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长夜》 13 已是辰时,可举目四望,却全是灰蒙蒙一片,不见一点金色的光芒。看来,就连是火热的太阳,也怕了这来自极北的寒风。寒风卷着漫天的雪尘,从北边席卷而来,将周围的一切,变成一片白芒。 暴风乌云,不仅笼罩在天地之间,更笼罩在即将攻城的官军兵卒心头。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这场夹杂着雪尘的雪风,什么时候才会停歇,而他们又会不会跟数月前的袍泽们一样,沦为暴风之中的枯骨。 中军阵中,擂响了冲锋的战鼓,吹响了前进的号角,鼓号声中,一千六百名辅兵推着四十辆云梯,缓慢但坚定地向一里路外的南皮城移动。 这一里路,曾是去年的主战场,现在虽然为雪尘所覆盖,可这雪,却又不足以厚到,彻底将下面的东西所掩盖。因而,走在上面时,便不时可以听见,“噼啪”“噼啪”的声音,那是军靴像踏碎树枝一般,踏碎骨骼的声音,这些骨骼的主人,便是几月前战死的军士。 “不用害怕。这么大的风,他们的箭,瞄不准!”云梯中,不时传来队长鼓舞兵士的声音,“不用害怕,箭矢没长眼睛,看不见你。” 这是梁祯第一次参加攻城战,在他的眼里,远处的城墙就像一条卧在地上的巨龙,虽没有张开眼睛,露出爪牙,却依旧让人觉得呼吸不畅,心脏狂跳不已。 “必胜!” “必胜!”二曲的军正是蔚县桑老爷的小公子。古时以嫡长为贵,他这个妾侍生的幼子在家中,自然是地位低下。但年轻人嘛,血气方刚,多少还是盼望着有一翻作为的,因此,他便在招募令颁布的第一天,瞒着桑老爷,前来从军。 梁祯见他识字,人缘也不错,于是便将他安到了军正的位置上。只是没想到,桑少公子参加的第一仗,便是啃南皮这样的硬骨头。 “必胜。”不知是风太大,还是什么原因,兵卒们的应答声寥寥落落的,一点气势也没有。 云梯慢慢地靠近了南皮城,而南皮城的城墙上,以及人影全无,只有那一面面被狂风刮得裹在旗杆上的破旗,表明这座城池仍旧掌握在黄巾军手中。 本来,南皮城外是有护城壕的,不过宗员征调了近三千兵卒,日夜掘土填土,终于赶在昨夜,在护城壕上填出了可供四十辆云梯通行的小道。 “弟兄们加把劲啊!” “呼!喝~”气喘如牛的辅兵们喊着号子,用力地将云梯推上护城壕上填出来的小道,这些小道,都比两侧的土地高一点,因此辅兵们不得不用尽吃奶的力气,才能将云梯推上去。 云梯后,梁祯慢慢地抽出了佩刀,但这一次,这把第一次出鞘的“霜”字刀,却没能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带给他镇定,因为这城墙,真的太高了!人站在下面,就跟个蝼蚁似的,不将脖颈昂到尽,都看不见城头。更何况,城头上,就是沉甸甸,随时可能掉下来的乌云。攻城兵士心中的压抑感,可想而知。 “呜—呜呜—呜。”城头上,忽然响起有如恶鬼索命般的牛角声。号角之中,那原本不见一人的城头,忽地冒出百十个铁汉,铁汉们手中,无不握着寒光闪闪的铁制步弓。 “咻” “咻” “咻” 无常从城头上一跃而下,欣喜若狂地扑向聚集在城楼下的猎物。 这伙黄巾军很沉得住气,而且脑袋也灵光,他们知道云梯上的兵卒有厚实的牛皮盾作掩护,因而专门挑在云梯下推车的辅兵作为目标。且,由于双方距离已经不足十五步,他们又是直射,因而几乎取得了百发百中的效果。 一轮箭矢之后,前面六排推车的辅兵便已经所剩无几。一架架巨大的云梯,登时变成了一只只没有了四肢的乌龟,只能消极抵抗,而不能主动出击。 “呜呜—呜—呜呜!”城头上的牛角号,换了种调子。但这绝非天帝的福音,而是毕方登场的前奏! 灰沉沉的天空忽然变得绚丽多彩,一如被流星雨照料的夜空——真的是流星雨,只不过,这些流星,全部砸在庞大的云梯上,不一会,就将一台台高大的云梯,变成了一支支高耸的火炬。 “灭火!快,灭火!”指挥云梯的队长惊慌失措地吼道,“别慌……咳咳……咳咳……” “咚—咚咚—咚——咚咚”一百步外的中军阵中,忽然传来悠悠的鼓点声。接着,攻城的兵卒只觉得头上忽地变得昏暗,耳畔处却传来长箭裂土或入肉的声音。 是弩兵!梁祯恍然大悟:“快,备用梯!” 除了底下装有四肢轮子,前面蒙了牛皮的巨型云梯外,官军还装备着一种跟寻常梯子无异,不过底下装有两只轮子,顶部装有两只抓钩的简易梯子,这种梯子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在巨型云梯进攻受阻时,及时发动下一轮的进攻。 “咚” “咚” “咚” 在一连串巨大的碰撞声中,简易云梯紧紧地勾住了城墙。第一队先登勇士将环首刀叼在嘴中,二话不说,就往上爬。他们身上都穿着军候级别的铁铠,或是两层皮甲,足够抵御一般的刀戟带来的伤害。 城头上的黄巾军似乎被弩兵的箭矢压制住了,久久不曾探头还击,因此第一批的先登勇士不花多少功夫,就已经爬了一丈多。 “呜呜呜—呜呜”城头的号角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接着,墙垛之后,万物齐抛,什么砖石瓦片、灰瓶滚木、金汁热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那第一批爬墙的勇士,顷刻间便跌落大半,好点的,还能留个全尸,差点的,皮肉都液化了。 南皮城下,一时之间,变得臭气熏天,看者吞声、闻者落泪。 “第二批,上!”袍泽的惨死,并没能换来官军的鸣金,反而是那战鼓,擂得更响了。 更多的官军扛着简陋的云梯,绕过正在熊熊燃烧的巨型云梯,扑向城墙,并在城墙下的砖石瓦片、灰瓶滚木、金汤死尸之中,见缝插针地架起新的云梯,然后不等长官下令,便挣着往上爬。 如果有人近距离地观察他们的眼睛,就一定能够看见,他们眼中的怒火。因为,黄巾军刚刚杀死的人,很肯能就是他们的亲朋好友。 一百步外,弩兵射出了第二轮的箭矢,城头上的抵抗,登时弱了不少。甲士们借此机会,冲了上去。 这一次,似乎有一个勇士成功跃上城头,并消失在墙下众人的视野之外。 “进城了!进城了!杀!” “杀!进城了!”城下的官军开始呐喊,将这大好消息传播开去,这对于其他正深陷于火海之中的同伴来说,是极大的鼓舞。 然而没等官军喊多久,那城头上,却忽地飞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这东西擦着一个正在爬墙的勇士的身躯,跌落在地,离它最近的兵卒低头一看,立刻吓得脸色苍白,原来,这正是那个先登勇士的头颅! “传令二什,重点进攻这个口子。”梁祯向身边的传令兵道。 传令兵立刻飞跑出去,不多时,全员铁铠的二什便在以悍勇著称的什长田虎子的带领下,扑了上去。同时,跟随云部二曲推进到离城墙不过三十步的云部弓兵,也开始放箭。跟百步开外的弩手不同,他们只需关照司马点名的城垛。 密集的箭矢立刻将十余个虎踞垛口的黄巾军士射成了刺猬,其中三人一个踉跄便从城头摔了下来。 在梁祯的瞩目中,田虎子敏捷如金丝猴,“咻”“咻”“咻”地几下,离地已有两丈。然而,就在此时,那个垛口之后,忽地冒出一个贼头贼脑的黄巾军汉,他并不壮硕的双臂上,却高高地举着一块比西瓜还大的石头。 “弓兵!射他!”梁祯歇斯底里地喊道,环首刀直勾勾地指着那个贼头贼脑的黄巾军汉,恨不得能以刀光杀人。 “咻”长箭破空而出。同一时刻,巨石也脱离了黄巾军汉的双掌。田虎子,贼头黄巾一同摔了下去,不过一个是一昂就能触碰到地面了,另一个,却要下跌两丈余才能到地。 失去了田虎子,二什的士气却并没受挫,反而,所有人胸口,都被怒火所填满,而宣泄怒火的唯一途径,就是杀人! 又一个勇士攀上城头,消失在墙垛之后,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主攻第十五个墙垛!”梁祯喝道,“通知刘司马,主攻第十五个墙垛!” 刘备的部曲,就跟在梁祯他们后面,现在,梁祯的兵卒已经冲上了城垛,那么接下来,自然就是投入生力军,以抢占更多的城墙了。 然而,没等传令兵跑远,那第十五个城垛处,又忽地抛出两个戴着铁盔的头颅,显然,这是其中两个先登的二什兵卒。而那城垛之后,一张狞笑着的脸庞若隐若现。 “杀!”梁祯爆喝一声,将所有的理智抛到九霄云外,弓着腰从一架云梯的残骸后冲了出来,混在攻城的人群之中,扑到了一架云梯前,然后学着其他兵卒的样子,将刀叼在嘴中,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司马冲上去了!给我杀!”章牛跟在梁祯后面,一面跑一边高声喊道。 12 ,后汉长夜 梁祯此前,从来没有爬过这种云梯。他对云梯的印象,全部停留在它的外观中,上去之前,他甚至担心,这梯子会不会不稳,会不会中途就翻了,但当他爬上数步后,却惊觉,这云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结实许多,人踩在上面,感觉就跟爬楼梯一样。 城墙后的黄巾军一直没有露头,因而梁祯没怎么费力,就爬到了城头,云梯就搭在城垛边上。梁祯刚从城垛后露头,便吓得差点没从梯子上跳下去,原来城垛边,一张怒目圆瞪的方脸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梁祯右手一松,再一抬,抓着嘴中环首刀的刀柄,先向外再向外发力,接着手腕一拧,再对准那脸猛地一戳。云梯上的可操控空间很少,而且梁祯对这个动作也并不熟练,因此,梁祯花了整整六个弹指,才将环首刀送入那张脸上。 那脸应声往后倒去,梁祯没来得及细看这张脸的主人是否早就死了,便从云梯上跃上城垛,城垛凹处离地面约有两尺高,这个距离,有点出乎梁祯意料。可没等梁祯做出决定,城墙上,一个黄巾军汉便挺着长枪刺了过来。 梁祯急忙挥刀一挡,同时身子一蹲,落在地上,这才堪堪躲过被推下城墙的厄运,接着他身子一旋,贴着枪杆往前冲,同时右手一发力,环首刀对准黄巾军汉的脖颈,猛地一刺,“嘶”的一声,鲜血从黄巾军汉的脖颈上喷涌而出,给梁祯的胸甲浇上了一层血珠。 可这血珠刚附着上甲胄,便立刻失去了热量,凝结成一粒粒的冰晶。两个黄巾军汉呼朋引伴地扑了上来,他们没有认出梁祯的身份,但却凭本能地觉得,这个突上城头的官军,身上的甲胄比刚才那些人都要精良。 “杀!”黄巾军汉高声喝着,没有人教过他们打仗,他们现在使出的每一招式,都是在上一次跟官军拼命时无师自通的,其中就包括,每出一刀前,都高喝一声,来给自己壮胆。 梁祯没有出刀前开口的习惯,转而死死地盯着他们中间,神色最坚定的那一人,猛地一刀下去,趁着那人挥刀格挡的空隙,刀锋一转,劈向那人左手侧,杀气最弱的那一人,那一人全没防备,当他意识到并挥刀格挡前,梁祯的弯刀已经削去了他半边脖颈。 接着,梁祯右腿用力一旋,身子也随着右腿的节奏扭向右边,同时握刀的手一收一伸,直直地扎进一人的左腹。 “乒”杀气最浓的那人一刀披在梁祯几乎毫无防护的左胸前。但他的刀,显然并非质量上乘的百炼钢刀,因此这一刀下去,只在梁祯的铁铠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梁祯飞速收刀,左脚上前一步,再度刺出一刀。杀气最重的黄巾汉本欲回到格挡,可在最后一刻,他却一咬牙,直直地将刀捅向梁祯的腹部。 梁祯的环首刀破开了黄巾军汉胸前的皮甲,而梁祯的小腹,也被扎得生疼,但没有中刀时特有的酸麻感。 黄巾军汉见梁祯后退,立刻 飞扑上来。 “给爷死!”章牛旋风般地从墙垛上杀将下来,两把斧头舞得如同飞速旋转的车轮一般,所到之处,竟无一合之将。 转眼间,黄巾军汉便连折五人,包括那个杀气最重的黄巾军汉,也被章牛一斧削去了半边脑袋,第二斧则几乎将他腰斩。黄巾军汉大惊,涔涔后退。借此空隙,更多的官军从城垛后现身,跳将下来,在梁祯和章牛二人身前慢慢地围成一个圆圈。 “杜总旗有令,斩狗官脑袋者,赏金一斤!”一把尖尖的声音忽地从黄巾军汉们身后传来。 黄巾军汉们登时沸腾,金一斤是什么概念?按照熹平年间的物价,金一斤可等于一万钱啊!哪怕现在米价暴涨,这一斤的金也足够一人吃上一年了。 “弟兄们,杀黄巾,活下去!杀黄巾,活下去!”梁祯没有跟那尖声斗开高价,而是直接喊出了最现实的口号,因为,到目前为止,登上城墙的官军士卒,要么死了,要么就聚在梁祯身边,想活,就得将那些个堵路的黄巾军汉全部杀光! “活下去,我带你们回家!”梁祯高呼一声,“‘品’字阵!” “呼!”兵卒们高声齐呼,同时转身,三人一组,背靠着后背,恰好可以完全护着同伴的背脊及侧翼。 黄巾军汉们蜂拥而至,由于城墙上空间狭窄,长戟、长枪挥舞甚为不便,所以,这股冲上来的黄巾军汉,都是舞刀弄剑的。 梁祯微微扎马,双眼如鹰,盯着冲得最快的那个黄巾军汉的眼珠,这黄巾军汉的眼神也很是奇怪,由最初的狂热,到后来的惊慌,再到咫尺之遥时的胆怯。 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恐惧。而在面对面的肉搏中,最避忌的,就是恐惧。梁祯挺刀刺出,“嘶”的一声,环首刀刺穿了那人的身子,那人却还沿着惯性,一路向前冲。梁祯飞起一脚,那人行进的方向登时改变,直直地扎进后面涌上来的同伴之中。 梁祯的环首刀上,立刻结上了一层血色的冰霜。 正欲冲上来的黄巾军汉忽然再度散开,缺口之中,忽地冒出一个八尺壮汉,壮汉扛着一把六七尺长的大刀,每走一步,砖石砌成的地面似乎都要被他跺出一个大洞来。 梁祯心中一惊,因为这个壮汉给他的感觉,就是杀气特别盛,说直接点,就是他害怕了。而梁祯上一次害怕,还是在追杀刘凡尘的时候,而再上一次,则是在虎子乡对战相三臣的时候,只是那两次,梁祯身边,都有黑齿影寒相随,而这一次,却只有两个甲士。 原来,我是如此依赖盈儿。梁祯苦笑一声,迎了上去。 “乒”壮汉的力气,超乎梁祯想象,仅一下,就差点将梁祯右手的环首刀击飞,接着壮汉未等劲力用老,便蛮横地收刀,再用力劈向梁祯的腹部。 “乒”梁祯只觉得,脑袋边就像有千万只牛角号同时吹响一般,震得他 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就像一个陀螺般飞了出去,撞在一个兵卒的后背上。 壮汉慢步上前,大刀举过头顶,使出一招力劈华山。 “乒”两把小得可怜的板斧格住了壮汉的刀。是脸憋得跟苹果一样红的章牛,在最后关头冲了过来,替尚在迷糊之中的梁祯挡住了壮汉的致命一击。 “蝼蚁!”壮汉怒喝一声,双手握着一尺多长的刀柄,用力一压。 “杀!”章牛嘴上不服输,可双斧却是越来越低,不仅是双斧,就连双腿,也慢慢地弯了下去。 “去死!”壮汉一脚踹飞了章牛,然后上前一步,一脚将梁祯踹翻在地,然后不由分说地一脚踏住梁祯的背脊,再次抡起大刀,就要取走那万钱赏赐。 “喝!”城垛边上,忽地传来一声暴喝,接着一条蛇矛腾空而起,一下子就缠住了壮汉的脖颈,接着不由分说地,就是一口,那壮汉哪里经受得了这一击?身子登时由硬变软,接着毫不客气地跪倒在梁祯背上。 梁祯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待到他再次张开眼睛时,却发现,周围的一切,都隐没在一团灰茫茫的迷雾之中,迷雾之中,似乎还有几间屋子,只不过,这些屋子的高度,都在两层往上,而且它们似乎是一个拱形的,因为越往里面走,头上的光线,就越暗。 梁祯下意识地去摸刀,然而手心却直接撞在自己的腰上:没带刀!梁祯想往回走,可却发现,来路早已隐没在漆黑之中了。没办法,梁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为了苍生,我不后悔。”白衣胜雪,俊雅娴静的刘凡尘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看着梁祯的眼睛,碧波盈盈,不带一点仇怨。 梁祯想说:你怎么还没死?然而嘴刚张,他便大吃一惊——自己竟然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刘凡尘右腕一转,银华四射,刹那间便将周围的黑暗彻底驱散:“你杀不死我。” 不可能!他明明被自己跟盈儿各刺了一刀。主意打定,梁祯赶忙将视线移向刘凡尘的胸口,想从那里找到证据。可刘凡尘的胸口处,只有白绸一片,并无血花一朵。 “鬼,鬼啊!”梁祯终于叫出了声,而在他出声的同时,眼前的幻想,也随之消散。 梁祯定睛一看,他面前确实有一个人,不是白衣飘飘的刘凡尘,而是他晕倒前,心中所系的最后一人——黑齿影寒。 “你醒了?”黑齿影寒放下含在嘴中的胡笳,慢慢扭过头,两人四目交错的那一霎,泪光从黑齿影寒眼中一闪而过。 “你……好……好点没?” “好了。你呢?” “哈哈。”梁祯笑了,左手一曲边撑起身子边问,“这么快?聂老给你抓了什么神药?” “不是聂老,是某个自作多情的先登勇士。” 11 梁祯倒下后,官军的后续部队继续登城,同时攻击城门的部队也终于撞开了城门,大股官军一拥而入,在城墙上,街巷中,跟黄巾军汉们杀成一团。并慢慢地将战线,自城墙向西推进了两条街巷。 可这南皮城,早被张世元改造成了一座“要塞”,几乎每一座屋子中都是防御工事,都有黄巾军驻守,官军无论走在哪里,都会有数不清的明枪暗箭朝他们袭来。因而,官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但无论怎么说,官军也算是在城中有了“一席之地”,攻城时的伤员、死者也开始被着手安排转送出城。那时,梁祯似乎已经没了气,因而被粗心的辅兵送到了死人堆里,不幸中的万幸是,梁祯穿着校尉、司马一级的甲胄,因而被单独存放,而不是草草掩埋。 半个时辰后,宗员派来接替梁祯掌管云、风二部的军司马赶来任职,云、风二部留守的武官这才知道出事了,赶忙过去见老长官的最后一面。这种“劲爆”的消息,黑齿影寒自然不会听不见,她当即吓出一身冷汗,没想到,这冷汗一流,烧竟然自己退了。 “阿牛呢?” “在救护队养伤。” “我去看看……” “聂老说了,你要敢离开这床一步,他……他就……” 黑齿影寒欲言又止的模样,成功激起了梁祯的无限遐想:“哈哈哈,他难道还能绑了我不成?” 黑齿影寒目露狡黠之色,似笑非笑道:“他就将我的脑袋锤爆。” 梁祯挠挠突然变大的脑壳:“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们都说,我是你的胞弟。” “哈哈哈哈,这姓梁,就是胞弟,这要不姓梁,就是堂弟吗?”笑完了,梁祯不知怎的,开始感伤起来,“我要有你这样的弟弟,此生,夫复何求?” 宗员没有想到,张世元也没有想到,他们俩竟然能够围绕南皮这座一千二百步周长的城池,连续争上三天两夜。而且,打得都是最为激烈的巷战,白天,官军可能会被在一两条街道取得突破,可一到晚上,黄巾军汉们便像从地底冒出来一般,将官军赶回城墙上面。 如此反复三天两夜,黄巾军的兵士仿佛无穷无尽,而官军,则渐渐不支,最终在第三天夜里,最后一名官军士卒被乱刀砍死在东墙第十五个城垛上。 在攻城的第二天中午,王大志便率领三万黄巾精锐赶来支援,并于宗员麾下最精锐的凉州骑士在任丘县血战一场,宗员虽胜,可麾下的骑士也阵亡数百,王大志虽败,但军队尚未溃败,仍可一战。 但在第三天夜里,局势便朝着对宗员不利的方向发展。大贤良师、天公将军张角连夜赶到武强县,从王大志手中接过了指挥权,他一到任,便派出数股千人规模的精锐部队,沿河而上,绕到宗员军的后方,袭扰宗员军的粮道。 南皮位于渤海郡的西南方,离幽州已有百里之遥,况且现在正值凛冬,四下无粮可征。宗员又不敢像黄巾军那样,直接让兵卒抢劫沿路的堡寨以获取粮食。于是乎,为了避免官军再次败绩,宗员不得不在攻城开始的第五天,下令全军撤退。 “我们就这么走吗?”梁祯跟黑齿影寒一并,盘腿坐在一辆辎重车上,遥遥看着焦黑的南皮城,南皮城上,挤满了黄巾军汉,他们或高声庆贺胜利,或放肆地辱骂一里外的官军,尽情地抒发着这五天来的愤懑。 黑齿影寒白了脸上尚无血色的梁祯一眼:“能走就已是万幸了。” 确实,云部二曲在头天攻城时,便损失了上百人,活下来的,也几乎是人人带伤,而在接下来的三天两夜中,风部的新卒们也被扔上了战场。这可苦了这帮子连武器都不齐的新卒了,一天一夜的战斗中,四百战兵就活下来六十个,其中超过一半聂老疾医一看伤势就立刻表示没救了。 总而言之,官军用超过两千三百具尸体作为代价,将南皮县的东墙拆得残缺不存,此外,唯一的战果,就是放火烧毁了离东墙最近的五六十间民房。 战败,不仅将幽州军的士气一扫而空,同时,还埋没了兵士们在南皮城下取得的一切成就。梁祯及云部诸军士的先登之功,跟一大堆已经失去了作用的竹简、纸张一并,丢进炭火盘中烧成灰烬。 “你说,为什么这南皮城这么难打?”梁祯只是个中低级武官,连宗员的具体部署都不怎么清楚,更别说黄巾军那边的情况了,因而,他只好将希望寄托在黑齿影寒身上,希望她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已经看出了些门道来。 黑齿影寒将双手举高,右手握成拳头,左手却只有三根手指向掌心弯曲:“我们就像左手握成的拳头,力气本就比右手小,握拳的姿势,还不正确,两拳对撞,左拳自然不会好受。” 幽州的整体实力比冀州弱,这是不争的事实,因为幽州的人口只有冀州的一半,粮食产量,也远低于冀州。幽州唯一的优势,可能就是地处边陲,民多习战了吧。 但即使是这个不太突出的优势,也因为宗员无法整合幽州的资源,而被冀州赶上,甚至超过。因为,冀州是黄巾军的天下,那里的社会资源,也多被黄巾军所夺取,因此张角不需要花费多大的代价,便能将它们充分利用。 而幽州的情况,截然相反,幽州的社会资源大都掌握在豪强大族手中,这些人互相通婚,势力盘根错节,他们一旦互相通气,是真可以令幽州的政令连衙门都出不了的。 而这种局面一日不改变,宗员就一日不可能靠单靠幽州的力量,攻进冀州,剿灭冀州黄巾军。 听完黑齿影寒的分析,梁祯颇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于是他喃喃道:“估计宗将军在短时间内,是没办法发动第三次进攻了。” 梁祯的观点不能算错,因为宗员所能依靠的,便是他从凉州带来的四千骑士,然而这些骑士,经过两次南皮之战的消耗,实力大损,而幽州地方的官军,又因训练及粮饷的缺乏,而总显得疲弱不堪。 倒是防守真定—南皮一线的黄巾军,由于连续胜了两场,捡了不少官军抛弃的兵刃、盔甲,而实力大增。甚至隐隐有压过官军的势头。 但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按正确的选项去做的,就比如现在,连梁祯都认为,官军现在最需要的是坚守、整训,待到兵精粮足之时,再去冀州平叛,可从宗员那里听到的消息却是:将军正在准备第三次进攻冀州。原因非常简单,宗员深知,自己若是屯兵不战,朝中的议郎们,是必定要炸锅的。 陛下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大家有目共睹。宗员无论如何都不敢去赌,陛下会在议郎们轮番的“吹风”下,依旧寸步不让,对宗员保持始终如初的信任,因而宗员必须不断地做事,以堵上议郎们的嘴。 “快,伤的,瘦弱的,站最前面去。”李元峰前后奔走,指挥着兵卒们站队,“你,甲胄脱了收好,快!” 宗员手下的武官们,忽地心有灵犀地做起了同一件事——当将军来检阅时,他们一致将最疲弱的兵卒,最简陋的武备扔在最前面,精壮的则是躲得远远的,以营造出无力再战的假象。 只有刘备是个例外,当宗员到他的部中检阅时,刘备部是阵容严整、旌旗蔽空、刀枪如林。宗员看罢,不禁交口称赞,当即下令,往后刘备部的物资甲胄供应,调至仅次于凉州骑士的乙级。 宗员希望,能够借这种方式,敲打一下其他的武官,让他们不要再耍这种小聪明。 “下次打仗,必定是刘司马部打头。”李元峰从参军大会上一回来,便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公孙都尉的部曲,应该排在第二位。” 梁祯点点头:“上月在南皮城,风部打光了,云部也打残了。不加修整,就没有战斗力了,将军如此安排,估计就是顾及到这一点了吧。” 李元峰的神色,却远没有梁祯那般舒畅:“我看将军这次,大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即便战事不利,恐怕也不会退兵。” “冀州本四战之地,若能从并州、司隶各派一支精兵,与我幽州一并进攻冀州,何愁张角不败?但将军却每次仅以一疲敝的幽州,去战冀州,又怎会不败?” 宗员确实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去筹备第三次出征的,但这一次,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新任幽州刺史郭勋,公开反对宗员的三征计划。若按权力大少,宗员是可以勒令郭勋服从自己命令的,但事实却是,郭勋是郭闳之弟,而那郭闳是什么人?延熹三年,他将凉州三明之一的段颎诬陷下狱,后来为段颎鸣冤的人足有数千之多。而桓帝当时也亲自下诏询问了此事。但即便如此,段颎还是不敢说他是被郭闳冤枉的,仍然说自己有罪。由此可见,郭家的能耐有多大,跟他们对着干,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 宗员被逼进了绝境,因为他既不敢得罪郭勋,但又害怕,如果不出兵,自己又会被汉帝下狱。 10 对宗员有怨言的,不仅是幽州本地的军民,就连雒阳城中,也有大把的人欲将他除之而后快。 宗员是从护羌校尉一跃升为中郎将的,而他本人虽去过雒阳,但时间非常短,因而更不可能在京中有亲旧故交,他升官的唯一支持者,是汉帝本人,而汉帝当初升他官,也是看中了他寒门的背景以及与朝中的三股势力,都并无关联。 汉帝做梦也想不到,自己送给大将军何进的话,会先在自己一手提拔的人身上应验。 除夕那天,大将军何进、大司徒崔烈、大司农张温便一并上书,痛斥宗员渎职误国,乃至丧师过万,幽州疲惫。而且,他们还抛出了一个更为震撼的观点:宗员才是谋杀张让的幕后主谋。理由是,他为了筹集军费,不惜逼迫刘虞向幽州豪强开刀,事后,又怕张让报复,故而雇凶杀之。 汉帝才不会信他们三的鬼话,却又百口莫辩,因为,刘虞到京后,便有议郎上奏,为了家奴而杀有名望的宗室大臣,是亡国之兆。而在接下来的审讯中,刘虞更是表现得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并引经据典,将负责审判的延尉驳斥得哑口无言。 汉帝无奈,只好将刘虞免官为民,此外就不再追究,但张让遇刺一事,还需要一个交代,因此,朝中诸卿便一并将矛头对准了毫无根基,却被天子突然提拔起来的宗员。 对于朝中诸公的攻势,以张让为首的中常侍却是集体失声。一来,他们也不敢逆着全体公卿的意行事,二来,他们的宗族子弟,也没少被刘虞给办了。现在刘虞是办不了了,但办个有份出力对付他们子弟的宗员,也是可以让他们勉强出一口恶气的。三来,宗员从来没有给他们送过一分钱的礼金。当初支持宗员,只不过是顺着陛下的意思而已。 光和七年正月初三,宗员被革职,押送上京候审。但朝中的风波,却并没就此平息。相反,围绕着该派谁去平定冀州黄巾这一问题,朝中诸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刀光剑影。 以大司农张温为首的一派,欲推举刚刚在西华擒斩彭脱、波才的皇甫嵩为大将,领军平定冀州黄巾,而以大将军何进为首的一派,却希望能以袁绍领军,平定张角的叛乱。 至于张让等人,则再次失声,因为这两人,都跟士族有着颇深的渊源,按照平衡之道,他们应该极力反对,可在他们的势力之中,又确实没有将相之才去替陛下解决张角。 对于这两个人选,汉帝哪个都不想任命,因为皇甫嵩出身朝那皇甫氏,这皇甫氏世代将门,可在近三代却有着朝士族发展的趋势,最为明显的征兆是,大司农张温竟然亲自下场替他说话。这不就是皇甫嵩跟士人的关系非同一般的明证吗? 至于袁绍更不用说了,初除濮阳长,便以清能名,长社一战,更是播名兖豫,再加上他天下第一士族的出身,能耐本就让汉帝觉得惧怕,现在身为外戚的何进,竟又替他站台,要是袁绍在冀州又像在长社时那般克日平张角,那以后,这江山是姓刘还是姓袁? 就在汉帝隐隐动了杀心之时,太傅袁隗及时上书,表示侄子袁绍年少轻浮,难当大任。汉帝顿如渴死的人见了清泉一般,大喜过望,重重地赏赐了袁隗,然后将何进的提案否决了。 袁绍被否决,何进等人也加入了沉默的行列,于是朝堂之中,便只剩下了张温一派人的声音。 但二月初九,汉帝却不与众人商议,深夜任命卢植为北中郎将,持节出镇冀州、幽州,而卢植麾下的部队,由这一年在三河征调的骑士,以及北军五营一万多人组成。 卢植不负众望,二月中旬率军抵达邺城,三月初一,便大败“神上使”张程的十余万黄巾军,挥师直扑首义之地钜鹿的门户—邯郸。张角大惊,慌忙从冀州各地抽调兵力,以抵抗卢植的四万余精锐。 被张角抽调去防守钜鹿的部队,包括镇守南皮的张世元部,由此,固守真定—渤海一线的黄巾军,兵力锐减至两万余人。而且,能战精兵,不满一万。 卢植的斥候探得这一消息,立刻飞马回报。卢植大喜过望,立刻亲自修书一封,请求(命令)幽州刺史郭勋,率领幽州军南下进攻王大志,不求胜,只求能将张角的注意力分散。 接到军书后,郭勋皱了皱眉头。因为幽州的军政巨头:刘虞、宗员,都先后因战事而被捕,前车之鉴摆在这,那他自己,还要不要去蹚这趟浑水?再者,谁也不知道在幽州的各个角落里,还有没有黄巾余党在蛰伏,一旦自己率领幽州官军主力南下,万一幽州的黄巾余党死灰复燃,该怎么办? 公孙瓒献出一计,他将和刘备、梁祯,兵分三路,同时进攻真定、安国、博陵三地,以求打王大志一个首尾不能兼顾。而郭勋则留守幽州,以震慑群小。 原来,在大量部队被张角抽调后,王大志为了避免兵力过于分散,而被各个击破,而丢弃了真定—渤海防线的外围县邑,将兵力收缩到真定、安国、任丘、博陵、安邦、石邑、南皮几城之中,但即便如此,每座城之中的兵力,也往往不过千人,因为除了防守这些城池之外,王大志还需防守这上千里防线上的所有道路要点,以及必要的机动兵力。 而按公孙瓒的计划,刘备将和梁祯分别进攻,兵力最为薄弱的镇定、任丘二城。以吸引王大志的注意力,待到王大志派出驻扎在博陵的预备队后,公孙瓒再亲率精兵,一举端了王大志的博陵老巢。 对于公孙瓒的计划,梁祯和刘备都表示同意,并且愿意接受公孙瓒的统一管辖,一来是出于交情,二来,几人也意识到,若在此时闹别扭,那这场仗,就别想指望在今年之内打完了。而战事相持日久,恰恰都是几人不愿意看到的,因为大伙都在等着胜利之后的论功行赏呢。 郭勋见大伙都没有异议,于是便着手准备军械、粮草。而这一次,由于有郭勋出面,故而幽州的世家大族,都没有像上一次那般刁难,一个月后,足够七千大军食用一月的粮草便全都送到了蓟城。 而公孙瓒、刘备、梁祯在分配好了军械、粮草后,也分别提兵南下,向“千疮百孔”的黄巾军防线发起进攻。 根据目前所得的情报,任丘城的黄巾军共有八百人,但就这么点人可远远不够防守任丘城。 “我们将在任丘西门发起进攻,待黄巾军将主力转移到西门进行防守时,主力,再从东门发起进攻。”李元峰对着舆图,道出了他制定的作战计划,“不过任丘南门、北门外都多洼地,我军两侧进攻部队,通讯可能会受阻。” 梁祯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这好办,任丘城附近,有不少的芦苇,将它们编织成捆,再铺在地上,便可畅通无阻地通行。”这计策,他是从明代名将戚继光处学来的,当时戚继光便是用稻草铺在十余里的滩涂地上,从而成功率军攻入倭寇的老巢。 根据李元峰的建议,风部的新卒将在西门外作势佯攻,而梁祯则需亲自率领精锐,埋伏在东门外,待到西门战事白热化时,再一举攻城。 “风部的新卒,没有经验,恐怕一遇到挫折,就会一哄而散。”梁祯没有李元峰那般乐观,“不过,如果我将云部的老卒放在他们之中,他们或许就不会逃了。” “我这就让邓军候去办。”李元峰赶忙拟了军令并交给梁祯检查,“从云部一曲抽一队军士出来,并可裹挟风部的五百余新卒,让他们一并在西门外呐喊。” 梁祯在军令上盖了印:“进攻东门,就交给熊罴屯及云部一曲余下的兵卒吧。” 计划敲定,梁祯便率军进入任丘地界,沿途所过之处,无不是残垣败瓦,鸡犬不闻,人烟不见,估计是都被张角征调去参加邯郸之战了。 正所谓,二世昏庸诸卿佞,民不聊生饿殍盈。英雄怒而斩白蛇,成败皆增苍生劫。 跟南皮城不同,任丘城年久失修,城墙有如古稀老人的脸庞那般,沟壑纵横,城门外,亦没有挖掘陷坑、壕沟之类的护城工事。而守城的黄巾军,在一收到汉军大举进攻的消息后,更是全数龟缩在城中,将城外的一切拱手相让。 “南门和北门,切莫派兵。蛾贼若想弃城而逃,我们也不必阻拦。”梁祯着急所有两百石以上的武官,宣告自己的决定,“另外,尽量不要活捉蛾贼,因为我们的军粮,也很紧张。” “诺!”众武官一并拱手应道,若换第二个人来指挥,他们可能连攻城的勇气都没有,但跟着梁祯,他们坚信任丘城将克日而下,因为梁祯那日先登南皮的壮举,已经赢得了他们所有人的钦佩。 “明天一早,本司马将亲赴矢石,先登攻城。”梁祯拍了拍胸口,“诸位,明晚,我们就在任丘郡衙里用膳。” “呼!喝~”武官们信心满满,他们相信这位年轻的司马将再度带领他们走向胜利,而且这一次的胜利,将不会再被人随意抹去。 9 攻城的那天,天空纯净如水晶宝石,白云如絮,形状变幻,自西向东缓缓飘动。 两百名黄巾军汉紧张地蹲在墙垛后,紧张兮兮地看着十余步开外的瞭望哨。祈求他的神色能够一直保持现在的镇定。 但瞭望哨的心理素质,却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城墙外虽还没有传来“呜呜”的牛角声,亦或“咚”“咚”的鼓声,可他的脸,却变得如冬季的积雪那般白皙。众军士看着他,心,也不禁惶恐不安起来。 “咚”“咚”“咚” 耳畔,擂鼓声从极远处传来。众军士同时回头一看,却只看见一层又一层的城内民居,以及隐没在烟雾中的西墙。 “快,去西墙!官军要攻上来了!”背着灰色令旗的传令兵脚不沾地地从南墙上跑来,边跑边大声呼喊,“去西墙!” 众军士赶忙猫起腰,抱着自己的军械,跟着前面人的脚步,急急脚地往“战况惨烈”的西墙扑去。 “别抬头!”一个不知哪一队的小旗站得老高,疯狂地朝赶来的援兵招手,“别抬头,补位五到……” 小旗重重地摔在女墙上,双目瞪圆,凝固在脸上的嘴型显示,他接下来想说的字是“十”。而让这个小旗死不瞑目的,是一支兀自在他脑门上抖动的长箭。 “快!扔石头!扔石头!”另一个虬须大汉接过了指挥权,一边将手中的刀舞得跟雪花相似,一边高声下令,“扔石头!” 赶来增援的黄巾军汉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其中一个赶忙扑将到城垛后,双手抱着一块半个酒坛大小的石头,“起”的一声暴喝,便将它搬到了城墙上。 但就在他即将将石块掷出的那一霎,他的瞳孔却忽地放大了两三圈,直到将他的眼眶彻底占据。而在他瞳孔正中间的地方,有一个越来越大的黑点正飞速靠近! “咚”黄巾军汉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被他举到半空的石头也因突然失去支撑而突然下落,并在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后,砸在黄巾军汉的小腿上。这一下砸可不轻,足够将人的腿骨砸碎,可这黄巾军汉却像感觉不到痛一般,静静地躺在地上,连被砸到的腿,也没有神经反射地缩一缩。 因为,他已经死了,一支长箭,从他的左眼射入,差点贯穿了他整个大脑。 “司马,守备东墙的黄巾军已抵达西墙。”传令兵从不远处新堆起的三丈土丘上飞奔下来,向梁祯汇报这一重要情况。 “传令,骑士队火速赶赴东门,协助攻城。” “诺!”传令兵飞马而去。 两炷香不到的功夫,南门外边扬起滚滚的烟尘,烟尘之中,如雷的马蹄声有如黄河的波涛,汹涌澎湃。梁祯身边的士卒,都惊得变了颜色,尽管他们是最为精锐的熊罴屯勇士。 片刻后,蹄声齐止,烟尘渐散,众人定睛一看,无不大惊,因为他们脑补中的万马千军,竟然只有五十人。可就是这五十骑士,却仍旧将他们吓得面无人色,熊罴勇士们脸上,不禁露出羞愤之色。 “快,换马!”李元峰叫道,他身后,传令兵赶忙挥动令旗。 骑士们一并下马,动作虽不至行云流水,但也不显拖沓,同时,五十辅兵一并用力,将五十匹体高(注:1)与他们相仿的披甲战马拉到骑士们身边,接着从骑士们手中接过另一条缰绳,将那一匹匹早已气喘如牛且矮了战马一头的驮马拉走。 “传令,云部一曲、三曲,攻城。” “诺!” 隆隆的鼓声中,数百军士扛着长长的攻城梯,扑向任丘城。任丘城的守军,比起南皮城要差上不少,因为他们一见官军发起冲锋,便一窝蜂地从墙垛后探头射箭,哪怕箭矢根本够不着正在冲锋的官军。 “骑士队!掩射!” 如雷的马蹄声再次响起,五十匹健马在东门外的土地上带起浓密的烟尘,烟尘之中,箭矢如蝗虫般射向城墙,尽管大多数都钉在厚实的墙垛上,或是在离城墙尚有数尺远的空中飞过,落入城内。但仍不时有一两支,仿佛长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正正打在墙垛后的黄巾军汉的面门或眼睛上。 “咚” “咚” “咚” 一连串的碰撞声中,云梯上的钩子稳稳地钩住了城墙的边缘。早已守在云梯底座边上的军健立刻一拥而上,最为健壮者仅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已离地丈余。 梁祯目不转睛地盯着城墙上的垛口,但守在城墙后的黄巾军汉仿佛都已被吓破了胆,爬得最快的章牛都已经翻上城头了,都还不见黄巾军汉从墙垛后冒头。章牛双斧一举,从城垛上一跃而下,消失在城墙深处。 越来越多的官军兵卒攀上城垣,再一跃而下。而梁祯的目光,也跟着他们的身躯不停地上下移动,当他看见军士攀上城头时,会不禁心下一喜,而当他看见军士消失在城垛后时,内心又不由得一紧。 鼓号声中,第二队军卒开始爬墙,跟上一队不同,这一队官军手中所执的多是盾牌、戟矛之类的重兵,有的人背上,还背着沉甸甸的号旗。他们将协助第一批登城的军士守住并一点点地扩大占领区,直到将城头上的旗帜换成汉军的战旗。 此时骑士队也停止了掩射,慢慢地聚拢在中军两翼,并翻身下马,以让战马喘口气。 城头上,黄巾军的战旗忽地一颤,接着竟断作两端,上半部分连带宽大的旗面一并落下,而下半部分则慢慢朝城墙内部倒了下去。众人一见,心中皆是一喜,若不是军规森严,许多军士当场就要高声叫好了。 片刻之后,一面火红色的旗帜被竖在黄巾军旗帜原本的位置上,这火红旗帜上所绣着的,正是一个“汉”字。 任丘城拿下了! “熊罴屯,攻城。” 梁祯将熊罴屯投入了战斗,因为根据上一次攻打南皮城的经验,若守卫任丘城的黄巾将领仍留有预备队的话,那此时,便是这支预备队投入战阵的最佳也是最后时机,早了就会过早地拼光自己手头仅剩的机动力量。晚了,官军就要在城中站稳脚跟了。 嘹亮的号角声中,熊罴屯的军士开始朝任丘城冲击,在他们身后,众骑士再次上马,并缓缓排成一个扇形,但这扇形所面向的,却并不是任丘城,而是任丘城外的广袤原野。 梁祯在城头上见到了黄巾军的“垂死反击”。五十名身披铁甲的军卒,排成一个整齐且间不容发的方阵,方阵最前端,是一列方盾兵,方盾兵之后是一列长戟兵,戟兵之后则是三排带刀弓兵。 方盾的指挥官位于队列正中,他身后跟着一名旗手,旗手高举着一支八尺高的青旗,旗面上铁钩银画地写着“老西营”三个字。 “一至六什,城门列阵,六至十什,箭阵!”梁祯缓慢而有力地抽出了腰间的环首刀,接着手腕一用力,立起了如雪的刀身。 熊罴屯的军士一听,立刻放弃原来的动作,朝城门口扑去。离得近的自然是从楼梯下去,而有的离得远的,则索性身子一坐,沿着城墙的斜坡滑下城墙。 老西营的黄巾军自然不会干看着官军变阵,当下箭矢齐发。这些黄巾军汉都是十里挑一的力士,有多是猎户或边卒出身,射出的箭矢既准又狠,梁祯只听得“噗噗”的箭矢入肉闷响不断,那些个堵在前面的熊罴屯军士被登时失了平衡,从楼梯上、城头上滚落地面。 “打开城门,让骑士进来!”梁祯恶狠狠地瞪了老西营的军阵一眼,“所有弓箭手,集中射击‘老西营’旗帜。” 传令兵往来奔走,在城头上挤成一团的军士之中,传递着梁祯的军令。 熊罴屯的弓兵立刻射出一轮箭矢,然而打头的老西营军卒却是忽然止步,同时将方盾往斜上方一举,即时拦下了一多半的长箭,即使有几支侥幸穿过盾墙,但也被老西营军汉所穿的甲胄拦下,而鲜能造成黄巾军汉的减员。 指挥老西营的小旗似乎发现了梁祯的存在,他当即指挥方阵中的弓兵朝梁祯所在的位置射箭。 当看见那一簇升得比前面两轮都要高的箭矢时,梁祯暗叫一声不好,因为这箭矢,明显是奔着在城头上的自己来的!但此时的梁祯,却已是避无可避,而他身边的卫士,也并未携带大型方盾,仅有的两面圆盾也仅能护着持盾人的半边身子。 “保护司马!”前面的军卒叫道,然后自己忽地转身,大臂一张,死死地抱着梁祯的身躯,接着梁祯左边,右边的军士也如法炮制。他们互相抱紧的那一霎,更外围的兵士也贴了上来。 “噗噗” “唔……” “噗噗” “唔……” 箭矢入肉声,忍痛的闷吭声中,梁祯鼻尖前的那张脸愈发扭曲,而那双原本生机正盛的年轻眸子,竟也慢慢变黯变淡,同时一条血溪,慢慢地沿着那尚未长出胡子的嘴角慢慢落下。 注1体高:马的蹄到肩隆称为体高,胸到臀称为体长。战马要求是肩高大于体长。 8 黄昏,夕阳孤零零地挂在树梢上,看着任丘城尸肉堆积的街巷,发出的血色光芒似是在叹息,又似在惋惜。破旧的城楼上那面巨大的红色汉字大旗在阵阵腥风里狂舞,冷漠地宣告着此城的归属。 几百个布衣短襦打扮的男女分布在城头或城中的各个曾经发生战斗的角落,低头忙碌,或抬运尸首,或收拾残戟断刀。 梁祯坐在城头上,看着城下的人一点一点地将老西营黄巾军汉所留下的痕迹抹去,直到最后,地上只留下了一大片血迹以及几条细碎的大肠。梁祯认得,其中的一截断肠,就属于指挥老西营的那个年轻小旗。 三个时辰前,黑齿影寒率领骑士从东门冲进了任丘城,五十甲骑具装如同五十头狂怒的公牛,蛮横地将这个小小军阵中的黄巾军汉或撞飞数尺或踩碎成泥。 而那个跟梁祯差不多年岁的黄巾小旗则被长戟洞穿了小腹,当时,他挂在长戟上的身子仍在不住地挣扎,不多时,他的一个部下便死死地“抱”住了他,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此时,长戟终于支撑不住“啪”的一声,断成两截,而长戟上的四个身躯,也一并落地。 事后,梁祯也曾近距离观察过这个黄巾小旗,发现他的下巴,同样没长出多少胡须,他的肌肤是黝黑的,两只小腿上,布满了细碎的伤疤,估计是以前收割作物时被镰刀误伤而成的。 邓远送来了任丘守将的脑袋,守将四十来岁,样子跟黄巾小旗好是相似,只是额上多了不少皱纹,脸上也布满了独属于中年人的沧桑。他的眼睛尚未合上,眼角中凝结着一股深深的哀伤。 他在哀伤什么?是痛失幼子?是自己将死?还是所信奉的太平盛世的幻灭? 一个从城下狂奔而来的军卒阻断了梁祯的想象:“司马,城中已整肃完毕,参军请示,是否移营县衙?” “嗯,让他们先进去,我随后就来。” 任丘城的战斗,以两个地方最为激烈,一是东门下,二是任丘县衙。跟城墙一样,任丘县衙也是年久失修,且先前被黄巾军汉们破坏过,因而官军没费什么气力,便突破了县衙,可没想到,县衙中等着他们的,是不死不休的抵抗。 四十名仅穿着护心镜的黄巾军汉,握着老旧的兵刃,守在县衙大门后,寸步不让,最终全部战死。初时,官军还以为是县衙中有一位总旗官级别的大员在,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县衙的后院之中,居住着十来个妇孺,看样子,像是黄巾将领们的家眷。 八尺邓远唾涎三尺地看着家眷中的一人,那是一个看上去刚到及笄之年的女孩。她个子不高,但长得文静秀气,水灵灵的,看着倒像是大家闺秀。 梁祯找来几个有官职的黄巾俘虏一问方知,这个小女孩就是守将的女儿,而守将在叛入黄巾军之前,就是任丘县的县尉。 军正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司马,看这阿远的眼神,是喜欢上那姑子了呢。” 梁祯顺着李元峰的眼神一看,突然哈哈大笑:“就他这五大三粗的模样,人家姑子能看上他?” 在梁祯心目中,那女孩自是远不及能令人只想为之而死的盈儿,但再怎么说,也有秋水野荷的范儿,再看邓远?完全就一莽夫嘛,如何能够得人家姑子的欢心? 军正一脸诧异地看着梁祯,良久才道:“司马,只要你开口,她就是阿远的。” “为什么?”梁祯挠挠头,“怎么会有这种说法?” “因为他们都是叛军的家属。” 梁祯心下一惊,声音不自觉地大了些:“就因为他们是叛军的家属,所以我们就可以随意赏赐于人了?” 军正用见了鬼一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梁祯,但不一会,他就想开了,毕竟看梁祯的模样,年岁最多就二十上下,这个年纪便能独领一军的,要么是贵胄子弟,要么就是非常时期才干突出的行伍之人。而梁祯显然不是第一类人,如此一来,他不熟悉军律也就说得通了。 “司马,按照《汉律》凡叛逆者,家属与之同罪,哪怕不用凌迟,也得罚没为奴。现在邓军候看上了她,是她的福气。而且,适才攻城,邓军候有斩将之功,将她赏赐给邓军候,一来可以成全邓军候之意,二来也可鼓舞士气。” “但他们只是家眷啊,为何要跟叛军落得一个下场?” 军正只觉得哭笑不得,法盲的武官他见得多了,但到了司马这一级别,还能问出如此幼稚之问题的,他是第一次见,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道:“《汉律》如此。另外,在下想请问司马,司马是打算如何处理这批家眷?” 梁祯见军正脸上带着笑意,还以为他是在暗笑自己欲将那女孩占为己有,心中不禁恼火,当即严肃道:“首恶既已伏法,我打算放了这些家眷。” “哈?”军正也板起脸庞毫不示弱道:“司马,万万不可。无论是《汉律》还是《汉军律》私放叛逆家眷,属于同情叛逆,都是要灭门的。” 灭门?梁祯的脸“刷”的一下全白了。他知道,无论自己心中有多不赞同,多排斥这项法令,现在自己能做的,也只能遵守。 “阿远。”梁祯叫来了邓远,“你是不是喜欢那女孩?” “啊……呃……嘻嘻……”邓远就像一个忽然得知自己心心念念多年的女神竟然也喜欢自己的小男生,整个人都傻了,“嘻嘻”了半天,都发不出一个音符。 “对她好点。”梁祯用力抓了抓壮汉的肩膀,然后转身“逃离”了县衙。 邓远痴痴地呆在原地,直到被满脸奸笑的军正捏了他壮硕的肩膀一下,才忽地反应过来:“诺。” 逃出县衙后,梁祯转而来到东门,东门的战斗最为激烈,附近的民居也破损不少,因此梁祯索性将军营安在这里,以免滋扰其他地方的民户。 黄巾军的任丘守将似乎颇得人心,此番攻城,守备任丘的黄巾军汉战死了将近五百,只有不到两百人投降,还有一百多人竟是去向不知,而城中的百姓见官军重返任丘,脸上也无甚欢喜的表情。 梁祯下令清点任丘的库房,并将里面的物品一一登记造册,又下令出榜安民,军士无令不得擅自出营。待到一切安排完毕,时间已是初更。公事忙完了,梁祯又马不停蹄地奔往伤病营,去探视那些受伤的兵卒。 伤兵营位于离东门一街之隔的一间客栈之中,这间客栈有十五个房间以及一个可以容下六辆大车的院落。梁祯抵达时,发现客栈二楼靠近楼梯的那间客房依旧亮着灯,摇曳的火光将一个苍老的背影打在蜡黄色的窗纸,让这个人显得格外地佝偻。 那是聂老疾医,他正在跟自己的得意门徒研究着药材的搭配。梁祯没有去打扰聂老疾医,而是悄悄地摸向病房。但没等他走到病房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阵阵呻吟之声。 有阳光的地方,就必定有黑暗,区别只在于,这黑暗,弄够“夺得”多少地盘。如果将被胜利的喜悦所笼罩的云、风二部比作阳光,那伤病营,就是阳光下的黑暗。 此次进攻任丘,官军的斩获是损失的三倍,死伤不过三百余人,其中受伤的又占了大半。可当梁祯放下军报上那一个个毫无温度的数字,走进伤病营中时,却只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抑与绝望。 因为对于钢铁而言,人体实在是太过脆弱了,伤卒们的伤,虽大多不至死,但身上却也缺了些“零件”,有人没了手指,有人成了独耳,有人缺了腿,有人少了胳膊。 而在医学尚不发达的年代,受伤往往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因为哪怕只是一个指甲般大小的伤口,也能够因为细菌感染而导致丧命。而活命的方法,很多时候,就只能是截肢。 只是截肢,对一个人尤其是身为顶梁柱的男性而言,无疑是比死更大的打击。因而伤病营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世间的欢乐进不来这里,这里的悲伤绝望也永远无法为世间所探知。 三更前后,梁祯终于忙完了所有的事务,有了一点属于他自己的时间。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黑齿影寒竟然也没有睡。 跟伤病营中的众多伤卒一样,黑齿影寒也受了不轻不重的伤——在高速冲向老西营的方阵时,一柄长戟刺中了她的腹部,被刺中的地方甲胄尽碎,而她自身也在跟着战马跑出几十步后,摔了下去。 万幸的是,那时候战马已经力竭,速度慢了许多,黑齿影寒这才堪堪躲过了被马蹄践踏的命运。只是,命虽然保住了,但腹部的针刺感却一刻不减,弄得她无法入睡。 梁祯盘腿坐在炕上,跟黑齿影寒十指相扣,眼泪沿着脸颊一滴滴地往下落,有的打湿了衣襟,有的落在盘着的大腿上。 7 黑齿影寒蜷在梁祯怀中,宁息如猫,对梁祯不慎落在自己身上的眼泪全然无觉,似乎已经睡熟。 梁祯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因为他的心思已经飘远。他在回忆这三年来,自己所做之事:杀戮,无尽的杀戮。似乎自打他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就一直与直刀为伴。只不过对手从一开始的夫馀人,到了现在的黄巾叛军。 然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梁祯都知道,哪怕官军目前能够取得胜利,但这胜利,终究是要失去的。因为,杀戮,并不是解决之道,永远都不是。 但这解决之道,究竟在哪呢? 梁祯不知道怎么解决夫馀人带来的威胁,但对于如何彻底解决黄巾叛军,他还是知道的,那就是恩威并施,以抚为主,以剿为辅。然而,这一年多来,官军所做的,只是一味地围剿,可对于更重要的抚慰,是提也不提。 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梁祯率军收复过四座县城,分别是土垠、徐无、蔚县、任丘,然而每一次,他都不见官府有派员来安抚百姓,也没有哪一次,授予过自己安抚地方的权限。所以,当每一次自己率军离境时,县城的秩序,竟就沦落到要靠当地豪门大户自发来维持的地步。 在蔚县练兵的那几个月中,梁祯曾六次上疏向刘虞反映过这一问题,可前五次最终石沉大海,至于最后一封,是在梁祯即将率军出征时,才得到一个口头回答的,字句很简洁:百石以上官职,皆由朝廷任免,我等亦无办法。 百石,是县城兵曹、法曹及乡野中亭长那一级官员的俸禄,也是天汉官僚系统的最末端,别看他们位卑人轻,可若将大汉比作一头雄狮,他们就是雄狮的四肢,没了肢体,再善战的雄狮也难以令人畏服。 因为,这些人只为两件事而存在,一是维稳,二是收税。又因为前者的目的就是后者,因此也可以说,这些人存在的意义,就是收税。在过去的数百年中,无论是武帝扬鞭还是宣帝中兴,所倚靠的,正是这些人收上来的税。 但现在,黄巾军几乎将这些人一扫而空,使得官府对光复区的收税能力无限接近于零。既然光复区收不上税,那就只能再“苦一苦”没有被黄巾军攻陷过的郡县的百姓了,毕竟,在诸位大员眼里:饿死事小,平叛事大。 对于此种挖东墙补西墙的做法,任何有识之士都难免会产生“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梁祯就是其中之一,而且他现在的处境,比李太白还惨,因为这些加在官府控制区内百姓肩上的负担,就是给他们发军饷、发赏钱用的,因此他虽然看出了问题,却又无法提出解决方法,而按此时的风气,没有解决方案的问题,哪怕它再迫在眉睫,也是不能提的。 梁祯正想着,怀中的小猫忽然一动:“咦?你醒了?” “我没睡。” 梁祯一惊,头一低,一束白光立刻刺得他眼睛一痛。他这才发现,原来黑齿影寒脸上,“涂”满了他的眼泪:“呃……你感觉不到吗?不……不会不舒服吗?” “不会。” 梁祯只觉得自己的大腿忽然一痒,探头一看,原来是有一只小手正在轻轻地挠。 “它能减弱我的痛感,但又不足以让我有心思考。” 梁祯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而他的嘴此刻却又特别愚笨,乃至于连一言半语的安慰之词也想不完全:“伤好后,你去救护营吧。那里虽也并不十分安全,但起码,离战场远一些。” 此言刚出,梁祯便觉得怀中的柔躯一点点地变得僵硬。而他也似乎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内心的挣扎。但这股挣扎却没能持续多久,因为黑齿影寒的身体,又慢慢地软了下来。 “你还是不想我死。” 梁祯刚刚松软下去的身躯登时变得僵硬,寒气忽然自他心湖深处升起,不一会,便将梁祯的身躯彻底笼罩。 黑齿影寒从没告诉梁祯,她的生命之火,早在见到假使团的那一霎,便已熄灭,现在蜷在梁祯怀中的,只不过是一具空飘飘的躯壳而已。而这一切,梁祯此前虽也有所感觉,但他始终能够找到理由说服自己,这只不过是自己的杞人忧天而已。直到此刻,黑齿影寒当着他的面,亲口承认。 “死亡,只会让在意你的人心如刀割。却不能,伤到仇家分毫。”梁祯边说,边伸长左手,抱着黑齿影寒的左腰,似乎这样,怀中的小猫就永远溜不走了。 “阿鲁望只会杀人,而你,懂诛心。” “不!”梁祯如闻惊雷,“什么杀人诛心的,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想让你好好活下去。” 吼完了,梁祯的心也渐渐恢复平静:“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在拿你当奴隶?” “按草原的规矩,我本就……” “别草原不草原的,这里是中原,是天汉,没有奴隶。你跟我一样,自由之身!是自由的,知道吗?” 梁祯天花乱坠地说了一大堆,却只换来冷冷的一句:“给我把刀。” “你想干嘛?”梁祯又是一愣,与黑齿影寒相握的手猛一用力,不再给她任何将手抽走的可能。 “我见过很多生不如死的人。”梁祯回忆起自己在令支坐牢时的听闻,“那是很多失地的农民,大户夺走了他们的所有田产。恰好,那时‘限田令’新颁,他们以为,这能替自己讨回公道,怎知,大户早买通了官府,等到这些农户去告状时,才知道,原来他们自己才是那大肆兼并的地主。” “他们被铁链穿了琵琶骨,锁在墙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梁祯轻轻地将左臂挪到黑齿影寒心口,让她能够更加直接地感觉到自己体内散发出的暖意,“你远没到那一步,真的。” 一滴热泪忽地落在梁祯的大腿上,再沿着那里的布缓缓向四周扩散开来,与之一并扩散的,还有难以名状的忧伤与无奈。 梁祯本想说,总有一天,自己会让黑齿影寒带着兵马回夫馀,夺回本该属于她的东西。但转念一想,难道黑齿影寒心中所想的,仅仅是报仇吗? “你不想报仇,但又无法忘怀。是吗?” 梁祯怀中的小猫闻声一颤,脑袋向膝盖的方向连着点了三次。 先不说复仇成功的希望有多渺茫,即便复仇成功,也只会在夫馀内部,刮起一阵血雨腥风,而失去了明思王的夫馀,真的经得起这么一场暴风骤雨吗?不用黑齿影寒说,梁祯也知道,答案只有一个:不能。 “有人可以给你答案。”梁祯肯定道。 黑齿影寒咬着牙翻过身子,脑袋微微扬起,原本涣散的目光忽地聚向一处:“谁?” “你自己。”梁祯再次搂住了黑齿影寒,看着那双曾让他丢了魂魄的眼眸,严肃道,“我们都还年轻,遇见事时,容易乱了阵脚。但时间终究会教会我们,正确的做法。多年以后,你会明白,是该宽恕,还是该复仇。” “但有什么用呢?”梁祯只觉得,那双平生所见,最为动人的眼眸,一点点地黯淡下去,这感觉,就好像看着一株钩子蔷薇慢慢枯萎一般,“只有强者,才有选择。” “你会有的。”这话很平,很淡,只有四个字,但它的分量,却比任何海誓山盟,都要重。 两人就这样互相依偎着,看着窗外的天空,由纯黑变成深蓝,再由深蓝变成浅蓝。 李元峰身上,具有庄稼汉的所有优良品质,尽责、高效、缜密,天一亮就捧着一块木板来跟梁祯请示问题。 “司马,任丘一战,俘获了将近两百俘虏,且昨天,又有二十余壮士欲从军。若收编这些人,恰好可以弥补我军昨日之损失。但问题是,这两百来号人,并无军粮配给。若不要这两百人,恐怕往后的作战,我军会倍感吃力。” “你们有何良策?”梁祯揉着眼窝,一夜未睡让他的脑袋疼得厉害,乃至于对这一重要问题,也不想多作思考。 “最妥之策,莫过于向沙从事报备,申请增加粮草,但如此一来耗时日久,这些日子里,俘虏们的饭食如何供应,将会是个大问题。”李元峰边说边不时瞄一瞄手中的木板,似乎是怕忘了什么东西,“另外一策,则是直接向任丘收取军粮。但这不是我们手头上权力能做到的。” “最稳健但最下之策,便是将伤病营留在任丘,由任丘县负责供给粮饷。” “真令人头疼。”梁祯苦笑着摇摇头,“这第三策,只会让兄弟们寒心啊。” 梁祯从李元峰手中接过木板,然后愁眉苦脸地返回屋子,因为他需要在半天之内,决定采用第一策还是第二策,然后动手实施,否则,就会延误战机。 “按照计划,我们明天就要出征,进攻博陵。如果兵力不够,就有可能供不下。但如果从任丘征粮,就要越权了。”梁祯举着木板,在狭小的房间中来回踱步。 “你太耿直了。”仍在卧床的黑齿影寒幽幽道。 梁祯一惊,头一侧,恰好捕捉到黑齿影寒眼中,那丝一闪而过的狡黠:“你有办法了?” 6 能左右幽冀战局的,不仅有正在冀州数千里战场上拼杀的双方将士。更有远在雒阳的衮衮诸公。 光和六年时,因为黄巾军来势浩大,七州二十八郡同时举火,大有席卷天下之势,因而朝堂诸公,尚能勉强放下成见,团结一致。但这种团结是脆弱的,光和七年,幽州、荆州、豫州、兖州的黄巾军都已被剿灭殆尽,实力最强的冀州黄巾也在卢植的连番进攻下,显出疲态,张角三兄弟授首,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诸公意识到,新一轮的争夺,开始了。 而这争夺,由低至高可分为三层,最浅的那一层,是平叛功劳的归属。而纵观整个平叛过程,汉军共有三位主要将领有可以摆上台面的功劳,第一位是北中郎将卢植,他在到任之初即大破神上使张程的十多万黄巾军,既然连战连胜,最终将张角等人包围在广宗县。 第二位是镇贼中郎将朱儁,在他的率领下,官军大破豫州、荆州黄巾军,斩首数万。 第三位是左中郎将皇甫嵩,在此公的指挥下,官军不仅大破颍川、豫州的黄巾军主力,更在东郡大胜东郡黄巾,斩首七千余级,并擒杀黄巾军东郡渠帅卜巳。 而在这三将中,朱儁曾被波才打败过,并连累皇甫嵩被受困。因此,虽说他后来也多有斩获,但战功是肯定不如皇甫嵩的。 而余下两人中,皇甫嵩在汝南、陈国的功劳是要跟朱儁共享的,因此完全算在他头上的功劳,则是在东郡擒杀七千多黄巾军。 至于卢植,这可不得了了,人家对付的是实力最为强劲的冀州黄巾,而且一出马,就击败了神上使张程的十多万人,然后五战五捷,将张角兄弟围在广宗。按目前情况的发展态势来看,张角兄弟授首也是早晚的事。 而一旦卢植有了剿灭张角三兄弟的头功,涿郡卢氏是说什么也会成为像汝南袁氏、弘农杨氏一样的顶级世家大族了——毕竟人家立的是再定河山的大功啊。 这可不得了了,因为如果只是会威胁到皇权,那朝中的世家大族或许还会替卢植辩驳几句,毕竟皇帝是谁跟大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你说涿郡卢氏要凌驾在大家之上,成为顶级的世家,那就怪不得衮衮诸公一并说“不”了。 因为自世祖光武皇帝中兴至今,已有两百余年,利益早就被各大世家大族瓜分完了。而一个新家族的出现,或另一个家族的突然壮大,都势必会对其他老家族的既得利益造成巨大的损害,这一点,是谁都不愿意见到的。 至于汉帝本身,就更不用说了,因为一旦卢植真灭了张角三人,那他的威望只怕放眼整个汉地,都找不到第二人可比拟,如果此人是布衣出身,那还好说,因为汉帝也需要引入一把新的利刃,来制衡逐渐失控的世家大族。但问题是,卢植背后,也站着一个同样庞大的家族,且他本身,还是个经学大家,正所谓握笔能以文乱法,提枪可陈兵问鼎。汉帝可不想,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而何进与张让为首的八常侍也普遍对卢植没有好感,前者是因为卢植会直接威胁到他的兵权,后者则因卢植自出仕以来,就不但一直拒绝他们的示好,还一条心跟自己作对的缘故。 总之,朝中诸公在早朝之前,就已经定好了基调——平乱头功,万万不能给卢植。 “启禀陛下,卢中郎将所部正与贼战于邯郸。而眼下六月将近,天气酷热。陛下何不遣使劳军,以激励众将士杀贼报国之心呢?”一个连名字都叫不上的议郎出班启奏道。 “嗯,卢中郎将所部,近来屡立功勋,朕也确实该派亲近之人去慰劳他们了。”汉帝点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左丰。” 当即有一身穿绿袍,马面无须,眉毛习惯性深拧,眼眸小如芝麻的小黄门在玉阶下躬身,用公鸭般的声音道:“微臣在。” “这劳军重任,就交给你了。所需物品,一一由内库拨给。” “微臣遵旨。” 左丰的脸总是习惯性绷着的,目光中总带着一股淡淡的阴郁,再配上那双黑中染霜的狼眉,光是打照面就会令人如芒在背。但偏偏有人喜欢这种如芒在背,因为他觉得,这种感觉可以时刻提醒身在薄冰之上的自己,保持警惕。 这个喜欢与狼为伴的人,就是张让。自上次遇刺之后,张让便一直托病在家,不再出门,但这并不代表,他对朝中诸事,就全然不管。 “李儿,陛下之托,汝定要全力以赴,切不可儿戏。”张让靠在高高的炕壁上,斜着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左丰。 “孩儿谨记。” “唔,你办事,我是放心的。”张让微微扬了扬右手,左丰用眼尾瞥见,连忙站了起来。 “侯爷,只是孩儿尚有一事不明。” 张让银眉一挑:“说说看。” 左丰身子躬了又躬,直至完全看不见张让,方才开口道:“侯爷,这劳军之事,事关重大,人选自然要慎之又慎。孩儿德行浅薄,可朝中诸公,为何不加阻拦?这实在令孩儿费解。” “你们都下去吧。”张让刻意压了压声音,但这却令他本就奇怪的声音更显怪气。 “诺。”在旁服侍的诸人一并躬身,接着倒退着离开了房间。 “这蛾贼子作乱至今,多久了?” 左丰眉毛一皱,旋即答道:“回侯爷,已是一年有余。” 张让捏着手中那由二十八颗夜明珠串成的珠联,双眼时而打量着屋顶,时而看着自己埋在蚕丝被中的双腿,良久才道:“数万大军,作战经年。单是军饷,便要以亿计数。若再加上封赏抚恤,恐怕没个二三十亿不能够啊。” 左丰是个聪明人,张让这一说,他心中便已猜到了七八分:“孩儿此去定要替侯爷分忧。” “你是个聪明人。”张让眉眼一舒,这还是自遇刺以来,他第一次露出笑容,“这次平叛,可耗了陛下不少铜钱啊。而那些世家大族,家里的钱山可都没动过呢。李儿,你此番前往,就放手去干,不必有太过的顾虑。” “孩儿明白。”左丰虽面不改色,可心中,却已乐开了花,张让让他放手去干,那凭他的能力,还不能收上几千车的财帛? 左丰正暗自乐呵,顶上的张让却忽然“咳”了一声。 “侯爷有何吩咐?”左丰赶忙收起心中的歪念,背弯得更低了。 “卢将军连破贼寇十余万,功塞天地。但子干兄毕竟年纪大了,连续作战一年有余,该休息一下了。” 左丰心下一惊,但还是满口答应下来:“孩儿明白。” 从张让府上出来时,左丰眼中的阴郁虽然不减,但心中却是乐开了花。因为刚才,张让已经替他指明了前路,他只要沿着这条路去走,不仅不会有任何风险,而且还能大捞一笔,赚得盘满钵满。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左丰见了钱,手脚也不禁快了许些,领旨的第三天,便点起了劳军用的钱帛,并从留守雒阳的北军之中,点了一个五百人的满编曲,押着钱帛,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使团出发的那一天,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人们远远地围在道上,悄悄地讨论着这支由远而近,再由近至远的队伍。有的说:“是不是又要抓谁啊?” 有的说:“去去去,抓人哪有不用囚车的?再说了,没听到消息吗?这一次是去劳军。” 又有的说:“不对啊,这最近一年,劳动北军护卫的使者,总共就两个,而这两个,最后都押着一个大员回来呢,这一次,说不定也是如此。” 争论不已的人们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边,一个戴着竹笠,穿着白袍的人,悄悄地抹了把眼角。这个人,正是当日在长社一把火烧退八万黄巾军的袁绍。 “公子。”忽地,袁绍耳边,传来一把带着三分孤傲,三分倦惰,四分尊敬的声音。 袁绍闻声转头,只见说话的青年一裘深衣,深目高鼻,脸上粉黛微施,气质雍容俊雅,捏着绣花锦囊的左手,手指修长,扶着腰间银剑的右手,手指白皙。 “让兄弟们回去吧,”袁绍薄唇微动嘴角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意,“我改主意了。” 青年眸眼一动:“诺。”然后就消失在人群之中。 袁绍留在原地看了一会,直到左丰所乘的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才转身往远离官道的小树林走去。 深衣青年早就在那里等候了,而且他身边,还多了十一二人,都是一身黑衣,黑布蒙脸,腰背弓弩。 “不知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深衣青年迎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 “箭矢只能杀奸佞一人,可天下之奸佞,又何止百人?”袁绍摇了摇头,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只有靠这,方可还这天下一个河清海晏。” 5 梁祯这几天心情不错,一来,在攻下任丘城后,他又火速率军攻下了高阳县,俘获千余黄巾军汉,缴获粮食辎重一大批。而这一次,梁祯“成熟”了许多,将缴获之物,尽数纳入云、风二部的军库,然后大笔一挥,将高阳县库存尽丢的责任,全推给黄巾军。 常言道,有一就有二。尝到甜头的梁祯反手就烧掉了新造的任丘县库存数目名册,将任丘县的库存也纳入军库,如此一来,军士们原本拮据的生活登时充裕了不少。许多军士在灌饱了酒肉之余,还新订了一套军衣,穿上后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不单如此,梁祯给公孙瓒送上了一份真假掺杂的战报,战报之上,俘斩黄巾军汉的数字是真实的,而缴获的数字则比实际要低得多,如此行事,自然是为了将更多的辎重留给云、风二部的军士,而不是上交幽州刺史部。 至于公孙瓒,他做的事就更多了,进入冀州不过十多天,他的部下就由六千余扩充至万人,这些突然之间多出来的军士,一大半都被他纳进了自己的私兵之中,而为了养活这些人,他用了跟刘虞相同的招式——向当地的豪强开刀。但跟刘虞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杀戮豪强,有黄巾军来背锅。 刘备是三人之中,部曲不增反减的人,进入冀州半个月,他的部曲由原来的千许人,骤降至六百余。但他上交幽州刺史部的物资,却是最多。因为,他是三者之中,最守法的,每次缴获了东西,都是先按《汉军律》交足给幽州刺史部,剩下来的再分发给士卒。至于所收复地区的库存,也是尽数登记封存,哪怕部队中的军粮不够了,都不会去碰库中的存粮。 因此,当三人最终在真定城外会师时,三人手下兵将的精气神,也就全然不同了。 公孙瓒将自己的部下排成一个巨大的方阵,方阵正中,是被大盾护卫着的八千步兵。而这八千步兵,又以打头两千为最,因为他们无不是铁铠裹身,手中的刀戟寒亮如雪。 步兵方阵两侧以及后方,是三千骑义从骑士,无不是素袍健马,目若朗星,面带寒光。原来,公孙瓒从担任玄菟郡丞的时候开始,便开始有计划地降伏郡中聚居的胡人部落,将他们一一降伏后,便要求他们派骑士追随自己出征。而当他升任骑都尉后,更是靠着郭勋的支持,在幽州境内的胡人之中,杀出了威名。 因此,当此番公孙瓒领军攻伐冀州时,各个胡人部落都或自愿或不得不派出大批骑士参战,这才有了现在真定城下的三千义从骑士。 跟公孙瓒的豪气万丈相比,梁祯就要相形见绌得多了——他的军士只有两千不到,因此只能蜗居在公孙瓒的大阵的右后角,如同跟着母鸡出行的小鸡一般。但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任丘、高阳二县的“全力”供养下,梁祯所部倒也甲仗鲜明,士气高昂。 至于刘备,就更加不似样了,所部六百军士,穿得跟叫花子似的,个个污垢满脸,面有饥色,只有关羽、张飞两员虎将,还维持着虎将的风范。 而三人的对手王大志,此刻也是倾巢而出:一万黄巾军汉倚城列阵,军阵的核心,是三千老西营劲卒,这些老卒多由归附太平道的豪强私兵及官军中信仰太平道的军士组成,因此阵型严密,刀枪如林。 对于王大志出城迎战这一点,三人早已料到,因为真定城是一座建于三百年前的古城,又因位居幽冀腹心,承平日久,而缺乏修理,吓唬匪盗可以,抵挡训练有素的官军还是免了吧。 再者,退守城池,就意味着放弃了城外的广袤原野,以及一切与外界接触的途径,一旦如此,战争的主导权,便被围城的官军牢牢把控住了,这对城中的一万黄巾军汉来说,是十分不利的。因此,作为一名合格的渠帅,王大志是铁定会出城迎战的。 此刻,太阳尚未完全下山,月亮却已早早地升了上来,往两军之间的黑土上,洒下一缕银辉。近晚的微风吹动了衰衰的荒原,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夏日特有的泥土与枯草蒸发的气味。 公孙瓒骑在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的白马上,手中的亮银枪枪尖指地,一双粗大的青眉拧得紧紧的,青眉下乌黑闪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平线上,那面绣着一个巨大的“王”字的青旗。 他周围的军士,都屏住了呼吸,并纷纷将双目,投在主将掌中的宝枪上,他们都知道,当这杆枪的枪尖与大地平齐之际,便是他们的敌人归于尘土之时。 王大志就立在“王”字旗下,右手拄着自己的长枪,迎面而来的威风吹拂着他身上的战袍,盔上的红缨,他的虎目同样死死地盯着远处的“汉”字大旗,以及大旗下,那员骑着白马的武将。 王大志身边,三千老西营劲卒已结成战阵,方盾兵在前,长戟、长枪兵紧随其后,刀兵、弓兵相互交错,占据着大阵的后半部分,而其他的七千兵卒,则紧紧依附在中军大阵周围。对老西营的劲卒来说,他们既是帮手,也是屏障。 “咚”“咚”“咚” 官军的战鼓气势磅礴,仿佛自九天而来,只为了能够震慑蜗居九渊的鬼魅。鼓声之中,烟尘突然从官军大阵的两侧及后方升起,原来是那护阵的三千骑士,竟然离阵前出,如同平地升起的沙暴,朝着黄巾军的大阵,席卷而来。 “擂鼓,举盾!”尽管脚下的大地已经开始颤抖,但王大志依旧纹丝不动。他不动,老西营的劲卒也不动,而围在老西营两侧的七千军汉见他们不慌不忙,那颗狂躁不已的心脏,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死亡的阴影,如同渐至的夜幕,将真定城外的原野笼罩在内。 王大志所料不错,官军的骑士并不打算直冲他的军阵,而是在离黄巾军的战阵约一百步的时候便放慢了速度,待到两军相距四十步时,官军的骑士便在当头两骑的带领下,往左右分开,如同两条黑色的游蛇,沿着黄巾军阵列的边缘迅速移动。 同时,一层黑色的乌云从官军的骑阵中升起,如同暗夜中的流星,在空中一闪而过,连那道美丽的尾迹,也不愿留下。这层乌云,便是官军骑士射出的长箭。 王大志冷冷地看着长箭如蝗虫般飞来,然后“叮叮”“啪啪”地打在军士们早已举起的盾牌之上,虽偶尔有几个运气太背的黄巾军汉被漏网的长箭射中倒地,但整体来说,黄巾军的阵型,并无半丝松动的迹象。 “补位!”箭雨刚停,军阵中的小旗们便齐声高呼,提醒本队的后备军士顶替被弓箭所杀伤的袍泽,他们的命令,在十个弹指不到的时间中,便被执行完毕,而此时,两百步外的官军骑士才刚刚完成转向,尚未来得及整队。 一炷香后,官军骑士开始第二轮游射,但这一次,他们给王大志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惊喜”,他们没有继续往老西营的军阵上浪费弓箭,而是选择向战线更长,且收效更大的两翼军阵上放箭。 惨叫声、惊呼声开始从两翼的七千黄巾军汉之中传出。王大志听在耳里,不禁皱了皱眉,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 果然,当官军骑士绝尘远去后,黄巾军两翼的军阵之中,已经出现了上百个大小不一的缺口,并有几个地方发生骚乱,骚乱的后果是,当官军骑士开始进行第三轮游射时,那上百大小不一的缺口,仍未被补上。 “弓弩手,准备!”王大志高声传令,他的嗓门本就不小,现在全力以赴,更是几乎让一万黄巾军汉都看见了他的命令。 一百步、八十步、七十步、六十五步!所有黄巾军弓弩手都屏住了呼吸,因为他们都还是头一次直面数千骑士的进攻,步兵对骑士,在心理上本就先输了一筹,现在王大志的军令,却是要他们盯着迎面而来的箭矢,瞄准那些隐没在烟尘中的官军轻骑,然后射出手中的箭矢! 他们也是人,脑海中还印着刚才死在官军骑士箭矢之下的袍泽的模样,又怎能不怕?但害怕,真的有用吗?没用!因为,但凡那些直娘贼的胥吏,平日收税、征发徭役时,能够稍稍守法一点,但凡那些高高在上的郡守县令,在制定税赋时,能够稍微多考虑下情一点,但凡那朝中的衮衮诸公,在商定国策时,能够多说一句人话,少说一句“之乎者也”,他们都不会背井离乡,跟着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大贤良师,去构建那他们自己都听不懂的太平盛世。 可以这么说,自打扛着锄头跟着王大志围攻代相府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在心中删去了“害怕”这一词,因为大家心知肚明,除了死亡外,官府压根就没给他们准备过第二条路,正所谓: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4 “阿爸,儿子今天,就给你报仇了!” “娘,你在天之灵,定要保佑儿子,能够杀了对面的狗官。” “芹妹,你在上面,好好看看,三哥是怎么给你报仇的。” “吉祥,阿爸今天,就杀一个狗官,来祭奠你跟你娘。” 当箭云第三次从官军骑士的阵型中升起的时候,王大志右臂也忽地举起长枪,然后猛地一锤脚下的黑土:“放!” 霎时间,拉动弓弦之声,长箭破空之声,箭矢入肉之声,骑士坠马之声,战马失蹄之声,弓手入土之声不绝于耳。 黄巾军汉手中的弓,多是猎弓,这种弓射程不仅远逊于官军骑士的马弓,而且准头特别差,本来官军骑士只需保持六十步左右的安全距离,便可从容射箭,然后毫发无伤地返回。 但前两轮游射时,黄巾军都没有还击的行为,令官军骑士骄心渐起,为了更好地打击敌人,骑士们在第三轮游射时,逼近到了距离黄巾军阵不足四十步的地方。因此当黄巾军汉愤怒地还击时,官军骑士立刻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中箭坠马者,竟有百人之多。 “骑士,冲!”王大志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为了这一刻,他已经忍了许久了。 随着王大志一声令下,黄巾军大阵后方,卷起一面百尺高的土墙,土墙之下,蹄声如雷。谁说黄巾军就没有自己的骑士? 自打相三臣在土垠城下遭到官军骑士的攻击而全军溃灭后,天公将军张角便意识到了骑士的重要性,并着手征调冀州境内的马匹,训练黄巾军自己的骑士。而王大志麾下,就有一支两千人规模的骑士,虽然骑士胯下所乘,多是拉车或驮运用的驮马,爆发力、耐力、胆力都不可与官军的战马同日而语。 而为了抵消坐骑所带来的的劣势,王大志可谓煞费苦心,两番示弱,终于引得官军骑士大意逼近到距离黄巾军阵不过四十步远的地方,且此时,官军的战马由于连续游射了三次,正值体力大幅下降之际。如此一来,双方马匹上的差距,便大大缩小了。 在如雷的鼓声中,黄巾军的骑士带着刻骨铭心的仇恨,带着对官军的满腔怒火,不停地鞭打着自己的坐骑,已让它快一些,更快一些,好等自己手上的尖矛能够更早一步洞穿前面那厮的背心。 “呜—呜呜呜—呜”官军骑士全没料到黄巾军竟然还有骑士,骑阵中的号角登时由雄狮那般威风八面的咆哮,变成羔羊遇险般惊慌失措的哀嚎。 “他们怕了!追!追上去,砍死那些个直娘贼的!”黄巾骑士们狂呼不已,双腿夹得更紧了,他们眼眸也因心中的怒火而一点点地变红,“追!他们怕了!追!” 但“羔羊”却突然长出了獠牙。只见前面的官军骑士忽地腰板一扭,接着右手一紧一松,“咻”的一声,长箭竟是扑面而来。 这一次,轮到黄巾骑士们措手不及了,他们从未料到,官军骑士竟然还有余力跟他们交战,而且是以这种对他们极为不利的方式,因为在这种情况下,黄巾骑士可以说是自己主动“撞”向官军骑士射来的长箭的。 箭矢入肉声中,大片大片的黄巾骑士从马上坠落,未及呻吟,便被卷入后方滚滚而来的马蹄之中,待到他们终于摆脱这洪流般的马蹄时,他们的容貌,已经变得连至亲都辨认不出了。 “别怕!贴上去!想想你们冤死的亲人!贴上去!”指挥黄巾骑士的护旗将高声咆哮,手中的马鞭舞得如同一朵盛开的红梅,坐骑受痛,长嘶不已,但还是不能解痛,只得化疼痛为力量,如同风一般,从血色的草地上席卷而去,“砍他个直娘贼的!” 一提到亲人,黄巾骑士无不双眼喷火,他们有冤死的亲人吗?有,从爷爷到奶奶,再到双亲,甚至是娇妻幼子,太多了,真的太多了!亲人的接踵离去,早已在他们胸中,埋下了一股冤屈之火,而现在,惨死在眼前的袍泽,则将这怒火彻底引爆,要想这怒火平息,就必须用血,用官府及其走狗的血! “呜――呜呜呜刮呜刮――呜刮呜!”官军骑士的角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似虎啸,时而似羊哭。 黄巾护旗将一听,不禁信心大增,因为号角是用来指挥军队行动的,而一支士气正盛的军队,其号角绝不会如此凌乱,而号角声一乱,则意味着,面前的官军骑士乱了!官军骑士乱了! “官军乱了!杀!杀!杀!” “呜呜—呜呜—呜呜!”跟师从胡骑的官军骑士一样,黄巾骑士也以牛角号来指挥,而此刻,他们的号角高亢起伏,宛如虎啸龙吟,这是催命的号角。贴在马背上的黄巾骑士闻令摸出环首刀,甩开胳膊,举平手臂,刀光如镰…… 一个又一个官军骑士被从身后“冲”上来的环首刀劈中腰腹,在战马的冲击力下,他们身上的甲胄乃至支撑身躯的骨骼竟都似豆腐般柔弱,随着一阵接一阵的“嘶”“嘶”声,一个接一个的官军骑士被拦腰截断,一朵接一朵妖艳的彼岸花从他们的残躯中喷出,然后在半空中缤纷落下。那是生命之花,每一朵都代表着一个不甘心的灵魂。生也绚丽,死也灿烂。 公孙瓒紧紧地盯着眼前的这一切,那张因常年日晒而变得黝黑的脸是越皱越紧,难道,今天自己麾下的三千义从,就要如同那天际的晚霞一般,虽然绚丽但终究只能像昙花一现一般,迅速消逝? 王大志看着如苍蝇般紧紧贴在官军骑士尾部厮杀的己方骑士,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此刻他心中,只有说不出的舒畅。如果要他找两个字来形容此刻他自己此刻的心情,他一定会脱口而出“痛快!”是啊,真的太痛快了。 自打去年,自己被宗员打得灰头土脸灰溜溜地逃进冀州以来,自己蜗居在幽冀边境,整天望着官军在故土上耀武扬威,欺压父老,而自己虽带着几万儿郎,可却始终不能杀回去,拯救家乡父老于水火之中,那心情,那滋味,又有几人能懂? 幸好,自己所受的一切苦难,原来只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现在,自己的心志已经足够坚定,筋骨也足够强健,终于能够担得起拯救幽州父老的重任了!所以,幽州的官军败了,就在自己面前,被自己的骑士杀得抱头鼠窜! “传令,击鼓进军!”王大志喷出一口恶气,长枪再次往地面一捅,怒道。 “诺!”跟王大志一样,对官府恨之切的鼓手立刻抡起肌肉虬扎的臂膀,“咚咚咚”地雷响战鼓。 “进!”方阵中,各护旗将、总旗官、小旗官高声齐呼,指挥自己的兵卒向前掩杀。因为,既然己方的骑士已经击败官军骑士,那么此刻,步兵就应该趁势进攻,杀退官军的步卒,尽可能地扩大战果。 王大志信心满满地端详着战场,就如同神灵俯视着自己创造的生物,此刻喊杀声、鼓号声、风声都已离他远去,天地之间,似乎就只剩下他一人,以及面前,那团难以用言语形容,但又如烈酒与美人一般吸引人的光芒。 “呜呜—呜呜呜呜—呜!”官军骑士阵中,忽然传出一阵高亢的号角,这号声撕破了雷鸣般的马蹄声,像疾风一般,在整个骑阵上空掠过,众骑士一听,立刻再次拉动缰绳,拨转马头,就像刚才从黄巾军的军阵前掠过一样,一分为二,然后向战场两侧冲去。 “转!贴紧!转!”指挥黄巾骑士的护旗将看得清楚,立刻高声传令,他才不会傻乎乎地指挥自己的骑士去冲仍旧严密的官军步兵方阵呢。 但即便双方指挥官都及时下达转向命令,但双方都依旧有不少骑士因贴得过紧,且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对方骑士身上,而横横地冲进官军步兵的长戟阵中,当即连人带马变作一只只巨大的水袋,红色的液流“噗噗”地往外喷。 黄巾骑士的坐骑,本就不是专为战场而生的战马,而它们刚才已经全速冲刺了一里有余,这一里多的路程,已经接近它们体力的极限,再跑可就有性命之虞了。因此,在强烈的求生欲望之下,黄巾骑士的坐骑们都纷纷放慢了速度。 但官军骑士却也没能借此良机,拉大双方之间的距离,因为,他们的战马在经过三轮游射以及刚才的全速冲刺后,也基本耗尽了所有的体力,能够保持现在的速度都已经是顶个的好马了,再快也是不可能了。 因此,尽管双方骑士的坐骑都因耗尽了体力而几乎无法跑动,但又正因如此,双方都谁也甩不掉谁,只得如步兵一般,在原地厮杀。原地厮杀,拼的就是手上功夫及运气了——毕竟打着打着坐骑突然四肢一软倒在地上,那可真成冤死鬼了。 3 本来,官军骑士装备精良,且多是熟习弓马之人,其战斗力与黄巾军骑士应是不可同日而语才对,但现实是,当双方骑士“轰”的一声彻底撞成一块后,那比波涛还响的撞击声中,竟是官军骑士坠马的多,黄巾军骑士坠马的少。 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因为,黄巾军的骑士,无一不是对官府有着杀亲之仇的人,他们活着的意义,就是给至亲报仇,其次就是建立他们所坚信的太平盛世。而官军的骑士呢?虽然装备更为精良,但多是碍于天汉之威,以及公孙瓒个人的勇武,而不得不跟随而战的胡人义从。 两相比较,官军骑士在必死之志上就先失一着。再者,胡人义从所擅长的是弓马,而不是刀马。因此,当双方彻底撞成一团时,官军骑士便立刻因斗志不坚而死伤惨重。 “呜—呜呜—呜!”就在黄巾骑士杀得兴起之际,官军阵中忽地传来一阵简短但有力的号角声,号角声中,伴随着隆隆的马蹄声,且大伙脚下的土地,竟也随之剧烈摇晃! 正跟着中军大阵快步逼近官军大阵的王大志剑眉一竖,嘴角一沉,脸上笑意也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接着他的嘴一点点地张大,并慢慢地拱圆一个“不”字亦随之脱口而出。 面帘、鸡颈、当胸、马身甲、搭后、寄身,如血的残阳下,官军的甲骑具装闪烁着血红色的光泽。 “停!结阵!结阵!”王大志握着长枪的右手紧了又紧,发出的吼叫一声急似一声。 但没等黄巾军汉收住脚步,对面的官军便排成一个巨大的雁行冲击阵,如同排山倒海一般,轰隆隆地辗轧过来。雁行阵的最前端,是那如海啸一般不可阻挡的甲骑具装,他们身后,则是如翅膀般张开的官军铁甲步兵,铁甲步兵之后,是无边无际的轻步兵、弓兵。 梁祯还是第一次置身于这种巨型的军阵之中,跟敌人面对面对决。他只觉得,自己就像后世机械中的一粒螺丝,机械地重复着同一动作,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不能想。 “轰”甲骑具装如同一头头失控的大象,蛮横地撞入黄巾军的左翼。黄巾军的左翼,在此前对抗官军骑士的游射时,伤亡最大,且又经过刚才的冲锋,因而阵型变得更加凌乱,现在再被官军的甲骑具装一冲,当场如溃坝洪水一般,往后阵席卷而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官军的鼓点立刻变得急促,紧随甲骑具装之后的铁甲步兵登时如个个被砍了一刀似的,跑了起来,如同一把弯弯的镰刀,从黄巾军的左翼割过,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中军,转!”王大志连连挥动手中的长枪,他要将中军的三千老西营劲卒转过去,用他们的正面去直面那些冲击大军左翼的官军,一来减轻左翼的压力,二来也是防备官军突然转向,杀奔中军大阵。 可就在此刻,官军阵型中,忽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号响,号音未落,只见两员虎将打头,数百兵卒紧随,斜斜杀入黄巾军汉的右翼。 如果要将黄巾军的实力分个等级的话,自然是中军的老西营最强,左翼次之,右翼最弱。也正因如此,在刚才的行进之中,右翼的军士落得最后,而整个黄巾军的阵型,也呈现出“人”字形,即中军在最前面,左翼次之,右翼与中军则是几乎脱节。 但随着王大志下令中军停止前进,右翼的护旗将以为是机会来了,赶忙指挥大伙加快速度以赶上中军。没想到他这一正确的做法却得到了错误的结果。 公孙瓒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当即下令刘备率领所部兵卒,猛攻尚在移动之中,且前排立足未稳的右翼。 刘备麾下的将士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们的战斗意志都特别坚定——刘备军的物质条件,足够吓跑所有意志不坚的人了。另外,从开战至今,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但刘备所部的兵马,却是一直在养精蓄锐,因此当他们对上立足未定且气喘吁吁的黄巾军汉时,战斗当即呈现出近乎一边倒的态势。 王大志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因为官军的铁甲步兵正在慢慢从中军的正前方、左翼向自己的中军施加压力,使得他完全无法分兵救援有可能被突破的右翼,但若不救援右翼,万一右翼又如左翼那般溃败,那中军便有被围歼的风险,怎么办?该怎么办? 胜利可能真是一个小姑子,总是垂青年轻的将军。没等王大志想出应对方案,右翼便传来更加危急的示警。 原来,官军的甲骑具装在冲垮了黄巾军大阵的右翼后,竟然直接拨转马头,绕过黄巾军的中军,再从后方对黄巾军拉了足有半里路长的右翼发起冲锋。前后夹击之下,黄巾军的右翼登时被压缩得如一条脆弱的柳枝一般,然后“啪”的一声,从中间截为两半。 “驱散两翼,合围敌中军!”公孙瓒长枪平举,直指百步开外,那面“王”字青旗,“驱散两翼,合围敌中军!”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对于官军来说,杀多少黄巾军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杀死黄巾军的统兵大将,因为只要能够杀死对方的统兵大将,剩下的黄巾军汉便会如失去蚁后的蚂蚁一般,忘却了自己存在的意义,要么鸟兽作散,要么留在原地成为官军士卒升官发财的功劳。 而一旦不能杀死对方的统兵大将,那么要不了多久,这个大将便能够再度拉起人数相当甚至多于今次的叛军,一旦如此,官军就势必会在连年的讨伐中,耗尽元气,直至走向无可避免的失败。 官军在公孙瓒的率领下,慢慢向王大志所在的中军合围,至于两翼的黄巾残军,他们只是格杀死战到底的,投降的,则交给后队处理,想逃的,他们也不去追赶。 因此,位于两翼黄巾残军很快就发现,只要自己不再主动招惹官军,便有活下去的可能。于是乎,活下去的希望在一瞬间,就击溃了他们死战到底的决心,越来越多的黄巾军汉放下了他们对官军的仇恨,抛弃了他们对渠帅的忠诚,转身而逃。 这所有的一切,王大志都看在眼里,但他的脸上,竟恢复了开战前的平静,再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恐惧与惊慌:“圆阵!” “咚咚咚咚”擂鼓的汉子似乎也知道今天是走不了了,于是鼓也锤得格外用力,仿佛这只硕大的牛皮鼓就是他的平生之敌,他死之前,怎么说也要将它锤扁。 老西营不愧是老西营,哪怕明知身处险地,也没有哪怕一个人转身而逃,这些来自三山五岳的汉子,默默地转身,向前或向后,直至确定自己手中的兵刃盾牌能够护住同伴的身躯,但又不会对双方的行动带来丝毫的障碍。 “兄弟们!某无能,不能带你们回家了,但能跟你们一起战死,是我王某人一生的荣幸!”王大志声出丹田,不单是老西营的三千劲卒,就连渐渐围上来的官军也听见了他的喊话。 “天公将军说过,为建造太平盛世而死的人,永生永世,都能永享太平!”王大志缓缓举起手中的长枪,然后舞了个枪花,最后将枪背在后背上,“兄弟们,我们冤死的家人,战死的袍泽,就在天上看着我们,我们可不能给他们丢脸!对不对?” “杀!” “杀!” “杀!” 王大志点点头:“很好,现在,就让对面的那群狗,尝尝我们的愤怒!” “杀!” “杀!” “杀!” 官军就是在老西营军汉们震天的喊杀声中,完成对黄巾军中军的合围的。公孙瓒骑着自己的高头大马,稳稳立在帅旗之下,他左手侧是梁祯,右手侧则是刘备。 公孙瓒自然不想跟斗志正盛的老西营黄巾劲卒肉搏,于是他决定再分出一些功劳,来减少伤亡:“不知两位兄弟对此战有何良策?” 梁祯粗略地扫了老西营的军阵一眼,拱手道:“伯珪兄,以愚弟之见,我军可网开一面,以免黄巾叛贼作困兽犹斗之事。然后再用火箭攻其军阵,必能一举击败叛贼。” “德源兄此计可行。”刘备扯了扯手中的缰绳,点头道,“依某之见,我等可撤去贼阵后侧之围,并安排骑士伏于后方,待贼将出逃之际,一并杀出,保准不会让那姓王的跑了。” “善,就依二位之见。”公孙瓒点点头,手一挥,立刻有传令兵或跑或走,将命令传至位于黄巾军阵正后方的曲屯之中。 此刻太阳已经完全沉入西山之中,偌大的天空之中,就只剩下最西端的几块云彩身上,还染着血红色的霞光,除此之外,整个世界便只剩下沉甸甸的黑色。 总数过万的双方军士都屏住了呼吸,两军的鼓号也颇有默契地停了下来,霎时间,真定城外的荒原上,又恢复了大半个时辰前的宁静。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跟在这宁静之后的,是一场足以令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归于尘土的暴风骤雨。 2 流星划过墨一般的夜空,在老西营劲卒的圆阵之中炸开,绚丽得如同九天玄女撒下的仙花。只是真正的仙花给人的感觉,必定是至美至好的,可今夜的花朵,给凡人带来的,却是苦难与煎熬。 万物皆怕火,尤其是这从天而降,避无可避的火焰,纵然是老西营的劲卒,也不能做到,面无表情地任凭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将自己吞噬。 “进攻!进攻!”王大志跳将起来,一把从传令兵手中抢过鼓槌,将那面牛皮鼓敲得“咚咚”作响,“进攻!” “呼!喝~”总旗官、小旗官得到命令,立刻高呼一声,挥动自己的令旗,指挥队伍前进。 然而这进攻之路并不平坦,一来天空中还有无处不在的死亡烈焰,二来王大志刚才布下的,是作困兽犹斗用的圆阵,此阵可抵御来自四面八方的进攻,但偏偏不能用于进攻。因此,要想将三千老西营劲卒的战斗力发挥到极致,军汉们就不得不冒着漫天的火箭,来完成变阵。 临敌变阵,向来是大忌,因为在变阵的过程,恰恰是军阵抵御能力最弱之时,要是敌人趁机发动进攻,后果将不堪设想。 “咚咚—咚咚咚咚—咚!” 官军的战鼓,擂出了万马奔腾之势,那面气吞万里的“汉”字大纛,竟也随着鼓声,徐徐前压。大纛尚且如此,何况是阵中的其他兵士?登时围在老西营前、左、右三侧的上万官军一并向老西营黄巾军施加压力。 其中,最大的压力,来自黄巾军的左翼,因为那里聚集着的,是两千铁甲步兵。 “亲随!随我攻敌中军!”王大志扔掉鼓槌,长枪一舞,枪尖上的红缨立刻开出了一朵妖艳的牡丹,同时他双腿一蹬,身子便“咻”的一声,向前冲了四五步。 王大志有三百亲随,这三百人尽是老西营三千劲卒中的佼佼者,且人人披铁甲,执利刃,用以一当十来形容,也不为过。 当下,只见三百亲随排成一个箭形,箭头最前端便是体壮如牛的王大志,紧随其后的,是三十名身高九尺,如铁塔一般的壮汉,这三十一人就像一把锋利的锥子,不费多少力气,就刺穿了迎面而来的官军盾墙。 公孙瓒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惊色。因为为了冲垮黄巾军的两翼,他已经将中军之中战斗力最为强劲的两千铁甲步兵派到了右翼,而现在护卫中军帅旗的,只不过是两千一百轻甲或无甲刀兵、弓兵,虽说人数是黄巾军汉的七倍,可战斗力却委实令人不敢恭维。 王大志将铁枪舞得如同盘游的龙蛇,枪风呼啸声声。枪头如毒蛇信子般吞吐不定,记记不离要害,枪尖所到之处,鲜血在飞溅,残肢在翻飞,尸体在翻滚。那两千余轻甲、无甲官军士卒哪里顶得住这攻势?转瞬之间便“呼呼啦啦”地倒下一大片,余下的也人人胆颤、个个心惊。 胜利的天平,在这刹那间再度开始摇晃。 “就没有人能够挡住他吗?”公孙瓒终于沉不住气了,大声喝道。 可回应他的,却只有王大志手中铁枪那“呼呼”的风声,以及身形慢了一点而惨死枪下的兵卒临死前的哀嚎。 甲骑具装若在,我又何惧此贼?梁祯悻悻地看着如入无人之境的王大志。 我二弟三弟但凡有一人在此,也轮不得此贼张狂。刘备盯着正在阵中左冲右突的王大志,握着马缰的左手,紧了又紧。 但梁祯麾下的五十甲骑具装,现在全在黄巾军的圆阵后方,等着堵截“落荒而逃”的王大志,而关羽和张飞两员虎将,则全在黄巾军阵的右翼,指挥军马向黄巾军施压。一时之间,竟是谁也脱不开身。 “骑都尉莫慌,待某去取他首级!”正在大伙都迟疑不前的时候,一人站了出来,用深沉而高亢的声音喝道。 众人一看,但见说话之人生得身长八尺,浓眉大眼,阔面重颐,再配上一裘白袍,端的是威风凛凛。 只见那少年将军手中银枪一挺,便孤身杀入阵中,银光一洒,王大志右侧的那黄巾军汉胸口便已血如泉涌。王大志一惊,立刻弃了面前的军士,舞枪来战少年将军。但见银枪铁枪如双蛇并舞,吐信张牙獠四周。 只看得四周上千军士瞪目结舌,一时之间,竟忘了厮杀。 王大志的亲随哪里肯给少年将军威胁到他们主将的机会?一见王大志三招五式之间战少年将军不下,便立刻围了上来,刀枪齐举,要将少年将军斩作数截。 “待某去助这位壮士一臂之力。”梁祯见状,飞身下马,寒光一闪“霜”字刀便已出鞘,几个箭步便杀至黄巾军汉面前,“嘶嘶”两声,便杀退两个正欲从后方包抄的黄巾军汉。 “贼子休得张狂。某来矣。”刘备也舞起手戟加入战团。 两人的卫士见状,也立刻舞起兵刃,与王大志的亲随杀成一团。 公孙瓒见梁祯与刘备都已杀出,立刻大叫一声:“某岂是怕死之人?”也下马挺枪直扑王大志而去。 周围的官军将士忽见三员主将竟都如此勇武,不由得士气大镇,个别胆大的率先挥刀,竟又领着众人杀向王大志那三百亲随。 而那大纛之下,鼓手也不禁示弱,将战鼓擂得“咚咚”作响,一时间官军的气势竟再次凌驾于老西营之上。 咚咚的鼓声之中,梁祯杀进了王大志与少年将军的战团,并瞅准机会,往王大志的后背一刀劈去。王大志只觉得后背寒风一起,急忙回枪招架,少年将军抓紧机会,一枪直刺王大志胸口。 而就在少年将军即将功成之际,一名黄巾军汉竟然硬生生地挤进两人之间,用自己的肉体,硬地挡下了这致命一枪:“渠帅小……” “秋子!”王大志如同一头受伤的雄狮,双眼“刷”的一声变得通红,接着铁枪一舞,直刺梁祯胸口。 梁祯堪堪避过,接着双脚一动,身子贴着王大志的铁枪,直扑上去,同时环首刀猛地往前一刺。 王大志手一松,扔掉铁枪,接着八尺铁躯一扭,其柔韧程度竟是丝毫不亚于雒阳城中的名姬,紧接着,他也是双脚一动,竟已扑至梁祯身前,铁拳齐出,“咚”“咚”两声,两拳砸在梁祯的胸甲之上,另一拳竟是正中梁祯下巴。 梁祯当即整个儿飞了出去,在地上连打了两个滚后,才双手撑地勉强站起。王大志哪里肯给梁祯站稳的机会?当即双脚一蹬,右脚在前左脚一曲,“咚”又给了梁祯胸口一脚。梁祯登时只觉得胸口闷热不已,就像被人扔进蒸笼之中一般难受。 王大志落地后,左脚一起,再次踹向梁祯,梁祯一急,扭身闪过,同时双手一伸,擒住王大志的右脚脚踝,用力一拧,只听得“啪”的一声,王大志的左腿便已经直不起来了。 “啊!你个小兔崽子!”王大志惨嚎一声,左脚一蹬,沉甸甸的身躯竟猛地撞向梁祯。 梁祯身子猛地一侧,这才堪堪避过王大志的猛扑。王大志一下没扑中,再者又伤了右腿,竟一下子失去平衡,整个儿扑倒在地。梁祯见状大喜,环首刀一举,就要去取他首级。 “乒”的一声,梁祯右手虎口一痛,手中的环首刀差点被击飞,他赶忙抬头一看,原是两个黄巾军汉,已经杀到面前,两刀齐举,分别攻向自己的左右双肩。 梁祯一惊,赶忙侧身闪避,哪知他在慌乱之中,竟然错了方向,闪过了从右边劈来的环首刀,却正好将肩胛送到左边劈来的环首刀下。 “乒”环首刀锋利的刀刃与梁祯的肩甲撞成一团,梁祯只觉得左臂一麻。 两个黄巾军汉见一击不中,立刻舞刀上前,发起第二轮攻击。 然而就在此时,一条亮银枪忽地从梁祯左侧杀入,将两把环首刀逼退,接着枪头一探,“噗”的一声,梁祯左侧的那个黄巾军汉立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而梁祯右侧的那个黄巾军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吓得身形一停滞,梁祯抓紧机会扑了上去,寒光一闪,便在黄巾军汉的脖颈上开了一个洞。 梁祯与少年将军相视一点头,接着刀枪齐出,只听得“噗”“噗”两声,刚刚从地上挣扎起来的王大志便被刀枪洞穿了躯体。 王大志一死,周围的黄巾军汉都是一惊,动作也随之停滞。梁祯抓紧这一机会,一刀剁下王大志的头颅,然后让少年将军将头颅插在枪尖上,再高高举起:“王大志已死!王大志已死!” 正在苦战中的官军士卒无不精神一振,一并齐声高呼:“王大志已死!” “王大志已死!” 公孙瓒一听,紧绷着的脸庞登时松了不少:“传令,缴械不杀!” 于是官军士卒又道:“王大志已死!缴械不杀!王大志已死!缴械不杀!” 人物百科:梁霜(黑齿影寒) 就在一连串“王大志已死,缴械不杀!”的呼唤声中,一声“替渠帅报仇!”如同闪电一般,掠过老西营军汉的耳畔。 “替渠帅报仇!” “替渠帅报仇!” 黄巾军汉们怒吼着,手中的刀刃再次迸射出噬人的冷芒。黄巾军汉们的怒火,已最靠近梁祯和少年将军的那些人为甚,因为他们亲眼看见,自己敬爱的渠帅,在自己面前,被这两个直娘贼的给砍了! 梁祯和少年将军发梦都想不到,王大志的首级在给他们带来荣誉之前,竟然先给他们带来数不尽的刀枪剑戟。 “乒” “乒” “乒” 两人背靠着背,虽是银枪如游射,雪刀似梨花,獠牙吐四方,缤纷卷八州。但也仅能在黄巾军汉的围攻之中,勉强护得自身周全,可围上来的黄巾军汉却是越来越多,两人虽是勇武,可终究有力气不支之时。 就在此时,一支长枪,一把铁刀分别杀向少年将军及梁祯。而两人的兵刃却早在上一次的格挡中,用老了招式,一时半刻之间,竟是难以招架。 就在这生死关头,一把手戟,一杆银枪,凌空杀入格开了长枪和铁刀。 “兄弟莫慌,我等来矣。”公孙瓒和刘备一左一右杀入战团,与他俩一并杀入来的,还有公孙瓒的三十亲卫。 “保护好王贼的头颅,我等慢慢后撤。”公孙瓒立在卫士们组成的圆阵正中,对梁祯及少年将军道。 “诺!” 老西营劲卒虽然勇武过人,可毕竟是群龙无首,而官军虽说实力差了些许,但由于王大志授首的消息早已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因而士气大振,此消彼长之间,官军终于占据了上风,将老西营劲卒的阵地,压迫得小了将近一圈。 在越来越大的压力面前,老西营劲卒终于露出疲态与怯弱,初时是一两个,后来是一二十,再后来则是成群结队地往官军给他们预留的缺口奔逃,逃跑的现象一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本来固若金汤的老西营战阵,也立刻如千年枯木一般,遇风即毁。 公孙瓒立刻指挥官军乘势掩杀至城门下,并立刻燃起篝火连夜攻城。 “不知壮士高姓大名?”梁祯和刘备趁着攻城前的间隙,问那少年将军。 “某姓赵名云,字子龙,乃常山人氏。”白袍少年拱手道,“因黄巾乱贼为祸郡县,被县中义兵推举为将,乃将义兵投奔公孙将军,以求讨平叛逆,保卫家园。” “真壮士矣。”梁祯与刘备齐声道,心中却都生出一股怅然若失之感:这少年是可造之材,若加以培养,前途必不可限量,可惜已被公孙瓒捷足先登了。 别过少年将军后,梁祯又与刘备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军阵,开始着手准备攻城的事宜。但就在此时,城门却忽地开了,三五个黑影从门洞中走了出来,边走还边喊:“我等愿降!” 守城的黄巾军要投降?大伙一听,先是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接着无不面露喜色:投降好啊,他们投降,就不用冒着箭矢滚木去攻城了。 公孙瓒很是谨慎,将那几人接到帐中,细细盘问了一翻,然后又先后三次派了使者进城观察,都确定黄巾军汉是真降后,他还是不肯相信,一直在城外待到天亮了,方才挥军进城。 “王贼太过狡猾,我不防着不行。”对于军士们心底中的嘲笑,公孙瓒红着脸替自己辩护。因为,兵卒们可能没有感觉,可他这个当主将的,在昨天傍晚的战斗中可是委实捏了三把汗,因为昨天傍晚,王大志真的连续三次,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反败为胜。 王大志第一次获胜的可能是:当王大志率军逼近到官军的步兵阵前时,如果不是梁祯所部还有五十甲骑具装尚未出动,王大志说不定真可以一举突破官军的步兵军阵,即使不行,也可以指挥黄巾军的步兵与骑士汇合,合歼官军的三千骑士。 第二次是:当王大志率领三百亲随杀入官军大阵时,若不是赵云单枪匹马杀出,顶住王大志,说不定王大志真能将官军的中军大阵杀过对眼穿出来。 第三次是:王大志死后,如果三千老西营劲卒中,有一人能够拥有约等于王大志的威望,指挥三千老西营劲卒继续作战,那凭借老西营劲卒因对王大志的感情而生出的愤怒,说不定真能让三千黄巾军置之死地而后生,将官军打个落花流水。 “兄弟们,你们这一次,可在整个幽州军面前长脸了啊。”梁祯哈哈大笑,一把扭着一个骑士。 公孙瓒将破敌的头功安在梁祯麾下的骑士以及赵云身上,前者是因为冲垮了黄巾军的两翼,后者是因为斩杀了黄巾军的大将王大志。 对于这个记功方式,梁祯当即表示没有异议,毕竟他是甲骑具装的总指挥,他们的头功便是自己的头功,至于跟赵云合力斩杀王大志的功劳,全让给赵云也无妨,一则可以卖赵云一个人情,二来,昨天傍晚的战斗之中,公孙瓒的部下确实是当之无愧的主力,头功起码要占一半,而且公孙瓒现在是整个幽州军中,权势最大之人,自己没必要为了那个注定要跟别人分享的头功,而得罪一批还要跟自己长时间并肩作战的袍泽。 但赵云却是不干了,一口咬定,王大志是他跟梁祯合力杀的,这功劳梁祯也要有一份。 将到手的军功,而且还是头功拱手相让?这可是军营中从未有过的新鲜事,于是此事立刻一传十,十传百,不费多少功夫就传遍了整个幽州军,一时间,营头帐尾,议论纷纷。 如此一来,梁祯是更加不肯接受了:开什么玩笑?我要在这时候接受了,那到了大家伙心中,还不是白的都洗成黑了的?而且,我的部下只占整个幽州军的五分之一,却占有头功的四分之三?这不是将我们摆在火上烤吗? 公孙瓒对功劳分配的看法,跟梁祯差不了多少,但他作为主将,不能自己出面跟赵云商量此事,于是便让自己的长史前去劝说。可这赵云,却偏偏是个死脑筋,长史舌头说断了三条,都还是没能让他接受这一半的头功。 最后公孙瓒一气之下,将头功改成了“于诸军惊慌之中,力挽狂澜,杀停贼首王大志”。赵云这才堪堪接下。 “没想到这长龙兄弟,竟是如此刚直不阿。如今这事,他估计得罪了伯珪兄帐下不少人了,我有意拉拢他,不知盈儿之意如何?”梁祯在黑齿影寒面前将赵云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然后才说出自己的想法。 赵云确实跟公孙瓒帐下的不少人结下了梁子,但这问题却不是出在赵云自己身上,而是出在公孙瓒身上,因为他对头功的形容是:于诸军惊慌之中,力挽狂澜。 诸军是谁?不用想都知道,就是指中军的那差点被王大志杀得一败涂地的两千多将士。公孙瓒这话,不就是明捧赵云,暗踩中军吗?如此一来,中军诸人又怎会不对赵云心生嫉妒? 黑齿影寒用木夹子夹着一只白瓷茶杯,将它放在装满滚烫热水的锅中,再轻轻扭动手腕,洗刷着杯身,边洗边道:“别费那心思了,长龙兄注定与你不合。” “为何?我若在他受到排挤之时,以礼相迎,难道长龙还会拒绝吗?” “你看重的是智勇,可他看中的,是刚正。”黑齿影寒将瓷杯中锅中取出,放在一只木头做的小杯托上,“他跟玄德倒是合得来。” “切,跟玄德?哎,不是我说他,他现在都穷成啥样了?投奔他,不是自找苦吃吗?” “喝茶。” “哎,不是,这么烫我怎么喝啊?” 黑齿影寒见梁祯不喝,便将自己将茶杯捧到半空之中:“不喝算了。” “我喝。”梁祯一听,一把抢过茶杯,放到嘴边双眼一闭,将杯中的热茶一饮而尽,“咳哇~” 梁祯愁眉苦脸,舌头外吐的模样,吓得黑齿影寒心下一惊:“没烫着吧?你还真喝啊。” 梁祯一听,心中就像抹了蜜一般甜:“你泡的茶,我怎会不饮?” 黑齿影寒白了他一眼:“玄德的部曲虽然少了点,但跟他的人,都不易离去。” 梁祯深以为然地:“确实如此。玄德兄用来凝聚部众的,是心中的信念。” “玄德的志向,远不在此。”黑齿影寒洗好了第二只茶杯,但在给它斟茶之前,她却先看了梁祯一眼,“你也该早立志向了。” 梁祯苦笑一声:“哎,我跟他们都不一样,我没有伯珪兄的家势,又无玄德兄的血统,我若志在四海,却不知路在何方;我若只想安居,又不知家在何处。” “也罢。”黑齿影寒将目光由梁祯身上挪到窗外,“随波逐流倒也不失为一种活法。” “随波逐流,随波逐流。”梁祯一遍遍地念着这个词,右拳是越握越紧。 昏暗的暮霭,渐渐低压下来,天地间的分界线,也随之消失,无边无际的麦田也由碧绿变成了暗灰色。 须鬓斑白的张角坐在广宗县的城墙上,怀中抱着自己的七星宝剑,双眸中,印着漫天的星辰,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人物百科:梁祯 广宗城外,是连绵六七里的营盘,营盘之中,驻扎着十余万的黄巾军。若不懂之人,定会发文,广宗城为何如此重要,竟然值得张角聚军十万以坚守之。 事实上,只要这人将目光投得更远一些,他的疑问,便会自然消解:并非张角愿意将重兵屯驻在广宗城下,因为,他也是迫不得已。因为,就在半月前,真定城被官军夺去,渠帅王大志战死的消息传入张角耳中的同时,卢植的军队,也杀上了邯郸城头。 真定与邯郸的陷落,令冀州黄巾军的处境登时变得雪上加霜。在官军的南北夹击之下,冀州黄巾的活动范围也被渐渐压缩到了广宗县里,官军只需要再加一把劲,便能将黄巾军的主力彻底歼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难道上苍真的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在人间建成这个人人安居乐于,永无剥削与苦难的太平盛世? 两滴热泪,从张角的眼眶中挤出,并沿着他眼角的纹痕,慢慢滑落。 天施地化,不以仁恩,任自然也。可这“自然”也太过残酷了吧?肉食者为官一任,祸害一方;锦衣者横行乡里,肆意敛收;唯独是布衣黔首,终日唯唯诺诺,诚诚恳恳,却依旧换不来裹腹之食,宿夜之室。 难道,这个就是我们的命运吗? 泪水模糊了张角的双眼,让他再也看不到满天的星斗,风声堵住了张角的耳朵,让他再也听不见众生的呼唤与呻吟。 沉思中的张角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一个壮年男子正带着七八个半大少年缓步靠近。 在距离张角还有三步时,壮年男子轻轻挥手,示意几个少年停下,半响后,他见张角还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于是开口轻声道:“良师,人都来了。” 张角一惊,随即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意,他站起身,转过来,伸出粗糙而干燥的大手轻轻在几个少年脑壳上一一抚摸而过:“很好,很好。” 少年们都没有躲避他的手掌,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大贤良师的手掌,就如父亲那般温暖,因而他们脸上所流露出来的,都是对父亲的敬爱。 “你多大了?”张角问身形最为高挑的那少年。 “回良师,十七了。” 张角点点头,又问了他旁边一身形较为瘦小之人:“你呢?” “回良师,十五了。” 张角一一询问,所得的回答都是十四至十八之间。 “绕子。”这话,张角是对带这些少年来的壮年男子说的。 “良师。”绕子点头行礼回应道。 “他们都是吾教的未来,有他们在,吾教的信念就不会灭。”张角将视线,从少年们身上挪到一直放在自己身边的那只大木箱上。 这只木箱,体积之大足以装下一个成年男子,但它的外饰却是十分简陋,与寻常人家放置物什的箱子没什么区别。 张角打开了这箱子,众人引颈一瞧,只见木箱之中,放着一支铜制的九节杖以及一部书籍。众少年不明所以地看着张角,唯独绕子在心中捏了一把汗,因为追随大贤良师多年的他知道,这铜制九节杖,乃是良师自己一直所持,轻易不会与人,事实上,整个太平道上万名道师中,也就只有张角一人的九节杖是铜制的,其他人所持之杖,皆为木制。 “本宗少而修习《太平清领书》知天命不可违矣。”张角缓声道,毫不理会旁下诸人惊诧的目光,“但又实在不忍看见,苍生再遭这剥削之苦。” “绕子,你随我多年,忠心可鉴,独恨本宗德行浅薄,不能带领你们建成太平盛世。这《太平清领书》之注释乃本宗多年心血,这九节杖,乃我教之象征,你带着它们和这群孩子,寻个安生之处去吧。” “良师……”绕子想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想劝阻,却又想不出一个辞藻,但内心又甚是着急,所以那脸在转瞬之间,便红得跟个熟透的苹果似的。 “绕子,别哭。你要替本宗,将本教的教义传承下去。本宗相信终有一天,这世上将建立起再无剥削,再无饥寒病灾,人人饱暖幸福的太平盛世。” “良师……”绕子的情绪,传染到了那些懵懂无知的少年们,他们虽不知道现在的形势有多严峻,但他们却体会到了两个大人言语之中的悲怆,于是眼泪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良师,你何不跟我们一块走呢?绕子发誓,只要有绕子在,就绝不会让任何人,能够伤到良师!” 张角轻轻地抓住绕子的双臂,神色严肃地打量了绕子几秒,然后忽地笑了:“绕子,命数有定,定数难违。时至今日,本宗能做之事,都做了。如此结果,是天数,非人力能变矣。” “良师……” “本宗这一生,辗转汉地十一州,行程万里,而它的终点,在这。” 张角对自己命数的谈论,令绕子挤着脸,张着嘴,欲哭无泪,欲语无词。 此刻,夜已经深了,夜空就似一片大冰凌,闪烁着清冷的霜华。 “走,带着他们好好活着。” 绕子倒退三步,双膝跪地,向着自己敬爱的大贤良师,连续叩了三个响头,接着才起身,捧起那只大箱子,领着一众茫然不知所措的少年,依依不舍地跟张角道别。 张角缓步走到城垛旁,俯视着城下的官道,不多时他就听见城门开启的声音,接着是马车经过的声音,这声音很是嘈杂,又令人心烦,但张角就这样静静地听着,直到它远了,细了。 将绕子等人送走后,张角再次回到他刚才的位置上,盘腿坐下,屏息凝神,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内心竟能变得如此纯粹,不再带有一丝一毫的杂念。现在他的内心之中,只剩下一种感情,那就是恨,对二十里外那官军将领卢植的恨。 是这个人,以一己之力,扫空了邺城的神上使张程十多万人,又是这个人,领着官军,在邯郸屠灭了他成千上万的将士,还是这个人,现在将他重重围困。可以说,自己一生的努力,毕生的追求,都被这个人给毁了! 虽说现在仍是盛夏,可今夜的风,却带上了独属于冬日的冷寒,张角忽地打了个激灵“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黑血。 “哈哈哈哈哈~”看着地上,自己刚刚吐出的黑血,张角忽地放声大笑,“哈哈哈哈~” 笑声,带走了张角对卢植的恨,却也还与他,自打龆年(注1)以后,就再没感受过的平静。 是啊,无论是功成,还是身败,无论是富贵,亦或贫贱,这人生不还是匆匆几十年,到了,不还是一场空?再者,自己起码奋斗过了,至于其它的,就由它,随着这阵冷风而去吧。 张角释然了,而他的对手卢植却远没到这个境界。此刻的卢植,正极尽所能地忍着心中的憎恶,挤出一张笑脸来应对那“不辞劳苦”从雒阳千里而来的劳军使者左丰。 或许是自幼受阉入宫的缘故,左丰的阴郁是刻在骨髓之中的,哪怕他真心欢笑时,给人的感觉,也是至阴至郁。正因如此,除了终年与虎谋皮的张让,或许还真没哪个人,能与他坦然相对。 “卢中郎将,这趟差事,行程千里,中途又多有匪盗,咱家可是冒了很大的风险,才将赏赐之物送到军中的,还望卢中郎将勿忘陛下的一翻苦心,早日将那姓张的叛贼,擒至雒阳。” “陛下之恩,末将没齿难忘,定当浴血奋战,以报万一。”卢植起身向南行礼,以示对天子的感谢。 左丰皱了皱眉头,又道:“卢中郎将,咱家这一路来,见冀州都不甚太平,还望卢中郎将能够早日肃清冀州贼寇,让冀州百姓,得以早日安居。” “中官之托,某必谨记于心。”卢植又是一礼。 左丰面露愠色,他见过傲慢的,但从未见过如此傲慢的,自己一再强调,路途凶险,为的是什么?就是提醒卢植给自己点钱帛,让自己此行,不至于劳而无获,可这卢植,为官数十年,竟表现出如初出茅庐的小年轻一般“不知世事”,试问谁信? “卢中郎将,咱家千里而来,你就不曾有点表示?” 卢植一惊,随即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李中官稍候,酒菜已经准备好了。” 接着卢植手一挥:“来人,上菜。” 左丰这才稍微舒了舒眉头,将目光落在几名军士端上来的酒菜上,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卢植给自己准备了什么山珍海味,琼浆玉露。 卢植确实准备了山珍海味:山雉、鲢鱼,再配上一坛跟水没差多少的淡酒。 这些菜式,若在营中诸军士看来,确实是一生难得一尝的山珍海味了,可对于素来锦衣玉食的左丰而言,这是什么清汤寡水? 左丰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而当他看见卢植桌面上摆着的粗茶淡饭后,更是连肺都气炸了:好你个卢植,你不仁,就休怪咱家不义了。 注1龆年:男孩八岁称为龆年,亦可指童年。 第一章 辽左冰霜藏箭矢 自打出了临渝后,便是一片连绵的雪景,由山境直延伸至不远处的平原,尽是一片银装素裹,白雪皑皑,倒是与那棉花般轻柔的云朵遥相呼应。 雪景止于一座自地平线下而升起的夯土墙,这墙高两丈,周长六百步,是一座标准的方城,这就是辽西郡最北的一座城池——令支县县城所在地。 令支县依例,在城池正中设有县衙一处,但由于地处边塞,这县衙修得也是十分坚固,三进厅堂,每进之间,都有重重设障的墙壁,厚实的墙壁上,却也布满箭眼,防守不可谓不森严。如此设计,便是为了,在城墙被突破时,县令也可收拢残兵,据衙固守,以待郡兵相救。 但这令支县衙,也仍非城破后据点固守的首选之地。这首选之地,位于令支西北的一座小山坡上,山坡上,修着一圈三丈高的青石砖墙,青石砖墙的每一只拐角上都筑有一栋高大的箭楼,箭楼上,日夜均有手持强弓劲弩的壮士守备,俨然一副关防要塞的模样。 但这戒备森严的堡垒,却是一栋私宅。宅子的主人,复姓公孙单字名奋,乃令支县第一大家,即使放在整个辽西郡,也是排的上名的豪右。 青石砖墙后的大宅,占地以顷来计算,前院虽阔落,却有数堵高有两丈的砖墙盘亘其中,形如迷宫,砖墙之中,不乏机关陷阱。出了迷宫,前面的景色,也是为之一变,但见那前庭客堂,雕栏玉砌、底阔顶尖,形如春笋;流金闪烁,蟒饰飞檐。即有边地的雄浑,又不失内境的精巧。就是与那京城的众多名楼相比,也是不遣多让。 “啪”一声粗鲁的拍桌声,硬是扰了这园楼的清雅,再一声“废物!”更是令人心生怒意。 而做出这等煮鹤焚琴之事的人,名为公孙贵,乃公孙奋族侄,现任令支县县尉。其人满脸横肉,眉毛浓粗,一身黑色的袍服,袖子上戴着护手,他刚才这用力一拍,这张精美的雕花木桌桌面上,便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裂纹。 而那个惹着他的人,早已吓得瘫倒在地上,嘴唇颤得跟筛米似的,却是一丝声音也说不出来。 “休得无礼。”坐在客厅正中,首位上的公孙奋瞪了这个鲁莽的族侄一眼,“先下去。” 那个人如蒙大赦,连声认罪后,就没影儿了。 “哼,二十多人,去杀四个人,竟然都还能失手!”公孙贵气犹未消,只是看到公孙奋正盯着自己,才悻悻地闭上了嘴。 “均之,你看这?”公孙奋一脸赔笑地看着坐在自己右手侧的那个表字叫均之的人。 这人三十来岁,虽只套着一身青色襕衫,头扎一方蓝色旧纶巾,但却依然掩不住那自然流露的文翰之气,别看他穿得朴素,可身份却是一点也不“卑贱”,他就是代天子守牧令支县的令支县长崔平,此番如此穿着,只不过是不想被人认出身份,再多几句市井流言罢了。 “吾等所奉,皆孔门之学,不可语怪力乱神。”崔平轻轻地托起茶杯,端在手中摩挲,他本想以此来暖手,可这辽左的天,也确实是寒,这茶方离了暖炉上的壶,便冷了,茶一冷,香味便也淡了,崔平不禁剑眉一弯,心生恶意,只是不知,是对这迥异于中原的天气,还是对那个“死而复生”的人,“他还能在胡台驿露头,就说明……” 崔平的眼神,就如同他的眉毛一般,带着一股凌然的剑气,公孙奋仅被这眼神一“碰”,心中就打了个寒颤。当然这个寒颤,到底是为崔平这一瞪而打,还是因骇惧他背后的势力而作,恐怕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有人办事不力。”崔平不紧不慢地作出宣判,这六个字,立刻就在公孙奋的眼前,蒙上了一层阴影,他的鼻息,也慢慢地急了起来。 公孙贵急不可耐地叫嚷道:“崔县长,属下这就让鹤顶红再去一次,这次势必不能再让那小子逃了。” 公孙奋虽不作声,但观看神色,也是在等待着崔平点一点头。 怎知,崔平却是摇了摇头:“胡台驿距县城,不过三十里路,快马加鞭赶来,也不需要多少时间,现在,这梁祯,恐怕已经快到城门了吧。” 一番话,便说得另外两人面面厮觑,公孙贵的嘴唇更是动了十多下,要不是族叔一个劲地朝他使眼色,他势必会大嚷着:我现在就去,定亲手斩了梁祯! “那均之可有良策?” 崔平这才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胡台驿的报告称,梁祯只剩下单人匹马,可见鹤顶红等人,也并非完全无功。只是那梁祯太过狡猾。” 公孙奋和公孙贵连连点头,口中一个劲地说着:“是是是是。” “但你们可曾想过,这梁祯,到了令支,又是归谁节制呢?” “呃?”两个身子正一点点前倾的公孙登时停了下来,一大一小两双眼珠转了好些下,接着才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异口同声道,“那自然是归县长管制。” 崔平点了点头,两人佩服的眼神让他颇有成就感:“上障的障尉,可是空缺?” 公孙贵立刻点头道:“是的,上障谭障尉刚于日前,陨于王事。” “唉,谭障尉勇猛非常,又格尽职守,真是可惜了。”崔平故作感慨道,实际上,他连这个谭障尉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梁祯既能从鹤顶红手里逃走,想必也是精于刀马之人,那就让他补了这个缺,去抵御扶余寇吧。” 说完后,崔平意味深长地瞄了公孙贵一眼。 “哈哈哈哈,好好好,县长此计,滴水不漏,妙哉,妙哉。”公孙贵拍手称赞,要知道,这上障之外,便是苦寒的扶余地,而扶余人又是以“多有勇力,发能入目”而著称的,光是这两年,就杀死了三个上障尉!现在,崔平让梁祯去当这个上障尉,其意再明显不过了,就是要借扶余人之手,杀掉梁祯。 但他的族叔公孙奋,却在心中,暗暗地抹了一把汗,因为崔平出的,是一条杀人不见血的毒计——崔平让梁祯去上障的理由是“为天子守障,护百姓安宁”,这是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这梁祯要是敢推辞,立刻免为庶民都是轻的了,当场以“畏敌不前”给军法从事了,都没有人会有二话。这是何等心狠手辣之人,才能想出这种法子啊? 主意一打定,崔平和公孙贵就起身告辞,一来,县衙还有很多的事务要处理,二来,两人在这私人府邸里逗留太久了,终究还是不恰当的——这就像有的事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就是不能摆在桌子面上说一样。 半个时辰后,穿戴整齐的公孙贵,便在自己的公厅中,见到了这个令他在崔平跟族叔面前丢尽了脸的梁祯! 梁祯看上去尚未到弱冠之年,头戴一顶军中常见的屋山帻,身穿粗布短衣,唯独腰间的那把环首刀,刀柄的环首是金色的,远远就能感受到凹凸感,想必是环首内,雕刻了精美的龙雀图案。 公孙贵暗暗点了点头,要不是见到了这把带有“龙雀大环”的环首刀,他是打死都不会相信,来的这个人,会是那个在鹤顶红的报告里,已经“死”了的梁祯! 