易尝到点心是啥味儿,我这当娘的怎么也得让孩子多吃一口,却没想到孩子丢了! 人家办丧事,那是多悲哀的事,你们敲锣打鼓的,是庆祝人家死人了吗? 搞得那么多人看热闹,闹哄哄的,把我家孩子都弄丢了,还说不是你们的过错? 我们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养到六岁多,说丢了就丢了,你们却连点责任都不负……” 哭着哭着,妇人一拍大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呀!别是你们鲍记的人拐孩子吧?不然咋能说出那么恶毒的话,还讹我们银钱? 你们连死人的钱都能赚,难保不会赚拐孩子的钱!” 骆毅蔫了——她不是人家对手! 第三百四十一章 你又骂不过 “连死人的钱都能赚,难保不会赚拐孩子的钱”这一论调,令在场吃瓜群众掀起新一波议论狂潮。 连之前向着鲍记杠铺说话的人都不出声了。 承办白事,不就是赚死人的钱嘛! 混在人群中的白事同行议论的声儿最大,不停带节奏让大家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尤家菜馆二楼的赵金锦露出得意笑容:“哼!说得太对了!我就说嘛,好好吃饭的地方,对面戳着这么个不吉利的铺子,就是欠骂! 赚死人钱、发死人财,神马东西! 也不看看自己有多晦气,还有脸去学堂!” 赵金锦完全忘了骆毅去学堂是她那个当知府的爹的提议,也忘记了骆毅是进学堂之后才开的杠铺。 窗缝里继续蹿进冷气,也继续蹿进吃瓜群众的议论声,但一个略带沙哑的少年音盖过了所有声音:“你是说,我们操办丧葬事宜的行业,都是赚死人钱的?” 混在人群中引导话题攻击鲍记杠铺的几个同行齐齐噎住。 “你们是不是傻!”李蔚珏朝那几个同行瞥了一眼,神情不屑。 别看那几人没有鲍记杠铺这种“工作服”,但用膝盖都能想出他们是同行。 之所以没有想是尤家菜馆的人,是因为尤家菜馆与自家对门,从东家到掌柜再到伙计,李蔚珏都认识。 这几个傻子还在那儿引导大家说鲍记杠铺的坏话,就没想明白自己整个行业都被那妇人一句胡言给骂了? 果然,被几个同行带动的吃瓜群众和同行一样把瓜皮吃进肚子里,噎得面红耳赤,消停了。 李蔚珏又转向那妇人:“你可盼着你们全家都能千年王八万年龟的活着,别让外人赚了你家死人的钱!” 骆毅“噗嗤”就乐了,眉开眼笑,一点也不掖着藏着,她觉得这话说得太解气! 李蔚珏却苦着面皮凑过来小声说道:“我可是秀才哎,为了你,我都学泼妇骂街了!” 生怕小丫头恼了,李蔚珏说完这句就赶紧又转向那家的男人:“你们家孩子丢了该找就去找,该报官就去报官; 可你们非要寻我们铺子的晦气,怎么,抬杠抬到杠铺头上了?” 这话问得相当到位。 “抬杠”的杠,就是指抬棺材的“子孙杠”。 在没有鲍记杠铺这个综合性殡葬服务铺子之前,子孙杠一般由棺材铺出租,有时也有棚铺租赁的时候。 这种杠子,棺材铺里出租的,指定就是抬棺材了;但棚铺出租的,也有可能是“喜杠”——抬花轿的。 甭管什么杠,总之是木头,棚铺里竹子、木头多,需要办喜事,就搭喜棚,顺带承接抬花轿的业务,那抬轿子就得有杠子。 若是办丧事,就得搭灵棚,顺带出租抬棺材的杠子。 若是赶上节庆,有善人或是衙门出资请戏班子唱戏“与民同庆”,棚铺就负责搭戏棚、戏台,那杠子就不出租,而是变成“台柱子”。 “抬杠”就是指人们争辩、吵架时正话反话全都说、就为痛快嘴,和“喜杠”、“丧杠”全都抬、就为赚俩钱一样。 所以李蔚珏把“抬杠”这词说出来,骆毅又忍不住咧嘴乐——不干这行,她不知道“抬杠”的由来,干了这行,就禁不住不乐啊! 不止骆毅乐,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也品出“抬杠抬到杠铺头上”的幽默,也都哄笑起来。 那对婆媳羞臊得在地上坐不住,可站起来目标更大,一时臊得老脸通红、不知如何才好,只能捂住脸假哭。 捂住脸,自己看不到别人,也就当做别人也看不见自己。 而兄弟两个本就不如他们家女人们会唱念做打那一套,他们来是为了当打手的,准备女人们“文”的不灵时,由他们俩来“武”的。 可眼下,弟弟被哥哥打得晕死过去,哥哥便只能自己上了:“拐我家孩子还骂人,我要废了你们!” 大汉穷凶极恶扑向李蔚珏——他实在不敢再对胡泽胤动手,而李蔚珏离得又近,大的打不过,打小的总能手拿把掐! 但不料,离他最远的黄酉居然突然蹿到他眼前,他都没看清黄酉是怎么过来的,就已经被按着脖子趴在地上了。 这次骆毅不但咧嘴乐,更是跳脚拍起手来:“二哥真棒!” 李蔚珏余光看到小丫头又乐,就知道小丫头的情绪算是给哄好了,心情也舒畅,继续“训”那兄弟俩:“怎么,被戳穿心思、恼羞成怒了? 你们若真怀疑我鲍记杠铺拐卖你家孩子,就更该报官,可你们不报,却耗在我家门口闹事,怎么,是想找我家‘私了’ 可别介!你看我鲍家像是缺孩子的人家吗? 别说我家不缺,就是有人家缺,也不会拐你们家的孩子,别问为什么,问就是没人会拐缺心眼的人生的孩子! 拐来干嘛?缺心眼儿能卖上价儿吗? 你瞧瞧你们,张嘴就得罪棺木行、闭嘴就骂办丧事的人家……人家郑家怎么得罪你们了? 郑家办丧事,你们竟骂人敲锣打鼓奏丧乐是庆祝家里死了人?” 现代葬礼还要奏哀乐,古人的葬礼就更是讲究礼仪,但凡请得起鼓乐队的家庭,都会让鼓乐队随行始终,不论城里人还是乡下人。 大励朝的哭丧并不像现代人那样,只有女人嚎哭出声而男子默默流泪;而是必须由逝者后代中的男子“唱哭”,否则会被视为不孝。 另外,如果哪家死者在黄泉路上没有震天动地的哭声送行,那会被世人嘲笑、唾弃,其后代子孙也被骂不孝、天理难容。 挽歌便是由“唱哭”演化而来,贵族人家的葬礼会请专门的伶人唱挽歌,也会有乐队伴奏;而且如果主家信奉佛道,更是得有乐队配合诵经实现挽歌和超度双重功能。 李蔚珏学泼妇骂完街,又开始说读书人该说的话: “丧礼本是为慎终追远,明死生之义,挽歌是古礼,哀乐是民俗,自古以来莫不如是; 你们口出恶言,诋毁的不只是郑家,更是诋毁礼法。” 然后转头对胡泽胤和黄酉说道:“大哥二哥,小妹说得对,此事是得报官; 一为他们不服朝廷教化、当众诋毁礼法,二为诬蔑棺木行当;三为他们毁坏我家财物、诬蔑我家拐卖人口、还恃强凌弱于我等; 四嘛……” 李蔚珏顿了顿,看着眼前的大汉和他兄弟:“这家丢了孩子也属实可怜,咱替他们报官,就当积德行善,替他们交些‘笔录费’好了。” 李蔚珏看向骆毅。小声说道:“都说了让你回去,你又不缺哥,干嘛非要自己骂架?” 末了,还加上一句:“你又骂不过!” 说完就站到胡泽胤身后去了:“大哥救我!” 第三百四十二章 也不知闹个啥劲儿 胡泽胤负责看着人别跑,黄酉骑上马准备去府衙报案,李蔚珏在后面高声嘱咐一句:“二哥路上小心,府城治安不好,连个巡街的都没有,可别被人欺负啦!” 尤家菜馆二楼,赵金锦气得一拍筷子,发出“啪”地脆响,清脆的嗓音已经被愤怒挤压得劈了叉:“混蛋!混蛋混蛋混蛋!” 说罢直奔窗子而去:“把窗子推开!” 婆子丫头们赶紧拦着:“二小姐,您可别过来,风太硬,小心受了寒!” “推开!”赵金锦已经怒火中烧。 楼下那人竟敢当街说城里治安不好,那不是在说府衙不作为嘛?那不就是在说她爹尸位素餐? 婆子只好给推开窗户,小丫头也手疾眼快地给赵金锦披上灰狐裘斗篷。 窗子突然敞开,自然吸引到李蔚珏的目光,他抬眼看去,就见一个把自己裹在毛绒绒灰狐裘斗篷里的、满脸怒容的女孩子出现在那里。 “哪里来的狂妄小子,竟敢怒骂官府,赵妈妈,给我下去掌他的嘴!”赵金锦刚一在窗口露面就开口,话说完了才看清楚李蔚珏,不由心中一阵后悔。 早知楼下有位这么星眉朗目的小郎君,她断不会如此仓促就骂人。 周凤凤稳稳坐在原位,绝对是“腚力十足”,只把块精致帕子来掩嘴偷笑。 她才不会露头得罪人,正好,赵金锦把李蔚珏骂了,可就少了个最强劲的对手。 她们这些姑娘们私下里可盘算过,年龄比李蔚珏略小一些的女孩子可没几个,其中“实力”最强的就是知府家的二小姐。 不说别的,单说有个知府爹,谁家不愿意巴结巴结? 裴泉倒是开口相拦:“哎,锦儿妹妹你别……” 裴泉面露担忧之色,似是很着急地往窗口去、可偏偏穿得厚实、裙子被桌布缠住、慢了一些的样子,然后停在桌边重重叹了口气:“唉,锦儿妹妹,你动作也太快了!” 那意思是她想拦都没拦住。 还回头求助般看了周凤凤一眼:“凤凤……”语声带怨,言外之意:“你怎么也不拦着点儿。” 周凤凤白眼儿翻到天花板,不理她——跟谁俩装蒜呢!好话都你说,好人都你做,你咋不上天呢! 赵金锦吩咐的婆子已经下楼了,赵金锦碍于面子没有喊回来,而婆子也是听到李蔚珏拐弯骂了好几回治安不好,心里也想给主子出口恶气,好讨些赏钱,所以走得特别快。 下楼一阵风,拨开人群更是不费力,跟个分水夜叉一样就冲到李蔚珏面前,扬手就是一……“啪!” 脆生生、火辣辣、实实惠惠一巴掌就落在……婆子脸上。 骆毅晃了晃手腕子,十岁,个头还不够高,伸手打人要举起来,手腕子震得有些麻。 李蔚珏后知后觉地缩了缩脖子:“你真打啊?”问的是那婆子。 “疼不?”这句问的是骆毅。 李蔚珏牵过骆毅的手指头使劲儿给抖,骆毅的胳膊像波浪一样飘荡,李蔚珏心疼不已:“你看你,着什么急,等我报上秀才身份,她自然就退了嘛,哪里要你亲自出手!” 这话说的! 得便宜卖乖是怎地! 还等你报上身份,有那功夫,都够那婆子抽你二三十个嘴巴了! 骆毅一巴掌就拍掉李蔚珏的手:“别不知好歹!” 说实话,刚才幸好骆毅出手了。 不然就那婆子的冲势,还有李蔚珏那懵圈的傻样儿,若不是骆毅快了一步,李蔚珏还真得吃亏。 李蔚珏是两辈子也没被人霸凌过,没提防真有人敢抽他,所以还傻乎乎站那儿表演玉树临风呢。 而那一家四口已经看出矛盾有转移的可能,两个男人正拽着婆媳俩准备开溜,胡泽胤忙着摁住他们。 所以当时若不是骆毅反应快,这会儿捂着腮帮子的就得是李蔚珏。 “你谁呀,敢对秀才用刑?说出个名儿来,我告你去!”骆毅朝楼上喊话。 她想着,楼上是个小女孩,不能让李蔚珏与她对骂。 刚才骂那婆媳二人就够跌份了,可别再跌下去。 赵金锦本来看到李蔚珏的俊俏小书生模样就有些后悔,结果看到自己婆子被打,就更是羞恼。 而那俊俏小书生竟当众拉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又是劝又是哄、关怀备至的样子,而那小女孩居然恃宠而骄,敢动手打小书生,莫名一股酸气袭上心头:“哪里来的不知廉耻的丫头!” 赵金锦一直病着没去上学,不认识骆毅和李蔚珏,但裴泉和周凤凤自是熟悉骆毅的声音,裴泉提醒道:“锦儿妹妹,她就是我们跟你说的那位新来的骆妹妹。” “你说的,我没说,多大个事儿也值当说。”周凤凤纠正道,咽下的半句是“谁跟你是‘我们’!” 周凤凤虽不情愿,但也不敢得罪知府家小姐,所以推说“不值当”才没说,但否认参与过裴泉背后议论人的话。 裴泉就当没听见,继续补充:“骆妹妹是李公子异父异母的亲兄妹。” 裴泉也巴不得少一个竞争对手,但又希望有人教训一下骆毅,这样才能把这两人拆开。 最近可是闹得沸沸扬扬,有人说这对兄妹是义兄妹,可婚配;但也有人说既然同住一个屋檐下,那就得按亲兄妹算,不可嫁娶。 总之正反论调参半。 而那李公子却是从不正眼看她们女子学堂的人不说,还处处对骆毅那个丫头体贴入微,表现得生怕别人不知他们青梅竹马似的。 若是这次能借着赵金锦之口把他们俩骂上一骂,至少让骆毅没脸,那大家也好有机会往李公子身边凑凑。 黄酉回来得很快,他牵着“羊肉片”在前头走得大步流星,后面跟三个衙差模样的人一溜小跑,其中一个正是当初李蔚珏拜访知府时开门的门子。 “半路碰上的,”黄酉走得快,先一步到了近前,对骆毅和李蔚珏说道:“知府大人已知此事,让把闹事的人带上公堂,小妹,你看家,我和阿珏去一趟。” “这么着就跟去?”骆毅问道:“那岂不是把咱们也当成闹事的人了?不去!” “放肆!知府大人要开堂审案,哪由得你胡搅蛮缠!”楼上赵金锦喝道,颐指气使得很。 知府大人家的小姐都亲自上阵了,两名衙差自然不能一声不吭,便上前就要呵斥。 那门子赶紧开口:“不不不,我们大人说了,断案的事交给通判大人,他想请李秀才过府品茶,骆小姐也一起来吧。” 骆毅朝楼上看看,赵金锦的表情像吞了苍蝇。 骆毅友善地对她一笑——你闹个啥劲儿呢? 第三百四十三章 小告一状 骆毅自然没有跟去,人家说的是请李蔚珏,到自己这儿用的是“也”,所以只黄酉陪着李蔚珏去了。 赵金锦甩下一句“记账!”便匆匆离去,完全不顾这次聚会是她发出的,更不管裴泉和周凤凤有没有吃完。 尤家菜馆的伙计就喜欢听客人说“记账”二字,因为这些小姐很少打赏伙计,但到月底去府上结账时,报多报少都由着他们,到时候掌柜会把零头发给他的,因此伙计忙不迭应承下来。 赵金锦火急火燎往家里赶,她得去瞧瞧那个小书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若是她看得中意,便替他说说好话;要是不中意,那就添油加醋让知府老爹动怒,好好打他们一顿板子。 知府果真在厅堂里等候,旁边还有师爷陪着。 对待一个半大孩子还如此正式,不但伺候茶水的下人,连师爷都有些意外:“大人您这是……” “那不是普通孩子!”知府赵晟旻说道:“前些日子我让你打听冀兖府知府老母那件事涉及到的孩子,就是今天要见的这位!” 李蔚珏当初只大略说了说清幽庵和寂静寺被雷劈的事情,营救冀兖府知府老母亲更是一带而过。 赵晟旻在见过李蔚珏后担心他扯虎皮拉大旗,便让师爷派人去调查。 经过始末虽然没有查得完全明了,但李蔚珏一家实打实营救了知府老娘的事是确认了,而且还打听出李蔚珏原本是带着讼师团“打假”去的。 更有一条消息让人吃惊:鲍家在几年前就营救过二三十个被拐卖的妇女儿童,都送到泰山道观里安置。 像这种小小年纪便走南闯北、结交各路官员、随便考考就考出个“县案首”成绩的孩子,赵晟旻可不敢小觑,谁能保证这孩子没见过更大的人物、或是有什么未知的背景? 这次又涉及到儿童失踪案……近年来人口失踪案件越发多了,府城也没少挂起来当悬案处理的案件,可别让这小子说出点什么不好听的。 他不是还有个“讼师团”么,那就是个碰不得的二踢脚,沾上就炸,还一炸双响,保不齐炸出点什么影响他官声的大动静。 二人正交谈着,下人来通报:“大人,李小公子和他兄长到了。” 鲍魁全家人,赵晟旻都见过,很有印象,他们家各个都是好相貌,就连最老的那位,听说五十几了,看上去也不比自己这年近四十岁的人显老。 这次李蔚珏和黄酉过来,赵晟旻热情接待。 棉门帘颤动,被掀起条缝,赵晟旻与李蔚珏寒暄时余光扫到了。 一看就不是下人干的,下人没那么大胆子,赵晟旻不用想就知道定是他二女儿赵金锦。 家里就剩下这么一个最小的孩子,也最淘气,其他的都已婚嫁,不会乱跑到这边来。 没规矩,真是不像话!赵晟旻想,他能看见,李蔚珏自然也能看见,这不是让人笑话么。 “谁在外面啊?”赵晟旻和声问道:“是锦儿吗?” 与其让人笑话,不如大大方方直接喊过来问问,慈父嘛,就算有人看见也只会说父亲宠爱孩子,反而不会被非议。 再说了……赵晟旻偷瞄了眼李蔚珏,突然想到这少年与自家小女儿年龄相仿,学问还不错,又无父母血亲,若是凑成一对儿…… 以后若想继续科举,自己这个岳家可以给提拔提拔,将来不但是一个助力,也让女儿婚后能有地位、不受屈。 “爹,是我。”赵金锦红着脸进来。 她还穿着那灰色狐裘,小脸有些红。 本来还想先回家找地方躲起来偷听,谁能想到李蔚珏他们兄弟俩竟然骑马就走,而赵金锦出了尤家菜馆后上马车愣是追不上他们呢。 现在可好,想在门口偷听下还被发现了,真是难为情。 “过来,”赵晟旻叫过女儿:“这是要出去、还是刚回来?病好了么就要乱跑?” 赵金锦发现,那个小书生竟然与自己爹一同坐在主位,而不是坐在下首,这也太不常见了,是那小书生不懂事、还是爹很看重他? “我……女儿刚回来。”赵金锦小声回答,还偷眼看李蔚珏。 与女孩不同,男的不需要低眉顺眼目不斜视,所以赵金锦一进来李蔚珏就看清楚她了——这不是刚才派婆子抽自己的那个臭丫头么! “来,爹给你介绍下,这位是李小公子,别看小小年纪,可是秀才哦!他的妹妹也在学堂读书,等你病好去学堂就能见了; 对了,你最爱喝的山药红枣鸽子汤,那山药就是他们家的!” 赵知府介绍道,还顺带提了下李蔚珏的妹妹,免得让人感觉知府随便把女儿介绍给外男,有些不庄重。 “哦……”赵金锦胡乱应着,按说她是女孩,该向男子见礼,可是刚与对方闹过不愉快,赵金锦可拉不下这个面子。 “原来是赵小姐!”李蔚珏起身拱了拱手,先行施礼,然后说道:“可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为了抽我嘴巴都追到赵知府家了呢!” 若是普通人,就算是知府礼贤下士,也没人敢与知府平起平坐,说话还如此大大咧咧。 但李蔚珏不是普通人啊,他可是平价卖给对方好几万斤山药,还多赠送一千斤当做赠品的人。 再说了,同样是知府,冀兖府那么大的府城,不比西平府大?那里的知府李蔚珏都没怕过,又怎会怕赵知府。 所以对赵知府就没那么多敬重,还敢小小叫嚣一下。 “你!”赵金锦这下脸白了,虽然很气,但是更怕——这小子竟然先发制人,他是要告状吗? 他都敢与知府平起平坐,要是告起状来,知府爹爹还会向着自己不? 果然,赵知府的脸拉了下来:“怎么回事?” “哦,小事,”李蔚珏笑笑,简单把事情说了说:“这不是有人诬陷学生家里拐卖他们家孩子嘛,学生说是治安不好,赵小姐急了,使唤婆子掌学生的嘴……” 赵知府瞪着赵金锦面露怒容。 说治安不好的确有些让知府没脸,可自己女儿竟然在外面随便就敢掌掴别人,对方还是有秀才功名的人,这也太放肆了! 往轻了说是家教不严,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不得说他“以言为讳”? 气归气,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表态:怎样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 却听李蔚珏继续说道:“幸好家妹见机得快,给拦住了,不然学生若被个婆子打了,可真没脸再出现于人前。” 赵知府一噎——你怕没脸?那你说治安不好就不怕让我没脸? “只是家妹出手太快,把那婆子给扇了一嘴巴,唉,都怪学生没教导好妹妹,怎么能随便打人呢?”李蔚珏说道。 赵晟旻感觉自己被拐弯骂了,但没证据。 第三百四十四章 哪壶不开?提! 大励朝人习惯于堂前教子,意思是当着众人面教训孩子,让他为错误感到羞耻,才能改正错误。 赵晟旻原本听说自家女儿竟然在外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很气愤,准备开口训斥,但李蔚珏那句“怎么能随便打人呢”愣是让他不想训了。 不但不想训,反而还惋惜闺女怎么就没揍成这混小子呢,真是气人! “咳咳,真是不像话!”赵晟旻装模作样训斥了这一句,便打发赵金锦回房去了。 堂前教子可以,堂前教女却是不妥,女儿还未出嫁,当着外人面训斥会影响女儿名声,不好找婆家。 当然这只是表面原因,赵知府真正想的是:就冲这小子拐弯骂我,我就不会训斥我闺女! 李蔚珏自然不会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对方是官员,就算李蔚珏胆再大,也必须得识相。 若是换个角度说,你打了对方闺女的使唤婆子,就等于打了对方闺女;打了对方闺女,不就是打了对方? 那么推导下来,李蔚珏就算有秀才功名,可毕竟不是官,真若追究起来,殴打官员那是犯罪,对方完全可以取消李蔚珏的的功名! 所以,当赵晟旻假装的那一句训斥说出来时,李蔚珏也就坡下驴解释一句:“学生和家妹与赵小姐算是不打不相识,可不是来告状的; 学生的第一目的是替那家人报案,大人,既然您给机会面见学生,学生就替他们报个案:他们家孩子叫金宝,男孩,六岁,丢了! 学生的第二个目的是替自家报案,大人,丢孩子那家人讹诈我们家银钱,还毁坏我们家价值五十两银子的财物。” 这件事赵知府已经知道了,不然黄酉也不会在报案路上就碰到衙差要带人去公堂。 若说赵知府怎么会提前知道,那就还得说回赵金锦。 知府的女儿下馆子吃饭,那条街上的巡街衙差自然会加以关照。 可明明鲍记杠铺与尤家菜馆门对门,闹出那么大动静、那么长时间,衙差为什么一直没有露面? 因为赵金锦在进馆子之前就说了一句“真晦气!” 知府千金有言在先,衙差自然不会管鲍记杠铺的闲事。 但鲍记杠铺不是棺材铺,并没有把丧葬品摆在明面,赵金锦为什么还会说这句话呢? 因为裴泉先行给赵金锦说过关于骆毅的事情,已经让赵金锦造成对骆毅以及整个鲍家的反感。 至于裴泉为什么会先行“造势”,嫉妒心呗。 一个小姑娘的嫉妒心,配合金宝一家人的讹诈,最后演变成知府千金的随行婆子被打、李蔚珏被知府传话的事件。 所以说,一件看似不该发生的事能够发生,必然有它内在原因。 李蔚珏总结道:“学生倒不是只心疼那五十两银子,也不是受不得那家人的气,学生真是为治安发愁; 赵大人,学生不论在桑柴县、冀兖府、还是咱们西平府,都遇到人口失踪、拐卖人口的事情,您说这治安,是不是有问题?” 赵晟旻觉得吧,兜兜转转,他还是被骂了。 不过李蔚珏说的也是客观事实,因为人口拐卖太严重,确实是治安太差。 可这是大环境的问题,就是说,朝廷有问题,比如律法制度、比如监管力度、比如惩治力度,但总归是治民方向、或是说治民态度上出了问题。 但是,治安问题具体表现在哪一地上,就说明此地治安差,这么说也没毛病。 况且,李蔚珏一直都没有点名说西平府治安差,赵知府还真没法反驳。 “自古人口拐卖就是难医之痼疾,咱们西平府还算不错了,着于案牍之案件,将近九成都已了结,剩下悬起的也就一成有余。” 赵知府是皱着眉头说这番话的,他准备说些官话把李蔚珏堵回去,毕竟一个孩子,就算是秀才又能懂得多少衙门事务。 可偏偏,李蔚珏是真懂。 一府和一县,也就是行政区域大小的问题,治理之法大同小异。 李蔚珏在桑柴县县衙打了半年工,不敢说门儿清,也能说基本知晓,至少与各种案件相关的资料,他是没少了解。 不论古代还是现代,其实衙门处理案件的程序差别不大。 现代有立案、破案一说,古代也有,虽然没有专属名词,但赵晟旻刚才说的“着于案牍”就相当于立案。 而他说的九成和一成的比例,分别指立案率和结案率。 在大励朝,了结一个案件的基本程序是这样的:报案、立案、破案、结案。 赵晟旻的意思是说,立案的所有案件中,绝大部分都结案了,只有一成多点儿的案件没有结案,已经是相当可以的成绩,他这个知府做得很合格。 但李蔚珏可不这么想,因为赵晟旻模糊了其中的两处概念:报案和立案。 首先得报案,衙门根据事情的严重性来确定是否予以立案。 立案就说明有案件发生,而且具有一定严重性,那么立案多了,说明此地治安特别差,那是不是就说明知府的能力差? 所以,立案不能多。 可总有人报案怎么办?这其中可操作的空间大了去了。 打个比方说,一个人钱包丢了,里面有十文钱,去衙门报案,衙门一瞧,不就十文钱么,小事,不予立案。 报案人说,那是我全部身家,怎么就小事呢? 当然是小事,为追踪那十文钱的去向,衙门要付出的人力、物力恐怕要超过几十上百倍,这样的案件不值当去调查。 因此衙门可以说:本衙几个亿的案子还没破呢,你十文钱算什么大事? 他甚至还可以说:有没有你说的这件事都不好说,谁能证明你没撒谎?再说了,你自己钱包自己不拴好,丢了怪谁? 不予立案,那就少一桩案件,案件少,治安好嘛! 但也不能没有案件,没有案件又如何体现知府的治理水平呢?毕竟没有什么地方敢说自己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那就看立什么案件。 再打个比方,丟十文钱和丢个孩子,立哪个案? 且不论正确答案,只说通常衙门的做事风格,给那十文钱立案。 为什么呢?因为十文钱好找,孩子不好找。 而且丢钱的案件多了不怕,最多是盗窃案多,但涉案金额不大,对知府影响也不大。 可如果丢孩子丢人的案件多,这可就动摇评价知府政绩的根本了——这地方治安得差成什么样才会总丢人? 所以,报案不一定立案,立案就得立容易侦破的案件。 确立十桩案件,破了九桩,只一桩没破,那就是好成绩。 至于破案和结案的概念,在大励朝基本区别就不大了。 已经查明、侦破的案件,要提交至刑部审理,除极个别需要发回重审,通常都予以通过,那就可以结案。 “俺们府人口失踪报案的有多少?着于案牍的有多少?”李蔚珏问道,大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冀兖府去年一年报案失踪的有十九桩,着于案牍的十七桩,差出的那两桩是走丢了又自己找回来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全村都是青梅竹马 十九桩失踪案上报,立案十七桩,立案率高达89%,这在大励朝实属绝无仅有,但冀兖府真的给立案了,李蔚珏说的是实情。 但他没说、也不一定能完全知晓的事实是:这些案件能被立案,得益于那场“天打雷劈”。 那一次救援,不但发现清幽庵与寂静寺的秘密,还牵扯出一个拐卖人口的团伙。 当时冀兖知府处于顺藤摸瓜、上下溯源的阶段,觉得这是体现他政绩的好机会,便把之前的十几宗失踪案的报案人全都找来,挨个给立案。 他希望通过“淫僧秽尼”事件将十几宗失踪案联系在一起,希望能数案同破。 而且抓捕的人犯以及牵扯的相关人员数目远超过失踪人数,就算寻不回失踪人口,至少也能相互抵消,从数字上抵消,以达到较高的破案率。 对于他们这些当官的人来说,这是一个数字问题。 和带兵打仗一样,大军人数有多少,死伤多少,歼敌多少,这些数字代表一场战役的胜败,至于死的小兵都是谁,无人问津。 “淫僧秽尼”事件牵扯的人贩子集团不小,其背后的势力也不小,目前冀兖知府依然在调查中,但估计会很快偃旗息鼓。 因为他已经感到案件背后有他不能触及的势力在为人贩子集团撑腰。 不过冀兖知府倒是不急,因雷雨造成的灾情使得许多村民成了难民,救助这些难民的功绩远高于丢的那十几不到二十人。 再有,毕竟还抓了一批人口贩卖案件的小喽啰,足够把十七桩人口失踪案合并成一桩案件处理。 而且还有个有意思的事情,也是冀兖知府特别善待李蔚珏的原因——三年前李蔚珏及其家人曾营救了二三十个妇女儿童。 虽是在外地发生的事,但这些妇女儿童目前都被安置在冀兖府境内的泰山道观里。 这也算冀兖府的政绩。 冀兖知府私下里都把李蔚珏一家当做自己的官场福星来看呢。 不过这些李蔚珏并不知道,他现在就知道旁边赵晟旻的脸色好难看。 “呃……这些是衙务,我们不讨论这个。”赵晟旻只好给潦草搪塞一句。 这届秀才这么难带吗?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那行,赵大人,学生叨扰许久,这便回去了,还有,学生报的案,您看需不需要‘着于案牍’?如果需要,学生随时配合。”李蔚珏起身说道。 你都跟我说衙务不得讨论了,我还跟你废什么话?走人! 赵知府被噎得不要不要的,还没法说出来——他这是将我的军,问我敢不敢立案呗? “本府会亲自监督,如能调解,就不必闹得太大,毕竟你还在读书,影响不好。”赵知府说道:“他们也都是些愚民,总得给他们讲清楚道理。” 多么为治下之民着想的好知府啊! 李蔚珏施礼告辞,自忖还是太嫩了,怎么就忘记治安在大励朝的定义了呢? 治安,民治而国安。 就是说把民给治了,国就安了,而不是把“罪民”给治了国才安。 赵晟旻的意思是,他会亲自监督将李蔚珏所报的“案”以“私了”方式解决,就不予立案了。 那怎么私了?自然是让那家人别找鲍记杠铺的麻烦,该赔钱赔钱、该道歉道歉。 至于说那家人孩子丢了要不要立案,等看看再说吧。 提高报案人立案的成本,比如收些“笔录费”,也是减少立案数量的手段,还能给府衙“创收”。 此行在外人眼中,那是相当有成果——瞧着吧,回头那丢孩子的人家不但得给鲍记杠铺道歉、以弥补对对方声誉造成的影响,没准儿还真得赔人家五十两银子,真是人财两失。 可在李蔚珏心中,则有些沮丧——古代真是不好活命啊。 也就是自家还算有钱,自己又好歹是个秀才,不然,今天走这一趟绝不是这个结果。 至少得被与那家人一起视作“当街滋事”而“各打五十大板”,就算不真打,也会是同样训诫一顿。 “小丫头,哥一定好好读书,”饭桌上,李蔚珏往嘴里狠狠塞了一大口酱肘子,对骆毅说道:“哥发愤图强,读书、考学、做官,一样都能少,不然哥以后怎么保护你?” “吃你的吧!吃都堵不上你的嘴!”骆毅往李蔚珏碗里又夹了一筷子炒鸡蛋。 “对,阿珏说得对,你脑子好,都考上秀才了,举人也不在话下,好好念书,爷爷供你!”鲍魁也给李蔚珏夹块肘子,再给骆毅也夹一筷子:“爷爷还给阿毅攒嫁妆钱。” 鲍魁知道孩子们都很能赚钱,但他是当长辈的,他要用自己攒的钱给孩子们置办东西,谁让他的银票给谁都不要呢? 真是的,别家孩子为了从爹娘手里多得点儿东西都削尖脑袋表孝心;自家可好,不但平日里关心到实处,还个个给他这个当爷爷的发“月钱”,生怕他没钱买零嘴吃。 现在鲍家的状况是,鲍魁的钱自己攒着,其他人赚的钱除了给鲍魁上缴少量“月钱”,其余的都交到骆毅手里。 换句话说,全家都在给骆毅打工。 “爷爷!”骆毅给鲍魁的酒盅续上热好的酒:“什么嫁妆不嫁妆的,我才多大!” 李蔚珏也说:“攒什么嫁妆啊,将来成亲,不过是从她房间嫁到我房间,要什么嫁妆!” 这话可把骆毅惹恼了,立马翻脸给李蔚珏看:“够了啊!你有完没完?!” 李蔚做出委屈巴巴的表情,还配合骆毅的话语,在她话音儿未落时先哆嗦一下,表示对女朋友的敬畏:“怎么了嘛?” “李蔚珏你给我差不多得了!”骆毅是真怒了:“你结不结婚、跟谁结婚不关我事,但你少攀扯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到处造我的谣,说你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是想断了我的后路吗? 青梅竹马的人多了,疏河村的小孩儿全是青梅竹马,全都两小无猜,你只是其中一个! 李蔚珏,你年纪不大,想法倒不少,你够复杂的呀! 是,咱俩只是名义上的兄妹,并无血缘关系,但不代表我将来就得与你成亲; 我才十岁,未来能遇上什么样的人谁知道?天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男子; 我将来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我自己都不知道,凭什么被你限制住?你以后给我安分点儿!” 胡泽胤和黄酉憋着笑,憋到差点儿把鸡蛋汁都喷出来。 白彙挑了挑眉,对李蔚珏说:“阿珏,我也认为你最近不是好嘚瑟。” 李蔚珏这下无法再表演他的“以女友为尊”了,因为他急了:“什么意思?小丫头,全村都是青梅竹马?你看上村里的谁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借人 日子不禁过,一晃就进入冬月,又下了一场雪,天气更冷了。 晚上的时候雪停了,天也见晴,风却起来了,呼呼刮着,蛮横地挤过门缝,叫嚣出呜咽的声音,仿佛要吓坏谁似的。 工人们傍晚的时候就已经都回了住地,那是鲍家在西城租的联排的“简易房”。 那一带是在府城打工人的聚集地,房屋都很旧,勉强遮风挡雨,胡泽胤穿行其间认真查看着。 不走一趟不行,工人们都是从县里带来的,他们与县衙签过契书,也同鲍家签过契书,而鲍家雇佣他们时也与黄县丞应承过生命安全问题。 今日下过雪,胡泽胤得确保他们的房顶不会被雪压塌,也得确保放在他们那里的木材存放得当。 这是没办法的事,鲍记杠铺周围暂时没有可以租赁的店铺和房屋,工人们和多数殡葬用料只能安置在此处。 一切安好,胡泽胤快速视察一遍就回了家。 今日是冬月初三,庚申日。 骆毅已经在马厩一角生起小火堆,上面烤些杂粮饼子。 家人都在府城,回不去村里的西山,照顾不到家里的桑树,当然,也没办法全家都挂在树上分享那直径只有骆毅粗细的帝流浆。 骆毅好想那棵桑树。 李蔚珏也想,想桑树,想疏河村,想疏河村里的孩子们——他们中到底是谁被死丫头看中了? 胡泽胤携风带雪地回来了,为了不让家人担心,胡泽胤干脆化为原形在雪地中奔跑,搅起的雪都夹在毛发里,看起来胖了一圈。 刚回来,就在马厩门口狠狠一抖毛,从鼻子尖联动到尾巴尖,雪沫子飘飘而落,立马又瘦回来了。 黄酉和白彙正在搭台子,因为骆毅说要让“灰灰菜”与“羊肉片”也享受到帝流浆,所以得搭出个“二楼”,让两匹马楼上楼下的趴着。 这样也方便鲍魁他们能骑在马上。 “灰灰菜”与“羊肉片”一会儿碰一下鼻子、一会儿互甩一下尾巴,这是它们独特的“石头、剪刀、布”的方式,它们在决定由谁上“二楼”。 都是“脚踏实地”的马,谁输了谁上“二楼”。 这把“灰灰菜”赢了,但“羊肉片”并没有上楼的意思,打了一下响鼻,示意“灰灰菜”——你“赢得”了上楼的机会。 于是二马继续石头剪刀布,准备三局两胜。 月光如柱,帝流浆如约而至。 骆毅抱着篮子靠在“灰灰菜”脖子边坐着,篮子里是成天睡不醒的刘菜菜,刘菜菜身上趴着同样睡不醒的小黑。 真是蛇鼠一窝。 李蔚珏趴在“灰灰菜”背上继续抑郁,他都抑郁好几天了,还是没猜出到底骆毅看上了村里的谁。 鲍魁趴在二楼“羊肉片”身上打瞌睡,到底还是上了年纪,一进入子时就睁不开眼睛。 胡泽胤、黄酉和白彙都变回原形,以最小的形态待在屋顶。 现在大家也都发现了规律,他们无需全身都罩在帝流浆中,只要帝流浆能够接触他们的身体就够了。 尽管以人的眼光看,冬日的月光更令人觉得寒冷,可事实上,在帝流浆中感受却十分舒适,不冷不热,与自身体温一致。 骆毅在帝流浆里吃杂粮饼,她烤了好几块,可鲍魁打瞌睡,李蔚珏抑郁,动物们不爱吃,她只好自己独享。 帝流浆都结束了还没吃完,骆毅舔舔嘴巴,决定把饼子分给“灰灰菜”和“羊肉片”。 还没等动作,角落里火堆的柴火突然噼啪一阵响,像油灯爆灯花一般,火堆也爆出火花,噼啪一片,异常好看。 火光大盛,光亮中现出一小老头:“骆小善人安好,小老儿有礼了。”小老头儿郑重给骆毅施了一礼后,才向鲍魁和李蔚珏简单地行礼:“诸位好。” 但对胡泽胤他们几人只是点点头。 这礼行得奇怪,骆毅歪着脑袋打量他:“你也好,你是谁呀?” 小老头佝偻着背,个子与骆毅差不多高,须发灰白,慈眉善目,穿袍戴帽,帽檐下两条布须垂至肩头,手中拄着一根曲里拐弯的枣木棍子。 这形象,咋就那么像电视剧里土地公公呢? “小老儿为本府土地,此次现身,是有事相商。”土地公说道。 “诶呦我天!”骆毅不由惊呼出声。 这是她长这么大、哦不,这是她两辈子见到的第一个神仙! 以前光听胡泽胤说碧霞元君、观世音、多罗等神仙,只是听说,却未见过,今儿可开了眼了! 骆毅真想围着土地公转一圈,把神仙看个明白,但是没好意思,那样好像不太礼貌。 “什么事要与我商量?”骆毅好奇地问,她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儿,怎么竟有神仙找她商量事情? “是这样,近几年人界猎捕野兽太过猖獗,有些地方田鼠泛滥,导致庄稼颗粒无收;有些地方狼群、野猪成灾,导致百姓深受其害……”土地公说道。 “等等,”骆毅实在忍不住土地公慢条斯理的说话速度,忍不住打断他:“什么捕兽?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说我家打猎太多了?我家猎得最多的不过是兔子和山鸡,应该影响不了谁吧?” “非也、非也,”土地公一点也不介意骆毅打断他说话,还给耐心解释:“小善人一家并不会造成多大影响,就连猎户们也不会; 只是,近今年各地官府都明里暗里令百姓寻找‘祥瑞’,这才是真正的灾难; 百姓们为了能有所上缴,几乎是要猎光所有野兽,据小老儿所知,本府的鹿已经几近绝种,所剩不多的也逃至他乡; 唉,百姓手无寸铁,只能猎些温顺的野兽,可温顺的野兽却是猛野兽的食物; 换句话说,鹿、羊、兔子、豪猪等等被猎捕、或是惊走,那虎豹财狼就没了吃食,它们会饿死; 反过来也一样,若虎豹豺狼被猎捕,那鹿羊等便大肆泛滥,草木被破坏不说,还会与百姓争粮; 百姓为猎捕而不事生产,已经食不果腹,便更要上山寻找充饥之物,一边猎捕,一边采挖,如此,连山上野菜野草野果树皮等也都遭到破坏,这又是与温顺野兽争食; 温顺动物又要被捕猎、又没得吃而饿死,凶猛野兽便也没得吃要饿死,最后大家都饿死……” 骆毅听得这个累啊,而且听来听去,全是饿死! 这个小老头不就是想说大肆猎捕造成生态失衡了嘛,转圈说了一箩筐,骆毅都快被他绕晕了。 “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呀?下令上缴祥瑞的是官府,我也没办法呀。”骆毅说道:“这事儿你找我没用,得找官府; 你不是神仙么,官府会听神仙的话吧?要是不听,你就施个法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不就行了?” “不不不不,小老儿可没什么法术,更不敢惩戒别人,小老儿没有那个权力,小老儿只是仙界最低级的小仙。”土地公手摆得都摆出花手来,一片残影。 “那我也管不了啊?我就一个小孩子……”骆毅说道。 “是这样,小老儿还没有说完……”土地公继续说道:“草木也好、野兽也好,相生相克、相辅相成,需得平衡; 平衡一旦打破,天地间滋养万物的养分便会枯竭,那时候将飞沙走石、草木不生; 已经修炼到一定程度的兽妖也会因为没有滋养而横行天下,以人为食,人界再无存活的可能; 小老儿自此前来,是向小善人求借几个人,帮忙整顿各处野兽,将其合理安置、分配,使本地重新达到平衡。” “向我借人?”骆毅还是不明白:“借谁?” 土地公微微一笑,伸手指向胡泽胤、黄酉和白彙:“小老儿请求骆小善人允准,借这三人一用。” 第三百四十七章 李大明白 骆毅眨了半天眼睛也没搞懂。 什么叫“整顿各处野兽,将其合理安置、分配,重新达到平衡”? 就是把现有的兽族,按照生物链需求匀乎匀乎的意思? 那官府再让寻找“祥瑞”怎么办?你匀乎完了不是又被破坏?那就再把剩下的匀乎匀乎? 这不是治标不治本吗? 到最后,不依然是兽族消失殆尽那时候你还怎么匀乎?用我家大兽妖吗? 而且,听土地公那话的意思,看来他是明确知道胡泽胤他们是兽族的,那更不让你拿我家阿胤、阿酉和阿彙去匀乎,敲碎了他们也不够数啊! 骆毅紧了紧下唇。 不行,这趟浑水不能趟!费力不讨好不说,回头再怪罪我们几个大兽妖没完成任务咋办! 看着骆毅不停变幻的脸色,胡泽胤他们也知道骆毅在想什么,他们相互看看,又同时看向骆毅。 白彙的声音传入骆毅脑中:“小妹,我们得随他走一趟,你不要担心。” 骆毅猛地看向白彙——白彙竟然也能传音了? 这真是惊喜,可惜来的不是时候,现在没工夫讨论这个。 “是,我能传音了,刚刚能的,今晚帝流浆的功劳。”白彙的情绪能通过传音体现出来,骆毅感觉自己“听”到她声音里的笑意。 “只是我们三个一起走,你和阿珏要自己去上学了。”白彙的传音又展现了不放心的情绪。 几人眉来眼去,并没有发出声音,但白彙说他们要跟着土地公走,骆毅急了。 “不行!”骆毅情急之下直接说出声,可在她说话前只有土地公说话,所以这句“不行”好像在回应土地公借人的请求般。 而土地公也没想到骆毅竟然一口回绝,还回绝得那么不客气, “老神仙,”既然话都出口了,骆毅便也不遮掩了,再说也遮掩不住,便提了口气,说道:“您看我家老的老、小的小,实在有困难,没有哥哥姐姐们照顾,我们可咋办?您还是去别地儿想辙吧。” 骆毅是直接打发土地公赶紧走。 她一直提着那口气,算作壮胆,她不知道拒绝对方会不会受到什么惩戒,对方可是神仙哪,但该说的话却必须说,能争取一点算一点。 “小妹……”黄酉的声音也传来:“我们其实……” “你闭嘴!”骆毅皱眉吆喝出声,把正要说话的土地公吓得一哆嗦,张开的嘴皮子硬生生给合上,动作突兀,有些呆萌。 “呃……”骆毅揪了揪自己的发辫,真是的,本来担心会不会得罪对方,现在倒好,不用担心了,肯定得罪了啊,还得罪透透的! “我就不跟你去了,”胡泽胤突然开口,他走到土地公面前,从腰间掏出一块玉牌,那玉牌正忽闪忽闪发出红光:“我还有事。” “唔……哎呀!”土地公像是受了惊,眼睛直勾勾盯着玉牌:“记名宝箓?哎呀呀,小老儿方才眼拙,恕罪恕罪!”说着给胡泽胤行了个礼,只是那礼行得并不像给骆毅施礼时那般幅度大,态度也不甚真诚。 “无妨。”胡泽胤乜斜土地公一眼,对其前倨后恭的态度不以为意,而是向骆毅说道:“小妹,怕是我们几个都要走一趟,你不要为我们争了。” “不行!不可以!我不允许!”骆毅的倔脾气又上来了,冲土地公质问道:“我就不让他们去,你能怎么地?” 既然土地公对阿胤的态度不如对自己,而阿胤又是家里唯一一个在仙界挂名的人,那就是仙界的预备役,这小老头儿竟然对阿胤都不甚尊重,那骆毅也不打算尊重他,得罪就得罪,要死一起死,谁怕谁! 骆毅是铁了心,打算万一小老头逼迫得紧,管你神仙不神仙,照打不误! 还就不信了,一个土地公能打过他们鲍家六口人? 我家还有两匹马呢,一马给你一蹄子,也够你喝一壶! 骆毅呼出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站到胡泽胤和土地公之间,站在家人们身前。 这样,就算眼前小老头想有什么动作,她也能先当个肉盾,给阿胤他们留出应对的机会。 既然撕破脸,我还怕你做什么,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嘛。骆毅想着。 “哎哟哟哟!”土地公赶紧后退一步,再次摇起了“花手”:“小善人想哪儿去了!小老儿岂敢造次,小老儿这不是与您商量嘛! 只是,各地的兽族都已经行动了,小老儿实在是拖不下去才来向您提出请求的,若小老儿再不行动,怕是会遭天庭治罪的呀!” 咦?这是哪般套路?小老头儿是要玩哪样啊? 骆毅一时懵了。 “行啦,”李蔚珏总算开口,声音懒懒的,还把大半个身体靠在“灰灰菜”身上,一副没骨头的样子:“小丫头,他又不敢打你,你紧张什么?” 土地公脸都红了——这臭小子,就不能不说得那么直白吗? 骆毅回头看向李蔚珏。 每次有事情,只要李蔚珏一出声儿,骆毅的心就能定下来不少,但她不会让李蔚珏察觉,因而没好气的揶揄一句:“李大明白,你又明白了?” 李蔚珏笑笑,笑得贱兮兮的,对自家小女朋友,必须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揶揄讥讽只当沐浴春风:“是呀,我又明白了!这么说吧,你觉得土地公是干什么的?” 骆毅:“干什么的?” 土地公表示这个问题他会,他要积极回答,赶紧拱拱手就要说话,李蔚珏却没给他机会:“老百姓都以为土地公是一方土地的保护神……” 土地公捋须点头,嗯,算这小子有见识。 却听李蔚珏继续说道:“要我说啊,土地公就是上界安插在人界的眼线、耳目! 上界需要他们了解人界的动向,至于为什么了解,这不用我解释了吧?你看看衙门巡街都是干啥的?” 土地公:“呃……,其实……” “其实就是上界需要监视人间,却不想付酬劳,便派一群最低等的小仙来人间盯梢,他们的收益全靠百姓香火;”李蔚珏说道:“你放心,他最多只敢背后告状,当面绝对不敢打你; 阿胤不是说过嘛,两界有别,天界不得无故干涉人界,他若敢伤害无辜人界百姓,也得获罪的。” “呃……”土地公都冒汗了——人界的小孩儿都这么聪明吗?不好糊弄呀! “再说,”李蔚珏又说了:“再说他不但不敢打你,他都不敢得罪你,知道为什么不? 刚才他说,别的地方都开始行动了,他拖不下去才来找的你,你猜是为啥?因为帝流浆呗! 他一定是听到我们讨论庚申日、帝流浆等话题,才决定拖到现在的,他等着占咱家帝流浆的便宜呢! 现在,他尝到甜头了,自然以后还想继续占咱家便宜,那就不敢得罪你,所以你若看不惯他,想揍就揍,他保证不敢还手!” 第三百四十八章 放下鬼头刀 “他若不打我,我打他做什么!”骆毅觉得李蔚珏说得有道理,但确实没想过人家不招她、她就先动手。 土地公松了口气。 那个臭小子猜得实在太准,以至于土地公本没拿他当回事,这下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一家子人。 土地公负责记录一方土地上的所有信息,包括农田、作物、人口、兽畜等等地面上所有的一切。 虽说他们只管记录信息,却总有一些修行之人、以及修出灵智的生灵,能够感知、甚至是看到他们的踪影。 而土地公虽有一些神通,但多是保命技能,因而自保没多大问题,可战力却只比没有强一点儿。 为方便“开展工作”,土地公时常会向这些对象暴露一下自己是仙人这个事实。 比如说漆黑不见五指的地方他们也能自发光显现真身,或是表演个“遁地术”,从东边消失再从南边冒出来等等。 只一个仙界的身份就很能吓唬人,因此几乎亲眼见过他们的修行之人便被唬住,真以为他们神通广大,自己也是因为修为到达一定水平才得以见到他们。 如此一来,便将土地公们传得神乎其神,这样也好显得自己能见到他们是拥有了多高的修为、以及多高尚的品德。 听到的人们把这类传闻加以自己的臆想,就将土地公的本事又给夸大无数倍,说他们不但能保护农田、调和风雨,能掌管人的寿命长短、富贵贫贱、衣食职禄,还能审察人间善恶、记录人间功过。 也不想想,直接管理他们的皇帝都做不到的事,一个毛头小仙又能管多少? 再说,仙界也不直接管理人界呀。 所以几百上千年过去,土地公被人间传扬得是无所不能。 可事实呢,他们不过是些在人间积过德、行过善、一辈子没做过恶事、自身身体条件比较好能活到很老、在天界对外“扩招”时获取了编制的一群小老头。 天界给他们的,除了录取时发的几张没多大用处的“神通卡”,剩下的就是鼓励,比如类似“你们每个人都是神仙,只要好好干,将来都是天庭的高管”; 再比如:“你们来自人间,是人间最优秀的群体,人间对你们无限敬仰,你为人间所做的一切,值得他们千倍万倍地报答,他们对你们的供奉,也会让你们升上更高境界。” 或是画大饼:“天庭允许你们可以随意获得人间供奉,不需建庙修祠,只需田间地头摆上三块石头,插根香、或是插根草都行,就可以获得,你们在人间能够轻而易举达成修为圆满。” 这些在人间与人为善一辈子、努力长寿的单纯小老头们就信了,信他们只要好好干,人间就会提供足够的信仰之力让他们登上高阶仙位。 而完全没看出来天庭“巧使唤人”——让他们白干活而不给工资。 待到他们终于品味出“职场险恶”,终于想到用那些天界录聘他们时发放的神通,调动起人间对他们的崇拜和信仰,但能获得的香火祭祀、信仰之力极为稀薄,也就相当于勉强混口饭吃的衙门差役,吃不饱,也饿不死。 这样一来,他们若想千秋万载的活着就是个难题。 天界并不发给助他们增长修为的丹药,只靠人间的信仰之力又不够他们活得地久天长。 就拿这几年来说吧,各地都在大肆寻找“祥瑞”,为了挖棵有年头的人参,不惜将整座山都挖得千疮百孔。 为了捕获奇禽异兽,笼子、网子、迷药……什么手段都用了,不但把大的鸟兽捕获、同时也把幼崽一网打尽。 娇弱的幼崽、甚至它们只是一颗蛋、或是根本还在母体时便被那些手段折磨死了。 