原来,这带有“龙雀大环”的环首刀,乃是全刀一体锻造,并配以雕刻精美的环首,光是从技术上来说,就要精于那些分体锻造的环首刀了,而且这“龙雀大环”,往往也是出自大家之手,因此价格自然是水涨船高,非有一定地位,且家境殷实之人,是断然不敢用,也用不起的。而也只有这个层次的人,才能和崔平产生瓜葛。 “属下梁祯,见过公孙县尉。”梁祯首先行礼道,举止都很合礼教,既不像那些奔命一般桀骜,亦不似黔首出身的戍卒那般莽撞。 “哈哈。”公孙贵连忙笑了两声,摆出一副亲近的姿势,起身还礼道:“不必多礼,梁卿一路辛苦。” 公孙贵的热情,倒是令初来乍到且不知内情的梁祯心中生出一丝温暖,于是连忙道:“多谢县尉关心,下属既是为国奔劳,哪有言苦之理?” 公孙贵在心里冷笑一笑:好,好一个为国奔劳,不敢言苦。这可是你说的。 “梁卿,那我等,就先办公事吧。”公孙贵说完,轻轻地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办公桌。 “是。”梁祯高兴地应了声,从背上的包裹中,取出自己的诰命,双手递给公孙贵。 公孙贵收起了之前的笑脸,摆出一副办事时的严肃样,先是对过了诰命,确认无误后,便让梁祯先去驿馆休息,待找到合适的职位后,再来衙门候命。梁祯见公孙贵这么爽快,自然是高高兴兴地应了,告退后,又倒着身子退后了几步,然后才转身离去。 看着梁祯愉快离去的背影,公孙贵嘴角一弯,冷笑着“哼”了声。 注1丈、尺:古代计量单位,一汉丈为2.375米,一汉尺为0.23米,汉代六尺为步,故一步约等于1.38米。 第二章 借刀杀人谁能觉 梁祯踏着轻快的步子,出了县衙,初见公孙贵时,看他一脸凶相,还以为,这是个不好对付的主,没想到,却是这般平易近人,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梁祯的心中也不禁升起了一股暖意:原来这个世界上,也是有很多好人的。他这样想着,内心的失落无助之感也消退了些。 崔平他们其实是错怪鹤顶红等了,因为,此梁祯并非彼梁祯,真正的梁祯,早在那一天夜里,连同跟随他上任的三个家客一并,被鹤顶红等人杀掉了。鹤顶红这伙人,在辽西为寇也有十多年了,本就是一伙普通的强盗,但没想到越抢越大,令支县曾经派兵丁剿灭过三次,可每次,都没抓到主凶。 后来,公孙奋亲自出面,托人跟他搭上了线,这鹤顶红等,估计是年纪也大了,也在思考能不能“转行”,于是就跟公孙奋一拍即合,替公孙奋等人干起了脏活。 通常,他们在干完脏活后,都会砍下目标的人头以作为凭证,但这次,由于梁祯的身份特殊,是有诰命的命官,砍下人头带走,只会给雇主、及自己带来诸多不便,所以,鹤顶红等杀完人就赶紧跑了,没有破坏梁祯等人的尸体。只是没想到,这却给了现在这个穿越者假梁祯“可乘之机”。 这真梁祯,也是个自幼习武之人,因此在遭到鹤顶红等的突袭后,还能坚持着沿着官道逃了将近一里路,所以,当假梁祯在穿越后,再醒来时,根本就没有看见血淋淋的家客尸体,脑海中残留的那一点被劫杀的记忆,也早被穿越所带来的巨大震撼给压了下去,因此假梁祯在见到公孙贵时,一时之间,竟然忘了向他报告遇袭的事情! 而公孙贵,也是在梁祯走出大门后,才猛然意识到这一点:他为什么提也不提自己被劫杀的经历?难道,是早有察觉? “县尉,您看这梁祯,安排去哪里比较好?”公孙贵正在迟疑,那门下贼曹已经捧着一卷竹简走进公厅,此时纸张的制造工艺虽已日趋成熟,但离纸张产地较远的许多地方,还是使用竹简居多。 公孙贵正在烦闷当中,被人一打扰,就更烦了,只见他语气不善地问道:“哪里还有空缺?” 门下贼曹打开竹简,用毫无抑扬顿挫的音调念道:“槐里亭缺游徼一人,卧虎亭缺游徼一人,县衙缺班头一人……上障塞缺障尉一人……” 公孙贵等门下贼曹念到这个空缺,已经等到不耐烦了,门下贼曹一念出来,他便立刻拍案道:“我刚才与梁卿相谈,发现其熟读兵书,且善使刀弓,不如,就让他去守卫上障吧。不知你意下如何?” 门下贼曹哪里会说半句反对的说话?虽然他也知道,这上障塞就是一把剔骨刀,凡进去的人,不死也得掉层皮,但一来,这梁祯又没给他半点好处,二来,这崔县长刚才也说了,梁祯的任命,就由公孙贵来决定,既然如此,自己还多口什么?于是当即将梁祯的名字记了下来,给公孙贵确认过后,就给梁祯办手续去了。 梁祯的身份,是荫补官,不过却是最低的那一等,按照本朝惯例,凡是荫补官,都要先到京都有司报备,以待每年秋天,各州刺史部呈上各州所缺员额,再集中或通过策试,或直接任命补缺。 一般而言,总是闲官多,官位少,而一个好的官位,更是不知让多少闲官,“请”出其背后的各路天仙,打得头破血流。所以大部分的凡夫,走的还都是吏途,因为在本朝,官吏之间并没有隔着什么鸿沟,吏转官,也是常见的事。 当然,也有些官位,是摆着都没有人去的。而障塞尉,则属于这些官位中,最为危险的一种。 所谓障塞,自然是指边墙上,除各大关口外的那些烽火台、小屯堡了,障塞尉,就是长城中,几个烽火台、小屯堡的最高长官。所谓令支上障尉,就是管辖边墙在令支县境内这一段的那些个烽火台、小屯堡的长官。 这可是一个脑袋随时别在裤腰带上的活儿,因为,扶余贼除了在每年秋冬,会成建制入侵外,在其他时间,还时常有三五十人一股的小贼,来碰碰运气。尽管这些袭扰,大多会被成功击退,但戍卒的伤亡率,也高得可怕——梁祯的三个前任,都是在抵御这种游贼时殉国的。 就这个时刻准备着陨于王事,年俸却仅有百石(注1)的苦差事,荫补官们真是除非脑袋进水了,否则才不会主动去担下来呢。本来,真梁祯也是不愿意的,但怎想,他刚在五兵曹交了家世,就收到了调去幽州任职的任命,刚到幽州没多久,就收到了去辽西郡令支县的尺牍,接着在来令支县的路上,就遇到了劫杀,真是一条龙服务,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但这些,假梁祯由于都没有“亲身”经历过,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也相当有限,所以当他收到小吏送来的,调去上障的消息后,还在感叹着这个时代的效率之高呢。 “你说什么?他一接到任命,立马就去上障了?”公孙贵抠了抠耳朵,他还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一点迟疑都没有?” 小吏哪里敢说假话,连忙昂起头,一副中气十足的样子:“是的,他一接到任命,就收拾行装去了。” “好,你下去吧。”公孙贵打发走了小吏,托着下巴,背着右手,在宽窄适中的公厅中开始踱步:这梁祯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他是不是真的发现真相了?不会吧?如果真的发现了真相,他刚才的态度,就太奇怪了。难道是因为,他自付力量不够,所以忍了?不可能,这可是杀身之仇啊,谁能忍得了?那他想干什么?去上障,调兵来将我们几个一并杀了?不会,他没那个胆子,再说了,那些兵,哪个会听他的?不对!他可是崔平大费周折都要干掉的人啊!没两把刷子,能活到现在吗?更何况,梁祯昨日,还死而复生了一次!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公孙贵越想越觉得像,他耳边,仿佛已经听见了梁祯一手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带着数十甲士,站在自己面前,发出阵阵冷笑了!怎么办?该怎么办? 再去找崔平很明显是不行的,因为上次鹤顶红的失手,已经让崔平对自己产生了不满,要是现在再去找他,只会被他更加看不起,说不定,还会直接毁了族叔公孙奋的大事。因此,这件事,公孙贵觉得,必须得自己来解决。 但在如何解决梁祯这一点上,他又犯了难,他所能想到的最保险的办法,当然是亲手手刃梁祯,因为只有当亲手将梁祯斩首后,他才觉得安心。但问题是,梁祯毕竟是个正经的官员,杀死他或许很容易,可该怎么处理他的尸体?怎么跟郡里派下来调查此事的人交代? 要知道,这事若真的追究起来,崔平和公孙奋,将自己推出去顶罪时,可是眼珠子都不会眨一下的——谁叫是你动手杀的人呢?公孙贵固然莽撞,可毕竟不傻,将自己搭进去的事,他也做不出来。因此,思来想去,公孙贵还是觉得,这事找鹤顶红来办合适点。 说做就做,公孙贵叫来小吏,吩咐了几句后,就换了套便服,出了衙门,尽管令支县每日的军卫、治安等事务也不少,但这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是琐碎重复的,交给吏员去做就得了,尽管此时还是官吏不分家,但毕竟,官就是官,生活还是应该轻松自在点的。 令支西门后,有一排商铺,各式各样的商旗一面高过一面,叫卖声一浪高过一浪。商铺街的中部,是一间酒旗高展的酒店,酒店的布置,也简陋,平房算作仓库、厨房及柜台,屋外,搭着一个简陋的草棚,草棚下放着六张四角木桌,这些木桌,大都划痕遍布,尽是发酒疯的酒客,留下的痕迹。 “客官,小店新进了上好的新丰酒,要不要尝一尝?”店小二艰难地挤过摩肩擦踵的人群,前来招呼公孙贵。由于客人实在太多,店家在草棚外面的道路上,又摆了些胡床,以及再小一号的桌子,供迟来的客人就坐。 “好。”公孙贵应了声,然后轻声在小二耳边轻吟几句。 “好嘞,您稍等。”小二略显恭敬地应了声,转身离去。 本朝自明帝年间,便实施盐、酒专卖,因此这酒店的酒,理论上来说,都只能来自官坊,但众所周知,凡是垄断,就意味着没有竞争者,没有了竞争者,这商品的生产者,又何来提高商品质量的动机? 因此,这官坊酿的酒,质量是一年比一年差,这自然引来众多嗜酒如命的人的不满。而另一方面,这酒的利润,可是非常巨大的,有利润,自然就有人会铤而走险。既然有需求,又有市场,那私酿酒的行当,就顺理成章地出现了。 但私酿酒,毕竟是掉脑袋的,因此,从事这一行的人,大都要买后台,而作为令支县防务、治安、刑事一把抓的官员,公孙贵自然是这些人收买的对象,更何况他的背后,还站着私酿头子公孙奋呢,买他,自然是一举数得。而对于公孙贵而言,这酒店,因为每天客流量巨大,各色人等鱼龙混杂,消息也甚是灵通,将“耳目”安插在这里,来办一些不能见光的事,也是在合适不过了。 而这个掌柜的,就是公孙贵的耳目,当年公孙贵等人,就是通过他,来跟鹤顶红接上头的。而在那之后,这个掌柜的,就成了公孙贵和鹤顶红之间的联络人。 注1百石:官员的最低俸禄便是年俸百石(月奉十六斛),再低,便是斗食之吏了。 第三章 薄酒几坛与君醉 令支县的户口不多,也就一千来户,人口也未满万,故而县宰只能称长,不能称令,但令支县的辖地却不少,被令支城墙圈住的地方,跟它的辖地相比,就是沧海一粟,要不然也断不至于让鹤顶红等人,在令支为非作歹十多年。 上障在令支县北部,约三十里远的地方,那里,是汉帝国七千里河山的尽头,也是文明与野蛮的分界线,要是再往外,就是苦寒的死地了。在令支县,有这么一句话:要出上障塞,家中需备棺。 这绝非民间信口雌黄,因为就在十多年前,辽西太守公孙琙,率素有“突骑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之美誉的幽州突骑自辽西、辽东、玄菟三郡出塞,北讨扶余,可结果却是“匹马只轮无反”。自此以后,被派驻据扶余一线的军士,无不是灰头土脸的——这等死的滋味,确实很难受啊! 但梁祯却没有这份忧虑,一边优哉游哉地策马前行,一边还不忘欣赏着官道两边的林海雪原。这样纯自然的美景,在后世,已经不多见了。当然,真梁祯脑子里留下的记忆,不是没有提醒过他,前路有多凶险,但梁祯却被他“前任”脑子中占比更重的其他记忆所震撼住了。 由于年代相距久远,此时的一桩琐碎小事,在假梁祯看来,都是最新鲜的趣闻。抛却此类八卦不谈,真梁祯出身不差,且自幼习武,学习兵事,现在他关于兵事的感悟及记忆,都被假梁祯全盘笑纳了。 再说,假梁祯前世,也是练武的,故而这两者一相加,同样年轻气盛的假梁祯也不禁产生了:“扶余人不过如此,我来定不足虑”的幻觉。于是,梁祯便将自己的注意力,一股脑地全砸在官道两旁的景色之上了。 这令支城外,也有很些农家,往往是数十家聚成一村,有高墙相护,村落之内,也有简易的箭楼,估计这些,都是因扶余人每年秋冬,便要南下劫掠而促成的。村落之间,是大片的田野以及规模更大的荒地,而滋养它们的辽水,则还处于半解冻的状态,冰凌浮满了宽阔的河面。 傍晚时分,梁祯终于走完了这三十里的官道,边墙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但梁祯对这堵他盼望了一整天的长城,却不由得大失所望,在他的印象中,长城应该是高大巍峨,盘旋如龙的,可现在面前的这堵墙,虽然也有数丈高,但在气势上,却是比那些建在山上的“同行”们要差远了。 戍卒的营地,就在边墙边上,距离不过半里的地方,说是营地,其实也就是几间与之间的农舍相差不大的木屋,四周的“墙垣”,也只是一些就地取材搭起来的木栅栏,木栅栏后的两座哨楼,也不过是四五丈的高度,哨楼上虽也有弩兵值守,但气势却甚至不如令支县城墙上的那些,实在是难以让胡虏望而生畏。 此时,两个兵士正在点燃营地门口的火把,梁祯扫了他们一眼,套着松垮且布满划痕的皮甲,脑袋上包着与衣服一样的绛红色帻巾,脚上蹬着的,却是草鞋。而站在门口的,还有另外两个兵士,他们是当值的卫兵,因此穿得也稍微“正式”一些,但总体上,也与那两个点火把的,没有太大的区别。 梁祯的心,登时冷了下来,他初时还满心欢喜,以为能够看见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全身札甲的古代甲士真身呢,怎知,见到的,却是这个样子的。因此他也只好以:哪怕是在经济高度发展的后世,也还是不能给所有的部队最好的装备呢,何况是生产力落后的古代?来“安抚”一下,倍感失落的内心。 见有人走近,两名值守的戍卒将手中老旧的长戟一交叉,拦在梁祯身边:“什么人?” 由于是从等级观念已经微乎其微的现代穿越过去的,所以梁祯并没有摆出一副长官的架子,而是先对两人行了一礼:“在下梁祯。新任上障尉。” 两个戍卒面面厮觑,再打量了梁祯一翻后,方才慌忙收起长戟,一个已经惊得说不出话了,另一个赶忙赔笑着,以十分滑稽的姿势行着军礼道:“原来是梁障尉,我等眼拙,请不要见怪。”那个说不出话的,则连忙一个劲地点着头,“嘿嘿”地笑着,两个赔笑了一阵,方才想起还未替障尉去叫开营门呢!于是,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梁祯跟他们俩客套了几句后,方才牵着驿马从被他们叫开的营门中缓步入内。这期间,早有戍卒跑去通知了代理障尉,此刻,一行两人,正急匆匆地从一间冒着炊烟的木屋中赶来。 这苍髯如戟的代理障尉总算有点“甲士”的样子了,头戴屋山帻,双手手腕均戴着熟牛皮制成的护腕,腰间挎着一把跟梁祯那把相差无异,只是少了龙雀图案的金环环首刀。而他脚上踏着的,也是铜泡靴,要是再戴上铁甲,想必是十分威武了。 “属下上障队长左延年,见过障尉。”左延年拱手行礼道,他的声音很大,每说一个字,就如行了一个雷。而且行拱手礼时,他那宽大的袍袖竟也微微拱了起来,想必手臂肌肉很是粗壮。 当是一员勇将。梁祯不懂装懂地想。 想是这般想,梁祯嘴上,也不敢怠慢:“在下新任上障尉,梁祯。以后还请左队长多多指教。” 左延年立刻再施一礼:“属下定当尽心尽力,以助梁障尉尽守土之责。” 客套完毕后,接着,左延年带着梁祯,先在营地中转了一圈,梁祯发现,这左延年似乎年岁也不少了,因为他脑后的鬓发,已有衰白之象,当然,也可能是久戍苦寒之地而导致身体过早地衰老。 左延年的职务,是队长,而按本朝军制,五人为一伍,有伍长,两伍为一什,有什长,五什为一队,有队长。也就是说,这个营地里的戍卒人数,也就五十人上下。因而,这个营地,大极也有限。果然,才走了半柱香的功夫,便已巡查完毕。 上障营地,总共有二十间屋子,一栋十丈高的箭楼,其中六间木屋是宿舍,五间是戍卒的宿舍,另外那间,则是障尉与队长的宿舍,梁祯虽然来自后世,但到底也是住过多年宿舍的,因此,对这个安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应。相反,他还觉得这是一个跟左延年拉近距离的机会呢——毕竟,光靠他一个人,就算是有后世的知识加成,也管不来五十个人不是? 剩下的木屋,有两间是大一号的,一左一后地分布在箭楼周围,其中一间是兵器库,另一间是仓库,两间之间,都有一条甬道,与箭楼相连。另外还有一间孤零零的,也就是冒着炊烟的那一间,便是食堂了。 转了圈,梁祯最感兴趣的,还是那栋修在坡地上的箭楼,因为它就像一座神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个营地,估计还能看见不远处的长城及外面的苦寒之地。而且,这箭楼是用砖石砌成的,一看就是很坚固的样子。 “左队长,这箭楼,怎么修在这啊?” “哦,每次扶余人来,我们就得躲进去,守个十来天,等扶余人退走。” 梁祯登时就觉得有点难以置信:“这箭楼,能守这么久?” “可以,扶余人主要是来抢东西的,只是围着,并不会真的攻楼的。” 梁祯初听此话,心中当场就升了一把火:扶余人来劫掠边民,你们当兵的,就在这箭楼离龟缩着?直到他不经意地看了眼食堂门口,那几个正聚在一起边跺脚取暖,边闲聊的戍卒,这几个戍卒,面黄肌瘦的,衣着也破烂,脚上的草鞋,都快散架了,要不是站在营地中,还真跟叫花子没什么两样,哪还有什么战斗力可言? 算了算了,我要是他们,也断不会出来送死。梁祯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果然,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啊,又想马儿跑,又不让它吃草,这怎么可能嘛?唉,早上见公孙县尉这么好人,还以为,这个世界里的人,能够免俗呢,看来,是太过先入为主了。 “啊,哈哈哈哈,怎么今儿个有酒啊!哈哈哈,那我就不客气了,哈哈哈哈。” 左延年刚领着梁祯走入食堂,就听见一个大嗓门在乱喊,梁祯定睛一看,只见一个浓眉大眼,络腮须,葫芦脸的大汉,双手捧着一个酒坛子,正要猛灌。本来,这也是个能装五升酒的大坛子,可跟这大汉的肚子比起来,这酒坛就跟一粒小芝麻似的。 “阿牛,休得无礼!”左延年连忙呵止道,然后赶忙转过头,对梁祯一拱手道,“阿牛山泽野人,散漫无礼,还望梁障尉勿要见怪。” “哈哈,无妨,我倒觉得,他真实。再者,这酒,本就是买来跟大家伙喝的。”梁祯笑着摆摆手,然后指着另外三个放在地上的酒坛子道,“听掌柜的说,这是新到的新丰酒,来,大家伙都来尝尝。” “哈哈哈哈。障尉好人,那我就不客气了!”唤作阿牛的大汉猛地举起酒坛,白色的酒液“哗哗”地往嘴里倒,如同长白山的瀑布一般。 四坛酒,阿牛一个人霸住一坛,一坛归了两个军官,一坛留给哨卒们,其他的人,就分了剩下的一坛,但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梁祯扫了食堂一眼,便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因为,这食堂中的人,加上他和左延年、阿牛三个,也就十来人左右,十个人分五升酒,虽说可能少了点,但怎么说,也还是够喝的。何况阿牛身高体壮,其他戍卒跟他硬碰硬,那就真是自讨苦吃了。 “来,咋给梁障尉干一个!” “干!” “干!” 第四章 人命关天岂儿戏(一) 晚饭的质量,梁祯可真不敢恭维,不客气地讲,叫“难以下咽”,哪怕是用真梁祯的标准来看,也是如此。晚饭的主食,叫“麦饭”,也就是只经过粗加工的小麦,不经过磨面粉精加工的程序,直接做成一粒粒的麦饭,再配上洮米泔和小豆一并来煮,煮好的一团糊,就是晚饭的全部。 虽然,本朝还有专门种植蔬菜的“官园”,来为戍卒提供辅食,改善一下饮食结构,然而,这些“官园”的产物,向来是直供给令支县衙,由县衙统一调配,至于能不能落到上障的戍卒手里,那就只能看天意如何了。因此,戍卒们的晚饭,就是一点麦饭,加一点甘豆羹,至于后世早已是每天两顿的肉食,更是踪影难觅。 怪不得,梁祯只不过是带来了四坛浊酒,就将戍卒们感动得稀里哗啦的,“障尉大好人。”、“吾等愿效死。”之类的酒话,更是从未停歇过。 “左队长,这阿牛,是哪里人氏啊?”梁祯强迫着自己硬吞这甚至不如后世泔水的东西,但怎奈,才吃两口,胃里便是一阵闹腾,差点反胃,于是只好放下碗,说些什么,来“掩盖”一下,自己的不适应。 左延年见梁祯不吃了,似乎也不好意思继续吃了,于是也放下碗,给梁祯和自己各加了一碗酒:“这阿牛,原是山里的猎户,今年,虚岁二十三,按例需到郡里服正役,但怎想,开罪了上级,被打发到这里来了。” “嘿!我就是性子直,看不惯那些官儿胡作非为,这不,给踹到这淡出个鸟的地方来了。”阿牛不知几时到了两人的桌边,“咚”地一声,将喝了一大半的酒坛子砸在残破的木桌上,右臂一抹湿漉漉的胡须,破口大骂道,“那些个狗官啊,就想着欺压咱们!” “阿牛!休要酒后胡言。”左延年脸色大变,赶忙呵斥他。 “唉,阿牛兄弟肚里有气,当吐尽为快。”梁祯举起自己的酒碗,“来,兄弟,我敬你一杯。” “哈哈哈。障尉说得对,这气憋着,就是不舒坦。来!”阿牛举起那只大酒坛,“干了!” “哎,今儿个,要是有肉,就好了。”阿牛放下见底的酒坛子,扯过一条板凳,就坐在两人身边。 阿牛这话,梁祯真是太赞同不过了,他要是早知道,这营地里的伙食是这个鬼样子,他在令支的时候,就不会只顾着买酒了,而是肯定得切上个十来斤肉!真梁祯的家境虽不算宽裕,但好歹也是良家子,要不然,家里也不可能供他读书习武。 所以,这次出行,真梁祯还是带了不少钱来的,而那鹤顶红,不知是公孙奋的酬金太优厚,还是因为真梁祯太能跑,而慌乱了,在砍倒他之后,竟然没有按照“惯例”,搜走真梁祯身上的钱财。所以,这假梁祯,才能慷“他人”之慨。 “下次,下次去令支,当买些酒肉回来,与兄弟们一醉方休。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那就谢过梁障尉了。等这雪融了,我阿牛,去这山上,打几只野雉回来。让你尝尝鲜。”阿牛说着,很自然地去拿那坛专属于梁祯和左延年的酒。 左延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章牛!怎能造次?” 左延年这话,不仅吓住了章牛,就连梁祯也被吓了一跳。章牛本来还在打着哈哈,但一见左延年这凶光毕露的眼睛,也赶紧收住了笑容,那只手自然是闪电般地收了回去。 梁祯本来还想着跟上几次一样,用一句“无妨”来带过去,但见左延年这样子,竟也被吓得不敢说话了。 “呃,梁障尉,左队长,你们聊,阿牛,先……先……”章牛虽然大大咧咧的,但也不是个不识时务的人,见情况不太对,赶忙找借口要溜 左延年摆摆手,章牛赶忙抱着空酒坛子溜去找其他戍卒耍了。 梁祯压低了声音:“左队长,你这是何必呢?” 左延年有点失望地看了一脸茫然的梁祯一眼:“梁障尉,跟他们打成一片很重要,但也不能,忘了尊卑有别。” “这坛酒,是你喝的,阿牛要喝可以,但先得经过你的同意,问都不问,拿起就喝,成何体统?” “啊……哈哈,说得是,说得是啊。来我敬你一杯……碗。”梁祯在后世,也曾在行伍中待过几年,自然知道,老兵的话,分量有多重,于是,赶忙摆出一副笑脸。 不知是不是喝了点高度数酒的缘故,还是因为劳碌了一天,真的饿得不行了,放下酒碗后,梁祯忽然觉得,这碗中的泔水,不那么驱人作呕了,于是赶忙扒了好几口。 “左队长,是不是还有些人,没来啊。”梁祯问的,显然不是那些值守的戍卒,因为就算加上一个什的哨卒,离五十人还差得远了。 左延年收起了笑脸,并换上一丝伤感:“前些日子,一股扶余贼来犯,谭障尉带我们上边墙抵御,死了八个兄弟,伤了十多个。” “呃,那伤员现在在哪?都安顿好了吗?”莫名强烈的责任感,忽地涌上梁祯的心头,他立刻放下碗筷,用关切的语气问道。 “在后房。” “那,我们吃完饭,过去看一看?” 出乎梁祯意料,左延年的脸色,竟然有些许为难之意。 “队长,可是有甚难言之隐?” 左延年长叹一声,片刻,才道:“梁障尉一腔热血,属下是实在不忍,冷了你的心啊。” “呃……此话是何意?” “梁障尉可是从雒阳而来?” “啊……哈哈,左兄,梁某家在扬州。” 左延年抚了抚下巴,微微点了点头:“梁障尉,这幽州边地,可远比不上江南吴乡啊。” 梁祯一个劲地点头,这点他也是深有感触,因为,这令支县,跟真梁祯记忆中的家乡,可是真的差太远了!吃过饭后,轮值的戍卒负责收拾、洗刷餐具,而其他的人,也各自散去,左延年则领着梁祯,往那“后屋”走去。 此时的天空,不比后世,有城市中彻夜不息的霓虹灯,将天空染得半黑半白。而是像夜晚处身于一间门窗紧闭,且拉上了全部窗帘的房间中一样,找不到一点的光。即使是打着火把,也只能看见几步之遥的路,这还得多谢那厚实的积雪,要不是它们,只怕这能见度,会更低。 后屋是一间远离其它木屋的大木屋,伶伶仃仃地立在银装素裹的灌丛之中,只在门口,悬着两个熊熊燃烧的火把,远远看上去,就似一间鬼屋。鬼屋的门,虚掩着,里面只漏出些许微弱的亮光,刚到门口,变能感觉到,一阵带着血腥之气的阴风,梁祯直打了两个寒颤,浑身上下,都竖起了鸡皮疙瘩。 左延年刚推开门,就听见了几声呻吟,气若游丝,估计这声音的主人,也是不久于人世了。左延年将手中的火把插在木屋左墙的中间,梁祯则在右墙上,找到了另一个插火把的地方。两个火把一插好,这屋子中的黑暗,登时被驱散了不少。 但这暴露在亮光下的场景,却是触目惊心! 遍地的脓血与污物之中,满是老鼠与蟑螂的尸体,被这些东西包围着的,是两张破败甚至有霉点的木通铺,通铺上,或坐或躺着十来个面容憔悴的伤卒,伤卒身上盖着的,全是霉黑的“破布”。甚至连木屋里的空气,散发着的,也全是腐臭的味道。 除了伤卒外,这房中,还有两个没事的戍卒,他们估计是跟梁祯他们前后脚来的,有个正捧着一只旧木盘,似乎是准备出去打水,以便替亲友擦拭身体。 “军医呢?为什么不送回县城救治?”梁祯下意识地吼了出来。 “梁障尉,我叫你别来的。”左延年语气平缓得近乎麻木。 梁祯听左延年这么说,再加上也喝了不少酒,心中的火,不由得熊熊燃烧起来:“怎么就这么对待他们?那以后,谁还肯替国家出力?” 他虽然也知道,这古代不能跟后世相比,但就算没有军医院里医术精湛的军医,明眸皓齿的小护士,再怎么说,也得派个郎中来啊?哪像这样,这不明摆着,就是让伤卒等死吗? “梁障尉,属下只是一个队长,这伤卒之事,得听公孙县尉安排。” “谁?”梁祯有点不敢相信,那白天看 上去很是平易近人的公孙贵,竟然会作出这等置伤卒性命于不顾的事来! “我要去找他!我要亲口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兄弟们!”梁祯怒发冲冠,借着酒劲,就要冲出木屋,要不是左延年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估摸着这梁祯真敢策马而去。 “梁障尉,听属下一句劝,想在塞北活,血首先要冷。” “你放开!放开!放开!”梁祯挣扎着,但怎想,这左延年的手劲,不是一般的大,梁祯挣不开,情急之下,竟然举起拳头,就要去打。但这左延年却甚是灵敏,左躲右闪,竟然避开了梁祯的每一拳,梁祯喝高了,使不出几拳,就将自己给弄得站也站不稳了,左延年顺势一推,将他抵在木屋边上。 第五章 人命关天岂儿戏(二) 左延年将梁祯抵在墙上后,左手一伸:“水!” 那个端着木盘呆呆地站在一旁的戍卒闻言后,慌忙应了一声,连忙跑去打水去了。 彻骨的寒意,令梁祯登时清醒了不少,“噗”从水盘里挣起来后,他又猛地吐出一口水,连着咳了十来声,这才稍稍缓过气来:“左延年,你疯了!” “梁障尉,塞北天寒,醉酒夜出,十死无生。”左延年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边递上来一块尚算干净的布,刚才呵斥章牛的“尊卑有别”似乎都被他一股脑地抛到脑后去了。 冰凉的水,不仅让梁祯的酒醒了不少,而且还将他的火气,灭得差不多了,还好,他也是个“不”要脸的人,待将脸上的水珠擦干净后,便笑着跟左延年道谢:“谢谢你了,左兄。” 一个伤卒忽地发出一声尖叫,然后直呼冷。 梁祯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的同伴,在用打湿了的布,再给他擦拭身子。而打湿毛巾的水,很明显,就是左延年刚将梁祯的脑袋摁进去的那一盘——直接从井里打上来的,并没有经过加热。 “怎么能这样?”梁祯几步上前,搬起水盘,“加热了再说。” 那个戍卒下意识地说了声:“障尉……” 梁祯回头:“怎么了?” 戍卒怯生生道:“这……不太……” 左延年止住了他的话:“合适。” 直到走进伙房,梁祯才知道,为什么戍卒刚才会有所迟疑,原来这营地里的柴,一捆捆的,都是有数的,每一天的用量,都是定得死死的。而令支县城,每隔十天,便会派出一队经过“精打细算”的补给车队,给戍卒们送来十天的所需之物,要是哪天用多了,剩下的日子,就只能挨饿挨冻了——当然,若是不嫌活儿少,可以去山上砍柴,更不说现在,雪已封山…… “兄弟们刚为国家流过血,现在,连用热水清洗一下身体都不能?我做不到。”梁祯用这句话,来回应正在伙房中清洗碗筷的戍卒。 在军中,长官的话就是真理,这是古今不变的。更何况,戍卒们,刚还喝了梁祯请的酒,吃人嘴软,因此就更不好说什么了。再者,梁祯要挪用明天的柴草,也是为了帮伤卒们清洗身体,完全是站在道德至高点上的,就是再自私的人,也不能说什么——除非想被大伙群起而攻之。三者,谁能保证,这漫长的戍期中,自己没有负伤的那一天呢? 锅盖的缝隙,终于升腾了一片白烟,两个戍卒合力将大锅抬起,然后将锅中刚烧开的水,小心翼翼地倒入一旁的水桶中,这水桶中,尚有半桶新打上来的井水,只是才打上来一会儿,这水面,便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冷热交叉,腾起的白雾,更浓了。 “你们继续烧。”梁祯吩咐道,自己则提起沉甸甸的木桶,往后房走去。 无论是真梁祯,还是假梁祯都没有侍候过人,尤其是那“侍候”的对象,还满身脓浆,通体恶臭。只一闻,胃部便会忍不住想呕吐。梁祯也有点后悔,刚才的话,说太响了。但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因此只好硬着头皮,顶上了。 梁祯自幼便被爸妈有意培养一个习惯:凡是要么不做,一做就要做好。因而,他在帮伤卒擦拭时,很是小心,还有点婆婆妈妈的嫌疑了。 “感觉好点吗?” 虚弱的伤卒点点头,用尽全力地想露出一个笑容,以报答自己的障尉。 看着伤卒的表情,梁祯忽然感觉,自己的心也松了不少,刚才的反胃感,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是啊,都是兄弟,难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 塞北天寒,哪怕是刚烧开的汤,过不了多久,也要结上一层冰,因此,必须不停地换掉旧水,注入新水,方能保持温度。 第二个伤卒,胸口中了一箭,箭头还在里面,一小截箭杆则将破旧的绷带给撑了起来,解开绷带一看,那黄色的脓浆之间,似乎还有一点点白色的小米粒。 “拿去伙房,塞进汤里面,煮一煮,然后方才再用。”梁祯吩咐着跟在自己身边的戍卒。 “是。” 梁祯开始给这个气若游丝的伤卒清洗身子,他先去擦拭那些乱淌的脓血,但没想到,擦着擦着,耳边却传来一丝哽咽,这声音很细,很轻微,稍不注意,便会被屋内的腥风带走。梁祯抬头一看,却见到,这伤卒的右眼角,有些什么,正一闪一闪的。 “左兄,营帐中,可有盐?”梁祯头也不抬,问道。 但却没有人回话,梁祯眉头一皱,抬头一看,却发现,后方的门口那,密密麻麻地站了十来个人,都是没受伤的戍卒,见障尉看着自己,有几个还怯生生地低下了头。而左延年,却并不在其中。 梁祯一时间,竟然有点无所适从,因为他还不是很适应,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所在。 戍卒们开始向两边退开,或者说,是被一个很霸道的大汉给撞开的,这个大汉,正是章牛,章牛捧着一只大酒坛,葫芦脸挤成一团,眼睛咪成一条缝:“哈哈,梁障尉,听说你要给伤卒们疗伤。我阿牛,佩服你,给你帮忙来了。” 梁祯这才想起,以前也在电视上不止一次地看见过,主角们直接用酒来给伤口消毒,只不过,用酒跟用盐水,这触感,就完全不同了。但梁祯再细看一点,却发现不对劲了,因为这章牛捧着的酒坛子,就是自己刚才跟左延年喝的那一坛,这章牛,难道胆子这么大?还敢去碰这只坛子? “阿牛兄弟,左兄呢?” 章牛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左延年便从他身后钻了出来——章牛的体型着实事大,左延年也是个壮实的汉子,可在章牛身边,就跟个八岁小孩似的。 “愣着干嘛?要帮忙就帮,不帮就去睡觉。”左延年呵斥那些木桩子一帮立在门口的戍卒道。 左延年处理伤口的本事,比起梁祯强到不知哪里去了,喝一口酒,喷在小刀的刀柄上,毛巾往伤卒嘴里一塞,小烛台往伤口那一摆,再一刀,那带着一小截箭杆的箭头,便飞了出来,落在一旁章牛捧着的一只铁盘子里,发出一声很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盐比柴草更吃紧。这忙,谁都帮不上。”左延年捡起一块稍微还有点“布”的样子的碎布,擦拭着小刀上的血迹。 梁祯想了好久,才想到金疮药这个名字:“那可有金疮药?” 左延年还是摇头,而且这次,只说了两个字:“没钱。” 梁祯的左手不禁又紧紧地握成拳头,他心中,那公孙贵的形象,又往下掉了许多。 梁祯想着,自己带来的钱还有不少,而这一时半会,用钱的机会又不是很多,而且既然已经帮开了,那就一并帮到底吧,于是他又问道:“哪有得卖?” “军律:凡障塞尉卒,私离营地,与逃兵同罪。” “这也算私离?” “没经过县尉同意,就是私离。” 梁祯狠狠地锤了锤通铺,他本想破口大骂,但碍于这么多人的面,只好又忍住了:“就没有别的办法?” “有,附近的村落,有专门带货的,但令支里值一文,到这,他们要十文。” 梁祯虽然也知道,运输是要成本的,可这三十里地,翻十倍,也太过分了吧?就算不是过分,可这十倍的价钱,本就一贫如洗,且又没有薪饷的戍卒们,又如何负得起? “草菅人命!” “哈哈,梁障尉你可终于看清那群狗官的样貌了!”章牛立刻在旁附和。 “住嘴!”左延年一如既往地呵斥他,但这回,还加上了威胁,“再胡言,先打你三十军棍!” “啊,呃呃……”一听到“军棍”二字,章牛立刻由大西瓜,缩成了小番茄。 听罢左延年这番说辞,梁祯心中,除了无名的怒火外,就只剩下一声叹息,真是:可怜营中血战人,无钱购得金疮药。 戍卒们都留了下来,帮忙处理这后屋中的事物,人多力量大,才一个时辰不到,这后屋的面貌,便为之一变,地面被打扫一空,伤卒们的伤口,也得到了一定的处理,空气中的腐臭味,也为之一清。 梁祯舒了舒已有些酸疼的手脚,安慰了几句伤卒们后,才和左延年一起,往他们俩的宿舍走去。尽管这木屋只住两人,但规格,却跟其他戍卒的木屋一模一样。但房子太大,有时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比如现在,梁祯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就只觉得冷清。 军官的炕,是单独的,一人一张,都在南边墙壁下,顶上就是狭小的窗户,而北边,则是密不透风的墙壁,不开一扇窗,且这墙壁上,还用毛笔,写着几行大字。梁祯看了好一会,才认出,这已有点褪色的墙上,写着的,竟然是军纪!而左延年刚才所说的,禁止私离营地那一条,就在第一例,且是第一条! 除此之外,还有沿着长城巡逻的规定,营地的修缮,甲具兵器的养护管理等等,一条一条,清清楚楚。而且,还特别注明,障尉需在每月感日(二十七号),写好上一月的边防报告,报给所属县尉。 第六章 死期将近全无觉(一) “叮”、“叮”、“叮”梁祯拨动着囊中的錾边五铢钱,一边拨弄,一边数着内里的数目。 “不够。”另一张炕上,左延年不耐烦地放下手中的竹简,简单明了地戳破了梁祯的幻觉。 “能帮一点,是一点吧。”梁祯还想嘴硬。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均,何以治军?” 梁祯摇头,他不太敢苟同左延年的看法,因为经过刚才这一查看,纵使是全不懂医术的梁祯,也能感觉到,要是再没有药,这些人还是一个也活不了。 “扶余贼三天两头来一次,你买得了多少药?给他们清洗一下伤口,尽尽袍泽之情,就已经够了。”左延年坐直了身子,语气也开始不客气起来。 梁祯无言以对,因为在边事这方面,他是说不过左延年的,扶余人每个月都要来数次,每个月都有死伤,他梁祯就是家财万贯,又能救几个?可以说,这就是个无底洞,一旦开了头,就再也填不满了。 “难道就这样,看着他们死?” 左延年长叹一声:“塞北十年,热血终凉。” “难道这就是对的吗?”梁祯几乎是脱口而出,“这种状况应该改变才对。” “哼哼,改变?”左延年将摊在炕上的竹简卷好,取出刚才用来做“手术”的那把小刀:“梁障尉,这段长城,我走了二十年。这把小刀,我一直带在身边,帮受伤的兄弟疗伤,我挑到了二十年箭头,可每年,都挑不完。” 二十年?二十年!梁祯惊讶地看着左延年,他开始只是单纯地觉得,左延年年纪大。但万万没想到,左延年竟然已经在这里,守了整整二十年!论资历,足可以让梁祯称他为前辈了。但梁祯心中,紧接着又有了一个疑问,为什么他在这里戍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得到升迁? 就这样,梁祯在闷闷不乐中,度过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二个夜晚。 次日五更,值哨兵就吹响了起床号,这号音,是从一只竹木制成的号角中吹出来的,声音雄壮有力,倒是有几分边地特有的雄浑深沉。 朝食的质量,相比起昨晚,要好一些,这是因为,古人认为早上要吃好,吃饱,才有力气去干活。但这“好”,对于习惯了后世饭食的假梁祯而言,还是跟泔水没什么区别,要不是昨夜的辛劳,耗费了不少体力,他估计还是吃不了几口。 吃完饭后,大伙便到营地中心的空地上集队,刚站定,便见红日闪出,金光遍地。 按照军律,上障的戍卒,每隔三天,便要沿着边墙巡逻一次。而今天,恰好就是巡逻的日子。令支县下,原有三个障城,十五个烽燧,两侧的两个障城,分别负责七个烽燧的维护守备,中间那个,则是机动力量,兼看护正中心的那个烽燧,并随时准备支援两侧的烽燧、障城。这样的设计,源自太祖时期,并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经受住了战与火的考验,因此,被证明是有效的。 可到了世祖中兴时,为了使因战乱而凋敝的民生尽快得到恢复,世祖皇帝便大笔一挥,开始了内地裁撤正卒,边地裁撤戍卒的行动,且力度之大,甚至到了有些年,长达万里的边墙上,竟看不见一个戍卒的身影的地步! 现在,情况虽有所好转,但三个障城,还是荒废了两个,而剩下的那一个障城,也在名义上裁去了一半的戍卒,但戍卒的实际数目,却还得在这“名义上”,再减去一半。至于那多出来的一半空额,去了哪里,要是再深究下去,梁祯心中就不止是“讨厌”公孙贵这么简单了。 金光洒在每个戍卒的身上,将他们黑白不一的鬓发,照得闪亮亮的,梁祯惊讶地发现,其中有超过一半的人,年岁竟然都在四十上下。咋看之下,尚未到弱冠之年的自己,竟是年轻得骇人。 左延年披上了老旧的铁铠,他的铁铠与他人不同,阳光打在上面,显得白闪闪的,右肩甲上,还有一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豹头,胸甲护心镜的地方,有一处凸起,定睛一看,竟是一个“玄”字! “各伍长,整队!”左延年开始行“雷”。 一阵喧嚣后,包括章牛在内的三个伍长都整好了队伍。在真梁祯的记忆中,本朝的盔甲普及率,从纸面上看,应是很高的了:一曲兵士两百人,配铁铠二十领,皮甲一百八十副。按比例算下来,应该是伍长以上,都能穿。但现实的情况却是,除了左延年外,没有一个人,能穿上铁铠!而且,左延年的铁铠,怎么看,也不像是来上障后,县里给他发的。因为身为上障尉的梁祯,都没有资格穿铁铠呢! 真是戍卒不如狗啊。梁祯自嘲着,手一挥,带着大伙除了营地,朝不远处的长城跑去。 鹤顶红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他裹着几件破烂衣裳,戴着一顶旧斗笠,也不配刀带剑,完全就是一副乡下野人的打扮,要不是松垮的脸部肌肉之上,还“撑”着一双如塞外野狼般桀骜的眼睛,不知底细的旁人,也绝难相信,这人就是曾经纵横辽西郡乡野十来年的鹤顶红。 不知是不是跟公孙奋等人打交道多了,鹤顶红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学了些礼数,竟像模像样地对掌柜儿的行起礼来。 “长老找我,可有事情?”鹤顶红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开门见山道。那“长老”,就是公孙贵的代号。 掌柜的小心翼翼地看了左右一眼,确定隔墙无耳后,才低声道:“想让你杀个人。” “八百钱。” 掌柜的哈哈大笑,伸手就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放到桌子上:“爽快。” 可鹤顶红拆开后一看,却是变了卦:“这人,可是你们点的上障尉啊。” 掌柜的笑容顿收,脑海中慌忙盘算,要是鹤顶红变心了,又该如何劝说。 但怎知鹤顶红鹰隼般的双眼一瞪,嘴角一弯,笑容阴险而毒辣:“得加钱。” “多少?” “那得看,你们要他怎么死,如何死。” 掌柜的又四下环视一圈,再次确认没有旁人后,才附在鹤顶红耳边吹气。而那鹤顶红的眉头,却是罕见地皱了起来。 “开个价。” 鹤顶红没理他,而是径直沉思,掌柜的见他不做声,也不再追问,自顾自地喝着热腾腾的清茶,因为他知道,催促只会适得其反。茶杯见底,鹤顶红也竖起了手指头,一共四根。 “四千?” “四千。”鹤顶红确定了价钱。 “这是定金。”四千个五铢钱,足够装沉甸甸的几麻袋了,掌柜的自然不可能带来,他掏出来的,是一块木牌,鹤顶红拿着这块木牌,便能去公孙奋开的一家铁匠铺中提取与木牌上所刻数字相等的现钱。 见鹤顶红接过了木牌,掌柜的又叮嘱道:“长老希望,这次务必要成功。” “要么梁祯死,要么鹤顶红亡。” 由古至今,兵士的体能,都是最为将军们所重视的,因为体能不行,许多的战术动作,压根就无法完成,更别说,更高层次的布阵排兵了。戍卒不同于京师两军,也不同于边兵五营,他们没有固定的营地以供操练,更没有专门的人员来指导训练。因此,一切的体能训练,都只能在平日的任务中挤时间完成。比如这沿着长城巡逻,一去一回,去的时候,就是跑着去的,跑到终点后,再走回来。 令支县境内的烽燧共有三十处,每处间隔半里路,一来一回,即是十五里。而且有不少是山路,这么长的距离,一天当然不可能来回,因此,障塞尉们便偷了个懒,每隔个十天半月,才会带上数日的干粮,整一段走一次,其他时间,也就走到下一处的障城就算了。 这一条,梁祯当然也不会去改变,因为,穿着皮甲,带着刀、背着弩、矢壶、水壶、干粮袋来跑步,是真的累啊!而且,这长城的另一头,那白色的人骨、兽骨连绵不绝,几乎成了另一座“小长城”了,看着这些东西来跑步,心里又怎会舒坦?他还巴不得能立刻掉头回去呢! 直到日上中天,大伙才气喘吁吁地赶到了目的地上障五燧。驻守那里的两个戍卒见到有同袍前来,自然是高兴无比,据说,这些戍卒在这烽燧里,一守就是一月,直到下月,才能被换回障城里面去。梁祯还挺佩服他们的,两个人孤零零地守在烽燧里,外面就是随时出现的扶余人,以及城下那永远也散不去的血腥味。反正换作是梁祯,他觉得自己第二天就要疯掉。 修整两刻钟后,一行十数人,便在上障五燧那两个戍卒依依不舍的眼神中,扛着长戟,背着弩箭,忍着疲倦,缓缓离去。按照这个行进速度,估摸着入夜后前,便能看见上障一燧了,而上障就在上障一燧后不远的地方。要是走快两步,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就能到家了。 “众兄弟战甲可新?” “焕然一新!” “众兄弟兵器可利?” “吹毛可断!” 令支与上障之间的某个荒谷中,一身白甲,披着白色战袍的鹤顶红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腰悬宝剑,手执骨朵。他身前,是二十来个一身白甲的匪徒,个个都是凶神恶煞,手上的刀剑寒光闪闪。尖儿上流露出的,全是对鲜血的渴望! “众兄弟,梁犬可杀?” “必杀!必杀!必杀!” 鹤顶红满意地点点头,双脚一夹马肚:“驾!” 荒谷中,扬起一阵雪尘,直奔上障塞而去。 第七章 死期将近全无觉(二) 人算,总是不如天算的。才刚经过上障二燧,这天,就泛起了沉甸甸的铅灰色,灰色的天空,白色的大地,却在天地的交界处模糊起来。风也起了,不算凌冽,却足够寒冷。按左延年的说法,等会,还得再下一场雪。于是,梁祯便下令,让大伙跑步前进。 不多时,天空便飘起了雪屑,如柳絮杨花,但只稍一会,就会变得如鹅毛般大小了。若不能即使赶回温暖的营房,大伙,保不准会被冻成一根根冰棍。戍卒们大多年迈,又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许多人早已筋疲力尽,哪怕章牛等人连翻催促,也不能让他们快一点——实在是跑不动了。 “我帮你拿吧。”梁祯从一名落在最后面的戍卒手中接过长戟,老戍卒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马的嘶鸣忽然响彻整个上障,接着那银装素裹的树丛中,忽然腾起一阵金光,这金光在铅灰色的夜空中,拉出一条条优美的弧线,对上,照亮了蓝紫色的乌云,对下,照亮了白皑皑的雪地。 这是梁祯第一次见到死人,在金光的照耀之下,一团乌云又从那树丛中升起,在锐利的破空声中,直扑向挤在楼梯上的戍卒们。打头的几个戍卒当即被钉死在墙壁上,后面的人大惊,纷纷往上逃,然而这长城的楼梯,本就不宽阔,如此一来,便更加拥挤不堪了。而树丛中,又升起第二团的乌云。 “隐蔽!”左延年大声呵斥道,左手搭在身边愣了神的梁祯肩上,用力一压,将他压到在城垛之后。 左延年接着下令:“弩手准备!” 三个伍的戍卒中,有两个是长戟伍,另一个是刀牌伍,而按照制度,边塞戍卒,除刀牌手外,余众皆配弓弩,因此,众人现在,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老戍卒也有老戍卒的好处,那就是这些人,大都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老兵,他们的战斗经验,默契程度,可不是年富力强的新兵们可以相比的。因此,左延年一声令下,戍卒们便立刻放下长戟,解下背上的擘张弩,第二团黑云刚刚落下,他们便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放!”左延年一声令下,一团小黑云,便从长城上升起,直扑向那片小树林。 而与此同时,上障一燧上,也点起了烽火,这是示警的信号! 梁祯直到这时,才稍稍回过神来,按着墙垛就想探出头去看看外面的情况,但却被左延年一手给拉了回来:“找死啊?” “那怎么办?” “等。”左延年指着烽燧上的烽火,“不多久,援兵就会到。” “援兵?哪来的援兵?”梁祯大惊,令支段长城的总兵力,也就五六十人而已,而现在还有战斗力的人,满打满算也不足四个伍。莫不是要等令支县发兵?可那令支县离上障,有三十里路,待援兵赶到,估计也要天亮了! 左延年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大哥,上障的守军出来了。”上障背后的树林当中,一个小头目向鹤顶红报告道。 “有多少人?” “五个!” “哈哈哈哈。”鹤顶红哈哈大笑,“兄弟们,烧了上障仓,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走!” 一群人,弓着腰,沿着崎岖的山道,一点点地从背后,摸进了上障塞。 原来,在公孙贵的计划里,鹤顶红能不能成功杀死梁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鹤顶红能不能烧了上障的库房,因为只要这库房一烧,公孙贵就有的是理由,来将梁祯收监并枭首! “梁障尉,上障的弟兄出来了。”章牛在一旁大叫道,“他们在向那射箭的贼人冲击!” “弩手,准备!”左延年不假思索道,“放!” 又是一团黑云,袭向那片小树林。 “章牛,带刀牌手冲过去!” “好!”正不停地用拳头敲着地面的章牛闻声大喜,“锵”地抽出腰间的环首刀,左手举起套在手上的盾牌,“弟兄们,冲啊!” 待到章牛等五人冲下楼梯后,左延年也抽出腰间的环首刀:“剩下的人,跟我来!”但他却并不是朝那小树林而去,而是径直往相反方向的上障塞而去。 不多时,树林中及上障塞内,都响起一阵兵器碰撞的“乒乓”声,偶尔,还有人死前的惨叫,及负伤时所发出的哀嚎。直到这时,梁祯才颤巍巍地从墙垛后露出头,尽管现在,冷风不断,可他的脸,却像点起了两只火炉一般,热腾腾的。他害怕了! 无论是真梁祯,还是假梁祯,都以为凭着自己的这身本事,上了战场,肯定是勇武不亚于孟贲、恶来的勇士,但怎知,今天一试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副“怂”样,连敌人没看见呢,就手心发冷,双腿发软,只不过看了一个被钉死在墙上的戍卒一眼,心中就有了阴影,连那段楼梯都不敢走了。 这一边,梁祯还在束手无策,而那一边,左延年与鹤顶红的交手,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鹤顶红拿的是骨朵,专门克左延年的那身铁铠,但这左延年,却偏偏灵活得可怕,左闪右避,鹤顶红的骨朵,是一下也没有砸中。挥舞骨朵,需要极大的力气,不然是无法达到打击敌人的效果的,因此终使鹤顶红力大无穷,连续击空了十余下后,他的鼻孔中喷出的白汽,也不可避免地浓密起来。 左延年反守为攻,寒光闪烁,刀刀生风,鹤顶红清楚地看见,左延年的一刀,从一片雪屑中间划过,这雪屑,初时没有任何异样,但只过了两三个弹指,竟是一分为二。上半瓣往上飘,下半瓣则往下沉。鹤顶红到底是纵横雪原十多年的悍匪,能进能退。见到无法取胜,竟是扔掉骨朵,纵身一跃,竟被他翻过墙头,冲出了障塞的围墙。 左延年本也想跟着翻过墙头冲出去,但怎奈,铁铠沉重,只得作罢。鹤顶红一走,他的部下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当即军心大乱,纷纷溃逃,然而,他们没有鹤顶红那样的功夫,没等双手摸到墙边,就被戍卒们用长戟一一勾落,摔在地上,好不狼狈。 不多时,章牛等人也回来了。左延年清点了下人数,死了七人,伤了三个,损失惨重,而这一切,均只发生在一刻钟不到的时间里。 一支黑色的长箭,穿过了一个戍卒的喉咙,箭尖深深地没入长城的墙土之中,箭杆的大部分,已经被急着冲下楼梯的章牛砍断,但戍卒的鲜血,依旧浸满了箭杆的残留部分,并在断杆的末端,留下了半滴,被冻结的血珠。戍卒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半张着,似乎是想要呼喊:危险,闪开! 鹤顶红带来的匪徒,被杀死了七个,一个肩膀中了一戟,从障墙上摔下来时,又摔断了腿,现在正被两个戍卒一左一右地摁着肩膀,跪在地上。 “梁障尉,请吧。”左延年侧过身子,右手摆出一个“请”的手势,他是在请梁祯动手,砍下这个匪徒的脑袋。 “不……不押县……县里?”梁祯还没有从临阵胆怯的羞臊以及满地死尸所带来的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说话时,声音也结巴得很。 左延年摇摇头,眼神很坚决,一如他刚才指挥反击时那样。 梁祯当然有充足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挥刀,因为就是这伙人,杀了不少戍卒,而这些戍卒,在上一刻,还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其中有些,不用问也知道,正是家中的顶梁柱,他们这一死,这时间上,不知会多几多孤儿,几多饿殍。但当梁祯的右手,再一次触碰到,这把他已经摸过不少次的环首刀时,他却发现,自己对它,竟是那么的陌生——准确点说,是一无所知。 被押着跪在地上的匪徒,见梁祯迟迟不动手,便抬起头来,打量了梁祯一翻后,忽地哈哈大笑,一遍遍地用粗言秽语,辱骂着梁祯本人,乃至他的祖宗十八代。用词之恶毒,令人发指,可见这人的心理,扭曲得有多么的严重,或许,这是因为他的杀伐,实在是太重了吧。 “上障需要一个药丞,但更需要一个能带弟兄们活下去的上障尉。”左延年的语气很平缓,但每个字,给梁祯带来的刺痛感,都不亚于耳边那凛冽的寒风,飘飞的鹅毛雪。 匪徒见梁祯迟迟没有拔刀,笑得更加狰狞了,要不是肩膀和腿都有伤,估计他就要挣扎而起,如他所说的那样:撕了梁祯,剖出心肝来下酒。 左延年注视着梁祯、章牛注视着梁祯,其他的戍卒也都将视线,打在梁祯身上,这一道道目光,就如同一座座泰山,压得梁祯几乎窒息。梁祯忽然觉得,如果今天,自己不能麻利地杀掉这个人,那自己以后,在上障塞,就是颜面扫地,威信全无!因为,正如左延年所说,比起疾医,上障更需要的,是一个杀伐果断,能够保全众多戍卒的上障尉! “我不仅要挖出你的心肝来泡酒,我还要干了你妈!再把她的心挖出来泡酒,哈哈哈哈哈哈!” 匪徒的话,就像在梁祯耳中,行了一个雷,将他彻底地打醒了!对这种狠辣无情的人,还费什么话?难道真要如他所说的,非到至亲遭殃了才动手?怒火终于从梁祯心中腾起,他本还思绪万千的脑海中,登时只剩下一句话:对恶人的仁慈,就是对好人的残忍! 一道弧光寒如钩月,划破夜风,一闪即逝。匪徒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他的脖颈上,忽然多了一条急速变大的红线,当这红线膨胀到极限时,匪徒的脑袋,便脱离了脖颈,飞上铅灰色的蓝天,断口处洒出的血珠,瞬间凝结,然后随着鹅毛般的雪花,一并,缓缓落下。匪徒致死,都没有看清,梁祯究竟是何时出刀的。 “好刀法。”就连左延年也禁不住赞叹一声,“拿酒来,给梁障尉压压惊。” 梁祯握着刀的右手,瞬间失去知觉,轻盈的环首刀,也缓缓落地,他的脑海一片空白。自此刻起,梁祯与他两世的过去,均一刀两断。从此,他不再是那个当武术当作娱乐事的小青年,也不再是那个将功夫当作敲门砖的小公子,而是将它,当作保命技的边鄙武人! 第八章 泰山压顶难透气 饮过壮胆酒后,梁祯的胸口,登时升起一股火辣辣的感觉,与此同时,那初次杀人时所带来的的强烈的心慌、无力感,也被压了下去。他又休息了一刻钟,等恢复了些气力后,便去指挥大家,先将尸首一具具地排好,戍卒的摆一边,匪徒的摆在另一边。 接着又统计了有斩获的戍卒的名字,至于梁祯亲手杀的那一个,虽然没有人来争,但梁祯却坚持,这功劳,不能记在自己的头上。然而,那个用长戟将匪徒从墙上打下来的戍卒,却一直没有“露面”,估摸着是出于种种原因不敢认,于是,梁祯便自作主张,将这功劳,记在所有人的头上。 按照军律,一旦发生障塞遇袭的情况,障尉要立刻修书一封,详细说明情况,然后派快马,将军书交到县尉手中,以供县尉判断是否需要有所行动。于是梁祯便细细地检查那些人的遗体,但越看他心中,就越犯难。因为这些人全都穿着白色的衣甲。而在辽左的诸多部族中,穿白色衣甲打仗的,就只有崇拜白色的扶余人! 但这些人的发型,又不全是扶余人的披发,甚至有两个是束冠的! “左兄,你怎么看?”拿不定主意,梁祯也不好面子,当即对左延年施礼,并询问他的看法。其实,无论声望、资历还是实力,左延年都要超过梁祯,向他施礼,非但不失身份,反而显得梁祯很尊敬前辈。 “军律,若敌疑有内应,当报之郡县。”左延年对军律条文的熟悉程度,是远超初来乍到的梁祯,当即就给出了答案。 “多谢左兄指教。” “不敢。” 梁祯当即修书两封,并派遣两个没有受伤的戍卒,从马槽中牵出两匹值更快马,让他们速速去郡县报告警情。 但当前往令支县的戍卒刚刚将贴有三根鸡毛的竹简背好时,梁祯却叫住了他,塞给他一只重量不低的袋子,袋子中装着的,全是五铢钱:“报告完后,去买些金疮药回来。剩下的,就当酒钱。” “是,属下定不负障尉所托。”戍卒拱手行礼,随即翻身上马而去。 送走了两个戍卒,梁祯又去了一趟后房,协助左延年给伤卒们清理伤口,并安慰了戍卒们几句。待这一切都做完后,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劳碌了一天一夜,大伙都已经筋疲力尽,于是就各回房中休息。 “左兄,你对昨晚之事,有什么看法?”刚回到两人的木屋,梁祯就迫不及待地摆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尽管昨天并没有人责怪梁祯的胆怯,但梁祯的内心,却依旧饶不了他自己,因此梁祯决定,要尽快熟悉这里的一切,洗刷掉这一“奇耻大辱”,而遇事向左延年等老戍卒请教,自然是一条捷径。 左延年上年纪了,而到了这个年纪的男人,都会有意无意地,开始培养自己的“接班人”,换句话说,就是想“收”个徒弟,好将自己的理念、技术传承下去,哪怕这个徒弟的身份,比自己还要高。而梁祯正是在无意中,吃中了这一点,而且,他又将自己的姿态,摆得这么低,这左延年,就是想拒绝,也找不到理由。 “梁障尉,这事情,不能一件件地看。”左延年双手捧起一抔清水,浇在自己的脸上,“要想整明白它,就得先缕清,它的来龙去脉。” 梁祯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他毕竟涉世不深,对于左延年所说之事,尚无一个准确的认识。 “这次的贼寇,是从令支的方向来的,而不是越过城墙。”左延年继续道,“这说明,他们要么就如刚才所说,是有内应策应,以攻取上障,毁我边防。但这可能性不大,毕竟这么大手笔,这墙外,定是大军云集,可这扶余贼,去年十二月,才大举进犯过一次。间距不会如此之短。” “这其二,就是。”左延年住口不说,而是定定地看着梁祯。 梁祯被他搞得好不自在:“左兄,就是什么?” “不知梁障尉,可曾开罪过谁?” “哈哈。左兄,梁某自内地来辽西,方不过数日,人都不认识几个呢,何谈开罪之说?” 不曾想,左延年还是一脸严肃,并没有跟着梁祯一起笑:“梁障尉,这人生在世,开罪了谁,有时候,自己也不一定能够知晓。” 这话有如晴天霹雳,梁祯也不敢笑了,赶忙开始检索起,自己脑海中,与真梁祯有关的所有记忆,左延年这话,是忠告也是警告,梁祯必须确认,自己的“前世”,究竟是什么人,又做过什么事,而这些事,虽然一直存在于脑海中,可却从没被他当成一回事,更莫论“复盘”了。 “上障的敌人,不仅来自墙外,也来自墙内,墙外的,尚可言反抗,至于墙内的。”左延年冷笑两声并摇了摇头,该说的,他都已经说完了,接下来,就看梁祯能够领悟多少了。 梁祯开始审视“前世”的家世,在记忆中,自己离家时,尚不及弱冠,而一般的官宦子弟,在冠礼后,都会养望、游学数年,到二十四五岁左右才出仕。 未及弱冠便出仕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家世显赫,自身也是胸怀经天纬地之才,故而提前任职,造福一方,另一种,就是家里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了,不得已,早早出仕,谋个小职,以求帮补家用,这种人,大多是家道中落,或是家中父兄早早离世。 而梁祯,很明显就是后一种,因为自他记事开始,关于家父梁伯焕的记忆,就一直是缺失的,而家母梁钟氏对此,也是三缄其口。其实自真梁祯出生以来,他也就只见过家父一面。 那好像是一个繁花似锦的春日,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绿油油的麦田,忽然,田边的黄泥道上,卷起一阵黄尘,泥尘之间,隐隐约约的见有黑影众众。 马队在家门口停了下来,梁钟氏抱着尚在学步的小梁祯出门,轻轻地将这个小家伙抱起,以便让骑在马上的梁伯焕,能够看清儿子的小脸。可小梁祯却不愿意与父亲对视,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父亲身上的那把环首刀上,而这把环首刀的刀环,是纯金的,而且上面,盘龙画雀。 梁伯焕见状,便摘下自己的佩刀,弯腰将它交在梁钟氏的手上。 这是一家三口最后一次团聚,自此以后,关于家父梁伯焕的一切,就只剩下了他带在身边的这把饰有龙雀大环的环首刀。尽管信息非常有限,但梁祯还是认为,如果真有仇人,也只能出在家父身上,毕竟这个时代,“祸不及妻儿”,只是用来赞扬某人品行高洁的褒义词,“人死罪消”也只是诸多失败者的最后妄想而已。 “左兄,那如果这敌人是来自墙内,又该如何应对?” 左延年微微皱了皱眉头:“依法行事,他们就不能走正常的程序杀你。当然,如果他们不体面,那能活多久,就看你的运气了。” 梁祯顿觉五雷轰顶:开什么玩笑?我才刚来这世上没几天,就给我整了这么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对头? 左延年以双臂为枕,躺下了,看他的脸色,似乎也是想起了那深埋在心底中的往事:“边墙以内的战争,杀人,向来不见血。” “可我连我做错了什么都不知道!”梁祯火了,猛地一拍炕桌,但他心中,却连个辱骂的对象都没有。 左延年闭着眼,像是在说梦话:“你做错了什么不重要,他们认为你做错了什么才重要。” 不多久,就发生了一件事,直接证实了左延年的话。按照军律,斩敌首一级,当有财帛赏赐,而公孙贵那边也表了态:已向郡里报功,一旦核实,奖赏即刻发放。 可听左延年一背军律,公孙贵的说辞,马上就漏洞百出了,因为障燧戍卒的赏赐,是由管辖他们的各县,直接拨给的。郡里根本就不会管,又何来上报之说?这公孙贵,分明就是以此为借口,将赏赐给上下其手了。 梁祯大惊失色:“戍卒们就不会有意见?”梁祯就算再笨,也知道,但凡治军,最紧要的,就是赏罚分明。可公孙贵这么一胡搞,以后,还有谁会出力打仗?搞不好,戍卒们起了反心都有可能。 “军律,凡叛乱、降敌者,满门车裂。而且。”左延年伸出手指,先指了指梁祯,再指了指自己,皮笑肉不笑道,“如果他们闹事,最先死的,也是你我。” 也就是说,公孙贵惹出来的麻烦,还要梁祯帮忙善后,而且一旦搞不好,他自己还是替罪羊!这算什么话?我不仅一点好处都没有,还要替他们干脏活累活? 梁祯气呼呼地握着拳头:“要是这样,我不还成了他们的帮凶了?” 左延年哈哈大笑:“梁障尉,你以为所谓的奸党,真的有万把人?能分钱的,其实就那么一点人,绝大部分的人,只不过是想多领几年俸禄而已。” “梁障尉,县里来了急递。”木屋的门,忽然被戍卒敲响,梁祯和左延年急忙起身,简单地整理了衣装,然后赶紧出门相迎。 第九章 行恶一生终遭报 公孙贵挨了好一顿打,好端端的一张脸,直接被打成了猪脸。是谁这么狠?答:他自己。 鹤顶红行事失败的消息,几乎是跟上障的羽檄一并送至公孙贵的案头的,初时,他只是痛骂了鹤顶红几句,也没怎么当回事,反正梁祯只是他手下的小卒,没他的命令,他连上障也出不来。 可没想到,才过了两三个时辰,公孙奋就将他给叫了回家,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骂完后,还在云里雾里的公孙贵,便被族叔勒令,自己扇自己大嘴巴,不红不算数。公孙贵自幼习武,劲力不少,且又不懂如何控制,因此,不两下,就真把自己的脸给扇肿了,扇着扇着,竟扇得满嘴是血,好不凄惨。 直到这时,公孙贵才知道,为什么族叔会这么生气,原来,梁祯这厮,竟然一封急递,将上障遇袭的事,添油加醋不止,还直接捅到了郡里!郡里的回函已经到了崔平的桌案上,这回函称,长史赵尚华,将会在近日,亲自来令支县一趟,以查明原委。 虽说这事,也不难应付,这赵尚华跟崔平,本就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公孙奋再破点财,以“辽西公孙氏旁支,令支公孙奋”的名义,请赵尚华吃一顿,这事也就过去了,这梁祯该弄死还是得弄死。但问题是:崔平不干了!因为,按照他的谋划,过不了多久,扶余人就会一箭把梁祯给射死,一滴水也不会漏出来,旁人就算是想猜疑,也无处落脚。 如此一来,作为崔平考察人员的赵尚华,想不给崔平评个“优”都不能,一旦有了这个“优”,崔平也就算是露脸了,往后人家要有什么事,也才想得起他崔平来,事办成得多了,这升迁赏赐,才会源源不断,要不然,就算你将令支治理得跟个桃花源似的,人家也不知道你是谁。 可公孙贵这一胡闹,直接就让崔平在赵尚华心中落了下乘——第一件事就闹出这种幺蛾子,要我来给你兜底,这打后,还怎么让你办事? 崔平很生气,这后果,当然是很严重了——公孙贵直将自己打得满嘴是血,方才让他消了点气。 “赵长史过些日子,要见一见这个梁祯。所以,让你的人消停点,别再惹事了。” “是,是,是。”公孙贵边喷着血沫子,边连声应道,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公孙县尉,都是为朝廷办事,你我就应该竭尽全力,同进同退,万不可存私欲、行私事,你以为呢?” “县长教导得是,县长教导得是。” 崔平这才饶过了公孙贵,跟公孙奋又说了一会悄悄话,随后就在叔侄俩既尊又惧的眼神中,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公孙奋的小“城池”。 然而,就在这要紧关头,又发生了一件令公孙贵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素以视信义于无物的鹤顶红,竟然突发奇想,遵守了一回诺言! 鹤顶红自逃回老巢后,越想越气,他鹤顶红,是什么人物?哪怕是放眼整个幽州,他都是道上响邦邦的人物,可现在,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一个毛头小子从眼皮底下跑了!虽说公孙贵没有责问,可这让他日后在道上,还怎么混?再加上几口闷酒下肚,他的火气,也就越大了。 恰好,埋在衙门里的耳目传来了消息,说这梁祯,不日就要动身前往令支县。鹤顶红当机立断,就在这去令支县的路上,截杀梁祯,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出一口恶气。 但这回,鹤顶红的手下们却不干了,这伙亡命之徒跟着鹤顶红,无非就是为了搞点财帛花花,可上次进袭上障,不仅钱没捞着多少,还搭上了不少人,剩下的,也多有受伤,因此大家一听说要再次去杀梁祯,当即就炸了锅。 “兄弟们,你们跟我,也有十来年了。钱呢,也够两辈子花了,是时候散伙了。”鹤顶红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依然很有分量,“愿去的,就跟我干这最后一票。不愿的,喝了这碗酒,钱银一分,大家就此别过。” 聚义厅中的人面面厮觑,过了许久,才有一个小头目站了出来,从铺着大红色桌布的桌子上,拾起一只盛满酒的木碗:“大哥!” “嗯。” 一个接一个的人站了出来,喝了酒,分了钱,最后拜了鹤顶红一次,接着背起装得鼓鼓的大麻袋,跨过聚义厅的门槛,离开了山寨。 最后,聚义厅变得空荡荡的,就只剩下鹤顶红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聚义厅中间的虎皮椅上,守着这几间空屋,十多年来,这寨子,还是头一次这么冷清。也罢,反正这人间,也从不存在什么真情实意,皆为利耳。鹤顶红笑了笑,将碗中,滴了两滴浊泪的新丰酒,一饮而尽。 酒喝完,鹤顶红转身,从后面的架子上,请下两把短柄板斧,这两把斧头,刃部已有些磨损,斧身,也是战痕累累,看着也觉得有些年岁了。鹤顶红以前,也是个猎户,这两把斧头,就是拿着去狩猎砍柴用的,多年前,他就是拿着这两把兵器,砍死了第一个人。而今天,他要用它们,来给自己的嗜血生涯,划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自上障至令支,需要经过一个名叫“射虎台”的地方,这地方沼泽密布,湖水清澈、芦苇荡漾。仅有的一条小路,也有不少地方,被这密集的芦苇丛侵占。鹤顶红选择了这个地方,来送梁祯上路。现在正值春季,沼泽上盘旋着一群群灰鹤、白鹤,虽也偶有落下的,但这留在空中的数量,也始终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不多时,鹤顶红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立刻握紧了绳子,并在心中,默默地估算着马匹离自己的距离。马蹄声由远而近,鹤顶红眼睛一瞪,猛地一拽绳子。这突然在泥路上升起的绳子,吓了马匹一大跳,但这骑手的功夫也甚是了得,竟生生地被他拉住了马。 马匹前蹄高举,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鹤顶红抓住这个机会,双脚一蹬,身子腾空而起,同时发出一声暴喝,双斧在头顶一分,左斧劈腹部,右斧劈脖颈。梁祯大吃一惊,忙拧转身子,右手忙抽出腰刀,“乒”的一声,火花四溅,梁祯握刀的手被震得虎口发痛。 两人的脚才刚刚沾地,那鹤顶红便开始了第二轮的攻击,左斧劈出,右臂护在胸前,梁祯慌忙一闪,怎知这鹤顶红的右斧便至,再一次,梁祯不得不提刀招架。鹤顶红的力气大得骇人,梁祯这一挡,自手到刀,全部抖了起来。而身子,也不由得倒退数步,立在官道的边缘,再往后,便要摔到沼泽地里面去了。 鹤顶红的分量很足,每走一步,大地都要震一下,他比梁祯高一个头,披着粗糙的头发,带着一张青铜面具,模样很是狰狞。他举起双斧,再一次发动进攻,这次是右斧先至,左斧护身,梁祯以为,他这右斧当是全力一击,于是急忙往右一闪,但怎想,这鹤顶红的右斧,只是佯攻,待梁祯往右一退,他的左斧便横横砍出。 梁祯急忙脚一点地,凌空而起,再猛地一缩左脚,好险,这斧头边沿,就是擦着草鞋的鞋底划了过去,似乎还削下了几些草屑。此时,两人之间,相距以不足一尺,梁祯左脚猛地踢出,不偏不离,正正踢在鹤顶红的脑袋上,鹤顶红哪里承受得住这一脚的重量?当即倒退了好几步。要不是他在最后一刻稳住了脚步,摔到沼泽里的,就是他了。 梁祯落地,左脚往前一滑,右脚用力往下一压,扎起弓步,同时右手一弯,将刀举过头顶,左手变掌,往前一推。作了个标准的耍帅动作。 鹤顶红咬着嘴唇,猛地“呸”了一口,自出道以来,他还从没有承受过被人当头重击的奇耻大辱。他当即在心下发誓,一定要剁了梁祯来送酒喝。两人又对视了几秒钟,鹤顶红便再次发动了进攻,因为他比梁祯,更耗不起,毕竟这是在官道上,虽然人迹罕至,但只要是有人经过,十有八九都是传递军情的骑卒,一旦遇上这些骑卒,他们是帮身着军服的梁祯,还是帮自己,答案不言自明。 梁祯吸取了教训,并不和鹤顶红硬碰硬,而是不断地退避,已守为攻。这个策略,很快就取得了成效。一来鹤顶红年纪不少了,体力大不如前,二来,鹤顶红使用的,是需要很大力道,才能发挥出威力的板斧,因此像上一样,连续十多招落空后,鹤顶红便已经气喘吁吁。 鹤顶红扔掉了沉甸甸的板斧,但却没有像上次那样逃命,而是抽出了腰间的那口宝剑,这剑,是他在五六年前,从新昌县的县尉身上缴获的,那一年,郡里出动了千余兵马,围追堵截鹤顶红等人,但没想到,竟被他找到机会,杀翻了新昌县尉带领的数十兵士,窜进了玄菟郡的辖地。 见鹤顶红弃了板斧,梁祯不禁心中一喜,在他看来,鹤顶红的做法,就是自弃其长,梁祯不认为,自己的身手,比鹤顶红差多少,他迟迟不反攻,所顾忌的,就是鹤顶红的双斧,因为鹤顶红只需再逼得他硬接两斧,梁祯的这只手,就算是废了。 鹤顶红刚将宝剑抽出,便双眼一瞪,右脚猛地向外悬了九十度,用力一蹬,身子就像一支离弦的箭一般,朝梁祯射来,同时他举平右手,确保上至剑尖,下至右肩,都在同一条直线上,而这直线的尽头,便是梁祯的脖颈! 第十章 目中无人终闯祸 刀光迸射,剑影四散。鹤顶红的招式刚猛而狠辣,而梁祯的招式,则跟左延年一样,注重以柔克刚。单论实力,鹤顶红或许还要胜于梁祯,论杀人经验,杀个人都能吓得将刀扔掉的梁祯更是远不及斧尖舔血十多年的鹤顶红。但怎奈,再勇武的力士,也敌不过,时间的流逝。 鹤顶红老了,臂膀虬扎的肌肉,已开始松弛;鹰隼般的眼神,也因涣散而失去了往日的威慑力;昔日敏捷的神经,也因衰老而变得痴呆。梁祯轻轻地将鹤顶红迎面刺来的剑格起,待到刀刃稍稍高于鹤顶红的脖颈时,便用尽全力,猛地往下砍去。 几滴血珠,从鹤顶红涨破的左脸上飞出,精钢锻造的刀刃与青铜炼成的面具迎头相撞,火花四溅。鹤顶红“蹬蹬蹬”地往后退,但却依旧快不过那一束自左边而来的冷芒,白色的甲胄、衣物、黄色的皮肤被一并划开一道大口子,失去串绳的甲片,纷纷飘落在地,如同冬日的鹅毛雪。 老了啊……鹤顶红左手摁着洞穿了自己心脏的刀,右手微微一张,那口宝剑,也缓缓落地,脑袋一耷拉。这位纵横辽西郡十余年,击退过郡兵数次围剿的悍匪就这样,死了。 梁祯左手执着鹤顶红的发鬓,右手的刀架在他的脖颈上,口中连续吐出几口粗气,用力一砍,但这刀还没有碰到鹤顶红的脖颈,他手上的力,就全卸了,因此刀刃只是没入皮肤一点点,但梁祯自己,却吓得左手一松,推开鹤顶红的尸体,自己也向后摊开数步。 还是不能适应啊。梁祯自嘲一笑。 鹤顶红授首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令支县,家家户户,街头巷尾,都议论纷纷,人们一听到这个消息,首先是不信,因为他们怎么也不相信,这个十多年来,如同鬼魅一般,盘踞在辽西郡上空的,名头堪比扶余人的悍匪,竟然就这么死了。直到被带到城头,亲眼见到那高悬的头颅,方才欢呼雀跃地跑回去,通知其他尚未收到消息的人。 众人欢呼雀跃之余,却齐齐地忘掉了替他们驱散阴云的梁祯。此刻,梁祯正望着令支县压迫感十足的县衙,着急地看着大路的尽头,路口很是安静,就连一点喧嚣,也没有。 “到得早,不如到得巧。”梁祯心中不停地重复着临行前,左延年送给自己的两句话,“他们只有在更大的官面前,才会有所顾忌。” “障尉,县尉请你进去。”通报的皂衣疾步而出,身子一躬道。 “好。”梁祯应了声,心急如焚地看了那个路口一眼,可那路口上,依旧不见一点扬尘:怎么还没到? “梁障尉,你在急递上说,这上障,是受到了扶余贼的内应及扶余贼的联合攻击,本官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由头细细说来。” 公孙贵依旧是前些日的那副笑容,但前几日,这笑容给梁祯的感觉,是亲切友善。但今天,梁祯只觉得厌恶,甚至有一种,冲上去抽他一嘴巴的冲动。 梁祯强行摁下心中的火气,毕竟这是现实,不是演戏,殴打上官,是真的要死人的:“禀县尉,前日,下官率众巡墙,回到上障时,天色已晚,此时左边……” 公孙贵的心情同样不佳,敲着桌子打断道:“我问的是,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梁祯看着地面的眼睛里,带了些不满:明明是你叫我由头说的! “贼寇的衣甲,均是扶余贼的样式,且大都似扶余人那样披头散发,但有两人束冠,下官不敢怠慢,便……” “胡说!你当扶余贼是傻吗?十来个人的劫掠,也要出动暗桩?我看你是想升官想疯了吧?” 这帽子梁祯可戴不起:“下官不敢存私。” “好你个不敢存私,你的意思,本官就是无理取闹了?” 梁祯心想:这不明摆着的吗? “县尉公忠体国,下官怎敢不全力以赴……” “啪” “好你个全力以赴。本官这就跟你算算账,扶余贼二十来人。可上障,有戍卒百人。而贼寇,不满三十,可你手下的戍卒,却被贼寇打死数十,伤者同数,乃至上障能动之卒,不足一什!这就是你夙兴夜寐的结果?” 梁祯直接被公孙贵给说愣住了,这话什么意思?这上障的戍卒何时有百人之多? “你倒是说啊!”公孙贵见梁祯一脸诧异,表情也颇为得意:你小子挺能耐的啊,害得我自扇得脸都肿了。 “县尉,下官到上障时,上障戍卒,连死带伤,也不过一队而已,属下不知,为何有百人之说?” “大胆!”公孙贵拍案而起,“公堂之上,岂容你信口雌黄!来人,将这梁祯拉下去,痛打一百军棍!” “诺!”两个皂隶应了声,就要来架梁祯。 梁祯也怒了,当即大吼一声:“谁敢!” 两个皂隶真的被吓住了,已经搭在梁祯肩膀上的手,也弹开了。 见众人被震慑住,梁祯心中一松,于是学着左延年的样子,背起了军律:“军律!上级不得无故责打下属。敢问县尉,你可敢跟属下去一趟上障,看看上障究竟有多少戍卒?”语毕,梁祯得意洋洋地看着公孙贵,这事摆明就是公孙贵理亏,现在看他怎么下台。 “法!法汝母乎?”公孙贵抄起一把签子,往地下一扔,“给我用心了打!” 好个公孙贵,见鹤顶红不成功,直接来横的了,要知道这一百用心了打的军棍下去,还能喘口气的都能位列仙班了,至于肉体凡胎,早在五六十棍时,就一命呜呼了。 “诺!”皂隶立刻架起梁祯,将他拖出厅堂,破布往他嘴里一塞,往长椅上一摁,抄起碗口粗的军棍,就往梁祯身上招呼。 这打板子,其实是一门手艺活,要是犯人事先给了钱,就“用力了打”,将犯人打得皮开肉绽,看上去是惨了,但其实只需敷上药,没多少天,就又是一条能跑能跳的好汉了。要是不给钱,那就“用心了打”,一顿打完,不仅外表鲜血淋漓,就连里面的五脏六腑也全都打碎了,过不了几天,就得去找孟婆讨汤喝了。 但也有例外,比如这次,上官发话,那谁还敢不从?别说梁祯没给钱,就是给了钱,也得用心了打,不然,被人拿来练手的,就是自己了。 梁祯堵着一口气,想学着电视剧上的那些好汉,咬着牙关一声不吭,但没两下,他就憋不下去了:“啊~”你个挨千刀的公孙贵! “啊~” “公孙县尉好大的官威啊。”忽地,那厅堂门外,传来一把富有磁力的男声。公孙贵一惊:敢在衙门中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的人,除了崔平外还有能谁?于是他赶忙快步赶出公厅门口,定睛一看,刚站定的脚,立刻软了。 “赵……赵长史……是……是什么风,将……将您吹来……吹来了?” 姗姗来迟的赵尚华并没理他,昂首阔步地从缩成一团,颤巍巍的两个皂隶面前走过,入了公厅,直接坐在主位之上,公孙贵愣了一会,方才在左右的暗示中,扑入厅堂,极力摆出一副笑脸,站在公厅中间。但怎奈,他那肿胀的脸,无论怎么笑,都只能让人觉得恶心。 赵尚华没穿皂衣,而是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袍,外面系着一件黑色的袍服,头戴一梁进贤冠,他虽也是武人出身,但却远不如公孙贵那般面目狰狞,言谈粗鄙,恰恰相反,他眉目如画,五官比例恰如其分,微微挺起的鼻梁,稍稍凹陷的双眼,又给他平添了几分雍容,几分孤傲。哪怕是不怒自威的崔平,与他相比,也不禁黯然失色。 “公孙县尉。”端坐于正位后,赵尚华唇齿轻启,声虽不大,却惊得公孙贵汗流满脸。 “你可知罪?” 公孙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个劲地扣头,慌忙想辩驳,但他却悲观地发现,自己的口才,竟远不如梁祯,现在虽然满腹开脱之言,但这口齿,却是什么也说不清了。 赵尚华很享受这种被人敬畏的感觉,但也要分人,比如跪在下面颤抖的是崔平,那他说不定,会立刻取来笔墨,画上一副丹青,可若是这公孙贵嘛……他只想吐,因为这公孙贵,无论出现在哪,都会大煞风景。 “身为令支县尉,不知敬法爱民,反在这公堂之上,狺狺狂吠,视法律如儿戏,视下属性命于草芥。”这话,若是唤作包青天这类的官员来说,定是义正辞严,神情激愤的,可从赵尚华口中说出来时,却是平和得可怕,但这平和,有时候却反比神情激愤,更具慑服力。 公孙贵哪里还说得出半个字?不是被赵尚华的辞藻吓得——他还没有那个本事,听明白这翻话的全意,而是单纯地被赵尚华的气场给吓住了。往日,他也会恐吓下属,但往往都是通过棍棒,哪里能像赵尚华这样,直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来恐吓的?因此,赵尚华的言语,对公孙贵这种人来说,简直就是降维打击。 现在,公孙贵唯一希望的,就是崔平能来解救自己了。崔平来是来了,就站在公厅外,但却不敢进去——因为赵尚华尚未开口让他进去。 就在公孙贵快被吓死之际,赵尚华终于放过了他,气场一收:“梁祯在哪里?” “额……他……”公孙贵颤巍巍地扭转头,看着趴在天井边上,被一副草席盖着的梁祯。 “今日之事,本官会一一说与赵府君听,你且回去候着。” “啊……”早就叩破了头的公孙贵一惊,嘴中的唾沫便吐了出来,与地砖上的血沫混在一块。 赵尚华直被他恶心得想吐,内心深处,对着公孙贵,也是越发的厌恶。 第十一章 太平老道眉目慈 赵尚华让人将梁祯扶进公厅,又叫人在自己身边加了一张凳子,供崔平就坐,随后便让公孙贵与梁祯二人当面对质。其实,这事的来龙去脉,赵尚华早已通过自己的眼线获悉,连该谁有罪、谁有功、如何赏、如何罚,都已经商定好了,现在这一出,只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 梁祯虽然没吃足一百军棍,但这十来棍下去,也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光是站着,都直不起腰了,更别说坐着,或者行走了。而公孙贵,看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也是站着,但前额都快碰到地砖上去了,满头都是豆大的汗珠,汗珠之间,还有几条血河在静静地流淌着。完全就是一副吃了一百军棍的样子。 赵尚华先是问了梁祯上障的情况,梁祯初时还有些犹豫,以为这又是一个打他军棍的借口,但转念一想,反正这是在公堂之上,旁侧还有负责记录的书吏在,要是再不说清楚,这以后,恐怕就是再无机会了,于是梁祯就一五一十地将上障的戍卒人数,以及那天上障遭袭的经过说了出来。 负责记录的书吏,也立刻奋笔直书,梁祯话音刚落,他也记叙完毕。赵尚华取过来一看,点了点头:“梁障尉你看下,可有错漏?” 梁祯不敢怠慢,一口气连着看了三遍,确认无误后,才道:“回赵长史,无误。” “好,签字画押。” 接着赵尚华将头转向公孙贵,但却没有问他什么,仅是瞪了一眼便道:“来人。” “有!”两个皂隶跨过公厅门槛,拱手行礼,大声应道。 “令支县尉公孙贵,公堂之上口出妄言,即刻收入监牢,听候发落。” “诺!”两个皂隶应了声,就要上来架公孙贵。 公孙贵可没有梁祯刚才的底气来大喝“谁敢?”了,只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叫:“长史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长史饶命啊!”但没想到他这么一搞,那两个皂隶也不敢动了,呆呆地立在公孙贵后面,用问询的目光,看向崔平。 “愣着干什么?”崔平呵斥道,“拖下去!” 两个皂隶这才动手,一人夹起公孙贵的一条肩膀,将他给拖了下去。 待公孙贵杀猪般的叫声去远了,赵尚华这才问道:“梁障尉,可还有事?” “回赵长史,还有一事。” “何事?” 梁祯从袖口中掏出一卷竹简,并用双手将它举过头顶,立刻有书吏接过,转交给赵尚华。这卷竹简,记载的是自去年以来,上障所有有斩获的戍卒的名字,以及斩获赏赐从未发放的证言。 赵尚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好啊,你个公孙贵,竟敢拿郡里来给你当挡箭牌! “崔县长,你看看。”赵尚华将印有不少手指毛的竹简递给崔平,却没说要怎么处理。 崔平看了会,只觉得这竹简,就像一个烫手的山芋,他不禁开始揣摩起赵尚华的意思,赵尚华是真的想公孙贵死?还是别有所图?如果是想公孙贵死,那他崔平,可就不能光站着了,毕竟这令支县,还是公孙家的天下,自己要是因此与公孙奋结下了不解之怨,那以后的日子,就别想好过了。 “赵长史,戍卒们为朝廷守疆,立功自当予赏。本次斩获之赏赐,当立即发放,只是这去年之事,本官以为,还应该仔细查清,再作定夺。” “梁障尉,你以为呢?” 梁祯赶忙拱手行礼:“属下梁祯,谨代上障所有戍卒,谢过赵长史、崔县长。” “那就这样吧。”征得赵尚华的眼神同意后,崔平挥挥手,“公孙强,带梁障尉去钱库领赏。” 名叫公孙强的书吏应了声,便引了梁祯出去。 而赵尚华和崔平,则从后门离了公厅,再沿着一条向南的甬道,离开了这筑着公厅的月台,月台尽头,便是后宅,这是县长的居所,平日,也是禁止书吏杂役等进入的。后宅带有一个小院子,院子中间,有一座小小的六角亭,亭中有块石碑,上刻:“公生明”三字。石碑后面还有两行小字: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见左右无人,崔平便躬身执礼问赵尚华道:“不知文儒今日,为何要对那公孙贵,这么狠啊?” 赵尚华微微昂着头,看着院中的积雪:“均之,如今八常侍乱政,宦党耳目更是遍布朝野州郡,公孙贵这般治事,于公堂之上口出妄言。于你我,只有祸害,而无益处。若不早除,一旦为那毕望探知,你我便有党事之祸矣。” “可这公孙贵毕竟是令支望族,杀了他,只怕……” “均之不必多虑,只待这毕望一走,便可教这公孙奋,将其侄领走。” “文儒高见,在下自愧不如。” 梁祯刚走出县衙,迎面便刮来一阵冷风,这风出奇地大,梁祯在其中,就如同一棵被蛀蚀了根的无根之木一般,摇晃两下后,就扑倒在地,人事不知。 不知过了多久,梁祯才醒了过来,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片不停摇曳着的昏黄灯光,还有一股子刺鼻的气味。借着油灯的摇曳的光,梁祯打量着这个房间,房间很小,最多走两步,便到头了。梁祯左手边,是黄土夯筑成的粗糙墙壁,表面上还有着因岁月而沉淀下来的黑色,但墙体土纹依然清晰可辨。 “你醒了?” 梁祯回头一看,只见说话的人童颜鹤发,身高约七尺上下,身穿一件蓝色且长及脚腕的大褂,左手持一根九节杖,右手握着一个木碗。梁祯心下一惊,刚想翻身坐起,但没想到,身子刚动,背上就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 “你背上、臀上皆有伤,不可妄动。”道人赶忙上前一步制止道,“来,先喝了这碗汤。” “汤?” 道人点点头,将木碗放到梁祯眼前,梁祯低头一看,这碗水,并不清澈,碗底,似乎还有些类似灰烬的黑点,梁祯大惊:“道长,这是?” “这是符水,里面有大法在,喝了以后,只需扣头思过,向我师忏悔,不出几日,这伤就能痊愈。” 扯!梁祯心下当即反驳道,这老道,分明就是个跳大神的。要是喝了这碗符水,伤就能好,那还要疾医和金疮药干什么? 梁祯本想大喝一声,揭了这老道的底,但声音刚到喉咙,又被他咽了回去,毕竟,这老道再怎么“跳大神”,好歹也是将自己从衙门搬到了屋子里烤火不是吗?要不是他好心,自己保准就冻毙在这冰冷的石板路上,沦为那诸多冻死骨中的一员了。 “那在下,谢过道长。”梁祯说着,端起木碗,抿了一口,这汤暖暖的,正好能驱除体内的寒意。 “不知君家在何处?贫道好送你回去。”老道见梁祯饮了符水,便问道。 “有点远。”梁祯苦笑一声:就你着把老骨头,怕不是没到半路,就散架了。 “无妨,告知贫道地址即可,贫道自去请君家人。”老道热情得,让梁祯心生愧疚——看来,自己刚才,是真的误会人家了。毕竟在生产力水平较低、科技发展缓慢的古代,跳大神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梁祯认为,只要心是善的,这也无妨。 梁祯当然不会让老道冒着寒风跑三十里山路,所以就请老道将自己搀扶到衙门的后门,取回自己骑来的马,又请老道将自己捆在马上。没想到老道却是一口回绝,接着扭头就走了,过了约莫一刻钟,老道回来了,还带来一辆装货的驴车,这驴车是山里的猎户的,早上刚拉了一车山货入城贩卖,现在正好卖完。 老道跟驴车夫交代几句,这车夫便过来,将梁祯扶上车,让他在平板上趴好,老道又嘱咐了车夫几句,接着袍袖一扬,就要离去。梁祯急忙叫住他,挣扎着撑起一点身子,从怀中掏出一些铁钱,想塞给老道。 怎知,老道坚持不受:“‘上天有好生之德。’贫道治病救人,乃顺应天意,怎可贪求钱帛?只求于上无愧于天,于下无愧于心。”老道说完,挥袖而去,背影虽说寒酸,却也不失潇洒。 三十里的路,按照驴车的速度,非得要四五个时辰不可,可此时,已是未时末,入夜前,是万万不能赶到的了。于是那车夫,便邀请梁祯先去他家歇一晚,天明再送他回去,梁祯虽说不想打扰,但考虑到自己现在这情况,也无法赶夜路,于是,便答应了:还是明早,多给他几文钱作为酬谢吧。 车夫姓杜,自称老杜头,家就在令支城外六七里路的一条小村庄里,屋顶上还积着一层薄薄的雪,屋内除四堵围墙外,就只有一张坡脚的木桌,一只水缸,一只小架子,一张大大的炕。基本上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了。 将梁祯伏倒炕上趴着后,老杜头便走到厨房去了,没一会,就碰着一只上面还冒着热浪的碗出来了:“军爷,家中无甚吃的,将就一下吧。” “多谢。”梁祯赶忙答谢,接过来一看,这碗里之物,简直比在上障时吃的,还要简陋,就连猪食,看上去都比它要美味。梁祯真的好好奇,这些东西,老杜头究竟是怎么咽下去的? “老杜头,请问,刚才那位老道是何许人啊?” 没想到,梁祯此话刚出,老杜头的眼光就立刻变得奇怪起来:“哦?军爷您连慎师都不知道?” 第十二章 将人当人看 通过老杜头的讲述,梁祯这才知道,原来在这幽州境内,有一个名为“太平道”的宗教组织,该教教主,当年就是以“符水治病”起家的,手段也跟慎师相似,强调“只要诚心悔过,疾病不久,便能痊愈”,至于那些没医好的,自然是“心不诚”的“不可救药”之人了。 听罢老杜头的讲述,梁祯的脑袋里,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历史上的“黄巾起义”,因为历史上的张角,当初也是以这种方式,来招揽信徒的。难道自己穿越到了汉末? 梁祯大惊,因为他此刻突然想起,那障塞上悬着的旗帜上,似乎就写着一个“汉”字,只是不知,当今是哪位皇帝在位,他本想跟老杜头确认,但又总觉得问别人“今是何世?”,似乎怪怪的,说不定会被人认为是疯子。于是就压下了这个念头。 两人聊了一会,便早早地休息了,次日一早,老杜头又端来一碗糠,待梁祯吃饱后,两人便继续上路。终于,在日上中天之时,两人赶到了上障,梁祯从怀中摸出钱袋,数了些五铢钱,递给老杜头,权当车费及餐宿费,怎知这老杜头,却跟那慎师,是一个样子,而且脾气更为倔强,分文不受之余,还呵斥梁祯,要是他收了这钱,便会坏了他的“修为”,乃至永生永世,都无法安享太平。 梁祯刚被一个值哨的戍卒扶进营门,章牛等人便扑了上来。 “障尉,那狗官怎么将你打成这样?”章牛脾气暴躁,登时吹胡子瞪眼起来,“天杀的!要再让我见着,非剁了那狗官不可!” “是啊,梁障尉。发生什么事了?”众人七嘴八舌地问道,虽然言语不像章牛那般偏激,但也夹杂着怒意。看来,梁祯自到上障后的一系列行为,多多少少的,赢得了戍卒们的爱戴。 那何不让这爱戴,更强烈一些呢?梁祯的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这想法,是在跟老杜头交谈后,才在梁祯的脑海中出现的,因为他的历史知识告诉他,凡是当一些以活人为教主的宗教大行其道的时候,通常就正处于王朝的末年! 梁祯很庆幸,自己的“前任”,就是一名小军官,而在这可能到来的兵荒马乱之中,作为军人,无疑是比作为一个普通百姓,是有很大优势的——起码,手上有刀,遇到乱贼时,还可以反抗。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学一学历史上的那些乱世英豪呢!于是梁祯当即决定,要尽快笼住上障的戍卒们。 “障尉,你说话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章牛是个急性子,见梁祯迟迟不答,都要急得跳起来了。 梁祯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解开绳子,递给章牛等人:“阿牛,带两个人,去……去……县里……领斩获……赏……赏赐……” “啊~” 登时,戍卒们都惊呆了,他们面面厮觑了,一会儿,才挤上去,看阿牛手上的竹简,可这竹简上的字,在不认字的戍卒们看来,就跟小孩的涂鸦没什么区别,但卷末的那个方方正正的大印,他们却都还是认得的。 章牛虽也不认字,但他握着竹简的手,却也微微颤抖,葫芦脸挤得跟苦瓜表皮一样:“障尉……那……那狗官,不是为这,才将你打成这样的吧?” 梁祯半闭着眼,一副疲倦万分的样子,听到章牛的声音后,他故意迟了两个弹指,才轻轻地点点头,然后对扶着自己的戍卒道:“扶……扶我回……回去……吧……” “障尉!”章牛一步跨到梁祯面前,挡住去路,“你何必如此啊!” “这……这是……什么话?弟兄们……在……在前线奋勇杀敌……这……本就……是……是你们应得的……本障尉……就……就算豁了命……也……也要给……弟兄们争来!” 章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由于用力太猛,他那大肚子也连着晃了好些下:“哥哥!今后你要有什么用得着我阿牛的地方,只管开口,哪怕那是虎穴狼窝,我阿牛也给你闯一回!” “障尉!以后有用得着我徐病已的地方,只管开口!”章牛一开头,立刻就有人跟着跪下拍胸脯。 “对!也算我许力一个!” “也算我三强一个!” …… 仅一个弹指,梁祯面前,就跪倒了一片人。梁祯赶忙忍痛弯腰,一只手去拉章牛,另一只手去扶徐病已:“弟兄们……使不得……快……快起来……快起来。” 午时末,左延年带着人从上障二燧回来了,他见梁祯被打成这样子,也是大吃一惊,但当梁祯跟左延年说自己是因给戍卒们讨赏赐,才被打成这样时,左延年的态度,却比那些戍卒要冷漠得多,仅是微微一拱手,说了声“佩服”。梁祯的脸当即一红,心道:糟了,定是这老狐狸,瞧出端倪了。 果然,这左延年一开口,就令梁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知梁障尉,从这里面,吸取什么教训没有?” 梁祯当即哑口无言,瞪大眼看着左延年:“左兄……你这话是……是何意啊?” 左延年微微一笑:“梁障尉,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能在这边墙上,活二十多年吗?” “前日识破贼寇声东击西之法,可见左兄之机谋,逼得贼首弃械遁逃,可见左兄之勇武。想必,是凭此二者吧?” 梁祯以后,自己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答案,一定能让左延年点头称是,但怎知,左延年却如所有的老师一样,摇了摇头:“此言差矣。” “哦?那左兄,凭的又是什么?”梁祯当即大惊。 左延年举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总结。梁障尉如不能在这十几军棍之中,总结些什么经验教训出来,那这顿棍子,就算是白挨了。” 梁祯的表情,登时凝结,左延年这话,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要不是左延年及时点醒,梁祯说不定,还真就沉寂在这顿军棍,给自己带来的“意外之喜”中,而完全忘记去反思,自己为什么,会招来这顿差点要了自己命的军棍! 于是,梁祯赶忙奉承道:“左兄此言,字字珠玑,真是如醍醐灌顶,让梁某,茅塞顿开。” 怎知,这左延年却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梁障尉,你可知老夫,为什么跟你说这些?” 梁祯绕绕脑袋,笑了笑:“这还真不知道。” “因为,你将我们当人看。”‘当人看’这三只字,左延年念得很重,就像一把锤子,连着在梁祯心中,敲了三下。 “可公孙贵之流,是从不会拿你当人看的。所以啊,你今天的这种做法,不可取。” “是啊,今天要不是赵长史及时出现,那公孙贵,不定能将我活活打死。”梁祯叹了口气,虽然,公孙贵已经被赵尚华下狱,但活了两世的梁祯,还不至于天真地认为,这公孙贵,真能被绳之以法,而且,这接替公孙贵之人,保不准,比起公孙贵来,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对了,左兄。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左延年一边卸下铁甲,一边道:“说。” “呃……你看呐,你不仅识字,又懂得这么多。怎么会在这上障里,待了二十年,真是太屈才了。” “不屈才。”左延年将声音拉得老长,但他的心,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因为他将铁甲放下时,不慎用力过猛,发出很大的一声声响。 见左延年不想说,梁祯也不便多问,但看着他在阳光下,那如银针一般斑白的鬓发,梁祯心中,也不免生出一股兔死狐悲之感:自己以后,会不会也如他一样?老死在这上障之中呢?如果是,那拉拢章牛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 “唉。”梁祯越想心越酸,不禁将脑袋往软软的枕上一埋。 次日中午,章牛和徐病已一并带着两袋钱回来了,但刚下马,他们不是跟其他有功者分钱,而是直扑入梁祯的屋子,章牛还从肩上,解下一只布袋,将里面的东西,全摊在炕桌上,然后笑着对梁祯道:“哈哈哈,哥哥,我去城里,给你抓了最好的药,这敷上,没几天,就能好。” “兄弟有心了,这花了不少钱吧?” “哎,哥哥说的哪里话。”章牛笑容一收,“这哥哥为我们,连命都可以不要,我们要是还在乎这点钱,这心肺,早就烂掉喽。” “就是,就是。”徐病已也连声附和。他是个年岁跟左延年相差无几的戍卒,方脸,留着一笔八字胡,个子不高,但却很结实。 “哈哈哈哈,兄弟们,等我伤好了,再请你们吃顿酒。” “哎,这才对嘛。哈哈哈哈。” 章牛果然没吹牛,这草药才敷上三天,梁祯就能下炕走路,并小跑几步了,敷上药的第五天,这伤口,竟是连一点痕迹,也没有了。梁祯对章牛徐病已抓回来的药,那是大加赞赏,并一手搭着一人的肩膀,连声:“好兄弟。” 梁祯从鹤顶红那缴获了不少武器——一口宝剑、一双板斧以及一个骨朵。板斧和骨朵,梁祯压根没练过,而且他的体型也不适合玩这个。于是便让章牛等人试试,看看他们用的顺不顺手。至于那口宝剑,梁祯则当作礼物,送给左延年,一来,是感谢他这些天对自己的帮助和照顾,二来,也有感谢他那天,临危不乱,击退鹤顶红等人,使自己免于因库房失火,而被公孙贵义正辞严地斩首的意思。 “宝剑赠君子,还望左兄勿要推辞。”梁祯笑容满脸,双手递上这口以花梨木作剑鞘,柄上饰银纹的宝剑。 “你怎么知道我会推辞?”左延年一把抢过,手立即就像被宝剑黏住了一样,松不开了,“是口宝剑,笑纳了。” “……” 第十三章 战争的理由 红霞已经笼罩了下来,金红的霞光透过完全没有污染的大气投射下来,映得周围树影浮动。扶余王黑齿仇宁牵着马,站在山丘之上,从这里,可以俯览他的王城。年迈而佝偻的他一身白色的袍服,肩上披着一件毛深二寸,其白如雪的白狐裘。 在黑齿仇宁白色皮帽的前额正中处,镶嵌着一个中空的银制圆盘形饰物,圆盘的环上,缀着一粒粒圆润如珠的金沙。这是扶余始祖昌明嫡系才能佩戴的饰物,是高贵与神圣的象征,而其余旁支部族的首领,也只能佩戴纯银饰的饰物。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高贵与神圣,也一点点地淡化了。其他部族的首领,也慢慢的,萌生出了争夺王权的念头。比如这个尉仇貢,就是最蠢蠢欲动的一位。 尉仇貢有两个头衔,在王城时,他是扶余王的牛加,而到了地方,他则以扶余第二大部族奚里部族长的身份,节制着扶余地的东境。 “吾王。”尉仇貢高大英武,如鹰似狼的目光中,无时无刻不流露出贪婪的神色,他比黑齿仇宁年轻太多,因而光是在气势上,就已经完全地压过了这位年老的扶余王,“今年闹了雪灾,还望吾王,能够赐予我们一些吃的。” 说着“请求”,可看着尉仇貢的眼神和语气,哪有半点“求人”的意思?就差没有直接抓着黑齿仇宁的手,贴在他耳边跟他说,自己要多少多少牛羊、谷物了。 “容我考虑几日,六天后王院议事时,再给你答复。” 尉仇貢桀骜的眼中不满之色一闪而过:“是。” 不多时,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被马扬起的雪尘有的甚至落到了黑齿仇宁佝偻的背上。 尉仇貢刚走,黑齿仇宁身边的一名灵侍便上前禀告道:“吾王,屠耆相到。” “哦?”黑齿仇宁猛地一转身,“快请!” 屠耆相是个耳顺之年的男人,骨子架虽然不差黑齿仇宁多少,可他的肌肉却远远逊于后者,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真的让人怀疑,是不是只需一阵风,就能将他刮下山丘。 “冠儒先生。”黑齿仇宁满脸笑容,紧紧地拉着屠耆相的手,“身体,好些了吗?”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令一代雄主黑齿仇宁如此敬重,且关怀备至的人,竟是来自边墙以南,在扶余各部族看来,都是正儿八经的南蛮!按道理,是绝不可能担任地位仅次于扶余王的屠耆相的。 屠耆相范元眼睛一眯,干枯的脸上便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承蒙吾王关爱,已然痊愈。” “痊愈了就好,痊愈了就好。”黑齿仇宁抓住范元的双臂,轻轻一握,“唉,先生身体的底子,可比我好多了啊。” “还望吾王多加保重。” “老了啊,连马也骑不动了。”黑齿仇宁笑着摇摇头,伸手拍了拍一直站在身边的爱马,“唉。” 善于察言观色的范元立刻躬身道:“吾王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黑齿仇宁点点头,轻轻一挥手,示意跟在身边的几名灵侍后退,待他们推出到十步以外后,年迈的扶余王才低头道:“这几个月大雪不断,牛羊冻死无数,这秧苗播下去,也是死多活少。这尉仇貢刚才,又来跟我要牛要粮。” 范元一听,眉头当即一拧,心中暗自发笑:“吾王,那何不,聚拢大军,南下劫掠?” 黑齿仇宁斑白的眼眉轻轻一皱:“先生难道不知,这汉蛮近几年,将粮食全聚于郡治,沿边各县,已无多少存粮。我健儿旧年南下,耗费甚多,所得却是极少啊。” 范元轻摸尖尖的腮帮:“吾王,那何必采用,开源节流之法?” 黑齿仇宁右眼斑白的剑眉一挑:“哦?” “所谓,开源,原意为奖励农桑、畜牧。但这些年,天越来越冷,因此鼓励农桑、畜牧之法已然不管用。所以,这开源,就是南下劫掠。而节流,就是减少吃饭的嘴的数量,比如那尉仇貢的奚里部。” “不可!”扶余王低声呵斥,皱巴巴的右手快速地摆了四五下,“要是在十年前,我迭室部正盛时,哪还容得他嚣张,只是现在,我部已有衰弱之象,而那尉仇貢,又正值强盛,此刻发兵,必败矣。” 范元轻笑两声,又摸了摸尖尖的下腮:“那吾王何不采用借刀杀人之计?” “借刀杀人?” 范元胸有成竹地点点头,为了吊起老扶余王的胃口,他还故意顿了顿,才缓缓道:“若能引得汉蛮发兵,这尉仇貢的奚里部,便是首当其冲,待他与汉蛮大战一场,无论胜败,这奚里部,都是元气大伤。到时候,这尉仇貢,哪还有底气,来跟吾王较量?此其利一也。” 黑齿仇宁越想越有道理:“那利二是?” 怎知,范元却是又行一礼:“还望吾王,先赦小臣之罪。” “先生说的哪里话?免罪,免罪!” 范元这才开口,但眼尾却是偷偷地看着黑齿仇宁那花白的胡须:“太子虽已成年,但尚无寸功,所以……” “还是先生知我心啊。”黑齿仇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依台也确实该在马上证明自己了。” 黑齿仇宁腰向前一倾,接着问道:“那不知,先生打算用何计,引得汉蛮出塞?” 早有准备的范元立刻再次躬身道,只需如此如此,汉蛮必定大举出塞。 黑齿仇宁连连点头,拍着手掌道:“妙哉,妙哉。” 范元立刻换上一副势在必得的表情,右手拳头紧握:“汉蛮就是死要面子,吾王若用此计,一来,可使汉蛮元气大伤,未来十余年内,再无力出塞,二来,也可获得巨大的威望,谅那尉仇貢,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再有不臣之举。” 两人又继续聊了一会,最后黑齿仇宁又如往常一样,请范元跟他一并回家吃饭,如此荣宠,不仅在扶余地,就是在扶余周边的五六国中,也是绝无仅有的。范元也当即谢恩,那被皱纹紧紧包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长满老人斑的脸,也扭曲起来,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 扶余王的宫室,位于王城的东北角,由于离山近,所以地势也比别的地方要高一些,再配上那堵厚实高耸的山墙,更是尽显王霸之气。扶余人的规矩比汉人要简陋得多,也不存在什么阉人之说,其他男性唯一不能进的地方,唯有扶余王的寝宫而已。说是寝宫,其实也就是一间稍微大一点的石屋而已,就连那吃饭的屋子,也都比它要大上很多。 两间石屋之间,是一个小小的花园,花园中间,有一座六角亭,亭角夸张地扬起,形如鲲鹏的双翅。南北框门都有格花及浮雕花卉,这明显带有江淮风格的建筑,只能是出自范元手笔,说也奇怪,这与汉人为敌了整整一生的黑齿仇宁,却是异常钟情于汉人的文化。 六角亭旁,雪尘飞扬,不时还穿有兵器碰撞时所发出的“乒乒”声,一高一矮两团白影正隐身于这刀光剑影中。 范元一见,立刻妙语连珠地称赞起黑齿仇宁来,什么“教子有方”、“虎父无犬子”之类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 但看着黑齿仇宁,却是一脸说不出的苦恼。或许这天下的父亲都是一个样的吧,对自己的孩子,别人夸得越厉害,心中,就越是惶恐不安,因为,只有他们,才知道,这孩子光鲜亮丽的表面之下,究竟是一副怎么样的骨骼。 此时,兵刃之声已经停了,那足有两人高的雪尘,也如同一块幕布,缓缓落下,露出幕后两人的真容。 高个的那个是个男性,已被打掉了兵器。他身形挺拔高壮,如同小山,穿着一身白色的皮甲,头戴一顶形制与黑齿仇宁相仿,只缺了中间最大那粒金沙的白色皮帽,裸露在外的双臂青筋暴突,骨骼粗大,一看就是刻苦练械的结果。粗看之下,英气不亚于尉仇貢,可再仔细一看,便能立刻发现端倪所在了——他的眼睛,独缺扶余王所必须有的坚毅与桀骜,用黑齿仇宁的话来说,只能看见懦弱与顺从,就像个妇人。 那他的坚毅与桀骜哪去了呢?全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子身上。 这女孩,裹着一领镶着白狐裘的白袍,白袍之下,是寻常武服,并无甲胄。雪白的面具后,是一双令“阅遍塞北江南无数女,尝遍关内关外无数情”的范元,都不禁心动的眼睛。这眼睛,时而如盈盈秋水,勾人心魄,时而如狼似虎,英气逼人。 黑齿仇宁戎马一生,马上的时间多,床上的时间少,再加上不知是不是杀伐太重,遭了报应,因而,虽生了六个儿女,可活下来的,就只有这么两个。而且,两人的性格,又是恰好反转了过来,哥哥黑齿依台,虽然继承了父亲黑齿仇宁的体格,可其他各方面,都差远了。而妹妹又恰恰相反,虽说体格不比哥哥,但论气质、论武艺,都要压过哥哥黑齿依台一头。 这要用南边汉蛮的话来说,叫阴盛阳衰,是要国本动荡的。扶余虽说不搞这一套,可对崇尚武力的民族来说,族长儒弱,就意味着部族离灭亡不远了啊。因此,日暮途远的黑齿仇宁,又怎能不忧心忡忡? 还是得尽快让这小子上战场,好增一增他的杀气。这么一盘算,年迈的扶余王更加坚定了与汉开战的念头。 第十四章 鼓角争鸣边地动(一) 自从首开杀戒后,一连数日,梁祯都被噩梦折磨着。鹤顶红等两匪,轮番在他眼前出现,血眼暴突,鼻喷血雾,口吐血沫,双手焦黑,血甲尺长,有如刚从忘川归来的恶鬼,要来找梁祯报仇雪恨。 “还睡不着?”左延年又被梁祯给吓醒了,睁开眼问道,他也是个好脾气,一晚被惊醒六七次,也还不骂人。 “我现在,一闭眼就能梦见鹤顶红。张牙舞爪的。”梁祯夸张地重复着鹤顶红在梦中做的动作,“原来杀人这么艰难。” “哎,左兄,你有什么法子吗?” 左延年盘起手,看着黑漆漆的屋顶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梁祯刚才的一番话,似乎又勾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某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别把他当人看。”左延年道,“就两无恶不作的禽兽而已。” “就……就这样?” “当然不是,等你多杀几个后,这感觉,也就没了。”左延年翻了个身,“当然,前提是你还活着。” 梁祯重新躺回床上,看着黑漆漆一片的屋顶,嘴中,一遍遍地喃喃道:“别把他当人看,别把他当人看……” 忽地,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吹角声,左延年和梁祯均“咻”的一下,从炕上弹起来,先是对视一眼,以确认不是幻听,接着两人起身,先点燃了蜡烛,帮着对方披甲带刀,再冲出木屋,梁祯去开武库的门,左延年则去整队。此时,其他被惊醒的戍卒也纷纷从木屋中跑出。 “都站好了啊,别乱动!”章牛扛着巨大的板斧,边走边呵斥道,小山似的体型,外加深受梁、左二人的器重,已然让他成为了上障中的第三人,在其他戍卒中,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 梁祯手脚并用地爬上高高的箭楼,眺目远望,但见一条星河浮现在眼前,在这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很是突兀。星河黯淡,摇晃着似有似无,唯有一点最为炫目。梁祯眯着眼,看了许久,才发现,原来这不是什么星辰,而是烽燧上亮起的火光! 按照本朝的烽火制度,寇百人以内燃一炬,百人以上,千人以内燃两炬;千人以上四千人以下燃三炬;四千人以上,则是四炬。而上障一燧上燃起的烽火数,是三炬,也就是说,今夜入寇的扶余贼,竟有千数之众。 要是放在穿越前,梁祯或许还不屑于这个人数,毕竟,史书上的游牧入寇,动不动都是控弦十数万的,就这四千人不到,也好意思南寇?但自从挨了鹤顶红一轮偷袭后,梁祯就再也不敢这么想了——开玩笑不带这么开的!几千人?不光这破上障,就连那令支县,还不立刻被他们给踏平了? 这时,外面的戍卒也陆陆续续地跑进箭楼,插上仅供一人经过的大门,然后再用碗口粗的木桩,从里面顶上了大门。没有人想到要去支援边墙。 “开什么玩笑!前次,三十来个都累得够呛,这次来几千个,还不得砍到手软?”章牛两只铁臂各执着一把板斧,在箭楼二层乱吼着。 而三楼,左延年则正校正着擘张弩的弦力,他的弩配有望山,望山上,还镶嵌着几条银色的细线,在整个上障的所有弩当中,有这种配置的这还是独一把。 “都闭嘴,盯着外面。”梁祯跺了跺脚,向着二楼的人吼道,那鼎沸的人声,登时消失了。 梁祯再次从瞭望口中往外看,营地中的灯火,早已被熄灭,因此视线之内,就唯有那边墙上,还有浮动的火光,如同一条受伤的火龙,将大地一分为二。 令人窒息的死寂,在箭楼当中蔓延。梁祯就在这死寂中,看着天空从墨蓝转为艳紫,又从艳紫化为鲜红,直等到火烧火燎的霞光褪尽,浅浅的蓝色充斥于天际。那扶余人,却还是连影子都没有,按照左延年的说法,这次他们算走大运了——扶余人没打算从这过。 看着边墙外,那同样矗立了几百年的绵延尸墙,及其中折断的箭矢兵刃,梁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要是这几千扶余人真的来打令支,就凭他们这三几十人,恐怕真连成为那尸墙中的一员的福分都没有——直接让马蹄给踏成粉末了。 就在大伙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南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浑身绛红的骑士,骑着一匹棕色的七尺骏马,背上插着两面令旗,如同一股旋风一般,直扑向上障。 “快开门!县长急令,快开门!”马未到,声先至,可见军情有多么紧急,“县长急令,快开门!” 梁祯等人急忙冲出去,好赶歹赶,总算在羽檄到达前,将上障的大门打开了。 “急令,上障尉梁祯,即率本部兵马,至令支县衙,听候调遣。” 说完,骑士骑上戍卒们从上障牵出来的值更马,又化作一阵狂风,席卷而去。 “这是出大事了啊。”左延年经验丰富,当即道。 “左兄有何建议?” 左延年摇摇头:“梁障尉,一切小心。” “嗯。” 梁祯以前,虽也曾多次在书中见过,游牧民族的骑兵,在农耕民族的步兵面前,有多大优势,但那毕竟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直到现在,亲身经历了一次以后,才知道,原来这优势,竟然是这般的大。 从上障回令支,是三十里的路,其中有一半,是在濊地,即后世所说的沼泽地,另一半也是在不甚平整的山丘间穿行。众人行进的速度,自是大受影响,待他们赶到令支后,天色已晚。 而从令支到阳乐,又是多有濊地,纵使有官道,路况也是时好时坏,况且这道路上,也不乏大队的车马,估计都是临近县村的富户,收到风声后,都纷纷往郡治阳乐赶。企图能够借助阳乐高大的城墙,雄厚的兵力,躲过这一劫。哪怕梁祯等人打着旗号,扯破了嗓子,也还是被堵死在这狭窄的官道之上。 等终于赶到了阳乐,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而这时,从各县赶来的正卒、壮丁,也差不多到齐了。约莫有一两千人,其中很大一部分人,连武器都没有,于是又得打开郡中武库发放兵器,待到整备完毕,东方,已经吐出了鱼肚白。 梁祯的身份,也摇身一变,从障尉成了军候,手下管着近两百人,其中,既有上障带来的戍卒,也有从令支征调而来的壮丁。本来,这支队伍,是应该由令支县尉公孙贵来率领的,但由于公孙贵已经被赵尚华给下了狱,而新的县尉,又还没到任,故而,崔平就将这苦差,安到了梁祯头上。 赵尚华一身银甲,左腰悬剑,右手持枪,在一个屯的戴盔披甲的骑士的簇拥下,缓缓走进校场,当他面向众人时,他身后的骑士,也拉开了两面红底黑边的旗帜,旗帜中间,都有一个白圈,圈中的字,即使在半里开外,也能让人看个一清二楚。左边的旗帜上,绣着一个“汉”字,字形庄严大气,颇有天汉风范。右边的旗帜上,则绣着一个“赵”字,字形飘逸而不失威严,也显儒将之风。 大军如蚁,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校场。第一次跟如此之多的这个时代的兵士聚在一起,梁祯心中,也不禁多了几丝激动,几丝兴奋。 兵众聚集完成后,第一件事,就是点兵。第二件事,是认号旗,首先要认的,就是赵尚华身后的那两面,然后是各个军候身后立着的旗帜。第三件事,就是宣读赏罚禁令,接着出征的号角就吹响了——或许是因为早有经验,赵尚华连战前动员都省了,直接下令出发。 这两千人的队伍,战斗力又分为三等,这第一等,是一个曲的辽西郡郡兵,这两百名阵法娴熟的马步军是赵尚华的中军,也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精锐力量。第二等,是从各县、各障塞中抽上来的戍卒,这些人虽然也有作战经验,可关于阵法的操练,是几乎没有的,第三等,则是从各处征发来的壮丁,这些人就更不必说了,许些人,在昨晚之前,或许连刀戟长什么样,也没有见过。而为了让他们发挥“战斗力”,还必须将他们与戍卒们绑在一块。 而造成如此局面的责任,本朝的世祖要承担一大部分,因为正是他,废除了秋季操练阵法的制度,又将郡兵数量再三压缩,从而造成边郡兵马羸弱,武备废弛的现象,乃至于连鹤顶红之徒,都能纵横十多年,杀伤数名县尉,过千兵卒。 “奇怪,这怎么朝西边去了?”跟在梁祯旁边的章牛又泛起了嘀咕。 梁祯小声地回应道:“不知道,走就是了。” 就这样,大军开上了通往州治蓟县的官道,斗转星移之间,离那阳乐县,是越发的远了。期间,梁祯也试着与其它县的军候(县尉)交流过,尝试从他们口中,探知一些军情,然而,他们对此,也是一脸茫然。但有一点,是可以被确定的,那就是,辽西郡,并没有遭到扶余人的攻击。 难道,扶余人是去打玄菟了? 此时的玄菟郡,大约在千年后的辽宁东南部,其郡治,在辽山(高句丽城)。这个地方,原是卫满朝鲜的故地,也是现今大汉控制高句丽的关键之所在。要是扶余人真的将辽山给打了下来,那不就相等于,切断了辽东跟朝鲜四郡(注1)的联系了吗?看来,这绝对是一场恶仗啊。 梁祯不禁在心中,打了个寒颤。 注1:即乐浪郡、玄菟郡、真番郡、临屯郡四郡。后临屯、真番分别并入乐浪、玄菟二郡。 第十五章 鼓角争鸣边地动(二) 连绵两三里路的军马,在官道上足足走了五天,这周围,方才出现了一些战场之息。 焦黑!漫山遍野的焦黑,就连那向来只有蓝白二色的天空,也被熏黑了。周围的空气中,更是充斥着一股道不出来,但却足以令人胃部搅动的气味。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只有那一面面的断壁残垣,能证明这焦黑之地,原来,也是数百人的温暖家园。 有几个浑身焦黑的幸运儿,躲过了惨烈的屠杀,此刻,正从断壁残垣中抬起头,木讷地看着经过的大军,梁祯跟其中一个弓着背的老人打了个照面,他发现,老人那焦黑的眼里,有什么光,正一闪一闪的。而骑在马上的赵尚华,则能看得更远一些——一个通体焦黑的妇女,低着头,嘴角微弯,轻轻抚摸着一个同样通体焦黑的婴儿。 前面的队列忽然发生一阵骚乱,梁祯赶忙分开前面的人,上前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妈妈,扑倒在地上,她的右手,呈“握”状,估计刚刚还握着什么东西。 “怎么回事?”马蹄声由远而近,马上骑士黑色的战袍微微扬起,遮住了焦黑的阳光。 一个队长模样的人抱拳回答道:“禀赵长史,有人想冲撞队列,兄弟们一闪,她就晕倒了。” 赵尚华潇洒地从马上跳落,如同一只燕子,无声地落在地上,再轻轻地蹲下,小心翼翼地探了探老妈妈的鼻息,玉眉一皱,继而轻轻地摇了摇头:“带上你的人,将这里的尸体都埋了吧。” “然后去辽山找我们。” “遵命!”队长应了声,带着手下的人离开了队列。他们本就是农夫,比起杀人来,还是擅长挖地多一点。 漫山遍野的焦黑,一路向前延伸,直至玄菟郡的郡治辽山。此时,梁祯只觉得,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这焦黑一色,其他的颜色,仿佛都不存在了。辽山立在一片焦黑之中,破损的城头上,没有一面旗帜,吊桥放下,城门洞开,完全就是一副不设防的模样。 辽山,被解除了武装——以最暴力的方式。众军士不忍直接踏着同袍的尸首入城,故花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才清理出一条可供通行的小路。队伍这才入了城,赵尚华下令直奔郡衙,而不要理会城中尚在燃烧的房舍,以及伸手求助的居民。 越靠近郡衙,尸体就越多,两旁房屋的毁坏,也越严重。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假梁祯,哪怕就是大片看得再多,也难以对战争有一个直观的感受,对战争所造成的破坏,更是一直难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哪怕这只是一场发生在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但其残酷,却依然令梁祯感到无法接受。 碳化的尸体铺满了街巷,其中,或混杂着断片残梁,或混杂着折断的兵刃箭矢。一匹伤而未死的马,躺在地上,见有大群的人来,还挣扎着想站起来,往残骸的阴影后闪。 此时作呕,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很多人都吐了,一时间,空气变得更加浑浊。而队伍前进的速度,也大幅放缓。 有人疯了,是一个挺壮实的汉子,忽然像魔怔了一样,大喊大叫的,还拿着长戟胡乱地舞着,由于街道狭窄,队列又密集,有个人措不及防,脑袋就挨了一下,当即脑浆迸裂,一声没坑就倒在地上。他的脑浆,又吓傻了一个被溅了一脸的。 疯子身后的人急忙往后退,但他们后边的人,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沿着惯性往前挤,两伙人撞在一块,“碰撞”正中的那几个,有的被往上顶,有的一下站不稳,倒在地上,身上当即多了百十个鞋印。惨叫声引来了更大的骚乱,神经早已崩得紧紧的壮丁们当即乱作一团。有不嫌事大的,还大喊:“打败了!快逃!” 毫无斗志的壮丁们立刻乱作一团,任凭军候、屯长们喊破了嗓子也无济于事。章牛眼疾手快,一把抱住梁祯,往路边一倒,他身后,立刻围了六七个从上障带来的戍卒,都立在梁祯身边,围成一道人墙,这才挡住了溃兵洪流的冲击。让梁祯免得跟其他军官们一样,被溃兵践踏。 溃兵不停地往城门的方向涌,但不知怎的,前面的人忽然一个急刹,后面的人毫无准备,当即一个撞一个,将前面的四五排人撞翻在地。个别倒霉的,还一个踉跄,直接成了刺猬! 这是一面由一排长戟组成的戟墙,戟尖喷吐着焦黑的杀气,戟墙后,是一排排刀盾兵,刀盾兵后,是两排拉满弦的二尺半弓。再后面,则是一群如铁塔般竦峙的骑士。 “再有乱动者,杀无赦!”一个骑士厉声呵斥道,手中的骑枪猛地往前一捅,蹦出的寒气当即“击倒”了一排溃兵。 “你们抓我哥哥干甚?”阿牛挥舞着板斧威胁道。 刀盾兵们立刻扎起弓步,用圆盾护住上半身,战刀一举,便将章牛等人围了起来。章牛等人虽然人多,但跟这些身经百战的刀盾兵们一比,就只能算是一群乌合之众了。 “长史有令,有反抗者,杀无赦!” “放开我。”梁祯拍了拍章牛的右臂。 “哥哥!”章牛眉头紧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们是要杀你!”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梁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勇气这么说的。 赵尚华身高七尺六寸,他的马也有六尺五寸高,这让他在跪在地上的众人眼里,就像泰山一般巍峨,气势如虹,不可抗拒。 看着跪了一地的军候、屯长、队长们。赵尚华面无表情,心中,更是毫无波澜。事情的起因,已经查清楚,就是一个壮丁经受不住刺激,疯了。可这引发的蝴蝶效应,却造成了非常严重的踩踏事件,三十一人死亡,五十多人受伤。死者甚至还包括一名军候、两名屯长。 “长史,杀吗?”刚刚开口稳住局势的骑士问道。 赵尚华扫了一眼灰头土脸的众人——包括梁祯在内,所有人都尽量压低身子,以免被赵尚华注意到。死到临头时,没人不会害怕,至于死不认罪,甚至公然喊冤的,那是嫌罪名还不够大。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杀之,又有何用?”赵尚华低声对骑士道,然后提高了音量,目光也陡然变冷,“再有下次,定斩不饶,可否明白?” “明白!” “明白!” “起来吧。” 众人纷纷叩头:“谢长史不杀之恩。” 梁祯虽然心底觉得有点别扭,但身子还是很诚实,甚至比其他人,还要卖力。毕竟这个时候,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泯然众人,太过“出类拔萃”,那就是在逼赵尚华开杀戒了。 有了这段小插曲,众人的脸,拉得更低了,两千人的军队,如同两千具行尸走肉,在焦黑的城池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被裹挟其中的梁祯甚至一度还产生了错觉,以为这就是科幻片中的末世。 队列又一次停了下来,不过这次,是因为前路被人挡住了。对面的人马,同样两面红底黑边旗帜,只不过,锈主将名字的那一面上,绣着的是一个“李”字。这路兵马,是来自辽东郡的援军,辽东郡的人口比辽西郡要多将近一倍,因此他们来的援军也多,约有四千人。 莫不是飞将军李广?此念头刚冒出,梁祯随即自嘲一笑。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而玄菟郡的郡衙,就在两股人马交汇处的左手边。其中郡衙的大门及两旁数间房屋,是双方反复争夺的焦点,因而,留下的尸体也是最多。而这些尸体,又大多浸泡在一条冻结的血河之中。 赵尚华带着十来亲兵,抛开了中军大队,来到郡衙前,与那个李姓长史互相行礼,然后各带着一伙人,走进郡衙。令支县的军士,由于最靠近郡衙,因此赵尚华的佐将手一挥,便让梁祯点了一队精壮,护在赵尚华身边。而对面的李长史,也是同样的做法。 沿着尸体的指引,两位长史在百十兵卒的簇拥下,终于来到了太守的公堂。众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在一片焦黑的公堂中,发现了玄菟郡的太守。他正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袍甲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血污。他面前的公案上,放着他的脑袋。焦黑的眼珠瞪得老大,似乎是在质问,援军为什么来得这么晚? 其实,说句公道话,辽西跟辽东的援军,来得够快的了,自接到报警,判断敌情、集结兵马,再到走完数百里的山路,耗时,不过是八九天。但这速度,很明显,远远不够。现实总是这般残酷,虽说援军确确实实跑断了腿,但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替邻郡的袍泽收尸。 梁祯算是切身处地地感受到了,历代中原王朝,对北方游牧民族的愤怒与无奈——你说攻吧,人家又不跟你进行主力决战。你说守吧,如此漫长的边防线,再雄厚的兵力,也能给削单薄了。那时,人家只要集中力量,猛攻一点,就不会有不破的道理。 “快看,这有字。” 第十六章 鼓角争鸣边地动(三) 有军士取来火把,当太守背后的墙壁被照亮的那一霎,所有人都是心中一寒,那是几行血字: 待到秋来紫骍飞,雁翎高举佞臣哭。 莫道此言乃空谈,不见堂下何人骨? 这四句左下角,还有一行小字:扶余屠耆相范元。 “你这鸟人!欺人太甚!”那个姓李的长史,忽然挽起两石强弓,瞄着那“范元”二字就是一箭,一声巨响后,那焦黑的墙砖表面,已是裂成网状,长箭的箭头,也已经深深地钉进了墙体,只留下黑色的尾羽,不停地摇晃着。 兵士们虽大多不识字,但见长官这个样子,想必他们也不难明白,这墙上的,尽是侮辱之言,于是立刻有性子爆的,也跟着开骂起来。 但梁祯的关注点,却与大家有所不同,他将注意力,落在了“雁翎”二字上,这两个字在此的意思,想必就是指雁翎刀了。但在这个时候,身边的兵士们手中的刀刃,还全是几乎笔直的环首刀。而这雁翎刀的成型及普及,是在宋元明这三代。难道说,这范元,也跟自己一样,是来自后世的? 想到这,梁祯心中竟然还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太好了,原来这世界上,拥有奇怪经历的人,也不止我一个啊! 但这种莫名其妙的喜悦,很快就被冲淡了。因为赵尚华下令,将辽山守军的尸首掩埋。这是一件繁重且没什么人愿意的工作,因为,要想埋尸,就得现在城外,选个远离官道的好地方——总不能就埋在门前的那块空地上,让行人践踏吧? 选好地方后,还得在冻得坚硬如石的泥土上挖出几个深坑。然后,就是抬尸这一项,最令人心生抗拒的工作了,一来,这些尸体大都残缺不全,光看着就反胃了,何况是去抬?二来,人类对死亡,总是很避讳的,对死者的遗体,也是如此。包括梁祯在内,要是有得选,大家都是连碰都不想去碰的——怕不干净。 所幸,梁祯识字,因此被抽去做另一件事,免去了抬尸的苦恼,这一件事,就是统计阵亡者的名单。只是这工作,同样不轻松,那时没有电脑,不能像后世那样,等着人报上来,自己再汇总就行了。而是得站在万人坑旁,抬来一具,登记一具。如此一来,要接触的尸体,反而变得更多了,不仅如此,梁祯还得忍受万人坑所带来的视觉冲击。 坑中的尸体,就像一群深陷于泥沼之中的厉鬼,伸出血淋淋的双手,想要将站在坑边的梁祯给拉下来,给他们陪葬。虽说现在天还很冷,可这不知从何而来的臭味,还是传遍了整个山岗。熏得梁祯恨不得能将鼻子给削了。 兵卒们的战衣上,都会特别缝上一条白色的布条,随军的书吏会在布条上,写上兵卒的姓名、籍贯。以便于日后善后工作的进行,然而,这种做法,常常会遭来兵卒们的反对,因为很多人觉得,这些东西一旦写上了,这人,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书吏们也是大爷脾气,自然不屑于坚持。因此,这就造就了许多无名尸体。 掩埋工作持续了五天,方才告一段落。 “死了多少人?”赵尚华俊美的脸上,看不见任何表情,平淡的语气,听不出丝毫的情感。 梁祯毕恭毕敬地双手将竹简呈上:“回长史,高府君以下,共计两千零五十四员战死。其中名籍可辨者,一千四百三十一人。余者无名,或字迹污损,无法辨认。” “下去吧。” “是。” 梁振飞似地逃离了山岗,回到东门后的驻地。那块不大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倒满了浑身焦黑的兵卒,这些来自令支的兵卒,本以为是来打仗的,怎知,仗没打成,功劳没捞着,苦力却做了不少,人人都瘦了一大圈,额骨、颊骨都凸了出来,都跟乞丐似的。 几个戍卒朝梁祯打招呼,梁祯一一回应,然后唤来那个叫徐病已的老卒。 “十多年前的北讨,你参加过吗?”梁祯问。 徐病已先是一怔,然后摇摇头:“障尉,十多年前出征的,可是玄清骑啊,我哪有这个福分。哎,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可以去问左队长。” “左队长?” 老戍卒点点头:“左队长曾是玄清骑里面的人,听说还是个军候,但后来,不知怎的,就给弄到上障来了,跟我是前后脚呢。” “哦,这样啊。”梁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哎,那你当兵多少年了?” 老戍卒掰了掰手指头:“大概二十多年了吧。记不清了。” “不想家吗?” 怎知,徐病已面色一变:“我就一个人,还不如留在军中,起码还管口吃的。” 梁祯见徐病已不愿多说,于是就此打住,将他打发了。梁祯本想上城墙看看,但没沿着那斑驳的血迹走几步,就被章牛叫住了。章牛的大肚子,比前几日还要鼓,而且摇晃得特别厉害,似乎又大了不少。 “哈哈,哥哥。瞧我找到了什么?”章牛见无人注意,便将摁着大肚子的左手拿开,手刚拿开,那被他用皮甲包住的东西便一个劲地往下跌,章牛眼疾手快,右手一捞,再送到梁祯面前。 梁祯被这血淋淋的一团给吓住了:“这……什么东西?” “哈哈,我找了好久,才在山的那边,找到了一匹死马,这该死的扶余人,连野兽都打光了。” “这……这能吃吗?”梁祯眉头紧锁,身子拼命往后倾。 “哎,哥哥,你别看它这个样子。我检查过了,还新鲜着呢。”章牛取下背上的盾牌,抄起巨斧,对着那坚硬如石的马肉块,猛地一斧,肉块便一分为二,章牛抓起那块小的,直接往嘴里送,“嗯,好吃。好吃。” 梁祯见他吃得津津有味,肚子也不由得饿了,虽说他还是觉得恶心,但最后,对肉类的渴望,还是胜过了生理上的厌恶——从穿越到现在,二十多天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肉食呢! 这边,梁祯和章牛吃得正欢,那边赵尚华和李长史却是眉头紧锁,坐立不安。原来,经过几天的努力,扶余人这次南侵,所造成的损失,也逐步统计上来了。除了玄菟郡的官员,辽山县的官员,死亡大半,活着的也都被掳走外,辽山城内外的民众、及扶余人入侵沿线的民众,也是惨遭厄运。初步统计,被掳走的吏民,有千数之多,焚毁的房舍也是以千计数,无家可归的人,就更多了。 城北的中军帐中,挂起了一幅四尺长、三尺宽的舆图,一名佐将正在给两位长史介绍玄菟郡的情况:“西盖、上殷台、高显,都遭到了扶余人的洗劫、纵火焚烧。辽阳粮仓也被洗劫一空。” “三地居民,除被杀死、掳走者外,尽皆流离失所。估计无家可归者,达一万之众。” 李长史听得脸色发黑:“这马上就要春耕了,这些人什么都没了,还怎么耕作?不耕种,以后吃什么。” “扶余贼还烧了粮仓,想开仓放粮也不可能了啊。” “要是这帮人一直饿着肚子,哼,我看啊,我们冬天又要再来一次喽。” 赵尚华右手食指、中指连续敲了四五下案几:“这局面,唯有在甄使君的指导下,才能破解了。” “哎,对了老赵。我带来的粮,吃的差不多了。最迟后天,我就要带人回去了。”李长史用拇指指了指帐外,“不然,他们也要乱。” 赵尚华微微一笑:“我明天走。” “那,我们今晚,就喝一杯?” “好啊。”赵尚华尽管心有不愿,但却没法拒绝李长史的邀请。 次日清晨,辽东和辽西的援军,便在鼓点中离开了满目疮痍的辽山。又连着走了四五天,当山木的翠绿,天空的蔚蓝终于将那焦黑取代时,梁祯下意识地捂了捂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 人间,我终于回来了!梁祯很想登高狂呼。 赵尚华无心带着这么大一群人回阳乐,因此,队伍刚开到辽西郡境内,他便下令,各县尉各自将本县壮丁带回。而梁祯等人也在无虑县,跟大队分开。初时,梁祯还在心中暗骂,赵尚华身为辽西长史,怎可如此肤浅行事?直到他找来伙夫一问,直接懵了之余,也才算明白了个中原委——没粮食了!这小子,没安好心啊。 怎么办?无虑离令支,尚有百十里路,正常来说,需要走四天,但断粮四天是什么概念?梁祯自己也觉得受不了,更不用说,还得管理这么大一帮子人了。 “那狗官,就是纯心跟哥哥你过不去。”章牛在梁祯耳边嘀咕,“这些家伙,一旦饿疯了,去抢吃的,那哥哥你,可是要杀头的。” 梁祯大吃一惊——对啊!这一点自己怎么早没想到呢?要知道,这世界上,早就有人想搞死自己了,要不然,自己也不会连着遭到鹤顶红两次暗杀,还差点被公孙贵打死在公堂之上。要是这次,自己手下这帮子人真的动了歹心,去抢吃的,那崔平要还不将自己收监斩杀,怕都不好意思再坐在这公堂之上断案了。 “哥哥,要不你也学那姓赵的,让他们各自散了,免得生事。” 梁祯苦笑着摇摇头:“这赵长史,管的是一郡的军务,他在郡界之内让我们散了,有什么事,拿带队的是问就是,动不了他。而我是受崔县长之命,将他们带出来的,要是不能将他们完完整整地带回令支县衙,这崔县长,还不拿我是问啊?” “这鸟人,真精啊。那哥哥,我们该怎么办?” 第十七章 鼓角争鸣边地动(四) 梁祯唯一能肯定的就是,不能让这群人饿着肚子,要不然,这些拿着刀戟的人,还真不能保证会不会做出些过激的行为,但又该去哪里找粮食呢?打豪右第一个从梁祯脑海中蹦了出来。去去去,梁祯苦笑着摇了摇头,虽然他也很想在这个世界里出人头地,但却不想以鹤顶红那种,在千山里打强弩的方式。 找人买?就不说去哪里找类似批发市场的地方了,光是两百张嘴,吃一顿的饭钱,梁祯也付不起,更何况是四天,每天两顿? 那找人要呢?梁祯觉得,还是这个方式可行。这个找人要,不是指一脚踹开哪家的门来要粮,而是直接去找无虑的县长,让他提供一部分的粮食。梁祯估摸着,也不用太多,两天的粮食就足够大伙将身子拖回令支了。 但没想到,梁祯刚跟章牛商量,这大葫芦,就是一个劲地摇头:“不成不成。哥哥你是不知道,那些个狗官,有钱拿的时候,就什么都好说,可要问他们拿钱,除非你刀架他脖子上,拉条红出来。” “那就拉条红出来。”梁祯看了看身后脏兮兮的兵士们,“大家伙为国家跑了几百里,肉都掉光了不止,还要连饭都吃不上,是什么道理?何况,这沿途各县,本就有供给军粮的责任。” “哎,哥哥你这一心是为了朝廷,为了兄弟们着想不假。可那些当官的不这么想啊,他们只会觉得你是乱贼。别到时候,粮没要着,自己又挨了几十棍。” 梁祯见章牛如此为自己着想,心中,也是不由得一暖,看来,古人说的:爱人者,人恒爱之。也是不无道理的,只不过这种朴素的感情,在后世,已是越发地式微,乃至于,梁祯一度觉得这话,只是一句空话。 “兄弟,无论如何,总得一试。” “哎哎哎。”章牛张开双臂,像只大母鸡一般,将梁祯给拦了下来,“哥哥,其实这沿途,也有不少的豪右之宅,这些人,也多是些欺软怕硬之徒。哥哥我们大可以,让他们给点粮食。那样,哥哥也可免受皮肉之苦啊。” 开什么玩笑!梁祯一个劲地摇头,别说是现在,就算是后世,也还流传着:宁惹地方官,勿惹地头蛇的话。为什么?因为,无论是县令还是郡守这些,都是流官,干个三几年,就可以高升了。因此,他们表面上的权力看着是大,但实际上,地方根基是远不及这些在一片地区扎根了数百年的家族,而且,他们还都是体面人,掣肘也多。但地方家族才不会管你这么多,谁要敢惹,直接就往死里弄。要是跟他们翻脸了,别说梁祯这个小障尉,就算是县令太守,他们也有本事给弄死。 “兄弟,我们做事,最讲究的,就是理。问无虑县长要,他不给,理就在我。若问那些豪强要,他们就是不给,理也在他们。” “但哥哥……” “放心,我自有办法。” 章牛将信将疑地跟在梁祯后面,心中盘算的,却是万一这无虑县长发起威来,自己该如何砍翻一众皂隶,将梁祯给拉出来。 “兄弟们听好了,等会进城,不得惊扰百姓,违令者,自按军法处理,明白没有?”梁祯边沿着队列往后走,边大声吼道,“各什长,出列,维持队形、纪律!” “明白!”兵卒们稀稀疏疏地回应道。其实只要吃的管够,大伙才不会去主动生事呢,一来,马上就能回家了,二来,这时代,草民的命,是真不值钱啊!要是惹着了当官的,这一顿棍子下来,这辈子,也别想再站起来了。 “站了,什么人?”无虑县城前,照例,站着四名守门兵士。他们一见梁祯带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地开来,立刻抛下正在查验的货物,直接上前拦住大队。 “我们是令支的屯兵,前些日子,接到郡里羽檄,前去应役。如今役事已毕,奉赵长史令,解散还乡。现需借道无虑。” “进去吧。”卫兵转身摆摆手,便让开了大道。 百多号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县城,吓得道路两旁的百姓纷纷避让。梁祯在队伍前后走来走去,不时地吆喝上两声,神气十足:没想到,我还真有管人的一天啊。哈哈! 但这把瘾没过多久,梁祯就不得不收起这神气劲,换上一个谦卑的笑容,去求别人了。因为,梁祯并不是令支的县尉,而是令支县尉下属的斗食武官,而县尉,本就是县长、县令的佐官,因此,梁祯就只能是下属,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这官大了不止一级? “阿牛,叫兄弟们在门口等我,别乱来。”临进县衙前,梁祯吩咐章牛道。 章牛立刻将梁祯的话传了下去,然后拉着梁祯道:“哥哥,我陪你进去。” “你站外面就好。” “哈哈,哥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有时候,你这刀,得再明显一点。” 梁祯白了章牛一眼:“你要是真把板斧抽出来,那才叫把我害惨了呢。” “哈哈哈,哥哥放心,阿牛心中有数。”章牛将两把板斧递给两个戍卒,然后拍了拍身子,“我可连武器都没有。” “你啊。”梁祯笑了笑,“走吧。” 守在门口的皂隶没敢拦梁祯和章牛,敷衍似的问了了两句后,就放他们进去了。 两人穿过大门,沿着甬道往里面走,无虑的县衙似乎比令支的要热闹得多,办事的官吏络绎不绝,但没有人,将注意力落在这两个风尘仆仆的军卒身上。因此,梁祯两人很顺利地走到仪门。无虑县长终究是耳目灵通,已经知道门外来了一队人,此时正在一个穿着褐色布衣的中年人的陪同下,急急脚地往门外赶,与梁祯等撞了个正着。 “下官令支军候梁祯,见过县长。”梁祯很巧妙地用“军候”这个应征时的称号,避过了“县尉”与“上障尉”的等级差别,从而拉近了与无虑县长地位之间的差距。 “啊哈,不知你来找本官,是何事啊?”无虑县长,摸了摸山羊须问道。 梁祯取出郡衙签发的牌票,说明来意。要是按规矩来办,那粮食的事,到此,就解决了。但问题是,每个制度,运行一段时间后,都总会出问题的,而为了解决这些问题,就不得不给这个制度打补丁,比如加一些明面上的,暗地里的规矩。因而,要是谁还按照这制度的本意来办事,那就是不懂规矩了,换句话来说,就是太天真了。 果然,无虑县长一看,登时脸色不善:“没有。” “哎县长,下官也不多要,只请通融通融,让兄弟们,可以撑过县界就好。” 无虑县长的脑袋胖得像个球,而那双小眼睛,则是外凸的,总给人一副脸色不善的感觉:“哦,按你这意思,要是本官不给,你们这帮人,就不走了是吧?” “下官不敢。”梁祯连忙拱手施礼,“只是,这兄弟们已经饿了几天了。” “我说你这人,你们从哪来的,就去哪里要吃的!跑我这来干什么?” “喂,这大军调动,沿途各县本就应该供给粮草,难道你这当县长的没听过?” 章牛这一吼,可直接捅了马蜂窝了,这无虑县长哪里受到这气,当即炸毛了:“你这人,好大的胆子!来人,给我狠狠地打!” 仪门东边的皂班和壮班,立刻涌出五六个人,一拥而上,就要来打章牛,怎知这章牛拳头一握,“咚”、“咚”、“咚”几拳,便打得冲在最前面的三人鼻青眼肿,其中一个,还飞出四五步,撞翻了后面两个紧跟上来的人。在打翻这几人后,章牛还不住手,一步上前就要来拿这县长。 “住手!”梁祯急忙呵斥,然后再施一礼道,“我这帮兄弟,都是些山泽野人,性子暴烈,不懂礼数,还望县长莫怪。” 无虑县长还不知怕,吹胡子瞪眼道:“好你个山泽野人,公堂之上出手伤人,还让本官莫怪?” 章牛哪里肯示弱?当即一句顶了回去:“喂,明明是他们先动的手!” “县长,我等前些日子,奉赵府君之命,增援玄菟,现粮草耗尽,所求,不过两顿麦饭,并无他意。要是兄弟们连吃都吃不上,那只怕,会寒了兄弟们的心,损了县长爱民之名啊。” “哼,少拿上级来压我!” 无虑县长还不肯松口,但他旁边的布衣中年,显然是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将县长拉到一边,先是看了看那几个鼻青眼肿倒在地上呻吟的皂隶,然后又瞄了眼洞开的大门,大门与照壁之间的石板路上,自然是站满了来自令支的兵丁。 果然,过了一会,无虑县长就松口了:“给你们粮可以,但你,得给我签字画押。我到时候也好,问你们崔县长要回来。” 听见要签字,梁祯当即心下一震,他当然是不愿意的,因为一旦签了字,这事,就不知多久,才能过去了。但是,无虑县长肯这么做,也已经是很给面子了,要是自己再坚持,拿无理的,就是自己了。于是,梁祯只好硬着头皮同意了。 “哥哥,你可要当心啊,这狗官的眼神,是要杀人的。”刚出了县衙,章牛便在梁祯耳边嘀咕起来。 梁祯苦笑着摆摆手道:“想杀我的人,又何止是他啊?” 第十八章 军国大事西园谈 寅时刚到,夏门(注1)便缓缓打开,一群隶属于执金吾的甲骑簇拥着几辆加了皂盖的安车,浩浩荡荡地开出城门,而他们背后,这城门,又缓缓地闭上了。这支由导斧车及骑吏引导的车队所搭载的,分别是:主管度支事宜的尚书张华,主管主客事务的尚书五鹿世毅,主管行政事务的尚书杨赞、主管选部事宜的尚书梁鹄。以及尚书台的长官尚书令曹鼎。 由于本朝虽设有地位相当于丞相的司徒一职,但实际掌握丞相权力的机构,却是属于内廷的尚书台。故而尚书台的几位尚书,再加上皇宫中的中常侍们,便是帝国实际上的权力中心,军国大事,莫不由这十来个人商讨而定。而能令这几位尚书戴月披星的,自然就只有汉帝的紧急召见了。 骑士们举着火把,在官道上赶了约半个时辰,然后马头一拐,拐上一条通往北邙山的大道,这条大道,足够三辆驷车并驾齐驱,筑路的黄土都是经过千锤百炼,乘坐马车在上面经过时,感受不到一点颠簸。可见这大道的质量,远胜于为战备而修建的官道。 车马又在大道上走了约两炷香的时间,前面,一堵朱墙拔地而起,墙上的绿瓦,还泛着露珠的光泽。车队停在一扇需离开两三丈方可看见全貌的朱门前停下脚步。安车上华冠丽服的尚书们,亦纷纷在从人的搀扶下下车,在朱门处验过符籍(注2),随后在两名小黄门的引领下,走进朱门。 刚进了西园,便嗅到一股芳香,借着火把的光一看,只见大理石道路两侧,栽满了昙花,现在,正是花开之时,那多姿的花被片或白光幽幽,或琥珀淡淡。走在这样一条花香四溢的道路上,尚书们的心,也不由得一松。 过了昙花小径,便来到一处桃园。此刻,正值花期,满树都是桃花,或含苞欲放、或在春光中绽开,分外妖娆,空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花香。桃园中间,是一条由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众人刚走进桃林,便觉花瓣如雨,纷纷洒洒,落在众人的冠冕、袍服之上。仔细一看,原是一群宦者,正卖力地摇晃着那一株株的桃树。 同时,耳边又响起一阵叮咚的琴声,一滴一滴的,优雅,空灵,而又带着一丝悲伤。眼前,是伤花如雨,耳边是琴声凄凉,纵是心如坚冰的尚书们,也不由得,以手拂面。不止是为这琴音所伤,更是要做样给陛下看。 原来这汉帝,虽有后宫佳丽数千人,但却独爱王美人,同样精通辞赋音韵的两人,终日如胶似漆,然而好景不长,去年年底,王美人刚为汉帝生下一个儿子,便被因妒成恨的何皇后毒死了。 王美人死后,汉帝便留恋于这西园曲水殿中,对着曲水池的淼淼池水,日夜抚琴,又令在园中,广植王美人最爱的桃花,并令人终日摇洒,以寄托哀思。 这洒的哪是悲伤?这洒的都是钱啊!张华轻轻地拾起肩膀上的半片白色的花瓣,微微地眨了眨眼睛。 众人走进桃园中间的曲水殿,大殿两侧的四根大柱呈正方等距约有三丈,左边两柱间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长案上堆满了竹简文书,竹简文书旁,挂着幽州产的狼毫,摆着凉州产的砚台,乘着扶风产的墨条。右边两柱之间摆着一条檀香木书架,书架上堆满了账册文书。 檀木长案的左边,早就站了一列的中常侍,共四人。两帮人打了个招呼后,尚书们也到桌案右边站定。 “陛下口谕。”忽然一把公鸭般的声音从大殿东侧,那挽着厚厚的青色纱幔的廊道后传来。长案边的人立刻躬身施礼,那公鸭般的声音,方才接着道,“诸位爱卿看座议事。” “臣等,多谢陛下。” 长案左边的四位宦官,分别是鹤发童颜的中常侍张让,剑眉方脸的中常侍赵忠,瞎了一只眼睛的中常侍孙璋,以及中年发福的中常侍段珪。 “议事~”张让尖尖的声音响起。大殿内的无关人员也在此时行步如猫地从各处的小门退了出去。这军国大事对于他们来说,哪怕只听了一个字,也是接二连三的灾祸,待到无关人等全部离开后,张让才继续道,“今天要议的,是征讨扶余之事。” 几位尚书中,曹鼎已是老态龙钟,今天又起得特别早,还在路上颠簸了将近一个时辰,因此,刚坐下,头就不自觉地低下了。因此,最先开口的,是主管度支事宜的尚书张华。 几位尚书中,就数张华最年轻,冲劲也最足:“诸公,三天之前,永巷雨雹,毁坏宫室无算,这是也上天在警醒我们,不要轻动刀兵。因此,我因为,我们应当听从蔡郎中当年的谏言,共同劝谏陛下,莫要再动刀兵。(注3)” 赵忠剑眉一瞪,义正辞严地驳斥道:“阳尚书,我听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树叶。因此,你怎么能说扶余的情况跟鲜卑完全一样呢?再说,河南尹上书说,前夜,有凤凰降世于新城,百鸟相随,这难道不是上天降下的祥瑞,以寓意大汉出兵必胜,群小授首吗?” 张让轻咳一声,示意暂时休会,以缓和这剑拔弩张的场面。一时间,大殿之中,雅雀无声,耳边,也只剩下那忧伤、悲凉的琴声,叮咚、叮叮地响着。也不知道,刚才的争论,这汉帝听进去了没有。 不多时,一曲终了,张让尖尖的声音又响起了:“阳尚书,边远地区的蛮夷贪婪成性,不听王化。今天你给他一尺布,明天他就要你一丈锦。因此,还是早早讨伐了为好。而且今年,鲜卑酋长檀石槐死了,鲜卑各酋内斗,无暇他顾。我军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讨平扶余,以减轻三边压力。” 张华心生不喜,当即反驳道:“熹平六年,我军三万余骑出并州,讨伐鲜卑之后,幽州、并州、冀州已经十分疲惫。因此,如果现在要出兵扶余,势必从大河以南的州郡调兵、调粮。我听说,万里运粮,百到其一。因此,虽说出征的士兵只有几万人,可实际上要从各州调拨的,却是可供几百万人一年食用的口粮。如此,即便获胜,对国家又有什么好处呢?” “阳尚书,按你的说法,过去,武帝大举征发匈奴,桓帝发兵西州,都是毫无益处的了?” 这话可不得了,等于直接将张华放在火上烤了。因此,张华气得满脸通红,正欲扯下脸与张让对骂。 “咳”就在此时,张华等人的右手边,忽然传来一阵轻咳,众人赶忙扭头一看,原来曹鼎没有睡着啊! “张侯。”曹鼎真的太老了,乃至于连说一句话,都要喘上三喘,“陛下,可有,旨意?” 张让昏花的老眼微微向上一瞄,他看着的房间,估计就是发出哀伤空幽的琴声的地方。 “陛下旨意,扶余是必须打的。所以,诸位尚书,还是将精力放在如何筹集军费上面吧。另外,陛下说了,既然前些日子发生了日食,那就将太尉刘文饶,司徒杨伯献(注:4)一并免了吧。” “三公任免,可筹得两千万钱的军费。”孙璋眨着唯一的一只眼睛道,“雒阳周边,商贾近万,卖关内侯的告示一出,捐纳之人,必如东海浪潮,按往年经验,可筹集十余亿的军费。” 几位中常侍的目光,一齐落在一直默不作声的梁鹄身上。梁鹄登时觉得如芒在背,连忙用问询地眼神,看向曹鼎。怎知,曹鼎又是头一低,一副睡着了的样子。 “怎么!难道还要我们几个,将衣服都卖了,你才满意?”赵忠又一次一拍长案,对着梁鹄吹胡子瞪眼道。 其他各尚书都侧过了头,没有人给梁鹄一点“援助”,梁鹄无奈,只好做这个恶人:“今年春季,已有三州二十余郡出现旱灾、蝗灾。所以,臣认为,应当将今年官吏之考核,提前至本月,赏有功而罚尸位。” “这就对了嘛!”赵忠这才满意了。尚书们虽也点头称是,可没一个人,是心口如一的。因为,这所谓的官吏考核,每考核一次,官员们就得缴纳相当于自己十年俸禄的考核钱。虽说,任官的多是富可敌国之人,可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是愿意花钱的呢? 但孙璋却不管这些拾起狼毫,染上黑墨在奋笔直书,他虽是宦官,才思却丝毫不让对面的尚书们,顷刻之间,三百余字的诏书便草拟好了。张让接过来粗略地扫了眼,然后礼节性地交给曹鼎过目,曹鼎自然挑不出错漏,于是,赵忠便请出天子信玺(注:5),在诏书末端,盖上宝印。 众人再次确认无误后,张让当即派遣骑驿,将征调、考核事宜传送至天下十三州一百一十一郡。 注1夏门:即雒阳北门。 注2符籍:古代出入皇宫的凭证。符为木制,长二寸,官名二字铁印。本人持一半,所出入宫门留一半。籍为竹制,长二尺,上刻本宫所属人员的年龄、样貌等。符籍对比无误后,方可入宫。 注3:蔡郎中,即蔡邕。熹平六年,他在反对夏育等人主张的讨伐鲜卑时,曾极力劝谏不要出兵。六条理由分别是:一、当时国力不济。二、今天的鲜卑比当年的匈奴更加强大。三、鲜卑有许多汉人逋逃为其出谋划策。四边关防范不严,许多精良的兵器被走私到鲜卑人手中,五、征讨鲜卑需要很多年才能获胜,而并非夏育等人所说的两年。六,战胜鲜卑的代价远大于收益。详细见《资治通鉴·卷第五十七·汉纪四十九·孝灵皇帝上之下》 注4:刘文饶,即东汉宗室名臣刘宽,其人曾两任太尉。杨伯献,即东汉名臣杨赐,杨修的祖父,时任司徒。另蔡邕所言之事,发生在熹平六年, 注5天子信玺:秦始皇刻六玺,其中信玺主兵事,对国内用兵则用“皇帝信玺”,对四夷用兵则用“天子信玺”,汉承秦制。扶余人属北戎,故用天子信玺。 第十九章 暗箭何其多 崔平杀人的眼神,让梁祯久久不能释怀。乃至于一连数天,都有些心神不宁的。以前看古装剧,总觉得主角将上官气得脸色发青,而上官又无可奈何的剧情爽极了。但现在,自己真这么做了,却发现,上官还没行动呢,自己的内心,反而先承受不了了,每天一睁开眼,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崔平下的绊子来了吗?没来。哦,还好,还好。 “这上官,还真是惹不得啊。”梁祯用力地劈了面前的稻草人一刀。 “这梁子结上了,可就难解了。”左延年一手搭在伤痕累累的稻草人上,“现在,知道我为什么甘愿呆在这了吧?” 梁祯也拍了拍摇摇欲坠的稻草人:“嗯,这里的敌人,起码在明处。” “但我就是不明白,我就一斗食,怎么就同时惹上崔县长跟公孙县尉了?” 左延年哈哈一笑:“你不明白的事多着呢,还有那章牛,多亏他住在山林里,不然以他这性子,不知哪天,就莫名其妙地给人宰了。” 梁祯眉头一皱,左延年说的,莫不是盛行于秦汉时期的“复仇”风?难道这个时空的“汉”,就是自己那个时空中的“汉”?而在秦汉时期,为父母师长报仇而杀仇人的风气,确实很流行。这对于生在后世的梁祯来讲,自然是觉得心惊胆跳的,因为这个“辱”字,其实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难不成,自己是在不经意间,做了什么侮辱了崔平和公孙贵的事,让他们俩动了杀心? “对了,左兄,依你之见,这次朝廷会发兵吗?” 左延年摸了摸扎手得很的胡须:“怎么,想建功立业啊?” “左兄说笑了,我就觉得,那范元,也太侮辱人了。” “人家有这个能力啊。梁障尉,这世上,本就是有能力的人横着走,没能耐的人,就只能忍气吞声了。” “哎,左兄,那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这个范元,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是我的仇人。” 两人一并坐在稻草人下,面向着不远处那些正在朝阳下练习格斗的戍卒。左延年摸着自己的佩刀,开始讲述一个发生在多年前,却至今,令他记忆犹新的往事: 永康元年,辽西太守公孙琙率一万骑士北讨扶余,而左延年当时,就在这支队伍当中。开始时,一切都很顺利,益褪水一战,歼敌近千。当时,全军上下都一片欢腾,都认为,夏天就能打到扶余王城,立秋左右,应该就能回家了。 但谁也想不到的是,早在益褪水之战前,大军就已经掉进了扶余贼的圈套。 “他们用空间换时间,隔几天,就摆开阵势,跟我们大打一场,然后又撤退,过几天,又卷土重来。就这样,拖到了雨季。” 扶余王在速末水的上游,修了一道堤坝,截住了雨水,然后在河对岸,摆出扶余王的仪仗,并不时地亲自到河边来“观察”敌情,如此重复了三四天。 “他就像一只香喷喷的羊羔,而我们就像一群饿了几个月的狼。我们都以为,只要稍稍一抬腿,就能吃到肉。” 黑齿仇宁很狡猾,拦水坝修在离战场很远的地方,以至于公孙琙派出的斥候,死伤多人,都一无所获。而速末水的水位,也由于截流多时,而便得仅能没过膝盖。这就像在烤全羊上撒了盐,令到所有人,都蠢蠢欲动,渡河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将军终于下令出击。于是一天早上,我们冒着雨,迅速渡河。打算给扶余人,来一个突然袭击。” 但没想到,四个轻骑部刚过河,这河水,忽然涨了起来,从只到膝盖,涨到了丈余。 “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扶余贼大军的逼迫下,一点点地后退,直到跌入河中。” 公孙琙决定退兵,第二天晚上,大军在速末水下游扎营,次日一早却惊讶地发现,速末水的回水湾中的水,变成了绛红色——洪峰裹挟着战死者的尸首奔涌而下,然后在下游的回水湾中,抛下了这些尸首。 “我们以为,那噩梦到那就结束了。但谁知道,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暴雨连绵,难水两畔的滩涂,大多成了沼泽。沼泽,由古至今,都是重装部队的梦魇。而偏偏速末水一战后,大军中剩下来的,又多是甲骑具装。 “整个扶余地,所有的部落,都来了。” 特别是涂着数分厚的豕膏的挹娄人,特别凶残,隔着数尺就能闻到一股恶臭。 “他们的箭头上,都有毒,沾上一点,人立即就死了。” “整整三天,我的耳边,全都是惨叫声,前面、后面、左面、右面、天上、地下,都是。” 冷雨,会迅速吸干人体内的热量,沼泽,会让甲骑具装无法动弹,而四面八方围上来的敌人,更是让骑士们手忙脚乱,一时间,似乎整个世界,都在与这支军队为敌。 左延年是幸运的,他跳上一匹没有披甲的驮马,不要命地往南面冲,直冲到驮马口吐白沫,方才跳下马,一撅一拐地,继续往南面走。终于,在两日后,他摸到了边墙。但他也是不幸的,因为这个逃跑的举动,在接下来二十年里的光阴里,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他。 “打败我们的人,就是这个范元。”左延年抱着自己的膝盖,“估计也是这一仗,让他从一个汉地逃人,变成了扶余贼的屠耆相。” “那他这么有才华,怎么就跑到扶余去了呢?” “有才的人嘛,免不了心高气傲。可这上官,最不喜的,就是这种人。” 梁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以后要是有机会走出上障,还是要低调做人的好。 尽管玄菟大败的消息,被有意隐瞒,可这天下,又哪有不透风的墙?据说,汉帝听闻后,龙颜大怒,当即勒令限期发兵扶余。诏书一下,很多人都皱起了眉头。 钦差刚走,赵尚华便领着掾属们,围在太守赵苞身边问道:“府君,这下可好了,陛下终于下定决心,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边患了。” 但赵苞的铁黑的方脸上,却是无甚喜色,摆手遣散了掾属们后,就拉下脸对赵尚华道:“我看未必,” “昔日冯唐,虽富有谋略,可鲐背之年方遇伯乐,虽有志,亦难伸矣。博德现兄年富力强,便遇知己,应该高兴才是啊。” “文儒兄,你啊,就不要再挖苦我了。”赵苞伸出手指,指了指赵尚华,“我这平戎策,是以五年为期,可刚才你也听说了,今年内就要出兵。这不,唉。” “博德兄请放心,我等定全力以赴,以助博德兄一臂之力,早日荡平扶余贼,以报效朝廷。” 赵尚华说做就做,当天就发了尺牍,以求下属各县,都举荐敢勇之士,并派出吏员,核查各县存粮数目,以计算军资。不仅如此,他还在阳乐城墙上,贴出求贤令,广募隐士高人以求克敌制胜之法。 崔平一接到尺牍,当即签了调令,一脚将梁祯踹进了赵苞的度辽营,说辞是:障尉梁祯,孔武有力,善于骑射,上任伊始,便挫败扶余贼里应外合,攻取上障塞之阴谋。又以一己之力,斩首悍匪鹤顶红,为令支黎元,除一心腹大患。可见其智勇;以己之钱钱购医药以治伤卒,为戍卒应得之赏赐而不惜身,可见其仁义,如此二者,当荐入度辽营,以为讨虏大事出力。 总之就是将梁祯吹得天上有地下无,让梁祯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捧杀。”左延年读罢,简单直接道。 “嗯,没点实在的。”梁祯点点头。 “我不是这意思。” “啊?那左兄之意是?” 左延年指了指边墙上的门:“二十年来,他们就没派一骑斥候出去过,不知扶余地天时、不懂扶余地地理,更不懂扶余地人文,谈何取胜?” “听左兄这么说,我……” “七尺男儿,生纵不能拜相封侯,亦不可老死于病榻之上。” 梁祯挠着脑袋,一脸愁容,虽说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但当知道这是被人摆了一道的结果后,梁祯就只觉得憋屈了。但就算觉得憋屈,又能怎样?难不成要当逃兵,然后被灭门吗?梁祯左想右想,还是决定,去度辽营报到,因为出征扶余看似危险,但其实,这也是一条晋升的快捷通道:一旦老子有了军功,升了官,还怕弄不死你崔平? “哥哥,听说你要进度辽营了,我跟你同去。”章牛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胡闹,你家中还有五十老母,去凑什么热闹。”左延年一句顶了回去。 怎知,章牛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成!哥哥的恩惠,我还没报呢,这次,就让我挡在哥哥前面,将那些扶余贼砍个精光。” 看着正挥舞斧头的章牛,梁祯哈哈大笑:“有你这么个兄弟,值了。” “不过兄弟,左兄说得对,你家有老母,又是独子,确实应该留下来。” “不成,不成!”章牛犯起了牛脾气,好说歹说,就是不肯让步。没办法,梁祯只好暂时性地答应下来。然后次日一早,就跟左延年一并,选了三个战斗经验最丰富的戍卒,作为亲兵,瞒着章牛去度辽营报到了。 第二十章 金戈铁马天下疲(一) 汉帝不知道,他在曲水殿中日夜弹奏的,不是自己的哀思,而是大汉朝的哭嚎。十多万兵卒民夫的调动,对于人口数千万的汉朝来说,或许不是一个大数字,然而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是兵卒还是民夫,都是人,是人就会有生老病死,所以十多万兵卒、民夫,又仅是支持这场战争的最低配置。如果途中死了人,还得继续从地方抽调补充。 再者,军费中的大头,是来自官员们的“考核钱”,这些冤枉钱,可没几个官员会自认吃亏,多还是通过税收等手段,转嫁到治下的民众身上。可想而知,被迫承担力役、兵役、考核费的民间,会是怎样的一副惨状。 但不论如何苦不堪言,自四月下旬开始,来自荆州、益州、扬州、徐州、豫州的粮食,来自并州、凉州的战马、还是源源不断地输往幽州前线。除此之外,大军也在逐步集结,南方的壮丁先经长江的各条支流,齐聚襄阳城,随后沿南襄隘道进入中原,现在雒阳的武库领取武器,然后渡过黄河前往幽州。 而来自巴蜀及雍凉地区的兵卒,则需先到长安领取武器,然后再沿着崤函道,前往中原,再渡过黄河前往幽州。 而讨伐大军的统帅赵苞,则早在四月中,就被任命为度辽将军,但随着将军印信一并送来的,还有尚书令曹鼎的私信,信函的内容,就是说中常侍们都等着看士人们的笑话,希望赵苞能尽早出兵,最好能在光和五年正月初一之前,传回捷报,也好灭一灭中常侍们的威风。 “这军国大事,岂能儿戏?”赵苞读罢,宽大且长满老茧的右掌压在剑眉上,“唉。” 度辽营内,设有四个校场,两个方圆二百步的,是步军校场,一个方圆一百五十步的,是专门用来训练弓手、弩兵的射声校场,至于剩下的那个校场,除了面向营房的那一面,有营房的土墙作为限制外,另外三面,都没有栅栏,就是一大块夹杂着碎石的青草地。这地方唤作大校场,平日操练马军,特殊日子里,也会集齐三军,以操练阵法。 梁祯等人,被编进了步军队列,进行战阵训练,然而根据赵苞的计划,梁祯等人在受训完成后,便要离开现在的屯,与那些对军事一无所知的壮丁编到一齐,作为骨干来指挥他们。 合着,这个就是军官速成班?梁祯在心中调侃着。 军阵的演练,其实枯燥得很,很大程度上,跟后世军训时的队列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就是指挥队列变动的,不是哨子口令,而是鼓点、战旗等各式各样可以将信息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的载体。 比如鼓点平缓,则意味着缓步行进,鼓点急促,则意味着快速奔跑,鼓点止,则队列驻足。又比如见高台上灰色的令旗一挥,所有队旗为灰色打底的队伍,便要迅速向左上角的风位移动。 累人不说,还要时刻担心因主帅不满意,而被罚,这时的惩罚可不像后世那般仁慈,什么绕着校场跑五圈,两百俯卧撑什么的,想都不要想。上头一对谁不满意了,当即就是卸下甲胄一顿军棍,据说,上头要是连续三次不满意,那这队的长官,就该伸长脖颈领刀了。 思维还停留在千年之后的梁祯,不由得在暗地里抱怨道,这古代的人命,是真不值钱。 五天下来,梁祯就挨了两顿板子,共计四十大棍,一顿是因为他的人列队慢了半拍,另一顿则是他手下的某个兵在变阵时跟丢了,老半天才被发现,害得十个队官一起吃了一顿竹笋炒肉,个个吃的皮开肉绽,才算止住。 梁祯不得不感叹,这古人的体格,是真的壮实耐打,要是换做自己后世的那具躯体,估计早到奈何桥前排队去了。而现在这具,躺了半天后,就又能动了。 “军候,这曲旗,你可有想法?”旗手黑子身高六尺八寸,膀阔腰圆,嘴唇左下方,有一颗大大的黑痣,故而有了“黑子”这个外号。 “他们有什么创意没有?”梁祯抓起那面长数尺的蓝色旗帜,旗帜上还有没有任何标识,“别到时候撞了,又要重新花钱。” “有的想纹三角形,有的想纹四边形,有的想纹五边形。” 梁祯抓着自己的头发,说实话,他上一生,最怕的,就是设计图案这玩意,尤其是这种要求甚是明确,但参考物几乎就是全部选择的情况——旗上不能纹军候的姓,不能只是写曲的番号,还要有一个醒目的大图案,而且这个图案还必须制作简单,不然黑子也不会纹。 “我们是第几曲?”梁祯内拧的眉头忽然松开:我怎么没想到!第几曲就在旗上纹个几边形不就行了?还费什么心思。 “第八曲。” “那就纹一个八边形。” “这……”黑子面露难色,“军候这个,我也没见过啊。” 梁祯找来一块小石头,在泥地上画了起来,他本以为这八边形没什么难度,然而试了好几次后,都还是不像样子。 “有钉子吗?” “有。”黑子跑开了,不多久,就抱着一只大布袋走了进来,袋口的绳子一抽开,“军候。” 梁祯取来一段绳子,平均折成八段,然后从布袋中挑出八颗长钉,再用石头,按着绳段的长度,将它们敲进厚实的黄土中,最后将绳子慢慢地围着铁钉,绕了一圈:“就长这样。” “好,我去试试。” “夫馀地地广人稀,且多骑兵。而我们,主要是步兵,大家可知道,步兵对付骑兵的最好利器,是什么?”赵苞左手执着一把木质温润如玉的长弓,右手按着腰间的佩剑,俯视着土台下的军士。 众军士屹立不动,偌大的校场里,鸦雀无声。 “没错,就是箭,所以想要获胜,你们就必须有一手好的箭法。”赵苞自言自语道,“现在,就开始练箭。” 众军士弯弓搭箭,待军正一声令下,便一齐放箭,一时间锐利的破空声此起彼伏。军士们的箭法,自是参差不齐,有的一箭便能命中靶心,有的箭矢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军中尚勇武,好争胜,尤其是当官的,就必然要比手下的表现要优异不少,不然谁会服?然而梁祯的箭术实在不怎么样,连续射了三轮,那靶子却像会动的似的,不仅没一支射在靶心上,而且还有一支偏离了十万八千里。还好,现在是集训,日后跟梁祯搭档的,就只有左延年和黑子两个,而黑子的主业是“掌旗”,故而脸还没有丢尽。 “左兄,你的箭是怎么练的?”梁祯弓着腰向左延年讨教。 “你先射一箭让我看看。” “好。” 梁祯手上的这把弓,是军中的制式弓,长约两尺,弓力约在一石上下。军中流传着一个残酷的说法:能够批量装备的,必然是成本最低廉的。低廉的成本,也必然意味着极其平庸的性能,因而这把弓,只能凑合着用,想用它来百步穿杨,压根就不现实。 “靶子离我们五十步,故前手要与肩对齐。” “手务要平直,引满时用右眼观左手。”左延年边说,边帮梁祯调节着姿势,“基本功练不好,其他的练得再多,也只会适得其反。” 梁祯登时哭丧着脸,看来,这前任的底子,并不合格啊。 “射一箭试试。” “咻” “这不挺好嘛。” “左兄,你就别笑话我了。都快脱靶了。” “军候,军正……来了。他要见见你。”黑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军候,你,你做好……心理准备……很,很那个……” “慢点,慢点。” “那左兄,我们等会继续?” “没问题。” 梁祯急急忙忙地扶正衣冠,摆正佩刀的位置,再将弓按照规定背在右肩上,然后问黑子:“我现在这样子,可以见人了吗?” “唔,冠冕再往左一点。”黑子眯起眼看了一会,然后微微地将左手往旁边摆了摆,“嗯,再左一点,呃,不右一点。好了。” “其他地方没问题了吧?”梁祯还不放心,追问了句。 “可以了。”黑子点点头,“军候,您这是干嘛?” “见军正啊。”梁祯说完,撒腿就往住宿区跑。 黑子用手挠了挠头发:“还以为是去见岳父呢。” 刚进宿舍,梁祯便看见,那狭窄的窗前,一个身形修长的青年,正背对着他,背手而立。 “在下,梁祯。”梁祯叉手行礼,同时眼睛看地,以免失礼。 “哦,梁军候。”梁祯的前臂忽地被一双手指修长的手挽着,扶了起来,“在下,姓边,表字青诚,还请军候,多多指教。” “啊?”梁祯惊讶地抬起头,怎想,迎面撞着一张稚气未脱的笑脸,这青春痘之下,哪有半点属于军正的威严劲? “不敢,不敢。日后青诚兄若有什么事,吩咐在下一声便是。” 梁祯心理乐开了花,因为这个军正一看,就不是强势的主,其执法能有多严格?如此一来,自己以后做事,也就不用畏手畏脚了。 第二十一章 金戈铁马天下疲(二) 校场的牌坊前,挂着两只红色的灯笼,但那摇曳的烛影,也只能够照亮巴掌般大小的地方,而那宽阔的校场,便只能依靠天上的繁星来照明了,而偏偏今晚,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 “左兄,你带我到这里干嘛?”梁祯冷得搓了搓双臂,这冀州北部的初夏,还是凉意阵阵。 “你不是想练箭吗?” “是啊,但现在,什么也看不见,怎么练啊?” 左延年神秘一笑:“这你就不懂了吧。” 梁祯被他弄迷糊了,挠着脑袋问:“左兄,你话能不能一次说完啊。” 左延年将一枚五铢钱塞到梁祯手上:“用力抛。” 梁祯初时还以为,左延年是想让他看看,这五铢钱上升下落的过程中,分别会发出怎么样的声音,但没想到,左延年只是想收割他的“膝盖”。 五铢钱刚离手,左延年便举起擘张弩,手指一扣弩机,片刻后,空中便传来“叮”的一声,显然,这是箭头击中铁钱时发出的声音,可左延年的眼睛明明没有离开过梁祯的脸!这左延年是哪路神仙?难不成,刚才那箭,还自带追踪器的? “想射好箭,先做到内外协调,外是三力:臂力、腰力、脚力。脚力强健,方能站得稳当,腰力、臂力强健且协调,箭方能射得远。内是二官,眼睛、耳朵,两者相辅相成,箭方能射得准。” “可我刚看你,也没用眼睛看啊?” “当你足够熟练后,你就会发现,同时用眼睛和耳朵,是浪费精神。” 喂喂喂!你装可以,但咱能低调一点吗? 然而,梁祯还是想错了,他本以为,左延年到这,该是卖弄完了,哪知,左延年还能更“不要脸”。 “对了,蒙眼射钱这种,不光靠努力,而且靠天赋。就像有的人,六岁能写诗,七岁能作赋。而有的人,十五六了,却连《急就篇》(注1)的字也认不全一样。” “左兄,《急就篇》可是史游所作?” “嗯,就是黄门令史游。” 梁祯眉头一皱:这史游可是汉元帝时的黄门令。 “梁障尉可有兴趣一试?”左延年的话,将梁祯从想象的汪洋中给拉了回来。 “哦,不了,我还是踏踏实实地,从靶子练起吧。”梁祯赶忙摆手:开什么玩笑,我要真射一箭,还不是贻笑大方? 一个半月后,到了检阅的日子。赵苞全身披挂,手按龙泉,登上了一个高两丈的方型坛子,坛子上盖有三重华盖,正中间,摆着一张香案,香案上置有一铜炉,铜炉上焚着清香,这香炉是用来供奉旌节的。赵苞先领着众军士朝旌节行礼,礼毕,他却不急着开始,而是跟身边的众将交谈起来。 梁祯的曲,所在的位置是右路军侧翼,离坛有点远,但因地处方阵尾部,故而能看见全军的容貌,正是旌旗猎猎,剑戟森森。尽管只是演练,但梁祯的心脏,还是不禁蹦蹦直跳起来。这可是他第一次处身于真正的军阵之中,能保持心如止水才是见鬼了。 不多时,军阵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梁祯赶忙抬起头,看向那个方向,只见剑戟丛中,身高八尺的赵苞骑着一匹六尺八寸高的棕马,这马的额头上,有一块醒目的白斑。赵苞穿着一身带有盆领的铁札甲,盔缨玄黑,手执点钢枪,在一众甲骑的簇拥下,缓缓走来,好不威风。 有朝一日,我也要像他一样!梁祯微微地握紧了拳头,暗下决心。 待到赵苞围着军阵缓缓转了一圈,重新回到方坛上后,两名赤膊壮汉开始抡起十多斤重的鼓槌,“咚”、“咚”的鼓声,震耳欲聋、响彻云霄,十里之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各队注意,齐步向前~走!”传令兵在各队之间预留的空地上飞奔,各队的长官在收到命令后,也用同样的语速、语气,朝本队的兵卒下令,一时间传令声如东海浪潮般响亮。同样震耳欲聋的,还有上万双脚板踏在坚硬的黄土地上时,所发出的“橐橐”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快步~跑!”军官们听着鼓声下达下一个命令,兵卒们脚下的脚步声,沉了不少。 忽然,前军中部舞起了白旗(注2)。 “作战队列,齐步走~!”军官们逐次传声,并领着自己属下的兵士,朝两侧的空地散去。 梁祯的那一曲,是长戟兵,且位于军阵最外侧,而且,现在模拟的情况,是在行进中遇敌,故而需要快速前进至军阵正前方,然后由竖队便成横队,以掩护身后的刀盾兵。梁祯作为军候,站在最前面,他身后,是旗手黑子,黑子左侧,是第一护旗手,右侧则是兼任曲军正及书记员的第二护旗手边青诚。而作为曲副官的左延年,则留在队列的尾部。 队列中,每个兵卒与前后左右的兵卒之间的间隙,都保持在三尺左右。另外,每个什之间,都预留出一定的空间,供排在长戟阵前的弓弩手后撤之用。同时队列后方,尘土飞扬,马蹄如雷。待到尘土落尽之时,长戟阵后,已经多了两队骑士。这两队骑士也分为两种,前面十行,是轻装游骑,后面五行,则是甲骑具装。 “擘张弩~试射!” “步弓~试射!” 一团黑云,忽地从梁祯眼前升起,接着是稀里哗啦的箭矢落地声。 “踏张弩~试射!” 梁祯只觉得后脑勺一凉,眼前一黑,那乌云的战云,竟是从脑后飞来的。 “骑弓~试射!” 又是一团黑云盖过了太阳。 “弓弩后退!” 长戟阵前方的弓弩阵立刻化整为零,从长戟阵中预留的数十条通道那退入后方的大阵。 “紧密阵型!”长戟阵的指挥官下令道,一阵“橐橐”声后,戟墙终于成型,那数丈长的尖刺,远看上去,就如同一只蜷在一起的刺猬,虽不能主动进攻,但敢于挑衅者,也必是九死一生。 过不多时,令旗一挥,黄尘四起,两侧的轻重骑兵一并突出,在军阵前方的空地中,扯起一道高达数十丈的厚重土墙。仗打到这里,要是中军主阵还没散乱的话,那这仗就算是打胜了,骑兵就是去追击残敌的。要是主阵乱了的话,那骑兵们就是前出以掩护撤退的,而这仗,也自然是败了。 演练完毕,赵苞宣布杀猪宰羊,以犒劳士卒,并在酒席间,第一次对大伙大加赞赏。不是士卒们今天真的做得比以前要好,而是因为今晚这顿,是践行宴,参宴的五千兵卒,明天一早,就有四千人要各奔东西,以和各州新抵达的壮丁们组合成军。故而,今天很可能是赵苞与他们之间见的最后一面。当领导的都一样,不到最后一刻,都舍不得夸赞下属,这一点,大概古今都是一个样。 时间已是盛夏,各地运来的钱粮物资,都聚集在蓟县、临淄二城,聚在蓟县的,多是棉衣、粮食等轻型物资,这部分,可以由人力、畜力运到辽西,而聚在临淄的,则多是弩车、武刚车等重型器械,需要用船只,由海路送至辽西。 次日一早,梁祯便和左延年徐病已等几人启程出发,数日后,来到渤海郡郡治南皮县的校场,没想到的是,梁祯竟然在这里,碰到了赵尚华。 原来,自打那次西园筹钱以来,以赵忠为首的中常侍们是日夜催促出师,理由也很简单:十多万军马民夫,每日的耗费都是个天文数字,赵苞拖得越久,对国库、官员、民众的损失也越大。就连赵苞的真正举主——袁家也不得不顾及一众门生故吏的呼声,暗地里敦促赵苞尽早出兵。 赵苞争不过,只好三步当一步走。而为了尽可能避免摔倒,他将许多在辽西郡任职时的下属,调进了军中,因为这些人都比较熟悉夫馀地的情况,以他们为幕僚,可以增加胜算。故而,赵尚华也被调了过来。 但赵尚华刚到任,就遇上了一个很头疼的问题,他手下的军士,有不少是来自南方的越人,那时候人口流动性很小,十里不同音,相隔百里就已经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了,更何况是相隔千里?所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操练军阵,而是让那些越人,听得懂军令!赵尚华想到了一条“妙计”,就是将汉人与越人混编,好让队列能够保持行进速度一致。 然而,想法很丰满,现实却总是很骨感。赵尚华或许感觉不到,但作为基层军官的梁祯,在上任伊始,就感受到了: 为了克服语言的障碍,赵尚华将各曲屯队什的主官、副官,都换成了汉人,他的本意是,越人即使听不懂军令,只需跟着军官们的动作,也可以正确地执行各项军令。然而一旦实操,就立刻出问题了。首当其中的便是,越人士兵压根就不信任汉人军官,同时,汉人军官也看不起越人士兵们。 注1《急就篇》:汉代启蒙读物,史游作。 注2白旗:古代盛行五行学,故以五行的颜色为旗帜来传递不同的信息。比如这白旗的意思是前锋遇敌,后续部队需迅速集结,而不是投降之意。 第二十二章 金戈铁马天下疲(三) 这个时期的越人,虽说都生活在大汉的境内,但他们的风俗礼教,都迥异于汉人,他们基本都还是以部落为单位生活着,带队的军官本就是部落中地位崇高的勇士,故而能够镇得住越人士兵们,现在赵尚华将他们全换了,新来的汉人基层军官在越人士兵心中压根就没有威信,又如何使得动他们? 而且,兵卒们又大都血气方刚,一言不合就爱干架,故而,方才一日不到,就发生了好几起斗殴事件,死伤数十人。要不是赵尚华及时让骑兵将兵士们驱散,说不定双方还会发生更大规模的冲突呢。 “诸位都是各个曲的主官,想想,这事该如何解决?”赵尚华将几个屯长召集到一块,双眉内拧,神色不善地问道。部曲刚集合,就发生了这种事,任谁的脸上,自然都不会有好脸色。 “要我说,直接将敢闹事的都杀光就得了!”说话的,是一个满脸横肉且右脸上有一道很长的刀疤的壮汉,他边说,还边拍了拍坚实的胸膛,“杀光就没这么多事了!” “胡闹!”赵尚华瞪了他一眼,“我们是要去打夫馀贼,而不是来内斗的!” 疤脸旁边,一个眉目稍微清秀些的屯长,操着一口吴腔道:“大营中的汉儿与越人,数目相当。依属下之见,不如将越人安排去当辅兵?” 疤脸立刻反对道:“不成,万一我们在阵上厮杀,那群孙子卷了辎重跑了,或者直接冲我们来一刀怎么办?” “赵长史,属下有二策,或许可以解决这问题。”梁祯见大家说得差不多了,方才开口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道出自己的想法,还是令他觉得有点紧张。 “说说看。” “长史本意,是让军令能够畅通无阻,但怎想,越人并不信任我们,为今之计,只能以越治越,我们再安排一些精通越人语言的人,给他们的屯长、队长当翻译,如此可保军令畅通。” “如果一定要以汉人为主,那也应在各越人屯队中,保留一定数量的越人领军。。” 赵双华剑眉一松:“那就速去挑选精通越人语言的人,派进各个越人的屯队之中,今日之内,务必完成。” “是。” 这个办法很快就有了成效,第二天一早,五个汉兵队和五个越兵队终于被整整齐齐地拉到了校场上,尽管双方的气都还没有消,但总算不至于兵戎相见了。赵尚华站到土坛顶上,他没有就昨天的事而责怪谁,而是反复强调一点,大家集合在一块,是为了报效朝廷,是为了财帛,接着他又让军正,宣读奖励条款。 军正的声音很是洪亮,那一个个清晰的字符,就如同一个个五铢钱,洒在众人的身上。二十名翻译及时地将军正的话传递给越人们,不多时,越人们的脸上,也露出了欣喜之色。 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念完奖励条例后,赵尚华下令列阵。但问题来了,越人的曲屯总是因信息不及时而慢了半拍,本来这也不是事,只需再练多个把月,越人们便能明白,这军令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但问题是,时间可不等人啊! 这些天来,梁祯一直在抽空练习箭术,然而,那个五十步的箭靶,就好像会动的一样,明明是瞄着红心去的,但到最后,却总是偏离不少。 “左兄,你说练个箭怎么这么难呢?”梁祯像个孩子似的跟左延年抱怨道。 “这世上本就没有容易的事。”左延年也在练箭,不过他是直接奔着百步穿杨的目标去的,“好好练吧,过几天,你就得靠它来活命了。” 话题立刻变得沉重起来,原来在赵尚华的鼓动下,全军上下都洋溢着一股狂热的气氛,上下几乎都认为,这次出征,挡在面前的,不是刀枪剑海,而是一堆堆的五铢钱,情绪是会传染的,梁祯也免不了有了这种幻觉。直到左延年一点破,他才意识到:对了!过几天不是去搬钱,而是去玩命啊! 梁祯只觉得,太阳似乎褪色了,周围也只剩下一片焦黑,一种莫名的恐惧,占据了他的内心:“左兄,你觉得我这箭术,能入眼吗?” “我这么跟你说吧,以前,我们曲里,有个人是玩连珠箭的,可以连续七箭射在百步开外的箭靶的靶心上。你觉得他箭术如何?” 梁祯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厉害?” “嗯,只是第一次上阵,他一箭未发,就给射成了刺猬。”左延年耸耸肩,“送你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 七月念一日(注1),第十一名五兵侍郎飞马进入赵苞的军营,只是这次的来人,手中握着的,是勒令立刻出兵的圣旨!前面十次,由于只是尚书台的惯常敦促,故而赵苞可以搪塞过去,但这次,情况完全不同了,要是再搪塞,那可就是抗旨不遵了,这罪名,可从来没有人能够承担得起。 “臣,领旨谢恩。”赵苞接过旨意后,便从袖口摸出一份什么,悄悄地塞进侍郎的手中,然后才正色道,“请回去转告陛下,大军将于八月初一,北讨夫馀,以扬我大汉国威。” 收了礼的侍郎立刻变了副嘴脸,笑着道:“将军放心,我一定转告陛下。我等在京,恭候将军凯旋而归。” 送走了侍郎后,赵苞本就黝黑的脸直接变成了焦炭色:“李司马,兵士到齐了吗?” 大帐右侧的桌案后,站起一个方脸黑须的大汉,只见他拱手道:“禀将军,益州三千叟兵(注2)因汉中连日大雨道路堵塞而误了行程,前日方才赶到长安。扬州、荆州四千越兵,因徐州、豫州连月暴雨目前尚停留在长江一带。目前大军总人数为两万一千五百六十二员。” “另据玄菟郡上报,高句丽王遣其大模达(注3)安立荣于本月初九率高句丽军一万人,抵达玄菟郡,随时听候将军调遣出征。” “军粮如何?” “已大部运抵幽州,可供大军两月征战之需。” 赵苞摸着下巴上的银须,眉毛拧紧,走到中军帐的大舆图前,双眼,紧紧地盯着地名为夫馀的那一块。十多年前,不可一世的大汉铁骑被夫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蛮夷全歼后,举国震惊之余,更有很多人,深深地为此感到耻,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雪恨,赵苞就是其中之一。 十多年了,曾经轻狂的少年,已经成长为老成持重的将军,而这一天,也终于被等来了。但赵苞的心中,却没有丝毫兴奋,反而是忧心忡忡,新集结的大军,战斗力如何?兵力究竟够不够?能跟夫馀贼硬碰硬吗?这一切,赵苞心中,都没有底。 左延年举着一只蒸饼,咬了一口,香气扑鼻:“这是要开拔了啊。” “怪不得今天吃的这么好。”梁祯用手抓起一小块羊肉,咬了口,尽管味道远比不上后世,但光是这肉香便足以让梁祯垂涎三尺了。 酒足饭饱后,众人又每每地睡了一觉,而第二天的起床号角,似乎比平时都要晚一些。兵卒们开始收拾形状,然后将那大袋小袋的东西,往分配给本曲的驴车上装。 按照本朝军制,一个长戟兵的个人物品有:长戟一把,环首刀一柄,干粮袋一个、水袋各一个,单兵帐篷一套,同时还有钻子、钳子、矬刀、小刀、铁楸各一把、盐袋、药袋、火绒袋各一,以及衣服、鞋袜等。这么多的物品,自然不可能都背在身上,故而每一队人,都配有六辆驴车负责驼运。 当然,上述的这些,是京师常备军的标配,像梁祯所在的这种东拼西凑而成的杂牌,就别指望了,一个曲才配有别人一个队的驴子,当然了,由于个人物品也被省掉了不少,所以,六辆驴车,竟也勉强够用! “泄露军情者,斩!临阵脱逃者,斩!误期者,斩!队列不整,甲胄污损者,斩!谎报军情者,斩!宣传占卜、八卦、鬼神者,斩!无顾喧哗者,斩!妄议天命者,斩!私通敌军,一经坐实,满门车裂!” “劫掠地方、奸淫妇女者,斩!临阵报私怨者,本人斩,队长杖五十!旗帜纷乱,斩旗头!接敌自乱者,全队斩首!弓弩上弦,复左顾右盼者,后排斩之!前队混乱不能止,后队斩前队!” “队旗被夺,全队斩首!锣鼓被夺,全队斩首!旌节被夺,全队斩之!弃主将不顾,卫队全斩!主将弃军自逃,全军皆可斩之!” 军正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的“斩”字,底下初来乍到的兵卒们早被吓得面无人色。 接着军正话锋一转,开始给兵卒们打鸡血:“ 杀敌一人,赏田一倾,宅一间,仆人一个。 生擒敌一人,赏田一倾,宅一间,仆人一个。 杀敌伍长一人或普通甲士三人者,赏两宅(注4)地,配三头牛,蓄隶两人。免全家一年徭役。 杀敌什长一人者或甲士五人者,赏地三宅,牛四头,仆四个,免全家五年徭役、赋税。 …… 杀敌校尉以上,大将以下者,封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阵斩夫馀王者,赏钱两万五千,封关内侯,食邑五百户! 生擒夫馀王者,赏钱五万,封关内侯,食邑千户!” 一瞬间,被一堆“斩”字吓跑了的魂魄回来了,众军士先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然后不知是谁先喊了声,接着整个军阵都开始沸腾了,军正刚才说的是什么?是貌美如花的姑娘!是传宗接代的希望!是拜相封侯的男儿梦! 甚至包括左延年等百战老兵在内,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开始想象,下半生纸醉金迷的生活了。尽管这赏赐的大部分听起来都觉得荒谬,但这人生,也总得有点不切实际的盼头才能过下去,不是吗? 注1七月念一日:即七月二十一号。 注2叟兵:汉代称蜀为叟,本文沿用此称。 注3大模达:高句丽官名,相当于卫将军。 注4宅:古代计量单位,三十步见方为一宅。 第二十三章 金戈铁马天下疲(四) 兵卒们排成两里路长的四列,沿着刚刚修缮完毕的官道,开往幽州。但刚出校场没多远,前锋就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这条本来可以供两辆马车并排行的官道,现在被堵上了。堵路的,是一队牛车、骡车,三几百个赤膊男丁正喊着号子,费劲地推着装得跟小山似的车辆。 “怎么回事?”押队的军正骑马上前,呵斥那些男丁道,“没看到大军正在开拔吗?速速让开!” 男丁们面面厮觑,有个机灵点的赶忙往车队前方挤去,过了约一炷香的功夫,他便和一个穿着皂衣的官吏回来了。这个官吏似乎也是有身份的人,并没有因为与武官交涉而先自输气势。梁祯站得前,因而听得清他们俩的交谈,这下好了,那个官员,原是赵苞帐下的仓官,这支车队运输的,也是直接输往蓟县赵苞大营的辎重。 最后的结果,就是双方各退一步,仓官敦促民夫们走快一些,而军司马则回禀赵尚华,让大军放慢速度,以待到了平原地区后,再作打算。但如此一来,可就苦了那些民夫了,天时酷热,无论人畜,都不禁久驱,但仓官及押粮队可不管这么多,慢一点就是一顿鞭子。 民夫们哪里遭得住?终于有个背脊被抽得血肉模糊的倒了下去,然后又被沉甸甸的牛车从身上数次辗过,待到梁祯从他面前经过时,这地上,只剩下了一团肉饼。不仅是人,畜也有受不了倒下的,而它们驼运的物资,也只能分到其他的牛骡或者民夫背上。梁祯看得心口一紧,但却帮不上任何忙,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哗啦”又一头瘦弱的黄牛倒下了,牛车上堆积如山的辎重立刻倒了一地。 “怎么搞的!”仓官泄愤似的往口吐白沫的黄牛身上抽了几鞭子,“起来,快起来!” 然而任凭他如何用力,这黄牛却也再起不来了。 “你们几个,将这些东西背上去!”仓官指着几个碰巧走到面前的倒霉鬼,鞭子一扬,“快!” 几个民夫虽一脸哀怨,但还是顺从地停了下来,其中一人蹲下身子,让另一人给自己背上加“料”,但没想到,那袋新加上去的粟米,却成了压垮张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民夫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后,“咚”的一声,便倒了下去。白色的泡泡,慢慢地围住了他蜡黄的下巴。 “算了,不管了。走走走!”仓官骂骂咧咧地往死人身上抽了几鞭子,这些辎重足额运到蓟县是不可能了,如果他再强行分派,那说不定,死的民夫牛骡会更多,被迫丢弃的辎重,也势必会超过红线,一旦如此,他的小命,也就保不了了。 这绝非个例,从平原郡到辽西郡,上千里的官道上,死伤枕籍。但最可怕的一幕,发生在渔阳郡与辽西郡交界的一处山谷中,这山谷不深,最多二十来米,但当梁祯等人经过时,那二十米深的山谷,已经堆满了车辆的残骸以及人畜的尸骸,有的还很新鲜,而有的已经腐败生虫,臭不可闻。 约两万民夫,数千头力畜,死在将辎重运往幽州的官道上,同时被抛弃的,还有相当于辎重总量五分之一的粮食、草料、器具。 在一片哀嚎中,三万大军总算沿着血红色的官道来到了幽州前线。按照赵苞的部属,三万大军将兵分三路,左路,由强弩将军宋服率领,自辽西出塞两百里后,沿着辽水的上游,顺利而下,从西侧进攻夫馀王城,中路,则由赵苞亲自率领,从辽东郡地出塞,在昌图附近渡过辽水,从正面进攻夫馀王城。右路,则由高句丽大模达安立荣率领,沿着不咸山一路向北,直至难水下游,再逆流而上,自东面进攻夫馀王城。 按照赵苞的预估,夫馀兵力不过两三万人,地方却有数千里,要想顾此,就必然会失彼。又考虑到夫馀各部都以勇力著称,若是夫馀王集中兵力于一处,猛攻一路的话,兵力分散的汉军也是难有胜算。故而赵苞将主力,全部集中在自己的中军,共计有一万八千人,左路军宋服部是三千人,右路军安立荣部则是一万高句丽人。 按照纸面兵力,似乎右路军最薄弱,但其实不然,一来,高句丽人性凶急,有气力,且善山地作战,而他们的行军路线,又恰好是山地为主,要是夫馀贼想打败他们,没这么容易。而左路军宋服部又多带强弓硬弩,哪怕是夫馀贼全力来攻,也有一战之力。再者左路军与右路军之间,有实力最强的中军,夫馀贼根本就不可能,在歼灭右路军之后,避开中军,横跨数千里去攻击左路军。 光和四年九月甲子,度辽将军赵苞一声令下,三万大军并七万余民夫浩浩荡荡地开出边墙,进入荒芜苦寒的夫馀地。数千里外的雒阳城中,所有的官吏都绷住了神经,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场规模空前的征讨的消息。就那对政事并不上心的汉帝,也走出了曲水殿,日夜翘首等待着这场自熹平六年以来,规模最大的军事行动的结局。 踏出边墙的那一刻,梁祯并没有感到忐忑,反而觉得有丝丝兴奋,因为他上辈子,就已经为东北的白山黑水所吸引,只不过由于资金、时间的问题而一直没能成行,现在机会来了,而且还是免费的! 此刻正值初秋,旭日初升,天空蔚蓝如绸,秋风萧瑟,红叶漫山如锦。人走在铺满落叶的泥路上,呼吸着夹杂着一阵芳香的空气,不由得神清气爽,连日的辛劳,亦在不知不觉间,一扫而空。参天的古木上,一只又一只叫不出名的鸟儿,正伴着大军行进时那“咚”、“咚”的鼓声,一展歌喉。 梁祯好几次想掏出摄像机,以记录眼前的美景,然而每一次尝试,都被凉飕飕的甲皮给挡了回来。不多时,夕阳西下,霞光给天地间的一切,都涂上了一层同样的红色。 赵尚华下令安营扎寨,兵卒们也分成两组,一组挖土为壕,伐木作栅,一组埋锅做饭。不多时,后续的部队也陆陆续续地围了上来,赵尚华自领一曲,位居正中,其他九个曲,则各占一个方位,形成一个圆圈,将中军大帐围在正中间。 营盘刚扎好,天就彻底黑了下来,第一批值夜的哨卒用火石火绒生了火,接着引燃了顶部涂着松油的火把,将营盘的边界照得通亮。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巨大的琥珀,明纹暗理相互交映,好不美丽。只是这美丽,并没能持续多久,太阳落山半个时辰后,气温骤降,“呼呼”的风声,不绝于耳,有些固定得不严实的帐篷,立刻倾倒。 如果是现代的军队,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重新搭建加固就是,然而在古代,兵卒们迷信,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往凶吉上面联想,而这阵忽然其来的大风,又吹倒了不少的帐篷,帐篷就是兵卒们的房子,现在房子都倒了,那这人还活得久吗?于是乎,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瞎囔囔什么?睡觉,睡觉!”边青诚提着军棍,驱赶着一众正交头接耳的兵卒,“还讲!还讲!” “黑子,过来过来。”梁祯招呼着绰号黑子的旗手。 “军候。”黑子毕恭毕敬地向梁祯施礼。 “曲旗下的洞,你挖了多深?” “回军候,按规定,挖了三寸。” “挖到十寸吧。” 黑子面露疑色,但还是照做了:“是。” 不多时,号角响起,除了值哨的士卒外,其他的人都纷纷入睡。虽说今天都是在景色优美的山林间穿梭,然而三十里的路途,也着实够大伙受得了,因此,号角吹响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大部分人,便进入了梦乡。 夜半子时,夫馀人开始出招了,他们派出一位名叫“风”的将军出战,风将军一出场,便是狂风四起,飞沙走石,一个又一个的帐篷在沙石雨中倒塌,一个接一个的火把在狂风中熄灭,一面接一面的旗帜被折断。令人绝望的黑暗,将营帐紧紧地包裹在内。 梁祯两次想冲出帐篷,然后都被拳头大小的沙石给打了回去,最后他将左臂在眼前一横,腰一弓,这才得以冲出帐篷。躲到帐篷背面,观察清楚风向后,再尽量背对着他,向左延年的帐篷摸索而去。万幸的是,这突如其来的风沙,吓哭了不少兵卒,因此大部分人都还躲在帐篷中,不敢外出,要不然,势必会引起更大的骚乱。 “左兄?”梁祯掰开了一个帐篷的“门”,然后里面只有一个正在哭鼻子的兵卒。 “左兄?”这个帐篷里面没有人。 “左兄?” “左兄?” …… 梁祯一口气查看了八个帐篷,还是不见人影。 “梁军候!”黑暗中,不知是谁喊了声,梁祯赶忙回头,却被两粒迎面而来的石子砸在脸上,几近昏厥。 “梁军候!” “左兄。”梁祯伸手往额头上一抹,湿乎乎的,估摸着是被砸出血了。 “左兄,现在该怎么办?” “风沙太大,或许可以让……”哪怕两人紧挨着,可对话却依然不时会被风沙打断。 第二十四章 边庭流血成海水(一) 左延年将嘴巴张到嘴角撕裂为止,然后用足以喊哑嗓子的声音吼道:“把大盾牌搬过来,正面对准风沙!快!” “好!”梁祯应了声,开始逐个逐个地将帐篷里面的人拉出来,然后命令他们去广场上,找到本曲的辎重车,并将配属本曲的大盾牌搬过来。 忙乎了将近半个时辰,方才将十来面盾牌给架好了,这些盾牌,不是刀盾兵手上的圆盾,而是用来保护长戟兵的,直面游牧骑兵冲撞的大型方盾,坚固非常。但那飞石打在盾牌上所发出的巨响,却依旧能躲在后面的人胆战心惊。生怕真的有一块巨石,能砸穿这些方盾,然后将后面的人脑袋砸扁。 狂风呼啸了一整夜,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方才平息。 梁祯轻轻地推开了挡在身前的大盾牌,确认飞沙已经停了,方才一招手,示意其他人可以出来了。梁祯等人没什么大碍,就是举盾举得手酸,可其他的兵卒估计就没这么幸运了,连绵半里的大营,一片狼藉,半数以上的帐篷被吹翻,除了赵尚华的将旗外,几乎所有的旗杆都被吹断了。 边青诚清点了一下人数,还好,人都没死,只不过伤了几十个,没伤的,也大都吓断了魂魄,不少人还当着梁祯的面,说这是天帝震怒了。 “再囔囔!再囔囔!”边青诚握着大棍在兵士们中间左右横跳。虽说妄议天机者当斩,但别忘了还有一条——法不责众。更何况军正自己也是耳濡目染出来的人,家中铁定摆着神位,真让他执法如山,似乎也过于难为他了。 “青诚兄,来,我跟你说件事。”梁祯朝正被兵卒们弄得焦头烂额的军正招手道。 这里要说说军正与军候的区别,首先,军正必须是识字的,而军候则不一定,因为前者要精通文法,而后者,只需刀枪娴熟,再带点脑子就行了。其次,军正除了管纪律外,还要管生活,比如及时了解兵卒们的思想状况,对有问题者,要及时开导,而军候则只需考虑,如何不折不扣地完成战术任务,将仗打赢就行了。但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军正可以处死军候,而军候则不能处死军正!因此,军正的地位,实际上是要比军候高上些许的。 “军候有何吩咐?”边青诚是个刚加冠的青年,皮肤白皙,眼眉修长,双眸有神,胡须浅且软,手指细且长,基本上与武人不搭边,所以他管理起兵卒来,才会如此费劲。 “吩咐不敢当。”边青诚给了梁祯面子,梁祯自然要还回去,“我有一计,或许能打消兵卒们的顾虑,还望不知青诚兄,能不能让我出面一说?” “甚好,甚好!实不相瞒,梁兄,这谣言要再不平息,就真得杀人了。” “诸位,静一静啊。跟大家说个事。”梁祯叉起双手,站到戍卒们面前,他身后,边青诚带着第一护旗手持棍而立,一副准备兴师问罪的样子。 “在坐的可有冀州的?” 有几个兵卒举起了手。 “你是冀州哪的?” “小的中山国的。”高个兵士答道。 “你家那边,大概哪个月开始冷啊?” “大约十月初吧。” “风大吗?” “老大了,呼呼的吹,屋顶都能刮走。” 魏溢林将转向矮个兵士:“你家哪儿的?” “小的清河郡的。” “什么时候开始天冷啊?” “大约十一月中吧。” 梁祯一拍手掌,吓了大伙一条:“这不就对了嘛,中山国在冀州北部,所以冷得早,清河郡在冀州南面,所以冬天来得晚。而这夫馀地,比中山国还要北,所以,别看现在才九月,可是,已经快要入冬了。这冬天刮个风,不挺正常吗?” “再说这砂石。”梁祯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在众军士面前晃了晃,“大家看看四周,可有什么高大的树木没有?” 这营盘,是扎在大平原上的,四周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像样的树。 待到众军士都摇摇头后,梁祯才继续道:“这地方,特别多砂石,且又没有树木固定水土,所以一有大风,就会卷起沙石。” “军候,我有个问题,这树,跟沙石有什么关系啊?” 梁祯回头一看,见开口的是边青诚,于是就换了一种说法道:“因为木克土。这飞沙,本就是细碎的泥土,正是因为树木不足,所以才会为风所裹挟,若是树木丰茂,这沙石自然就起不来了。” “原来如此。”边青诚心锐诚服,“军候博学。” 接着,边令诚走前一步,目光在兵卒们身上一扫:“尔等,还有疑问否?” “军候波雪。”众军士赶忙学起边青诚的话来,然而他们中的好多人,连音都没有发对,“没有疑问。没有疑问。” 梁祯松了口气之余,也气得跺脚:都将话说得这么明白了,还有一大堆人不懂装懂的,这要是真跟他们讲什么蒙古—西伯利亚高压,那边青诚会不会也认为自己在怪力乱神? 相比起梁祯的苦口婆心,赵尚华就要简单直接粗暴多了,他将全军集结到营盘中间的广场上,然后当众将两个穿铁铠的倒霉蛋斩首,理由是:于军中宣扬鬼神之事。这招杀鸡儆猴虽然不然从根本上去除军士们对昨夜大风的恐惧,不过也成功地止住了谣言的传播——毕竟,人都怕死,若因两句轻飘飘的话而被砍了,那可就真亏大发了。 斩完人后,六只沉甸甸的大角一并吹响,赤膊壮汉抡起鼓槌,砸向足有一人高的大鼓,兵卒们踏着鼓点,拔营启程。因为中军有七万人,连绵百里,而步兵的行进速度,是一天三十里,且每天都是同时启程,同刻安营,因此前军扎下的营盘,就可留在原地,供后军使用。 旭日东升西落,转眼三天过去了。第四天申时,大军尚在行进,忽然前方传来阵阵雷声。众兵卒心下惶恐,此时,只见斥候回报,说前方两里路远,便是辽水。众军士悬着的心,这才定了点。宽达百步的辽水波涛汹涌,气势磅礴,河水棕黄,其中不乏浮沉的青葱古木。 “十多年前,我们就是在这渡的辽水。”左延年指着河对岸,神色平静,但梁祯能感受到,这平静之下,已是暗流涌动。 如果左延年没有记错的话,那这辽水对岸的滩涂,便是大军的最后葬身之地。 赵尚华部在离辽水两里路远的地方扎营。并且开始伐木挖藤,捡拾石材。两日后,主要由工匠组成的将作部赶到,来自将作监左校署的左校令开始主持筑坝拦水的工程。众工匠将藤编织成网,再往内倒入石头、木条,随后用圆木运送到上游河道较狭窄之处,再将其推入河道。 五天后,大坝筑成,又过了两天,辽水水位低了一大半,河面也由百步缩减为二十来步。将作部开始架设浮桥,一天后浮桥架设完成。赵尚华部正式开始渡河。 此时,渡半而击之的战术理念已经深入人心,因此为将者都会对此多加防备。赵尚华下令在辽水南岸,广设弓弩,接着让梁祯,挑选精壮百人,持大盾,配长戟,当先渡河,然后在辽水北岸架设大盾,布置戟阵,以防备夫馀骑兵的突袭。 但当梁祯等人一过河,便都傻了眼,因为这辽水北岸的滩涂上,竟是白骨森森,白骨丛中,亦不乏折断的兵刃,碎裂的甲片,好些道不出名的爬行动物,正在白骨丛中嬉戏。 “别看脚下,快速通过!” 足足向前突进了半里路,脚下的泥土,方才变得坚硬起来,众军士先将大盾架好。梁祯随后蹲下身子,用力将长戟的底部呈四十五度埋入黑土当中,其他人也纷纷照办,一堵简陋的戟墙,就这样完成了。与此同时,两个什的弓弩手开始渡河,然后是一个屯的刀牌手,待这些兵士全部渡河完成并与梁祯等人汇合后,戟墙开始缓缓向前。 五百人的先锋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方渡河完毕,并在离辽水三里路远的地方安营扎寨。此时前军大将李离部,也已经抵达辽水南岸的营盘。 赵尚华派出三路斥候,分别探测辽水上游(西面),辽水下游(东面),以及营盘北面的情况。三路斥候共一十八人,每路六人,每人备马两匹,弓弩各一,箭矢各五十,探测距离营盘十里、二十里、三十里的情况。 夜里,大风再起,飞沙走石,不过由于各曲早有准备,因此并没有像上一次一样,引起大规模的混乱。次日天明,虽云兴霞蔚,但却北风似刀。 “下雪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梁祯低头一看,发现右肩上,确实躺着一片轻如鸿毛,头尾微卷的雪花!夫馀地的冬天,就要来了。战马的嘶鸣,忽地从梁祯耳边响起,是几个斥候带着几片雪花回来了,他们从梁祯身边擦肩而过时,无不气喘如牛,看来,昨晚也着实够他们累得了。 马蹄声再起,又一骑飞奔而来,但这马冲向营门时,却并不减速,反而越跑越快,而马上之人对此,似乎全无察觉。卫兵赶忙长戟一横,要将马拦下,怎知这马突然扬起前蹄,背上的骑士则“咚”的一声,摔在地上,此时众人方才看清,骑士的背上,两支黑羽箭昂然而立! 第二十五章 边庭流血成海水(二) “快,扶他进去!”值班武官赶忙下令,“有敌情,警戒!” 斥候的尸体已经发僵,袍甲上全是红褐色的血污,已死去多时,然而他忠实的坐骑,还是摸黑将他驮回了大营。三路十八名斥候,共回来了十二位,其中西路缺了四个,北路缺了两个,都是跑得最远的二十里、三十里斥候。 赵尚华的本意是:再派斥候前往西路及北路侦察,待到摸清敌情后再说,然而李离却不这么认为,他表示,大军连绵百里,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前锋止步不前,势必会影响到整个作战部属。赵尚华位卑言轻,只好继续挥师北上。 不过,赵尚华也并非庸碌之人,上司的部署他改变不了,但他可以改变自己的部署。他改变了原本四列纵队成一字长蛇阵的行军方式,将前锋军编组成三个方阵,头阵及尾阵各一百人,中军主阵三百人。头阵在左,中阵居中,尾阵居右,三阵前后、左右各相距百步。 各阵之中,也是长戟兵居中,弓弩手紧随其后,刀牌手压阵,轻骑位列两侧,徐徐而前。同时派出二十名斥候,重点侦察大军的左翼与正面的敌情。 这是自进入夫馀地以来,梁祯过得最忐忑的一天,刚开始时,他还有丝丝兴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锐气也泄露了不少,紧张与不安裹挟着疲倦轮番袭来。 申时过半,赵尚华吩咐扎营。由于敌军可能就在附近,故而兵卒们都格外卖力,一锤又一锤地加固栅栏,直至用牛来拉都拉不动为止。营门外,也挖出了一条两丈深的壕沟,沟中插满削尖了头的竹竿,沟外,洒了马脚钉。赵尚华提着骑枪,骑着那匹四蹄如雪的战马,亲自巡营,每到一处,必定驻足高呼,以安军心,鼓士气。 赵尚华围着营盘转了一圈,此时他的中军帐也已经搭好,两丈余高的将旗迎风飘扬。亲兵上前,毕恭毕敬地伸出手,准备接过赵尚华手中的骑枪。但赵尚华忽然右手一握,将骑枪紧紧握住:“传令,今夜全军不解甲,刀戟勿离手。” “遵命!” 按照军中条例,每当扎营休息时,除了值夜的哨卒外,还得安排一个屯的兵卒,全副披挂立在中军帐旁,以便在遇到敌情时,随时赶往四方支援。而今晚,恰好轮到梁祯所在的曲。梁祯决定,由左延年带一个屯,值上半夜,自己则带另一个屯值下半夜。 所幸一夜无事,只是昨夜派出的十八个斥候,只回来了一半。赵尚华看着一具满身血污的尸体,脸色铁青,剑眉微微颤动,估计心火已盛,此刻的赵尚华就是一只凶恶的大虫,待在他身边,绝对是取死之道。于是梁祯赶忙带着手下,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半个时辰后,开拔的号角吹响,先锋军再次启程,此时斥候多有损伤的消息已经在全军上下传开了,夫馀人就像一块乌云,在头顶不住地盘旋着,但那狂风暴雨,却迟迟不见到来。 先锋军沿着南苏河(注1)继续向前。南苏河南岸,古木参天,黄毯铺地。南苏河北岸,山丘隆起,挡住了自北向南刮来的寒风,但却挡不住头顶如棉的细雪。沿着南苏河走了一天,前方忽然平地升起一段城墙,城墙将道路阻断,但那两丈余高的城门,却早不见了踪影,城墙也是残破不堪。队列穿过城门时,梁祯瞄了城门一眼,写着城门的牌匾还算清晰可见,然而牌匾上的字却是字形奇异如甲骨文。 古城呈正方形,内有角楼及瓮城,虽都已残破,但样式可辨。城中的房舍多只是残砖碎瓦,早已无法居住。所幸,城池北部正中,有个高高的夯土台,可供屯驻之用。由于四周都有城墙,故而就没必要搭建栅栏、挖掘沟壕了,因而兵卒们只花了半个时辰,就将宿营之事准备完备,吃过饭后,离睡觉,还不少时间。 “左兄,你说这夫馀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左延年擦拭着佩刀,皱着眉头想了好久,还是摇摇头:“不知道,别妄议军事。” 梁祯见左延年似乎也搞不懂,就只好耸耸肩,回去睡觉了。 将近一个月的行军,已经将兵卒们的锐气消磨殆尽,严酷的军纪,将大家都变成了一个样子——板着脸,挺着胸,手脚僵硬,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也因禁止讨论而失去了兴致。 “咻”一支响箭从南苏河南岸的森林中冲出,直直地钉进了一名旗手的脖颈,这旗手虽被对穿了脖颈,但身子却还是顺着记忆,向前走了七八步,方才左右一晃,轰然倒地,两名护旗手立刻冲过去扶着旗帜。 “咻” “咻” 更多的黑箭冲出死气沉沉的森林,扑向一个个早被选定的“幸运儿”,箭矢入肉声和惨叫声同时响起,离河最近的那排军士,登时倒下去一大半。 鼓手急忙快速转动手腕,瞧出狂风骤雨般的鼓声,已通知全军,赶紧列阵迎敌。长箭洞穿了鼓手的手腕,并将它钉死在大鼓正中心。“啊!”鼓手的惨叫声,响彻云霄,如同黑白无常的笑声,令整个先锋军上下,都不禁肝胆俱裂。 “列阵!列阵!”梁祯大吼着,“向左两步!给刀牌手让路!向左两步!” 懵懂中的长戟兵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往山丘那边挤去,长戟兵身后的刀牌手也在本屯长官的指挥下,补充到长戟兵们腾出来的空间中,并同时举起手中的圆盾,试图挡着迎面而来的箭矢。 “快!把大盾搬过来。”梁祯对边青诚吼道。 “大盾在辎重车上!” “该死!” 第二轮箭羽旋即而至,如同一张快速卷起的地毯,一头连着灰沉沉的天空,一天连着肃杀的大地。刀盾兵们有的将盾举高,试图挡住头顶射来的箭矢。有的将盾牌护在胸前,试图挡住迎面而来的箭矢。可事实却是,挡头的腹部中箭倒地,挡腹的脑袋被从天而降的箭矢砸出一个深深的大洞。 长戟兵们胡乱地挥舞着手中的长戟,试图扫开箭矢,可哪里扫得开?一支支箭矢,找准道路,“绕”过长戟,击穿脆弱不堪的皮甲,钉进了脆弱的肉体之中。 “稳住!不要乱动!稳住!”梁祯高声呵斥着本曲的兵卒,然而还是有一些人,丢下武器,朝后方逃去。 “站住!” “站住!”边青诚好容易追上一个,头一点,手一紧,眼一眨,刀一挥,那家伙惨叫一声,却是捂住肩膀继续跑。其他各曲也是如此,一时间阵型大乱,军心动摇。所幸,森林中的敌军,没有再放第三轮箭,这才给了赵尚华重新整队的时间。 “继续前进,找到空地再停下来。”赵尚华双腿一夹坐骑,“勿管死者。” “是。” 乌云终于不堪重负,碎裂成片,纷纷洒洒地落到地上,地上还残留着几条血河,雪花一落到上面,就立刻被染上了一层妖孽般的红,美丽之余亦能食人心魄。大雪给光秃秃的森林,披上了一层银装,让森林变得靓丽之余,也给它再多添了几分萧杀。 好容易来到一块平地,赵尚华下令,将营盘扎紧,随后派出飞骑,将先锋军遇袭之事如实上报。岁末天寒,兵卒们又累了一天,还未到掌灯时分,便昏昏沉沉地都睡熟了。那一晚,暴风雪突然袭来,压塌了许多帐篷,许多士卒,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暴雪掩埋。 梁祯以前不信鬼神,但经此一劫,也动摇了,因为他实在想不透,除了“天意”外,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在帐篷即将被压塌的那一刻,惊醒过来,逃了出去。寒风中,似乎还夹击着兵刃的冷光,阵阵的马蹄声,夫馀人似乎就在眼前,看着惊慌失措的汉军,放声大笑。 风雪吹熄了一个个的火把,盖灭了一个个火堆,营地当即陷入无法挣脱的黑暗之中。 “不,不,不不,不!”梁祯睁不开眼睛,他以前听人说过,暴风雪来临时,千万不能倒下,否则,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于是梁祯便艰难地摸索到自己的长戟,将它竖了起来,一手扶着戟,在原地跺脚。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终止,梁祯也几近昏厥。好在,天空终于放晴,但见夜空深邃,群山灿烂。地上,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美丽非常。但任谁也想不到,这皑皑的白雪之下,掩埋了一千多人。 “冷~”“冷~” 生不起火,梁祯只好和其他幸存的兵卒挤在一块,相互取暖。不远处的中军帐前,赵尚华手按宝剑,看着这一切,他的神色虽依旧平静,然而心中,却是再也沉不住气了,这一场暴风雪,五百人的先锋军,死者十三四,算是基本丧失了战斗力。赵尚华虽胸藏甲兵,但现在能做的,也就是驱使军士去伐木取柴了。 当暮色和雪片将天空变得混混沌沌时,李离部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们昨夜屯驻在那座古城中,因此躲过了暴风雪的洗礼。然而当李离看见跟叫花子一般狼狈的赵尚华部后,首先做的,却不是安抚,而是斥责赵尚华不知兵事,选在这空旷的地方上扎营,方有此劫。 赵尚华气得脸色发青,悻悻回营,以他的性子,日后定是会给李离使绊子的。李离夺走了赵尚华部辛苦了一天砍来的柴草,在自己的营盘上,升起一个个火堆,李离部的兵士们,围在火堆旁,欢声笑语。而梁祯等人,则只能够挤在一块,借着对方的体温,来度过难关。 注1南苏河:即东辽河。 第二十六章 边庭流血成海水(三) 梁祯不是只会怨天尤人的人,他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自己,让大家也好过一些。他记得在后世,自己当兵时,就曾听说,北方的部队,会教一种技能——如何在雪地里单靠一件军大衣睡觉。但那时候,梁祯是在南方当的兵,又想着反正一辈子也用不到这技能,故而没有深究。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梁祯锤着自己的脑袋,闷闷不乐地跟上百人挤在一块,以躲避严寒。 次日一早,李离便敦促赵尚华带着自己的人启程北上。而他,则带着大军跟在后面压阵。赵尚华头一次将情绪写在脸上——剑眉内拧,脸庞的肉全都鼓起,再往内翻,整个脸挤成一团,鼻孔中,不停地喷出两团白汽。 梁祯在心里嘀咕:这哪是打仗?就是来送死。夫馀人正面没见到,练了两三月的招式一招没用上,就已经死了将近两千人。再这样下去,夫馀人都不用打了,光是靠雪,就能将他们给埋了。 此时,大军已经深入夫馀腹地,天地之间,尽是茫茫一片,风卷着灰色的雪尘,从西面袭来,打得众人的左脸、左脖颈疼得不得了。脚下的雪,也越来越深,先是到脚踝,然后是小腿与脚掌交接处,最后是到小腿肚。 “呼呼呼” “咻” “敌袭!列阵!” “呼呼呼” “咻” “敌袭。” “呼呼呼” “咻” 呼啸风声,夹杂着刺耳的破空声,或迎面而来,或背后袭击,初时,军官们还会大惊小怪地呼唤着,呵斥着自己手下的军士,赶紧列队迎战,但慢慢的,再没有人开口了,任凭那一支接一支的冷箭,从四面八方射来,带走一条又一条生命。而赵尚华派出去的斥候,也大多如石沉大海般,有去无回。 赵尚华抛下颜面,当着一众将校的脸,披着铠甲给李离下跪,求他给赵苞写信,让大军回撤,等冬天过了,再次举兵北进。李离粗鄙地将赵尚华的十八代祖宗全都问候了一遍,然后将赵尚华给赶了出去。 “喂!什么时候吃饭啊!”众兵卒裹挟着梁祯等几个军侯,找仓官算账,“这都一天了,吃的呢?” “再等等,应该快到了。”马脸仓官双手抱拳,弯着双腿,长长的嘴唇一开一合,露出又黄又脏的牙齿,“再等等吧,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等什么等?这人都要饿死了,还怎么打仗啊?” “我也没办法啊,诸位爷,你们也看到了,我跟你们一样,也是一天没吃饭了啊。” 大伙闷闷不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运粮车没等来,但却等来了拔营启程的号角。所幸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万里无云,骄阳似火,终于没那么冷了。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住口!别囔囔!”边青诚一瘸一拐地往大声叫唤的那个兵卒跑去。 “怎么回事?”梁祯离得近,固而更快赶到,他紧紧地抓住这个身体瘦弱如猴的军士的双肩,“冷静点,眼睛怎么了?” “我看……看不见了……” 梁祯抬头一看,目光落在前方的光灿灿的雪地上,忽然他的眼睛也是一痛:雪盲症!梁祯再次打量起猴子军士,果然他紧闭的双目下,垂着几滴眼泪。 “是不是感觉,眼睛里进了什么东西,非常疼?” “对!对!” “是雪盲。”梁祯对好不容易赶到的边青诚道。 “雪什么?” “雪盲,阳光照在这雪地上,再反射进人眼,刺激到了眼睛。” “那该怎么办?” 梁祯耸耸肩,雪盲症,他也只是听过,且自己又不是学医的,哪里懂怎么治? “好像有一个法子能预防。”梁祯忽然竖起右手食指,双目放光道。 “什么法子?” “用锅灰,涂在眼睛上。” “锅灰?真的假的?”边青诚明显是个爱干净的人,立刻面露厌恶之色。 “小时候听长者说的。”梁祯随便找了个无法拆穿的借口:我唯一能保证管用的就是防紫外线的太阳镜。但你要是能找到,那才叫见了鬼呢。 “我去跟他们说说。”边青诚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后队走去。 左前方,忽地升起一股雪尘,接着大地竟也开始微微颤抖。饥寒交迫令兵卒们的反应也慢了一大截。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时,那雪尘离队列已不过数十步之遥。 “咻” “咻” “咻” 刺耳的破空声接踵而至,这破空声传入队列后,便化作一阵阵响彻云霄的惨叫。雪被染成了红色,并升起了若有若无的白汽。厚厚的积雪,吸收了人体倒地时的“咚”、“咚”声。一轮箭放完,那雪尘往西边一转,扬长而去,视不远处的汉军如无物——毕竟,死去的军士无法去追击他们,活着的军士则无心追赶。 傍晚时分,仓官被揍得鼻青眼肿,门牙掉了两颗,大牙碎了一只,因为他还是没办法“变”出粮食来。第二天一早,李离部也断粮了,但他还是不肯撤退,因为夫馀王城,就在眼前! “弟兄们。再坚持多一天!你们就可以拜相封侯了!”李离骑着高头大马,在给全军画大饼。虽然他说的不错,这里离夫馀王城,确实很近了。 然而,人算终不如天算,暴风雪再次袭来!三千多汉军被困在营盘当中,寸步不能进。暴风雪肆虐了两天一夜,方告平息。 黑子死了,死在离火堆仅一步之隔的地方,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嘴角甚至还带着笑意。 “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凉。”左延年只看了一眼,便盖棺定论道,“大家都记住了,不要离火堆太近。” 军士们连回答的愿望都没有了。 大军继续北上,每一刻都有人倒下,绛红色的战袍在雪地中,如同一团团火焰,给数以百计的亡灵,指引回家的道路。日落时分,前路,却还是白茫茫的一片。赵尚华对手下军士的约束力变得越来越弱,军士们公然宰杀驴子来充饥,至于靠它驼运的行装,自然是被丢弃了。 李离孤注一掷,连续斩杀四个请求回撤的军官:“要么打进夫馀王城吃肉玩女人,要么就在这荒原里饿死!你们自己选吧!” 身着绛红色军服,肩披黑色甲胄的汉军,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就如同一个个活靶子,夫馀人则披着雪白的战袍,伏在某个小丘后,或就趴在雪地中,待汉军近了,便击发弓弩,然后马鞭一扬,逃之夭夭。 掉队的人越来越多,还能动的人,则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一步步地往奈何桥走去。梁祯没有任何思考的欲望,边青诚则仅靠惯性来履行职责,时不时暴喝一声,以制止兵卒们越发过界的行为。直到一天,梁祯亲手宰了一个骑士,以便能毫无顾忌地分食骑士的马匹后,边青诚才闭上了嘴,不再开口了。 事情的起因,不仅有饥饿。那天,夫馀人照常放冷箭,汉军照常一声不响地倒下。只是这次倒下的人中,有左延年。梁祯崩溃了,左延年不仅是他的得力助手,而且在梁祯心中,叔叔辈的左延年,就是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但左延年就这样死了,连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只剩下冒着白烟的鲜血“汩汩”地从脖颈上的伤口往外冒。 梁祯正在悲痛中,忽地听见那个骑士的谩骂,于是就走上前,抽出环首刀,左手捂着骑士的嘴,右手将刀送入骑士的背心:“杀马。” 三五支长戟从左右两侧同时洞穿了骑士的爱马。 为了抢吃的,军营中还不时发生流血冲突,军士们变得非常乐意用环首刀跟长戟来解决问题。那一夜,死的人,比前几天加起来还要多。无论是赵尚华,还是李离,都已无法再控制手下的军士。 “那有个村子!还有炊烟!”不知是谁喊了声,本就松垮的队列被拉得更长了,尚有余力的人飞也似地往前方的炊烟扑去,没有力气的人,则只能一步三喘地往前爬,并祈祷等自己爬到时,前面的人,还能给自己留下一点裹腹之物。 “小心有诈!别去!小心有诈!”梁祯大声吼道,然而他手下的军士压根就不听他的,喊了半天,除了徐病已和边青诚外,其他人都不要命地往前冲。 梁祯转过身,神色木然地问跟在自己后面的边青诚:“你怎么不去?” “我觉得你是对的。” “那就向后退吧。”梁祯又看了一眼那个青灰色的“村寨”,“说不定等会还能跑远点。” “好。” 话音未落,北风便带来一阵悲凉的胡笳声,接着是山崩地裂般的马蹄声,村寨以北的地方,雪尘升起百丈高,在梁祯的记忆里,只有一样他在后世见过的东西,能跟眼前的雪尘媲美——海啸,那个能瞬间摧毁一座城市的存在。 “跑!快跑!”尚未冲进村寨的汉军士卒大惊失色,旋即如同崩溃的沙堤一般,化作万千颗毫不相干的尘埃。 那一刻双腿不再沉重,力气不再匮乏,消失多日的生机,终于重新回到了这支如行尸走肉般的军队之上,所有人都立刻化身为长跑冠军,一个比一个快,一个跑得比一个远,因为大家心里都知道,要想活下去,自己就必须跑得比昔日的袍泽快,跑得比昔日的袍泽远,如此,才能让他,替自己去死! 第二十七章 边庭流血成海水(四) 铅灰色的乌云从蒙古高原的方向滚滚而来,不一会就遮住了温暖的阳光,并给夫馀地上的每一生物,都涂上了同样的灰颜色。 白甲素马,长衣胜雪,脸带寒霜,手执一杆白色桦木作杆的骑枪,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难知如阴。这是一支,二十年来,独步大漠南北,傲视群狼的军队,夫馀王的帐前亲卫——“白面无常”御前灵侍。 他们细长但锋利无比的枪尖,轻轻一捅,便能洞穿坚固的铁铠,弯弯的倒勾轻轻一拉,便能割断人的颈骨。霎时间,村寨附近的雪原,化作大型屠宰场,惨叫声此起彼伏,血水汇聚成河,就连“河床”上的雪,都融化了。升起的白烟,足有两三寸高。正所谓:倒勾一拉,魂归九天,白杆一舞,魄坠九渊。 “往树林里跑。”梁祯领着徐病已,边青诚两人,脱离大股人流,冲向一里路远的那片银装素裹的森林。 尽管中原步兵在平原上对抗游牧骑兵的唯一办法,就是结阵而战,然而也得分时候,就比如现在汉军的指挥系统已经完全崩溃,就算人数再多,也只能增加道路的拥挤程度。御前灵侍大可从后面从容掩杀。相反只身逃往林海,看似鹤立鸡群,但其实,没哪个指挥官,会为了区区三只离群的羔羊,而放弃面前成千上万只,引颈待戮的肥羊!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出乎意料,梁祯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法,真的奏效了。他们三人真的一瘸一拐地冲进了树林。入了树林,骑兵的速度优势就很难发挥了,而高度优势甚至会因为树木枝丫参差不齐的高度,而变成劣势。三人确定没有人追来后,便停了下来,他们也不敢离大路太远,因为他们不可能在这深山密林中找到回去的路。 “你们俩还好吧?”梁祯双手摁着膝盖,整张脸都被白雾所遮盖。 “还行,还行。”边青诚年轻,说话还算利索。 但年纪较大的徐病已就是另一个样子了,气都快喘不上了,只能通过摆手来表示自己没事。 “那似乎有个小山,走我们上去。”梁祯指着西南方那稍稍隆起的一块土丘,这土丘高约十来丈,坡度较缓,故而上面也有些光秃秃的树干。 “走。” “我扶你。”梁祯挽起徐病已的左臂,徐病已右手拄着长戟,一步一顿地往前走,边青诚则握着擘张弩,随时准备战斗。 三人相互搀扶着爬到半山腰,这里已经可以躲避夫馀人的追赶了,再上,就是浪费体力了。但没等几人喘口气,那耳边的喊杀声,却忽然响亮了不少。几人连忙趴下,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 “这……是赵司马他们!”边青诚忽然指着一面旗帜道。 梁祯擦了擦双眼,定睛一看,只见雪尘之中,果然有一面旗帜若隐若现,这旗帜上正绣着一个飘逸而庄重的“赵”字!这前军众将中,姓“赵”的,除了赵尚华又能有谁? 这个雪尘圈的直径,约有一里长,圈子中间,数百被截断退路的溃卒挤在一起,溃卒们中间,正正立着赵尚华的将旗。赵尚华本人,想必也正站在大旗下,不知此时,他的脸色,是如往常那般镇定自若,还是愤怒无比,亦或像大部分人一样,惊慌不已呢? 围着这些溃卒的御前灵侍并不多,估计数目不足百骑,但却是全军的精华所在。因为这数十骑,战马无不是七尺打上,人无不是八尺壮汉。而且,他们还分成内外两圈,内圈自西向东转动,外圈自东向西转动,同圈两骑之间相隔两丈,两圈相距三丈。转动速度虽快,但却是井然有序。 御前灵侍一边跑一边放箭,箭如雨下,砸得圈中的汉军溃兵“稀里哗啦”地倒下一大片。 赵尚华努力地维持着圆阵的完整,并指挥圆阵,慢慢地往西行,试图强行撞破御前灵侍的滚动包围圈,冲出一条生路。然而御前灵侍似乎早知道他的企图,只见外圈一骑,忽然不再跑圈,而是策马向东狂奔,跟在他身后的那一骑,也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刹那间,圆环化作一条白色的长蛇,本被四面围困的溃兵面前,忽然多出三条逃跑大路! 赵尚华对这群溃兵的掌控力,顷刻间土崩瓦解,哪怕他喊哑了嗓子,溃兵们依旧像盲头苍蝇一样,三面乱撞,本来没什么破绽的圆阵,顷刻间,漏洞百出。而尚未跑远的御前灵侍则在同一时间,勒马回首,坐东面西,排成一条直线。接着,居中那骑一声令下,近百御前灵侍便如同一股密不透风的墙,直压那数百溃兵。 “别!”梁祯和徐病已一人一边,将正欲放箭的边青诚摁住,“你救不了他们,而且会害了自己!” “放开我!放开我!” “闭嘴!” “住口!” 边青诚干哭着,无可奈何地看着山下的荒原上,头颅飞舞,血肉横飞,而自己,则什么忙也帮不上。 溃兵再次被包围,然而这次,圈内只剩下十来人,他们紧紧地挤在赵尚华的将旗下。手中的长戟和环首刀寒芒四射,这十来人是数百溃兵中,唯一保持着队形的,因而逃脱了灭顶之灾……暂时。 半数御前灵侍轻轻一蹬马鞍,身子竟如燕子般轻盈,飞起数尺后,又缓缓下落,最终近乎同时落地,骑枪平举,围成一个更大的圆,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轻巧得没有惊动一片雪花。接着他们一步步地挤压着赵尚华等人的空间,赵尚华等人只有三把长戟,一把骑枪,其余人都是刀牌手。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第一回合,赵尚华那边,就倒下了三个刀牌手。御前灵侍后退,然后再次发动进攻。如此反复三四次,将旗之下,便只剩赵尚华一人,拄着骑枪,半跪在地上,气喘如牛,他的左臂已被划伤,伤口深可见骨,在这无比寒冷的环境下,一旦负伤,几乎就意味着死亡。 “弃械不杀。”不知因为是胜利者对失败者那发自内心的藐视,还是因为说这话的人本身,已经看破世间荣辱事,才能让这四个字,变得轻飘如云,无情如天。 “哈哈哈哈哈。”赵尚华慢慢地抬起头,他的银牙已被吐出的血液所玷污,帅气的脸也因血污而变得不慎雍容,但那眼神里的傲气,却是胜乎以往,似乎他才是那个胜利者,“我乃大汉天臣,岂可降于夷虏?” 伴随着一声发自丹田的怒吼,赵尚华一跃而起,“锵”地抽出腰间宝剑,在身前划出一条靓丽的银弧,银弧所到之处,枪杆尽皆折断,五六个枪头在雪地中砸出一个个或深或浅的坑。 赵尚华借此机会身子向前一踹,剑锋一闪,一个戴着白色面具的脑袋,带着被割断的帽子,飞上天空,三五滴铅灰色的血,从空中洒落。脖颈断口处,血雨冲天而起,不多时,无头身躯的脚下,便多了一方血色湖泊。另一个御前灵侍挥舞着无头的枪杆向赵尚华扑来。 赵尚华宝剑一挥,又斩下一截枪杆,接着双脚一蹬地,身子凌空而起,一脚踹在御前灵侍胸前的白甲上,另一脚则踏正他的额头。赵尚华以此助力,已经与骑在马上的御前灵侍同高,甚至还要比他再高一头——因为赵尚华面前的这个御前灵侍,身子骨比其他人都要瘦弱不少,身高也只到旁人的胸膛,估计也只是个少年。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从赵尚华冷笑到他直扑少年,不过两三个弹指的功夫,以至于御前灵侍们,更本就没法作出有效的反应。尤其是那个少年,还呆呆地坐在马上,一动没动,尽管因面具的遮挡,而看不清他的脸,但想必也是目瞪口呆,只等着那一剑了吧。 “加油!一定要宰了他!” “宰了他!” “哈哈,等死吧你!” 土丘上的三人,低声喝彩,拳头紧握,以此来给赵尚华打气。 两人在空中擦肩而过,赵尚华越过少年,飞出包围圈丈余,方才落地,目视前方,握剑的右手向外伸直,剑尖呈四十五度下垂,血槽上,朱红色的宝石,正一粒接一粒地往下落。反观那个少年,也是端坐于马上,颜容如旧,只是手中的骑枪,由背提着变成竖立着,单手握枪也变成了双手握枪。弯钩上红光闪烁,正是鲜血凝固后的光泽。 “什么情况?” “这,谁赢了?” “不知道啊。” “轰”七尺之躯轰然倒地,只有那双孤傲的眼睛,还瞪得老圆,久久不肯合上。 徐病已在叹气,边青诚在摩拳擦掌,梁祯则将目光,落在那个少年身上。少年的动作,实在太快,以至于没有人能够看清,他究竟做了什么。但这快,这准,这狠,又恰恰表明,这个看上去比所有人都要瘦弱的少年,有多么不一般。 功夫不负有心人,梁祯很快就发现了少年与众不同的地方——他的战袍上,镶着一领白色狐裘。少年似乎感觉到有人正在看着自己,忽然抬起头,朝土丘一望。梁祯虽无法透过他的面具,看清真容,但却能清晰地看到,面具之后的那双眼睛。 战场在这一刻,变得鸦雀无声,刺眼的雪地,也在同一时刻失去了所有的光芒,梁祯就像着了魔似的,呆呆地定在那里,全身上下,再无任何一个器官,可供他驱使,至于那双藏于剑眉下的星目,更是被彻彻底底地定格住了,不光是视线,梁祯的每一根头发、每一缕灵魂,都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所吸引,直至,彻底坠入无穷无尽的深渊…… 第二十八章 边庭流血成海水(五) 御前灵侍们将赵尚华的将旗从杆子上摘下,并盖在他的尸身上,然后马鞭齐举,不一会,就消失在天际线的尽头。此时,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完的追杀,也渐告平息。中路前军三千多兵卒,死伤殆尽,前军大将李离以下一十九员军校,全部战死。 梁祯三人一直在土丘上待到夜晚降临,方才颤颤巍巍地走出树林,顺着那连绵不断的死尸,慢慢地往回走。死尸绝大部分是后背中刀,扑倒在地的,因此只要顺着他们头部的方向走,就能回到那座古城,说不定,还能碰到赵苞亲自率领的中军主力。只要能找到赵苞,那梁祯等人,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刚开始时,三人还注意翻找一翻地上的死尸,期盼能够找到粮食和饮水,但很快,他们就都放弃了,因为整个前军,都已经断粮几天了,能吃的基本都吃光了。再作无畏的翻找,除了浪费气力外,就是浪费时间。 “你们都有什么武器?”梁祯问。 “我有一把长戟。一把小刀。”徐病已道。 “一把擘张弩,三十支箭,一把环首刀。” “长戟扔了,拿这个。”梁祯将手中的环首刀扔了过去,然后再捡起一把弩,与一个箭壶,全部塞给徐病已,这些,便是地上那个可怜的倒霉蛋的全部身家了。 “可丢了这个,万一碰上夫馀骑兵。我们怎么办?”徐病已摸着自己的长戟,依依不舍道。 “用箭。不会有肉搏的机会的。”梁祯说着,又夺过一具尸体手中的弩,“多找几把弩,兴许可以多拉个垫背的。” 从满地被遗弃的兵器中找几把弩一点不难,不多时,众人就找到了三把弩,装上箭试了试,能用,于是就将一把背在背后,另一把握在手中,顶着寒风,继续前行。夜色渐浓,风也越发地大了,几人虽然都在一刻不停地行进着,但还是顶不住,那能划破衣甲皮肤,直刺入人体深处的寒气。 “怎……怎么办?”梁祯戳着手臂,照现在这状态,别说明天了,再过一小时,人就成冰棍了! “冷~” “冷~” “快,把,把尸体堆起来!”梁祯费劲地抱起一具尸骸,往另一具上面扔,“快,动作大点,不然会被冷死!” 徐病已和边青诚两人赶忙照做,费劲地拖着一具具的尸体,一炷香后,三人终于在迎风面堆了一个高两尺的半圆形人墙,坐在后面时,这耳边的风声,果然弱了一点。三人又忙碌了一刻钟,终于垒砌好了一个高约五尺的半圆形人墙,可以勉强用来挡风了。 “数到两百,就叫醒下一个人。”梁祯对另两人说道,“我先来,你们互相抱着脚,先休息吧。” “好。” 边青诚和徐病已互相抱住对方脚,走了半天路,又没命地逃了这么久,他们都累坏了,因此刚坐下,就沉沉睡去了。梁祯则站在另一边,原地跑步:“一、二、三、四、五……” 就这样,三人还真支撑到了旭日东升的时候,只不过这时,三人都已经累得动也不想动了,“就这么死了吧。”的想法,也在三人心中,不断冒头。 “吃……吃点……”梁祯费劲地从怀中掏出一袋跟石块似的马肉,那天,将那匹军马杀了以后,梁祯自己就割下了一大块,并且随身带着,这是左延年给梁祯的忠告:什么都可以塞给手下的兵卒来背,但武器和粮食,必须自己背着。 边青诚是个书呆子,估计也是因脑子一热,而从军的,因此那一天,他没有去分割那匹马,故而,现在他的身上,什么吃的都没有。 “谢……谢……”边青诚接过来,用力一咬“咔”的一声,牙崩掉了。 “慢点,就这么多,得撑个七八天吧。”梁祯学着徐病已的样子,用环首刀砍开马肉,再取出一小块,含在嘴里,等它解冻后,再吞下去,“走吧。不然天又黑了。” “军候,这么点吃的,能撑回去吗?” 梁祯转过头,看了眼身后,毫无信心的两人,又看了眼前方的一片白茫茫,语气坚定道:“走,我带你们回家。”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畅饮匈奴血。岳武穆的这句诗,应该还有这层意思吧?梁祯将目光落在昨夜堆起来的尸墙上,心下思咐道。 尸骸连绵了足有四里路,才开始变得断续。但不要以为,尸骸变得稀疏,这噩梦就该结束了。恰恰相反,这只是噩梦的开始。白茫茫的雪原上,忽地升起了一座座红黑色的小山丘。但待到三人走近时,却无不魂飞魄散,这哪是什么小山丘,这就是一个个尸堆! 尸堆表面,覆盖着一层密密麻麻的黑色箭羽,粗看之下,就像一只只巨型的是刺猬,蜷在雪原上,以躲避风雪,保留体内的热量。 梁祯虽然老远就看见了这一切,并早早地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他每走一步,还是会不自觉地生出一股不真实感, 伏尸百万,血流漂橹,那种惨烈,不置身其中,完全不能想象! “啊!”边青诚忽然失声大叫,接着疯了似地往北面冲,一边冲还一边扭着看着难免的那几只大刺猬。尽管深可没膝的积雪,一次次地将他绊倒,但他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再不要命地往前冲,“逃不掉的……跳不掉的……啊~!” 徐病已比梁祯门儿清:“他疯了。” “要我帮帮他吗?”徐病已举起擘张弩。 梁祯皱了皱眉毛,伸手按低徐病已的弩:“由他去吧。” “他们早就抄了我们的后路。” “村寨才是袋口,这里是袋底。” 不难想象,建制全无,且一口气狂奔了四里路的汉军溃兵,在面对着前方突然升起的那一片遮天盖地的雪尘时,心中会是怎么样的绝望。夫馀人的骑兵将数不清的汉军团团围在中间,一轮一轮地朝圆心泼洒箭雨。直到圆环之中,再无活物。 围猎!梁祯绞尽脑汁,却只找到这一个词,能够勉强形容眼前的景象:或许我们都是兔子,就等着别人来打。 白皑皑的积雪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红冰,虽说走起来不会再一脚深一脚浅了,然而滑倒却成了常事,短短一里路,梁祯和徐病已就已经摔倒了十多次,最后,气喘吁吁的两人,干脆不走了,改为在地上爬行——姿势是难看了点,但起码,不会那么疼了。 梁祯不知道,为什么以前见血胸口就发闷的自己,为什么现在会变得如此坚强,是因为穿越而导致性格迥异?还是因为这一年中发生的林林总总,令自己的心性,早被潜移默化了? “军候……我……我不行了……” “不,坚持住,我带你回家。” 徐病已其实比左延年还要大一些,已快到天命之年,五十岁,在后世,或许不算什么,然而在人均寿命不过二三十的中古时期,已是高寿。因此,徐病已确实已经吃不消了。 “你走吧,军候……别……别管我了……” “住口!我一定会带你回去的!”梁祯一把扯住徐病已的胸甲,“我背你!” 两人拉拉扯扯了一个上午,终于将那一只只“大刺猬”一股脑地甩在身后,中午吃了点马肉,梁祯捧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含着,等它化了再往肚子里咽,然而即使如此,当冰水落肚后,腹部还是一阵绞痛。 腹部的绞痛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减弱,反而越发剧烈。梁祯一个踉跄,连带着徐病已一块,摔倒在地上。 “啊~!”狂风好不费劲地将喊叫声撕成碎片,连回音都没有。 要不,还是死了算了吧?梁祯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看着虽然刺眼,但却寒气刺骨的太阳。反正,我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哈哈。 “军候……走……我……我背你……回……回家……”徐病已一字一顿地说着,每说一个字,双肘就发一次力,直爬到梁祯双肩处,再挣扎着坐起来,抓住他的肩膀,一点,一点地往南边拖,“走……军候……” 日影西斜,血霞自天际卷来,与地上的红冰,摇相呼应,耳边的风,再次变得凌厉起来,终使两人都穿着三件搜刮来的棉衣,但依旧,抵不住那致命的寒风,以及,沉沉袭来的睡意。 “呼!”徐病已也摔倒在地上,他真的太老了,硬拉了那么久,都没能将梁祯拖动多远,“军候……” 梁祯呆呆地看着血色的天空,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前世今生的林林总总,前一世,他生在一个承平已久的国度,过着虽不富裕,但也有三餐饱饭的生活。带着满腔的热血豪情从军,渴望着能效法卫霍,龙城祭天。然而那时候,曾经的边疆,已变成内陆,曾经的强敌,已化作友邦。战争于他而言,就如同池中玉莲,看似伸手可摘,但却遥不可及。 今生,他不知自己家在何方,只知道,自己未及加冠,便仗剑戍边,那抱着烧焦的婴儿哭泣的母亲,欲哭无泪的老叟,死在军卒脚下的老妇,被夫馀人枭首于公堂之上的郡守,以及尸横遍野的汉军前锋,一幕幕地,从眼前掠过。 梁祯喃喃道:“三千多人……一个下午……没了……都没了……” 第二十九章 边庭流血成海水(六) 被寒风裹挟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不仅没给两人带来急需的温暖,反而窃走了两人所急需的热量。两人的昏睡感也更强烈了。 “走……军候……回去……替……替兄弟们……报……报仇……”徐病已伸手解下腰间装马肉的袋子,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道,“你……年轻……能走……” “不,老徐。”梁祯铆足了劲,想要站起来,可昏昏沉沉的大脑,却让他总难如愿。三四次之后,梁祯怒了,暴喝一声,右手将佩刀猛地往雪地里一插,然后再拄着它,生生地将自己扯了起来。 “啊~!”梁祯扯起嗓子,向着风吹来的方向吼道,“我不能死!” “对……走,障……障尉,替……替我们报仇……” “不,你也不会死!”梁祯歇斯底里地吼着,并像徐病已刚才那样,双手揪着他的双肩,“我们几个……一……一块出来的,要是就,就我一个回去,我怎么跟上障……上障的弟兄交代?走!” 不知磨了多久,两人眼前的白原,终于有了些异色,那好像是一根根木柱,高丈余,连绵半里,看着就像一个营盘,只是营门洞开,亦无门旗,更不见巡营哨骑。 “是我们的营盘!”梁祯故意道,不知是在给徐病已打气,还是纯属在安慰自己,“我们到了,到了!” “啊!”徐病已昏花的老眼咪成一条缝,嘴张得老大,“哈哈哈,到了。到了。” 转眼间,两人便走入了一百五十步的警戒线,如果这营盘中有人的话,此刻当有一支响箭射来,警告两人不要再向前,并亮明身份,而然,这营盘中,还是静悄悄的。 “这……这不像有……有人啊……”徐病已眼神登时黯淡下来。 梁祯微微一笑:“就算没人,我们今晚,也不会冻着了。” 营盘中,并无营帐,亦无甲仗辎重,只有一片刺眼的白芒。 “这可能是我们扎下的最后一个营盘。”梁祯倚着栅栏躺下,用刀鞘掘着地上的积雪,“应该可以挡风。” “呼,你说赵将军他们,会在哪?” “可能退走了吧。”梁祯拄着刀,看着营盘南方的栅栏,“前军和中军,距离应该没这么远。” “会不会,他们被风雪堵住了?”徐病已休息够了,就扶着栅栏站了起来,走远几步,再抽刀砍向栅栏,试着砍下一些木栏,以烧火取暖。 “有可能。”梁祯再次停下掘雪的动作,“我们断粮有三四天了,但断粮前三天,我们就一直在吃随身携带的干粮。也就是说,运粮车有七天没来了。” “都怪那姓李的!”徐病已恶狠狠地劈了木栅栏一刀,“要不是他,大伙也不会死。” 梁祯用火石引燃了火绒,再用火绒引燃劈成细条状的木栅栏,红色的火焰,腾空而起,将周围的黑暗与寒冷一并驱散。尽管这点星火,在这茫茫的黑夜中,甚是亮眼,极有可能引来幽灵一般的夫馀人,但显然饥寒交迫的两人已经完全无力顾虑这些了。 次日一早,两人用火烤熟了一块马肉,并用一顶还沾着脑浆及血污的头盔,煮沸了一钢盔的雪,就着鲜嫩可口的马肉,咽了下去,驱散了体内盘踞多日的寒气。原来,能吃热食,是这么的幸福。 吃饱喝足,两人也有力气赶路了,一上午下来,估计走了能有七八里路。午时末,两人见到了一支被焚毁的车队,车辆上的辎重,大多已被白皑皑的雪所掩埋,露在外面的则成焦黑色,在这茫茫的一片白中,格外显眼。 “看,有牛!”徐病已欣喜若狂地扑倒在地上,双手用力刨着,不多时,就挖出了一只硕大的牛头,梁祯也发狂了,跑到牛头后,连刨带啃,终于弄干净了牛身上的面白底红的雪,将庞大的牛身,连着那些从伤口处流出来的内脏,一并挖了出来。 “太好了,不用担心吃的了!” 两人挥刀在牛身上一顿乱砍,直到割下来的肉,塞满了身上的所有空袋子为止。由于现在正值寒冬,因而,不用担心肉质变坏,那皑皑的白雪,更是提供了饮不尽的水源,只要能保证不被冻死,就能活着回到辽西郡! “咻” 梁祯两人被擘张弩射出的箭“钉”在原地。两人吓了一跳,身子往雪地上一趴,就想拔弩迎战。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迎面而来的那支军队,衣甲旗帜,皆与自己无异——是汉军! “哈哈哈哈哈老子得救了!老子不用死啦!” 但很快,梁祯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们此刻位于上风口,压根就听不见对面在说什么,他知道,如果自己久久不能回应的话,对面可是会毫不留情地将他们俩射杀的:怎么办?怎么办! “旗,举旗!”徐病已一拍脑瓜,扯着梁祯的手臂道。 “对!我怎么没想到!”梁祯急忙从胸甲后扯出那面被折成正方形的队旗,这旗帜,本是黑子所掌,他死后,就交到梁祯手上,梁祯深知军旗的重要性,故而将它贴身保管,没想到,今天就派上了用场。 梁祯猜测得不错,赵苞率领的中军主力,确实在进入古城后,就被暴风雪给堵住了,而且,这场暴风雪也令赵苞与左路军宋服部、右路军安立荣部,失去了联系。次日,大雪终停,但后军又传来被夫馀人袭击的报警,为了保护粮草辎重,赵苞不得不先回头救援,待击退夫馀人后,再继续向前。但他在救援后军的时候,却忽略了一点——中军与前军的距离正因通讯不畅而迅速拉大! 失去了中军的掩护后,供给前军的运粮车队不得不独自在茫茫的雪原中行进,因而被夫馀游骑毫不费力地截住烧杀。而贪功冒进的李离却对此危机全然不顾,继续敦促前军北上,从而让前军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最终被以逸待劳的御前灵侍轻易全歼。 但赵苞对前军的覆没,却是全然不知,继续率军穿过南苏河河谷,进入北部的大荒原,直到抵达赵尚华部当日扎下的营盘时,方才陆续碰到幸免于难的前军溃卒。梁祯和徐病已被带到专门为接纳溃卒而设立的屯,这个屯,只有二十来人,大都衣甲不整,灰头土脸,超过一半的人,连武器都没有。 “他们不让我们和其他人交谈。”徐病已对梁祯道,“怕我们将坏消息带给其他人。” “那我们就按他们说的做。”梁祯耸耸肩,他知道,要是他们敢乱来,赵苞为了安军心,是绝对会将这二十多人,全部斩杀的。既然如此,还不如跟着赵苞部走,活得一天是一天呢。 赵苞的中军主力有一万多兵士、两万多民夫,营帐连绵十数里,夜晚一并举火,就如同一条盘踞在荒原上的火龙,甚是壮观。就连那目空一切的寒流,见了它,也不得不退避三舍。置身其中,不由得安全感倍增,溃兵们早吓破了的胆子,也慢慢地缝了回来——或许,夫馀贼没有那么可怕。 赵苞有两个选择,一是踏着李离部的尸骨,继续北上,强攻夫馀王城。因为,前军虽然全军覆没,但由于消息封锁得很好,尚未影响到主力的士气。而且,宋服部和安立荣部,按照计划也快打到夫馀王城了,除非黑齿仇宁弃城远遁,否则,双方就势必要在王城下进行决战,这时,赵苞再亲率主力加入战场,未必不能取胜。 另一个选择是退回边墙以南,整军再战。虽说由于仓促北上,导致前军溃败,然而主力犹存,仍有一战之力,退回塞内,待到来年春暖花开,整军再战,胜券未必不在握。 当然,两个选择都有相当大的漏洞,一来,与左路军、右路军的联系尚未恢复,要是左路军、右路军都已如前军般溃败,那贸然深入,必然会落得跟李离部一样的下场。二来,此次出征,已是弄得民怨沸腾,若是有失,中常侍们及恩主袁隗的对手,势必会群起而攻之,就算他们均以国事为重,来年春天,空竭的国库,也未必再凑得齐钱,供大军再次出塞了。时间就这样,在左右为难中,悄悄地溜走了。 当断不断,怎可取胜?