不但打破自然界内相生相克、相辅相成的平衡,人们更是无心生产,更不用说提给他们供奉香火了。 没有信仰之力,他们就算再长寿,生命也有尽头。 算是天可怜见吧,前些日子土地公竟听到鲍家人算计着哪天是庚申日,和讨论帝流浆的话题,就像讨论明日吃些什么一样平常。 这引起土地公的注意,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才没着急现身带走几个兽妖,想先看看能不能跟着蹭些帝流浆来。 只要帝流浆倾注在自己管辖的土地上,不管是哪儿他们都能受益。 果真,今儿真的沾上光了! 土地公现在对骆毅可比对上界仙人更真诚:“骆小善人玩笑了,小老儿只有为您效力的心,哪里敢冒犯您呢? 只是这次事情严重,需得劳动你兄姐,这也是天庭的意思,可不是小老儿擅自使唤人呀。” “又扯虎皮拉大旗是不?”李蔚珏还是斜靠在马肚子边上,一点儿正行都没有,说道:“什么劳动我家兄姐,你是想把他们叫去点名、登记吧? 是不是我家兄姐来到你地面上,你得记录在案,还想让他们服从你的指挥干活?” 李蔚珏心说,就你们这些土地公,说白了就是天庭安在人间的“摄像头”,只有记录功能,没有执法权力,连个巡街衙差都不如,巡街衙差还有强制执法权呢! 土地公感觉帽子顶起来了,他要怒发冲冠——个熊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 这也就是能招帝流浆的骆小善人的家人,换个人,土地公准保设下迷魂阵,把李蔚珏困在马厩三天三夜,不给他饥寒交迫个半死不活绝不放他出来! “小妹,阿珏,这一趟我们必须得去,不管是妖还是仙,仙界都有权利管,更何况,仙界对兽族的要求比对人族更严苛。”黄酉说道。 白彙也说:“生于天地间,不能只获取好处,也要为这片天地尽心,每个生灵都有这份义务。” 李蔚珏站直溜了,朝白彙无声竖了竖大拇指。 还是阿姐的境界高,他这个专门研究行为规范、确定权利与义务的法律专业学生,都不如一只小刺猬懂得如何正确衡量自己与自然的关系。 “那我能做些什么?”鲍魁问道,顺便放下他的鬼头刀。 鲍家人除了在天气不好的时候会来铺子里值夜,以便让工人们都回去修整房屋免得出现安全问题,其余时候都是工人们住在铺子里。 所以鲍魁的鬼头刀就不敢放在铺子里,免得被人乱拿乱放,就算不伤人、吓到人也不好。 那能放哪儿,放在马车里呗。 刚才土地公出现把他吓了一跳,偷摸把鬼头刀取了出来,不过看土地公似乎态度还不错,刚放下戒备,结果骆毅说着说着话就要翻脸,他又给拎了起来。 现在刀放下了,也有心思问问他能干些什么了。 对外交往的事情,他可以由着孩子们做主,但积德行善的事情他一定要亲力亲为,好给孩子们积攒些福报。 鲍魁放下刀的动作忘记遮掩了,土地公这才意识到刚才很有被砍头的危险,嘴角抽了抽,胡子都跟着抖了又抖——好悬! 倒不是鲍魁能砍死他,而是以他的修为,挨一下砍照样会痛、砍正地方也照样会死的! 第三百四十九章 忙起来 家里的三个大妖走了。 黄酉和白彙跟着土地公走的,临走前黄酉说归期不定,因为他和白彙私下里判断,如果不是兽族出了什么乱子,不会各地的土地公都统一行动。 胡泽胤是自己走的,临走前没说归期不定,但说了意思差不多的话:“我会尽早回来”,反正是没有确定时间。 家里六口人走了三个,还是能力最强的三个,骆毅感觉自己的心都空掉一大半,做饭都没精打采。 唔,在骆毅心中,李蔚珏不算能力强,在她看来,李蔚珏就是个“生活废”。 “这不还有它俩陪着你嘛,孤单个什么劲儿,赶紧做饭吧,我快饿死了!”李蔚珏拎着篮子过来,把篮子塞到骆毅怀里。 篮子里是盘成蚊香造型的刘菜菜,还有给刘菜菜当挂件的小黑。 到目前为止,骆毅还不能把刘菜菜和小黑当做家里的“人口”,只能算作家中成员,因为它们还没有化形。 把篮子放在厨房角落,骆毅开始做饭。 刘菜菜和小黑如今总是睡,刘菜菜睡觉骆毅能理解,蛇需要冬眠嘛,尽管它早就有能力不冬眠了;老鼠整日睡觉算怎么回事? 而且厨房里叮叮咣咣这么吵都吵不醒它们,骆毅都怀疑它俩要睡傻了。 现在出来一个新问题:如何安置刘菜菜和小黑。 饭桌上骆毅提出这个问题,鲍魁和李蔚珏都有些犯难。 这俩蛇鼠一窝的玩意儿不定什么时候会醒,毕竟它们现在这么睡不正常,谁带着都是个麻烦。 平时都是胡泽胤和黄酉带着它们,就算接送骆毅和李蔚珏上下学,也是放在马车里,两个大妖不但能力强,能控制一切变故,关键是听力好,刘菜菜和小黑有什么动静,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到。 鲍魁每日得去铺子里,肯定不能带它们,铺子工人多,万一它俩醒了从篮子里出来逛悠,让工人看见,没准一个激动就给弄死了,更没准给杀了吃肉。 更不能被顾客看见,再给吓着,买卖就不用做了。 放店里不安全,放家里又怕没人照顾,溜达出来吓坏邻居呢?就刘菜菜那脾气,再开口说个人话……我天!画面不要太刺激。 “要不我带着上学吧。”李蔚珏说道:“它俩就算醒了,看见我也能消停点儿,自家人,都熟悉。” 骆毅不同意:“那还不如跟着我呢,你又管不住它们,它们从没听过你的,再说,你还得考学,别因为这点儿小事影响你名声。” 读书人最怕名声受损,就算学习再好,回头被人疯传是妖精、天天带蛇上学,估计就算考出第一名也得被刷下来,不予录取。 李蔚珏:“你学里都是女孩子,被她们看见不得炸了庙!” 骆毅想想也是,不过她又认为比李蔚珏带着能好些:“最多就是吓哭几个,好歹她们不敢伤害菜菜和小黑。” 鲍魁也不赞同:“不伤害是不伤害,可如果她们闹腾起来,恐怕她们联名反对你上学,到时候你该被学里除名了。” “那我干脆不上学,就请假在家照顾它们好了,反正我又不科举,你们回来也好能吃上热乎饭。”骆毅最后决定。 这一条也被否决了,李蔚珏说:“你比它俩要紧!把你一个小姑娘放在家,多危险? 谁家敢只留个你这么大点儿的小女孩看家?进坏人怎么办?你去上学都比独自在家安全。” 李蔚珏真正想说的是:现代住宅小区都有好几道门禁,家里还安装防盗门,人们都不敢把孩子单独放家里,何况是古代。 家里失窃还算好的,若是失火怎么办?若是有歹人入宅又怎么办?轻了把孩子掳走,重了没准儿就给杀了。 “现在丢孩子的可不少,”鲍魁也说:“这样不行。” 骆毅挠挠头,烦躁了:“那我就带着它俩上学,管它呢,反正等阿胤他们回来就好了。”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好在冬天穿得多,骆毅又没有贴身丫鬟陪读,平时都是自己拎着书篮去上学,现在换个深一些的篮子拎,就当是顺便盛放斗篷,倒也不会引人注意。 接送上下学换成了店里的工人,骆毅和李蔚珏乘坐马车也没什么影响。 只是骆毅近来人缘不那么好了,因为赵金锦回来上课了。 李蔚珏在赵知府面前告了赵金锦一状,赵金锦虽然也恨李蔚珏,但更恨骆毅,毕竟李蔚珏是秀才,是男孩,关键是长得好看。 恨骆毅恨得很彻底,谁让她出手打了赵金锦的使唤婆子,还是当众打的,这相当于当众打她赵金锦,她好久都没敢去尤家菜馆吃饭了,怕再让人想起那天的丢脸。 而学堂里其他女孩子们不敢得罪知府家千金,自然就疏远了骆毅,连周凤凤也不敢再做表面功夫。 骆毅倒是不介意,因为她们不靠近才好呢,免得发现刘菜菜和小黑。 而且她很忙。 最近天气越来越冷,冬季老人难过,城里也好、乡下也好,都有老人熬不过去,杠铺隔三差五就能接到生意。 有的是“大活儿”,全套的,老人弥留之际,其子孙就派人来铺子请人,从“移床”开始,就是从卧室移到临时设置的板床上,一直到落葬,全套活计都承包给鲍记杠铺。 有的是“小活儿”,只管后半程,就是从出殡到落葬这一段。 还有的是“零活儿”,就是整个程序中的某一项,比如订制花圈、租赁子孙杠、或是购买纸扎品、烧祭品。 骆毅得帮忙算账,除了李蔚珏,全家就骆毅算账快,而且李蔚珏学业忙,顾不上这些。 骆毅经常在上课时间算账,别人摆字帖或课本,她摆账本;别人练字,她列竖式子,反正都是埋头写,而且座位离得远,远看上去先生也发现不了。 她还得设计撰写挽联、挽幛,正好最近先生在教“对课”,就是教对对子,为骆毅撰写挽联提供不少思路。 比如今天,先生为提起学生们的兴趣,让自由发挥,随便说个词,然后对出下句。 别人都是花好对月圆的祥和,到骆毅这儿,不是“生为人杰,死作鬼雄”,就是“生无媚骨,死留芳名”,可把那些小姐们气得不行:“真是晦气死了!” 连先生都露出一副“你说得很好,下次别说了”的表情。 因为忙,就感觉日子变得很快。 再有几天就要迎来“冬至黄金周”,胡泽胤他们走了快一个月还没回来,骆毅很担心,但好在忙,总能冲淡一些焦虑情绪,因为她得想想怎么带着工人们一起过。 第三百五十章 出门 冬至,四时八节之一,而且是非常重要的节日,京城官员会在皇帝率领下去郊外“燎柴”以祭上天。 就是点燃柴堆表达对上天的敬意和祈求来年丰收、国泰民安。 还会放七天假,不管是官府、学塾都放假,百姓也会在这几天吃点好的,尤其是要吃饺子,听说南边沿海地区还要吃汤圆。 大家都放假,谁忙?商人呀。 这么重要的节日,大家也都闲了,不得逛街么?钱多的买奢侈品,钱少的买日用品,反正都利用这空闲的几天出来消费,可不就是“黄金周”了? 鲍家从县里带出来不少人,小二百人呢,光是让他们吃上饺子就得一百斤面粉,骆毅算计着,还得买些猪肉,既然吃饺子,那就吃肉馅的,最好是一兜肉的,让大家都解解馋。 其实养活这二百人对骆毅来说不费事。 一笔大户人家的“全活儿”就有几百上千两银子,去掉其中的大份儿——棺材和法事,至少还有七成的进项。 基本上,这就是一个中产积极全部的财力。 若是“零活儿”,比方租子孙杠的业务,那也得五两银子打底,因为这不是仅仅租根抬棺材的棍子那么简单,还得租杠夫。 只有有经验的杠夫才能保证不管墓地有多远、不论棺材有多重,都能一路让棺材不移不偏不着地,所以通常主家还会额外打赏些酒钱。 这些工人都是让县里头痛、无法安置的贫困户,工钱低得很,只要管吃住,每月只需象征性发十文二十文工钱就行。 而人多,反而降低了丧葬用品的工本费,他们接不到活儿的时候都在搞加工,那些丧葬用品基本都是他们做出来的。 所以一年就算只接一单“全活儿”,鲍记杠铺都能从容养活二百人。 越到冬天越是殡葬业的旺季,工人们为了挣钱,都表示不回家——回家也吃不饱,不如吃东家的,给家里节省口粮不说,还能攒下些工钱。 大过节的,骆毅自然要让他们吃顿好的,一兜肉的饺子必须管饱,其余的就不多给了,等过年要回家的时候,给他们包大大的红包,让鲍魁带着阿胤阿酉给他们发,增加凝聚力,也让他们更敬鲍魁这个大东家。 女子学堂表面上与男子的学堂一样,早上到校下午放学,但实际上要求要宽松得多,府学那边与衙门一样放七天假,但女子学堂这边比府学提前了三天。 骆毅早早起床,把头发梳成紧实的两根麦穗辫,然后对折几次在颈后变成两个麻花髻,这样戴鞑帽时头发不碍事,能让帽子护住整个脑袋和耳朵。 府城现在流行鞑帽,就是北方鞑靼人戴的那种帽子,有些像披风上的兜帽,但是毛皮做的,双层,把皮板向外对折,让整个帽子里外都是毛茸茸,相当暖和,就是太费料。 但毛皮在骆毅这里就不怎么珍贵,因为家里有大妖,别看胡泽胤自己是狐狸,可他对狐族动手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骆毅有一身火狐皮“装备”,帽子是火狐皮的,连斗篷也是火狐皮的。 所谓火狐,并不像骆毅想象中那样红艳艳,而是棕红色,这就很贵气了。 倒也不是没有红艳艳的狐狸,那种基本上也是狐妖,很难遇到,至少到目前为止,胡泽胤没有在碧霞元君的百草园之外的地方见到。 斗篷和披风不同,斗篷是冬天的穿的,厚重,有钱人家会用毛皮制作,但是没有帽子。 披风是其他季节穿的,相当于风衣,不过有兜帽,是连在一起的,也有帽子和披风分离的,看上去像是在脑袋上又披件小披风。 李蔚珏昨晚就把火狐皮的斗篷和帽子都给骆毅翻出来了,他早就说让骆毅这么穿,因为上个月赵金锦就穿灰色的狐裘来着。 可骆毅偏不穿,说上下马车太拖拉,关键是她不想当“显眼包”。 今天骆毅要带人去采买,准备过节,李蔚珏说:“等过几天我放假与你一同去。” 骆毅不同意:“那时候满大街都是人,买什么都要排队,不如现在买,还能便宜点儿。” 家里工人多,骆毅还真不愿意带李蔚珏一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还要占着车厢空间,实在是拖累。 吃过早饭,骆毅带了一男一女两名工人,赶着马车先送李蔚珏上学,然后折回城里采买。 骆毅戴了一顶男式鞑帽,皮板在外毛毛在里,只有窄窄一圈毛能翻出来,身上则穿的是乡下男孩穿的那种短褐,长过臀而不及膝,下半身则是长裤加绑腿。 这一身看上去也就是乡下日子过得还不错的农家小子的模样,但她衣服里头可是羊皮袄子,保暖得很,所以就算是农家娃,也得是地主家的娃。 赶车的郭壮和骆毅身边这名妇人是夫妻,都不到三十岁。 他们俩命苦得很,上无老人下无孩子,老人过世得早,家里仅剩的两亩田都卖掉给两老办丧事了。 郭壮是个木讷性子,不善言辞,只知道埋头干活,没有地只能给别人当佃户,过得朝不保夕,没钱就病不起,生了三个孩子,全都是没活过一岁就死了。 郭壮媳妇也因为第三胎伤了身子再不能生了。 今天两口子因为跟着小东家出门,特意穿上骆毅给发的簇新的麻布冬衣,生怕给东家丢脸。 老百姓冬季能穿上不打补丁的衣服就算是会过日子的人家,能穿新冬衣,那说明这家过得小有余钱。 骆毅看着他们俩因为新衣裳而有些拘谨的动作,就想起大妮儿她们几个姐妹,还有牛爷爷,他们也过得捉襟见肘,不知现在如何了。 车外寒风呼啸,郭壮却精神抖擞——他这么蔫巴的性子,竟也能被小东家看中,让他给赶车呢! 天还灰着,云层比较厚,看来今天应是个阴天。 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对风造不成阻力。 天灰风动树不摇,更显得凄清。 街上的店铺开门都早,但除了卖吃食的铺子和摊位能有人,其他店铺还都没有开张。 骆毅没着急去购物,而是找了个铺子,给郭壮两口子叫了两碗热乎乎的羊杂汤,和四个饼子,让他们先吃早饭。 骆毅是吃过饭的,李蔚珏吃不惯外面的饭食,鲍魁倒是不挑嘴,但也更乐意吃好吃的,所以骆毅每天都天不亮就起来做饭。 现在她只端着碗喝免费的热水,暖和暖和就行。 郭壮夫妻很是激动,他们平时可舍不得吃这么好的东西,羊杂啊,在他们看来也是好东西,那毕竟是肉呢。 隔壁桌有议论声传过来,那也是一对夫妻,看上去能有四十出头,比郭壮两口子大不少,就听那女的说:“啧啧,哪有这样当爹娘的,自己吃肉,连汤都不给孩子喝一口,只让灌个水饱!” 第三百五十一章 错不了 郭壮夫妻正满心欢喜地喝汤吃饼,听到这样的议论,口中美味便再也咽不下去。 骆毅也有些啼笑皆非。 骆毅十岁,穿着上看起来确实灰扑扑,好东西穿在里头谁也瞧不见,还特意化了化妆,眉毛画得直些,眼角压得低些,看着不那么漂亮了。 郭壮夫妻又还不到三十岁,他们三个在一起确实像是一家三口。 若是换做别人,指定会当即斥责那议论人的中年夫妇一番,比如背后说人是非什么的,但郭壮不善言辞,他媳妇也是老实本分的妇人,便就都有些手足无措。 骆毅示意他们不必理会,自己扬了手,店家看到马上走来:“小公子吃好了?” 还未等骆毅说话,那对多嘴的中年夫妻又议论上了:“还吃好了?这话问的,看不见那孩子只喝了水?现在人也不知怎么了,就能看得下去那孩子被虐待,唉,人心不古啊!” 你说他们是议论吧,他们议论的声有些大了,让被议论的人听到了;你说他们是打抱不平吧?那他们声音可太小,就他们两桌人能听到。 再说,若真打抱不平,你倒是直接站出来指责啊,背后议论算怎么回事呢?启发别人出头又是怎么回事呢? “再做十个肉饼,我们要带走,一共多少钱,我先把钱付了。”骆毅对那店家说道。 这个小食铺子不大,没有专门的后厨,只用一个柜台算是把铺面隔成前堂与后厨两部分。 店家是个五十来岁的半大老头,负责在前头上菜,他儿子在后面揉面团、烙饼,儿媳妇在灶头忙活着同时煮好几锅汤,有羊杂汤、蔬菜汤、骨头汤什么的。 客人吃完东西后一般会到柜台结账。 但骆毅没去柜台,而是直接把店家叫过来结账,并多要十个肉饼打包,然后掏钱付账。 这个举动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别看人小,但人家是付账的,那也是个小东家。 郭壮夫妇这才继续吃饭,隔壁那对中年夫妻也闭了嘴。 郭壮夫妻此时已没心情再细细品味羊杂汤的美味,三口两口吃完,郭壮就站起来请示:“小东家,咱们现在走吗?” 郭壮故意说得大声,生怕别人听不到“小东家”三个字,骆毅忍住笑,让郭壮媳妇把十个肉饼装好,就带着他们出了店。 骆毅以为这就是个小插曲,过了也就过了。 但她上了马车,郭壮牵着马调头的时候,那店家突然过来说钱算错了。 别人算错钱还有可能,毕竟古人会算账的少,但就这么仨瓜俩枣的钱,说骆毅算错了就不可能。 但郭壮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不会与人争执,也不敢,他一个小地方来的乡下人,哪里敢与府城做买卖的人家呛声? 郭壮媳妇比郭壮强点儿不多,最多就分辨一句:“不能吧?”还是个问句。 于是骆毅只好挑开车帘回道:“没算错,店家你再去算算。”又吩咐郭壮继续调头,调完头等店家一会儿。 挑车帘的功夫看到那对中年夫妻也出了小食铺子,看了骆毅这边一眼,然后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错啦错啦!”店家老头儿大声地说:“只算了肉饼和羊杂汤的钱,没算四个面饼钱!”眼睛却没看着骆毅,而是看着那对中年夫妻。 骆毅顺着他的视线又瞧向中年夫妻,他们一直顺着街往南走,走的很快,已经走出十多米远了。 “没错呀,四个面饼八文钱,羊杂汤……”骆毅给报账,刚报到一半,就被店家老头儿摇了摇手打断。 店家老头儿压着嗓子嘘着声,说道:“不是不是,小少爷,老汉是想给你提个醒儿,听说上个月有家人孩子丢了,城里城外找了好几天也找不到,小少爷年岁小,出门可得小心些……” 店家老头儿又往那对中年夫妻的方向努了努嘴:“听说,人贩子现在都是一伙儿一伙儿出来,分工都不同,有打前阵认脸的,认准了其他人就会制造些混乱好找机会下手。” 店家老头儿瞄了眼郭壮,然后对骆毅说道:“小少爷办好事就赶紧回家,要想出来玩也得家里大人带着才好。” 那意思就差直说骆毅带出的下人不中用了。 郭壮原本还跟着一起听老头儿说话,听到这儿脸一下子红了,低着头走回马儿边上。 郭壮媳妇就站在车厢边上,想等着老头儿说完话再上车,这下也有些手足无措,抱着包袱的手在包袱角上搓来搓去。 老头儿说完,就又高声说道:“哎哟,是老汉我没算明白账,得罪、得罪了!您走好!”然后就回店里去了。 骆毅探头看向那对中年夫妻离去的方向,已经看不到人了。 “小东家,我觉得店老板说得对,要不,咱先回家吧?”郭壮媳妇问道。 骆毅看看天色,还是灰蒙蒙的,这种天气实在不好辨认时间,但街上的人已经多了起来,一些店铺里已经有了顾客。 “不回家,”骆毅说道:“今儿要买的东西多,我还怕买不完呢,咱先去买肉,趁着时辰早人少好讲价,咱都留神着些就是了。” 再耽搁下去,等人多了,肉铺那里排大队咋办?骆毅家里工人多,要买的肉也多。 大励朝的斤大两小,一斤大概得有现代的一斤二两。 一斤面粉大概包七十个饺子,纯肉馅的就得四五斤馅儿,也就勉强够两三个人吃;二百人,怎么也得一百多斤面粉三头猪的肉。 要是去肉铺晚了,怕是买不到那么多猪肉了。 郭壮夫妻一听说要买很多肉,就知道是小东家要给他们过节包纯肉饺子用的,因为李蔚珏那个大嘴巴早早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了。 心里高兴得很,郭壮连连点头:“好好,那咱们快些买,买完早点儿回家。 这边骆毅他们谈论饺子正热闹,另一边,在这条街拐弯处,有两个人也正讨论得起劲儿——那对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夫妻。 只听女的问道:“那孩子能是你表妹说的那家人的?我看着不像啊,不是说他们家的男孩能有十三四岁吗?我瞧着这孩子也就九岁、十岁的样子。” 男的说:“我瞧着差不多吧,咱村里十三四岁的男娃也有长得矮的,老杨头儿他家的孙子,不就一个比一个矮,跟地出溜儿似的么。” 女的又问:“你表妹说那男娃长得好,白净面皮,这个我瞧着面皮倒还算干净,可不咋白,长得也不算好啊,咱不是看错人了吧?” 男的说:“没错!咱不就是看着他们从鲍记出来的嘛,错不了!” 女的还是不放心:“那就不能是他家伙计的孩子?还有啊,不是说鲍家还有个女娃吗?怎么没见着?十三四的大了,不好出手,要不咱打听打听他家女娃?” 男的训道:“个死娘们儿就是蠢!没听那两个大人喊那孩子小东家了?女娃哪有能称东家的!” 第三百五十二章 冒名 猪羊作坊在城南,就是那对中年夫妻离去的方向。 肉铺的猪肉不够,城里人还是更爱吃羊肉,所以骆毅他们又去了城南猪羊作坊。 城南和南城不是一回事儿,城南是只内城,南城则是经过城南到达外城。 骆毅要去的猪羊作坊在内城,若一直向南走、去到外城,就可以去府学和女子学堂了。 猪羊作坊里面肉品齐全,只要你带够钱,要吃新鲜肉,现杀现卖也是可以的。 骆毅头一次来府城的猪羊作坊,一打听价格,发现竟比县里猪羊作坊要便宜许多。 既然便宜就多买些,家里一群爱吃肉的家伙,还有,多买些肉还能做肉干,过年回家时带在路上吃也不错。 因为买的多,作坊管事态度特别热情,说可以给送货,不过要等到明天早上随着给府城各个大户送货时一起送。 那就更好,骆毅也犯愁她的马车装不了太多货,于是高兴地付了定金就空车往回赶。 回到城里闹市区的时候,辰时已过,街上人很多,乡下的人们也涌进城来购物了。 骆毅先去了粮店,这里人最多,都在排大队。 郭壮上前打听一圈,回来汇报:“小东家,好些人说就这家粮店卖得便宜,据说是东家干不下去了,要回老家,把存粮卖掉换了钱就走。” 郭壮媳妇在车厢外,能听到排队人的议论,这时问道:“我刚才听人说卖的是陈粮?” 郭壮点头:“是陈粮,那也便宜呀,大米五百文一石,跟咱们县精黍子差不多价,要是新粮得八百多,陈面粉更便宜,还不到三百文一石。” 说完眼巴巴看着骆毅。 估计他大概是想说,如果东家钱带的够,不如把这家粮店的粮食都买下来,就算不买大米白面,多买些粗粮也好,给他们这些工人多发些。 骆毅没理会粮价的问题。 这里排着长长的队伍,就算粮价再便宜,等队伍排到他们时还能剩下多少粮谁说得准? 她注意到的是粮店东家要回老家,那铺子是不是能卖? 想到这里,她准备下车去问问。 鲍记杠铺现在还有两样与殡葬有关的活计不能承包——“报丧贴”和“丧宴”。 报丧贴是指发布丧事的帖子,通常会去刻印作坊印制,以家中老仆人的名义出帖,大体内容为“家老爷(或老夫人、大老爷、大夫人)讳XXX于X年X月X日X时寿终正寝,订于X月X日X时大殓,特此奉闻。家人XXX叩禀。” 府城的刻印作坊很多,骆毅没有去谈这件事,因为从中赚不到利润。 还有一个就是丧宴。 不是出殡前那顿简单饭食,而是落葬后,由主家宴请各路前来奔丧的亲戚、友人的宴席。 这种宴席基本上都在主家家里设置,因为极少有饭馆酒楼愿意承包。 一是嫌晦气,二是嫌麻烦。 与现代不一样,大励朝的饭馆和酒楼一般不愿意承办丧宴,因为不但自己店里要进来一群披麻戴孝的人,连店里也要跟着挂白披麻。 谁没事儿开个店还要替外人披麻戴孝呢?多晦气呀。 连店伙计都不能高声报菜名、吆喝上菜,吃饭应该是喜气的事儿,要是哪个伙计习惯性嚎一嗓子传菜什么的,没准儿会让主家派人给打一顿。 这钱挣得有危险,还影响接下来好些天的生意——谁让你家接待过白事宴席呢?顾客也嫌晦气的。 所以骆毅就想把鲍记杠铺周边的铺子买下来,租也行,自家开个饭馆,可那地方是寸土寸金的好地段,没有空闲铺子。 现在这家粮店不错,地方也够大,骆毅想去问问。 想到就去做,骆毅下了马车。 “出来了出来了!就是那个小子,看见没?”不远的胡同里,有对夫妻把骆毅指给周围七八个汉子看。 “就那么一个孩子,值得我们这么多人去?”一个汉子问道。 “想啥哩?你们啥也不干就等着分钱?”那夫妻中的妻子说道:“我可告诉你们,我家那表姑子说了,这家人有钱得很; 刚才我们可跟着去瞧了,那小孩子在猪羊作坊随随便便就定下三头猪、三头羊、二十只鸡鸭……” “别说那些没用的,我改主意了!”她男人说道:“这趟咱不掳完人就跑,咱这回干票大的!” “你想干啥?”妻子问。 她丈夫说道:“既然他们家那么有钱,还有一个女娃咱也没见着,不如这样,一会儿还是照计划行事,先把那小子掳过来,但咱别走; 我给鲍家写个字条,让他们拿赎金来! 等他们家乱起来的时候,肯定会撒出大量人手找孩子,那时候咱再溜进他家找那女娃子,一并掳走; 到时候,拿一笔赎金、再卖两个孩子……” “中!”当即就有大汉表示这是个好主意。 “行啊当家的!”连妻子面上都冒出烁烁精光:“光卖孩子能值几个钱,赎金不是更划算!” …… 骆毅下了马车,顺着排队的队伍边上走,想穿过队伍根本不可能,这些人都在严防死守有人加塞儿。 这家粮店的粮价最低,可不能让人加塞儿,回头粮食都让加塞儿的买去,自己买不上得多亏! 队伍排得长,把路都给堵了,骆毅听到队伍的另一侧已经有人在吵嚷上了。 “让你让开些路,你聋了吗?!”一个清脆的女孩子声音传到骆毅耳中。 人多,又在另一侧,骆毅这十岁的身高看不到那边情况,但能听到那个女孩子的吆喝并没有起到作用。 “再不让路,别怪我们不客气!”那女孩子又叫嚣道。 “哟,你还不客气?行,小娘子,你想哥哥我把你怎地,直接说就行,千万别客气!”一个男人接话了,调戏意味十足。 骆毅摇了摇头,出门在外,女孩子真的要注意言行,不然碰上这等嘴损的,他们什么污言秽语都说得出口,你是骂得过还是打得过? 与男人骂架,只能是女人吃亏哪。 “你!王八蛋!你们几个就看着?给我掌嘴!难道还要等小姐亲自下令吗?”那女孩子显然气得不轻,都带了些哭腔了。 队伍那一侧,周凤凤与裴泉被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也是气得面色红一阵白一阵。 周凤凤心里暗道晦气,好好的今天干嘛非要缠着爹爹出来视察铺子!要是不来,不就遇不上裴泉这个假清高了? 不碰上她,不就不用与她一起出来了? 不一起出来,哪能有眼下这个局面! 都怪裴泉,干嘛也跟着她爹出来视察铺子? 这下可好,俩爹碰一块儿,商量生意去了,让她们两个一起逛逛,她能拒绝吗?拒绝就是不懂事啊! 她家那是什么丫头,张口闭口就吆喝别人,跟谁欠你家钱似的!你裴泉不是一向装得温良恭俭让么,怎么会调教出如此嚣张的丫头! 我家是首富,家里丫头都不敢这么嘚瑟。 裴泉也暗暗绞紧了帕子:这些人怎么会这么无赖?明明堵了路竟不让开,看不出她们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身边婆子往前蹭一步往后退两步——让她们打男人?她们倒是想,可对面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她们要是被人家打了咋办?真为难哪! 婆子们无措地看向自家小姐。 周凤凤不吱声,反正不是她家丫鬟下的命令,谁家下令谁家执行去。 裴泉不知该如何是好,婆子们不敢上前她看出来了,若为一时颜面硬要婆子上前揍人,万一真被那些穷汉打了,虽然最后可以让爹找他们麻烦,但眼前必定是要丢脸的。 可不让婆子出手,丫鬟已经放话出去了,她若制止,也照样没颜面,何况周凤凤还在旁边等着看笑话呢。 余光扫到周凤凤那幸灾乐祸的表情,裴泉更气了:什么意思?等着看我笑话?难道你不是也过不去路吗? 于是裴泉温声喊住她家丫鬟:“春兰,不得无礼,好好说话,你告诉他们,他们堵住的是咱府城首富家千金的路; 这粮铺也是首富家出租的铺面,若是再堵下去,只怕要关闭铺子不租了,你们也该无处买粮食了。” 周凤凤一听,鼻子差点儿气歪! 竟敢拿自己家的身份出来吓唬人?你咋不用你家的身份呢?你爹不是商会会长吗? 要关闭人家铺子,你爹出面更合理吧? 周凤凤张口就要把裴泉卖出去——你既然出卖我,那我也不能客气! 可没等她说话,人群里好几个男人就开始起哄了:“哟!首富呀?你就是首富家的千金?” 裴泉刚才说话的声音不小,就是为了让大家都听到,却没成想让人群误会她就是首富家的闺女了。 骆毅听得好笑,心说平时看着一个个心眼多的跟筛子似的,可遇上事儿就看出来了,还是小啊。 周凤凤急了,首富家哪有裴泉这样的死丫头! 周凤凤马上反驳道:“她才不是首富家的小姐,她是……” 眼看周凤凤要说出自己是商会会长的女儿,裴泉吓坏了,她爹可没有周凤凤她爹那么疼闺女,今天的事儿若是被她爹知道,怕是回家要挨藤条! 电光火石间就闪出解决的办法,裴泉立马打断周凤凤的话头:“我才不是首富家的千金!” 周凤凤心中轻哼一声——算你识相,赶紧自报家门吧,敢牵累我,看我跟你没完! “哟,那你是谁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裴泉身上,排队排得正好烦躁,碰上乐子可要好好乐一乐,男人们调笑道: “是啊,那你是谁啊?” “你不刚才自己说的首富家的千金吗?这就不承认了?” “胆儿比丫鬟还小,你俩到底谁是小姐谁是丫鬟啊!” “我、我是鲍记杠铺家的骆小姐!”裴泉急中生的就是这个智。 “你大爷的!”骆毅在队伍这侧气得咬牙,差点儿骂出声来。 第三百五十三章 得手 胡同里,装作修理推车、整理竹篮竹筐的一对中年夫妻和八名大汉,同时伸直了脖子一愣,最先反应的是那妇人:“我刚才是不是听到鲍记杠铺了?” “没错,”大汉们纷纷附和:“省事儿了,他们家女娃就在这儿!” 妇人马上对自家男人说道:“当家的,你快去认认脸,可别绑错了,首富家的小姐咱们惹不起。” 城里有些大户是不能惹的,比如首富、商会会长、郑团练使家、赵知府家、顾贤人家、王员外家…… 这些人在本地人脉广、根基稳,相互联系相互照应,得罪任何一个,都如同鱼儿触动渔网上的一点,会令整个渔网笼罩下来,鱼儿难逃一死。 但在这些人之外就不怕了,尤其像鲍记杠铺这样的,外来人,只有钱,没有根基,得罪了就得罪了,鲍记就得自认倒霉。 别说宵小惦记他们这种人家的财产,官府更是惦记,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以某种名义让他们破财。 那对夫妻跟了骆毅一早上,只是早上人少,而且骆毅往城南走,往哪个方向去的人更少,不够他们制造混乱。 眼下可好,大堆大堆的人挤在这里,正好下手。 男人溜出去转一圈很快就回来了,对众人说道:“鲍记的丫头穿的是银蓝色斗篷,白兔毛暖耳,可别认错了,不过应该认不错,首富家那个穿的是水红斗篷。” 裴泉觉得今天真是晦气。 好不容易在娘亲帮忙下,爹爹才允许她跟着一起视察铺面,偏偏遇上周凤凤这个女纨绔。 碰上也就罢了,偏偏爹爹一看见周凤凤他爹就不管她了,自顾去把茶言欢、共叙桑麻,让她们两个女孩子去逛街。 讨不讨厌哪! 碰到周凤凤就够晦气的了,又偏偏碰上排队堵路,小丫鬟前头开道又被那群刁民为难…… 反正都这么晦气了,干脆提一个更晦气的人以毒攻毒吧,瞧瞧,一说自己的鲍记杠铺的骆小姐,人群立马给让出一块地方了吧? 搞殡葬的铺子就是晦气,裴泉小小暗爽了一把。 周凤凤目瞪口呆:裴泉怎么说自己是骆毅呢?人家招她惹她了? 罢了,反正她不敢冒充自己就行。 看到人群让开些道路,周凤凤一马当先赶紧穿过去。 既然那铺子东家是周凤凤她爹,骆毅也就不打算进去问了,却见周凤凤大步流星穿过队伍走了出来,差点儿撞在自己身上,赶紧后退一步让开,犹豫着要不要打个招呼。 突然想起今日化了妆,对方不见得能认出来,那干脆装着不认识好了,骆毅便又往旁边挪了挪。 排队买粮的人实在多,骆毅想多挪些地方也做不到,郭壮和他媳妇一左一右紧紧护着骆毅,生怕小东家被人挤到、踩到。 裴泉有些恼,明明是她令人群让出地方来,怎么倒让周凤凤占了便宜? 不等丫鬟反应回神,裴泉赶紧也跟上。 就在此时,人群突然更拥挤了,有人在喊“别挤!别挤!谁啊这是!” 也有人喊:“哎哎哎,踩我脚了,你看着点儿啊!” “让一让、让一让,别撞坏俺的粪筐!” 还有骂声:“艹!长没长眼哪,挤什么挤!想加塞儿是怎么地?!” 更有呼痛的声音:“啊~谁他娘的箩筐!撞着老子的裆了!” 就见几个汉子拖着半人高的大筐往人群里横冲直撞,把队形冲的乱七八糟不说,不是箩筐撞了别人的裆,就是胳膊肘触到别人的屁股。 都急着买粮食,都怕离得远了被人加塞儿,人群挤挤挨挨也不肯散开。 被撞到裆的不止一人,男人那地方是能撞的吗?痛得一个个变成“捂裆派”跳着脚的骂,看着筐就踢。 那筐似乎是真装过干粪,按说天冷,什么气味都会变淡,可那些筐本来味道不大,这么一踹,味道可就大了,似乎还有粪沫子被震出来沾到人群衣服上。 “草拟娘的!都说了让一让,你咋还踢俺的筐!”一个大汉说着就抡拳头砸向一名“捂裆派”的脸。 “上下”都被攻击到,“捂裆派”自然不能忍,当时就还击:“我草拟祖宗!” 那些粪筐也混在人群里,有人躲避时被绊倒、有人泄愤踢在筐上、有人抄起筐就往对方头上砸,也有人因为沾上粪沫子而与踢筐的对骂、甚至对打起来。 人群登时一片混乱。 裴泉正好走到人群正当中,银蓝色的锦缎面斗篷在灰扑扑人群中很是醒目。 她身边的丫鬟婆子不是躲避那些打斗的男人,就是被他们撞散,裴泉如汹涌波涛上的一叶小舟,被挤来撞去、要要欲摔。 周凤凤刚好避过最拥挤的部分,弓腰降低重心,狠命挤着人缝冲到边上,喊一句“快把你们家小姐拽出来!”就跑了,也不管身边的丫鬟是不是跟上。 裴泉被在一群男人中间,想躲都没地方躲,她想推开前边的人又不敢伸手,因为伸手就会碰到男子的身体;可不推开,她身后的人正在打架,她感到后脑勺被人撞来撞去。 谁让她年龄小个子低,别人伸胳膊打架的高度正好是她的身高。 裴泉锁着脖子,两手所在脑袋两侧,与其说是护着脑袋,不如说是实在没地方放。 她被人群冲击得踉踉跄跄、摇摇晃晃,突然耳边响起一个男人声音:“骆小姐,此地不安全,我带你挤出去。” 然后她就感到身后有双大手紧紧把住她的双肩,那手少一使劲儿就将她的方向扭转,然后那声音又说:“低头,有东西掉下来了!” 裴泉赶紧缩头缩脑,肩上一只手松开,随即她的兜帽就被罩下来。 宽大的兜帽挡住她两侧视线,也让她稍稍有了安全感,心道还是好人多,一会儿离开这是非之地后定要好好感谢一下这位帮助她的人。 裴泉被人连推带抱地离开了人群,刚松一口气,就觉得后脑勺猛地一痛,失去知觉。 郭壮夫妇夹着骆毅往处远人少的地方撤,正好有推着辆独轮推车摇摇晃晃迎面撞来,那人大喊着:“快让开!快让开!我把不住车啦!” 骆毅三人拉横排自然占地方,眼看着要被撞,郭壮不得不把骆毅往自己媳妇那边推:“护好小东家!”,然后自己挤开左边的人给那车让了位置。 有打架的人撞到郭壮后身,郭壮保持不住平衡被撞趴在地上。 郭壮媳妇拽着骆毅就往边上店铺里冲,躲进房子里总能安全些,可偏偏,打架的人们似乎都打急了,有人竟抄起抬筐的木杠打人,偏偏还打在郭壮媳妇的头上。 郭壮媳妇被打倒在地,血从头发里冲到额头上,她挣扎想爬起,有人被她绊倒,摔在她身上又将她压在了地上。 郭壮好不容易以爬起来就看到令他窒息的一幕:一个壮汉,一手捂住骆毅口鼻,一手拦腰挟着骆毅往人群里钻,而她媳妇头破血流倒在地上,正奋力要推开压在她身上的人。 第三百五十四章 气啊 骆毅已经晕了过去。 那男人的手一捂上她的口鼻,她就感觉到有湿漉漉的布巾贴到自己脸上。 那布巾很小,很湿,湿到一攥就能出水的地步,骆毅刚被捂上口鼻时因为受惊抽了一口气,就这一口气,她的鼻腔和口腔就都吸进水气,甚至还有几滴水直接进了嘴里。 那是一股又辣又苦的味道,还有浓烈的劣质酒味。 骆毅马上闭气,可已经进入鼻腔和嗓子眼儿的辣气刺激得她又打喷嚏又要呛咳。 尽管那人的手捂得很紧,这种刺激使骆毅不但没能憋住呼吸,反而不由自主又吸进去几下。 骆毅终是坚持不了,昏死过去。 骆毅是被鞭子抽打的声音吵醒的,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被绑着侧躺在一辆车里,脚下有几个大筐遮挡了视线。 车厢晃晃悠悠,厢体木板间摩擦出吱吱扭扭的声音,而车子好像并没有前进、只在原地颠簸。 车窗处连个厚实帘子都没有,只一层白色麻布紧紧绷在窗框上,麻布的四边被塞进窗框缝隙里固定着。 也幸好没有厚实帘子,才能有光线透过来让她看清楚自己是在车厢里。 “啪!”又一声鞭子抽打声传进来,还有男人的骂声:“这畜生,你倒是使劲儿啊!” 然后是女声:“你骂头驴顶个屁用!它能听懂是咋地?你倒是往轱辘底下垫点东西,原地打滑能走个屁!” 那男人又抽了驴两鞭子,似是在出气:“它听不懂你还听不懂啊?你赶紧去找东西垫轮子啊! 老子不在这儿拉着车,你能让车不退下坡去?” 骆毅感受了下,她感觉自己身体是斜的,头部低脚部高,看来是驴车爬坡打滑了,要往下溜车。 那女人不知咕哝了句什么,听声音应是走开了几步,又听那男人说道:“你个蠢娘们儿,先查看一下那俩崽子醒了没有再走!” 俩崽子?说谁呢? 骆毅费劲抬头,看了一圈才看到自己身后有个人也躺着,背对自己。 那女人便又走了回来,骂句:“醒个屁!老娘给的蒙汗药,足够二百斤壮汉睡上十个时辰!要醒,也是你鞭子抽得太响给吵醒的!” 这话说到后几个字,骆毅已经感觉到那女人爬车板带来的震动、和车厢更大的吱扭声,赶紧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你他娘的快点儿,死沉的,老子快拉不住车了!”外面男人喊道。 车帘子被从外面用板凳压着,那女人搬开板凳、掀开车帘,再把筐也搬开,还重重用鼻子往外喷了喷气,像是有什么味道很难闻一样。 骆毅确定自己没有大小便失禁。 寒冷的空气进了车厢,骆毅呼吸到新鲜空气,才反应过来那几个筐是粪筐——也许是刚醒来反应迟钝,也可能是她久在其中,不闻其臭。 那女人爬过来认真看了骆毅一会儿,又用手在骆毅鼻子底下探了探,那手都触到骆毅的上嘴皮了,凉凉的。 骆毅差点被凉得打哆嗦,生生忍着,让稳定而绵长的呼吸喷在那女人手上,女人才又去探骆毅身后那人的呼吸。 女人查探完往后退去,骆毅偷偷把眼睛掀起一条缝看,只看到一个穿着银蓝色斗篷的妇人正扭身出车厢门。 那斗篷对妇人来说短一大截,倒是不影响她行动,可也显然不是她的斗篷。 然后女人重新把粪筐弄进来、掩好车帘,对男人说道:“我就说醒不了嘛,我手指头都杵到她俩鼻子底下都没动静。” 脚步声走远,那女人去寻找能垫车轱辘的东西了,男人依旧在和驴一起使劲儿控制车不往后滑。 骆毅这才敢支撑起身体,往身后蹭了蹭,然后撑起来去看那人。 那是个女孩子,身量与自己差不太多,骆毅双手被捆在身后,只能趴在女孩身上伸着头,才能看到她的脸——哎呦我去,是裴泉! 骆毅真是哭笑不得了——让你冒充我,这下让人抓个正着吧?! 不对! 骆毅猛地想起早上那小食铺子老板说的话……人贩子、认脸、打前阵、制造混乱…… 一个个关键词被她搜索出来,瞬间明白一件事——车外就是那对夫妻,他们伙同那些拿粪筐的大汉制造混乱,就是专门为抓自己的! 那,把裴泉当自己抓了,自己又被当做谁抓了? 李蔚珏! 王八蛋个李蔚珏,你得罪谁了牵累我! 裴泉的脸色煞白,唇色发青,身上穿得也不够厚实,可见是睡在这寒冷的车厢里冻得失温了。 联想到那妇人穿的不合身的银蓝色斗篷,骆毅又明白了:这丫头的斗篷被那妇人当战利品了。 骆毅倒是没觉得冷,但也赶紧摸摸身上——小腰包不见了,那里有碎银子和铜钱,大概有五两出头,还有两张五十两的银票。 穿在里面的羊皮袄还在。 再摸摸帽子,嘿嘿,也在,估计是小孩头围小,因此鞑帽也小,颜色也不好看,那妇人戴不上也看不上,所以才保留下来。 骆毅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裴泉——小样儿,大冬天出门还不多穿些,臭美什么劲儿哪?看不冻死你! “让你冒充我、惹了麻烦居然往我身上扣屎盆子,活该!冻着吧,我是不会把我身上穿的脱给你的!”骆毅轻轻骂出声,掩盖在“吱扭吱扭”的车厢板子摩擦声中。 简陋的车厢,只是在光车板上扣个罩子一般,一看就不是专门为乘坐人而用的,虽然地方够大,但里面一点保暖的东西都没有。 不对,骆毅又看了看,觉得这车厢还真是专门为装人所用:如果把人像货物一样摆放,不考虑舒适问题,是可以容下好几个人的。 穿得太厚实影响了骆毅发挥,不然,她完全可以把捆在背后的双手绕过屁股和腿弄到前边来。 这下可怎么办? 外面传来声音,噼里啪啦的,像是什么东西被碾碎了。 是那女人回来了,正在往车轱辘底下塞东西,车子还在前后晃着,男人骂道:“真是废物,你说你还能干啥?这么细的树枝不是一压就碎了?有个屁用!” “你行你上啊,不行别哔哔!”那女人回骂:“你看看这四周,上哪儿弄大木头去?” “Youcanyouup,NocannoBB。”骆毅在心中替那妇人翻译了一句,然后心情就好了许多。 可心情好了不到一秒钟,就听外面男人说:“艹!赶紧的吧!再磨蹭下去人家发现孩子丢了得追过来!” 女人说道:“急啥!要追也是金大他们先追来,他们总得把绑票信送到鲍记才会回来!” 车子止住了晃动,显然是那些树枝暂时起了作用,那男人说了句:“你看着车,我去找几块石头来!个没用的娘们儿!”就走了。 骆毅听着,好心情荡然无存——他们还想敲一笔赎金! 骆毅又看看裴泉,心里别扭得很。 向鲍魁敲诈赎金,鲍魁肯定是人家要多少他都给拿,因为在鲍魁心里把家人看得比什么都重,别说要钱,就算要鲍魁的命他都给。 但现在,凭啥让鲍魁为裴泉这个垃圾人付钱呀?她不配! 骆毅弄不开绳子,又眼看着这个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的裴泉即将让鲍魁掏赎金,心里实在气不过,就踹了裴泉一脚。 裴泉一动不动。 再这么失温和昏迷下去,怕是会直接昏睡到死吧? 第三百五十五章 自救 骆毅躺倒,几次尝试想双臂从背后套过屁股和腿,好让双手能移到身体前侧来,却徒劳无功,反倒折腾出一身汗。 如果是在她醒着时候绑的,她肯定能绷住肌肉,在对方捆绑的时候给自己留下活动的余地。 可她是被迷昏的时候被绑的,毫无所觉,被人捆得死死的,一点活动空间都没有。 而且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动作幅度不能大、用力不能猛,否则车身一晃悠,外面就能知道里面的人醒了。 这就更增添难度。 无法为自己解绑,骆毅现在终于想哭了。 气馁的情绪一旦冒头,就会像春天的毛竹林,一眨眼的工夫就能窜出好高一截、好大一片。 骆毅不禁想到她悲催的二十一年人生,还是分了段的。 前十八年活得按部就班、平凡庸碌、无喜无悲,突然一个晴天大霹雳砸在头顶——爹不是亲爹、娘也不是亲娘,然后还面临被扫地出门的局面。 总得养活自己吧?结果找工作处处碰壁,要学历没学历、要工作经验没工作经验,唯独一样事情是合格的:满十八周岁。 但还有性别问题,一个女孩,什么技术都没有,就算出大力人家都不要——你有多大力气啊?连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都比你强! 要说也不是没有能打工的地方,去饭馆刷盘子。 自家就开着饭馆,有多少盘子用你刷?再说了,一个月一千出头的工资,根本凑不齐学费。 最后选择了送外卖,以为能像视频上的外卖小哥那般赚得多,辛苦就辛苦点,却差点被坏人祸害。 终于经人介绍,得到一份给高层住宅楼擦玻璃的工作,没想到第一天,工作都完成三分之二了,绳子被人割断了! 小命呜呼,来到这里,却只有七岁,被兄弟打、被爹娘卖、被买家下了药陪葬…… 好不容易遇到好心的刽子和几个大妖,还有那个诈尸的死小子李蔚珏,终于过了三年衣食无忧却麻烦不断的日子,稍长大一些,如今又…… 眼泪顺着脸递进脖领,骆毅都没法擦一下。 “让你上学是让你多接触人、多开眼界,只有见多识广了,遇到事情才不会迷惑、不会恐惧,才能过好自己的人生。”李蔚珏当初劝她去读女子学堂时说的话莫名回响在脑中。 骆毅不知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起李蔚珏,第一个念头是要是他在就好了,他鬼主意最多。 第二个念头则是:你个王八蛋给我等着,等我回去看不揍死你!让你到处惹事生非牵累我! 这么一想,自怨自艾的情绪变成了愤怒。 人一愤怒力量可就大了,脑子转得也快起来。 骆毅不禁想到:那安全绳那么粗、看起来那么结实,那老太太看着也没多大力气,拎着菜刀东一下西一下地砍,好几刀都砍在坚硬的混凝土窗台上,那绳子该断也断了。 眼下捆绑她的不过是小指头粗细的麻绳,她竟愣是挣脱不开? 不能够!必须不能够。 骆毅打起精神重新想办法。 就在这时马车晃了一下,骆毅赶紧保持原样躺好。 车外面传来男人的声音:“你掫着点儿车板子,我把这石头垫进去……哎你使点儿劲儿啊!” 显然是那对夫妻中的男人搬回了石头,但那女人的力道不足以抬起车身。 两人又开始你来我往地相互抱怨,车身也随着他们的努力而重新晃悠起来。 这机会好,骆毅马上坐起来,车晃悠有利于她使力气。 骆毅跪坐在车板上,扭着身体往后查看脚上的绑绳。 只要是绳子,总得有绳头,那就有解开的机会。 看到了,绳头打着死结。 骆毅背着手扭着身去解那绳子,麻绳摩擦力很大,她那小手根本使不上力、解不开。 骆毅左看右看,接着车体晃悠挪到粪筐边,从盖子上面掰下一段竹条,再在筐缝隙里把竹条扭来扭去,让它裂开,再从裂开的地方将竹条劈出较细的一根来。 那两口子的对吵声、和车厢板子摩擦的吱扭声掩盖了竹子断裂的声响,骆毅很满意:“这大概就是触底反弹的运气?” 这根细竹条一端有尖,骆毅将它一点点转动着往死结里插,待到脖子都扭酸的时候,她看到竹条总算插进结扣里了,而且竹条边缘也把麻绳割出细细的纤维。 骆毅继续将竹条在结扣中转动,结扣一点点扩大、变松,竹条锋利的边缘也在骆毅的手指间割出一条条血口子。 终于,当车子重新静止的时候,结扣被捅开了。 “这才垫起一边轱辘,不够,我再去找些石头!”男人说着又走了,外面传来原地踏步的声音。 “嘶哈……”女人把手搓了又搓,原地跺着脚:“你快点儿!这会儿又起风了,要冻死人了!” 刚才又是帮忙抬车板、又是帮忙垫石头的,手都快冻掉了。 车子不动了,骆毅也不敢动,反正也累得够呛,干脆躺下来恢复体力。 静静地躺了一小会儿,刚才忙出的热汗被冰冷的车板给憋回去了,骆毅穿得再厚也感觉到冷。 外面那女人也没说进来查看,估计是没他男人帮驴拉车,怕自己一上车、车子会滑下坡去。 女人紧紧依靠着驴试图取暖,但驴子显然不愿意自己很冷的时候再沾到这个浑身冰冷的人,便往旁边移动了一下。 这一下,车身又开始晃悠,轱辘底下的石头不够大,被轱辘碾压得松动了些。 气得女人狠狠抽了驴一鞭子:“你个蠢驴,动什么动!” “怄啊~怄啊~”驴子痛得大叫,真是够怄火的——介绍娘们儿不是好人哪! 