梁祯握着硬邦邦的蒸饼,想了想,还是将它塞进了装肉的袋子里。他们已经在这个营盘中呆了三天,但大军却丝毫没有要开拔的意思。梁祯虽不是仓官,但也知道,赵苞再这样犹豫下去,用不了几天,大军就会断粮,一旦断粮,必然大乱。 梁祯扶着栅栏远眺着连绵的营盘:我要是夫馀人,就一定去攻击后勤线。 果不出梁祯所料,第四天清晨,起床号角尚未吹响,便有一骑浑身是血地冲进营盘,他背后插着红色的令旗,因而没有被人拦下。让他直接冲到了中军大帐前,然后重重地摔下马。 这一摔,中军帐内外立刻乱作一团。 第三十章 边庭流血成海水(七) 大军的补给线,连绵百里,虽说每隔三十里,都有一座由一万多武装民夫组成的后军守卫的营盘,但夫馀地最大的特征,就是一马平川,正所谓风能刮到哪,马就能跑到哪。一万多人的后军,守卫过百里的粮道,平均一座营盘,也就两千余守军,再加上骑兵不足一千,根本无法相互救援——因为步兵行进三十里路,就要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 夫馀人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集中全力攻破了一座营盘,上百里的补给线,即时瘫痪。 “这是要撤军了啊。”徐病已看着徐徐而南的大纛,心中乐开了花,跟这夫馀地比起来,令支县简直就是四季如春! 撤军就好,撤军就好。梁祯心里也是乐开了花,但脸上,开始强忍着不露出一丝笑容,以免被新派来的,黑口黑面的军正当作扰乱军心给砍了。 赵苞给前军溃兵安排的营地,位于大军的最尾部,原意是即使他们再次溃逃,也不至于影响到大军的士气。但这样一来,撤军时,梁祯等人反而成了先导。 很快,大军穿过了南苏河谷,并转向南下。这里又是一片适合大军交战的雪原,雪原的尽头,便是辽水。而辽水与边墙之间的广阔地带,便是夫馀与天汉之间的缓冲区,换句话来说,只要渡过辽水,活着回到令支,就很有保障了。 雪原正中,耸立着一座被烧毁的营盘,营盘中,死尸相枕,融化的雪水裹挟着红色的液体,到处流淌。夫馀人刚离去不久,因为积雪上,还有大片凌乱的马蹄印,未来得及被风雪遮盖。大军默不作声地继续行进,尽管没有人说话,但阴霾,已在悄无声息之间,盘踞在众军士的心头。 “敌袭!”不知何时,军士们耳边忽然有人报警,那原本缓慢的鼓点,也变得急促起来,“列阵!” 话音刚落,只闻蹄声如雷,西侧的地平线上,百丈高的雪尘,席卷而来。汉军队列中,各式各样的旗帜左右乱舞,指引着一屯屯的兵卒,往战位上跑。夫馀人似乎早已等候多时,汉军一到,便立刻发起进攻,就是想打一个措手不及。 所幸,赵苞对此早有准备,大军刚走出南苏河河谷,他便将中军排成十个方阵,每阵两千人,十个方阵共同围成一个圆阵,唤作方圆阵。这个阵纵深四五里,刀戟交错,弓弩点缀,将大将层层保卫在中间,每阵之间,均留有通道,供部队快速调动。 “踏张弩试射!” 四千多支长箭呼啸而出,密集的箭云,挡住了阳光,如同一团黑云直扑向那百丈高的雪尘。 “步弓!” 梁祯深吸一口气,尽管也是经历过血腥厮杀的人了,但当再次直面那如雷的蹄声,及遮天蔽日的雪尘时,心中依旧是压力倍增。 所有的弓弩都已试射完毕,四层箭羽,如同四条黑河,将雪原割成数段。这四条,便是所谓的死亡线,一旦夫馀人冲进死亡线,就不得不直面铺天盖地的箭羽,除非他们会飞,否则也只能变成一只只的刺猬。 战马的嘶鸣声刺耳非常。那席卷而来的雪尘,竟在第一道死亡线前,生生止住。半炷香后,雪尘落尽,但见死亡线后,铁骑如林,弓枪森森。夫馀骑兵战阵的正面宽度,甚至比汉军还要宽,隐隐有三面包围,向中压缩之势。 赵苞很清楚自己手下兵卒的战斗力,知道一旦相持下去,汉军必然率先崩溃,于是便指挥各阵,缓缓向南而退。试图借着人数上的优势,让夫馀人不敢进攻,最后在辽水之阳,与夫馀骑兵决一死战。对面的夫馀骑兵似乎默许了赵苞的计划,只是远远地看着,并不冲锋。 日影再次西斜,而耳边,尚未响起辽水的轰鸣声,一旦太阳落尽,形势,将对汉军非常不利。因为黑夜,会让人的视力严重受损,夫馀骑兵完全可以摸到很近的地方,再突然冲锋,而且,汉军行军了一整天,粒米未进,滴水未饮,也是疲倦到了极点。 赵苞下令,将军中的大车,首尾相连摆成车阵,军士们则轮流休息。同时点燃了一切能够被点燃的且不必要的东西,以便驱散车阵外的黑暗,及时发现敌情。 军中禁止私下交谈,因而梁祯只能在心底里抱怨,这帮夫馀人为什么就不能来个痛快的? 夜色渐深,休息的兵士无不熟睡,就连站岗的兵士,也都昏昏沉沉地耷拉着脑袋。赵苞也休息了,因为指挥大军,对他已不再旺盛的精力的损耗,实在是太大了。 正值夜深人静时,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传得很远,很远。任何一点不平常的噪音,都有可能刺激到兵卒们紧绷得快要断裂的神经。 “啸!”惨厉的叫声忽然从某处营帐中传来,如同鬼魅的呼唤。这声惨叫,无异成为了引爆火药桶的最后一粒火星,登时,整个方圆阵,都沸腾了,惨叫声此起彼伏。 “夫馀贼杀进来了!” “夫馀贼杀……啊!” 刀光戟影,血肉横飞,被惊醒的兵士,抄起能够到的一切,就朝着面前滚动的黑影砍去,或单打独斗,或与三五老乡结阵而战。场面一度混乱到了极点,许多人动起了歪心思,抄起武器,慢慢地从背后逼近昔日与自己结怨的人,再一刀下去,将他砍翻在地。 梁祯就曾亲眼看见,五个兵卒,围成一团,冷静异常地靠近一个正在大声呼叫的军正,然后刀戟齐出,将他砍成肉酱。 “小心!”徐病已猛地一推梁祯,“噗。” 梁祯浑身一震,急忙回头,却发现,徐病已满嘴是血,而他的腹部,不知何时,长出了一个红色的尖角。老戍卒身后,一个兵士正红了眼,使劲地拉着长戟,但长戟的小支似乎卡在了徐病已的胸骨之中,一时半刻拉不出来。 “啊!”梁祯暴喝一声,抽刀上前,猛地一砍,便在那兵卒的脖颈上,砍出一道血泉来。 “老徐……老徐……”梁祯抱着徐病已的双肩,“不要……坚持住,坚持住!” “军……军候……小……小……”话未说完,徐病已便脑袋一沉,再也没了反应。 “老徐!” “再有乱动!斩!”火光之中,忽然出现三五骑,骑枪高举,声音如雷,胯下战马,扬起四蹄,正在全速冲刺着。 然而,这个车阵中,起码有两千兵卒,而且已经完全乱作一团,光凭这三五个骑士,又哪里镇得住? “咻”为首的骑士忽然中箭,旋即翻倒在地,后面的骑士刹不住马,竟在他身上踏了过去。 就在此时车阵外,突然火光冲天,喊声突起,一群披头散发,兽皮裹身,臭不可闻的怪物如同来自幽冥的鬼兵,突然出现在混乱无比的汉军面前。要换作平时,想要突破车阵并不容易,但现在,汉军正在混乱之中,哪里组织得起像样的抵抗?挹娄人毫不费力地越过车阵,高举着用石头作刃的板斧,操控着箭头涂有剧毒的弓箭,杀入阵来。 “迎敌!迎敌!”骑士们高声喊叫着,试图让混乱无比的士卒们列阵。但鹤立鸡群的他们,反而成了挹娄人的首要目标!好些挹娄勇士举起弓箭,右手一松,骑士们登时面带数箭,栽下马来。 “走了,老徐。”梁祯用力帮徐病已合上眼。然后弓着腰,飞也似地往骑士们的马跑去,因为车阵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而想要活命,唯一的办法就是抢一匹快马,像左延年当年一样,不要命地往南逃。 天汉从来都不缺聪明人,梁祯刚起步,就有两个兵卒捷足先登,跳上战马,拨转马头,朝车阵唯一的缺口冲去。 我得快点!梁祯双眼一咪,锁死一匹额头隆起,双目突出,眉心一块白斑如玉,四蹄洁白如雪的騋(注1),脚下生风:你是我的! 然而,一个黑影已抢先一步,跳上这匹騋,抄起缰绳,就要控制它转向。 不!梁祯大惊失色:“停下!停下!” 黑影全不理会,双腿一夹,就要将这匹騋骑走。 “咻”黑影背上忽地中了一箭,黑影只一晃,便扑倒在马背上。梁祯瞪大了眼睛:什么情况? 只见黑暗中,又冲出一人,飞也似地扑向那匹騋,将上面的死尸一把扯下,自己就要翻身上去。 “去死吧!”梁祯一声怒喝,手指一压弩机,黑色的长箭从那人的左耳射入,几乎洞穿了他的右耳,看来之前数月的辛苦练箭,并非全无成效。梁祯飞身上马,由于有了前两者的教训,梁祯刚坐稳,便趴在马的右脖颈旁,握紧缰绳后,再双腿一夹,战马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四蹄生风,冲向车阵唯一的缺口。 “咻” “咻”不断有箭矢从梁祯的耳边飞过,尽管梁祯已经将身子压到最低,但还是有一箭从他的后背上擦过,带出一条数寸上的伤口。但梁祯感觉不到疼痛,一来是因为肾上腺素大量分泌,二来是因为,车阵的缺口,就在眼前! 注1騋:《相马经》言:六尺为马,七尺为騋。 第三十一章 边庭流血成海水(八) 数里长的大营,灯火斗乱,就如一条因用力过猛,而惨遭火焰反噬的火龙,在皑皑雪原上,翻滚、挣扎,烫下一地的灰烬。一个个占地顷余的车阵内,人影纷杂,杀声震天,血泉四起,红雨横飘。车阵外,更多的部落正前赴后继地加入战场,这些部落,服饰繁杂,武器各异。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心狠手辣。 两个蛮人夹着一个穿着铁铠的兵卒,将他拖到一俩木车上,先是高声狂笑,随后一斧头将他的双腿砍断,兵卒的惨叫声,甚至压过了厮杀声。还有一个蛮人,一斧头将一个兵卒的衣甲砍碎,再一斧头将他的胸膛剖开,最后将他的心脏给挖了出来。 梁祯好不容易策马冲出车阵,然而,没等他高兴多久,迎面就转来四骑。四匹黑色的骏马上,坐着四个高材高大,满脸横肉,头发凌乱的蛮人,蛮人的脸在摇曳的火光下,一闪一闪的。 蛮人狞笑着,挥舞着手中的刀具,就要策马直扑梁祯而来。梁祯勒着马,先是左右一扫,但两侧都是组成车阵的大车,根本就没有路。至于转身回头,别说车阵就只有这个出口,而且那数不清的明枪暗箭,也足以将梁祯捅成筛子了。梁祯将目光落在正前方的四个蛮人身上:要想活下去,就必须砍了他们! 那就来吧,出塞一个多月,连一场正经的仗都没打过,连一个真正的敌人都没杀过,自己的部下却是死得一干二净!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军官来说,这是何其窝火的一件事?梁祯微微抬起头,看着黯淡无光的天空:弟兄们,哥哥今日,就给你们送几个垫背的! 梁祯左手握着缰绳,右手猛地抽出寒气逼人的环首刀,与四个蛮人对视一眼,双方几乎同时策马,一高四矮五匹马立刻全速对冲。五具身躯,也随着战马的跑动而上下起伏。梁祯从来没有在马上砍过人,而对面的那四个蛮人,一看就是骑战老手,尽管也是上下起伏着,但一看就知,他们的重心,压得比梁祯要低,底盘也比梁祯要稳得多。 但梁祯却全然不顾这些,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右手边的那个蛮人,准确地说,是他的脖颈!自己手上的环首刀,锋利非常,只需给他那来一刀,便能将他砍下马。三马相错,刀光剑影,血泉乱喷,五匹马各自向前跑出十来步,再慢慢站定,五人相背而立。 过了片刻,梁祯右手边的那蛮人翻倒在地,脖颈处,多了一条细细的红线。 “噗”温热的血从梁祯嘴里喷出,同时左半身也失去了知觉。 马蹄又起,却是四匹马同时转头,马上四人相互一瞪,八只腿同时一夹马腹,四声嘶鸣后,四匹骏马同时扬开四蹄,再次对冲。 “乒”火星四溅,“嘶”利刃碎甲。 又一个蛮人一头栽了下去。梁祯轻轻地竖起环首刀,刀尖的鲜血,立刻在重力的作用下,涂满整个刀身。梁祯微微一弯嘴,露出两排血红色的牙齿。血红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第三骑蛮骑。蛮骑的脸上,恐惧一闪而过,接着他的嘴,不受控制地张开,露出污浊的牙齿。 梁祯第三次用力一夹马肚,长刀如风,直冲过去。然而对面的那两骑却早就失去了拼命的勇气,纷纷勒转马头,策马狂奔。 “哈哈哈哈哈哈!”梁祯仰天大笑,接着就觉得天旋地转,接着梁祯就从马上摔了下去,但不知是积雪太厚,还是他身躯早已麻木,从这么高摔下来。竟然全无痛觉。梁祯躺在地上,眼皮越发的沉重,身子也不禁打了两个寒颤。 这就结束了吗?才杀了两个,有点不甘心呢。梁祯想眨眼,但这眼皮一合上,就再无力睁开了。结束了,梁祯心道,但他内心中,却并无多少遗憾。起码在这一生中,自己替下属说过话,帮上官出过策,为国家流过血。比起上一个,唯唯诺诺,庸庸碌碌,敢怒而不敢言的人生,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年,但无疑,对得起自己太多,太多了。 左兄,老徐,青诚,黑子,我来了。阿牛,照顾好自己。梁祯嘴角带着笑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两里外的中军帐前,赵苞全副披挂,领着十数亲卫,在敌阵中左冲右突,直致血积刀柄而不可握,身披数创而血流干,方才放慢了脚步。 “将军……走……”侍卫长满身满嘴都是血,一手握着环首刀,一手抵着赵苞的后背,将他往马槽的方向推,“走……” “不……”赵苞抿了抿带血的嘴唇,眼底里,反映着熊熊的火光,“两万……男儿……血洒边疆……吾……吾怎可独自……独自偷生?” 激烈的厮杀持续了整整一夜,方才渐告平息,连绵数里的营盘,付之一炬,度辽将军赵苞,并其中路中军主力,后军一部,一万多兵卒、三万多民夫,共计五万余人,大部战死。虎口脱险的余部,又在辽水渡口被御前灵侍截住厮杀,几近全军覆没,淹死者不计其数。 赵苞的中军全军覆没后,黑齿仇宁立刻率军西进,全力攻击左路军宋服部,双方在辽水上游一个叫松漠的地方相遇。宋服以武刚车结阵,内广设强弓劲弩,摆出决一死战的姿势,然而夫馀骑兵却并不冲击,仅是远远地相持,并派精骑袭击其粮道。 数日后,宋服部粮食即将耗尽,不得不变阵主动出击。此举,正中范元下怀,在他的建议下,夫馀人如潮水般退去,宋服以为机会来了,率军南返。怎料,在他们即将渡过饶乐水时,夫馀骑兵突然自地平线后出现,全速冲向正欲渡河的汉军。 宋服赶忙组织迎敌,怎料,斗志全无且饥肠辘辘的前锋,刚一接敌,便被击溃,而后又在夫馀骑兵的驱赶下,反冲向自己的本阵。 前锋的溃败,彻底浇灭了汉军的斗志,大伙争相抛弃兵刃,割下甲胄,不要命地冲向饶乐水,生怕比同伴慢了一步。初冬的饶乐水,河面已结上了一层冰凌,可即便如此,也经不住三千人的践踏,冰层坍塌了,数不清的军士落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眨眼间,便被冻僵、冲走。 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幸免于难,然而他们没跑多远,就又遇到了暴风雪,风雪过后,荒芜的草原上,就只剩下百来尊栩栩如生的雕像。更多的人,则被永远埋在风沙之下。 接着厄运降临在右路军安立荣部身上,不过相比起血流漂浮,尸积如山的左、中二路大军,右路军的遭遇要好一些。因为夫馀王并没有料到,高句丽人竟然敢穿过不咸山,朝他们发动攻击。毕竟这不咸山,一到冬天,必然会大雪封山,根本就不可能在这里进行军事行动。当然,历史上也不乏在不可能的地方行军,最终大败敌军的例子。 然而,创造这些奇迹的将领,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世间少有的名将,其他人贸然效法之,也就只能落得个纸上谈兵,葬送精锐的下场。最终一万高句丽兵被困在不咸山月余,兵卒冻死、饿死者十之七八,安立荣仅率数百残卒逃回玄菟郡。 光和四年十一月,曾被给予厚望且轰轰烈烈的光和北讨便因三路大军的灰飞烟灭而草草收场。这场战争自四月初开始谋划,至十一月彻底结束,共计耗时七个月,实际耗钱三十二亿,征发兵卒、民夫十二万,力畜一万头,战马数千匹,劳动天下一十三州。 可结果却是“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中军主将度辽将军赵苞以下,三十七员将校战死,兵卒归塞者,百不余一,民夫还家者十仅二三。当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回边墙以南时,普天之下,莫不缟素。率土之滨,莫不哭嚎。主管五兵的尚书五鹿世毅于家中自缢。 经此一役,夫馀王黑齿仇宁的威望,抬升至极致。当他骑马进入中军辕门时,前来朝见的百余部落首领,包括尉仇貢在内,全部匍匐在地,不敢昂首而视之。范元作为此役的最大功臣,自然也是恩宠日升。 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是,骑在騋上的夫馀王,已是须鬓全白,刚刚回到寝帐,就身子一晃,要不是范元眼疾手快,及时相扶,戎马一生的黑齿仇宁,就要在这平地上摔倒。 “先生,依你所见……咳咳……”黑齿仇宁坐在胡床上,眼神涣散,“依你所见……咳咳……依台那小子……他们……服了吗?” 范元目光低垂,看着满是油污的地面,良久,才长叹一声:“吾王之尊,无人敢睥睨。只是……” “唉……”黑齿仇宁慢慢地拉起范元同样布满茧子及伤痕的手背,龙钟的老眼上,眼泪一滴滴地落下。 朔风,吹散了昔日的狼烟,砂石,掩埋了当年的热血,多年以后,当后人重温这段历史时,所能寻得的,便只有这寥寥数语: 秋,使度辽将军苞与游击将军孙璋、高句丽将安立荣等并进夫馀地击贼。苞等大败,军士死者十七八。 ——《续汉书·卷七十五·夫馀列传第八十一》 第三十二章 虎穴狼窝寒人心(一) 紫柳抽出了新芽,几只早鸳吐下叼着的树枝,“吱吱咋咋”地争论着暖树的归树。柳树下,刚刚长出的浅草正好能没过洁白如雪的马蹄。操控怒马的鲜衣青年正是梁祯,所谓人生最喜,莫过衣锦还乡。梁祯也不例外,唇角微微勾起,漾出好看的弧度,眉宇间不自觉地流露出股股英气。梁祯的脑海中,已经不自觉地浮现出乡中父老捧着酒水,前来迎接自己的场景了。 “还我命来!”紫柳树上,忽地砸下一个黑影,黑影的吼声,凄厉非常。 坐骑惨嘶一声,前蹄一失,马上的梁祯自是失去平衡,一个骨碌,倒在浅草丛中。 “军候……小……小……”一张蜡黄的脸忽地遮住了阳光,两滴粘稠的血液滴在梁祯鼻尖上,散发出的腥臭味,立刻冲进梁祯的鼻孔。 “啊~”梁祯猛地从地上跃起,“别……别……” “逃不掉的……逃不掉的……”柳树后,忽地冲出一个人影,跟梁祯撞了个满怀,毫无防备的梁祯被他一下撞翻在地。 “还我命来!”黑影舞起红光闪烁的双斧,赶了上来。 “别!不要……不要……”梁祯的心脏吓得跳到了嗓子眼上,手脚并用地往后跑。 “咚”一座铁塔挡住了梁祯的去路。梁祯摸着肿胀的脑袋,抬起手一看:“啊~!” 蛮人手中的刀具寒光闪闪,脑袋枕在左肩上,右脖颈的伤口上,血泉如雨:“杀!” “噗”梁祯被砍作两段,上半身被一脚踹飞,在空中滚了两圈,内脏几乎掉光后,再重重地摔在被砍断双腿的马前,那匹马还没有死,突出的双目上,因痛苦而蒙上了一层泪珠,它见到梁祯摔在自己面前,竟然伸出午餐肉一般的长舌,来舔梁祯的脸。 “唔……唔!啊~!”梁祯猛地坐起来,双手捂着自己的脸,胡乱地擦了许久,才慢慢地将双手放下,气喘吁吁地看着四周。 白,茫茫的白。黑,焦炭般的黑。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红。无数的尸骸、兵器、甲仗就散布在此三色之间,共同绘成了这幅名为“战场”的油画。 騋见梁祯醒了,似乎很高兴,四蹄一弯,便卧倒在梁祯身边,硕大的头颅一侧,“呼”地喷出一团白雾,打在梁祯背上。 “你小子。”梁祯摸着騋额头上的白斑,騋脑袋一颤,两只小耳朵转了两下,似乎有点慌张,“还挺害羞的嘛。” 梁祯用雪擦净了自己的佩刀,并将其入鞘,随后又摸了摸騋的额头,“这块斑就像一块玉,玉者,君子之器也。我就叫你君璞吧。” 騋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粗粗的鼻孔中又喷出两团气雾。 “看来你很喜欢。”梁祯抓起缰绳,翻身上马,“君璞,走,我们回家。” 去时浩荡的辽水,此时已经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但那泛红的冰渣子之下,却有什么东西,若影若现。待到梁祯拂去冰凌一看:“啊~” 原来,那冰凌下若隐若现的,是一张眼珠暴突,嘴巴张得老大的脸!这张栩栩如生的脸连同他的躯体一并,被冻在了冰层之中,就像一只被琥珀包裹的小昆虫。而放眼望去,八百里的辽水,就如同一条绛红色的火龙,蜷在这白山黑水之中。 梁祯所在的河滩,便是当日汉军架设浮桥渡河的地方,但如今,浮桥只剩残迹。浮桥的主体,已经过了火,河中心用小船支撑的桥面早就没有了影子,只在靠近岸边的地方,留下了几截焦黑的木桩,以及短短一截以树干为料的桥面。桥面下,堆着五六具守河军士的遗体。一柄长戟破开厚厚的河冰,斜斜地立在河面上。 梁祯跳下马,双手抓着缰绳,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面,一步一顿地往河对岸走,这一段的辽水并不宽,冰面也算坚硬,但梁祯只觉得,自己载沉载浮的。双脚仿佛被一只只有力的巨手抓住了一般,稍不注意,就会被它们给拉下冰面,并永生永生封印在这厚厚的河冰当中。 当双腿再一次踏足在辽水南岸的土地上时,梁祯不禁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老子,终于回来了! 梁祯缓缓转过身,看着不远处的辽水北岸,辽水北岸,白茫一片。 “轰” “啊!~”梁祯扯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的叫声,不一会就被那掩埋了七万大军的茫茫雪原所轻易吞噬。 “君璞,我们不要再回来了,好不好?”梁祯摸着君璞额上的白斑,君璞喷着白雾,眨了眨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扑通”梁祯跪倒在地上,朝着辽水之阳,深深地叩了三个响头,“再见了,左兄。” 行完礼后,梁祯猛地一抹微红的眼眶,转身向南而去。 白天,他和君璞相伴而行,夜里,一人一马便相依而睡。就这样,走了两天,昏暗的天边,忽然出现了一条连绵不绝的长城。那墙垛、墙的轮廓,看起来如此威武,如此激动人心。这段边墙,修筑在一段连绵不断的山丘上,高耸的烽燧,则修筑在山丘的最高点,远远看去,就如同一只张开双翅的雨燕,仿佛下一秒,就要直冲云霄。 “天汉!”梁祯带着哭腔喊道。 “嘶”君璞忽然扬起双蹄,长长地嘶鸣一声,这嘶鸣中的感情,丝毫不亚于梁祯的哭喊。 哭喊声惊动了烽燧中的守卒,有个守卒从烽燧中钻出,跑到梁祯面前的墙上。 梁祯从甲胄中取出那面黑子缝制的军旗,使劲地挥舞着,脸上,早已是浊泪纵横。守卒大声喊着,同时伸长手臂指着西边,尽管梁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从他的动作上来看,西边就是关口所在,只要过了关口,就踏上天汉的国土了!虽然关内,也绝非天堂,然而,那毕竟是梁祯的家乡所在。纵使再黑暗,也比这人命如草芥的夫馀地要温暖一百倍! 边门缓缓打开,金色的阳光在这一瞬间,破茧而出,给立在边门外梁祯、君璞、雪地都涂上了同一种颜色。梁祯一眼就看见,屹立在不远处的上障塞。大半年过去了,上障塞又一次矗立在皑皑白雪之中。只是跟旧年相比,它似乎又衰老了几分。 “哥哥!”章牛给了梁祯一个大大的熊抱,“你……你可算回来了!” “兄弟,不哭了啊。”梁祯拍了拍章牛硬邦邦的背脊,“哥哥这不是回来了吗?” “你下次,可不许再抛开我了啊!” “好好好。” 章牛这才露出了笑脸,将梁祯迎进了上障中。大军溃败的消息,就像那极北的寒风,吹到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哪怕是消息极度闭塞的上障,也不例外。据章牛说,这几天,几乎每天都有零星溃卒,摸到边墙外,粗略估计有二十来人。 大半年了,上障的风雪在章牛的脸上,划出了几条深沟,让这只“大葫芦”,变成了大苦瓜。捧在手里的酒坛子,也由芝麻变成了西瓜般大小。而一年的风吹雨打,也让梁祯的气质,高耸的眉骨下,经过战火洗礼的双目炯炯如岩下闪电,再配上一双微微上扬的粗长剑眉,更是尽显阳刚之气。 “我要去令支复命。”梁祯放下一滴不剩的碗,“明天就走。” “哥哥!”章牛“咻”地站起来,“那姓崔的,早就恨死你了。你现在回去,搞不好,命都没了。” “败军之人,岂敢苟活?” “啊,不是。”章牛坐下来,“哥哥,这上障虽小,但起码容得下哥哥的七尺之躯。那令支城虽大,可却没一寸土地,容得下哥哥啊。” “兄弟的美意,哥哥心领了。”梁祯用手指蘸了点水,在木桌上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圈,“只是,祯尚有老母在家,若苟活于此,老母怎么办?” “但哥哥,这败军之罪,可大可小啊。”章牛四下望了望,见无人在意后,身子微微一前倾,“当年,左哥哥若不是隐姓埋名藏在这,说不定,十多年前,就给一刀杀了。” “唉”梁祯双眉慢慢内拧:“兄弟,按军法,哥哥得在五日内,找崔县长汇报状况,若不去,便是知法犯法。” “哥哥,三思啊。” “兄弟,若惜此身,哥哥也不会穿上此袍。” 章牛闻言,若有所思地看着梁祯的战袍,绛红色的袍服因染上了血而变得更加鲜艳。 梁祯自己,则看着缠在左臂上那血迹未干的绷带。那一刻,梁祯心中,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自豪的感觉:为国岂能惜身? 章牛张大了嘴,巨大的喉结动了三五下,但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是粗人不会引经据典地劝说梁祯,话也只会最直白地说,然而最为直白的劝说,往往效果只会适得其反。 别过了章牛,梁祯回到空了将近一年的木屋,木屋中的一床一柜,都还保留着原状,左延年留下的书籍器具,都还整整齐齐地放在柜子上,只是上面,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看久了,器物的形状也变得模糊起来。 “左兄……” 第三十三章 虎穴狼窝寒人心(二) 一般来说侥幸逃回边墙的溃兵,有三个去处,最上者,就是看看有哪个豪门大户愿意收了,成为佃农或家丁,次一等的,就是一路潜逃回乡,躲在附近的山泽里,待到朝廷赦免天下无籍贯之人时,再去官府登记,重归乡里。而下下之策,就是直接去找边地的官府报道,在监牢中等候处置。 然而作为胸怀九州万民的朝廷,又哪里有精力去处理一个小小溃卒的生死呢?选择去官府自首的人,十有十一,都会因拿不出钱来满足牢头无穷尽的欲望,而被折磨致死。 崔平一见到梁祯,先是脸色一黑,剑眉微微内拧,但下一刻,他便嘴角一弯,皮笑肉不笑道:“哎呀,这不是梁障尉吗?” “下官……” “公孙强,我现在有点忙,你帮我招呼先招呼一下梁障尉。” “诺。” 刚转过身,原本腰弯得跟虾米似的公孙强立刻将脑袋呈四十五度往上昂,将几乎全白的眼眶展露在梁祯面前:“请吧。” 离开公厅后,公孙强便径直领着梁祯向县衙中,阴气最重的地方走去。一路上,公孙强就像一个刚打了胜仗的将军,挺胸突肚,双脚外八,双臂外张,就差没有横着走了。 那阴气最重的地方,就是犴狱所在。这地方,原是一间大房子,分为里外两间,里面原是供皂隶们休息的,外间则是供皂隶值班用的,但现在一切都变了味,内间被改成了关押人的地方,至于外间,则堆满了皂隶们的“开心果”——各种令犯人们欲仙欲死的“玩具”。 两人刚来到犴狱前,里面便转出一个獐头鼠目,又黑又矮的皂隶,他与公孙强对视一眼,并不曾交谈,但嘴角却是先弯了起来。 “梁障尉,为何来这,你可知道?” “知道。” “那可带有布帛?” 梁祯为难地摊摊手:“不满二位……” “哼”公孙强冷哼一声,从背后猛地推了梁祯一把:“多说作甚!” 梁祯一下子失去平衡,直冲进犴狱,犴狱中,原来还有三两个皂隶,一见梁祯进来,便扑上来,娴熟地将他双臂控制住,铁镣一拷,接着就将他推搡进里屋。其中一人,还“呸”地朝梁祯背上吐了口唾沫。 “直娘贼的,要你也有今天!” 里屋的门刚开,恶臭便扑面而来,梁祯定睛一看,不大的里屋中,却是挤了四五十人,大多数衣衫褴褛,头发凌乱,面黄肌瘦,有几个戴着枷的,脖颈处已经白骨外露。里屋的东墙上,半人高的地方,钉着一排铁钩,铁钩下,挂着一排人。这排人的姿势,也很奇怪,身子微微向前弓,双腿微弯,看着就累。 皂隶将梁祯也“挂”在一只铁钩上,戴上门前,獐头鼠目的皂隶朝里面吼了句:“李子,好生伺候。” 门刚关上,梁祯身边的那个眉眼皆白,额头外凸的老头儿便吐出一口浓痰,然后清了清嗓子道:“小三儿!” 另一边墙角,立刻起来一个五尺来高的毛头小子,拖着沉甸甸的铁镣,跌跌撞撞地跑到梁祯身边,长着一头脏乱的头发的脑袋就往梁祯头发那儿拱,梁祯急忙去避,然而他的镣铐短得可怜,根本就躲不开。小三儿好不费劲就跟梁祯的后脖颈撞到一块。 小三儿一头的跳蚤,立刻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蹬蹬蹬”地往梁祯头上跳,不一会就在梁祯“细嫩”的皮肤上咬出一个个包,痒得梁祯呲牙咧嘴。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犯人们立刻哄堂大笑:“瞧那孙儿的熊样,哈哈哈。” 啊!!!!!梁祯气得身子猛地往后仰,将镣铐拉得紧紧的。这穿的是哪门子的越?就算不能穿成贵胄之后,怎么也得穿成个富贵人家吧?就算是芸芸众生,也不能这么惨吧? “梁祯。” 内房的门忽然开了,公孙强提着跟三尺长的木棍走了进来,在梁祯身后站定,二话不说,就是一棍,梁祯登时就觉得背脊失去了知觉,“噗”半红半白的血液从梁祯嘴中喷出。 “你能耐啊你,啊!将我叔害得多惨,你知道不?”公孙强一边打,一边破口大骂。 “嘿,阿强。差不多行了。”黑矮且肥的皂隶走了进来,右手还捧着一只满是污迹的瓷盅,瓷盅中,盛着大半盅微微发黄的液体。 是茶吗?梁祯想。 “梁障尉爱兵如子,你怎可如此对待,来梁障尉,这茶,我敬你。”黑矮且肥的皂隶一把揪着梁祯的发鬓,将他的脑袋扯得与地面平行,接着那大半盅液体,不由分说地就往梁祯的嘴里灌。 “噗” “咳咳咳” “咳咳” 梁祯嘴里,登时被一股久久不肯散去的骚味所占据。 “好了啊,别太过了。县长说不定还要他去过堂呢。” 黑矮且肥的皂隶拍了拍公孙强的背脊:“走吧,走吧。明天继续。” “咚”阳光被毫不留情地挡在沉甸甸的铁门之外。 “小三子,不想吃饭了是不是?”两个皂隶刚走,老囚犯就吼了声。蹲在梁祯身边的小三子立刻身子一颤,头拱得更起劲了,恨不得能将满身的跳蚤都弄到梁祯身上。 “啊~!” “我……我与……与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这样……对……对我?” “哥……别怨我,你……你肯定得罪人了,不然……” 老囚犯轻蔑地打了个鼻响,小三子立刻闭上了嘴,继续卖力地干着他的活计。 不知弄了多久,小三子体力耗尽,身子猛地往下一摔,拉得铁链也发出“哐”的一声,对梁祯的折磨,这才停了下来。 所幸,老囚犯只是轻蔑地瞄了他俩一眼,没有让第二个人来接受小三儿的工作,不然的话,梁祯非得脱一层皮不可。这绝非危言耸听,因为这内间的四面砖墙上,可都布满了一层厚厚的,夹杂着皮肤组织的血“油漆”,这玩意,全都是受不了虫子叮咬的囚犯们留下来的。 “甲一号,吃饭。”铁门再次被打开,矮黑且肥的皂隶左手弯着一只竹篮子走了进来,然后,从里面掏出一团被蓝布包裹着的什么,递到老囚犯面前。 “甲二号。” “这……这……”暗角中,一人兴冲冲地吼着。 几只蒸饼被甩了过去。 皂隶一个个地派着,只是当他喊道“甲七号”后,就没再喊了,抱着空竹篮往门口走去。 一个估摸着是新来的囚犯,用尽全力,将身子挡在皂隶面前,低声下气道:“老爷……我……我的呢?” “去你的!钱都没有,还想吃?”皂隶毫不留情地一脚将那人踹开。 “啊~”那人一头砸在砖墙上,惨叫一声后,就没了声气。 日落时分,门再一次被打开,公孙强打着灯笼,领着四个穿着破烂的人走了进来,公孙强提着灯笼,在囚犯们面前转了一圈,反应慢的,都被踹了一脚,要还是没反应,他就再用力一跺,要是还没有反应,他就解开那人的铁镣,让那四个人将他抬出去。 这伙人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抬走了四个没了气的。 往后,梁祯也曾数次回忆自己在内间度过的第一晚,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始终没能搞明白,自己究竟是如何在剧痛中睡着的。他只记得,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白天已经再次降临,且矮黑肥皂隶,就站在自己面前。 “走吧,梁障尉。”皂隶解开铁镣,一把扯起梁祯,就将他往外面拖。梁祯只喊疼,然而换来的,只有矮黑肥的一巴掌。 矮黑肥一直将梁祯拖到公厅中,双手摁着他的双肩,右脚朝梁祯的脚弯处用力一蹬,梁祯毫无反抗能力,“咚”的一声,跪倒在地上。 “啪”崔平一拍惊堂木,响声如雷,厅中众人,无不一震。 “好胆!”崔平剑眉内拧,呵斥道,“身为军候,竟然弃曲而逃,你可知,此乃灭门之罪?” “啊?灭门?” 尽管堂规森严,然而众皂隶还是不禁捂嘴狂笑,因为众皂隶本就是公孙贵的姻亲故旧,梁祯弄走了公孙贵,就将他们都得罪光了。现在看见梁祯这副惨状,众人也是实实在在地出了一口恶气。 “梁祯,你可认罪?”崔平也是心中舒畅,这磨磨蹭蹭了一整年,梁祯终究还是让他牢牢地套着了。现在崔平只需大笔一挥,将梁祯的供词送到郡里去,让长史或太守批个字,就能将梁祯明正典刑了,自己的第一个考验,也就算是过去了。 “我没有弃军而逃,弟兄们,都是好样的,他们都……都战死了……”梁祯说着说着,眼眶也不自觉地红了,“我……我拼了命才……” “那你怎么没战死?”崔平猛拍惊堂木,“贪生畏死之人,也有脸面在本官面前,提战死的勇士?” 一句话,将梁祯呛得哑口无言。 “啪”崔平再拍惊堂木:“犯人梁祯,弃军而逃,按律当斩!” “公孙强!” “属下在!”公孙强那张丑陋的脸,立刻在皂隶群中闪出,他一出现,整个公厅,都变得丑陋起来。 “立刻将梁祯供词、罪状送往郡衙,请府君发落。” “诺!”公孙强应声如雷。当下就领了尺牍,挑了匹上好的快马,疾驰而去。 崔平坐回胡床上,神色端庄,面容威仪非常:“你们将梁祯带下去,看好了,别让他自杀了。” “诺!”皂隶们齐齐应道。 第三十四章 尺牍一封路茫茫(一) 赵苞北讨时,几乎调用了幽州所有的军事官员,这些熟悉边地事务的官员的死亡,给幽州边防线,带来了难以估量的损失。幽州边地更是谣言四起、人心惶惶。谷价亦由三十钱一斛,骤升至数千钱。而且,经此一败,天汉国威尽丧,啸聚山林者更是此起彼伏。 刘虞就是在这种下,接替甄世平出任幽州刺史的。 刘虞,字子安,乃本朝宗室,乐陵王礼之后。少举孝廉入仕,为人忠厚恭俭,素得治下百姓好评。由他来出镇人心浮动的幽州,是再适合不过了。而刘虞抵达幽州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觅合适人选,出任各郡的长史、兵曹掾等军事职位,以维持幽州防务体系的正常运作。 可能梁祯真的命不该绝,亦或崔平压根就没有升官的命。往常县里判下的死刑犯,都是郡守签个字,然后就发回县里行刑,复查制度可谓形同虚设。然而这次,同样初来乍到的郡守为了表示对刘虞的尊敬,同时为自己打造一个“宽宏仁德”的名声,他不辞辛苦,将梁祯的宗卷、供词送到了州衙,请刘使君发落。 俗话也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次镇守一方的刘虞,对这种生死要案可是一点也不敢怠慢,当场下令,将人犯带到州治,他要亲自审理。 这下好了,新郡守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宽宏谨慎,同时卖了梁祯及全体下僚一个人情。梁祯也暂时保住了性命。崔平则气得几近吐血:这个挨千刀的梁祯!怎么就是杀不掉!!!! 不管出发点如何,能得到上位者的“关照”都是一件好事,起码,刘虞的尺牍一到令支,公孙强及矮黑肥都不敢乱来了,言语态度也恭敬了许些,瓷盅中的液体,也不再散发出一股骚味了,他们甚至主动给了梁祯一个蒸饼吃,免得他饿死——这毕竟是刘虞刘使君第一个点名要见的人,你让他死了?是我刘虞拿不动刀笔了,还是你崔平公孙强飘了? “好吃好喝”了四天后,不成人样的梁祯脸上终于有了点人色,崔平又让人烧了盘开水,让梁祯沐浴,免得给别人留下把柄。但他左想右想,还是意气难平,总觉得太便宜梁祯了,于是在呵退左右后,他取来一把扫帚,扫了一大堆灰尘,一股脑地全倒进那只澡盆里,然后才让人将梁祯押来。 “水!”梁祯一下子挣脱束缚,衣服也不脱,“咚”的一声就跳了进来,这几天,那跳蚤是咬得他那叫一个疼,他手能够碰到的皮肤基本都被挠了个稀烂,如今再次见到清澈的水,心中,可别想有多兴奋了。 洗完澡后,公孙强找来一副轻飘飘的木枷,将梁祯钉了,押上木笼囚车。崔平点了四名精壮皂隶,簇拥着囚车上路了。 “别让我再看见你!”崔平咬牙切齿,见左右无人后,又低低地吼了句,“狗——娘养的。” 幽州的辖地有点像哑铃,两端宽大,中间狭小。两端分别是以州治蓟县为中心的西部,以及以辽西为中心的东部,连接东西两部的,并不是后世那条平坦的傍海道,因为它此时还淹没在海水中,而是在崇山峻岭中蜿蜒的卢龙道。可今年这卢龙道是尤为难行,不仅是狭窄,更因为去年征夫馀,这两百里的山路上,死了不计其数的民夫力畜,尸体用积山填谷来形容,也是毫不为过。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梁祯情不自禁地感叹道,然而话音未落,一坨烂泥就被甩到他脸上,甩烂泥的,是几名过路的商贾: “哎,你说,这人犯啥子事了?” “不知道啊。反正不是啥好人。” “会不会是劫道的?” “看着像,你看这押送的兵丁,多雄壮。” “呸!老子最痛恨这种拦道的了。看我不甩他一脸。” 对于商贾们的误解及不由分说的攻击,皂隶们是只眼开只眼闭,有的还将笑意写在了脸上。如此一来,梁祯就只能自求多福了——虽说皂隶们给他戴了顶头盔,但帅气的脸还是很痛啊! 挨了几天打,鼻青眼肿的梁祯终于来到了州治蓟县。此时正值日影西斜,暖色的阳光照在斑驳古朴的古城墙上,给古城涂上了一层庄严、一层肃穆。高大的城门下,十名黑盔铁甲的兵士分列两旁,左手叉腰,右手紧握长戟。神色虽不刻意,但来往行人见之还是禁不住心生敬畏,或许这就是天军那种深入骨髓的威仪吧。 梁祯很自觉地将脸“埋”进木枷中,虽说他自认无罪,但脸皮也没厚到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乘着囚车在州治巡游,还能面不改色。但让梁祯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一低头,就是一个时辰——因为交接程序,实在过于繁琐。 由于梁祯是使君点名要见的犯人,因此,州府的狱卒也不敢怠慢,将他安排到“甲”字号单的间里,没打杀威棒,也没有勒索钱物——毕竟能惊动使君大驾的人,都是得罪不起的,万一哪日咸鱼翻身了,自己不就完蛋了? “终于到家了啊。”梁祯靠在州府的监狱墙上,长长地吁了口气,在这里他终于能够“昂首”做人了。 梁祯本以为,像刘虞这种公务繁忙的大员,能在一两个月内跟自己见面,就已经是行政效率超高了。怎想,这第二天的太阳刚出,刘虞就来了,没错,堂堂一州使君,竟然亲临监牢!吓得众大小牢头,人人面带惧色,毕恭毕敬地跟在前开道,在后服侍,生怕这位宗室出了丝毫差错。 然而,刚走数十步,刘虞就作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决定,他让其他人留在原地等他!这还得了?要是等会刘大使君脚底滑了,或是头有点晕,他们这帮小牢头可是万万担当不起啊。 “使君,这万万不可啊。还是由卑职等在旁伺候着为好。” “怎么?你这监牢中,还能有劫道的不成?” “呃,不是,不是,只是这牢狱昏暗。卑职等觉得,还是有人引路为好。” “无妨。本官留心便是。” 话已挑明,众牢头虽有万千不愿,但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只能目送着刘虞的背影,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哐当” 狱吏打开了监门,将梁祯从床上赶了起来,接着从背后推着他,拐过七八个弯,最后来到一处空旷的地方。梁祯定睛一看,这地方看样子像是审讯室,一端放着一张短边往上卷起的黑色桌案,桌案左上角,放着一只青瓷卧羊型烛台,摇曳的烛影之中,坐着一个头戴两梁进贤冠的深衣官员,他大约五十来岁,双目炯炯,眉毛浓黑,左眉毛上有一颗黑痣,连鬓胡须。 “你是梁祯?”官员语气平和,声音富有磁性。 梁祯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罪人正是,敢问尊者是?” “本官幽州刺史,刘虞。”这话要换成从公孙强口中说出来,一定是鼻孔扬天上去了,声音大得恨不得让大秦国的贵族们也能听见。可从刘虞口中说出来时,却是静如止水,丝毫不见初得权柄者的趾高气扬。 “罪人梁祯,见过刘使君。”梁祯赶忙扑倒在地上,尊卑有别,他还是懂得。 “坐吧。”刘虞伸手一引道。 “谢使君。” 刘虞双手抓起案卷,在桌子上摊平:“案卷上说,你弃军而逃,本官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别着急,慢点说。”刘虞捧起一只尚冒着白汽的青瓷盅,抿了一口道,“本官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 难道,我有救了?梁祯当即大喜过望,连忙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也就是说,李将军的部曲,在覆没前的几天,就已经断粮了?” “是的。赵长史曾与李将军吵过一架。罪人听说,为的就是粮尽是否退兵这事。” 刘虞点点头,伸手从桌案上取过另一份案卷,这案卷是前两天,从玄菟郡发来的,那个犯人也是因弃军自逃而被判斩首,刘虞同样让玄菟太守将人先送过来,按日子算,最早明天,就能到蓟县。 “那赵尚华部的溃灭,又是怎么一回事?” 梁祯于是又将那一晚发生的事,完完本本地复述了一次,当然射杀同袍之事,被他刻意隐瞒了下来。 刘虞静心听着,时不时点点头,但却从不打断梁祯的发言,一炷香后,梁祯基本复述完毕, “那时的天,有多冷?” “能冻死人,雪能到腿肚。” “兵法云:盛夏、寒冬不出兵。赵将军不会不懂。”刘虞眉头一皱,“那你可曾听闻,赵将军为何执意在秋冬出兵?” “罪人不曾听闻。”梁祯当然能猜到,赵苞在这个时间出兵,十有八九是受到来自更高层的压力,就像后世的杨镐那样。但这些话,可不是他这个级别的人能说的——妄言县官不知兵事,你这不是给全家人找死吗? 注1大秦:古称罗马帝国为大秦国。 第三十五章 步步有坑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不,梁祯的“后福”来了,他的“罪责”不仅被赦免,而且还被宗员征辟为掾属,虽说掾属只是长官的私人幕僚,随时会被解聘。但宗员好歹是天子的新宠,要是干好了,得他推荐,将来鱼跃龙门,也不是不可能的。 “属下定将肝脑涂地,以报将军厚爱。”梁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情真意切地吼道。经过一年多的耳濡目染,以及主动、被动的训练,梁祯对表忠心这项“技艺”,已经是炉火纯青。 “快起来,快起来。”宗员估摸着在向刘虞学习,从桌案后走了出来,双手扶起梁祯,“梁卿,这样,你先回去休息两日,两日后,再来报道。” 梁祯当即喜不自禁,差点连唱“诺”都给忘了。 然而,两天后,梁祯的兴奋劲,就如刚上任时的宗员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梁祯认字,因而宗员给他安排的第一份工作,便是整理文书。这项工作尽管能够及时了解颇多的消息,比如最为机密的幽州有多少兵粮器具这些问题,却琐碎得很,而且也没有任何出谋献策的机会,这让雄心勃勃的梁祯,很是难受。 隔壁的公厅中,刘虞也正和宗员讨论着相同的问题:“去年一战,幽州壮丁,死者十三四,已无兵可征。” “下官来时,带有精兵四千,若有坚城相依,尚可一战,可若在野外相遇,胜负实在难料。” 语毕,宗员又眉头皱成“川”字形,半响才道:“使君,幽州乃冀州之屏障,冀州乃京师之屏障,若幽州有失,后果不堪设想,不知使君可否上书陛下,请求陛下增兵幽州?” 刘虞的目光陡然冷峻:“将军可还记得,曲水殿中,陛下之问?” “记得,陛下问,多少人马,可安幽州。下官那时不知幽州实情,夸口曰‘四千精兵足矣。’如今看来,是大错特错。” 刘虞点点头:“君前无戏言。将军若此刻再上奏疏请求增兵,便是欺君,轻则下狱,重则腰斩于西市。” 刘虞的话,虽只有寥寥数字,但却如同一记重拳,打得宗员连连后退,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爬满了宽阔的额头。 宗员脸色苍白地回到自己的公厅,他的几位掾属立刻迎了上去,但当他们看见宗员的异样后,所有涌到嘴边的话语,都被他们咽了下去。宗员看也不看跟木桩一般的掾属,从他们让开的通道中,走了过去,“砰”内厅的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将军这是怎么了?”众人纷纷问吉从事。 “我怎么知道?” “从事,不如你去问问?” “去去去,没见将军脸色铁青吗?现在去找死啊。” 众人正在推搪,内厅的门又被人打开了,宗员夹着一张羊皮舆图走了出来,往大木桌上一扔:“议事。” 硕大的公厅立刻变得鸦雀无声,片刻后,才响起细微的搬动胡床的声音。 “夫馀地方数千里,东起辽西西至并州。如今,幽州空虚,要是夫馀贼引兵一处,幽州必危,诸位以为,该如何是好?” 众人莫不失声,只有一人喉结动了动,嘴唇张了张,似乎是想说话,但最后,也忍住了。 “梁文书可有方略?”宗员眼尖,直接点名道,“有什么就说,不必顾忌。” 霎时间,七八双雪亮的眼睛,全都聚在梁祯身上。 突如其来的机会,让梁祯激动了好一会,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缓过气道:“将军,不知可否借舆图一用?” 宗员点点头。 于是梁祯起身走到宗员身边,在舆图前俯身,然而他只看了一眼,就发现,这舆图并不准确,因为在这舆图上,蓟县以北,就只有一座燕山,然而实际上,蓟县以北,除了东西走向的燕山外,还有一座南北走向的七老图山,以及一座东北西南走向的脊梁山。 但梁祯却并不打算指出这个错误,一来,这个世界的地形或许与自己来的那个世界有所出入,二来这毕竟是军用舆图,是经过海量工匠精确测量后弄出来的,自己一个小小的文书掾,空口无凭,又哪里好“信口雌黄”呢? “幽州边地,长约千里,然大部分,都有燕山为屏障,只有在这,有一个巨大的缺口。” “辽东!”宗员跟着梁祯的手指喊了出来。 “辽东地势平坦,夫馀贼的骑兵,大可长驱直入。因此,属下认为,如果夫馀贼再次来寇,很可能就是从此处来。” 宗员微微点头,其他掾属也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颈,等着梁祯给出解决方案。 “属下认为,当派出斥候,从此处出塞,以勘察夫馀贼动向。并绘制相应的山川地理之图,以供日后使用。” “哈哈哈哈。”吉从事当即嘲笑道,“梁祯,过去,鲜卑入寇,也是时常攻破关隘。你又如何确定,夫馀贼只会在一马平川的辽东入寇?” 其他掾属的表情虽没有吉从事那么丰富,但也是一脸的鄙夷。就连宗员,也微微皱眉。 “将军请看,这是卢龙塞,这是辽东郡。”梁祯左右手分别点着一个地方,“若夫馀贼猛攻卢龙塞,则我方之兵,虽远在辽东,也必定千里相救,因为卢龙一破,夫馀贼便可直取蓟城。” “但如果夫馀贼攻辽东,则我军驻扎在蓟城的军队,却未必会出动。因为,相比起蓟城以及卢龙塞,辽东郡其实没那么重要。” 吉从事终于忍不住,打岔道:“梁祯,你说了半天,这都只是你的推测,推测!明白吗?” 梁祯也有点火了,提高音量道:“所以,我们才需要派斥候从辽东进入夫馀地,以探明夫馀人的动向。” “将军,某认为,梁文书此计可行。”旁边一个姓王的从事忽然态度大变,神情严肃,刚才梁祯说话时,挂在他脸上的戏谑,此刻已全然无踪,“夫馀贼的目的是劫掠,而不是占领,因此,自然会选择难度小的地方。而相比起卢龙塞,辽东郡确实是首选之地。” 梁祯心下一暖,这人嘛,毕竟是喜欢听“奉承”话的,至于这奉承话的背后,是否还有别的深意,就没多少人愿意深究了。 “善。”宗员一拍手掌,“那不知,谁可堪此大任?” 王幕僚立刻道:“某推荐梁文书。毕竟梁文书去年从辽东出过一次塞。对地形熟。” “呃……”梁祯一惊,尽管表情并不明显,但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已经明显炽热起来,梁祯登时在心中叫苦,可嘴上却只好说:“属下遵命。” “好,今天就到这里,散了。”宗员合上舆图,起身而去。 掾属们立刻起身,对着宗员的背影施礼。 吉从事招呼几人去吃酒,大伙欣然应允,嘻嘻哈哈地从偏门离开了公厅,硕大的公厅中,就只剩下孤零零的梁祯一人,呆呆地坐在胡床上,看着天空中,那铅灰色的,沉甸甸的乌云,心中,孤独之感油然而生。 吉从事等人,显然都是宗员的旧掾,早就形成了自己的圈子,是圈子,就排外,梁祯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哪有这么容易被接纳?更何况,他在刚才的会议上,好像也抢了他人的风头? 去去去,难道连谏言纳策都要分个尊卑先后不成?那这仗,还打什么打!!!梁祯狠狠地甩着脑袋,将脑中的杂念甩了个干净。 次日一早,宗员便点起十六个精锐斥候,划归梁祯统领,令梁祯着手准备勘察之事。宗员起家于凉州,故其部下,多是凉州兵,这可是汉帝国目前,为数不多的百战精锐。精锐嘛,自然要有精锐的样子——身披鱼鳞甲,脚踏铜泡靴,肩背黑木弓,腰携环首刀,胯下河曲马更是膘肥体壮,双目炯炯。直羡慕得梁祯双眼发光。 为了表示积极,梁祯当天便将十六个斥候,召集到校场上,开始训话。 “夫馀贼善骑射,大家定当小心,若路上碰着,能躲则躲。” “那还不成了怂包软蛋!”一个肩膀宽宽,手肘跟大腿一般粗细的汉子立刻开口反驳道。 梁祯瞧了他一眼,披头散发,额头戴着一寸石子链,浓眉大眼,估计是胡儿。于是嘴角一弯,忽然弯弓搭箭,对着七十步开外的标靶就是一箭,“砰”的一声,箭矢牢牢地钉在靶心上:“不知我这箭术,在你们这里,算哪一等?” 李雕儿是这伙人的老大,也是唯一一个戴冠冕的,这在久染羌胡风气的凉州,算得上是异类了。他走上前,对着标靶观摩片刻道:“七十步而一箭中靶心者,为上等。” “夫馀贼的箭术,我见识过,一百步以外,可以射到人的眼睛里去。而且,他们就像蚂蚁一样,初时一两个,一炷香后就是一二十,一刻不到,就能聚成一两百。所以,我们这次出塞,必须遵从一个原则,那就是能不战,则不战!” “遵命!”十六人齐声应道。 第三十六章 过把瘾 接到军令的第二天,梁祯便去库房领了一身合适的鱼鳞甲,一把趁手的石半弓以及一壶三十支箭,以及一把一丈多长的马槊,这一套装备,看着高级,其实只是《军备》中所要求的,汉军骑兵的标配,当然现实中,能够在硬件方面达到《军备》所要求的,只有少数的精锐之师。至于剩下的三十多万汉军,其实是不能够称为“军队”的。 鱼鳞甲比皮甲要沉上不少,这由五兵曹监制的骑枪质量也远胜于那各郡各自制作的,做功无比粗糙的长戟。梁祯将这些东西穿戴整齐后,感觉就像背了块石头似的,整个人的感觉都不好了。所幸,这一程,有马代步,不然的话,只怕回来后,腰都挺不直了。 尽管吉从事等人并不怎么待见梁祯,但他们也不敢明着违背宗员的意思,故而马匹军械粮草的供应,一样都没有落下。梁祯去交接时,也没有遇到阻拦。不一会,熟悉夫馀地的向导也来了。 向导是个三十来岁,满脸沟壑的精壮汉子,披着黄羊皮夹袄,精赤着肩膀,头上围着一圈小铜铃,肩上背着马弓,右腰间挂着一只黑色的箭壶。他自称“白帆杜尔”,按照塞上胡人的命名规则,“白帆”应是部落的名字,“杜尔”则是他自己的名字。 “可有识字的,会画图的吗?”梁祯左手抓着一卷空的竹简,右手抓着一支毛笔。 “我。”李雕儿用右手拇指指了指自己,“就我一个。” “好。”梁祯左手伸出两只手指,抓过右手的毛笔,“宗将军有没有跟你们说过,我们这次,要做什么?” “将军只说,让我们听文书吩咐就行。” 梁祯轻轻咬了咬下嘴唇:“去年,我十余万大军,征讨夫馀,因山遥路远,天寒地冻而死伤惨重,到最后,跟夫馀人接战时,我军已断粮数日。否则,十余万大军,又怎会输得如此之惨?” “我们此番前去,就是要找一个地方,作为我军前进营地,缩短运粮距离。” “这一手,宗将军在武威弄过,那一仗,我还割了三个头呢。不然,我也穿不上这身甲胄。”李雕儿张开双臂,露出胸前的甲胄,“想必,宗将军现在,也已经找到制胜的法子了。” “那样最好。”梁祯将拳头握得“咯咯”作响,眼中的凶光,也不自觉地开始闪烁。 “文书对夫馀贼,是恨之入骨啊。” “何止是恨。”梁祯慢慢地将凶光落在自己紧握的右拳上,“一万多人,一夜之间,全没了。” 李雕儿眨了眨眼睛,伸手拍了拍梁祯的背脊:“放心吧,梁文书,宗将军从来没有打过败仗,跟着他,不用多久,你就能替你的兄弟们报仇。” “嗯。” 午饭时候,众人美美地饱餐了一顿羊肉,随后便在梁祯的带领下,启程东去。此次出塞侦察,阵容十分豪华,十八个人足足带了五十四匹马,一匹是当宝贝儿供着的战马,一匹是负责驮负辎重的驮马,一匹则是专司骑乘的骑乘马,马上健儿,也是个个带刀执弓,神采奕奕,应付数十人一群的塞外游骑,是绰绰有余了。 不过,梁祯也没有急着出塞,因为在出塞之前,他想先办一件事——整一整崔平,来出一口恶气。 宗员虽不像刘虞那样,有天子御赐的节杖,但毕竟是陛下钦点的人,谁也不敢得罪。于是,他的部队去到哪,哪里的地方官就要负责供应食宿。而且还不能多问——问就是军国大事,尔想作甚?梁祯现在的身份,是护乌桓中郎将文书掾,官职虽不高,但压崔平一头却还是妥妥的。 果不其然,当梁祯领着一伙人,在令支县衙前勒马时,那值守的皂隶,眼都直了。 “站了,什……” “滚!哪有你说话的份?”大眼胡儿粗鲁,一把就将那个矮黑肥皂隶给推开了,“速唤你家主人出来。” “哎,胡儿,休得无礼!”李雕儿起码懂点礼数,赶忙制止道。 梁祯这时才慢悠悠地下马,上前道:“烦请通报一声,就说护乌桓中郎将文书掾梁祯,有事公干,路过贵县,还望安排食宿。” “喂,跟你说话呢!”大眼胡儿粗暴地吼着面前那个呆若木鸡的皂隶。 “啊……啊啊……”皂隶嘴巴张得老大,足足过了半响,才重新“学会”走路。 “等会,都注意点啊,人家毕竟是县长,给点脸面。”梁祯说着用左手在嘴前一挡,轻声道,“给他点脸,说不定还能讹两坛清酒。” “哈哈哈哈。” “呃……梁障……不,梁文书,县长请你进去。”矮黑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出来,身子一躬,对梁祯道,“这些壮……” “一起进去。”梁祯一下截住他的话,“你们的待客之道,我实在不敢恭维啊。” “呃,不是,梁文书,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这……这不……” “两个月前,你们怎么就不大量一点啊?”梁祯一把推开矮黑肥,“放心,我们就在这歇几日,完事就走。” 话音未落,梁祯就领着十来个凶神恶煞的大汉,闯进了县衙,吓得县衙中办公的皂隶们纷纷将自己办公室的门窗关得紧紧的,生怕这些杀人不眨眼的西凉大爷“相中”自己。 “梁文书,你这是为何?”崔平站在一处用于接待的偏厅门口,雪白的上牙轻轻地咬着下唇,脸色红中带黑。 “下官梁祯,见过崔县长。”梁祯故意将声音拖得老长,“还请崔县长,安排食宿,以免误了宗将军的部署。” “不知梁文书,来鄙县有何贵干。”崔平的嘴唇开始颤抖,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来跟自己说话了。 梁祯眉毛一挑,嘴角一弯:“此乃军机大事,恕下官无可奉告。” “你!”崔平气得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你……哈哈哈哈。” “来人,带梁文书等人去驿馆暂歇。” 看着气极反笑的崔平,梁祯心中可是乐开了花,然而他还不打算就此打住:“县长,我们这些人,多来自凉州,讲究无肉不成宴,无酒不成席,还望县长能照顾一下,他们的饮食习惯。” “梁祯!你不要欺人太甚!”崔平一跺脚,右手手指点着梁祯的鼻孔骂道。 “嗨!你这鸟人,爷爷从凉州跑来这给你打仗,吃你点酒肉,你还不乐意了是吧?”大眼胡儿立刻嚷嚷起来。 “你是何人?这有你说话的份?”崔平就像一座已经酝酿了数千年的火山“轰”的一声,爆发了,头发炸起,冠冕歪斜,脸色铁青,血管暴突。 “胡儿,休得无礼!”李雕儿赶忙呵斥道,接着头一甩,对站在旁边,同样气得脸色发青,但却只能强忍着的公孙强道,“还愣着干嘛?带我们去驿馆!” “边鄙之人,粗暴无礼,还望崔县长莫要见怪。”梁祯拱手一礼道。 “哈哈哈哈哈,不见怪,不见怪。”崔平慢慢地握紧双拳,那双鹰隼一般的眼睛中,凶光外漏,“不见怪!” 崔平气归气,但还是尽力满足了梁祯的要求,当天的晚餐,端上了八盘肉,五坛酒,而且还安排了两个粉面油脂的歌妓,前来陪酒助兴。梁祯笑纳了酒肉,却一脚将歌妓踢出了房间。 “文书,你这是何意?那么好的女人,干嘛就扔走了啊?”大眼胡儿又开始嚷嚷,都说军中待三年,母猪赛貂蝉。眼看着两个长相不俗的歌妓已经走到面前,却又被人粗暴地轰走,这些已经数年没见过女人的军士,又怎会乐意? “兄弟急什么?等我们立了功回来,哪里找不到二十个比她们更好的?”梁祯一把扯开酒坛的塞子,给大眼胡儿倒满一碗,接着又给李雕儿倒了一碗,“崔县长向来执法如山,你们今天若是碰了她们,可就怪不得军律无情了。” “果然是个没安好心的东西。”李雕儿一拍桌案,“怪不得我看他第一眼,就脊背发凉。” “来来来。兄弟们,我敬你们一碗。”梁祯没有去回答李雕儿,以免将话题越扯越过火,而是举起酒碗,遥敬众人。 “干!”众人齐声道。 这酒辣辣的,酒液才刚到喉咙,眼睛就变得朦胧起来。眼前众人的形象也随之变得模糊。烛影晃动,光线忽明忽暗,当房间第三次明亮起来时,梁祯突然发现,自己面前,多了好几张熟悉的脸庞,他们无不高举酒碗,脸带醉意,神情是那样的轻松自在。 “干!”是左延年的声音。 “干!”是徐病已的声音。 “干!” “青诚,”梁祯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黑子,你们回来了?你们回来了?” “什么青诚,我是胡……” 李雕儿用力踩了大眼胡儿一脚,并瞪了他一眼,大眼胡儿这才反应过来,闭上了嘴。 经梁祯这一出神,房间中的气氛登时由快乐,变得沉重。因为,这十六名斥候,都是在凉州征战多年的老兵,说没有亲朋好友战死在眼前,都没有人信,只不过大家对此,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遗忘。但如今,梁祯这一走神,便将他们压在心底的悲伤,全都勾了出来。 不多时,桌上的酒菜就全被化悲伤为食欲的大伙消耗干净,于是李雕儿手一挥,让大家各自回房休息。他自己则留了下来,陪梁祯喝闷酒,一来助梁祯平复心情,二来也好增进两人之间的感情。 “夫馀贼的总攻开始前,我们就已经饿得不行了。”梁祯喝了不少的酒,脸已经红得如一只熟透的红苹果,双眼也已经睁不开了,“他们一冲,我们就崩了,没有人想过抵抗,没有人听我的,也没有人听赵长史的。” “我亲眼看着,我的兄弟们,一个个的,死在面前,而我,却什么都干不了!”梁祯手一扬,酒碗便掉在地上,摔碎了半边,酒液溅得到处都是,“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死得不是我!!!” “可能,上苍是想让你来给他们报仇。”李雕儿拍着梁祯的背脊,“总得有人活着,这仇才能报。” 第三十七章 再出边墙(一) 梁祯带着杜尔以及十六个斥候,在令支县的驿馆中,整整“耽搁”了三天,才依依不舍地往北而去。这条连通上障及令支县城的道路,依旧维持着一年多前的样子,繁花似锦、绿树成荫。只是如今,梁祯是再没有一年多前的兴致,来欣赏如此美景了。 因为梁祯害怕了,是的,他害怕了!他怕自己没有一年前的好运气,他怕自己这一去,就永远无法回到令支,回到自己的故乡。他怕半路会从哪飞出一支利箭,像带走左延年那般,将自己送上瓦蓝色的天空。 “文书,这里离边墙,还要多久?”李雕儿策马上前道。 “步行一天,骑马大概三个时辰。”梁祯说着,头一偏,看向身后的斥候们。 斥候们无不背弓持鞭,上下舞动着的发鬓之后,是他们被赤色蛛网覆盖的眼珠,这种眼珠,梁祯只在挹娄人身上看见过。 梁祯估算得不错,午时左右,他们便来到了上障塞,并在此停宿一夜,以让驮行马与骑乘马恢复体力。如今的上障塞,只剩下四十来个戍卒,其中一半,还是硬从令支县征来的老弱。但新的上障尉却一直没有到任,于是梁祯便顺手将章牛提升为什长,兼任上障尉。 章牛乐坏了,当即山上打了只野雉,炖了给梁祯吃。 “哥哥,你这是要去哪啊?”章牛咽着唾沫,却始终忍住不去碰碗中的野雉肉。 “出塞。”梁祯扯起一块肉,递到章牛面前,“吃啊,别光看着。” 章牛吸了吸鼻子,咽了口唾沫,然而却摆了摆头:“我不饿哥哥。” 梁祯眉毛一皱:“兄弟可是在怨我,又把你抛下了?” “不不不,哪会呢。哈哈哈哈。”章牛一个劲地甩着脑袋,脸颊的两团肥肉再往眉毛一挤,他的眼睛就看不见了。 “唉,非哥哥有意抛下你,只是去年,我上障塞应征六人,如今,就只剩我一人了。” 章牛脸上的两团肥肉慢慢地“滑”了下去。 梁祯用力地捏了捏章牛小山似的肩膀:“兄弟,等哪天遇见个剿匪之类的肥差,哥哥定带你去。” “哈哈哈哈,哥哥还是你好。” 那只目测有三斤重的野雉,梁祯只吃了一块,剩下的,全分给了李雕儿他们:“兄弟们,趁热吃,这顿之后,就只能吃夫馀贼的肉了。” “哈哈哈哈哈。”斥候们粗鄙地笑着,“文书,夫馀贼的肉,有羌胡嫩吗?” “肯定没这个嫩。”梁祯抓起一只鸡腿,往胡儿那一甩,“来,趁热吃!” 次日一早,梁祯等人便在章牛的目送下,出了边墙,直扑夫馀地而去。 此时,冬雪已融,放眼望去,尽是茵茵一片。茵草丛中,偶尔点缀着野生的兽群。今年的草,长得比往年都要快,都要茂盛,离立春尚不足一月,就已有数尺高。牧草之所以长得如此之快,是因为,今年黑土地的肥力,数倍于旧年——因为这黑土之中,埋着将近十七万天汉军民的遗骸。 “左手侧,有人!”跑在最前边的斥候传来报警。 十八人同时勒马,有的张弓搭箭,有的抽出腰刀。梁祯策马跑到示警的斥候身边,低头往下一看。只见山丘的腰部,点缀着一团团的棉花糖,棉花糖之间,依稀可见数个黑点在穿梭。离山脚约半里路的小河边上,支着几个帐篷,帐篷上还插着一面数尺长短的小旗,正迎着风,猎猎飞舞。 “是夫馀部落。”梁祯道,“看样子是牧民。” “别小看他们,他们可比你会杀人。”向导杜尔说着,举起黑木强弓,瞄着其中一个正在移动的黑点。 梁祯一惊,赶忙制止道:“你干嘛?” “他们只要一吹号角,就能引来上千人。”杜尔边说,边慢慢地移动着手臂,“分分钟就能将我们踩死。” 梁祯一皱眉:这不就是后世的“群众战争”吗? “雕儿,我们能将他们合围吗?”梁祯将右手搭在背上的强弓的弓渊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能。”李雕儿拍拍胸膛,“文书,到时候,我们牛角为号。” “好。” “大头,带上你的伍,跟我走。”李雕儿说着,一蹬马鞍,从马上跳了下来,再轻轻一跃,便落在旁边那匹比骑行马高了将近半个头的棕马上。这匹马似乎就是为逐日追风而生的,只一眨眼的功夫,就跑没影了。 梁祯等人也换了战马,除了留下两人看着马匹辎重外,其他人都策马,以梁祯为中心向四周散开,最终排成三行,每行相距二十步,这是天汉骑兵的标准冲锋队形,相互之间保持一定距离既能给每一骑保留足够的机动空间,亦能最大限度地降低敌军的大面积抛射对骑士造成的伤害。同时,后排骑兵会与前排骑兵错开,在前排骑兵留下的空隙中,给敌人施加新一轮压力。 “呜”~“呜”~“呜~” “吹号!”梁祯对身边的号角兵吼道。 “呜~” 号角一响,梁祯率先一夹马肚,战马发出一声长嘶,登时四蹄腾空,一眨眼就超过了前面的骑士! 梁祯大吃一惊:停!你怎么这么能跑?慢点!慢点! 本来,起步快了也没什么。稍稍勒住马缰,这马就会自己慢下来,然而梁祯在冲锋前,忽略了一件事——他们是在山丘顶上,朝山丘下面的敌人发起冲锋。可这山丘,也并非一片坦途,它上面,布满了嶙峋的石块,只是这石块,大都没有草丛高,平时看不见而已。 马在全速奔跑时,本就颠簸非常,再加上这路又如此崎岖,那就抛得更厉害了,就似置身于惊涛骇浪的小舟船头一般,梁祯为了不被抛下马,只能拼了命地夹紧马腹,可这一夹,却被那马误认为是加速的信号,当即四蹄如影,蹄间三寻。 大眼胡儿惊得策马的动作都慢了半拍——这大头巾(注:1)竟然如此勇猛? 这时,半山腰的那几个牧民也发现了冲山顶冲下来的梁祯等人,其中一人当即抬手就是一箭。 “咻”箭矢擦着梁祯的左脸划了过去,要是再往右一点点,梁祯那自认为天下无二的脸,就要毁了。 “敢射你爷爷?”梁祯无名火起三千丈,也不想着怎么样让马慢下来了,骑枪举平,瞄着那人的胸口,直刺而去。 那人大惊,刚忙策马闪避,然而哪里来得及?那人只看见一条黑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了自己的躯体。然后他便觉得,自己胯下凉飕飕的,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已经被从马上给挑了起来! 这时大眼胡儿等十来骑也赶了上来,对于这种清扫敌对部落牧民的行动,他们比梁祯要专业得多,瓦解掉可能存在的抵抗后,便立刻散开,两人一组前去追杀四下溃逃的牧民。只留下三骑,与梁祯一并,向小河边的帐篷冲去。 然而当梁祯等人冲到帐篷边时,却遗憾地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李雕儿等人早就给帐篷的四边泼上了一层红色的染料。 “文书,这还有五个活的。”一个斥候在河边挥手喊道。 “哦?”梁祯一扯缰绳,策马向那边走去,“哪有人啊?” “这呢。”斥候说着,对着马下吼了句,“起来!” 随着斥候的呵斥,河边的芦苇丛中,终于响起一阵窸窣声,又过了一会,芦苇丛上,终于出现了几个灰白的人影。 穿越至今,已经一年多了,在这短短的一年中,梁祯上过尸横遍野的战场,进过将人当成宿主来养蛆虫的犴狱。梁祯以为,这人间已经在没有什么,能让他震惊了,然而,他还是错了,大错特错了! 那五个人,左肋骨处,都有一个瘆人的大洞,大洞两边,各“伸”出一条生了锈的铁链,铁链子两端,各与另一个人拴在一起,如此一来,这五人谁也逃不了。 这五人,无不是衣衫褴褛,浑身上下布满深可见骨的伤口,斥候发现他们时,他们正蹲在河边,有的在浣衣,有的在做裁缝活。刚才发生的杀戮,他们肯定知道,然而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继续工作,而不是逃命。 “夫馀贼?”斥候弯下腰,用马鞭抬起一个瘦的只剩皮的脑袋,“汉儿?” 那人神情呆滞,似乎根本就理解不了斥候在问什么。 “爷问你们话呢!”斥候马鞭一扬,狠狠地抽在地上,“回话!” 缩在最后面的那个人忽然开始哭泣:“嘤”“嘤”“嘤”。 “你!你哭什么?”梁祯盯着那人问道,“你是汉儿?” “哇!”那人脑袋猛地往空中一扬,嘴巴张得能塞进一只酒坛,“呜哇!” “每一年,草原上的规矩,胜者占有失败者的一切。”杜尔感慨道,“若是他们的亲人不能将他们赎回,他们就会被奴役致死。” “哐” “哐” 大伙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拴着这五人的铁链砸断。 梁祯给他们牵来五匹马,并将从帐篷中缴获的食物均匀地分配在马背上:“听着,骑上马,往太阳升起的地方跑,就能回汉境。” 注1大头巾:古时为儒生、士大夫的蔑称。 第三十八章 再出边墙(二) 然而,那断了锁链的五人却像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动啊!”梁祯吼道,“走,回去!” 没人理他。 “还不滚?”大眼胡儿飞起一脚,踹在其中一人身上。那人一声没吭,倒在地上。但他很快就重新爬起来,又在原地站好。 “他们不会走的。”杜尔拍了拍梁祯的肩胛,“他们已经习惯了鞭子和锁链,离了这两样,就活不成了。” “唉。”梁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却看见李雕儿正提着一只血淋淋的头颅往这边走。 “文书,这是你砍的脑袋。” “雕儿,这脑袋是我砍的,那不知,我可否任意处置?”梁祯神神兮兮道。 “那是自然。”李雕儿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梁祯。 “豹子,过来。”梁祯招呼一个长得虎背熊腰,目光如狼的斥候道。 “文书。” “拿去还了赌债。”梁祯揪着首级的头发,将它交到豹子手上,“记得莫要再赌了啊。” “呃,小的谢过文书。”豹子花了好一会,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这可是钱啊!这文书,说让就让了? 梁祯飞身上马,一拉着缰绳,战马便在原地转了个圈:“走吧,时候不早了。” “咚” “咚” “咚” “咚” “啊~咚” “怎么回事?”梁祯让身后接二连三传来的坠地声,以及那声虚弱的惨叫给吓了一跳,回身一看,却发现几个斥候正在那五个骨瘦如柴的人的衣服上擦拭着自己带血的尖刀。而那五个人的要害部位,都有一处深深的创口。 “他们不走,就迟早会暴露我们的行踪。”李雕儿策马上前道,语气稀松平常,似乎这只是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小事。 梁祯抹了把额角,然后快速转过身去,没有再看那倒伏在河边的五具尸体。这五个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被掳者。他们的主人不会在乎他们的生死,他们的故国不会知道他们的存在,而唯一会牵挂他们的人,或许已经先他们而去,又或许只能在那一个个的月圆之夜,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他们没有姓名、没有声音、没有荣誉、也没有灵魂,这是一群,彻底被历史遗忘的人。 收拾妥当后,大伙便沿着大军当日的足迹,策马北行。一路上,梁祯不时让大伙停下来,然后自己带着杜尔和李雕儿,跑上一座小山丘,再取出纸笔,将肉眼可见范围之内的一山一石,一溪一河,一一与现有的舆图相对照,以甄别错漏之处,并加以修正。 这是一项异常浩大的工程,期间,还不时会与夫馀人相遇。每一次梁祯都严格奉行“能避则避”的原则,实在避不开了,才会上马交战。几次下来,梁祯等人割了六七个脑袋,而自己这边,也倒下了两个斥候。 “呼,这夫馀贼也太能打了。”好不容易甩掉夫馀部落的追击后,李雕儿长长地松了口气,“要是他们人再多点,我们的脑袋就得被割去了。” 梁祯也心有余悸道:“还好他们的服饰不是纯白色的。” “纯白的?” “嗯。”梁祯摁着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免得它破“茧”而出,“他们就像来索命的无常,从雪地上升起,直冲向我们……” 说着说着,梁祯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天下午的一切——悲凉的胡笳、冲天的雪尘、来自虚无的长衣兵、被生生扯断脑袋的汉军士卒、以及,以及那一双难以用任何文字、任何语言来形容的,如黑洞般可怖的眼睛。 “就跟羌胡一样。”李雕儿以为梁祯是因为难以承受那可怖的回忆,才停下来的,于是便开始讲起自己的经历,“他们就是一群来自大漠的怨灵,丑陋、贪婪、残暴。但却很强大,他们的妇女,能在风雪中生育,他们的孩子,三岁就能骑马,八岁就能杀人。” “他们藏在每一个山沟里、只等着我们放松警惕,然后就给我们一箭,或者一矛。”李雕儿叙述的故事,同样恐怖,只不过由于叙述者的语气过于平淡,而失去了几分真实感,“他们的武器上,有一种西域传来的剧毒,只要沾上,整片皮肤都会烂掉,死得时候,就跟一块千年朽木一样。” “我出生的时候,也以为,他们是不可战胜的。”李雕儿微微一笑,似是在自嘲,“直到宗将军带着我们,在袍罕杀了他们六七千人。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也就这么一回事。” 梁祯叹了口气:“但愿宗将军,能早点带我们打赢吧。” “一定会的。”一提到宗员,李雕儿眼中,就只剩下崇拜二字,“他是天汉最好的将军。” 这一日,众人刚刚启程不久,便嗅到前方传来阵阵恶臭之气,大伙都情不自禁地伸手在鼻子前扇着,有个“抵抗力”差点点的,直接在马上弯腰直吐。 “去,看看前面怎么了?”李雕儿便捂着鼻子,边对一个平日话最少的斥候道。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斥候回来了,据他所说,前面约半里路远有一条大河,大河的回水湾处,塞满了尸体,这臭味,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是去年。战死的袍泽。”梁祯听罢,眼角不禁一红,“走,去看看。” 众人没有选择直接冲向河堤,而是选了处离回水湾不远的山丘,这山丘约莫有百来尺高,上面布满了低矮的灌木林,灌丛中,还点缀着红红白白的野花,芬芳的花香,有力地抵御了难以忍受的尸臭。大伙都是见过大场面的老兵,来的路上,也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即便如此,还是有四五个人,只看了回水湾一眼,就像见到了什么可怕之物似的,弹开十数步。 “太惨了。”大眼胡儿下意识地咬了咬粗糙的嘴唇,“这得败得多惨?” “冬天的时候,整条河都是绛红色的。”梁祯蹲在地上,一把一把地摘着颜色各异的野花,“这只是一小部分冲不走的。” “咳咳……” “呕” “咳咳……” “呕” 好几个人吐了,包括曾盯着敌人的眼睛,然后将他脑袋给割下来的豹子。 李雕儿木讷地看着回水湾,半天才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原来我们也会败得这么惨……” 众人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从惊愕中回过味来,于是,就在这土丘之上折草为香,撒花为钱,以祭奠旧年战死的袍泽。 自走数百万年前,第一次走出森林开始,人类征服了平原、爬上了高山、闯过了大漠、渡过了海洋,就连那终日冰封的极北,也有了人类的足迹。但这世界上,依旧有一个地方,哪怕是最为大胆的人,也不敢轻易涉,这个地方,叫战场遗址。 过了河后,再往北走十多里路,便来到了当日,赵苞全军覆没的地方。这地方,隔十里路就能看见黑气冲天,隔五里路就能感到双脚发力,隔四里路就感到头皮发麻,隔三里路就是心惊肉跳。隔一里路,眼前就只剩下一片幽蓝。这幽蓝,就如同一道无形的墙,挡住了飞禽、拦住了走兽,吓住了行人。 试想一下,当你置身于成千上万具森森白骨中时,忽地有一团幽蓝,从你背后升起,并对你紧追不舍,会是什么感觉?这团幽蓝之物,有个甚为响亮的名字——磷火。 “文书,怎么办?”杜尔勒紧了马,原本黝黑的脸,竟然泛起一丝苍白之色。他是此地土生土长的汉子,故而比梁祯等人,更敬畏这里的神灵,“这是昆仑神的怒火。” 梁祯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活的夫馀贼都不怕,还怕几个死的?” “可这……这都……都是……”李雕儿也吓得脸色惨白,不敢驱马上前。 “哦,这叫磷火。乃人血中所含的磷(注:1),与空气发生反应而产生。”梁祯边说,自顾自地驱马上前,“就类似于酒的发酵一样,乃自然现象,无需大惊小怪。” “原来如此。”李雕儿尽管嘴上是这样说,但心中还是七上八下的——他放慢了速度,以便让自己的马,跟在梁祯身后,而不肯与梁祯并排前行。杜尔则翻身下马,在地上连连叩头,他在向昆仑神祈祷,祈求它能宽恕这几个莽撞的同伴。 当日的方圆阵,早在熊熊的烈火中,化作一片焦土,而最中间的那个直径约一里路的车阵正中间,一座方台高高隆起,方台中间竖着两根焦黑色的木桩,木桩上,似还有一层焦黑色的已经凝固的液体。 正所谓,纷纷几万人,去者无余生。 方台上,凌乱地堆着两大堆焦黑,梁祯等人刚靠近,这焦黑之上,便升起两团黑云,黑云并不怕人,直撞得梁祯等人左手遮面,右手不停地挥舞着弓刀。饶是如此,大伙还是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将这黑云彻底驱散。 驱散黑云后,众人踩着半塌陷的“台阶”,走上这个高约两尺的方台。 “咔嚓”梁祯脚下一空,身子猛地往下一沉,好在大眼胡儿与豹子眼疾手快,一人抓住梁祯一条胳膊,梁祯这才没有从“台阶”顶上摔下去。 “啊~” 注1:在古代,便已有人证明白磷质与鬼火出现之间的关系如:宋代陆游就曾在《老学庵笔记·卷四》提及“予年十馀岁时,见郊野间鬼火至多,麦苗稻穗之杪往往出火,色正青,俄复不见。盖是时去兵乱未久,所谓人血为磷者,信不妄也。今则绝不复见,见者辄以为怪矣。” 第三十九章 再出边墙(三) “他们砍断死者的双腿,这样,他们就无法走入来世;他们挖去死者的眼睛,这样,他们的怨灵,就无法复仇;他们剖出死者的心脏,来回报保佑他们大胜的神灵;他们将死者的头颅堆成京观,以炫耀自己的武功。” “他们将士兵的尸体砌成祭坛,然后在祭坛上面,活活剖出军官的心脏。” “他们将投降的人分成两队,强迫他们挖坑,然后通过抽签决定生死。” “他们骗抽到长签的人说,埋了你抽到短签的袍泽,你就能回家了。” “可当抽到长签的人满怀希望地弄死了自己的袍泽后。” “他们就掏出铁钩子,捅穿长签者的肋骨,将他们变作奴隶。” “如果你是个将军,他们会给你找个漂亮的妻子,还会封你为豪民,给你一群牛羊。” “若你只是个军士,那你最好战死沙场,因为只有这条路,才不会有痛苦。” 左延年的话,就如同咒语一般,在梁祯的脑海中,一遍遍地回荡着,每回荡一次,准能在梁祯心中,掀起更大的波涛。 距离从战场遗址中穿过已经整整一天了,然而梁祯的内心,还远没能平息下来:早知道,就该听杜尔的,有多远,绕多远。 傍晚,如血的残阳刺进梁祯的视网膜,在它的刺激之下,梁祯崩溃了:“我只是个军士,我只是个军士,我只是个军士!!!” 梁祯突如其来的怒吼,吓住了所有的斥候,当下就有人悄悄议论道:“文书莫不是撞邪了吧?” “很可能,我见过一个。早上还好好的,晚上突然就疯了,大喊大叫。最后一个人冲进了大漠里。” 杜尔立刻翻身下马,扑倒在地,神色虔诚地用自己部落的语言,吟诵着什么。 “扎营!”李雕儿立刻策马上前,一把抢过梁祯手中的缰绳,回头对大眼胡儿等人道,“扶文书下马。快!” 大伙先后翻身下马,先在营地中间插上一根碗口粗的木桩,接着将驮马与骑乘马驱赶到营地外围,恰好围成一个圆圈,将人以及那十来匹地位最高的战马都“包裹”在内,随后又将马儿们的缰绳都捆到这木桩上。这样一来,一个圆阵就结成了,即使突然与夫馀游骑或马匪遭遇,斥候们也可以借此挡上一阵子。 “文书,要不来点压压惊?”豹子递过来一只羊皮囊。 “谢谢。”梁祯接过来,毫不客气地牛饮三口,然后用力一擦嘴唇。 李雕儿用钢盔盛来一碗稀粥,用铜勺拌了拌,随后将满满一勺粥递到梁祯嘴边。 “我能自己来。”梁祯推却道,“不过还是谢谢你。” 于是李雕儿就将铁盔及铜勺一并递给梁祯,自己则再去取来一份:“文书,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当不当问。” “尽管问。”梁祯双臂一张,做出一个坦荡的样子。 “以文书的才学,去郡里混个功曹也并非难事,不知文书为何,要走这最险之途?” 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梁祯说谎的功夫,也是大见增长,只见他的表情,一点点地变得严肃起来:“因为多年前,家父就战死在这,我要替他报仇。” 李雕儿他们看梁祯的神情中,多了几分亲切。正所谓人以群分,斥候们中的许多人,都跟梁祯有着相同的经历,他们的父辈或许就是死于外虏的马刀之下,因而自基因中,就对外虏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而与他们有着相似经历的梁祯,自然也就被他们所接纳了。 此时,已经接近南苏河河谷,当日大军就是在这里转向往东行的。而按照计划,梁祯等人也应该向东走,以探明古城四周的情况,以供宗员决断。 “文书,前方十里路,有农田!”半个时辰前出发探路的斥候回来禀告道。 “农田?”梁祯暗自吃惊:这夫馀人竟然还搞起了农耕? “舆图!” 李雕儿立刻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羊皮舆图,在地上摊开,梁祯三两下就在舆图上找到了他们所在的位置,然而斥候口中所说的农田以及一定存在的农耕区,这舆图上,却全没有标注。 “有田就意味着有聚居点,这聚居点离南苏河谷又是如此之近。可这舆图上,却并未提及。”梁祯边说,边遥遥望着东方地平线上那连绵的山峦,“雕儿,我觉得,我们应该先去探查一翻为妙。” “想一块了。”李雕儿略微严肃地点点头,“这舆图要是出错,日后可是要吃大亏的。” 刚完成祈祷的杜尔起身道:“但我们不能就这样进去。” “杜尔此话何意?” “我们得换身衣服。”杜尔说着用手揪了揪自己的衣襟,“得换一身与这个部落相差无几的。” “嗯,若想靠得足够近,也不能太过招摇。”梁祯深以为意地点点头。 见梁祯如此说,李雕儿立刻吩咐道:“豹子,你去挑两个精干点的兄弟。” “诺。” 按照李雕儿的思路,侦察之事,兵在精而不在多。因而他只挑了三个弓马最为娴熟的斥候出来。由自己带领,准备去侦察,但梁祯坚持要李雕儿留下来,自己带人去。李雕儿劝阻了一遍后,便顺水推舟地应了,不过劫道抢衣的事,他还是没让梁祯去做——梁祯毕竟是他们的上司,又是读书人。怎可以做这种事? 李雕儿是早上带着四个人去的,一直到星光璀璨、明月高悬时才回来,不过跟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大股属于牧群的骚味。梁祯定睛一看,好家伙,这些人还真把自己当强盗了。 “你这怎么还赶着十来只羊来了?”梁祯迎上前,抬起头对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李雕儿吼道。 “我们也来当一把牧民。”李雕儿调皮地眨眨眼,“来,今晚加道菜。” 见有肉吃,在坐的人无不双眼发光,将火烧得越来越旺之余,也似乎将自己的身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众人吃饱喝足后,又美美地睡了一觉。 出身于凉州的斥候们,很多在从军之前,就是牧民,因此放牧对他们而言,没有一点困难,而梁祯,则将那顶象征地位的兽皮毡一戴,就足以掩盖住不会放牧的破绽了。 大眼胡儿入戏最快,他在附近寻来几块石头,撞在口袋中,见哪头羊跑开了,就往那抛一块石子,将羊给赶回来。 因交通的落后,汉人对夫馀地是知之甚少,而人对了解得越少的东西,就越容易产生偏见。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偏见就会越来越深。比如,在汉人的想象中,夫馀地西部是大漠茫茫、烈日炎炎,东部是白雪皑皑、寒风凛冽。夫馀人莫不是以人皮为衣,人骨为饰,弯刀从来都是血淋淋的,马鞍旁,永远挂着几颗半白骨化的头颅。 不过,在这种种偏见之中,影响最深远的就是:种地是不可能种地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种地的,牛羊呢,又不想养,就是劫掠这东西,才能维持得了生活这样子。 可如今,出现在梁祯面前的这一幕,却令他大为震惊。只见瓦蓝色的天空下,是无边无际的茵茵麦浪,三五短衣农人,点缀其中,就如在翡翠之中,嵌入了几丝白玉。 一阵清风,自天空的尽头吹来,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掀起阵阵清波,清波之中,还夹杂着农人的歌声:“赠我范屠耆,使我儿女能饱食;赐我仇宁王,使我亡人可扬眉。” “草原的部落喜欢将情感融入到自己的歌声中。”杜尔趴在梁祯身边,解释道,“只要能听懂他们的歌声,就能知道他们的内心。” 梁祯不懂夫馀人的语言,故而只能向杜尔讨教:“杜尔,他们的歌声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赞颂自己的范屠耆和国王。” “那我们断不能在此时发兵。”豹子的外貌,让人觉得他是个粗人,但他的言行,却又实打实地告诉别人,他远比看上去要聪明,细心。 在地上观察了一会后,梁祯等人站了起来,赶着牛羊,一步步地往那一望无尽的麦田走去。 当他们从田间的阡陌中走过时,一个离他们仅有两三丈远的农人忽然从麦茎中直起身子,视线与心怀戒备的梁祯撞了个满怀。 梁祯下意识地伸手握着刀柄,并在心中默默地计算着自己与老农之间的距离,以及该以何种姿势发动进攻。然而,老农对已经仅在咫尺的危险,却是全然不觉,沟壑纵横的脸上,疲倦尽是一扫而空,面带笑容地向梁祯说了句什么。 “这老头在说啥?”走远后,同样一直紧握着刀柄的豹子咬着杜尔的耳朵问道。 “他祝我们平安吉祥。”杜尔的声音有点大,让所有人听清之余,都吃了一惊。 “呃……” 梁祯止住脚步,尽量用最不起眼的动作幅度来打量四周的地形。 这一带,虽远看是无边无际的平原,但只要走进了,就会发现,其实这平原,也是高低不平的,形如波浪,不过这波峰,也是有的高,有的矮,而想要将整块农耕区尽收眼底,就要找到最高的那“波峰”。 梁祯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在西北方找到一座突起的山峦,这山峦或许只有数百尺的高,然而在这一马平川之中,它已经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了。 然而,令梁祯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的这一决定,竟让自己卷入了一个巨大旋涡之中,自己难以脱身之余,也在不知不觉之中,改变了一大群人的命运。 第三十四章 尺牍一封路茫茫(二) 当一场战争结束时,最幸福的是那些已经远离世界的兵士,因为他们已经长眠。而那些活着的人,无论是底层兵卒,还是顶级将相,都必须面对战争带来的苦果,尤其是失败的战争。 正月初七人日,本应是一家齐聚,共享人伦的日子。可汉朝新年的第一次早朝,却偏偏选在今日召开,地点依旧是曲水殿。参会者依旧是上次那七个人,外加接替自杀的五鹿世毅的尚书公山常。只是今天会场的气氛,异常肃穆,青色的纱幔被换成了白色,两旁宦者的衣着,也都换成了清一色的长衣。不知道者,还以为进了灵堂。 这一切都是汉帝有意为之,因为今天,恰好是王美人的忌辰。 “公山尚书、蔡尚书,你们俩谁先开始?”鹤发张让依旧操着尖尖的腔调。 杨赞资格老,因此先发言:“据我曹连月统计,本次征讨,共死伤军士、民夫近十万,归籍者不足两万。今年三州可耕战之丁,比之去年,十去其一。” “据我曹数目,军士归塞者,不满半万,甲仗辎重,除滞留塞内者外,均损失殆尽。” 剑眉赵忠心中冷冷一笑,虽然战死的人中有他的从弟,但这赵苞素来与自己作对,今天死了,他自然也不会伤心。 鹤发张让点点头,瞄了眼又快睡着的曹鼎:“赵苞丧师三万余,幽州防务空虚,虽有刘使君坐镇,但还需一得力副手相助,方能保幽州不乱,诸位以为,谁能当此大任?” 几个弹指的沉默后,主管官吏考核的梁鹄表态道:“臣推荐侍郎皇甫嵩。” “咱家推荐护羌校尉宗员。”剑眉赵忠立刻争锋相对。 “曹老尚书,不知您意下如何?”鹤发张让将目光移向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曹鼎。 “曹老尚书?” “曹老尚书。”离曹鼎最近的梁鹄刚忙将曹鼎拍醒,然后又花了一番嘴舌,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于曹鼎。 “皇甫侍郎,文武双全,任北地太守期间,屡破诸羌,又有善政之名。由他镇守幽州,必能安军心。”曹鼎一席话,说得梁鹄是频频点头,剑眉赵忠脸色则越来越红,眼看着就要发作。但曹鼎到底是宦海沉浮几十载的老狐狸,话锋一转,便让赵忠消了消气,梁鹄拉了脸。 “然皇甫侍郎年事已高,幽州苦寒,恐不能适。宗校尉虽资历稍浅,但胜在春秋鼎盛,也曾与西羌大小数十战,无有败绩,且其在护羌校尉任上,也广受好评。独惜二者之长不能集于一人之身啊。” 赵忠一吹胡子:这个只会打太极的老东西又来了。 “不知张侯之意如何?”曹鼎一脚将皮球踢回给张让。 “曹老尚书说笑了,咱家才疏学浅,怎敢妄言兵事?” 话说死了,八人就像八座雕像,坐在各自的胡床上,瞪着对方,却谁也没有先开口。 最后还是大肚子段珪出来打圆场:“那可否让皇甫侍郎及宗校尉,各自上书一篇,自陈安幽方略,诸位再量才而定?” 公山常立刻将段珪的建议否决掉了:“不可,尺牍一来一回,快则月余,慢则数月,我们等得了,幽州可等不了。” 曹鼎和张让心中都一咯噔:这人怎的如此不懂规矩? “陛下口谕。”白色纱幔后,那公鸭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众人立刻起身施礼。 “诏令护羌校尉宗员为护乌桓中郎将,协助刘使君,以安幽州。” “臣等遵旨。” 在本朝,节,几乎是一个臣子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因为“节”代表的是天子的权威,一个臣子,能够带着天子的权威去任职,期中荣宠,无需多言。宗员刚到中年,就得此殊荣,自然会有点飘飘然,可没等他飘多久,冰冷的现实,就将他给浇醒了。 原来,征讨夫馀虽调兵三万余,劳动十一州,然而实际的出兵地,仅扬州、叟地、冀州、幽州而已,尤其是冀州、幽州由于距离最近,因此征调的兵员也最多,壮丁占总人口的比列,也下降得最严重。没有壮丁,就没有军队,没有军队。就什么也干不了。而这,就是宗员所面临的困境。 不过有人欢喜有人愁,宗员在为人手不足而烦恼,而梁祯则要为人手不足而窃喜了。 宗员到任不久,就去了趟州牢,提审了梁祯等几个溃卒,几番问询,并将供词相互对照后,他也大致理清了兵败的原因——梁祯等基层军官,虽说也有一定责任,但肯定没有案卷上的“弃军之罪”那么严重,既然不是死刑,有罪无罪,就全看形势以及主判官的好恶了。 宗员坐在刘虞曾经坐过的胡床上,但桌面上即无纸张竹简、亦无刀笔:“梁障尉,依你所见,赵将军为何战败?” “罪人以为,赵将军之败,败在天时地利,大军出征,在光和四年九月,此时夫馀地已是深秋,大军行进百里,耗时月余,已是冬季,雪积数尺,于我军甚是不利,此是天时;幽州距夫馀王城,有数百里,大军三十里下一寨,然驻寨之兵,多是步兵,若夫馀人猛攻一寨,我方相救,则需时一天。此乃地利。我军不占天时地利,方有此败。” “哦?”宗员头一抬,面露惊讶之色:一个小小的障尉,竟能对当时的形势有详尽的分析,奇。 于是,宗员决定再考考梁祯,以决定梁祯能否委以重任:“那依你之见,目前我军的当务之急是?” 梁祯眉头紧锁,这问题确实刁钻,因为现在幽州的情况具体怎么样,他并不知晓,但既然宗员问到了,那梁祯也不能不答,于是梁祯试着,将这个问题的方向,往自己比较熟悉的地方引:“罪人以为,我军的当务之急,在于掌握夫馀贼的动向,以早作准备。” 宗员右眉一挑,没说什么,起身走了。 但在离开监牢后,他却找到刘虞,寒暄几句后,便向刘虞讨要梁祯。 “宗将军是想重新启用梁祯?” 宗员的脸是天然僵硬绷直的,因此笑起来时非常不协调:“幽州防务空虚非常,若夫馀贼趁机入寇,辽山以东,便不复为国家所有矣。梁祯虽有过失,但非不可赦免之属,不知刘使君能否允其将功赎罪?” 刘虞摸了摸络腮须:“既然将军这么说,某没意见。” “在下谢过刘使君。”宗员深行一礼,“若梁祯再有犯错,属下愿一并领罪。” “将军何须如此?”刘虞用力握着宗员那双伤痕密布的手,“只要能保幽州平安,幽州人众,将军只管差遣,若有人怪罪,老朽替你扛着。” 一番话,说得宗员的眼眶都红了:“在下,定不负使君厚望。” “梁祯!”狱卒声音如雷。 “到!”梁祯条件反射般地从草席上弹起来。 “恭喜了。”狱卒的语气,很是冷淡,并不带有丝毫感情。 “恭喜什么?”梁祯愣在原地,一时间竟忘了伸出双手,让狱卒解开镣铐。 “请吧。” 梁祯糊里糊涂地跟着狱卒转过五六条阴森的过道,来到监牢门口,牢门左侧,聚着三匹膘肥体壮的棕马,马肚微收,马尾束结。马群旁,站着两个身披绛红色战袍的带刀壮汉。 狱卒上前,毕恭毕敬地施礼道:“吉从事,此人便是梁祯。” 梁祯赶忙学着狱卒的样子,行礼道:“罪人梁祯,见过吉从事。” “梁障尉,请吧。”姓吉的从事一侧身,让出一匹马道。 梁祯眼眉一挑:障尉?难道我官复原职了?我官复原职了?太好了!我脱罪啦!!! 别过狱卒后,三人策马而行,清爽的风带着阵阵花香迎面而来,不一会就盖住了监牢的晦气。梁祯情不自禁地半眯起眼睛,微微地张开双手,迎向这阵阵香风,心情好得,就像新榜的进士似的。 幽州州衙位于蓟城正中,外有三丈高墙环绕。墙中开有四扇高大的衙门,每个门外,各竖着两条长丈余的拒马桩,拒马桩后,两什如铁塔般高耸的甲士,只需用眼一瞪,便能吓得过往的民众肝胆俱裂。梁祯等人在大门前下马,吉从事上前跟领班的甲士验过身份,然后手一挥,招呼梁祯等人跟上。 宗员的公厅,位于主厅右侧,分内外两部分,外厅放着一张长方形大木桌,木桌旁,靠着十来把胡床,估计是开大会用的。外厅内厅之间,隔着一堵几寸厚的砖墙。吉从事两下就敲开了内厅的门,只见两步长的内厅中,竖放着一张短木桌,桌案上堆着一尺高的文书,文书堆右侧,挂着一只“山”字型笔架。文书堆左侧,竖放着一只烛台。 黑发染霜的宗员就浸在昏暗的烛光中。 “禀将军,梁障尉已经带到。”吉从事行礼道。 “属下梁祯,见过将军。” “来看看这个。”宗员毫无征兆地从文书堆中“变出”一张蔡侯纸,并递给梁祯。 第四十章 运数杳渺谁能知(一) 那数百尺的山峦,绵延起伏,将整个平原,一分为二,两山之间,是一条东西流向的小河,河道两旁,各有两丈余宽的沙滩。沙滩上,不乏蹄印车辙,看得出这是一条沟通东西的要道。然而如此一条道路,在梁祯等人手中的舆图上,却是全无标注。 “我们一点都不了解夫馀的地利。”豹子与梁祯并肩走着,他虽没读过兵书,可多年的行伍生活,关于“天时、地利、人和”之类的基本取胜之道,他也还是懂一些的,“去年的北讨,能赢才怪呢。” “这帮直娘贼的狗官,就是在拿我们的命开玩笑!”另一个斥候说得更为直接。 “打仗嘛,就是华服者在聊天,布衣汉在流血。”梁祯说着,合上了错漏百出的舆图,“这条通道上,车辙众多,不知尽头,是什么地方。” 地头蛇杜尔立刻道:“这叫鱼肚谷,因两端入口窄小,中间宽敞而得名,长百余里。从东口出山谷,再往东北走上五十里,便是夫馀王城了。” “那我们过去看看。”梁祯用马鞭指着东方道。 “这个山谷乃沟通王城与西部的要道,平日来往之客颇多,我们要万分小心。”杜尔策马走在最前,“到时候,若有人问起,我来答话就好。” “好。” 五人于是勒转马头,沿着坡顶的小路,一步步地朝东方走去。走不多时,脚下的路沿着山体,一点点地往山谷而去。梁祯抬头看了眼天空,见天色尚早,于是便让大家依次沿着山道,往山谷底部走去。 山峦缓缓拐向东南,在山体上踏出来的山道也随之转向。 “嘶” 马群的嘶鸣忽地从五人耳边响起,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但洪亮的人声。梁祯赶忙从马上站起来,手搭凉棚一望,只见那山谷之中,扎着数十帐篷,帐篷外,是成群的骏马,可那牧马人的装束,却令梁祯大吃一惊——黑色的皮甲,黄色的毡帽,棕灰色的合裆裤,明晃晃的弯刀,黑漆漆的骑弓。 “跑!” “快跑!”梁祯大声叫道,同时一勒马缰,虽说他们也穿着夫馀部落的服装,可谁也没打算,跟夫馀人的骑兵打个招呼。 想跑?已经迟了!只听见“咻”的一声,一支黑色的长羽箭呼啸而至,锋利的箭头,毫不费力地撕开了一名斥候胸前的衣物,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推”下马去。 “咚”的一声,斥候的脑袋在一块巨石上留下一大块豆腐乳,接着又在惯性的作用下“咚”“咚”“咚”地滚下山崖,所过之处,都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尽管袍泽就惨死在自己面前,梁祯等人能做的,却只有拼命地夹着马镫,以求让马能跑得再快一点。没有人尝试多看坠下山崖的袍泽一眼,亦没有人想到可以抽出弓箭,替死去的袍泽报仇。 所幸,山下的那群人没有追上来的意思,梁祯等人在一口气跑到山的另一边后,也慢慢地收住马缰,准备让已显疲态的马休息一会。 “快,快跑!”杜尔忽然发觉身后的马蹄声没有那么响了,一脸着急地回头吼道。 “杜尔,他们,他们不是没追上来吗?”豹子指了指身后并没一个人影的道路,抱怨道,“让马儿休息一下。” “你们傻吗?他们可以在别远处的山口绕过来,赶到我们前面堵我们,我们走山路,他们走平路!快,不然就会被他们堵死在山上了!” 众人一听,顿觉泰山压顶,不用梁祯吩咐,便纷纷扬起马鞭,不顾一切地抽打着坐骑,以求激发出坐骑的最后一丝力气。 不出杜尔所料,山谷中的追兵果然选择从山口处绕出,准备将众人围堵在山上。众人心里也越发着急,夹着马腹的脚是越来越用力,扬鞭的频率也是越来越发。可马匹的速度却不见有所提升,相反,那一道道红蛇般的伤口,却还激发了马匹的“逆反”心理,它们的速度竟是越来越慢! “拔刀!杀过去!”看着山下逐渐形成的包围圈,梁祯把心一横,大声吼道,同时抽出腰间的环首刀,“杀!” 对面的夫馀人却不急着拔刀对冲,而是纷纷挽起强弓,搭上硬箭。 “放!”领头的百骑长一声令下,山下便升起一团乌云,尽管远没有当日梁祯在军阵中所见的那些乌云壮观,可它所带来的压力,却依旧让梁祯心生怯意——这可是直冲着自己来的啊! “嘶”一支黑羽箭射穿了豹子的马那硕大的脑袋,那马惨嘶一声,前蹄一软,背上驮着的豹子一下子就摔了出去,一头砸在坚硬的山体上,没等他有任何反应,战马沉甸甸的身躯便“撞”了上去,好端端的一个汉子,即时化作一团肉泥。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梁祯,就如同被人当众甩了一巴掌一般,心底里已是无名火起三千丈:“豹子!”吼声歇斯底里,有如行雷。 箭羽落尽,双方的距离也拉近到百步左右,夫馀人弃弓抽刀,策动战马,毫无惧色地冲向三个漏网之鱼。他们的眼睛如同徽墨一般纯碎,任何光线落进去,都如同进了黑洞一般,再无半点痕迹。 “呼!喝~” “呼!喝~” “呼!喝~” 风,将夫馀人的呼喝声送进梁祯的耳朵。从这些中气十足的呼喝声中,梁祯感受不到丝毫的惧意,仿佛死亡于他们而言,只不过是如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的事。 要换作去年,梁祯说不定也跟其他兵卒一样,被夫馀人的气势给吓傻了,转身就逃,然而此刻,在目睹了一个个的袍泽惨死以后,梁祯心中所剩下的,就只剩一团如太阳般熊熊燃烧的烈火! 一柄弯刀从梁祯的右边袭来,梁祯的右臂在潜意识的驱动下要往外一挡,但在最后一刻,梁祯猛地发力,生生地改变了刀刃的轨道,避开劈来的弯刀,直取那人的喉咙! 那人哪里见过这般不要命的打法?慌忙回刀遮挡,迟了!只见梁祯的环首刀,如同一条剧毒的五步蛇,闪电般地击中了那人的咽喉,又火速退回,只在那人的喉咙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创口。两马错开,各向前奔跑了数十步,才算勒住,马上的骑士,就如同两座石山,屹立不倒。 一阵带着牲畜的腥味的风,从西北方吹来,打在两座“石峰”上。然而风尚未过完,其中一座石山便在一声惊天动地的“咚”声中,化为一团尘埃。 一骑慢慢地往梁祯身边靠,马上的人大声吼道:“跑!跑!不要停!” 是杜尔!如梦方醒的梁祯赶忙用力一夹马匹,同时用眼睛的余光往左后方瞄了瞄,最后一个斥候的马还在余光可视的范围内飞奔,可马上的人却是踪影全无。 夫馀人也纷纷调转马头,边“呼!喝~”“呼!喝~”地叫着,边张弓搭箭,“咻”“咻”“咻”地射向在前方奔逃的两骑。 “反击!”杜尔吼道,同时解下背上的马弓,“他们不会停下!” 不会停下?梁祯闻言大惊,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团模糊的肉酱,以及被肉酱包裹着的那把,肉酱生前最爱的木弓。 不!我不要变成那样!梁祯甩着脑袋,猛地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箭,“咻”地放了出去。但他的箭术,比杜尔差了一大截,尽管带着满腔的怒火,可那箭却仍如一只无头苍蝇似的,在距夫馀人千百丈远的地方“窜”了过去。 “趴下!” “趴下!”杜尔大声吼道。 话音未落,一团黑云便遮住了两人身后的太阳。羽箭“咻”“咻”“咻”的在梁祯耳边擦过,有几支幸运的,直接钉在梁祯背上,好在由于距离问题,羽箭的劲力已经消减得差不多了,这才没给肉体造成多大的伤害。 “直娘贼的!”杜尔呸了一口,猛地从马背上坐起,瞄着身后的追兵就是一箭,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他,骑射自然强于梁祯颇多,只听见“啊”的一声,跑在最前面的那追兵已是坠于马下。 梁祯刚想叫好,出口恶气。对面的夫馀人却如同见了红色的公牛一般,狂怒不已,“呼!喝~”声惊天动地,射来的箭矢也精准非常,梁祯和杜尔胯下的坐骑先后发出一声长嘶,一匹忽地扬起前蹄,再重重地向后摔倒,一匹则在全速冲刺的过程中,忽地往后一坐! “轰” “轰”两声,马背上的两人都被恶狠狠地摔了出去。 这一摔可不得了,梁祯只觉得四肢酸麻,身子就像散了架似的,大脑虽还算清醒,可却失去了对全身的控制。 “呼!喝~” “呼!喝~” 夫馀骑兵呼啸而至,围着两人转起圈子,马蹄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棱角锋利的小石子,砸得梁祯连眼睛都挣不开,他想伸手去挡,可四肢却压根不听使唤,只好闭起眼,任凭小石子玩弄。只是他这一闭眼,就等于将自己的命运,彻底推向了未知的深渊。 第四十一章 运数杳渺谁能知(二) 长鞭从黑暗中悄没声地袭来,在梁祯和杜尔身上,抽出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红宝石。骑兵们一起发出兴奋的笑声,其中一人,俯身一把揪着梁祯的后衣领,将他像抓小鸡一样提了起来,横放在马背上后,又顺手在梁祯背上重重地砸了一拳。 如折断骨髓般的疼痛让梁祯再也无法咬紧牙关装英雄,而他的惨叫声,却让骑兵的笑声更为响亮。他扯掉了梁祯身上的刀削箭壶,然后用绳子,将梁祯双手捆了个扎扎实实,随后手一甩,将梁祯扔下马去。 没等梁祯站稳,骑兵就策动了马匹,那马似乎对骑兵策马的动作很是不满,竟扬起四蹄跑了起来,梁祯哪里遭得住?一个踉跄竟扑倒在地上,被马拉着在乱石嶙峋的草原上拖了近百尺,胸前的衣服都扯得稀烂、裸露的脸也是血肉模糊。 骑兵的笑声更加嘹亮。 停下!给老子停下!我干你祖宗的!停下!梁祯在心里,将那个骑兵以不同的方法杀了二十多次,可身上的痛感,却不见得有丝毫减缓。 最后,骑兵们将梁祯和杜尔用同一条绳子捆在一起,再将他们和那些缴获的马匹绑成一串,接着长鞭一挥,驱赶着这群战利品往山谷里走去。 “他……他们要带,带我们去哪?”趁着没有注意的空挡,梁祯问绑在自己前面的杜尔。 杜尔伸出干燥的灰红色舌头,将嘴角的泥灰舔干净后,才开口道:“当奴隶。” 当奴隶?开什么玩笑!!!我不要当奴隶!我不要当奴隶!雕儿,快来救救我!宗将军,快来救救我!老天!快来救救我!!!!! 众骑兵将两人并几匹马赶回了山谷。这人声鼎沸的山谷中,起码聚集了上千人,扎起的帐篷约有百顶之多,帐篷区外围,数着一圈半人高的木栅栏,栅栏外挖着浅浅的坑道,栅栏的各个入口,都有背弓带刀的兵士把手,骑兵们经过时,也被拦着问了口令。 营地中,都处可见三几十一群聚在一起的人,这些人大都穿着破旧的皮毡,似乎从来就没有清洗过,油汪汪的,在夕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人人都带着兵器,盯着两人的目光,就如同灰狼看见了绵羊。 梁祯和杜尔最终被扔进了营地北角,靠着山的地方,那里挤着一群同样肮脏不堪且惊慌失措的男女。 杜尔跟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但左手缺了三根手指头的男人聊了两句,然后一脸失望地对梁祯道:“这是稍瓦单部的骑兵,他们刚打败了乌槐落部,正要将俘虏押去王城进贡。我们运气背,穿了乌槐落部的服饰。” “可,山的那边,那一大片田野里的农人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迭室部的土地,疯子才会去碰。”杜尔轻蔑地一笑,“这两个部落的土地,都在鱼肚谷西端的草原上。” “等等,你说进贡?” “嗯,每年,每个部落都要向迭室部进贡牛羊、奴隶,以求获得他们的庇护。” 忽地,俘虏群开始骚动起来,梁祯引颈一望,却见百十持刀武士,簇拥着一人往俘虏营走来,这被簇拥之人,肩宽背挺,身穿玄铁铠甲,盔上饰着一条灰黑色的盔缨,目光狠厉如狼。 铁铠将在俘虏人入口站定,右手举至耳尖,轻轻往前一挥,那百十武士便如狼似虎地扑进俘虏营,不多时就掀起一阵血与泪的旋涡。 梁祯下意识地想伸手摆出迎战的架势,可怎奈,他双手被捆得牢牢靠靠,任凭他磨破了皮,那绳子也还是不肯松动半分。 渐渐的,梁祯放弃了挣扎,再次闭上了眼睛——既然挣扎只是徒毫心神,那就直面吧。 可梁祯左等右等,却始终等不来那刺骨的刀芒。不仅如此,耳边的惨叫声、谩骂声,还渐渐地停了。 “起来!蠢货!”鞭子伴随着谩骂落在梁祯身上,梁祯受痛,睁眼一看,身边坐着的人,都变了姿势——有的站了起来,有的躺了下去。而武士的刀,都已经入鞘,显然梁祯并不在他们要杀的名单内。 俘虏们被重新分为两群,一群男,一群女,每群人又按年龄、强壮程度被分作数队。 一年多的行伍生活,令梁祯的身子骨硬朗了不少,因而他被分进了价值最高的那一队,捆着双手的绳子,也明显比其他人的要粗上不少。分组完全后,武士们先是驱赶人群中的老弱,将那些躺着的人抬出营地。而后,再将这些俘虏,一队队地驱赶开。 梁祯那队人,被一队人数是自己两倍的精壮武士簇拥着,如同最尊贵的宝器那般,一点点地向大帐走去。 大帐周围,早已围了一大队玄甲武士,拄着明晃晃的刀枪,瞪着一双双漆黑入夜的眸子,俘虏的队伍一到,他们便围了上来,将梁祯等人团团围在中间。被围在中间的人,本也是乌槐落部最强壮的武士,可他们现在,却无不面如土色,身子是能缩多小,就缩多小。 忽地,甲士们身后传来一阵嘚嘚的马蹄声,这马蹄声,听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同,可甲士们一听,却是纷纷变了脸色,不用谁发令,便自觉地退到两边,让开了道路。 梁祯赶忙学着别人的样子,将脑袋往胸前的碎衣那一埋,以免自己的目光,有一丝能与那马上之人碰撞的可能。 “呼!” 甲士们忽地齐声高呼,声音如雷,震得山石松动,兽鸟乱逃。 “啊~”梁祯左边的那个汉子,竟是惨叫一声,整个儿就像断了根的枯木一样,跌倒在地,口中流出红褐色的血沫。 由于俘虏们是被捆在一块的,被他这一拉,众人就有如多米诺骨牌一般,纷纷倒在地上。这一下,梁祯想不抬头都不能了,而偏偏,他脑袋这一昂,就与那马上之人来了个四目相视! 这一看不打紧,梁祯立刻被吓得毛骨悚然:这……这世上,怎……怎有如此可……可怕的怪物? 来人骑在一匹黑马之上,仅仅是露出的上半身就有一人高,头大如斗、眼大如碗,尖牙嶙峋,偏又须发蓬松,身披灰色狼裘,整个儿就像是一只从古籍中走出来的饕餮,见着无不胆寒。 看着倒了一地的俘虏,那饕餮哈哈大笑,笑声如雷,又有两人吓得肝胆俱裂,口吐白沫。 见此情形,饕餮的脸色骤然变冷,吐出一口浓痰,跳下那匹被压弯了腰的马,弯着腰进了大帐。帐外的气温,这才回升了些许。 玄甲武士解开将俘虏们拴在一起的绳子,接着挥动皮鞭,驱赶着大伙搭建火堆底座,他们的脾气,比俘虏梁祯的那几个还要暴躁,无论你是顺从还是抗拒,都要挨鞭子。唯一的幸免之法,就是祈祷他们善心突发,然而这种想法,明显跟宗员带着汉军突然出现在面前一样不现实。 底座搭好,每个俘虏背上,都多了五六条血蛇,血蛇所到之处,尽是模糊一片。 终于火升起来了,玄甲武士也打累了。俘虏们这才被“恩准”围在火堆旁取暖。梁祯偷偷瞄了眼跟自己一圈的众人,发现无一不是双目黯淡无光,身上血肉模糊,头发蓬松且凌乱。对于梁祯这个生面人,他们也完全没有去理会他的兴致。 次日一早,玄甲武士们便牵来一大群马,先将每个俘虏捆得跟裹蒸粽似的,再用一条泡过盐水的粗麻绳,将他们捆在马上,最后由上百人的骑队裹挟着,快马加鞭,当天下午,就来到了一座大城外。 大城的样貌跟蓟城相差无几,一样的箭楼高耸,一样的深沟环绕。雄伟的城门下,立着两队铁塔般的甲士,不过这些甲士披着的,都是刷了白漆的铠甲,就连手中拄着的骑枪,也是白木为杆。 梁祯打了一个激灵,耳畔,仿佛又响起那悲凉的胡笳声声,那足以踏碎河山的马蹄声,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张张寒霜遍布的面孔,那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昨夜那饕餮,其实一直都在队伍的前头,可即便是他,在这城面前,也不敢乱来,毕恭毕敬地下了马,领着一众部下,步行至城门口,跟守成的人交涉一番后,这才被放了进去。 队伍再次准备前行时,梁祯刻意地闭上了眼睛,以免再在脑海中,留下一些关于那些白面无常的,更为可怖的画面。可不一会,梁祯就发现,自己的举动纯属多余,因为那些玄甲武士,突然从手中变出一条条黑色的长布条,将俘虏们的眼睛,蒙得一点光也漏不进来。 梁祯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木偶,没有五感、没有六觉、没有声音、更没有灵魂,一举一动,都完全由木偶师所操控。 可偏偏,这个木偶师又并不懂得怜惜自己的道具,动不动就挥舞马鞭,好在这队俘虏数量并不少,当每人挨了四鞭子后,队伍就停了下来,看样子,应该是到目的地了。 果然,蒙眼布被人用力扯去,早已迫不及待的金光一并涌入,直将梁祯刺得睁不开眼。 第四十二章 运数杳渺谁能知(三) 献俘仪式庄重且漫长,但内容却完全出乎梁祯所料。在梁祯的想象中,“献俘仪式”的主角,应当是他们这些俘虏。而等着俘虏们的,就应该是耻辱感满满的“牵羊礼”了。可实际情况却是,俘虏们只是跪在地上,跟一众自由的观众一并,“欣赏”着空地正中,以那饕餮为首的一群长老的高歌狂舞。 饕餮带着漆黑的面具,比旁人高几头的身躯在火光中格外显眼。他扯开喉咙,吼声时而如万马奔驰;时而似悬河之水;时而若空中惊雷。 梁祯努力让视线越过饕餮小山般的身躯,往正北方望去。正北方,筑有一方高台,高台上撑着白色的华盖,华盖边沿,垂吊着一十二串银铃。银铃之中,端坐着一尊高大的“塑像”,塑像白衣胜雪,面带寒霜,唯有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会时不时地眨上一下,以告诉各怀心事的众人,他正盯着他们。 饕餮的舞,足足跳了两个时辰,方才告一段落。可他刚退下,早已等在边上的人便一拥而上,将整块空地占据。这群袒露着上半身的人,都是脸带稚气的半大小子,然而每人手中,都握着一把与自己身高并不匹配的弯刀。 这些半大小子,都是迭室部未来的战士,也是也是前来接受昆仑神赐福及各臣服部族祝福的重要对象。 此时,方台上,迭室部的长老也纷纷起立,用雄浑亮的歌声,吟唱起迭室部的光辉历史。而空地中的少年们,则在吟唱声中,齐刷刷地抽出腰刀,其中一个年方总角的孩子,眼睛一闭,牙关一咬,大拇指用力往刀刃上一压,豆大的血珠便“汪汪”地往外冒。 在总角男孩的激励下,九十八把弯刀一并举起,被比弯刀长不了多少的胳膊挥舞着指向蓝天,指向高山,然后,少年们同时割破拇指,把指尖的血轮番滴在一个木盆中。 鲜红的血液在阳光下冒着热气,被带着面具的长老们举起,放下,放下,举起,再三之后,供奉在祖先的画像前。与此同时,少年们拉来九匹黑色骏马、十九头双角硕大的壮牛、九十九只毛色纯色的羔羊。 早已立在高台两侧的御前灵侍两人一组,扛起十数只巨大的号角,“呜”、“呜”的号角声中,少年们互相协助着,将骏马、公牛和羔羊分批宰杀,将血献给昆仑神,将肉块献给部族的先祖,将内脏掏出来摆在木盆内,双手捧着去敬献给冥冥中护卫夫馀的一众先王。 俘虏们早就被这宏大而血腥的场面吓得肝胆俱裂,纷纷用自己的语言,涕泪俱下地向自己的祖先、神灵祈祷,乞求它们能够多眷顾自己一次。看守俘虏的玄甲武士,则是暗自偷笑,个别缺心眼的,甚至举起了马鞭,对于这些失败的懦者,他们从不吝啬自己的残暴。 就在俘虏们一片哀嚎之时,更令他们魂飞魄散的一幕发生了,饕餮领着数十脱去铁甲的武士,用牛皮索拉着乌槐落部的族长长老十余人,毕恭毕敬地走到刚浇了一层牲口之血的空地中间。饕餮单膝跪地,他的武士们则粗暴地踢打着那一个个曾经衣着华贵,现在却满身泥垢的乌槐落部尊者,直到他们全扑倒在地上。 梁祯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直觉告诉他,接下来的内容,才是献俘仪式的高潮所在。 饕餮站起身,“锵”地抽出腰间那把明显长了一截的弯刀。刀刚出鞘,便散发出一股带着恶寒的黑气。号角声,也变得凄凉起来。饕餮走到乌槐落部的尊者们面前,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抓起一个两鬓染秋、肩膀宽阔,却只剩一副骨架的老人。刀锋一闪,便在老人的脖颈处开了一道小口子。 冒着白气的新鲜血液,染红了用来盛血的木桶。梁祯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承受着这已经完全超乎他认知的精神压力。或许过了一炷香,又或许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小鸡终于不再挣扎,伤口中,也不再有血液流出。 锯齿红发的饕餮走向下一个乌槐落部尊者。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放干了尊者的血,两族之间的仇恨,便就此了结。至于那些俘虏,则将由最低等的奴隶,变成高一等的牧奴。 “啪”马鞭击穿了空气,狠狠地打在梁祯旁边的那个俘虏身上,接着是一声暴喝。 早就吓破了胆子,尿流了一裤管的俘虏们哭嚎着,一步一踉跄地往那块,先被牲口的血液弄脏过,又被自己部族的尊者的血液洗过的空地走去。他们将参与整场献俘仪式中,唯一属于他们的部分——献俘。 草原上的一切,都要靠铁与血来获取,而铁与血的基础,就是人口,更多的人口,则意味着更强大的战斗力。因而,当部落战争发生时,获胜的部落,一般都会将失败部落的人口“裹挟”到自己的部落中来,以增加劳动力。 迭室部能够称霸千里草原,靠的就是其庞大的人口基数,他们为了人口的增长,完全不择手段,除了改变生活习俗,主动在宜耕地进行耕种外,还要求治下各臣服部族,每次征战胜利,都必须进贡一大批战俘!因而,迭室部的人口规模,才能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战俘们刚刚走到空地中间,高台上、高台四侧的人群便开始涌动,这些人都是一身纯白的装扮,额头上,绑着一圈银铃。 就像得到了指令一般,所有的俘虏,全都昂起头,挺起胸膛。梁祯想了好一会才想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原来当奴隶,也得“选”主人。因为,越是富有的主人,才越会有余粮来满足奴隶的生存所需。要是跟了一个穷得揭不开锅的,那就真是求生不得,求死又不能了。 而奴隶选主人的最佳办法,就是尽量让自己显得身强力壮、精力充沛,也只有这样,那些拥有优先选择权的豪民,才会在这万花丛中,将自己“摘”走。 梁祯却打算反其道而行之,弓起背、缩起腰,尽量让自己显得瘦弱,因为他觉得,只有这样,自己才会被那些贫穷的主人看中,也只有被他们看中,自己才可能有机会,逃出生天。 捆着双手的绳子被人扯起,扯绳人的气力出奇的大,将梁祯拉得一个踉跄,就向前扑去。扯绳的,是一个七八尺高的壮汉,脑袋上围着一圈银铃,腰间弯刀的刀柄上,镶嵌着好几颗蓝光闪烁的宝石。 梁祯的内心,登时掉进了冰窟窿里,他虽不懂夫馀的习俗,但也不难从对方的装扮中看出,对方的家境,比自己渴望的“主人”要殷实得多。 事实上,今天出席分享俘虏的,都是迭室部的豪民长老,一般的部落勇士,就连出席观礼的机会都没有——因为,这并不是迭室部打的胜仗,迭室部的尊者们根本没有必要跟别人分享本就不多的进贡品。 扯绳人拉着梁祯走了好一会,来到一排石屋后的空地上,那里已经聚集了二十来人,其中一多半是俘虏。过了一会,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八九个俘虏。扯绳人的头领统计了一下人数,满意地点点头,老茧遍布的大手一挥。 立有两个身强力壮的扯绳人冲上前,摁着其中一个俘虏,把一个铁项圈套在他的脖子上。然后在俘虏胸前垫上沾了水的毡子,提起烧化了的铅水,将项圈的封口焊死。俘虏被铅水在毡子上溅起的热气熏得眼泪直流,却不知放声哭,也不知挣扎躲闪。这铁圈,是奴隶的标记,致死方除。 扯绳人一个接一个地给俘虏们套项圈。在旁观看的时候,梁祯是握紧了拳头,心中已经盘算好了千百种夺刀杀人的计划。但当扯绳人真的走到自己面前时,梁祯却猛然发现,自己的手脚,早已不听使唤,就连刚才还能自由转动的脑袋,也变懒了,一动也不想动。 “滋”铅水封上了铁项圈的口子,梁祯直觉眼前一灰,身子一空,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去了,且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原来,对生存的渴望是如此的可怕,可怕到连见惯了血与火的战士,也甘于低头为奴的地步。 梁祯迷迷糊糊地,跟着俘虏们一并下跪,听着扯绳人头领的训斥,然后又跟着其他人的节奏,一遍遍的,站起又跪下。 其他扯绳人则手把手地一遍又一遍地纠正着奴隶们的动作,就如同习武时的拳师一样,却又比他们耐心得多,哪怕奴隶们学得再慢,也没有举起拳头,或是挥动鞭子。 梁祯渐渐被这诡异的教学所吸引,他先是竖起耳朵,努力地想从扯绳人头领的词句中,挖出线索,可他根本听不懂夫馀人的语言。只好瞪大眼睛,细细地分析他的动作,可这些动作却是章法全无,更与梁祯脑海中的记忆全无瓜葛! 第四十三章 运数杳渺谁能知(四) 接下来的几天,生活变得枯燥且机械,白天,一遍遍地跟扯绳人们学习着形态各异的动作,夜里,则被领着去辨别各种各样的物品。一来二去,梁祯终于弄明白了,扯绳人是在教他们迭室部的礼节,以及一些常用语,以让他们能够更好地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如此注重缛节的,恐怕也只有王室高门了吧。梁祯靠在石屋的墙壁上,仰头看着天上那银光闪闪的酒斗,此时,酒斗正指向东南,东南,正是天汉的领地。 一入虏门深似海,何时才能归故乡? 泪水,慢慢地模糊了梁祯的双眼。 又过了七八天,扯绳人们将奴隶们牵到城外的一汪清池旁,这清池修在一条从雪山里来的河边,故而池水清澈冷凉。池中更是不见一丝杂物,唯有那汪汪清水,缓缓向东流。 被身上的污垢日夜折磨的奴隶们,不等扯绳人推搡,便纷纷跃入水中,肆意地用水拍打着自己肮脏的身躯,脸上,也露出了曾经被认为已经永远消失的笑容。 那个早上,时间过得特别的慢,以至于,连动作最迟缓的奴隶,都能够将自己的身子清洗得干干净净。 洗净身子后,扯绳人们又让奴隶们换上代表奴隶的羊皮裤,这种裤子,能露出半截小腿,这个空位,便是为皮索预留的。奴隶们开始哆嗦起来,刚才洗澡时的快意,在羊皮裤所代表的现实的攻击下,节节败退,最终逃得无影无踪。 换装完毕,扯绳人们开始分配奴隶,有的手上拿了三条绳子,有的拿着四条,也有的只拿着一条。梁祯则与另外两个跟自己年岁相仿,但比自己稍微瘦弱一些的奴隶一起,蒙上眼睛后,由一个扯绳人拉着,往东北方向走去。 当布条再次被拿去时,面前的景致,已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堵三尺高墙,将世界挡在外面,墙内,是五六间屋子,这些屋子的面积,都比上障的棚屋要大上半圈。 院落之中,有好几个脖颈上戴着项圈的人,正在劳作。而唯二没有戴项圈的人,一个昂首立在院落中间,手上抓着一根枣红色的木棍。另一个坐在一张木案后,右手握着笔,左手压着一张羊皮纸。 一盏茶的时间不到,新来的奴隶们便都有了自己的名字,梁祯的名字是忘奴。 握着枣红色木棍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自称动。他骄傲地拉下衣领,让新来的奴隶们将视线集中在自己的脖颈上,他那里的皮肤,明显比别的地方要白许多,一看就是常年被什么东西遮盖所致。 动说,自己也曾经是个奴隶,不过现在已经被主人释放。他告诉忘奴等人,只要好好干,迟早有一天,能够除去脖颈上的铁环,以及名字上的“奴”字。 什么,还能恢复自由?竟有这等好事!正当众奴隶半信半疑的当口,动又将他们领到院落的角落,那里用木栅栏围出了一片空地,空地中,一个骑士正骑着一匹马,不停地转着圈,马后似乎拖着什么东西,弄起了好大的烟尘。烟尘之中,似还有阵阵惨嚎。 “不听话的,就是这下场!”动得意洋洋地说着。 梁祯完全明白了动的意思,这是恩威并施,听话的就有可能免去奴籍,成为雪原最强的迭室部的一员,不听话的,就是一个死字! 看着地上那模糊的一团血肉,新来的奴隶们无不颤缩。安对此,很是得意,木棍一挥,开始给奴隶们分配任务。这个院子,便是奴隶们生活工作的地方,这里的工作包括浣衣、养马、打铁、煮食。 其中煮食是技术活,不是谁都可以去下厨的——万一哪个缺心眼的将人食弄成猪食,安可就要去磨草地了。浣衣是轻松活,可用不着这三个身体力强的奴隶,因而他们能干的工作,就只剩养马和打铁了。 命运似乎眷顾了梁祯一次,他被指派去养马,而不是跟另两人一样,终日在昏暗且闷热的铁匠铺中,挥舞百十斤重的铁锤,而且还得忍受铁匠师傅的责打。 