骆毅听得乐呵,觉得那头毛驴跟李蔚珏有得一拼——每次她踹李蔚珏的时候,李蔚珏就抱着腿发出这样“怄啊~怄啊~”的叫声。 笑起来像鹅,叫起来像驴,嗯,这就是李蔚珏……个王八蛋! 男人终于又抱了一堆石头回来。 上坡路,还有坑,而且是往下较为平滑、往上却起棱起角的坑,不能用大石头垫,小石头还都嵌在冻土里,路还不近,弄点儿石头回来是真不容易。 车体再次晃动,骆毅赶紧爬起来,她的手还绑在身后呢。 细竹条还在身边,却是用不上了,因为她就是扭着身体也看不到背后绳结的位置。 王八蛋李蔚珏的形象再次闯入脑中——吊儿郎当毫无形象地随便靠在哪儿,眼皮也微微垂着,但当他抬起眼睛时,总是能鬼主意想出来。 “静心、静心。”骆毅在心中安慰自己,将身体放松下来,像李蔚珏那样垂着眼皮。 眼观鼻、鼻观心……哎呦,还真想出办法了,脱裤子! 穿着短褐,身体最臃肿的地方就是短褐遮住的屁股和大腿,因为短褐里是像半大衣一样的羊皮袄,外裤也是厚墩墩的羊皮裤。 两层羊皮交叠在下半身,实在太占地方,哪怕脱掉一个,骆毅都能把手弄到前边来。 缩缩肚子,把腰带结扣处一点点转到身后,解开。 没了腰带的束缚,里面的羊皮裤光是靠重量都褪下一截来。 脚上没了束缚,再躺下扭腰摆胯,像蛇蜕皮一样,连鞋带裤子一起蹭下来。 只着中裤虽然冷,可腿脚就更灵活了。 骆毅平躺,用膝盖去够脑门,双手很利索地就从身后移到前头来。 结果一看,我去!这绳结系得更紧,竹条尖都别断了也没插进去。 不慌,办法总比困难多。 脚已经自由了,手也挪到身前了,胜利已经在对自己挥舞小手手了。 骆毅摘下捆绑发辫上的绸带。 她梳得其实是鞑靼小男孩的发髻,就是把两根辫子团在耳后,然后用绸带或绳子绑起来。 区别鞑靼小男孩额前会刮光好大一块头皮,中间留个桃心形的刘海;而骆毅则是满头秀发中间只有一条极细的发缝。 绸带是个好东西,既有韧性、又有强度,还足够长。 骆毅将绸带两端系成死疙瘩,然后用牙叼住疙瘩,双手使劲把绸带搓成绳子,再把绳子穿到双手之间当做锯子,两端套在脚上。 身下车板吱吱扭扭响个不停,骆毅躺在车板上双脚踢蹬个不停。 “啪!”声音不大,高速摩擦终于锯断了一环麻绳。 第三百五十六章 蜕皮(一) 当车外男人和驴一起把车子再次拉上坡路时,骆毅也终于把双手解放出来。 重新穿好羊皮裤,腰带也扎得紧紧的,又把头发也编拢利索、皮帽子戴好,就听到外面男人让女人再进车里查看。 女人不愿意:“都说了,就算二百斤大汉也得睡十个时辰,你非让我折腾干啥?爬上爬下的你不累我还累呢!” 顿了顿,又说:“要不我干脆也待在里面,你拉车!” “艹!想得美!驴这么瘦,已经拉不动了,再加上你,你想咱们都困在路上是咋地?!” 幸好他们俩在外面拌嘴,骆毅才有工夫重新把绳子捆在脚上、手上,以备他们检查。 女人到底骂不过男人,还是上来查看了一次,只是没有上次那么认真,很是敷衍地搬开粪筐瞅了一眼就下去了。 待她出去,骆毅又爬起来看看裴泉,那丫头还在睡着,嘴唇青紫得更严重。 “虽说你活该,可我怎么就狠不下心丢下你不管呢。”骆毅愤愤地想着,到底还是把裴泉的绳子也给解开了。 失温、再捆着不过血,就这小身子骨怕是真得玩完。 可解绑是解绑了,现在该怎么办? 骆毅使劲儿扒拉裴泉,裴泉一动不动。 她哪里知道裴泉被人一手刀打晕后又和自己一样吸入蒙汗药,然后还失温不知多久,就算现在剁她几根手指头都未必能醒。 骆毅郁闷了。 自己逃命或许有机会,但想带上裴泉根本不可能,就算她醒着、也有体力都费劲,何况是昏迷的状态。 骆毅是不想把自己身上的羊皮袄脱给她穿的。 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冻死吧?骆毅也做不到啊。 要说古代女子是真可怜,乡下的女孩子还好,整天忙忙碌碌干活,也算是种锻炼,抵抗力还能强些。 城里的女孩子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去学堂上学,都没见她们在课间出教室转转。 有时候骆毅都佩服她们的肾脏和膀胱,容量那么大么、一上午都不去茅厕? 像她们这些女孩,虽说家里有钱,但也没有公园那么大的宅院给她们住,成天坐在房间不挪窝,活得一个个都跟地缚灵似的。 咦,怎么会想起地缚灵这个词儿? 骆毅拍了拍额头,许是跟大妖们相处久了,一天天净想些神神怪怪的事情。 可越是不想再胡思乱想,却越发顺着那个思路停不下来。 对了,初三那日,不是有个什么土地公冒出来么,以前还不知道世上真有这么个角色,可既然现在知道了,就开始怀疑起那老头儿来。 既然他能随意就出现,那自己现在受困,他怎么不出现?以前出过那么多事情,怎么没见冒出土地公? 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难怪李蔚珏对他那么不尊重、不在乎。 怎么才能把土地公弄出来问问,让他想办法带自己和裴泉出去呢? “哎你看前头,好像是金大他们,他们怎么走到咱们前头了?”车外女人的声音传进来。 天寒地冻行车缓慢,再加上半路滑坡差点翻车,男人脾气更暴躁了:“闭嘴吧,有你这没用的娘们儿拖累,真是干啥啥败兴!” 两人顶着北风吵架个没完,骆毅在车里也叨叨咕咕:“土地公、土地公,听到现个身。” 连着念叨三遍,没动静。 又念叨三遍,再三遍,还是不灵。 “是不是要会道士的咒语才行呢?”骆毅琢磨:“不应该吧?老百姓给点香上供的时候难道都念叨的是咒语?” 怎么想都觉得不对,突然又想起李蔚珏的话,当时李大明白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土地公为了能继续占帝流浆的便宜,肯定不敢得罪自己,让自己想揍他就揍他。 现在人都不见怎么揍? “土地佬儿赶紧给姑奶奶我现身!不然下个庚申日之前姑奶奶我就搬回老家去,让你再也占不到便宜!”骆毅威胁道。 也就那么一说,因为骆毅觉得根本没有可能。 “小姑奶奶……”土地公终于现身,在粪筐里:“哎哟哟!这是什么地方呀这么臭……哎哟哟,我怎么在粪筐里!” 骆毅惊了,继而大怒:“好你个土地佬儿!我唤你那么多遍你装聋作哑,说不让你占便宜你倒是出来了!” ********** 鲍记杠铺。 李蔚珏已经急疯了! 郭壮媳妇脑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跪在李蔚珏面前,一边哭一边使劲儿地道歉:“都怨我们,没保护好小东家!” 郭壮媳妇现在都顾不上头上的伤口疼,她男人郭壮还在城里医馆不知死活,小东家又没了影踪。 她当时勉强把男人拉去医馆看伤,根本没有余力寻找骆毅。 李蔚珏急得想杀人,但又不能对郭壮夫妇发火。 郭壮在看到有人掳走骆毅时就赶紧去追,却在混乱的人群中挨了一匕首,都不知道是谁捅的,就倒地不起了。 郭壮媳妇好不容易爬起来也想去追时,发现丈夫刚追两步就摔倒,原本没当回事,自顾追赶,还喊他快爬起来追上那些人,跑出几步突然听身后有人惊呼:“哎呀,这人怎么了?流一地血!” 郭壮媳妇这才返身回来查看,这一看差点儿吓掉她魂儿:郭壮趴在地上,肚子下有血不断渗出,那么厚实的冬衣都湿透了。 这种时刻,任何一个人都会选择先救自家人,所以郭壮媳妇立即求人帮忙把丈夫抬上自家马车送去医馆,然后再托人帮忙通知鲍魁。 李蔚珏放学发现没人接自己,小丫头不来就算了,家里连个马车都没派来,这很不正常,直接向同学借了马一路奔回家。 回来就见鲍魁提着他的鬼头刀正要去马厩牵马,一问,才知道小丫头出事了! “你自己去不够,”李蔚珏根本顾不上还跪在地上的郭壮媳妇,说道:“爷爷,让工人全都停工,全去寻人!” 李蔚珏一回来,鲍魁多少冷静了些,他勉强深呼吸一下,对郭壮媳妇说:“你也受伤了,先去歇着吧。” 然后才对李蔚珏说:“既然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去找!” 二人冲进马厩,就看到“灰灰菜”身上还套着车,正不安地用蹄子刨地,像是催促些什么;而“羊肉片”正把脑袋伸进车厢,不停打着响鼻,脖子一伸一缩,像是再叼着什么东西撕扯。 李蔚珏刚想踹它们一脚——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去车里翻吃的? 就听到刘菜菜的叫声:“轻点儿,轻点儿!别把我皮弄破了!” 李蔚珏掀开车帘子一瞧,就见刘菜菜正奋力地往前拱来拱去,想蜕掉身上的皮;旁边小黑鼠也在蠕动,身上皮毛颜色看着毫无光泽,皮毛下却是异常活跃,似乎也要蜕皮! 第三百五十七章 蜕皮(二) “羊肉片”整齐的大板牙正小心翼翼叼着刘菜菜的尾巴尖,大脑袋使劲儿甩来甩去,而刘菜菜的尾巴尖明显空瘪了一段,但它身上皮肤并没有哪处破损。 小黑鼠也在使劲儿蠕动,它的身体膨胀了一倍,皮毛下似乎翻涌了波涛一般。 听说过蛇蜕皮、蜥蜴蜕皮、昆虫蜕皮,就是没听说过老鼠也会蜕皮,这下可开了眼了,小黑子竟真的是在蜕皮! 因为身体内部正在奋力运动,它原本黑亮的皮毛此时不但黯淡无光,而且因为内部膨胀而褪成灰色,也薄了很多,毛在皮上显得异常稀疏,头部甚至还有裂纹出现,裂纹里透出乌黑油亮的光泽。 “你们……你们在干嘛?”李蔚珏被眼前一幕震惊不已,甚至有一瞬间忘记自己是来干嘛的。 “蜕皮呀,你瞎吗?赶紧帮忙!”刘菜菜没好气地吆喝,声音闷闷的:“本来我还要二十天才能把皮蜕下来,但那小废物太让人不省心……赶紧帮我啊,傻看什么哪!” 小废物,是刘菜菜一直以来对骆毅的称呼,只是早就不敢当面那么说而已。 “唔唔……”小黑鼠的声音也传出来,闷闷的,它的身体在皮毛下不停地蠕动:“帮忙啊!” 李蔚珏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帮忙?怎么帮?他都不敢碰它们——就这么蠕动法,怪恶心人的! “这里太冷,把我们弄到屋子里去!”刘菜菜命令道:“赶紧蜕了皮好找小废物去!” 李蔚珏的手伸出一点又缩回去,再伸出点再缩回去,很是麻爪。 鲍魁一把兜起车厢地毯,把刘菜菜和小黑鼠兜在里面抱着就往屋里奔去。 那是一整块羊皮,专门铺在车厢给骆毅和李蔚珏当地毯取暖的,此时包住两只动物堪堪够用。 屋里的四个大炭盆还没熄灭,室内很是温暖。 鲍魁把被褥铺到地上,被褥比羊皮大,把刘菜菜放在被褥上,让小黑子独占羊皮,好方便它俩“尽情发挥”。 许是温度适宜,刘菜菜的身形很快膨胀,从成年人手臂粗细,迅速胀大到孩童那么粗,而且只横着长,变得又粗又短,明明丈许长的身长,变得只剩下一半。 刘菜菜张大了嘴巴,此时它的脑袋与身体相比实在是小的很。 蛇口大张,几乎要360°对折,它的喉间黑乎乎一片,身体在被子上拍打个不停,像是一截棒子敲打棉被,砰砰声不断,看得李蔚珏头皮发麻。 若不是因为刘菜菜说要去找骆毅,李蔚珏恐怕早就跑了。 “摁住我的尾巴,不然我使不上力气。”刘菜菜的声音自喉间传出,像是被捂在被子里说话。 鲍魁上前一脚踩住刘菜菜的尾巴,双手抱住刘菜菜的“腰身”。 突然,“噗”的一声,刘菜菜喉部那坨黑色向上蹿了一下,湿黏黏、亮油油的。 “拽住我,往下拽住我!”刘菜菜又喊。 鲍魁看明白了,刘菜菜是要从蛇口中脱出来,于是鲍魁双手尽力揪住蛇皮往下拽,又听刘菜菜喊:“别抠破我的皮!” 小黑鼠那边也出现异状,它也开始膨胀变大,皮毛变得更稀疏,仿佛如分布在人身上的汗毛一般。 直到身体胀得如一百多斤的猪般大小才停下来,这一停,全身的皮毛开始不停开裂,看着更瘆人了。 “尾巴!我的尾巴!”小黑鼠在叫:“帮我摁着!” 鲍魁那边忙乎着刘菜菜腾不出手,李蔚珏只好壮胆上前,学鲍魁那样踩住小黑鼠的尾巴。 别看小黑鼠、不大胖耗子,它身体膨胀,但尾巴丝毫未变,用脚踩总是踩不住,李蔚珏只好蹲下来揪住。 大胖耗子的进展很快,李蔚珏刚帮它固定好尾巴,小黑鼠身上的皮毛就砰砰地爆开,露出里面大块的黑色油亮毛发,而那些破旧皮毛像破布一样掉落下来,只有尾巴还是完好的。 等大片的皮毛落得差不多了,大胖耗子身上猛地一抖,抖落掉剩余的碎毛发,那些黑亮毛发披散开来……露出一具赤裸的身躯! 李蔚珏揉了揉眼睛,看到的是一具蜷缩在浓密乌黑头发里的赤裸身躯,那身躯面朝下抱成团,正在慢慢伸展,两息后,头部动了起来。 “我的天老爷哎,差点儿憋死我!”声音细弱,那具身体的头部也抬了起来,露出一张细瘦的瓜子小脸,细眉细眼的,只是双瞳异常黑亮。 蜕变后的小黑鼠缓缓站起身:“给我找件衣服穿。” 李蔚珏傻愣愣看着他:“你是小黑?” 小黑鼠挺拔而立:“请叫我黑昀,我是鼠族新一任鼠王。” 李蔚珏目光下移,直至小黑鼠脐下半尺,看到与自己相同的“证据”之后,才点点头:“噢,还真是个公的!” 小黑鼠:“……” 另一边,鲍魁拽着蛇皮往下用力,刘菜菜的喉部再次一涌动,上半蛇头直接翻挂在后背处,下半张嘴耷拉着,里面那黑黝黝的圆东西也终于露了出来,是个脑袋! 像人刚从水中钻上来一样,那黑黝黝的是头发,湿黏黏贴着头皮,从正面看去,一张清秀的小脸缓缓睁开眼睛:“哇哦,站着看东西就是不一样!” 这张小脸皮肤白皙,一双杏眼,瞳仁又黑又亮,透着天真无邪,又伴着一丝狡黠,说不出的矛盾又和谐,樱桃小口一张,打了个哈欠,那小嘴竟张得能吞下一个拳头。 刘菜菜仿佛使了半天力气有些累,打完哈欠便站那里一动不动,只等着鲍魁帮他像脱裤子一样脱掉外皮。 “你……是公的母的?”有黑韵为前例,这下李蔚珏确定眼前这面容应该就是刘菜菜。 “我……”刘菜菜仿佛刚想到这个问题,愣了一瞬:“哎呀,我是男的好、还是女的好呢?” “别废话,快点!你不是说能找到阿毅吗?”鲍魁催促。 “那……我可男可女,现在要变成啥样儿好呢?”刘菜菜抖动肩膀,刚好鲍魁猛地一拽蛇皮,刘菜菜的双手从皮中抽出来,往胸前揉了揉,说道:“我还是先当女孩子吧,气死小废物!” 说着,刘菜菜揉前胸的手从平变鼓,仿佛手中包住了什么。 当她的手放下那一瞬,李蔚珏眼睛瞪得像铜铃,然后立马一个转身、背对着刘菜菜:“卧槽!你不能先打个招呼再放手!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李蔚珏心中不停念叨:“小丫头,不是我对不起你,是刘菜菜搞突然袭击啊!” 手伸出来就好办了,刘菜菜自己把蛇皮往下翻卷,像脱丝袜一样,搓巴搓巴、揉巴揉巴就将蛇皮蜕到腰下。 李蔚珏听到背后声音窸窸窣窣,以为刘菜菜把身体又掩住了,便转过头想问她如何找到骆毅,这一转头,就正对上刘菜菜弯腰去蜕下半身的蛇皮,那白花花的屁股露出一半。 “卧槽!”李蔚珏怒骂。 第三百五十八章 没权力、没能力 面对人的躯体,每个人反应都不同,鲍魁就心如止水,丝毫不起波澜,最多往刘菜菜后脖子上瞅一眼,手指头动了动。 没办法,职业病。 李蔚珏可就不同了,他都多少年没看到有“颜色”的图片了,就算现在只有十三岁,那也到了青春期了啊。 责任感使他再次背过身去,荷尔蒙令他不停在脑中回放看到的“春景儿”。 “你咋还不给我取衣服?”黑昀不满地叫道,李蔚珏侧头看他一眼,这一眼心态就平和多了——黑昀有的他都有,不稀奇! 李蔚珏去拿了自己的衣物,还拿了骆毅的衣物。 刘菜菜明显比骆毅个子高,也不知小丫头的衣服够不够她穿。 小黑鼠利索地换上李蔚珏的衣物,李蔚珏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本身的皮毛呢?阿胤和阿酉的皮毛就是衣服,你们怎么不一样?” “谁们?谁们?”刘菜菜非常不满:“怎么能把我和黑皮老鼠相提并论?还有,我才不稀得用你们的衣服!” 李蔚珏现在倒是不紧张了,因为在他取衣服的工夫,鲍魁已经找来屏风把刘菜菜分隔在里面。 可刘菜菜此时却转出了屏风,身上竟有衣裳:上身是鹅黄色斜襟儿小绵袄,下身是棕褐色长裤,腰间系着一条鹅黄和棕褐相间的腰带。 脚上穿着棕褐色的小靴子,像是皮靴,上面有黄色斑纹。 这与她蜕掉的蛇皮用色一致。 “我蜕掉的皮都将是我的衣服,我还可以给它们染色,以后想穿什么样就什么样!”刘菜菜得意地说:“以前蜕掉的皮我都留着呢!” 黑昀这时已经绑好了绑腿。 他个子比李蔚珏略高,细细瘦瘦,看着不比李蔚珏强壮多少,他捡起地上的一截黑色东西,那是他的尾巴,他把尾巴小心藏在黝黑的发髻中。 黑昀不介意刘菜菜的嘲讽,也不介意刘菜菜称他为“黑皮老鼠”,倒不是他大度,而是既然打不过,就不生那闲气。 但黑昀还是给李蔚珏做了解释:“刘菜菜天赋异禀,我跟她比不了,为了当上鼠王,我断尾了,皮毛不完整是化不成衣服的,我只能穿人族的衣服。” 每一次接收帝流浆后,胡泽胤也好、小黑鼠也好,他们这些兽族成员会自行感悟些东西,他们无法描述,只能说是一种感应,对天地、以及对自身使命的感应。 就像小黑鼠说他是新一任鼠王,就是在今冬的沉睡中感悟到了自己的使命。 “我不是因为消耗不掉帝流浆而陷入沉睡,而是因为鼠族面临灭族危机才会沉睡,说明鼠族命运与我息息相关; 只有鼠王才会有这种感应,大概是天道的选择,所以这次醒来,我就已经是鼠王了,代价是要断尾。”黑昀说道。 “那你呢刘菜菜?你醒来就是蛇王了?”李蔚珏问。 刘菜菜本就是条菜花蛇,她脑袋上的鳞片天然形成两个字:“大王”。李蔚珏说道:“不会你们菜花蛇个个都是大王吧?” “切!蛇王算个屁!”刘菜菜根本就不屑一顾:“蛇王最多算个小妖,我娘可是地仙!地仙!” “啥?你娘不是条母蛇吗?”李蔚珏又问。 刘菜菜把玩着腰带结,那大概是她的尾巴所化?李蔚珏猜测。 刘菜菜一贯愤世嫉俗的语气中带了哀伤:“当仙人有什么好的? 他们让我娘看守一片灵芝地,我娘尽职尽责,但架不住人偷兽抢; 我娘与兽妖争斗时,那些人族不趁机赶紧逃跑,竟想趁我娘不敌时取她性命炼丹! 我爹就是蛇王,与那些兽妖缠斗,根本撑不到一刻钟,当时我娘已经有孕,为保护我爹反倒被重伤,但好歹击退了那些兽妖; 可没成想那些人族又想要我娘的命,我娘是地仙,不能对人族下杀手,只好拼命躲闪; 那些人族一看我娘不敢还手,反而变本加厉,各种法器就往我娘身上投掷,我娘几乎奄奄一息; 我爹最后拼了最后一口气,将那些人全都狠狠绞死,可我爹也死了。” 再然后就是刘菜菜的娘为了节省体力,不再幻化人形,拖着重伤的身躯找地方挺到生产,待产下一颗巨大蛇蛋后就死了。 刘菜菜是在今冬的冬眠中得知这一切的,她母亲留给她的信息在这次冬眠时一次性承接下来。 若在穿越之前,李蔚珏可能会说:“哟,这就是你们动物的遗传信息吧?” 但现在李蔚珏可不敢说这话,太玄幻了,不好往科学方向搭边啊! 不过倒也听明白一点——刘菜菜是地仙的孩子,天生就接近兽族修炼的终点线,而不像胡泽胤和黄酉、白彙她们,从起跑线一步步往前摸索。 黑昀则是基于鼠族运数的需求而进化,也比胡泽胤他们强了不少。 就不是一个赛道的! “不提那些了,没劲!等我长大一些,咬不死他们!”刘菜菜磨了磨牙,正色道:“把小废物的衣裳拿给我,我去寻她!” 总算没白去翻骆毅的衣柜,李蔚珏拿来的衣物派上了用场:刘菜菜翻出骆毅的里衣,认真在领口处“舔”了几下:“行了,味道记住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刘菜菜虽然可以化形,但依然喜欢用舌头代替鼻子起到嗅觉的作用。 而且骆毅身上总是各种味道都有,油烟味、墨水味、杀鸡宰鱼的腥臭味,而且还总往外跑,刘菜菜从来没有认真记她的味道。 黑昀则是不用做这一步准备,他以前成天往骆毅屋子里翻吃的,对骆毅的味道很是熟悉。 自然不能只让他们俩去寻骆毅,刘菜菜和黑昀看起来也不过和李蔚珏差不多大,鲍魁担心他们出去找人打听都会被人拐走。 鲍魁再次拎起他的鬼头刀:“一起走!” 原本李蔚珏只想骑马去,那样能快点儿,但鲍魁担心万一骆毅受伤,还是有马车好一些,便将“羊肉片”和“灰灰菜”都套上,两匹马拉车。 刘菜菜让直接出城,根本不用去骆毅失踪的地方找痕迹,她说:“人都丢了将近两个时辰,乌龟都能爬出城了!” 马车上,李蔚珏和刘菜菜、黑昀坐在车厢里,鲍魁抱着他的鬼头刀在前头赶车,始终没有说话。 帮助刘菜菜和黑昀化形虽然没用太多时间,但已经让鲍魁心焦无比,他现在就盼着赶紧找到骆毅,生怕她受到伤害。 李蔚珏不安地抖腿。 这在过去是从没有的事情。 李蔚珏一向很注意形象,人前向来风度翩翩;人后就算他可以随意靠在哪里,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但绝不会有抖腿、抠脚等不雅动作。 黑昀突然问道:“你没想着找土地公问问?” 李蔚珏:“怎么找?你能找他吗?” 刘菜菜冷嗤一声:“他?他能个屁!再说土地公从来不管这些事,他们没权力、也没能力管闲事!” 第三百五十九章 装不下去了 粪筐里。 土地公看着眼前恶臭的粪筐十分无奈,他现身一次要消耗不少法力的。 那些法力对于别的仙人或许是小菜一碟,但对于他可就是大花费。 比如说,都是人,有人买辆帕加尼Huayra和买根雪糕一样轻松,但有人买根十块钱以上的雪糕还要骂句“雪糕刺客。” 土地公就是后一种。 所以尽管他眼下置身于粪筐也不敢遁地重来一次,浪费啊,忍一忍算了。 骆毅说话不敢大声,生怕外面人听到,可又实在气不过,就往粪筐上踹了一脚。 筐子缝隙中掉下星星点点的粪渣子,说心里话,已经不多了,但还是有,就掉在土地公的胡须上。 “哎哟哟哟!”土地公又开始哎哟:“小姑奶奶,您可别踹了……您唤小老儿有何吩咐呀?” “喏,你看看她,能不能救?再这样昏睡可就醒不来了!”骆毅用下巴尖端指向裴泉。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仙界不得干涉人界生死。”土地公捋须说道,捋了一手粪渣子。 “那你把我们带出去总能做到吧?你怎么出现的,就带我们怎么消失。”骆毅又说。 “都说了,仙界不得干涉人界。”土地公一根根扒拉胡子,想把粪渣子清理出来。 “那行,你走吧,没事了,等我出去就搬家,回我们乡下去。”骆毅手心朝下向外挥了挥,像是掸灰尘似的。 “哎……不是,小老儿不是说不管,小老儿是说……哎哟!”土地公有些急,忘记手里还抓着胡须,拔掉了一根,下巴不疼,心疼哟! 他可是地仙,他的一根胡须可比老山参值钱。 “小姑奶奶!小姑奶奶体谅哎!最近不太平,小老儿来回跑腿儿替上仙传话,法力都快花光了,小老儿没有法力带你们出去啊。”土地公不得不说实话了。 摆个仙风道骨的谱儿咋就那么难呢! “怎地?活儿还没干,先与我要上好处了?”骆毅斜眼看他:“行,不求你!你回去吧!” “不是、不是!小老儿不是那个意思,是法力真不够用!”一着急,土地公又扥下一根胡子,今天可真是亏大了: “小老儿独自遁地一次花不太多法力,可若带凡人遁地,有如扛泰山过河,搞不好不被泰山压死、也得摔河里淹死; 小老儿如今寿数已到,一旦法力枯竭就该死了呀,若不是有您上次引来帝流浆滋补,估计这会儿小老儿已经断气了!” “那就是还有法力喽!你不是占上我帝流浆的便宜了么,不然你怎么钻进粪筐的?”骆毅开始抠字眼。 “唔……”土地公不语了。 真是说秃噜嘴、不能自圆其说了。 “唉,我不是不想帮你,是真没权力干涉人间事……关键是,我还得留些法力替上仙跑腿儿呢; 若是差事办不好,上仙降下罪来,消减我寿数、撤销我法力,我可真就活不了了!” “那你看着办,我能引来帝流浆,我这样的人若是被人卖了、或是给弄死了,你觉得会不会遭天谴!”骆毅吓唬他。 也就是个吓唬,骆毅又不是神仙。 车外,那对夫妻已经和另外八个同伙汇合了,金大报告:“鲍记关门了,把人全都撒出来,我滴个天老爷,他们家那么多人!我没敢露头,只把赎票包了石头扔进他们家后院。” 赎票,就是勒索信。 “扔后院了?那他们能收到吗?”女人不放心地问:“咱可别费了这么大劲,只落个卖孩子的钱!那哪儿够咱分的!” 金大肯定地说道:“怕啥?他们家工人白天都在后院忙活,等人回来,总能有人看见,咱等着就行!” 他们不知道的是,金大去的时候,正是李蔚珏回家的时候,李蔚珏一回来就把工人全都撒出去找人,后院根本没人。 金大把赎票扔进后院,没惊到人,倒是惊到了一些小动物——老鼠。 因是临时起意把掳走孩子变为绑架,那对夫妻没带纸笔写赎票,用的是别人包包子的油纸和灶坑里的柴火棍,那油纸上满是包子铺的味道。 老鼠们在工人们走后才敢钻出来,一钻出来就聚众讨论同一个问题——新的鼠王出现了,还是在它们附近出现的,它们有感应! 可话题刚开头就进行不下去,因为都闻到肉包子的香气。 一众老鼠四处查看,终于找到香味的源头——一个落在半成品袖珍棺材里的纸团。 它们以为里面必然包着肉包子,可扒拉开一看,却只有一块石头,嗯,很愤怒,它们撕碎油纸,又吞入肚中——晌午了,没人做饭,它们也饿啊,包子味的油纸,凑合着吃,香就行。 老鼠们泄愤吃油纸的行为无人可知,那对夫妻中的男人还在继续话题:“就算没看见也没事,大不了让金大再跑一趟。” 金大应承:“行,大不了再跑一趟,两万两银子呢,跑多少趟都行!” 他们顶风说话,话音儿全顺着风吹进车厢,薄薄一层窗布根本隔不了多少音。 两万两银子?真是没少要啊! 骆毅琢磨:那伙人看来是做足了功课,打听过鲍家进府城就卖山药赚了两万多,不然怎么会这么敢开牙? “听见没?”骆毅对土地公说道:“我家面临这么大损失,没钱继续开铺子养工人,还能在府城呆得下去?只能回老家了。” “别呀,可别!”土地公这下真急了。 之前骆毅威胁说回老家,土地公不太当回事,只当是小孩子胡说,回不回老家,岂是一个黄毛丫头能做主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绑匪要两万两银子,就算是府城首富家也得大伤元气吧?那就真有可能打道回府了。 这小丫头不能走啊,她回老家,不是便宜她老家的土地公、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嘛!他还指望帝流浆续命哪! “这么着吧……”土地公的话刚开了头,却听外面金大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擤了把鼻涕,说道:“真他娘的冷!大哥,嫂子,是不是得看看那俩小崽子冻死没有?” 看来他们是终于想起睡在冷地方会睡死过去,可土地公却不敢人前现身,一下子就从粪筐里消失了。 土地公的不告而别直接让骆毅心沉谷底,她眼下连个帮手都没有了,该如何逃出去? 很快,妇人又一次上车来,搬开粪筐,爬到骆毅身边,这次是认认真真查探骆毅和裴泉的鼻息。 这次骆毅可没能糊弄过去,她的呼吸与裴泉的根本不一样。 裴泉的呼吸极淡,而且因为失温,她鼻子里出来的气都不是热乎的,而骆毅再如何屏息小心,呼出的气也没有裴泉那么冰冷和若有似无。 女人扭头往车外方向叫了一声:“你们快来看看怎么回事,一个快死了,一个看着像是睡得很香……别是醒了装睡吧?” 还要人上车来查看? 骆毅的呼吸就是一颤,身体也不由得动了下——本就憋气憋得辛苦,再一紧张,露馅了! “嗯?真醒了?”女人的手还贴在她人中处,骆毅这一动就被她察觉了。 再不能装下去,骆毅背在身后的手中还抓着半截竹条,虽然在捅咕绳索时别断了,但是断茬还是有些扎手的。 骆毅陡然出手,狠狠搂住女人脖子往自己怀里带,右手的竹条就杵在女人脖子上! 第三百六十章 扎脖子 这竹条比给李蔚珏烤串的竹签子要粗,虽然断茬处扎手,但想一下子捅进对方脖子里倒也费劲。 尤其骆毅此时的姿势是半侧躺,左侧手臂还压在下边,那女人也是面朝自己的,力气就更不容易使出来。 女人想叫唤,骆毅只好右手狠狠往下摁她的脖子,同时左手也使劲儿,让竹条扎破她的脖子。 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因为女人已经让人过来查看了。 她的丈夫来到马车边,嘟嘟囔囔的:“不至于死了吧?这才多久就能冻死?” 站在车下往里看,一时没看清自己媳妇的姿势,倒是看清她身上的斗篷了,不禁一边往车上爬一边骂道:“个贪便宜的臭娘们儿! 你看上别人斗篷,也得等钱到手了再拿啊! 哪头轻哪头重算不过来账吗? 俩数数不过来的玩意儿!” “当家的,救命……呃!”妇人疾呼。 “救你大爷!”骆毅猛地一翻身骑坐到女人身上,竹条也狠狠捅了下去。 骆毅这一翻身,力气容易使了,竹条也捅破了女人皮肤。 十岁的小姑娘能有多重?女人拼命挣扎,差点儿就把骆毅掀翻。 但骆毅一手揪着她发髻一手狠狠插进竹条,把在家做饭颠大勺的手劲全集中在竹条上。 人的皮说薄不薄,说厚也不算厚,真下死力筷子也能杀人。 脖子上的剧痛让女人再不敢乱动,她脑子里完全是自己马上会断气的恐惧。 皮肤刺破不到半厘米深,但看起来很吓人,因为毕竟皮是软的,刺入的虽不深,可竹条把脖子摁得深陷,看起来竟像是半根竹条都扎进脖子里一样。 而血也在妇人挣扎中蹭到斗篷的滚边白毛上了,很是刺眼。 男人刚看清自己媳妇的处境就被惊得动作一滞,大喝道:“兔崽子你松手!给老子滚下来!” 粪筐占地方,男人把粪筐扔到车外,自己就要上车,骆毅的竹条又往下使了使劲:“你敢上来老子就要了她的命!”骆毅也喝道。 皮肤一旦被刺破,想深入阻力就小多了,妇人深切感受到竹条又往脖子里进来好大一截。 骆毅的声音因狠厉变得有些粗重,不太像通常女孩子的细声细气,而男孩子变声期之前,声音也很清脆,因此谁也没听出她是女孩子。 “别……别上来!”那妇人惊恐地喊,音量倒是没受影响。 骆毅生怕男人做什么举动自己看不到,所以不敢低头看女人伤口,但听她还敢大声叫唤,也知道自己并没有伤到她要害。 若是把匕首,捅进脖子里应该比较利落直接,但骆毅手里只有半截竹条,没有锋利的尖端,刚才使劲的时候明显感觉到被里面的肌肉阻隔打滑了一下。 所以骆毅琢磨,她很有可能是把竹条插进妇人两束肌肉之间了。 金大等几人迅速围了上来:“怎么了?怎么回事?” 车厢门不大,男人又在门口堵着,金大等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但从男人投鼠忌器的样子也能猜到肯定是女人在里面受制。 “不能吧,那小崽子怎么能降住大人的?”这是每个人都在想的问题。 “让他给老子滚下去,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骆毅左右转动手中竹条,命令女人说话。 女人感觉脖子里的血肉都被什么东西搅成一坨,痛得她“啊啊”大叫:“啊……你停手!我让他下去!当家的,你赶紧下去,下去呀!” 男人没想到一个看起来瘦弱矮小的半大小子,竟然能控制住一个成年女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粪筐挪开后,男人要进车厢,空间是够用的,但他不敢动弹,因为从他的角度看,骆毅手里竹条没露出多少,可见他媳妇脖子都快被扎穿了。 他若真敢硬来,没准儿那小子就真要了媳妇的命,就算那小子不继续往里捅,往外拔也受不了啊,那血不得呲满车厢? 那人还能活吗? 金大凑过来探头进车厢,看清楚里面情况后也倒吸一口冷气。 不过,旁观者清,金大马上就镇定下来。 或者说,金大最多是惊了一小下,根本就没有不镇定——反正又不是他媳妇,就算是,也无关紧要。 金大把男人拽下车,往边上走了走,避开其他人,小声与男人咬耳朵:“大哥,嫂子被捅了脖子,你不能硬来,不然嫂子怕是活不成了; 不过嫂子那样估计也挺不了多久,要我说,不如把她们都关在车厢里,你带人押着车先走,我在这里等着鲍家送赎金; 嫂子就算真不行了,咱到时候拿了赎金、再把那俩小崽子卖个高价,拿点钱给嫂子厚葬不就是了? 再说,嫂子那么厉害,你提着脑袋赚多少银子都是交她手里把着,不如这次干脆自己把着钱算了; 大哥,那可是两万两哪,有钱了还怕娶不到新媳妇?什么样的女人弄不到? 乖顺听话的、温柔可人的,就算花黄闺女都能可着劲儿地挑! 到时候再给你生大胖儿子,多好!” 金大的话让男人面上惊怒和焦急的神色缓和下来,显然他已经开始思索金大所言的可行性、并憧憬美好的新生活了。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灌进车厢,也灌进人们的脑袋。 男人倏然清醒:“我押车走,你等着赎金?” 金大点头:“嗯,对啊!” 男人眼睛眯了眯。 他留下等赎金,怎么着,想玩个卷包会吗?俩小崽子就算卖高价能值几个钱?两万两赎金才是大头! 金大马上意识到对方并没有被自己“忽悠瘸”,赶紧补充道:“大哥要是不放心,那就我先带一半人押着车先走,你带一半人留下等赎金,咱们在药山脚下汇合便是。” 骆毅不知他们在外面讨论什么,只知道车厢里更冷了,她刚才因为紧张和剧烈动作而出的汗,此时都变成冷汗,令全身要控制不住发抖起来。 不能让他们商量太久,万一他们不打算救这女人怎么办?能掳掠人口的人,会把人命当回事吗? 骆毅又转了转手中竹条。 女人再次哀嚎起来:“当家的,你在干什么?还不来救我!” 风向开始乱了起来,阴沉的天空开始飘雪,雪粒子很小,也就米粒大,被乱风吹得在空中旋出无数线条,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画符咒一般。 嗯,鬼画符似的。 第三百六十一章 打转儿 男人走到车厢口说了句:“你消停在里面待着,她不敢拿你怎样!”就甩上车帘,抽了驴一鞭子:“驾!” 驴车向前走,男人把鞭子交给金大,又叫上两个男子随自己一起等鲍家送赎金,告诉金大说:“你带人先走着,不用急,我们拿到赎金就赶上来。” 金大撇撇嘴,吆喝一声带队前行。 反正也没指望一把就能将男人忽悠住,合作才是正途。 风更大了,雪也急了起来,空旷的荒野没有能阻挡风雪的地方,可那风竟然打着转的吹,雪粒子也便打着旋儿的飘。 车厢里的骆毅不知外面的人究竟商量什么主意,但从男人让女人消停等着的话品出,他们是不太把女人性命当回事的。 可外面人多,还都是壮汉,骆毅知道自己逃不掉,现在也开始坐蜡——拿这个女人怎么办呢? 刚才制住她,是因为自己装晕暴露了,奢望着能将女人作为人质威胁对方放了自己。 可现在,人家不拿这女人当回事,她能威胁谁去? “我觉得吧,他们可能打算把你也卖了,就是不知道你值几个钱?”骆毅说道。 实在没事做,只好聊天了,气气人也是好的——就当活血化瘀吧。 “王二汉你个杀千刀的,赶紧把我弄出去啊!”那女人可顾不上与骆毅拌嘴,车帘被关上,她是能感觉到车厢里的光亮一下子暗了不少的,是真急了、 “大嫂,我们也怕你被伤着,你先在里面待着吧,好歹没风没雪,暖和,一会儿大哥就回来救你!”外面金大应声道。 骆毅还骑坐在女人身上,揪着她的头发也不敢撒手,但怕她挣扎,这女人的力气也不小呢,便装出若无其事的语气调笑:“你男人叫王二汉哪?我差点儿听成王八蛋! 你听见没有,他们都不想管你,要救早救了,他们那么多人,个个孔武有力,不至于打不过我一个孩子吧? 可见你是被人家放弃了! 对了,吃早点时在我旁边桌子叽叽歪歪那对夫妻就是你俩吧?专门出来踩点儿劫我的?你们盯着我多久了?” 那女人发髻被骆毅揪着,很想翻身起来制住骆毅,刚一动,骆毅就把竹条再使劲儿扎一扎,她就不敢动了。 “说说啊,你们盯着我多久了?怎么想起来盯着我的?”骆毅两只手都使劲儿,一只手拽着她发髻让她只能仰着脖子,另一只手的竹条保持劲力让她始终保持流血的状态。 “好几天了!”女人用手肘支在车板上,这样才能让她缓解头皮被牵扯的疼痛。 虽受制于人,不过她也没打算让骆毅得意:“我家表姑子的孩子在你家丢了,你们不但不赔钱,竟然还讹她银子,五十两哎,你们咋不去抢? 呵呵,如今咋样?如今得拿你们换银子赔偿我表姑子家! 别以为他们现在不救我你就赢了,你能跑吗?跑得了吗? 也别以为他们现在不管我,就等于我能给你当垫背,小子,老娘告诉你——你想多啦! 只有我才知道如何与对方联络,他们就信我,不信旁人!” 最后两句话,这女人说得额外大声,几乎是喊着说的。 骆毅听明白了。 首先,这伙人贩子是有组织、有计划、有目的的进行掳掠人口,交易渠道主要由这女人负责把控。 换句话说,这些人都算这女人的打手或“小弟”,包括她丈夫。 其次,他们其实最想抓的就是自己,而不是李蔚珏,起因应该是上个月丢孩子的那家人,小金宝的家人。 女人说是她表姑子家的孩子,应该是小金宝的娘与她男人有表兄妹关系,所以她才会称“表姑子”。 想来应该是小金宝的娘没能讹诈鲍记杠铺银子,还被鲍记的人把她丈夫和小叔子给揍了,并让衙门把人也给抓了,因此怀恨在心,让娘家人帮忙复仇? 骆毅想想又觉得不应该,因为她并没有真让小金宝的娘赔偿那五十两,而是只让当街道歉就算了,不至于结这么大仇吧? 骆毅看了看手里抓着的女人,总结出第三条来:她之所以说得那么大声,是为了让车外的人听见,想让他们不敢放弃她,否则没钱赚。 不过嘛…… “你觉得我俩值多少钱,够两万两不?”骆毅薅着女人发髻晃动几下,让她目光注意到半死不活的裴泉,那个冒充自己的女孩子: “跟我家要,能要出来,不过是你男人在等赎金,你和外面那些人可得不着; 就算他们不放弃你,你也只能得到卖我们的钱,你觉得我们俩能卖几个钱?你们每人能分几两银子? 对了,刚还骂我家要金宝的娘赔偿五十两是抢钱,你们开牙就敢勒索我家两万两,瞧瞧,你们不但抢钱,还抢了人,你咋不说说自己呢?” 女人并没心情听骆毅说些什么,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聆听外面人的动静上——金大他们怎么还不来救自己? 女人当然知道骆毅说的是实情,两万两赎金是大头儿,但她男人若是拿了钱,完全可以自己跑路,不管她们这些人、 但只要两个孩子还在车上,金大他们分不到两万两,难道还不要卖孩子的钱? 想要钱,就得解救女人,不然他们无法联系买主,买主只信这女人,根本不与其他人接头。 驴车依然向前行驶,金大他们丝毫没有救她的意思,甚至连句喊话声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金大他们打起别的主意了? 女人疑惑不已,心里的不安更是加剧。 “哎金哥,这是怎么回事儿?俺咋觉得咱们是在原地打转儿呢?” 寒风将外面绑匪的声音卷起、甩在车窗上,听起来声音忽大忽小,但是也够骆毅听清楚:“咱是直着走的,咋又回到刚才的地方来了?你瞧,那不是粪筐吗?” 粪筐,是王二汉准备上车营救媳妇时给扔出去的,可王二汉带人往回走等鲍家送赎金时,驴车也启动继续前行。 这会儿已经走出一段路了,这些粪筐应该早被他们甩在身后,而不是眼前,可偏偏,粪筐现在就在他们前边一丈远的地方。 风大,雪疾,风卷着雪粒子撞在脸上如被砂石击打,风雪一起将天与地的界限抹平,眼前除了白茫茫,就是白茫茫中的黑色粪筐。 第三百六十二章 急急如律令! 明明最多不过未时,天色昏暗得却如同将晚,小小的雪粒子砸得人睁不开眼,能见度只在一丈范围。 与金大他们同样迷惑的还有王二汉等三人。 他们是顺风走的,可走来走去,前方竟又出现那几个粪筐,这是怎么回事? “大哥,怎么又是那些粪筐?”王二汉的两个同伴问道。 王二汉哪里知道为什么,只朝着粪筐走去,希望见到的不是之前在车厢里的粪筐。 但粪筐又不是人,如何分辨长相? “大哥?”金大的声音传来:“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赎金到手了?” 两伙人重新接头,却没有多大喜意。 骆毅感觉到驴车已经停了,也听到外面的对话,却并不知发生何事。 银蓝色斗篷在妇人挣扎中早已脱落,有一半压在她身下,另一半被骆毅踩着。 想到裴泉性命堪忧,骆毅有些急,腾出揪妇人头发的手去拽斗篷,想给裴泉盖上。 这小妮子可恶是可恶,活该是活该,但如今这下场总是太过了。 骆毅的竹条还杵在妇人脖子上,但她分出手拽斗篷,等于给了妇人反抗的机会。 妇人头部不受牵制,双手又是相对自由的,便一下偏头躲开竹条,继而手肘奋力一撑,将骆毅掀翻下来,倒在裴泉身上。 裴泉被骆毅如此一压,倒是微微发出一声呻吟,可见还没冻死,骆毅却来不及高兴,因为妇人已经扑过来准备骑在她身上。 兔子如何蹬鹰,骆毅就如何蹬妇人,骆毅躺压在裴泉身上奋力踹向妇人心口。 但车厢里空间就那么大,骆毅再如何用力,也最多只让妇人没能一击即中,却拉不开多大距离。 反倒是裴泉,因骆毅蹬踹的反作用力又被压得呻吟一声。 妇人再次扑来,骆毅却顺势滚到裴泉身侧,手脚并用向后倒爬,躲过妇人的第二次攻击。 妇人伸手没能抓住骆毅,却让自己重心不稳,身下还有裴泉绊着,便也扑到裴泉身上,她立即伸手又去抓骆毅。 骆毅的竹条还握在手中,狠命一挥捅向妇人眼睛,妇人不得不后躲,骆毅便再退,向车门退。 车厢抖动摇晃,驴子被车辕连带得后退一步,金大等人却没有发现,他们围着粪筐展开讨论: “刚才咱们走时粪筐就是这么摆着的?” “好像是,那两个倒在地上,这几个是扣着的,我记得好像是这样。” “这么大风硬是没吹跑?” “按说应该吹跑了的,你看现在不就被吹得直打转吗?” “那我们朝相反方向走的,怎么还碰到一处了?” “你问我、我问谁啊?” …… 骆毅已经退至车帘门。 妇人急得大喊:“抓住他,别让他跑啦!” 可惜,外面的人都被风声缠裹,无人听到妇人喊叫。 妇人扑过来抓向骆毅的鞑帽,骆毅低头,小屁股往外一拱,顺利退出车门,然后够到车辕就跳下去。 这时骆毅总算明白刚才为什么会在上坡时滑坡了。 这是一套给马用的车,套在驴身上显得过松、过大,有点小脚穿大鞋的感觉,估计驴子不好掌握车子的平衡。 骆毅拔腿便跑。 别管这荒郊野地、大雪泡天会不会迷路、会不会冻死,对骆毅来说,冻死也比让人贩子卖掉强。 妇人也爬出车门,急声大喊:“人跑啦,快追!” 风骤然停了一瞬,女人的话成功传入众人耳中,男人们吆喝着向骆毅追去。 *********** 刘菜菜穿着那身黄褐相伴的衣裳坐在马车里,手里把玩着腰带结,黑亮的杏眼对着车窗外扫视,不时还吐吐舌头:“远处应该下雪了,我尝到了雪的味道,可是,怎么没有小废物的气味了?” 黑昀也筋着鼻子嗅来嗅去:“嗯,我也闻不到。” 嗅不到气味,就失去了追踪骆毅的方向。 车厢里炭盆根本没有点燃,因为点了就是浪费——刘菜菜和黑昀需要开着车窗嗅闻外面的味道。 李蔚珏披着大棉被坐着,直打哆嗦,恨不能出去跑两圈。 可“灰灰菜”和“羊肉片”也着急找到骆毅,故而撒开蹄子狂跑,李蔚珏若下车,根本就追不上它们。 这样也好,李蔚珏想,鲍魁还在前边吹着冷风驾车呢,自己太安逸显得不尊重老人。 鲍魁冷风扑怀,浑身冰凉,心里却急得似火灼烧——但愿阿毅没被带走太远,希望他们能够追上。 黑昀突然蹿到车门往下跳,李蔚珏伸手没有抓住他,顾不上棉被滑落就喊:“犯傻啊,看摔不死你!” 却见黑昀落地就变回小黑鼠,他原先穿着的李蔚珏的衣服就堆在地面,在风中抖啊抖。 黑昀小前爪往地上刨了几下就刨出洞钻了进去。 鲍魁停下车捡起衣裳等黑昀。 一刻钟后,黑昀重新钻上来,却是在马头前方处,然后变成人形——光溜着身子、打着抖往地上寻找衣服。 鲍魁赶紧把衣服给他披上。 “鼠王不好当哈?”李蔚珏憋着笑:“你变身就得脱衣服?” “阿嚏!”黑昀打了个大喷嚏,细眉细眼的全是眼泪,冻的:“是啊,除非我成年长出新的毛发,否则只能先光着,要成年,怎么也得再接收几次帝流浆。” 衣服穿好,黑昀说道:“前方有阵法,改变了地面上的风向和道路,但在地下行走问题不大,深一些的地方干脆不受干扰; 我刚才往地皮爬时,因为离地面近了有些偏差,不然我可以钻回衣服里。” “地上被人设了阵法?谁?”李蔚珏追问,这关系到骆毅的下落,去晚了小丫头没命了怎么办? 居然还有人设了阵法,难道有什么术士高人参与掳掠小丫头了? “我找人问问!”刘菜菜说着,伸出青葱玉指在空气中指指戳戳,几个手诀被她掐出; 同时她的小嘴巴急速而低沉地念诵咒语:“土地听命:一敕不降,道灭于无,二敕不降,道绝于仙,三敕不降,斩首献天!” 上来就是“万急催神咒”,可见刘菜菜就算变幻人形也是个暴脾气。 念罢,双手相合,食指中指并拢在一处,大拇指交叉,往自己面前一指:“速降面前,急急如律令!” 李蔚珏就感觉刘菜菜像个精神病一样疯言疯语,却突然眼前白光一闪,然后自己下巴就被撞了一下——土地公小老头儿带着冷风出现在他面前! 土地公显然是正在做什么事,被催急了赶紧现身,都收不住势头,这才撞了李蔚珏一下。 “喔唷!这……这不是那老谁家的小谁嘛!你可幻化人形了?是你把老夫召唤来的?”土地公鼻尖、额头全是汗,正没好气呢,看到刘菜菜不免口气生硬了些、 “放肆!与本尊说话竟敢口称‘你’!”刘菜菜喝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称呼? 李蔚珏一把薅住土地公的胡子,迫使他面朝自己:“看见我家小丫头没?敢说没看见,我抽你!” 第三百六十三章 豁出去了 土地公还真不太怕李蔚珏口头上的威胁,但他怕李蔚珏揭发他心思、也怕刘菜菜的咒术。 前者让他没面子,尤其如果李蔚珏戳穿他心思还诉与人知的话,会影响他在人间的威信;后者则比较直接,因为他能感觉到刘菜菜身上的气场,那是远高于他道术的气场。 “哎哟我说小祖宗哟!”土地公夸张地抹把汗,大叫委屈:“小老儿我正拼了老命布置迷魂阵,好助小善人一臂之力,那个谁、就老谁家那小谁,就把小老儿给催过来了!” 李蔚珏稍稍松了口气。 既然说是助小丫头一臂之力,那说明小丫头不但活着,还活蹦乱跳,没事。 鲍魁着急问道:“阿毅在哪儿?她怎么样了?” 土地公捋了下胡子,准备展现老神仙的从容风范后再回答鲍魁的问题,却被刘菜菜扯着腰带结狠狠甩在脑袋上:“放肆!还敢说助一臂之力?小废物刚出事时你为何不来报告?!” 土地公捂着脑袋不敢吭声了。 他若知道刘菜菜并不是条普通的守家蛇,没准儿会留意一下;但那玩意儿成天盘成团睡着,一点儿法力都没外泄,谁能知道? 这次要不是刘菜菜能掐诀念咒,土地公也判断不出她是哪个老谁家的哪个小谁。 不论是人还是兽,一旦修炼成仙,几乎很难有子嗣。 这其中道理很简单——一是没必要,二是身体过于强悍,难以生育。 说没必要是因为他们已经追求到长生,自己能活着,无需再练“小号”完成理想。 难以生育则是因为,就算没有成仙,也得固精守元以求结丹升级,自然不能浪费一丝元气制造“小号”。 成了仙就更要追求更高境界,还要承担相应等级的任务,就更没工夫制造“小号”。 对于女修士则更是如此,修炼得越高级,对自身之外的东西免疫性就越强,很难受孕。 所以说神仙都是有数的,都被记录在册,若是哪个仙受孕怀胎,那更是会受到多方重视。 刘菜菜的娘,是修成地仙的兽族,本就在地仙中很受瞩目,后来又受孕,更是引来人族与兽族共同的觊觎。 刘菜菜的娘最后用金丹固化她体内的蛇卵,才保证了刘菜菜能安稳度过孵化期,没被其他人用来补充“蛋白质”,却也削弱了金丹一定的能量,否则刘菜菜根本无需念咒掐诀,只捶一下地皮,土地公就得出来相见。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刘菜菜的娘当年够强悍,刘菜菜自己即便也才出生不到三年就能召唤土地公,但说来说去毕竟是兽族,在仙界地位上依然不如成仙的人族。 这有些像朝堂上的文武官员,明明武官一个个也是熟习兵法的高知型军事领袖,但在朝堂地位上就是不如文官,连品阶都要低文官一等。 只要刘菜菜不动手,土地公总还敢小嘚瑟一下的,因此说道:“这时候你竟怪我? 我可告诉你,小善人如今正被十个人贩子围追堵截、没头没脑地在风雪中逃命呢! 