我真是走大运了。跟着安走向马槽时,梁祯的心里,是乐开了花——假如他知道,刚才被拖死那人,就是前任马奴的话,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马棚中的每个马槽都很大,若按汉军的规范,每个都可容纳三匹战马并食,但现在,每个石制马槽旁,都只有一匹马,或在吃草、或在假寐。 动给梁祯指示了一个靠前的马槽,并告诉他,这匹马就是他要照顾的对象,估计是怕梁祯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动特意交代,这马哪怕只是少了一根毛,就是他和忘奴的命加一块,也不够赔。 梁祯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是一匹好马,腹小腿长,体型健壮,每块肌肉都显示出力量,让人一看就觉得那么威武,那么健美。更重要的是,这马浑身上下,并无半根杂毛,通体雪白如玉,足以让星辰为之失色。 动走远了,梁祯轻轻举起手,想要摸一摸这匹比自己还高大半尺的马,可这马,却警惕得很,从鼻孔中喷出一口气,“咻”地甩过脑袋,只留给梁祯一个冷漠的背影。 “嘿!你这家伙!”梁祯举手欲打,却又突然想起,这马的一根毛,都比自己要贵。于是,他只好将不满发泄在石槽上,古老的石槽不屑地看着梁祯砸在自己身上的拳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连你也看不起我!”梁祯撅了石槽一眼,放下了拳头,颓废地倒在石槽旁。 颓废归颓废,可每天该做的活,可一点也不能少。梁祯感觉,自己就像后世中那些给豪车做清洁的人,小心翼翼,一步三望,只求一步不差,因为,哪怕只是将车弄花了一点点,所背上的,也将是好多年才能还清的债务。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车是冷的,而马,是暖的。 所幸,这白马,并真不似梁祯第一眼看见它时那般桀骜,梁祯花了三天跟它熟络起来后,便不再恐吓梁祯,也不只用两只硕大的后蹄对着他了。 “你小子,吃的比我还好。”梁祯笑着将一大桶掺和着谷物的精饲料倒进石槽,然后顺手摸了摸白马的脖颈,白马下意识地将脖颈一偏,却没有甩开梁祯的手。 “要是你能说话,该多好。”梁祯看着埋头在马槽中狼吞虎咽的白马道,他不敢给这匹马起名字,又不知道它叫什么,因此只能一直以“你”相称。 这一天,是给马匹洗澡的日子,由于这些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马,所以,管事的动早早就提着枣红色的木棍来监工了。 离马槽约半里的地方,就有一口水井,井水又冰又深,拳头大小的石头扔进去,连回声都没有。从井中打水其实也是个技术活,需要先将木桶贴着井壁,缓缓往下放,直到桶底与水面平稳贴合,然后再往另一边的井壁一甩,让木桶翻过来,沉入水中。这几个看似步骤,曾经让习惯了从水龙头中取水的梁祯吃尽了苦头。 “来吧,洗澡了。”梁祯将白马拴在水井附近的马桩上,并将毛刷、毛巾等工具一一排开。 给马匹洗澡,同样是一件技术活,而且它的难度,还取决于这马的好坏,毕竟,优秀的家伙,都是有脾气的嘛。就比如这白厮,就特爱在地上打滚,现在可没有什么地面硬化技术,地就是黑土地,而且又新下了雨,因而这白厮一打滚,不仅让梁祯的努力付诸东流,而且,还成功地给自己“换”了一身黑衣。 梁祯见状大怒,抬手欲打。 但不曾想,动的棍子比他更快:“瞎眼的狗奴!这马是你配打的吗?” 梁祯捂着通红的手,下意识地回头瞪了动一眼,动虽说比梁祯高一点,手臂上也有些肌肉,可那獐一般的眼睛,以及那不知是天生就驼,还是因为弓身过多而驼起来的背,却又让他显得如此滑稽可笑,一点也没有管事人该有的威仪。 动被梁祯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吓得愣了半响,才忽然记起,自己才是这忘奴的主人!而身为主人的自己,竟然被一个奴隶吓着了!这怎么可以忍?恼羞成怒的动,举起手中的枣红木棍,恶狠狠地打在梁祯身上:“瞅什么瞅!” 动虽说长得猥琐,但毕竟也是个干粗重活出来的,手劲一点都不小,两下就将梁祯打翻在地:“瞅什么瞅!” “你再瞅一个试试!” 梁祯被打得在地上乱滚,不一会儿,就穿上了那跟那白厮一个颜色的衣裳。 动越打越气,口中的辞藻也越来越不堪入耳,最后,他猛地踹了梁祯肚子一脚,将梁祯踹得在地上连续滚了两滚,“轰”地撞在,正握在地上的白厮身上。 “我打死你个狗奴!”动高举着木棍,张牙舞爪地扑向梁祯,宛如催命的厉鬼。 “轰” “啊~” “轰” 泥水,溅了梁祯一身。 第四十四章 运数杳渺谁能知(五) 动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一向拼力维护的白马,竟然会对自己出手!要知道,上一次,那个马奴只不过是弄掉了白马的两条毛,他就将这个不长眼睛的家伙,活活拖死了啊,这世间的呵护,难道还有比这个更深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如此爱护它!它竟然还对我这么狠! 看着像一团烂泥似的瘫倒在地上,虽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虽举起手臂,却做不出一个动作的动,梁祯黯然神伤,他不是在替动感到惋惜,而是在惋惜他自己。自己是什么时候,沦落到要靠一头牲畜来保护自己的地步了? 白厮走到梁祯身边,淘气地用脏兮兮的脑袋顶着梁祯的背脊,将他往水桶的方向推——它终于想洗澡了。 尽管梁祯觉得,自己应该先去叫人,将动救起来,又或者做点其他什么,最起码不能让动在那躺着。但他又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组织语言,才能将事情的原委说清楚,至起码,不能让别人以为,是他教唆白厮踹死了动。 白厮似乎嫌弃梁祯动作慢了,不满地朝他脸上吹了一口湿气。 “马上!马上!”梁祯慌忙止住思绪,开始给白厮清理身子,因为,他突然觉得,相比起动,这白厮似乎才是自己真正的“主人”。 好容易伺候完白厮沐浴更衣。水井旁边,也聚了好些人,有的是套着项圈的奴隶,有的是平常的牧人,或是地位高一点的侍从。显然,他们跟梁祯一样,对动的暴死,完全不知所措。老半天过去了,才有个脑子灵的,且有一定地位的,想起来要去报告主管。 这个管事的,也提着一根枣红色的木棍,只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动,就跳将起来,问也不问,就要打梁祯。吓得梁祯一个激灵,往白厮身侧一靠。白厮的眼比梁祯还要好用,一见这管事的跟动也是一样的动作,“咻”的一声,身子一转,头颅一扬,黑色的眼珠子一瞪。要知道,这白厮可比梁祯还要高!更为重要的是,它的主人,可不是这管事的可以冲撞的! 管事悻悻地退下了,他可不想重蹈动的覆辙,至于这个胆大妄为的忘奴该怎么处理,直接询问他最大的主人就好了,反正,这个院子里的一切货物,都是这个主人的财产嘛。 后来,梁祯才从其他老马奴口中得知,这白厮,跟自己一样,上过战场,冲过刀枪,故而将动的那一击当成是冲他来的,因此先发制人,给了他两蹄子。 得知真相的梁祯,顿感失落:还以为,它是为了我呢…… 失望,就像土墙上的裂缝,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深,以至于,当白厮三天后被人带走时,与它朝夕相处了将近一月的梁祯,竟没有生出一丝不舍。 原来,这马棚里的马,平时是坐骑,战时则是战马,而战马,是要在空旷的原野上,才能保持战斗力。若长时间生活在高墙深巷的王城中,哪怕这马是乌骓再世,也会废掉的。因而,夫馀豪民们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将自己的马匹,分成两拨,一批养在草原,一批养在王城,两批按时轮回,保持马匹的体力之余,也能满足日常的交际需求。 新来的这匹棕马,样貌很是平庸,一混进马棚的群马里,就分不出来了。 今夜,明月高悬,银光似水,水中藻、荇交横。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江南水乡,回到了那个山茶花盛开的地方。 梁祯给马槽倒满了饲料,随后双手搭在石槽边上,匐在棕马旁边。 “我想家了。”梁祯道。 棕马抖了抖耳朵,甩了甩脑袋,不知是在说它听不懂,还是在说它并不想家。 “你出过远门吗?” 棕马眨了眨眼睛,摇了摇长长的尾巴。 “我要回去。” 梁祯伸手在饲料中抄了抄。 棕马的鼻孔中喷出一团白雾,从喉咙中发出几丝声响。 “但我就像你,掉在人群中,连个影都没有。”梁祯说着,左手扯了扯脖颈上的项圈,右手摸了摸棕马脖颈上的马笼头,“你挣不掉它,我也弄不掉。” 棕马转动着尖尖的双耳,又大又黑的眸子里,有一丝微弱的金光,一闪而过。 次日一早,梁祯便将棕马牵到井边,给它沐浴。棕马很乖,全程保持着安静,就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 “要是它能像你一样,该多好。”梁祯用双手,轻轻地解开棕马身上那些打结的毛。 这项工作并不复杂,却需要一点简单的思考,刚好,能够吸引住梁祯的注意力,免得他的大脑,又因无事可干,而胡思乱想什么逃生大计。 梁祯解得入神,以至于许久之后,才猛然发现有人正在自己身后十来步远的地方,观察着自己。那人似乎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也没有特意掩饰,但是不知为什么,却一点也不惹人注意。 来的人是那个少年,因为梁祯永远记得那双如六月的天一般,变幻无常的眼睛。 梁祯有理由恨这个人,因为就是他,将自己的曲,消灭殆尽。但他的仇恨与愤怒像一团易燃的柳絮,瞬间就烧光了,留下的是一堆坚硬的恐惧种子。 难道,少年发现自己汉军的身份了?梁祯觉得腿在发颤,这不是他预想中的见面,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见了主人还不跪下?”一个管事的从远处奔来,边跑边呵斥梁祯,然后倒头就拜。 如梦方醒的梁祯慌忙弯腿,单膝着地:“忘奴不知主人驾到,还请恕罪。” 一双比想象中小巧但却很有力量的手,分别抓住梁祯的双臂:“起来,没让你跪。” 一句话,就将梁祯给整迷糊了,直到少年的手都松开了,梁祯才想到要谢恩。 “心,去将药箱拿来。” “遵命。” 梁祯身上有不少的伤口,有的是那天从马上掉下来时摔的,有的是被动打得,这些伤口,有的已经自行愈合,有的却因为一直没有上药而灌脓。 奴隶,是没有资格享受医药的,除非,主人恩赐。 因而,当少年最后将洁净的纱布缠绕在梁祯的伤口上时,梁祯心中就只剩下了无尽的感激,一如,当日接受他照顾的上障戍卒一般。 “忘奴,谢过主人。” “心,在他伤好之前,给他换个轻松点的活。” “遵命。” 少年走后,名叫心的管家,贴在梁祯耳边道:“你算是走大运了,他是能遇见的,最好的主人。” 梁祯一个劲地对着空气道谢。 心又交代了忘奴几句,然后就让他回去收拾行装,等自己消息。 梁祯哪有什么行装可言?就是两套破衣服而已,用布包一卷,往身上一背,就完事了。 但心,却让梁祯等了整整两天,才姗姗来迟地将梁祯领走。这是梁祯第一次从南门离开那个小院子。小院子外,是一个更大的院落,里面立着七八间更高、更大的石屋,石屋之间,有用石板铺设的道路相连。石板路旁,栽满了海棠花,微风轻拂,花枝招展,芬芳馥郁。 花香中,立着另一个白衣青年,跟心差不多年岁,手上也握着标志着管事身份的枣红色木棍。心说,这个人叫“神”,这片区域所有的奴仆,都归他和另一个叫“疲”的管事管。 心动神疲。梁祯将四个管事的名字合到一块:还真有意思。 可能动的人缘实在不怎么样,又可能是少年特意关照过,无论是心,还是神,都没有将动的死,归因到梁祯身上——不然,他准挨了不止一顿闷棍了。 梁祯的新工作,是给石屋做清洁以及值夜。所谓值夜,就是夜里拿着更鼓,在院落中巡逻,有时,也要响应主人突然的召唤。但少年似乎很忙,除了在井边见过他一次外,梁祯就再没有见过他。 伺候死物,总是比伺候生物来得容易,起码,给它们擦拭时,它们并不会扭捏,再者,这些大屋子中的陈设,一点也不多。梁祯只用了一个半时辰,就将自己负责的屋子都清扫干净了。神是个好说话的人,检查了一遍后,就放梁祯去休息了。 此时,天色尚早,与梁祯同屋的奴隶,都还在做工,因而,屋中只有梁祯一个人。梁祯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满院的海棠,思绪不一会儿,就飘远了:这少年,究竟是什么人呢? 梁祯只见过少年两次,一次是在那个万里飘血的下午,少年欲擒故纵瓦解汉军防御圈的办法不可谓不恶毒,仅一瞬,就将赵尚华放倒在地的枪法不可谓不狠厉。一看就是个杀伐果断的少年英雄。一次是在那阳光明媚的早上,青年亲手将自己扶起来,并给自己包扎,言语中充满关切,行为里,也满是独属于女孩的温柔。 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梁祯直想得头大如斗,却都没能得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或许是上苍听见了梁祯的心声,不多久,便给了梁祯一个机会,让他去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 第四十五章 运数杳渺谁能知(六) 少年回来了,住进了一间最为宽敞的石屋。这间屋子,就连神和疲两个管事的都无权靠近,更别说其他奴隶了。因而,在梁祯眼里,这屋子就如总戴着面具的少年一般神秘。 今晚轮到梁祯值夜,很不巧地,乌云慢慢地罩住了大地,挡住了夜光,转眼间,豆大的雨珠就“哗哗”地落下,在石板地上溅起一朵又一朵的水花。梁祯将身子缩到最小,以减少会被雨淋到的面积。没有人允许他去屋檐下避雨,因而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夫馀地本就寒凉,雨水一来,寒气更是如刀似刃,梁祯身上的单衣,压根就不是对手。 “吱呀”前面的房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进来吧。” “……谢……谢主……人……”梁祯话都说不利索了。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后,才蹑手蹑脚地跨过门槛。 这间屋子,确实比别的屋子要大一些。一堵砖墙将屋子一分为二,大一点的是书房,小一点的是卧室。书房中,放着三只大书架,书架上,堆满了书卷。书房中间,放着一张方型案牍,案牍上有一只“山”型笔架,一个卧羊型烛台,烛台上,还点着三根尚未烧完的蜡烛,摇曳的烛影照亮了桌面上的两部厚厚的书籍。 梁祯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这部书所吸引,因为这两部书,一看就是来自后世的平装书! 这两部书籍一部叫:《汉书》。这可是当今汉庭的官修史书!另一部叫《后汉书》。 而其中《汉书》的扉页大字下,还有一行小字。字形虽小,可意义却一点也不比旁侧的两只大字要轻。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你果然是汉人。” “谁?”梁祯大吃一惊,身子猛地一转,却不由得后退两步,撞在桌案上。原来,他左后方,那原本属于黑暗的地方,此刻,竟然多了一裘雪白! 黑暗悄无声息地后退,摇曳的烛影爬上了少年的身躯,却始不能将他冷冰冰的面具融化。 梁祯悄无声息地将刚才抄在手中的刀笔放回原处,因为,少年的右手,已经放在了刀柄上。 “那天,你该逃出去了吧?”少年的雅言(注1)很流利,一点也不比梁祯结巴,只是声音冷冰冰的,就如此地的风雪一般。 梁祯打了个激灵:难道,他……他早就注意到我了? “迷……迷路了……然后给……给抓住了……”梁祯装出一副忐忑不安,恐惧非常的样子。 “活该,这本就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梁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听到这句话后,就突然失去了理智,高声反驳道:“那你们!就该去我们的家园烧杀抢掠吗?” 少年投来的目光骤然变冷,一字一顿道:“你们的,家园?” “我们的!” “那里本来就是我们先祖的土地(注2)。”少年不温不怒,但气势上,却慢慢地压过了梁祯,“而你身后的那本书,只会记载你们的得意,却只字不提,我们的血泪。” 梁祯被说得哑口无言,他自然知道,后世舆图上的那只大公鸡,可不是充话费送的,全是祖先一刀一剑地抢回来的。可他以前却全不觉得,这有什么错,甚至在一个个不得志的夜里,他还在懊恼,自己为什么,晚生了两千年,乃至于错过了,这开疆拓土的峥嵘岁月。直到现在,自己沦为了这开疆拓土中的枯骨,听见了,失败者的哭泣。 “那你打算将我怎么样?”话音刚落,梁祯就后悔了,但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怎么样,都收不回来了。 “雨停了,就出去。”少年的语气中,带着习惯性的冰寒。 跟少年擦身而过的那一瞬,梁祯忽然嗅到一阵卷丹百合的清香。梁祯赶忙侧目一视,却发现少年已经关上了里屋的门。 或许是扑鼻的体香让梁祯脑袋错乱,他在少年入屋后,竟然伸手去翻那本《汉书》。因为他实在太想知道,自己来到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 这两部书都很厚,而且明显已有年岁,书页泛黄,边角发黑,一看,就知道这些年来没少被翻阅。梁祯一目十行地翻阅着,这个时空的世界,一点点地在他的脑海中,清晰起来。 这两本书的跨度,正好是从秦末到东汉末年,共四百多年。 在它们的目录中,从秦末乱世,天下纷争,刘邦起家于邙山,讨伐暴秦,后建立汉朝,一直到东汉献帝禅让于曹丕,都能被找到。梁祯草草地翻阅了《汉书》的高祖本纪,以及《后汉书》的灵帝本纪。高祖本纪与记忆中的没有多大区别。可在灵帝本纪中,梁祯却愣是没有发现这场讨伐夫馀的战争的蛛丝马迹。 难以置信的梁祯又去翻了《后汉书·东夷列传》及《后汉书·独行侠列传》却发现,在这本书的记载中,公孙琙在永康元年,不是大败于夫馀,而是大胜夫馀,至于赵苞,则是在抵抗鲜卑入侵的过程中战死的。 难道,历史是在永康元年发生了转折?还有,这两部书又是怎么回事?它们又是谁带到这个世界上的? 梁祯的心底,登时涌起无数个疑问,但就在他准备进一步寻找答案时,窗外的雨,却停了。梁祯虽不愿意,但也只好遵从少年的话,带着无数的疑问,离开了房间。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常态。只是梁祯的心,是再也安不下来了,因为那一晚,那两本不应该出现的史籍,已经在梁祯的心中,种下了一粒磁铁,将他引向一个在此前,他只敢在梦里想想的方向。 梁祯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院落的布置,院落的四周都有高墙环绕,只在前后各开有一扇大门,大门往常都是关着的,门内值守着一个专门负责开门的奴隶,门外,则立着两个佩刀兵士。院里,住着二十多人,一多半是跟梁祯一样的奴隶,三个身份比奴隶高一点的侍从,以及神、疲两个管事的。 除了卫兵外,其他人或许都不会武功,可他们也绝不会放过“擒获试图出逃奴隶”这种足以提升自己地位的功劳。而这个院子,仅是梁祯需要逃出的第一个地方,至于它外面,又是什么地方,路该怎么走,梁祯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因为他是在蒙着眼睛的情况下被带进来的。 我根本出不去!出不去!!!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梁祯扯着脑袋上满是头皮屑的头发,虽心有不甘,却还是不得不接受了这个冷冰冰的现实。 眨眼,又是月圆之夜。空中,玉盘高悬,就像一面明亮的铜镜,一侧照着游子,一侧映着故园。地上,暖风阵阵,带来南烟缕缕。耳边,胡笳声声,吹来阵阵乡愁。 “悠悠昆仑神~,何故夺我明思王~,使我黑土不~得耕;涛涛难水仙~,为何薄我明~思王,使我六畜不~得息。” 院落外,歌声不断,院落中,神和疲破天荒地跟众奴隶围坐在两堆篝火旁,击掌高歌,歌声凄凉,如丧至亲。 梁祯跟着大家唱了好一会,才搞明白,原来是变天了:一生未尝败绩的夫馀明思王,终究还是败给了岁月。他的离去,不知给多少人的未来,增加了多少不确定因素。 最先发生变化的,是那个少年,他由最近一阵子的深居简出,变成彻底闭门不出,不单住在外院的梁祯,就连神和疲,都难以再见他一面。其次是神和疲,他们俩的脸上,都带上了一层阴霾,不是因为哪个不开眼的奴隶做错了什么,而是一股显而易见的,如泰山般沉重的压力所致。 这些变化,众奴隶都看在心里,但除了梁祯外,却没有任何人会去在意,因为常年为奴的他们,早已忘记了自己是谁,因而也失去了,探知前程的兴趣。 梁祯被再次安排去值夜。夜里风寒,星月黯淡,正是“干大事”的好时机。梁祯是经历过战火的兵士,知道这种时候该用眼、该用耳、该用心去观察周围。 所以,少年一出房门,他就发现了。 少年披着黑色的袍服,头发整整齐齐地束扎起,像一只喜爱月光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飘荡。 难道,他是要出去?梁祯停住脚步,藏身于海棠花后。 当然不是。只见少年解下袍服,露出里面的一身白袍,然后抽出腰间的弯刀,绕着院中最粗壮的那棵大树,舞了起来。 刀锋飒飒,如同万木凋零。 这是一套迥异于汉刀九式的刀法。很简单,只有六招,初看像是舒筋活络的热身。梁祯又看了一会,才终于看出,这是一套需要两人合作对练的刀法。 刀锋从盛开的海棠中擦过,挑起如雨的伤花。 注1雅言:上古时期中原王朝的通用语言,相当于今天的普通话。 注2:根据《史记》、《汉书》记载:燕有贤将秦开,为质於胡,胡甚信之。归而袭破走东胡,东胡却千馀里。后筑长城,自造阳至阳乐。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西郡以拒胡。 注3:事见《后汉书·卷五十四·杨震列传第四十四》:先是,黄巾帅张角等执左道,称大贤,以诳百姓,天下繦负归之。赐时在司徒,召掾刘陶告曰:“张角等遭赦不悔,而稍益滋蔓,今若下州郡捕讨,恐更骚扰,速成其患。且欲切敕刺史、二千石,简别流人,各护归本郡,以孤弱其党,然后诛其渠帅,可不劳而定,何如?”陶对曰:“此孙子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庙胜之术也。”赐遂上书言之。会去位,事留中。 第四十六章(上) 运数杳渺谁能知(七) “你恨你的皇帝吗?”少年背对着花丛,微微昂头,看着夜空中,若隐若现的广寒。 “忘奴恨,也不恨。”花丛中的人答道。 “别这个奴,那个奴的,听着心塞!” “是。”看着情况不对,梁祯赶忙脑袋一低,将声音压到最低道。 “为什么恨?” “不是他,我就不会离开家乡。”梁祯道, “为什么不恨?” “是他给了我机会,让我能为自己的族人,做点什么。不至于,虚度此生。” 少年缓缓地转过身子,眸光清澈如水,看了梁祯一会,他又问道:“那你恨我吗?” 没有部族,能够仅依靠自己的力量,在草原上存活,强大如夫馀,也不例外。因而他们与南边的汉蛮一样,选择通过和亲,来减少敌人的数量。因为相比起如天气般无常的共同利益,人们更乐意相信亲缘——这条看得见,摸得着的纽带。 梁祯眼前的少年,正是明思王黑齿仇宁的女儿黑齿影寒,生在帝王家的人,除了天生享有更多的权力外,也必然要承担更多的义务。而少年的义务,就是远嫁更为苦寒的北方,去跟挹娄人的首领和亲。 “我不恨你。”得知对方竟是个女孩后,梁祯登时心生怜意,“你说得对,生存没有对错。” “你不像个普通兵士,倒像个千骑长。” “嗯。” “不过,很快,你就跟我一样了。”黑齿影寒收刀入鞘,凄楚一笑,“成为阿鲁望的奴隶。” “哦。” “阿鲁望有五十个妻子!他一不顺心,就会用马鞭去抽她们。”黑齿影寒捶打着树干,语气中,充满了愤怒与无奈。 梁祯只能对黑齿影寒即将遭遇的生活表示同情。因为他只是个奴隶,什么,也做不了。这一点,黑齿影寒当然知道,而她之所以跟梁祯说这些,完全就是想找个能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又愿意听的人来倾诉,仅此而已。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黑齿影寒说得多,她心情很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梁祯“嗯嗯哦哦”地敷衍着,心中却一遍遍地检索着黑齿影寒的话,试图从她的话中,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可黑齿影寒似乎又并不像看上去那般快言快语,说了老半天,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 “你想家吗?”黑齿影寒靠在树干上,又换了个话题。 “怎么不想。” “你家在哪?” 虽只是寥寥数字,却让梁祯的泪水,缺了堤:“扬州……” “扬州一定很美。” “嗯,那里有漫山的繁花,满江的碧水。” …… 次日一早,整个院落中的人,便都动了起来,纷纷将院中的物品打包装车,哪怕是消息最闭塞的人,也能猜到,远行的日子,就要来了。 出乎梁祯意料的是,挹娄人只派了一个人来迎亲——如果那个满身臭气的向导也兼职和亲大使的话。就连夫馀王室内部,似乎也对这次和亲并不感兴趣。因为,和亲队伍出发的那一天,前来送行的人,寥寥无几。三四丈宽的石板路上,只有两只手掌能数得过来的人来送行,来客的年纪,大都与黑齿影寒相仿。而这其中,并没有她亲哥哥依台王的身影。 梁祯大惊:纵是地位低下,也不至如此吧? 尽管穿着兽皮鞋,但梁祯还是感觉到了,脚下青石板传来的彻骨寒意。 和亲使团的规模,比梁祯后世见过的所有迎亲队伍都要小,总共就那院落里的二十多人,两辆马车,三匹马,加上五名佩刀背弓的骑马侍卫。寒酸得连中原地区的良家子弟娶亲都比它派头来得大。 “唉”梁祯长长地叹了口气:还真是给人当奴隶去的。 这次和亲,就像一片枯黄的枫叶,轻飘飘地落在深湖上,连一点涟漪,都没能激起。 使团从北门出了王城,沿着被马蹄踏出来的道路,弯弯曲曲地向北行。王城虽地处一马平川的原野上,可这里的道路,却总是“舍近求远”,明明可以直行,但所有人,包括野兽都不会不约而同地选择,绕一个大圈子。 这是因为这平原上,多有濊地。所谓濊地,就是表面看去,跟平地无异,也是绿油油的一片,可当你踩上去时,就会突然觉得脚下一空,当反应过来时,双脚,已经被不知多厚的淤泥,给死死地吸住了,你要挣扎吧,越挣扎就陷得越快,不挣扎吧,身子又会在重力的作用下,一寸寸地往淤泥里沉去,这种情况,完全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因而,常住这里的人,都会对这平原,怀有深深的敬畏之心,哪怕需要绕上一天一夜的路,也绝不会贪图一时的方便。 但需要绕的路,却被人严严实实地堵上了。 堵路的,是一队甲骑,人数约在百人左右,排成整齐的两列,银白色的枪尖直指云霄,冷光阵阵,寒气瘆人。 使团中仅有的五名护卫立刻勒马抽刀,护在使团前面,至于其他人,早就吓得直将身子往车辆下、同伴身后缩了,个别胆小的,甚至还尿裤子了。 梁祯也赶忙将身子闪到一辆马车后面,他承认他被吓住了,因为他手上,并没有哪怕一寸可以用来护身的铁器。 有时候,事情的进展,往往就是如此出人意料——众人最后等来的,并不是“呼!喝~”“呼!喝~”的冲杀声,而是一阵齐刷刷的下马声。 梁祯探头一看,对面所有的骑士,都已站在自己战马的右侧,一动不动,好像他们由始至终都站在那里似的, “行礼!”有人高呼一声。 上百名骑士同时以手按肩。身子微弯。动作整齐划一,没有半点滞后。 能劳动这上百御前灵侍行此大礼的,自然是黑齿影寒本人了。此时,她已经策马走到骑士们面前,同样以手按肩,轻轻躬身。 几个站在最前排的骑士离开了队列,将白衣少年围在中间,低声说着什么,他们虽然都带着笑容,但这笑容,却是苦涩的;他们虽然都说着憧憬的话,但说话的语气,却都带着深深的绝望。 他们或许只说了一炷香的时间,又或许说了很多年,很多年。最后,御前灵侍们往道路两旁散开,替使团挡住了从两侧山间吹来的寒风。白衣少年重新上马,手一挥,领着众人缓缓地穿过御前灵侍的队列。 这是梁祯第一次从如此之近的距离,去观察这支来自幽冥的骑兵。哪怕他已数历生死,哪怕他早已忘记了何谓明天。但从御前灵侍面前经过时、听见他们的呼气声时,梁祯还是觉得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一样难受,脑袋也“嗡”“嗡”作响,好像随时都会裂开。 哪怕我们吃饱喝足,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梁祯的脑海中,这个念头反复出现。 所幸,这支御前灵侍,并没有与使团同行。但他们却一直目送着使团,直到使团消失在山峦之中。 往后,一连数日,使团都行走在野兽踩出来的道路上,这是一条仅容两人并排行走的道路,沿途没有聚落、没有草场、更没有人迹。二十多人的和亲使团,就像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漫无目的地,随波逐流着。 越往北走,天就越冷,树木就越零星,阳光,更是几乎消失不见。 当晚,大家在苔原上扎营,风很大,火星总是将自己当成流星,刚一冒头,就消失了。最后,众人命令仅有的三匹马挡在正北面,再将马车挡在西面,然后所有人都挤在一块,将柴堆紧紧围住,这才点燃了篝火。 带路的挹娄人右手握着一根长树枝,左手拍着自己的胸脯,用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语言唱着他们的歌谣,歌声悠长而悲凉,唱至高潮处,其歌意虽无法辨识,可其旋律,却也足以让所有人落泪。 少年再一次吹起了胡笳,曲声婉转悠长,有如高山流水。这是一首,梁祯从未听过的曲子,因为它包含着太多的阳光,乃至于,完全迥异于夫馀地的风格。 “这是先生谱的曲子,他说,这是当年他在扬州游历时所作。”少年又一次来找梁祯聊天,因为她认定,使团那么多人中,能懂这曲的,只有梁祯一人。 “为什么吹这首?” “因为这曲里,有十里春风。”少年微微一笑,眼中不觉,泛起盈盈秋波,“不像这里,只有万里苦寒。” 梁祯不知道,在一个自己完全陌生且讨厌的地方,跟一个自己完全不爱的人终老,会是怎么样的感觉。 反正,如果是我,我应该会选择死吧。一颗同样年少的心,如是想。 有人病倒了,是个脸上布满沟壑的老奴隶,常年的辛苦劳作对他身心所造成的伤害,令他难以适应变化巨大的环境。最终他在一次躺倒后,就再也不肯起来了。 挹娄向导舞起斧子,剖开老奴的胸膛,将里面的内脏一件件地取出,在地上摊平,最后双掌合十,嘴中念念有词。 “这是挹娄人的习俗。飞鸟会将他的灵魂,带到昆仑神面前。”黑齿影寒神色黯然地看着挹娄向导的动作,絮絮叨叨地给吓得面无人色的梁祯讲解着挹娄向导的行为。 “他怎么能随意处置你的奴隶?” “我也是他们的奴隶。” 少年的回答,令梁祯惊掉了下巴。 “不可能,你再怎么样,也是明思王的女儿!”念到“明思王”这几个字时,梁祯刻意加重了语气。因为,梁祯需要唤醒黑齿影寒的心,让她强势起来,因为只有这样,他们这些奴隶以后的日子,才有可能,舒服一点点。 “你背后,不是有一个强大的夫馀吗?” “你身后,不也有一个天汉吗?”少年看似在反唇相讥,实则是在抒发同病相怜的感叹,“在夫馀,豪民们都以有一个汉人奴隶为荣。知道为什么吗?” 第四十六章(下) 运数杳渺谁能知(七) 汉人以天自居,傲视万邦,皇帝称自己为天子,公卿将相称自己为天臣,军队称自己为天兵,就连普通民众,也自称天民。这种底气,靠的正是过去三百年里,横扫海内外一切不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所积累下来的底气。 如今,尽管天汉这只巨兽,已日渐衰老,可它在周边国家、部落眼里,依然是那个神圣而不可藐视的存在,因为“汉人只能昂视”的基因,早已深入到他们的骨髓深处。 而为了去除这层魔障,明思王黑齿仇宁可谓穷尽一生心血,可到头来,却依旧是功败垂成。 “所以,有一个汉奴,你们就觉得自己的地位都提高了不少?” “嗯。” “但人与人之间,本就没有高下之分!”梁祯脱口而出,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现在的身份。 黑齿影寒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梁祯隐隐知道,阿鲁望会对黑齿影寒做什么了,他无法带领自己的族人战胜夫馀人,获得独立,那就一定会将怒气全撒在黑齿影寒身上,尤其是当这个女孩身上流着的,还是令他只敢跪拜,而不敢昂视的明思王的血液。 挹娄人的领地,终年积雪,在这种地方,哪怕是白天,太阳也只肯躲在厚重的云雾之后,才肯露面。没有了阳光,植被一百年也长不一尺,因而这些足有一人高的大树,每一棵的年龄,都比使团中的所有人加起来还有大。 要想进入如此严寒的地方,单靠衣物取暖是远远不够的。挹娄人的解决办法是在皮肤上涂上一层厚厚的豕膏,以防止热量流失。这终年不洗的豕膏,正是他们身上异味的源泉。 看着那一桶桶略黄色的半透明液体,梁祯不由得对黑齿影寒心生怜意。因为他知道,让一个爱干净且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花香的女孩,将自己永远弄脏,只会比用尖刀去划她的脸,更令她悲痛欲绝。 但出乎梁祯意料,黑齿影寒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强,整个过程都保持着平淡的神色,直到豕膏的恶臭,最终彻底地盖过了卷丹百合的花香时,她的雪颈,才呈现出轻微的寒栗。 自那一刻起,少年就像彻底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那支随身带着的胡笳,也再没有碰过。 梁祯明白少年的感受,就跟他被迫戴上铁项圈时一样,心中除了耻辱外,还有无穷无尽的绝望,可偏偏,这耻辱和绝望,又没有到足以让人下定决心去死的地步。于是乎,人就只能在耻辱、绝望和本能的无限拉锯中,苟且下去,而且他之前的身份越尊贵,他以后,就会越痛苦。 被阴霾笼罩的前路,罕见地响起了马蹄声。这支马队也是自南向北行的,人数约在二十左右,可马匹却要多上许些,而且骑马的人,也多身穿夫馀人的服饰。 “那是什么人?”耳边传来的阵阵银铃声,让黑齿影寒终于有了点精神——这是家乡特有的旋律! “那是你,明思王的女儿。”挹娄向导道。 “什么?”黑齿影寒头一歪,瘦弱的身子差点没从马上摔下去。 “有人不愿看到,你跟阿鲁望大人成亲。”挹娄向导不慌不忙地说道,“但慈祥的阿鲁望大人并不想杀你,只要你肯当他的侍女。” “阿鲁望的爱,太深,太沉。”黑齿影寒艰难地摆正身子,“劳烦转告他,我太浅薄,配不上他。” “怎么,你以为你自己,还有选择吗?”挹娄向导眼眉一挑,语气是不容置疑的,这是胜券在握的人,才会有的姿态。 护卫们感觉到了杀气,“锵”“锵”地拔出腰间的弯刀,眨眼便将挹娄向导围在中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在“利益”二字面前,没有人会永远忠诚。为了让这些护卫们保持忠心,夫馀王族采用了一种极端的办法——将侍卫的家人扣为人质。因此,侍卫们才会拼了命地去保护自己的主人,因为没有人会放心,让一个连自己的家人都可以弃之不顾的人,留在自己帐下。 使团右侧的草地上,忽然翻起一层又一层的巨浪,巨浪拍打着海岸,溅起一滴滴尖且长的“水珠”。 “咚” “咚” “呃~” “呃……” 两名侍卫并数名奴隶被“水珠”射中,当场翻倒在地上。 包围圈出现了一个宽大的缺口,挹娄向导乘机策马从那里冲出,并且从腰间抽出了自己的巨斧,再回身迎战向自己冲来的侍卫。 另外两名侍卫则同时猛蹬马鞍,轻盈如汉的身子凌空而起,再无声地落在地上,压低重心、左手护胸、右手挥刀,杀向那些刚施完一轮箭的伏兵。 使团的其他人,则纷纷缩到马车底、马车旁、或者干脆躺在地上。他们只是奴隶,谁来当自己的主人,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任何不同,所以,他们并没有为一个主人效死的义务——除非,他们自愿。 挹娄向导只用了一个照面,就将杀向他的侍卫斩落马下,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招的。跟坠马声一并响起的,还有几声惨叫。 “尽管你冒犯在先,但慈祥的阿鲁望大人,仍旧选择宽恕你。”挹娄向导将巨斧扛在肩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黑齿影寒,如同老鹰看着一只刚破壳的小鸡。 黑齿影寒选择用夫馀王族的方式来说话,在残酷的草原竞争上,前一秒,可能还是万众瞩目的王者,下一秒,就有可能沦为阶下囚。而高傲的夫馀王族,又怎会心甘情愿地沦为别人的奴隶?因而,他们随身都会携带一把六寸长短的匕首,以在最后时刻,维护王族的颜面与尊严。 “哐” 在四溅的火花中,巨斧击飞了匕首,匕首在空中翻滚了好一会儿,才稳稳地插进黑土之中。 “明思王的女儿,交出你的佩刀吧,你不是男儿,这并不丢人。”挹娄向导张开双臂,头颅微昂,声音极像是在歌唱。 黑齿影寒握住刀柄的手,在不住地颤抖。 “答应我,别杀他们。” 挹娄向导再次张开双臂:“慈祥的阿鲁望大人愿意赠与他们食物和清水,只要明思王的女儿,肯交出自己的弯刀。” “好……”黑齿影寒似乎老了许多,解刀的动作如老妪一般迟缓,仿佛随时,都要从马背上摔下来。 胯下马,掌中刀,是在草原上生存的根本,哪怕最潦倒的牧人,也断不会杀掉自己的马来充饥,更不会将自己手中的刀交与他人——除非,他已经成了别人的奴隶。 “休辱吾主!”神突然暴起,右手握着自己的枣红色木棍,就要去打挹娄向导胯下的壮马。 同时,心和疲也从车后跃出,扑向那些已经围到路边的伏兵。 “咻”“咻”伏兵们立刻更换目标,松开弓弦,将箭矢射出。他们用的,都是劲力如弩的四尺长弓,这种弓射出的箭,贯穿没有甲胄防护的躯体,就如喝水般轻松。因而,忠心却莽撞的心和疲没冲几步,就一头摘倒在地上。 离马车最近的伏兵刚舒了口气,却突然感到脖颈下一凉,当他刚忙低头查看时,却只见一股红色的泉水正从自己的脖颈中喷出。这个五尺来高的矮壮汉子,带着满脸的难以置信,倒了下去。 跟他一样感到难以置信的,还有他的三个同伴。 他们只觉得,自己的阵型中,混进了一条吐着猩红色信子的毒蛇,它静静地观察着猎物的状态,当它出击时,动作快如闪电,哪怕你是最敏捷的兔子,在它面前,也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伏兵们犯了一个错误,他们过于贪心,既想帮助挹娄向导来给黑齿影寒施压,又想吓住使团中的其他人,但他们的人数,却实在不足以同时胜任这两样工作。因而,他们选择弃刀用箭,以弥补人数的不足。 但他们又忘记了,持弓时,应与潜在的目标保持一定的距离,因而,被梁祯轻而易举地杀到眼前,将这四个刚刚施完一箭的伏兵,全部砍翻在地。 神也死了,死状跟动相差无几——挹娄向导的坐骑,毫不留情地用两只后蹄将他踹飞了六七步。 黑齿影寒抓住机会,趁着挹娄向导因攻击神而注意力分散的瞬间,抽刀劈向他的脖颈。挹娄向导竖起斧头一挡,再用力往外一推,便将黑齿影寒的弯刀给推开了。 有句话叫“一力降十会”,挹娄向导的拳脚功夫未必比得过黑齿影寒,可他力气却远远超过体格孱弱的少年,因而才一招,少年便落了下风。挹娄向导用斧头将她压得几近平躺在马背上,尚在滴血的斧尖离少年那绝美的双眸,仅有咫尺之遥。 旁观者面带惋惜,因为他们即将亲眼见证,明思王的女儿被砍为两瓣的一刻。 但总有人不信邪,总想着凭一己之力,改写故事的结局。 梁祯弯腰从两匹无主战马的腹下窜过,忽然出现在挹娄向导胯下坐骑的右侧,他的出现,实在太过突然,乃至于这个素来机警的生物,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右腿就几乎被砍为两截。 第四十七章 运数杳渺谁能知(八) 失去一蹄的坐骑,瞬间被剧痛与恐惧所吞噬,只见它的身子因失去支撑而往右侧倒去,而两只前蹄还在不停地挣扎着,似乎是要挣扎着爬起来。而坐在马上的挹娄向导,也被摔在地上,任他体壮如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摔,弄得七荤八素。 梁祯抢步上前,弯刀一沉,给挹娄向导戴上了一个细细的红项圈。 “还记得来的路吗?”马上的少年问。 “记得。”马下的人答。 使团原路返回,除了少了好些个人外,看上去,一切都和遇袭之前,没有区别,似乎遇袭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一段熟悉的小插曲罢了。 黑夜如约而至,驱逐了世间的一切光线。奴隶们走了一整天,又经历过生与死的冲击,早已疲倦不堪,刚倒在地上,就沉沉睡去,仿佛死了一样,怎么摇,也摇不醒。 “你有什么打算?” “抛下他们。” 梁祯眉毛一挑,不仅是被黑齿影寒的话吓了一跳,还因为,他问黑齿影寒时,用的是夫馀语,而黑齿影寒回答他时,说的,却是雅言。 “我们需要将给养放到马背上,还需要一份舆图。” “嗯。” 他们折返时,将侍卫们的马都带上了,梁祯“笑纳”了其中一匹,然后又挑出两匹体格强健的,作为驮马。两人行步如猫,两刻钟不到,就把将近一半的给养,搬到了驮马的背脊上。 “我们不跑?他们很快会追来的。” 黑齿影寒喘息未定道:“这么黑,想死就走。” 出了个馊主意,令梁祯很是难堪,于是赶忙扯开话题道:“你先睡会,天亮了我叫你。” “嗯。” 黑齿影寒似乎真的累了,眼睛一闭,就睡着了。梁祯就坐在她身边,看着那张挡着她的脸的面具。 这面具之下,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张脸呢?梁祯痴痴地想着,有那么好看的眼睛,容貌应该一点不差吧? 要不?揭开看看?梁祯脑子还在犹豫,可他的手,却抢先行动了,可眼看着就要触碰到面具了,黑齿影寒却习惯性地一翻身,躲过了这一劫。 梁祯的手,如闪电般缩回,连带着身子,也后退了三两步。脸颊就像燃起了两团火一样,火辣辣的疼。 不能看她!不能看她!梁祯背过身子,心中,一遍遍地告诫着自己。 傻瓜。梁祯背后的少年,眨了眨隐藏在面具下的眼睛,嘴角,似乎还带着笑意。 次日天方明,大伙便纷纷起床,准备朝食,但不曾想,一口未落肚,身后便传来阵阵疾驰而来的马蹄声。马蹄声中,还夹杂着一阵粗暴的呼喝。 梁祯跟黑齿影寒通了个眼色,两人几乎同时翻身上马,右手执着骑乘马的马缰,左手拉着驮马的马缰,双腿一夹马腹,四匹健马同时起步,如四支离弦的箭,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群目瞪口呆的奴隶,不知所措地挤在路上,堵住了追兵的去路。 “你可真狠,拿这么多人给我们挡箭。”梁祯道,说实话,他对那群被他们抛下的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同情可能会有一点,但绝无愧疚。 “我没能力保护他们。”风声,将少年的回答传入梁祯的耳朵。 从此,梁祯记住了这句话。 追兵们很快就解决了道路堵塞的问题,策马追了上来。他们的马,速度可能并不如少年胯下的白厮,却超过另外的三匹健马,因为,他们的呼喝声,渐渐清晰起来。 少年突然转过身,“咻”一支长箭脱离弓弦,擦着梁祯的左脸颊飞了过去。 “喂!你好歹看着点啊!”梁祯后知后觉地往右边倒去,差点没有因惊吓而坠马,可那张嘴,却仍不忘抗议道。 “跟我后面。”少年忽然勒转马头,策马直冲追兵而去,只冷冷地甩给梁祯一句话。 梁祯赶忙扔掉驮马的缰绳,打马往回跑。可坐骑刚起步,梁祯便觉得重心突然前倾,整个人差点儿从马头上翻过去。 去,竟然是个斜坡! 原来,他们早在不知不觉之间,冲上了一座小山坡,现在正要居高临下地冲击位于山下的追兵! 梁祯深吸一口气,正要按照以前的经验,双眼盯紧一个目标,直扑他而去,却突然看见,原本跑在自己面前的少年,竟不见了踪影,只剩那白厮,在孤独地奔驰。 人呢?梁祯大吃一惊,正想细细搜寻,余光却看见,山下的追兵,已是齐齐松开了弓弦! 去,不带这样玩的!梁祯大吃一惊,赶忙伏倒在马背上,他可没穿甲胄,只要被射中,基本就是一个对眼穿,而按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对眼穿,就意味着死亡。 别射中!千万别射中!梁祯絮絮叨叨地祈祷着,这是他在这几个月来,头一次对死亡产生感觉——深深的恐惧,非常的厌恶。因为,现在的他,刚获得了与一个女孩独处的机会,而且这个女孩,颇令他心动。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了整整一世人了,他可不要在现在死了。 祈祷归祈祷,正事还是要干的,当梁祯嗅到一大股臭味时,他突然从马背上挺起身子,弯刀拦腰劈去,然后也不管劈中与否,又挥刀砍向下一个目标。 只听得刀剑齐鸣,只看得火花四溅,双方已是擦身而过。 黑齿影寒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弓着腰骑在马背上,喘息还未定,便开口问:“怎么样?” “好……” 梁祯第二只字还没有说出口,黑齿影寒便策马而去,因为,剩下的追兵已经开始回转马头。如果不能给他们强有力的压迫感,他们将会再次选择放箭,而不是与对手进行肉搏。 马战就是这样,高强度、快节奏,直到有一方因兵员死尽而失败,或是因精气耗尽而溃退。 梁祯横下一条心,刀锋凌厉,只攻不守,没想到,却真的被他第二次冲过了敌阵。两人直冲到山脚下,方才止步回马,可这一次,他们的对手却没有回头,而是消失在马蹄扬起的烟尘之中。 “就这?”梁祯不禁失笑。 “唔……”身侧的黑齿影寒却是头一低,用手捂着右胸肋骨。 梁祯吓了一跳,赶过去一看,却吓得下巴“咔嚓”一声,原来,黑齿影寒胸口的白袍上,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虽然面具挡住了少年的所有表情,但梁祯的心,却像被刀刃绞了一般痛——哪是追兵的刀法差,只不过是有人全替他挡下来了。 黑齿影寒无声地挥挥手,表示现在该做的,是赶紧跑路,而不是嘘寒问暖。梁祯虽然不放心,却不敢逆了她的意,只好策马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风,越发地大了,梁祯虽挺直了腰杆,却依旧挡止不住似刀的寒风,捅在少年单薄的背影上,将她刺得摇摇欲坠。 “你不能再走了。”梁祯扯住白厮的缰绳,强行令它停下,“休息一下吧,我守着你。” 黑齿影寒顺从地点点头,身子一晃,就要坠下马,梁祯赶忙往前一倾,将她接住。右手往她肋骨处一摸,只感到一阵冰凉,却无一点湿润的感觉。 “我穿了甲……”少年的声音,同样是冷的,“但还很疼……” “我也试过,但我活下来了。”梁祯用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胛,那里,曾经挨过蛮骑两刀,疼得他彻夜难眠,但最终,痛感还是消失了。 “嗯……”少年沉沉睡去,这次,她是真的睡着了。 梁祯将四匹马首尾相连,围成一个圈子,然后在圈中间升起篝火,以抵御夜晚的寒气。 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 梁祯虽衣衫单薄,却感觉不到多少寒意,他知道,这是豕膏的功劳,在以后的夜晚里,这种臭不可闻的东西,将会一次次地为他们驱逐寒冷,并拯救他们的性命。 梁祯摇醒了黑齿影寒:“喝点水。” “咳咳咳” “谢谢……” “好些了吗?” “能走。”黑齿影寒拒绝了梁祯的帮忙,自己站了起来,抓住马鞍,翻身上马,整个动作,虽不再行云流水,却依旧无可挑剔,一点也不像,一个受了伤的人。 “我们要去哪?”梁祯问。 “辽水。” 辽水?梁祯将疑问咽回肚子,现在他们之间,尚未到无所不言的地步。 追兵有两天没有冒头了,危机感的一消退,人就会将精力放在别的事上。比如,黑齿影寒就一直在盯着不远处的一群鹿看,还不时舔舔嘴唇,一脸馋样。 梁祯看在眼里,知道她想打只鹿来补补身子,也知道她现在无力拉动弓弦,于是自告奋勇地拿过弓箭,要射一只浑身长满烟褐的状似梅花的小斑点的小鹿,但他的箭术,却远逊于刀法,加之没有考虑风向,“咻”的一声后,箭矢完美地避开了所有的鹿,鹿群受惊,无不撒开四蹄,一眨眼就全跑没影了。 红着脸的梁祯,在做了好一番思想工作后,才敢扭过头去见黑齿影寒。然而却发现少年将脸深埋在臂弯中,对于刚刚发生的一切,似乎毫不知情。 一旁的白厮颇会来事地朝梁祯吐了吐舌头,梁祯举手欲打,白厮却轻轻一跃,跳开四五步。 第四十八章 运数杳渺谁能知(九) 梁祯自觉咽不下这口气,跟野生禽畜们扛上了,连连挽弓,天上飞的、地上走的,都被他射了个遍。结果除了将自己弄得气喘如牛,腰酸手麻外,什么也没得到。 “别浪费箭了……”黑齿影寒依然埋着脸,语气中,除了习惯性的冰寒外,还带着几丝无奈。 箭矢最昂贵的地方,不是箭头,而是箭杆,因为一个金属箭头,可以用上百十年,而用竹木做成的箭杆,使用寿命却非常短,因为在制作之初,工匠便考虑到,弓箭射出后,被敌人捡来“礼尚往来”的情况,因而会对这箭杆,作多层加工,使它变得不软也不硬,一射中目标,便会因反弹力而受损、甚至开裂,这其中的工时,一点也不比虽千锤百炼的箭头要少。 梁祯虽然一个目标也没射中,可射箭本身,就会对箭矢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从而影响到下次使用时的稳定性,通俗点说,会影响到准头。故而,黑齿影寒才会对梁祯完全不顾后果的举动,深感无奈与失望。 见少年不悦,梁祯赶忙将箭矢一支支地捡了回来,然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立在她身边,听候“发落”。 “站着干什么……收拾东西,走了……” “啊,哦!”梁祯幡然醒悟,赶忙将铺盖卷起,绑在马背上。 “唉。” “嘿嘿,嘿嘿……”虽挨了数落,但梁祯心中,却乐开了花。 一路南行,天气稍稍暖和了点,阴霾也没那么重了,梁祯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他开始总忍不住地跟黑齿影寒说话,或费尽心绪地逗她笑,又或者故意气一气她,以享受被女孩掐手臂的快乐。 欢声笑语之下,隐藏着的,却是一个令梁祯迟迟不愿接受的事实——黑齿影寒的状态越来越差,上落马时的动作也越来越慢,有两次,她差点就能成功地从马上摔下来。 梁祯彻底打消了解她面具的念头,因为他不愿意看见,苍白的面具之下,那张同样苍白的脸庞。 “等一等。”梁祯没有像往常那样,将少年扶上马,而是将她扯住了,“跟我一匹吧。” 黑齿影寒心一荡,没有说话,默默地走向梁祯的棕马。 暖意,从背后袭来,梁祯头低头一看,嘴角露出暖暖的笑容——黑齿影寒抱住了自己!这可是历史性的一刻啊,哈哈,终于脱单啦! 梁祯的思绪,直飞上九万里的高空,马鞭挥了一次又一次,累得坐骑目光恨恨如怨妇。 从远方赶来的寒意,追上了两人的步伐。天,在那一刻,彻底暗淡下来,蓝灰色的铅云,罩住了大地。两人躲进一片阴森的古林,在一棵树皮苍老如炭的古树下驻足。 梁祯用衣袖擦了擦不知是干是湿的树根,再铺上一张毛毯,最后才让黑齿影寒靠在树干上。 “你歇会,别乱动,我去找水。” 梁祯转身欲走,可右手却被人扯住了,接着身子就不由自主地也坐了下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寒光一闪,锋利的匕首已经抵住了他的脖颈。 梁祯的瞳孔陡然增大,恐惧令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说出半个字,也无法将手或脚挪动半分。 匕首慢慢后退,这不是得救的信号,而是攻击的前奏。果然,不过一瞬,匕首便如同闪电一般,袭向梁祯的脖颈,梁祯张着嘴,瞪着眼,却无法作出任何反应,因为他依旧没能从巨大的震撼当中,回过神来。 “哐当” “哐当” 脖颈忽然轻了不少,也冷了不少,就像被人用尖刀环着脖颈,割了一圈似的,冷飕飕的风,不停地往“伤口”里灌,夺走一丝又一丝无法再生的暖意,一旦这暖意散尽,梁祯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就这么死了吗?不要,不要啊!梁祯终于能够思考,但想的,却全是无用的话。 “小心……”身后的少年,气息衰弱。 梁祯呆呆地回过头,第一眼就看见掉在少年手边的匕首,第二眼却看见一个铁项圈。 项圈?梁祯赶忙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上面空空如也,哪还有什么累赘? “你能不能先跟我说一声再割啊!”梁祯破口而出,左手扯着自己的衣领,“吓死我了。” 少年没有回答,梁祯吓傻了,赶紧伸手去探鼻息,还好,她只是昏睡过去了。 “你小子,过来!”梁祯左手扯着白厮的马笼头,将它给扯了过来,右手抓住一根长长的枯枝,“给我看好了,她要是少根头发,我就用这个,把你的毛全戳掉。” 白厮前蹄微举,硕大的身子拼命地往另一边倒去,脑袋一个劲地点着,两只大大的眼睛中,写满了恐慌与哀求。 梁祯这才“放”过了白厮,抓起从侍卫身上捡来的弯刀,往古林深处摸索而去。很多天前,他们曾经经过这个地方,挹娄向导曾跟他们说过如何在林子里取水,梁祯是少数几个听进去的人之一。 古林幽深,就如一个巨大的山洞,光线只从四侧的“洞口”处传来,而从不在头顶露面。因此,只要有心,头顶那密不透风的树冠层,就能成为刺客最好的藏身之所。 几条古藤从树冠层垂落,三几片黑色的落叶在空中打着转,却迟迟不肯落下,就像那称霸天空的海东青,在生面的最后时刻,也依旧眷恋着天空一样。 树下,白衣少年忽然睁开眼睛,弹跳、抽刀、沉肩一气呵成。 少年面前,是四个隐没在黑袍阴影中的人,他们浑身上下,只有半张布满麻子的苍白脸,能被别人清晰地看见。 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传令,四个黑衣人仿佛心有灵犀,八支骨朵,如同八条黑蟒,扭动着身躯,卷向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却不为所动,直到第一条黑蟒袭到面前,方才纤腰轻扭,弯刀一立,将黑蟒击飞。另两条黑蟒分从左右袭来,少年身子往后一倾,两条黑蟒在她面具之上寸许的地方游走而过,在空中相撞,所发出的“嗡”“嗡”声,经久不息。 “啊~”凄厉的惨叫声中,一条黑蟒,连着掌控它的手掌一并落下。 血腥之息瞬间散开,在刺激着每一人的鼻子的同时,也给所有人的眼珠,涂上了一抹血红。 同伴的鲜血,非但没让黑衣人赶到害怕,反而令他们变得更加疯狂,就连那个断了掌的人,竟然像不知疼痛似的,舞着另一只手上的兵器,扑向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舞起弯刀,将自己的身形完全隐没在自刀身泼出的银华凝结而成的银球之中。这银球,看似虚无,但若有人试图突破,都必是头破血流的下场。 连续两条黑蟒被击退后,余下的黑蟒便停止了攻势,但它们仍昂着头,吐着猩红的信子,目光坚定而阴冷。没有人会怀疑它们必胜的信心,包括白衣少年自己。 所以,黑蟒们的下一轮攻势取得了成功。因为双拳,本就难敌四手。两条黑蟒将弯刀死死吸住,第三条黑蟒却突然从侧面扑来,血口一张,就要咬碎黑齿影寒的手腕。 黑齿影寒无奈,只得遵从本能,弃刀保手。 两个黑衣人闪到近侧,一左一右地钳起黑齿影寒双手,将她摁在焦炭般颜色的古树上。 那个断了掌的黑衣人用仅剩的手握着骨朵,在同伴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到少年面前,少年的脑袋将由他亲手敲碎,作为对他断手的补偿。 断掌黑衣人在同伴的帮助下,慢慢地将骨朵举过头顶,此时,他整个人都被身上散发出的黑气所笼罩。骨朵恶狠狠地砸下,带起响亮的风声。 “轰” 夹住少年的两名黑衣人眉头下意识地皱起,尽管他们早有准备,但这敲击声,似乎也太响了些。 在骨朵落下的最后一瞬,唯一没被拴在树上的白厮突然鼓足了劲,撞向两名意欲行凶的黑衣人。白厮的体重可是黑衣人的两三倍不止,再者,作为一匹百里挑一的良驹,它有瞬间提速的本事。因而,两名黑衣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撞飞,再重重地摔在地上。 得知真相的另两名黑衣人,瞬间松开控制着少年的双手,舞起骨朵扑向这不知好歹的白厮。 白厮也回转身子,瞬间加速,再次冲向黑衣人。要换做常人,见这样子,恐怕早就避之不及了。但白厮没有,作为一匹与主人生死与共过的马,它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怒、什么时候该勇。 “不……雪青……不要……走……走……”黑齿影寒倚在树上,她知道雪青不会是黑衣人的对手,她不想让它白白送命。从雪青的眼神来看,它听懂了主人的意思,可它却依旧义无反顾地冲向那两个黑衣人。 “不……”黑齿影寒绝望地叫道,缓缓偏过脑袋,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心知肚明。 黑衣人身形一偏,便从雪青面前闪开,雪青刹不住,从他们俩之间穿了过去。四条黑蟒如闪电般扑出,贪婪地撕咬着雪青健硕的肌肉。 雪青一口气向前跑了数十步,方才停住,它依旧高昂着头,肌肉紧绷,似乎随时准备响应主人的召唤,重新投入到下一场战斗中去。 黑衣人面无表情地走向白衣少年,他们身躯并不高大,却遮住了所有的光线,他们并不是冷血生物,可他们无论走到哪,那里的枝叶,都要裹上一层白霜。 骨朵再次高举,目标,是少年香汗密织的额头。 第四十九章 运数杳渺谁能知(十) 想瘦的人往往肥胖,想肥的人往往瘦削,世界总是这么矛盾。黑齿影寒想死,但昆仑神却不知疲倦地给她送来救星,先是雪青,然后是那个长着一颗榆木脑袋的忘奴。 忘奴不知道,黑齿影寒砍断铁项圈的意思是:他自由了,从此以后,他与她再无瓜葛。所以,他抓着一水囊的水回来了。不早不晚,正好看见,黑衣人攻击雪青的那一幕。 要是换做别人,恐怕早就撒腿跑了。但梁祯没有,他镇定地扔掉水囊,抽出弯刀,杀气腾腾地冲向那两个黑衣人。 两个黑衣人做梦都想不到,这个之前还戴着铁项圈的奴隶,竟能有如此浓重的杀气,而且,一出手,就是死招,既不给别人活路,也不给自己活路。如果对手也是个不要命的,同归于尽,便是双方唯一的结局。但两个黑衣人,显然都没有做好视死如归的准备。 梁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断了第一个黑衣人的喉咙,接着刀锋一转,从两条黑蟒之中杀入,剖开了第二名黑衣人的胸膛。夹击两条黑蟒瞬间软了下来,一头摘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你没事吧?”梁祯一边举着刀,防备着倒在地上的黑衣人,一边着急地问靠在树上的黑齿影寒,“你没事吧?” “能……能动……” 黑衣人的骨朵虽没有击中黑齿影寒,但他们的铁脚,却实实在在地踹中了少年的腹部,弄得她走一步都觉得天旋地转,疼得她恨不得剖开腹腔,将里面的东西全部扯出来。 几十步外,雪青已蓄势待发,似乎只待它黑眸中映着那一裘白影来到身边,它便会再度撒开四蹄,引颈长嘶,载着她,在草原上飞驰。 风轻轻地从黑齿影寒身边拂过,将她的气息,提前吹至雪青面前,雪青抢着吸了吸,气息很干净,并没有被黑衣人的血腥之息所玷污。它放心了,前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跪去。 无论是被迫远嫁、还是突遭背叛、亦或身中数刀,明思王的女儿都没掉下过半滴眼泪,但当雪青在她面前倒下时,她却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雪青……不……你别闹……” “咚”雪青沉重的身躯摔倒在地,眸中的那裘白影,也慢慢地消失了。 “不要……你别吓我……”黑齿影寒双腿一软,栽倒在离雪青丈许远的地方,口中无声地喃喃着:不要……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梁祯一大跳,他忙扑上前,一把将黑齿影寒抱在怀里,心道:你也别老吓我啊! 梁祯不是疾医,不懂望闻问切,又碍于男女有别,不敢解开黑齿影寒的衣甲,替她检查伤势,因而他只能通过后者衣服上仅有的讯息,来判断她的大致状况——没有血迹,就表明没有外伤,这或许是个好消息,但也有可能是受了更为严重的内伤。 思来想去,梁祯决定立刻启程返还汉地,因为只有在那里,他们俩才是安全的。于是,梁祯将黑齿影寒放在马背上,自己一手握着弯刀,一手抓着三匹马的缰绳,按照挹娄向导教的方法,一点点地寻找着通往南方的道路。 黑齿影寒不知是在什么时候醒的,但她一直没动,也没有作声,因而梁祯一直注意不到身后的变化。直到他走累了,停下来歇脚。 “我睡多久了?”少年问。 “几个时辰吧。”梁祯身边没有计时工具,古林中的光线,又一直是那么昏暗而奇特,因而根本不能用来做时光流逝的参照。 “你得多吃点。”梁祯抓住黑齿影寒的手腕,不让她将干巴巴的面饼放下。 “我……” “听话。” 黑齿影寒一愣,呆呆地看了梁祯好几个弹指,最后说出来的却只是一个“好”字。 “你认识刚刚的那些黑衣人吗?”虽说走了一天,又打了一架,但梁祯非但一点也不觉得疲倦,精力反而更加旺盛了。 黑齿影寒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期间两次作出开口的动作,但最后,却仍以摇头作为回答。 “追兵如果一直来,我们是走不到辽水的。” 黑齿影寒无声一笑,却依然没有开口说话。 梁祯不是没有动过将弯刀架在少年脖颈上,以勒令她开口的念头,因为这个家伙,在把天聊死这个方面,实在是造诣颇深。 “我睡一会,你看着。”梁祯故作蛮横,说完倒头就睡。 然而,黑齿影寒还是没有按照他预想的路子,将他“戳”起来,而是无声地接受了这个安排,真的起身放风去了。她的举动,直接将梁祯给“气晕”了。 次日一早,两人便出了古林。这古林,既是深山与草原的分界,也是挹娄人居住地与夫馀人游牧区的界限。 重回故土并没让黑齿影寒松一口气,相反她眼中的忧愤之色,更加浓郁了。 梁祯试着替她开解,但又发现,自己对遇袭这事的前因后果,所知不是一般的少,哪怕有心,也完全无力。梁祯觉得,自己跟黑齿影寒之间,其实横亘着一条,看不见,摸不着,但又真实存在的深沟。 这天,两人来到一条蜿蜒的小河边,这河或许源自大山深处,或许沿自草原之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的水,仍是温凉的,而且很清澈,细闻之下,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源自水中植被的花香。 “能……离我远……远一点吗?”少年指了指小河湾,又指了指自己的身体。 梁祯弯低腰,用手试了试水温:“水太凉,我去生火,热一热再洗。”说着也不给黑齿影寒开口的机会,就从马背上解下一只很是肮脏的袋子,走远了。 黑齿影寒无奈地看了梁祯一眼,不再有动作。 梁祯不明白,黑齿影寒为何要在天气逐渐变冷的时候,洗掉可以用来保暖的豕膏,难道,她真的只是再也受不了这气味?显然不是,但黑齿影寒不愿说的东西,梁祯也没有能力从她嘴里撬出来。 “不过,洗掉之后,确实浑身都松了不少。”两人并排坐在河畔的大石头上,梁祯扭动着右臂的关节,脸上,笑容遍布。 “嗯。” 少年低头玩弄着一块圆形的腰牌,腰牌是银白色的,上面印着三只大字,大字左侧,还有一行落款似的小字。 梁祯偷偷地瞥了一眼,看清了那三只大字:千骑长。 “你的职位比我高。”梁祯破口而出,“我就是一个军候。” “军候也挺好的。”黑齿影寒用拇指摩挲着腰牌,“只要应付眼前的敌人。” 梁祯很想说,其实他就是被崔平那厮阴了一把,才得到这么一个送命官职的,但话未出口,他就将它咽了回去。因为,面前的白衣少年,是夫馀人。在她面前,显然,不应该破坏天汉的形象。 一想到这,梁祯似乎明白了,横在自己与黑齿影寒之间的那条鸿沟,是什么了——双方都不愿意,让对方知道自己国家的龌龊事。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梁祯试着打擦边球,不是他八卦,而是他实在不愿与少年分开。 “辽水。”黑齿影寒将腰牌转了过来,腰牌背面刻着的,正是她的名字,“难水太远,我走不到了。” “我会陪着你。” 黑齿影寒无声地笑了,那句“笨蛋。”依然没有说出口。 次日启程时,黑齿影寒没有选择按原路返回,而是拐进了一条更为荒芜的小路。梁祯很担心,走这条路,他们能不能找到充足的饮水。不过,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是多余的。 这条看似荒芜的小路,竟然有类似驿站的建筑,在里面戍守的,也是真正的披甲战士。 甲士的长官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左半边脸总是拉着,挺着一个大大的肚腩,语气很是嚣张,刚开始时,连正眼都没有看黑齿影寒一眼。直到黑齿影寒亮出了那个腰牌。 “哈,原来是尊者啊,小的真是瞎了眼了,里面请,里面请。” 不多时,胖军官便奉上了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摆满了整张桌子,最重要的是,里面有肉!梁祯就像一只饿了数十日的狮子,忽然被扔进了羊圈中一样,什么警惕、疑惑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现在他满脑子中,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吃!使劲地吃。 跟梁祯的狼吞虎咽不同,黑齿影寒吃了几口就停下了,剩下的时间,她全在跟胖军官聊天,梁祯初时,还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他们的语速,却快得惊人,而且,每一句,都夹杂着许多梁祯压根没听过的辞藻,想要弄明白他们谈话的内容,根本就不可能。 趁着胖军官被黑齿影寒支开的机会,梁祯将剩余的饭菜,都一股脑地塞进了带来的大袋子里。 两人在驿站中逗留了一个时辰,直到戍卒将两人的马喂好,才在胖军官“依依不舍”的送别下,离开了驿站。 “我们安全了。”跑出很远后,黑齿影寒才神色平静地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梁祯可没有她那么淡定,因为在他看来,一日没回到宗员的帐下,就一日也算不得安全。 “你就不想知道原因?”梁祯冷淡的反应,令黑齿影寒颇感意外,她从梁祯背上抬起头,一边重新打量着这个坚实的背影,一边问道。 “想,但我觉得你不会说。”梁祯像个被夫子抓到面前的孩子那样,小心翼翼道, “噗嗤”黑齿影寒心一松,身子也重新回到年青军士的脊背上:“再有两天,就到辽水了,你想好去哪了吗?” “跟着你。”梁祯不假思索道。 “你……”余下的话,被黑齿影寒生生地咽回肚子里面。 等到了辽水边,再跟他说吧。想到这,黑齿影寒跟面具一般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了点红色。 第五十章 运数杳渺谁能知(十一) 大半年的风吹雨打,虫蛀兽噬,早就将辽水边的一具具曾经有血有肉的身躯,化为一片片凌乱不堪的白骨。 阴云密布的辽水渡口旁,残存着两根残破的桥墩,桥墩上,各套着一条牛皮绳索,只要胆子够大,再加上一定的技巧,便能借助它来渡过数丈宽的辽水。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辽水的水面是黑色的,水并不清澈,但靠近了,却仍能依稀看见,几具躺在水下的白骨。白骨旁,还凌乱地散落着几把断刀、几支箭矢、几把折戟。 “走吧,别再回来。” “那你呢?” “我到家了,你也回去吧。” “但你的家,不是在王城吗?”梁祯凭实力,将“榆木脑袋”的人设演绎到了极致。 “辽水哺育了我们的先祖。”黑齿影寒说着,解下腰间那支几乎要尘封的胡笳,“我们喝她的乳汁长大,死后,就重回她的怀抱。” “直到有一天,你们打到了我们的家园。” 幽幽的胡笳声中,梁祯似乎又看见了,那个焦黑的村庄、那个焦黑的婴儿、那个,无助的母亲。 夫馀人终究还是退到了更远的北方,并在日后的漫漫岁月中,渐渐地将母亲河之名,冠之与能与辽水媲美的难水。尽管,这有点“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意味。 “这是下下之策。”梁祯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白衣少年腰间的两把刀上,心中默默地计算着,该如何,阻止它们伤到自己的主人。 “也是唯一的策略。”黑齿影寒摇摇头,眸光,不自觉地洒在辽水的波涛上,“毕竟,明思王的女儿已经跟阿鲁望成亲两天了。” 没有见过假使团的梁祯,自然不知道黑齿影寒所言何意,只能挠着脑袋追问:“你说什么啊?” 少年摸着手中的胡笳,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眼里,却是一片朦胧:“我现在,就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 梁祯一听,登时来了精神:“不,其实还有很多选择……总之,明思王肯定不愿意看到你这样。” “但依台王愿意。” “跟我回去吧。”梁祯也不管时机成不成熟,突然将这句早就想说的话抛了出来,“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的,就像这几天一样。” “谁要你保护了?”黑齿影寒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大了点,赶忙拉了拉衣襟,以缓解尴尬。 “真的,我们可以回扬州,我家在那,我们可以在那里过一辈子,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梁祯很清楚,这一段只是憧憬,接下来,该说点实际的了,“而且,这人的身份,得别人承认才作数。” “但我毕竟是个胡人。” “这不是事。”梁祯拍着胸脯保证道,“而且,没有人会知道。” 黑齿影寒久久没有开口,似乎是在权衡什么。梁祯也没有开口,他知道,自己该给她一点时间。 没有人喜欢死亡,尤其是正值青春年少,对未来,还尚存一丝憧憬的时候。 “咚”银色的腰牌落入表面平静,实在暗流汹涌的辽水,连水花,也没有溅起一朵。 “我叫梁祯。”梁祯这才想起,两人还没有互通名姓,一路以来,都是以“你”相称。 “我叫……”黑齿影寒欲言又止,因为她忽然想起,曾经的那个名字,只会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更深的痛苦,她得找一个新的。 梁祯耐心地等着,事实上,他连对方是明思王的女儿这一点,也不想知道。 “我叫丁盈。” “这听着,倒像个汉名。” “我小名的汉文意思,明……先父一直希望,能多几个儿子。” 梁祯再次被惊掉了下巴,他本以为,这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取出来的好名字,但怎知,它的意思,竟是如此简单直接。 最简单的话,往往也最伤人。 黑齿影寒伤势未明,因而,这些天,她一直是跟梁祯同骑一马的。但这一次,她却不肯再跟梁祯同骑一马了。 “两个人太重,暗流太多,马承受不了。”黑齿影寒给出的理由实在无懈可击。 “但我实在不放心。你现在连上马都难。” 梁祯不敢用绳索将黑齿影寒绑在马背上,因为这太疯狂,要么一荣俱荣,要么一损俱损。 “这是坎……躲不了。” “好吧,我先带马过去。”梁祯举了举手中的两条缰绳,“等我回来,再跟你一起过去。” “好……小心……” 这个季节的辽水,河水冰凉,渗入肌理,梁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先试了试皮索,确定还能用,然后才催马过河,双手死死地扯着皮索,确保这匹比雪青矮了一个头,比君璞矮了半个头的坐骑不会被湍急的河水冲离原定的路线。 几个月前,梁祯跟李雕儿等人就是用同样的方式,在同样的地点渡过辽水的,因而不一会,就已经过去一半。梁祯回头看了一眼北岸,黑齿影寒正捂着肋骨坐在石头上。见梁祯回头,她赶忙挺直了身子,闪电般地摆了摆手,然后将双手拱成喇叭状,贴在嘴边。只惜,她气若游丝,声音刚发出,便随风而散,没有哪怕一个“幸运儿”,能够传入梁祯耳中。 梁祯对她笑了笑,将头转了回去,不再分心。 过了河后,梁祯将驮马拴在系着牛皮绳另一端的木桩上,接着从装干粮的袋子中,倒出一些人吃的谷物以供骑乘马迅速补充能量。 乌云渐厚,寒风渐起,寒冷的夜晚,又将来临。 “准备好了吗?”梁祯扶起黑齿影寒。 “你的马……可以吗?” “没时间了。”梁祯摸了摸湿漉漉的马腹,将带来的半袋谷物,放到地上,这马估计也真饿了,三两下,就将袋子中的谷物一扫而空。 “我骑这匹。”黑齿影寒一把抓住因浸了不少水而变得凉飕飕的缰绳,“这样,它……轻松一些……” 梁祯皱了皱眉头,本能当然不允许他同意,但理智又告诉他,如果这匹马真的在途中坚持不住,就凭黑齿影寒那只剩一口气吊着的样子,又该如何施救呢? “这绳子,比牛皮绳索还结实一些。”梁祯解下拴在残破桥墩上的另一条绳子,这绳子,是他们遇袭的当晚,从众多行礼中特意捡出来的,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刚才梁祯就是捆着它过河的。 “哎……”梁祯刚转身,就又被黑齿影寒叫住了,“过河时……专心点……” 梁祯将右手食指压在嘴角上,然后轻轻地将嘴角往上一挑:“嗯。” 两人依次下河,梁祯在前,黑齿影寒策马紧跟在后,如此一来,梁祯的马便能替后者挡下不少水流带来的阻力,希望这个安排,能让疲态已显的坐骑,顺利撑到对岸。 冰冷的河水不断的打在梁祯的身上脸上,健马努力的划着水,马首不安的摆动着,四蹄拼命前行。梁祯只觉得这划水声音比刚才响亮了不少,拉着牛皮索的手也被磨得生疼,只觉得两膀一会儿就又酸又麻。 自己尚且如此,丁盈能撑得住吗? 梁祯忧心忡忡地回头看了黑齿影寒一眼,后者几乎完全贴在马脖颈上,见梁祯回头,她的眼神登时收缩,汇聚成一柄利剑,然后直刺梁祯的腹心。 “别分心……”语气依旧冰寒,但在听者耳中,却比冬日更为温暖。 辽水下的暗流,湍急了不少,冲得坐骑在里面都有些立不定,梁祯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力,握紧皮索,以免坐骑打滑。 梁祯很想回头看看黑齿影寒的情况,但她眼中,那独属于御前灵侍的冰寒,又令梁祯不由得心生惧意,乃至于不敢违背她的“命令”。 不知过了多久,梁祯只觉得身子一震。原来,是坐骑踩到了水底的泥土,健马踩着河底污泥挣扎前行,反而比刚才带起的水声要响许多,几乎是跌跌撞撞的在前行。 “你感觉怎么样?”梁祯大声问道。 “没事……” “快到了,你坚持住啊。” “噗嗤……” 坐骑踩到了河岸,像是站在起跑线上的运动员,四蹄暗暗蓄力。 “哗啦”坐骑猛地发力,跳上河滩,带起好大一片水花。梁祯松了口气,翻身下马,伸手就想去拉本应在身侧的另一匹马的缰绳。 但那匹马,却落后了将近一丈远。黑齿影寒的棕马,早已浑身湿透,成片成片的水珠,因它身子的抖动而像雨点般下落。 马的体力,快要耗尽了! “丁盈,跳下来,我拉你过来!”梁祯一把扯起那条一端连着桥墩残骸,一端系在黑齿影寒腰间的绳索。 “嘶”棕马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了,仿佛随时,都会因为力竭而倒下。 “快!”梁祯扎起马步,双臂因过度用力而青筋暴突。 黑齿影寒艰难地抬起左脚,想从马右侧跳下去,这个原本非常简单的动作,却因为她身上的伤势,而变得无比艰难。 棕马抖得更加厉害了,它的身子越发明显地向左侧倾斜,一旦它完全倒下,黑齿影寒将被它甩进河中,以辽水现在的湍急程度,哪怕梁祯最终能够将她拉上来,这家伙,除非是鲤鱼精化作人形,否则,断无生还的可能。 第五十一章 运数杳渺谁能知(十二) 棕马终于坚持不住,四蹄一软,消失在黑色的波涛之中,带起的小漩涡,只坚持了一个弹指,就在后续的河浪中,失去了踪影。 “不!不!不!”梁祯差点咬碎了牙关,双手在牛皮绳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但即便这样,那牛皮绳,却依旧一寸寸地,从梁祯手上溜走。好似它的另一端,系着千斤重力一般。 “不!”梁祯自丹田爆出一声怒吼,好似这样,就能让他双臂生出万斤力一般。 梁祯手臂生没生出万斤力不知道,但绳子另一端的“人”,却是实实在在被他吓着了,“手”一松,整条牛皮绳便如蛟龙一般窜出水,“啪”的一声,将梁祯抽了个底朝天。 尽管摔得浑身酸痛,可梁祯却不敢在地上多躺片刻,一咕噜地爬起来,双眼第一时间看向绳索的另一头——空空如也。 “不!”梁祯惨叫一声,挣扎入水,踉踉跄跄地往棕马消失的方向走去,“不。” 脚下的泥越来越软,河水带来的冲击力,却是越来越大,直冲得梁祯左摇右晃,稍有不慎,便会落得跟棕马一个下场。 “不!” 梁祯弯着腰,摁着自己的膝盖,一个劲地喘着气,刚才的嘶喊,已让他喉咙出血,悔恨、懊恼一个劲地涌上心头。 “哗啦”就在梁祯万念俱灰之时,他身后却忽然溅起一朵水花。 “丁……”火辣辣的喉咙阻止了梁祯的呼唤,但却不能阻止他扑向那刚刚跃出水面的背影。 黑齿影寒双腿一软,顺势倒在梁祯张开的臂膀之中,刚刚跟旋涡的搏斗,耗尽了她最后的一点力气。 旋涡撕碎了她的白袍,也扯断了面具的带子,因而,梁祯刚将黑齿影寒抱起,那湿漉漉之物,便如残花一般,落在黑色的河水中,没等梁祯反应过来,它便漂远了。 梁祯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那张自己从未见过的脸上。他本以为,自己会像初见这脸上的眼睛时那样,被直接吸走魂魄。但现在他却发现,自己的心境从未像现在这般平静过,以至于,他能像一位曾经沧海的老者一般,以极为客观且克制的心态,去观察、去欣赏这张脸的每一个细节。 梁祯第一眼所看到的,是这张脸上,最明显的缺点。 黑齿影寒的日角之上,有一块形似腊梅花样的淡淡花痕,这是一块伤疤,或是幼年所受,却会一世相伴。 若能忽视这块伤疤,这或许是一张足以与西子相媲美的脸,但可惜,这梅花状的伤痕怎么也不能被忽略。或许,正因如此,才让这张脸变得真实易记,而不似西子那般,虽容貌冠绝天下,可留在世人心目中的,却只有一片美好的朦胧。 此刻,天已经快要黑了,如铅块般沉重的乌云,再一次笼罩在两人头顶,从西北方吹来的风,更加呼啸,仿佛随时,都要能将梁祯扯上天空。 “冷……”梁祯打了个寒颤,赶忙将黑齿影寒放到马背上,然后急急脚地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升起篝火。 梁祯不敢自作主张替黑齿影寒更衣,只好将她搂在怀中,免得她受凉。尽管仅过了片刻,他的双臂便又酸又麻,但他仍旧舍不得换一个姿势,因为,他生怕,自己一松手,怀中的小笨蛋,便会像刚才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搂,就搂了半个夜晚。 “这……这是……”黑齿影寒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开,挤出几个字符。 “辽水南岸。”梁祯没有放手,反而搂得更紧了。 “我烘干了几件衣服,快换了吧。” “好……好紧……” 梁祯这才意识到自己搂太紧了,连忙松开双臂,退后数步,“嘿嘿”地笑着,并伸手摸了摸右后脑勺。 一炷香后,两人并排坐在火堆旁,看着南方的夜空,那里,镶嵌整个夜空中,唯一的一颗星星。 “再有两天,我们就到汉地了。” “我们……该……怎么进去?”黑齿影寒右手暗暗用力,在裹在身上的毯子边上,留下几道深深地指印。 “我曾是上障的障尉,那的人,我熟。”梁祯忽然觉得,自己两年前,善待戍卒们的举动,是多么的正确。 “过了上障,我就向将军请辞。然后带你回扬州,去看看那水乡泽国,看看那小船漂漂。” 关于请辞,梁祯并无丝毫的心理负担,从军的这两年,他为辽西郡除了悍匪鹤顶红,随军攻打过夫馀贼,后又孤军深入夫馀地,以获取极其重要的军情,两年来,他数次命悬一线,身上也留下了数道伤疤,他自问,已是无愧于心。 至于请辞以后该如何养家活口,梁祯心想,凭借自己后世的知识加成,不说富甲一方,混个衣食无忧,应该不是问题。更何况,丁盈这家伙,还必定是个贤内助呢,有她帮衬着,生活中,怎么也少不了笑语欢声。 想着想着,梁祯脸上,泛起了痴痴的笑容。 黑齿影寒似乎也为梁祯的笑容所感化,脸上的忧郁之色,也褪去不少。 第三天中午,两人看见了连绵且高耸的边墙。 “我终于回来了。”梁祯在马上张开双臂,高声叫唤,一点也不怕风会将他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黑齿影寒却是脸色一变,此前的种种憧憬,在见到边墙的那一刻,便瞬间化为乌有。 “等……等……” “啊,怎么了?”梁祯赶忙勒住马,“前面就到了。” “我……我……”没了面具的“保护”,黑齿影寒的一切表情,都被梁祯看得一清二楚,很明显,她在怕着什么。 梁祯当然知道她在怕什么,因为这边墙,对于汉人来说,就是一道堤坝,将游牧民族挡在外面,护得自己安全,可对于游牧民族来说,一旦入内,便意味着陷入农耕民族的包围之中,能否全身而还,就全看昆仑神如何想了。 “你决定吧。”梁祯将驮马的缰绳举高,驮马受拉,走近了点,“它身上,大约还有三天的干粮。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会陪着你。” “进去吧……”尽管梁祯如此说,但黑齿影寒知道,正如挹娄向导所言,选择权,从来就不在她手上,“不进……都会死……” 梁祯让黑齿影寒牵着两匹马留在原地,自己则解下弯刀,将双手举高,一步步地走向不远处的边墙。 “我是护乌桓中郎将宗员麾下文书,梁祯,年初奉命出塞,现还塞复命,还请开门!”风声,将梁祯的话,传得很远很远。 片刻之后,有戍卒登上边墙上的望杆,远远地眺望着远处的情况,以确认来人的身份以及远处是否有埋伏。 梁祯等了大概一刻钟,边墙的门,才缓缓打开,从里面列队跑出一队戍卒。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葫芦身材的章牛。 “啊,哈哈哈!哥哥,你可算回来啦。”章牛一把搂住梁祯,接着眉头一皱,退开两步,“瘦了啊,等今晚,我给哥哥炖只野雉。” “哈哈哈,那就,多谢兄弟了。”梁祯也张开双臂,跟章牛抱在一块。 “咦,哥哥,那人是?”叙旧归叙旧,该做的正事章牛可一点没落下。 梁祯皱起眉头,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哀伤道:“跟我一并出塞的兄弟。唉。” 章牛的脸上,也泛起愁云:“就……就剩一个了?” 梁祯点点头,拍了拍章牛的左肩:“所以,哥哥才不愿意带你出去。” “哦。”章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像想起什么事似的,手一指上障的方向道,“哥哥,新来了个障尉,按例,我得带你去见见他。” “哦,那是自然。” 梁祯与章牛并肩往回走,至于黑齿影寒,自有戍卒接去休息。当然,梁祯有点担心她会露馅,但他却想不出一个能避免黑齿影寒与众人接触,而又不会令人生疑的办法。 新来的障尉自称姓公孙,是个白脸年轻人,骨架宽大,脸永远是绷着的,说话时,也总不自觉地用鼻孔对着别人。 尽管这个公孙障尉第一眼就让人很不爽,但梁祯还是做足了礼节,行礼道:“在下梁祯,乃护乌桓中郎将文书掾,年初奉宗将军令出塞,现事毕归塞。” “可有凭证?”公孙障尉非但不起身还礼,反而冷着脸打起了官腔。 梁祯强压下心头的不满:“回障尉,腰牌已在途中遗失……” “啪”本就脆弱的炕桌在公孙障尉的奋力一击下,彻底化为碎片:“大胆,你想诓骗我耶?” 这无理取闹般的质问,哪怕梁祯有佛祖一般的心性,也该怒火熊熊了。 “障尉,这,哥哥是前任障尉,去年方调入宗将军帐下,这点,我们几个都能作证的。”一旁的章牛也看不下去了,左手抓着右手的拳头道。 “我只认腰牌!” 章牛“呼”地吹气嘴角的胡子,眼睛瞪得如拳头般大,看着就要拿出“看家本事”来挣个输赢。 梁祯怕章牛吃亏,赶忙强压下心中的不满,抢在章牛开口前道:“回障尉,按律,在下自当修书一封,想必五日之内,宗将军便能辨明真伪。” “你少拿宗将军来压我!我告诉你,若不能证实真伪,我天汉,自有律令在此。”公孙障尉恶狠狠地给了炕缘一锤,神色异常不善道。 第五十二章 运数杳渺谁能知(十三) 握起刀笔的那一刻起,梁祯便暗觉大事不妙。在他原先的设想中,自己凭借昔日在上障结下的人缘,能够轻而易举地将黑齿影寒带过去,再找个城外的客栈,将她安顿下来,直到自己将余下的事情处理完毕,便能将她带回扬州,为了完成这套方案,他特意给黑齿影寒准备了一个身份——家丁。因为,当初他借用的这具“躯壳”就是带着四个家丁来上任的。 但半路杀出来的公孙障尉,却是生生地打乱了梁祯的所有计划。现在,为了将黑齿影寒顺利带出去,梁祯不得不将豹子的身份安在她身上,但如此一来,却会留下白纸黑字的证据,这证据,可就不是那么容易抹掉的了。 “这个公孙障尉啊,我就没见他笑过,天天对我们呼来喝去的。”章牛盘着腿,双手各抓着一只脚腕,一脸的愁云,“唉,整得好像我们全都欠他钱似的。” “委屈你们了。”梁祯看着墨迹未干的军书,心中,也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 “哥哥可是有心事?”多月不见,章牛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长进了不少。 “兄弟,不瞒你说,我那个兄弟,在回来的时候,让夫馀贼给砍了两刀,幸好有甲胄保护,没见血。但他总觉得,右肋疼痛难忍,现在更是连自己骑马都觉得艰难,所以,哥哥想找个疾医,给他看看。要是能留在这,修养数日,那是再好不过了。” 章牛眉头紧锁,沉着脸想了好一会,才由阴转晴道:“哥哥,我打小就在山里跑,时常摔个胳膊,断个腿的,都是我娘拿自己配的药酒,给我弄好的。你那兄弟,既是骨伤,我娘应该有办法。” “哦,那不会叨扰老人家吧?”梁祯自是大喜过望,不是他多相信章牛母亲的医术,而是黑齿影寒现在还不宜在外人面前过多露面,章牛既是猎户,那必定是住在山里的,让黑齿影寒进去里面躲一躲,等梁祯将她的身份弄明白了再出来,也不失为明智之法。 “哦,哪里,哪里。老娘一个人在家也是闷着,如果能有人陪她说说话,那是再好不过了。” 军书刚送出,梁祯便迫不及待地让章牛带他去找黑齿影寒,他怕这丫头招架不住戍卒们的关心,但很快,他就发现,是自己多虑了。一来,公孙障尉可没梁祯亲自照料伤卒的“雅兴”,他不作声,余下的戍卒自然不敢莽动,二来,上障的戍卒到现在,也只有四十来人,一大半的木屋都是空着的,黑齿影寒大可以单人独卧,更不用担心暴露身份了。 “兄弟,辛苦你了,我自己照料他就好。”临进门前,梁祯转过身子,将章牛挡在外面道。 “兄弟就在外面,哥哥有事,吩咐一声便是。”章牛倒不多说什么。胸脯一拍,便止步门外。 黑齿影寒半靠在墙边,身上裹着一张洗得褪了色的被子,脸上用来掩盖面容的污泥,还尚未被拭去。 疲倦,令她的反应慢了三拍,待到梁祯已由门口来到面前,才细弱蚊吟道:“怎么样了?” “碰到点小意外,可能要耽搁几日。”梁祯并不想在这事上骗她,因为他认为,现在真话比编造的谎言更能让黑齿影寒放心,“我认识个人,治疗骨伤有一手,我想,到时候先送你去那里歇歇,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来找你。” “不会是,他们怀疑……我的身份吧?”一个突然出现的“川”字,吞没了女孩额上的梅花状伤疤。 梁祯往前一靠,贴在黑齿影寒耳边道:“嗯,我给你找了个新身份,它的主人已经死了,能骗过去。” 尽管如此说,但两人心中的忧虑,却是一点也不见得比刚才少。 五天后,宗员的回文到了,与回文一并捎来的,还有两只新制作的腰牌,以及两坛清酒,几斤近乎透明的肥肉。 梁祯对着驿骑,谢过宗将军的好意,然后将酒肉,连同军书一并交给公孙障尉,以表示对他数日“照顾”的感谢。 “放这吧,既然身份确认,那你们现在就可以走了。”公孙障尉不冷不淡地读完军书,笑纳了酒肉,接着手一挥,示意送客。 “多谢公孙障尉,我等这就告退。”梁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将表面功夫做足,他见过脸皮厚的,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兄弟,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梁祯拍了拍章牛的肩膀,“等我回来,再请你吃酒。” “哎,哥哥,你在这等会,我跟障尉说一声,送你们去我娘那。”章牛对酒的事倒是没什么兴趣,反而对黑齿影寒的伤势很上心。 梁祯赶忙摆手:“你要去了,这公孙障尉,非得扒了你的皮不可。” “哼,他早就恨不得将我们全扒了。” 梁祯一把捂着他的大嘴:“闭嘴!不要命啦,这么说话。” “兄弟,以后说话,一定要注意点,这公孙障尉,明显不是善茬。” 章牛虽耷拉下脑袋,但腮帮却还是鼓鼓的,显出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知道了,哥哥。” 既然上障已成是非之地,梁祯一从章牛嘴里问明白路线,便带着黑齿影寒以及骑来的那两匹马,离开了上障,直奔令支西南侧的山丛而去。 章牛的家,离令支县城约四十里路,位于一座因形似卧虎而得名的卧虎山的半山腰。此山千峰万岭,古木参天。弯弯清泉沿着山脉缓缓流淌着,滴着翠,带着绿,渐渐的汇合在一起,融合成汩汩清泓,自几间茅草屋前淌过。 “嘚”“嘚”马蹄声自久不见人际的羊肠小道上传来,这是两匹体态瘦弱的棕马,为首的那一匹上,乘着两个骑士,都是一身绛红色的军衣,腰间束着神色的牛皮带,牛皮带上用带扣固定着腰间的弯刀。 长途的奔袭,令黑齿影寒的状态更为萎靡不振,开始时,她还能坚持着与梁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到后来,她似乎睡觉了,无论梁祯怎么说,也不再吱声。所幸,章牛所指的茅草屋,就在眼前。 梁祯在溪水边勒住马,打量着周遭的山势,但见古树丛丛,滤得斜阳斑驳;花香鸟语,观得赏心悦目。 “滴”耳边,忽地响起尖锐的哨声。茅草屋中、灌木丛中、古树顶上忽地钻出十数人,人人手中,都拿着钢叉弓箭,神色不善地看着两个入侵者。 梁祯下意识地要去抽刀,但手刚动,他便忽然想起什么。于是抓出来的,不是钢刃而是一块圆玉,这块色泽翠绿的玉,是章牛交给他的,听说是从他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足以证明他的身份。 “乡亲们,我们没有恶意,我们是章牛的朋友。”梁祯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 此话刚出,便有很几人将目光落在人群中一个握着菜刀的老妇人身上,她应该就是章牛的老娘。 “你说是阿牛的朋友,我们怎么相信你?”老妇人也不怯生,扯起嗓子问道。 “这是章牛兄弟给我的,应该可以作证。”梁祯亮出手中的圆玉,对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汉子道,“麻烦拿给老人家看一下。” 汉子将信将疑地走两步,抢过梁祯手中的圆玉后,立刻退开三步,确认梁祯真的没有动手的意思后,才将圆玉交到老妇人手中。 “真的是阿牛的玉!”老妇人叫道,“阿牛现在怎么样了?” “他很好,就是瘦了些。”梁祯如实回答,“大概还有三个月,就能回来了。” 村民们见状,也纷纷收起钢叉弓箭,退散开去。 老妇人本姓柳,因而唤作章阿柳,她见梁祯二人与章牛以兄弟相称,因而言语间,热情了不少。不过当她得知梁祯是受章牛推荐,找她来为同伴疗伤时,她却有点迟疑不定。 梁祯看在眼里,当即取出一只银铃,放在桌面上:“伯母,这小东西,就当是一点敬意。等我下月发了禄米,定来感谢伯母大恩。” “哎呀,你太客气了。这小事而已,用不着,用不着。”章阿柳不禁将眼睛眯成一条缝,“你兄弟就放心在我这养着吧。” “那就谢谢伯母了。” 章阿柳将银铃贴身收好,然后“唉”地叹了口气:“阿牛那小子,没有跟太平道的人混在一起吧?” 太平道?梁祯花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在哪听到过这个名字,那是在将近两年前,自己被公孙贵打得半死而晕倒在县衙附近时,就是一个太平老道将他救起来的,当时老道还想让他也皈依太平道来着。 “伯母请放心,上障是封闭的,戍卒除非有命令,不能出去,外面的人,也轻易不能进去。” “那就好,哎,我跟你说啊,那些人玄乎得很,隔壁家的小三子,进城的时候,不小心摔下了山沟,本来也就涂些药酒的事,可他家里人,偏找了个老道,又是画符,又是喝符水,结果愣是躺了五个月,都没好。老道说他道心不纯,得罪了神明,你猜结果怎么着。”这一长串的话,讲得章阿柳口干舌燥,于是她顺手拿起桌上的木碗,准备先润一润嗓子。但没想到,就在此时,屋外却忽然人声鼎沸。 “张师来了,快去听啊。” “阿柳,去晚了,可就没好位置了。”喧闹声中,有人在敲章阿柳的屋门。 第五十三章 运数杳渺谁能知(十四) “哦,来了来了。”章阿柳大声应答着,然后低头对梁祯道,“这张师来了,全村人都得去,你们俩就现在这歇会儿,万万不可露面。” 梁祯当然不会反对,当即道:“我们都听伯母的。” 躺在里屋的黑齿影寒也听到了外面的喧嚣,但她的身体,却不允许她去一探究竟,只好逮着梁祯问:“外面怎……怎么……这么吵?” “太平道的张师来了。”梁祯说着轻轻地托起黑齿影寒的脊背,将她扶了起来,然后将那只很有质感的褐色木碗递到她嘴边,“来,喝点。” 黑齿影寒微一皱眉:“清……太平道?” “就是一蛊惑人心的邪说。” 梁祯叹了口气:“唉,除了伯母,这村人几乎都信。我有点后悔,把你带到这里。但又不知道,哪里,才能安安静静地养伤。” 被褥忽然动了,一只略显苍白的手从里面伸出,搭在梁祯手上:“放心吧,我……能保……保护好自己。” 窗外喧嚣渐盛,窗内却安静得很,因为两人的五官六觉,已经全部用在对方身上,再难分出一丝,去给窗外的喧嚣。 梁祯在村里休息了一晚上,直到次日五更天,方才抢在张师出门前,踏着凌晨的星光,策马而去。 从令支县到蓟城,不惜马力的话,要差不多十天时间。但梁祯走得特别慢,多花了足足一倍的时间,才回到蓟城。与往昔相比,这座百年雄城沧桑了不少,在残阳的照射下,就如同一个行将入木的老人,痴痴地看着遥远的中原(注:1)。 不知什么原因,今天等在城门外准备排队入城的队伍几乎消失了,因而梁祯甚至不需亮出武官的身份,也能不受阻滞地进入城门。 青石板铺成的市(注2)街面上,不见一个行人,两旁那曾经客如云集的商肆,如今也是门可罗雀,仅剩的看铺伙计,慵懒地趴在柜台上,只是时不时地伸出手,驱赶一下贪婪的苍蝇。 “兄弟,问个事。”梁祯走进一间果肆,这间无人问津的果肆,在年初可是要排半个时辰的队,才能入内采买的。 伙计一见梁祯亮出腰牌,再打量了一眼他的衣着,脸“刷”的一声就绿透了,赶忙跳起来,弓着腰满脸堆笑地问道:“呃。军……军爷,您……您有什么……需……需要的吗?” 梁祯压根就没打算采买,因而直接开门见山道:“最近的生意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冷清了这么多?” “呃……呃……军爷,您,您是有所不知啊。”伙计的腰弓得更厉害了,“今……今年收成坏……赋税……又……又重……所以,都,都没人买东西了。” “原来如此。”梁祯点点头,伙计的说法倒与他这一路的所见所闻颇为相似,“叨扰了。” “哪里哪里。” 出了集市,梁祯便直奔州衙而去。 但出乎意料的是,梁祯还没有见到州衙的样,就被甲士给拦了下来。这些甲士,无一不身披圆领扎甲,铁罩遮面,只露出一双寒光闪闪的眼睛。而且,他们的站位也很是讲究,刀牌在前,长戟居中,拒鹿后,还列着一队弓弩手。别说梁祯一人了,就是给他二十甲骑,都不一定能冲过去。 “我是宗将军帐下文书。”梁祯跳下马,掏出腰牌交与带头的甲士。 “外出做什么?什么时候出去的?”甲士接过腰牌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却没有递还梁祯。 梁祯掏出军书,交给甲士:“奉命外出,现事毕复命。” 甲士接在手中,一字一句地读着,最后又仔细地对过了军书末尾的军印,才将军书与腰牌交还梁祯,拱手道:“文书莫怪,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怎么会,怎么会。” 从这里到州衙,本来也就是两百步的路途,可梁祯足足被查了三次,耽搁了整整一刻钟,才得以进入州衙。 州衙内,梁祯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吉从事,此刻他刚从宗员的公厅中退出来,眉目飞扬,不知是被嘉奖了,还是自己的什么建议被宗员采纳了。 “吉从事。”梁祯拱手行礼,正想问他是何事这么开心。可吉从事却并不理会他,径直从梁祯面前走过,似乎并不曾见到他一样。 梁祯藏在左掌后的右手狠狠一握,被故意无视的感觉,令他很不爽。 还是先去见见将军吧,他对自己还是挺不错的。梁祯想着敲响了公厅的门。 跟一年前相比,宗员老了不少,发际线上移了一个半指节,剑眉、戟须都像染了一层霜一般。那宽宽的肩胛、笔挺的脊梁,也缩了,弯了。 “将军。” “哦?梁卿,你可回来了,累坏了吧?”宗员闻声放下笔,抬起头,换上一副不怎么平易近人,但却令人心生暖意的笑容。 “多谢将军关心,属下不累。”梁祯再次拱手。 “回来就好,哎呀,你上次差人送回来的舆图,对我军是益处不少啊。”宗员笑呵呵地讲着。 梁祯心头一松,如此说来,李雕儿等人应该是安全回来了,因为在去鱼肚谷侦察时,梁祯就与他们约定,如果三天之内,不见他们回音,李雕儿就带人返回上障。但紧接着,梁祯又眉头一皱,如果李雕儿等人都还活着,那黑齿影寒盗用豹子身份一事,就更容易被揭穿了。 “能替将军效劳,是属下的荣幸。” 没想到梁祯的逢迎,换来的却是宗员严肃的指正:“是替大汉尽忠。” 宗员的话,有两种解释,以君子之心来猜,就是要梁祯一心为国,不能存私。以小人之眼来看,就是说,想替将军效劳,你梁祯还不够格。梁祯倾向于第一种,因为宗将军给人的感觉,确实要比崔平、公孙贵之流要好太多。 梁祯赶忙赔礼并纠正自己的说辞:“替大汉尽忠。” “梁卿,你这一路走来,路上,可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梁祯眉头一皱,宗员这话,倒是让他有点猝不及防。 “不知将军所指,是否太平道一事?” 宗员坐回原处,左手揉着右手手腕:“说来听听。” 梁祯还不习惯跟宗员这种高官说那么多话,因而支吾了两三秒才成功开口道:“属下回来时,但见沿途郡县,多有太平道人筑坛行法事,乡民信者颇多。若有心怀叵测之人居中挑拨,恐成大患。” 宗员像是在思考什么,直到梁祯说完已有一炷香的时间,他才突然开口道:“梁卿可有去过集市?” “有,但集市货肆大多闭门,仅有数家,亦是门可罗雀。属下问过伙计,说是今年大旱,故而生意减少。”梁祯当然不会将伙计“今年大旱,但赋税不减反增”的原话说出来,因而只是点到即止,他知道,经验丰富的宗员,一定能听出自己的弦外之音。 果然,宗员听出了梁祯的弦外之音,而且也用“弦外之音”给他出了一道题:“前日,尚书台发了邸报,要求各州征发恶少年入伍。幽州的员额是八千,不知梁卿可否愿意负责玄菟、辽西、辽西三郡征发事宜?” “属下定当不辱使命。”梁祯当即施礼,表示对将军信任的感谢,然后略一皱眉,因为他还没弄明白,宗员如此行为背后有无深意。 “梁卿,这恶少年不比良家子。他们好勇斗狠,目无纲常。你大约需要多少甲士,辎重?” 如果说前一句话是交代任务的话,那这句话就是在给资源了。梁祯虽没多少年的工作经验,但也明白,资源的多少,将直接决定任务的成败。于是梁祯当即报大数:“大概需要两百甲士。” 宗员自然不会同意,因为他手上,总共就四千甲士,要是梁祯一人就要走两百,那还得了? “梁卿,这三郡,虽然民风彪悍,但也不至于这么多吧?” “回将军,此三郡乃抵御夫馀前哨,民风彪悍,且今年旱灾,受灾最重,恶少年颇多,若甲士去少了,恐怕……” 宗员眯着眼来摇头,一副“不听不听,我就不听”的样子,接着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一个屯。” 若是换做吉从事等宗员的老部下,保准还会继续跟宗员再讨价还价一翻,以求最大量地获取资源,但梁祯却就此打住,一来,他跟宗员还不熟,不知此人的界限在哪,生怕过了头,影响到自己在他心中的评价,二来,作为资历最浅的幕僚,梁祯也需要一次在资源不怎么充足的情况下仍出色完成工作的事迹,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属下,定当全力以赴。” 辞别宗员后,梁祯当即拿着军书去跟主薄、军司马等人接洽,以便尽快落实启程日期。如此着急,一来是他牵挂着黑齿影寒,二来是因为,在蓟城,他是孤家寡人,刘虞和宗员的层次太高,他攀不上,而地位与他相当的吉从事等人,又永远对他板着一张脸,不肯接纳他。 既然如此,与其终日在此受排挤,还不如早点回辽西,眼不见心不烦呢。 注1中原:据《辞海》古称河南及其附近之地为中原。蓟城位于今河北,故称遥望。 注2市:在实行坊市制度的历史时期中,坊和市是严格区分开的,两者之间,常有高墙相隔。其中坊是住宅区,市是交易区。 第五十四章 运数杳渺谁能知(十五) 一百甲士的调动,远比想象的要麻烦,首先军无令不动,如果按照大汉军律,调动一百甲士,是要修书一封,直送大将军府邸,等大将军兵曹掾批复。不过,由于宗员是全权督幽州军事,所以调令,有他的印信就能生效。 其次,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汉军之所以能以北军四万余人,配合约三十万人的地方军,便能应对七千里河山内的一切突发事件,除了遍布全国的道路网外,粮站制度可谓居功至伟。但粮站制度早在百余年前,便已变得有名无实,后来虽有所整顿,但现在也已经形同虚设。故而,这一百甲士的粮食、饮水都必须随身携带。 最后,是人就有好恶、就有私欲,宗员的人马,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是西凉系出身,而梁祯,只不过是个外来户,在军中即无相识、更无人脉,就是想给仓官、司马送孝敬,证明自己不是个愣头青,也无人引荐。缺了孝敬,宗员所允诺的资源,自然是大打折扣了。 结果,折腾了前后折腾了三天,仓官和军司马才不情不愿地给梁祯凑齐了人马。但梁祯到校场一看,登时满头黑线——自己又让人摆了一道! 原来,彼时的军队,虽也有战兵与辅兵之分,但在自将军以下到一线伍长嘴中的兵力,全都是指在战斗中以武力决定胜负的战兵。就比如,宗员的四千凉州兵,指的就是四千个能够操刀上战场的战兵,如果算上干杂活的辅兵,他的部队可有近万人。 但在军司马和仓官那里,帐下兵力,指的就是战兵与辅兵之和。其实这也容易理解,毕竟军司马是管兵士们的日常起居的,仓官是管粮草供应的,如果只算战兵,那是定要出大乱子的。 但宗员是将军,主要管的是怎么打仗,因此,他更在乎的是自己能动用多少战兵,战兵们都有什么武器,至于这些东西需要多少辅兵来维持,他不想管,也没法面面俱到。 所以他军书中的调兵一百,就是指一百战兵及相应比例的辅兵,总人数肯定是超过一百人的。但军司马和仓官却偏偏严格遵守军书内容,给了梁祯四十个甲士,五十个辅兵,还有十个纯粹的伙夫,总人数刚好是一百人。 梁祯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谁叫自己没人缘呢。军司马的刻薄梁祯领教过了,现在轮到仓官送上自己的吝啬了。 部队执行任务前,按例,都有一顿比往常丰盛的餐食,不过这不是明文规定,而是潜规则。通常来说,跟仓官关系好的,餐食中也会多上几块肉,甚至可能有免费的酒。跟仓官关系差的,那就对不住了,标准是什么就是什么。 梁祯是新来的,但兵士们却都是老兵油子,他们一看这待遇,就知道这个新长官并不讨人喜,跟着他混,干好了没人知道,干差了责任他背,于是乎干活时,也自然是出工不出力了。 要是只有军司马一个人阴自己,梁祯可能还不会这么生气,现在军司马加仓官一起来,梁祯就真是憋了一肚子火,但他不能当着兵士们的面发作,因为那只会让人更看不起自己。 等着瞧!梁祯黑着脸,点了一个队长,外加三个什长,悻悻地出了军营,他要去酒肆,用积了近两年的军饷,买十来坛酒,来弥补一下仓官替自己“损失”的形象。 “军……军爷……盛……盛惠一……一千钱。”小二缩着脑袋,将声音压到最低,就像一个刚做了错事,此刻正试着在家长面前隐瞒的孩子。 梁祯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了句:“多少?” “一……一千……钱。”小二竖起右手食指,外翻的嘴唇下,黄牙毕露。 “你坑谁呢你!”不等梁祯开口,他身后便有一个八尺大汉抢上一步,一把揪住小二的衣衫,“这平常,也就是五十钱一斗,我买两斗酒,你就收我们一千钱?” 眼看着比酒坛还大的拳头就要招呼在自己脸上,小二吓得双脚直打颤,膝盖一弯,就想跪下:“哎呀,军爷……饶命啊,饶命啊……军爷……” “单沉兄弟,让他说完。”梁祯早憋了一口气,现在干脆全撒在这个坐地起价的小二身上,“说完了再打。” “说!”叫单沉的壮汉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掌,但他很明显对梁祯的决定不满意,放开手后,还狠狠地向地面呸了一口。 “军爷……这……这粮食……今……今年价格翻了十倍啊!我……我这酒,不加点价,就……就亏死了啊!” “你这明明是狮子大开口!”单沉又朝小二呸了一口,在他看来,没当场赏小二一脚,就已经很给梁祯面子了。 一千钱绝不是个小数目,因为它已经与梁祯一月俸禄的一半相当了!而梁祯现在的俸禄,是向县尉看齐的,一月一千钱,并米九斛。 “小……小的真……真不敢啊……军爷,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讹军爷一分啊……” “呸”单沉再一次举起酒坛般大小的拳头:“老子辛辛苦苦,从凉州跑来给你们打仗,你不送酒给兄弟们就算了,还敢狮子大开口,我不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啊……哎呦……绕命啊……军爷,饶命啊军爷……小的……实……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哎呦……” “叫什么叫!老子还没打你呢!”单沉看着小二湿漉漉的裤裆,又好气又好笑。 “单沉兄弟,算了,算了。”梁祯见小二的模样,也确实不像是狮子大开口的,于是便从腰间解下钱袋子,一个接一个地将里面的钱掏出来,总共是两百个,“先收着,我这就给你回去拿剩下的。” “文书,够了,给他那么多干嘛?这酒,就值一百。”单沉嚷嚷道。 梁祯摆摆手,看了小二一眼道:“他也不容易,我从辽西回来,一路上,就没哪个村收成好的。” 价格高昂但纯香扑鼻的酒,果然缓解了兵士们的不满,尽管这顿饭里连一块肉都没有,但也没多少人会将矛头指向梁祯了,因为单沉等人,已经抢着将小二将酒卖到五百文一斗的事给传遍了。 兵士们都是精力旺盛的壮汉,无论面前摆了多少饭食,多少碗酒,都能一扫而空,而酒食带来的精力,就只能靠摔跤来发泄。 所谓摔跤,其实就是战场搏斗的预演,谁底盘稳,谁脑袋灵光,谁会用巧劲,谁就能赢。军营是个争强好胜的地方,也只有强者,才能得到兵士们的尊敬。因此,夜食刚结束,梁祯就收到了不少挑战。 队长耿有田是个结实的中个子,他刚到而立,可看着就跟左延年差不多年岁,皮肤上布满深坑浅沟。 他笑着阻止了甲士们的挑战,而让他们先自己去空地中心玩几场。 “我想去。”梁祯松着手腕脚腕,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军官可不能输啊。”耿有田捧着酒碗,边喝边道,“输了,他们可就会轻视你了。” 梁祯虽说也带过一次曲,可那次的兵士,都是新入伍的,之前连刀戟都没怎么见过,在眼前这群百战疆场剩下来的西凉劲卒面前,完全就是一群拿着刀戟的待宰羔羊。 梁祯等了几个弹指,耿有田还是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于是梁祯明白了,耿有田只不过是在提醒他可能遇见的风险,权当报这一酒之情。如果耿有田接着说出更好的替代办法,那才说明,他从心底里,认可了梁祯这个领导。 自己到底还是需要在他们面前证明实力啊。梁祯想着,慢慢地解开了禅衣,露出坚实的胸膛。两年的军旅生活,早在梁祯的前胸及后背上留下了永久的记认,尽管跟眼前这些老卒相比,还是少了些,不过也足以证明,梁祯,跟他们,其实都是一类人了。 见梁祯接受挑战,甲士们立刻围了过来,齐声喝彩。就连附近正在进行的几场摔跤,也停了,人群之中,甚至有人开始下注,有压梁祯的,也有压挑战梁祯的兵士的。 挑战者是个跟梁祯身高相仿的年轻人,叫乌丹,披着发,臂膀上肌肉虬扎,胡子又短又刺,左胸处,有一块菱形的伤疤,据说是被胡人射了一箭,好在命大,又活了过来,伤好之后,他反以为自己有神明的保佑,愈发好勇斗狠起来。 按左延年的话来说,乌丹就是个十足的刺头,要想他心服口服,就必须打败他。 “呜嗷!”乌丹一甩脑袋,将头发全甩到后面,扎起马步,双手变爪盯着梁祯来看,嘴中还不忘“呜嗷”“呜嗷”地叫着,一来给自己壮胆,二来追求从气势上辗轧对方。 梁祯也沉下身子,目光如电,同样不放过乌丹的每一寸肌肤。 围观的兵士们都屏住了呼吸,身经百战的他们,早已练就了只需寥寥数眼,便能看出摔跤场上成败的本事,但今天的这场摔跤,他们却都猜不出,到底会花落谁家。 第五十五章 运数杳渺谁能知(十六) 乌丹的勇武与技巧,他们早已领教过,但他对面的那个新长官,眼中的杀气,却同样令人胆战心惊,一看就是从鬼门关里闯过一回的。 有人出手了,不知是谁,可能是乌丹,可能是梁祯,也可能是两人同时出手,总之,当众兵士回过神时,两个坚实的汉子已经扭作一团。 两个肌肉虬扎的臂膀,都因对手的撕抓而留下了一条条红印,两人的腿,也不断地绊向对方的脚踝,但都因双方早有准备而失效。在僵持了十来个弹指后,双方又立刻退开,一如他们扭作一团时那样迅捷。 “平了。”人群之后,耿有田开口道,他声音不大,但却很有说服力,甲士们都立刻止住了喧闹,输了的默默掏钱,除了一人外,谁也没有产生异议。 “不服!”乌丹大声叫道,“都还没比完呢。” “比刀。”耿有田似乎早就知道乌丹会不服,连解决方案都想好了。 因为,乌丹的腰围比梁祯粗了一圈,他俩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梁祯能够坚持一回合不倒,已经令人称奇了。要是非要拼道乌丹将梁祯摔倒为止,乌丹就难免有点胜之不武了。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比刀呢。 立刻有人取来两柄训练用的木刀,一柄交给梁祯一柄交给乌丹。 训练用的木刀,重量是真刀的两倍,十分沉,如此设计自然是为了增加兵士的腕力与臂力,但若用来对练,那实力稍弱的一方,就难免要吃点苦头了。 乌丹体壮如牛,舞起刀来更是虎虎生风。而刀,又恰好是梁祯的强项,手刚接触到刀柄,梁祯脑海中的一切关于如何用刀杀人的记忆便被尽数激活,就是靠着这些记忆,他才从凶险万分的夫馀地中挺了过来。 甲士们再次屏住了呼吸,就如同在潘安必经之路上等待的万千少女一样,此刻的矜持,只为了在见到偶像时能够发出最尖锐的尖叫。 “是个好手。”就连一向处变不惊的耿有田也站了起来,从人群最后挤上前,以便观赏这场比试。 乌丹曾打算主动进攻,但梁祯身上的杀气以及他那双比狼还凶狠的眼睛,却让他心中生出三分怯意,上一次,遇到这种对手,是在什么时候?恐怕,有三年了吧? 乌丹正分心,梁祯却发动了进攻,攻势凌厉,快如闪电,待乌丹反应过来时,已经错失了招架或后退的时机。但乌丹毕竟是个百战沙场的老卒,当即豁出一切,一刀砍向梁祯的左肩。根据他的经验,在遇到这种情况时,对手都会选择回刀招架,而不是继续进攻。 然而,梁祯让乌丹失算了,他默不作声地准备硬抗这一刀,同时使自己的木刀全力砍向乌丹的脖颈。 两人都在最后时刻收住刀,以免真的伤到对方,这同样是娴熟的老手才能做到的事。 “梁文书端的好身手,我输了。”乌丹弃刀于地,拱手道。 “侥幸而已,乌丹兄弟好刀法。”梁祯笑着还礼。 两旁围观的甲士这才爆发出如雷的掌声,刚才他们实在看得太入迷,以至于反应都慢了不少。 梁祯的比试结束了,可甲士们的劲力却没有宣泄多少,不一会,又有五六组人上去开打。场面一度变得十分吵杂。 “乌丹兄弟,不知日后上了战场,我能否将后背交给你?”趁着没人注意的间隙,梁祯坐在乌丹身边,试探着问道。 要换做他人,恐怕做梦都会笑醒,因为梁祯这话的意思是,我连命都可以交给你,这可不仅是一般的信任了。若乌丹答应了,他就能立刻成为梁祯的亲兵,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逢春,跟着一个年轻有为的军候混,那可是前程似锦,风光无限,哪不比呆在伍什里熬资历要强得多,多少天资平平的人跪都跪不来呢。 但乌丹却摇摇头:“文书,我是六伍的人,不能抛下我的兄弟。” “兄弟有此心,在下深感佩服。”梁祯点点头,行伍之人,最讲一个“忠”字,这个忠,不仅是对朝廷,对百姓,更是对自己所在的伍与什,“这一杯,我敬兄弟。” 两人很爽快地喝干了碗中的酒水。 别过乌丹后,梁祯找耿有田问明白了他所在的什,什长恰好就是单沉。梁祯找他喝了一杯,借着酒劲开口就讨要乌丹。 单沉自然不会拂了梁祯的面子,更不愿耽误了好兄弟的前程,当即表示放人。于是乎乌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梁祯的亲兵,最为关键的是,他本人对这个调动,也甚是满意。 次日五更,梁祯便领着这支一百人的队伍,踏上了前往辽西的卢龙道。 征发恶少年的邸报,州衙早在十日前,便已传发至下属各郡,而梁祯的工作,就是拿着有宗员将印的军书,一一与玄菟、辽西、辽西三郡的长史对接,以接收他们手里的恶少年。 尽管早有准备,但还没出右北平郡,梁祯就隐隐觉得,这事并不轻松了。负责接收右北平郡恶少年的,是个老从事,人称老李。在军中干了将近二十年,为人圆滑世故,在宗员的众多班底中,就数他愿意对梁祯露个笑脸,给点建议。 梁祯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在经过郡治平刚城时,梁祯特意停上了一天,请老李吃了顿酒。 老李刚闻酒香便知酒意,当场分享起自己的经验:“征发工作,就全交给郡县,我们千万别插手。他们交上来多少人,我们就签多少人,不要怕开罪他们。” “恶少年们都不服管,棍子是必须的,个别特别顽劣的,不要怕污了你的刀。”老李将送酒的茴香豆咬得蹦脆,梁祯则听得入了迷。 “对他们,必须先立威。但你也必须看紧他们,一旦有失控的苗头,就得给点小恩小惠,就一顿酒肉的事,当然了,罚也可以适当轻微一点,毕竟这人,你不将他逼到悬崖上,他是不会咬你的。” “多谢前辈教导。”梁祯站起来,深行一礼,老李的话虽然少,但却句句是真。 梁祯的接收工作,是从辽西开始的,因为辽西离蓟城最远,要是从玄菟郡开始的话,他们就得带着恶少年们先去辽西、再去辽西,最后再从辽西原路返回蓟城,兜了个大圈子不说,还平白增添了许多不确定性——毕竟,恶少年们在路上会惹出什么事来,谁也说不准。 征发恶少年的员额,是尚书台定下来的,而每个郡征发的员额,则是由州定的。而有着丰富基层经验的刘虞,则将治下的十一个郡,分成四组。每组定一个总额,至于每郡出多少,则让各郡按照实际情况来分。这么做的好处是,能够兼顾到各郡的实际情况,坏处是,各郡之间有的是扯皮工作可以做了。 梁祯虽遵从老李的意见,不插手地方的征发工作,但还是也给玄菟以及辽西各派了一个文书,一来向自己报告该郡的进度,二来也做做样子,免得给人一种军方对此事不上心的印象。 然而令梁祯意想不到的事,这看似难度有限的征发工作,落实起来竟是如此困难重重。 尽管这征发恶少年入伍的诏书,是由尚书台发出的,各郡官员不得不从,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梁祯大吐苦水。什么时间太短了,任务太重,军方不能挑肥炼瘦等等等等。 梁祯觉得奇怪,于是去各个县里转了一圈,大致明白了原由。原来,所谓恶少年,按州郡的标准来看,所谓恶少年,就是犯罪之人,聚成团伙的流民。可按军方的标准,则是单指淳朴且身强力壮的失地者。个中原因,自然是双方都希望这政策的结果,能对自己更有利。 然而军方所希望的“恶少年”,现在已经几乎绝迹了,因为地方的豪强们占有了大片大片的土地,他们需要很多的佃农来耕作,而为了令这些佃农听话,他们又雇佣了许多淳朴但强壮的失地者来充当家丁。因而,越来越多的人,被迫或自愿地走进了豪强的高墙,也就此脱离了官府的掌控,成为豪强的私产。 而没有进入庄园的,要么成了狂热的太平道徒,要么成了鹤顶红之流,这两类人,军方和地方都自然是避之不及的。 这种现象,用后世的术语来说,就是庄园经济发展到一定时期的必然产物。 梁祯立刻找来黑齿影寒压在箱底的那两部《汉书》,想看看这种现象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找了半天,他却沮丧地发现,造成这种现象的祸根,早在世祖中兴时便埋下了。因为本朝的世祖光武皇帝,就是倚靠豪强的力量复国的。 当年世祖光武皇帝也曾试图抑制豪强,但怎奈,强龙不压地头蛇,光武皇帝虽然尽了全力,也杀了不少人,但终究,还是不得不向各地豪强妥协。再造汉室的光武帝尚且摆不平的事,就更不用指望他的后继者们能摆平了。 合上书后,梁祯闭上眼睛,任由太平道、夫馀、西羌、鲜卑、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这一幅幅似层相识的画面自脑海中闪过。画面的最后,是梁祯脑海中最真实的想法,而这个想法,也着实吓了他一大跳:难道我穿越而来,就是上苍想让我拯救这个国步方蹇的国家? 第五十六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 梁祯一到辽西郡,首先就做了两件事,一是将军书交与辽西郡的兵曹掾,让他负责督办。二是去了上障一趟,他要将章牛调过来,免得公孙障尉整天找他晦气。 章牛的役期,早就到头了,可他跟徐病已等人一样,凑不齐钱,因而迟迟没能复员。这一点,梁祯心知肚明,因此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令支县衙,“请”新任的县尉放人。 新县尉是公孙奋的族子,梁祯本以为,又要经历一番刁难,但没想到,公孙县尉的一言一行,都是客客气气。最后当梁祯提出要求时,他更是二话不说,当即批字。 拿到军书时,梁祯心中还在苦笑,因为他知道,自己今次之所以能如此轻易地达到目的,就是因为他顶着宗将军幕僚的名头。 “原来,离了大人物,我什么都不是。”梁祯合上军书,长叹一声,心中刚燃起的拯救大汉的热情,登时冷却了不少。 拿到军书后,梁祯当即带着乌丹策马直奔上障而去。由于这次是公差,所以他们的坐骑,都是各驿站的驿马,而不是自己的私马。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客气了,往死里鞭打,尽情地榨干马匹的体力。因而,三十里路,眨下眼就跑完了。 “哈哈哈,兄弟,看看哥哥给你带什么来了。”梁祯左手捧着一小坛酒,右手握着那卷军书。 “哎呀,哥哥,你可真好,知道兄弟我想吃酒了。”章牛将小酒坛握在手中,转了两圈,咽下不少唾沫,可就是没有打开来喝一口。 “怎么不喝啊?”没有期待中章牛大口灌酒的样子,令梁祯觉得很是意外。 章牛抹了抹嘴角的口水:“哥哥都还没动,兄弟我,怎么能先喝呢?” “哈哈,我们在执行军务,不能饮酒。”梁祯笑着拍了拍章牛宽大但瘦削了不少的肩胛,“但你不一样,看,拿了这个,你就能回去,跟老娘团聚了。” “真的?我……我没听错吧?” 梁祯忍俊不禁地看着嘴张得能够塞下一个酒坛的章牛,但最后,实在憋不住了,哈哈大笑道:“看,兄弟。这里有令支县尉的印信,还能有假?” “章牛,在这干什么!!还不去值哨?”欢愉总是短暂的,且紧跟其后的,往往是厉声的呵斥。 “啊……”章牛条件反射地腰一缩,然后才想起,自己现在已经不归这厮管了,立刻又高大了不少:“回障尉,我在回答梁文书的问题。” “什么梁文书!”公孙县尉脱口而出,“上回军棍没吃够是吧?” “公孙障尉。我这一趟,是特地来通知章牛兄弟,他的役期已经结束了。这是令支县尉的军书。” “结不结束我不知道啊!你空口无凭,就敢来要人?莫不是将《军律》都不放在眼里了?” “请障尉过目。”梁祯将军书摊开,摆到公孙障尉面前,对于这种人,他连生气的欲望都没有。 “我没收到障尉的尺牍!这不作数。”公孙障尉用力将惊掉的下巴合上,然后继续大声叫道。 “喂,目无军律的,是你吧?”单沉终于看不下去了,开口叫道。 “呦,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说话?” “你说什么呢你!”单沉是个暴脾气,当即就想动手,但被梁祯一手挡住。 “军书在此,你若不从,就是违抗军令。到时宗将军责问下来,还望障尉能像今日这般,巧舌如簧。”梁祯将军书举得老高,义正辞严道,言词中尽是讽刺之意,“阿牛、单沉兄弟,我们走。” 