本土地正施法起石平山、布阵迷魂助她逃脱,现在可好,我被你们唤来了,小善人没人帮,可惨喽!” 如此一说,未等李蔚珏变色,鲍魁率先火起,一把揪住土地公的衣领来个“单手举高高”:“说,我家阿毅在何处!” 要不是脖领子被人揪着,土地公真想跳脚骂人了——这都什么人啊,肉身凡胎也敢与他这地仙动粗! 李蔚珏在鲍魁旁边直拽土地公的裤脚子:“快说,人在哪儿?” “哎哎……别拽啦!老夫裤子要被你拽掉啦!”土地公喊道。 土地公又想掰开鲍魁的手,又想拽住裤子,双手就这样上下忙活,却一处也不能摆脱,急得哇哇大叫。 “解了你的阵法!”刘菜菜命令道:“再多一句废话本尊要了你的命!别忘了,本尊现在非妖非仙不在册,任谁也处置不了!” 这个威胁比较要命。 刘菜菜的父母已死,且她父母死时她连个蛇蛋都不算,自然入不了妖籍,更入不了仙籍,甚至她连遗腹子都算不上。 所以说好听了是非妖非仙不在册,说难听了就是没户口的黑户! 那么,她可以肆意妄为,比如说打死土地老儿;当然,若碰上硬茬,比如土地老儿是仙界在编人员,非正常死亡会被仙界调查,那么,刘菜菜一旦被查出是凶手,被仙界随手抹杀也是白死。 哪怕是碰上比她能力强的妖,被人家弄死弄残,她也没地方讨公道。 刘菜菜死不死土地公不管,但他怕自己被刘菜菜打死啊,是真怕,因为他根本谁都打不过,就算鲍魁要是发了狠也能弄死他,只要不给他机会遁地就行。 至于土地公刚才说的什么“起石平山”,就是搬起山石来移动位置或是砸死敌人,那是他吹牛。 他是有这本事,但要耗掉他全部法力,而且施法起速慢、施法时间长,恢复法力难;换句话说就是施法前准备工作多、施法时要读条、冷却时间过长,所以是他不轻易使用的大招。 真遇到危险,还是遁地术、地行术比较可靠。 “在、在在在此处往南六里半!”土地公大喊,两脚踢蹬着,他快被脖领子勒得透不过气了。 怂归怂,但土地公为自己找补面子的心却是断不了的,而且还想让嚣张的刘菜菜后悔,所以他又补充道:“没有老夫施展迷魂阵法,怕是那小姑娘这阵儿已经被人抓了带走了!” 但刘菜菜哪里会等他说完,只听完前半句,刘菜菜便已提起裙摆、飞奔出去了,速度之快,竟是马儿都未必能及。 鲍魁扔下土地公,解下“羊肉片”的绳套,只交待黑昀驾车照顾好李蔚珏,直接翻身上马去追刘菜菜的身影了。 “土地老儿,莫怪我没提醒你,小姑奶奶若出了事,我们全家不会放过你!”黑昀威胁被摔痛直揉屁股的小老头一句。 李蔚珏也不给好脸:“该干嘛干嘛去!” 土地公心里苦啊,胡子抖了抖,念了句咒遁入土地中——他还得去追骆毅,帮忙施法设阵哪! 哎哟哟,法力哟,赚时零打碎敲,花时排山倒海,真是亏大了! 且说骆毅这边,正要欣喜刚跳下车风雪就停了,简直是老天相助,却发现那些歹人先喊上了:“哎,快看,粪筐不见了!” “咦,天都变亮了?风也停了?” “咋回事儿,雪也停了?” “快追,那小崽子跑出来了!不能让他跑了!” “追!” 金大他们都是成年人,身高腿长的,三两步就围住了骆毅,骆毅就像掉进狼窝的兔子,左冲右突,却不敢真的靠近谁,生怕被他们钳制住。 骆毅突然扬起手中的竹条,竹条的断茬是红色的,那是王二汉媳妇的血,骆毅把竹条对准自己的脖子:“别过来!过来我就死给你们看!让你们要不到赎金、也卖不了银子!” 威胁不了别人性命的时候,只能豁出自己的命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必须阻止 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想弄死自己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 众歹徒相互看了看,讥笑不已:“呦呵!够硬气的呀!你有力气捅死自己不?要不要借你把刀?” 骆毅手里那根竹条就算沾上血了又能如何?金大他们已经听到王二汉媳妇中气十足的喊话了,那说明这小子根本没有杀死人的能力。 金大和王二汉等人根本不当回事——刚才还以为他真有什么利器在手中、能杀死那婆娘呢,原来不过是根没尖的竹条啊! 骆毅身后有驴车挡着,身前又是九名大汉,真是插翅难逃。 金大笑嘻嘻向骆毅靠近:“小孩牙子,牙都没换干净呢吧?就敢吓唬人了?” 骆毅这个急啊! 苍天他小舅子的,怎么连风雪都不帮忙了,刚才不是还把这帮人搞得晕头转向吗? 突然,一阵腥风袭来,十分猛烈,将地上积雪、连同雪下砂石滚滚卷起,团团包围住马车和九名壮汉。 正要下车的王二汉媳妇被迷住眼睛,看不清脚下,一头栽下马车,而九名壮汉也被狂风卷得站立不稳、摇摇晃晃。 狂风将众歹徒团团聚拢,越聚越紧凑,歹徒们有的被飞沙走石打得摔在地上,然后接连被风卷的朝骆毅方向乱滚。 反倒是站在他们中间的骆毅没受什么影响,只是觉得周围砂石和积雪被狂风卷得遮天蔽日,如同一口漆黑深井,只有上方露出一点天色。 今儿这是什么天气,太奇怪了! 骆毅仰头看天,因为只有那里还有光亮。 却看见一颗巨大的蛇脑袋从“井口”处探下来。 那蛇瞳孔缩成一根细线,竖立于眼中,蛇信伸出,在她身周抖了抖,然后张开了蛇口…… 骆毅登时眼前发黑! 不是因为蛇头遮住了“井口”天光,而是被吓得! 骆毅觉得心脏在腔子里狠狠砸了一下就不动了,她觉得自己要晕死了。 蛇口张开,幅度却不大,对着骆毅的身体横着竖着比量了一下,似乎寻找从哪里下口比较合适。 那口中腥臭把即将吓晕死的骆毅又给熏清醒了,手中竹条直戳向巨蛇眼睛,爆喝:“呔,哪里来的孽畜!” 这一声“呔”喊得异常嘹亮,竟把巨蛇吓了一跳,它把头抬了抬,又低下来看骆毅,不知怎么,骆毅竟从其眼中瞧出讥讽之意,它仿佛想说——真是个小废物! 骆毅却因这一声从李蔚珏那里学来的“呔”壮足了胆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抡圆胳膊就打算给这巨蛇来记狠的! 却不想,巨蛇吐了下舌头,轻而易举就击在骆毅手中竹条上,震得骆毅虎口一麻,竹条掉落,而巨蛇也趁此机会一张嘴,叼住骆毅的胳膊抬头从“井口”离开。 骆毅觉得自己被人像拔萝卜一样拔了起来,而且一拔就给拔上了天,吓得紧紧闭住眼睛,可又马上睁开——不行,死也得死个明白! 这一睁眼,就发现周围比“井”里亮堂不少,再往下一看,那些歹徒还在“井”中被风卷得摸爬滚打,想嚎叫都嚎不出来。 别说嚎,他们连气都喘不得,一张嘴就灌一肚子腥臭的风! 骆毅睁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那深井越缩越小,若是她还在里面,怕是要被那些歹徒给压死了! 可她现在也不安全啊! 骆毅观察“井沿”,这井沿也不知是什么石头做的,竟似有规则的花纹。 那巨蛇似乎正叼着她远离深井,这一远离,骆毅就更能看清那井的外壁——竟是黄褐相杂、十分有规律、却能让密集恐惧症患者头皮发麻的花色! 我的天,那井壁石头从远观竟像是鳞片般。 骆毅再看,这才发现被巨蛇脖子挡住的地方,正连接着井沿,这……这哪里是井,分明是巨蛇的身体! 这条巨蛇正在用身体绞杀里面的歹徒和驴车! 苍天他小舅子的,这蛇竟然把自己从那些人里面挑出来了,它想干啥?嫌她块头小、硌牙?瞧不起谁哪?! 可惜手中竹条没了,但骆毅也受不了这份鄙视,并拢食指与中指,指向巨蛇,打算再来一声“呔”,却见巨蛇瞬间一低头! 骆毅只觉一股失重感袭来,身体飞速下落,眼前景色变得极其模糊,然后骤然一缓,没等反应,又感觉双脚稳稳着地了。 一双大手卡在骆毅腋下,进而身体又是一轻,然后,骆毅就感受到一个坚硬有力的怀抱,和怀抱中砰砰的震动。 “爷爷!”骆毅大叫,带着哭腔。 在看清鲍魁面容的瞬间,无限委屈涌上心头,骆毅哇哇大哭:“爷爷,呜呜呜……哇哇哇……吓死我啦!” 鲍魁单手托住骆毅,腾出另一只手给骆毅抹眼泪,口中不停叨念:“别怕,爷爷来了,别怕,爷爷在呢。” 鲍魁托抱骆毅的左手很用力,骆毅都感到小腿被别得有些疼了,却忍着不说,因为她需要这份感觉平复心底一直压抑的恐惧。 她紧紧搂着鲍魁的脖子,隔着厚厚的羊皮袄也感受到鲍魁那砰砰巨跳的心脏,她知道,她的失踪同样吓坏了鲍魁。 鲍魁给骆毅抹泪的动作尽量轻柔,手却忍不住发抖,他感觉差一点就失去这个孩子了。 “哎呀呀,哎呀呀!快住手!”土地公突然出现在鲍魁身边,朝半空蹦着高地吆喝:“老谁家那小谁,手下留情啊!你要是害人性命,会遭天谴的!” “去你祖宗的直娘贼!”半空中,巨蛇突然低下头来,冲着土地公张开大口:“本尊替天行道,谁敢阻拦?!” 那声音嘶哑而尖利,成功打断骆毅的哇哇大哭,莫名让她想起动画片里骑扫把的黑帽子女巫。 “它它它它是谁啊?”骆毅打着哭嗝儿问道。 远处马蹄声嘚嘚,李蔚珏遥遥在喊:“刘菜菜,找到小丫头了吗?她怎样了?” “小废物好好的,没死!”那巨蛇嘶哑而尖利地回答。 巨蛇体型大,声音也大,震得骆毅耳朵里直嗡嗡。 “它它它它是……刘菜菜?”那家伙不是在冬眠么? 骆毅恨不得自戳双目——这熟悉的纹路、熟悉的鳞片,她咋就没想起这是刘菜菜的放大版? “不能杀啊,不能杀!”土地公还在原地蹦高,试图说服刘菜菜:“你替谁行道我不管,你死不死也不关我事,我就是不能看着你害人性命! 看到了我若不阻止,我就该受天罚了啊!”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不杀,带走 前一句“我不能看着你害人性命”,让骆毅准备对土地公另眼相待,嗯,这小老头儿看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实际上还是很有原则的嘛。 熟料下一句竟是“看到不阻止会受天罚”,骆毅又把刚生出的好感收回去了。 原来他坚持阻止能力远高于己的刘菜菜的“不问结果只求过程”的做法,并非是以身证道,只是对天庭的免责声明! 并非对人好,而是于己利。 “啧啧啧。”骆毅学起村里老太太,啧啧出声。 不过,土地公阻止刘菜菜的理由还是正确的。 骆毅不知天谴会怎么谴,但绝对不是好事,刘菜菜作为家里的一分子,又是为救自己而杀生,骆毅不能不为它考虑。 “菜菜,别弄死他们,我想审上一审,弄清楚他们受谁人所雇,又要将我卖往何处,还有,他们是否有其他同伙,这都要搞搞清楚。”骆毅说道。 “好吧!”刘菜菜的巨蛇之口依旧发出老妖婆的声音,然后它一头扎进自己盘出的“深井”中,大嘴一张,腥臭气息登时将内中十人熏到晕死。 刘菜菜这才松开盘绕成卷的身体,并伸展开来,蛇尾远远向李蔚珏方向伸去,再一卷,连人带马车全给“端”到骆毅面前。 “灰灰菜”一声长嘶,吓个半死。 其实它早看清前方鲍魁抱着的就是小主人,可惜它没法告诉李蔚珏啊,只能加快奔跑。 黑昀更是早就发现了,只是一直没做声,他刚才一直集中注意力感受土地公施展地行术达到的速度。 虽说鼠族天生就会在地下打洞,可那不是地行术,地行术是不需要打洞的。 黑昀要对比自己打洞穿行地下的速度和土地公地行术的速度有多大差别,现在知道了,速度差别不大。 就差在一个地行术还包括在地下战斗的问题,只靠打洞是没有多大空间可供战斗的。 黑昀决定快些帮助骆毅脱困,好早些回家与李蔚珏聊聊,李蔚珏脑子灵,定会帮忙找出解决的办法。 不然,以鼠族那种敲碎脑壳也挖不出一指甲盖脑仁的智商来说,基本没机会领悟出地行术来。 现在好了,刘菜菜一尾巴就缩短他们的行程,啥都不用急了。 九男一女十个歹人被扔到驴车上,骆毅瞧瞧小毛驴,觉得驴肉火烧很好吃,就给摘了绳套,让灰灰菜拉着车,小毛驴一路跟着回家就好。 家里不缺拉扯的脚力,除了马还有骡子呢,再说这是坏人的驴,骆毅不打算养着——好歹不能让刘菜菜他们白忙活一场啊。 骆毅正准备往马车上爬,刘菜菜却把脑袋凑过来,那大脑袋,快赶上骆毅半个身体大了,刘菜菜操着女巫的声音说道:“小废物,想不想飞?姐带你飞啊?” 又听到“小废物”这个称呼,骆毅再次怒从心头起,这么一会儿,第二遍了吧?刚才它说“小废物没死”来着! 骆毅伸手就想拍刘菜菜的脑袋,可一看,我去,脑袋也太大了!而且,那口臭也太腥臊并御了! 还有刚才没认出刘菜菜时、面对那巨蛇的恐惧也再次袭上心头,骆毅浑身就是一哆嗦:“不要!你离我远点儿!” 别说骆毅害怕了,李蔚珏这半天都愣是没敢吭声,这会儿正小心地把骆毅往自己身后拖,还外强中干地呵斥刘菜菜:“那……那什么……你变、变回去!看吓着小丫头!” 黑昀整了整衣冠,迈步上前单膝跪地:“鼠王黑昀,拜见小姑奶奶!” 这都什么称呼? 骆毅往旁边避开黑昀的跪礼:“你你你又是谁?” “他是小黑鼠。”李蔚珏介绍道。 “啊?!”骆毅这下又惊了:“你也变身了?”转而又看向刘菜菜:“那、那刘菜菜你也太菜了啊!人家都能变成人了,你只会变大?” 骆毅这会儿脑子里杂乱,她冒出无数个问题想问,比如老鼠怎么会冬眠、冬眠怎么又变身、刘菜菜和黑昀是一起变的不、为何都赶在今天……等等等等。 可脱口而出的竟是:“你叫啥?黑云?谁给起的名?” 黑昀依然单膝跪地,再无小黑鼠时说话的调皮,虽然声音有些尖细,语气却是沉稳:“是日光,表日光的昀,鼠族并非见不得光的族群,而是日光照射到哪儿,哪儿就有我们存在的族群。” “切!就好像你们敢于暴露在阳光下似的,你信不信露头一个本尊就吃一个,冒出一窝本尊吃一窝?!” 巨蛇不屑嗤笑,但说话声却随着说随着就变得清脆,待话说完,声音也完成转换,而模样,却变成一个皮肤白皙、杏眼黝黑的清秀小姑娘。 “呀呀呀呀!”骆毅再次大吃一惊:“你是刘菜菜?” “嗯,”刘菜菜轻哼一声,杏眼往斜上方45度一瞥,就优雅地完成一次半翻白眼:“来吧,拜见本尊吧!” “卧槽!”李蔚珏这次敢骂脏话了,只要不变成巨蛇,刘菜菜真就给人造不成压力。 “嗯?”这次的“嗯”被刘菜菜拉成长长的一声:“怎么,你看了本尊……” “呔!”李蔚珏大喝,刘菜菜和黑昀齐齐一抖。 “闭上你的臭嘴!”李蔚珏道。 他是真急了,对刘菜菜再生不起半丝恐惧,反倒满腔愤怒——怎么着,你还想说我看了你的光屁股?俺还嫌污了眼睛呢! 骆毅看着黑昀和刘菜菜明显抖的那一下,又想起之前她对刘菜菜喝出“呔”的时候,刘菜菜也抖,就觉得有意思,也喊了一声:“呔!” 于是二人又抖了一下。 “拜见小姑奶奶!”刘菜菜不情不愿地给骆毅半跪行礼。 骆毅不由失笑:“你拜的是我那一声‘呔’,还是拜我啊?” 刘菜菜再次翻个白眼:“你从哪儿学的这句?那是定身法!” “是吗?”骆毅不明所以:“我跟阿珏学的,定身法说个‘呔’就可以了?” “当然不行,要跟上后面的咒语才行,幸好你不会,而且,也只对我们有用。”刘菜菜指的是她自己和黑昀,然后又指李蔚珏:“不过那小子说就没啥用,最多让我们愣一下,你说的时候,我们的心跳会停一瞬,好难受的!” 刘菜菜和黑昀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而且说他们也不会定身法,还以为骆毅会呢,土地公也是从一脸希冀地看着骆毅变成失望。 这是个无解的题,说说就算了,李蔚珏也没心情探讨这个,着急问骆毅怎么就被人掳去了。 土地公看自己忙活半天,人家却拍拍屁股就打算走人,急了,他这不是白白耗去许多法力而没得到好处吗? 要知道,即便是上界仙人,寿命也是有限的,不管是八百年还是两千年,总有老死的一天。 若不想死,要么有仙丹仙草延缓、要么就得有下界供奉转化为法力维持,不然纯靠自身修炼躯体、巩固先天之炁,是赶不上衰老死亡的速度的。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随着肉躯衰老破败,先天之炁便会溃散,那就要嘎了。 所以,得要些好处啊! 土地公拦住骆毅不让上马车:“哟,骆小善人,小老儿还得跟您借人呀!” “干啥?怎么又借人?”骆毅看他就来气:“是不是我家出一个厉害的人你就借一个?什么事都要我家人做,那要你何用?” “呃……”土地公老脸红了一下,不过像他这样活了好几百年的家伙,脸皮不厚是活不了这么些年的,倒也不以为意:“主要还是得要他们随我去登记入籍才是。” “切!”刘菜菜又一甩腰带结,再次打在土地公面上:“要点儿脸行吗?我们入籍归你管?那你说说,我该入仙籍还是妖籍?他是鼠王,该入什么籍?你有那资格嘛!” 转头又对骆毅说道:“小废、小姑奶奶,别听他的,他不定憋着什么臭屁呢! 我们入籍他管不着,只要我们不惊动天界,没谁会想起来管我们,我们也不会像那狐狸和黄鼠狼一样傻得替他干活!” 唉,没骗过去啊! 土地公哀叹。 他只是想让骆毅求他不要带走那条蛇和那只老鼠,他就能以此作为条件,让骆毅给他些好处,比如下个保证:每次帝流浆都在他的地皮上接收,再不济,弄些帝流浆滋润过的蔬果给他也行啊。 “想要好处啊?”刘菜菜一看土地公的表情就猜出他所想,擅自替骆毅做了主:“等我家小姑奶奶心情好了会召唤你的!” 第三百六十六章 薅胡子 李蔚珏虽然不大喜欢刘菜菜,不喜欢的原因很多,比如他们从第一次见面就是剑拔弩张的状态,但眼下李蔚珏倒是暗暗竖起大拇指。 他决定,回家就说服刘菜菜以后给骆毅当跟班,陪她上学、陪她做家务、陪她照顾店铺生意,总之,骆毅的一切事情都要刘菜菜形影不离的陪着。 这条蛇比骆毅聪明啊。 瞧瞧吧,就这么话赶话的工夫,刘菜菜已经与土地公进行了一次讨价还价——你想与小丫头要好处?行,不过必须做到随传随到。 这也算给土地公留了活话,没有把人得罪透,以后土地公不但不能欺负骆毅,还得哄着、捧着、上赶着帮骆毅的忙。 “唉……好吧,可是小老儿这把年岁,已经到了尽头,真的耗不起法力呀……”土地公一看要挟不成,立马改成卖惨,也算能伸能屈,要不说脸皮够厚呢。 “不慌,你死了自会有别的土地公接任。”刘菜菜说。 土地公:“呃……” 刘菜菜:“出了府城的地界,应该不归你管吧?你却跑来这里,可见也是把这片土地上的土地公欺负得不敢说话,欺软怕硬的老东西!” 土地公赶紧解释:“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胡说!这儿的土地忙着整顿兽族,实在顾不上,托我帮忙照应!” 黑昀感受了下,否定他的说法:“你说得不对,这里的鼠族数量很多,说明这里还算太平。” 哎哟!怎么忘了这里还有个老鼠呢!土地公有些懊恼,太平的地方鼠辈最多,这种天生敏感的族群实在是不好糊弄。 刘菜菜不再理土地公,两手掐住骆毅的腰身往上一托,就把骆毅托上马车,旁边黑昀有样学样,就是手法不大好,李蔚珏被他扔上了马车。 鲍魁是根本没心思听别人废话,忙活着把炭盆给烧上,又拿了饼子交给李蔚珏:“给你妹妹烤热了再吃。” 交待完就去前头驾车,一鞭子挥出,马儿甩蹄子就开跑,只留给土地公一脸被马蹄刨起的土。 “有空儿来家玩儿啊!”骆毅掀开车帘子朝土地公挥了挥手,要尊重老人嘛。 土地公气得胡子直抖、鼻子变歪。 路上谁都没怎么说话,骆毅要说,她急啊,裴泉在歹人那辆车上呢,要不要转到自己这边? 还有郭壮两口子怎么样了?她记得自己被掳走的时候郭壮媳妇脑袋受伤了。 可大家不让她说话,天大的事情也没她受惊这件事重要,都担心小丫头会因此大病一场,只让她好好休息,有话回家再说。 骆毅以为他们是怕还有类似土地公的人物或妖物会监听到,便忍下来。 骆毅早就饿了,便准备把鲍魁给的饼子烤一烤,大家都垫补垫补。 她才不会指望李蔚珏,那死小子除了吃啥都不会干。 黑昀主动接过饼子,他也会烤,鼠族都是高级吃货,会吃也会做,尤其现在化成人形,有手了,那更是如鱼得水。 李蔚珏就用棉被包裹住骆毅,然后自己隔着棉被紧紧抱着。 直接拥抱他还不好意思,但打着给小丫头取暖的由头就从容许多。 可担心死他了! 这会儿不让他抱着小丫头,他都不敢确定小丫头平安无事。 一回到家骆毅就问:“郭壮媳妇回来没?她受伤了!” 这问题憋了一路,骆毅虽然听话没有在路上问,但实在为郭壮媳妇担心。 那两口子是她领出去的,她觉得有些对不住人家。 “小东家回来了?”郭壮媳妇匆匆跑进门来,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 “你别跑,头上有伤小心晕着!”骆毅赶紧奔过去扶住。 郭壮媳妇噗通就给跪下了,嚎啕大哭:“小东家你可回来了!都怪我们没有保护好你!” 唉。 骆毅心中轻叹。 郭壮媳妇哭,并不是对骆毅有多少感情,而是穷人对富人、尤其是给他们当东家的富人的敬畏,还有怕担责任。 她丈夫已经生死难料了,若骆毅真出了事,主家怪罪下来,他们别说伤了白伤、死了白死,没准儿就算不死也被迁怒给送进大牢呢,比如主家完全可以告他们串通人贩子把小东家给卖了。 骆毅扶起郭壮媳妇好一顿安慰。 “行啦!别哭啦!你们小东家大难不死,也算你们的造化,赶紧照顾你男人去吧!”李蔚珏说道。 李蔚珏是真有些迁怒郭壮夫妻的。 两个大人看不住一个孩子,到哪儿说也没理。 骆毅听出不对:“郭壮怎么了?” 郭壮媳妇不敢多话,匆匆行礼告退,可骆毅却继续追问,鲍魁便把郭壮两口子的遭遇告诉了骆毅。 “啊?!”骆毅大惊,一跺脚就喊:“土地老儿你给我出来!” 这一嗓子谁也没料到,都吓了一跳:“你要干嘛?” 白光一闪,土地公就现身了,真是随传随到,够及时。 骆毅上前一把揪住土地公的白胡子:“我问你,之前你怎么不说郭壮被人捅伤了?” 土地公吃痛直“哎哟”,双手想抢回自己的胡子又不敢,就那么虚虚护在下巴两侧,倒像是生怕骆毅伤了手似的:“哎哟哟、哎哟哟,小善人息怒啊,这不是您也没问嘛!” 这倒也是,骆毅松了手,土地公稍稍吁出一口气,可痛死他了,岂料骆毅刚松手又抓了回来,重新薅住他的胡子:“把我家阿彙喊回来!” 白彙的医术了得,可比普通人界大夫强得多。 “这恐怕不行啊!”土地公一说话,牵动得下巴被胡子扯得更疼:“他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 “他们不就在城里吗?没多远,你给我找回来!”骆毅不依。 “可不是在城里,远着呢!”土地公的腰更弯了,尽量让下巴离骆毅的手近些,免得胡子被薅掉。 “把话给我说清楚,别等着我问!”骆毅暴躁了,下手越来越重,土地公都快被她拽趴下了。 反正有刘菜菜这个大杀器,骆毅可不怕得罪土地公,尽管他是个仙人。 “哎哟……我们土地也分级别,就比说小老儿我吧,虽说只分管府城这一小块儿地皮,但整个西平府六个县的土地公都得听命与我。”土地公说话时不由自主带出些骄傲来。 看来土地公等级也是随着人间的行政等级设置的,怪不得刘菜菜说他欺负别人呢。 “咱西平府别看人口不多,可地界不小,”土地公说道:“荒山野岭多了去了; 这次有外地妖兽越界跑到西平府,你家两个妖兽前去对抗,可不是说能回来就能回来的; 这可是天机,小老儿说与你听,保不齐上界要罚我几记鞭子,那可要了老命喽,骆小善人,你得补偿我!” 骆毅一听,手下就更是用力一拽:“补偿你个屁!当时朝我们借人的时候怎么不说?!” 那时要说了,骆毅定不会让黄酉和白彙跟他走! 对付妖兽哎,万一打不过怎么办?那不是要了黄酉和白彙的命吗?! “都说了是天机啊!”土地公哀嚎。 这是天界巧使唤人的“天机”。 天界允许人间一部分活得久的老头儿“位列仙班”,并非真有什么“班”,只是给入了仙籍、给了几个小法术,并增加他们的寿命长度。 并不给他们到天庭工作的机会,仍旧在人间“养老”,只是允许他们有获取人间供奉的权力,但需要做天界之耳目,监视、监听人间动态,并要在一定范围内保证所监管地区的相对平安。 按说土地公是有对抗普通妖族的能力的,比如迷魂阵法和地行术,他们可以把妖族困住并拖到地下予以击杀。 但那样会消耗他们大量法力,天庭又不给报销,所以土地公通常都是“假传圣旨”,利用妖族收服妖族。 黄酉和白彙这次去做的,就是对付入侵西平府的几个兽妖。 第三百六十七章 乱 骆毅不反对在自己权力范围内使唤他人为自己做事。 就像她们鲍家,有钱就雇人来做工,工人都得听东家的,就算让他们做一些超出合同范围的事情他们也愿意。 比如,若骆毅哪天犯懒不想做饭,就会从工人家属里找两个厨艺过得去的帮忙做,还不用多给工钱。 土地公也是如此。 但总得有个界限吧? 骆毅只偶尔让人帮忙,可没天天命人替她做饭;土地公也应该有个界限才对,比如使唤人可以,涉及人命不行。 眼下,在骆毅看来,土地公算是用欺骗的手段,把黄酉和白彙骗出去替他卖命! 卖命,既是卖,至少得给钱或是给好处,但土地公有吗?不但没有,土地公还是把他们骗出去的,利用的是骆毅这个小白痴不懂事,也利用了黄酉和白彙对大自然的责任心和使命感。 因为白彙说过:“生于天地间,不能只获取好处,也要为这片天地尽心,每个生灵都有这份义务。” 所以骆毅此时很愤怒,她到底还是薅掉了土地公一小缕胡子:“你现在把我阿姐带回来,她的活儿你先替她盯着,不然下次帝流浆没你什么事儿!” 李蔚珏摇了摇头。 小丫头还是太善良了,她只用自己的能力威胁别人,要换做是李蔚珏,会直接让刘菜菜把土地公打个半死,用小老头儿的性命做筹码。 只是李蔚珏没有出声反对,他得帮小丫头树起威望,不能小丫头一说话他就反对,帮衬也不行,要让小丫头“一言九鼎”。 小丫头有什么做得不够的,回头单独教。 李蔚珏多思多虑,刘菜菜可不管不顾,上前就要把土地公摁在地上,被骆毅一瞪眼给憋回去了。 骆毅想的是,不能太伤害土地公,万一给弄死了,天庭若得知,真降下罪来,把刘菜菜给抹杀了怎么办? 骆毅还清楚记得在泰山脚下做的梦,梦中那些四五百年的妖狐几乎杀死了胡泽胤! 一群妖兽都如此厉害,天界的神仙们不更厉害? 刘菜菜就算是地仙的后代,也不过才出生不到三年,能有多大本事? 就算不弄死土地公,也不能太过得罪,他们是天庭的耳目,万一告上一状,后果也不是刘菜菜和自己这些人能抵御的吧? “你既是本地土地,那有人被歹人刺伤危及性命也应该管吧?别说不归你管,我家大哥可也是有记名宝箓的,回头我让大哥告你一状!”骆毅说道。 对方是地仙不假,但胡泽胤虽然只是天界临时工,那也是记在天界临时工名册上的临时工,真要告状,谁能赢可不一定! 不说别的,就说胡泽胤替碧霞元君破了清幽庵的案子,给碧霞元君挽回了多大面子? 要知道,当时观世音菩萨也在场的,这可是天界的“外交事件”! 所以,真告状的话,碧霞元君大概率会看在胡泽胤破案有功的份上帮忙说话的,那时候土地公吃不了也兜不走! “那……那……”土地公“那”了半天,他很想说人刺伤就刺伤呗,个人有个人的寿数、个人有个人的劫数,他可没义务帮衬,但是不敢说呀,那小姑娘都拿他家的狐妖说事儿呢! 只要一天没有正式加入仙籍,那就是妖,这是人族修仙者的共同认知,他们认为只有人族才是万物之灵。 “那、那小老儿也无能为力呀!”土地公总算找到说辞:“小老儿又没有仙药仙术救治他。” “所以让你把我阿姐叫回来,我阿姐医术高超!”骆毅说道。 …… 傍晚时分,白彙回来了,雪白衣裙破了好几处,脏兮兮的,裙摆处还有暗红的血迹。 有工人看见,眼神都变得异样,他们怀疑这姑娘是不是被人糟蹋了。 “看什么哪!瞧瞧你们这身脏乱,还不洗干净去吃饭!”骆毅第一次对工人说话不客气:“一群大男人,搞得又脏又破,像被人糟蹋了似的!我家开的是杠铺,可不是象姑馆!” 工人们每天干活穿的都是破旧衣服,东家给发的制服料子都好,他们可舍不得造害,得留着给人办丧事的时候再穿。 但骆毅可不管他们的衣服破旧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嘀咕白彙的,骆毅就怎么给还回去。 就烦这些多嘴多舌的议论。 虽说他们未必有什么恶意,甚至可能还为白彙担心,但只要议论出声,骆毅就视为恶意! 姑娘家衣服破了就是被糟蹋?姑娘家的名声不要了? 工人们头一次见到小东家语气不善,说出的话还那么……不堪,不由都缩了缩脖子,赶紧散了。 有懂事的婆子赶紧去打了热水,悄悄送到骆毅屋子里,意思是让洗洗干净。 骆毅板着脸把无关人等都吓退,才拽着白彙检查她的伤势:“阿姐,你哪里伤到了?给我看看!” 白彙痴迷医术,胡泽胤曾说过白彙战力不强,骆毅很担心她的安危。 白彙此时真的很累,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又疼又提不起力气,但依旧打起精神让骆毅安心:“没事,都是小伤,小妹别担心。” 还想让白彙帮郭壮治伤呢,却没想到白彙自己都受了伤,骆毅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一天中第二次哭,也是她穿越来后的第三次哭。 第一次是在清幽庵,被拖进地道后假哭;第二次是今儿被鲍魁抱起来后释放情绪;现在是第三次,因为心疼白彙。 “妖怪很多吗?”骆毅问。 她不懂神啊妖啊有什么术语,问得很直白。 “嗯,有点多。”白彙不会撒谎,但也尽量往轻了说:“都是小打小闹,别担心。” “阿姐,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阿酉怎么样了,危不危险?”骆毅追问,不给白彙轻描淡写的机会。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要说,应该算是骆毅惹的祸。 骆毅住在西平府桑柴县疏河村,因她存在,每两个月就有一次帝流浆灌注到疏河村,确切地说,是灌注在西山上,因为骆毅总是带着家人在那里接收。 西山那一带是两座山头相连,都属于鲍家所有。 帝流浆总是出现在那里,不仅骆毅一家人受益,花草鸟兽都跟着受益,所以植被越发繁茂。 尤其是两年前,骆毅把胡泽胤带回来的从碧霞元君那里得到的种子都种在西山,以至于现在西山上遍地是宝:紫草、鸭跖草、霞草、香薷这些不算,连需要三五年才能长出的黄精、人参、何首乌等也都可以采挖了。 那里的鸟兽逐渐增多,尤其是当初帮忙开荒翻地播种的野猪、犰狳、蛇蟒、禽鸟们也都在这里栖息。 而山头又是鲍家的,谁也不能去那里捕猎,偷猎也不行,鸟兽们会合起伙来驱赶。 这是内部环境,让西山一片繁茂,而外部大环境也让西山安泰——桑柴知县一直顶住了压力,没有让百姓去搜捕“祥瑞”上报。 既无内忧、又无外患,即使这几个月鲍家没有住在村里,西山生灵不能获得帝流浆滋养也无碍,因为它们已经形成一片良好的循环:植物们养分充足,食草者便长得肥美,食肉者便也跟着健康强壮,它们排泄的粪便又重新滋养植物。 但只要是生灵,其实跟人就都差不多——它们也会交流。 而且,它们的亲戚多,只要话一出口,随便说句啥,都能变成广而告之。 这其中要属带翅膀的最多嘴,尤其是喜鹊乌鸦麻雀蝴蝶蜜蜂蚊子什么的,一天唧唧哇哇吱吱嗡嗡叫唤,不是交流吃了什么就是讨论啥时候再有帝流浆。 光是说就算了,还飞着说,结果越来越多的鸟兽、连西平府外的都知道了这件事,开始奔向西山而去。 偏偏上个月帝流浆出现在府城,于是鸟兽们又开始向府城聚集,这么一来二去,竟搅得整个西平府的生物界跟着动荡不安。 大兽要以小兽为食,小兽便找鼠族、虫蚁的麻烦,而禽鸟冬天不能从人族庄稼地里获得食物,也得寻觅虫蚁充饥,蛇虫鼠蚁便去偷人类的粮食。 总之,乱套了。 “最要紧的是,因为帝流浆,有兽妖壮大,化为人形掳掠孩童作为进补之物!”白彙说道:“十岁以下孩童,越小越是大补,因为先天之炁最浓、最纯净。” 第三百六十八章 灵觉强大? “阿姐,你是说这几年人口失踪,竟是兽妖干的?”骆毅惊呼。 “只能说个别孩童失踪,或与妖兽有关,”白彙说道:“孩童先天之炁最为浓郁、纯净,因此若有妖兽想吞食孩童进行炼化,是有可能的; 但炼化人族先天之炁会有异象,不可能不惊动一方土地,所以妖兽即便知道这是增长实力最好的途径,也不会轻易这么做; 其实,每种生灵在最初时都具有先天之炁,哪怕是刚冒出土的草芥芽苗都有,只是浓淡和多寡的差距而已; 越是高级的生灵,先天之炁越多、越浓郁,比如我与阿胤、阿酉,我们都喜欢吃各种生蛋,鸡蛋、鸭蛋、鹌鹑蛋都行,若是蛇蛋我们会更喜欢,因为蛇蛋比普通禽鸟的蛋更高级; 而相比刺猬的幼崽,豺狼虎豹也更喜欢吃狐狸和黄鼠狼的幼崽,因为它们的幼崽相较于刺猬的高级; 幼崽也好、蛋类也好,我们吃它们,不是因为获取容易,而是因为先天之炁更浓郁一些; 先天之炁无形无质,当遇灾病时,先天之炁会为支撑躯体存活而消耗,不遇灾病,也会随着躯体一起老化和消无,; 所以需要后天进行强化,就是修行,以后天之气巩固先天之炁,才能增长体质、延长寿命,因此,越早修行便越好; 修行者的子嗣会比普通生灵的后代拥有更为高级的先天之炁……” 骆毅一下子想到刘菜菜,马上打断白彙的话,问道:“那刘菜菜她娘是地仙,刘菜菜是不是先天之炁比咱全家都好?” 白彙点点头:“那是一定的,或许她还是一颗蛇蛋、在孵化的过程中就可以修炼了。” 白彙发现骆毅又跑题,便不动声色地拉回来:“但只要不是从出生就开始修行的生灵,都会随着岁月损失一定的先天之炁,损失的部分,需要百倍千倍的吸收、炼化才能补充回来; 相比于兽族,人族的先天之炁最为纯净和浓郁,因此吸收人族婴孩的先天之炁是弥补损失最好的办法; 但我刚才说了,炼化人族先天之炁会产生异象,比如草木骤然枯死、河水逆流上天等等,因此敢于这么干的妖兽几乎没有; 若有,必是它们有瞒天过海的法门,能掌握这种法门的,世间极少,所以,孩童丢失或许与它们有关,但不会是主要原因。” 骆毅把热水倒在两个盆中,一盆端给白彙泡脚,另一盆自己把着,将洗脸巾浸足水分,给白彙擦脸。 因为白彙刚才的话,骆毅又想起代晓初和吴大妮儿那些女孩子们,又问:“那大人失踪肯定与它们无关喽?” “不排除有妖兽祸害,有些妖兽化形后会因贪恋人族的享乐习惯而去祸害人族,但人族自身的欲念才是真正原因。”白彙说道。 “什么意思?”骆毅问。 “我们化作人形后,思想和行为会越来越趋近于人族,但兽族本性依然保留,所以既要克服兽性的弊端,也要克服人性的弊端; 但兽族本性就是及时行乐、时不我待,比如我们寻到食物,若想着等等再吃,很可能就会被别的兽族抢走、甚至我们自己成为别人的食物; 所以在兽族本性支撑下,人族的不良行为会被兽族视为圭臬,会更加强化本性,而人族能享乐的方式比兽族要多得多……” “怪不得人们总是把干坏事的人称作畜生……”骆毅嘀咕着,忽觉话说得不合适,马上又改口:“阿姐,我不是说你和大哥二哥,我就是……” 白彙微笑,她不觉得骆毅的话伤她自尊,她也没必要为那些兽族败类去挽尊,说道:“放心,阿姐懂你的意思。” 人有善恶,兽也有,草木也有,一切生灵都有,胸怀坦荡者不会为此争辩什么。 只这么坐着陪骆毅聊天,白彙都觉得是很好的休息,她很是满足。 骆毅却想起黄酉来:“阿酉遇到危险没?” 既然白彙受伤骆毅都知道了,白彙便也没瞒着,再说她也不会撒谎,说道:“阿酉几次为保护我,也受伤了,不过咱们桑柴县的土地公很义气,一直与我们并肩作战,倒是没有大的伤势; 而且咱家西山上有人参、黄精,我和阿酉吃了一些,恢复得很快,对了,你这次让西平府土地把我叫回来时,我许给他三根人参。” “凭啥!不给他!那糟老头子坏滴很!”骆毅嚷道:“我被坏人掳走了他都不帮我!” “什么?”白彙大惊,一把抓住骆毅肩头上看下看,又抓了骆毅手腕、手心、甚至指根等部位细细把脉。 好一番检查后,发现骆毅除了有些心脉弦紧,那是风寒受凉的脉象,其他的还好,手心处脉跳平稳不易察觉,看来受惊后情绪已经缓解平静了。 只是在骆毅中指上节部分的脉跳很明显,以前没检查过这些,这次偶然发现,竟让白彙大吃一惊:“小妹你……灵觉强大、异于常人哪!” “这又是啥意思?”骆毅听得一头雾水,她本来以为白彙会给她检查出个“受惊吓”的脉象,怎么还出来个“灵觉强大”了? “我不知,”白彙摇头:“只知道此脉象非‘灵觉强大’者不能有,或许,这就是你能招来帝流浆的原因?” 用问话回答问话,这不是白问、也白答吗?骆毅笑笑,放过这个话题。 “我在家陪你两天,观察你彻底无碍了再走,你先跟我说说你遇到什么事了。”白彙说。 骆毅一下子又纠结了:让白彙去吧,怕她又受伤,可不让她去吧,阿酉一个人在外面又没人能关照他了。 一时间骆毅竟说不出话来。 白彙似是知道骆毅所忧,说道:“放心,我临走时许给西平府土地公三根人参,让他在我回去之前必须帮衬阿酉; 咱家后山的人参,只两三年,竟长得与百年人参相当,可是上等补品,土地公答应得很痛快。” 这么一听,原来还没给哪,骆毅心里舒服了些:“我还以为你已经给他了呢,还好,这样挺好,让那小老头儿好好出出力!” 接着,骆毅把自己被掳的经过说给白彙听,最后说道:“那些歹人我都给带回来了,还要细细审问审问; 着急喊阿姐回来,是因为郭壮夫妻因我受伤,郭壮肚子被捅了个窟窿,流的血把冬衣都浸透了,人到现在还没醒; 还有那个冒我名的裴泉,我是把她和那些歹人放一辆车里拉回来的,毕竟用那些人的体温帮她取暖,应该比较好; 我记得‘冷病’昏迷者不能搓揉活血、也不能喝热水热酒和烤火,只是这样可能对她名声有损,但好在他们都昏死着,应该不知道; 我想让阿姐帮忙救人,却没想到你自己都受了伤。” “我这就去看看他们。”白彙已经开始擦脚,不泡了。 救死扶伤,在白彙心里永远在一切之上。 第三百六十九章 治伤 鲍魁早已把裴泉从马车里抱出来放到屋中安置。 裴泉依旧没有醒来。 其实她被击中后脑昏倒后,虽然那些歹人也用浸了迷药的帕子捂过她口鼻,但她昏迷中并未吸进去多少。 到现在之所以没醒,大半是因为失温导致。 失温是很可怕的事情,尤其像裴泉这样重度失温者,随时有呼吸心跳骤停死亡的致命危险。 那迷药骆毅倒是吸进去得多,但她那被帝流浆反复滋养的好体质救了她,令她的免疫能力异于常人。 鲍魁已经让人去请来大夫、还让黑昀去通知裴家人来。 白彙见已经有大夫去给裴泉诊脉,便没进去。 她和鲍魁一样,对裴泉不甚关心,因为骆毅已经说明白裴泉会被掳走的原因,单凭她冒名败坏骆毅名声这一点,白彙和鲍魁都不大想理她。 郭壮已经被送回来了,医馆大夫表示无能为力,让“尽量满足病患一切需求”。 病患都醒不过来了还能有什么需求?他最需求的是治疗。 可大夫除了表示遗憾,就只有委婉劝郭壮媳妇把人带走,说医馆实在没地方留病患观察,而且,病患现在的状态,也不必再观察下去。 郭壮媳妇反复求大夫救命,大夫就反复且尽量礼貌地撵她把人拉回家等死。 白彙见到郭壮的时候,郭壮媳妇已经哭晕过去了。 掀开郭壮肚子上的纱布,里面黑乎乎黏糊糊的一片,如同泥泞。 大励朝坐堂大夫中疡医极少,对付刀剑所致的创伤,通常只给用药粉,就是金疮药,这种药粉有止血、减痛、排脓等作用。 按说如果伤口不很深,这么治也行,不必非得缝针,只要患者自己注意些别让伤口撑开。 但郭壮的伤口很深。 “伤到胃腑了,”白彙清理掉那些金疮药,认真查看后说道。 就这么折腾,郭壮也只发出奄奄一息的呻吟声,人却没醒,可见伤得实在太重。 郭壮媳妇此时被骆毅掐虎口给掐醒了,听了这句话眼泪又哗哗流,差点儿再次晕过去。 “可怎么就给送回来了呢?明明能救。”白彙又说。 郭壮媳妇突然就力气大增,骆毅愣是没抱住她,被她挣脱开、跌跌撞撞就扑到白彙脚边,跪下磕头:“求大小姐救救我男人。” 在白彙眼中,跪求救治的行为也属于“医闹”,因为这种行为首先基于对医者的不信任,然后是对医者的要挟——我都给你跪下了,你不答应就是见死不救。 于是白彙冷了脸。 她来,就是为救人的,不是为让人下跪的。 但骆毅知道,郭壮媳妇只是在表达她求人的诚意、和对希望丈夫能活下来的迫切,便赶紧拽起郭壮媳妇,说道:“我阿姐就是为了你们回来的,自会尽全力。” 白彙对除了鲍家人之外的人族一向有距离感,对谁都不苟言笑,家里工人们可能最怕的就是白彙,连对胡泽胤和黄酉都没这么怕。 但骆毅告诉郭壮媳妇,白彙是为了救郭壮才回来的,一下子就让郭壮媳妇心中感动不已:“谢谢大小姐!谢谢大小姐!” 郭壮挨的这一刀,不仅仅是失血那么简单,而是那一刀把胃扎了个窟窿,胃内容物流入腹腔造成污染。 清创很麻烦,白彙的药都在南城的家中,骆毅便亲自跑腿去医馆买现成的药回来。 现在郭壮才是刺猬,身上被白彙扎进好几根刺猬刺,有止血的、还有麻醉的。 郭壮媳妇都不敢往伤口里面看,骆毅却认真给白彙打下手,帮忙撑开伤口,让白彙能用大麦汁清洗被污染的地方。 骆毅胆子本就不小,穿越前常见家里饭馆的师傅们杀鸡宰鱼,不觉得害怕。 穿越后经历过被活葬、与野狐搏命,小小年纪就为家人的伙食杀鸡宰鱼,什么都干。 家里几个大妖没事就猎些活物回来改善伙食,鲍魁操刀当屠夫,她也没少给打下手。 所以骆毅并不怕见血,能够很好地配合白彙。 清创之后是缝合,桑皮线也是从医馆买的,死贵,那医馆看骆毅是个小孩,小小一缕桑皮线他张嘴就要二两银子,还说这东西取之不易、炮制不易云云。 骆毅当时没与他砍价,要多少给多少——等着吧,有让你家医馆没脸的时候! 清创完了就是缝合,白彙飞针走线动作流畅而迅速。 其实鲍魁也能给缝合,但肯定没有白彙这般缝得整齐和利落就是了。 这边还没缝完呢,就听隔壁有哭闹声。 是裴泉的母亲来接人了。 话说周凤凤还算负责任,自己脱困回家也没忘让人去通知父亲,因为她父亲与裴泉的父亲在一处。 但事情发生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等裴父和周父带人赶到时,除了一地狼藉和一摊血迹,还有狼狈地挨个抓着人问有没有看到她们家小姐的丫鬟和婆子,再找不到其他人。 连粮铺门口排队的人都散了——都怕受牵连。 粮铺是周家的,粮铺掌柜却对此事一问三不知,他们甚至都没见到自家小姐,因为都在铺子里头忙,知道外面闹腾,却根本不知闹腾什么。 裴父拐外抹角暗示周父不要说出裴家小姐丢了这件事,毕竟关乎名声。 女孩子若是失踪,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也不管有没有发生什么,最后肯定都是要被认定必然发生了不堪之事 周父因为是对方孩子是在周家铺子门口丢的,而且,他们两家孩子是一起出来逛的,现在自家孩子没事,对方孩子却丢了,怎么说也有连带责任,所以自然应承下来。 裴父把那不中用的婆子和丫头带回家,问完情况就是好一顿打——把小姐丢了只是一半的原因,另一半原因是,小姐丢了后她们不赶紧回家报信,居然大庭广众下抓人就问……生怕知道的人少吗? 人是必须找的,但不能再闹腾,于是裴家是让人偷着出来巡防的,也没有报官。 中午时候进出城的人很多,裴家下人都不知道上哪儿找去,更是不能搞出大动静免得人尽皆知,那就更不可能找到了。 现在听鲍记的人说把裴泉带回来了,而且裴泉昏迷不醒,裴母便急急火火赶来。 当亲娘的,看到闺女是赶紧查看伤势,竟是先细细查看闺女的穿戴是否齐整。 当时大夫还在边上给裴泉诊脉呢,见到这情况便想回避,却被裴母一把抓住袖子,非要逼着他承认女儿衣衫松散是大夫弄的。 大夫郁闷呀,他除了把脉就没碰别的地方,再说鲍魁还在边上呢! 鲍魁自然帮着大夫证实,但裴母又把矛头指向鲍魁:“你们鲍家到底对我女儿做了什么?为什么会是你们把她带回来的?” 第三百七十章 哪儿捡的扔回哪儿去! 医馆大夫一瞧,太好了,他正愁怎么摆脱病患呢! 今天真是出门没看黄历,杨家医馆先是接待一个肚子被捅伤的家伙,他媳妇哭哭啼啼跪求救命,肠穿肚烂的伤,那是能救的? 好不容易打发走,鲍记杠铺又来人请大夫上门,说有个女病患得了伤寒症。 伤寒症好啊,可大可小,打个喷嚏可说是伤寒,冻个半死也可说是伤寒,不论哪种,都能照着仨月半年的治,治得越久赚钱越多,冬季,不就指着这病保证医馆日日盈利吗? 可他是万万没想到啊! 刚进鲍记就看见刚被撵走的那个女子,她竟是鲍记的雇工! 她就是大夫医术不行的证明啊! 杨大夫正想着得给得伤寒的患者好好诊治一下,不能让人有质疑他医术的口实,结果碰上个快死掉的丫头! 刚才把脉,发现这丫头体温低得吓人,只比死人多半口气,而且还把出中毒的脉象来。 中毒哎,这是要扯上官司的! 正想着该如何拒绝为对方救治才能不损自己医者名声,嘿,来了个妇人闹腾起来了,非说那丫头衣衫不整是因为自己诊治不当的结果! 闹得好! “你这妇人好不讲理,哼!”杨大夫甩袖子拔腿就走! 鲍魁一瞧,大夫要是走了,裴家妇人不得全赖上自家?那不行! “你这妇人确实不讲道理,”鲍魁也气哼哼说道:“我们救了你家小姐反倒错了?那行,我再给她送回去,爱死不死!” 只要孩子们不在眼巴前,鲍魁就会做回他本身的样子——不论是谁,均不入眼。 按说大夫也好、商人也好,社会地位都不高,士农工商,以现代眼光看,医者于“工”,高于“商”;但在实际上,按当前社会的尊卑却把医者划分到中九流,“商”反倒是上九流之末。 反而是貌似有地位的“农”这一阶级,在社会职业分工中真实地位处于“下九流”,谁都敢欺压。 这位大夫敢甩脸子,除了急于“摆脱困境”,还有个原因,就是当商人的通常不会往死了得罪医者,或者说,但凡对商人有利的人或事,他们都不会把事做绝。 果然,杨大夫黑着脸往外走,裴家妇人便没敢拦着,可杨大夫还没走出门呢,就听到鲍魁往外赶人! 商人不是通常不会把事情做绝吗? 杨大夫忍不住回头瞧,就见鲍魁正把两臂往病患小丫头和床板之间插去,像叉车似的,打算把那丫头“起”出来。 吓得裴母不顾体面,直接上手去抓鲍魁袖子:“你要干什么?” 鲍魁却横膀子一撞,把裴母撞个趔趄,直接就把裴泉给托起来了:“哪儿捡的扔回哪儿去!” 鲍魁心里是真气了。 自家孙女连惊带吓,他都没来得及好好照顾,要不是看裴家丫头生死攸关,他能放着自家孙女不管?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了,以后好人不能做! 鲍魁可不想什么会不会把人得罪透,得罪了又怎样?这种无理搅三分的人,不得罪她又能落得什么好? 鲍魁活了大半辈子,可真不在乎什么地位不地位了,他谁都不怕! 地位高的又怎样,该掉脑袋的一个也别想留住! 在“半头鬼”刀下掉了脑袋的,你数吧,当官的、经商的、有钱的、没钱的,哪种他没砍过? 他不靠着谁也没说饿死过! 也不对,也曾差点儿饿死了,那时候阿胤和阿酉还没有化成人形,他们弄不来给他治病饱腹的东西,还真差点儿饿死。 要不是阿毅那孩子,“半头鬼”怕是就得变成饿死鬼。 想到阿毅,鲍魁步伐迈得更大,赶紧把这对惹晦气的母女弄走,他还得去看看自家孙女呢! 鲍魁如今的体格很健壮,五十多岁的人,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不弱于三十多岁的壮年人,几大步就走出屋,差点儿把杨大夫挤成门框子。 刘菜菜早就耐不住暴躁性子了,一见鲍魁怒了,立马跃跃欲试:“爷……爷,放着我来,我腿脚快!” 头回改口喊“爷爷”,地仙的孩子心里表示需要适应适应。 但动作却麻利得很,直接薅住裴泉的头发把人往自己身上一甩,就给扛了起来,撒腿就往马厩奔去。 黑昀刚把十个人贩子给关在同一间房里,又去张罗了饭食,准备喊大家去吃饭,就见刘菜菜扛着人跑,赶紧喊道:“要不还是我去送吧,你留下照顾小姑……小妹!” 没办法,听力好,里面发生什么事他都知道,所以他准备接手,他觉得刘菜菜既然选择雌性躯体,那就比较方便贴身照顾骆毅,还是留下好些。 “滚边儿去!你也是男的!”刘菜菜只留下声音,人却不见了踪影。 黑昀摸摸后脑勺,这才明白刘菜菜的意思——她是觉得鲍魁作为男子,带着个女孩子出去有些不妥才接手的。 裴泉年龄可比骆毅大,十三四了,在通常眼光下,那是可以婚嫁的年龄,鲍魁抱着这样一个女子确实不妥。 不是照顾裴泉的名声,而是为鲍魁的名声着想。 裴母哭天抢地,追哪个也追不上,想揪住鲍魁撒泼:“你跟我去见官!”话刚出口,就迎上鲍魁的眼睛。 刽子看人的目光和普通人不一样,他们不用摆出任何表情,光是那看死物般的眼神,就能让人从头冷到脚。 裴母打了个哆嗦,跌跌撞撞往外跑,却因看不到刘菜菜的身影,又转头骂随她一起来的婆子和管事:“都是死人吗?还不拦着去!” 却再不敢同鲍魁造次。 因为有骆毅帮忙打下手,白彙手术做得很快,郭壮媳妇除了帮忙倒几次清理伤口的血水,再就没什么可做的,于是被骆毅派出来看看外面在闹什么。 郭壮媳妇看明白后回来把裴母登门的事情说与骆毅和白彙听,还发了些杨家医馆的牢骚:“那杨家医馆不是个好东西! 头午我把郭壮送去的时候,他们一开始还不收治呢,我怎么跪求都不行; 后来我想起小东家放在我这儿的银票,干脆拿出来一张给他,这才让把郭壮抬进门; 抬进去了也只给上了点儿药,就死活不给治了,虽说把银票退给我了,可还是要了我二两银子,说是诊金和药钱,就那点儿药粉,二两!” 骆毅一听,好家伙! 一包金疮药二两银子,一小缕桑皮线也二两银子,这钱赚得也太容易了吧! “他家的金疮药不是上等的,上等的金疮药需按四季配方,冬令气寒,药宜近热,他家的金疮药是通用的最简单的方子,十五文一包。”白彙说道。 就是说,市面上最常见的十五文的劣质金疮药他们卖了二两银子,谁让你急呢?谁让你不懂行情呢? 那桑皮线也是,最好的医用桑皮线也才五十文一两,骆毅觉得她买到的都不如鲍魁用来缝尸的,竟然花了二两银子! “哼,四两银子,咱不会白白吃这个亏的!”骆毅小腰一插,对郭壮媳妇说道:“等我回家给郭壮带些好药材,你熬了给郭壮补补,咱快些好起来,好了就去杨家医馆打脸!” 若想让郭壮恢复快些,必然要大补,白彙想想家里那些药材,都得以钱、两为计重单位算账的,给郭壮补,怕是最少也得花掉二三百两银子的药材。 为四两银子生的气,花二三百两银子去解气,这账也不知道小妹算得明白不? 白彙微笑,她就喜欢小妹这既糊涂又明白的算账方式,这才是真性情。 第三百七十一章 鼠潮 裴母骂骂咧咧地走了。 不过她的骂声在到达大门前就止住,她还得替女儿守着点脸面。 她是真没想到吓唬不住鲍家。 裴母看到女儿的时候发现她衫裙凌乱,而屋内大夫和鲍魁都是大男人,自己带去的管事也是男人,她担心传出不好听的话女儿名声受损,才想着让大夫或是鲍魁担下弄松女儿衣衫这件事。 哪怕大夫说句“救治病患哪里顾得上那许多”,或是鲍魁说句“着急把人抬进屋取暖,难免牵扯小姐衣袖”都行。 可大夫根本不接茬直接走人,鲍魁更是,把她女儿直接给叉出去了,真是气死人了! 自己好歹是府城商会会长的妻子,连知府家都要给些颜面,这家姓鲍的居然半丝面子都不给! 他一个刚在府城立足、手下仅有一家店铺,是怎么有底气敢与商会会长做对的? “给我等着!”裴母咬牙道:“我若不将你家挤兑到关门卖店,我跟你的姓!” 发完狠一抬头,发现车夫没有把车拉过来,不由更怒:“车呢?” “太太,车在那边,”跟来的婆子小心答话:“但车夫骑马去追小姐了,要不我们租辆车来?” 裴母无语,今儿真是晦气啊! 刘菜菜驾着马车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地往城外驶去,好给裴家的马夫能骑着马追上的机会。 “羊肉片”跑得很轻快,它边跑边调整步距。 以它的速度,拉着车也能甩下单人单骑二里地去,只是刘菜菜要它慢些跑,必须在到达接应到骆毅的地方再让人追上。 黑昀这边一看,大家被闹得心情不好,尚无吃饭的意思,干脆又回去找那些人贩子,先审问了再说。 过去一瞧,李蔚珏正让工人端着盆挨个给人贩子泼醒呢! 这些人被捆绑得结结实实扔在地上,大冷的天,一盆冷水泼下去,只要不死都得醒一醒了。 十名歹人醒来一瞧,不过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和几个满身打补丁的工人,立时挣扎着想摆脱捆绑,并叫嚣起来:“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抓我们!” “赶紧放了我们,不然老子报官抓你!” 王二汉的媳妇倒是机灵点儿,她哭喊着:“这是哪里,你们是谁?你们想把我卖到哪里去?天啦!快来人哪!快救命哪!有抢到掳人贩卖啦!” 李蔚珏都要气乐了——这不是贼喊捉贼倒打一耙么。 正想让工人们过来给他们几棍子打消停些,黑昀却拦了下来,他想表现表现,也是为这个家贡献点力量,就让李蔚珏把工人遣散。 李蔚珏以为黑昀怕把歹人们打痛了,让他们骂出点有损骆毅的话被工人们听去,确实不好,便道:“你们都散了吧,没吃饭的去吃饭,吃完饭的干活去。” 人一散,黑昀便把门关死,然后带着李蔚珏爬到房顶顶去。 掀开几片屋瓦,他们居高临下看,歹人们发现屋顶有亮光,自然对着两人开骂。 “你让把人都轰走,就为了听这帮人骂咱们?”李蔚珏问道。 “别急,你往下看。”黑昀用下巴往房子里指,手上掐了个诀,又往里面一指:“去!” 李蔚珏不明所以,往里面看,好像没看到什么,又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 定睛一瞧,所有墙角处似乎都有灰乎乎黑乎乎的东西在蠕动——老鼠! 有老鼠在墙根缝、墙角、甚至是歹人们身子底下冒出头来。 先出来的一两只“吱吱”叫了几声,仿佛在说:“就是这儿,就是这儿!” 然后就不停的有老鼠从屋子各个角落冒出,向地上的十个人蹿去。 一两只老鼠不可怕,歹人们只顾着对准房顶缺瓦的地方谩骂威胁;十几只老鼠的吱吱叫声可就比较成规模了,这才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娘的!哪儿来这么些耗子!” “去!去!别忘老子身上爬!” “这耗子怎么这么大!” “别挤!臭婆娘你挤我干啥!” 他们不可能不相互挤靠,因为这么会儿功夫,屋子里已经出现三四十只老鼠。 这里原是堆放花圈的屋子,有门无窗,因为临时腾出来关押歹人,地上掉落了几朵白色纸花没来得及收走。 除了屋顶掀起瓦片那处能透进来些昏暗天光,整间屋子里可说是黑咕隆咚。 就着那点天光,地上的几朵白花就显得更为瘆人,让人不由得想到阴间。 被冷水泼醒时的愤怒随着水滴渗入衣服,也渗入心头,歹人们相互挤靠着,为取暖,更为壮胆。 幽暗的屋子里,歹人们现在连声音都不敢发出,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因为眼前景况太诡异了。 老鼠们已经不叫唤,只有一片沙沙声,它们撕扯地上的白纸花并快速啃啮,黑豆般的小眼睛反射着屋顶天光,竟闪出诡异光芒。 尖锐的牙齿和锋利的爪子将湿淋淋的地面抓出无数坑坑点点,眨眼的功夫几朵白花连丝纸屑都没剩下。 忽听王二汉媳妇一声凄厉尖叫:“啊~~” 叫声瘆人,她人也抖得厉害,王二汉因惊吓而腾起暴怒,正要骂媳妇几句,突然被媳妇一头扎进他怀里,哆嗦着呜咽:“墙、墙角!” 这一声令九名汉子都像屋角看去,虽然看的并不是同一个屋角,却看到同一般景象:密密麻麻的老鼠从四面墙底出现,它们挤挤挨挨、眼中反射着暗绿色幽光,如潮水般像歹人们涌来。 “啊!”王二汉的媳妇又尖叫起来,她的头虽然埋在丈夫怀里,可她的鞋尖却被老鼠咬住,她拼命踢踹,可双脚被麻绳捆得死紧,怎么抖不掉老鼠。 不但抖不掉,还有老鼠顺着麻绳爬到她腿上。 “帮我!快帮我啊!”女人叫着,希望能得到丈夫的帮助,但王二汉此时自顾不暇,他的脚上、腿上也爬上了老鼠。 仿佛四面墙里藏着成千上万的老鼠一般,不然明明没看到鼠洞,哪里来这么多老鼠? 答案很快就揭晓。 金大的衣襟里钻进了老鼠!他拼命滚着,把挤靠在他身边的人都撞得人仰马翻,却人人衣襟里都钻进老鼠! 地上坑坑洼洼,那些老鼠竟是临时打洞钻上来的! 他们翻滚着想吓死衣服里的老鼠,却感觉到身下冰冷地面变得软弹,继而老鼠的叫声突然成片响起! 老鼠们被歹人们的滚动压痛了! 原本它们钻进人衣服里,只想找个温暖的地方歇脚,要是能找到什么吃的就更好,但现在,它们差点被压死,它们张开嘴巴,龇起尖牙,然后……咬下去! 老鼠们开始疯狂报复。 先接触到歹人的老鼠吱吱叫嚣着撕咬,更多刚钻进屋里的老鼠闻声便来助威。 老鼠们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涌向屋子中间,那里,歹人们打滚、踢蹬得越厉害,老鼠们越是凶恶。 开始有老鼠爬上他们的脸。 “有啥想说的没?想好了就说,没说的我们就走了!” 房顶上,李蔚珏搓着胳膊喊话——哎呀妈呀,真冷!不是被屋顶风给吹冷了,是被鼠潮恶心得起鸡皮疙瘩! 第三百七十二章 欲盖而彰 有鼠潮的助力,李蔚珏都不需要用速记法就把他们的口供全都记录下来。 不怕写字速度跟不上他们说话的速度,老鼠们会让他们不厌其烦重复所有的话。 只是写字冻手,李蔚珏写好了让黑昀拿下去给歹人们按手印时,搓着快冻僵的手指头心疼自己半天。 口供很全面,从头到尾,因何谋划、如何施行,裴泉是怎么被掳走、又为何劫持骆毅等等,都记录下来。 只是最后那段,除了王二汉的媳妇,其余九个男子都说看见巨蛇对着他们张开大口,因而后面发生什么都不知道了,说醒来就在这里。 他们隐约判断,眼前对他们逼供的半大男孩子才有可能真正是他们想劫掠的人,也猜出自己现在应该是在鲍家的地方。 但有何用呢? 鼠潮依旧在他们身上窜来窜去,不时就咬他们几口,别看冬衣穿得厚,可人人身上都已有了老鼠牙印。 他们现在都不敢动弹,就算老鼠在他们头上、脸上爬也不敢动。 不动还好,老鼠最多啃他们的衣裳,可若敢动,弄疼了这些老鼠,就会引来它们疯狂的报复。 也是奇了怪了,老鼠哪儿都咬,就是不咬捆绑他们的绳子。 王二汉媳妇已经被老鼠吓得晕死过去两次了,不过每次老鼠又咬她手指头给咬醒。 按手印的印泥都不用找,他们往自己身上沾点被老鼠咬出的血就行了。 李蔚珏回屋时,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他午饭都没顾得上吃,肚里早就空了,却还是被恶心得吐苦胆水。 骆毅也才知道这里面的原委:“原来王二汉的媳妇竟是才是他们这伙人的头头?而且是负责咱们附近三个州府的头头?” 李蔚珏有气无力点头:“嗯,这是一张人口贩卖大网,网上每个结点都有一个负责人,王二汉媳妇是其中一个; 她本也是算是苦命人,小小年纪被卖进妓院培养,但越长大相貌越走样,最后被当做妓院的促使丫头; 后来因嫉妒与她同期的小姐妹成为妓院招牌,联合人贩子把小姐妹给卖了;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妓院里她嫉妒谁就卖谁,失踪两三个当红姑娘后老鸨终于发现是她干的,下令打死她; 她被打得奄奄一息,偏巧当时有贵人前来消遣,老鸨以为她必死无疑,没多查看就吩咐打手偷偷从后门出去弃尸; 她也是命大,竟然活了下来,也因此恨上了老鸨,后来把老鸨也给卖了。” 骆毅都听傻了:“天下竟有如此强悍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 “呵呵,不止呢,”李蔚珏说道:“她江湖外号‘牵手观音’。” “千手观音?她长得也不好看哪?面相上也看不出哪里慈悲。”骆毅说道。 王二汉媳妇长相真的不好看,骆毅回忆着,她那张脸看起来甚至都比不上乡下烈日暴晒下干农活的黝黑农妇可亲。 “牵马牵牛的牵,牵手观音,是说她看上谁都能牵走的意思,尤其小孩子,主打一个快狠准。”李蔚珏解释。 “她专卖妇女儿童?”骆毅问。 李蔚珏说道:“只能说主要业务目标是妇女儿童,但遇上那些寻媳妇找孩子的家属,照样拐走卖掉,有的是矿山、黑作坊需要劳力干活呢。” “啧啧啧啧啧!”骆毅真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声音表达情绪。 “王二汉原本是她的搭子,‘牵手观音’虽然能把人牵到手里,但看管和运输等力气活得有人帮忙,所以后来干脆他俩就结成夫妻了; 金大原本是乞丐,配合王二汉掳过几次人后被王二汉收为小弟,他们那些打手都是从乞丐里选出来的; ‘牵手观音’本事不小,她牢牢把着下家,下家只认她送来的人,她丈夫都不行,但是她的下家究竟是谁她也不知道,只知道联系人; 干她们这一行的,下家其实就是上家,‘牵手观音’只管弄来人去对方手里换钱,别的不敢多问。” “那他们怎么打上我们的主意?真像她说的小金宝是他们亲戚?”骆毅问道。 “还真是,王二汉的表妹真是小金宝他娘,就是表的有点远,王二汉的舅母是小金宝他娘的姨姥姥夫家的外甥女。”李蔚珏好笑的看着骆毅扭曲的表情。 这都什么亲戚,骆毅掰着手指头都没算明白:“都表这么远了,怎么就能替他表妹报仇呢?” 李蔚珏说:“巧合呗,小金宝的娘回去后被她婆婆撵回娘家去了; 她为了不被休,到处求援借钱,想带些钱堵上婆婆的嘴,就求到姨姥姥家,然后刚好碰上来走亲戚的王二汉夫妻; 据‘牵手观音’交代,小金宝的娘曾说‘为啥姓鲍的家俩孩子都好好待在家里偏就她的金宝丢了?’ 还专门骂你来着,说你讹她五十两银子,她都想把你剁巴剁巴卖了,看能不能值五十两。” 哎哟我去! 骆毅跳脚了,不是为金宝娘的那番话,而是为李蔚珏学话时的态度:“为啥不是把你剁巴剁巴卖了?” 李蔚珏赶紧哄:“别气别气,估计也是说了的,不过刚才当着我的面她不敢说出来罢了。” 骆毅这才消了点气:“所以他们不是真正为金宝娘报仇,而是知道咱家有孩子,而且就算咱们报了官也没人会怀疑到他们头上?” 李蔚珏点头:“是这个意思,不过‘牵手观音’说,她们还真不怕怀疑到她们,因为丢了孩子能找回去的几乎没有,她们会转手就把孩子运到下家手里。” “下家是谁?”骆毅问。 “不知道,她不知道下家具体是谁,只知和她一直交易的联系人是个中年男子,姓周。”李蔚珏说道。 “打一顿能不能让他们多说点?”骆毅不死心:“不行就打两顿?” 李蔚珏看看黑昀,黑昀看着骆毅,骆毅莫名其妙:“看我作甚?” “带她去看一眼吧。”李蔚珏说。 片刻后,骆毅惨白着脸回来,她也吐了苦胆水:“看来是真问不出什么了。” …… 第二天一大早。 裴家越想掩盖住闺女曾失踪过的事实,就越掩盖不住。 事情经过一下午和一晚上的发酵,几乎半个城的人都知道了。 因为周家的粮铺还得开门,昨天排了队却没能买上粮的人今儿一大早就又堵在周家粮铺门口等开门。 等待总是无聊的,那就聊聊,于是,昨天的事情被他们再次提起,就有人说那两个丫鬟婆子四处打听她们家小姐的下落。 结合周首富和裴会长都过来询问过的事情,在联想当时两个人的表情,不难推断出是裴家小姐丢了。 这时又有人说看见鲍记的马车进城又出城,还有人说鲍记马车出城时裴家那个马夫追出去了,就有人又议论:“怕是鲍记帮忙找人吧?” 而在府衙衙门里,知府赵晟旻一脸眼屎的接待了李蔚珏,并且被李蔚珏押送的十个衣衫破烂、身上脸上有细密抓痕、咬痕的人惊得立时清醒:“什么?裴家小姐被当做你妹子、你妹子被当做你,叫他们掳走啦?!” 第三百七十三章 报案 知府震惊是真的震惊,但更多的是烦躁。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各地收上来的祥瑞清单都不堪入目,赵知府就知道下面各县都“留一手”,并未据实以报,正焦头烂额中,又冒出这么个破事情。 他是听说裴家的闺女丢了,不过丢的又不是自己女儿,他不需要在意,而且只要裴家不报案,他就坚决装作不知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无一事,不是吗? “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少一事不如了一事,”李蔚珏说道:“赵大人,虽说我妹妹命大,既然已经平安无事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了; 但是我妹妹说了,人贩子可恶,必须要严惩,免得他们再祸害别人,所以我们就把人贩子全给您送来了。 “哦,呵呵,呵呵呵,”赵晟旻尬笑着:“你们兄妹可真是有胸中有丘壑,腹内有乾坤,行,回头我就去审审。” 李蔚珏知道对方是不在意,想拖延下去,便把口供记录呈上:“大人您看,学生已经先行问过他们一番,这是他们画押的口供,仅供大人参考。” 赵晟旻的表情如同便秘患者,心说你都审完了才给我送来,怎么着,你们鲍家竟敢私设公堂? 李蔚珏给赵知府揖了一礼,又把状纸递上:“我们只是粗粗了解了下,并不敢刑讯逼供,否则学生不是私设公堂了么; 我这次来既是押送嫌犯、也是替家妹报案,还请大人严查严审。” 赵晟旻接过状纸,他就觉得吧,鲍家这小子是不是会点儿什么邪术? 不然自己怎么想什么他都像知道似的,那小话说的,竟让自己无法回避。 既然鲍家正式报案并提交诉状,还把嫌犯都给抓回来送到官府,赵晟旻无论如何也得审案了。 这一审,得,裴家越想遮掩裴泉被掳之事就越遮掩不得——赵知府都亲自带人上门询问口供了! 赵知府亲自上门是为了给商会会长面子,虽说裴泉说不了话,但赵知府说找跟随她出去的丫鬟婆子问话也行。 可两个下人都给打到下不了地了,愣是让人用门板抬来完成的问话。 本来家里出事,下人们就在私底下议论纷纷,赵知府走这一遭,更是让裴家下人们了解更多内情。 再加上知府关心了下裴泉的病情,还让自己的府医过来给看诊,于是,这件事与街面上的热议便里外联合,登时成为府城“头条”新闻。 到晚饭的时候,郭壮已经苏醒了,骆毅忙着给熬小米粥。“哼,都别想好!”李蔚珏在厨房里陪骆毅聊天,他认为骆毅忙着做饭的时候有他陪着一定会很开心。 “免得回头他们传你被人掳了、名声不好什么什么的,要不好大家都别好,谁也别闲着!你说是吧,小丫头?”李蔚珏一副讨好的表情。 他审完十个歹人就给府衙送去,就是不想让事情默默无闻。 骆毅就烦干活的时候身边有闲人,忙得不可开交呢还得回答他的问题?“烦死了!”骆毅说道。 “我知道你烦,但你先别烦,又不是我欺负你不是?都是那些歹人干的坏事,你不能对我态度不好,我可是你这边的!”李蔚珏说道。 “我是说你很烦人!打搅我干活了!”骆毅横着膀子撞开李蔚珏,去灶膛拿出几根柴火,火太大了不行:“没点儿眼力见!” “小妹,我先出去一趟,吃饭不用等我。”白彙过来打招呼。 “阿姐,你干啥去?”骆毅问道:“我给你包了羊肉包子呢。” “裴家来人请我去给裴小姐看病。”白彙答道。 裴泉的父亲——府城商会会长裴满亲自上门来,想请白彙去给裴泉看诊。 不请不行啊,赵知府已经责备他们不给裴小姐治病了。 话说刘菜菜把裴泉带到原地、并让裴家马夫以为自己总算追上后,裴家马夫又是下跪又是磕头的求刘菜菜把车借给他,他好拉着小姐回去。 刘菜菜借了,但马夫把裴泉带回去后,裴满只看了看,就让人把女儿送回房中,既没有请大夫、也不让人给熬药。 他是这么跟妻子说的:“人已经快断气了,救也未必救得回来,就算救回来也不能要了; 你看看她,衣衫不整、头发散乱,谁知道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最后咱还不得砸在手里嫁不出去?赔本的买卖不能做!” 裴满的话说得算是客气了,他就差说养这个女儿已经很赔本、白花了他十几年的穿衣吃饭钱,还有送女儿上学堂的钱! 没给裴家结回一桩好亲事不说,还败坏了名声。 家主发话,裴母再不情愿也不敢多言,女儿没了可以再生,她也不过三十出头,机会有着呢,总比硬跟丈夫作对、让丈夫与自己离心、弄回一堆小妾通房的好。 可赵知府的府医一诊脉就知道裴泉没得到任何治疗,而且病拖久了,府医也束手无策。 赵知府一听,立马责备裴满不关心女儿。 其实他知道裴满怎么想的,但该说的话总得说嘛,不然怎么体现知府大人的关怀? 裴太太自然辩解,说请过杨家医馆的大夫了,但人家说治不了,她是打死都不会说大夫是被自己气走的。 但裴满亲自上鲍家请人还有个最主要的原因:赵知府为了显示爱民如子,亲自派人去请城里所有的大夫前来会诊,还说诊费他出。 于是,府衙差役分头挨家医馆请大夫。 得!动静太大! 整个府城几乎家家户户都知道裴家小姐被人掳走过半天,回来时昏迷不醒! 这下可热闹了——一个到了可以议亲年龄的闺阁小姐、被一群男人掳走、带回来时已昏迷不醒,咋昏迷的?因为啥啊? 不是差役们故意说得不清不楚,而是他们自己真不清楚:听说裴家小姐是在马车里的,又不是被扔在冰天雪地里,肯定不是冻得呀! 普通老百姓哪里知道冻伤和失温的区别,他们只知道冻伤必然是在冰天雪地里才能冻伤。 各个医馆都派出最好的大夫前去会诊,结果是:公推杨家医馆的杨大夫主治! 为啥? 因为首先,大家都是开医馆的,为了能挣到钱自然减少“业务冲突”,也就是各家都有侧重点,比如有擅长治小儿病的,有擅长治口齿咽喉的,而杨大夫擅长的是诊治伤寒症,那不刚好对症嘛! 再者,那些大夫从裴家人交谈中听出杨大夫曾为裴小姐诊治过,既然杨大夫先于他们接触到裴小姐,那就“能者多劳”吧! 赵知府就在眼前看着呢,这些大夫可不想暴露自己治不了裴小姐病症的事实,那不是给知府大人留下医术不精的印象吗? 但是,杨大夫自己知道自己的本事,他根本束手无策啊! 结果就是,别人治不了,是不擅长伤寒症,杨大夫治不了,是医术不精,毁也是毁杨大夫一人名声! 赵知府刚好想起李蔚珏早上来报案后,赵知府留他吃饭时他推辞的话:“我阿姐还在救治我家那个受伤的工人,我得回去看着,那可是为救我妹妹受的伤。” 于是便让裴满去请白彙。 “那行,阿姐去吧,好好打一打杨家医馆的脸!你打一波,回头郭壮好了,我带着郭壮再去打一波脸!”骆毅说道。 第三百七十四章 我很忙的 算裴泉命大。 首先她是被弄晕后并丢在驴车里的,一来好歹没受风雪,二来晕过去后体温相对平稳、流失缓慢; 再是骆毅当时苏醒得早,帮她解除捆绑,不然就算把她命救了,手脚也得截肢; 三是体质不强壮但也健康,不至于快速死亡; 最重要的是骆毅与王二汉媳妇搏斗时压在裴泉身上过,算是给她活血;再加上回程路上有十个歹人与她堆在一起,他们的体温帮助裴泉维持住生命体征。 因为白彙也是女子,看诊要方便得多,可以直接对裴泉上下其手,那些医馆来的大夫都在外屋等待。 很快白彙就出来了,说道:“不算太重,病患阳虚欲脱,四肢厥逆,脉微欲绝,可参考‘亡阳’处理; 虽病患并非是因大汗、大下利造成阴阳决离,但毕竟阳气虚衰,不可针灸; 方才我已帮她按摩过穴位、以温经散寒,好在她晕厥在先、伤寒在后,尚未到亡阳不治的地步……四逆汤吧。” 白彙很少说很长的话,这次算是破例了,但也说明了医治思路并给出解决办法。 上来就一句“不算太重”,众大夫都觉得有些面子上过不去,他们诊脉后可都觉得束手无策呢。 “我刚才就说不能针灸来着。”一位大夫说。 “我也想说可以参考‘亡阳’来处理,可我并不擅长伤寒症。”另一位大夫说。 “老夫一开始就想到需要穴位按摩,但男女有别,裴小姐千金贵体,老夫虽有年岁、终究不好……”第三位大夫说。 总之,他们都是早有诊治之法,只是有种种原因不好下决断,这就显得杨大夫医识狭窄、是个庸医了。 杨大夫气得干瞪眼——果真同行都是冤家啊,你们现在个个都有话说,那之前怎么不说呢?马后炮放得叮当响,你们棋艺精湛哪! 只有赵知府家的府医很谦虚,认真听白彙的话,心中还在思量四逆汤中附子放多少合适、附子理中丸适不适用。 四逆汤所用的药材并不稀缺,这几家医馆应该都有,白彙给写了方子就说告辞。 裴家给了十两银子作为诊金,白彙大方收下。 通常医馆靠卖药赚钱,上门给看诊,诊金并不高,依西平府的物价,大户人家的看诊费通常也就一二两银子,给五两、十两的,多是打赏的意思。 可别说十两,就是给五百两,白彙也敢收。 这世道人心啊,你若不收诊金,像裴家这种商人家庭,不会觉得你人美心善,只会质疑你的医术——若非没有把握治好病,不然怎么不敢收诊金? 仅这一天时间,裴家小姐失踪、昏迷、四处请医问药之事,杨家医馆小病治不好、大病不会治之事,衙门抓了十个人贩子、那些人还是团伙作案之事,便传遍府城角角落落。 李蔚珏高兴了:“小丫头,你瞧,谁惹你不痛快,就全城都别想痛快,高兴不?” “高兴个屁!”骆毅没好气。 穿越来三年,人口拐卖事件几乎时不时就能听到,其中妇女儿童的失踪最让骆毅揪心。 谁让她自己也曾是被不知谁家卖掉的孩子呢?想到穿越前父亲对她的态度,骆毅实在没有好心情。 人贩子可恶! “有没有什么地方能学武?我要当女侠!”骆毅突然说道。 “切!省省吧!”刘菜菜拧着她的水蛇腰晃悠进来:“早先白刺猬、不,早先阿姐和大哥二哥就要教你们强身健体,你们哪个积极了?” 骆毅惭愧低头。 她倒是没拒绝哥哥姐姐们教导,可从来也没认真过,因为那看起来更像是动物捕猎,不好看。 而阿胤白彙他们看她没多大兴趣,便也没多要求。 倒是李蔚珏站起身往外走,他最不耐烦和刘菜菜拌嘴:“我一天天这么忙,哪有工夫!再说了,劳心者治人!” 李蔚珏确实忙,他总能给自己找到事做,比如最近,他天天研究《数术记遗》,那是东汉徐岳所撰的书,因为并非科考主要考察内容,并没多少人看,也很难买到。 李蔚珏手中的这本还是在冀兖府那边买的。 这本书中有最早的珠算法,是李蔚珏想鼓捣出算盘的理论依据。 而在算术这种科考偏门上下功夫,也是李蔚珏能想到的“一鸣惊人”、名利双收的办法,或许比《三字经》效果更好,因为不用借在别人名头之下。 不过这种珠算用的是游珠算板,就是像在围棋盘上放置算珠计算,而不是把珠子串起来固定在木框中计算。 李蔚珏要做的就是把游珠算板的形式过渡到算盘形式,因为这样可信度才高,不会暴露他穿越者的身份,同时他还要把打算盘的口诀默出来,加减乘除都得有。 他要让家人们看到他每天拿着书摆弄围棋,还只画了窄窄几条棋盘格子,也只用一个颜色的棋子,这样才真实可信。 可骆毅这次说学武是认真的,她现在十岁,等学个五六年,年龄大了、力气也足了,她要带着几个大妖兄姐出去“行侠仗义”,到处抓人贩子去! “菜菜,你会武术吗?能教我吗?”骆毅问。 刘菜菜随即打了一套蛇拳给她看,然后说:“这个怎么样?不过话说我没修出人形时还真没太总结过怎么打架。” 骆毅听了刘菜菜的话有些感觉不靠谱,这也太随意了吧?能当武术用? “那你再打一遍我瞧瞧。”骆毅说。 刘菜菜就又打了一遍。 这事儿就奇了,刘菜菜这一遍和刚才那遍一模一样,好像早就是成熟完善的拳法。 骆毅:“再来一遍。” 还是一模一样。 骆毅:“那就先学这个。” 就算是撒谎,连着撒谎三遍还能一字不落,那也是高手呢,更何况打一套拳法。 这绝对有学问,得学。 …… 过了三天,郭壮能下地了,由他媳妇搀扶着来见骆毅,见面就要下跪。 他听媳妇说了,医馆大夫都宣布他没救了,却让大小姐给救了回来;而且媳妇还说,她自己都不敢上手帮忙,是小小姐给大小姐打下手,两人把他伤口里里外外都清理干净,还缝了针。 还有,郭壮媳妇这几天偷偷去医馆问过那些药物价格了,医馆的药看起来没有小小姐给用的好,却需要二百七十多两银子,那小小姐给用的,怕不是三百两都打不住? 还有,不说药,光是那粥水就不是普通人家能喝得起的,顿顿粥里不是红枣就是山药,还有很贵很贵的红糖。 而且不是只给郭壮一个人,连媳妇也一起补,他们的补药也不一样,郭壮媳妇除了头上的外伤用药,大小姐还给开了调理身体的方子。 郭壮失血那么重,只三天脸上就有了血色,气色明显好转,他媳妇更是,才三天,两腮看着就没有那么干瘪了。 怀着没有照看好小东家的愧疚、和让东家花大钱给他们两口子治病的感激,郭壮跪下就要磕头。 就算伤口再疼,这头也得磕! 恩同再造哪! 第三百七十五章 美是罪 郭壮能下地走动了,逢人就说东家的好。 “咱就贱命一条,”郭壮说道:“以前得病了全靠硬挺,老天要是可怜,就让咱挺过来,老天要是看咱不顺眼,那就直接收了命去; 可跟了鲍家就不一样,东家管咱吃住,隔三差五就能吃上肉,还给发工钱,这就已经比别的地方的工人要强许多了; 这回俺们两口子没看好小东家,换了别的东家,不得把咱打个半死送官去?没准儿还得诬告咱和那些歹人是一伙的呢! 但东家没有,大小姐和小小姐亲自给俺治的伤! 俺媳妇那天哭成啥样儿你们应该瞧见了吧?医馆都说俺活不成了,大小姐愣是把俺救回来了! 这些天俺的餐食、汤药,都是小小姐亲自给料理的,俺媳妇出去问过了,给俺用的那些药,没有三百两银子打不住! 俺这命可再不是贱命喽! 俺这命最起码值三百两银子! 俺跟俺媳妇说了,俺可得好好活着,俺得帮着东家把花的钱赚回来,不然俺们心里都过不去!” 一向寡言木讷的郭壮两口子,最近越来越健谈。 工人们对鲍家的信赖感越来越强,有一种叫做“凝聚力”的东西也越发坚实。 但骆毅却提不起任何兴致,因为白彙又要出发了:“小妹,我得走了,二哥那边需要帮手。” 白彙已经背上了大包袱,里面是骆毅从府城这边家里搜罗出的全部药材,还有几十个生鸡蛋,全包装得禁打禁摔的。 白彙本不想带,出门最好轻装上路,再说药材这东西,疏河村的西山上多得很,需要就回去挖便是。 但骆毅说了:“咱家西山确实有,但你路上要是受伤了呢?或是你们来不及回西山呢?” 骆毅知道大妖们奔跑起来有多快,从桑柴县到府城可能要走三四天的路,大妖们只需跑上一整天也就差不多了。 可任何事都有万一,白彙说过,他们经常追逐妖兽要好多天,那样的话,途中出现任何闪失,总得能自救才行。 骆毅是一百二十个不舍和不放心,非要送白彙出门,白彙在前边走,她就跟在后面给托着包袱底部,让白彙肩膀上不用担多少重量。 “我们回来了!哟,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人未见,声先至,是胡泽胤。 “阿胤!”骆毅突然就缩回手往门外跑,偌大的包袱Duang一下压得白彙肩膀一抖,白彙不由得笑起来。 但转而就抱怨了:“大哥二哥回来,也不早点传音,看把小妹担心的!” “我们在马厩。”胡泽胤给骆毅传音:“别跑,看摔着。” 骆毅刚要往大门那边去,又转回来往马厩跑:“你们怎么不进屋?” 跑到了,也愣住了:黄酉现在只是一只黑黑的、猫儿大小的黄鼠狼,毛发都没了光泽,平时睁得圆溜溜的黑眼睛,如今半闭半睁,似是虚弱得很。 胡泽胤还是人形态,坐在他边上守着。 “阿酉,你怎么了?!”骆毅一下子扑过去,想摸摸黄酉的毛发,又不敢,生怕他身上有伤,被自己弄疼,小手就在黄酉身侧抖啊抖的,很无措。 “我没受伤,小妹别急,我就是累,脱力了,呵呵。”黄酉笑着说,声音飘飘渺渺的,像要随时断气一般。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谁怎么了?!”李蔚珏风风火火跑来,声音比他的脚步还急,跟催命鬼似的:“二哥咋了?谁干的?你说,看我弄不死他!” “啧啧,把你能耐的!”刘菜菜也扭着小腰过来了。 “黑昀见过大哥、二哥!”黑昀过来行礼。 白彙扶着鲍魁走来,身上包袱已经不见,看来是放回屋里了。 “阿酉!”鲍魁和骆毅一样,一来就蹲下,手想碰黄酉又不敢,也那么僵着发抖:“这是怎么了?” 胡泽胤微笑着听了一堆“怎么了”,看人齐了,马厩附近也没有人靠近,这才说道:“阿酉累坏了,法力消耗太大,要好好恢复一阵子才行,这段时间实在是累坏他了。” 骆毅一听,难怪黄酉一直不怎么说话,更没有给他传音,没法力了啊!眼珠子登时就立起来了:“阿酉,就你一人追妖兽?没有别人?” 黄酉攒了攒力气:“咱桑柴县的土地公一直帮忙来着。” “再没别人了?”骆毅又问。 黄酉笑笑,没说话。 黄鼠狼的面孔其实很可爱,看起来萌萌的,可现在本该萌萌的黄酉,眼睛半睁半闭,圆耳朵耷拉下来,连小胡须都像头发一样垂落在嘴边,看着可怜得很。 胡泽胤把骆毅拉着坐在干草堆上,说道:“我来说吧,这件事或许我知道的最全面; 因为各地都在寻找祥瑞上缴官府,冬天挖不到珍贵草木,只能猎捕稀奇的鸟兽; 我这次受到碧霞元君召唤,是因为元君收到民间的愿望,说他们好不容易猎得的梅花鹿、或是纯白毛兔子等,被妖狐叼走; 百姓请求泰山娘娘降妖,以让他们能缴纳那些祥瑞,不然官府会没收他们的土地、或是抓他们的家人去充劳役; 这样的事情不止一地发生,碧霞元君把我们召唤去,就是让我们找出犯事的妖狐; 我们兽族修炼,多只为发展自身能力,很少有愿意被登记造册的,因为那将受到约束,就像你们人族的黑户,我们兽族修炼者通常都是黑户; 所以元君要求我们肃清狐族孽畜,能收服的就收服,押送它们去所在地的土地公那里进行登记,不能的就抹杀; 我们从泰山出发,向外扩散,咱们周围五个州府,只有我一个登记在册的狐族修行者,所以路上慢了些; 我找到阿酉时,他和桑柴县土地公正合力追捕一只修行大概有六七百年的妖兽,很像我们狐族,而且它擅于变幻形体,追捕非常棘手。” “很像狐族?那就不是喽?”李蔚珏问。 “嗯,不是,但它会变成狐族的样子。”胡泽胤说道。 “那是什么?”骆毅也好奇了。 “貉。”胡泽胤说:“他们不是一只,而是许多只,让百姓以为作祟捕杀他们猎物的,是貉族修行者。” “一丘之貉的那个貉?”李蔚珏又问。 胡泽胤:“是,它们从百姓手中获取那些看起来比较吉祥的鸟兽,要比自己去猎捕来得容易; 而那些猎物身上的灵气也确实比其他同类鸟兽身上的纯净。” “长得漂亮还真成罪过了?!”骆毅不满。 第三百七十六章 貉族 貉,是一种长得很像狐的兽类,狐狸狐狸,这个狸字,指的就是貉,民间也称其为“狸猫”。 貉与狐外形相近,也是夜行动物,晚上天黑的时候,人们很难将它们区分开。 貉族的个体能力相比狐族要弱,与狐族有很大差距,但它们有个先天优势,那就是善于变身。 变身几乎是它们天生就自带的能力,与后天修炼的“变身术”或“化形术”不一样,貉族的变身更接近于“拟态”,只不过目的不同。 像枯叶蝶的拟态,是为了欺骗捕食者;貉族的拟态,却是为了冒充,冒充的结果往往又变成嫁祸。 仙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大意是说,天下野兽种类繁多,如果每种野兽都允许它们成仙,那么仙界将被兽族充斥,于仙人不利,所以即便兽族修炼者再多,也只能准许一部分种类中的佼佼者进入仙界。 就是说,即便兽族个个得道,也不可以成仙,因为名额有限,就这有限的名额,还得仙界指定。 就比如碧霞元君掌管狐族,狐族作为高智力的种族,修行者不知凡几,但碧霞元君年年进行考核,却不见得年年都有获得“记名宝箓”的狐,问,就是它们学艺不精,没考过。 其实这规定不难理解。 天下的人族也不少,而且智慧远高于兽族,仙界尚不能准许人人修道成仙,更遑论数量远超人族的兽族了。 若是准许,想想吧,兔子一窝生十多只崽儿,一年可以生十二窝,个个都修行,仙界不得变兔子窝了? 就算是猪也不行啊,猪也很能生的,一年也得两三窝,一窝也是十多只。 但这是从仙界的角度看问题,若从兽族角度看,那就不一样了。 就说貉族,它们无论相貌、生活习性、还是对人族的贡献都不比狐族少,就连智慧也只比狐族低了那么一点点,但是仙界只对狐族开放成仙机会,对貉族却置之不理,那貉族能服气? 不服气,又没有实力与仙界叫板,那就只能与狐族争资源。 这就有点像人族的后宅,妻妾无法对抗丈夫不停往后院添人的行为,那就只能窝里斗,妻谋害妾、妾构陷妻,主打一个资源争夺战。 貉族便是如此。 它们也想办法修行,延长寿命、提高自身实力为第一目的,在此基础上能冒充狐族就冒充,万一伪装得像,蒙蔽过碧霞元君的眼睛而得入仙籍呢? 那岂不是就有机会获得仙术、仙药了? 就算骗不过也无妨,它们冒充狐族,无论做什么恶都算在狐族头上,让狐族成仙名额更不易得,反正大家都别想好。 最近几年,貉族生存实在不易。 人族动不动就在山上、林间、河湖附近下套子、挖陷阱,别说让貉族难以捕获食物,就连貉族自己,也常被人族捕获了去。 冒充狐族也没什么用。 但危险和机遇总是并存。 貉族发现,如果它们守在人族的陷阱或是捕兽套子附近,还是能填饱肚子的。 与单打独斗的狐族不同,貉族一向集体行动,这更利于它们抢夺人族的猎物。 而且它们发现,时不时去蹲守人族首领的后院,比如县衙、府衙,就能得到更好的猎物,那些地方会聚集很多漂亮的、有灵气的花草鸟兽。 有纯白的兔子、有七彩的锦鸡、有火红的鲤鱼、有几十上百年的人参,还有叶片绿如荧光,花朵红如焰火的翡翠兰…… 所有品相上乘的草木鸟兽,都是天材地宝,都带有灵气,是修行者不可多得的大补,尤其貉族既吃荤也吃素,对花草谷物也是来者不拒。 貉族在它们首领的带领下昼伏夜出,没少偷盗人族好不容易搜罗到的“祥瑞”,它们不但能吃饱、一部分貉族还得到调养身体、延年益寿的好处。 胡泽胤回答骆毅那句牢骚:“漂亮不是罪过,但总是遭人觊觎。” 胡泽胤看看疲惫不堪的黄酉,又说道:“多亏阿酉他们一直追踪那妖貉、与之缠斗; 虽说它只是带头作乱的妖貉之一,但我们抓到它,也算对碧霞元君有了交待,我这才得以回来。” 话题一扯回来,骆毅又气了,虽然没有咋咋呼呼的大动作,但语气却明显冷了下来:“我都让西平府土地公去帮忙了,阿姐还许给他人参了,他竟然都不管!” “他倒也去了的,”黄酉一向厚道,替西平府土地公说了句公道话:“可能是觉得总越界不大好,去过一两次就没再露面。” 西平府土地公与所有土地公一样,在仙界都是最低等级,也就是说,在仙界他们并无上下之分,但在人间不一样,他们会按照人间的行政等级分出高低。 就比如说西平府土地公,就因为他掌管的是一府的府城之地,相比其他县乡的土地公就要更受同行的尊敬一些。 可他们的实际执法权限大体相当,西平府土地公跑到别人地界上那叫越界执法,别人碍于他来自府城会稍给些面子,折腾太过的话,人家该告状也告状,那西平府土地公该吃不了兜着走了。 西平府土地公肯定是既想要好处、又不想得罪同行,所以只做了些表面功夫就跑了。 “我不管!”骆毅说着就下了一个决定:“阿姐、大哥、二哥,一会儿你们吃完饭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收拾行李,咱回村过年去!” 对这个决定,鲍魁一点意见也没有:“成,我也想早点回去,得给菜菜和阿昀的户籍办了。” 黑昀登时就跪下给鲍魁磕头:“多谢爷爷!” 连一向谁都不服的刘菜菜都真心诚意给鲍魁跪下了:“爷爷,以后谁欺负您,您告诉菜菜,菜菜卷死他们!” 与人族相伴、为人族效力,是兽族增长修为的最好途径。 他们一方面可以接受人族教导,令行为更符合修道所要求的规范(谁让那些条款都是仙人、而不是仙兽规定的呢)。 另一方面,他们如果为人族做出贡献,是增加功德——功为善行,德为善心,心行合一,名为功德,这有利于他们“得道”。 刘菜菜和黑昀都没敢提出要求,只想着就这么赖在鲍家就行,谁知鲍魁早已把他们当做家人,主动提出给他们上户口,他们能不感动么。 “行,我也正想回去呢。”李蔚珏也赞成:“我又写了本书,回去找知县献宝去,以后赚了钱给小丫头买花戴,也给爷爷买肉吃,嘿嘿。” 李蔚珏笑得一脸谄媚。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临时谈笔交易 说是要收拾行李回村过年,收拾起来也费了些时日。 村里有村学,骆毅得给师生们准备些礼物,还有赵村长,鲍家不在村里的日子,都得靠赵村长帮忙维持地里的活计。 李蔚珏那边的社交更要高级一些,知县、县丞、给过照顾的衙门小吏、老师、较为要好的同学,还有那四个讼师。 骆毅先是把要送礼的人员名字一一列出,在名字后写上准备送的礼品,然后拿着清单去府城进行采买。 现在出门不怕了,哥哥姐姐们都在,出不了安全问题。 但大街上但凡有人扎堆儿的地方,就能听到鲍家小丫头和裴家小姐失踪又找回的传闻,让李蔚珏皱起眉头:“瞎传什么!” 既然报过案、府衙也受理了,就不可能没有传闻,自然骆毅也曾被坏人掳走的事情便也传出去。 不过骆毅不当回事,她才多大呀,十岁,而且是以男孩装扮出事的,根本没人认出过她,还是个外乡人,就算名声有损,也损不了多少。 倒是裴泉,毕竟十三四岁,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出事那天又有许多人见到过裴泉在街上逛,被议论的就多了。 三四岁之差,在人们眼里,已经就把裴泉和骆毅划分成两个等级——一个是女子,一个是孩童。 所以说及笄并不是女孩的成年界限,那代表的是可生育界限,女孩的成年被人们看得更早,可议亲,在人们眼里就算是成年了,没人再把这么大的女孩当孩童看。 “听说裴家小姐被救活了,还是鲍家大小姐救的呢。” “是啊,我也听说了,鲍家不是包办白事的么,真想不到还能出来个大夫。” “我有听说鲍家大小姐原先在他们县里就是开药铺的。” “那就难怪了。” “不过听说裴家小姐活是活了,好像坐下病根了啊,说动不动就喘不上气儿?” “你听谁说的?” “她们家采买婆子啊,这消息假不了!” “你们到底想说啥?坐下病根也正常嘛,毕竟四家医馆大夫都说没救了,人鲍家大小姐愣是给保下命来,落点病根就落点呗,不比没命强?” “就是!别说给救活了,人鲍家不计前嫌去裴家看诊就已经仁至义尽了!还想人家怎么样?” “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计前嫌?咋回事儿?” “你们不知道?那我跟你们说,你们别到处传哈,是这么回事儿,那裴家小姐跟人起争执的时候啊,说自己是鲍记杠铺的骆小姐……” 这就是街边一处摆摊的,却因他们聊天,聚了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那人说“我跟你们说,你们别到处传”的时候,吸引了更多的人,连李蔚珏都给吸引过去了。 别看这些人的话中添加了不少他们的臆断,但从他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中,李蔚珏已经把当时的场景在脑中完整勾勒出来。 这就更气了。 李蔚珏从人群中挤出来,把骆毅拉到一边:“你咋想的还把人给拉回家来?让她死外面算了,活该!” 骆毅白他一眼:“痛快痛快嘴得了!换你,你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当时骆毅也是气裴泉冒自己的名来着,可确实做不到眼瞧着她咽气。 “哎呀呀,这不是鲍记的公子小姐嘛,快请进,快请进!”身后传来声音,李蔚珏回头一瞧,不认识,看年纪二十上下,看装扮像是个掌柜。 鲍记的公子小姐?人群呼啦啦散了——这不是当人面议论人吗? 不过散是散了,却都没走远,而是散在四处探头探脑,用眼神相互交流哪个是鲍记被掳走的孩子。 “我是万卷阁的掌柜,鄙姓万,万贯,黄县丞是我姑丈。”万掌柜说话客气,举止也大方,但气质上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市井气。 “好名字!”李蔚珏发自内心赞上一声。 不论是人名还是店铺名,都好! 李蔚珏抬头一看,旁边店铺没有匾额,门半开,外面光线照不进多少,里面一个半大孩子就着那昏暗光线在扫地。 简单寒暄,李蔚珏一行人被请进铺子里,扫地的半大孩子赶紧去找灯烛和火盆照亮取暖,又听万贯吩咐让上茶,一时间一脚左一脚右不知先往哪边跑。 黄酉默不作声牵着那孩子往后院走,别看他恢复法力要慢慢来,但干点轻体力活还是可以的,主要是他看出李蔚珏有心要与万贯攀谈,会在这里待上一阵。 骆毅一瞧,乐了,怪不得黄酉竟会主动去帮忙,那半大孩子长得竟与黄酉有些像呢,圆眼睛黑黑的,清秀又帅气,人也白静。 万贯是桑柴县黄县丞妻子的侄子,特来府城开书铺,因为如今黄县丞家的生意实在太好,在府城的两个书铺规模还是小了,而且地点也偏,这次准备开第三家。 “准备何时开张啊?”李蔚珏问。 万贯是被家里千叮万嘱过的,因此对年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李蔚珏丝毫不敢轻视,回道: “本想越快越好,可是这个铺面谈下来用了将近半月,东家不满意我给的价格,竟把里面物事统统搬走,什么也不给我留; 这两天我去寻觅二手家具,可二手的并不比重新做的便宜多少,这样一来,柜台、货架等等我便打算订做,至少也要三个月后才能开张了。” 万贯一脸无奈,这笔买卖谈得有些亏,他是没想到府城物价竟如此高,真是出师不利。 等到一应家具都做好,最快也需三个月,这三个月店铺就只能空着,那他不是白交三个月租金、活活拖到过完二月也未必能开张? “万大哥,我与你谈笔交易,你看如何?”李蔚珏说道:“今日冬月十七,冬至是二十一,我给你找人,保证在三日内帮你打好货架和柜台,让你冬至那天可以开张,但工钱、料钱得你付; 然后你要选出店中最好、最显眼的位置空着,我要用,其余的地方你该卖什么就卖什么,干不干?” 冬至黄金周,虽然大励朝没有这个叫法,但有这个事实,万贯一听就动心了。 “能说说你要最好最显眼的货位做什么吗?”万贯问道。 万贯知道《三字经》就是眼前这孩子的老师写的,这本书的印制与发行,这孩子出了最大的力。 这还不算,他们鲍家在府城开杠铺,又把黄县丞家刻印坊原先那些库存的劣等纸张都给收购并卖出去了。 如今除《三字经》外,这孩子翻版制作的插图版《千字文》、《论语》等也都畅销得不行。 万贯这次正想靠这些畅销书发家致富呢,现在却要他把最好的货位空着不让用,不免有些心疼。 “最多空到过完年,有新书让你卖,好不好?”李蔚珏胸有成竹地说道:“让你的铺子在府城独领风骚。” “那敢情好啊!”万贯心有疑虑,嘴上却痛快答应——总比白交三个月租金等着置办货架要划算嘛。 第三百七十八章 有了 李蔚珏说三天就让万贯的店铺里家具齐全不是吹牛,因为鲍家有足够的木料和工人。 打制高档家具或许这些工人手艺不行,毕竟除了木工的技艺,还需要漆匠的本事,但打些货柜还是不在话下的,也用不着太好的木料。 这份活计,还有杠铺的一应事宜,被骆毅交代给郭壮两口子去承担,并把他们两个都提升为工头。 升为工头的工钱要翻一倍,而且体力付出得也少,管管人、分配分配工作就行,也适合他们养伤。 骆毅告诉郭壮夫妻,说只营业到腊月初十就放假,愿意回家过年的就回家,不回家的就安排轮流到铺子值班,以防火防盗。 至于说放假期间有生意上门? 没关系,生意大家做,没有鲍记杠铺的时候,谁家也没耽误办白事不是? 再说,大冬天的,停灵时间都长,不用着急。 一切安排好,鲍家人策马扬鞭,马车骡车齐上阵,浩浩荡荡回桑柴县去。 一路平安,顺利到达桑柴县。 鲍家稍作整理,第二天正好是休沐日,鲍魁便率领全家先去拜访知县张成。 别管人情关系亲厚程度如何,还得是以官职大的优先,免得被人使绊子、穿小鞋都不知道。 其实有没有鲍魁带领都行,但孩子们还小,上次从县里带走那么些劳工,是以鲍家的名义,作为家长,总得对知县大人有个汇报才是。 鲍魁说话不喜欢拐弯,有什么说什么,于是把鲍记杠铺的经营范围、劳工们待遇说了一下,三言两语,简单得很。 即便这样也把张知县听得直愣神儿——原来丧事还可以全盘承包?关键是这种承包的方式竟然很受欢迎? 鲍魁说完半天不见知县大人有回应,也愣神儿——我都说完了,还要再说些什么吗? 他向张知县看去,这一看,发现张知县鬓边竟夹杂了好几根白头发,哎哟,张知县到没到三十岁?没有吧?就算过了三十岁,长白头发也早了点儿? 这么一想,哎,有话题了! “张大人日理万机,可千万要注意身体啊,我看你都长白发了。”鲍魁说道。 李蔚珏憋不住想笑啊。 鲍魁还真是直爽,虽说因为李蔚珏与知县和县丞私下关系比较好,可以不用太拘束,但如此直白的告诉人家有白头发,不是戳人心窝子吗? 张知县竟然一点也没介意,反而像是触动了什么心事般,不自觉摸了摸鬓发,还叹了口气:“唉,都说愁白发、愁白发,果真如此啊。” 