三人大笑而去,只留下脸色铁青的公孙障尉,想跟木桩子一般,留在原地,供看热闹的戍卒们暗下笑话。 “文书,你这一手,障尉在戍卒面前可就是颜面尽失了啊。”上马的空挡,单沉还不忘评价道。 梁祯不以为意道:“这都是他自找的。” “哈哈哈,哥哥说得对。同样是障尉,哥哥来当,我们个个,都奋不顾身。他来当,哼,人人都巴不得他死。” “哈哈哈哈。” 三人的笑声,随着风声,又传入公孙障尉耳中,本就在气头上的上障尉,当即“啊”地吼了声,接着眼前一白,只觉得天旋地转,戍卒们尚未反应过来,他就重重地摔在地上了。 “文书,接下来我们去哪?” “卧虎山。”梁祯道。 单沉听罢,不作声了,默默地跟在梁祯后面。 三人在令支县住了一晚,喂饱了马。直到次日鸡鸣,才启程直奔卧虎山而去。 刚出城门,梁祯便觉得肩膀上传来一阵凉意,低头一看,原来是一片雪花落在肩上,六角形的雪花已经融了一半,另一半却依旧晶莹剔透。 下雪了!梁祯心中一喜,抬头一看,只见: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 没想到,我还能看见如此雪景。梁祯笑着笑着,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自己搂住黑齿影寒,坐在青石板台阶上观雪时的模样。她应该,也很喜欢雪吧? “嘚嘚”雪花中,两匹快马载着三个骑士冲进了卧虎山地界。 雪日的卧虎山,也别是一番景致,但见漫山银装、古木素裹,一条玉带,点缀林间,走近一看,原来是结冰的溪流。 山路并不适合跑马,于是三人纷纷下马,徒步上山。没走进步,却听得半山腰中一阵喧闹,喧闹声中,似还有兵刃碰撞之声。 不好! 那村庄可就在半山腰,万不要出了什么事情。三人立刻抽刀控弦,弓腰直往山腰冲去,一个是为了救老娘,一个是为了救恋人,另一个,则是为了尽己责。 章牛对这一带的地形最熟,因此他走在最前,但他却没有走大路,而是一头钻进了林子里,林中的地面崎岖不平,但他却是如履平地。梁祯和单沉都有点喘不上气了,可章牛却依旧像不知疲倦似的,在前面狂奔。 跑着跑着,耳边的兵刃声却忽地停了,三人一惊,同时停下脚步,却只见树林尽头,竟有烟雾弥漫开来。 “村子着火了。”章牛惊呼一声,加快脚步。 “怕不是……有……有人纵火。”梁祯在后面叫道。 说话间,三人已经窜至树林边缘,只见约有上百人,围着两间被熊熊烈焰所包围的茅草屋,正在窃窃私语,茅草屋前,立着两排批头散发,头裹黄巾的持刀壮汉,壮汉们身前,筑着一只土坛,坛上站着一个身着蓝色道袍,手执九节杖,披头散发,以黄巾裹头的中年道人。 中年道人面前,立着五个肩扛长刀的壮汉,壮汉们也是披头散发,头裹黄巾。他们面前,则跪着五个人,无不灰头土脸,衣着凌乱,其中两人的衣衫,已被鲜红染红。 中年道人张开双手,嘴中念念有词,而人群的情绪,也很明显地,随着咒语的节奏而起伏着,约片刻之后,左手边第二个肩扛长刀的壮汉像抓小鸡一般,将身前跪着的那人提了起来。 梁祯大吃一惊,因为相距虽远,但他依旧一眼便认出,这人不是别人,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黑齿影寒。 此时,中年道人身后,忽然闪出一个小孩,小孩高举着一套绛红色的衣裳,人群见状,更加激动了。更有甚者,开始向黑齿影寒投掷石子与菜叶。而黑齿影寒对此,却是全然不觉,一副已经气绝身亡的样子。 “娘!”章牛忽然低声咆哮,他从那五个人中,认出了章阿柳。 梁祯发现,自己的大脑此刻,竟是出奇的清晰:“兄弟,绕到他们左边。” 接着他又对单沉道:“兄弟,你去右边,一就位就朝那个拿九节杖的放箭。然后,专射他们的伍什长。” “杀出来的时候,要装出一副指挥兵士围剿的模样。” “道童要活的。” “诺。” “诺。” 梁祯自己,则蹑手蹑脚地摸到人群最后,眼神恨不得能够凝聚成剑,以便一剑刺死那个提着黑齿影寒的壮汉。 “咻”长箭如同游走的黑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穿了中年道人的脖颈。 “官军在此!尔等贼子还不束手就擒!”梁祯咻地一声站起来,大声喝道,“大石,带人去左边包抄!” “老李,堵着后路!” 茅草屋左手侧,章牛也舞起双斧,如同一只撞入羊群的猛虎,在那些个裹着黄巾的人中,乱砍乱杀。 围观的人群登时大惊,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下乱窜。梁祯看在眼里,却并不急于行动,而是一味地指左指右,像极了一个真的拥兵两百的军候。 中年道人的倒下,着实令黄巾汉们乱了手脚。好在他们的头领脑子灵光,当即高声整队,他的镇静,给了黄巾汉们很大的鼓舞,他们不再慌乱,而是慢慢地向土坛靠拢,并且分出两拨人,一拨攻击冲杀进来的章牛,一并竟缓缓向前,欲围攻装模作样的梁祯。 梁祯大吃一惊,赶忙后退,他虽自信于自己的刀法,却也没有狂妄到敢只身杀进敌丛的程度。 “章牛,后退!”梁祯高声喊道,他要将章牛叫回来,然后跟他肩并肩地杀进去。 但黄巾汉们仿佛猜透了梁祯的企图,当即转变方向,准备截在梁祯与章牛中间,要是他们成功,梁祯三人的处境,将有被各个击破并围殴致死的危险。 第五十七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二) 乌丹的长箭,救了梁祯和章牛一命。他在危机关头,射出一支长箭,将黄巾汉们的头领钉死在地。头领一死,黄巾汉们就像失去了蚁后的蚁群,登时忘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梁祯抓紧机会,从黄巾汉面前掠过,跟章牛靠在一块,弯刀飞出,刀光森寒,在黄巾汉们身上,带起朵朵血花。 章牛救人心切,又得了梁祯的掩护,更是越战越勇,如砍瓜切菜一般,将拦路的黄巾汉砍得东倒西歪。 在章牛那舞得跟旋风一般的双斧的威胁下,黄巾汉们终于崩溃了,丢刀弃刃,落荒而逃。章牛也不追赶,直扑向那几个跪倒在地上的人。 梁祯握着刀警戒了一会,确认没有人在旁窥视后,才迅速扑到被“扔”在地上的黑齿影寒身边:“丁盈,你还好吗?丁盈!” 叫唤了好一会,黑齿影寒才慢慢睁开眼睛:“唔……这是……是哪儿啊?” “卧虎山,没事了。贼子已经被我们杀退,没事了,没事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梁祯的阳光:“文书,他们逃了,但很可能会再回来。” “嗯,我们现在就走。兄弟,帮忙去将马牵过来。” “诺。” “丁盈,你的腰牌呢?”梁祯见左右无人,便咬着黑齿影寒的耳朵道。 “什……么……” “我给你的那个。” 黑齿影寒轻轻地点了点腰间的衣裳。 梁祯也顾不得礼节,伸手一探,摸出那块腰牌。 “娘!你醒醒啊,娘!”就在此时,梁祯耳边,忽地传来章牛歇斯底里的哭声。 梁祯扭头一看,只见章牛将脑袋埋在章阿柳的怀中,身形巨硕的他,似乎又变成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嗷嗷待哺的婴孩。 “咚”腰牌被扔进熊熊燃烧的茅草屋之中,“轰隆”茅草屋终于支撑不住,在熊熊的烈焰中,轰然倒塌。相信要不了多久,那木质腰牌,就将在烈火中化成灰烬。 “阿牛,别哭了,阿牛。”梁祯拍着章牛的肩胛,“单沉兄弟,来帮个忙,将伯母搬到马上去。” “不……”章牛自己从章阿柳的怀中起身,硕大的手臂一抹葫芦脸,“走,哥哥。我们去杀光这伙贼子!” “对,杀光这伙贼子。”梁祯咬牙切齿道,“不过就靠我们兄弟三个,恐怕不是对手,这样,跟哥哥去阳乐,让贼曹出兵,哥哥就不信,不能将这伙贼人绳之以法!” “好!”章牛伏在老娘耳边,耳语了什么,然后退后三步,跪在地上,连叩三个响头。完了,便立刻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坐骑走去。 “你伤哪了?”将章牛拉走后,梁祯才得以抽身来看黑齿影寒。 “后脑挨了一棍。”黑齿影寒艰难地举手摸了摸后脑勺,“伯母……也……也挨了一下……” “这帮贼子!”梁祯举起弯刀,一刀将那中年道人的脑袋给砍了下来,然后揪起他的头发,将他脑袋拴在马笼头上。 四人没有走大路下山,而是在章牛的引领下,沿着村后的一条小路向山下行去。这条小路,几乎全部隐没在白雪与灌丛之中,若不是有章牛带着,梁祯是万万想不到,这里竟然还有一条路。 章牛提着两把板斧走在最前面,不时地铲开积雪,砍断拦路的灌丛,替身后的三人两马,开出一条勉强能够行走的路。这项工作,甚是消耗体力,才走了不过百来步,章牛就累得不行了。 “不行了,我坐会。”章牛一屁股坐向路边,怎知,他刚坐下,耳边便想起“咻”的一声,一张大网,平地而起,将大葫芦一般的章牛,给整只吊了起来。 “直娘贼的!谁暗算你爷爷!”章牛在半空中吼道,“给爷爷出来!” 章牛的体重拉弯了树干,树冠上的积雪,也“哗啦啦”的往下落,不一会,将洒了梁祯等人一身。 “单沉,能把绳子射断吗?” 单沉抬头看似随意地看了一眼:“章牛兄弟,别乱动。” 章牛闻声,也停止了挣扎,但身躯仍像个沙袋一样,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咻”弓弦响处,一支长箭呼啸而出,“咚”的一声章牛狠狠地摔在地上。 “啊!小心!”单沉捂着左肩大声叫道,原来在他射箭的同时,不知何处也射来一箭,不偏不离,正中他左肩。 而梁祯,早像一团烈火一般,烧向了放冷箭的那人。 那人位于众人左侧,与四人相距约二十步,他可能早就隐藏在树丛中,又或许是刚刚赶到。 梁祯脚一点地,越过那人身边的树丛,径直落在那人面前。那人的嘴微张着,似乎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白光一闪,梁祯暗叫不好,刚忙再次在脚尖上用力,往左前方跃去。迟了一步,梁祯只觉得背后一凉,接着左肩便失去了知觉。 “起!”梁祯大叫两声,双脚再次用力蹬地,身子第三次腾空而起,并在空中旋转半圈,同时用力握紧了伸出的弯刀,“嘶”弓箭手后脖颈的衣服登时裂开一道血红色的口子。 “乒”弯刀跟长刀撞在一块,银华四溅。埋伏在灌丛后的,是个六尺身高的男人,宽宽的额头上带着三条深沟,上嘴唇处,黑须密布。 梁祯右肩一沉,一步上前,弯刀直取那人的腰部,那人竟不闪避,手中的长刀直砍向梁祯的胸口。 “嘶”弯刀深深地嵌入那人腰间,那人登时就像一只被捅破了血袋似的,鲜血“哗哗”地往外淌。而那人手中长刀的劲力,也消散不少,砍在梁祯的肩胛上时,也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咚”梁祯将那人一脚踹开,再跨步上前,对着那人的脖颈用力一踩。“咔嚓”,那人的眼睛瞪得老大,可眸子中的光芒,却在一点点地消散。 “别让他们跑了!”这边战斗刚结束,另一边便响起几声呼喝。 梁祯抬头一看,只见他们来路上,竟多了五个人,同样黄巾裹头,手持长刀。而且他们的眼底里,都流露出一股狠辣劲,一看就是杀过人的。 “直娘贼的!老子让你们死!”被暗算了一箭的乌丹,此刻已化作一座喷射中的火山,只见他“啪”的一声,折断肩胛上的箭矢,右手抽出环首刀,率先扑向那五个黄巾汉。 “杀!”章牛也从地上滚了起来,双斧舞得如同一个旋转的车轮,以狂风扫落叶之势,扫向那五个黄巾汉。 可那五个黄巾汉却并不退避,而是就地结成战阵,互相掩护,一阵“乒乓”后,章牛与乌丹竟被逼退。 五个黄巾汉见状,不禁大受鼓舞,五把长刀或劈或刺,或格或挑,只听见一阵刀鸣斧啸。转瞬间,章乌二人身上,便都挂了彩。 乌丹是个极其要强的人,可却在转瞬间两度受伤,鲜血让他完全丧失了理智,大吼一声,竟是扑入刀墙,五个黄巾汉立刻长刀齐下,在乌丹身上,咬下一块又一块血淋淋的肉。 “兄弟!”章牛大喝一声,从左侧撞入黄巾汉的阵型,板斧一举,生生地削下一条胳膊。 乌丹不要命的进攻终于打乱了黄巾汉们的阵型。失去统一指挥的他们不得不各自为战。 “给爷死!”梁祯怒吼一声从黄巾汉们右侧加入战团。 一把长刀直刺梁祯的小腹,梁祯轻轻一侧身,右手弯刀如闪电般探出,只一瞬,便在长刀主人的左脖颈上开了一道口子。 黄巾汉捂着脖颈,连续退了三五步,才“咚”地倒在地上,从脖颈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好大一片雪地。 “兄弟!”黄巾汉的同伴见他倒地,血丝瞬间充斥着双眼,只见他从丹田发出一声暴喝,“给爷死!” 只见黄巾汉腰一弯,双手一张,便直抱向梁祯,梁祯急忙用刀柄猛击他的脊背,可黄巾汉却毫不知痛,一抱住梁祯便将他整个儿抱起,再狠狠地摔在地上。尽管地上有一层积雪,但梁祯还是被摔得眼冒金星。 黄巾汉猛地跳在梁祯身上,硕大的拳头劈头盖脸地砸向梁祯。 “给我死!”乌丹突然在余光中发现梁祯身处险境,于是立刻丢下面前的敌人,两步扑上前,寒光一闪,骑在梁祯身上的黄巾汉便已身首异处。 “文……噗” 乌丹方才吐出一个字,便觉后心一凉,接着嗖嗖的凉风便灌满了心房,并顺着血管,在弹指之间,传遍全身。寒冷,是生命最大的敌人,乌丹的意识,就是在这彻骨的冰寒中,一点一点地消失的。 “不!乌丹!” “去死吧!”捅死乌丹的黄巾汉猛地用力,将环首刀从乌丹心脏处抽出,乌丹登时如同一棵无根的枯树一般,缓缓倒下。 “都给爷死!”黄巾汉的眼眶中,布满血丝,他环首刀的刀尖,还不停地滴着从乌丹身上抽出的鲜血。 梁祯挣扎着想爬起来,但脑袋与身子的联系却仿佛被切断了一般,无论他如何努力,身子就会动不了分毫。 黄巾汉手腕一转,双手握着刀柄,刀尖直直地刺向梁祯的喉咙。 就到此为止吧,作为一个战士,这种死法,也挺好。梁祯平静地闭上眼睛,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了,因而方能做到如此平静。 第五十八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三) “咻”利箭从黄巾汉的右侧脖颈射入,待从他左侧脖颈穿出时,黑色的箭头,已经被涂上了一层红膜。 “咚”黄巾汉跪倒在自己的无头同伴身上。 “啊!”身上突然增加的重量让梁祯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惨叫。 梁祯身上,压着两具尸体,其中一具,恰好压在梁祯的胸口,尸体的重量,让他既无法动弹,亦无法喘气。渐渐地,梁祯的视线,因缺氧而变得模糊,周围的世界,也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没被砍死,却被压死,真是讽刺。这是意识彻底消失前,梁祯想的最后一句话。 梁祯没死成,却跟死了差不了多少。 他是在一片轰鸣声中醒来的,他知道这是人声,却听不出丝毫意义,眼睛睁开,看到的一切都像是不真实的梦境。 那个大葫芦捶胸顿足在干什么?额角上印着梅花的女孩为何泪流满面?乌丹为何用如此可怕的表情看着自己? 或许花了一刻钟,或许是一个时辰,声音与景象终于汇合在一起,世界变得真实了 “都怪我,都怪我没能保护好哥哥!”章牛拼命地锤着自己肉乎乎的胸膛,葫芦脸上,尽是眼泪与鼻涕的混合物。 “你醒了?”黑齿影寒惊喜地叫道,“快……咳咳……他醒了。” “哥哥!你可算醒来了。” “我……我怎么……还……还活着。”梁祯轻声问道,他现在只觉全身酸麻,气息不畅。 章牛一手托着梁祯的背脊,一手指了指黑齿影寒道:“是他救了你。” 黑齿影寒在最后一刻射出一箭,将黄巾汉推进无常的怀抱,并将梁祯换了出来。 “还能动吗?”黑齿影寒也蹲下身子问道。 梁祯微微点头:“阿牛,去搜他们身,看看到底是什么人。” “嗯。”章牛先将梁祯扶起,然后才去一具具地搜身。 梁祯强压下全身的酸麻与头部的眩晕,也慢慢地蹲下身子,不过他不是要去搜身,而是将其中一个黄巾汉的脑袋给砍了下来,再轻轻一脚,那脑袋便咕噜咕噜地滚下山崖。 黑齿影寒默不作声地等梁祯做完这一切,然后才从怀中掏出几条灰色的布条递给梁祯道:“他们身上,都系着布条。” 梁祯接过布条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王—老西营—张去病。 另外几块布条上的字也是大同小异,仅是最后的那几个字略有不同。 “我猜,这个村落不简单。”一旁的黑齿影寒补充道。 “哥哥,特别的,就这几块黄头巾。”章牛气喘吁吁地捧着几条满是异味的头巾回来了,见到梁祯和黑齿影寒正在埋头看着什么,他先是一愣,然后大脚一跺道,“你……你不仗义啊这,害我老牛猫着翻了这么久。” 黑齿影寒低头赔笑道:“抱歉啊,章牛兄弟。我见他们手臂上都系着布条,便随手解下了,身子还是没搜过的。” “唉,说抱歉就见外了啊。”黑齿影寒的道歉,却让章牛浑身不自在起来。 梁祯将布条一一折起,收入甲胄之中:“这伙人,很明显是有组织的,县兵怕是奈何他们不得,我们得立刻去定襄。让郡里出兵。” “好,我去牵马。”章牛将几条黄巾一甩,转身大踏步朝远处的两匹马走去。 “给你。”梁祯将弯刀入鞘,交给黑齿影寒,“等灭了这伙贼人,我一定将你的刀找回来。” 梁祯记得黑齿影寒的弯刀,刀身如冰封的湖面,寒气逼人,刀刃如凌冽的北风,冷可噬骨。银制的刀柄上,用银线描绘着一只傲视天下的海东青,更绝的是,海东青那双栩栩如生、英气逼人的眼睛,竟是两粒深蓝色的宝石。 “谢谢,但这把也能用。”黑齿影寒说着,左手点了点挂在腰间的环首刀,这把刀是从其中一名黄巾汉身上捡来的,环首崩损,满刀柄都是污秽。 梁祯没有再说话,从地上捡起一把还算完好的环首刀,也别在腰间,相比起夫馀人的弯刀,他还是觉得,环首刀更顺手,哪怕,这把环首刀,跟他曾经拥有的那把,也是天壤之别。 临上马前,梁祯回头问道:“阿牛,你的伤怎样?” “不碍事。”章牛锤了锤宽厚的肩膀,满脸笑容。 “你呢?”梁祯轻轻侧头,轻声问道。 “我没事,倒是你,你流了好多血。” “没流干就没事。”梁祯用玩世不恭的语气答道,然后话锋一转,正色道,“军情紧急,见到驿站就换马,到阳乐郡衙前,都不要停下来。” “诺!”章牛抱拳行礼,正色道。 三人在马上疾驰了一昼夜,终于赶在更大的暴风雪降下之前,驰入阳乐城。 阳乐城虽不如蓟城雄伟,但也算得上一座雄城,三丈高的城墙上,立着五层城楼,城楼上,彩旗飘扬。如果说,城楼是身子的话,那城墙两角的三层箭楼,便是它的双拳。箭楼与城楼之间的城墙上,每隔五个垛口,便立着一名玄甲兵士, 城门前,是一条十丈宽的护城河,天气虽冷,但河面上,却仍可见片片涟漪。 梁祯高举着腰牌,口中吼着“紧急情况”,打马直从排在城门口等待入城的长队尽头冲到城门口。守城的甲士早就听见人生,此刻一见腰牌以及马笼头上那颗血迹尚在的人头,更是赶忙搬开路障,将梁祯一行人放进城门。 “你们俩去督军从事的公厅中等我。” “诺。” “……诺。” 辽西郡的贼曹,还是公孙家的人,单字名度。长得膀阔腰圆,额宽目大。 “在下护乌桓中郎将文书掾掾梁祯,有紧急情况,前来报告。” “文书莫急,慢说无妨。”公孙度不是公孙贵那一支,对梁祯似乎也并无耳闻,因而语气态度也不似公孙障尉那样充满愤恨。 “有头上裹着黄巾的贼子数十,在卧虎山焚烧村庄、烧伤村民,还试图围杀军士,致使军士一人殉职、一人失踪。” “文书,此事事关重大,可有真实凭证?” “有,我等斩杀贼人一头目,他的首级,现在就在堂外。除此之外,我们还在贼人的身上,发现了一些疑似是他们身份记认的布条。”梁祯边说,边从皮甲中取出那一团已经被他的汗水打湿的布条。 “呈上来。”公孙度身子往前一拱,他已经等不及吏员将布条及人头拿到他面前了。 直觉告诉公孙度,这件案子关系重大,他应当重视,但理智又告诉他,在现在的情况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是明哲保身之法。但问题是,现在报官的人,是宗员的文书掾,而且受害人还包括军士,死了军方的人,这事,可就不那么容易过去了。 “报。”公孙度还没有想明其中关系,公厅之外,便有一皂隶急急脚地扑了进来,“令支县急报,城南卧虎山有村庄遭焚毁,死伤村民十数。死者当中,有军士。” “通知令支县,封锁村落,闲杂人等一概勿进,待本曹亲赴现场,再作处理。” “诺。” “贼曹,那在下就不叨扰了。”梁祯见公孙度接了案,便不再多说,当即告退,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文书请放心,待本曹探明案情,一定将凶徒绳之以法,给弟兄们一个交代。” “在下谢过贼曹。” 离开贼曹的公厅后,梁祯便转身走入郡衙暂时替他整理出来的公厅。这公厅原是为州督军从事准备的,现在督军从事远在蓟城,所以梁祯才得以逾级入驻。 负责辽西郡征发工作的,是辽西兵曹的一个老吏,别看他老眼昏花,可内心却亮得像块镜子,一听梁祯是宗员自狱中征辟的文书掾,便每天都在郡衙与街面上跑来跑去,名为“催促工作”,可事实上,自邸报送至辽西的那日至今,十五天过去了,征发上来的恶少年,还不够征发员额的二十分之一。 不过,老吏员泡在外面,对梁祯来说,也是一件好事——老吏员一走,公厅便空了,而梁祯现在想干的事,恰恰要求不能有外人在场。 这征发工作,说白了,就是强行将恶少年拉入军伍,在军中统一登记造册,最后再按照这些恶少年的户籍信息,将他们的名单交给所在地的官府。现在可没有电脑,一切的工作,都只能靠人手来完成,效率低下不说,也给了有心人很大的操作空间。 “我们恐怕,要迟一点,才能回扬州了。”在名册上给黑齿影寒伪造一个身份前,梁祯决定,先给她通通气。 “卧虎山的那些黄巾汉,恐怕,不止是一般贼子那么简单。” 黑齿影寒坐在公厅右侧的一张胡床上,低头玩弄着自己的腰带,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会给你一个新身份,要不,你想个名字吧。” “我的名字不好听吗?” 梁祯看不见黑齿影寒的表情,以后她是在“撒娇”,便忍不住笑了笑道:“好听,但,太……太像女孩名了……” 第五十九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四) 梁祯很后悔,过早放章牛去休息了,不然的话,他就可以揪着他问,当自己可能在女孩面前说错话时,该如何挽回。而他之所以会有这种想象,是因为,黑齿影寒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定在胡床上,如同一尊石像,既不回话,也不动弹。 “呃……我……我出去一下。”眼看着公厅中的寒意越发浓郁,梁祯刚忙找借口开溜,他可不想在这里领教黑齿影寒的拳脚功夫。 “其实……”黑齿影寒虽将大半句话给咽了回去,但却成功地将梁祯给定再身前,“你给我起吧。” “我不知道……”梁祯窜回名册卷旁,“你喜欢什么名字。‘一’太肤浅,‘大娃’太俗,‘延年’、‘益寿’这些又太多重名了。” 梁祯只顾着自己说,却没发现,黑齿影寒已经将自己的嘴唇咬到出了血。 “动给你起名时……也……也没那么多讲究……” 此话一出,梁祯只觉得“轰”的一声,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黑齿影寒在现在跟他提自己曾经为奴的事,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可下一瞬,怒火便熄灭了,紧接着,酸楚之感,便自梁祯心中,油然而生。 因为,梁祯明白了黑齿影寒这话的意思,不是在故意激怒他,也不是在揭他伤疤,而是主动将她自己,降为人奴。这是曾经遭受了多么大的打击,才能令人沉沦至此啊? 梁祯坐到黑齿影寒右手边的胡床上,轻轻地张开左臂,搭在黑齿影寒的左臂处:“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吧,别烂在心里。太沉的事情,压在心里久了,人会疯的。” 泪花,在黑齿影寒的眼眶中打转,她又一次忍不住哭了。 “我们换个地方。”梁祯瞄了眼敞开的厅门,“这里不太合适。” 按本朝制度,太守是位比九卿的官员,所思所虑,皆是国之大事,因而他们的居住办公环境,都要力求舒适,以免增加,他们的精神负担。因而辽西郡的郡衙之中,也建有一座由银装素林、淼淼池水组成的庭院。 庭院有单独的围墙将它与其他区域分割开来,以免染上外界的喧嚣,但它也是对所有吏员开放的,同时,其宽敞的面积,又足以让别有用心的人,避开其他在此散步的其他吏员,从而不受影响地相谈。 黑齿影寒选择在离庭院大门最远的地方,池塘的西南角,向梁祯吐露心声。 梁祯初时,还能充当一个很好的旁听者,静静地听着,可越到后面,他想维持这种状态便越发艰难,因为他实在不认为,当黑齿影寒所经历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时,自己能做得比她更好。 黑齿影寒自甘沉沦的根源,来源于一场针对她的阴谋。这场阴谋对她做成的伤害,梁祯哪怕穷尽自己的想象力,也还是无法感同身受。 梁祯尽管真的“两世”为人,可在前世,他就是一个干电池,被人往死里压榨,来到这个世界后,他虽因父亲的余荫,地位较前世有所提升,可却仍旧难逃被上官玩弄于股掌,跟猴子一般耍的命运,因此,哪怕是在成为奴隶的那段日子里,他心里的落差也没大到足以令他崩溃的地步——反正都是人形牲畜,脖颈上多个项圈与少个项圈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黑齿影寒不同,就在年初,她还是夫馀王的爱女,论容颜,她是多少年轻人扬言“朝睹其颜,夕死无憾”的对象。论才智,她初次上阵,便阵斩汉军司马赵尚华。哪怕是在虎士如云的天汉,一个人要能做到阵斩“司马”这一级别的军官,哪怕他只是一个最微末的小卒,其前程也是不可限量。 按梁祯的话来说,黑齿影寒拿到的,就是他两世渴望而不可得的主角剧本。前一世,梁祯曾在一个下雨的秋夜中感叹,要是自己能有这剧本,哪怕寿命就只有二十五年,那他也绝不会遗憾。 然而,就在这顺风顺水的关头,命运,悄无声息地给了黑齿影寒当头一棒——她的亲哥哥,竟然用鸠占鹊巢的方式,将她的一切,转手送给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使她在转瞬之间由一代雄主的掌上明珠,变成一个无名无姓,无根无基的孤魂野鬼。 “把它都忘了吧。”梁祯道,“跟我一样,重头来过。” “不会那么容易的。” 梁祯不停地跺着脚,左手拇指用力摩擦着右手食指:“其实……我也有过相似的经历,但跟你的不同,你的……很真实,但我的……说出来,都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我……其实……我不叫梁祯,我……我就做了一个梦,醒来的时候……声音、容貌,周围的一切,就全变了!” “噗嗤”黑齿影寒肩膀一颤,右手捂唇一笑,但这笑容,就如昙花一般短暂,才一眨眼,她便恢复了原先的模样:“你若没有陪我一路,也会觉得我在疯言疯语,沽名钓誉。” “嗯嗯。所以我们可以互相鼓励,忘掉过去,重头来过。”梁祯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知道他的人,会觉得他是因紧张才脸红,不知道他的人,只会觉得他是一个笨拙的小孩,撒个小谎都要脸红。 “就叫霜吧。”黑齿影寒轻轻一伸手,摸了摸湖畔栏杆上结起的冰霜,又抬起头,看了看满枝的寒霜,这冰霜下的世界,美丽却虚幻,一如影子,且又未见其面,先觉其寒,恰与她本来的名字有所关联——尽管这名字,已不属于她,但她却不愿将它轻易舍弃,毕竟,这是先生所想,父母所起,萨满所祝。 于是乎,老吏员的名册上,多了“丁霜”这个名字,籍贯,便是去年玄菟郡中,那个被夫馀人焚毁的村镇,正可谓,死无对证。 接着,梁祯大笔一挥,将黑齿影寒与章牛一并,征为自己的亲兵,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外人察觉异样的可能。 忙完这一切,梁祯才终于有空,详细地了解自己和章牛赶到卧虎山之前,那村落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提到卧虎山,黑齿影寒便心生歉意:“是我害了伯母。” 原来,章阿柳的药,不是一般的神,黑齿影寒涂了十天,右肋便不再生疼,她按照章阿柳的话,乖乖地在床上又呆了十天,身子便彻底好了,章阿柳家那把一石拉力的弓,也被她轻而易举地拉开了。 这一日,村里的男人相约进行一次冬猎,看能不能碰碰运气,要是能够打头大野豕回来,那这个冬天,可就有口福了。 这本是一件好事,可章阿柳却愁眉不展。黑齿影寒觉得奇怪,一问方知,原来,只有参与冬猎的人,才有资格分得野味。这其实也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毕竟农业社会物资相对匮乏,要关爱老弱首先就得家有盈粮,家无余粮还学圣人去关爱鳏寡孤独,那叫找死。 但天经地义并不代表永远正确。章阿柳的丈夫在三年前便先她而去,本来这也没什么事,因为牛高马大的独子章牛已经成年,足以担起家庭顶梁柱的重任了。但问题是,章牛戍边去了,而且一去就不见回来。 家里没了男人,章阿柳的生活水平,自是一落千丈。在村落中,自然没少遭受旁人的白眼与冷落。因此,这次冬猎所获,她是没份的。但更为要命的是,家中的存粮,因多了一张嘴吃饭,而日渐告罄——梁祯虽说给了一只银铃来充当餐费,但银铃可不能直接变成粮食,因为购粮的日子已经过了。 明白个中原委后,黑齿影寒觉得,她有义务去参加这次冬猎,让章母也能分点猎物。 黑齿影寒虽然是明思王的千金,却一点也不娇惯,提枪可冲阵,握针可织布。早在伤势痊愈之前,她便帮着章阿柳做了不少女红。章阿柳见她能干,又是行伍出身,想着也不会有什么事,便答应了。 怎知,黑齿影寒表现过头,玩脱了。本来她跟在男人们后面走一遭,射上两箭,虽说不会有什么大收获,但分点肉还是稳了的,可她却偏偏出手惊人,什么挖陷阱放诱饵啊、让猎狗去跟野豕耗啊,一堆花里胡哨的,统统一边去,直接一箭射穿了野豕左眼,箭杆没野豕脑袋一大截,那野豕连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就死了。 一箭射死一只野豕,这还得了?男人们当即注意到这个个子矮小的年轻人。赞叹之余,亦开始打听他的家世。黑齿影寒吓了一大跳,只推说自己是章牛的朋友,这几天借助在章阿柳家。 回到村里后,村民们开始分配豕肉。按照祖上规矩,这野豕肉,每个参与狩猎的人都有份,但由于这野豕是黑齿影寒一个人打回来的。因此,每个分肉的人,都要拿出一定量的谷物,来作交换。如此一来,全村都知道了“张万”这号人。 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黑齿影寒的名声,惊动了一个正在此村设坛的中年道人。而他同样对这个新来的张万,很感兴趣。 第六十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五) 这个中年道人,正是那天来这个村子中设坛宣讲的张师。张师在村民们心目中,就是三清的化身,带领他们走向“既无诈骗偷盗,也无饥寒病灾,更无剥削压迫,人人自由幸福”的太平世界的引路人。 因此,张师没费什么劲就得知,二十多天前,曾有两个军士来个章阿柳家中。不过他们一直没有再露面,而且门口拴着的两匹马,也在次日一早便消失了,因此,村民们都以为他们已经离去。 张师一眼就看穿了黑齿影寒的谎言,因为这二十来天里,根本就没有别的生保人来过。而且“张万”无意中暴露的箭术,也更让张师确认,这个张万,很有可能,就是二十天前,那两个军士之一。 就在梁祯跟章牛回来的前天晚上,几个黄巾汉悄悄地摸进章阿柳的家。黑齿影寒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状态,黄巾汉刚从窗户翻入,她就被惊醒了。 黑齿影寒是经历过战火洗礼的老兵,张师手下的那些个黄巾汉却多是游侠出身,平日虽好勇斗狠惯了,但真跟黑齿影寒动起手来,还是落了下风。如果黑齿影寒想逃,大概率是能成功的。 黄巾汉们见跑了张万,便将气撒在章阿柳及旁边的那一家三口身上,睡眼朦胧的四个人被一个个地从温暖的被窝中揪了出来,扔在冰天雪地之中。 “他们说,我若不现身,他们隔一炷香就杀一个人。”说到这时,黑齿影寒的右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的裤管,表情既愤怒又无奈,“我打不过那么多人!真的,我真的打不过。” 黑齿影寒走出了树丛,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棍敲晕,当她再醒来时,却惊喜地发现,在梦中引颈相盼的梁祯,竟真的来到了面前,弯刀闪亮,战衣飘飘,在金色阳光的衬托下,就如同下凡的昆仑圣卫。 “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群贼子。”梁祯轻轻抚摸着黑齿影寒的脊背,脑袋却不由自主地将那日令支县中,救活自己的道人与卧虎山这群十恶不赦的贼人联系到一块:为何都是太平道徒,行事却相差这么大? “听你这一说,这卧虎山中,必有玄机。” 黑齿影寒点点头:“嗯,我也奇怪,张师为什么这么着急动手。” 梁祯皱了皱眉:“他该不会认为,我们已经发现了卧虎山的异样,以为你是暗桩吧?” 梁祯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因为除了黑齿影寒外,谁也不知道,梁祯会在短时间内再次回来。而且这一天,恰好,就在他们动手杀人的第二天。 “他们会不会,在近期,有大动作?”黑齿影寒想的东西,一点也不比梁祯少,“如果我真是暗桩,杀了我,你们也迟早会知道。卧虎山,一样会暴露。” 梁祯一听,脸色登时一变:“我得赶快告诉宗将军。” 这封军书,梁祯是用急递寄过去的,四天之后,便收到了宗员的回音,回音用的也是急递,表明宗员对此事,同样重视。 拿着手中的军书,梁祯倒有点不知所以了:“不就是一死一伤嘛,怎么宗将军会如此重视?” “因为这不是外敌,而是内患。”黑齿影寒给出了专业回答,“以天汉的国力,跟外族作战,即使失败,丧失的,也不过是主动权。而对付内患,无论胜负,伤的,都是国家的根本。何况,内患一起,将永无平息。” “原来如此。”梁祯神色浓重地点点头,“那我一定要十二分重视,早日将这祸端平息,然后我们就回扬州,希望这次,不用太久。” 看着自言自语的梁祯,黑齿影寒暗自叹气,她可不像梁祯这么乐观,因为他们缴获的身份布条中,有明显的“老西营”三个字,何谓“营”?军之驻所谓之营。一般的游匪又哪里需要如此组织? 想必宗员作出让梁祯率领所部甲士前往卧牛山的决定,也是根据这条并不简单的布条吧? 有了护乌桓中郎将宗员的尺牍,梁祯行事也方便了不少,辽西郡兵曹连夜准备粮草,并通知沿途各驿站,做好相应的准备。次日四更,梁祯便在章牛的帮助下,戴盔披甲,准备前往校场点卯。 梁祯虽还是军候,但气质相比去年征讨夫馀时,已是大为不同了,两年的行伍生活,令他变得背挺腰宽,剑眉外张,目光如炬,披上绛红色的战袍后,更是霸气外露,隐隐有几分将军的风范。 披上绛红色的军衣时,黑齿影寒还是如同前几次一般,感到有点别扭,毕竟这种衣服,也曾是她的噩梦。 五更的阳乐,夜色尚浓,天空中,是星光幽幽,校场中,是火把惶惶。星光与火把相照映的是甲士们黝黑的脸庞。 百战劲卒与乌合之众就是不一样。站在凛冽的寒风中,看着一座座纹丝不动的铁塔,梁祯心中,可是感触良多。 耿有田扯起嗓子吼道:“报告文书。六队应到三十九人,实到三十九人,请下令,完毕!” “兄弟们,前些天,有贼子于令支卧牛山中,围攻我们,致使乌丹兄弟惨死。我们此去,就是去替乌丹兄弟报仇。”初次面对甲士们深寒的目光时,梁祯还有点紧张,不过随时时间的推移,他也慢慢适应了他们的目光,也镇定了不少,“宗将军命令我们,全力配合辽西郡公孙贼曹,剿灭贼子。兄弟们,你们有信心吗?” “呼!喝~” “呼!喝~” “呼!喝~”甲士们的呼声,如同汹涌的海潮,一浪高过一浪。 “全体都有!向左转,齐步走!” 军士们举着十数根火把,在山道中行进,远远看去,就如同一条火龙。行军途中的整队工作,由耿有田全权负责,背着军旗的章牛策马走在最前面,充当向导,梁祯则和黑齿影寒打马跟在火龙最后。 “我有预感,这群太平道徒,不简单。”黑齿影寒悄声道,生怕惊着了前方的军士。 梁祯也压低声音:“嗯,我会小心的,如果贼人实在势大,我们就退回来,等郡兵来支援。” 黑齿影寒却摇摇头:“唉,进军容易,退兵难。命令下早了,就是提前承认失败,下晚了,就退不走了。” 听黑齿影寒这一说,梁祯突然能理解,赵苞在军败之前,为何会虚耗三天了。他心中,也不那么恨赵苞了,因为他知道,要是换作自己,在那个时候,站在那个位置上,也同样,会举棋不定,犹豫不前。 “战争就是一场赌博,将军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让赢面变得更大。”梁祯故作老练地道出自己对战争的理解。 黑齿影寒对这句话不置可否,停了一会,她又缓缓道:“这应该是你第一次,独自领军作战吧?” “是,前几次,我上面都还有人。” “那你一定要好好表现。”黑齿影寒的目光,从兵士们身上一一扫过,“我们的命,可全在你手上了。” “别……别这么说,我……我压力好大……” 公孙度对卧牛山的贼人很上心,在令支县停留了一天后,便点起令支县贼曹所属的差役,并附近各乡亭的游徼、求盗,加上自郡衙带来的差役,一共七十余人,浩浩荡荡地直奔卧牛山而去。 当梁祯等人赶到令支县后,方才得知,公孙度早在昨日,便在离卧牛山五里路远的卧虎亭处,扎下营寨。于是,梁祯等人在令支修整了两天后,便启程赶往卧虎亭,跟公孙度等人汇合。 卧虎亭面积很小,只有三间平房,平日里也就只有亭长、亭父、游徼各一人,以及两个须鬓斑白的亭卒。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卧虎山山民。但梁祯到达卧虎亭时,却只看见亭父的身影。 找人一问方知,公孙度早在四天前,便让亭中各人分别带一组人上山勘察,然而却一直没有回音。 “前后派了十六人,都不见了。”仅仅数日不见,公孙度的头上,竟生出了白发,整个人看上去,也苍老了不少。 “会不会是山太大,他们还没有走出来?” “我特意吩咐他们,两日便回,可现在,已经四天了。”公孙度一手托着紧皱的眉头,一手敲着面前的桌案,“亭长说,他们是碰见恶鬼了。” 梁祯才不信这世上有鬼呢,于是当即上前一步,拱手道:“贼曹,我想见见这个亭长。” 公孙度点点头,伸手一指道:“他就在隔壁房间。” 亭长须发皆白,皮肤松弛,老态尽显,见了梁祯只是微微施礼:“这山上有恶鬼!” “老亭长。”梁祯对老亭长行晚辈之礼,礼毕,方正色道,“可否详细说说,这恶鬼,是什么开始出现的?” “大概十五六年前吧。”老亭长昂起头,看着黑漆漆的屋顶,“那天,村中的李大上山打猎回来后,却忽然病倒了,身子跟火炉一样烫,连话都说不清了。” “我们都以为他完了,怎知,过了两天,他竟然就站起来了,只是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见人就咬。” 第六十一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六) 好几个村民一齐用力摁住了李大,但没想到,李大刚被摁下,便口喷鲜血,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就死了。 李大死了,但村中的祸事,却远远没有结束,被他咬伤的三人中,一人家中的牲畜,忽然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全部死亡,死因成谜。另一家人更为蹊跷,一家四口,竟在另一个月黑风高夜全部离奇失踪,至今不知去向。 这些奇怪的现象,吓傻了剩下的那个人,他们几乎不停地拜祖先、拜上苍,差点连昆仑神都拜了。他们的诚心,似乎感动了上苍,他们一家,一直平平安安。半年后,李大之案,也渐渐地被大家忘却。 直到那一年除夕夜,这家人,也出事了。除夕夜,按照传统习俗,所有人都没有睡觉,在家中守夜,可次日一早,那户人的邻居去他家窜门时,却迟迟不见应门,邻居轻轻一推,却发现门根本就没有上锁,他走进去一看,当场吓得“哎呀”一声,晕死过去。 这一家六口人,竟然在除夕夜,齐齐上吊自杀。 “这一个两个人活不下去了,自寻短见,大家也能理解,但一家六口人一起自缢,谁会信啊?”亭长一边摇头,一边长叹,“事情惊动了郡里,但郡里来的贼曹也发现不了疑点,只好按自杀给结了。” 山民们的厄运,远远没有结束,接下来的一年中,总共有十五人死于非命或踪迹全无,村里一半的鸡犬,也离奇死亡。 “这些鸡犬,都是一夜之间,就枯干无血的。你说,除了恶鬼,还有什么东西,能做到?” 山民们惶惶不可终日,最后还是亭长想到了办法,他请来了在阳乐一带声名鹊起的黄巾道人张师,请他来村中设坛驱魔。 亭长提起张师时,苍老的面孔上,尽是感激之情:“他来了之后啊,村里,就再没出过事。可几天前,他却被人杀了。于是,这恶鬼,就又跑出来了。” 梁祯听罢,冷冷一笑:你们被骗了十多年了,还不知道。 “这张师,可一直住在村里?” “这张师啊,时常出外云游,不过,每月十五,都会回村设坛。” 量很看亭长的样子,也不像是在撒谎,于是便起身告辞。他现在,是越发后悔,那一天,没能抓住那个道童了。 黑齿影寒跪坐在一块从未被清洗过的毛毯上,右手握着一只酒碗,左手却学着高士的样子,挡在茶杯与对面的梁祯之间,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碗中之物。 “你别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梁祯忍不住劝诫道。 “这不是酒,是水。”黑齿影寒放下酒碗,梁祯用力一吸鼻子,但碗中之物,分明酒味正浓。 “我去问亭长了,据他所说,太平道人在十多年前就盯上了这个山村。”梁祯没有跟黑齿影寒争论酒水之别,而是将自己刚刚的收获,一股脑地往外倒,“他们花了两年的时间,让山民们都信奉太平道,估计是想将这座山,变成自己的据点吧?” “或许,你可以去将那五组人的行进路线要过来。说不定,能发现什么。”黑齿影寒低声道,然后伸手沾了沾碗中的酒,在桌子上草草写下两个字:暗桩。 梁祯一看,心脏登时“咯噔”一下:“你是说……” 黑齿影寒伸出食指,竖在樱唇之前,然后问了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阿牛可信吗?” 梁祯郑重地点点头:“我就信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梁祯抬起头,用自觉深情的目光,看了黑齿影寒一眼,“是你。” 但黑齿影寒对梁祯的后半句却全无反应:“让他带路。” 梁祯在两人的房门口,找到持斧而立的章牛,在格尽职守这方面,他确实无可挑剔。 “兄弟,问你件事。”梁祯靠在门柱上,抬头看着越发阴暗的夜空,“对太平道,你是什么看法?” “切,一群骗人的玩意。”章牛右手斧头一立,斗大的眼睛中,杀气毕露,“我们拜了三清十几年,结果呢,它连我爸都没保住,那个贼道,还杀了我娘。要让我再看见他们,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对卧牛山,你熟吗?” 章牛合上了刚张开的嘴,眉毛一皱:“哥哥不瞒你说,这山特别大,我从小长在这,也就去过……去过三根手指那么多的地方吧,如果整座山是十根手指大小的话。” 梁祯也皱起了眉头,因为按章牛的说法,这山,起码有十分之七的地方,是荒无人烟的,太平道想在这里藏身,确实不是难事。 “这是贼曹上次派人进山所行的大致路线,但都没有回音,兄弟,你觉得哪一条路线最为蹊跷?”梁祯取出从公孙度处得来的舆图,舆图上,用红色的颜料,歪歪扭扭地瞄出了五条行进路线,每一条路线的尽头,都分出数个红叉,表示他们在第二天时,可能抵达的方位。 “最为蹊跷?” “嗯,现在是冬季,贸然进山,很可能有意外,但总不至于,五条路都是如此。” 屋檐下,光线昏暗,于是梁祯便带着章牛进入屋中,在炕桌上,铺开舆图,供他细细研究。但没想到,章牛刚坐下,黑齿影寒便“咻”的一声,站起身,略一定型后,便猫着腰从窗户中跳了出去。 梁祯也赶忙抄起放在炕上的环首刀,示意章牛不要出声,然后自己也跟着从房门走出房间,然而黑齿影寒却已经踪影全无。 章牛提着两把板斧赶了出来,他可做不到梁祯和黑齿影寒这般轻盈,尽管极力放轻脚步,但依旧将那老旧的木地板踏得“咯咯”响。 一炷香后,黑齿影寒回来了,面带微嗔,香汗淋漓,若此刻有人从旁经过,是必定会对这个眉毛浓粗、须至下巴的“汉子”起疑的。 “有人偷听?”梁祯试探着问道。 “嗯,被他跑了。” 大伙在积满雪的屋顶上,找到了确实有人在偷听的证据——炕正对着的屋顶上的雪,已经被人铲开,下面的瓦片,也有被人掀动的行迹。 同样受到监视的,还有公孙度的卧室。 得知消息的公孙度,就像一座爆发的火山,发冠冲起,胡须笔挺,脸色铁青。 不过他怒极反笑,“嘻嘻”两声后,便将当时负责值夜的二十名求盗差役全找到院子中,一一询问他们在值哨的时间中,看见、听见、感觉到了什么。 二十名求盗差役,足够将卧虎亭围个水泄不通,而且,卧虎亭周围三里之内,并无一间固定建筑,贼人就是想从空中进入,也断无落脚点——除非他真的会飞。然而,二十人说了半夜,也还是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要么他们中有人撒谎,要么就是……” 梁祯看了黑齿影寒一眼,两人几乎同时道:“黑衣人有令牌。” 公孙度按着梁祯的建议,转变了思路,果然不到一炷香功夫,就找到了一个可疑的人,这个人,有令支县衙的腰牌,宣称是有急事要禀告公孙贼曹,就在两炷香前,才离开的。接着,众人就看见,梁祯的亲兵冲了出来。 “没有人来找我。”公孙度当即道。 “你确实看见,他往令支县的方向去了?”梁祯盯着那个差役的眼睛问。 那个差役下意识地一低头:“是。文书,小的亲眼所见。” 公孙度摸着胡须,沉吟片刻道:“这人很可能是假冒公差,如此的话,他或许,还在附近。” “如此一来,就更说明,先前进山的人,可能并非亡于鬼神之手,而是死在歹人刀下。”梁祯趁机说出了自己傍晚的推论,“贼曹,此事是否向郡里汇报?” “当然,不过依本曹之见,我等应在近日,再次进山,不知文书之意如何?” “我等定当全力协助贼曹,早日剿灭这股贼子,一来为辽西百姓除害,二来告慰单沉兄弟在天之灵。” “文书能有此赤子之心,实乃辽西百姓之福啊。”公孙度感叹道,他眼中,似乎又看见了十多年前的那个“慷慨歌汉市”的自己。 章牛跟老亭长一并,花了两天时间,整理出最令他们觉得蹊跷的两条路线,这两条路线,一条通往山中的猎场,一条通往山谷,都是些早已被历代山民走烂的路,不太可能会出现能令全队覆没的意外。 公孙度跟梁祯商议后决定,先去探查山谷。 梁祯抵达卧虎亭的第三天清晨,公孙度派出二十名求盗、差役,在一名新雇的山民的引领下,浩浩荡荡地开往山谷。这次探寻,公孙度可谓是大张旗鼓,又是拜求吉时,又是敲锣打鼓。恨不得令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 搜查队开发一个时辰后,本来紧闭的卧虎亭们便再次打开,从里面走出三个人,仔细一看,竟是全副披挂的公孙度和梁祯以及那个老亭长。而亭外,早有十名精锐甲士在耿有田的带领下,列队候命了。 公孙度也点了五个精干差役,接着一行人便在老亭长的带领下,沿着小路进山去了。由始至终,没有人说过一句话。他们的目的地,是十五年前,李大打猎的那处猎场。 第六十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七) 去猎场的路,弯弯曲曲,时起时伏,且荆棘丛生。老亭长说,这个猎场,自从十多年前,那一系列的怪事发生后,就再无山民敢冒险前来。因而,也就荒废了。 老亭长自己,对这猎场也甚为避忌,起初是死活不肯来,后来公孙度火了,“锵”地抽出明晃晃的环首刀,拍在炕桌上,老亭长这才慌了,趴在地上涕泪俱下地表示愿意为国效死。 这次行动,是梁祯跟公孙度商议了数天而敲定的。因为,梁祯始终认为,太平道不太可能将窝藏点放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因此,这处被荒废的猎场之中,很可能暗藏玄机。 众人花了一整个白天的时间,才走到猎场边缘。 “老亭长,这猎场附近,有山洞什么的吗?” “没有,没有。”老亭长一股脑地摆着手,“这最近的山洞啊,在山的那边,不过是在悬崖中间的,就没哪个人进去过。” 梁祯顺着老亭长的手往远处一看,却只看见微微的雪光,除此之外,就是无尽的黑暗。 夜半子时,众人大多睡熟,就连负责值哨的甲士、差役,脑袋也如同小鸡啄米似的往下点。忽然,其中一个帐篷门帘一开,一个脑袋从门帘之中探出,先是左右一望,接着便猫着腰闪出了帐篷。 黑影很小心,每次抬脚之前,都要先左顾右盼一会儿,生怕惊动了任何人。因而,他的行进速度,大大放缓,直到一刻钟之后,他才摸到营地之外。黑影回头看了一眼,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挺起腰背,脚不沾地地往密林之中奔去。 走了约一刻,黑影终于在一棵树干在有明显削痕的两人围大树前停下。他沿着大树走了一圈,最后伸手轻轻地拉了拉一条自树冠层垂下的藤蔓。藤蔓立刻开始晃动,不多时,便听见一阵风声,风声之中,一只大蝙蝠徐徐落地。 这大蝙蝠竟也是一个人。 “都睡了吗?” “都睡熟了。” “走。”大蝙蝠一声令下,两个黑影竟直向营地所在之处奔去。 梁祯是被惊叫声吵醒的,待他慌忙披衣外出时,却发现甲士和差役们早就乱作一团,不停地往营地的东边退去,若不是耿有田正竭力维持着秩序,只怕这些人,早就一哄而散。 “怎么回事?”梁祯左手按刀,厉声喝道,“不准乱动!” “文书,那……边,那边……”饶是处变不惊的耿有田,现在也无法保持镇静了,他甚至不敢朝口中的“那边”看一眼,只是背着它用手一指。 梁祯抬头一看,心脏也不禁“咯噔”一下,浑身毛孔洞张。 原来,那西边的树梢之下,离地五六尺高的空中,不知何时,竟多出两具人形物体,一黑一白,皆似无所凭依,在空中随风而动。 其中,黑者身着黑袍,头戴黑色高冠,手举黑幡,白者身着白袍,头戴白色高冠,手举白幡,两条殷红色的舌头尽皆下坠至胸。这哪是什么生客,就是大伙由小便知的黑白无常! “都说,见……见过……无……无常的人……都……都死了……” “啊!我……我还想活……” “胡闹!”梁祯大声呵斥,手一摊,“弓箭给我!” “文……文书……这……这可是……鬼……鬼神……使……使不得啊……” 一把铿锵有力的声音,从人群背后响起:“当今陛下,受命于天,掌管天下万物,哪怕是无常!也得遵守法令,夜闯军营,蛊惑军心,已是死罪!” 话音未落“咻”的一声,一支长箭竟破空而出,直射那白色的人形。 “贼曹所言极是!”梁祯见身边那个军士迟迟不肯交弓,索性自己抢了过来,弯弓搭箭,“弟兄们,若真是无常,你们见了,也活不成,还不如搏一把,没准,就长生不死了!” “咻”长箭破空而出,直刺黑色人形,两支箭似乎都射中了目标,但那两人形物,仿佛是真的幽灵,长箭竟没在它们身上,留下一点痕迹。 “咕咕”一道夜枭声在林间响起,夹杂在“呜呜”的风声中从山林传来,就如同野鬼的哭嚎。 “阿牛,你的斧头给我,我还不信,整不死你了还!”梁祯将弓塞回身边甲士的怀抱。 “哥哥……这……” “哪这么多话!拿来。”梁祯高声喝道,章牛一惊,只好乖乖从命。梁祯一把夺过,抬脚就往那树下跑。 “哐”“哐”在板斧的一连串重击下,大树开始颤抖,那两个位于树梢下的人影,晃动的频率,也变得更频繁了。 “去,帮文书将树给砍了!”公孙度一脚踹在身边差役的身上,“砍完后,给你策勋两转。” “是。”钱财的引诱最终战胜了对鬼神的恐惧,那差役拿过斧头,便冲了上去。二人合力,不多时,那树便摇摇晃晃地倒下了,而那两个人形物,竟也没有逃避,“轰”的一声后,竟被树干压在下面。 公孙度左手执着火把,大步流星地走到树干下,打量了那所谓的黑白无常一会,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瞧你们这堆怂货!就两个木架子,配上两间袍服,就将你们吓成这样!” 众人见他如此说,心中才稍稍放宽了些,有两个胆子大点的,率先上前,看了两“无常”一眼,发现竟跟公孙度所言一模一样,当即悔恼不已。 “呼”梁祯身子一晃,赶忙靠在树桩上,这才没有摔倒。或许,这就是胆魄被榨干的代价? “啊~”众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恐。众人稍稍放松的神经,立刻又紧绷了起来,回头一看,只见老亭长扑倒在地,巾帻不见,发束散开,而他背上,竟立着又一个人形物,这人形物,穿着一裘白袍,手持环首刀。 “你是什么人?”公孙度立刻抽出腰间的环首刀,高声呵斥道,他可是除梁祯外,众人中唯一一个没被假无常吓破胆的人,并且先于梁祯,向假无常发起攻击。 “机关就是他装的。”白衣人戴着白色的面具,声音很是沙哑。 梁祯已经回过气,此时便公孙度身边道:“贼曹,他是我的亲兵,我一直觉得,这个亭长有问题。” “将他拿下!”这个“他”,指的是老亭长。 “哎,冤枉啊,贼曹、文书!老头冤枉啊!”老亭长大声叫道,却并没有挣扎,于是乎,差役们没费多少气力,便将他绑倒在地。 黑齿影寒这才收刀入鞘,摘下面具,露出那张画着粗眉,粘着浓须的脸。 公孙度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于是也收刀入鞘:“这位兄弟,这是怎么一回事?” 黑齿影寒于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字不漏地说了一遍。 原来,梁祯和黑齿影寒一早就对这卧虎亭中的众人起了疑心,因为他们本就是这卧虎山的山民,又经过太平道人十多年的“感化”,谁能保证,他们之中,没有人投靠了太平道? 于是,梁祯便设计了这一个,针对老亭长的圈套。黑齿影寒自幼在夫馀的冰天雪地中长大,又受过御前灵侍的无情训练,知道如何在雪地中隐匿行踪,如何在漫漫长夜中保持清醒,于是,梁祯便让她,在营地外围盯着。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吹了半夜的冷风后,老亭长终于上钩了。 “污蔑!我一老头,怎么可能在这山中抹黑奔跑!”老亭长大声喊冤,“贼曹,你可千万别信他啊。” 公孙度默不作声地围着老亭长和黑齿影寒转了两圈,然后忽然上前,左手闪电般伸出,在老亭长的胡须上用力一撕,那苍白的胡须,竟跟着他的手一起,脱离了老亭长的脸庞。 “哼,雕虫小技,还想蒙骗本曹。”公孙度冷哼一声,将假须扔到地上,“说!你究竟是何人?” “哈哈哈哈哈哈。”老亭长昂起光滑的下巴,放声大笑,他一点都不老,看着更像一个连胡须都没长齐的年轻人。 “狗官!你们都会死,都会死,都会死……”一滴黑色的血珠,从老亭长的嘴角流至下颚,老亭长头一低,便没了声气。 梁祯上前一步,拱手道:“贼曹,他们想尽心思,要将我们吓走,想必,这附近,定藏着什么东西。” 公孙度点点头,抬头看了眼悬在半空中的启明星:“等天亮,我们就去搜。” 从众人的视线中淡出后,梁祯找了个机会闪到黑齿影寒身边:“刚刚,真谢谢你。” “谢什么?” “要不是你提前破坏了大树周围的陷阱,我可能就被吊树上了。”梁祯红着脸笑道,他是在将大树砍倒后,才发现,树根处的枯枝败叶中,藏有机关的。 “他们在箭头上涂了毒。”黑齿影寒从身上摸出一支黑色的短箭,交到梁祯手上,“沾了,死。” 梁祯取过箭头,仔细观察,却发现这支箭无论是材料还是做工,都有军制的影子,做工之精细,绝非民间各自制造的箭矢可比。 “军中箭矢,各有标准,没有这么短的。”两年的行伍生涯,早让梁祯对汉军常见的制式装备了然于胸,“但看它的做工,又像军坊所产。难受到说,贼人已经建立了自己的武器作坊?” 第六十三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八) 公孙瓒有点吃惊,这伙山贼,早就在他的监视之下了,头领姓甚名谁,有多少匪兵,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就连山贼们大概有多少刀枪箭矢,他也大致知道。但他从未想到,这伙人数只有四十的山贼,面对数百官军,竟然还敢还击! “真是吃熊心豹子胆了!”公孙瓒脸色一黑,长枪一支,“弓弩手,准备!” “刷”、“咚”两声,盾牌兵们让开了道路,一排弓箭手就地一滚,便在盾墙外列好队形,盾墙之后,弩手也架起了擘张弩,各自瞄准本伍的目标。 “放!”公孙瓒一声令下,上百支长箭破空而出,如同蝗虫一般,不要命地冲向金灿灿的庄稼。 数十步外,那寨墙早被射得如同一只刺猬,至于箭楼上的贼人弓手,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德源兄,该你们了。”公孙瓒盯着那几面仍在飘扬的贼旗,双目喷火。 “诺!”梁祯拱手道,然后身子一侧,“兄弟们!替死去的弟兄报仇的时候到了!跟我冲!” “呼!喝~”应声如雷。 只见缓缓打开的盾墙之后,十名甲士抱着一根巨大的撞木,在二十名袍泽的掩护下,直冲寨门。 公孙瓒长枪一指寨墙上的贼旗:“义之所至!” “生死相随!” “苍天可鉴!” “白马为证!” “杀!” 一时间,寨墙外,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杀声震天。 梁祯和公孙瓒都没有跟着前锋去攻城,因为“先登”虽是最高的功勋,但运气稍欠,便是通往“殉国”的坦途。更何况,对方只是山贼,哪怕是“先登”,其含金量也远远比不上攻打外敌时的“先登”。 公孙瓒已是涿郡府君的女婿,并不需要在攻击这种小贼时搭上性命。而梁祯自己,则是纯粹不屑,因为在刚才的箭矢互射中,他便瞧出,这伙山贼,不仅人少,而且进退毫无章法可言。数百官军只需正常发挥,无需猛将带领,便足以取胜。 果不其然,山贼虽然奋力抵挡,但在汉军强大的攻势下,还是迅速败退,寨门一破,这场战斗,便没有了悬念。那些被强征而来的壮丁,在攻墙时畏手畏脚,唯恐伤了自己,但现在,却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一炷香不到的功夫,便将余下的山贼杀得一干二净。 “过来。”四五个甲士将两个灰头土脸的男人押到梁祯和公孙瓒马下,“跪下。” “伯珪兄,我想审一审这两个人。” “哈哈哈,德源兄请便。”打了胜仗,公孙瓒的神情也放松了不少。 “尔等虽祸国殃民,然主动投诚,仍可保住性命。为何负隅顽抗,自寻死路?”梁祯由始至终,担心的都不是能不能拿下这处贼寨,而是这伙山贼,为何在数百官军压境之下,仍然死战到底。 两个山贼头领白了梁祯一眼,一脸的不屑。然而,没等他俩摆好姿势,便听得“啊~”的一声惨叫,原来其中一人的耳朵已经被尖刀给割了下来。 “不说的话,我每隔十个弹指,便割一刀!”梁祯一把扯起被割了耳朵的那人的衣领,森寒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的眼睛。 山贼首领初时还能以桀骜的眼神与梁祯对视,可看得越久,他的内心,就越发毛,因为他渐渐觉得,眼前这个身上连一点血迹的年轻军官,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只会驱使手下兵丁送死的怂包软蛋,他之所以没跟手下兵丁一起攻寨,唯一的可能便是,自己这伙毛贼,根本不配让他出刀! “是……是一伙……太平道……道人……”一炷香后,被割了五六刀的山贼头领终于放弃了抵抗,开口道,“他……他们给……” “你来说!”梁祯一脚踹倒那个已经浑身是血的山贼头领,揪着另一人的衣领喝道。 或许是因为没受伤的缘故,那人说气话来时,比自己的同伴要利索不少:“太平道的道长,给人我们好多好多的铜钱,承诺说,只要我们能够挡住官军今天的进攻,便能得到更多,所以……” “多少钱啊?能连命都不要了。” 一提起钱,山贼首领立刻目露金光,嘴角也流下了唾液:“你不知道,那满屋满屋,都是钱!都是钱啊!” “那屋子在哪?” “呃……” “嗯?”环首刀再次架在山贼首领的脖颈上。 “在……在后面……” “那道人哪来的?” 山贼首领摆着双手,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可怜相:“这个真不知道,都是他们来找我们的。” “一个人?也不怕你们绑了他?” “嘻嘻,我们这一行,也是讲诚信的……” 梁祯也给了这个山贼首领一脚。 公孙瓒指挥众兵士,将两个山贼首领押上囚车,又将在寨后仓库中搜出来的铜钱装车,真是不装不知道,一装吓一跳,足足装满了四辆牛车,都没能将铜钱装载完毕。这么多钱,足够让这些山贼为之送命了。 打了大胜仗,生擒匪首之余,又缴获了如此之多的赃款,众军士不禁心情大好,一路上,不少人自发地唱起了军歌: 上之回,所中益, 夏将至,行将北, 以承甘泉宫。 寒暑德,游石关, 望诸国,月氏臣,匈奴服。 令从百官疾驰驱,千秋万岁乐无极。 飒飒的北风,嘹亮的歌声,使人在不知不觉之间,似乎又置身于那遥远的西域,置身于那苍凉的隔壁之中,置身于,那千军万马的战场之上。 “最近五十年,我们过得太窝囊了。”知晓一切内情的公孙瓒可没有兵士们那般的好心情,“兵士们都在渴望胜利,可能够给他们带来胜利的将军,又在哪儿呢?” “伯珪兄今日之英姿,在下深感佩服。”梁祯微微一笑,拱手道,“若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有古之孙吴之名矣。” “破外贼易,破家贼难啊。”公孙瓒毫不理会梁祯的逢迎,“德源兄,就要分开了,送你一句话。” “在下洗耳恭听。”梁祯赶忙拱手行礼,作聆听状。 “男儿七尺之躯当许国,却不能便宜了那帮孙子。”公孙瓒伸手向东南方一指,“去年,若不是他们从中作梗,我王师数万男儿,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在下谨记。” 公孙瓒和梁祯都不约而同地选择隐瞒了情况,只对外宣称,击杀贼众四十余,生擒贼首两人,缴获钱粮不计其数。郡守听罢,不禁喜笑颜开,要知道,这起惊动了州里的大案,竟然只用了半月不到,便宣告破案,而且缴获之丰,三十年来未有之矣,这可都是他牧民有术、守土有方的证明啊! 府君当即将贼桩对半分开,其中一半给了留驻幽州的小黄门毕望,毕望乃贪财之人,见到这么多的铜钱,自然是眉开眼笑,无论府君要将功劳给谁,都一一附奏。于是乎,公孙瓒摇身一变,去玄菟郡当了地位仅次于太守的玄菟长史,而太守自己,也成功地攀上了赵忠这棵大树,升为京官,只是时间问题了。 至于另一个功臣梁祯,则被宗员升为别部司马,有了独领一军的资格。这可不得了,梁祯原来的身份,只不过是文书,拿的虽是县尉的俸禄,却连编制都没有,一旦宗员不用他了,他就得回障塞继续当障塞尉。但现在不同了,别部司马这一职,是经过大将军府的兵曹批准的,属于国家的官员,哪怕日后被裁撤,他梁祯,也能捞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县县尉来当当。 梁祯升官,耿有田等人自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在昔日的袍泽们面前吹牛时,声音也大了不少。而且,他们还十分会为梁祯加戏,剿灭山贼时,梁祯明明只是指挥,并没有亲手杀敌,却被吹成一马当先,两下翻上寨墙,砍翻一大堆弓箭手,然后率先打开寨门,简直是霸王再世,神勇无双。 梁祯初时还笑着辟谣,但他越谦虚,耿有田他们就越起劲,慢慢地其他人也都信以为真,于是乎,赞扬之词如海潮一般涌向梁祯,将他夸得飘飘欲仙。 “你现在被捧得有多高,将来就摔得有多惨。”黑齿影寒是唯一一个唱反调的人,在一片赞扬之声中,她的话,显得非常刺耳。 “你放心,我有数。”梁祯压根就没将黑齿影寒的话当回事,满不在乎道。 黑齿影寒就像一个阅尽人间百态的老人,在教育一个涉世未深的后生:“宗将军给你的兵,十有八九,就是那些恶少年。太平道给我们的时间,可不会太多。” 梁祯面上的笑容消失了不少:“你是说,我未来的部下,绝大部分都是新征入伍的恶少年?” “你亲自给兵士们疗伤,确实能够得到他们的效忠。”黑齿影寒摸出自己的腰牌,放在桌面上,“但你别忘了,兵士们虽然能帮你逃离绝境,但有的人,却能让你,一次次地陷入绝境。” 在接二连三的冷水下,梁祯新晋的热情,终于被浇灭,于是他开始按照黑齿影寒给他提供的思路,思考起自己的未来:“吉从事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待见我,现在我晋升了,他们肯定会更加不高兴。怎么办?怎么办?” 第六十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九) 黑齿影寒抓起桌上的茶壶,先给第一只木碗倒了半碗热水,接着再给第二只木碗满上:“我听说,张良之所以能善终,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能做什么事。韩信之所以不得善终,是因为,他摆错了自己的位置。” 梁祯看着桌面上的两只木碗,又将黑齿影寒的话回味了两次,然后面色一喜,指着装了半碗水的木碗道:“这半碗水,就是西州人(注1)的圈子,哪怕我挤破头,也是进不得去的。” “而这一碗,则是恶少年们组成的部曲。也就是我的位置。” 黑齿影寒点点头,伸手“摸”了“摸”木碗上的白汽:“八千恶少年,九部幽州兵。宗将军不会偏心的。” “这只是上策。” 梁祯手一颤,茶壶中的水便涌出不少,在木桌上,溅起一片白汽:“难道还有中策和下策?” “公孙瓒出身两辽望族,又跟你并肩作战过,跟他保持交情,也是给自己留条路。” “唉,你也知道,人家是望族出身,我若离了宗将军,人家还会看我一眼吗?” 黑齿影寒抿了口余温尚存的茶水:“这得看你自己。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好好好,那下策是什么?” “辞官,回扬州。” “哎,不对啊,为什么这个反而是下策?” 黑齿影寒没有说话,只是用泛着幽幽冷光的眼睛看着梁祯。 “唉。”梁祯整个儿都矮了,颓废地跌到炕上,“我爱这个国家,真的。” 这是梁祯第一次在黑齿影寒面前啜泣,尽管,在以后的岁月中,这样的时候,还有很多,但却没有哪次,能像这次那般,令梁祯记忆犹新。 “为了它的荣耀,我可以埋骨大漠,哪怕远不能回乡,我也愿意。但我实在不想死在奸人手里。这太窝囊了。” 碗中的清水,被黑齿影寒一饮而尽:“这一次,我们是白骨。” “不,不,不!”梁祯登时直起腰背,扑到窗边,右手停在留黑齿影寒的肩胛不到一寸的地方,“我现在是别部司马!我们不会是白骨,我们不会是白骨!相信我,我们一定能平平安安地回到扬州的。” 三天后,梁祯见到了他的新部下。 虽然梁祯早就不对这些被强征入伍的恶少年抱有太大期望,但当他真的见到他们时,却依旧大失所望。而他其实早该从高官们的反应中,瞧出端倪的。 本朝虽不如先祖那般崇尚武力,以开疆扩土为喜,但尚武之风仍盛,马上搏功名,更是许许多多七尺健儿的梦想,而各州各郡有点财力人脉的人家,也往往会将自己的其中一个儿子,安插进军中。尤其是当一支新军刚组建时,就没有试过没有人来攀亲戚的。而新组建部队的主官,往往也可以因此,发一笔小财。 然而,梁祯素来就与“好东西”无缘,他这个别部司马都已经拿到诰命及腰牌一旬了。却连一个攀关系的都没见着,没人求不单止,他还得去求别人——因为他手头上能用来管理、带领部中八百恶少年的,就只有耿有田那二十多个老兵。 而且,恶少年们的军纪,比梁祯预想中的还要差劲得多,他们多是泼皮、流氓、无赖、游侠出身,对于军令首先想到的不是服从,而是反驳,对于老兵或军官的呵斥,也不是低头认错,而是昂首挺胸地顶撞回去,更有甚者,甚至抢先对老兵们动拳头! 耿有田他们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于是两天不到的功夫,就发生了十多起打斗,死伤三十多人。更为严重的是,梁祯虽始终不受凉州兵待见,但耿有田等人在凉州兵中可是颇有人缘,听说自己的同乡被打,这些西凉劲卒哪会无动于衷? “疯了!都疯了!”看着乱作一团的校场,梁祯急得焦头烂额,虽说他大可按军法挑几人来杀鸡儆猴,但杀鸡儆猴也有前提,那就是猴子不能是孙猴子,不然的话,它保准能将军营给掀了——虽然照目前这个进度,离掀军营也差不远了。 “我就没见过这么难管的!”耿有田呸了口,两天下来,他掀翻了十多个毛头小子,可脸上也多了三处淤青,但却依旧没能在这群恶少年之中,树立起哪怕一丁点的威信。 “司马,让兄弟们动刀吧,我保证一天就能让这群混蛋服服帖帖。”由于跟对了梁祯,单沉在短短个把月中,由什长升为屯长,现在的他,正是意气风发,准备大展拳脚。 “不行,他们有八百人,我们就三十不到,真动刀,没胜算。再说,动刀就不叫管教,叫杀戮同僚。你,我还有梁司马,都得凌迟处死。”耿有田连忙给单沉泼了一盘冷水,免得这家伙太上头,做傻事。 恶少年们的体内,仿佛有使不完的劲,老兵们撤走没多久,他们之间便各立帮派,开始互殴,总之,整个军营,就没有任何一刻钟是安静的。 梁祯无奈,只好下令耿有田他们封锁军营的所有出入口,然后,自己去找另外八个部的司马,看看他们可有良策。这八个部的司马,都是宗员主持幽州军务之后,从当地的驻军当中提拔起来的,他们跟梁祯一样,不为凉州兵所接纳。因此,九人坐到一块时,可谓物伤其类,每个人的眼角,都是湿漉漉的。 “宗将军不肯将凉州兵打散,跟恶少年们编到一块去。这可苦了哥几个了。”刘老全是九人中年岁最大者,在右北平当了二十年的军候,善使一柄大刀,勇冠全郡,最辉煌的时候,上至夫馀人下至普通小贼,一听见他“刘大刀”的名号,就没有不避让的。 可不知是运气太背,还是什么的,这么多年来,右北平郡的太守换了四个,长史换了九个,却没一人肯提拔他来当个将兵长史。直到现今,刘大刀成了刘老刀,土都埋半脖子了,才遇上宗员这个贵人。只是,这个贵人似乎不太厚道,给他们出了这么大一道难题。 大家的情况,其实都跟梁祯差不多,手头上只有少则两什,多则一队的老卒,却要料理八百多个恶少年,这根本就是个难于登天的任务,而偏偏,他们又都不能向宗员开口要人,因为这样,等于承认自己的无能,大家都是沉沦下僚多年的人,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又怎肯放弃? “可不是嘛,就算想执行军法,也得有足够的人,才能执行不是?”满脸络腮须的是渔阳人程猛虎,人如其名,脾气火爆,三天以来,他就跟麾下的恶少年干了不下五十架,虽也收服了二三十刺头,可肿胀的左眼,却也令他在其他恶少年眼里,威望大跌。 最惨的是一个叫沈才思的司马,这人才思敏捷得过了头,竟想出用断供伙食这一招,来使恶少年们屈服,怎知,恶少年们直接反了,要不是范阳郡守立刻派来两百民勇帮忙镇压,沈才思现在就不是呆在大狱中了,而是直接躺在停尸房里了。至于接替他的申司马,到现在还不敢踏进营盘一步。 九个司马你一句,我一句地哭诉着恶少年们的种种暴行,却一直没有人能够想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来让恶少年们消停一点。 一个时辰后,梁祯不得不承认了这个明摆着的事实:看来,还是得靠自己。 在剿灭山贼之后,梁祯也因功而分到不少的铜钱,除开一部分用来孝敬上司、一半分发给耿有田等军士外,还剩下两三千个铜钱,这些钱,刚好足够请公孙瓒喝一顿酒。喝酒的地方,叫醉仙楼。 醉仙楼是蓟城的第一名楼,饮食歌舞住宿样样俱全,也是达官贵人平日娱乐消遣的最佳去处,今年,它在阳乐开了第一间分店,没想到,刚开张,便客似云来。此楼共有大大小小七十二个雅间,其中一间门额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忘归莲华”四个草字。 厅门内,迎面便是是一张四扇屏的荷花屏风。四张荷花姿态各异,有含苞欲放,也有花开正艳,还有残荷独枝,中间偏右的一幅上,一支亭亭欲立的半开花瓣上似有似无的还带着点点水意,当是出自名家手笔。 “这真是个好地方,茶香,酒也烈。”屏风之后,公孙瓒笑呵呵地捧起酒壶——他嫌弃这里提供的杯子太小,因此直接以壶代杯。 “确实,就拿这茶来说,火候缺一点,就……” “哎,都是老熟人了,有什么事,就直接开口吧。”公孙瓒脸上已经泛起红晕,可他的脑子,却是清醒得很。 “哈哈哈,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伯珪兄您啊。” 公孙瓒摇摇头,举起酒壶,便往嘴里倒,可那酒,却洒得他满襟都是:“我猜,我猜,应该是那恶少年的事吧?” “正是。”梁祯叹了口气,“要说宗将军也是熟读兵书的人,怎会不知道这些恶少年,得跟人数相当的正卒编在一块,才有可战之力?” “德源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宗将军麾下的四千凉州兵,是整个幽州唯一的精锐。各部都身经百战,互相之间,默契颇深,将恶少年编进去,就得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来磨合。目前的局势,可不一定能允许啊。” 注1西州:古代泛指中原以西地区,此处特指高昌、敦煌两郡。为宗员麾下凉州兵的编成地。 第六十五章 收服 “司马,不出您所料,这群恶少年果然消停了不少。”耿有田喜笑颜开地向梁祯回禀营地中的情况,“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是惩戒首恶?还是?” 梁祯把玩着手中的令箭,沉思了一会儿,才道:“不急,最近几日,可有人要求见我?” “有,一共有六十多人,现在就在帐外候着。不过,他们还是不愿服管。” “好,我现在就去见见他们。”梁祯将令箭放回竹简之中,双手撑着桌案的边缘,慢慢站了起来。 原来,梁祯自打从公孙瓒处“取经”回来后,便将耿有田等人全数撤出了营房,由得那八百恶少年在营盘中拆天。恶少年们天天被关在一块狭窄的地方中,就如同一只只戾气满满猛兽,不从对方身上撕下几块肉,都不能发泄体内多余的精力。 恶少年们根据自己的标准,分成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帮派,各帮派之间,也是矛盾重重,其中一个原因,是他们本来就互相看不顺眼,另一个原因,则是梁祯有意为之——每天供给恶少年们的伙食,都在耿有田等甲士的武装押送下,统一放至校场正中,但他们却并不分派,而是由恶少年们自取。 若按照军律的标准,非战时,每个甲兵每天都能获得足够其七分饱的食物,但由于恶少年们本就地位低下,加上吉从事等人的从中作梗,每天供给的伙食,仅能让每个恶少年吃个半饱。 恶少年们自然不干,可他们手无寸铁,并不敢冲撞武装到牙齿并结成战阵的耿有田等人,于是就只能从同伴手中抢食的了。如此一来,大的帮派由于人多势众,而不断壮大,小的帮派则由于兵少将寡而纷纷走向覆没,有的人选择投向大帮派,而有的,则终于想起,还有军司马这么一号人存在。 这是梁祯第一次以军司马的身份,在恶少年们面前露脸,为了突显威严,他披上了新发的铁铠,戴上崭新的环首刀,章牛和耿有田则各执兵刃,护在梁祯左右,单沉则召来十个最为精壮的劲卒,也是全副盔甲,行步如雷。 “按军律,我是你们的上司,你们本来就应该听我的。”梁祯从恶少年身边一一走过,眼中的杀气,是越来越浓烈,“不过,鉴于你们的表现,我决定,按你们的方式,来比一场,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 “敢问司马,你想比什么?”什么是恶少年?就是目无天地尊长,蛮不讲理,好勇斗狠之徒,他们不仅漠视他人的生死,更漠视自己的生死,因此,地方官府,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狂妄!”章牛板斧一举,高声喝道,“哥哥乃堂堂司马,一部之尊,岂容尔等放肆?” “切,什么尊不尊的,能打得过爷爷的拳头,爷爷便听他的。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啊。”恶少年们纷纷起哄。 “锵”单沉直刀出鞘:“肃静!” “呦,怎么的,不敢公平打,就直接动刀了?是欺负爷爷我,手无寸铁吗?” 梁祯轻轻地压了压手,示意单沉等人不要过激,待他们将刀收好后,梁祯才悠悠然道:“别光说不干,出列。” 刚才还叫嚣着要斗天斗地的恶少年,现在却没一个肯出来,因为他们虽不要命,但也不傻,梁祯穿得跟铁桶似的,还带着刀,他们空手无甲,又怎是对手? “你穿成这样,公平吗?哪怕赢了,爷爷也不服!” “对啊!对啊!” “阿牛,帮我卸甲。”梁祯说到做到,将环首刀一解,双手一张道。 “哥哥,这事让阿牛代劳就好。”章牛眉头一皱,小声劝道。 “哥哥心中有数。”梁祯低声道,“快!” “算有种。让爷爷练练手。”其中一个六尺五寸身材的恶少年走了出来,双手自衣襟处一拉,那件破衣裳便自动从他身上滑落,露出一身的腱子肉,以及半腹的伤疤。 “喂,你是何人?”章牛从梁祯身后喝道。 “切,报出我名,吓你一跳!”恶少年鄙夷地笑着,“在下徐无许氏一刀流祖师,许世安是也。” “哈哈哈。就你这傻样,还祖师?那爷爷我,岂不是祖师的祖师?哈哈哈哈。”恶少年们不仅不服梁祯,互相之间,也颇看不顺眼。 一个甲士将两柄木刀分别递给两人。 梁祯松了松手腕,抓起木刀,沉肩道:“你知道何谓输赢?” “当然!打不过就弃刀。”许世安也抓起木刀,却并不沉肩。 “开始。”耿有田手一放,身子从两人之间闪开。 许世安急不可耐地发起进攻,他的刀法,既不是汉刀九式,也不是弯刀六招,而是他自创的“许氏一刀流”,这套刀法,颇为狠厉,无论对手出何招,它就是一招:捅!总之捅就完事了。 不过,也别急着笑话许世安,人家也是有点真本事的,比如这每一刀捅的,都是心肝脾肺肾这些要害部位,一旦被捅正,不死也得残。真不知这家伙,在被官府抓着之前,究竟背了多少人命债。 许世安连捅三刀,梁祯虽然全数避过,但也暗暗吃惊。不过随着较量的继续,梁祯的心理负担,便越来越轻:就这?就这? “啊!”许世安的右手手腕忽地挨了一刀,他只觉得自己的手腕骨都碎了,木刀自然也握不住了,“咚”地掉到地上。 “你别下死手啊你!”许世安涨红了脸,单脚跳着道。 “嘘!”一旁的恶少年们却毫不同情他,反而一并落井下石。 梁祯耍了个刀花,左手一拨额上的鬓发,摆出个自认帅气的姿势,冷声道:“还有谁不服?” “我!” “我!” “我!” “我!” “我!” 梁祯登时觉得双颊又红又肿,肺也快气炸了:“来,来来,报上名来。” “我们乃辽西五虎。”一个独眼人上前一步道,“司马,你若能赢了我们手中的兵刃,我们就愿为你赴汤蹈火。” “喂!说好的公平竞技,你们这是耍赖啊?”章牛吼道,他是梁祯的亲兵,自然得找准每一次机会来维护梁祯的利益,“来来来,让我阿牛,来削削你们。” “就是就是,要不这样,你们五个,打我们兄弟五个。”一个甲士上前一步,主动请缨,他身后的四个甲士也纷纷上前一步,表示同进共退。 “用不着紧张,兄弟们。”梁祯含笑摆手,“我们可说好了,你们要输了,就得听我的。” “那是自然。”独眼汉一拍胸脯,“辽西五虎,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在下镇山虎冯良。” 独眼冯良左侧,一个精廋的中年人上前一步,声似惊雷:“在下前山虎郑啸天。” 独眼右侧,一个八尺身高的壮汉上前一步,声如洪钟道:“在下左山虎邓远。” 精廋中年人郑啸天左侧,一个驼着背的小年轻上前一步,阴声怪气道:“在下右山虎卫大。” 八尺邓远右侧,一个身材样貌都很是平庸的男人上前一步,他是个结巴:“在下,后,后山虎,周,周才。” 五虎报上名姓后,便各自取了自己用得趁手的兵器,当然都是木制的训练用兵刃。然后,结巴周才和驼背小年轻卫大上前一步,摆开一刀两鞭, 梁祯不待他两人站稳,便脚一蹬地,直冲两人而去,同时手中木刀迎风刺出,木刀虽非钢铁所造,可在梁祯手中,却依旧使出了如同水银般的寒光。 众人只看得刀起刀落,只听得两声闷吭,结巴周才和驼背小年轻卫大竟齐齐扔掉手中的兵刃,双手捂着胸口,弓着腰,脸色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精廋中年郑啸天刚欲上前,却被独眼叫住:“你不是对手。” 独眼冯良上前一步,跟梁祯对视一眼,旋即双手运劲,没有松风追月,也没有落花飘零,那杆枪更像暂收雷电下九峰的游龙,腾云行水迎风割面。 梁祯大吃一惊,身子硬地往后一倒,这才堪堪避过独眼冯良的凌空一枪。然后,趁着冯良收枪的间隙,赶忙挺身往左一跃,然而,没等梁祯做好准备欺身而上,冯良手中的木枪便化一作万,梁祯只觉得,从自己的天灵盖到脚指头,都被冯良的枪影所笼罩。 梁祯急忙使进浑身解数,这才堪堪格开冯良的前三招,然后也顾不得眼花缭乱,气喘如牛,木刀一舞,直杀向冯良。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冯良的木枪比梁祯手中的木刀长了两倍不止,若梁祯不敢单刀直入,便只能在冯良的步步紧逼之下,慌忙逃窜。 两人只杀得天昏地暗,看得恶少年并一众甲士眼花缭乱。 约莫斗了七八个回合,只听得烟尘中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这声响并不比兵刃碰撞声来得特别,因而圈外的众人都没有太过留意,直到,烟尘渐渐落去。圈内的二人重新现身于众人面前。众人方才发现,原来二人早已收了兵器。 “冯兄枪术出神入化,在下深感佩服。”梁祯拱手道。 冯良的独眼眯成一条缝,爽朗地笑道:“哎,司马客气了。我辽西五虎从今往后,愿在司马帐下听令。” 第六十六章 两个鬼才 梁祯将冯良请到自己的大帐之中,叫章牛摆上最好的酒,自己先敬了他一碗道:“冯兄枪术过人,若投身行伍,想必也能如愚弟这般,搏得功名,哪怕不能封妻萌子,也能衣锦还乡。为何却走上绿林之道呢?” “啪”冯良将酒碗摔在桌面上,碗中的酒溅得满桌都是:“说到这个我就来气!” 原来,冯良在加冠之前,便因勇武而被县里征辟,后来凭借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地做到了辽西兵曹步兵屯长,他的左眼,就是在一次跟夫馀人的作战中,瞎掉的。可是,重伤的他,不但没收到上司的抚慰,反而因为左脚先迈进公厅这等小事,而被免去了职务,重新成为平民。 回到家乡后,冯良非但没受到欢迎,反而因为残疾,而饱受冷眼与非议。于是乎,他在一气之下,落草为寇。这一干就是五六年,直到今年,宗员发兵清剿各郡的流贼,冯良不敌被俘,关进了郡牢。然而,没住几天,尚书台一封令下,冯良便又成了行伍中人。 “大丈夫当顶天立地,终日为贼,也不是办法。”梁祯劝道,“愚弟也是宗将军自州牢中捞出来的。现如今,幽州外有夫馀肆虐,内有黄巾道私造兵器战甲,目的未明。正是用人之际,冯兄为何不重投军伍?即可保一方平安,又能搏得功名,光耀门第?” 冯良沉思良久,才长叹一声道:“冯某,又何尝不想以身许国。只惜往日,报国无门。现既遇司马,某愿为司马赴汤蹈火。” 梁祯当即从抽屉中取出一枚屯长的腰牌交给冯良:“这几日,就请冯兄先委屈一下,待我收服了其余数百军士,对冯兄,必有重用。” “冯某岂敢不尽心尽力?”冯良当即起身,拱手行礼。 冯良是这几十恶少年中最能打的,他服软之后,其他恶少年也纷纷拜服,对耿有田等人的军令,虽不情愿,但也没有人再违反的了。 梁祯又跟冯良、耿有田一并,从这些人之中选出十个有一定影响力,又比较听话的人,担任伍长、什长这一类基层军职,先行试用一旬,过关的,便可正式受任,不过关的,立刻撤换。 当天夜里,梁祯自己掏钱,买了十几坛酒,将几十恶少年并二十多个甲士找到一块,替他们摆酒言和。并放话:今天以前的事,一律不再计较。今天之后,再有触犯的,尽数军法从事。 没有人再说半个“不”字,因为梁祯的实力,他们都领教过了。 眨下眼,梁祯的司马,当了有一个月了,恶少年们陆续投过来两百几人,死伤一百多人,剩下的四百来人也打得精疲力竭,几乎人人带伤,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梁祯觉得是时候了,便让冯良从两百多恶少年中间,选出一百个最为威严雄壮的,披盔戴甲,将那四百多个恶少年全部撵到校场中来。 这一百恶少年都是这场“练蛊”大赛中的失败者,心中对剩下的那四百多恶少年更是恶意满满,现在他们穿了盔甲,身份也摇身一变,自然也摇身一变,成了“精兵”,现在见了那四百多满身淤青的同类,那可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话不多说,直接动拳头,将他们打得鬼哭狼嚎,七倒八歪地在校场上躺了一地。 梁祯并没有自己出面,而是让耿有田代劳,将这些恶少年训斥得一文不值,什么窝里横、怂包、软蛋、娘们,总之有多难听骂多难听。接着,梁祯又让军正念了一大堆“斩”字,然后不等恶少年们反应过来,冯良便领着一众甲士,如狼似虎地将二三十个恶少年从地上架了起来,三两下手势便捆得跟个粽子似的。 这几个人,便是这四百多恶少年的头目及头目的心腹骨干,最初的闹事,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伙人起的头,为了从恶少年们当中准确辨别出他们,黑齿影寒忙了整整一个月。 “这些人,目无军令,蛊惑军心,聚众斗殴,攻击上官。按律当斩!”军正大声宣读这,单沉等人“锵”“锵”“锵”地抽出弯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勾月般的寒芒。 “哗” “哗” “哗” 刀光尚未消散,二十多条血柱便直冲云霄。 “祸首已伏法,胁从不问。若有再犯,这就是下场!”军正面容冷峻,嘴含冷笑,声带威仪。 “呼!喝~” “呼!喝~” “呼!喝~” 先行投靠过来的两百多恶少年连呼三声,声声胜似惊雷。 直到这时,梁祯才悠悠起身,念着从赵苞、宗员等人处“偷”来的场面话,然后,话锋一转,将这四百多恶少年中的三十多人封为由伍长至屯长不等的官职,让他们先行治理所属队伍,同样是一旬后,再作考核。 随着金字塔式管理架构的快速构建,军营中的秩序,也得以迅速恢复。当天夜里,军营之中,终于迎来了第一个安安静静的夜晚。忙碌了一个月的梁祯,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买了点肉,今晚,好好地吃一顿。”梁祯看着憔悴了不少的黑齿影寒,不禁心生怜意,这一个月来,他忙得几乎没怎么关系过她,而她也同样日日早出晚归。 “我也买了点。”黑齿影寒吸了吸鼻子,“阿牛估计快弄好了。” “哦?阿牛还会做这个?” “嘻,他说只有他才能做得出上好的肉。”黑齿影寒捂嘴一笑,“只是嗅着这味,应该是快熟了。” 梁祯用力一吸,却差点没有将舌头整根吐出来:“这是糊了吧?” 黑齿影寒白了梁祯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再说话。因为章牛已经捧着一盘肉进来了。 “哈哈哈,哥哥,霜儿,快来藏藏我阿牛的手艺。” “这……”梁祯鼓起胆量看着那盘中的肉,却再没有勇气去下手。 “你怎么不吃啊,哥哥,这可是阿牛,凭本事做出来的。”阿牛一把抓起最大的那一块,塞进自己嘴里,“嗯,好吃,好吃。” 梁祯拗不过,只好夹起一块来试了试:“呜哇~好吃,咳咳。好吃,好吃。这样,阿牛兄弟,我呢,刚刚也买了点肉,我现在去烧一烧,等我,等我回来,一起吃。” “喂,哥哥。等你回来,这肉都快凉了。”章牛追着门口叫了句,却发现梁祯早跑没影了,只好闷闷地回头道,“来,霜儿,我们俩先吃。” “啊?”黑齿影寒身子一僵,“这么好吃的东西……还是留点给……给哥哥吧?” “哎,这肉啊,不经放,他吃自己做的那盘吧,来。我们先吃。” “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来吃吃吃,尝尝我阿牛举世无双的手艺。” 这边章牛在迫害黑齿影寒,那边,梁祯正在为如何将肉煮好而发愁,一来是因为,这个时代的调味料还是相当缺乏,二来,梁祯一直忘了应该请个好厨子来管理自己专用的厨房,因为他之前,都是跟军士们一起进餐的,因此他的专用厨房一直是空着的。 “这么晚了,也来不及去买调料了。先将就一下吧。”梁祯重新烧开水,将肉扔了进去,只加了一点点盐,便让它在釜中自己翻滚。 “哎,我告诉你啊,这手艺,是我跟我们村的老章头学的,他以前,就是伙夫,手艺好着呢。”梁祯回来时,章牛还在孜孜不倦地讲述着自己是如何如何拜师,如何如何学艺的。 “来,张嘴,试一下我的手艺。”梁祯用筷子架起最大的那块肉,递到黑齿影寒跟前。 黑齿影寒已经被章牛弄得晕头转向,现在对梁祯的话,更是毫无抵抗能力,迷迷糊糊地张开嘴,让梁祯将肉块塞了进去。 “怎么样,是不是比阿牛的好吃一些?”梁祯得意洋洋地盯着章牛看,丝毫没注意到黑齿影寒的眉头已经皱了又皱。 “我跟你说,这可是我根据十多年的做饭经验,推敲出来的新做法,保证入味,吃了还想吃。”梁祯伸手去夹第二块,“来吧,趁热吃。” 黑齿影寒猛地抓住梁祯的手腕:“你冷静点!我……我出去一下……” “喂,喂,别跑啊。”梁祯在后面叫道,然而黑齿影寒早跑没影了,于是他只好将目光投在章牛身上,“来,兄弟,尝尝我的手艺。” “嗯,哥哥手艺是真不错。”章牛的反应,完全迥异于黑齿影寒,“不过霜儿似乎不怎么懂享受啊。” “哈哈哈,她向来这样,只会暴殄天物。”梁祯抓紧机会黑了黑齿影寒一把。 “哥哥,你以后要有空,就多做些菜,那样,兄弟们就有口福了。” “好好好,等我有空,就一定再给你们俩做几盘。”梁祯厚颜无耻地接受着章牛的夸赞。 帐外,黑齿影寒脚下一软,直接摔了个底朝天:“这两个……疯子……” 当晚,除了黑齿影寒一直在翻来覆去外,另两人都睡了一个好觉。次日一早,宗员的参军来到了梁祯的兵营,他将代替宗员,宣读一项令梁祯听得冷汗直流的命令。 第六十七章 整军经武 宗员给梁祯统领的部运来了甲衣和武器,并且给了他们一个正式番号——云。若按照军阵来排,这个番号的部,应该在中军大阵的左后方,负责掩护左后方的侧翼。 “环首刀,六百五十三把。长戟,一百一十二支。弓,三百二十把,箭矢九千六百支。方盾九十面,圆盾两百面,甲衣九百套。”参军大声宣读着物资清单,以便梁祯部的录事、文书们能够清楚地清点数目,不至于留下争执的可能。 “驴、骡各五十匹,战马二十匹,骑乘马、驮马各三十匹。轻车一百辆。布匹四千零三十尺。桔二百张……” 梁祯跟耿有田、冯良等人站在旁边听着,心中的疑团,却是越来越大——这宗员,确实是太大方了,他是开了蓟城的武库还是怎么的?怎么一下子就将恶少年们全部武装起来了? 参军念了足足两刻钟,方才将一大串的清单念完:“梁司马,请清点清楚,然后在这军书最后,签字盖印。” “哦,在下一定仔细检查。”梁祯赶忙拱手行礼,然后将一只小袋子轻轻地塞进参军的右手手掌,“这一路来,有劳参军了。” “哎,大家都是袍泽,哪来的辛劳。”参军笑着拍了拍梁祯的右拳,“梁司马可有疑惑?” “不知宗将军,可有别的深意?” “梁司马可还记得,卧虎山之事?” 梁祯登时一个机灵:难道,自己跟公孙瓒用山贼冒充真正的太平道人的勾当,被宗员发现了? “记得,不过,此案乃,几个太平道人勾结山贼所作……” 参军长叹一声:“太平道自教主张角创立至今,已有十余载,信徒百万,遍布天下一十三州,哪是什么太平道勾结山贼,而是他们本身,就是山贼。” “参军此话,在下不太懂。” “半月前,张角一名叫唐周的门客,向执金吾供认,张角将聚众于光和六年三月微日谋逆。陛下大惊,因此急传密诏,让各地驻军,做好准备。” “请回禀宗将军,我等一定全力以赴,随时待命。” “在下一定将司马此言,一字不漏地回禀将军。” 送走了参军后,梁祯立刻召来一众军官商议操练之事。 “耿假司马,按你的经验,若想让健儿们有战斗力,最快,需要多久?” 梁祯给了耿有田很大的荣宠,将他从一个队长,推荐为地位仅次于自己的假司马,这其中,虽有拉拢之意,但也有因人才严重不足,而只能在矮子里面挑将军的无奈。 “按我的经验,军士列队需操练两月,持械授式需耗时三月,练习阵法需耗时半年,如此算来,需耗时一年方得见成效。” 耿有田的说法,跟梁祯在兵书看到的完全一样。但显而易见的是,按照参军早上所说的态势,留给梁祯练兵的时间,有三个月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诸位一起想想,列队、授式、变阵这三个方面,有哪一个可以缩短一点时间?”梁祯迫不及待地问,尽管他自己也心知肚明,通过求快不求质的训练方式训练出来的军队,一旦战况不顺,便是一触即溃的下场,这一点,一年多前,梁祯就已经亲身体验过了。 众人面面厮觑,谁也没有说话,因为这些人,要么是恶少年中最为沉稳的那一批,他们知道自己的斤两,因而不敢像上个月那样放肆。要么就是耿有田、冯良这些打过仗的老兵,他们则非常清楚,贸然缩短训练时间的下场会是什么,更何况,梁祯并没有将参军关于太平道即将起义的话,告诉他们,因而他们脑海中想的,更多是如何劝阻这一位年轻的云部司马,放弃这一疯狂的念头。 “司马,队列乃军阵之基石,军阵坚则获胜易。招式乃兵士保命之根本。哪一样,都马虎不得啊。”最后是独眼冯良先开的口,声容并茂,令梁祯看着就觉得亲切——除了黑齿影寒外,自己的事,是多久没被人如此上心过了? “冯兄,若是我告诉你,三月后,我们就要打仗呢?” “这……”帐中诸人立刻低声细语起来,纷纷猜测着司马这话,究竟是真是假。 梁祯见状,不动声色地敲了敲帅案,待到众人将目光全部聚集在自己身上后,才正色道:“此日期不当得真,另外,今晚的议事内容,乃是绝密。要是谁将它传了出去。按通敌论处。” “诺!” “司马,按照经验,若想保证兵士们的体力及战力,五日方能一操。如果要快,那就只能将三项东西,糅合到一天之中,比如辰时队列,申时授式、变阵。至于,结果如何……”冯良说到一半便打住不说,因为这结果如何,他也不知道。 梁祯沉思了一会,终于打定主意道:“就按这方法试试看。” 主意打定,众军官便各回帐篷,开始密锣紧鼓地敲定明日的训练计划,而贼心不死的梁祯,则找来黑齿影寒,问她是否还有别的办法,能够在更短的时间里,往新兵们的脑子中,塞进更多的东西。 “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御前灵侍,你知道需要多久吗?”黑齿影寒听罢,面无表情地看了梁祯一眼。 “多久?” 黑齿影寒竖起三根手指。 梁祯大喜过望:“三月?那真的太好了。我的时间,最乐观估计,就是三个月!” “三年。” “啊!”梁祯一头砸在炕桌上。 黑齿影寒抬手就给梁祯加了一“锤”子,将梁祯彻底地“钉”死在炕桌上:“这只是在百骑队中,有八十名老兵的情况下。老兵越少,形成战斗力的时间就越长。” 梁祯竖起左手的两只手指,看了眼,然后又竖起右手,摆了个“七”字的手型:“但我只有三十个不到的老兵,新兵却有七百多……” “我帮不了你。”黑齿影寒冷冷道。 “哎,别这么绝情嘛!” “你昨天给我塞那肉时,有这样想过吗?” “嗯?那肉不好吃吗?”梁祯坐起身子,“不对啊,章牛不一直说好吃吗?” “哼,总之你让我一晚上都睡不着!”黑齿影寒袖子一甩,只留给梁祯一个高傲的背影。 “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梁祯赶忙追了上去,口不择言道,“我……我给你道歉,这样,下月,下月等我发了俸禄,就带你去吃正宗的炖肉怎么样?” “好好练你的兵去吧。”黑齿影寒停下脚步,微微一转额,却并不露出半分脸庞。 “不是,你也知道的,我以前,只不过是一个军候,现在突然让我管八百人,我……我怎么会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请恕我不能从命。” “不不不。盈儿,你救过我很多次,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这活命之恩?”梁祯慢慢地从腰间解下一块圆玉,轻轻递出,牙关一咬,将右手举至半空道,“我对天发誓,绝不会做那种不仁不义的事,如果哪天,我迷了心性,你拿这圆玉,来……来取我人头。” “你觉得,这是杀人与否事吗?”黑齿影寒将头转回正前方,不让梁祯看见自己的一点表情,“还是你以为,这是仇恨?” “不不不!我……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应该回扬州,远离这该死的权力之争。但……但眼下,太平道的反心昭然若揭,一旦他们揭竿而起,这天下……将再无一处是乐土,离了军队……我……我真不知道,我该怎么……保护你……” 不知是谁,先流下第一滴眼泪,总之不一会,两人便都泪流满面,不过却没有一人发出声音,因为他们都怕,怕被对方听见。 “二十匹战马,除去我的那匹以外,还可以编练十九个骑士,这些人,将是我们第一场仗,取胜的关键。” 黑齿影寒慢慢地抬起右手,在脸庞的高度擦了擦:“我尽力。” 训练骑士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单是骑射这一项,没个三五年的功夫就练不出来的,因此,梁祯只能从恶少年们当中寻找本来就会马战的人,可找了整整三天,才凑齐一个伍,最后梁祯只好忍痛将五名西凉劲卒从基层军职中抽取出来,编够一个什,然后由这十人,来协助黑齿影寒训练新选出来的八个壮丁。 梁祯按照《教骑兵》篇上的方法,找木匠造了四匹身高体型与真马无异的木马,配上马鞍、马镫等一切物什,以供恶少年们练习骑术之用。 然而,恶少年们却不干了,他们叫嚣着,练骑术不用真马,这怎么成?至于那些已经会骑战的恶少年,则干脆挑战起黑齿影寒的地位来,因为他们实在不觉得,这个个子矮矮小小的人,有什么本事,来当这支队伍的军官。 “梁司马身手如此了得,想必他的亲兵,也是精通武艺之人,不知能不能,教教兄弟们呢?哈哈哈。”恶少年们不知何时,又捡回了不服管的坏习惯。 第六十八章 军情似火 五个西凉兵将恶少年们的挑衅看在眼里,却没有人主动出来说一句话,一则他们认为自己与此事无关,二则,他们心底里,也不怎么服这个连手都没有出过几次的亲兵。 “你先教教他怎么骑马。”黑齿影寒看着那个带头挑事的恶少年,这人生得牛高马大,膀宽腰圆。 “哎,我是想领教一下兄弟的功夫,你这怎么就让我去教他骑马了呢?” “既然是讨教马上功夫,我总得看看,你是什么水平吧?”黑齿影寒反唇相讥,“总不会,连这个最基本的,你都教不会吧?” “行行行。”膀宽腰圆的恶少年转过身,朝那个囔囔着要从真马开始学骑马的恶少年喝到,“小子,我告诉你啊,我们比一场,你要输了,就乖乖从木马开始学起,我要输了,我认你当爷爷,你看怎么样?” “呦呵,口气挺大的嘛。”那个恶少年自然是满脸不屑,“说,比什么!” “我从五十步外冲过来,若是在这之前,你还不能在木马上坐好,就算输,如何?” “呦呵,我没听错吧?哈哈哈,这算比赛?我就是赢了,也胜之不武啊。兄弟。” “怎么的,不敢比啊?这么多废话?” “嘿,比就比,谁怕谁啊!” 黑齿影寒低头一笑,尽管比赛还没有开始,但她已经知道谁输谁赢了。 果不其然,很快就听得“啊”的一声,那不会骑马的恶少年已被那膀阔腰圆汉给夹了过来,放在马背上。 “真是个好手啊。”恶少年们包括几个西凉兵在内,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感叹。 黑齿影寒让人在校场边缘的一棵树外挂上一个草靶,草靶只有人脸大小,在草靶中心用红色颜料点着一个只有拇指甲般大小的红色圆点。 “这里离那草垛有八十步。”黑齿影寒腰一弯,作了个“请”的手势,“请。” 膀宽腰圆的壮汉也不说话,策马沿着相反的方向跑了四十步,然后调转马头,直冲草靶而去,并在离草垛约九十步的地方,“咻”的射出一箭。须臾,一直站在大树下准备验箭的人便举起了红旗,表示中了。 “请。”膀阔腰圆汉得意洋洋地作了个“请”字的姿势,在骑射这一点上,除了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夫馀人外,他还真没怕过谁。 黑齿影寒轻轻一夹马腹,那马便一路小跑着往远离草垛的方向而去。膀阔腰圆汉觉得自己的胜算更大了,因为黑齿影寒跟他的射箭方式几乎一模一样,如此一来,就算射中了,也只能证明她跟自己相差无几,并不能证明她就比自己厉害。 “咻”黑齿影寒忽地背身一箭。 “草靶都还在晃呢!这就射?”有个眼尖的西凉兵叫道,“这样难度可大了啊。” “对啊,这样能射中?” “肯定不能。” “看,红旗!” “啊?不会吧?” 几人正说着,黑齿影寒已经策马回到他们跟前:“要不要过去看看?” 膀阔腰圆汉上前一步,低头行礼道:“张全福输了,兄弟好箭术。” “呜~” “呜~” “呜” “吹号了?”众人纷纷看向校场另一边的土坛,土坛之上,确似有一人正举着巨大的牛角号,在使劲吹着。 “快,过去集合!”张全福大声道,“是集结号。” 如梦方醒的几人赶忙收拾东西,然后一溜烟地往土坛那跑去,最后一头扎进那些从四面八方的营房中涌出来的人流之中。 “哥哥,这是怎么回事?”章牛急匆匆地从后面赶来上来,双斧被他夹在左腋下,而他的右手,则还在不停地扶正脑袋上歪歪扭扭的头盔,“怎么这么急?” “出大事了。”梁祯握着刚从骑驿手中接来的军书,脸上,阴云密布。 “一屯!向右看齐!喂,你!一排排头,嗨!说你呢,左边点。” “二屯!向右五步~走!你,二排第一个,倒是动啊,哎,你你你,过头了。” “三屯!向后十步~走!喂!停停停!直娘贼的,这多少步了,回来!” “辎重屯!喂,辎重屯人呢?” 各军候、屯长、队长手忙脚乱地指挥着军容不整的兵士,让他们赶紧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且站得好看一点,然而,那些甲士就如同搅成一团的乱麻,越理越乱。 “都停下来!”梁祯开口道,他一开口,身边的十个传令兵立刻齐声高呼,这些人,都是特意选出来的声如雷公之人。 乱成一团的军士立刻停下手头的动作,并合上了嘴,准备聆听自家司马的吩咐。 “宗将军军令!”梁祯摊开手上的军书,将它写着字的那面对准军士们,“黄巾贼道王大志,犯上作乱,攻略郡县,杀害吏员,奸淫妇女,烧毁村舍,犯下滔天之恶行。兹令云部全军,火速南下右北平郡土垠县,协助当地驻军,剿灭贼道,保境安民。” 这短短几句话,就如同往烧红的油锅中倒了一桶热油似的,兵士们瞬间炸窝,事关他们也是混迹市井多年的人,对于这太平道又怎会不知?或者许多人在被强行抓进军队之前,还是太平道的忠实信徒呢,现在听说太平道被宣布为乱贼,他们又怎会无动于衷? “兄弟们,我们都不是正经出身,但,英雄,无问出处!等打完了仗,我们都能骑着七尺骏马,腰缠万数铜钱,衣锦还乡,到时候,什么三老、里正的,还敢低看我们一眼吗?还有人敢嚼我们舌头吗?” 军士们继续窃窃私语,不过有许多人。在暗中点了点头。事实上,天生的无赖、泼皮永远都只是少数,正常人,又有几个,不想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呢?只不过,是受污浊的世道所压迫,而不得不成为最下等的恶少年罢了。 “军正,军正!” “啊,到!” “将赏钱的部分读一下。快!” “哦,好!” 军正正了正衣襟,清了清嗓子,大声背着《军律》中关于记功赏赐的部分,听得军士们无不眼冒金光,唾涎三尺。在军正的描绘中,他们仿佛又看见了那一堆堆的五铢钱,一间接一间的三进宅院,一个比一个靓丽的美人。 “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死战不退!因为你们的身后,就是玄菟,是辽西,是辽西,是我们的家园!”梁祯伸出右手,反指着自己背后,“要是被我看见,哪个小兔崽子,敢丢下兄弟自己跑了,我的环首刀绝不答应。当然,如果你们,要是发现,我后退半步,你们任何人,都可以给我一刀。” “听见没有?!” “诺!” “大战在即,我就一句话,赢了,我带你们吃香的喝辣的。输了,我陪你们一起去奈何桥!” “必胜!”耿有田高声喊道,同时手中的环首刀朝天一指,“必胜!” “必胜!” “必胜!” “必胜!” 军士们欢天喜地地散去了,直到见到黄巾军之前,他们都将沉寂在梁祯与军正共同给他们描绘的大饼之中。 “司马,你有几分把握?”耿有田清醒得很,尽管刚才在校场上时,他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狂热。 “一年多前,我跟着赵将军,去打夫馀。”梁祯倒满了两碗水,自己拿起其中一碗,放到嘴边,却并不喝,“我们中的很多人,入伍没超过三月,甚至有的人,连汉刀九式的第二式都没学。” “后来,我们在王城附近跟夫馀人打了一仗。”梁祯猛地一闭眼,“咕噜咕噜”地将碗中的水全部倒进肚子,“那一仗过后,整个前军,三千多人,就剩下不到三十个。” “有田,老实说,我不知道胜利在哪。”梁祯放下木碗,轻轻地抚摸着身上的军衣,“但既然选择了这身袍服,就断无退避的可能。” 耿有田的眼眶,慢慢地红了:“我也一样,只是,下面的健儿,获胜时,他们不用指挥,也会一拥而上,可一旦不利,便会落荒而逃。我有预感,这一仗,不轻松。” “轻松的,还会轮到我们吗?”梁祯苦笑一声,“宗将军的铁骑,强大而珍贵。而我们这些人,弱小而廉价。” “我不许你这样说将军!”耿有田脸色一变,厉声道,凉州兵出身的人,对宗员,都有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 “有田,你现在是云部的假司马,不是骑五屯的队长。” 耿有田面带怒色地走出军帐,梁祯也不管他,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这么说,总比以后,让耿有田在血淋淋的事实中领悟这句话要好。 “准备攻打右北平的黄巾军,有多少人?”黑齿影寒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幅右北平郡的舆图,摊在炕桌上,“奇怪,他们打下渔阳后,为什么不集中力量打蓟城,为什么要分兵东进,打右北平?” “他们连陛下身边的中官都能收买,更何况是各州郡的官吏?”梁祯盘腿坐在黑齿影寒身边,叹了口气道,“远的不说,就说我这八百人,里面恐怕也有不少曾是黄巾道徒。” “所以,他们对幽州布防的了解,说不定,还在我这个别部司马之上。所以这土垠县,对他们,对我们,都一定很重要。” 第六十九章 出东门,不顾归 二月的幽燕大地,寒风凌冽,白雪连绵,燕山脚下的大地上,不见一点绿色。 辰时,冷冰冰的朝阳方从东南方露头,上谷郡郡治,沮阳县中便是人声鼎沸,人们一边往城中心的郡衙、州衙处涌,一边高唱着: “出东门,不顾归。 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 ……” 郡衙之前的空地上,早已筑起一坐高坛,高坛上,王大志一身蓝袍,黑发飘飘,长剑闪闪。他俯视着台下,这些来自幽州各地的信徒,声泪俱下地吼道:“父老乡亲们,某自十余年前,跟随大贤良师张师,走遍天下一十三州,见过被抛弃于道旁的婴孩,见过独守空房的闺妇,见过倚门望儿的老母,也见过从军六十五载,却连亲人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的老卒。 父老乡亲们,你们也一定读过官府的邸报,他们总是在说,开仓救济了某某乡村,帮助了某某矜寡,显得一副很仁慈的样子。但你们知道,为何这某某村落需要救济,为何有某某矜寡需要帮助吗?” 台下一片寂静,王大志“啪”“啪”地拍了两下手掌,土坛后,立刻有十数黄巾裹头的壮士押着七八个灰头土脸,却大腹便便,衣着华贵的中老年男人走到台中,这些人还没站定,便被一脚踢在脚弯处,当场“咚”“咚”“咚”地跪倒在地。 王大志一手扯起其中一人的发冠,长剑则指着另一人的太阳穴:“是他!是他,是他们!他们不用耕种,却享受着最上等的麦子,不用纺织,却穿着最昂贵的丝绸!” “这是宁县的黄老爷,你知道他给佃农的租是多少吗?三十取二十九!三十取二十九啊,乡亲们。”王大志一把甩下这个中年人,那中年人立刻一头砸在地上,颤颤巍巍了半天,也支吾不出一个字来。 “没良心的狗东西!”台下传来一片谩骂声。 “这是代县的县令,他因开仓救济了李家村而被歌颂,但你们知道吗?他上任后,代县的税项,由十九项变成三十九项!李家村为什么需要救济?就是因为他!收刮干净了该村的最后一点种子粮!是种子粮啊,弟兄们!” “断子绝孙的狗官!杀了他!杀了他!”土台下,围观者的情绪被扯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还有他,上谷郡的郡守。孙府君,您可有钱啊,两千万钱买个太守来当!相当于您几百年的俸禄了吧?哦,所以您将上谷郡的税收到四十年后,已经很仁慈了,我们还得直娘贼地感谢您对吧?” “呃呃呃……饶……饶命啊……”孙府君口齿不清地喊着。 “还有你!我们尊敬的代王。恭喜你了,喜得第三十二个儿子。”王大志一把抓起那些人中间,衣着最华贵,脸上的淤青也最多的那人。 “乱……臣……贼……子……”大家从代王身上,终于见到了一点太祖高皇帝的影子,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敢于盯着王大志的眼睛的人。 “哈哈哈哈!听见了吗?乡亲们,他说我是乱臣贼子。”王大志疯癫地笑着,然后右手猛地扯起代王的衣襟,缺了尾指与无名指的左手一掌盖在代王眼前,“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 “先父王立强,度辽营军候,十五年前死在夫馀人的箭下。八年前,鲜卑人入寇代国、上谷、渔阳三郡,我大哥王大富,二哥王大富,皆战死!而我的手指头,也是在八年前的战争中,被夫馀人砍断的!我是乱臣贼子,我还是乱臣贼子,直娘贼的,那你是什么!敢问代王,你可曾为这个国家,流过一滴血?做过一件事?!” “乱……” “啪”王大志一巴掌将代王拍倒在地。 “父老乡亲们。天宁年大旱,他们不减赋,不救灾,我们忍了,因为我那时,我们手头上,还有余粮。熹平年蝗灾,他们不放粮,还加税。我们也忍了,因为,我们还相信陛下的圣明。光和三年,大旱,可他们还要加税,我们也忍了,因为他们说要征讨夫馀。光和五年,大旱,蝗灾,我们都已经易子而食了。可这群直娘贼的,还要加税!父老乡亲们,他们这是在将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是啊。” “是啊。” 台下众人纷纷响应道,眼眶中,愤怒、哀伤相互交织。 “我们总在期盼,这群直娘贼的会良心发现,给我们减点租赋,让我们也能过几天好日子。殊不知,贪婪才是他们的本性!他们根本就没有将我们当人看过!” “乡亲们,大贤良师已经于钜鹿南?县首倡义旗,他将带领我们,杀掉皇帝以及所有吃人不吐骨头的狗官!建立一个真正属于我们所有人的太平盛世。” “乡亲们,跟着我们走,或许会死,但我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妻子,不再被凌辱,都是为了我们的孩子,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 “乡亲们,我知道你们在犹豫什么。你们在想,现在勒紧裤腰带,或许还能活下去,而跟我们走,将大概率会死是不是?” “好,我告诉你们。五十年前,黄老爷家给佃农的租,是三十抽十,四十年前是三十抽十五,佃农们私下埋怨,但没有反抗,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还能活得三分像人样。三十年前,是三十抽二十,佃农们有怨言,黄老爷杀了几个最大声的,众人消停了,因为他们都怕死,尽管剩下的东西,已经不能让他们像个人一样活。” “就这样,黄老爷一年年地升高租金,佃农们则愈发饥寒交迫,甚至冻死、饿死,但却依然没有人想反抗,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已经饿得连镰刀都拿不起来了!因此,只能任由黄老爷鱼肉!乡亲们,你们想这样吗?以现在的赋税来看,最多明年,你们就将饿得连镰刀也拿不起,然后,这群狗官,就会来抢你的屋子,烧你的田地,奸淫你的妻子,而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因为,你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反抗了!你们愿意就这样儒弱地死去吗?” 王大志的话如同一把熊熊的火炬,将那台下人群胸中的热血“砰”的点燃,只见他们齐齐举着手高声的嘶吼着:“不愿意!不愿意!” “咚咚咚咚咚”事先安排好的鼓手立刻用尽全身力气,敲着牛皮鼓。鼓声如雷,将台下众人的情绪彻底引至最高潮。 “很好,现在,我就让你们看看,这群平日无恶不作的狗官,究竟有多卑鄙,多虚弱!”王大志长剑一指,高声喝道,“来人,将他们砍了祭旗!” 一声怒吼,穿云裂石,仿佛天空中飞下一道雷霆,震碎了沮阳县的宁静,也照亮了众人眼前的道路! 光着臂膀的刽子手猛地往砍刀上喷了一口酒,赶在酒液落地之前挥刀,手起刀落,黄老爷便已人头落地,刽子手飞起一脚,将人头踹至台下:“这是黄老爷的狗头!” 余下的几人的心理防线及时崩溃,一个个惊恐万状魂飞魄散,接连栽倒在台上,更有一人匍匐着趴过来紧紧的抱着王大志的脚,边舔着他布满泥垢的靴子,一边摆尾求饶。 “呦呵,原来是代王啊,你不是刚还很神气的吗?”王大志一脚将代王踹飞,迎风而立,蓝衣飘飘,朝阳正好照在他身后,让他看起来,就像是刚下凡的天神,“乡亲们,你们看见了吗?他们在颤抖,他们在求饶,他们比我们想象的都要脆弱,只要我们拧成一股绳,就能让他们,为他们过去所做的一切恶行,还债!” 刽子手接二连三地挥刀,将县令、孙府君乃至代王的头都给砍了下来。 “乡亲们。这是代王的脑袋,你们都见证了他的死亡,官府绝不会放过这里的所有人,所以,你们要么,拿起手中的武器,跟我们一并,去建造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太平盛世,要么,缩在家中,等着被狗官拿去车裂!你们怎么选?” 奸佞蛀虫的血,终于唤醒了众人体内的血性与兽性,只见众人纷纷举起手中的一切物什“愿随大贤良师死战到底!”的呼声响彻云霄。 “愿随大贤良师死战到底!”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在王大志的带领下,所有人都狂笑着高举手中的各种武器齐声怒吼,这排山倒海的呼声,仿佛要将天空撕开一个大洞,大地扯开一条深沟,成千上万的木棍、锄头、镰刀、菜刀在日光下散发着一片寒光。 看着台下的一切,王大志的嘴角,升起一丝讥笑,然后他疾步离坛,直奔郡衙而去。 郡衙之中,早就聚集了百十黄巾军汉,人人身披从汉军身上缴获而来的甲胄,却都不带头盔而是以黄巾代替。这些人一见了王大志,立刻先以手加额,再深深一躬身:“渠帅。” “宗员可有动作?”王大志边颔首回礼,边用急切的语气问道。 “据我等探知,官军于幽州总兵力为一万两千人,其中,八千人位于玄菟以东。玄菟以西,只有不到四千官军,且大都布置于蓟城、古北口、卢龙塞、冷口等地。其余地方,兵力薄弱。” “我师送来消息,让我们尽快攻占蓟城,然后南下冀州,与他们汇合。”王大志听罢手下的汇报,补充了一句,“所以,我们需要派遣一支兵力,前往右北平郡土垠县,阻止两辽官军西进支援。” “渠帅,末将愿往!”众黄巾军汉中,立刻闪出一将。王大志定睛一看,只见此人生得虎背熊腰,豹头虎须,正是代国赫赫有名的大力士相三臣。 “好,本帅命你为东营总旗官,领兵两万,务必在土垠县截住南下的官军。” “末将定不辱使命!” 第七十章 布防 土垠县,右北平郡郡治,北依巍峨的燕山山脉,中部是广阔的平原,南部是洼地,又有浭水从辖境内川流而过,滋养着万亩良田。如果此时有人,在半空中往下看,他第一眼注意到的,一定是那条横卧在皑皑白雪之中的,不见首尾的巨龙。 这条巨龙,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卢龙道,乃是中原通向辽西地区的交通要道。宗员要是保住了这条要道,位于两辽的八千汉军便能顺利南下平叛。要是这条路为王大志所截断,那右北平郡以西的幽州各郡,他便能尽数收入囊中。 “报,司马,据我等探明,前方二十里,便是土垠县城了。”驼背卫大从队列最前奔来,脸上、身上尽是黄色的泥土与白色的雪尘。 卫大功夫不怎么样,但胜在人够机灵,心也够细,梁祯听独眼冯良介绍完他的事迹后,更是如获至宝,当即当他拜为斥候什长,让他负责侦察事宜。 “很好,冯兄,麻烦你亲自去一趟,跟县令说,我等奉宗将军军令,前来协防,请他早作安排。” “诺!” 驼背卫大急忙道:“司马,我们侦察的时候,发现土垠县城门洞开,不见一个甲士看守,我让小三子进去一看,发现郡衙、县衙都早就空了。” “哼,这帮人,吃喝玩乐在行,一旦有事,溜得比兔子还快!”独眼冯良悻悻道。 “司马,依属下之见,我们需先抢占土垠城。”耿有田拱手道,“若是被蛾贼人占了去,想再攻下来,就难了。” “有道理。卫大,重点侦察土垠以西十里以内之情况,一有发现,立刻回报。” “诺。” “有田,传令全军,跑步前进。” “诺!” “周才,带辎重屯殿后,收容掉队者。” “诺,诺!”结巴手一拱,扭头往队列最后奔去。 平缓的鼓点登时变得如同暴风骤雨般密集,军士们的脚步也随之加快。 兵法有云:百里而争利,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意思是,百里行军,身强力壮的人会先到达,身体赢弱的会掉队,因而最后能用的兵力,不过是十分之一。 梁祯虽然只强行军了二十里路,可掉队的人,却是十之八九!吓得梁祯甚至考虑要不要原路返回以收容部队。 “土垠是卢龙道的要冲,如果不能守住,我们就会极为被动。”黑齿影寒一把扯住梁祯,给他灌大道理,“我们是先锋军,后续部队还会不断地赶来,因此,你现在要做的,是寻找防守支点,建立防御工事。至于去收容部队这种事,一个屯长就足够了。” “对对对,我明早……不,今晚摸黑去查看地形。”梁祯抓起刚脱下的头盔,转身就往公厅门外走去,“章牛,叫伙夫烧桶热水。” “哦。” 梁祯回头看了黑齿影寒一眼:“洗完澡后,你就先休息吧,别太累了。” 将黑齿影寒安排得明明白白后,梁祯便领着耿有田等一干人踏着西下的斜阳,直往土垠县西部而去。 “浭水上有四座桥,一座是跟卢龙道一起修筑的石桥。两座是周边村民自行修筑的木桥,还有一座,是前年征讨夫馀时,修筑的浮桥。”独眼冯良介绍道,“浭水现在的冰还很厚,哪怕将桥拆了,黄巾乱贼也能渡河。” 耿有田用石子在河岸上摆了个方形:“土垠城周长九百步,我们能战的甲士,预计只有六百人,贼军兵力不详。但估计,怎么也比我们多,守城,我们是守不住的。” “可野战,我们的胜算更少。”独眼立刻提出反对意见。 “未必,贼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王师一到,必定鸟兽作散。”耿有田拍着胸脯道。 “有田所说,不无道理。只是,我们的甲士自征召入伍至今,也不过两月,若在野外相遇,只怕……”梁祯实在想象不出,能用什么词来形容那种千百人一起打群架的“壮丽”画面。 其实,最好的办法不是在野战与城防战中二选一,而是野战与城防战相配合,如此一来,又能保证一定的机动空间,又可凭借工事之牢来弥补人数不足的劣势。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本就不足的兵力,根本经不起分兵的削弱。聚在一起,或许尚可一战,若分散开来,保不准,还没开战就一哄而散了。 “要不这样,我们就在这条河东岸,跟乱贼交战。”冯良的独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桥梁能够限制他们展开兵力,而我们在对岸以逸待劳便可。” 耿有田沉思良久,然后郑重地点点头:“我同意。” “好,传令,二曲一屯屯长郑啸天,即率所部,扼守卢龙道石桥。” “诺!” “冯兄,你亲自带队,将另外三座桥梁拆了。让黄巾军只能在这一处过河。” “诺。” 安排妥当后,梁祯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土垠县城,然后带着一身的霜露闯进了土垠县县衙。这座屹立了三百多年的县衙,现在依旧灯火通明,不时有穿着各式袍服的兵士、吏员从里面走出走入,一切似乎都井井有条。 梁祯一路闯进大堂,才知道,原来黑齿影寒那厮竟然违了自己的意,非但没去休息,反而还在操持事务,更过分的是,直到梁祯一指戳在她右腰上时,她才注意到,梁祯的存在。 “从你走之后,到来之前,兵卒归队三百九十三员。仍有两百余人未归。郡衙、县衙吏员自动归位者三十一人。他们都在隔壁的公厅等你下令。右北平郡武库、粮仓已经让单沉派人把守,等你回来再行清点。” “真有你的。”梁祯立刻飞出去给黑齿影寒倒了一杯开水,然后一把将她搂在怀中,“不过嘛,你似乎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黑齿影寒挠挠脑袋,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我让你早点睡觉!”梁祯白了黑齿影寒一眼,“总熬夜的话,皮肤会缺水。皮肤一没了水分,人可就枯了。” “那好吧,我现在就去睡。”黑齿影寒从梁祯怀中挣了出来,然后眉头一皱,“不过,我天天戴着假胡子,枯不枯都一个样啊。” “你要摘了胡子,凭你的样貌,在军中,肯定会引发一场灾难。”梁祯没有吓她,毕竟老早就有一句俗话叫:军中待三年,母猪赛西施嘛。 这次轮到黑齿影寒翻白眼了。 黑齿影寒刚走,梁祯便一下子躺在宽大的梨花木太师椅上。他现在,有点怀念在赵尚华等人手下当差时的日子了。因为那时,虽然头上被上司押着。但每天要烦恼的事,也就那么几件。现在头顶的上司消失了,自己虽然威风了不少,可要管的事,却是几何级增大了。 最为明显的是,以前行军到目的地后,自己只需要将营房扎好,就能进去睡觉了。现在,虽不用自己动手扎营了,可却要动脑子去思考,如何布置防线、如何分配兵力、如何筹集军粮、如何制定作战方案等等等等,一件接一件,一桩接一桩,就如同滚滚东流的长江水一般,怎么也处理不完。 “禀司马,粮仓清点完毕。”一个吏员快步从公厅外走进来,将昏昏欲睡的梁祯唤醒。 “还有多少存粮?”梁祯坐正身子,揉了揉越发沉重的眼皮。 “呃……这个……这个……”吏员支吾了老半天,也没见答上来一个数字。 “你不是清点完了吗?怎么,在消遣我啊!”梁祯拍案而起,这几天,已经够多事情令他烦的了,现在这个吏员的行为,无异于在梁祯心中已经熊熊燃烧的火堆上又添了一捆柴。 “呃,司马饶命,司马饶命。粮仓中仅存粮草三石。” “什么?三石?那么大的一个粮仓,就三石小麦?” 吏员早就吓得脸色苍白,双腿不停地打颤:“是……是的,前年……征……征讨夫馀,粮仓就已经空了。” “下去吧。”梁祯摆摆手,心中的乱麻,又多了一团,因为按照宗员的军令,梁祯部兵士每天所需的粮草,需由右北平郡支持,可现在,右北平郡的官员基本都跑光了,粮仓也是空空如也! 