要说张知县愁什么,还是那件事——祥瑞。 原本鲍家种出硕大的山药,而且愿意分享给全县百姓种植,张知县觉得今年只这一件事,就能算作两项“祥瑞”指标了,而且这比其他什么东西都“祥瑞”,因为关系国计民生嘛。 他甚至想到这件事一上报后很有可能升职,心里都开始琢磨需要打点哪些大人物,好帮忙给谋个好位置了。 可一来,鲍家这批山药是人家自己的,不可能不让人卖了换钱;二来,全县种植也得明年开春再说,想收获更是要等到霜降前后,今年可就指望不上了。 而且,听说鲍家的山药一拉到府城就被瓜分一空,估计知府大人也得把这东西当做“祥瑞”上报吧,那自己更没戏了。 张成几次都想,干脆学其他地方、下令让全县上缴祥瑞算了,可又想到李蔚珏曾提醒过他,不要让百姓荒废农业,那是饮鸩也不止渴的行为,便又忍下了。 可现在年关已近,府衙那边已经下令上报“祥瑞”清单,他报不上去可怎么办呢?知府大人对他的评价可直接关系到政绩考评啊。 这些话张成不好说出口。 怎么说?说你家山药卖了、我完不成“祥瑞”任务?好说不好听啊。 “我阿姐说,鬓发先白代表肝胆火旺或肝气郁结,张大人说有愁事,想必是肝气郁结了,我去请阿姐过来给大人把把脉,张大人这么年轻,一定能调理回来。”李蔚珏说着便起身。 “哦不,不用,”张成赶紧摆手,忽又想起自己媳妇最近总是头晕乏力,气色也十分差,便干脆也站起身说道:“咱两家人这么熟,也别搞那些虚礼了,咱们一起去后院吧,让你阿姐帮我夫人把把脉倒是真的,夫人最近总是不大舒服。” 张成说的“虚礼”,指的是男宾女宾分别招待的意思,骆毅和白彙此时正在后院与张夫人闲聊。 白彙一向少言,主要是骆毅与对方聊天。 双方都是没话找话,一个十岁的孩子,能与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有啥可聊的? 所以骆毅聊几句就找不到话题时,也像鲍魁一样把主意打到健康问题上了,她提出让白彙给张夫人把把脉,说对方似乎很疲累的样子。 张夫人也确实感觉累,也确实没什么可聊的,但前院丈夫那边没送客,她也不能打发人走啊,便同意让白彙给瞧瞧,反正都是女的,没什么忌讳。 要说她这身体本身没什么大毛病,以前也没觉得难受,因此几乎没有因为哪里不舒服去请大夫。 只不过毛发旺盛了些,隔三差五就得让贴身婆子帮忙绞面、绞胳膊腿的汗毛,不然怕丈夫嫌弃。 唯独一件事,她会偷着请大夫,那就是癸水来得少,三四个月才来一次,于生育上有影响,这么多年,她就生了一个儿子。 不过她的母亲、她的外祖母都这样,虽说生的孩子少,都是一个两个的,但总是有后,不算不能生育。 再说大夫也诊不出什么毛病来,每次都是只说让多吃水果、保持心情愉快,最多开些调理脾胃的方子,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反正是没话找话,张夫人就把这些话说了,最后说道:“只是最近也不知怎么,总觉得打不起精神,疲累得很。” 骆毅一听,这病她熟啊! 她的妈妈就是这毛病,毛发多,四十多岁了还长痘痘,也是月经失调,三四个月甚至半年才来一次。 这叫多囊卵巢综合征,她妈妈是遗传性的,姥姥就妈妈这一个女儿,而妈妈也是因为一直没有孩子才买下的她,后来到底还是生了弟弟,就再没生育过了。 她妈妈总是很乐观,说这样挺好,还节省姨妈巾的钱。 眼下张夫人看来也是遗传性的,可骆毅却不能说出来,因为古代可没有“多囊卵巢综合征”这个说法,这类疾病被称为“闭经”或是“月经不调”。 果然,白彙望闻问切一番后说道:“夫人这是月经不调,无大碍,只是对生育上稍有影响,待你产后我再给你针灸,现在你多注意调解饮食,适当运动便好。” “什么?产后?”张夫人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白姑娘,你是说……你是说……” “夫人怀孕两个月了不是吗?”白彙反问。 “我有喜了?已经两个月了?”张夫人面色一下子涨红到脑门,可见有多惊喜。 张知县和李蔚珏他们一起来到后院的时候,就听到客厅里白彙正在恭喜张夫人:“恭喜夫人了,您就是有两个月身孕了!” 这个消息一下子就让张知县兴奋了,几步就冲进厅里问道:“真的?夫人有喜了?” 他突然觉得鲍家人真好,他们一来就带来好消息! 搞得李蔚珏和鲍魁他们面面相觑——这种话题,咱几个大老爷们儿还跟着进去吗? 离吃午饭还有半个多时辰呢,张知县就张罗着上菜:“今天咱们两家定要好好喝一顿!” 以前还没觉得什么,但今天,张知县就是认为他们两家私交甚笃! 吃饭的时候,李蔚珏起身给张知县斟酒,说道:“张大人,学生有事想向您汇报一下。” “贤侄讲话不要太生份!什么大人、学生的,有什么事只管讲来,叔叔能帮定然帮!”张知县热情得很。 “学生最近研究了个物件,大人看看有没有用。”李蔚珏说道,并看向黑昀:“三哥,帮我拿一下”。 黑昀和刘菜菜一直站在边上,张知县还以为他们是鲍家的丫鬟和小斯呢,原来竟也是鲍家的孩子。 就见黑昀呈上一个匣子,匣子里装着一个长方形木框,木框里整齐固定了好多小木棍,小木棍上串着一串串像小鼓一样的木头珠子。 这东西一拿起来就噼里啪啦响,原来那些木头珠子都是活动的,并不是固定的。 “这是……”张知县纳闷儿。 “算盘!”骆毅惊呼,随即又把嘴闭严实——她咋就喊出来了? 她倒是知道李蔚珏在研究算盘,可没想到成品都出来了,啥时候做的啊,她咋不知道呢? 李蔚珏以为自己可能说出过算盘这个词,倒是没在意,只接着骆毅的话说道:“是,这叫算盘,是小侄研究《数术记遗》研究出来的; 小侄觉得每天背着一大包算筹,算起数来要铺摊开好大一块地方,很是麻烦,就弄出个算盘来,只需拨拉这些算珠就能算数了。” …… 这顿饭,所有人都吃得饱足,鲍家人吃饭一向不计较颜面,遇上好吃的就坚决不浪费食物。 唯独李蔚珏和张知县饿着肚子全靠“精神食粮”果腹,尤其张知县,一手拨拉算盘,一手举着李蔚珏写的《珠算法则》,已经快到走火入魔的程度。 李蔚珏偷摸伸筷子去夹盘子里所剩不多的羊肉,刚夹起来,就听张知县一拍算盘,说道:“有啦!” 张夫人摸摸尚未有凸起迹象的小腹,感觉莫名其妙:“是有了啊。” 却听张知县的后半句话说出来:“今年的‘祥瑞’有啦!” 第三百七十九章 大过节的出事(一) 祥瑞,代表吉祥的征兆,可以是物品,比如珍禽异兽、稀有器物;也可以各种天象,比如倒挂彩虹、五星连珠(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和土星连成一线)。 最好是以天然形成为上品。 但也有人造的祥瑞,比如说钟鼎啊、建筑上的吉祥雕塑啊等等。 这些都是全民皆爱的祥瑞,还有一种,是君王最爱——利国利民的发明创造,因为能代表君王治理有方,才能冒出创造祥瑞的人才。 李蔚珏想到算盘拿出来能被知县重视、能对他声名有益,却没想到竟与“祥瑞”联系上,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因为据李蔚珏的了解,在他所知的历史中,算盘的发明者究竟是谁都没人知道,可见是没有得到足够重视,又怎会提升到“祥瑞”这个高度? “大人说笑了,这不过是小侄闲时琢磨出的玩意儿,也就用来算算账还行,别的就没多大用处了。”李蔚珏谦虚说道。 “哎,贤侄这话不对!”张成显然情绪还在激动中,眼睛并不离开《珠算法则》,但好歹把手离开了算盘,说道:“这可不是仅仅算个账的作用; 测算土地大小、分配田亩数量、修堤筑坝、军事调度、甚至太史监观察天象推算历法都要用得到; 贤侄啊,你这算盘制作起来简单,几根木棍几个珠子罢了,关键是只这一把算盘,多麻烦的数都能算出来! 还有这本《珠算法则》,这可是算学,是大学问,解决大问题的大学问!” 张成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因为他有些话是不能喧诸于口的。 近些年人口增量不大,朝廷已逐年降低成婚年龄,以促进新的生育高峰,但成效甚微。 人口数量关系到税收、兵力、徭役等等方面,人口不增长,代表朝廷没收入,代表挣不到兵和役。 据张成在京中为官的叔父来信说,朝廷认为隐户过多,将在春节后进行一次“大清查”,届时,将派出大批御史到地方,监督各地衙门搜挖藏匿逃亡的百姓。 隐户,说白了就是黑户、没户口的人,有为逃避缴税自己不上报户口的底层百姓;有侵占人口、把纳税平民变成私奴的世家大族、地主豪强;还有因朝廷更替以及统计不细致等原因而未漏掉的人口。 表面上看朝廷是要重新普查户口,但实际上,与人口相关的事物一样也少不了,比方说朝廷有可能打压一些世家大族、或是收拾某些地主豪强,将其土地田亩充公重新进行分配。 换句话说,一次人口普查,很可能背后藏着皇帝的其他意图,利于集权的意图。 届时,作为小小一县之地的长官,少不了要带着班底筹划计算,这种紧张时期传出谁算不明白账目,可能官帽就要保不住。 张成在算学上是下过一定功夫的,但也达不到很高明的程度。 不是说当上官就可以把计算的活计交给底下人就行,为官之人自己心里必须有一笔账,才不被底下人哄骗,才保得住官位。 不然,像黄县丞这样的“本地通”、“人精子”,早就把他架空了。 张成刚才看过《珠算法则》,不用考虑为什么要那般计算,只把计算的口诀背下来就能打算盘,就可以算明白账,这将提高多少工作效率? 一个算盘,加减乘除都能搞定,不比满桌子满地摆棍棍强得多? 不过,那都是年后的事,现在他要做的,就是马上派人誊抄这本《珠算法则》和防止多个算盘,他要将其作为“祥瑞”进献上去! 看张成那么高兴,李蔚珏有些想不明白了,算盘既然能引起古代人这么高的重视程度,为什么在他的印象里,算盘的发明者的名字就没有被记载下来呢? 骆毅则在心里感慨上了:李蔚珏这小子还真厉害。 算盘这种东西,经历多少朝代、又经过多少数学家、天文学家等大能的研究,才慢慢演化成算盘这种物事,李蔚珏竟然自己琢磨琢磨就给琢磨出来了? 真是天才啊! 若是把李蔚珏放到现代去参加高考,怕是能考出个数学状元吧? 这么一想,骆毅就有些操心了——知县虽说很重视算盘,但他有能力让算盘上达天听吗?就算能,皇帝有那眼光去重视吗? 好不容易碰上个这么天才的小土著,可别被埋没了呀! 张成夫人更关心怀孕的问题,好不容易怀上二胎,对她来说可是天大的幸运,便缠着白彙说个不停。 白彙对她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该说的早就重复八百遍了,就是指治疗她那“月经不调”之症,也要等到产后,还有什么可探讨的?说了她也听不懂。 与白彙同样不耐烦的,还有刘菜菜。 她早就吃完饭了,对她来说,就算化成人形,也依旧和以前一样,不管什么菜啊饭啊,只需往嘴里一吞只接咽下就是,快得很。 蛇进食后,需要一动不动趴着慢慢消化,所以刘菜菜现在坐在那儿昏昏欲睡。 可人坐着睡觉是保持不住姿态的,刘菜菜那小腰眼看着就要往后仰去,白彙不动声色在桌子底下踹她一脚,然后对知县夫人起了一个话题:“夫人,我爷爷在府城寻到两个远方亲戚家的孩子,还得劳烦知县大人帮忙落实户籍。” 其实刘菜菜和黑昀的户口问题,本来李蔚珏的计划是在拜访知县后,再去找黄县丞给办的。 因为户籍登记不需要知县亲自去张罗,所以也不打算欠他这个情,再者李蔚珏与黄县丞有合作,让黄县丞帮忙更方便些。 但现在不是白彙想换个话题了么,干脆就提出来了。 这个话题好,既让知县夫人给办实事,又让刘菜菜精神精神,关键是,这件事由白彙说给知府夫人,算是两个女人之间的交易——我给你治病,你帮我办事——不用让李蔚珏去承知县的情。 骆毅瞧着自家的哥哥姐姐,很惭愧,为啥他们都这么能干,就自己啥也不是呢? 正想着,知县家的管家看到有下人在厅外晃悠,试图引起自己的注意,就赶紧出去。 没过一会儿,管家神色凝重地进来,抿着嘴等到张知县与李蔚珏聊天告一段落时,才上前禀事: “老爷,育达书院梁先生的家人来报案,说今日梁先生夫妇带着小孙儿上街,看杂耍时人群里突然拥挤,他们被挤散,等终于聚拢时,找不见孩子了!” 第三百八十章 大过节的出事(二) 育达书院的梁先生?那不是李蔚珏的老师吗? 李蔚珏立时站了起来:“你再说一遍,我老师家怎么了?他孙儿在哪儿丢的?几时的事儿?老师和师母怎么样?” 这可有些喧宾夺主了,管家看向知县,见知县点头,这才细细讲来:“应该是半个时辰前的事,今儿冬至,城里卖艺的全出来了; 梁先生夫妇带着小孙儿在东街看杂耍,突然身边有人喊荷包不见了,接着马上又有人喊抓贼,然后就有人往外挤、有人往里堵,一时挤成一团; 期间不停有人喊‘别让贼跑了’,于是人群就更往一处使劲儿,一下子把梁先生夫妇给挤散开; 梁先生岁数大,又抱着孙儿,想躲都没地方躲,直接被挤得摔倒; 好在身边有好心人给他扶起来,才免遭人群踩踏,就是大家扶他起来的时候才松开的孩子,可起来后就发现孩子不见了! 梁先生夫妇在人群里根本找不到孩子,好不容易挤出来,到处也打听不到孩子下落,问谁谁都说没注意…… 梁先生一着急晕倒了,被抬回家去,是梁先生的娘子来报的案。” 张知县还是比较勤勉的,听完管家汇报,饭也不吃了,其身边要去换衣服,管家紧忙跟着:“老爷,刚才我已经让人去告知前衙,通知休沐的差役全都回来。” “封城门!”张成下一句令就回房。 管家办事是周到的,一听是梁先生家出事,就已然先行通知人手回来,但关闭城门这种命令他没权力下达,现在得令了,赶紧去通知。 急召归衙,从制度上讲是没有加班费、也不给调休的,全看当领导的心情如何,心情不好只能当没有节假日,心情好可能给多补两天假,但也错过了节庆的团圆和热闹。 李蔚珏最为心急,全家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不约而同都站起来告辞。 都说孩子开学叫“神兽归位”,一个个不情不愿的,骆毅她们走出衙门的时候就看到同样不情不愿的衙差们。 离着近的衙差先到,一个个丧气的表情都还没调整好,骆毅觉得他们不能和孩子比,他们只能算是“社畜回笼”。 既然孩子丢了不到半个时辰,骆毅觉得有追回来的可能,毕竟她自己丢了一两个时辰,刘菜菜她们还能找到。 “别担心,咱们一定能找到,有哥哥姐姐们呢。”骆毅安慰道。 李蔚珏接上师母,和鲍家人一起先行送师母回家,他得先去看看梁先生。 李蔚珏把目光投向白彙,刚要请求白彙,白彙就已经应承:“我帮梁先生诊治。” 一路疾行,马车跑得也快,梁先生的妻子岁数不算大,禁得住颠簸,很快来到梁家。 梁先生这会儿已经醒过来,正在挣扎着要起身去寻孙子。 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儿子也四十好几,丢的正是儿子的“老来子”,也是他这个当爷爷的最喜欢的小孙子, 亲手弄丢儿子的“老来子”,梁先生别提有多自责,恨不能一头撞死自己算了。 六十多岁在大励朝是高寿,活到这把年纪禁不起病,只要病倒基本就起不来了,而他晕倒后还能醒来,可以说全靠这股自责情绪撑着。 “别拦着我!我要去找孩子!”梁先生用力扒拉儿子的手,可他儿子的手纹丝不动。 不是他儿子有多强壮,而是梁先生根本没有多少力气。 家里所有人都出去寻找孩子了,只留梁老大照顾老父亲。 “爹!这不是已经报了案嘛,能找回来的,一定能的!”梁老大拼命安抚,也是心力交瘁。 自己儿子丢了,已经心急如焚,恨不能赶紧去找,却还要留下照顾和安慰体弱的老爹。 “都怨我呀!都怨我呀!好好的留在家里多好,我为什么要带孩子出去!”梁先生情绪崩溃了,他挣扎不过儿子,只好一拳拳捶在心口,懊悔不迭。 这几年因为《三字经》,他的名气越来越大,这半年又因为培养出李蔚珏这么个十三岁的县案首、秀才,更使得梁先生名声大噪,他的育达书院竟然比县学的口碑还好,县学也经常请他去授课。 而自己这个小孙子,三岁背下《三字经》、《千字文》,四岁能写全,如今六岁,《论语》已经能倒背如流。 谁见了都要夸句“神童”,再夸梁先生学问高,会教孩子,人们都说,这孩子怕是将来能成为比李蔚珏更小的秀才。 梁先生觉得,一定是自己太得意忘形了,以至于高估自己的能力,才会以为凭他六十多岁的体格还能带好孩子;也是因为太得意忘形,才让老天爷降下惩罚,让他失去这个优秀的孙儿。 “爹!”梁老大按住老爹的手,不让他伤到自己,却忍不住哽咽:“是怪我不好,我不该去串门子,大过节的,我就该陪在您身边才是。” 今天是冬至,梁老大和弟弟一家都过来了,他们陪梁先生坐了一会儿,就赶紧趁上午时间拜访亲友。 因为老爹最喜欢小孙儿,梁老大便把孩子留在梁先生身边,免得带着么小的孩子去串门,像是故意与人讨要见面礼似的。 可谁能想到呢,当爷爷的就是带孙子出去玩儿而已,竟然就把孩子给丢了! 能怪吗? 怪谁呢? 自己孩子自己不带着,丢了要去怪极其疼爱孩子的老人吗? “都怪我呀……让我死了吧!只要能换回我小孙子,让我死了吧!”人自责到一定程度,是真活不下去的。 “先生!”李蔚珏冲进门就去抱住梁先生,完全不顾老人的眼泪鼻涕蹭他一身:“我这就帮你找去!” 可梁先生现在已经神志有些不清醒了,除了喊着“让我死了吧”,完全听不进任何话。 “阿姐,你快想想办法!”李蔚珏向白彙求助。 白彙也有些傻眼。 梁先生明显身体过于虚脱,而精神又收到过度刺激,不把他弄平静下来,白彙根本无法给他治疗。 若是一掌拍晕他,依梁先生此时的身体情况,怕是拍晕就醒不过来了。 可若是用药物或针灸迷晕他,梁先生恐怕也承受不住,很可能再醒来时就口歪眼斜。 物理方法、化学方法都不能用,骆毅看得很揪心,下唇收得死紧,嘴唇缩出好多褶皱。 “老天爷,你让我孙儿回来吧,我拿命跟你换哪!”梁先生还在呼号,已经声嘶力竭、气若游丝。 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总会向老天爷求助,骆毅心里不是滋味——老天爷才不管这些事儿呢,别说老天爷不管,连小小的土地公都不会管。 可这些嘲讽没用,梁先生马上又要厥过去了,这种情绪下厥过去,不死也必定中风。 “啊!”骆毅突然浑身一抖、大叫一声,再把白眼儿一翻,然后再把黑眼球翻回来,乌溜溜的黑眼睛直勾勾盯着梁先生,用稚气的声音喊:“爷爷!爷爷!” 李蔚珏一回头,瞧骆毅这德行,气得眼里冒火——小丫头这是添什么乱! 刘菜菜也是吓一跳,赶紧去扶住骆毅,正要问她哪里不妥,就被骆毅掐了掐胳膊,示意她配合。 “呀!我妹妹被你家小孩儿给上身了吧?”刘菜菜赶紧大叫。 梁先生别的听不进去,有人叫“爷爷”他听进去了,精神总算集中,目光在屋内寻找:“罐儿!罐儿!” 罐儿,是梁先生小孙子的乳名,什么坛子、罐子、抓钩、绳头的,都是长辈给小辈起乳名的方式,主打一个“贱名好养活”。 “爷爷,我冷,你快来接我,多给我带些衣裳!”骆毅依旧学着小孩子说话。 她本就才十岁,声音稚嫩,说话也从来不拖长音儿,学小男孩儿还是很像的。 梁先生此时神志不很清楚,自然听不出其中差别,只一味地应声:“好好好好!爷爷给你带衣裳,带衣裳!” 说着就又挣扎,要下地就给找罐儿的衣服。 有李蔚珏看着梁先生,梁老大赶紧去找孩子的衣服。 骆毅一瞧,就一套外皮的冬袄,赶紧掐刘菜菜一下。 刘菜菜把衣服接过来,偷着吐了吐舌头,蛇是通过舌头进行嗅闻的,可衣服上虽有孩子的气味,却很淡,这是套新衣,只为给孩子淘气弄脏衣服是用来换穿的。 刘菜菜摇了摇头。 骆毅直愣愣瞪着眼珠子继续装模作样学孩子哭:“爷爷,好多坏人,我吓得尿裤子了,腿好冷,呜呜呜……” “尿、尿裤子了……爷爷给找裤子去,罐儿别哭,爷爷这就找去!”梁先生双手挥舞,在他的脑中,自己正在翻找以前孩子穿剩的旧衣。 通常老人家里总会有孙辈的换洗内衣,小孩子嘛,吃东西漏嘴、玩高兴了憋尿,衣服总是容易脏,得有换洗的才行。 梁老大哪儿知道他爹在哪儿存放孩子的东西,一时间一会儿里屋一会儿外屋出来进去地只拿眼睛找,这上哪儿找的见? 好在梁师母跟着李蔚珏一起回来了。 梁师母是梁先生的继室,与梁老大岁数差不多,她虽然名义上是罐儿的祖母,但实际上祖孙间并无血缘关系,因而比梁老大要冷静的多。 梁师母进里屋不一会儿就拿出两个包裹,一个里面是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裤;另一包里是一套已经做好的、和一套尚未完工的新棉袍。 甭管有没有血缘关系,既然当人家祖母,梁师母就认认真真每年都给梁先生的子孙缝制新衣。 刘菜菜接过那包旧衣裤,装作递到骆毅眼前给她看的样子,暗中再次吐舌,然后点了点头。 骆毅说道:“爷爷,快,我要换裤子!” “好,好!爷爷给你换!”梁先生应着,他已经是在想象中给孩子换裤子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追上山 因为在想象中为小孙儿做事,梁先生的情绪开始趋向平稳。 “爷爷,我困了,你抱着我睡。”骆毅说道。 “爷爷抱,爷爷抱!”梁先生的动作改为虚虚的环着手臂,像是怀里真的抱着孩子。 白彙见状,让梁师母拿来一床被子,白彙在被头撒上一些迷药,往梁先生身上围去:“别让孩子冻着,盖着睡。” 只要提孩子,梁先生的思路似乎就能跟着转,他真的把被子扯起来,像是要盖住小孙儿。 “爷爷也盖。”骆毅适时说道。 于是,梁先生把被子在提到脖子下:“好,爷爷也盖,咱们都别冻着。” 迷药的气味让梁先生迅速安静,终于,他不动了,靠在李蔚珏怀里,呼吸也平稳,只是胳膊依然将被子支撑着,仿佛怕被子太重压到孙儿。 梁老大看得落泪,他这才知道他的老父宝贝这个孩子到何种程度、以往又是如何细致地照顾他的孩子。 梁先生安静了,骆毅也不装了,再次打个哆嗦,眼神清明:“我知道孩子在哪儿,我们去找!” 李蔚珏总算看明白骆毅的苦心,别说找不找得到孩子,至少先让老爷子安静下来,不然,不得脑溢血啊! “骆丫头,你……”梁师母此刻满眼惊疑:“你刚才是……” “梁师母,我刚才不知怎么看到的是另一个地方,周围有好几个大汉看着我,我想那应该是您家孙儿的处境。”骆毅说道:“趁现在我还有印象,快去找找看,哎呀,我好像忘记了些、哎呀呀,不能耽搁,越耽搁我忘得越多!” 骆毅说着就往外走:“阿姐留下照顾先生!” 不能解释,本来就是临时撒谎,到处是破绽,禁不住盘问啊! “等等我……”李蔚珏刚喊半句就骤然停住,他还给他老师当靠背呢,喊大声再把老师吓醒。 “你也留下!”骆毅回道,人已经出了屋。 鲍魁带着刘菜菜和黑昀跟上,刘菜菜和黑昀骑一匹马,鲍魁带着骆毅骑另外一匹,疾驰在寒风中。 “菜菜,能行吗?”骆毅大喊,寒风呛得她说话困难。 “没问题!他们没走多远,我们正在接近!”刘菜菜专心在黑昀背后吐着舌头。 说是没多远,眼下也到了荒郊野岭,出城门能有十几里地了。 “这边!”刘菜菜扯扯黑昀的左袖子。 “那边是坟地。”鲍魁提醒道。 “就是这边。”刘菜菜回答。 鲍魁便没说什么,因为他已经看到,只有左边新鲜的脚印,其他地方的脚印已经被雪盖得很浅了。 桑柴县今年冬天下了好几场雪,就在两天前还下过。 此时大地一片白色,地面上大部分被雪覆盖得平滑,因此左侧那些杂乱的脚印就更为明显。 黑昀下马查看:“六个人,都是大人。” 又贴地皮听听:“一里地,往前再走一里地。” 眼下地势已经走高,再往前,就是上山路,俗话说“葬山不葬顶,埋坡不埋岭”,往前一里地,正好是坟包多的地方。 “往这种地方来做什么?”骆毅有些迷惑,但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是……不会是……配冥婚?!” 当初她可就是被买来给李蔚珏那厮配冥婚的,保不齐梁先生的孙子也被人掳去配“赘冥婚”。 和给夭折的男孩配媳妇相同,也有大户人家给夭折的女孩配赘婿的,叫做“赘冥婚”,也称为“娶鬼妻”。 但与“嫁鬼夫”不一样的是,有些人家不会把男孩子活埋,而是只让其与夭折女孩儿的尸体完成婚礼程序,然后这户人家会把男孩领回家,当做自己家的女婿养着。 这样的人家通常是家资丰厚却只得一女,没有其他子嗣,所以会挑选聪明伶俐的男孩当做赘婿,以顶门立户。 “看看再说。”鲍魁安慰地拂了拂骆毅的脑袋,牵着骆毅的小手往前走去。 黑昀变回小黑鼠先行一步,骆毅只见雪地里一个小黑影以极快地速度移动,几下就钻在雪里看不见了。 鲍魁拾起地上黑昀的衣服,决定找个时间跟黑昀说说,别动不动就变回原形,万一回来时没出现在衣服里,不是让小丫头看他光屁股吗? “我们也往前走着,不用怕。”刘菜菜在前方带路:“黑昀多此一举,根本无需探路,不就六个人吗,比去救小废、呃……是小妹,比去救小妹容易多了。” 确实,骆毅被十个人掳走,也不过是刘菜菜变个形吓唬一下就没事了,现在黑昀通过脚印已经得出只有六人的结论,没必要太过谨慎。 “探探路也好,掳走梁家娃娃的只有六人,但谁知道山上有多少等着他们的。”鲍魁说。 此时半山腰一处棚子里,一位衣着看着就富贵的男子正与一个庄稼汉模样的人争吵。 富贵男也就二十多岁,却留了细细的两撇小胡子,他对面的庄稼汉三十出头,面容有些老相。 富贵男说:“带走、带走!你竟敢把育达书院梁先生的孙子弄来,不要命了?!我不收,你赶紧带着孩子给我消失!” 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富贵男都知道,梁先生名气那么响,他家孩子丢了,官府肯定大肆搜找,这是要惹官司的呀! 庄稼汉一点也不惧富贵男严厉的语气,甚至依旧保持着嬉皮笑脸:“潘爷不必介意,您虽在此地有买卖,却与梁家无交往不是? 再说,这孩子的爷爷虽然名气大,可他能活几年?老家伙一死,他家就没有能成气候的人了,您还怕什么? 但这孩子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孩子,您瞧这孩子给养的,白胖白胖的,还聪明! 我们抓这孩子的时候,他正算账呢,卖艺的在前头顶碗,敲锣的就过来收钱,那孩子看一眼铜锣里的钱,就估算出来有三十八个; 敲锣的较真儿一数,三十七个,就差一个,您说这孩子眼力如何? 不仅如此,我听他还和那梁老头儿说,耍一场杂耍他收两回钱,第二回收的只有第一回的一半,一场下来也就五十文; 可顶碗的孩子却有三个,还有敲鼓的打镲的耍猴儿的,人那么多,五十文也不知道够不够他们吃饼子; 潘爷您听听,六岁的孩子不但眼力好,还会算账,这要是培养好了,得帮您赚多少钱啊! 还有他生辰又是您想要的生辰,我可就是因为听他爷爷与别人说这孩子正是三月出生,才下决心把他带给您的! 聪明、生辰合适,这样的孩子好不容易碰上,机会难得!” “可……”富贵男刚要反对,但又被对方的话给打动,一时间只皱眉不语。 庄稼汉一看有门儿,赶紧再接再厉:“再说了,潘爷您的买卖做得大,也不在这边常待,就算来,也不会天天带着孩子来不是? 只要不天天来,谁能知道这孩子是哪儿的? 小孩子长得快,过几年就变成英俊小公子,定不是现在这番样貌,那时候谁还认得出来?” 第三百八十二章 真尿了 都说世间还是好人多,但坏人也是无处不在的。 梁先生若是知道他孙儿失踪只源于他与人交谈的只言片语,或许死了都不能原谅自己。 谁家老人带孩子不会与人聊天呢? 谁家带孩子聊天时不会互问对方孩子几岁、几月出生? 随便这些对话被有心人听到,真就会把人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位被称为“潘爷”的富贵男,因生活太过放荡,年纪轻轻就染上花柳病,等治好了却没了生育能力。 好在得病之前育有一女,虽不是男孩,但已打定主意将来招个养老婿延续香火。 可偏偏女儿先天体弱,才四岁就死了。 潘家到他这一辈是单传,招婿传承姓氏已然是唯一解决之道,可独生女早早夭折,这等于直接断了他潘家的香火。 但好在还有赘冥婚这一条路,因此潘家便放出风声,要给夭折女儿找个生男入赘。 潘家有钱,有钱人选择多,自然要找个聪明的、生辰八字相合的男孩配冥婚,这样回头把孩子带回家养着,改姓潘,以后就等于是潘家的儿郎。 等长大了再给娶个媳妇,照样能延续香火、传承姓氏。 冬季天冷,尸体存放得住,潘爷有足够的时间物色人选,所以并不着急,只是人贩子给找来的孩子他一律看不上。 那些孩子不是看起来蠢蠢笨笨、除了哭什么都不会,就是生辰不合适。 生辰不合适是会影响潘家气运的,他潘爷还年轻着,以后还有几十年要过,怎么能让生辰不好的孩子败了潘家气运,将来难道让潘爷吃苦受穷? 好不容易有不那么蠢笨、生辰又合适的,但年龄又大了,年龄大的孩子记事多,是养不熟的,不能要。 所以一来二去,竟然找不到合适的孩子。 今天庄稼汉给他带来的孩子,说实话,潘爷是一眼就相中了。 这孩子长得是真好,看着就聪明,不哭不闹、白白胖胖,给吃的就接着,还会道谢。 聪明孩子自然也记事,但只要年纪小,就能糊弄得过去,再说,潘爷家有钱,孩子在福窝里待习惯了,就会慢慢忘记过去的生活。 可就是没想到这孩子是梁先生家的。 若是梁先生没出版《三字经》、名气没有那么大,或许潘爷也不会当回事,可偏偏梁先生的名气不亚于衙门里的老爷,他家孩子丢了,肯定衙门会下大力气寻人的,这不是给自己惹麻烦么! 但是……这孩子真是让人舍不下啊! 人和人之间的第一印象很重要,潘爷见到小罐儿的第一眼就合了眼缘,感觉那就是自己亲儿子。 “6岁的孩子虽说记事了,但也记不住多少,”庄稼汉看潘爷的神色有动摇,立马坚定他的决心:“您看,我们对他不打不骂,还好吃好喝地招待,他还以为领他出来玩呢; 这样的孩子好糊弄,只要您真心待他,编个故事给他讲讲,他就不会有疑心; 潘爷,故事我都替您想好了,您就说有高人给他批命,说他需要借住在普通人家躲过鬼煞搜捕就是了,如今您这个亲爹要接他回去,这不就得了? 至于说梁家,您都把孩子带走了,他们上哪儿找去?反正我干这行这么多年,只听过丢孩子,还没听说谁家找回孩子的!” 这片山别看离县城不很远,却极少有人来。 据说十数年前曾有十几名南方学子结伴去京城赶考,因图路近而选择经过这里,却被雪崩活埋。 那年雪害极其严重,官府派出全部人手去帮助百姓救灾,等知道雪崩埋人都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即便得到消息也组织不了大规模的搜救行动,因此并无所获。 荒郊野岭,这些学子重见天日之日便是野兽分食之时,当地官府找到的尸骨已经是七零八落,只好尽量拼凑,但也难免张冠李戴,怕是张三的胳膊配了李四的手,也有可能王二麻子的脚指头少了七八个。 既然无法辨别他们身份,官府只能被动等待其家属寻人。 而学子们的亲属得到消息更是几个月后,因路途遥远,待他们来人寻找更是离事发已经大半年之久。 那时家属们寻到的尸骨已经无法辨认谁是谁家的,后来官府出钱,请僧道给做了法事。 僧道两派众口一词,说既然家属来给他们收尸,他们也算结束孤魂野鬼的生活,但路途遥远,不利于魂魄迁徙,不如把这些枯骨都葬在此山,让学子们相互作伴,也好吟诗作对、不负他们多年寒窗。 就这样此山变为坟山,虽说一座山只葬了十几个人,比现代那种巴掌大的地方只葬个骨灰盒的“经济适用坟”要强得多,但毕竟无人能保证那些尸骨的还原程度,还是很可怜的。 他们的家属也是因为路途遥远,并不能做到派人年年祭扫。 这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十几年,但影响是深远的。 首先,桑柴县的官员从上到下都受了处分,因为朝廷认为若非此地乱砍滥伐、导致林山变为秃山,不至于发生雪崩,所以这是地方官员的失职。 其次,此地活埋了十几位进京赶考的学子,此后数年不曾有人考中举子,近几年甚至连个秀才都考不出来,可见是当年枉死学子们的怨气凝聚,在集体报复。 黑昀在雪地里穿行,顺便调集附近山鼠过来问话。 附近的山上没有树,百姓砍不到柴,自然也不经过这里,再加上十几个坟包,更是将这里作为避讳的地方,或许人迹罕至的原因,山鼠们受不到人的影响,灵智未开,黑昀问了半天,也只能获知山上有十一个人,至于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就问不出来了。 不过孩子的下落还是得到了,一只山鼠说,那孩子被埋在雪里。 小罐儿的确在雪里,不过并不是埋,而是躺在雪窝子里酣睡。 山上光秃秃,唯独的一个不大的小棚子被潘爷占着,四处漏风并不暖和。 因为怕孩子吵闹,也是怕让他听到大人的交谈,庄稼汉在让潘爷看过孩子后,就给小罐儿吃了掺过迷药的点心,小罐儿睡着了。 庄稼汉等人就在积雪特别厚的地方挖了洞,把小罐儿暂时安置在那里。 这种雪窝子避风保温,常是进山的猎人或是樵夫休息时的选择,但里面也不暖和,小罐儿穿得虽厚,却也冻得尿了裤子。 小罐儿梦见自己尿急,可怎么也找不到茅厕,他可不想随便找地方解手、那多丢脸啊! 小罐儿急得到处跑,喊爷爷,虽然没看到爷爷在哪里,却好似听到爷爷说可以找个树挡着,这样尿尿时就不会有人看到他的小鸡鸡了。 小罐儿四下张望,没有树,却发现了个雪窝子,心想雪窝子不是更好吗,进去尿尿,谁也看不见他,于是就走进去,放心大胆地解决问题。 真舒服啊,小罐儿尿了好大一泡尿,感觉肚子不憋了,神清气爽,而且感觉腿上还暖乎乎的,就想找爷爷,问问爷爷要不要尿尿,他要把这个解手的好地方推荐给爷爷。 但很快,小罐儿双腿的暖意就迅速冷却,他发现雪窝子好像化了,他站在雪水里,下身冰凉。 这一凉,好像又想尿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辣嗓子 小罐儿是在吃了点心后被迷药迷睡的,未等真正睡着时被抱进雪窝子,对雪窝子有了印象,所以梦中才会梦到。 不过雪窝子并没有化,而是他尿湿裤子的温度冷却下来,让他再次感到寒冷。 幸好有这泡尿,不然,深厚的雪窝子遮蔽了小罐儿的气味,没有山鼠确定孩子就在山上,黑昀几乎快失去追踪他的线索。 刘菜菜他们爬山并不慢,黑昀往回走没多远就碰上了他们,却发现已然惊动了山里的人。 掳走小罐儿的人贩子原本分散开放哨的,山里除了他们和潘爷那伙人没有别人,因此刘菜菜、骆毅和鲍魁三人的出现就很明显,立时,有鸟叫声从不同地方响起。 连棵大树都没有,只剩下枯败灌木丛的山里出现不同鸟类的叫声,而且并不清脆,怎么听都怪异。 “他们在报信儿,不行,得快些!”刘菜菜说道。 黑昀抱怨地看了刘菜菜一眼,嘀咕道:“等一会儿就不行么,非要打草惊蛇。” 刘菜菜可不承认自己有错,自恃武力强悍的她,需要低调隐蔽行动吗? “是蛇打草惊人!”刘菜菜说道:“没学问就别吭声,留这儿照顾爷爷和小妹!” 刘菜菜说完就往山上跑,没跑两步脚下似乎一软,扑进了雪坑,远看就像摔了一跤起不来。 骆毅刚要发急,想去扶起她,却见雪坑前方的积雪下面动了几下,雪壳子微微裂开缝隙,一直朝前方蔓延。 “你们走你们的,不用管我!”刘菜菜传音给骆毅。 菜花蛇雪下潜行,随着急速前进身体也越发粗壮,待到靠近小罐儿的雪窝子时,蛇身已有水缸粗。 “有人上山,潘爷,快下个决定吧,您若真不要,我这就把人带走!”庄稼汉催促道。 虽然舍不得这个有钱主顾,但庄稼汉也不想冒险。 不过也不是很急,因为他看出对方已经动心,多劝劝就能坚定信心把钱掏了。 眼下情况虽然有些紧迫,倒也不失为让对方下定决心的好时机。 大励朝其实对人贩子的刑罚是很重的,轻则斩立决,重则马踏或人踏成泥;而且还要连坐,不管是亲属还是街坊,都要跟着被问罪。 就是说,抓着就是死,但会视情节严重程度处以不同的死法,利索点的就是一刀断头,情节严重的就慢点折磨死,让其充分感受痛苦。 但前提是有人举告并能抓获。 “行了,这孩子我要了,但你们得帮我把人运走,”潘爷到底还是同意了:“翻过这山就是曲河县地界,到地方我给钱!” 让庄稼汉他们运送孩子,就算被人抓了,自己也可以完全不认账,毕竟孩子在他们手里。 选择在此地“看货”,一是因为这处山没人来,二则是为方便“跨界”。 “行嘞,咱走!”庄稼汉说着便往雪窝子那边赶去。 分散在小棚子周围把风的潘爷手下聚拢过来,围护着潘爷来到雪窝子,人贩子们已经守在雪窝子旁边,庄稼汉一挥手,就有人进入雪窝子抱出小罐儿。 远远的,骆毅他们也上来了,看到前方有人抱着孩子,他们背对着自己的方向,而刘菜菜并不在,一下子着了急:“黑昀,拦住他们!” 可不能让坏人把孩子抱走呀! 黑昀有些犹豫,他不敢与骆毅和鲍魁分开,怕他们出意外,正犹豫间,骆毅已经喊出声了:“把孩子放下!” “走走,快走!”庄稼汉说着,便带着潘爷等人拔腿就跑。 他们刚跑没两步,前方的雪地突然动了下,他们脚下也传来震动,不明显,他们并没有在意,只以为是自己等人跑动引起的。 可马上脚下震动就剧烈起来,感觉无法站稳,身边灌木丛抖动着,枯枝间相互挤压,不时有枝条被挤断,发出噼啪声响。 “不会是地龙翻身吧?” “难道又是雪崩?” “不能吧,山顶没啥动静啊。” 尽管脚下不稳,潘爷和庄稼汉两伙人依然抬头往山顶瞧,山顶并没有“冒烟儿”。 山顶雪崩发生时,能看见腾起的雪雾,可现在并没有。 那就不是雪崩,可提起的心并不能安定,毕竟后方有人发现他们了,脚下又在震动,做贼赶上地动,也不是啥好处境。 “快走快走!离开这里再说!”庄稼汉催促。 可是他们走不了了。 眼前微微颤动的雪地突然扬起三丈高的雪雾,雪雾并不浓厚,却浮现一个高大的黑影,似乎还带着花纹。 人们抬头看去,竟发现最高处一个巨大的蛇头遮天蔽日,在他们未等惊叫出声时,那蛇头竟然低下来,生怕他们看不清似的还往前凑了凑。 跑在头里的潘爷和庄稼汉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暴露出他们身后抱着小罐儿的汉子。 刘菜菜对自己这番出场的效果很是满意,不由得意地张开巨口准备笑一下。 不愧是地仙的后代,刘菜菜头部两侧鳞片炸起,生生将头部显得大了一倍,像是嘴边生出翼鳍,如刀如锋,衬得蛇牙更为尖利、雪亮,也衬得喉咙如深渊。 人们在巨大的惊恐中反应是不一样的,像潘爷和庄稼汉,估计平时有手下帮忙做事,因而遇到危险的第一反应是躲避,他们简直连滚带爬,希图能从旁边溜走。 但其余人就不一样了,许是因为平时不管何事都需亲力亲为,所以面临危险倒是条件反射般先行出击。 刘菜菜大嘴刚张开,抱孩子的汉子吓得以为自己要被吃掉,情急之下双手往上一抛,就把小罐儿抛进刘菜菜口中! 就好像大笑时被苍蝇飞进嗓子眼,刘菜菜登时喉间赶到刺痒得难受,就要咳嗽,可马上,一股尿骚味遍布口腔,小罐儿湿哒哒的棉裤上的尿液与刘菜菜的涎液混在一起,那叫一个酸爽! 正感到寒冷又想尿尿的小罐儿梦见雪窝子的雪水变成温水,而且越往深处越暖和,便往里走走,开心地泡起澡来。 于是,小罐儿翻了个身,往刘菜菜喉咙深处滚了滚,睡得更香甜了。 童子尿的先天阳刚之气最浓,对除妖避邪有一定的功效,而没有列入仙籍的蛇族修行者没有经过仙界为之平衡阴阳,故而身上阴气浓郁。 好在刘菜菜是地仙的后代,没有像普通蛇族为成妖成魔而连乱葬岗和坟地的阴气都去吸收,所以对其伤害不算大。 伤害不大却也有伤害,就像被辣椒粉呛了嗓子,一时间,刘菜菜喉头又痒又呛又辣,刺激得不行,眼珠子都涨满了血丝。 刘菜菜愣是不敢咳嗽,生怕自己力气太大,将孩子给咳得射出去,再把孩子给摔死怎么办? 刘菜菜生生忍着,忍得鳞片炸起的巨大蛇头上,血红巨眼暴突。 刘菜菜想低下头,让嗓子眼的孩子顺着舌头滑到地面上,却不想,这一动作让它丑陋的大脑袋离人们更近,他们以为这妖精要吃了自己,直接把潘爷等人吓得昏死过去! 第三百八十三章 信不信,您说了算 承安五年冬至,真是一个异常热闹的节日。 在这一天,县城的名人魏先生家报案,说孙子丢了;也是在这一天,魏家报案不到两个时辰里,孩子被救回,四个时辰内,全部案犯被抓回,且连买主也一并带回。 县衙后堂里,张知县面见了骆毅。 虽说张知县与鲍家算是很熟了,但亲自会见骆毅这么个十岁的小丫头,还是头一次。 “贤侄女是如何找到魏家小孙儿的?”张成问道,虽然口称“贤侄女”,神情和语气却很有些审问犯人的味道。 虽说抓回嫌犯是好事,可这里面衙门出力极少,作为知县还是很丢脸的。 这家人也算厉害,培养出一个县案首,又种出山药,还给县里解决了几百人的就业问题…… 听魏家人说眼前小姑娘被魏家小孙儿的魂魄附了体,才得知孩子的下落,这事儿可得好好问问,他们家如此异于常人,到底有什么猫腻、他们闹出这些动静又是为了什么。 没目的最好,若是有什么目的……张成觉得,尽早弄明白尽早与之撇清关系。 如何找到魏家小孙儿,这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骆毅到现在也想不出该如何圆这个被小罐儿“上了身”的谎,只好东拉西扯: “大人,小女也是一时情急,胡乱编了几句话,只想先稳住魏先生,怕他着急; 小女在回乡之前,刚好在府城被歹人掳走,小女已经十岁,比小罐儿大了不少,可当时被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当时小女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我要找爷爷,爷爷快来救我! 后来我被爷爷和兄姐找到,回程时爷爷抱着我骑在马上,我靠在爷爷怀里,爷爷的心跳声一直都像擂鼓,很急很急的擂鼓,我就知道,爷爷也吓坏了; 后来我听小哥说,爷爷当时急得都要拿着鬼头刀要找歹人拼命,大人您想,我爷爷丢了我这么个孙女都急成这样,魏先生丢的是孙儿,又得急成什么样? 所以我能理解魏先生的焦急心情,魏先生年岁又大,身体又不好,恐怕他内心的煎熬更甚,我很怕他一口气上不来…… 所以我就把我被掳时心里想的喊出来,期盼或许能让魏先生缓缓情绪,还好,能起点作用。” “这么说,并没有‘上身’一说?”张成又问,语气带了些不甘心。 “没有!”骆毅回答得斩钉截铁,就差真诚劝告对方要“相信科学”了。 可……骆毅发现,知县大人眼神竟然有些失望,这是为啥呢? “你给我说说你在府城被掳的事。”张成问道。 得知道知道知府那边如何判的案,知府可是自己的上司,得知道自己做到什么程度不会让领导挑毛病才行,毕竟两个案件不管直接还是间接,都与鲍家有所牵扯。 骆毅想了想,觉得这事儿瞒不住,家里那么多雇工,都是本县的,再过几天也都会回乡过年,那就不瞒了吧。 于是骆毅便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可又遇上麻烦了—— “看来,两起案件都是你们鲍家把案犯抓回来的,每次案犯还不少,那么你们是怎么抓人的?”张知县问。 是啊,鲍魁家拢共才六口人,就算新近要上户籍的两个孩子也才八口,而且成年之人只有四个,其中还有一个是女子。 但两起案件,府城那起涉案者十人,今天这起涉案者十一人,他们是怎么抓人的? 张成是单独把骆毅叫道后堂问话的,意在问问“上身”这事儿,可现在虽然骆毅把话题给终止了,却又引出如何抓捕罪犯的话题。 咋办呢? 骆毅呆呆看着张成,不知如何回答。 如今的骆毅可不再是当初吴三妮儿那个“悲伤蛙”的相貌了,现在的骆毅唇红齿白、浓眉秀目,模样标致、举止大气,小小年纪还透出些飒爽,不似一般十岁小丫头不谙世事和忸怩胆怯。 张成原本以为随便用点“官威”就能吓唬住骆毅,令其不敢说谎,可骆毅的表现大方又自然,言语之间又颇显真诚,一时竟无从判断。 难道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她们家情况是特殊了些,不同姓氏不同辈分的人,仅凭若有似无的亲缘关系维系在一起,早熟了点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现在因为骆毅不知该如何回答,眼神有些发直,反倒让张成觉得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看看,多问两句,就傻了吧? “大人,您听说过蛇仙显灵吗?”骆毅抛出个比“上身”、“附体”更大的瓜。 “啊?什么?”张成莫名其妙。 “府城那批掳走我的坏人吧,是九男一女,我当时就看到飞沙走石了,然后看到爷爷和哥哥驾着马车来寻我,可那些坏人却跟府衙老爷们说,有蛇仙现身,把他们吓得晕死!”骆毅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用神神道道的语气说。 菜菜啊,我说你是蛇仙,你是高兴呢?还是高兴呢? 管你高不高兴,在我这儿,我就封你为蛇仙了,不然我咋对付张知县? “蛇仙现身?”张成重复,将信将疑。 “是啊,他们是那么说的,可我觉得他们是做贼心虚,因为九个男坏人说蛇仙现身,但女坏人没说。”骆毅回道。 “那她是怎么说的?”张成追问。 “她啥也没说,她说她晕倒了,不知道。”骆毅果断结束讨论。 张成:“……” “那……你觉得是不是蛇仙呢?”张成问骆毅,试图从骆毅的回答中找出不合理的地方。 骆毅先是犹豫,继而肯定:“我觉得吧……我觉得应该是。” 张成:“怎么讲?” 骆毅:“必然是蛇仙啊,若是蛇妖,应该是做坏事的吧?应该是吃人的吧?救人的,那就该是蛇仙。” “哦。”张成慢慢点头,觉得有道理,又觉得有哪儿不对,可就是说不出来,于是又问:“那这次呢?你们怎么抓的人?” 撒一个谎,需要很多谎来圆,骆毅头痛不已。 因为胡泽胤和黄酉法力消耗过大,黄酉甚至消耗到有些伤元气,需要慢慢调养和恢复,故而这次的行动没让他们参与。 只鲍魁、黑昀、刘菜菜,还有骆毅自己,就这么一老三少,如何把十一个涉案份子都捉住的? “这次没抓人哪,我们只把孩子带回来了啊,人不是你们抓回来的嘛。”骆毅说道,心想,你别想诈我,我不会说漏嘴的。 当时在山上,刘菜菜把潘爷和庄稼汉等人给吓晕后,剩下没晕的也都吓破了胆,只顾着趴在地上磕头求饶,黑昀瞧刘菜菜要憋不住咳嗽了,就赶紧过去把小罐儿给接了过来。 然后刘菜菜就放心大胆地咳嗽,结果,真的雪崩了。 人打个喷嚏还能吹倒花草呢,巨蛇猛烈咳嗽,那声势、那气流、那雪崩之势…… 当时别提鲍魁他们连滚带爬跑得有多狼狈了,若不是刘菜菜想起来用尾巴扫他们一下、把他们送下山去,怕也得和人贩子一起埋在雪坑里。 “大人,大人!他们交代了!”捕头跑来报告,满脸迫不及待:“他们说是蛇仙显灵搅动风雪,设下雪牢活埋了他们!” “什么?蛇仙显灵?”张成惊疑不定:“真的有蛇仙?还真的显灵了?” 张成盯着捕头,继而转向骆毅,似乎想求证什么。 骆毅瞪着无辜的大眼睛叹道:“真有蛇仙吗?大人,是真的吗?” 哼哼,我向你求证,大人,您给个定论吧! 第三百八十四章 混淆视听(一) 张知县让捕头细细汇报,骆毅是当事人,也就没有让她离开。 骆毅听了一会儿,觉得庄稼汉等人显然是惯犯,而且是有一定头脑的惯犯。 捕头说他们“交代”了,但实际的情况是,他们用“蛇仙显灵搅动风雪,设下雪牢活埋”的说法带偏了捕头的思路。 人都有猎奇心理,而且“蛇仙显灵”多有诱惑力啊,捕头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蛇仙什么样、多高多大、有何本事等方面,反倒忽略了这场贩卖人口案件的本质。 捕头绘声绘色地描述他从庄稼汉等人口中获知的关于蛇仙的内容,说得是唾沫横飞还意欲未尽:“他们说,他们向蛇仙下拜,蛇仙却不知为何搅起积雪活埋他们……” 骆毅觉得他们分明是避重就轻企图大事化小:“略卖人就是略卖人,关蛇仙什么事?