军情紧急,梁祯赶忙召来假司马、仓官等一众尚在城中的军官商议对策。 “仓中军粮,还可支撑三天。”仓官如实报告数字,“按照命令,我们到土垠后的粮草,是由土垠县负责供给的。” “那我们就直接向地方征收。土垠这么多人,怎么也能凑齐八百弟兄的粮食。”耿有田不假思索道。 “万万不可。”梁祯赶忙出言制止,“按《军律》私自征收地方粮食的,两百石以上的军官都要处斩。” “那总不成,要我们去蛾贼的军营中抢吃的吧?”耿有田一锤桌案,一脸不悦。 “还是这样吧,我修书一封,就劳烦有田找个人缘广点的兄弟,转给宗将军。” “诺。”耿有田拱手接令,然后才道出自己的担忧:“但这军书一来一回,再加上调粮,没个十天八天,恐怕不成啊。” “我会想办法。”梁祯只好用这句话来搪塞。 第七十一章 初战 梁祯筹粮的方法没有想出来,黄巾军大举来犯的消息却传来了。 “报!”驼背卫大连滚带爬地扑进公厅,“司……司马……黄头巾……数不清的黄头巾……” “到哪了?”梁祯“咻”地从还未坐热的梨花木太师椅上弹起身子,左手下意识地握住刀柄,浓浓的睡意在顷刻间便烟消云散。 “离……离浭……浭水……西……西岸十里。” “再探!” “诺!” “来人,吹号!” 梁祯的第一面将旗高一丈五尺,旗杆顶上系着红色的流苏,旗帜的底色是蓝色的,四角镶嵌着四条黑蟒,中间一个大大的白底圆圈,圆圈正中,绣着一个笔走龙蛇,银钩铁画的“梁”字。 “或许,我就要死你下面了。”梁祯握着碗口粗的桦木旗杆,心中五味杂陈,他作了两年多的将旗梦,今天终于圆了,可是,这圆梦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 梁祯也是打过好几场打仗的老兵了,然而这一次,他的呼吸声却大得跟拉风箱一样。因为,放眼望去,浭水对岸,就是黄色的一片,一点昨天的主色调——白色,都看不见了。 “这……这得多……多少人?”不止是冯良,就连身经百战的耿有田也不淡定了。 “不管多少,我们都得守住这桥。”梁祯强作镇定道,心中却将自己骂开了花:我就是疯了,才会带七百人来跟这看不见尽头的黄巾军硬碰硬! “丁盈……霜。带骑士们去东北边的那座小山里。战机你自己把握。”梁祯用马鞭指着浭水上游约七八十步远的那座小山,这座小山丘,乃燕山的余脉,山丘上长满了银装素裹的植被。 “好。”黑齿影寒毫不犹豫地应了声,拨马便走。 “慢着……” “嗯?” “小心。” “嗯。” “单沉!” “在!”单沉洪亮的声音,从梁祯左手边约五步远处传来。 “带着你的屯,在离桥头六十步的地方,设立第一道防线。” “诺!”单沉重重地应了声。 “有田!” “在!”梁祯右手侧,耿有田拱手道。 “你带一队精壮刀牌手,在军阵后方五十步处,设立防线。若有退过此线者,斩!” “诺!” “冯良。” “在!” “你指挥长戟兵,配合单沉部,务必将过桥之敌挡在军阵之外。” “诺!” “其他人,听我号令行事。” “诺!” “诺!” 一时间,军阵之中,鼓声隆隆、号角连连,兵卒们在各自长官的带领下,开始变阵,大敌当前所带来的的压力,令他们每个人都褪去了往日吊儿郎当的神色,变得沉稳、冷静,因而一炷香功夫,他们便已经整理好了队形。 这个军阵中,第一排是方盾兵,第二排是长戟兵,第三排则是弓箭手,这三排,共同组成阵“墙”,第四排是他亲自率领的刀牌手,这些人是云部的主力,也是军阵中唯一的机动力量,至于耿有田的五十刀牌手,则是梁祯悬在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用来尽可能地激发大伙的潜能,拖延崩溃的时间用的。 另一边,黑齿影寒带着十个骑士来到了梁祯所指的小山丘,可这个山丘,却并不如他们远看上去的那般平坦,马匹踩在上面,是一脚深一脚浅的,慢跑时还好,要是全速冲刺,保准会摔倒。 “回山脚。”黑齿影寒不敢冒险,率军返回。 “四郎,如果在山脚,我们就没了居高临下的速度优势了。光靠这七八十步的距离,恐怕战马的速度也加不了多少。”一个西凉兵忧心忡忡道。 四郎是黑齿影寒新想的名字,因为她在跟这些兵卒们打交道的过程中,发现这个名字,简直是太接地气了,用来掩盖她的身份,简直是再好不过。 “一旦战况焦灼,我们便是破局的关键。”黑齿影寒回头一笑,“所以,你们都金贵着呢。山路太崎岖,我不能冒险。” “四郎,让我第一个,我保证能杀穿他们!”张全福左手拍着胸脯,右手舞了个枪花。 “不用,这次不需要杀穿他们。” “哦?这是何意?”一句话,说得西凉劲卒们个个挠头,他们从军多年,可从来没听说过骑战还要主动陷在对方阵中的。 “浭水宽六丈,我们的盾墙离桥头六十步,这个距离,恰好在我方弓箭的射程之内,黄巾军不可能从容地摆开战阵,他们要想取胜,就必然得速战速决。而要迅速找到突破口,黄巾军的头目就不能呆在河对岸。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并杀了他。” “原来如此,而河的这边的空间,并不足够让黄巾头目带着一大群卫兵过来,所以,他身边的防备,一定很薄弱!”张全福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四郎真有你的!” 可张全福身边那几个经验丰富的西凉劲卒对此,却是不置可否,因为经验丰富的他们,在见到实际战果之前,都不会对任何新奇的理论表态。 浭水对岸,黄巾军也在相三臣的指挥下,竭尽全力地摆开队列。相三臣所面临的情况,比梁祯还有严重,一来,他手下的两万兵士,同样缺乏最基本的训练,连排列整齐都做不到。二来,这些兵士的武器装备,还多停留在刨木作甲、削竹为枪的层面上,跟河对岸的官军,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 “总旗官。官军在离桥头约六十步的地方摆开阵列,是要迎战我们咧。”相三臣身边,一个五短身材,却蹬着一双拳头般大小的眼睛的黄巾军汉叫道。 “呦呵,终于有一个不怕死的了。”总旗官右手侧响起一把轻蔑的男声,“总旗官,让我去保准杀得屁滚尿流。” “好,罗才,你带两千人直冲过去,本将随后照应。” “诺!” 总旗官右手侧那个叫罗才的高瘦汉子应了声,手一挥,便带着本部兵马一拥而上,闹哄哄地冲上石桥。 “这是完全不讲章法啊。”八尺邓远在梁祯耳边嘀咕。 那边,黄巾军的前锋已经冲到桥中间,领头的那几个,无不是身披铁甲,膀阔腰圆,手执大刀之人,而紧跟其后的人,虽也披甲持刀,可身子骨,却明显要瘦弱些。 “弟兄们,稳住!”第一排的单沉双肩一沉,用尽全身力气压住方盾。 “架戟!”第二排的独眼冯良一声令下,盾墙之上,忽地长出百十根尖刺。 “司马,六十步!” “再等等。” “五十步!” “沉住气!” 越来越多的黄巾军汉涌过桥,可他们却并不停下,而是一股脑地直往盾戟墙上撞,唯一能够证明他们还是有指挥的,或许就是后方的黄巾军在慢慢地散开。 “三十五步!” “再等等。”梁祯眯起眼,盯着跑在最前面的那个黄巾军。那军汉,一身铁铠,包得只露出一双眼睛,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这铁铠的胸甲正中心处,还刻着一个大大的“汉”字。 “三十步!” “放!”梁祯手一挥,他眼前,登时升起一团黑云。 “撞击准备!”单沉怒声吼道,“稳住!” “轰”黄巾铁甲汉们恶狠狠地撞在盾墙上,盾墙上的长戟,登时短了一大截,而那些铁甲汉,有的也被扎了个对眼穿,而有的,竟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身,挥刀猛砍盾牌,或是方盾上伸出的长戟。 “弓箭手后退!”梁祯大声吼道,身边的传令兵一听,立刻跟着扯起嗓子吼了起来。 “刀牌手,补位!” 军阵正中,烟尘慢慢地升起,“橐橐”的脚步声也慢慢地传进梁祯的耳朵。听着这熟悉的军靴声,梁祯忽然觉得,自己心里,踏实了不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一切都在。 黄巾军顶着漫天的箭矢,一排排地从桥上冲下来,就有如长江的后浪,一刻不停地推着前浪往盾戟墙上撞去。 “稳住!”单沉将身子完全隐没在盾墙后,用尽吃奶的力气摁着沉甸甸的方盾,可纵使如此,那方盾却依旧像怒海中的扁舟一样,忽左忽右,随时都有翻覆的危险。 “给我使劲扎!用力!”独眼冯良喊哑了嗓子,他的双臂,在连续挑翻六个黄巾军汉后已经酸麻难忍,而且他手中的长戟也已经变形,戟尖更是整个儿不见了,或许是卡在哪个倒霉蛋的肋骨里面了吧? “轰”一个方盾兵终于气力耗尽,身子一软,整个人便被盾墙外的人浪顶着往后飞去,连带着压翻了身后的长戟兵,就这样,盾戟墙出现了一处小缺口。 “破阵了!” “破阵了!”黄巾军大声吼着,不要命地从这个缺口处冲向军阵内部。 黄巾军汉们手中的,多是灵活的刀具,而组成盾戟墙的汉军手中的,却是沉重的方盾和笨拙的长戟,因此,在这种面对面的距离内搏斗,汉军吃了大亏,尤其是第一个冲进来的黄巾军汉,手中的钢刀舞得虎虎生风,眨眼间便砍翻了两个方盾兵,两个长戟兵。 “刀牌手,堵住缺口!”梁祯在马上看得真切,赶忙指着那个方向喝道,“五队!五队!堵住五队的缺口!” “弓箭手,阻击桥口处的敌人!” 第七十二章 坚守 随着梁祯的命令,立刻有两什刀牌手往盾墙的缺口处扑去,这两个什的主要军官,都是耿有田带来的西凉劲卒。他们在步战方面,同样不弱。仅一个照面,就将从缺口处涌进来的十个黄巾军汉分割成两部分。 黄巾军汉们勇猛非常,不要命地撞向刀盾兵,手中的长刀更是一下接一下地砍向刀盾兵手中的圆盾。 但黄巾勇士们并不知道的是,军阵,才是这个时代取胜的法宝。而他们一次接一次的攻击,非但没能突破刀盾手的包围圈,反而令自己的体力过早地耗尽。 “捅!”刀盾兵们同时左手一闪,右手环首刀往前一扎,待到收刀时,每把刀的刀身上,都已经涂上了一层别样的红色。 “捅!”不待黄巾勇士们作出反应,圆盾墙第二次张开,红色的尖刀抓紧机会,从黄巾汉们体内放出更多的鲜血,以满足自己的欲望。 “噗”鲜血,开始从黄巾猛士们的嘴中吐出,他们想再次举刀,可却感觉,全身上下,已无一点多余的气力。 “捅!”随着简短而有力的口令,红色的刀子第三次捅进这一具具热腾腾的躯体。 “唔”黄巾军汉们突然发现自己手上的刀竟是这般沉重,乃至于他们竟然没有了握紧它的力气。 “哐” “哐”长刀一把接一把地掉在血红色的雪地上。 “咚”长刀的主人也跟着倒在地上,盖住了那血红色的冰雪。 盾戟墙的缺口,从打开到被补上,只用了二十个弹指的时间。盾戟墙重新闭合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它被撞破前的样子。只是,黄巾军传来的压力,小了许多。 “退!退!退!”桥的另一端,罗才红着脸大声喝道,“退!” “这伙官军,有点意思。”一直在后面观战的相三臣摸着下巴上的虎须,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罗才,死伤如何?” “报……报总旗官,健儿死伤两百余人。”罗才为自己刚才的失误而羞愧难当,“总旗官,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提着那姓梁的狗官的人头来见你!” “好。不过现在先等等。”相三臣重新张开眼睛,他似乎已经想到了对策,“罗才,你可知道,刚才你为何而败?” “是我不够勇猛。这次,我一定冲在最前面。” 相三臣冷笑两声:“你是应该过河,不过不是没有目的地冲。你要在河对岸,观察官军盾戟墙的薄弱处,然后集中所有的健儿,一股击穿,再迅速扩大战果。明白吗?” “明白!” “休息一下,两炷香后,发起第二次冲锋。” “诺!” 河东岸,梁祯看着军阵前满地的尸体,以及被遗弃的黄巾伤兵。心中一丝不真实感竟是油然而生:我做到了?黄巾军退了?黄巾军退了? “乱贼退了!” “哈哈哈哈!” “乱贼退了!”军士们跟梁祯一样沉不住气,见黄巾军退回对岸,便放声大笑,“我们赢了!赢了!” “不准乱动!不准喧哗!”单沉和冯良高声喝到,一边使劲地踹着那些个叫得最凶的兵士,“回到战位上!” “肃静!” “肃静!”章牛的高声呼喝惊醒了梁祯,也将他从这种不真实感中拉了回来。 “清点伤亡情况!”回过神的梁祯立刻连下三道军令,“刀牌手,补位方盾手!” “龚屯长,弓箭剩余多少?” 最先执行完毕的是第二道军令,立刻有五个刀牌兵放下圆盾,从一堆死尸中挖出污秽不堪的方盾,重新竖到它原来的位置上。接着是第三道:“禀告司马,箭矢剩余一千零四支。” “命令各伍长,将伍中剩余箭矢平均分配。” “诺!” “报告司马,军士阵亡二十七员。受伤一百零四员。” “轻伤者留守原地,让有田兄弟他们上来,将重伤员抬下去。” “诺!” 然而,没等耿有田等人有所动作,浭水西岸,便传来一阵悠长的号角声,号角声中,蛾蚁一般的黄巾军再次涌向石桥。 “啸天、邓远。你们准备好了吗?”梁祯抽出腰间的环首刀,回首问道。 “我们的刀,早就想喝点血了。”两人齐声答道,刚才的那轮攻势,他们跟着梁祯寸步未动,早就恨得牙痒痒了。 当黄巾军冲到离盾戟墙三十步的时候,军阵中万箭齐发,不过这一次,箭矢的目标,就是那些挤在桥口的黄巾军汉! 长而锋利的箭矢毫不费劲地射穿了这些只穿着几件单衣的黄巾军汉的躯体,他们就像一片片枯黄的落叶,来不及哼一声,便归于黄土。 罗才左手举着缴获的圆盾,右手举着长刀,被二十多个壮汉护在正中,对于迎面而来的箭矢,他全无畏惧,因为他披着铁甲,这些箭矢哪怕射中,也很难造成什么伤害。 “轰”两方人马再次撞成一团,然而这一次,汉军的盾戟墙却不再坚固,因为包括单沉在内的所有方盾兵,都已在黄巾军上一轮的攻势中,耗尽了力气。现在能够支撑着他们不倒的,便只剩过人的意志力了。 “哥哥,弓箭手们快没力了。”章牛在梁祯耳边吼道,他看得真切,许多弓箭手,已经连将弓拉到半满都做不到了。 “稳住!”单沉大声叫道,“稳住!” “撕”一根竹枪忽地从他的眼角旁擦过,给他的左眼,涂山了一层血朦。 “可恶!” “啊~”单沉身边的那个方盾兵忽地惨叫一声,身子摇摇晃晃地就要往后倒。 “快!补位!补位!”单沉不敢回头,只一个劲地大声喊,“补位!” 越来越多的竹枪从盾戟墙外刺来,尽管很多时候,它们的长度并不足够伤到有盾戟墙保护的官军,然而官军兵卒的心理素质却也并不比黄巾军汉要好多少,在竹枪接二连三的捅刺下,盾戟墙,开始松动——有的人承受不住,后退了! 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而且无法挽回。随着第一个长戟兵惊慌后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后退的行列,盾戟墙的“戟”自此不复存在,如此一来,黄巾军汉们便能更加肆无忌惮地给方盾兵们施加压力,直至将他们彻底压垮。 “后退者,斩!”梁祯高声喝到,然而他的吼声尚未飘远便被激烈的兵刃碰撞声,高昂的厮杀声所彻底淹没。 “邓远,带刀牌手压上去!” “诺!”八尺大汉应了声,大刀一挥,第一个扑了上去。 “龚屯长,让弓箭手退到刀牌手后面!” “诺!” 然而,这道命令下得过于急切,因为,八尺邓远正带着数十刀牌手往前冲,而龚屯长的弓箭手却在往后退,再者,军士们因为缺乏必要的训练,因而队与队之间的距离,并不足以让两支兵马从容地完成一进一退的指令。 “四郎,我们还不冲吗?”山丘脚下,西凉伍长看着前方拥挤的战场,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 “再等等。”黑齿影寒的声音一如往常那般冰冷,可心中却也着急不已,因为她至今,尚不能确定黄巾军汉的头目究竟在哪。 因为,黄巾军虽有意模仿官军的编制,可由于物质条件、知识水平的限制,他们的编制非常混乱,上下级之间,也不似官军那样,有自己的旗号作辨认,进攻时更是一拥而上、基本没有指挥与配合可言。因此,黑齿影寒观察了将近半个时辰,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去死!”单沉怒吼一声,扔掉方盾,“锵”地抽出环首刀,刀光一闪,便将一条刺来的竹枪砍成两段。· 然而,武器的损坏却并没能让那黄巾军汉害怕,他怒吼一声,端着半截竹枪,竟再次扑向单沉:“杀!”。 “杀!” 单沉的战刀,劈进了黄巾军汉的脖颈,入肉半分,黄巾军汉的半截断枪,也刺中了单沉胸口的皮甲。单沉右手一扬,将战刀从黄巾军汉的脖颈上抽了出来,迸射而出的鲜血,登时溅了单沉一头一脸。单沉白净的脸庞立时成了一张紫褐色的花脸,恐怖骇人。 “破阵了!” “破阵了!”六七个黄巾军汉高吼着,挥舞着竹枪、菜刀、锄头,扑向单沉。 “来啊!”单沉怒目圆瞪,血红色的战刀用力一抡,劈头盖脸地砸向当头的那个黄巾军汉。 这个黄巾军汉举着菜刀,也不躲闪,直直地扑向单沉。“轰”战刀劈开了黄色的头巾,也劈开了头巾下的鬓发、鬓发下的头皮以及头皮下的头骨。黄巾军汉手上的菜刀登时劲力大消,砍在单沉帽檐上时,甚至没能划出一道痕迹。 “呼”“轰”一柄铁锄头毫不费劲地在单沉的左脸庞上砸出一个巨大的凹陷,单沉登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脑袋“嗡嗡”作响,身子也是再难保持平衡。 “杀!”三四支竹枪不由分说地刺向单沉的脖颈、胸口、小腹、以及双腿。其中,刺向脖颈的那支没刺中,刺向胸口、小腹的那两支没能刺穿他的皮甲,只有刺向双腿的那两支刺中了目标,并将它贯穿。 “噗”单沉喷出一口鲜红的血液,随后“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第七十三章 斩将 两柄菜刀,一把锄头不由分说地往这个跪在地上的汉子身上乱砍乱锄。将他的耳朵被削去一边,将他的脸,变成一团模糊,更给他的眼角膜,添上了一层红色的底色。 “轰”锄头恶狠狠地砸穿了单沉的脑袋。“啊~”单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昂起自己的头,血红色的眼睛,看得迎面而来的黄巾军汉心底发虚。但黄巾汉不知道的是,单沉看到的,并不是他,而是更远的西方,因为在西边厚厚的云层之下,是单沉的家乡。 “破阵了!破阵了!跟我冲!跟我冲!”站在桥头的罗才大声吼着,将手中的大刀举得老高,这把刀是他家的祖传下来的武器,锋利非常,且刀背上,装有九个大铁环。舞起来时更是“哗哗”作响,十分威风。 “你们三个,策马直冲过去,不要停。”黑齿影寒伸手从一个西凉兵以及两个恶少年身前划过。 “诺!” “其他人,跟我来!” 骑士们“锵”“锵”“锵”地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并轻轻地拱起腰背,以减少风阻。他们舍弃了游射、试探等一系列的先头战术,选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进黄巾军的阵列,求的,便是一击毙命。 “司马!一、二线顶不住了!”精廋中年大喊道,“让我去。” “去了只能更乱!”梁祯同样急得焦头烂额,因为弓箭手和刀牌手依旧挤成一团,只有一半不够的兵力,能按时抵达战位。尽管,他们耽搁的时间,只不过是二三十个弹指,可在局势千变万化的战场上,就是这二三十个弹指的时间,黄巾军已经将盾戟墙的缺口扩大了三倍! “哥哥,骑兵来了!”章牛忽然兴奋地叫着。 梁祯猛一抬头,果然东北方向上,漫天的烟尘正急速朝挤在桥头的黄巾军席卷而来。 “兄弟们顶住!援军来了!援军来了!”梁祯“歪念”一起,不要命地叫了起来,“传下去,援军来了!传下去,援军来了!” 不明所以的传令兵们赶紧扯起嗓子跟着喊:“援军来了!顶住!援军来了!顶住!” “快,让有田他们上来!”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于兴奋,梁祯回身的速度过猛,以至于自己差点没从马上摔下去,“快,让有田压上来!” 罗才是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在一众土黄色、苍白色、黝黑色的脸庞中间,他那张红脸,格外好认。 黑齿影寒瞪着眼,眸光凌厉如鹰。此时此刻,这双鹰眸之中,只映着一个人影——罗才。至于罗才身边的众多黄巾军汉、罗才身后冰封的河面、以及不远处的东方,那个同样在歇斯底里的人,已经全部从她的视野中消失。 “一定小心。”梁祯看不见烟尘中的人马,可他的脑袋却总会不自觉地跟着其中一团烟尘移动,“加油。” 过桥参战的黄巾军汉越来越多,而盾戟墙上,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缺口,杀红了眼的双方军士旋即开始了最惨烈的肉搏,一个长戟兵不要命地捅着手中的长戟,将他面前的那个黄巾军汉捅成一团烂肉。 黄巾军汉的袍泽怒吼着,扑上来,菜刀乱舞,三两下功夫,便将长戟兵的左脸,整个儿削去。 两个兵卒扭成一团,在地上翻滚,用石头、牙齿、拳头互相殴打,最后黄巾军汉杀死了汉卒,但他战友看他的眼神,却忽然变得怪异,他一愣,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的肚子被剖开了,花花绿绿的肠子已经流了一地。 黄巾军汉虽装备简陋,但人多势众,官军士卒虽装备精良,但奈何兵少将寡。渐渐地,从黄巾军汉处传来的巨大压力,让官军的阵型开始动摇,终于,有一个人率先做了那个早已存在于众人心中,却一直没人敢做的选择——逃跑。他的举动,将引起许多人的效仿。 “杀!杀了!杀!”梁祯吼着,双脚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股足了劲直往那乱糟糟的人群撞去。 “哥哥!”章牛惊叫一声,抡起双斧,“杀!” 梁祯骑在马上,居高留下地一刀,割去了一个黄巾军汉的脑袋,可没等他从马上坐直,胸前便多了三四支竹枪。梁祯急忙回刀,用力一砍,竹枪之上,都多了一条不深不浅的砍痕。 “哥哥,小心!”章牛怒吼着,斧头抡得向急速旋转的风车一般,那些瘦弱的黄巾军汉哪里挡得住?纷纷闪避,闪慢了的,身上无不溅起一团血雾。 梁祯抓住机会,从马上一跃而下,徒步迎战那些黄巾军汉——单个骑兵一旦陷入步兵的泥潭之中,是绝无胜算的。 “保护哥哥!”章牛怒吼着,朝身边的军士挥手,然而军士没有引来多少,却引来不少黄巾军汉的目光。 “狗官在那!”不知哪个黄巾军汉吼了起来,当即,黄巾军汉们就像见到了饿虎见着了羔羊一般,一个劲地吼着,“宰了他!宰了他!” “就凭你们?”梁祯怒呵一声,环首刀用力一砍,锋利的刀刃从面前那黄巾汉的左脖颈砍进去,几乎将他的脖颈整根切断。 将刀抽出来后,梁祯上前一步,一刀逼向一个拿锄头的黄巾军汉的胸口,那汉急忙后退,但他后面却全是闻信涌来的黄巾军汉,哪里躲得开?“嘶”的一声,那人的胸口便喷起了一座血泉。 众人头顶上,太阳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太阳,一走,天空便在转瞬间变成灰蒙蒙一片,厚厚的云层从燕山的方向袭来,令这个冬日的天空显得沉闷而晦涩。 浭水河岸上的风狂放而粗野,空气中弥漫着作呕的血腥味。血腥味之中,一张赤红色的脸若隐若现。 快了,快了,就差一点!黑齿影寒死命夹着马,以榨出战马的最后一丝体力。同样是战马,这匹马在各个方面,都与雪青相去甚远。因为,当它一头栽进黄巾军的战阵时,它的速度,还未能提到最快! 虽然,黄巾军汉们没有料到,自己的侧翼会突然杀出一支奇兵,登时阵型大乱,有的人惨叫着往桥头跑,有的人依旧不要命地往前方的官军阵型冲去,然而,无论他们冲向哪个方向,都不会改变,他们就是一个“泥潭”的事实。 泥潭扯住了战马的四蹄,它虽极力挣扎,速度却依然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拦住他!拦住他们!”罗才大声吼着,一盾接一盾地击打着面前的军士,“拦住他们!” 几个不要命地黄巾军汉迎了上去,却在“轰”的一声中,被战马撞飞,再重重地摔在同伴们中间。 但他们的肉体,还是减缓了战马的速度,因为战马也是生物,对于迎面而来的竹枪、菜刀、锄头,它也会觉得害怕。 黑齿影寒伏在战马背上,将环首刀横横伸出,这个高度,恰好就是徒步的黄巾军汉们脖颈的高度,“嘶”“嘶”“嘶”“嘶”四个裹着黄巾的头颅在战马的劲力下被环首刀切断,而这把做工本就不怎样的环首刀的刀刃上,也出现了好几处缺口。 泥潭,绊住了一匹战马,七八个黄巾军汉一拥而上,各式各样的武器一并往马上骑士的身上招呼,骑士惨叫着摔下马去,消失在一片黄色的浪潮之中。 “给爷死!”张全福怒吼着,环首刀乱砍乱舞,一支长枪,突然从虚空中而来,直刺向他的胸口,这支枪,可不是粗制滥造的竹枪,而是真正的大汉军制长枪! “噗”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张全福口中喷出,接着,他便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母亲揪着衣领的三岁小孩,被轻轻地从马上挑起,翻滚着飞到半空中,再狠狠地砸在地上。 “……”张全福伸出血肉模糊的右掌,艰难地想撑起自己的躯体,“咚”一只铁脚踏在他的右掌上,钻心的痛令他不由自主地喷出几口红褐色的血液。 张全福艰难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踩着自己右掌的人,这人的脸是赤红色的。 “妈妈……救……我……”这是张全福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黑齿影寒趁着长枪手对付张全福的空隙,忽地从马背上翻起身,身子往左侧一倾,环首刀也移至战马左侧,右手用力一压,“嘶”长枪手的脖颈被刮开了一大道口子。喷射而出的鲜血,浇了她满身满脸。 罗才扔掉圆盾,双手握着大刀的刀柄,毫不畏惧地盯着越冲越近的骑士,他血丝遍布的双眼中,同样只映着迎面冲来的骑士一人。 “杀!”罗才大吼一声,迈开双腿,主动杀向骑士。 骑士再次俯身,将战刀降至罗才脖颈处的高度。 一大一小两把刀同时挥出,带起“嘶”“嘶”两声清脆的入肉声。 “轰”战马轰然倒下,马背上的骑士被恶狠狠地甩了出去,落在河岸边柔软的雪地上,再连滚数圈,栽在河冰之上。 罗才屹立在原地,面不改色,双手仍保持着握刀的姿势,就像一个不可战胜的天神。只是他的眼底,忽地升起一层血色,血色越升越高,直至将他的眼白完全吞噬。 第七十四章 对峙 “咚”罗才沉甸甸的双膝突然像被人打断了骨头似的,跪倒在地上,然后上半身再往前一倾,这具将近两百斤中的躯体,就这样,归于尘土,只剩下那颗高傲的头颅,仍悬在半空之中,久久,不肯落下。 “罗大哥,罗大哥!”罗才身边的黄巾军汉吓得面如土色,不顾一切地扑倒在罗才的无头尸身上,“罗大哥!” “罗大哥!”越来越多的黄巾军汉听到惊呼,纷纷将视线往桥口这边移动。 “罗大哥死了!”不知哪个人破了禁忌,失声惊呼道。 “罗大哥死了!”黄巾军汉先是心中一愤,紧接着就心生惧色,他们大都是罗才的同乡同里,罗才的实力,他们一清二楚,现在最能打的罗才都死了,那他们剩下的这些人,还有赢的可能吗? “快跑!”总有人不懂顾全大局,给这已经摇摇欲坠的堤坝补上了最后一锤子,“快跑啊!” 堵在桥口的黄巾军最先将恐惧付诸行动,身子一转,撒腿就跑,已经过了桥的则拼命往桥上涌,更有甚者,直接跳进了不知厚薄的浭水冰面上,一步一跌地往浭水东岸扑去。 有的兵卒从尸堆中探出脑袋,看着如潮水般退去的黄巾军,先是愣了半响,然后“哈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退了!贼人退了!” “赢了!” “我们赢了!”越来越多的兵卒开始加入到欢呼的行列,就连那些已经转身逃跑的溃卒,也闻声收住了脚步,脑袋灵光的急忙往军阵那跑,脑袋愣着的则呆呆地站在原地。 “哈哈哈,赢了!” “司马!”不知何人率先吼了起来,霎时间,几百兵卒纷纷扯开嗓子吼道,“司马!司马!” “司马!” “肃静!维持阵型!”尽管打了胜仗,但梁祯心中,却不知怎的,没有多少喜色,因此他比所有人都要冷静一点,“肃静!维持阵型!” 胜利,给梁祯增添了不少的威望,这一次,兵卒们的执行力度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强。 “有田,清点伤亡人数。” “阿牛,带两什甲士出阵,将骑士们接回来。” “诺!” “诺!” 浭水隔开了官军与黄巾军,也隔开了喜悦与愤怒。相三臣就站在离浭水河边不足一百步的地方,看着那石桥上如潮水般往后退的溃卒,那张方脸,黑得跟焦炭一样。 “稳住!别乱!”排成军阵很容易,可要打散军阵却只需要一个名叫“失败”的信号,黄巾军虽然因走投无路而勇猛过人,可这股勇猛劲,并不足以战胜他们刻在基因深处的,对生存的渴望,见前线溃败,后方的本阵之中,已有不少人跟风溃逃。 “乱动者斩!”相三臣手下的十数员护旗将纷纷扯起嗓子,有马的策马,没马的徒步,竭尽所能地制止着骚动的蔓延。 大约一刻钟后,一个满身尘土的穿甲汉跑到相三臣身前,先以手加额,再将右手平放在左手之上,躬身道:“禀总旗官,罗护旗部死者近千,带伤者四百余。” “罗护旗呢?”相三臣见他没有说出罗才的下落,眼珠子一蹬,喝道,“他怎么不来见我?” “总旗官,罗护旗他……”穿甲汉支吾片刻,才狠下心道,“他已经先一步去太平世了。” “什么?!”相三臣身子猛地一颤,旋即连呼三声,“罗才!罗才!罗才!” “总旗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罗才的战死,令其他护旗将都大吃一惊,没有人再敢用刚才的轻蔑来瞧对岸的那支人数不过数百的官军了。 “让刘、波二护旗,率本部健儿去附近各村寨,征取军粮。” “诺!” “等等。”相三臣手一举,叫住即将转身离去的传令兵,“记得叮嘱此二人,一定要打欠条,承诺太平世界建成以后,三倍还粮。” “诺!” “张护旗。” “在!” “你领本部兵马,退后十里,先行修筑营寨。” “诺!” “传令全军,半个时辰后,依序撤退,敢乱者,斩!” “诺!” 梁祯取得了第一战的胜利,然而胜利的代价,却沉重得令他无法接受。一个时辰之前,云部还有六百七十二名四肢健全的兵卒,但现在,还能作战的已经不足三百五十人,另外还有两百多名重伤员。而直迫使致黄巾军退兵的头号功臣——骑兵什,更是几乎全没,只有一个西凉老卒,人马俱全地回来了。 “四郎呢?”梁祯摇着那兵卒的双肩,“她在哪?告诉我,她在哪!” “他……他没跟……我们三个在一起……”老卒被自家司马的神色吓着了,话也说不太利索了。 “四郎!你给我出来!”梁祯一把推开军阵最前面的方盾兵,一脚深一脚浅地从尸体、内脏、断肢、融雪、血洼相交织的地面上走过,“我知道你没死!给我出来!” “司马,危险!”八尺邓远从后面赶了出来,一把扯着梁祯,“兄弟们去找就好了,你们俩,还愣着干什么?” “哦呃,诺!” “放开我!放开我!”梁祯猛地一甩手,竟然真的挣开了八尺壮汉的束缚,然后倔强地向前走去,“四郎!呜哇哇,你给我起来!你不许死!呜哇哇~四郎。” “司马这是怎么了?”独眼冯良不知从哪座尸堆中钻了出来,肩膀上还搭着半截小肠,战袍上,更到处都是残缺不存的人体组织。 “他见四郎没回来,就这样了。”精廋中年郑啸天耸耸肩道,“三弟在跟着。” “四郎?”独眼挠着脑袋,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梁祯身边怎么会有这么一号人存在,而且看样子,还令他非常在意。 “哥哥,别去了,蛾贼就在对岸!”章牛一把将梁祯紧紧抱住,不让他再往前走一步,“别去了!” “放开我!”梁祯挣不开,只好低声咆哮着,“放开,我要找四郎~” “哥哥,我们在找了,在找了!”章牛一边使劲压着梁祯,一边轻声劝道,“在找了。” “放开我,我要去河面。”梁祯看着冰封的河面,尽管他看不清河冰上那零星尸体的面容,但他心中却不知为何,非常肯定,黑齿影寒就在那些尸体当中。 章牛一个劲地点头:“好好好,我去看看,哥哥,你就呆在这,别动,别动好吗?” “好。” 章牛真的跳到冰封的河面上,一具一具地查看着那些尸体,刚才黄巾军溃退时的状况,他也看见了,那些贼军可不管脚下是什么,就是一顿乱踩,哪怕黑齿影寒真的就在河冰上,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司马,若是蛾贼军再次进攻,我们可就顶不住了。”耿有田从军阵中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他的左臂和右腿上都裹着血迹斑斑的布条,看来,刚才也没少厮杀。 “还有多少箭矢?” “三百九十六。主要是弓手们都没力了。” “方盾如何了?” “方盾兵和长戟兵都几乎死绝了,盾牌也大多损坏。”耿有田叹了口气,脸上忧云,一点也不比天空中的来得少,“司马,入夜后就退兵吧,城中估计还有一百多掉队的兵卒,倚靠城墙,我们还能守一守。” “但土垠城中,没有粮食。蛾贼一旦围城,不出十日,我军必不战自灭。” 低头看了看脚下满地的尸骸,抬头看了看浭水对岸蛾蚁一般的黄巾军,后头看了眼互相搀扶着站立的几百残卒,梁祯只觉得自己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绝望过。 “有田,照目前的兵力,蛾贼的下一波进攻,能顶住吗?” 耿有田的嘴三开三合,最后他选择用无声的摇头来道出这一个众人都已经心知肚明的事实。 “我们能够打退他们的两次进攻,主要是浭水阻止了他们展开兵力,如果没有浭水的阻拦,我们肯定会被他们彻底包围,然后一口口地蚕食殆尽。”梁祯看着面前的浭水,又看了眼身后那缩小了将近一圈的军阵,“宗将军的军书,又只叫我们坚守,唉。” 耿有田踢着脚下的积雪:“过了浭水,一直到土垠城,都是一马平川。” “邓远。” “在!” “立刻带三十甲士,将伤员运回土垠,然后,让留守县城的兄弟立刻过来。” “诺!” 八尺汉刚走,耿有田便低声道:“你想用四百人来守住这个河滩?” 梁祯看着河对岸,正徐徐后退的黄巾军,嘴中喷出一团白雾:“唯死战耳。” “我尽量让他们别跑。” “兄弟。”梁祯伸出右拳。 耿有田弯嘴一笑,也伸出右拳与梁祯的一碰:“同生共死。” “司马,这蛾贼还有几百个活的,怎么办?”冯良一瘸一拐地走到梁祯跟前。 原来,黄巾军留在浭水西岸的除了三百多具死尸外,还有比尸体还多的伤员,他们或许是在战斗中受伤,又或许是在溃退时被同伴踩在脚下,却侥幸没死。但没死,并不等于他们能够侥幸捡回一条命,因为他们的伤,都已经重到,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第七十五章 枕戈待旦 章牛找到了黑齿影寒,在离石桥不远处的一处河冰上。不幸中的万幸是,在黑齿影寒倒下的地方旁边,有一块高耸的河石,河石替她,挡住了溃退的黄巾军,让她免于被乱军践踏致死。 梁祯将黑齿影寒抱到自己的将旗下,然后将章牛等人支开,直到将旗方圆十步之内,只剩下他和黑齿影寒二人。 黑齿影寒双目紧闭,抿着嘴唇,发鬓上、脸上、战袍上满是夹杂着血迹的污垢。用章牛的话来说,她能活着,已是命大。至于能不能醒过来,那就要看,天意如何了。 梁祯不信鬼神,但此刻,他却双膝着地。双掌合十:昆仑神,求求你保佑她,让她醒过来,如果她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就请将这劫,加在我身上,求你了!求你了! “司马是在求神吗?”十步之外,耿有田小声问章牛。 “哥哥当时,就是跟四郎一起,从夫馀杀回来的。比过命还要过命的交情。” 耿有田点点头,这个合情又合理的解释,足够让他信服了:“我去看看兄弟们,司马这边,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章牛拍了拍肩膀,“包在我身上。” 梁祯靠在碗口粗的旗杆上,轻轻地握起黑齿影寒那只脏兮兮的手:“盈儿,现在是二月末,再有几天,扬州的树,就该抽芽了,花也该开了。淡绿色的银杏,白色的茉莉。漫山遍野,都是花香。那里没有这里的冰雪,没有弯刀和马鞭,也没有明枪和暗箭。” “回上障前,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回扬州。这是真的,我是真的想带你回去。带你去看看那长江、看看那金陵山。”梁祯咬着自己的下唇,用同样肮脏的左手抹了把发红的眼眶,“你说想把名字改为‘四郎’,我说不愧是你,连名字都起得这么土。” “嘻” “我骗你的,我就是想气气你,让你揍我。”日影渐渐西斜,昏暗的光线,令梁祯不得不将腰弯到最低,以便看清黑齿影寒的脸,“我喜欢你,真的,在古树林里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了,但却一直怎么向你开口。” “答应我,一定要醒过来,我还没跟你表白呢。”梁祯鼓起勇气,亲了黑齿影寒的手腕一口,“一定要醒过来。”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今晚的天空,没有弯弯的月牙,却有几颗忽明忽暗的星星,星光冷凉,一如从燕山刮来的朔风。浭水西岸的黄巾军大营一并举火,火光冲天,直照得西边的夜空如同白昼,而一水之隔的东岸,却是凄迷一片。 经过一天的作战,兵卒们都已精疲力竭,再也没有人有扎营的力气,只得三三两两地围在零星的几堆篝火旁,以抵御夜晚的寒凉。 “兄弟们,打起精神!”梁祯拄着一把断戟,“送饭的马上就来了。” 兵卒们大多低着头,对梁祯的言语,没有任何反应。 梁祯知道加大了音量:“都别睡了啊,打起精神。” “司马,你真的能带我们回家吗?”黑暗中,忽地传来一句不轻不重的质问。 “什么话?今天是谁带领你们退敌的?”独眼冯良怒声喝到。 那声音淡了下去,可另一边,又起来一把声音:“司马,对岸的天都是亮的。我们的援军呢?” “这不是你要考虑的事!”耿有田喝到,“你要想的,就是如何守住这个河滩!” “司马,你说蛾贼烧杀抢掠,奸淫妇女。但我老婆,就是被海阳县张县尉的儿子抢走的,我家的三分地,也是他的狗腿子抢的,我之所以坐牢,还是因为他。你说,我们在这,是在保卫自己的家,但我的家,在哪呢?”兵卒们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 “闭嘴!军中禁止讲话!”耿有田暴跳如雷,“伍长呢?管好自己的兄弟,谁再乱说话,打二十军棍!” 梁祯慢慢地往那个声音响起的地方走去,那里,点着三堆篝火,篝火旁,挤着二三十个兵卒,很多人的身上、脸上都带着血迹,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让个座。”梁祯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 那人半响后才开始挪动身躯,给梁祯腾了一小块地方。 “兄弟们,有很多话,我不能说。”梁祯盘起腿,坐在兵卒腾出来的那点地方上,“但你们想想,战乱一起,必定是生灵涂炭,村舍被毁,白骨堆满田野。” “是,你们都遭受过太多的冤屈,憋了一肚子气。我也一样,我当上障尉的时候,想给兄弟们讨点金疮药,却被那县尉打了十几军棍。征讨夫馀,几乎全军覆没,我活着回来了,然后直接被那个姓崔的给下了狱。” “谁都有气。”梁祯将声音慢慢提高,“只是现在,黄巾乱贼声势浩大,黄河以北,已无一处不是战场,就是想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既然躲不掉,与其在哪个山洞里被乱军杀死,还不如拿起武器,说不定,叛乱平定之后,日子会过得舒适一些呢?”梁祯慢慢地站了起来,铆足了劲吼道,“弟兄们!我不能跟你们保证其他,但我可以跟你们保证,无论明天会怎么样,我,梁祯,都一定会跟你们站在一起,迎接我们的归宿!” 兵卒们低下了脑袋,把玩着手中的玩意,谁也没有再说话,一时之间,浭水东岸的土地上,就只剩下“呼呼”的风声,以及那些黄巾伤卒的哀嚎。 “他们一直惨叫也不是办法。”耿有田枕在一面方盾上,双手捂着耳朵,厌烦地将身子翻了回来。 尽管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两年,但梁祯的思维,还是不能容许他作出杀死这些黄巾伤兵的决定,尤其是,这些人还是他们的同胞,只不过是逼于无奈,才不得不揭竿而起。 “我心还不够狠。”梁祯背过身去,看着土垠城的方向,“我不是一个的司马……” “不狠好啊。”耿有田幽幽道,“心太狠的人,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 “这该死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梁祯使劲地锤着身下的破盾牌,“一天天的,除了杀人还是杀人。” “在西州,这就是我们唯一的生活方式。”耿有田身子一转,看着灯火通明的西方,“听家父说,我是他从羌胡人的马刀下抢出来的。我摸的第一件铁器,就是环首刀。” 梁祯抱起双膝,满脸愁容。 “在西州,男的通常活不到二十五岁。哈哈,照这么说,我还赚了三岁。”耿有田又翻了个身,“值了。” 子时前后,结巴周才带来了一百一十多人,其中,除了云部的兵士外,还有一个小年轻。 “你来这干什么?”梁祯拄着短戟,面带笑意地问那个少年,这家伙脸上还带着青春痘,身子似乎还没有手中的斩马剑高。 “我也要保护家乡!”少年语气坚定,说着,还抽出斩马剑舞了几招,少年的底盘很稳,劲力也颇足。 “你很不错,只可惜,来错地方了。”梁祯拍了拍少年的肩胛,“回去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你这是什么话!”少年脸色一红,头发也竖了起来,“我也要保护我的家乡!” “家中还有别的兄弟吗?” “有一个弟弟。” 梁祯脸色一沉:“那你更应该回去,带他走得远远的。” “土垠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少年比梁祯想象的还要倔强。 梁祯失去了耐心,一把扯起少年的肩膀,几步便将他扯到军阵的最前方,那里,曾是双方肉搏最为激烈的地方,尸体堆了一层又一层。 “瞪大眼睛给我看清楚了!”梁祯指着那一大堆尸体,“我们总共就跟贼军打了半个时辰不到,就已经死了一多半的人。你来有什么用?” 少年稚嫩的脸,果然“刷”的一下全白了,他虽然也想保卫家园,可却远远没有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果不其然,少年仅看了两眼尸堆,喉咙之中,便发出几声干呕之声。 “看见对岸的火光了吗?”梁祯蹲下身子,双手搭着少年孱弱的双肩,“那就是蛾贼的大营。明天一早,他们就会杀过来,我们都会死。你还没加冠,应该想办法活下去,而不是跟我们一起,死在这里。” “我不走!”少年说不过梁祯,但嘴却一点也不肯松。 “周才!”梁祯站起来,大声喝道,“谁让你把他带来的?” “啊,呃,呃,他,他,家,家世袭,军。军候。他,他说,他父亲,战,战死了,该,该到,到他,了……” “你就让我留下吧!我能杀贼人!”少年抓紧机会插嘴道,“真的,我不会拖累你们的!” 梁祯锤了自己的额头两拳:真让人头大,啊啊啊! “跟我后面,阿牛,尽量看着他。” “诺!”少年心下一喜,赶忙正色道,“我叫……” 梁祯手一摆,拄着短戟自顾自地往将旗下走去,只在“呼呼”的冷风中,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等活过明天,再告诉我你叫什么。” 第七十六章 畏死无损殉国志 周才等人来的时候,还捎来了七八十辆轻车。梁祯指挥兵士们,连夜将轻车倾覆,护在军阵之外,以代替在早上的战争中,损坏殆尽的方盾。接着梁祯令刀兵缩在轻车下面,刀盾兵在轻车后约五步远的地方列阵,然后是弓箭手。 “哥哥,你站的位置,是不是太前了。”章牛扛着沉甸甸的将旗,小声嘀咕道,“再怎么,也得站在弓箭手后面啊。” “我不身先士卒,蛾贼不用过河,弟兄们,就溃了。” 随着一声暴喝,将旗被章牛恶狠狠地插进硬邦邦的泥土中。 “哥哥,说真的,我还不想死。” “我也怕死。”梁祯端了端头顶的屋山帻,踮起脚尖,看向遥远的西南方,“我还想去雒阳看看皇居,还想带着娇妻,去金陵山看看山花,去秣陵湖(注:1)看看红莲。” 接着梁祯又回过头,看了眼葫芦一般的章牛,嘴角又一弯:“不过,兄弟,能跟你躺在一起,也挺好。” “嘿,哥哥,咱可说好了,这一次,你可别再抛下阿牛。” “哈哈哈。不会了,往后,无论去哪,咱兄弟都呆在一起。” 梁祯枕在残破且积了一层血的盾牌上,看着浭水西岸的火光,看着它慢慢地由夜空至亮,变得与东岸的光源平分秋色,再到彻底黯淡下去。 今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就是天空被昨天扬起的战尘遮得有些朦胧,如同蒙了一层澄心堂的透色竹纸,泛着暧昧的灰蓝。 “呜~”“呜~”“呜~”浭水西岸传来的牛角号声,如同一支无形的鞭子,将慵懒的官军士卒自地上抽起。 “吹号。”梁祯拄着短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就像一个喝多了的醉汉一般,就连军令,也下得不甚清晰。 “呜” “呜” 如果说黄巾军的号角声,是威风凛凛的狼嚎,那官军的号角,则更像怨妇的哀吟。因为,在昨天晚上,饥饿与寒冷已经替黄巾军做到了他们花了半个时辰,付出上千人都没能做到的事。 “怎么就剩这么点人了?”梁祯环顾一圈,却发现军阵比起昨天傍晚,又少了一圈。 “伍,伍什长在干嘛!跑了人怎么不说!”耿有田气急败坏道,“各队立刻清点人数。” “哈哈哈哈哈哈。”梁祯忽然昂面朝天,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兵卒们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司马,不知他是不是也跟昨天那些承受力差的人一样,疯掉了。 “跑了好啊,跑了好啊。”梁祯笑够了,才重重地用断戟敲了三下坚硬的冻土,“兄弟们,你们既然留下来了,那就跟我一起,共赴黄泉吧。有田,今天这仗,就不需要督战队了,都压上来。” “诺。” 梁祯让剩下的一百五十余兵卒排成紧密队形,然后再将车阵闭合,将所有人护在里面。这个命令刚刚执行完毕,众人脚下的冻土,竟开始颤抖,就连那昨日经过无数双腿践踏而依旧纹丝不动的河冰,此刻,竟也开始微微发颤。 一刻钟后,浭水东岸的天际线上,凭空生出了无数的黄头巾,远看上去,就如同一股黄色的疯狗浪,翻涌着扑向浭水西岸的这只小舟。 相三臣骑着高头大马,全副披挂,手指长枪,身边,簇拥着数十员战将,无不是牛高马大,力能扛鼎之人。而今天,他的军阵,也比昨天精良了不少,打头四排,都是弓兵,然后跟着两排甲胄齐全的刀盾兵,然后是三列长戟兵,再往后,才是削竹为枪、砍木作甲的民兵。 “对岸的官军听着。”一员虎将策动胯下七尺骏马,走到石桥东边入口处,横枪高呼,“我们已于昨日,在徐无,击溃了你们的援军,缴获将旗三面。现我军,更有精兵十万,击败你们,弹指可成。但我教素有好生之德,总旗官更敬佩尔等勇武,若能以礼来降,必能得天公将军赐福,永享太平。若你们仍旧愚忠于狗皇帝,总旗官也愿给你们三刻钟时间,让你们撤退。若你们执意不退,那就去阴间,继续给狗皇帝当狗去吧。” 随着虎将的话音,六名黄巾军汉缓缓地拉开三面破损严重,且沾满血污的军旗。 “是程司马、刘司马和申司马的将旗!”耿有田眼尖,可当他看完之后,也不由得惊呼一声。 “程猛虎一介莽夫,不足为奇,刘老刀年纪大了,决断难免有错,而申司马,哼,他连军营都不敢进,还怎么领着健儿们去杀敌?”独眼冯良冷声笑道,“而我们的司马。神勇过人,心思缜密,又素得士卒之心,岂是这帮家伙能比的?” 独眼话音未落,精瘦中年郑啸天便拱手道:“司马,属下愿一箭将贼将射于马下,灭一灭他们的威风。” “如此甚好!”梁祯破口而出,“务必一击致命。” “包在我身上。”郑啸天早已在心中计算好了一切,一得梁祯首肯,便弯弓搭箭,梁祯只听得“咻”的一声,浭水东岸的那员虎将便身子一晃,在马上僵了片刻后,便一头栽下马去。 “弟兄们!看见了吗?对岸的那群贼子,就是这么不堪一击!”梁祯猛地举起断戟,“兄弟们。你们看到了什么?反正我看到了数不尽的五铢钱,看不见尽头的良田和宅院!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哥哥说得对!他们赶过来,就是在给我们送钱。” 耿有田等人虽然一愣,但也很快反应过来,跟着梁祯一并,疯痴地笑了起来,一时之间,笑声竟然盖过了对岸黄巾军的怒吼。 相三臣气得脸色苍白,伸手一指对岸的将旗,怒吼道:“竖子欺人太甚!谁敢替本旗取他头颅?” “末将愿往!”相三臣身后,当即闪出一员虎将。 相三臣一望,只见其人生得九尺身材,头大如斗,使一对骨朵,正是自己当年在代国闯荡时的结拜兄弟贺三才。 “很好,那就劳烦贺贤弟亲自去一趟。”相三臣点点头,“记住,勿逞一时之勇,谨慎破敌即可。” “诺。” 贺三才当即指挥刀牌手过桥,弓箭手随后跟上,然后也不急着冲阵,而是让刀牌手行进至离官军车阵五十步的地方,再停下来,然后指挥弓箭手一并放箭。 趁着弓箭手放箭的间隙,贺三才骨朵一举:“兄弟们,跟我冲!” 梁祯手头上,虽然还有上千支箭,但由于昨天激战了半个时辰,且晚食又缺少肉食,无法补充足够的能量,因而梁祯让弓箭手们都抛弃了一石的强弓,举起环首刀,准备跟黄巾军汉们肉搏。 黄巾军的箭矢,给官军造成了一定的杀伤,十多人中箭倒地,有的当即毙命,有的侥幸没死,却也在地上一边惨叫着,一边蠕动。 梁祯扔掉支撑身体的断戟,“锵”地抽出腰间的环首刀:“兄弟们,以死报国!” “以死报国!”章牛高举着双斧,扯起嗓子吼道,“以死报国!” “以死报国!” “以死报国!”兵卒们也纷纷跟着吼了起来,自打他们昨夜拒绝同袍的“邀请”选择留下的时候,这句话,便已开始在他们心中盘踞,所差的,无非就是没有一个人引领他们喊出来而已。 第一个黄巾军士爬上了轻车,再义无反顾地扑向站在五步开外的刀盾兵。躲在轻车下的刀兵立刻起身,将长长的环首刀扎进这人的身躯,然后他也觉得后脖颈一凉,最后这两人几乎同时倒地。 杀死刀兵的黄巾军汉随即跳下轻车,踏着同伴的尸体,义无反顾地扑向就在眼前的刀盾墙。 贺三才只花了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就将车阵团团围住,他骑着马在车阵外巡行督战,并不时地朝那面立在车阵正中的将旗,吐一口唾沫,若有人敢回头打量一下这位护旗将,无论此人多有胆量,也一定会被贺三才眼中流露出的怨毒的所吓住。 车阵中的战斗,在一开始就陷入了白热化,无论是黄巾军汉还是官军士卒,都使出浑身解数,前者要确保自己能够活到最后,因为他深信,这场战斗的胜利,唾手可得,天公将军所宣扬的太平世界,也会很快建成,他得确保自己,有命享受;后者则试图在自己倒下之前,多砍死一个黄巾乱贼,因为他知道,自己每多砍死一个敌兵,那明天,祸乱家乡的蚁贼,就会少一个。 耿有田、独眼冯良、精瘦郑啸天、八尺邓远都已是抄起家伙消失在黄色的海洋之中。梁祯身边,就只剩下举着双斧的章牛,以及紧握着斩马剑,且满脸苍白的青春痘少年两个人。 梁祯知道,该到自己上阵了。但在上阵之前,他低头看了一眼,蜷在将旗下的黑齿影寒。后者依旧静静地蜷在那里,一夜过去了,也没见动一动,就似永远睡去了一般。 丁盈,你若先去了,就走慢点,我可能会伤得很重,走不快。 注1金陵山、秣陵湖:即今南京紫金山与玄武湖。 第七十七章 浭水东岸会英豪(一) 梁祯从一个黄巾军汉的红眸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发鬓染血、双目通红,面带狰狞,牙尖含血。“嘶”环首刀从黄巾军汉破碎的袍服中抽出,那粗制滥造的布匹立刻化作数段。 “杀!”“杀!”独眼冯良跟一个黄巾壮汉扭在一起,并一并被脚下的死尸绊倒,接着在地上翻滚。最后黄巾壮汉找准了机会,双腿猛地一跺,身子稳稳地坐在冯良之上,右手往自己腰间一伸一缩,一口锋利的短刀便已经架在独眼的脖颈上,并将冯良的脸,照得苍白如纸。 “杀!”梁祯怒吼一声,三步上前,左手揪着那黄巾壮汉的衣领,将他整个儿抓起,右手环首刀用力一捅,刀身竟生生地从黄巾壮汉的前胸上“长”出数寸。 “轰”一个什么玩意恶狠狠地打在梁祯右脸上,将梁祯打得瞬间失去平衡,如同一个宿醉未醒的醉汉一般,脚如游蛇。 “狗官,给爷死~!”黄巾军汉猛地扑上前,双手如同铁钳一般死死地钳住梁祯的脖颈,他的劲力非常大,推着梁祯不停地往后退,知道“砰”的一声,撞在将旗上。 梁祯也伸出双手,试图去钳黄巾军汉的脖颈,然而他的双手,却在如此危急关头,不听使唤起来。 “呃……”梁祯只觉得眼前的景物越来越白,胸口也越来越闷。 忽地,梁祯眼前,闪过一道寒光,寒光过后,那眼前的面孔竟也由面容狰狞的黄巾军汉变为面带关切的耿有田。 梁祯捂着自己的双脖,“咳咳咳咳”地咳嗽起来。耿有田嘴唇微张,正想说话,可话音未出,鲜血便先从他的嘴角涌了出来。梁祯登时只觉大脑发出“嗡”的一声巨响——耿有田的胸口,竟然“长”出了一只玄色的尖刺。 “有田!”梁祯歇斯底里地吼着,脚尖一用力,身子灵巧地从耿有田身边闪过,再一跃而起,双手钳住那使枪者的双肩,将他压到在地上,“让你捅!让你捅!让你捅!” 一只铁脚从虚空而来,梁祯只觉得胸口一痛,整个人便飞出数步,再狠狠地摔倒在地。铁脚的主人飞扑上来,大刀一挥,就要将梁祯砍为两段。 “杀!”满身血污的精瘦中年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身子猛地跃起,在空中拉开弓弦,再往那黄巾军汉的脑袋上一套,接着右手一松“啪”的一声,锋利无比的弓弦竟将那汉的脖颈齐刷刷地切断。 “司马,来!”郑啸天轻巧地落在梁祯右侧,伸出结满茧子的右手,要将梁祯拉开来。 梁祯一咬牙,伸出右手“啪”地跟郑啸天的右手搭在一块,郑啸天右掌一发力,梁祯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像在坐过山车一样,先是急速上升,再猛地摔在地上。 惊魂未定的梁祯赶紧瞄了郑啸天一眼,却吓得面如土色,原来郑啸天在拉起梁祯的时候,被两个黄巾军汉前后夹击,后面那人猛地踹了郑啸天一脚,郑啸天一下子失去平衡,往前一倾,这一顷不打紧,正好将自己的脖颈送到了前面那人的刀口之下! “啊!”数尺长的斩马剑上下翻飞,那两个黄巾军汉措手不及,招式都没有使开,便被切成了七八段。是青春痘少年,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鼓起了勇气,挥刀砍向了自己的敌人。 “闪开!”梁祯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站起,双臂奋力一推,将青春痘少年自骨朵下救了出来。 “你杀了我哥哥!”贺三才的大眼中,白烟弥漫,这白烟是因水滴在火海中迅速蒸发而产生的。 “我还要杀了你。” 骨朵与长刀一并举起,在空中相撞,碰出火花万千。 贺三才的骨朵,如猛虎下山,虎虎生风,每一招都直奔要害而去。梁祯的环首刀,如蛟龙出海,凌厉非常,每一式都以索命为目的。 人都有争强好胜之心,尤其是当棋逢敌手之手。梁祯和贺三才你来我往地过了二十多招,每一招都用尽全力,可却依旧没能伤得对方分毫。此时,两人的求胜欲都被激至最大,贺三才更是连脸都变了颜色,跟罗才不同的是,他是脉勇之人,怒而面青。 “我要拿你祭旗!” “凭你?” 贺三才暴跳起来,双手骨朵起舞,就要砸梁祯一个脑袋开花。 梁祯的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在刚才的交手中,他已经摸清了贺三才的底势,贺三才确实有万夫不当之勇,武艺也颇为精良,可是他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的招式,太有规律了,永远都是左虚右实,左防右攻。 眼看着贺三才左手的骨朵就要敲到跟前,梁祯猛地出招,狠击他左手的骨朵,贺三才的左手本就是准备防守的,因而瞬间施力抵挡,怎知,梁祯刀锋一变,刀口直扑他右手的骨朵而去。贺三才的劲力,早就用在左手上了,因而根本挡不住梁祯的攻击,被梁祯一击击飞。但梁祯却手腕一转,借着兵刃相撞时产生的惯性,让刀刃直扑贺三才的脖颈而去。 “嘶” 一丝殷红从贺三才甲衣领口上方约一寸的地方流出,隐隐可见的一条红线从他喉咙凸起处飞快地向脖颈两边蔓延,接着变粗变大,猛然间汇成一道红色的溪流喷薄而出。 贺三才的双眼,瞪得比车轮还要大,青色的脸庞上,写满了惊讶与不甘,他缓缓地举起左手的骨朵,不死心地做了个砸的动作,可那骨朵却立刻脱离了他的掌控,落在血色的积雪上。 “护旗!”好几个目睹了这一幕的黄巾军汉从丹田中爆出一声怒吼,接着各式各样的武器便不由分说地往梁祯身上招呼。 一朵接一朵的血红从梁祯手臂上、大腿上升起,将他绛红色的军衣涂抹得更加鲜艳,就如一个浓妆的女子一般,娓娓动人。 “哥哥!”章牛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双斧不断地举起又落下,可他跟梁祯之间,却就像隔了一道无形的墙一般,他能看见梁祯,能够感受到梁祯的危机,却无论如何努力,也接近不了梁祯分毫。 又一把长刀,劈中了梁祯的腹部,梁祯“噗”地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也被这长刀的劲力,带着转了半圈,然后,就像许许多多死在他刀下的人一般,如同秋冬的枯叶一样,缓缓落地。 “嘚嘚”意识失去之前,梁祯似乎听见了马蹄声,而且,不止一骑。 如果有人想知道,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心中是什么感觉。且他问询的对象是相三臣,那他一定能够得到一个最准确,也最真实的回答。 相三臣就在浭水东岸,看着自己部下的勇士,杀进了官军的车阵,将官军不断压缩至将旗之下,然后看着年轻的官军司马,在垂死挣扎,虽然他让自己折了结拜兄弟贺三才,可毕竟,他已经被砍翻在地,浭水西岸的敌人,终于被击溃,土垠县,也终于向自己敞开了怀抱。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浭水西岸,忽地烟尘四起,杀声震天。喊杀声中,一支甲胄整齐的军队就像风暴一般,朝河畔席卷而来。 这支军马,当先一员大将,身高七尺五寸,面如冠玉、双耳垂肩,手举两口宝剑,大将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员虎士,左边那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若重枣,唇若涂脂,手执一把长戟,右边那人,身长八尺,豹头环眼,汉颔虎须,吼起来时,声若巨雷,使一把丈八蛇矛。 这三人,就如一颗锋利的钉子,一碰到外围的黄巾军汉,便扎进去五六丈,跟在他们背后的军健,更是个个如狼,人人似虎,敢挡者无不粉身碎骨。 黄巾军汉的主将,早被梁祯斩了,他们之所以坚持住没有败退,也是因为看见,官军已经没几个人了,胜利已在掌中,可现在,却又横横杀出这么一支生力军来,这巨大的心理落差,瞬间就击垮了大部分黄巾军汉,他们纷纷丢盔弃甲,一如昨天那样,逃回浭水东岸。 “哪来的竖子!”相三臣引天长啸,气得脸色苍白如雪。 “总旗官,官军士气正盛,还是暂避锋芒为妙。”波护旗赶忙拱手劝谏,生怕相三臣在狂怒之下做出些不理智的事来。 “波护旗,你且领本部兵马,在桥头列阵,擂鼓吹号,莫要让官军能喘气半刻。”相三臣摸着胸前的甲胄,苍白的脸,慢慢地恢复了一丝血色。 “诺!” 相三臣领着一众灰头土脸的兵卒回到了大寨,他们已经被卡在这浭水东岸一整天了,虽有两万之众,可就是奈何不了对岸的数百官军分毫。这不仅打乱了王大志的部署,更打击了黄巾军汉们原本高昂的士气。 “总旗官,刘护旗求见。”相三臣刚一脸烦闷地坐在帅位上,守在门外的亲兵便掀门而入。 “让他进来。” 小白脸刘凡尘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出身于代国一个富贵之家,年少时曾经读过七八年的经书,加冠后又曾在幽冀游历两年,更跟渠帅王大志是同乡,故而颇受渠帅器重。 第七十八章 浭水东岸会英豪(二) 相三臣虽说是个大字不识一斗的武夫,可对刘凡尘,却是十分尊敬,亲兵刚退出帐篷,他便演起了倒履相迎的戏码:“哎呀,刘护旗,一路辛苦。征粮之事,进行得如何了?” “去年歉收,三个县征了个遍,也就征上来三千石。”刘凡尘摇摇头,“大户们手上倒是有不少的粮食,可他们大都在观望,肯出粮的人,更没有几个。” “这群墙头草,谁赢了他们才帮谁。”相三臣猛地一锤帅案,一提起豪族大户,他心中的怒火更是不亚于对岸的那股官军,“去,告诉他们,三日之内,再不交粮,我们就杀进去。” “总旗官,万万不可。”刘凡尘脸色一变,赶忙拱手道,“这些豪族大户,本事没有,手中的资源却多得很,别说他们的庄园,多有数千私兵保护,攻打艰难。就算我们成功地攻破三五处庄园,得了钱粮,可剩下的大户,定会齐刷刷地倒向官府。” “官府一旦得到他们全力支持的钱粮,就能组建更多的军队,到时候,形势就会变得对我们非常不利。” 相三臣帮着手,在宽敞明亮的帅帐中来回踱了三圈,才一脸烦躁道:“话是这么说,只是蓟城城防坚固,渠帅四万大军围住打了六天,都打不进去。宗员这狗官,又在四面调兵。更有消息说,并州的官军,也将东出太行山,支援幽州。” “我部两万人,已经在浭水西边耽搁了一天,可对岸的官军,又新来了援军,一旦我们不能如期攻下土垠,南下支援渠帅。形势,将对我们更为不利,到时候,这些狗大户,肯定会争着将家中的钱粮,献给官军。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两头空?” “总旗官所言甚是。不过在下以为,目前我等更应该集中全力,击破浭水以东之敌,尽快进入土垠城。一旦我们占领了土垠城,切断了卢龙道,那群鼠目寸光之辈,焉敢不箪食壶浆,以迎我教?” 相三臣摸了摸下巴上的尖须,良久才点了点头:“只是,这浭水就这一条桥。官军又据守桥头,我等虽有万众,可却始终发挥不出兵力优势啊。” “总旗官莫须忧虑,这浭水之上,原有四条桥梁,均乃当地百姓,用血肉之躯建筑而成,只是,那群狗官,为了活命,竟不惜将另外三条桥悉数拆毁。不过,在下已经查明这三条桥梁的位置,总旗官只需令拨一支人马,伐木寻石,不出三日,大军便可绕道过河。” 相三臣脸上的愁容,一点点地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放肆的笑容:“哈哈哈哈哈,此计甚妙!凡尘,此事,就交给你了。” “诺!” 对岸的官军,并没有注意到黄巾军阵营后面扬起的烟尘,因为眼前,有一件更吸引他们注意力的事——梁祯终于醒了。 没错,被砍了十多刀的梁祯,竟然活了下来,而且,还挣扎着重新站了起来。这可不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要知道,黄巾军汉下的可都是死手,可梁祯却还能继续蹦跶,兵卒们又怎能不吃惊呢? 当然梁祯心知肚明,救了自己一命的,其实正是他一直不怎么瞧得起的《汉军律》,因为,按军律规定,每一级的军官,所配发的甲胄也是不相同的,虽然实际操作中,肯定有跟《军律》相出入的地方,比如按照《军律》规定,伍长以上的军士就能穿铁铠,但事实上,征讨夫馀时,身为军候的梁祯,穿的还是普通兵士的皮甲。 但是,到了司马这一级别的军职,跟《军律》相出入的情况,就要少得多,因此梁祯身上的铁铠,比起普通铁铠,不仅做工更为精良,质地更为坚实,而且甲衬内都加了镔铁尺,防护能力比普通铁铠要好上不少,正是如此,才能挡住那十数黄巾军汉不要命的乱砍。 但入伍不到两月的恶少年们可不知道这其中的诸多弯绕,只觉得自家司马是自有天神护体,刀枪剑戟都伤不了他分毫。于是乎,“司马!”“司马!”的呼声,比起昨天,还要高涨了不少。 梁祯却没有因为兵卒们的逢迎而膨胀,而是拖着伤躯,答谢救了自己以及部下们一命的那几个将军:“在下多谢将军相救。” “不敢当,不敢当。某日前,得知刘使君张贴告示,招募勇士讨平黄巾,保卫家园。在下兄弟三人,便募得壮士数百人,欲往蓟城投效刘使君。怎知刚到浭水边,便撞见黄巾乱贼。兄弟三人一商量,便冲杀了上来。” 这人的气力比梁祯想象的还要大。梁祯抗不过只好作罢,可当他抬起头时,却发现,这人是生得面如冠玉、双耳垂肩,身后一员虎士,面如重枣,更有一双丹凤眼、一对卧蚕眉。虎士身边,又有一力士生得豹头环眼、汉颔虎须。 梁祯登时心下大惊:这三人的样貌,怎么就这么像后世评书中提到的刘关张? 于是,梁祯赶忙问道:“不知几位壮士高姓大名?” 双耳垂肩的人答道:“在下姓刘名备,字玄德,乃右北平郡广城人士。” 面如重枣的九尺汉捋了捋两尺鬓:“在下关羽,表字长生,后字云长,乃河东解良人士。” 豹头环眼的八尺虎士跟着开口,声若巨雷,震得浭水东岸的黄巾军汉都纷纷捂耳:“俺张飞,表字翼德。乃右北平广城人士。” 自己竟然能跟后世大名鼎鼎的刘关张面对面谈话!梁祯惊喜之余,赶忙道:“几位壮士,有此赤诚之心,实乃我大汉之幸事。在下在此,替兄弟们,谢过几位的救命之恩。”梁祯说着,双腿一弯,就要行大礼。 “哎,司马万万不可。”刘备的手比梁祯见过的所有人都要长,明明隔着数尺的距离,竟然还能挽住梁祯双臂,将他扶起来,“协助官军退敌,乃我等份内之事。何必行此大礼?” “能遇见几位壮士,真是梁某之幸啊。”梁祯一一对三人行礼,“只惜此处没有烈酒,否则,当与三位壮士共饮一杯。” “哈哈哈,司马,这话俺可记下了,等到了蓟城,俺自来找你吃酒。”一提到酒,张飞就格外兴奋。 “哎,三弟。不能无礼。”刘备赶紧制止道,“不知司马可曾知道,对岸黄巾叛贼,人数几何?” “哎,未能探知。”梁祯摇摇头,他手头上可没有多余的兵力,去做这件事,“我等奉宗将军军令,防守土垠城。但怎奈兵微将寡,只得在此御敌。两日三战,兵士已是死伤殆尽。幸亏壮士及时赶到,否则,只怕乱贼现在已经在土垠城中庆功了吧?” “某观对岸,贼势甚大,我等若一意在此困守,只怕终非黄巾乱贼敌手。”关羽朗声道,他的声音富有磁性,就跟公孙瓒的美声一样讨人喜欢。 “唉,我知道,只是我麾下的兄弟,从军至今不过两月,战阵未熟,守桥尚可,若在别处,只怕更不是黄巾乱贼的敌手。”梁祯长叹一声,脑海中,又不禁回想起刚才,黄巾军所展示的那三面将旗,程猛虎、刘老刀他们,估计就是在遭遇战中,被黄巾军围歼的吧? 刘备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那为何不尝试依城坚守?” “因为我部兄弟,只有八百人,可土垠城的周长,便有九百步,贼子若四下攻城,只怕……唉……” “司马勿慌,某早年也曾在土垠游历,颇有人缘,或可征得几百健儿,协助守城,再加上司马麾下之兵,及我们这几百人,守住土垠城,等待援军,还是可以做到的。” “那就有劳怀德兄了。” 于是乎,当天子夜,刘备带着自己招募而来的勇士殿后,梁祯带着云部剩下的三四十伤卒,摸黑朝着土垠城而去。足足走了五里路后,梁祯才下令点起火把,继续赶路。 所幸,对岸的黄巾军在傍晚便退回了大营,因此整个退兵过程,都没有遭到任何阻拦。梁祯等人也赶在次日的朝阳彻底驱散黑暗之前,进入阔别两日的土垠城。 看着县城西门的城楼,梁祯的心中,很不是滋味,两日之前,他就站在城楼下面,雄姿英发地领着八百军汉出城迎战,可现在回来时,八百人的云部,就只剩下了三四十人,而且,还是个个挂彩,人人带伤。 梁祯将黑齿影寒抱进曾经属于土垠县令的房间,然后让她平躺在还散发着阵阵幽香的床席上,再给她盖上厚厚的被褥。做完这一切后,梁祯才退出房间。 章牛、独眼冯良、八尺邓远、驼背卫大、结巴周才以及青春痘少年都站在外面。其中冯良和邓远,是唯一幸存的队长以上军官,卫大和周才则因为昨晚护送伤兵回土垠,而逃过一劫。 梁祯遵守了他对青春痘少年的诺言:“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叶尚。”青春痘少年朗声答道,早上的战阵,似乎让他在一瞬之间,长大了不少,那双细长的眉毛,越看越像剑眉了。 “可有表字?” “没有,我……”叶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跟所有少年一样,他也不肯承认自己年纪少,“我……” “我帮你取一个吧。”梁祯忽地笑了,“你我都是行伍之人。《诗》曰: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就叫鹰扬如何?” “不错,是个好字。小子,跟着司马好好学,日后,必是一员大将。”冯良笑着拍了拍叶尚的肩胛。 “好,谢谢司马!”叶尚似乎不懂什么礼节,双手一抱拳,就当是谢过了。 第七十九章(上) 众正盈朝国事艰(一) 大贤良师、天公将军张角在钜鹿郡举的那把火,点燃了整个天汉,旬日之间,七州二十八郡,处处燃起熊熊烈焰,举国震惊之余,也让那些整日活在自己与别人编织的谎言中的华服者们意识到,大汉的土地,早已不是生机勃勃的翠绿色,而是肃杀凄凉的一片枯黄。 天子的个子很高,身材消瘦,颈子细细长长,一张小脸,一双小眼。看着不像一个统御万邦的天子,反像一个刚偷了东西,正担心如何隐匿财宝的小偷。其实也不必惊讶,因为,他本就是以亭侯小宗的身份,继位为帝的。 说白了,这天子就是由当时的大将军窦武挑出来的傀儡。只不过,窦武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这个傀儡即位不到一年,竟联合宦官,反客为主了。 可天子虽然夺回了政权,却因为他在朝中并无根基,又在诛杀大将军窦武时,连太傅陈蕃一并诛了三族。这可不得了了,因为这窦武、陈蕃都是正经的士族出身,天子这么一搞,自然是将士族给得罪死了。因而,在以后的岁月中,天子就只能像防贼一般防着自己的大臣们。 常年的孤寡生活,令天子变得不苟言笑,脸上也没有表情,说话的时候注意力也不集中,性格也是更加冷淡而孤僻。 此刻站在宣室殿中的大臣们,却是个个一脸愁色,表面看上去似乎都在为国事劳神,可事实上,脑海中所想的,却鲜有能替天子解难的。 “你们都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得益于常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张让的容颜一直保养得非常好,可今天,他浑身上下却都干巴巴的,活像一个干了桔子皮。 “一个两个的,天天说这州祥瑞,那州丰收,可现在,是怎么一回事?幽州黄巾,灭了代国。冀州黄巾杀了冀州别驾!还有,那颍川黄巾都快打到虎牢关了!为什么现在才呈报?” 张让说得气愤填膺,唾沫四溅,看似丝毫不顾及坐在自己身后的天子。可实际上,他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天子让他说的,至于他自己的想法,可是一点都没有。 “臣等知罪,请陛下责罚。”群臣无不作揖认罪,可心中,却满是不屑,事关天子登基的这些年来,多少铮铮直臣冤死狱中,几多正直之士妻离子散,他们可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头。现在,张角闹了这么一出,大臣们心中说不定正高兴着呢——你不是喜欢用中官吗?那就让中官给你平定叛乱去吧。 天子见张让始终掰不过群臣,只好自己亲自出马:“大将军,你总管天下兵事,此番可有良策?” 大将军何进今年四十岁,国字脸,短胡须,两道剑眉又弯又粗,且因出身屠户的原因,他四肢上的腱子肉,哪怕藏在宽大的袍袖之下,也非常扎眼,听见天子问询,他便出班启奏道:“回禀陛下,臣建议,北军立刻开拔,守卫雒阳八关。另分遣良将,平定各州叛乱。具体对策,臣已拟成奏折,还请陛下过目。” 天子冷吭一声,何进的奏折,他自然读过,可看何进推荐的人选,都是什么人?亲弟弟召苗、心腹淳于佩、太傅袁隗的庶子袁绍等等,无一例外不是自家心腹就是士族之后,没一个是天子可以控制得了的。 然而,令天子最为不悦的事,还是如何筹集军费。事关当今天子,好财吝啬之名天下皆知,就在前年,征讨夫馀,军费最为紧张的时刻,他竟然还下令在曲水殿旁修建了一座规模不亚于曲水殿的万金堂,而且,还让大司农将国库以及自己私库中的钱财、缯帛全部收入堂中。 现今,要平叛,就要拿钱供养大军,可这满朝文武,哪有一人有出钱的意思?他们甚至连提都不提军费的事!目的,无非就是逼天子表态,动用自己私库中的钱帛。 “诸位爱卿,如果今天不能想出退敌之策,那就都别回家了。”天子站起身,冷冷地扫了殿下的众人一眼,转身拂袖而去。只留下自己的喉舌张让,在此主持大局。 待天子走远后,张让清了清嗓子,语气也平和了许多:“诸公,殿里寒凉,诸位还是快一点议,议完了也好早点回家啊。” 大司农张温出班奏道:“侯爷,北军将士一万余,加上荆州、豫州刺史部的军队,足够抵挡颍川、荆楚一带的叛军,幽州边军有万余人,足够平定幽州的叛乱,冀州刺史部有州郡兵万人,亦可剿灭贼首张角等人。如今,我军上下,士气高涨,只待良将一到,军饷一发,便可出关迎敌。” “哎,大司农这话说的。”张让涂满脂粉的脸上挤出了几道皱纹,“陛下让你们讨论的,不就是良将,钱帛之事吗?” “侯爷,末将不才,愿亲领北军五营,据守虎牢关,抵御叛军。”何进冷不丁地上前启奏,神情严肃,丝毫不似有说笑的意思,“还请陛下恩准。” “哎,大将军乃一国之舅,更掌管天下军务,不宜轻动。”张让赶忙打着哈哈阻止道,“平叛之事,就交给其他将军去办就好了。” 何进心中不悦,慢慢地退回右班首位,他身后的武将们见状,哪个都不再说话了。 见右班没人出列,左班之中,闪出一人,众人一看,原来是司徒崔烈,只见他躬身行礼道:“侯爷,陛下至圣至明,不知陛下心中,是否已有良将?” 张让心中一喜,终于有人说到这个点了,于是他也舒了舒脸部的肌肉笑道:“陛下确实曾对咱家提起过,护乌桓中郎将宗员,战功赫赫,可平定幽冀两州的乱贼。” “陛下圣明。”崔烈率先叫道。 “陛下圣明。”众人纷纷附和。 “陛下认为,只要能擒杀张角,黄巾叛军,必定群龙无首,不攻自破,因此,陛下决定,将北军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五营,尽数交由宗将军节制。” 何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将北军五营都交给宗员?那他这个大将军,岂不成了光棍司令? “陛下批准了皇甫侍郎与方中常侍的建议,决定自今日起,解除党锢,凡下狱、流放之党人尽皆赦免。陛下还将从万金堂中,拿出百万钱赏赐众将士。” “陛下圣明。”左班士人中的声音,终于心甘情愿了一些。 “陛下有旨,着谏议大夫朱儁,为镇贼中郎将,领豫州刺史部兵马,平定颍川叛乱。着侍郎皇甫嵩,为左中郎将,率兖州、荆州刺史部兵马,平定荆楚叛军。着大将军何进,率左右羽林卫,奔赴函谷、太谷、广成、伊阙、轘辕、旋门、孟津、小平津等八处关隘,以拱卫京都。” “臣等,领旨谢恩。”何进这才开口表示支持天子的决策。 平叛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接下来的事,就轮到各府自己协商了。护乌桓中郎将宗员,由于是天子提拔之人,所以他所部兵马的粮草、军饷,便由天子及依赖于天子的中官们出大头,当地的豪强、官吏出小头。 至于皇甫嵩和朱儁所部兵马,由于作战地区在颍川、陈留等地,因此军费自然就要由几大府分摊了。 这几大府邸分别是:何进的大将军府,张温的大司农府,崔烈的大司徒府。从职能上看,大将军府管的是军务,大司农府管的是财政,大司徒府则是负责行政,三者相互牵制。 但事实上,张温和崔烈都是出身豪门大族,崔烈更曾是经学大家,士林领袖。但只因当初一念之差,花了五百万钱买了个大司徒,而被士人所不耻,而不得不跟中官站到一起。但谁也不敢保证,他暗地里,还有没有与士族暗通款曲。 至于何进,虽是屠户出身,以外戚身份骤蹑高位,但他心中,却无时无刻不想着向士人靠拢,乃至于他大将军府的长史,就是出身天下第一世家,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的袁绍。 也正是因为这三府都已盘根错节,且都有世家大族的背影,所以天子在此次朝议上,才不得不作出巨大的让步,又是交私房钱,又是解除党锢,替十多年前被自己定罪的士人平反,又是将自己的亲军南军都给了何进,以换取外戚和世家大族对皇权的支持。将南军交给外戚统领,在本朝三百多年的历史上,还是头一次见。 当天夜里,大司农张温的府上,便聚了三五十宾客,有各州郡慕名赶来拜谒的士人,也有大将军的亲信袁绍以及大司徒的亲信阳生。 袁绍沐浴在清冷的夜光之中,俊美的脸庞总是罩着一层柔光,清澈明亮的眼眸中,似乎还带着一点孩子气,柔光闪闪的长发垂在耳畔,侧脸轮廓精致而完美,再配上一身白色长袍,真不愧是迷倒万千少女的谯郡第一名士。 “哎呀,袁公子,快快请进。”袁绍就像一个太阳,所发出的光芒,直接令王家的管家忘记了阳生的存在。 “阳兄,请。”袁绍微微一侧身,激起一阵淡淡的清香。 第七十九章(下) 众正盈朝国事艰(二) 张温的府邸,占地上千宅,里面广植林木,其中,最得主人及来客心意的,是位于主宅之后的那个桃园。 管家领着一众宾客,穿过香花飘飘的桃林,接着就看见一塘淼淼池水,池水中间,有个小亭子,岸边更有亭屋、敞室数间,亭屋之间,养着几只姿态优雅的白鹤,看样子,这里必是主人舒缓疲劳的好去处。 最大的那间敞室,前面对着池水,后面种着湘妃竹,管家将二人领至壁室前,便躬身退下。阳生看了一番这敝室,前后没有墙壁,通风且又便于观景听琴。 敝室之中,早已坐了五六人,坐西向东那人,自然是清风道骨的张温。张温身边,南向的座位是留给袁绍的,北向的座位是留给张华的,此外,还有五六高士,不过他们都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算是陪侍。 见袁绍两人来到,亭中诸人纷纷起身行礼,客气一翻后,便按按尊卑落座。随后张温轻轻一点头,示意筵席开始。 袁绍和阳生都不动声色地尽力配合着张温的动作,或是敬酒,或是附和。但心中,却在盘算着,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唇枪舌剑。 酒方过一巡,池塘中,便传来“叮咚”的琴声。众人无不停杯,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湖心亭上,只见那烟波渺渺之中,有一白衣佳人,正轻抚琴弦,琴声清澈明净,似来自深谷幽山。 “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 众人正要惊叹佳人的琴技,耳边,却忽地响起悦耳动人的歌声。众人回头一看,正见八名少女,螓首微抬,指若兰花,纤腰轻扭,裙摆微扬。裙摆之下,小脚纤纤,仿佛一掌可握。 只是,这些少女,都不是那发出诱人嗓音之人,因为那人,还隐在这些少女之中,就如羞涩的嫦娥,每次露面之前,都要先罩上一层薄薄的轻纱。 只是这么一来,反而更令亭中众人心动不已,更有甚至,甚至全无仪态地涨红了脸。随着琴声的旋律,少女们款款向两边退开。那令士子们心动不已的嫦娥,也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无不惊叹出声,果然是绝色佳丽。 少女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松松地挽着发髻,只用一根白玉簪别住,另外也就是腰间系了一枚玉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饰物。 “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 少女闭月羞花的白皙俏脸上亦是脂粉不施,却更显得清丽无双。一举手一投足,都像头小鹿一般灵动,双眸隐约含情,顾盼间又能把人心都勾走。 “景玉此作,初听意蕴单纯,似是在劝人莫要辜负大好时光,可细听却又似别有深意,可这深意究竟是何,就连我这活了六十多的老头子,都说不出个道理来。但又深知,若认为此诗仅是在劝人‘及时行乐’,那必是肤浅至极。真是后生可畏啊。”张温端起白瓷酒杯,左手微抖,放下卷起的袖子,挡住酒杯,“来老夫敬二位后生一杯。” 两人赶忙端杯回敬。 “伯慎公谬赞了。晚辈认为,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其实本没有那么复杂,只因为有时候,人想得太多,反而令它变得复杂了。”袁绍放下酒杯,声音不卑也不亢,不孤也不傲。 “哦?那依本初之意,这诗就纯是在写‘切莫辜负时光’了?”阳生满脸堆笑地接过了话茬。 袁绍点点头,给三人都续上一杯酒:“自是如此,人生匆匆几十年,若不加以珍惜,等到老了,就只能卧榻空叹了。” 大司农张温不动声色地听着,心中,却是微微摇头:还是太年轻,血气太盛。 “不知伯慎公对此,有何看法?”袁绍话音一转,将话茬抛给了张温,他可打定了主意,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要让张温表态。 “本初,这作学问啊,最重要的,就是博采众长。写诗也一样,如果只从一处去看,那它,就薄了。” “听伯慎公一言,真是醍醐灌顶。瑜,谢伯慎公教诲。”袁绍脸上的神色,一点没变,可内心之中,对张温的印象,却差了许多。 一旁的阳生听得愁云满脸,因为这两人,表面上虽是在论诗,可事实上,却是在讨论一件只有他们俩,或者说是张温和何进才知道的事。可看样子,他们并没能达成一致——因为他们俩对这首诗的看法,并不能达成一致。 “伯慎公,晚辈想讨教一事,今早所议之事,不知伯慎公有何打算?” “请你回禀大司徒,老夫一家,世受皇恩,如今正值国家危难之际,老夫怎敢不呕肝沥胆,以报皇恩?” “大将军也是如此交代。”袁绍也补上一句,“大将军希望,我等能精诚团结,攻击张贼。” 什么精诚团结,完全就是套话了,因为这场晚宴,早在张温表明不同意袁绍对诗作的看法之后,就注定要不欢而散了。 “那是一定,请本初回禀子杰兄。就说老夫一定竭尽所能,为前线,提供钱粮。” 阳生也说了相似的套话。众人又喝了两轮酒,晚宴就这样,不欢而散。 何进往常并不住在城中,而是在城外选了一处闲适宅院,只在朝议的那几天,他才会回城中的大将军府,因此这府邸的装饰,比起大司农府来,是要陈旧、空荡不少。就像一个年迈的将军,肉已所剩无多,空余宽大的骨架,还在倔强地表明,自己曾经的勇武。 袁绍被何进敬若上宾,而他们议事的地方,是在一栋二层高的亭楼之中,亭楼四方十步以内,不留一点花草,让侍从们退下以后,便同样能起到密室的作用,而且还多了新鲜的空气,令人赏心悦目的园林景色。 “陛下不让我率北军出征,却让我领南军御敌。本初,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嘛。”何进就像个受了气的孩子,向自己的好友抱怨家长的无理取闹。 “北军乃国之基石,本就战力极强。将军统领以来,更是战力倍增。陛下是怕,若让将军领着北军出征,一旦将军所向披靡,那北军将士,将唯将军马首是瞻。” 袁绍一般喝着冒出浓浓陈皮味的醒酒茶,一边替何进分析着他目前的处境:“南军虽有‘国之羽翼,如林之盛’之名,但事实上,已有百年未经战事。这样的一支军队,除非是交到淮阴侯(注2)手中,否则,无论换了谁,都恐怕无法保证必胜。而一旦失利,下场如何,将军只怕比瑜更加清楚。” “哼,某虽一介莽夫,可亦有为国效死之心,凡一朝一夕不读兵书,便坐立难安,惶恐至极,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将军此忧,概因八常侍把持朝政,蒙蔽圣聪所至。”袁绍捧起足足占据了自己半个手掌的茶杯,嗅了嗅茶香,却并不急着饮,而是轻轻地吹了一口,再看着杯中被激起的涟漪,缓缓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此语,不知将军可还记得?” “啪”白瓷茶杯掉在灰色的大理石上,当即摔得粉碎,杯中的清茶,洒了一地之余,也溅了何进一脚。 “此言乃陛下所赠,某怎敢忘却?” “当今皇长子,乃何皇后所生,德行兼备。早年,更有黄、池等几位议郎上奏,请陛下立其为储君,可陛下,却将他们下狱。为何?因为陛下真正喜爱的,是小董侯。至于张让等人,不过家奴耳。” 何进几次想捡起桌面上的手帕,以拭去额上的汗珠,然而每一次,手帕刚离开桌面,便因为他的手抖得实在太厉害,而落回桌面上。 何进自然惶恐,因为小董侯的生母王美人,就是被何皇后毒死的。本来,小董侯也是要死的,只因为董太后及时赶到,小董侯才保住了性命。后来,这事闹到了天子面前,惹得龙颜大怒,几乎要诛杀何进三族。若不是张让等人砸锅卖铁,替何皇后说情,哪还有何进他的今天? 但张让等人之所以帮他,是因为何进当时给了赵忠许多钱帛,才成功让何皇后成为皇后的。因此,赵忠等为了避祸,才不得不破财。因此,也正如袁绍所说,张让等人能给何进富贵,同样的,也就能诛杀他的家族。一旦小董侯真的被立为太子,那张让等人,怕不是第一个跳出来要清算自己。 “那……那本初,有……有何良策?” “若是将军,在此次平叛中,立下战功呢?” 战功,可能替将军招来闸刀,但也可以成为将军的保命符,各种区别,便在于,如何掌握这个度。掌控好了,天子想要诛杀将军时,便会投鼠忌器,若掌控不当,天子可是宁肯背负杀贤之名,也要将弄死这个将军的。(注3) “但本初你也说了,这南军,不堪一战啊。” “在下不才,愿为将军效劳。” “若本初真能替某渡过此次难关,某愿跟本初一道。”何进慢慢地举起左手,在自己的脖颈处,做了个斩首的姿势,至于对象,自然是人神俱愤的以八常侍为首的中官群体了。 舒了一口气的袁绍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现在为了拯救大汉而作出的一切努力,在七年之后竟将掀起一场,足以令天汉折翅的巨大风暴。 注1淮阴侯:即韩信。汉初三杰之一,因善将兵,且数次以新兵获胜而闻名。 注2:周亚夫和郭子仪分别是汉朝和唐朝的平叛名将,都立下过赫赫战功。但二人的最后结局却是天囊之别,周亚夫被逼得吐血而死,郭子仪则得以善终。其中,固然有汉景帝和唐德宗个人气度不同的原因,但个人以为,两人立下赫赫战功之后不同的处世方式,才最终决定了两人一悲一喜的最后结局。 第八十章 七尺之躯当许国(一) 梁祯站在三丈高的城墙上,左手摁着一把生了锈的环首刀的刀柄,脸色沉重。这把刀,是吏员从郡武库的灰尘中捡出来的,恰好替换掉梁祯之前那把已经在浭水东岸的战斗中,折成两段的旧刀。 “我们的粮食,还够撑九天,但愿九天之内,援军能到。”刘备很快就遇到了梁祯曾经遇到过的问题:粮食与兵员。为了解决这两个问题,他的做法跟梁祯一模一样——派人向宗将军求援。不过,现在的形势还是要比两天前稍微好一点,一来,黄巾军的锐气已经被他们挫败了,二来,他们手头上的粮食,也比两天前,充裕不少。 “怀德兄,在下已身负重伤,虽欲全力死战,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因此,想将本部兵马,交由怀德兄节制,由怀德兄全权负责,土垠防务,还请怀德兄,莫要推辞。”梁祯一脸坦诚地向刘备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这个决定,梁祯已经思量了整整一个时辰。因为,一来,刘备自称是汉景帝子,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又在右北平郡混迹多年,论人缘、论号召力,都要强过自己许多。 二来,梁祯所率领的云部兵卒,还能作战的,就只剩下不到三十人,而刘备自己招募的义士,则有六百多人,再加上他刚才又凭借自己的人缘、威望,在土垠城中,招募了两百多壮汉。就算梁祯想管,这些人只怕也不会服他,既然如此,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说不定以后,自己有需要时,人家还会念着自己今日的好,帮上自己一把呢。 “某乃一介白身,怎能担此重任?还请司马主持这城防之事,某必定全力配合。” 刘备话音刚落,他身后豹头环眼的张飞便发出“哼”的一声,看样子是对自己大哥的推辞,甚是不满。 梁祯当即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无论刘备如何推辞,都一口回绝。然而,刘备还是不死心,厚唇微张,又要推辞,一旁的张飞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喝道:“大哥,人家司马都这般说了,你还客气那么多作甚?” “住嘴!岂可无礼?”刘备脸色一变,脑袋一偏,呵斥道,随后又马上将脑袋转了回来,满脸堆笑地拱手道,“三弟乃粗人,不识礼数,还望司马勿怪。” “哪里哪里。”梁祯哈哈大笑,“在下最欣赏真性情之人。只是,这主持城防之事,还请怀德兄莫再推迟。这也是为了土垠百姓少受战火滋扰。” “既是为了苍生。勋,必定拼死力战,绝不辜负司马重托。” 刘备身体肃立,双手合抱,左手在上,手心向内;俯身推手时,双手缓缓高举至齐额,再深深俯身,停顿三个弹指,方恢复立姿。(注1) 梁祯也赶紧肃立,受了这一礼,然后以同样的动作,向刘备回了一揖,这城防之责,便算是转移到了刘备肩上。 按照事先约定,梁祯所辖的兵卒,包括梁祯本人在内,都得在刘备帐下听令。不过刘备哪里会这么做?一再劝说梁祯跟云部的兵卒回郡衙养伤,待到人手实在不够的时候,再来城头支援。 梁祯也不再坚持,向刘备行了一礼后,便带着还能比较流畅地行走的十数兵卒,回到了郡衙。刚进入郡衙,梁祯便急不可耐地让章牛给自己卸甲,一来这甲胄太过沉重,梁祯的身体,再经过两日的激战后,已经有点吃不消了。二来,他也想好好地睡一觉,以补充体力。 “哥哥,你先坐着别动,我去给你请疾医。”章牛将血迹斑斑的铁甲挂好,然后一把将梁祯按回胡床上,“这个点,他该给四郎抓完药了。” “等等。”章牛的动作实在太快,梁祯不得不追出两步,才叫住了他,“让疾医先给兄弟们医治。” “哥哥!你都伤成这样了,就别再逞强了!” “哈哈。”梁祯锤了锤自己的左肩,强颜欢笑道,“瞧见了没,我的伤不碍事,让疾医最后再来给我看。” 章牛老大不乐意地走出了后院。梁祯则一瘸一拐地往一墙之隔的卧房走去,那里,躺着他心心念念的黑齿影寒。 盈儿昏迷两天了,可是他这个做“相公”的,却连陪在她身边都做不到,更别说平常人都会做的找疾医之类的了,也多亏明思王已经闭眼长眠,要不然,让他知道自己的女儿被人这般对待,怕不是要当场抄起银枪,捅自己一个透心凉,心飞扬呢。 暖炉冒出的热气,挡住了如刀的北风,也替床上的病患,驱散了致命了寒冷。黑齿影寒的甲胄已经脱下,绛红色的军衣上,打满了开着妖艳红花的绷带。她脸上的污迹,已被简单地擦拭过,露出一张恬静却无半点血色的脸。 疾医说,黑齿影寒的伤能好与否,得看天意如何。梁祯不解,疾医解释说,她的伤,只需好生静养,并注意清洁保暖,便能一点点地好起来。也就是说,这场仗,官军不能输,否则城破之日,就是黑齿影寒身死之时。 梁祯听罢,坐在黑齿影寒床头,愁眉良久。 正所谓: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 只惜这里,并没有漫天的尘沙,有的,只是如蚁的黄巾。 城头上,擂起了战鼓隆隆,城头下,吹响了号角声声。 在漫长的战争历史上,攻城一直是避不开的主题。古今兵家,也纷纷在其论著中,花大篇幅,论述如何攻城。比如《孙子兵法》中就说:修橹轒辒,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而在《墨子·备城门》中则说的更为详细:今之世常所以攻者:临、钩、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蚁傅、轒辒、轩车,敢问守此十二者奈何? 然而,相三臣却直接无视了诸位兵家先圣的教诲,营盘刚结好,便吹响了进攻的号角。他选择的攻城方式,便是最简单,却又伤亡最大的蚁傅。于是乎,成千上万的黄巾军汉,扛着新做好的千百梯子,如东海的浪潮一般,扑向土垠城。 “他知道我们没有足够的守备工具,也知道我们没有多少人。”城楼上的刘备在不安地踱步,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他征募的勇士们正伏在城垛之后,不安地看着越涌越近的黄色浪潮。 土垠虽说是卢龙道的必经之地,又是郡衙,但却因为离它不太远的北方,便是扼守燕山山脉东段隘口的卢龙塞,因此,大量的城防资源被投往卢龙塞,而不是四周一马平川的土垠城。所以,相三臣的选择,看似无知至极,可事实上,却是非常正确。 一条接一条的简陋木梯、竹梯被搭在城墙上,接着数不清的黄巾军士便一拥而上,将梯子跺得摇摇晃晃。 “放箭!放箭!”刘备大声吼道,“扔灰瓶、石头,都扔下去!都扔下去!” 勇士们开始忙碌,然而他们同样不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士卒,极其缺乏协调性与组织性,因此,守城物资消耗了不少,可却没给黄巾军汉们造成太大的伤害。 开战不过一炷香,刘备的额头上,便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一掌搭在身边的传令兵肩胛上,吼道:“去,让二弟带敢死队从东门冲杀出城!快快快!” 相三臣并没有进攻土垠城的西面,因而他觉得官军一定会将重兵以及大部分的物资,堆在西面的城墙上等着他,因而他选择了南墙,一来,南墙与西墙相距不远,二来,数百年来,土垠的敌人,一直是来自北方,因而对于南墙的维护,各太守其实也并不是十分上心。 相三臣赌对了,刘备果然将城防的重点放在了西面,因而,一开战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得在一开始,就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关羽率领的一百死士。 只见土垠城朱红色的东门缓缓打开,一个身高九尺的大汉骑着枣红色的战马,小跑着出了城门,他后门,则跟着二十多手执弓箭、长枪的骑士,骑士背们之后,是几十甲胄整齐的步卒。 相三臣是“兵贵神速”的坚定支持者,因而,他在营盘草草建起后,便下令发起进攻,至于其余各门,虽也派了部队警戒,然而,由于时间的原因,东门和北门的警戒部队,在关羽突出城门之时,连路障都还没能修好。 负责东门警戒的,是一支在昨天的战斗中,被官军打残的小旗队,人数只有不到五十人。但好在,他们已经经历过了战火的洗礼,甲胄兵器在全军之中,亦是上等,于是,刘凡尘便将他们派去警戒东门。 关羽一马当先,双臂一用力,便拉满可一般人在陆地上才能拉开的两石强弓,搭上特制的穿甲箭,瞄着那衣甲最精,杀气最盛的人就是一箭。那人整个儿往后弹起,飞了五六步后,再“咚”的一声,在冻土上砸出一个深坑。 “杀!” “杀!”骑士们一并高呼,齐刷刷地举起手中寒光闪闪的长枪,如同一支利箭,狠狠地扎进黄巾军汉们的军阵。 黄巾军汉们哪里顶得住这些骑士的冲锋?才打了个照面,便倒下大半。剩下的人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被随后赶至的步卒们给割去了脑袋。 歼灭在东门警戒的黄巾军汉后,关羽并没有立刻返回城里,而是率领着众军士,绕到西门外的黄巾军大营后面。黄巾军的大营,仍在建造之中,不过守卫十分严密,不时有三五十人一队的黄巾军汉握着各种各样的兵刃在正在建造的营盘外巡逻。 巡逻圈中,一队队的民夫正在挖坑、竖栅栏,他们之后,则是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辎重。 关羽摸着两尺长鬓,半眯着眼,心道:贼人的粮草辎重都在这,要是放一把火。攻城的贼子,必将回救。 注1:此为揖礼中最高等级的天揖,一般只在正式场合(祭祀、冠礼)或是向尊长时才作。而土垠城得失事关重大,刘备又是白身,故此处行天揖之礼,以示不负所托。 第八十一章 七尺之躯当许国(二) 暮色像一张灰色的大网,悄悄地洒落下来。土垠城上空,下起了如棉的小雪,风嗖嗖地刮着,令人感觉,格外地冷。 以前,梁祯曾问过自己一个问题:这人,是庸庸碌碌地活一辈子值,还是在韶华仍在的时候,死于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之中值?现在,梁祯找到了自己的答案——城头的黄巾军汉,愿意为建立大贤良师所描绘的太平世而死;而我,则愿意为捍卫天汉的最后一缕荣光而亡。 独眼冯良将还能作战的十多个兵卒全部聚到一块,兵士们全都浑身血污,衣甲不存,只有那眼神,仍如鹰隼一般狠厉。 “叶鹰扬,听令!”梁祯喝到。 “到!”血红色的队列中,闪出唯一的一点灰黑。 梁祯将手伸进甲胄之中,并从中,取出一本皱巴巴的簿子:“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你有信心完成吗?” “有!”叶鹰扬的声音,差点盖过了城头的厮杀声。 “《汉律》凡从军死于战事者,其妻子,无论身份如何,皆以良家子看待。”梁祯的嗓子,昨天就已经受伤,所以,现在他每说一个字,嗓子处传来的火辣感,便多一分,“这是他们的名册,鹰扬,我命令你活着,将它,交到宗将军手里。有信心吗?” “司马……”叶鹰扬一愣,庄严的神色中,也掺杂了一丝不愿。 “你是右北平良家子!但他,他,他们,都不是!”梁祯一把揪着叶鹰扬的衣领,将他扯到自己身前,然后逐个逐个指着面前的兵卒,吼道,“他们今天为国而死,就应该得到良家子的待遇,不然,他们的妻儿,在别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你知道吗?!” 叶鹰扬猛地一吸气,吼道:“是!” “最后一个任务。”梁祯托着叶鹰扬那只尚未长成的手,将他拉到公厅右手侧,从那里可以看见后院的房屋,“如果我们守不住外面的街道,你就替我……替我,杀了四郎。” “啊?” “我不想他落在蛾贼手里。” 说罢,梁祯猛地闪身,快步离去。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过于迅猛,乃至于一滴温热的眼泪,正好落在叶鹰扬的脸颊上。 郡衙门口的空地上,独眼冯良等人依旧如铁塔一般立在那,只是每个人的肩胛上、头发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兄弟们。”梁祯一个接一个地替兵卒们整理衣甲,拍落肩膀上的雪花,“谢谢你们。能认识你们,是我,梁某人这一生中,最幸运的一件事。” “锵”回到队列前端的梁祯缓慢但有力地抽出环首刀,“以死报国!” “以死报国!” “以死报国!” 土垠城的城墙上早已战作一团,越来越多的黄巾军汉踩着同伴的尸体,跳上城墙,随后像不要命一样,跟刘备手下的勇士们扭作一团,每一个弹指,都有人惨叫着从城墙上落下,或给城墙外密密麻麻的尸地再添上一抔“尘土”,或给城墙内那还算干净的雪地,染上一抹血红。 一个黄巾勇士冲破层层阻拦,跳到南门前,右手对着门栓猛地一掌,那厚重的门栓竟然飞出几步,“咚”的一声,撞在门框上。门外,抱着撞木的数个黄巾军汉猛一用力,轰开了沉甸甸的朱红色大门。土垠城,这座黄巾军睥睨了两天的右北平郡郡治,终于向这些勇士们敞开了自己的怀抱。 其实,哪怕是从梁祯率领云部兵卒抵达土垠城的那一天算起,土垠城在官军手中,也才不过三天时间,三天的时间,哪怕全力以赴,都不足以将土垠城改造成一座可以逐屋争夺的堡垒,更何况,这三天中,云部只有少部分残兵伤卒待在城中。因此,这土垠城的攻城战,打到这里,就可以算是结束了。 起码,相三臣是这么想的,因为他特意给官军留了三面的缺口,供他们弃城而逃——黄巾军的目的,是攻占一座大体完好的土垠城,而不是全歼守卫土垠城的官军。 “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走吧。”张飞在刘备耳边吼道,随后爆喝一声,蛇矛一挺,一丈开外,一个黄巾军汉的胸口上便多了一个鲜血汪汪的血窟窿。 “不!召集所有兵马,一定要将南门守住!”红着眼的刘备一把将张飞推开,“高皇帝的后人,就没有弃城偷生的!” 黄巾军汉们涌进土垠城后,当即分出一部分,上下包抄城墙上的守军,余下的人,则在认路的军汉的带领下,直扑土垠城中北部的郡衙、县衙。然而,这些黄巾军汉的军事素养,实在低得可怜,冲着冲着,许多人便有意无意地脱离了队伍,转而打砸道路两旁的房舍,更有甚者,甚至纵起火来。 一时间,土垠城内,火焰与夜光同亮,喊杀与哭嚎齐鸣。俗话说:乱军如剃,今夜过后,这土垠城中,不知多少人要妻离子散,不知多少家会家破人亡。 梁祯带着云部最后的甲士们,在郡衙门口列阵,先是将郡衙中的桌椅一股脑地堆在门口,形成第一道障碍墙,兵士们再手持长戟,守在障碍墙后,一旦有黄巾军汉从障碍墙上露头,便将他戳成筛子。 然而黄巾军汉就像夏天的蚊子,没完没了,捅死一个,上来一双,砍死一双,上来十双。相反的,障碍墙后的官军,却是越来越少。柳城的大头张躺了下去了,海阳的瘦猴李摔在张少强身上。无终的方胖子则跌在他俩身边。 黄巾军汉踏着他们几个的尸体,步步紧逼,梁祯等人则不得不步步后退,直至在郡衙之中,围成一个圆圈,黄巾军汉则在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围成另一个厚实得多的圆圈,并竖起如林的刀枪。 “杀!”领头的黄巾小旗官怒吼一声,外圆圈便开始步步紧逼。 “杀!”章牛回以更响亮的吼叫,右脚上前一步,左斧猛地一劈,砍断两根竹枪,随后身子一侧,躲过从右边刺来的几支竹枪,接着左臂一夹,将他们全部夹住,最后右脚用力一蹬地,右手往外一张,再猛地用力,紧握着右斧,“嘶嘶嘶”的一阵金属入肉声后,迎面而来的圆圈,便登时崩掉了一个大口子。 “杀!多拉几个垫背的!”梁祯怒吼一声,从两支竹枪之间钻过,左脚一弯,左手往头上一举,右手伸直,随着身子转了个圈,环首刀厚重的刀背上,也多了不少血迹。 独眼冯良、八尺邓远也一并冲杀上来,四个人围成一个圆圈,互相掩护,抗击着迎面而来的众多刀枪。 南城楼上的战斗,仍在继续。豪强出身的张飞,家中本就养有百十家丁,这些家丁,全是三代以上的家生子,又因十多二十年来,都过着顿顿有肉的生活,个个生得虎背熊腰,练得一身好武艺,因而方能在一片黄巾的汪洋中,护得张飞与刘备安全。 然而,俗话说,蚁多咬死象,在红着眼的黄巾勇士一轮接一轮的车轮战下,家丁们围成的圆阵的厚度也在迅速变薄,张飞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大喝一声,舞起蛇矛,从刘备身边杀了出去,矛尖上下翻飞,挑飞一个又一个黄巾军汉。 “没想到,这官军中,竟还有如此的硬骨头。”南门外,相三臣骑着自己的踏雪追风马,看着城楼顶上,那被熊熊火光所照亮的“汉”字大旗,脸色是愈发的阴沉,“若幽州官军,个个如此,这太平世界,何时才能建成?” 刘凡尘的脸,白得跟脚下的雪一样,只见他微微一笑道:“我听说武王伐纣时,既得天意,又顺民心,可牧野之战尚且血流漂橹。如此看来,这天地之间,没有什么事,是一帆风顺的。只是贤明的君主,总能得到黄老的垂青罢了。” “原来如此。”相三臣眉头稍舒,“传令各旗,再加把劲,子时之前,肃清城内官军。” “诺!” “轰隆隆”“轰隆隆” 传令兵刚走不久,那东边的空中,竟传来如雷般的轰鸣声,接着大地开始颤抖,营盘中的帐篷,也开始左摇右晃,许多未来得及固定的物什,也一股脑地掉落到地上。 “地动了?” “地动啦!” “黄神发怒了?” “啊!快跑啊!黄神发怒了!”三人成虎,恐慌在城外等待攻城的黄巾军中,急剧蔓延,这些没有受过太多训练的人,立刻就像没了头的苍蝇一般,四下乱窜,一炷香的功夫不到,位于东北面的黄巾军军阵,便被自己人冲了个七零八落。 相三臣高举着自己的长戟,吼声如雷:“不准乱动!违者斩!不准乱动!违者斩!” “你们两个,带两队人跟我来!”刘凡尘大声吼道,接着马鞭一挥,领着一众黄巾军汉便往东北方赶去。这些个黄巾军汉,便是渠帅王大志秘密训练多年的老西营中的军汉,熟习战阵,是相三臣这两万黄巾部众的胆魂,精锐中的精锐。 第八十二章 援军 “义之所至!” “生死相随!” 公孙瓒披着银甲,举着银枪,骑着闪电驹,冲在向后排列的雁行阵的最前端,他身后是四十名白马银枪的精锐骑士,再往后,则是一大群临时召集起来的退役老卒。 原来,刘老全、程猛虎等人在右北平郡全军覆没的消息,令整个幽州都大为震惊,宗员意识到,这土垠县的价值,王大志是同样一清二楚,于是赶忙发出军书,勒令右北平郡以东各郡,征发适龄青壮,要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土垠城。 公孙瓒是各郡长史中,响应最快的那一个,当即点起自己的四十白马骑士,并玄菟郡的两百老卒,星夜兼程,恰好在这城破的最后关头,赶到战场。 白马骑士就像一团跃动的暴风雪,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不一会,就将黄巾军的左翼,冲得七零八落。 突然,公孙瓒看见,四下溃散的黄巾乱流之中,有一条正在逆流而上,而且速度非常快,不过转瞬间的功夫,双方距离便已不够六十步。 “苍天可鉴!”公孙瓒银枪一举。 “白马为证!”骑士们高声应道,并同时一夹胯下战马。两团滚滚洪流在“轰”的一声中,撞成一团。火花四溅。 城外的混乱,不一会就传到了城中,登时,已经入城的几千黄巾军汉都乱了阵脚,正如城中苟延残喘的官军以及义勇们不知道城外发生了什么一样,他们也不知道城外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却比官军和义勇更有理由害怕——他们更怕被官军给包了饺子。 黄巾军就像一群忽然失去了蚁后指挥的蚂蚁,忘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大多数人都盲目地跟着浪潮,往南门的方向涌去,只留下为数不多的,早已精疲力竭的官军、义勇在原地发愣。 “关城门!快,关城门!”刘备是最快反应过来的那个,双剑一举,大声喝道,“关城门!” “这……黄巾退了?”章牛目瞪口呆地看着连爬带滚地往郡衙门口扑去的黄巾,接着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脸上立刻传来火辣辣的痛,“啊,不是在做梦!” “哈哈哈哈!黄巾退了!”八尺邓远仰天长啸,“哈哈哈。” “咚”直到崩了数个口子的环首刀掉落在地,梁祯才注意到,自己的四肢,已经抖得如筛糠一般,他真的太累了,以至于再无一丝气力,支撑自己的身躯,于是乎,腿一软,整个儿跪倒在地上。 直到子夜时分,刘备和梁祯才终于得知,城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公孙瓒率领两百甲士,追着黄巾军杀了足足两里,才收兵回城,然后在土垠城北五里远的一座小土坡上驻扎下来,与土垠城互为犄角。关羽也回来了,杀得满身是血,好在没有受太重的伤,不过他带出去的一百死士,就回来了不到四十人。 “哈哈哈,这一仗,俺们是打得大获全胜。”张飞使劲地拍着自己的二哥,“抓了近三百个俘虏!斩首一大堆呢!” “太好了,将这些俘虏分散补充到我们的队伍中去,弥补损失之后,还能赚一点。” “不,我们一个不留。”刘备面色一变,否定了两个结拜兄弟的观点,“我们一个不留,都交上去。” “都交上去?”张飞的皮肤本来就黑,现在更是彻底隐没在无光的夜色之中,彻底看不见了,“哥哥,那司马,就剩下几个兵,这仗都是俺们打的,而且,俺们死了这么多人,再不补充,可就全打没了啊!” 刘备脸色不善地看了张飞一眼:“兄弟,我们组织义兵,为的是什么?是匡扶汉室,如果我们私吞了这些战俘,就是谋逆的大罪,我决不允许这事的发生!” 张飞虽然依旧满脸不乐意,可也只得让家丁们将抓获的三百俘虏,送到郡衙。 “俺大哥说,这些俘虏,就交给你们处置。”张飞将手中的绳子塞到八尺邓远手上,然后袖子一甩,转身就走,可刚走到门口,他又突然转过身子,瞪了坐在公厅台阶上的梁祯一眼,“哼”。 张飞领着甲士们走了很远了,郡衙中的梁祯几人,还在面面厮觑。 “这些人,怎么处置?”八尺邓远看着满地的黄头巾,握着环首刀的手,紧了又紧。 “都砍了?”章牛抿了抿嘴唇,“给啸天他们报仇。” “杀降不祥。”独眼冯良摇摇头,“再说,这次杀了他们,以后遇到的蛾贼,可就都会死战到底了。” “还是请示宗将军吧。”梁祯边用刀鞘一下一下地敲着地面,一边木然地看着面前这些神色呆滞的黄头巾。 “可这一来一回,得等到什么时候!” “军律如此。”梁祯长叹一声,眉头一皱,“我若擅自处置,只怕有人饶不得我。” “司马说得对,如今云部,就剩我们这几个了。等仗打完,是功是罪都说不定呢,如果再加上擅自处理三百俘虏这一条,恐怕,我们谁也活不成。”独眼冯良用拇指刮着嘴唇,然后一字一顿地向另外两人解释道。 “直娘贼的!爷爷拼了命去守城,不赏钱也就算了,这处死还是怎么一回事?”八尺邓远最先不干了。 “军律如此。不过兄弟们,我是云部的司马,这要降罪,也是我担着,我绝不会让你们,受到牵连的。” “哎,哥哥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早说好的,往后,是要同生共死的!”章牛也不干了,拉长脸道。 硝烟,慢慢地散了,露出空中,那弯弯的月牙,古人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只是,今夜抬头望天的人,无一不是愁容满脸。 相三臣领着败军,一路退至浭水边,方才止住脚步,再派出斥候,四下侦察,确认官军已经全部缩回土垠城后,才缓缓前进了五里路,最后在离土垠城五里远的地方,安营扎寨。 营址刚选好,刘凡尘也回来了,只是浑身是血,脸也破了相,由苍白变成血红。 “唉。”相三臣积累了满腔的怨愤,却又无处发泄,只得一个劲地锤着桌子,“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在最后一刻!官军的援军,就到了!” “总旗官不必叹气,古人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刘凡尘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轻轻地擦拭着脸上的血迹,语气中充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 相三臣胡子一吹,眼珠子一瞪:“嗯?” 刘凡尘哈哈一笑,走到刚挂好的舆图前,分析道:“总旗官稍安勿躁,这官军的统领,其实是个不知兵之人。” “昨天,他派了第一股官军,到浭水西岸设防。本来,我们已经要吃掉这股官军了,可这时,官军的援兵来了。但我们还是将他们赶到了土垠城,并一鼓作气地攻了进去。虽说官军的第二拨援军将健儿们打退了。但总旗官别忘了,守在浭水西岸的官军,以及官军的第一拨援军,也是死伤惨重。” “可现在官军还守在土垠城中,甚至还在离城五里远的山丘上,修筑了营寨,与土垠城,形成了犄角!” “总旗官,犄角要发挥作用,防守方就一定要兵精粮足。可现在,土垠城中的官军,都已是强弩之末,自保尚且不能,更何况出城进攻?明天我们只需全力攻击官军在山丘上的营地,将官军的援军彻底消灭。如此一来,土垠城中的官军将不战而降。” “可万一,我们快要攻破营寨的时候,官军的援兵又来了呢?” “这三支官军的规模,都在数百人上下,倘若他们化零为整,死守浭水,或者死守土垠犄角,我们或许还真没办法,但现在,官军却以百人一股的规模,轮流与我等交战,此举无异于自废武功。” “再者,姓宗那狗贼,也不可能凭空变出军汉来,我们这些天,已经歼灭了他四个别部,三千余人,合上这些州郡的援兵,我们起码消灭了四千官军,宗贼手中哪还有多余之兵?” “你说的这些,哪怕属实,健儿们也并不知晓。而这两天的接连失利,却是实打实的,健儿们早已士气低迷,我们又该如何是好?” “总旗官可派遣老西营士卒,提着官军的首级,于健儿们中间宣传,我军这几日的歼敌之数。今夜过后,士气便可恢复一半,待到明日,总旗官再亲率老西营健儿,一鼓作气,全歼土丘之官军。我军便有了再次攻城之势。” 梁祯等人收集了上百具死于战火的百姓尸骸,都装在牛车上,再让二十个瘦弱的黄巾俘虏拉着牛车,满城游走。嗓音尚存的章牛则一面敲着锣鼓,一面宣扬着黄巾军的暴行。 “大家都来看,都来看!这些父老,就是死在这伙蛾贼刀下的!”章牛铆足了劲,嗓音如雷,“他们不会放过这城中的所有人!所有人,都杀死,都杀死!” 紧闭着的门窗后,似乎多了几双暗淡的眸子。 “蛾贼所过之处,片瓦不存!片瓦不存!” “想活命的,就拿起你们的武器,跟我们一起守城!” “想活命的,就跟我们守城!” 章牛吼了一圈,累得摔在地上连动都不肯再动了。梁祯于是又让叶鹰扬顶替他又走了一遭。回来时,他身后,多了三五十人,不过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有几个甚至还要拄着拐杖才能走。 “年轻人呢?”梁祯问叶鹰扬,“这城里,就没青壮了?” “前年讨夫馀,死了一大半,去年旱灾,又饿死不少。剩下的人,又大多跟了蛾贼。”叶鹰扬看着庭院中挤成一团的黄巾俘虏们,双眼喷火,“不过这些父老,多是经过战阵的,还能一战。” 第八十三章 奇计 东曦既驾,相三臣便骑着追风马,领着一众军汉,徐徐来到公孙瓒屯驻的土丘之下。 “列阵!”传令兵高声呼喊,一时间,尘土飞扬,号角连绵。 今天随相三臣出战的,只有两千军汉,其中三百人,是老西营的劲卒,另外的,则是两万黄巾军众中,十里挑一的精壮。可以说,这些人,便是相三臣手下的全部精锐。 另一边,刘凡尘也整军出营,并在昨夜已经被攻破了一次的南门外,摆开攻城阵型,另外三扇门,也各派了一支人数在千人规模的旗队,负责警戒。 随着一声特别嘹亮的号角,攻城与攻寨几乎同时开始,只不过攻城的队列,行进颇为缓慢,行进到离城池八十步远的地方,便停了下来。只是摇旗呐喊,却并不攻城。 与之相比,攻击营寨的军阵,就是凶猛如虎,一队队一列列的,跟不要命一般,顶着如雨的长箭,踏着同伴的尸骸,往土丘上扑去。 “这蛾贼,鬼精鬼精的啊。”刘备站在北城城楼上,看着喊杀连天,烟尘滚滚的远方,眉头紧锁。 “犄角之精,在于城寨连动。如果我们不出击,这犄角便失去了意义。”关羽也看得透彻,“一旦公孙将军战败,土垠城,也就完了。” 张飞的黑脸,更加黑了:“可俺们哪还有兵力出城?” “或许,这些黄巾俘虏能帮上忙。”梁祯在章牛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往城楼上爬。 “俘虏?”刘备转过身,一脸惊讶之色,“梁司马。” “怀德兄。我们可挑选勇士,混在三五十黄巾俘虏当中,然后放这些人自西门出城。直冲进西门贼人军阵之中,或许,可让土丘之贼退兵。” “只是,出击的勇士……” “丈夫从军之日,便有必死之心。”关羽神色凛然,随后手一拱道,“大哥,某愿往。” “不,二哥,你昨日已经厮杀辛苦,这次,就让俺替你去。” “三弟,定要当心。” 梁祯回到郡衙,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目光逐个逐个地从那些黄巾俘虏身上扫过。这些人,已经在冰天雪地中坐了一夜,饥寒交迫,哪怕是再壮实的汉子,脸上,也没了生气。 梁祯扶着章牛的右手,蹲在其中一个面黄肌瘦的黄巾俘虏面前:“为什么加入太平道?” “想活。”神色呆滞的黄巾俘虏不假思索道。 “我给你一个机会。”梁祯看着黄巾俘虏的眼睛,认真道。 梁祯又找到第二个黄巾俘虏:“为什么加入太平道?” “姓史的狗吏抢了我女儿!” “我也给你一个机会。” 就这样,梁祯一个个地问,一个个地挑,最后,跳出来四十个黄巾俘虏,他们加入太平道的理由,无一不是“想活”、“曾遭受官吏的欺辱”这两类。 “本司马不是嗜杀之人,你们走吧。由西门出城。”梁祯伸手一指郡衙外的街巷,“但还请你们记住,往后,无论干什么,都不要伤及无辜。” 黄巾俘虏们将信将疑地往西门走去,一路上还不停地左顾右盼,生怕在哪个拐角,忽地冒出一队弓箭手或是刀牌手来,然而直到他们抵达土垠西门,那臆想中的弓箭、刀牌,都没有出现。 西门缓缓打开,门外,是一马平川,视野尽头,似乎还有几个涌动的人影。黄巾俘虏们只觉得难以置信——自己真的自由了?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有第一个勇士迈出了脚步,他小心翼翼地出了城门,又回头看了土垠城三四眼,确认真的没有官军跟随后,然后高呼一声,撒腿向着一里多远的自家兄弟们跑去。 所有俘虏都沸腾了,脸上的疲态全都一扫而空,所有人的高呼着,如同一只只见到红色的公牛,脚下生风,直奔远处的黄巾军警戒线而去。 负责西门警戒的,是一个姓卢的小旗,他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一生都在种地,只因年轻时曾经跟夫馀人打过仗,并且成功斩获一个夫馀人的脑袋,而被刘凡尘提拔为小旗,领着一干人马,警戒西门。 西门外五里处,便是黄巾军的大营,大营中,有起码四千生力军留守,因而无论是相三臣,还是刘凡尘都笃定,城中的官军,就算是吃了熊豹子胆,也不敢从西门出城,去袭扰他们。因而,这西门外的警备队伍,实力反而是最薄弱的。 此刻,卢小旗正扛着新发的环首刀,领着队伍,在几个尚未挖成的土坑旁督工,却忽地看见,土垠城的西门被打开了,一伙人从里面涌了出来。 “快,点烟!点烟!”卢小旗大惊失色,右手扇动的频率,直逼蜂鸟扇翅膀的频率。 “小旗,是自家人。”一个黄巾军汉提醒道,“都裹着黄头巾。” “难道,刘护旗他们破城了?”一个黄巾军汉从土坑中抬起头,神色之中,带着几丝兴奋。 “不可能!都没有开打呢!”立刻有人反驳道,他的位置,比所有人都要靠南,看得清南城那边的动作。 “难道,是昨天留在城里的兄弟?趁乱杀出来了?”终于有人说出了比较靠谱的说法,但他还是自提自辩道,“没错,官军的阵脚肯定乱了,所以,才给了里面的兄弟机会。” 说话间,从城中冲出来的黄巾俘虏已经来到他们面前,这些人,以前大都是同乡故邻,互相之间,都是认识的。这不,才打了个照面,就有三个人找到了亲友,互相抱头痛哭。 “杀蛾贼!”混在人群中的张飞忽然爆出一声怒吼,接着从怀中抽出尖刀,在卢小旗的脖颈上轻轻一划。 卢小旗哪里见过这阵势,那张黝黑的脸,唰一下全白了,他赶忙张口,却觉得喉咙一凉,嗓子似乎也沙哑了,发出来的声音,也全变成了“嘶嘶”的抽气声。张飞带出来的几十死士也纷纷从怀中抽出利刃,肆意砍杀着这些手忙脚乱的黄巾军汉。 “快,快往北边跑!”张飞收住尖刀,厉声喝道,“北边!” 惊慌之中的黄巾军汉哪里分得清这声音是敌是友?一股脑地全往北边涌去。刘凡尘在北门,也安排了一个千人规模的小旗队,不过,这个小旗队的小旗,经验也要丰富一些,旗队中的军汉,较之西门,也要精锐一些。 可就算这样,他们也顶不住数百乱军的冲踏。特别是这个小旗并不敢下令向这几百乱军攻击。只敢一个劲地喊着“不准乱动!” “官军杀过来啦!”混在乱军之中的张飞趁机大喊,“跑啊!官军杀过来了。” 乱军一听,个个有余下山的猛虎,冲得更猛了。仅几个弹指的功夫,北门旗队的右翼,便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禀乎护旗,官军自西门出城,击溃了卢小旗部,现在正在北门跟莫小旗部交锋。”传令兵慌慌张张地从远处奔来,“莫小棋部被卢小旗部败军践踏,已混入混乱,他请求护旗支援。” “出城的官军有多少人?” “禀护旗,官军都裹着黄头巾,目前难以辨认。” “什么?”刘凡尘右眉一挑,“那小旗,带八百健儿过去,协助莫小旗肃清出城官军。” “诺!” 北门的骚乱,也影响到了五里开外的相三臣,此时他的部队进攻土丘上的官军,已经有一个时辰了,可土丘上,依旧箭如飞蝗,老西营的劲卒带着精壮们连续冲了三次,除了抛下上百具尸体,拖回两倍于死者的伤卒外,还是一无所获。 “这股官军,怎么这么的硬!”相三臣气得一扯马缰,那踏雪追风马发出一声长嘶,差点就要朝土丘上冲去。 “总旗官,官军似乎杀出了北门。”负责警戒南面的小旗一溜烟地跑了回来,“北门的健儿正在跟他们混战。” “莫慌,等他们杀到跟前,再来叫我。”相三臣手一摆,“健儿们,一股作气,攻下眼前的营寨!” 然后,相三臣竟亲自打马,舞枪,直冲土丘上的官军营寨,在他的激励下,黄巾军汉也是个个奋勇,如潮水一般,再次扑向土丘上的营寨。然而,这一次,官军并没有以如雨的长箭来招呼他们。 “哈!官军没箭啦!没箭啦!”相三臣哈哈大笑,“冲进去!” 黄巾军汉们狞笑着,踏着前三次进攻时,留下的尸体,连爬带跑地往土丘顶端扑去。 忽地,土丘顶部的营寨,营门洞开,一飘军马从里面杀出,为首之人白马银枪,白袍白甲,身后的骑士亦是如此装束,一行数十骑,踏出如雷的轰鸣。 “义之所至!” “生死相随!” 公孙瓒感到了手臂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他看见一个只有布衣裹身的敌兵被自己挑到了枪尖上。撞击产生的力量让枪杆骤然弯曲,变成弓形,在枪尖将敌人挑离地面的刹那,长槊又猛然弹直。 没等枪杆上缓冲的力量全部释放出来,那枪尖便撞上了第二个目标,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苍天可鉴!” “白马为证!” 银枪终于承受不住第四个黄巾军汉的重量,“啪”的一声,断为两截。公孙瓒旋即扔掉半截枪杆,抽出背在背后的宝剑,寒光一闪,便破开了一个披甲黄巾军汉的胸膛。 第八十四章 破敌 宗员端坐在军帐正中,刚毅的脸庞上不见一点神色,他面前的帅案上,平放着一柄剑鞘描金,剑身一面刻着腾飞的蛟龙,一面刻着展翅的凤凰的铁剑,剑刃末端,还刻有“尚方斩马”四个大字。 这把天子御赐此剑之下,压着两卷血淋淋的军书,都是骑驿用自己的刀和血,从黄巾军汉手中抢回来的。军中上记载着的,是血腥之息不减分毫的伤亡情况。 “将军,王贼作乱至今,我军死伤五千有余,更有刘、程、申三个司马殉国。梁司马又送来急报,称土垠遭蛾贼大军围城,形势万分危急。刘使君想知道,将军有何打算?” 宗员脸色阴沉地将吏员的话听完,然后一手拍在帅案上,再狠狠一捏,接着才“唉”地长叹一声:“幽州黄巾不下六万之众,又得冀州北部两万黄巾策应,某虽领北军一万五千,并幽州刺史部军马一万二千,却被分隔两地,难啊。” 原来,当日汉帝决议将北军五营交给宗员指挥后,北军五营便在北军中候马翼的率领下,渡河北上,怎知刚到邺城,就遇上了“神上使”张程的十数万大军,双方于是在邺城一带展开对峙。 可这邺城,在冀州最南部,而宗员所在的蓟城,却远在幽州,两者之间,不仅隔着上千里的道途,更隔着天公将军张角亲自率领的二十多万黄巾军!以现在的通讯手段,宗员的军令,根本就无法送到马翼手中。 因此,现在最好的解决之法,应该是让北军配合冀州刺史部的兵马,讨平实力最为强劲的冀州黄巾。