难道说蛇仙用雪活埋他们还冤枉他们了?” 张知县正听得津津有味,他也被蛇仙显灵的“神迹”给吸引了,估计正积极脑补那画面呢,突然听到骆毅打断捕头的话,愣了一下:“怎么回事?” 捕头有些讷讷:“你这孩子,现在只是讯问,还没定性哪,到底是不是略卖人得我们大人说了算,再说,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叫略卖人嘛。” 骆毅穿越来三年,几乎时常就听到拐卖人口的传闻,实在是太敏感、也太厌恶了。 虽然捕头或许只是为了面子才那么说话,但骆毅却是不肯放过:“张大人,想来捕头大人并没有审讯完,小女能不能旁观审问过程? 毕竟虽然小女没见到蛇仙,可到底是从那些人手里抢回小罐儿的,算是当事人呢。” 这就是骆毅留下“缺口”的地方——张成问骆毅是如何抓住那些歹人的,骆毅说不是她们抓的,而是官府的人抓的; 小罐儿是骆毅她们看到人贩子抱着孩子、而当时又赶上雪崩,就趁人不注意把孩子抢回来了; 至于后来的事情她们不知道,因为她们人少,抢到孩子就赶紧逃跑,生怕被追上、更怕被雪崩埋住; 所以她们才能回来告诉官府,让官府去抓那些歹人。 张成瞪了捕头一眼,觉得更丢人了。 先是梁家报案,捕头带人出去搜索一圈回来说没找到,结果被鲍家人给找回来了,还给指了地方,最后把案犯和买主一并捉拿回来; 你说你找不到孩子也就算了,现在让你审犯人,你倒听故事去了,人家小姑娘都听出那些人贩子在忽悠,你就没听出来? “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张成说道。 一来事关本县名人,二来张成也想听听蛇仙显灵的事,于是便答应了。 还没到刑室门口,就听里面“噢?”“真的?”“啧啧啧!”等惊叹声,接着更是有催促的声音:“你快说,说详细点儿!” 张成看了捕头一眼,捕头正好面有急色,似乎想快走两步也进去听的样子。 来到刑室门口,就发现门里堵着门站了两个差役。 从他们后脑勺上方看去,刑室里一个捕快正给一个穿着上看起来比较富有的人喂水,那富有的人虽被五花大绑,却是坐在条凳上的。 这人正是潘爷。 捕快给喂了口水,就催促:“快快,接着讲!” 张成黑了脸。 门外捕头一见这架势,就要出声提醒,被张成一个冷眼扫过去,灰溜溜缩着脑袋不敢吭声。 潘爷侧头在肩膀上蹭了蹭流到下巴上的水,说道:“行,咱接着说——要说我这趟是真的亏啊,我要是不那么好心帮忙不就不会遇到蛇仙了吗?不就不会被蛇仙误会了吗? 我这辈子估计除了赚钱有点运气,别的啥运气都没有,还倒霉! 我也不怕丢脸,就实话跟你们说哈,要说我以前呢是真浑,我家到我这辈是单传,从小到大我就被家里人惯着长大,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所以我也就任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家里为了我没少操心,甚至早早给我娶了媳妇……” “哈哈哈哈……”捕快、差役都哄堂大笑。 什么叫早早给娶媳妇,那肯定是年岁不大就沉迷那方面呗。 潘爷继续讲道:“这就是我运气差嘛!我爹娘给我娶了个大五岁的媳妇,以为她大点儿我小点儿就能管住我; 先头倒是我也老实了一阵子,毕竟不用花钱就能睡女人嘛,那还不天天睡,可是新婚才两个月她就怀上了!” “哟,你这运气不是挺好的吗?”一名捕快羡慕地说。 潘爷:“好什么呀,素了小一年,就给我生了个丫头,你们说我这运气! 本来这次看着离过年还有些日子,就想置办点儿年货再回家,结果走来走去迷了路,不怎么转到山里去了,你们说我这运气! 然后就碰上那位大哥带着孩子四处打听,说捡了个孩子,不知道谁家的; 我一看,哟,小孩儿长得白白胖胖的,男娃!你说谁家丢了这么漂亮个孩子能不急? 我就帮着他想办法,正想着呢,突然冒出个大蛇,我的天哪,那么高!三丈多!冲着我们摇头晃脑的! 那是山里哎,都说有山的地方就容易出神仙,碰见那么大个蛇,我还以为我运气变好了、遇到蛇仙了,就赶紧下拜,求蛇仙指点帮那孩子找到家人,也求蛇仙帮我改改运气; 谁知正磕着头呢,蛇仙竟然把山上的雪给震下来把我们埋了!你们说我这运气!” 门外,捕头摊了摊手,示意刚才他们审问庄稼汉时,庄稼汉也是这么说的。 “大人,这些人是我们从雪里挖出来的,一直都在我们眼皮底下,根本没有串供的机会。”捕头用手护着嘴巴凑近知县说道。 看似是怕人听到,可他那声音简直生怕人听不到,这不,门口两名差役就齐齐回了头,然后就齐齐抽了一口凉气:“大人!” 再然后,刑室内连人贩子带捕快们就都看过来,个个面色慌张,捕快还对差役瞪眼珠子,骆毅都能看懂他想说什么——让你俩看门,怎么看的?! 差役是在衙门服徭役的人员,是临时工,与捕快那些正式工不同,地位上要差,所以常常被捕快们差遣。 捕快们因为要听蛇仙显灵的事,又怕被人发现,便让两名差役把风,谁知他俩竟然听入迷了,风没把住! 第三百八十五章 混淆视听(二) 骆毅看看刑室,有门无窗、不见天光,很压抑; 再瞧瞧墙上挂的、地上立的刑具,冰冷残忍、沉重坚硬,很恐怖; 可瞅瞅潘爷和庄稼汉,他们俩都被提到这间刑室,竟然只绑着没受刑,很逍遥啊。 不是说不管招不招供都得先用点儿刑的吗?这二人怎么没有? 要不是发现知县大人来了,估计这里的气氛都热闹得堪比茶馆听书了吧? 这里可是县衙,县衙里的人就这副德行,张知县都不知道该把脸往哪儿藏。 上午李蔚珏还赞美他为民谋福、得民敬仰、治下有方,夸衙门里风气正、吏役差员素质硬,现在可好,丢人现眼哪! “他们俩放在一起审,还需要私下串供吗?就算是上烙铁都问不出实话吧!”骆毅直接说了出来。 张知县面色阴沉,这谁家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有人管没有人管了? 但不好直接呵斥,一来小姑娘没有说错,二来与孩子计较不更丢颜面? 捕快们面色也不好看,但他们可不管丢不丢颜面,他们得先顾着饭碗,若大人真被小丫头的话给将住了,不得找他们的麻烦? 把他们打上二十板子再给开除了怎么办?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小小年纪竟如此残忍!我们大人常教导我们尽量少用刑,免得屈打成招,你倒是……” 捕快越说越觉得自己理由充分,而且还把他们知县大人抬得高高的,于是便要继续说下去,却看到捕头瞪他瞪得眼睛快抽筋。 这才意识到眼前小丫头能随他们大人一起来,必然不是沾亲就是带故,自己这不是往刀尖上撞吗? 张知县再听不下去,直接让人把捕快拉出去打十板子。 有知县亲自坐镇,审讯速度就快了许多,将人犯分开单审,捕头亲自动手,啥也不问先上顿鞭子,抽得皮开肉绽再问话。 捕头也是个机灵的,他把庄稼汉交给别人去刑讯,把潘爷留在眼前,因为潘爷有钱啊。 只要能交代罪行,就允许他花钱少受些拷打,这是惯例。 这种惯例很光明正大,因为没有衙门不缺钱花,就算是刑部判刑,也允许用罚金代替一部分刑罚。 捕头想在知县大人面前将功折罪,不但把口供问个明明白白,还要多敲些银子出来。 捕头抽到十鞭子就停下来,装作要换刑具的动作并喝道:“还不说实话吗?” 这就是给潘爷机会,这时候但凡他不是傻子,就该说:“我说,我全都说,我愿意出资多少多少以偿罪孽!” 毕竟梁家的孩子没死没残,啥事没有,最多吓着些而已,而且之前不是说他们并没有交易么,那情节就不算严重,掏钱买个少遭罪问题不大。 果然,潘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喊:“我说,我全说!我愿意给那孩子掏钱治病,我愿意缴纳罚金,只求大人念我是初犯,能从轻发落!” 张知县没吱声,捕头便对着空气抽个响鞭吓唬一下,然后勒令潘爷交代。 “我的确想买个孩子当儿子的,只是我并不知道那孩子竟是他们掳掠来的啊,我也没有真买,真的,我都没付银子!”潘爷说道。 这就把庄稼汉给卖了。 张知县还是不吭声,捕头便捅咕烧炭烧热烙铁,准备上点儿狠的,潘爷明明吓得抖若筛糠,却依然喊着:“大人,我说的是真话,我只想买个孩子当儿子的啊!” 另一个刑室里也陷入僵局。 庄稼汉指天誓日地说自己确实抢了个孩子,却不是为了卖,而是想抢来给自己当儿子的。 这就是之前将他们放在一起审的后果,人家当面串过供了,现在都在把大事化小。 小罐儿一直是在庄稼汉等人手中的,这个抵赖不了,所以庄稼汉只承认这一点,倒是与潘爷不谋而合。 在大励朝,对买卖人口双方的处罚不同,对买方的量刑相对轻一些,潘爷如此说,是给自己争取轻判的机会。 但骆毅曾经向李蔚珏请教过关于拐卖人口的相关律条,其中有界限不明的地方。 比如说,卖方如何界定,也就是庄稼汉那伙人的行为到底是“略人”还是“略卖人”。 略人,也就是掳掠人口;略卖人则是在掳掠人口基础上,将被害人作为商品进行贩卖,以获取经济利益。 按律,对略人的判刑要比略卖人轻,买方比卖方轻。 但不论是略人还是略卖人,在量刑时要根据被害人的身份、以及他们将来的用途确定刑罚的轻重。 比如说,略来的被害人是奴婢,量刑就比略人子女要轻;略人是为了给自己当儿子,量刑就比当下人要轻。 对于略卖人行为也是如此,把被害人卖给买方当夫、妻、子女要比当奴婢仆从量刑轻。 同样,买方若买被害人是为了当儿子,量刑就比当奴仆轻。 “大人,我觉得他没说实话,要不再上点刑吧?”骆毅建议道。 张成看向骆毅的眼神就有些异样——这孩子果真残忍! 感受到对方目光里的些许嫌恶,骆毅淡淡说道:“受刑不过是皮肉之苦,谁让他不说实话,梁爷爷可是差点儿没了命。” 张成的眼神正常了些:“嗯。” 捕头也没啥心疼的,抓起烙铁就向潘爷走去——自家大人都不在乎对方掏不掏钱,那他也没必要在乎。 “大人,我真没什么坏心思啊!您说我都啥运气了,我咋敢有坏心思?我真是想买来做儿子的!”潘爷哭道。 “不可能!你是买来给你闺女配冥婚的,你闺女早就死了!”骆毅脱口而出。 潘爷登时呆住了——这小丫头怎么知道的? 潘爷在脑中飞快回忆在山上与庄稼汉的交谈,确定当时周围并没有人,眼瞅着烙铁就要挨上皮肉,潘爷嚎了起来:“我不是!我没有!你瞎说!你有什么证据?!” 骆毅真没有证据。 他们的交谈刘菜菜和黑昀都听到了,也都讲给骆毅听了,可那是他们窃听得来的,骆毅出场时已在他们交谈之后,不可能听到内容。 这可怎么办? 骆毅微微收紧下唇,盯住潘爷的眼睛不动。 不能让对方掌握主动,把自己处于“自证”的劣势。 可该怎么做呢?骆毅却一时想不出。 “你慌什么?心虚了?”骆毅轻轻问道,又转向张成:“大人,您说他慌什么?” 现在轮到你自证了——你不是说我瞎说吗?那我说你心虚,你就先自证一下你不是要配冥婚、也没有慌吧。 “大人,我想去看看卖家。”骆毅说道。 第三百八十六章 混淆视听(三) 诱人自证,通常分为三个步骤: 一、在对方心里站上审判者的地位,强行给对方扣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二、对其反驳置若罔闻; 三、如果对方据理力争,几乎要破解罪名,那就重复第一步骤。 但是,无论从年龄还是身份上讲,骆毅都不能在对方心里站上审判者高度,所以她把这个角色转移到知县头上。 知县要年龄有年龄,要身份有身份,他最合适。 张成本来被“配冥婚”这一说法给震惊住,还在琢磨骆毅何出此言,不成想骆毅开完这一炮就提出要去人贩子那边,表情自信而坚定,仿佛真理掌握在她手中一般,不由得点了下头。 所以说有时候忽悠人不一定靠语言,反正骆毅把张成忽悠住了。 骆毅去了另一间刑室,潘爷面对知县可就叫嚣不起来,慢慢自证去吧。 另一间刑室里,庄稼汉比潘爷遭罪多了。 潘爷被抽几鞭子虽然疼,但允许他喊叫,好歹还算是一种缓解;庄稼汉可就不行了,因为差役们不敢打扰知县老爷审讯,所以不让他出声,只管用刑。 庄稼汉的嘴被破布堵着,脖子也被绳子紧紧缠着,想喊都出不了声音;两只手的手指头被夹在拶子里,递相排迫之下痛得他心都抽抽到跳不动。 上了拶子也不见他喊招供,差役们按部就班把刑具一一在他身上尝试,皮鞭抽,抽完上烙铁,还是不招,那就把粗麻布条捆在他血淋淋的伤口上,等伤口与粗麻布干结、粘在一起时再往下撕。 不过,这要等上半天一天的时间,所以现在准备用镶嵌钉子的刑杖拍一顿,也好让麻布与皮肉结合紧密些。 骆毅进来时正好差役正把庄稼汉往地上平铺,庄稼汉剧烈挣扎,却根本起不到作用。 “他这是招了还是没招?是要放他休息吗?”骆毅问。 她只看见庄稼汉趴在地上,还以为用完刑了呢。 “没招,嘴巴真是严得很。”一名差役回答,他也累得满头大汗。 但这小女孩获准在刑房间走动,差役们不敢怠慢。 骆毅蹲在庄稼汉身边看着他的脸,庄稼汉左脸压在地上,蹭的全是灰土,与汗水混合,一条灰一条黑的。 “你不招吗?替谁死扛呢?”骆毅问:“姓潘的说了,是你要把孩子卖给他,给他死去的女儿配赘冥婚的; 还说他不想要,你还诱惑他,什么货色好、好养活、将来如何骗住孩子啥啥的。” 庄稼汉双目圆瞪、面皮充血,再次剧烈挣扎,大脖筋被绳套累得暴突,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开一样。 差役们嫌骆毅碍事,又不敢吆喝命令她离开,便耐着性子说道:“这人嘴巴硬的很,不给他点苦头吃吃不会招供,小姑娘,你别看了,小孩子不该看这个,当心晚上吓得发起热。” 骆毅惊讶地看着差役:“他的嘴堵着说不了话,你咋知道他不会招供?” “唔……”差役觉得小姑娘所言甚是啊! 庄稼汉被拿掉嘴里塞的、脖子上绑的之后,真是伏地大哭啊——他被夹手指头的时候就要招供的,可他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现在可倒好,十个手指关节都碎了、后背全烂了、前心还烫熟烫焦了一块! 所谓伏地大哭,其实也是有气无力,若不是因为听到骆毅说潘爷已经把他出卖了,他早就昏死过去。 但现在还不能昏,他得先出了这口气。 若两人都继续坚持之前的说法,反正官府没有实证,他们也获不了多大罪行,花点银子就能抵消不少刑罚。 可现在,潘爷竟招了? 招什么招?他招了自己怎么办?卖方可比买方罪过大! 不让他好,那谁都别想好! 疼痛让庄稼汉说话都连不成句,但连不成句也要说! “我招!姓潘的……他撒谎!不是他……说的……那样!”庄稼汉咬牙切齿:“是姓潘的……放出风声,要找六岁的、三月出生的男娃……还得长得好、聪明……” 旁边差役奋笔疾书。 一刻钟后,差役拿着他刚刚记录好的口供给骆毅行礼,然后带着骆毅去找知县大人:“小姑奶奶,麻烦您一会儿帮咱美言几句。” 他有种预感,他一定能被转正,拥有正式编制,谁让他是差役中唯一会写字的呢?在捕快中都没几个会写超过十个字的人。 现在不但问出口供了,还给记录下来,这可是不小的工作成果呢。 要知道,现在各地都在裁撤冗官冗员,当官的给裁了不少,做吏的更是被撤掉大半,衙门里做事的,除了为数不多的小吏和捕快,就靠他们这些白役了。 骆毅慷慨应允:“什么叫美言?我听不懂哎,不过我真是开了眼界,那人贩子被您审问几句就招供了,您真是厉害,我会告诉知县大人的。” 招工笔录上内容详尽,从潘爷如何放出风声、到庄稼汉亲眼看到有孩子被领进潘家大门又给退了出来;再到他如何与潘爷详谈“购货要求”、再到潘爷决定买下小罐儿却让他们先给送出桑柴县边界等等。 在张知县阅读笔录时,其他人也陆续招供,虽然他们知道的并不很全面,但也都能补全和印证庄稼汉的笔录。 那些人其实不用大刑伺候就招供了,毕竟要么是潘爷的手下,要么是庄稼汉的帮手,都属于从犯,罪责轻。 就算是庄稼汉那些帮手,也无非是帮着抢掠孩子来着,没杀人没放火的,交易也不是他们谈的,最多挨几板子、吃几个月牢饭而已。 但潘爷就不行了。 他是买家不假,也并未完成交易、没有把小罐儿买到手也不假,但他是这次买卖的发起人,是唆使、诱惑他人掳掠儿童的主犯,其罪甚至大过“略卖人”罪。 潘爷哭了。 “大人,大人!小民不敢说自己冤枉,但您说小民这运气哟!”潘爷开始哭天抢地:“我真不想害谁家孩子,我就算买了孩子也是会好好养活的,我会让他继承我的家产,您说我能有啥坏心思! 我是想给闺女配个女婿不假,我闺女可怜呐,她才四岁就没了,连头发都没长多长、连朵珠花都来不及戴就没了啊! 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大人,以后我也生不出孩子了……我老潘家,要绝户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出幺蛾子 要说潘爷的运气属实不咋好,因为他刚开始哭诉,知县就走了。 口供已经拿到了,潘爷承不承认最后也得认罪,留着让底下人去审吧,反正三日后他会公开审理案件,准许百姓旁听,算是杀鸡儆猴也好,或是给百姓吃定心丸、给自己博取官声。 但现在,张知县准备去看看梁先生。 作为本县知名人士,还是出过畅销书的名人,因本县治安问题差点儿再也见不到孙儿,他这个一县之父母官怎么也得去慰问一下。 尤其是拿到口供,也算能给梁家交代了。 小罐儿送回梁家,梁先生抱着孙子一顿大哭,神志竟然清明回来。 虽说年老体衰不宜大喜大悲,但能释放情绪总好过闷在心里,到底没有中风,也是大幸。 “梁先生要好好休息,三日后公开审案,届时您老一定要来,总得看着恶人伏法,才算出气呀。”张成说道。 到时候,本县名士称一句“明察秋毫”,那是要抵得上半把万民伞的。 “老夫一定能去,老夫现在身体就棒棒的,老夫还有事情没做完呢!”梁先生拍着胸脯保证。 因对人贩的仇恨、和对小孙儿平安归来的喜悦,果真让梁先生踏踏实实撑下来,且一天比一天见好,到庭审之日,梁先生竟气色红润、精神饱满,全不似大病一场的人。 “这不是好事,大喜大悲之下,以老爷子的身体状况,眼下看似健康,但心力早已消耗殆尽,怕是撑不过一两个月了。”白彙悄悄告诉李蔚珏。 六十多岁已是高寿,梁先生又差一点中风,说明有比较严重的心脑血管疾病,纵使白彙如今医术超过许多名望甚大的大夫,也对此无能为力。 李蔚珏不由得心中一痛。 他穿来这个世界才三年,就要失去一个真心待他的长者了吗? 在他两世二十四年的人生中,这怕将是他第一个失去的亲友了吧? 生老病死他懂得,但是发生在他在意的人身上,李蔚珏心里觉得承受不住。 骆毅心里也难过,虽然她没见过几次梁先生,但李蔚珏难受,她也跟着难受。 尤其是,骆毅是从小就经历过家里长辈去世的,就连饭馆的那几个老头儿,在她高考前也走了一个。 “鲍老弟,你可得带着全家都来啊!”临走时,梁先生嘱咐道。 “会的,我们都来,我们可是人证呢。”鲍魁承诺。 三日后,县衙开堂。 先审庄稼汉。 庄稼汉确实是个庄稼汉,因为他家里有几亩田地,按照户籍来说,确实是从事农业生产的人。 但他有自己的一套过日子方式——农忙时在家务农,农闲时出门拐卖人口。 可以说,既要保证有粮种,又要保证有钱花,所谓两手都要抓。 审案也就是走个过场,毕竟口供都录完了,所以知县大人只需念一句口供、问一句“你可承认?”就算完成程序。 审庄稼汉和他的帮手们进展得很快,旁听的百姓几乎都没来得及骂上几句就审完了,各个面上都露出败兴的神色—— “一点儿也不精彩啊!” “他怎么都认了呢?好歹争辩几句、撒几句谎、挨上几板子啊!” “就是!我就是冲着看人挨板子来的,结果……就给我看这?” “这么轻飘飘就审完了,那能重判不?胆敢掳走咱县大儒的孙子,判轻了我可不依,判轻了我就带头的抗议!” “看看再说,真要轻判,我跟你一起抗议!” 李蔚珏不算证人,他和白彙站在人群里,听着周围人议论纷纷,顿觉古代的吃瓜群众可比现代的投入。 接下来审潘爷。 潘爷现在的形象不咋好,虽然身上那身富贵行头只是凌乱些、皱了些,但好歹没破;头发虽然毛躁些、脸上脏了些,但不见有伤,一看就是没怎么受刑。 百姓们的议论声倒是不大了,而且议论几句就收声,神情上也透露出对富人的敬畏。 富人嘛,有钱,有钱能抵百罪,这人都没怎么受刑,肯定是收买衙门中人了,可别得罪他,咱小老百姓可得罪不起有钱人。 “潘荣,你暗中悬赏男童,为你夭折女儿配阴婚,你可承认?!”张知县问道。 “大人!大人哪!小民真的不是要害谁,小民就是想找个合适的孩子当儿子养啊!”潘爷张嘴就大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知县的问话: “大人,小民是命苦之人,说出来不怕众人笑话,小民因病不能再生育,好歹病前以得一女,本想着好好把她养大、将来招婿以承袭香火; 可老天不怜我,我女儿才四岁就夭折,我潘家要绝户了! 大人哪,您知道绝户有多难过活吗?我还活着呢,亲戚族人们就已经开始盘剥我们家; 今儿谁家孩子要入学塾了,让我这个当叔叔的表示表示,也不管我这个表叔都表到三千里外了; 明儿谁家要娶媳妇,让我这个当堂哥的支援支援聘礼,也不管他爷爷的二叔是我二堂叔的爷爷; 这么说吧,我家人口简单,除了我和我媳妇,上无父母,下午子女,可我们家门槛是更换最频繁的物件,因为登门的人多啊! 这些人天天来打秋风,但凡我和媳妇有半点不满,人家难听的话就来了:你们家连个传宗接代的都没有,留那么些钱干什么? 等你们死了,不还得靠着我们这些亲戚给送葬?” 话说到这里,潘爷抹起眼泪来,那眼泪流的,好像怎么也抹不完。 旁听百姓们的眼睛都亮了——没白来啊,有故事听! 听听,多气人! 这家子都什么人啊,占人便宜还理直气壮,人家稍有不满就恶语相向,吃绝户也得顾忌一下吃相吧? 已经有人唏嘘出声:“唉,要不说就得生儿子呢!” 鲍魁在后堂站得笔直,他带着骆毅和刘菜菜以及黑昀等着传话出来作证。 他没生儿子,但是有一群孙子孙女,还一个比一个能干,又孝顺,他不但不用担心养老,更不用担心家产怎么分。 唯独让他牵挂的是小孙女骆毅,这孩子还小,也不知将来能以什么为生? 鲍魁想到这里,就开始想李蔚珏。 阿珏将来指定能有出息,他要是能照顾小丫头一辈子,鲍魁也就放心了,不过看样子阿毅好像没那心思? 是太小了不懂情爱、还是俩孩子太熟了起不来心思? 鲍魁在这儿琢磨,前边潘爷再接再厉:“我闺女自小体弱,好不容易养到四岁,可聪明了,可孝顺了,可知道心疼人了; 看她娘给她缝制鞋垫,就说等她大一些也学绣花,好给娘亲缝制袄裙; 看我在外面应酬喝多了酒,回来直吐,那么小的孩子,身体又弱,竟定要起来看我一眼,还端醒酒汤给我喝,说爹爹辛苦…… 我这么孝顺的闺女儿,四岁都没过完就没了啊! 我心疼得直接就晕死过去,结果,好不容易我缓过来一睁眼,家里坐了一屋子人,对我说什么‘你连招赘的闺女都没了,这回没借口了吧?赶紧从族里过继个儿子!’ 就那些人,我爹、我爷爷在世的时候都不屑与他们走动,他们也不敢来我家造次,反倒是逢年过节往我家里巴结送礼,生怕断了我家这份亲戚; 现在倒好,平时盘剥还不够,现在要把孩子送我家来继承我的家产!” 第三百八十八章 有钱无后 潘爷,也就是潘荣,跪在地上涕泗横流讲述凄惨家庭,“尔康手”虚虚伸着,吸溜大鼻涕的声音节奏鲜明,那叫一个凄凄惨惨戚戚: “大人哪!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落魄的凤凰不如鸡,那是一点也不假啊! 小民当初生病的时候,虽说病了,但好歹没倒下,且家中尚算富裕,请得起名医,他们也不敢说什么,只是提着礼物前来探望; 我病愈后不会再有子嗣,本来这事没有外传,但那些人竟买通我家里的下人获知了底细; 于是,他们再来的时候带上家里孩子,然后劝我过继他们的孩子; 我说我没儿子但有闺女,我也有钱招赘,将来不愁养老和继承香火; 见我不答应,初时他们没说难听的话,只是走时向我卖惨,无非是让我掏些钱给他们; 都是亲戚,又是带着孩子的来的,怎么也不能让空手回去,我便掏了; 再后来见我坚决不过继孩子,我闺女又没了,我也病倒,他们便以各种名目让我掏钱,这家要盖房、那家要结婚,甭管红事白事都来找我; 为了能打发走他们,让我能安心养病,我媳妇也都给钱了; 甚至我二婶她三舅母家要修祠堂也来找我们家,她家祖宗跟我姓潘的有半文钱的关系吗? 大人,他们这是吃绝户啊!” 潘荣伏地大哭,一边哭一边拍地,刚抹完眼泪的手在地面拍出湿湿的手印,啪啪作响:“大人,我还没死,他们就已经开始吃绝户了呀; 若有一日我也走了,让我媳妇还怎么活?会被他们活活逼死的呀!我媳妇跟着我,一天好日子都没过着呀!” 旁听群众中有心软的妇人已经开始抹泪,更有孀寡之人悲哭出声:“呜……但凡家里男人还在,我们孤儿寡母怎会被欺负到这般田地!” 也有上了岁数的老年人摇头叹息:“这可真是金多无嗣,欺压频至啊。” 引得众多男性的同情:“要不男人那点东西咋叫命根子呢,命根子不好使,管你有钱还是有势,啥好命儿也得让人欺负。” 但也有人表示反对:“自己没子嗣,连招赘的女儿都没了,却有那么多钱,过继个孩子也是正常啊,不然家产给谁?给外人?” 于是那寡妇就用眼刀子剜他,嘴刀子也唰唰飞出:“过继?过继完了呢?被继子给踢出去?” 那反对之人正是寡妇的继子,闻听此言不服气道:“谁踢你们了?是你们自己要走的!就这样不还给了你们一套房子住?” 那寡妇一下子就急眼了:“放屁!那是我娘家给的房子,你没本事要走罢了! 若不是你要把我闺女卖给比你爹还老的老瘸子当填房,我们能走?是你逼我们走的! 你和你那不要脸的爹逼的!你爹还族长呢,没我娘家支持,你们整个老鞠家都要吃不上饭了! 你们老鞠家除了我那个短命的死鬼丈夫就没一个好东西! 吃我娘家的用我娘家的,我男人手把手把你们一家家扶持起来、让你们都能吃饱饭过好日子了,他也累垮了身体,死了! 他死了你们就来逼迫我们娘俩,不要脸的玩意儿!” 妇人嘴皮子快,张知县啪啪拍惊堂木的时候,她也正好骂完一个段落。 惊堂木一响,自有衙役上前喝止和威胁旁听的百姓:“再敢喧哗,拉出去打你们板子!” 公堂上终于安静了,潘荣却不冷场,马上开口,且语声悲切:“大人,大人您听见了吧?这就是吃绝户啊! 我要是没了,我娘子也是这个下场!不,她更可怜,她连个闺女都没剩下! 我就想着,趁我还活着的时候多赚些钱,也趁着闺女尸骨未寒赶紧办个赘冥婚,认下女婿好好教养,将来继承我的家产,也能给我媳妇养老送终; 大人,小民真的没什么坏心思啊!” 大堂上极其安静,更衬得潘荣的凄楚,他的憋屈、不忿和对妻子的担忧,都从他微微颤抖的声音中弥散开来。 旁听的男人们面色凝重,女人们抹泪抽噎,就连列在两侧的衙差们都时不时把目光往知县大人那里瞄去,觉得这人都这么可怜了,知县大人能轻判吧? 张知县垂着眼皮不语。 三天前他拿着庄稼汉的口供就走了,看望完梁先生后回衙时下面人来报告,说潘荣也都招供了,他很放心。 可没想到,今天潘荣竟当堂诉了这么一大通苦,这种反转令人始料未及,关键是听起来也确实可怜,张成也生出恻隐之心来。 安静了好一会儿,旁听群众受不了如此悲伤又压抑的情绪,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先是一两人,继而五六人,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讨论,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 “唉,这个潘荣也确实挺可怜的。” “可不是,年轻轻的就绝了后,家里还有钱,能不遭人惦记吗?” “他们家的下人也真不是东西,拿着主家的工钱,却卖主家的老底,胳膊肘往哪儿拐都拐不明白!” “也不能怪下人,我跟你们说,像他们这样的有钱人,绝后可不是只关系他自家的事; 咱不说他那些亲戚,就说他家的下人,那也是都指望他潘家人丁兴盛的,你们想啊,下人也得成亲生孩子吧? 主家绝了子嗣、必然会被族人瓜分财产,他们这些下人怎么办? 就算一时半会儿还瓜分不走财产,那下人老了怎么办?主家能给养老不? 他们的子女,那都是家生子,主家若无后,那主家死了他们给谁干活挣钱去? 倒时候他们老的小的不又得给人卖掉?谁家能一买就买一家子人?不都挑年轻力壮的买?那些下人不得妻离子散? 下人也是人,他们也得为自己打算,要是那姓潘的过继了子嗣,他们家下人也就等于一直有主子,就不怕没地方赚钱养家。” “你说的也是,怪不得人都说忠仆难寻呢。” “其实要我说,这姓潘的也不是啥坏人,谁家没点儿不要脸的亲戚、族人?他也就是不想让那些人占便宜而已。” “是这么个理儿!他买孩子也不是干别的,是继承他的家产和香火的,咱就这么说,他家钱一定不少,孩子跟了他准保不会受屈、吃亏; 等他没了,潘家的家业不都是孩子的? 孩子要是争气就发扬光大,要是没什么本事,坐吃山空也比咱们这样上顿吃不饱、下顿也不敢往饱了吃的人家强多了?” 百姓声音越来越大,潘荣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越来越多的人已经站在他的立场上了,糊满泪水和鼻涕的脸孔就朝着那些人点头表示感谢。 潘荣如此可怜还不忘感谢身边支持的声音,把吃瓜群众们看得就更是同情。 有人不禁提高音量说话,希望自己的话能对上头坐着的知县老爷有影响,好帮助帮助可怜的潘荣: “其实我觉得这事儿不算太坏的事儿,知县老爷应该通融通融,律法不外乎人情嘛。” 甚至有人还朝出庭的梁家人那边喊话:“梁老先生,虽说这人拐走你家娃娃不对,但事出有因,您老一向宽宏大量,不如给他一条活路吧!” “是啊是啊,都是可怜人,您家孩子这不平安回来了嘛!” “大不了,您让他多出些银子给孩子当补偿,谁让吓着咱孩子了呢,您说是吧?” 站在人群中的李蔚珏眼瞧着梁先生的脸色越发青白,嘴唇哆嗦得把胡子都带动得直抖,可见是气得够呛,不由得着急:“阿姐,快去看看先生!” 白彙却摇头:“不行,得等梁家人请示知县大人,大人允许了才行,可那样,就要暂时退堂了。” 原告方身体不适、需要就医,知县必然得宣布退堂改日重审,那样的话,怕是梁先生不但没能解气,反而先被他们给气死。 “可……”李蔚珏没有说下去,而是撩袍摆就要挤到人群前头替梁家说话。 “你们都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 未等李蔚珏上前,堂上已经响起清脆的喝声:“丢的不是你们家的孩子、差点被急得丧命的不是你们家老人!” 是骆毅。 第三百八十九章 要憋出内伤 骆毅直接冲出后堂,绕过海水朝日图屏风就蹿到潘爷面前,小手一叉腰就准备开喷,都没看见屏风前的知县大老爷。 真是太气人了! 这帮旁听的百姓还有没有基本的是非判断能力? 什么叫犯法不知道? 姓潘的哭、示弱、卖惨就引起他们同情了? 他们没看见梁先生差点急火攻心丧命就觉得不需同情、还要劝人家放姓潘的一马? 一个个的,自己孩子都快养活不起的人,竟然替钱多到给死孩子招赘的富人操心! 鲍魁没提防骆毅会冲到前堂,赶紧要跟出去,黑昀和刘菜菜则同时说句“我来”就蹿了出去。 “阿姐,制止他们!”李蔚珏急得直拽白彙:“他们不可以出来!” 白彙不太明白为何要制止,但看到李蔚珏的表情,也就传声给黑昀和刘菜菜。 那两个动作快,得先制止他们。 黑昀和刘菜菜倒是退回去,他们身手利落,并未被知县看到。 但骆毅已经站在前堂了,她提了提气,双手叉腰,小嘴一张,就听见白彙的传音,还半句半句的,显然是李蔚珏说几个字她就传几个字: “阿珏让你先与知县大人请罪……阿珏说你不经允许就闯到前堂不合规矩,要打板子的……快道歉!” “哦。”骆毅应了一声,眼珠子转了转才在人群中找到李蔚珏和白彙的身影。 “大人,小女无状,向大人请罪!不过,小女有话要说。”骆毅赶紧给知县行礼。 张知县正要斥责两句然后让她发言,可这时有人开口了:“大人,照这么说小人也冤哪!” 这大嗓门,竟是跪在一边浑身没一块好肉的庄稼汉。 但现在庄稼汉可不是方才那种沮丧认栽的颓废样子,反而是振作起来了。 因为潘荣的骚操作令他看到了希望。 张成拄着两只严重变形红肿的手往前爬了爬,喊道:“大人,小人冤枉啊! 小人确实掳人孩子了不错,但小人为啥去掳人孩子?就是因为姓潘的开价要买啊! 没人买的话我也不会掳人不是?不然我掳来做啥?我又不是播不了种的绝户!” 这话说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反正潘荣是听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但庄稼汉心里畅快啊:让你姓潘的出卖我,不会让你有好果子吃的! 张成虽然是冲着知县喊冤,眼睛却死盯着潘荣:“大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要是没人买,哪会有人卖?” 这话好像很有道理,旁听的百姓开始有人点头了:“也对哈。” 张成不回头也能听到身后旁听群众的议论声,更觉有底气,声音也大了起来:“再说了,我不拐卖那些人,那些人就能过得好? 我不拐卖,他们不照样卖儿卖女?他们把孩子卖去的地方,还不一定能吃得饱穿得暖呢! 就说那姓潘的,他再怎么也有钱吧?他有家产吧?回头他的家产全给买来的孩子继承,就问谁家能给孩子那么些钱财 孩子卖到他家,锦衣玉食不说,人家为了有继承人也得好好培养着,谁家能让孩子过上那等日子?反正我是不能! 也就是我儿子年龄大,生辰也不符合要求,不然我都把儿子卖给他!” 这番话引得吃瓜群众们的议论声更大,他们不但同情潘荣,也开始认为庄稼汉也不是太坏的人了—— “这么说倒也是,孩子卖到潘家不能受屈。” “还别说,他说的有点儿道理,知道前年那场雹子吧? 把我三堂哥家的田地全砸完了,颗粒无收,他就是把才出生半年的儿子给卖了,才算保住一家人没饿死; 不过买孩子那家人好像也不咋富裕,穿得不咋好,你看那姓潘的,就他那身儿,别看皱皱巴巴,没七八十两银子下不来!” “其实不管卖给谁家,能让孩子吃饱穿暖就行。” “是这个理儿,总比卖给南边拿孩子摆阵放血炼丹的邪道人好。” “你这是比的啥,人姓潘那人是要买来当儿子养,好继承家业的,是一般人可比的吗?” 庄稼汉从身后那些议论声中似乎汲取到了力量,他跪得越发笔直,腰杆都挺起来了。 真是的,他不过就是卖掉几个人而已,又没杀人又没放火、更没打家劫舍,怎么就十恶不赦了? 凭啥又是挨鞭子又是挨板子的? 他有什么错? 就算他不略人卖人,那些人家自己就不卖儿卖女了? 再说了,要是凭勤劳种地就能过上好日子,他犯得着走这条路?他没当山匪打家劫舍就不错了! 庄稼汉倒是气势愈发壮了起来,可骆毅运起的气、掐起的腰就一直僵在那里,生生被庄稼汉打断不说,还给气得差点儿岔气。 “怎么,人贩子略卖你家孩子的钱给你们了?”人群里,李蔚珏冷声说道。 真是墙头草、两边倒,不知所谓。 话说的多就有理了? 这些人竟有半数觉得庄稼汉的话有道理,真是没主见、没原则。 “肃静!”张知县的惊堂木“啪”一声再次拍下,想要镇压下嘈杂声,维持公堂秩序。 却见一人在人群中高声请求:“大人,小民是被告延津县潘荣的管家潘福,小人恳请大人,允许小人为主子分辩一二。” 骆毅提起的这口气就彻底吐不出去了,呛得她直咳嗽,真是要憋出内伤了。 潘福是潘荣的管家,也是他所有下人中最忠诚的一个。 为何忠诚呢,说来也是二人的缘分——潘福曾当过“讼棍”,帮人打官司时进行虚假陈述、捏造事实,被衙门查出,令他的雇主打输官司,于是雇主将他打得几近丧命。 当时正好碰上大病初愈的潘荣,正为不能再有子嗣而失意出来散心,于是潘荣把被人打得像死狗一样的潘福带回家,不但给养好伤,还留下他为自己做事。 潘福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当讼棍无非也是为了赚钱糊口,这次被潘荣救下性命,便死心塌地认潘荣为主了。 现在,潘福要为他的主子辩护,为他主子脱罪:“大人,我家主子并非发起悬赏,也未曾唆使、诱惑他人掳掠儿童!” 第三百九十章 舆论一边倒 原本是骆毅“有话要说”,现在竟然谁都有话说,而且唱念做打十八般武艺全都使出来,极具煽动性,骆毅不但没有说话的机会,而且还感觉自己被气得、憋得要爆炸。 潘福的辩护大致有三条: 一、潘荣没有所谓悬赏的行为。 潘福说:“说句不中听的话,有钱都能使磨推鬼,我们家老爷不需要悬赏,更不需要唆使谁去掳掠男童; 排着队往我们老爷跟前儿送孩子的大有人在,我们老爷就算没有相中孩子,也会送他们回程的盘缠; 若这也犯法,我们县衙门早把老爷抓走了!” 二、交易并不存在。 潘福说:“当我们老爷得知孩子是他们抢来的,虽然孩子一看就有福相,还聪明,可我家老爷都没动心,并没有答应买下孩子。” 三、我们也是受害者。 潘福说:“我们本就不需要买身份不明的孩子,我们也不知道对方是人贩子,我们更不知道那名男童出自贵县名士之家。” 潘福一条条说完,旁听的百姓已经完全站到潘荣一方。 人家说得对啊! 潘家有钱,买孩子需要从人贩子手里买?怕是穷人们自己就牵着孩子跑到潘家门口排队去了。 甚至有人说:“又不是娶鬼妻,反正女娃不值钱,会把女娃扔进棺匣子一起埋了; 人家那是招赘婿,办完丧事男娃是要领回家养着的,哪个穷人家不乐意? 他们自己养孩子能有人家养得好?有钱让孩子吃饱吗?能供他读书、栽培他经营铺面吗? 还是说他们能给娃提供丰厚的家产继承?” 更有人说:“要是我有那么多家产,也指定不让族人、亲戚们占便宜; 人不都说了嘛,他们潘家父辈、祖辈都看不上那些人,可见那些人不是好东西; 而且看人家绝后了就惦记吃人家绝户,如果过继了他们的孩子,自己恐怕早早被他们弄死! 只一条,病了不给你看病,你能怎么着?就干等着死呗! 孩子还是他亲爹娘的孩子,那潘家的家产也没改姓,可他能得到啥?怕是没等死就被扫地出门了!” 这话已经跑题,但人多嘴杂就是这个意思,什么事儿说着说着就不知道偏哪儿去了,马上有人就这个话题进行补充:“说的是呢! 就是不能过继,别以为过继了自己死的时候有人给摔盆、死后有人给上坟,不被别人直接祸祸死就不错了! 从外面买个孩子,咋教咋养自己说了算,好好养几年照样孝顺,不比族里那些人带着私心撺掇让人放心? 好歹能把自己舒舒服服伺候到咽气吧?也能心平气和看着族里那些杂碎干瞪眼让自己心里舒坦吧?” 就连站班的捕快们也频频点头,捕头甚至目光投向张知县,示意对方重视这个“事实”。 大励朝的底层地方官审案,一般情况下会选择在二堂或三堂,一可以让主官起止自如,不必终日正襟危坐,形劳势苦;二则是审不下去可以随时停止。 但内衙审案平息当事人之争,对其他人没有示范教育意义。 所以有时候一些官员会挑选有示范教育意义的案件在大堂审理,一来增加司法透明度,让百姓了解法律运作;二来显示自己“明镜高悬、执法如山”,禁得起百姓监督,值得百姓信任。 小罐儿被略卖案,涉及到本县名士,虽说孩子被寻回了,而且速度很快,但造成的影响很大,所以张成才进行公开审理。 但这样做是有一定风险的。 因为官员需得具备良好的法律素养和判案经验,必须通晓法律,关键是要公平公正,不是读懂四书五经、能考中进士、举人就可以做到的。 所以大堂审案时常有“满堂官”现象出现,即案件审理过程中,三班六房所有在大堂站班的人都有机会帮着出主意,好像所有人都是官一样。 这就使得堂审纪律看起来不那么严明,不但被告可以随时喊冤,旁听的百姓也敢于议论纷纷。 但话说回来,“满堂官”指的好歹是能在大堂站班的人,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百姓虽然可以议论,却是不可大声。 骆毅作为证人,未经传唤下想说些什么也得先向官员请示,得到许可才能发言,像潘福这样与案件无关之人,大喇喇站出来就高喊着要为被告进行辩护,实在是过分。 李蔚珏都怕骆毅被打板子而让白彙给传音,这潘福竟然敢“咆哮公堂”,骆毅觉得不作死就不会死,她等着看潘福被打板子,好歹让她先把刚才憋的气舒缓舒缓。 然而,但是…… 张知县竟然点头允了、潘福大大方方、不卑不亢地辩护了、大堂一众听者基本也被其论点征服了。 骆毅的小脑袋转来转去,看看潘福,又看看知县张成,最后又转向李蔚珏。 她就不明白了,为啥她申请发言被搁置、潘福就被准许呢?为啥没人心疼受到惊吓的孩子、却都同情买家呢? 李蔚珏也觉得这种审案如同闹剧,要纪律没纪律、要章法没章法,实在看不懂,只好对骆毅耸了耸肩,表示他也不理解。 只有张成心里清楚,现在这案子已经被被告们“拔高”了,拔到“配冥婚”、“吃绝户”这种动摇不了的民俗陋习、拔到“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这种触及朝廷政策和经济的高度,很难公正断案了。 配冥婚、吃绝户,这是民俗陋习,朝廷没有任何一条律法制止,而买卖人口又在一定程度上是合法的,有这几条存在,就必然造成无数今天这样的案件。 被配冥婚的、被吃绝户、被买卖的人口自然苦大仇深,可张成一人之力又改变不了这种约定俗成般的现状,所以,他干脆把水搅浑——你们不是都有话说吗?那你们就说! 律法不外乎人情,到时候本官会参考舆情偏于哪方再做决断。 当然,张成还在乎另外一点:潘福当堂强调了他们不是本县之人,而且潘家为夭折女儿招赘夫婿的事情,他们县衙都没有干预,说明潘荣不但有钱,而且在他们地方上也算小有名气。 这样的话官司打起来双方都没什么好处,会让自己陷入僵局——他到底是坚持着为本县大儒讨回公道、还是与对方知县为一件民俗行为较劲? 张成的食指顺着惊堂木的边缘轻描。 惊堂木,说心里话,这玩意儿有点像实心的棺材,虽然有棱有角,可面儿上却有打磨光滑圆润,拿着手感很好。 棺材,可以谐音为“升官发财”,但实心棺材…… 潘福补上总结之词:“大人,虽说我们并未有半点拐卖贵县名士幼孙的心思,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惊吓了孩子; 我家老爷愿意为此真诚安抚孩子及其家人,表达歉意。” 第三百九十一章 “中场休息” 潘福说完,眼睛直直盯着张成,等待对方的回应。 他这番话说得漂亮,完好体现他主子的宽容大度。 而在这句话之后,潘福其实还有别的设计。 若桑柴县知县执意“秉公执法”,那他会找借口让这次庭审中断,然后私下与知县好好“聊聊”—— 就算你张知县想把此案判成“买卖同罪”,也得有足够的证据,而我们,有足够的信心证明我家老爷无罪。 潘福甚至早已准备好了诉状,就在他的袖袋里,那是告庄稼汉诬陷潘荣的诉状。 如果知县张成是个“榆木脑袋”,那他就会把主子从单一的被告变成“被告+原告”形式,以拖延时间,因为他们延津县知县的师爷一二天之内就会带着讼师团赶到。 潘荣家非潘家嫡支,他及其父亲、祖父,三代人能够顶住整个潘家家族的压榨,并立于不败之地,甚至还有等待时机分宗的想法,足够说明他们并非单打独斗,而是有着过硬的社会关系。 潘荣家只是子嗣单薄人口少,可不是谁都能踩上一脚的底层小老百姓。 如果梁家非咬着潘家不放、或是桑柴知县非要把此案事态扩大,想达到杀弱立威谋求好官声的目的,他就会把延津县的衙门班底给发动起来,让桑柴县知县名声扫地,别想得好。 要知道,延津县与桑柴县毗邻,且规模、历史、级别远高于桑柴县,若两个县真较起劲来,桑柴知县不会有好果子吃。 张成也盯着潘福看。 虽然两人地位高下差别如云泥,一个是进入士族阶层之人,一个仅仅是商人家的家仆,但张成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一个小人物背后的关系网,才是决定人与人之间差别的真正指标。 张成并不想在桑柴县待一辈子,他在何地就任,都是为攒足资历,以备一步步往上爬,他可没必要在爬到高位之前得罪同僚。 他只有个叔叔爬到京城去做官了,但品阶并不高,换句话说,他略有后台,但没有硬度,所以他不会给自己树敌。 为百姓办实事之前,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利益。 堂上出现片刻静默。 梁先生的儿子作为原告在前堂听审,梁先生则在后堂与鲍魁他们一起。 百姓也都沉默着等待看案件如何进展,眼神却在梁先生的儿子和潘福之间来回扫视——人潘家要给梁家钱哪!安抚嘛,肯定是有钱有物的,赶紧答应啊! 你们梁家再怎么有名气,不也就是个教书匠吗?能挣几个钱?除了梁老先生,你们和我们一样是个普通人,你家小孩儿就算再聪明,等他能撑起门庭时还得十几、二十年吧? 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那都是傻子,没钱怎么供孩子读书、考学?赶紧答应了吧,然后赶紧商量下让潘家出多少“安抚费”,我们也好跟着听听、羡慕羡慕。 梁先生的儿子满脸愤然,脸都涨红了——怎么就跟潘家无关了?堂审刚开始时不就说明白是潘荣与庄稼汉已经口头商定买卖小罐儿、就差最后付款了吗? 怎么就变成潘家无罪了呢? 还提什么安抚费!我梁家是那种眼里只有钱的人?太小看我们了! 我们就想出了这口气! 我们就想看坏人得到严惩! 庄稼汉是可恶,因为他带着手下在闹市制造混乱抢走我家小罐儿,可你们潘家也不是什么好饼! 你们若不是想买,庄稼汉又怎么会与你谈买卖? 你们就是一丘之貉! 都该千刀万剐! 梁先生的儿子愤愤想着,便上前一步准备跪下陈诉他的想法,他是坚决不容许庄稼汉和潘荣两伙人中有任何一人脱罪。 “大人,梁先生有话想与您说。”后堂的差役小跑至前堂,并附耳在张成身边。 梁先生提出“中场休息”了! 后堂与前堂就一块海水朝日图屏风相隔,前堂发生的一切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梁先生可不是瞎清高之人,他有文人的风骨,但也懂世俗的规则。 如果一个官司能有绝对证据“咬死”涉案之人,那值得打一打,哪怕在县衙打不赢去府衙也得打,就算打到皇帝面前也在所不惜。 但他听懂了,潘家是可以推翻所有不利于他们的“证据”的,而且,他们也有足够的底气、或是说足够的社会关系确保自己胜诉。 而梁家,主要是梁先生这里,他这次险些“卒中”,就已经感到自己时日不多,眼前虽看着还好,但生命流逝的感觉只有他自己知晓。 梁先生已经想明白了,梁家到他这一辈,只出了自己这么一个稍有名气之人,可这份名气,还是李蔚珏那孩子给的,并非他自己学问过硬得到的,着实不稳。 无论从权和势上,他梁家都不是潘家的对手,根本放不到同一平面去衡量,而潘家也并非掳掠小罐儿的直接案犯,与他们作对非但没有好处,更有可能遭到他们打击报复。 梁家现在有自己的名气撑着,知县大人多少会给些颜面,可自己死了呢?梁家不就只能任人摆布了? 梁先生悄悄用余光瞟了瞟鲍魁,鲍魁正纳闷儿的看着他,也是对他叫停审案感到不解。 梁先生朝鲍魁笑了笑:“鲍老弟,小罐儿只是受了些惊吓,没有大碍,我想早些了结了官司,好多跟孙子享受天伦之乐。” 鲍魁点了点头,可又面露疑惑。 梁先生的话,鲍魁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不懂。 他觉得梁先生是认为小孙子没出大事,所以选择对歹人们轻拿轻放了?可究竟要“拿”和“放”到多轻的程度呢? 鲍魁张口欲问,知县张成已经过来了:“梁先生,您有什么想法?” 梁先生站起身给张成施礼,张成慌忙托住对方胳膊,不让对方弯下腰:“梁先生,有话您说就是。” 梁先生直接说出诉求:“大人,老夫只告掳掠我孙子的人,其他的人老夫不想追究了; 毕竟于我而言,最可恶的是人贩子,而不是买主,因为就算这次没有姓潘的,也会有姓张姓王的当买主; 若是追究买主,这官司打起来可能会旷日持久、没完没了; 我已经老了,只想好好多带带小孙子,能多教他一天是一天。” 梁先生在后堂已经听明白了,潘福在“温和”地威胁张知县,对方不怕打旷日持久的官司,但对梁家来说,不但没必要、而且还有害。 如果梁家一意孤行追究庄稼汉和潘荣两方的责任,那么潘荣有极大的可能脱罪,而梁家与潘家也等于结下不死不休的仇。 梁家能有啥?除了梁先生那点名气,和因出版《三字经》拿到的分红,什么也没有。 就算此一刻张知县能给他一定的面子,但触及张知县自己的利益时,对方还会不会继续偏向自己? 显然不会。 而潘家有钱,不是梁家那点分红可比的,人家是大富之家,听起来他们的社会关系也很强硬,否则一个管家不可能上来就提醒知县潘家不是本县人。 梁家与潘家最好别结下仇怨,否则自己不在的时候,仅凭几个没有功名、最多算个小地主的儿子,谁能保住梁家不被潘家折腾死? “张大人,我们可以重新写一份状纸。”梁先生说道。 梁家以后的日子还长,他死了,儿子辈并没有人有能力抵御别人的欺压,就算他还活着,他也没力量与潘家这样的人抗衡,那就不如果断点,只告庄稼汉这一伙人。 张成面色不变,心里却狠狠松了口气。 “还有,大人,一会儿我想当堂说几句话,我不需要潘家的安抚。”梁先生补充道。 他还有别的话想说。 第三百九十二章 老夫是剽窃者 延津县潘家能在家族内耗中屹立不倒,是有原因的,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们擅于发现并善待人才,让那些人对他们死心塌地、忠心耿耿。 潘福就是潘荣这一辈手下中的领军人物。 他不但将潘荣家三代人积累下的社会关系接管、维护得非常好,还开拓了不少其他资源。 而且有潘荣的救命之恩在先,潘福对其是绝对忠诚,别说踏进公堂替老爷伸冤打官司,就是让他去京城告御状,他也是毫无二话的。 所以潘福毫不犹豫地就将那些暗示性话语当堂说给知县张成听,当然,内中也是有一定潘家社会关系的底气作为支撑。 别人听不明白,但张成自然一听就懂。 作为一个知县,可以说是大励朝最基层的行政官员,张成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别说他家不是皇亲国戚,就连能出将入相的大人物也没有,所以他接受了潘福的暗示。 眼下,潘福以一己之力让旁听群众同情潘荣,而梁先生也表达了不与潘荣为敌的意思,张成自然大放其心。 所以今日堂审的结果就是:梁家撤回对潘荣的诉告,潘荣无罪释放,庄稼汉则押回继续审训,挖掘其犯下的其他罪行。 潘福趴在地上,将头磕得砰砰作响,额头在坚硬的地砖上磕出血丝来,潘福高声称颂:“大人断案如神!大人明察秋毫!大人公正无私!” 并再次提出给予梁家一些补偿,毕竟虽然他们家老爷潘荣无过,但梁家的孩子此次遭罪,总是与之多少有些关系。 张成自然矜持地笑纳前半部分的马屁,并着人请出梁先生,询问道:“梁老,您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如此亲民的询问,令旁听群众交口称赞:“咱们知县老爷真是敬老爱幼啊。” 骆毅自从闯到前堂,就一直傻傻站着,也没人拉她到边上等着,她自己也没心思找地方窝着——一肚子气还没机会发出来呢。 可古人说得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骆毅自打上堂,先是被庄稼汉喊冤打断说话,接着被潘福一番阐述引走全部注意力,她早弱了反驳潘荣狡辩、痛斥旁听百姓风言风语的心思,更是被张成的判决搞得憋出内伤。 “小妹,阿珏让你扶着点梁先生。”白彙给她传音。 骆毅有些不情愿。 她刚才看到张成去了次后堂,自然知道是与梁先生说话去了,可她已私闯公堂在先,不好再跟去后堂看情况,那样就太没规矩了。 可即便她当时不知道双方说了些什么,但张成如此判决,必然有梁先生的意思,骆毅就气,气梁先生怎么就妥协了呢?大家都在努力为他们家讨回公道啊! 所以听到白彙传音,骆毅没动,只是用目光寻找李蔚珏,把心情用眼神传达给他。 “先去扶着,梁先生身体不好。”李蔚珏又让白彙给传音。 确实,梁先生面色虽白净,却是透着些灰气的,仿佛白布盖在煤堆上,衬得白布也白得不彻底。 从海水朝日屏风后走到大堂中间并没有几步路,但梁先生明显脚步虚浮,即便拄着手杖也让人感觉脚下无根,骆毅紧抿着嘴过去扶住。 梁先生的儿子顾不上向知县请示,急急走去扶住老爷的另一边胳膊。 “大人,”梁先生在儿子和骆毅的搀扶下站定,:“大人断案公正,我梁家没有可补充的,完全认同。” 梁先生尽量保持声音平稳,但骆毅明显听出他中气不足,每句话的后半截声音都有些发飘。 梁先生又转向潘荣和潘福那边,说道:“既然你们无罪,我梁家自不需你们补偿什么。” “别,老爷子,不管怎么说,您家孩子遭这一次罪总是与我有关,我潘荣不是那种……”潘荣马上接话,神情已不像之前那般一味示弱,而是带出在商言商的那份自信。 潘荣一定要当众出价,然后再自行加价,把里子面子全都“买回来”,不就是钱嘛,他有! 梁先生没有看他,只是伸手,将手心对向他止住他继续说下去的势头:“不必!” 别看梁先生是读书人,可也是活了这般年纪,怎不知对方所想?他可不愿听对方假惺惺的慷慨、大义之词。 骆毅也朝潘荣翻了个白眼。 不就想说“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给予适当的补偿”之类的话么?你有人道主义精神么? 骆毅可是被殉葬过的,她完全明白潘家到底是不是无辜,潘家给夭折的女儿配冥婚的想法绝对有,也积极筹备和实施了大半,只是没有最后成交罢了。 潘荣向梁先生这边挪了一步,面色诚恳许多,他一定要当众把补偿出说来,不能就这么被打断。 梁先生却已转回、面向公案拱手请示道:“大人,老夫对此案已经无甚可说,现在,老夫想借着今日众人都在场,说些与此案无关之言,恳请大人允准。” 张成愣了愣,想起之前在后堂时梁先生似乎说过句“想当堂说几句话”,难道并不是刚才说的话,现在要说的才是? “梁老但讲无妨。”张成说道。 梁先生又拱了拱手,作为对知县大人允准他说题外话的感激,才开口道:“经过小孙儿遇险这一遭,老夫大病一场,自感时日无多……” 站了这么会儿,梁先生面色又灰白几分,脸上皱纹也似乎加深了许多,头上也开始冒出些冷汗,只好停下喘了喘。 他有很大一段话要讲,可身体实在亏虚,需要积蓄些力气。 旁听群众都注意到了他的虚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唉,这老先生能撑得住吗?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不行么,赶紧回家休息吧。” “也难怪梁先生现在这样,谁家丢了孩子不着急上火?” “听说他家小孙儿可聪明了呢。” “谢天谢地孩子找回来了,老先生应该赶紧回家好好养养,有什么事交代他儿子去做不就行了?” 梁先生的儿子听了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倒是想帮亲爹办事,可他并不知道老爷子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上堂之前可没提过啊。 骆毅把用双手抓着梁先生的胳膊改为用自己胳膊挎着,身体也紧紧贴着梁先生的臂膀,想帮助支撑梁先生的身体。 梁先生用手轻轻拍了下骆毅手背,示意她不必紧张,然后将身体微微靠向儿子那边。 张成也很有眼色,马上命人给梁先生搬椅子。 梁先生却只谢过知县大人好意,并没有坐下,而是说道:“大人,老夫还是站着讲吧,因为老夫将要讲出的事情,有欺瞒世人的成分,老夫无颜坐下。” 接着,梁先生讲出一件令在场所有人都震惊的事——《三字经》并非出自梁先生之手,而是他的学生李蔚珏。 梁先生说道:“大人,老夫的学生李蔚珏在完成《三字经》并拿给老夫看时,他才十岁,老夫当时很震惊; 而且,经过老夫细细品读,竟挑不出可修改之处,足见这孩子小小年纪便有了超越老夫的学问; 老夫当时便认定《三字经》是本好书,它浅显易懂、朗朗上口,不但可以给幼儿启蒙,即便是成年人,也可从《三字经》入手读书识字; 这是一本老少皆宜的启蒙读物,老夫想让这本书面世、普及天下,惠及所有好学之人,即便不走科举之路,也可了解生活常识、人伦义理; 但李蔚珏谦虚,说他年纪尚小、学问不足,写此书只为教导家中幼妹,不肯出名; 老夫也担心他因年龄问题引起世人质疑,这孩子实在聪慧,老夫舍不得他小小年纪就遭受不必要的麻烦、伤及仕途; 可老夫同样舍不得这本书埋没,老夫想让《三字经》早早面世,让更多的孩子有易于开蒙的读物,不会因内容晦涩难懂而产生退却之心; 所以老夫厚颜将这份荣誉接了下来,据为己有,对外说《三字经》乃老夫之作; 大人,老夫现在声明:《三字经》作者是李蔚珏,老夫是剽窃者。” 大段话说下来,梁先生已经体力透支,额上虚汗愈发密集,面色也愈发灰暗。 旁听群众却都被震惊住,以至于一时想议论议论听到的内容,却不知如何开头。 第三百九十三章 承诺 旁听的群众越来越多,外围更是有人蹦着高往里面瞧。 李蔚珏站在人群中,内心是百味杂陈。 一方面,他惊讶于梁先生现在就说出《三字经》的作者,因为他原以为至少也得到等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再说。 另一方面,他心疼梁先生,都说人到生命尽头的时候会有预感,看来,梁先生是预感自己的大限到了。 但这都不是最让他心疼的事,他最心疼的,是梁先生用“剽窃者”来称呼自己。 梁先生不是剽窃者,真正的剽窃者是李蔚珏,是李蔚珏剽窃了他那个世界古人的著作,李蔚珏都没觉得剽窃古人有什么可耻,但梁先生的自尊心肯定始终受着煎熬。 梁先生品德高尚啊。 可李蔚珏却没有阻止他,在梁先生说出《三字经》三个字的时候,李蔚珏就想阻止来着,可是没有,因为他需要这份荣誉、这份名气,而这,也是李蔚珏最难受的事。 他现在觉得无地自容:让一个老人当众说剽窃别人的作品,他明明可以阻止,但为了私心他犹豫了,这一犹豫,梁先生已经把大部分内容都说完了。 听着周围群众的交头接耳,他们小声议论“原来那书竟是梁先生抄自己学生的”,李蔚珏恨不能给自己一耳光——说到底,还是自私。 “大人请看,这是三年前老夫的学生李蔚珏拿给老夫的初稿。” 梁先生已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扁的油纸包呈给堂前胥吏,里面正是当初的手稿,那时候李蔚珏的字与现在相比,运笔还没有现在潇洒,有些刻板。 “这上面老夫一个字都没有增删和改换,因为老夫觉得字字珠玑、无可取代。”梁先生说着,面上全是引以为豪的神情,完全不理会旁听群众对他异样的眼光。 接着梁先生又掏出另一个扁扁的油纸包,打开,里面全是银票:“大人,这是三年来老夫因这本书得到的收入,我一文钱也没取出过,就等着将真相公布于众时还给阿珏,这是他的学识换来的,是他应得的……” 李蔚珏在人群里挤,他想挤到前边求胥吏向知县大人请示让他进入堂前,他想抱住梁先生,想告诉他那些钱是借用老人家的名头该有的佣金,也是给他养老用的,不要还,千万不要还。 “大人,还有这一份,这是老夫写的声明,老夫将《三字经》从出现到出版的全部过程都写下来、并按上了手印,以做证明,请大人过目; 如果可能,请大人帮忙将《三字经》著书人的署名更改为李蔚珏,老夫作为剽窃者,愿意承担所有的罪责。”梁先生说道。 他现在几乎是完全靠在儿子怀里才能坚持着把话说完,虚汗顺着胡须滴在了前胸。 “先生!”李蔚珏再也顾不上请示,因为他挤了半天除了得些白眼,根本没人愿意给他让开地方,不由急得跳脚大喊:“大人,让我阿姐进去给先生把把脉吧!” 这么一喊倒是起了作用,张成准许了,白彙一马当先从人群中挤进去,人群也尽量给腾出些许缝隙,李蔚珏紧跟着白彙挤进堂前,“扑通”一声跪在梁先生脚边:“先生,您说错了,没有您教导,我写不出《三字经》,我才是剽窃者,您不是!” 梁先生虚弱地笑了:“傻孩子,该怎样就是怎样,你写出《三字经》的时候,来育达书院才半年,只学习半年的孩子能写出书吗? 自然是你早已学有小成,老夫是白捡了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老夫这辈子活得,值了!” 李蔚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骆毅傻呆呆地看着他们,刚才对梁先生那一丝不满荡然无存。 梁先生可以不用选在此时公布李蔚珏是《三字经》的作者,他只需在临终前给李蔚珏一份书面声明便算了结此事。 甚至梁先生也许走得突然,没机会给李蔚珏正名也说不定,而李蔚珏也无法怪他。 可梁先生却偏偏选择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来做这件事,因为人多,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民众的舆论力量才是最强大的,才能让李蔚珏的名气得以广泛而迅速地传播。 否则,仅凭一纸证明,也许就只能是少数当官的人知道此事,只能起到聊胜于无的作用。 骆毅也想流泪了,她觉得,梁先生草草了结小罐儿的案件,就是为了抓住这次机会把李蔚珏的名气抬起来。 “大人,请您不要更改梁先生的署名,只在先生的名字后面加上学生的,没有先生的教导,就没有学生的成绩。”李蔚珏站起身给张成行礼,说道。 李蔚珏如今是秀才,可见官不跪。 他跪老师,是拳拳赤子心;但没有必要跪知县,这不是标榜身份,而是表达公事公办的郑重态度。 这件事还非得张成帮忙做才行,谁让张成当初把《三字经》弄到京城去、并直达天听了呢? 现在署名要更改,相当于梁先生犯了欺君之罪,梁先生完全是在李蔚珏的请求下才以自己的名义出书的,如今又是不久于人世,岂能让梁先生带着罪名入土? 而且,如果皇帝真要怪罪下来,张成也有失察的连带责任。 《三字经》面世本是好事,可没必要弄得大家都获罪。 骆毅泪眼朦胧地看向知县张成,期待他同意。 这样最好,把梁先生和阿珏的名字都写上去,既不让民众误会梁先生一片苦心,也能让阿珏扬名。 张成点头应允。 这件事不难做,以张成的笔力,他完全可以写出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盛赞偏远小城的师生情,盛赞民风的淳朴,没准儿还能间接衬托自己在这个小地方施政得当、宣化成果斐然呢。 “先生,您放心,您就好好休养身体便是,小罐儿的学业,我来辅导和督促。”李蔚珏向梁先生保证道。 他知道梁先生希望的是什么。 是人都会有私心,老师的私心,不过分,他心甘情愿承担。 骆毅傻呆呆又转头看向李蔚珏,她不明白李蔚珏现在为什么说这话。 却见梁先生笑了,笑得很开心,他连声说“好,好!”只是虚弱地只做出口型,没有发出多少声音。 梁先生的儿子一边搂着老父亲一边抹眼泪。 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家老父亲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先是拒绝潘荣所谓的“安抚费”,又退回李蔚珏给的分红,并公开李蔚珏才是《三字经》真正的作者,其目的,就是想听李蔚珏一句承诺,对梁家后辈的承诺。 老父亲一定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又担心被潘家打击报复、自家无力抵抗,因此选择不追究潘家责任,并在此时将李蔚珏抬起来,让还是小少年的李蔚珏扬名,让潘家有所顾忌,也是希望李蔚珏念着师生情能拉拔一下梁家的子孙。 李蔚珏这小子,老父亲早就说过此子前途不可限量,而且他们鲍家能力不凡,都在府城闯出一番天地了。 如今李蔚珏亲口承诺会督导小罐儿的学业,那就等于说会关照梁家,即便老父亲不在了,他们梁家还能凭着与李蔚珏的交情,不至于受人欺负。 想明白这些,梁先生的儿子看向李蔚珏的目光就多了份殷切。 第三百九十四章 总得出些气才行 本次堂审以你好我好除了庄稼汉不好大家都好的结局落幕,潘荣既然被判无罪,自然办完手续就能走人。 潘荣笑吟吟地在潘福搀扶下往胥吏笔录上签字、按手印,还不时与退场却不肯退散的旁听群众作揖,表达对他们声援的感谢:“大家都别走,我这就让人去吉庆酒楼订席,我请父老乡亲们吃饭!” 鲍魁和李蔚珏与知县张成做告辞前的客套,在堂上“无形罚站”大半天的骆毅低着头无奈跟随在后,下唇收得死紧。 山海可平意难平,怎么就让潘荣逃脱罪责了呢? 明明黑昀和刘菜菜都听到潘荣和庄稼汉对小罐儿进行交易的过程了,那姓潘并非他说的那样不知情,居然无罪释放了! 看把他嚣张的,竟然要摆席请客,而那些自以为正义的百姓嘴里说着什么“潘爷太客气,公道自在人心,我们也是实话实说罢了”,脚下却生了根,全都钉在地上似的不肯走,定要混个脸熟,生怕一会儿吃白饭时对方不认账。 刘菜菜不声不响站在骆毅身边,眼睛盯着骆毅的嘴唇,瞧那下嘴唇收的,全是竖纹了,便传音给骆毅:“还气呢?我帮你出气?” 骆毅惊讶抬头看向刘菜菜,不敢出声,只拿眼神询问:“怎么才能出气?” 却没有再看到刘菜菜,只收到一句传音:“你就瞧好吧!” 站班衙差维持秩序,呼喝着让人群退散,人群不情不愿、缓慢迟滞地倒退着出大堂门下台阶,脸上还在向潘荣谄媚地笑着。 潘爷说的可是要去吉庆酒楼哎,那里的招牌菜可是红焖干鲍,那可是海物,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谁吃得起? 衙差驱赶得愈发不耐烦,已经将手中水火棍横起来了,再不赶紧走,人家就要打人了。 人群只好不再倒退,转过身往仪门走。 岂料刚一转身,突然脚下一片震颤,不等反应过来,那股震颤已经遍布整个县衙。 前方只两步远的位置,地砖开始松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地下往地上拱动,地砖上先是有一个点出现小小裂纹,然后裂纹以这个点为中心辐射出弯弯折折数条裂缝,并不停向四散蔓延。 人们被震得站不稳,纷纷后退,前边人的脚跟踩了后边人的脚尖,最后边的人被大堂门口比小孩膝盖矮不了多少的门槛绊住,然后一屁股跌回大堂。 不到十个呼吸,最先出现裂纹的地方,地砖已经四分五裂,缝隙越来越大,突然,卡啦啦一阵酸倒牙的响声,地面爆裂、地砖碎块四溅,一条需要五六人才能合抱的粗壮巨蛇猛地钻出地面! 那巨蛇的上半截身体高高竖起,仿佛要冲出云端,下半截则盘成一团。 巨大的蛇头在高空中晃了晃,将上面的砂石抖落,半空中登时如飞沙走石一片昏暗。 人群惊恐嚎叫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屁股尿流地往大堂深处钻去,连海水朝日图屏风都给撞倒了。 黑昀护着鲍魁和知县等人往角落里退去,鲍魁干脆将骆毅像抱小孩子一样抱起在怀里。 张成被骇得面色惨白,却依然坚持着护在鲍魁身前,他是父母官,不能躲在百姓身后,他得指挥大家逃生。 张成一边喊着让百姓往后堂撤退,往后门方向疏散,一边呼喝衙差冲在前方,时刻准备杀蛇伏魔。 潘福扶着潘荣原本在大堂靠近门口的位置,人群突然惊恐后撤时他们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依然在与胥吏“打联联”,试图将对方扩展为自家人脉。 人太多,他们并没有看到外面出了什么事,现在却被人群挤来挤去,不过潘福和潘荣相互支撑得紧,没有被人群撞倒。 不过虽然没被撞倒,却也无法移动,因为人群太过拥挤,把他们挤在原地动弹不了。 巨蛇扬起的风沙很快消散,巨大蛇头低下来,一张鳞片炸起、血红巨眼暴突的蛇脸就这样映入潘荣视线。 蛇眼一高一低,就像人挑起一边眉毛时眼睛的状态,颇有蔑视嘲讽意味,视线却聚焦在潘荣脸上。 潘荣被骇得两股战战却移动不了丝毫,潘福怎么拉他,他也动弹不了。 刘菜菜瞧他那副德行就来气,干脆巨口一张,露出它满口尖利细碎的蛇牙。 因为形体过于庞大,纵使没有长长的毒牙,可再细碎的牙齿也是尖利硕大,将阳光反射出的光芒聚集在牙尖上,看起来分外恐怖。 尤其是大嘴里透出的熏得人睁不开眼的腥臭味,更仿佛提醒人们它是一个以人肉为食物的妖怪。 “娘哎!”潘荣一声大叫,同时感到裆下一片湿热——吓尿了。 县衙大堂东西宽将近十三米,南北纵深大概也有十米,按说很是不小,可人们在惊慌下挤来挤去,竟把大堂拥堵得满满当当,知县和胥吏怎么喊也无法让他们在倾倒的屏风底下顺利进入后堂。 有黑昀和白彙阻挡,鲍魁抱着骆毅、牵着李蔚珏站在墙角倒是安全,不过有房檐限制视线,只能隐约看到外头刘菜菜的巨蛇形象。 骆毅抻着脖子,越过攒动的人头,总算看到刘菜菜那颗大脑袋,它正低头吓唬潘荣,顺带着抬起一点目光观察骆毅是否安全。 当看到骆毅被抱在鲍魁怀里,黑昀和白彙将她保护得很好,刘菜菜也放了心,然后朝骆毅调皮地眨了眨左眼。 骆毅收到刘菜菜传音:“解气了不?” 眨眼的小动作在鲍魁一家看来确实调皮,可在不知情的吃瓜群众看来,可就恐怖至极,吓得觳觫发抖,登时,殿内一股浓郁的尿骚味弥漫开来。 吓尿的,可不止潘荣一个人。 “爷爷,是蛇仙显灵了吗?我好像看到一条巨蛇哎!”骆毅清脆的小声音在嘈杂人群中格外悦耳: “我之前还跟张大人说过府城有蛇仙呢,张大人都不信,只是我没亲眼见过,无法辩解,这次蛇仙出现在咱们县,张大人一定也看到了吧?” 张大人看到了,不但看到,他也差点吓尿了呢,就差一点点! “爷爷,”骆毅小嘴不停,继续说道:“上次掳走我的那些人贩子就说看到蛇仙现身; 这次蛇仙又出现在小罐儿被掳的案子里,爷爷您说,蛇仙是不是专门保护我们小孩子不被拐卖的神仙啊?” 骆毅的话仿佛一股清风拂过,人群镇静了不少,人们不再那般仓皇,虽还拥挤着,却把目光望向大堂门口,想从刘菜菜那恐怖的大脑袋上看出些神仙的慈悲神情来。 张成也从极力控制不要失禁的状态中分出神来,他想起庄稼汉那伙人的供述中有人提过见到了巨蛇。 还有,他琢磨着,得派人去趟府城,打听打听鲍家那小丫头被掳的案件是怎么回事,蛇仙是否真的出现过,如果是,那蛇仙长什么样,是不是眼前这只。 我的天哪! 张成想,难道真是遇上孩童的保护神了吗? 第三百九十五章 厥词 巨蛇并没有进到大堂来,它虽然大,可毕竟脑袋没有身体粗,大堂的门又宽敞,别说它的脑袋,就算是它的身体也足够畅行、还有富余。 既然没进来,人群就更不那么害怕了,拥挤依然拥挤,却只是依照惯性拥挤着,反倒是好奇心急剧上涨,不停拿眼睛瞟向巨蛇。 刚一瞟见,就赶紧别过头,可又忍不住,就再瞟一眼,反反复复,人人如此,没人敢一直盯着看,却也没人忍得住不看。 于是,骆毅就看到另类的“人头攒动”,大家有节奏地将脑袋转来转去。 而骆毅刚才那番关于蛇仙保护孩童的话,也成功进入人们的思维——都不那么害怕了嘛,自然就冷静了不少。 “难道蛇仙真是保佑孩子的?你们看,它只在门口,都不进来!” “八成是的吧?” “肯定是!没看它只盯着潘爷嘛!” “哎呦,可不就只盯着潘爷么,难不成潘爷不是冤枉的?” “还什么潘爷呀!那姓潘指定是买家,不然那蛇仙为啥只盯着他?!” “先别提姓潘的,那巨蛇能真是蛇仙?要真是,它咋不冲着庄稼汉那伙人去呢?专门掳掠拐卖不干人事的人贩子它咋不管?” “我琢磨着啊,我就是就猜的,你们说能不能是因为庄稼汉被知县老爷判定有罪、还要深挖,所以蛇仙才不管;而那姓潘的逃过罪罚,蛇仙看不下去,才专门现身的?” “欸,有道理啊,看来那巨蛇真是蛇仙啊!” “有道理,有道理!” “那咱还害怕啥?蛇仙现身,咱赶紧拜拜吧,不图别的,就保佑咱家娃无病无灾、平安长大、永远不丢、将来娶个好媳妇、多子多福就行!” “就这还说不图别的哪?你图得不少啊,太贪了!蛇仙哪,小民求您保佑我家小儿的病早些好,小民给您磕头了!” 人们叨念着,一个人跪下去拜,呼啦啦就跟着跪下一群人。 骆毅收紧的下唇终于舒展了。 张成的脸色不再苍白,因为他也不那么害怕了,但表情却难看的紧——啥意思?本官错判了?难不成要判潘荣有罪? 可只要交易没成功,那就只算有动机而已,动机这玩意儿,拿钱就能抹除,不算直接证据,本官还能怎么判? 再说,原告都不告他潘荣了,还要本官怎样? 非要与临县打一场赢不了的官司、再把官场同僚得罪个透? “让开!”张成整理下官袍,声音不大不小却不容置疑地吆喝了一声。 衙差赶紧给挤出一条通道。 张成走到大门口。 越靠近大门口,离巨蛇越近,看得就越清楚,巨蛇身上巴掌大小、坚硬如铁的鳞片反射着日光,更显恐怖。 看到张成走到门前,刘菜菜歪了歪大脑袋,将视线转向他,还恶作剧地将黏糊糊的涎液从嘴角溢出,往下滴滴答答。 张成压制住心中恐惧,却压抑不住对那腥臭涎液的恶心,他狠狠咽了咽口水,强压要呕吐的感觉,逼着自己直视刘菜菜的眼睛,高声说道:“这位精灵,请问你可是蛇仙?” 声音干巴巴的,可见是外强中干。 骆毅猛地捂住嘴巴。 她差点就喷笑出来。 她怎么就觉得这问题问得莫名好笑呢? 刘菜菜简单瞄了眼张成,张成就感到自己被蔑视了,他怎么就看出这巨蛇对他翻了个白眼呢? “果然是蛇仙哪!你们看,蛇仙的眼睛会动!你们谁见过眼睛会动的蛇?” “没有,真没见过!” “我刚才还看它眨眼睛了呢,蛇可是不会眨眼睛的!” “要不说是蛇仙呢,定是蛇仙无疑了!” “你们就看它的鳞片就不一般,尤其脑袋上的鳞片,像小翅膀一样炸开着,冷眼一瞧,就像长了犄角!” “别说鳞片了,你们谁见过这么大的蛇?还用怀疑嘛,必定是蛇仙,赶紧磕头许愿!” 张成听着身后人群越发大声的议论,以及…… “哎哟,谁他娘的尿裤子了?这一地尿水,骚臭骚臭的,咋磕头啊!” “喂,你裤子湿的,就是你尿的吧?瞧你那点儿出息!” “什么我尿的,我脚下明明是干的!” “可你裤子是湿的!” “别说了,定是你赶着尿赶着往里挤,离开刚才那地方了呗!” “我尿的就我尿的,又不是只我一个人吓尿了,他,他裤子不也是湿的?” …… 眼瞅着大堂里磕头许愿的场面就要演变成查找都有谁尿了裤子,张成总算不觉得恶心了,因为身后满地的尿不是更恶心? 恶心对恶心,负负得正。 “如果你真是蛇仙,便请点一下头。”张成终于说出第二句话,声音听起来也正常许多。 刘菜菜这次可真真白了他一眼。 刘菜菜哪儿敢点头啊,别看它胆子大、脾气躁,可它很知道好歹的,神仙这称号不能自封,万一被天庭知道了,它要受罚的! 不过,要是人们非要认它做神仙,那还是不错的。 刘菜菜不理张成,依旧把头转向潘荣,血盆大口突然就张到极限,对着潘荣就哈了一大口气——哎哟额滴个天老爷哎,腥臭腥臭的! 潘福果然忠心至极,他想也不想就扑在潘荣身上,把他主子护了个严实——巨蛇要吃就吃他好了,别吃他主子! 而潘荣已经吓得两眼翻白,眼瞅着就要昏厥过去。 “喝……”人群一片倒抽冷气之声。 张成甚至高举双手,像是想要把巨蛇推开一般。 到底是父母官,还是有救民之心的。 骆毅心上一揪,生怕刘菜菜真要吃人,坏人是可恶,可也别坏了自己道行,不由急得大喊:“住口,口下留人!” 刘菜菜缓缓将巨口合上,朝骆毅不解地眨了眨眼,明明巨大、丑陋、可怖的蛇头,竟因眨眼的动作看起来有些呆萌,话却早已传音过去:“你干啥?我就吓唬吓唬他给你出气,就这么不信任我?” 骆毅咽了咽口水——呵呵,原来是吓唬人哪,那你搞得那么逼真干啥,吓死我了! 可喊都喊了,骆毅也只好给自己打圆场:“蛇仙,你是不是上次救了我的神仙?上次我没有亲眼见到你,但感觉就是你,一定是你!” 刘菜菜将蛇眼睁大,传音:“你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骆毅的下嘴唇兜住上嘴唇,愣把下嘴唇支出去一截,表示她也是没话找话,让刘菜菜自己琢磨着接下来怎么演。 张成见巨蛇没有伤人,吁出一口气,定了定神,说道:“蛇仙大人,本案已经查明,被告潘荣并未与庄稼汉发生实际交易,所以是因证据不足才将其释放,若蛇仙大人认为何处不妥,请予以明示!” 瞧瞧,话头已经改了,不是潘荣无罪得以释放,而是证据不足才将其释放,虽然结果一样,但原因已经不同了。 梁先生那边已经在张成宣告堂审结束后就带着家人先行离开了,人家早就表明态度不追究潘荣到底有罪无罪,而且知县也当众表示此案了结,所以这件事更改不了。 于是骆毅抓住此刻机会高声说道:“是呀蛇仙大人,潘荣到底有罪没罪他自己心里清楚,律法不过是道德的底线,这次律法虽未抓住他把柄,那就让他的良心、和百姓的良心去谴责他好了!” 既然结果改不了,那也不能让潘荣如此得意。 这次,张成倒吸一口冷气——鲍家这小丫头,话说得够水平! 百姓最容易同情弱者,也最容易混淆概念,因为潘荣拿“绝户”话题卖惨赢得同情,以至于百姓认为他所做之事可以理解、无可厚非,甚至张成自己也如此做想。 但眼下,那小姑娘竟然把律法与道德的关系一句话阐明,真是、真是不可小觑呀! 第三百九十六章 刘菜菜也开始得香火供奉了 骆毅被鲍魁抱着,十岁的孩子,这么抱着就要比鲍魁还高出不少,在人群中很是显眼,在李蔚珏眼中更是“高大上”。 李蔚珏是被鲍魁牵着的,他仰视着小丫头,心中直啧啧:“啧啧,妹想到啊妹想到! 小丫头这个小土著竟也说出如此经典的话,要不是确定她是大励朝土著,我还真得以为她也是穿来的呢!” “法律是道德标准的底线”这句名言是德国哲学家康德所说,这一观点也出现在几十年后的德国法学家耶林的《法的目的》一书中。 骆毅过去帮弟弟背《道德与法治》课文内容应付考试,关于道德与法律相互协调的关系背得滚瓜烂熟,所以刚才顺嘴就把这句话溜达出来。 她倒是顺嘴了,却是把衙门里从知县到胥吏一群人给震惊得不行,也让李蔚珏欣喜不已、万分坚定要把“养成计划”执行到底——不愧是我选定的姑娘,就是有大智慧! 这一场闹剧在刘菜菜晃着它的巨大身躯重新钻回地下、潘福背着潘荣狼狈离场就医而结束。 人们如做了一场大梦般恍惚着散了,只留下大堂门外到仪门之间这块空地上一地的碎砖块,证明“蛇仙”真的出现过。 回家的路上骆毅没怎么说话,虽然她的情绪好了很多,嘴唇也早已放松下来,但还是觉得便宜潘荣那厮了。 李蔚珏也不知道该怎么开解她,他总不能说就算在现代,证据不足也不能认定被告人有罪、只能做出无罪判决吧? 回到家,家里多了好些东西,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一应俱全,都是赵村长和村人送的。 有村学在此,即便过去村人嫌弃鲍家名声,但如今也愈发讨好鲍家,自己孩子想出息,不得靠着人家办的学校上学?还不花钱。 而且,鲍家的山药还给村里留种了,连种植技术也提供了,村人们为了长久发展,更是要逮住机会就在鲍家刷刷存在感——以后有啥好事,可要先紧着乡里乡亲啊! 胡泽胤去西山了,他要弄点野味回来,村人送的东西,最多能有只鸡或一些鸡蛋就不错了,他得弄些“好肉”回来吃吃。 黄酉一个人呆在家,却没闲着,收拾屋子、打扫庭院、晾晒被子,能做的尽量做,还烧了热水,准备鲍魁他们回家就能有热水喝。 骆毅回来的时候,正看见黄酉往洗衣盆里舀水,旁边大木桶里是鲍魁和李蔚珏的衣服,小木桶里是骆毅的衣服,黄酉要洗大家换下的衣服。 “我们回来了!”李蔚珏大喇喇地打招呼。 “阿酉,那些我洗,你休息去!”骆毅上来就抢下黄酉手中舀水的瓢:“伤还没好呢。” 在骆毅眼里,黄酉这次出任务元气大伤,得像妇人坐月子那样好好养着才行。 既然要坐月子,怎么可以干活?更不能碰冷水。 骆毅扶了黄酉回屋歇着,还贴心地给沏了碗红糖水:“喝了暖暖。” 刘菜菜一旁乐得水蛇腰左摇右摆:“哎呀呀,你这是伺候月子呢?” 黄酉尴尬得不行。 骆毅可不这样想。 黄酉受伤的时间不好,在两次帝流浆之间,所以没有捷径去恢复,只凭自己养着,就得小心再小心。 要是不仔细些,四百多年的修为可就要减损大半了。 白彙给黄酉检查了身体,说:“无大碍,小妹不必过于担心,阿酉体质很好,能恢复回来,这阵子的休养也很见效,他目前足以相当于一个正常人类的健康状况。” 就是说,休养这些天,黄酉也就和普通人的水平差不多,这对四百多年道行的兽妖来说,那就是个菜啊! “西平府的土地公你给我等着!拿钱不办事,以后休想占我帝流浆的便宜!”骆毅咬牙切齿:“阿姐,你许给他的人参也不必兑现!” 正说着话,村长赵金贵和村学的老师顾彦辰过来串门了。 村里人没事不会往县城跑,既然鲍家去了县城,他们就过来串个门,为的是听听城里有啥消息, 尤其鲍家三天前从城里回来时还有衙差护送,提到打什么官司,他们也就打听到梁先生家的孩子被人掳走的事。 寒暄几句,赵村长就问:“官司可打赢了?” 凡是鲍家在意的人,他都关心,抱紧鲍家大腿,是他坐稳村长职位的保障。 鲍家早上出发后,赵金贵不放心,心想就算鲍家再厉害,可沾上官司也不是好事,知县老爷未必能给面子,怕有意外,便打发大儿子去看看情况。 可现在大儿子还没回来,赵金贵想着坐牛车的可没有坐马车回来的快,等不及儿子给汇报情况,直接问了。 “赢了!赢了!”回答的是赵金贵的大儿子赵聚财。 这小子满头大汗,大冬天的竟敞着衣领,脖子上也都是汗水。 他回来的可不慢,牛车坐到半路就下车,抄小道跑回来的,为啥抄小道?他急啊! “爹,官司赢了!蛇仙都来打官司了呢!”赵聚财嚷嚷。 打官司的经过不用鲍家人述说,赵聚财就给绘声绘色说个透,跟说书似的。 第二天早上骆毅照例早起,去院子里抱柴准备一家人的早饭,惊讶地发现院门前热闹得很,好些村民背着、挑着打来的柴火在扎堆儿聊天。 一见骆毅出现,隔着篱笆墙就喊上了:“丫头,听说你是蛇仙救下来的?昨天蛇仙也露面了?丫头,蛇仙是不是认识你了,快跟我们说说!” 这可是蛇仙都保佑的孩子,他们不但要沾沾福气,还得打听打听关于蛇仙的具体细节。 骆毅一个转身就回屋了,拿着竹竿就捅咕盘在自己房间梁上睡得香甜的刘菜菜:“下来,干活了!” 刘菜菜不情不愿地化为人形出去应付村人了,关于蛇仙的话题,还是蛇仙本人去回答吧。 到中午时,村里凡是供奉土地公的地方,旁边都多了处供奉蛇仙的位置。 供奉土地公容易,甭管田间还是地头,三块石头一搭就算神案,没有供香用草棍也行,就算是香炉。 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村人给蛇仙的供奉就要“正规”一些:神案,是专门从家里找的木板,或是河里挖的有一面比较平整的石头;香炉是家里没有缺口的碗,还筛出颗粒均匀的沙土放在里面,再燃上祭祖时才用的香。 有巧手的人家,还用藤条或是竹篾编出个蛇的模样摆上去;就算是守寡之人弄不来藤条竹子,也找了破布头缝出个小蛇的模样,里面用干草塞得充实又均匀。 老百姓都是实用主义者,他们供奉土地公主要目的是为了保佑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至于化灾解难祈福招财那都是次要的。 但谁也没见过土地公不是? 年年供也没见年年五谷丰登不是? 别说年年,有一两年也行啊! 蛇仙可不一样,真有人见过,鲍家见了,赵村长他儿子见了,县衙的老爷们见了,听说好些县城的老百姓也见着了。 而且,人家那蛇仙,是专门保护孩子不被拐卖的,实用得很! 刘菜菜被骆毅安排在前院“接待访客”,村人吃完午饭还要继续来听“蛇仙显灵”的故事。 骆毅要求刘菜菜对待村民要礼貌客气,还不许她烦躁发脾气。 不能白得村民的供奉嘛,干点儿实事儿吧。 刘菜菜坐在院里老槐树下的长案上,背靠着大树,半垂着眼睛,像背课文的学生一样连标点符号都没有干巴巴地重复第一百零八遍“蛇仙显灵”的过程: “蛇仙身长三十丈需六人合围那么粗头上鳞片炸起如犄角蛇眼瞪得堪比大萝卜上半身支棱着下半身盘成团对着潘荣就张大了嘴……” 而骆毅自己,则带着一家人偷偷摸摸跟做贼一样从后门溜走,去西山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似曾相识 既然黄酉已经恢复到普通人类的体力,不再只能以黄鼠狼的形态窝着,骆毅打算带他去西山看看还能挖到些什么药材补养补养。 而且,自打在西山垦荒种了一大堆胡泽胤带回来的“奖品”种子后,骆毅还没有再来西山,把两座山都走个遍。 一家人走走停停游山逛景,各自为政又相互关照。 可惜,大冬天的,西山看起来萧条得很。 枯枝在寒风中伫立,树下本是青草的地方现在连枯草都看不见,因为已被白雪覆盖。 两座山头,除了暗褐色就是白色,暗褐色是树木,白色是积雪,天地间只这两种颜色,单调枯燥得很。 好在骆毅穿了红袄子,也算给大山增添一点亮色。 一只白屁股的小鹿从前边跑过,跑了不远还停下来好奇地盯着骆毅看。 “狍子!”骆毅大叫:“是狍子哎,以前山上好像没有!” “你说错了,那是雪泥马。”李蔚珏恶作剧地纠正:“这是马,雪泥马,不是狍子。” 妥妥的指鹿为马,骆毅鄙夷地看向李蔚珏,然后猛地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雪泥马?草泥马? 羊驼刚被少见多怪的网友发现时,被恶作剧地与脏话谐音词“草泥马”联系到了一起;后来狍子因为一些视频走红,便被少见多怪的网友戏称为“雪泥马”。 可这个词居然从李蔚珏嘴里冒出来,难道…… 李蔚珏发现骆毅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像是听不懂、又像有怀疑,还以为把小土著给懵住了,不由得乐呵起来: “只有山里才能看到这种马,它喜欢在雪地中奔跑,直到四蹄挂满雪泥,高兴了还会露出白白的毛屁股。” 骆毅一听,难道,这真是古代人的叫法? “你确定这是马、而不是鹿?”骆毅开始怀疑自己了——也许,大励朝的土著真以为这是马吧。 “我们兽族叫这个为狍子。”胡泽胤认真讲解:“而且,它不是因为撒欢儿高兴了才露出屁股上的白毛,而是因为受到惊吓,露出白毛是为了向同族示警。” 骆毅又把怀疑的目光投向李蔚珏。 李蔚珏捧着肚子大笑:“来人呐!把阿胤拉去杀掉!这明明是马!” 胡泽胤眼睛一立:“嗯?” “哎哟,大哥,我错了!”李蔚珏立马认怂。 鲍魁到底是不放心,语重心长教育李蔚珏:“阿珏啊,玩笑开开就算了,咱可不能当指鹿为马的赵高,咱读书宁可不考功名不当官也不能当奸臣!” 李蔚珏是欲哭无泪啊! 穿越一把,还真被当做小孩子进行思想教育了,难怪当孩子的都说在家长面前不能开玩笑呢。 还是黑昀打破了这份尴尬:“方才山鼠的首领找我汇报说,等会儿它们会来给我们送些粮食。” “干嘛给我们送粮食?”骆毅听不明白:“它们能有多少粮食?” 鼠类的确是杂食动物,谷物也吃,昆虫、小动物也吃,但就算它们吃谷物,山上又不种粮食,它们又能囤积多少草籽? 再说人也不吃草籽的呀。 “它们偷村民的粮食了?”李蔚珏也问:“这可不行!黑昀,你得审清楚,真敢偷粮食,别怪我抓它们烤熟了吃!” 山上不种粮食,山鼠说给送粮,那就只能是偷村民的了。 就现在亩产一两百斤的水平,人都不够吃,若被山鼠偷光粮食,不得满村饿殍? 不等黑昀回答,四周已经响起一片“吱吱吱吱”的老鼠叫声。 低头一瞧,额滴个神! 洁白的积雪突然就变了颜色,多出一个圈一个圈的痕迹,每个圈里都有棕褐色的山鼠在蠕动,它们扭动着腰身,把邦邦硬的冻土愣是翻得到处都是碎渣。 黑昀脚边不远的地方,雪壳突然塌陷,四只个头比之前大了不少的棕褐色山鼠显露出来,它们扭着肉乎乎的身体拖拽着一大块桦树皮,桦树皮上,一只足有成年家猫那么大的赤红山鼠卧于其上。 赤红山鼠一双黑溜溜的圆眼睛很大,与家鼠相比,似乎画了粗粗的黑色眼线,还是“全包眼线”,便显得有些凶残。 事实上山鼠也比家鼠凶残。 赤红山鼠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看到鲍魁一家人时忍不住鼻子微微皱起,略龇了龇牙,尖锐的下牙一看就是没少吃生肉。 可抬头一看到黑昀,立马像村民养的土狗撒娇一样,身体一翻,就把肚皮朝天,亮出一片白毛来。 这是在向黑昀摆出任其宰割的低姿态,表示自己毫无恶意。 然后才重新趴回来,小心翼翼蹭到黑昀脚边,匍匐着,细声细气地“吱吱吱”叫个不停。 “它是咱们西山的山鼠王红茅,”黑云介绍道:“它说想请咱们移步,搬走它们储存的粮食。” 越听越糊涂,黑昀也没搞懂山鼠王到底是什么意思,待细问,红毛山鼠王已经往来时路跑去,边跑边回头看黑昀有没有跟上。 “那就去看看吧,只不过我们没法钻洞啊。”骆毅说道。 山鼠王红茅在前头带路,后面四只大山鼠两前两后的拖着那块桦树皮跟着,显然那是红茅的“轿辇”。 山鼠们并没有人族那样的智慧,不会去考虑这种“排场”会不会得罪他们至高无上的鼠族最高首领黑昀,而黑昀也根本不在意,只管跟在它们后面便是。 红茅显然很久没有如此“亲自”长途旅行了,走到半路,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圆鼓鼓的肚皮快速地收缩、扩张,气都喘不匀了。 黑昀准许它乘坐自己的“轿辇”,四只大山鼠拉着,跑得还能快些。 这趟路程可不近,一走便走到山背阴。 山背阴有处支出来的地方,站在支出来那处如同站在悬崖,看不到下方什么样,如果从山体侧面看,就像被咬了一大口的馒头。 冬日午后的太阳,惨淡而恍惚,却依然足够哺养骆毅脚边的荆棘丛,布满尖刺的荆棘一丛丛、一蓬蓬,比以前更多了,显得格外霸道,像是拦路打劫的土匪,大有一副让人们“留下买路财”的气势。 “这里怎么那么眼熟?”胡泽胤嘟哝,他感觉这里似曾相识。 白彙也看着眼前若有所思,突然,她眼睛一亮:“樊六!是樊六,对吗?” 胡泽胤闻言略一回想便点头:“对,上次樊六就是从这里出现的!”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下不去 这片地方骆毅没来过,没有熟悉感,可听白彙她们提到樊六,熟悉感就来了。 那是将近三年前,骆毅和李蔚珏刚随鲍魁来到疏河村不久,村人因为再占不到鲍魁的便宜而孤立鲍家的时候。 那时鲍魁把自家地皮以及往西直到西边两座山全都买了下来,村人常会偷偷摸摸上西山打猎砍柴,想占便宜,但屡屡被发现驱赶回来。 一次,鲍魁带着一家人外出再回来时,村人抓钩他爹跑来哭求救救他儿子抓钩。 原来抓钩在外面被人哄骗去赌博,欠下赌债,便撒谎说他认识个妹妹,可以交给赌坊抵债,而这个妹妹,实际上是指骆毅。 抓钩知道骆毅常去西山,便带着赌坊的人在西山上守着,还给人家出主意,说鲍家有钱,鲍家还有两个丫头,可以抓了她们讹一大笔银子,到时候不但还上赌债,还能让赌坊赚很多钱。 好在西山受过帝流浆滋养,一部分飞鸟灵智得以开启,率领它们的部众将抓钩等人围殴得浑身是伤、动弹不得。 “那些人不是赌坊的,而是樊六的手下,樊六就是从这个地方出现的;但当时我只顾追踪他,没去注意他是怎么冒出来的,后来追踪到县城里一个破旧的暗窑就跟丢了目标。”白彙说道:“只知道樊六应该还有上家。” 这件事已经过去将近三年,当时骆毅只气村人使坏,并没有多想,可现在重新“复习”一遍,想法就不一样了:“就是说,抓钩可能是既想害咱家、又想还赌债,但樊六那些人不是,他们是冲人来的,他们,是人贩子团伙?” 大家都点头。 骆毅半晌没说出话——合着,他们早都看明白了,只自己没当回事? 许是自己穿越没几天就被卖掉,许是这几年听过、见到的人口拐卖事件太多,也有可能是小罐儿被掳事件的案犯之一潘荣被无罪释放,反正林林总总积压在一起,骆毅顿觉心内压抑、喘不上气。 她狠狠吸气,直至肺部胀满、隐隐生疼,吼道:“我要搞死天下人贩子!” 然后才狠狠把胸中闷气喷出,冰天雪地里,大大的一团白雾在骆毅脸前,李蔚珏有些看不清小丫头的面容。 “你……想干啥?”李蔚珏讷讷问道。 小丫头的暴脾气一上来,李蔚珏都不敢开玩笑了。 “不知道!”骆毅赌气似的回了一句,可看到大家关切的目光,到底是平静下语气:“先走吧,那红毛大耗子还等着呢。” 因为大家的交谈,故而都站在荆棘丛里没有动弹,山鼠王红茅看到黑昀一直站在李蔚珏和骆毅身后毕恭毕敬,便也不敢催促。 红茅发现,原来它们鼠族之王似乎“投靠”了这家看起来很普通的人类,虽不明所以,但也不敢造次。 红茅只是西山上的鼠王,在黑昀这个天下鼠王眼中不过是一地一域的“小团头”,可天下鼠王都恭恭敬敬的,想来这家人一定不好惹。 红茅半闭着眼睛趴在它的“轿辇”上一动不动,正好歇一歇,刚才赶路那顿走啊,可累死它了,不休息一个时辰、吃上一斤肉食怕是就要瘦了呢。 黑昀询问红茅粮食在哪里,红茅赶紧扭着滚圆的身子爬到地皮支出的边缘处,有两倍身长的尾巴绕在前面勾住边缘往下指。 “它说就在下面,下面有山洞。”黑昀说。 白彙抓着荆棘第一个下去,她实在好奇。 她记得下面是有个山洞,可山洞很浅,只能容下一个人蹲着——那能囤多少粮食?雨都拦不住,怕是早都霉烂了吧? “快、快下来!”白彙喊道:“这里面好深!” 白彙的声音充满惊讶。 下去,对白彙他们来说很容易,可对人族来说就难了。 地皮支出去的地方很厚实,不然也撑不住这些人的重量,而且下方内凹,如果跳下去就得往下坠落四五十米,相当于从十六七层的楼上跳下。 “小妹,大哥背你。”胡泽胤说道:“我和黑昀多往返几次把你们都带下去。” “可别!”李蔚珏替骆毅拒绝。 他刚才看白彙下去的方式了,白彙是刺猬,个头小身体轻,也不怕荆棘扎,靠着延伸生长下去那点荆棘荡了几荡、弹射几次把自己晃悠过去了。 或许胡泽胤自己也能下去,可要背上骆毅,万一重心不稳呢?万一找不到着力点弹射呢? 李蔚珏想说“你自己摔死不打紧,可别摔到我家小丫头”,就是没敢,这种玩笑话要是敢说出来,估计小丫头第一个就要修理他了。 “不用呢,忘记咱们带绳子了?”骆毅说着去翻鲍魁背的包袱,从里面掏出六捆细绳。 这是那根被老太太用菜刀砍断的安全绳,六股拧在一起的绳子被骆毅拆分成六根细绳。 这种绳子承重力都不小,每股承担两三个人的重量不成问题。 “有绳子干嘛还要让阿胤费力气?”骆毅说着,把绳子一根根绕在树上。 绳子很长,三十多米呢,足够了。 黄酉坚定地不肯变回原形,以人形态自己抓着绳子往下出溜,鲍魁也有足够体力应付,骆毅觉得自己力气大,也不成问题。 可鲍魁不许,一定要抱着她一起下去,胡泽胤接了过去:“我来。” 黄酉下去了,鲍魁下去了,胡泽胤带着骆毅也下去了,李蔚珏呢?你倒是下去啊? 李蔚珏郁闷啊! 他心有余而力不足,谁让他才十三岁,还是个从不干体力活的“懒孩子”,他力气不够! 黑昀正想带他下去,白彙却已经攀着绳子爬上来:“哎呀,刚才心急看看是怎样的山洞,忘记你下不去了。” 说着便一手环住李蔚珏的腋下,凭单手和双脚在绳子上下一倒换,就把李蔚珏带下去了。 黑昀瞧瞧还趴在边缘的红茅,想了想,把六七斤重的红茅提溜起来甩在肩上扛着,也攀上了绳子。 红茅这个激动啊! 它是万万没想到啊,初次面见鼠族之王,就得到大王的垂青,亲自扛着它呢! 它这辈子都不会洗澡了,它可是鼠族之王抱过、扛过的鼠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