但问题来了,北军五营,是互不统属的,各应校尉地位相当,且都仅能管理本营的兵马,马翼虽是北军中候,却并非这五人的上级,手中更无调动一兵一卒的权力,他的职责,仅是监察五营兵马。 今次,他之所以能统兵北上,完全是因为,北军的实际指挥者宗员在幽州,朝廷需要一个人,将北军交到宗员手中而已。因此,五营校尉仅在北上这一事上,会遵守他的命令,而在其他的任何方面,却无遵从他将令的义务。 至于冀州的将领,则更不必说,私自指挥禁卫北军,那可是要诛九族的事!谁有这个胆子?因此,非常“有趣”的一幕发生了,冀州刺史部的兵马,被十余万之众的冀州黄巾揍得哭爹喊娘,求援的军书一封急切过一封,而拥有天汉最强战力的北军五营,却是一味在作壁上观。 至于幽州,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王大志统领四万黄巾军众,将蓟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要不是刘虞当政的这一年多以来,减赋开仓,打压豪强、关爱矜寡,又一力调和汉民与归附的胡民之间的矛盾,在蓟城百姓之中,颇有声望,故而全城上下同仇敌忾,这蓟城,恐怕也早跟沮阳城一般,被黄巾军夷为平地了。 另外,新丧了明思王的夫馀人也没有闲着,据斥候回报,新即位的依台王正率领两千御前灵侍并过万的部落联军,屯驻在离卢龙塞仅三百五十里的奔牛原上。虽说,夫馀人派了使者来表示,屯兵奔牛原,是为了应对鲜卑人在映日河一带的挑衅。然而,刚在夫馀人手上栽了大跟头的幽州军民,还有哪个敢信他们的鬼话啊? 最后,则是土垠县的战报,宗员的斥候回报说,王大志手下的总旗官相三臣,带了不下两万人去土垠搞拆迁,虽有梁司马、公孙长史、刘义士的拼死抵抗,然而他们的部曲加一块,也不过千五之众,且已死伤大半,若宗员再不出兵,只怕这卢龙道,真的要被相三臣给断了。 “戏校尉。”宗员从帅案上摸出一支令箭,“听令!” “末将在。” “即刻整训虎、豹、狼三部骑士,明日一早,拔寨向东,全力攻打叛军相三臣部。” “诺!”戏校尉领命而去。 吉从事一脸忧色地看着宗员:“将军,这蓟城被围多日,我军却拔寨向东,这……” “土垠在蓟城东北,且被蛾贼大军围困,我军若救援蓟城,倘若相三臣率部南返,我军将腹背受敌。” “相反,若我军攻黄巾相三臣部,王贼便会掂量,是救土垠城外的两万蛾贼,还是继续围攻唾手可得的蓟城。他掂量的时间,足够我军砍掉相三臣的脑袋了。” “况且,蓟城城防坚固,蛾贼乌合之众,有个鸟的攻城器械?” 吉从事慌忙摇头道:“将军,可刘使君,毕竟是朝中重臣,宗亲之后。我等若舍他而救土垠,哪怕只是耽搁了一两日,传出去,恐怕也……” “陛下将禁卫北军都交给了我,我自当以国事为重,不负陛下之托,尔等勿要再言。” 与宗员一样愁眉不展的,还有他最大的对手王大志本人。 王大志虽统领着人数多达四万的幽州黄巾,然而这些人中,多是老弱之人,能战的能有两万已是顶天了。而这蓟城又偏偏是幽燕重镇,自先秦时代开始,便一直是中原各国抵御北狄的重心,城高而坚,王大志的部队,是拿蓟城一点办法也没有。 “相总旗官那边战况如何了?”部队已经停止攻城两天了,可王大志却依旧想不出任何办法,能从这蓟城上刨下一块砖来,于是他索性将注意力转移到相三臣那边。 “禀渠帅,相总旗官已经进抵土垠城下,正在攻城。” 王大志眉头一拧,缺了两根手指的左手猛地一握冰凉的剑柄:“怎么还没攻下来?” “本来前天就该打下来了,可是官军总在最后时刻,派来援兵。不过据相总旗官回报,我军已歼灭官军三个别部,重创一个别部,累计斩首一千四百级,官军死伤,当在三千以上。” “如果没有宗贼的四千凉州兵,在一旁虎视眈眈,我会嘉奖他。”相三臣猛地给了舆图一拳,“姓宗的带着四千铁骑,在渔阳县引而不发,跟凉州兵野战,我们就是在自寻死路!” “报!”忽地一个小旗闯门而入,他冲得太急了,以至于几乎撞到王大志面前,方才站住,以手抚额道:“禀渠帅,宗贼的大营中,号角连声,隐有拔营迹象。” “拔营?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时辰以前,是那边的兄弟,快马传来的。” “宗贼今天动身,是想打谁?”大帐中的各个总旗官、护旗将都吓了一跳,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众人没有注意到,王大志脸上的神色,沉的,就像夫馀地的冬天的乌云一样,压得人,喘不过哪怕一点气来。 “命令全军,收拾行囊,随时准备动身。”良久,王大志才轻轻地拍了拍桌案,本来声如洪钟的他,说这话时,却是细若蚊吟。 “幽州的天,要变了。我们要南下。” “南下?渠帅?” “幽燕之地,一马平川,我们若不能抢在宗贼行动之前,攻下坚城以据守,往后,就更别想打得过他了。” 一个总旗官壮着胆子问了句:“那渠帅,我们要去哪?” “冀州,跟天公将军汇合。” “那……那攻打土垠的弟兄呢?” “救不了啦。”王大志颓然地躺在胡床上,闭上了疲惫的眼睛,“再不走,我们都得死。” 一众总旗官、护旗将愁眉苦脸地离开了大帐,他们有的人,在咒骂渠帅的软弱,有的人,则开始思索今后将何去何从。不过,无论他们现在如何是想,当六天后,已经踏上冀州大地的他们,听到相三臣部全军覆没的消息时,他们心中,无不对王大志充满了感激。 宗员麾下的凉州兵,全是一人双马的骑兵,故而行进速度极快,辰时从渔阳县启程,酉时便到了浭水东岸。 早有斥候将这消息飞马报给相三臣。相三臣刚在公孙瓒的碎铁剑下得脱,正在大帐中喘着粗气,一听到这消息,立刻吓得面无人色。赶忙领着七八个护旗将并三十骑士,飞马往浭水而去。 怎知,他们还没到达浭水,便听见浭水边上,人声鼎沸,火光冲天,壮着胆子上前一看,原来,宗员的先头部队已经渡过浭水,正在浭水西岸,建立营寨,准备接应大部队渡河。 “快,立刻传令刘护旗,让他立刻率领八千健儿,全速赶到浭水!快!” “诺!”传令兵赶忙打马而去。 一个护旗将傻头傻脑地问道:“总旗官,现在天色已晚,为何不等明天再开战?” “明天?官军全是骑兵,若等他们全部渡河,这一马平川之地,我们拿头来抵挡?只能趁夜!趁他们刚渡河,立足未稳之际,全力攻击,将他们赶回浭水西岸,我们才有胜算!” 刘凡尘的执行力高得惊人,一个时辰不到,便领着前锋三千余人,赶到离浭水三里远的地方,开始列阵。黄巾军汉也一并点火把,放出冲天的火光,一来驱散夜晚的寒凉,二来也力求在开战前,在阵势上,压过面前的官军一筹。 第八十五章 斩将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梁祯扶着残破的城垣,看着空中明亮的北斗星,心中却是愁思万千。北斗七星是升得老高了,可夜带刀的哥舒,又该去哪寻觅呢? 不错,官军和义勇又一次打退了黄巾军汉的猛攻,可是无论是公孙瓒部,还是刘备部,都在早上的作战中,伤了元气。尤其是刘备部,大将张飞身受八创,被家丁抢回来时,已经人事不省。 义弟重伤,刘备的情绪,也是一落千丈,找梁祯辞了防务,便回县衙照看张飞去了。 “司马,土垠城中,还剩下兵士百人,民勇两百余。”关羽留在城墙上,接替刘备指挥那百十义勇。 眼泪,慢慢地溢满了梁祯的眼眶:“守卫家园,本是我们的责任,只恨本司马无能,连累土垠百姓遭此浩劫。” “司马有此赤诚之心,便是土垠百姓之福。我等愿与司马,死战到底。”关羽深深一揖。 “长龙兄,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梁祯微微回首,看着比自己高上许多的九尺关羽。 “司马但问无妨。” “长龙兄是解良人,为何却在右北平从军?” “只因,那有恶霸欺人太甚,某杀了他,于是只好流落至右北平郡。天佑关某,再次偶遇大哥。方知丈夫九尺之躯,当有为。” “哦?愿闻怀德兄之志。” 关羽抚了抚两尺黑须:“当今陛下,重用八常侍等宦臣,残骸忠良,以致天怒人怨,方有张贼作乱。大哥之志,在于匡扶汉室,肃清朝野,还百姓一个,太平天下。” 梁祯听罢,不自觉地对关羽,行了一个天揖:“怀德兄忧国忧民之心,实在令某自愧不如。” 两人正说着,西边的天空忽地火光四起,兵刃交织之声、喊杀声、鼓号声,连绵不断。 “是援军来了吗?”梁祯不自觉地说道。 “应该是。”关羽虽看得比梁祯远,可也看不清,那遥远的西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整顿兵马,准备临机应对。”梁祯急忙道。 “诺。” 戏校尉出身颍川这个人文荟萃之地,可其人却是不知文墨,不通音律,不懂棋理,专好舞枪弄棒。他有个表字叫慈悲,可在军中却有个外号叫“小人屠”,从军二十三年,账下的贼头攒了几百个,被他活埋的各族俘虏更是不下两万人。 戏慈悲闹得最大的那出,是在延熹二年,那一年,段炯率军在湟谷大胜,抓了上万个羌胡俘虏,戏慈悲是段炯帐下众多猛将之一,这位爷脑子一热,下令统统活埋。虽说督军御史拼死阻拦,但最后还是被他埋了五千多人。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直到后来段炯因事获罪,失去了靠山的戏慈悲也被关了进去才算结束。 可这位爷进去没睡够两个时辰,先零、沈氐羌就迫不及待地来武装巡游了。刺史府没招了,只好又将这位爷给请了出来。戏慈悲果然不负众望,一出马就大获全胜,当然,战后也不望大慈大悲一翻,“超度”了一千多战俘。 或许是因为慈悲爷的大名已从大秦到东海(注:1),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军二十多年的他,虽说论资历、战功、声望,都独步西州,可就是不得再进一步,坐正护羌校尉的位置。反而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新兵蛋子”般的护羌校尉们打下手。 好在,戏慈悲生对了时间,恰逢官军在夫馀大败,幽州军事体系被扫荡一空,各级武官都极度匮乏。慈悲爷这才坐上了他心心念念多年的校尉宝座。 自来到幽州以后,慈悲爷已经一年多没用大刀砍过人了,只得天天对着空气乱舞,都快淡出个鸟来了。现在,他看见浭水东岸,那些黄巾军竟然还敢来列阵迎战,当即比见了亲妈还高兴。 大刀迎风一舞,便领着先锋军如同一把锥子一般扎进黄巾军汉的阵列。黄巾军汉虽说人多势众,但十数日前可都是在地里种地的农民,在城中卖货的小商贩,哪见过这上千骑兵列阵冲锋的阵势? 马蹄造成的地动山摇之中,黄巾军汉未战先崩,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互相践踏而死者,更是不计其数。 “哈哈哈哈哈哈!”戏慈悲放声狂笑,大刀舞得如同一团银色的光球在地面的积雪上席卷而过,可激起来的,却是附着满了血肉的雪尘。 在戏慈悲的指挥下,一千骑兵默契地左右分开,纵马狂奔,前锋不一会就冲到了溃逃的黄巾军汉们前边,再一并勒转马头,分别朝南、北包抄而去。一边跑,还一边举弓放箭,或是挥刀砍杀。 光和六年二月寒日,注定是一个令幽州黄巾军一提起就寒意满身的日子。那一天,他们享受到了一年多前李离部汉军在夫馀王城下享受到的待遇——被骑兵像围猎一般围在一起肆意杀戮,或死于弓箭、或死于刀枪、或死于马蹄、或死于同伴的践踏。 慈悲爷杀到了后半夜,直到酸麻的右手再也挥不起大刀方才收兵回营。而余下的黄巾军汉,哪还有继续留在土垠城下的勇气?登时化整为零,鸟兽作散。待到次日天明,土垠城中、土丘上的官军借着微光远眺黄巾军的营地时,方才惊讶地发现,困扰了他们整整三日的黄巾大军,竟然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禀司马,是宗将军麾下的援军来了,他们正在浭水东岸扎营。”斥候去了好久,方才带回准确的消息。 梁祯不敢拖延,赶忙去通知刘备与公孙瓒,两人也各自安排了得力助手,代替自己总领军务,然后和梁祯一并,打马朝浭水东岸的大营而去。 “哈哈哈,校尉,我们昨晚杀了个够,大获全胜,斩首四千余级啊!”三人走进军帐时,一个文书正放肆地跟戏慈悲说着新统计出来的战绩。 “哈哈哈哈!”戏慈悲跟他一样,一脚踏在帅案上,一手捧着大酒碗,礼节全无,“抓了多少个?” “五千多个。”文书眉飞色舞地竖起左手手掌上的五只手指头,“都快关不下了。” “属下,云部司马,梁祯,见过戏校尉。”梁祯耐心地等戏慈悲注意到自己后,才行礼道,“多谢校尉救命之恩。” “在下,玄菟长史公孙公孙瓒,见过戏校尉。”公孙瓒也拱手行礼。 “在下,刘备,见过戏校尉。” “来来来,都坐下,喝酒,喝酒。”戏慈悲随意地一拱手,然后大手一挥,“来人,端酒上肉。” 立刻有伙夫搬来两大只酒桶,三只生猪蹄,每一只,都有梁祯手臂般粗细。 “来,几位,喝酒吃肉!”戏慈悲簇生粗气地说着,自己先喝了一杯,然后一斧头在桌案上摆着的那只猪蹄上砍下一块还带着血丝的肉来,塞进自己的嘴里。 梁祯和公孙瓒早就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当场抽刀出剑,或切或割,吃得津津有味。只有刘备一个,看着那生猪蹄,迟迟无法下口。 “怎么滴?人敢杀,肉就不敢吃了?”戏慈悲看着一脸愁容的刘备,语气有点不乐。 “回校尉,在下此前,从未如此吃过。”刘备想了好一会,才轻轻地下去一刀,割出一小块带着血丝的肉来。 “哦?你在军中,所任何职?” “回校尉,勋乃白身。” “白身?”戏慈悲眉毛一挑,语气中,似有轻蔑之意。 “校尉,前日,我军在此地,已战至最后一人,而蛾贼却依旧势大。是怀德兄,领着一干义勇,杀退了蛾贼,又与伯珪兄一并,拼死守卫土垠城,如此土垠城,方能撑到今天。” “如此说来,倒也是个汉子。来我敬你一杯。”戏慈悲当即给自己满上,然后坐正姿势,敬了刘备一杯,“来人,给刘壮士换个熟的来。” “在下,多谢校尉。” 戏慈悲又随口问了几句这几天的情况,梁祯等人也一一回答。 “几位的功劳,我都记着了,一定向宗将军回禀,争取呢,让赏钱早点发下来。” 到底是在西州沉浮了二十三年的老卒,戏慈悲深知,比起什么为国岂能惜身?大丈夫当许国这些空洞的豪言壮语,还是实打实的铜钱来得实在。于是,他也不给梁祯三人来虚的。 相反,梁祯和公孙瓒却是被他的直接惊到了,刘备则是被他开头就提钱,一点“大义”都不讲的说话方式给吓着了,因而三人虽然各怀心思,却都在愣了三个弹指后,才开口应道:“我等在此,替麾下士卒,谢过校尉。” 四人接着喝酒,戏慈悲上了年岁,爱吹嘘,借着酒劲,又开始说起自己的光辉往事。什么计破羌胡啦,万军阵前取羌酋首级啦,活埋三千俘虏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公孙瓒听得大声叫好,梁祯虽心下骇然,但嘴上不时说两个“好”字,只有刘备一人,面露不忍之色。 “恰好,今天新抓了五千蛾贼,走,我们去看看,如何处置。”戏慈悲双手一撑桌案,站了起来,他的身高,跟张飞相仿,虽没张飞那般黑,脸上却带着一条厚厚的伤疤,这反而令他显得更为瘆人。 注1大秦:即古罗马帝国,为当时汉人所知的世界最西方。东海则为当时汉人所知的世界的最东端。 第八十六章 收编 五千黄巾俘虏,全被关在临时为他们搭建的营盘当中,说是营盘,其实就只挖了深沟,插了又粗又厚的木板制成的栅栏,栅栏外,是几千列成战阵的骑士,如林的刀枪散发出的杀气,直接让天空都为之变色。 “哈哈哈哈哈!”慈悲大爷扛着他的大刀,大摇大摆地走进这个营盘,“你们都是罪人。但又是本大爷的族人,所以,本大爷决定给你们个机会,凡是愿意加入官军的,管饭,要立了功劳,以前的事,一笔勾销,妻儿家人,统统归入良家。要立了大功,那恭喜了,你可就爬到本大爷头上去了,铜钱,丝绸,房子,田产,女人,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慈悲爷大刀一舞,一阵狂风立刻以他为中心,向四周刮去,刮得那些黄巾俘虏东倒西歪:“要是不想干的,本大爷也懒得伺候你们,从哪来滚回哪去!” “我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时间,考虑,到时候,以这条道为界,愿意加入官军的,站左边,管饭。不愿意的,站右边,回家。” 戏慈悲说完,大踏步地走出营盘。 “校尉,真的要放走他们吗?”公孙瓒的脸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上前一步,拱手道。 “这是使君的意思,说什么平叛,首先要在百姓中树立恩信。切,真以为,放几个人,就能够树立恩信了吗?” 刘备和梁祯一听,都不禁舒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有刘虞出头压着,这五千俘虏,算是逃脱了死于同胞之手的命运。虽然,这些黄巾俘虏在不久前,也砍死了他们不少兄弟,但自幼所受的教育,还是不允许他们,如此之快地做到,心无波澜地向他们下死手。 “哼,使君就不怕,他们降而复叛吗?”公孙瓒摸着自己的须鬓,他的四十白马义从,在两天的战斗中,可折了二十多个,因而别指望他对这些蛾贼抱有一丝一毫的好感。 “这些拿笔杆子的,不吃点亏,是不会听我们的。”戏慈悲跟公孙瓒是越来越投机。两人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一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开了。 半个时辰后,黄巾军汉们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约莫有两千人选择了留下,他们都不是太平道彻底的信徒,加入黄巾军,很可能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另有将近三千人选择了离开。戏慈悲当即将其中的五十人放行。至于其他人,他将在十日之内,边回师,边放走。 “梁司马,你们云部这次立了不少的功劳,只可惜,按照军律,你们既然全军覆没,也就只能功过相抵了。不过,宗将军和我,都看好你,你就从那些愿意留下来的俘虏中,挑八百个,来重建云部吧。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开口,总之别让老哥我失望,哈哈哈哈。” 梁祯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重组云部,还是用黄巾军的俘虏来重组?开什么玩笑,你是将我当章邯(注1)了,还是嫌弃上次的那帮恶少年还没有将我弄死呢?!!! “校尉,云部虽说还剩几十老卒,可大都伤重。这会不会,太……太不保险了啊……” “这是宗将军的意思。毕竟,我们的兵力,一直不够。幽燕的壮丁,要么在前年死了,要么在黄巾军里面,不过,你也不必担忧,数月之内,你部,将不会再有战事。” 梁祯在心中骂道:这不是废话吗,武器装备都没有,真就人形肉盾,上去浪费黄巾军的弓箭啊?再说,就这帮忠诚度为零的俘虏,你拉到战场上去,是想重现纣王的牧野之败(注2)吗? 心中不爽归不爽,但梁祯还是拍着胸脯接过了军令:“请校尉放心,在下必定肝脑涂地,将黄巾俘虏,编练成军。” “哈哈哈哈,有你这句话,老哥我就放心了。” 次日一早,自认为安排妥当了所有事情的戏慈悲便领着大军,押着不愿投降的三千黄巾俘虏缓缓西去,只留下梁祯、刘备、公孙瓒三人的部曲,加起来不到一百五十人,并梁祯挑出来的八百个黄巾俘虏。来守卫这座伤痕累累的土垠城。 “怀德兄,校尉已经答应了,这城中的两百多个黄巾俘虏,就全部交由你来处置。”梁祯笑嘻嘻地从怀中掏出军书,交给刘备。 刘备曾经间接地救了云部的所有人一命,梁祯无以为报,正好那天听闻,张飞等人正因这些俘虏不能补充进他们队伍一时,而生着闷气,于是梁祯便找了个机会,让戏慈悲将这帮人划给了刘备,一来帮戏慈悲解决了多三百张嘴吃饭的大问题,二来,也卖了刘备一个人情。 “勋,定不负司马厚望。”木已成舟,刘备也不再推脱,当即将军书接过,交给身后的侍卫收好。 “土垠城的仗算是打完了,不知怀德兄,有何安排?”梁祯顺口问道,现在玄菟、辽西、辽西三郡送来的粮草,正源源不断地在土垠城集中,因此,一时半刻之间,这八百多张嘴,也不缺饭吃。所以,梁祯是真的可以如戏慈悲所说,在此安心练兵。 “勋已派人向宗将军献上名册,听候调用。不过,这几天,还请劳烦司马照应。” “哎,你我都是同生共死过了的人了,还客气什么。粮草之事,只管开口便是。” “那就多谢德源了。”刘备也放开了板着的脸,开怀笑道。 “你们在聊什么?”公孙瓒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不过看他的脸色,似乎比昨日,好了不少。 “我们在聊,今后何去何从。对了伯珪兄,你有什么打算?” “我嘛,就奉宗将军的令,留下来,协助德源,编练那八百战俘。等他们成军后,再走。” “那就,有劳德源兄了。”梁祯一拱手。 “怀德,走之前,可要跟我,多喝几杯啊。” “那是自然。看我这次,不灌得你脱衣跳舞。” 梁祯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公孙瓒和刘备早就认识,且当年,曾一并拜于谏议大夫许植许子坚门下。人们常说的人生四铁,他们就占了:一起从过军、一起同过窗这俩,因此关系铁着呢。 命运,终于眷顾了梁祯一次,在他“喜得”八百军汉的时候,又给他再添了一喜——黑齿影寒终于醒了。 梁祯一收到消息,便从刘备等人的酒桌上扑了回去,一脚踹开门,人都没见着就道:“我还以为你再也醒……” “咚” “啊~”怎知,乐极生悲,梁祯一脚绊在门槛上,直接一头砸在砖石地板上,要不是在最后关头伸出双手缓冲了一下,他估计能连门牙都给磕掉。 “你……小……小心……”三日滴米未进,滴水未饮的黑齿影寒,已经连将一句话说完的力气都没有了。 “谢天谢地,你可总算醒来了。”梁祯一咕噜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扑了过去,“疾医说了,你只需好生静养,便可痊愈。蛾贼已经退了,我们现在,很安全。” 黑齿影寒眨了眨眼睛,算是回应。 “阿牛!不是叫你熬粥去了吗?怎么还没好!”梁祯扑到门口,朝着庭院吼道,“快点。” 黑齿影寒一听,心脏不禁“咯噔”一下。阿牛的厨艺,她可是领教过的,虽诗歌多日,却依然记忆犹新。 梁祯直接跑去厨房,监督着章牛,直到他将粥熬好,然后也顾不得烫,将瓷碗夺过,顺手拿了枚鸡蛋,又飞也似地跑了回去。然后先将鸡蛋打进粥面,又用勺子搅拌再三,直到觉得不烫了,再用勺子喂给黑齿影寒。 “来,尝尝。”梁祯轻声道,“嘻,我知道,我厨艺不好。所以,就让阿牛去弄了。应该不会太难吃的。” 黑齿影寒说不出话来,却也不好直接用行动来拒绝,于是只好皱着眉头,强行将粥给咽了下去。 “是还烫吗?我再吹吹。”梁祯卖力地吹了好几口,“来,再试试。” “蛾贼已经退了,戏校尉领着人去解蓟城之围了。很快,幽州的蛾贼,就会被消灭。”梁祯边给黑齿影寒灌粥,边说着自己对以后的憧憬,“相信过不了多久,这世界,就会重回太平。” 喝了些热粥后,黑齿影寒的脸上,也终于涌起了一丝血色,对梁祯的话,也能简单地“嗯”几声,以作为回应。 “你做到了,蛾贼第一天的进攻,就是被你击退的。”梁祯终于想到,该告诉黑齿影寒这一“好”消息,“要不,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去外面走走,给你买件新衣服,再买个发冠什么的。” “发……冠?” “嗯,你这整天披头散发的,也不像样子。”梁祯放下木碗,轻轻地捏了捏黑齿影寒的小脸蛋,“虽说军士们也大都披头散发的,但我们毕竟是良家子嘛,自然要注意一点形象。” 黑齿影寒嘴角一弯:“嗯。” “哥哥,冯军候求见。”守在门外的章牛,忽然啪起了门,低声道,就好像生怕打扰了屋中的两人似的。 注1章邯:秦帝国最后一个名将,秦二世二年指挥骊山囚徒、奴产子组成的军队,大破周文数十万大军,后又陆续攻灭义军田臧,攻杀反秦武装首领魏咎、田儋、项梁。几乎平定了秦末的所有义军。 注2牧野之战:周灭商之战,周武王兴兵伐纣,商纣王召集七十万由奴隶、战俘、囚犯组成的大军迎战。后开战时商军前阵倒戈一击,致使纣王大败。最后自焚而死。 第八十七章 难题 梁祯就在卧房中跟独眼见面,一来是有意不让冯良准确地坐实他对盈儿性别的猜疑,二来,也是向他表明,盈儿跟章牛一样,是自己人。三来,如果冯良真的带来什么棘手的难题,盈儿也可以给他们谋划谋划。 谦让一翻后,独眼便坐在东面,恰好背对着黑齿影寒,梁祯则东向而坐,座次一如两人地位之间的差别。 “司马,这八百黄巾俘虏的登记任命工作,明天就要开始了。不知司马,有何打算?” 这倒是一个刻不容缓的问题,因为这八百黄巾俘虏要编练成军,首先就要选择可靠之人,来担任军官,甚至为了显示拉拢之意,梁祯还打算将他们中最有声望的那一个,任命为参军。 “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取信。所以,黄巾俘虏在军官队伍中,一定要占有相对的比例。”梁祯一边给两人倒着茶,一边道,“雨蒙兄,可有派人来协助?” “有,公孙长史和刘义士都派了十个名军士过来协助整训。” “这些人,我们都要重用,但不能给他们相对的名。” “什么意思?”独眼挠着脑袋,一脸不惑。 “这些人,都是怀德兄跟伯珪兄的兄弟,我们怎么能据为己有呢?” 冯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我倒是没有想到。” “云部的老兄弟,现在还有多少人?” “还剩下一百多个伤员,预计能痊愈,并再次上阵的,约四十之数。” “有名单吗?” 冯良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都在这了。” “按照功劳、能力、声望这三者,将他们排个先后,补充到军官队伍里面去。” “好。” 梁祯轻轻地拍了拍冯良的肩膀:“有田兄弟殉国了,可云部不能缺假司马,我打算向宗将军推荐兄弟,不知兄弟,意下如何?” “司马,良德才浅薄,又未立寸功,恐怕难当此大任。” “能力嘛,都是慢慢培养的。”梁祯笑了笑,反正这个假司马,无论冯良接受不接受,自己都会将他推荐给宗员,“兄弟,就勿要推辞了。” 独眼神色庄重地退出了房间,直到出了后院,脸上才浮现出一丝笑意。因为,军候与假司马虽然只差了一级,可年俸却是差了足足四百石,而且,这别部的军候,说裁撤就裁撤,一点脾气都没有,可别部的假司马,即使被裁撤后,也能在地方混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做,别的不说,下半辈子,肯定是衣食无忧了。 “你好像,有别的心事。”看起来,黑齿影寒恢复得不错,那双眼睛,又恢复了如鹰隼一般的锐利。 “你说得不错,兄弟们可以帮助我们脱离险境,但有的人,大手一挥,就能让我们再一次陷入险境。”梁祯一手抱着巴掌大小的木碗,一手抱着头盔般大小的茶壶,自斟自饮,“我想傍一棵大树,但又不知道,怎么去找。” “不用去找。”黑齿影寒斩钉截铁道,她的神智似乎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等你有他们需要的东西的时候,他们自会来找你。” “可我现在一无所有。所以才想找个倚靠。” “他们为什么会需要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呢?” “我……”梁祯扔掉茶壶与木碗,双手不停地拍着自己的后脑勺,“但,我们不可能每一次,都像这三天这么幸运吧?要是其中一次,运气差了点,我们现在,已经化作尘土了。” “所以才要去总结得失。”黑刺影寒故意扯开了话题,她可不想跟梁祯去探讨“天命”这种深奥的东西,“天命控制不了,但人事可以。做好了,大树自然会来找你。” “嗯。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梁祯找了个借口“逃”出了这个房间。 黑齿影寒的话,虽说没给梁祯现在的处境,带来任何实质上的帮助,不过也让梁祯记住了一个道理:想要求人,自己首先就要有相应的交换“价值”。 我要将云部,打造成一支向凉州兵那样的精锐!梁祯咬着嘴唇,猛一点头,这样,他们就不敢再这样给我出难题了。 然而,没等梁祯将自己的雄心壮志理出头绪来,现实,就给他出了一个火烧眼眉的问题。 原来,这土垠是右北平郡的治所,可它里面的大小官员,一听见黄巾军来的消息,就全跑了。现在虽说黄巾已退,可这些人,却也没有回来的意思。然而,正如国不可一日无君一样,郡县亦不可一日无牧守。因为缺了他们,上到右北平郡下到土垠县的一切维持社会正常运作的制度,便都形同虚设。 制度的形同虚设,带来的,却是社会秩序的崩溃。更何况,这右北平郡中,还有许多定时炸弹——慈悲爷在回军的过程中,可不知释放了多少黄巾军俘虏,再加上本就残留在右北平郡中的各路溃卒。这右北平郡,可谓是很不安宁。 梁祯、刘备、公孙瓒都发现了这些潜在的隐患,然而他们三人,却都不知如何解决。因为,理论上说,梁祯作为留在右北平郡的官阶最高的官员,又手握军马,有义务维持右北平郡的秩序。然而,梁祯却是纯粹的军队武官,既不属于右北平郡的官员系统,又没有刘虞、宗员这两位幽州巨头的委任,根本就无权过问郡中的事务。 而公孙瓒的情况,也与梁祯相差无几,他的差遣是玄菟郡郡丞,现在领的军令是协助梁祯整训云部,两者皆与管理右北平郡搭不上边。刘备就更不用说了,一介白身,敢对郡中事物插上一句嘴,都是下狱的罪名。 “我们可以将土垠的皂隶、差役召集回来,协助抓捕犯人。”最后,还是刘备经验丰富,“再跟这里的地头蛇商量一下,请他们出面维持。我想刘使君那边,很快就会派人来代行县令、郡守的职务的。” “但愿,那些溃逃的蛾贼,没那么快反应过来。”梁祯点点头,对于这种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已是无解的事,他能做的,也只有“但愿”了。 “怀德兄对土垠熟,因此,这土垠之事,就有劳怀德兄费心了。” “为国岂敢言劳?勋定不负德源兄所托。” 将这些棘手的事务交给人缘最广的刘备后,梁祯便要开始着实整训之事了。第一步,便是给这些黄巾俘虏登记造册。以掌握他们的基本信息。 本来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因为,这些黄巾俘虏许多人连自己家属于哪个郡,哪个县都说不清楚,即使能说出来的,也无从考证。但是,黑齿影寒却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忽然要求,梁祯给她也记上一笔。 更改黑齿影寒的相关信息也不难,反正云部的老士卒们也要修改户籍信息——因为这些活下来的人,现在都有了成为良家子的资格,对这项殊荣,他们自然不会怠慢,不少之前因各种原因虚报、错报或是记载模糊的,也提出了核对的请求。 然而,黑齿影寒的想法,却有点特别,她不但希望将名字改为“四郎”,而且,还想将姓氏也改一改——改姓梁,跟梁祯一个姓。 “你是想当家丁吗?”梁祯哭笑不得道,因为通过这几天的闲谈,梁祯也了解到,张飞的那些家丁,都是姓张的,但他们,却大都不是张飞的族人,而是张飞家的家生子,既然是家生子,那当然就只能跟主人姓了。 “嗯。” 梁祯发现,自己是越来越看不透盈儿这家伙了,放着好好的自由身不要,为什么偏要屈身去当什么家生子呢? “你为何,总要这么委屈自己呢?”梁祯有点不太高兴了,无论黑齿影寒怎么想,在他心中,她就是他未来的妻子,呃,按这个时代的说法,应该叫细君。但无论怎么叫,她跟自己,都应该是平等的才对——不然,可没法娶过门了啊。 “安全。” 理由很简单,但却无懈可击。因为,在这个时代,但凡有点家底的人家,都会有没有户籍的仆人,区别只在于多与少,梁家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族,但毕竟是良家,家中再寒酸,也是要有两个小仆人撑门面的——不然就要被踢出良家的阶层了。 “你可要想好了。”梁祯说不过黑齿影寒,只好用别的方式,来试图让她回心转意,“这次定下来,可能就不好改了。” 黑齿影寒突然笑了,笑容像一片波纹,由眼角扩散至嘴角。 梁祯猜,她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意思,于是干脆将话挑明:“我想推荐你为军候。但你知道的,军候,是比六百石的官职,名册信息,要交给宗将军存案。” “冯良是假司马,邓远可以当一个,剩下的两个,我不能全给黄巾俘虏。” 梁祯本以为,黑齿影寒会有所反应,拒绝也好,讨价还价也好,甚至跟上一次一样,“闹”一场也好,然而,黑齿影寒似乎突然间“懂事”了不少:“嗯。” 黑齿影寒的反应越顺从,梁祯的心,就越难安,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这“难安”究竟从何而来:“你……你就不……不说些什么吗?” “我有个建议。” 梁祯差点没将“太好了”这三个字说出来:“快说,快说。” “黄巾俘虏这几个字,只会造成云部的分裂,以后,不要轻易提起。” “我明天就下令,云部的所有人,从今以后,都只有一个身份,云部士卒。以前的事,严禁再提。” 第八十八章 危机 土垠县那一仗,慈悲爷不负众望,斩首三千余,俘虏五千余人,杀得幽州黄巾东营总旗官相三臣不知所踪。而围攻蓟城已有十天的幽州黄巾渠帅王大志,也解围南去。如此一来,整个幽州境内,便再没有成气候的黄巾叛军了。 在确认消息全部准确后,刺史刘虞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连声夸赞宗员用兵如神,戏慈悲神勇过人。甚至连给两人请功的奏折,都拟好了。 然而,宗员的神色,却不松反紧。因为他要顾虑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幽州。 古人说,圣人以天地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宗员虽不是圣人,可属于他的棋盘,却也有千里之广,棋盘上的棋子,更是有八百万之多(注1)。 可宗员的对手,实力也不容小视。冀幽地面上,总共有两大股黄巾势力,一是由幽州黄巾渠帅王大志统领的六万幽州黄巾,二是由太平道教主、天公将军、大贤良师张角亲自率领的二十多万冀州黄巾。 现在,王大志虽然在土垠损失了两万人,可他却将剩下的四万人,安全地带进了冀州,一路穿郡过县,大有和张角部汇合之势,一旦两股黄巾合流,冀州的黄巾军势力,将达到前所未有的三十万之众!三十万之众是什么概念?天汉在非战时,十三州的州郡兵加一块,也才是这个数。 而宗员可以用来对付这三十万黄巾的,却只有北军五营一万五千人,冀州刺史部兵马一万人,幽州刺史部兵马两万人。而且这些兵马,还全分布在棋盘的四角,无法将力量集中到一块去。 宗员的困境,张角看得一清二楚。 张角一直穿着一件蓝色的道袍,戴着黄色的头巾,方方正正的脸上,留着一缕霜白的长须,他的眉毛已经半白,可眉下的双眼,依旧目光深邃,眸光如刃。就像一个看透人间万事的智者,随时准备批判这世态炎凉。 命运或许就是一个貌美的姑娘,只偏爱年轻的男子。无人之时,张角也常生出“我命由天不由我”的念头。五年前,命运夺去了曾被他给予厚望的两个儿子;今年年初,命运又“送”给他一个叫唐周的叛徒,将他在雒阳十多年的苦心经营,付之一炬,逼得他不得不提前举事;现在,命运又要来夺走他曾用之不竭的精力。 或许,自己是真的老了,力不从心了。张角将双手伸直,放在桌面上,再将脑袋压在双臂上。张角知道宗员的缺点,知道他与他麾下最精锐的部队失去了联系。但是,如此大好时机,他却无法利用。 因为,北军五营,虽说群龙无首,进退不能,可一旦张程率部发动进攻,他们将立刻爆发出极其恐怖的战斗力,张角知道,虽说神上使张程手中有十万大军,可真的打起来,张程一点胜算都没有。同样的,宗员麾下的四千凉州劲卒,也足以让张角放弃了将宗员一举击杀的念头。 然而,这两支主力部队,却偏偏一支扼守着邺城,挡住了冀州黄巾渡河攻击汉帝国的心脏雒阳的道路,一支屯驻幽州,就如同一柄利剑,时刻悬在冀州的所有黄巾军头上。正所谓,避又避不开,打又打不过。气煞人也! “大哥,我军在甘陵大破官军,冀州刺史黄彦,已经被我们斩了!”张宝是张角的三弟,自幼便好舞刀弄枪,现在是冀州的大方渠帅之一,麾下有一万多黄巾军,算是实现了幼时成为将军的梦想。 “如此说来,冀州刺史部的兵马,被我们围剿得差不多了。”张角从桌案上抬起头,再次打量起墙上的那一幅舆图。 “哈哈哈,那是自然。黄彦手下,可有七千兵呢,这一次,都被我们一锅端了。”张宝兴奋地坐着手势,眉飞色舞,并顺手使了两招拳术,好似攻杀黄彦时,他真的在现场似的。 “领军者是谁?”张角依旧顶着墙上的舆图,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似乎真如他所宣传的那样,已经斩断尘根,看破世间一切荣辱。 “是张牛角。” “好,传我教令,封张牛角为大帅,领精兵一万,教士三千,自井径进入太行山,在并州传我教义。” “并州?”张宝左脸一抽,神色稍变,“大哥,这并州山恋叠嶂,往西、往北都是胡地。虽说往南便是司隶,可这一路,都是崎岖山路。大军行进,十分不便,为何我等不乘胜攻灭邺城的官军,而要分兵进占并州呢?” “并州,乃天下之屋脊,进可攻,退可守。反观冀州,一马平川,四战之地。我军虽声势浩大,但一旦遇上官军的骑兵,只怕胜负难料。” “诺。”张宝并没有接受大哥的说法,但也照做了,因为他确信,大哥现在走的每一步棋,在或远或近的将来,都会有出乎意料的收获。 “报,天公将军,神上使张曼成来报。”一个披甲汉擦着张宝宽大的肩膀,挤了进来。 张角一手夺过披甲汉捧着的军书,一边摊开一边用眼神示意披甲汉退下。 这是一封捷报,上面说神上使张曼成在南阳大破官军,杀死南阳太守褚贡。捷报发出时,荆楚黄巾军已经有七万之众,只待波才、彭脱率领的兖、豫黄巾军攻下颍川、汝南两郡,并可一并向雒阳进发。 要换做平常人,估计早就欢天喜地地做起打进雒阳当皇帝的美梦了。但张角没有,因为他是这三百多年来,头一个以一己之力,撼动整个天汉的人,要没有超乎常人的敏锐与冷静,估计在传教的头几年,就被官府处死了。 因为,在一个时辰之前,他安插在关中的斥候,替他传回了一个消息——骑都尉曹操率领六郡新征骑士五千,已经抵达潼关。 别看这五千人只是新卒,然而这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由于靠近胡地,故而其民勇武善战,是天生的战士,在汉朝五百多年的历史中,六郡良家子,便一直是禁卫北军的兵源,其强悍,可见一番。 彭曼成、波才、彭脱跟他们对上,胜负会如何?张角越想越不敢肯定,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选择在今年起事,是不是太仓促了些,是不是被汉军去年在夫馀地的惨败所蒙蔽了,乃至于,忽视了自己的敌人,究竟是一头怎么样的庞然大物。 张角越想,脑子就越乱。最后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宝剑,对准桌案猛地一劈,似乎是要将这桌上成堆的文书,并它们所带来的全部烦恼,一一斩断。 张角头脑发胀的时候。他最大的对手宗员,正为自己找到了破局之法而暗自高兴。 自解了蓟城之围后,宗员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来研判当下的局势。幽州黄巾主力,已经南下冀州,留在幽州境内的,只有百千人一股的残卒。因此,宗员将目光,投向了“首义”之地冀州。 但从幽州进入冀州,并不容易。因为,张角在紧邻幽州的常山、博陵、安邦、渤海四地都布置了兵马,这些兵马多是王大志的旧部,他们对幽燕故土,怀有极深的感情,极有可能会拼死作战,因为王大志一定会向他们灌输,一旦后撤,此生此世便再难回故园的思想。 在突破这第一道防线后,横在宗员面前的,是由重兵把守的第二道防线,这道防线,以首义之地钜鹿—清河为中心,向东西扩散。这两道连绵数百里的防线,就如同两根绊马索,虽做工不甚精良,但也足以将宗员的凉州骑士绊倒在地。 就算突破了这两道防线,宗员军还要应对接下来的第三场恶战。张角在赵国的都城邯郸,屯驻了五万大军,这五万兵力,南下可支援正在邺城一带跟北军五营对峙的神上使张程。北上,便可支援钜鹿—清河一线的黄巾军。 哪怕宗员能赶在这五万大军行动之前,打穿钜鹿—清河防线,疲倦不堪的官军,也必定不是这五万养精蓄锐的黄巾军的对手。 想到这里,宗员的嘴角,忽然浮起一丝冷峻的笑容。作为对手,张角是合格的,他知道宗员麾下的凉州骑士最擅长穿插突袭。因而他的所有布置,都是围绕如何拖住宗员军的脚步,消耗宗员军的体力,最终达到围而歼之的目的。 然而,作为将领,张角,似乎并不合格。因为,他太过认“死里”,他的布防,呈现出西重东轻之态,而这恰恰给了宗员机会。 “我们将全力攻击渤海之敌,然后直插南皮,再逆洪河而上,经卫水,到淇水,到邺城,与北军五营汇合。”宗员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巨大的舆图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这条弧线,足够将整个冀州,囊括进去。 戏慈悲狂笑不已:“沿途有不少郡县,还在我们手中,补给充足,如此一来,我们便可抛弃辎重,轻装前进。哈哈哈,想想都觉得刺激!”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得先解决一件事。” 注1:东汉末年冀州人口为五百八十万。幽州人口为二百四十七万。 第八十九章 收心 梁祯不顾公孙瓒、冯良、章牛等人的劝阻,搬出了郡衙,住进了位于土垠城外的军营,跟那些几天前还是敌人的黄巾降卒整天呆在一起。而且,还时常进入他们的帐篷中去探问。 在探问的时候,只有两个人被允许跟随梁祯进入帐篷,一个是随军疾医,一个是伙夫之长。带疾医,是为了给黄巾降卒们疗伤治病,带伙夫之长,则是为了调查他们的饮食偏好,以便做出相对应的改变。 “哥哥,你不让阿牛跟着就算了,你好歹带把刀啊,这万一他们起了歹心,你可怎么办?”章牛就像个受了一肚子冤屈的孩子,一离开居住区,就开口向梁祯抱怨。 “这云部,就是一个人,我是大脑,他们是躯干和四肢。你何时见过,脑袋和躯干肢体相互提防的?” “话是这么说,可哥哥……” “哎,好了好了,你去把冯良兄弟请来。我现在要急事,要跟他商议。” 独眼冯良怎么也想不到,梁祯风急火燎地将他召来,为的,竟然是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梁祯想从这些兵卒中,找出二三十人,与随军疾医一并,组成一个疾医队,专门治疗伤病的士卒。 “我去办。”冯良放弃了刨根问底的打算,不过无论是神色还是语气都表明,他并不理解,也并不十分支持。 梁祯决定,将话说明白,以免在接下来的工作中,出现偏差:“这几天,老云部的伤卒死了不少。我调查过了,许多人,原本受的都是轻伤,但一直没有得到妥善的照顾,所以伤势,越来越重,最终病发而亡。” “如果兵卒们知道,当他们受伤后,会得到妥善的治疗,再次上阵时,手脚也能放开不少吧?”梁祯轻轻地卷起了手臂的袖子,看着手臂上那道两寸多长的伤口。这伤口,是他杀死贺三才后,一个愤怒的黄巾军汉留给他的纪念。 “老疾医一刻不离地照顾了我四天,这伤口就慢慢愈合了。但普通的兵卒,谁能有这待遇?所以,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伤口感染、腐烂,然后慢慢地死去。” “只要有钱,你请一万个疾医也没问题,但问题是,宗将军给我们的钱,兵不允许你这个想法。” “我并不是要将他们都培养成疾医,只要他们能够帮着老疾医处理普通的伤口,那就够了。”梁祯摆摆手,解释道。 冯良仅剩的那只眼中,忽的闪过一丝亮光,这种造福整个别部的事,他当然不会反对,只是,他依旧觉得梁祯的想法,有点天真:“我会尽全力,但结果如何,我不能保证。” “有冯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梁祯给这支新队,取了个来自后世的名字——救护队。当然,要想将它从理想转为现实,并不轻松,因为每一个团队,都要有一个规章制度作为基础框架,方能顺利运作。梁祯开始后悔,自己前世为什么不多看一些书,如果这样,编写规章制度这件事,就不会这么麻烦了。 老疾医在这件事上帮了大忙。老疾医姓聂,在军中混了大半辈子,经他手而活的人,足够编成一个万人校尉部了。在如何治病救人这方面,经验丰富非常。但他对这件事,却并不乐意——因为,这治病救人就是他赖以谋生的手艺,怎可轻易传人?而且还是批量!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句话,梁祯当然听过,也无意打破行规,于是就再三向聂疾医保证,他只需教会那些人如何处理简单的伤口即可。 “就是跟你打下手!明白了吧?”为了防止老人家听不懂,梁祯索性扔掉了所有的包装之词,“您老以后,只负责开方抓药,伺候人的事,就交给他们。” “这么说,我不就跟司马一样,坐镇指挥了?”聂疾医眯起眼睛,半开玩笑道。 “当然。”梁祯拍着胸脯保证道,“动手的事,就交给他们,您老,主管开方就好。” “我再想想。”聂疾医皱起眉头,似乎是在思考梁祯这个提议,对他自己的利弊究竟如何。 整整过了一天,老疾医才回来找梁祯,不过手上多了一卷竹简:“司马,老头想了一天,半生的经验,全在这了。到时候,要再想起什么。还能填上去吧?” “当然了。”梁祯接过了一看,老疾医真将处理伤口的方法、过程、注意事项都写出来了,一共十二条,一百多言。就是老疾医写得太正式了,全是文言文,翻译起来,难度不少。 梁祯皱了皱眉头,但也没有立刻提出自己的想法:“聂老,那这救护队,就拜托你了。” “小事。”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选人了。兵卒们的热情,比梁祯想的还要高涨,消息一传出,几乎整部的兵士都来报名,不是他们有多医者仁心,而是看中了“救护队不用上前线”这一条——有的选,谁愿意去送死啊。 聂老疾医也老实不客气起来,连着颁布二十多个“不用”,什么太精明不用,太胆小不用,太自私不用,太严肃不用,太高不用,太矮不用等等。总之,严苛到连梁祯亲自去面试,都能被筛下来的地步。 整整挑了三天,聂老疾医才最终选出了二十个人,而且还声明,仅是试用,一有不顺意,立刻踹走。 不满的情绪,开始在兵卒们身上蔓延:“这老头谁啊?尊称他一声聂老,还真把自己当神了,切,瞧他那神气样,要不是我们在前面打仗,他的脑袋还能留到现在?” 梁祯刚忙让号角兵吹号,将兵卒们全聚在一起,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后,便吩咐各队长官带开练习队列,免得兵卒们吃饱了又去谩骂聂老,甚至将不满转化为行动。 “阿牛,你有见着四郎吗?”梁祯在校场上转了一圈,一曲军候邓远,黄巾出身的二曲军候光宝山都在,偏偏不见了三曲军候黑齿影寒。 “他进城去了。”老实巴交的章牛不知道这话等于在给黑齿影寒掺沙子。 “进城?他进城干什么?”梁祯皱起眉头:这不是胡闹吗? 章牛挠着脸上的两团肉,支吾了许久,都没能响起黑齿影寒究竟跟他说过什么:“忘了,他说郡衙门口有……有个什么,哎呀,我给忘了。” 梁祯强压下心中的疑虑,代黑齿影寒看着三屯的兵士。好在这些天操练的都是最基本的站立、齐步走,军候在不在,实际意义都不大。至于象征意义,梁祯觉得,明天再开始补救,也为时未晚。 黑齿影寒是踏着落日的余晖回来的,脸色阴郁,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去取经来了。 她确实去取经了,取的却不是《金刚经》、《法华经》而是“武经”。原来,自打夫馀突然强盛以来,这幽燕边地,就变得战火连绵,故而对军事人才极为渴求,因此便由官府出资,在每郡郡衙门口,立石刻武经,供有志者拓印修习。 而右北平郡郡衙前的石经所展示的,正是战国时期鼎鼎大名的军事家吴子所作的《吴子兵法》中的两篇。 “有没有悟道什么?”梁祯分别给两人倒上一杯水,看黑齿影寒一脸疲倦的样子,估计她真的在郡衙外站了一整天。 黑齿影寒摇摇头:“我在想,怎么样才能活更多人。” “东岸那一仗,我犯了不少错误。”梁祯道,这几天,他也抽空跟冯良将浭水边上的那三仗复盘了一次,“我们应该离河边更近一点。那样,弓兵就能用更小的力气,射杀更多的敌人。能渡河压迫军阵的黄巾军,也将少许多。” 黑齿影寒微微点头,然后低声道:“我感觉,骑士用错地方了。” “说来听听。如何用骑士,我肯定不如你。” “那段距离,不够战马加速,而且黄巾军的军阵之后,就是河面。”黑齿影寒亲身经历过那一股泥泞,最后又恶狠狠地摔在地上过,因而记忆犹新,“整个河岸都不适合。” “要这么说,能击退蛾贼的进攻,是我们走运了?” “嗯。” “那下次,我们就只用步兵。”梁祯点点头,其实他在心中,也一直有怀疑,自己将骑士放到山丘那去准备偷袭的决定,是不是错误的——八死一伤,代价够惨重了。 “你明天,还要去郡衙吗?” “嗯。还是有些地方不明白。” “你可以用布帛拓印下来。”梁祯“噗嗤”一笑,“你是三屯的军候,应该多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 “你给钱?”黑齿影寒白了梁祯一眼,然后嘴角也弯了,但在梁祯看来,她更像是被气笑的。 无论是竹简、布帛还是蔡侯纸,都并不便宜,而这便是知识传播的最大掣肘,也是豪门大户垄断大量资源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会给你弄到的。”梁祯道,“但现在,还是先跟他们打成一片为好。下一场战斗,说不定,就在明天。我们得做好准备。” 第九十章 剿匪(一) 身上的铁衣,不再吸收热量,手上的赤痛感,也不再传来。这就是战火中的春天,没有繁花似锦,也没有绿草成茵。唯一能证明它来了的,只有铁器握在手中时,传来的触觉。 跟梁祯一样,宗员也打心底里不相信黄巾降卒,不过他不用跟梁祯一样,将这秘密藏在心底,而是可以付诸行动——到了发装备的那一天时,云部上下,没有收到一领甲胄。就连弓箭,也少得可怜。 梁祯让章牛,将自己的甲胄锁了起来,然后当着光宝山的面,跺着脚吼道:“兵士们一天不能穿上甲胄,我这个司马,也一日不披甲。” “哥哥,这太危险了!”憨厚的章牛在不知不觉中,配合着梁祯演起了戏。只是他着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的样子,着实令不少人觉得,这次争吵,是真情流露,而非梁祯有意为之,其中,包括黄巾降卒出身的光宝山。 “什么危不危险的。我告诉你,兄弟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兄弟们怎么睡,我就怎么睡。兄弟们怎么上战场,我也怎么上去!” 这次争吵,在场的人就五个——梁祯、章牛、冯良、邓远、光宝山,然而它传播的速度,却比任何一道军令都要来得快,而且,轻而易举地,让许多士兵感激涕零。因为,身处底层的他们,都不知有多少年月,没有感受到“公平”这两个字了。 “兄弟们的面貌,确实好了许些啊。”独眼惊叹着兵士们这二十日来的变化。二十天前,他们还是一个个佝背偻腰,垂头丧气。但现在,大家都挺起了胸膛,眉宇间,也多了几丝生气。 “那是当然,我可是想把他们打造成精锐的” “差得远。”独眼的笑容,瞬间僵硬,然后微微地摇了摇头,“真正的精锐,知道为谁而战。” “我会让他们知道,他们是为了汉而战。” “恕我直言,他们只感到苦难。” 梁祯本来想说,他口中的汉,指的是这十三州土地,以及生活在这土地上的百兆黎民,而不是某一家某一姓的王朝。然而,话还没说出口,他便将它咽了下去,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在这里说这种话,实在是太过大逆不道了。 不知不觉之中,一个月过去了,期间虽然发生了好几起纷争,但由于梁祯一直坚持着“公平”的原则,既不偏帮云部老卒,也不维护黄巾降卒,因而云部兵卒之间的裂痕,也慢慢消弭。整个云部,终于慢慢地拧成了一股绳。 慈悲爷来了,带着满脸的春风,以及一卷军书。 “哎呀,不愧是我的梁兄弟。这才几天啊,我第一眼,还以为他娘是回到了我的部呢!” 战功等身的戏慈悲更善治军,他的兵无不是精神抖擞,气能吞虎之人,他拿梁祯手下的那群乌合之众来跟自己的兵比,等于是将梁祯给夸上天了。 梁祯右脸微抽,笑容很是坚硬,因为他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慈悲爷无缘无故夸赞自己,可不一定是件好事。 “将军看好你。”慈悲爷大大咧咧,却开口就给梁祯戴高帽,“徐无山中,有些小贼还在作乱,带兵锤了他们。怎么样,能不能硬?” “遵命。”梁祯赶忙拱手道,用开玩笑的语气下军令,这慈悲爷可真是随意得可以。 “哈哈哈哈。好,梁兄弟,好好干。干好了,想要什么赏赐,给句话,老哥我,替你跟将军要啊。哈哈哈。” “那就多谢慈悲大哥了。”戏慈悲的力道非常大,每一下,似乎都能将梁祯的小肩膀给拍碎。 好不容易送走了慈悲大爷。梁祯赶忙将黑齿影寒从校场中拖了回来,不等她回过神,就叫了起来。 “不好了,又出事了!” “说人话。” “呃……唔,是这样,宗将军想让我们去剿了徐无县的蛾贼。” 黑齿影寒双眸中,闪过一缕惊光,但旋即,她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你有什么想法?” “蛾贼在山里。而且和云部的许多兵卒,以前都是同乡故旧。我真怕他们,临阵反捅我们一刀。” “高皇帝一路,招降纳叛,韩信、英布都是霸王帐下降人。他怎么就不怕?” “你就别取笑我了。我怎么能跟高皇帝比呢?”梁祯苦笑道,尽管有来自后世的知识加成,但他还不敢狂妄到以为,凭借自己那一丁点的后世知识,就可以跟一位开国雄主比拼才干。 “我只想告诉你,信与不信,只在你。” 这说了不等于没说嘛!梁祯白了黑齿影寒一眼:“我信他们,可跟他们会不会临阵倒戈,没有必然的关系啊。” “锵”黑齿影寒猛地抽刀,刀刃闪出的寒光,吓得梁祯连退三步:“你干嘛?” “为什么不拔刀?” “啊?拔刀?为什么要拔刀?”梁祯挠着脑袋,他算是给黑齿影寒绕迷糊了。 “因为你相信我。”黑齿影寒收刀入鞘。 梁祯被惊得“花容失色”:谁给你的自信?!我刚刚连遗言都想好了! “这怎么能比呢?你是独一无二的。” 黑齿影寒似乎从来都不会从女孩的角度去看问题,因而看着梁祯的神色,越来越不“友善”。 “好吧,好吧。可就算我非常相信他们。但也只是在赌他们不会变心啊。” “就是在赌。” 梁祯只想给黑齿影寒跪下。 第二天,梁祯迎着头皮召开了云部重整以来,第一次全体军官会议。会议的地点,在右北平郡兵曹的公厅,这间屋子很寒酸,里面只能放一张木桌,八把胡床,于是,还有些屯长、队长得站着听。 梁祯坐在主位上,听着独眼冯良介绍敌我情况,心中所想的,却全是这些黄巾降卒会不会临阵倒戈的事。 为了照顾黄巾降卒们的感情,冯良的每一个字,都很谨慎,“蛾贼”也被换成了“山贼”,只不过这伙山贼的胆子,也确实是在——竟然将徐无县的县令都给烧死了。 “徐无山说大不算大,但我们这点人撒进去,一会就没影了。山贼可以选择跑,也可以选择在哪个山涧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总之,情况非常难办。” 冯良隐瞒了一些东西,比如:这伙蛾贼的头领,是东营总旗官相三臣。又比如,这伙蛾贼,有几千人,而且有好几百人,已经在抢掠郡县的过程中“鸟枪换炮”。 “诸位都多多想一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在打胜仗的同时,让更多的兄弟,能够拿到赏钱回家迎细君,抱上大胖小子。” 除了信仰之外,最能激发兵士们积极性的东西,就是钱。而在开空头支票这方面,梁祯跟庙堂中那帮高谈阔论的人一样大方,而且他画的大饼,更接地气。 军官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破敌之法。梁祯也分出一只耳朵,来听听他们的好主意,可越听,梁祯就越觉得,提升基层军官的素质,究竟有多重要了。原来,这帮家伙,讨论来讨论去,就一个打法:冲!冲就完事了。 八尺邓远是唯一一个提到设伏,诱敌前来,再一举歼灭的人。然而这种打法,需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设伏方需要对地形烂熟于心;第二,被设伏方,要有足够的动力去追击佯败的设伏方官兵。然而,傻子都知道,官军对地形,压根就不熟悉,而且相三臣是脑子抽了才会对这伙穷得连甲胄都没有的官军穷追猛打。 梁祯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黑齿影寒,他知道,盈儿心中已经有了办法是,因为她是在坐的所有人中,唯一一个接受过成体系的完整的军事教育的人,而且她的老师,还是曾全歼过幽州突骑的明思王。 “去年幽州大旱,粮食歉收严重。山贼见到粮食,恐怕就舍不得走了。” 梁祯立刻坐直了身子:“你是想以粮车为诱饵?” “可我们的粮食,也很紧缺啊,万一山贼来个鱼死网破,全烧了怎么办?”光宝山不仅莽撞,而且很耿直。 “没人要你真装粮食啊。”独眼哈哈大笑,“四郎这招确实不错,如此一来,何时打,如何打,便全由我们说了算了。” “卫大。”梁祯抽出了第一支令箭。 “属下在!”驼背立刻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拱手行礼。 “立刻安排斥候,将徐无山四个主要出入口附近的地形,全部探查一遍。” “诺!”驼背领命而去。 梁祯拿起第二支令箭:“周才。” “属,属,下在!” “立刻整备粮草用具,另外通知聂老和救护队,立刻收拾行装,随时听令启程。” “诺!”结巴也没影了。 梁祯抓起三支令箭:“邓远、光宝山、梁四郎。” “属下在!”三人同时答道,只是声音各有不同,八尺邓远的声音是洪亮的,耿直光宝山似乎缺点中气,而黑齿影寒,则依旧冷冰。 “申时,召集所有的兵卒,我们发军饷。” 这些铜钱,是慈悲爷昨天带来的,梁祯找人算了算,每人都可以拿到两百个。而在老兵们口中,这笔钱,有个更贴切的名称——买命钱。 第九十一章 剿匪(二) 徐无山深处,有一条名叫东石屋的村子,村庄不大,只有二十来户人家,可人口却非常多,有五六百人,而且多是青壮年男子,而妇女的比例,还不到男人的十分之一。 这条村的新村长,叫相三臣。他呆在这里,是因为,这条村子是他唯一可以固守的地方。至于徐无山外的其他地方,要么是豪强地主那被高墙深垒保护着的庄园,要么就是白皑皑的一片原野。 “总旗官。”刘凡尘的白脸,黄了不少,不知是饿的,还是病的。 “又跑了多少人?”相三臣翻着从徐无县城抢来的竹简,尽管他并不认识竹简上的任何一个字。 “只剩不到两千人。”刘凡尘的脸色没有变,又或许是变了,但却被原有的蜡黄色给盖住了,“得赶快想办法找些粮食,不然,恐怕要人吃人了。” “找粮食?这附近的地主,个个缩在高墙深院里面,箭矢,比官军还要密集。各县的粮仓,也早被那些狗官贪墨空了。还能上哪找?” 相三臣所言不虚,有粮食的地方,他们攻不进去,而攻得进去的地方,却又大都没有粮食。 刘凡尘闭上眼睛,似是在为自己的前景感到绝望。 相三臣看了他一眼,喉结动了动,却没有说话,因为,刘凡尘是留在他身边的,唯一一个护旗将。至于其他的几个护旗将,有的在那晚,被凉州骑士乱刀砍死了,有的在这几天,偷偷地带着人跑了。 “我们要转移。”再次睁开眼睛时,刘凡尘已经想到了应对之法。 “向哪?去冀州的路,已经被官军堵死了。再往北,就是夫馀地。往东、往西都要在平原上走几天,才能遇到山丘。要是被官军骑士追上,恐怕连全尸都不会剩下。” “那也要走。”刘凡尘斩钉截铁道,“往东,去辽西。辽西的官军,大都南下攻打渠帅他们去了,兵力一定空虚。我们可以在那里,慢慢发展壮大。” “但我们没有粮食。”相三臣摇摇头,去年大旱,许多农户家中都没了存粮,而今年又因为战乱,大大耽误了插秧时间,因此,许多田地,到现在都是空着的。 “报。”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喝,接着便是“蹬蹬蹬”的脚步声。一名黄巾军汉飞步扑进房中,以手扶额,再摁在胸前道,“总旗官,刘护旗。一队官军,正从土垠慢慢接近徐无。” “官军?”相三臣“咻”地站起身,身上的铁甲,也因此发出“哐”“哐”的响声,“哪来的官军?” “禀总旗官,是驻守土垠城的云部,司马姓梁。” “咯”“咯”相三臣的拳头忽地发出几声脆响,两束火焰,从他的眼睛中射出,似乎要将前来报信的军汉给烧着:“又是他!” “总旗官,如果能得到这伙官军的粮食,我们便可顺利进入玄菟。”刘凡尘跟相三臣想到一块去了,尽管两人的目光,并不完全相同。 “干他!”相三臣一锤桌子,显然,他对梁祯恨之入骨,因为如果没有梁祯,在土垠县拖了他三天,说不定,他现在就正坐在土垠城中,呼风唤雨,而他的渠帅王大志,可能已经打下了蓟城,而不是狼狈不堪地逃到冀州。 都是他! 梁祯将战场,选在离徐无县城十五里的一个叫虎子乡的地方,这个地方,是一片平坦的原野,周长约四千步,面朝徐无山,背靠徐无县城,右侧,是一片从徐无山上延伸下来的落叶林,不过,树林现在已经抽出了新芽。 为了将相三臣部引出来,梁祯请刘备帮忙,在徐无县散播:一支兵精粮足的官军,将进驻徐无,以剿灭徐无山匪的消息。然后梁祯让三个战兵曲早上拔营,辎重屯则在中午再启程,然后战兵曲走快一点,辎重屯走慢一点,直到两者之间,恰好有一个下午加一整个晚上的时间差。 在梁祯的计划中,多出来的那个下午,用来给战兵们修整,而一到夜幕降临,战兵们便抹黑到树林中去埋伏。以等待从山口中冲出来劫取粮食的黄巾军。 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就是到达徐无县城的时间,比梁祯预想中的慢了半个时辰。 “通知兄弟们,抓紧时间睡觉。”梁祯刚跳下马,便迫不及待地向传令兵下令,“让周屯长妥善准备伙食。” “诺。”两个传令兵分别往不同的方向奔去。 梁祯这才松了松因长途骑马,而酸痛的筋骨。然而没等他将手脚放松开来,驼背卫大便送回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森林中,升起了薄薄的雾。 “再探。” “诺。” 卫大刚走,梁祯便将邓远、光宝山和黑齿影寒召来,商议对策。 “大雾,弓弩就会失去准头。我们只能肉搏了。”八尺壮汉下意识地敲了敲手臂的腱子肉,以提醒大家,肉搏恰恰是他的强项。 “我们的兵器,比山贼要好不少,只要一鼓作气。能赢!”光宝山握紧了拳头,后半句话甚至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对曾经的同乡旧邻们的“憎恨”。 梁祯暗中打量了黑齿影寒一眼,发现她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便例行公事般地叮嘱了邓远及光宝山两句,然后就让他们早点回去休息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但两人都低着头,只看着面前的地板,仿佛都没有注意到,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人存在。 “披甲。” “我不能。” “呆在后面。”黑齿影寒握起放在桌面上的环首刀,起身告退。 “活着回来见我。”梁祯冲着她的背影喊道。 西边,是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东边,是广寒投下的第一缕夜光。徐无县的城门,缓缓打开。 梁祯和冯良骑着精神抖擞的战马,走在最前面,他们身后,是三名分别举着“汉”字旗、云部战旗、“梁”字将旗的掌旗兵,掌旗兵身后是二十名手持长戟,腰佩环首刀的精锐甲士,再往后是那面指挥行伍行进的巨大军鼓,军鼓之后,才是排成一字长蛇阵的三个战兵曲。 “雾越来越浓了。恐怕会对我们不利。” 梁祯轻轻地抹去脸上的湿气:“雾对蛾贼也一样。”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马蹄声,梁祯赶忙勒住马匹,冯良在勒马之余,还抽出了环首刀。一直跟在他两人后面步行的章牛和叶鹰扬,则快步上前,摆开斧剑护在两名司马身前。 来人是卫大手下的斥候,他带来消息称,前面平安,不见山贼的前哨。 梁祯挥挥手,示意斥候退下。 “传令,军鼓暂停。各军候协调本曲战兵行进。” “诺!” 这是仅次于“人衔枚,马勒口”的静默令,也是云部士卒目前能做到的最高级别的静默。 尽管入春已有月余,可夜里的天空,依旧寒凉,由于不能生火,衣衫单薄的兵卒们,只能互相依偎着来取暖。寒冷,会一点点地将士气消磨殆尽。 此时,徐无山中,相三臣也点起了自己的兵马,跟梁祯一样,他也准备借助这次夜色,将部队从徐无山拉到虎子乡,并预先埋伏在山口附近,等到运粮队一到,就一并杀出。而为了拖延徐无守军前来支援的时间,相三臣又令刘凡尘,率领五百兵士,守住徐无城通往虎子乡的官道。 两千黄巾军一直忙活到东方吐出鱼肚白,方才布置完成,现在他们已经将虎子乡通向北、东的道路堵死,西边是茂密的树林,至于南边,便是官军辎重屯来的地方,因此官军的辎重屯哪怕想逃,也只能原路返回,可这沉甸甸的运粮车,又哪里跑得过轻装上阵的黄巾健儿? 辰时末,官道的尽头,升起了一股薄薄的烟尘,烟尘之中,似有骡马嘶鸣之声,又似有车轮转动之声。自相三臣以下,参与伏击的所有黄巾军汉都屏住了呼吸,不少人将紧张转化为力劲,差点要将手中的兵刃握碎。 结巴周才抱着牛皮鞭,不时扬手给拉车的骡子来上一鞭:“快,快点,懒,懒,东西。” 他们已经在颠簸的官道上走了将近一天了,人人都疲倦不堪,心中之渴望着,能够快一点到达徐无城,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 “咚咚锵”耳边突然传来的铜锣声吓得周才一个激灵,从粮车上跳了下来:“谁,谁。在,在敲锣?” 回答结巴的,是一阵整齐划一的喊杀声,震天的杀声中,徐无山的山口开始震动,并升起滚滚的烟尘,初看像是地动,细看更像是千军万马正在冲杀而来。 “列,列,列阵!”结巴的声音听着像是受到了非常严重的惊吓,可敏捷的手部动作却像是一个处变不惊的老兵。 运粮车上的粮食袋忽地“活”了,接着一个个绛红色衣甲的弓箭手从粮车上跳了下来。 “将粮车围成圈,所有人,都到圈中间去!弓兵,第一层!”龚屯长大声下令,身边的旗手,也赶忙升起他的号旗。 “对,听,听龚、龚屯,长,长的。” “司马,山贼开始进攻了,辎重屯的兄弟,还没有来得及摆好阵势。” 其实不用冯良转达,居高临下的梁祯也看得一清二楚:“毕竟缺乏训练,要给我们一年时间,肯定不会这么乱。” “我们什么时候冲?” “等他们先交上手。”梁祯退后一步,以免太过于张扬而被黄巾军的瞭望哨发现。 第九十二章 剿匪(三) 相三臣没有骑马,但却冲在最前面,他挥舞着一柄寒光闪闪的战刀,只是这战刀略显奇怪,看长度有点像环首刀,可它又有一个很大的曲度,刀背也要厚得多;可说它是弯刀,它又比草原上常见的弯刀要长一尺,宽两寸,而且它的曲度,又比寻常弯刀要小,只是很随意地收了一条弧线。 龚屯长指挥弓箭手们射出第一轮箭,立刻有二三十个黄巾军汉扑倒在地。黄巾军汉的阵型,就像挨了一拳的海绵似的,中间塌进去一大块。然而黄巾军汉们的斗志却比看上去的要高不少,他们冲锋的速度,反而更快了。 弓箭手们只来得及射出第二轮箭矢,就不得不与黄巾军汉们短兵相接,直到这时,那些辎重兵们也还是没能让车阵成型。 相三臣是第一个扑进车阵的,造型诡异的弯刀一挥,便将一个弓箭手拦腰劈断。接着右手手腕用力一旋,就削去了第二个弓箭手的右臂。龚屯长大惊,扔掉步弓抽出腰间的环首刀扑了上去。跟别的弓箭手不同,他出身上谷游侠,自幼好勇斗狠,刀法娴熟。 相三臣见有人敢迎上来,不禁勃然大怒,舞起双臂,巨大的弯刀舞得跟车轮一样,两人“乒”“乒”“乓”“乓”地过了五六招。虎背熊腰的相三臣是越战越勇,龚屯长则涨红了脸,右手酸麻得厉害,而且,手中的环首刀,竟然被劈出了四个深约半寸的缺口! “哈哈哈哈!”相三臣狂野地笑着,如同一头脱了缰的野牛,不要命地撞向龚屯长,“砰”环首刀终于抵挡不住巨型弯刀的进攻,断成两截,“咔嚓”一座血泉忽地从龚屯长的脖颈上升起,将他的头颅,顶起两三尺高。 “传令,一曲从右边包抄上去,在车阵与车阵外的山贼之间建立防线,切断车阵内外山贼间的联系。” “诺!” “传令二曲,支援辎重屯,务必全歼车阵内之敌。” “诺!” 当即鼓号齐鸣,四百多名云部士卒从树林当中杀出,如同两股洪流,席卷挤在车阵外围的黄巾军汉。“轰”的一声,两军挤在一起,互相推搡,谩骂声、惨叫声、求饶声不绝于耳。 光宝山急着要在梁祯面前表现自己,尽管他也认出来了,眼前的这些山贼,有不少就是自己当黄巾时的袍泽,但他还是视若无睹,一把环首刀“呼呼”地砍着,从那些个毫无准备的黄巾军汉背后,砍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由太尉府监造的制式兵器,虽说综合成本是最低的,但它的锋利程度,可一点也不逊色于相三臣手中的私人宝刀。光宝山没花多少力气,就砍掉了一个黄巾军汉的脑袋,然而,这喷涌的血泉之后,却忽地出现了一张豹头虎须的脸! “该死!二曲乱了!”独眼猛地一跺脚,“司马,我带人去将他们稳住。” “不,四郎,带上三曲一屯,跟我来。”梁祯右手一举,拒绝了冯良的建议,“你带着三曲二屯,留在这,防止徐无县的山贼回援。” “诺!” 梁祯在混乱不堪的车阵中发现了相三臣,所以他决定亲自出击——车阵中的官军兵卒还黄巾军汉,起码有三百人,然而只有这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身边,方圆四步之内,只有尸体而没有活人。 黑齿影寒一连下了十道军令,也就是说,一屯每个什的什长,都收到了只对本什有效的军令。他们虽然有点惊讶,但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将军令中的构想,变成现实。 这是一个倒“个”字形的阵型,三个什是那一“竖”,不过这一“竖”的最前面是尖尖的,六个什组成上面的那个“八”字。最后一个什,则作为游兵,游离在外,负责警戒或支援。 汉军的基础作战单位是伍,由一个伍长以及四个士兵组成。而通常,这五人是站成一个“器”字形的,四个士兵分守四角,伍长站在中间,恰好可以指挥四个兵士应付来自四面八方的敌人。而同一什的两个伍,也要前后错开,以便相互支援。 伴随着“轰”的一声,三五个拦路的黄巾军汉被军阵蛮横地撞上天空。 “一直前进,别停下!”一屯的屯长就站在第一个什的后面,此刻他立刻高声吼道,“二、三左右分开!” 紧跟在一什后面的两个什立刻往左右分开,跟一什形成一个“品”字形,相互呼应。 “护!”眼尖的相三臣立刻发现了官军的生力军,当即立定,双臂一挥,吼声如雷。立刻有二三十个黄巾军汉从混战中脱身,围在相三臣身边,由里向外一共围了三圈,最外圈的拿着刀、剑、棍、锄,里面的人则拿着竹枪、自制铁枪、长戟。 “切割!”黑齿影寒一声令下。前阵的三个什再次分开,头什三什往左,二什往右。而后面组成字“八”的六个什,也各自按奇偶数往左、右散开,跟着头什、二什一路往前推进,整个阵容看上去,就是一个雁行阵。 一炷香的功夫不到,雁形阵的两翼便合围完毕,而各什之中,单数伍朝外,警戒车阵之中,正跟辎重屯兵卒搏斗的其他黄巾军汉,双数伍则朝内,将寒光闪闪的刀戟对准了相三臣及其卫队组成的圆阵。 相三臣自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官军对他完成包围,只是他接连让卫兵冲了两次,都无法扰乱官军的行动,反而又因配合缺乏的原因,折了五六个人。这等于将相三臣圆阵的三个圆圈削去了半个。 “攻!”梁祯环首刀一举,喝道,“斩贼将者,赏房赏地!” “杀!”内圈的兵卒一声齐喝,一并往内推进,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犯下了第一个错误——他们中的很多人,还是心太急,一听到钱,就变得狂热,于是原本严整的军阵,因每个兵卒的步速都不相同,而出现了缺口。 这一切,梁祯和黑齿影寒都看在眼里,然而他们都无法及时纠正——就像临阵磨枪永远行不通一样,在校场上没能解决的问题,在战场上也解决不了。 相三臣立刻指派三组九个勇士,呈“品”字形,扑向他认为最有问题的三个官军伍,这三个伍,要么是伍长自己太过心急,冲在所有兵士前面,要么是伍长太过紧张,忘了让前面的兵士走慢点。又或者是伍长没能及时制止站位下两角的兵士冲到上两角去。总之这三个伍的站位,都有松动的迹象。 三组黄巾军汉,只有一组取得了成功,他们成功地砍杀了两个跑得太快的兵卒,然后刀锄齐出,要去围攻门户洞开的伍长。 “健儿们,跟我冲!”相三臣立刻抓住机会,巨大的弯刀一举,便产生了不亚于将旗的效应,二十余黄巾军汉立刻紧跟在他后面,扑向那个减员将近一半的伍。 “将后备什调过来,填补缺口。”梁祯道。 黑齿影寒手一挥,身后的什长立刻引兵而去。 相三臣就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哪怕被群狼围在正中,哪怕身上已经伤痕累累,却依旧斗志昂然,每到一处,必定带起一片哀嚎,他那把巨型的弯刀,早已被鲜血浸得换了一层颜色,可对鲜血的渴望,却是一点不减。 官军败下阵来,折损了好几十人,而相三臣身边的黄巾军汉,却还站着近一半。 “阿牛,我要他的头。”说完,梁祯忽然举起两只手指,“谁能将他的脑袋带给我!按先登记功!”先登之功,不仅意味着下半生衣食无忧,更意味着,从此跻身小地主阶层,要是下一个足够争气,说不定,就真的光耀门楣,翻身做主了! “诺!”章牛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巨斧一挥,如同旋风一般,将两名护在相三臣身边的黄巾军汉砍作两半,然而他这一粗暴的举动,反而激起了更多人的关注,那些个黄巾军汉仿佛不要命了一般,一个个地转变方向,径直来围他。 黑齿影寒的脸色,越发阴沉,因为她意识到,梁祯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冲着重赏而去的勇夫,不会有袍泽。而在军阵对决决定胜负的年代,失去了袍泽的支持,哪怕是霸王本尊,也只能落得个乌江自刎的下场。 而且,勇者的死,会极大地打击庸者的士气。 相三臣体内,有着用不完的劲,巨大的弯刀被他舞得跟风车一样,刀锋所到之处,人马俱碎。三个弹指不到的功夫,四个冲上去的勇士,便全部身首异处。 余下的兵卒无不大惊,更有甚至,不自觉地退后了两三步。跟守住外圈的兵卒撞到了一块。 “哈哈哈哈哈哈!”满身血污的相三臣放声大笑,声音足够震裂人的心肺,“一群渣渣!” 梁祯顿感压力山大,似乎就在转瞬之间,他由胜券在握,跌倒了兵败的边缘。因为他的部下已经丧胆,要冲锋,就只能他自己身先士卒,要是他稍有迟疑,说不定,就会登时鸟兽作散。 梁祯红着脸地承认,在这紧要关头,他怕了。一如当年,在上障塞遇到鹤顶红的偷袭时一样,他的内心,还不够强大,起码,还没到一个真正的别部司马该有的水平。 第九十三章 剿匪(四) 相三臣提着巨大的弯刀,一步步地朝梁祯走来,就像雄狮,走向羔羊一样。 拿起刀!拿起刀!杀了他!梁祯的内心,开始歇斯底里:砍了他!对头一刀,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梁祯的双手,却像灌满了铅一般沉重,原本轻飘飘的环首刀,此刻竟变得跟泰山差不多重量。 “哈哈哈哈哈哈哈!”相三臣的笑声,越发狰狞。他那把血淋淋的弯刀的刀柄上,已经映出了梁祯的身躯,以及他身边,正一个劲地往后退的兵卒。 相三臣开始加速,右手也一点点地举起了弯刀。 “乒”两把刀在空中相撞,火花四溅。 黑齿影寒落回地上,但这一次她的身子,却不再轻盈。 相三臣吃了一惊,待他发现,出刀劈他的是一个还不到他胸口高度的黄毛小子时,不禁哈哈大笑:“不过,是个野丫头。”他不是看出了黑齿影寒的性别,而是下意识地想侮辱一翻,这个不自量力的“男人”。 “让哥来调教调教你!”相三臣的笑声,愈发响亮,神色也越发癫狂,“哈哈哈哈哈!” 黑齿影寒再次跃起,从空中推出一刀,这一刀的目标,是相三臣没有任何防护的脖颈。也是相三臣身上,唯一的软肋——他披着厚重的铁铠,厚到令黑齿影寒无可奈何的程度。 相三臣猛地回刀一砸,将黑齿影寒的环首刀砸得直冲地面而去,然后反手一刀,就要来割黑齿影寒的脑袋。 黑齿影寒赶忙腰板一拗,挺起上身,这才堪堪避过这一刀,可没等她身子落地,相三臣的铁脚便踹来了。 这一脚,正中黑齿影寒的小腹,将她踹倒在地,又顺着惯性向后滑了五六步,直到撞在其中一个兵卒的脚上,才停了下来。然后“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上……啊……”黑齿影寒留给梁祯的,是一张下巴上全是血的污脸。 “哈哈哈哈哈!真不怕死?!”相三臣似乎真的疯了,见黑齿影寒再次扑来,竟然直直地站在原地狂笑,直到最后一刻才挥刀招架,然后横出一掌。怎知,黑齿影寒早有准备,立刻借着他的掌劲窜出三四步。 相三臣扑了上去,就像一只将羔羊玩腻了的狮子一样,准备将这只羔羊,一口吞下。然而这只羔羊,却是狡猾得很,身子猛地一缩。相三臣的刀便落空了。 “还躲!”相三臣腰一弓,对准逃无可逃的羔羊,发出了最后,也是最凌厉的攻势。 “嘶”啊,是钢铁入肉时的声音,多么清脆,多么悦耳,就是有点冰冷。 相三臣眨了眨杀红了的眼睛,疲惫在那一刹那,涌上心头:“好困,想睡一觉……” 庞大的身躯往左侧一跪,接着翻身落地,当它跟地面发生接触时,那地面,也连着晃了三下。尘埃慢慢落尽,众人上前一看,原来,相三臣的右脖颈处,深深地插进去了一把环首刀。 梁祯落回地上,双手空空如也。然后,他“扑通”一声,跌伏在地:“对不起。” “贼将已死!放下武器者,免死!”一屯的屯长高声吼道,同时快步上前,一刀砍下相三臣的头颅,高举过头,“贼将已被司马所斩!” “司马!” “司马!” “司马!”兵士们齐声高呼,喊声比他们冲锋时,要响亮一百倍。 如果黑齿影寒在这一天死了的话,那么多年以后,人们在回顾这起往事时,就只会说,梁祯是如何在瞬间找到相三臣的弱点,然后一击毙命,至于那个舍身诱敌的无名军候,人们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将他给抹掉,因为人们认为,这个小人物的存在,将会令英雄不再神圣。 亲眼目睹了相三臣死去的黄巾军汉,立刻放下了武器,因为相三臣就是他们的主心骨,现在主心骨死了,他们也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了。越来越多的黄巾军汉跟着前面的同伴的动作,放下了武器,尽管他们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相三臣被斩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虎子乡另一边的刘凡尘耳中,刘凡尘没等报信人说完,便一夹马腹,夺路而去。他的五六个亲信在愣了半响后,也赶忙打马追了上去。剩下的人,则开始面面厮觑,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悄悄地放下了已经搭上了的弓箭。 “传令下去,勿要欺打俘虏,每什的一伍看押俘虏,二伍收缴俘虏的兵器。” “另外,通知救护队,立刻救助伤员。” “诺!”一屯长领命而去。 梁祯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在靠在自己肩膀上的黑齿影寒:“感觉怎么样?” 黑齿影寒一直弓着腰,双眉紧拧,听见问话,也只是轻轻地摇了摇脑袋。 “阿牛,去请聂老过来。” “诺。” 这一仗,是巳时中结束的,午时末,战果便全部统计了出来。共计斩首两百五十八级,俘虏一千一百多人。缴获兵器甲仗百余。而云部兵卒战死五十六人,轻伤两百五十余,重伤七十余。 要是放在以前,这些受伤的人中,起码有十之七八要死。但在救护队建立之后,梁祯有信心,让十之六七的轻伤者康复,至于重伤者嘛……跟以前一样,听天由命。 兵卒们将斩获的首级,堆满了七八辆牛车,然后高唱着凯歌,敲锣打鼓地回到徐无城。早有人飞马抱进徐无城,城中的豪门大户,赶忙张灯结彩,准备酒食,一来表现自己对兵卒们消除匪患的感谢,二来,也免得这伙黄巾降卒出身的大爷一不高兴,就要重操旧业。 梁祯也风急火燎地修书一封连夜发给宗员,在陈述兵士们的功劳之外,也请求宗将军赶紧解决这突然多出来的一千多张嘴的吃饭问题。 “冯兄,通知兄弟们,在回土垠之前,谁也不许喝酒。” “诺。”胜利之后的那一天,领兵将领总能获得无人能质疑的威望,至于这威望能够持续多久,就要看他能否永远胜利以及能不能及时发放赏钱了。但梁祯对这两样都没有信心,因此只好趁着现在,声誉最隆的时候,赶紧将得罪人的事给办了。 冯良走后,梁祯关上了县尉公厅的门窗,将自己与窗外的喧嚣,完全隔绝。现在,他急需安静,因为就在胜利的那一刻,两道比如此战胜相三臣更重要的问题,便已经摆在他面前。 第一道,就是这个比云部兵卒还要多将近一半的俘虏如何处置,这帮人是万万不能饿着肚子的,而且是万万不能杀或者遣返的。那么,问题就来了,云部的粮食,只够近两千人吃两天,两天之后,该怎么办? 第二道,是兵卒们的奖励。熟悉历史的梁祯心知肚明,在每一个王朝的末年,都基本没有,尤其是底层出身的人,会纯碎为了这个王朝所谓的“无上荣光”去打仗了。相反,在他们眼中,打仗就为了钱,有钱就卖命,没钱就散伙,激烈点的,甚至砍死长官直接反了。 当然,历史也不是没有给梁祯答案,比如他可以学许多枭雄所做的,将劣迹斑斑的豪强们收监,充公他们的家产,以发放粮饷。可这做法,梁祯左右都觉得不对劲,怕不是他前脚法办了一个劣绅,后脚就被定义成反贼给通缉了。 也有温和点的比如屯田。可屯田这事,资金、技术、资源缺一不可。梁祯摸了摸自己的薄薄的背脊,也放弃了这一需要强大人脉才能执行的计划。 梁祯想找个人来给自己参谋参谋,可脑海中将大伙的面孔过了一遍,独眼是武人出身,兵书可能会背两篇,别的就别指望了。章牛能打、够忠心,是个称职的护卫,别的就算了。邓远更不必说,纯粹砍人的,而且出身山贼,练刀可以找他,别的就免了。卫大、周才压根就不是能谋事的人。 还是只能找盈儿啊。梁祯垂头丧气地趴在桌子上,其实这本就是一个明摆着的事实,这一年多来,哪一次梁祯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不是去找黑齿影寒帮着解决的? 在梁祯心中,黑齿影寒就是女神一般的存在,容貌不用说了,日角上的伤疤在她脸上都能变成妆容,身手更是跟自己不相伯仲,而且人家舞得起刀来,也吹得动胡笳。最为重要的是,还凭本事不染一丝公主气。 梁祯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两年不是运气为负数,而是运气好到爆炸了——被人抓去当了回奴隶,然后竟然抱了个女神回来,这在自己连女孩的手都没碰过的上辈子,可是做梦都想要而不可得的好事啊。 “啊啊啊啊!我怂什么啊!直接上去砍了相三臣不就完了吗!怂!怂!叫你怂!叫你怂!”梁祯将自己揍得头昏脑涨,最后“砰”的一声,倒在圆桌上,“你叫我怎么好意思去见她啊啊啊啊啊~!” 梁祯一不觉意,将一个杯子撞下了桌子,杯子“啪”的一声,碎了一地。它发出的尖锐声响,吓了守在门外的章牛一跳。 大葫芦一脚踹开房门,两斧一举:“哥哥!怎么了?” 第九十四章 吴府 梁祯不知道,该怎么去见黑齿影寒。负荆请罪?太浮夸。做点什么好吃的给他送去?别开玩笑了。过去直接谈公事?找死!思来想去,梁祯还是觉得,找张纸来,写下自己想说的话,然后给黑齿影寒送去比较好——反正,不当面不难堪嘛。 可当梁祯想起,一张蔡侯纸的价格,要几百个铜钱时,他又只好望而却步了。 “阿牛,帮哥哥个忙。”梁祯红着脸道,“帮我去问问四郎,就说我想去看下他,不知他方不方便。” “哦。”大葫芦收起双斧,掩门而出。走了四五步,才托着腮帮皱起眉头:不对啊,哥哥这语气,是在跟老爷们讲话吗? 大葫芦想了一程路,脑袋大了一整圈,却还是没有整明白,于是乎他干脆不想了:可能是哥哥兴奋过头,迷糊了吧。 “哥哥,四郎说随时可以。” 梁祯立刻扑到黑齿影寒的小房间外,然后理了理衣着,清了清嗓子,待确认自己外貌没有太“诡异”后,才轻轻地敲了敲门。 “门没锁。” “呃……”梁祯窜进屋子,然后赶紧将门关上,“我……我是来……” 梁祯刻意地将目光投向发黄的墙壁:“来道歉的。” “不用。”黑齿影寒坐在一张圆形茶桌后,恰好背对着梁祯。 梁祯急得满头大汗,双脚就像站在烧红了的铁板上似的,不停地跺着:“真的,我……我当时……” “我也怕过。” 梁祯这才稍微站得安生了些,但他说下一句话时,还是忍不住低下头,双颊红红:“我说要……要保护你……但……但这么多次,都……都是你在,保……护……我……” 黑齿影寒头一低,以让眼睛贴着手背,再轻轻一甩脑袋:“聂老说,我没什么事。” 梁祯一听,乐了“蹭蹭蹭”地窜到黑齿影寒背后,可当要作出最后一个动作时,却忽然不知道,是从左边去好,还是右边去好一点,于是只好呆在原地:“那就好,那就好。” “我……我好像,从来都,都没带你出去逛过。” “不着急。”黑齿影寒揉了揉小腹。 “但……今……今天我就想……” “什么意思?”黑齿影寒终于转过身,森森的眼眸中,忽地闪过一丝春光。 梁祯现在才知道,自己的舌头有多么笨拙,“想”了大半天,却还是说不出“花”来,只好低着头,将来找黑齿影寒的目的和盘托出,那神态,活像一个犯了事的孩子,在夫子面前乞求原谅。 “让我换件衣服。”黑齿影寒听罢,只说了这么一句。 梁祯乖乖地退到门外。 一炷香不到的功夫,黑齿影寒就出来了,没有襦裙翩翩,也没有脂粉微施;依旧是一身绛红色的战衣,只是那眼眸中的森寒,化作了盈盈秋波。 两人都没有带刀——梁祯的刀卡在相三臣的身体中取不出来了,黑齿影寒的刀则被相三臣的巨型弯刀砍崩了,已经失去了使用的价值。所幸,他们今晚是去赴宴,不带刀顶多是没那么英武罢了。 请客的是徐无县最大的土豪,姓王,据说在州里有关系。可梁祯觉得,他应该是跟御史台有关系才对,因为他家的堡坞,规模直逼徐无城,高墙上,兵士林立,剑戟森森。门口还修了条小护城河,要五个赤膊壮汉一并转动机关,那吊桥才能放下来,供梁祯几人入内。 堡坞分为内外两个,外堡是屯兵的地方,梁祯粗略扫了一眼,好家伙,营帐连绵,兵士似乎比自己带来的还要多。内堡则是居住区,里面竟然还有田野、树林、小湖、假山,街道上,各色人等熙熙攘攘,要不是早知道,梁祯保准认为,这才是徐无县城呢。 “惹不起,惹不起。”梁祯边看,边喃喃道。 “大,太直娘贼地大了!”八尺壮汉叫道。 “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黑齿影寒也感叹道,只是在梁祯和邓远这些大老粗听来,她更像是在卖弄。 三人在堡坞中绕得眼花缭乱,最后才堪堪地来到了真正的吴府所在地。 “哎呀,三位贵客,我家主人,在里面恭候多时了。”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笑吟吟地迎上来,“在下吴府管家曾双。” “有劳曾管家亲自迎接。”梁祯拱手还礼。 曾管家带着三人,跟着一只只红色的灯笼,穿堂过室,梁祯悄悄地往两边瞄了一眼,只见厅后有厅,房中有房。只是无论厅房,大多大门紧闭,里面也没有点灯火,偌大的宅邸就像是一座迷宫, 大约走了两炷香的时间,前路豁然开朗,银色的月光透过青绿色的纱幔洒满了庭院,站在纱幔下,斜看上去,似乎还能看见隐约的红烛光。曾管家举起右手,引着三人一路绕过这些轻纱,最后,在一栋雕木小楼前停下,并轻轻地推开朱色的木门。 木门刚开,三人便觉一股夹杂着花香与酒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定睛一看,原来屋厅中,已经摆好了整只的鸡鸭,整坛的美酒,整桶的麦饭。 邓远不自觉地张大了嘴,长这么大以来,他就没见过如此之多的饭菜摆在桌子上,哪怕是山贼的岁月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跟眼前的佳肴相比,也要吝色不少。 梁祯也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他也很久,没见过如此之多的酒肉,摆在一起了。唯有黑齿影寒看也没有看那酒桌一眼,而是打量起房间的布置来。 “三位,请上座。”曾管家微微躬身,左手一伸,作了个“请”的姿势。 三人按座次坐定,曾管家则坐在下首陪饮。四人刚落座,便有四个红衣女子从两侧偏房中缓缓走出,长袖轻舞,纤脚微旋,在几个男人面前,绘出了一副令他们浮想联翩的画卷。 “曾管家,这吴老爷还未落座,怎么就开始宴席了?”黑齿影寒微微侧身,低声问道。 “哦。军爷莫怪,我家老爷偶感风寒,卧病在床,不能亲自接待贵客。实在抱歉,还请恕罪。” “吴老爷贵体欠恙,我等却冒昧前来相扰,真怪不好意思的。” “是啊,昨夜病发的突然,可这请客,哪有半路相拒的道理?还请军爷多多海涵。”曾管家说着,抓起自己的酒杯就要喝,结果杯到嘴边才发现,杯中的酒,早就喝干了。 黑齿影寒抓起青瓷酒壶,壶口轻轻一侧,酒液便在杯底溅起一层薄薄的白汽。 “在下不才,略通医术,不知管家能否引荐?” 曾管家握着酒杯的手忽然停住了,两个弹指后,他才“哈哈”一笑:“其实老爷的病,乃心病。” 黑齿影寒左大腿往外一摆,撞在梁祯的右腿上,梁祯一惊赶忙扭头。 “心病?还请管家,指教一二。” 梁祯掏了好一会口袋,才赶在黑齿影寒将话说完的时候,在桌底递给她一吊铜钱。 黑齿影寒伸手一接,眉头登时一拧。 “啊,哈哈。”曾管家打着哈哈,却没有再说话。 “要是不方便,我们也不好打扰。”黑齿影寒将铜钱攥在手里,口中的话,却是越来越偏,“司马,既然吴老爷柜体欠安,且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再叨扰下去,会不会有点无礼了?” “嗯嗯!”梁祯连着应了两声,然后满脸堆笑道,“曾管家,等吴老爷痊愈之后,我等定当登门拜谢。” 说着梁祯真的拉起正在胡吃海喝的邓远,就要往屋外走。 “哎,司马,这菜还没吃完呢……” 黑齿影寒这才将梁祯给的铜钱轻轻地塞到管家的手上。 同一时间,梁祯也开口了:“在下欲向吴老爷问安。不知老爷现在是否方便见客?” “方便,方便。”曾管家笑容满脸,“就是老爷需要静养……” “远兄,要一起去吗?”梁祯明知故问道。 “呃……”果然八尺邓远已经被满桌的佳肴,满厅的歌姬,迷得不愿起身了。 “哦,军爷只管吃,如果不够的话,吩咐一声,他们自会盛上来”曾管家连忙道,“你们几位,可要好好伺候军爷。” “是。”几个歌姬一并屈膝答道,声音娇滴滴的,确实惹人生怜。 “二位,这边请。”曾管家推开了厅旁的其中一扇木门,门后是一道楼梯,直通木楼二层。 梁祯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吴老爷一直就在楼上,等着曾管家将人给带上来。 “老爷,梁司马来了。”管家敲开了雅间的小门,然后躬身退出,“二位,里面请。” 吴老爷有一张幽燕汉子特有的坚实脸庞,只惜禁不住岁月的侵蚀,脸上多了很多褶皱,他的发鬓、眉毛、胡须无不是黑白相间,只有那双不服老的眼睛,依旧闪闪发亮。 雅间之中,也摆好了酒宴,样式虽不如楼下来的多,但却更为珍贵。 “小老有疾在身,未能远迎,还望恕罪。”吴老爷笑呵呵地站起来,拱手作揖。 梁祯赶忙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在吴老爷问询的眼神中,给他跟黑齿影寒引见:“这位是四郎。” “吴老爷。”黑齿影寒行了个专门对身份尊贵之人的天揖。 “当不得,当不得。”吴老爷却不敢站直身来受了,而是立刻招呼两人落座,“两位,快请坐,快请坐。” “不知吴老爷请在下来,有何指教?” 第九十五章 家事 自两百多年前开始,吴老爷家就一直是经商的,他们将内地所产的铁器、丝绸、布帛等运到草原,再换回草原的战马、金饰、银器、盐、马奶酒等。当然,这些交易多是见不得光的,因此沿边的官吏,也没少参与分成。 然而,太平道的起义,打破了这种“其乐融融”的局面,经过战火洗礼的右北平郡,秩序全无,越来越多的“良民”看到了发财的好机会,他们拿起来了武器,上山为匪。 “前几天,他们抢了我五十匹好马,一匹两百万钱啊!”吴老爷声泪俱下地哭诉着马匪的恶行。(注:1) “这等于割了我一条腿啊。”吴老爷越说越激动,连泪水都流下来了。 “是何等马匪如此猖獗?” “是一伙头目叫‘一阵风’的,下手那个狠啊。” 梁祯轻轻地用右腿碰了碰黑齿影寒,黑齿影寒皱了皱眉,然后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那盘嫩鸡,样子像极了一只小馋猫。梁祯见状,也有样学样起来。 “哦,哈哈,小老光顾着卖惨,连正事都忘了,来,二位司马,小老替吴府上下,敬你们一杯。多谢二位司马,肃清徐无山匪,让我等安心多了。”吴老爷端起冒着白汽的小酒杯,先干为敬,“小老特准备了一点薄礼,还请二位司马笑纳。” 吴老爷一口一口“二位司马”地叫着,估计是将黑齿影寒也错认为司马了。 房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但最先进来的,却不是送上礼物的人,而是一阵清香,这清香不像是香囊所致,倒像是与生俱来的。就如一块上好的玉璧,无需精挑细琢,却已是人间最精。 梁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一夜,那个站在海棠花中的白衣少年。她身上的清香,只比这个更纯净,也更真实。 进来的是一个青衣少女,手捧一只精致的小盒子,行步轻盈如小鹿。但却不知为何,她跨过门槛时,身子却是忽地一晃,手中的盒子也飞了出去,“咚”地掉在地上,接着她的软膝也跪在地上。 “胡闹!”吴老爷风度全无,一手抓起用来割全羊的小刀便甩向青衣少女。 青衣少女吓得花容失色,却又不敢躲闪,只好闭上了眼帘,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等着飞到刺中自己。 一只青瓷餐盘忽地出现在小刀的路径上,在“乒”的一声脆响中,两者撞在一块,小刀立刻“咚”的一声,落在地上。而餐盘却由于被人握着,而还留在半空之中。 “花落自有再开日,人死却无再生时。姑子如花似玉。”黑齿影寒收回餐盘,冷冷地看了一眼蜷在地上的青衣少女,“杀了,可惜了。” “说的是,说的是。”吴老爷瞪了青衣少女一眼,冷冷道,“还不快谢司马救命之恩?” 青衣少女嘴唇抖了半天,也没能将“婢子谢司马大恩”这几个字说完整。 “姑子方才跌倒,可是因身体不适?”黑齿影寒继续问道。 “啊……我……”青衣少女脸色一红,低下脑袋,欲言又止。 黑齿影寒目光一寒:“你若不答,我也救不了你。” “是,婢子确实来了月事,故而……” 黑齿影寒头一偏,将目光落在吴老爷身上。 “这个殷长姬!怎么弄的?!”吴老爷拍案而起,他虽不拿这些歌姬舞姬当人看,可也断不能让身体状况不佳的歌姬舞姬在贵客面前出丑,因为这是在打他吴老爷的脸。而往常这种小事,殷长姬都会给他处理好,可今天,却怎么如此糊涂? “吴老爷,何不将殷长姬找来问问?”梁祯是第一次参加豪右的家宴,就遇到了这种新鲜事,他的好奇心,也被大大地激发了:如果能引出一幕内斗大戏,那也不枉此行嘛。 殷长姬已是半老徐娘了,可身上却依旧留存着几分年轻时的风韵,听吴老爷说,她自小便在府中长大、人美、嘴甜,做事也靠谱,颇得吴老爷信赖,怎知,今日却整出了这种幺蛾子。 殷长姬一个劲地赔不是,然后开始埋怨青衣少女:“来了月事怎么不早说!” 青衣少女委屈地咬着嘴唇,眼眶红红。 梁祯看得面红心热,差点就忍不住开口替青衣少女求情了,但话语未出,耳边,就传来黑齿影寒的声音:“敢问吴老爷,马匹入塞的时间、路线是否固定?” “哈哈,当然不是了。这入塞之路,有三条,有的适合春季、有的适合秋冬,至于时间,哎呦,这可是草原的牧人说了……”吴老爷半张的嘴,再也合不上了,而且眼中的疑惑之色,也越来越浓,“难道,难道说……” 梁祯给他们俩整迷糊了,却又不好开好询问,因为,这会让吴老爷以为,黑齿影寒才是真正的云部司马,而将自己,错认成假司马。 黑齿影寒露出鼓励的目光,螓首微点:“既然如此,我等只好告退。” “哎呀,那可不行,那可不行。”吴老爷的脸,“唰”的一下白了,但他还是不忘瞪了殷长姬两人一眼:“你们俩,门外候着。” 两女立刻屈膝告退。 黑齿影寒端起酒杯,却只摩挲,并不饮。 “哎呀,我那两个儿啊,就一天不把我气死,都闷得慌。”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但看吴老爷现在这样子,似乎已经顾不上什么扬不扬了。 吴老爷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吴明智,小儿子叫吴明妙。两兄弟是双胞胎,可却一点也不连理同心,相反总是斗得你死我活。原因在于,大儿子吴明智,将来能够继承大部分的家产,而小儿子吴明妙,却只能继承一小部分。 “真是越来越离谱了,斗得连后果都不顾了。”吴老爷锤着桌子,痛心疾首,“不过司马,如果没有凭证,这一切,就只能是猜测啊。” “当初曾管家带我们进来时,宣称老爷贵体有恙,若不是我们执意要见,恐怕也见不着老爷您。”梁祯忽然想起,曾管家的表现,似乎一直有些奇怪。 “什么?我明明吩咐了曾管家,客人一到,就请司马上楼相见。” “这府中规矩,我们也懂。就是那俩舞姬,不妨再询问一番。”黑齿影寒却将矛头从曾管家身上引到了殷长姬和青衣少女那里。 吴老爷面露窘迫之色,门房、管家收礼的事,他怎会不知,不过是一直没有拆穿罢了。但这毕竟是台面下的事,现在却让客人拿到了台面之上,作为主人的他,又怎会好受? 为了缓解心中的不安,吴老爷赶忙将殷长姬和青衣少女分别叫了进来,亲自上阵,正面穷追猛打,侧面旁敲侧击都试了个遍,然而殷长姬和青衣少女除了一个劲地叩头认罪外,就是没漏出半点口风。 吴老爷颓废地摔坐在胡床上,心中似乎也认可了这两人的说法——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怕是有人说了真话,就在这府中,待不下去了吧。”黑齿影寒点了句,语气轻飘,如蜻蜓点水,可泛起的涟漪,却将本如镜般平静的湖面,打得支离破碎。 吴老爷再次叫来青衣少女,并郑重许诺,只要青衣少女说出真话,就将她送给梁祯。梁祯大惊失色,黑齿影寒明知是戏,掌中的酒杯,却依旧洒出了几滴琼浆。 青衣少女哭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支支吾吾地承认,自辰时开始,她就两次三番地跟殷长姬说,她今天来了月事,很疼,怕是不能给贵客献上歌舞。殷长姬给了她一巴掌。而指印,就掩盖在脸上的浓妆之下。 吴老爷将殷长姬召了上来,手中握着割羊肉的小刀,神色不善。殷长姬吓得面无人色,下意识地向两位客人求助,然而这一次,两位客人都只顾着饮酒吃肉。 “是曾管家!都是曾管家叫婢子这么干的!”殷长姬哭天抢地,“老爷,真的不管婢子的事啊,老爷。” “去把曾管家给我叫来!”吴老爷双目喷火,曾管家跟了他四十年,是吴老爷心中,唯一的可信之人。 曾管家似乎预知道大事不妙,进入雅间时,背影也佝偻了许多。 “吴老爷,恕我等失陪。”黑齿影寒在桌下碰了梁祯一下,两人一并起身告辞。 屋子中许久没有发出声音。梁祯却站不住了,将一肚子的疑问,全甩了出来:“盈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是在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被人绊多几次,你就懂了。”黑齿影寒不是不想跟梁祯解释,而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因为这一切,全来自细心的观察与血的教训。 吴老爷是如何处理曾管家的,梁祯没有等到答案,因为他在此之前,便告辞出府。在出府之前,吴老爷希望能跟梁祯做一笔交易,梁祯抢在他说出内容之前,表示要思考一二。因为,他需要一晚的时间,来整理自己的底牌与底线,并开出自己希望得到的报偿。 但令梁祯意想不到的是,另一位客人,正在县衙中,等着他回来。 注1:《资治通鉴·卷第五十八·汉纪五十》载:光和四年豪右辜榷(豪强垄断马匹交易),马一匹至二百万。而据其他资料,和平年代一匹骏马的价格是二十万钱左右。 在很多地方,除了战马外,豪强大户还往往垄断着当地的盐、铁、茶、香料等原本由官府专卖的商品。除此之外,他们还凭借雄厚的财力,不断霸占兼并本县的良田,甚至原本属于国家经营的山林湖泽以或许更大的收益。 同时,由于汉代造纸术并不发达,印刷术亦尚未发明,因此书籍的价格十分昂贵,远超平民甚至中小地主的消费能力,因此各郡县的豪强大户凭借其雄厚的财力,不仅渐渐地垄断了知识,还在东汉时期彻底垄断了经学的解释权,如此一来,要当官,就必须拜入某一经学大家的门下,成为他的门生,方有可能被举荐。 而这个经学大家及其背后的家族,便是后世熟知的世家,如汉末最著名的“四世三公”汝南袁氏,就发家于习《孟氏易》靠明经起家的袁良(四世三公中的第一世袁安的祖父)。 而且,这些世家大族还往往相互通婚,以巩固并壮大自己的利益,如董卓乱政时的太傅袁隗,其妻即为大儒马融之女。而另一东汉名臣、文学家、书法家蔡邕的母亲,就是司徒袁滂的女儿。 由此可见,东汉末年的时候,世家大族已经相互联结成一张巨大的关系网,彻底渗透并掌控了从庙堂到江湖的方方面面。因此,一个平民若在那个时代想出头会遇到多大的阻力,就可想而知了。 第九十六章 选择 客人以黑袍裹身,胡须浓密,眼眉粗得吓人。章牛没敢轻易让他进去,只好在皂隶的工作间中交代他。梁祯初见时,也吓了一跳,但还是将他迎入内间。 “在下姓吴,草字明妙。”黑袍客自报家门,“见过梁司马。” 吴明妙说着,从黑袍中取出一只黑色的小锦囊,放在桌面上:“一点小意思。” 黑齿影寒直接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迎着烛光一看,原来是两块金饼,看成色,应该能换不少铜钱。 “你想干什么?”梁祯问。 “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吴明妙悻悻道,毫不掩饰,心中的愤怒。 “我们刚从贵府作客回来。”烛影之中,黑齿影寒的眼眸,闪闪发亮,“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那个叫吴明智的狗东西,私通马匪‘一阵风’,抢了家父的五十匹骏马。他是想将我吴家,弄得家毁人亡才安心!” 直觉告诉梁祯,这种豪门内斗之事,毫无根基的自己,还是躲得越远越好,然而手下近两千人的吃饭问题,又深深地困扰着他,现在已经过了一天了,要到明晚,还找不来吃的,大伙可都要饿肚子了。然而,去蓟城送信的骑驿,到现在还没有传来消息。 “吴兄请稍候片刻。”梁祯道,他已经等不及吴明妙摊牌了,他现在就要跟黑齿影寒交底,好让她想出个好法子来。 两人退到离偏房十步开外的地方,再次确认四下无人后,方才开始耳语。 梁祯道:“玄菟几郡已经明确,凑不齐接下来的军粮了。可骑驿光是去蓟城,就需要两天,再从宗将军跟刘使君协调,到粮食运来,没有十天,不可能。但前提是,幽州还有余粮可供调拨。” “所以,我们要让他们答应,供养两千人十天?” “差不多吧。”梁祯点点头,“不然,一千多黄巾降卒,定会降而复叛,到时候,不止是云部,还有徐无县的百姓,都将有灭顶之灾。” “两千人,一天就需粮食一百二十石,十天就是一千二百石。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这只是吴家全部家产的一根毫毛,问题是,我们该向谁要。”梁祯自然知道,这点粮食,难不倒吴老爷,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让吴老爷心甘情愿地交出来。 “吴明妙的开价会更高,也更好讨论,但风险太大。吴老爷的开价会低很多,但风险会低一点。” “还是听听吴明妙的说法吧。”梁祯很是心烦,在这场交易中,他知道的是实在太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对方提供多少粮食。 “等等。”黑齿影寒突然拉住了梁祯的右手。 “怎么了?”梁祯心中一惊,接着耳根一热。 “这事之后,我们可能,永远,也回不了扬州了。” 梁祯扭头一看,却发现黑齿影寒的脸,已经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 “无论去哪,我都会陪着你,永远。” 两人不动声色地回到偏房中,依旧坐在原来的座位上,梁祯给三人各斟了一杯温水:“吴兄请继续。” “在下恳请司马,发兵剿匪。”吴明妙忽然离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剿匪这事,本就在梁祯的职责范围之内,但现在,梁祯不去也有充足的理由——没粮,没钱。而筹集钱粮的事,则是徐无县或右北平郡官员的职责,然而这两处的官员,早就弃职而逃了,刘虞那边派来代行职责的人,却又迟迟没来上任。 “剿匪之事,是本司马的职责。只是,现在徐无县的官员,都跑光了,本司马又无权征调粮草,粮草不至则军不可行。所以,只能退而保徐无平安了。吴兄,若马匪进了你家里,你再来报官,本司马一定派兵,将马匪,绳之以法。” 梁祯尽在说谁也知道是套话的套话。 “在下,愿资助大军钱粮。”吴明妙再次叩头,信誓旦旦道。 “吴兄,你的粮草,是你自己的,还是吴家的?”梁祯倒也不着急,凡事问清楚了再说。 怎知吴明妙再次变了脸色,猛地爬前数步,扑到梁祯脚边:“司马若能开恩,救小儿一命,小儿愿供大军一月之粮。” 梁祯第一反应,就是吴明妙不可靠,三十天的军粮是什么概念?三千六百石,这对于财大气粗的吴家来说,绝对不是问题,但对于吴明妙这个人来说,就很成问题了。 “你想要我做什么?”梁祯盯着吴明妙的眼睛,“我要听实话。” “吴明智那狗贼,私通马匪,杀戮良民,在下恳请梁司马,替我等做主。” “此事事关重大,容我等再议。” “司马。他……他后天可就要对我动手了啊。还请司马救小儿一命。”地板上,很快染上了吴明妙的鲜血。 “你先下去吧,这几天,就呆在县衙中,不要外出。本司马保你平安无事。”梁祯说着,神色一变,“如果你执意外出,是生是死,本司马就不能保证了。” “小儿谢司马大恩。” 梁祯挥挥手,堵住了吴明妙接下来的话,因为他的承诺,目前来看,并没有一点兑现的可能。 “杀吴明智,就等于跟吴老爷为敌。”黑齿影寒提醒道,“不合算。” “嗯,不过吴明妙在我们手上,也是一件好事。”梁祯道,“唉,如果军粮能早点到,我们又怎会,掺和到这事中去?” 黑齿影寒露出了倦容,她早上才挨了相三臣一脚,然后一路都怎么休息过,确实累坏了。 “早点休息,我们就在旁边。” “嗯。你也是。” 章牛站在梁祯的侧屋前,手中捏着一个黑色的锦囊,一见梁祯就上前道:“哥哥,这吴明妙,非要给阿牛塞这个,阿牛说不过他。只好交给哥哥了。” 梁祯伸手一摸,囊中的物件,也是圆形的,不过只有一件,打开了一看,真的是一块小金饼,不过比送给梁祯的那两块,要小一些:“哈哈,阿牛,这是他给你的酒钱呢,收下吧。” “不不不,阿牛不会拿别人无缘无故给的东西。” “哈哈,好阿牛,那就当是哥哥请你喝酒的酒钱。”梁祯心中乐开了花,“拿去吧。” 大葫芦这才露出笑容,将黑色的锦囊收下了:“谢谢哥哥。” 辰时刚到,吴老爷便派了一个白面小年轻,来到县衙前,迎接梁祯等人。当半个时辰后三人再次见面时,梁祯和黑齿影寒都暗吃一惊,因为吴老爷神色恬然,没有半点昨晚的慌乱、失望、愤怒。 吴老爷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查清楚了所有的事情,不过他掩盖得很好,哪怕是黑齿影寒这种老狐狸,也不能从他脸上读出什么来。 “人心难测啊,曾益寿是陪着我长大的,没想到,没想到啊。” 梁祯内心一动,因为吴老爷说这话时,眼中竟然闪过一丝泪光,看得出,他是真的被伤到了。黑齿影寒低头看着碗中的凉水,水中,倒映着她的面容,也映着她的过去。 吴老爷从衣袖中抽出一张蔡侯纸,放在桌面上,手指轻轻一推,便将它送到梁祯面前。 梁祯摊开一看,原来上面写着的,正是关于马匪‘一阵风’的相关线报,上面写明,‘一阵风’将在四天后,经过徐无山,前往土垠县。 “小老愿献上九百六十石粮草,以助司马立功。”吴老爷将几个数字说得很重,已表明这比钱对自己,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梁祯决定摊牌:“昨天夜里,令郎明妙,夜入县衙,像本司马哭诉,称令郎明智,勾结马匪‘一阵风’,欲作不孝之事。吴老爷,你们还真给我绕糊涂了。” “逆子!”吴老爷一锤桌案,双眼冒火,“怎赶污蔑父兄!他现在在哪?老夫定轻易饶不得他!” “他现在很安全。”梁祯定定地看着吴老爷,不放过他的每一个表情。 “我的九百六十石粮草,是去年的存粮。这些,那逆子可没有。”吴老爷眼中的火焰,一点点地熄灭,语气竟也出奇地平复下来。也不知吴老爷现在是哀莫大于心死,还是怒极反笑。 “什么时候有?” “明天。” “成交。” 笑容满脸的三人,拱手道别。他们都有理由高兴:吴老爷扑灭了吴家内斗全面爆发的苗头,梁祯解决了粮草的燃眉之急。至于躲在县衙中的吴明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牺牲品。 “司马!救救我,一定要救我!”当见到吴老爷派来的十个家丁时,吴明妙“扑通”一声跪倒在梁祯脚下,紧紧地抱着梁祯的腰,“我说的都是真的,勾结吗啡的,就是吴明智!” 梁祯不忍心踹开吴明妙,所以朝吴家的家丁们使了个眼色,家丁们立刻一拥而上,这项工作,他们十分愿意代劳,因为他们都知道,无论二公子说什么,他都已经失去了翻身的可能。 “司马!救我,阿爸会杀了我的!求求你,我给你一半家产,对,一半!求求你,救……唔……唔……”家丁们用碎布塞住了吴明妙的嘴,并将他强行塞进了一辆密不透风的有篷马车之中,他们给县衙留的最后一点颜面,就是没有在衙门中,将吴明妙五花大绑。 第九十七章 醉卧疆场为了谁? 徐无县衙的后院中,同样竖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公生明”三个字。昨天,梁祯在它面前经过了不下十次,然而每一次,都没有认真注意到它的存在。但今天,在后院将吴明妙交给吴家家丁后,梁祯却发现,这块石碑,竟是如此显眼。 “盈儿,这件事,我们做对了吗?”呆呆地看了石碑许久后,梁祯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吴明妙太年轻,不知道,只有在自己手上的东西,才能允诺于人。”与梁祯的不安不同,黑齿影寒坦然地看着这块石碑。 “我是问,这事,我们做对了吗?”梁祯重复了一次自己的问题。 “宗将军让我们平灭徐无蛾贼,却又不及时解决粮草问题。刘使君想要我们协助管理徐无,直到新县长到任,又不肯授予实权。我们能干什么?”黑齿影寒反问道,“他们不是想不到这些问题,只是怕担责。” “别这么说将军跟使君。”梁祯顿感不快,再怎么说,他也是宗员和刘虞从牢狱中救出来,并委以重任的,换句话来说,这两人对他都有再造之恩与知遇之恩,“他们都对我有大恩,替他们分忧,也是分内的事。” “实话告诉你,吴家只是在黑吃黑。”黑齿影寒不知又从吴老爷的哪个表情中,发现了这个“惊人”观点,“我们要剿的,不是马匪,而是另一股豪右,或者因走投无路而贩私马的人。” “打住,打住。不如这样,你先将昨天你是怎么发现曾益寿跟歌姬不对头的事跟我说说,唉,我头都大了。” 曾益寿虽是吴府的管家,但他的身份,跟殷长姬以及青衣少女一样,都是吴老爷的仆人,作为仆人,是万万不敢拂了主人意的。而吴老爷昨夜的布置,也明确表现出,他早有与梁祯密谈的意思——因为他设了两围宴席,分别用来接待梁祯与他的随从。 可曾益寿的表现,却是越想越不对头,先是想以吴老爷有疾为由,将梁祯等人劝返,在黑齿影寒明确提出要见吴老爷后,他又再三支吾,期间,甚至连杯中的酒已经喝光了都不知道。但最后,黑齿影寒说不便打扰时,他却一反前态,将带到二楼的雅间,而且,神色非常焦虑。 “曾管家最后同意带我们上去,是他对吴老爷几十年的感情。”黑齿影寒解释道,在揣摩主人与仆人的感情这方面,她确实比梁祯厉害得多,“在此之前,他一定是受了他人的影响。” “不懂。” “就是吴府的另一个主人,或胁迫、或利诱他,让他阻止吴老爷跟我们的见面。” 这另一个主人,只能是吴明智、吴明妙以及他们的母亲。但从目前所知的情况来看,是吴明妙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因为吴明妙的表现,由始至终都表明,他在吴府之中,过得非常不顺心,甚至还有性命之虞。再者,他昨天还夜访县衙,请求庇护。至于他是怎么控制曾管家的,梁祯估计,是曾管家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中了。 “这个人,是吴明妙吗?”梁祯就像一个刚刚涉猎新领域的弟子,迫不及待地想得到师父的肯定。 “吴明智。”现实,总是给梁祯一盆冷水。 “为什么?大部分的家产,已经是他的了。而且,吴明妙也已经快被他逼死了。” 黑齿影寒微微一笑,眼眸之中,却露出一丝凄楚之色:“吴老爷是个很强势的人,他的儿子,只怕都缺乏自信吧。” 梁祯从黑齿影寒的话中,听出了明思王的影子。这个让幽燕军民颤抖了三十年的枭雄,也一定很强势吧? “那殷长姬呢?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吴老爷对我们很重视。可青衣舞姬的状态,只会让客人不悦。况且,殷长姬掌管歌舞姬多年,青衣舞姬的难处,她又怎会不知?” 梁祯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这个人,也够厉害的,吴老爷身边的人,怕有一半,都被他控制了。” “对了,按你的意思这‘一阵风’其实也没有抢吴老爷的马,是吗?” “有可能。” 第二天一早,吴老爷便亲自送来了第一批,三百六十石粮草。梁祯将他迎进县衙,倒上自己能支付得起的最纯香的酿酒。 “司马,我今天找你,是有一事相请。”吴老爷叫退左右,然后也让梁祯将手下的人支开,包括黑齿影寒,也不能旁听。 梁祯虽然不愿,但考虑到吴老爷是徐无县最大的地头蛇,云部今后的日子,还要靠他帮衬,于是也只好同意。 “光和三年起,幽州就没有过个太平日子。”吴老爷声泪俱下地说着自己的难处,“外人都说,小老富可敌国。唉,小老要真有这么能耐,就好喽。” “吴老爷过谦了。” “不不不。别看我看着光鲜。可事实上啊,每天早上醒来,就要管家里上万人的吃喝。嘿嘿,要哪天我找不出钱了,他们保准第一个将我家拆了。” “吴老爷有话,不妨明说。” “剿匪安民,是造福徐无县的好事,小老自是义不容辞,可这徐无城里,可不止小老一家收益。别的不说,张、苗、李这三家,家境比小老还殷实。这粮,他们也得跟着出。” “剿匪之事,旷日持久,军粮,确实多准备些为妙。” “那可不嘛,小老出九百六十石,三大家族,每家,怎么说,也得跟我一个数。至于徐无县的其他百姓,自然也得分担一部分。” “哈哈哈,吴老爷,您可真会开玩笑。我们是兵,他们不捐纾,我可奈何不了他们。” 梁祯算是摆明了态度:军粮,他自然不会嫌多,不过他绝对不会强行问三大家族要。 “司马误会了。这历年来,凡是官府要用钱,都是我跟三大家族出资,然后城里其他百姓跟上,当然了,事后,官府也要回馈我们一些,毕竟,我们赚钱,也不容易。这样,只要司马你一句话,小老保证献上,六倍的军粮。” “哈哈哈,吴老爷忧国忧民之心,实在令人动容。”梁祯哈哈大笑,“不过呢,在下不太愿意走到人前。” 吴老爷也笑了,笑声爽朗:“没问题,司马只需在县衙中安坐,小老保证,不出四日,便能献上六倍的军粮。” 吴老爷乐呵呵地走了,这种笑容,他只在完成一桩获益巨大的买卖时,才会露出。梁祯不知道吴老爷的葫芦中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因而并不阻止他的建议,不过他也让吴老爷保证,他本人,包括云部的所有人,都不能站到人前,只能居于幕后。 “他允诺我六倍的军粮,就表明,他得到的,只会更多。”梁祯看着吴老爷曾经坐过的胡床,思考着吴老爷的话,“不仅是他,还有张、苗、李这三大家族,都能获益。” “还好相三臣已经死了。”黑齿影寒推门而入,她刚刚就站在门外,估计梁祯跟吴老爷的谈话,也听见了不少,“不然,他麾下的兵卒,就不止两万了。” 梁祯曾经审讯过一个被俘的小旗将,从他的口中,知道了进攻土垠城的黄巾军总人数。当大伙知道这个消息后,第一反应,都是难以置信。 “我干了什么!”梁祯“咻”地站了起来,“我……我们拼死作战,可不是为了让他们继续欺压良善,不行,我得去阻止他!” “你以为,他们真的需要你,才能敛财吗?”黑齿影寒在梁祯与他擦身而过的那一瞬,出言将梁祯定住,“分你一杯,既是示好,也是示威。你若不依,不仅什么都得不到,还会有性命之虞。” “不,不,这不可能!我毕竟是正经出身的官员,他们只不过是几个恶绅。而且,我们打仗,为的不就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吗?” 黑齿影寒后退一步,堵住房门:“你再想想,好好想想。” “盈儿,我知道,我只是一只蚍蜉,斗不过他们这些盘根错节的大树。但我毕竟穿上了这身袍服,就有责任,制止他们这么做。让我去吧,不然兄弟们的血,就白流了。” “比干因直谏而死,可商朝中兴了吗?你只是一个别部司马,跟比干差远了,你就这样做,犹如飞蛾扑火,只能感动你自己。对云部,对徐无的百姓,对你心中的天汉,都没有任何意义。”这番本应激动无比的说辞,黑齿影寒却是用不咸不淡甚至有点冷冰冰的语气说完的。 梁祯不再试图往外走了,却还是在屋中不停地踱步:“但……难道,难道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吴老爷他们将徐无的百姓,给逼上绝路吗?” 黑齿影寒转过身,脑袋微微上扬,看着窗外阴沉的天气,过了一会儿,才忽然说道:“四方上下,万物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天意如此,岂是人力可违?” “盈儿,我觉得……”梁祯看着黑齿影寒的背影,越发觉得,这背影很陌生,“你变了……” 第九十八章 马匪 根据吴老爷提供的线报,马匪约有二十人,弓弩刀剑齐备,携带着五十匹骏马。准备借到徐无县,前往土垠县销赃。击败这点人,对于可用战兵人数超过五百人的云部来说,并会太过困难。 因此,梁祯决定,用这伙人来给自己新组建的种子屯“练练手”。 为了组建种子屯,冯良、邓远、黑齿影寒三人亲自上阵,从在虎子乡之战中立有战功的兵卒中,挑选出二十人,在配合八十名身强力壮且表现良好的兵卒,配备最好的兵刃以及云部仅存的甲胄,编成一个新锐的屯。 在梁祯的设想中,这个新锐的屯,就是云部的种子部队,日后各屯有所损伤,便立刻从这个屯中抽调骨干来补充。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新单位的成立,作为最高领导,都要出面致辞,鼓励下属们努力工作,开创新局面云云。然而梁祯却省去了这些为大部分人所不喜的繁文缛节,选择以最朴实无华的句子来鼓舞士气:“好好干,钱不用愁。” 接着,梁祯让兵卒排成一列,逐个上前从自己手中领过五百钱的军饷。 “衣汝者谁?予食者谁?”每个兵卒从梁祯手上接过钱时,站在一旁的章牛都会大声问一句。 “梁司马!”每个士卒都必须这么回答,声音稍微小一点或者愣了几秒才回答的人,黑齿影寒都会在名册上给他的名字做记号,而在旁人看来,她只不过是在记录军饷的发放。 这一天,梁祯一共发出去了五万钱的军饷。为了筹集这笔钱,吴老爷送来的首批三百六十石军粮,被梁祯转手变卖了一百石,共得到了十万钱——因为战乱以及歉收,整个幽州的粮价,都涨到了光和二年的五倍。 剩下的五万钱,梁祯将它用作救济款,因为按照冯良的人生经验以及黑齿影寒的说法,作为一部的司马,手中不握着些钱,是不行的。 回到县衙的偏房后,梁祯背对着圆桌坐下,只将背脊暴露在光线之中:“要淘汰多少个?” “三十七个。” “我们是不是离太远了?” 黑齿影寒合上花名册,然后将它锁进柜子里:“什么太远了?” “离我们从玄菟出发时的愿望。” “从他们承认军粮供应不上的那一刻起。”黑齿影寒说的,是今天寅时中从蓟城送来的军书。宗员在军书上说,要他们自己想法子解决军粮问题。但对于如何筹粮,他完全没有提及。因此,自然也不可能给梁祯任何授权。 梁祯长长地叹息一声,在接到军书的那一瞬,他首先想到的,是给刘使君写信,求他想办法,然而冯良阻止了他,理由也很简单:刘虞是文职,梁祯是武职。而梁祯的直接上级,是跟刘虞平起平坐的宗员。因此,无论从哪一点来看,梁祯向刘虞求助,都是大忌。 黑齿影寒直接掐灭了梁祯向刘虞求助的想法:“这就是刘使君跟宗将军达成的共识。只不过是通过宗将军之口来传达罢了。” “可他们连怎么处置俘虏都没有说。”梁祯不想以小人之心去度自己的救命恩人之腹,然而刘虞和宗将军的举动,却更像是将他往火坑里推。 “说了,出了事,他们就脱不了干系了。”黑齿影寒坐在梁祯身边,将倒扣在桌面上的两只茶杯摆正,然后往里面注入凉水,“不说,这个山芋,就交到了我们手上,我们办好了,他们有功劳。办砸了,我们进大狱,他们不过上书自陈用人失察之责而已。” “你的意思,这一千二百张嘴的吃饭问题,就全压在我们身上了?”梁祯说着,心中也开始思索应对之策。但该怎么应对呢?白起坑杀四十万赵降卒的故事立刻冒了出来,吓得梁祯连手中的茶杯都扔掉了,凉水洒了一桌子不止,还打湿了梁祯的衣襟。 见梁祯如此狼狈,黑齿影寒却是罕见地“噗嗤”一笑:“你得先有自己的力量。” “自己的力量?” “就像北军之于陛下。” 于是,就有了梁祯卖粮组建种子屯的事。种子屯不属于任何一个曲,屯长由梁祯亲自担任,一来是为了尽快建立与这些精兵的感情,二来,是因为梁祯这两年,升得太快了——掌兵一百的障塞尉没当几天,就成了掌兵两百的军候,可没等军候当熟络,就又成了掌兵千人的别部司马。 这其中,梁祯跳过了太多的步骤,遗失了不少的东西,他自问不是军事奇才,因而,必须把握着每一次的机会,在真正的大考来临之前,将遗失的东西,一一捡回来。 “我也错失了太多东西。”黑齿影寒跟梁祯想到一块去了,不过她的着眼点,比梁祯更低,“能让我当个队长吗?什长也行。” 仗着明思王女儿的身份,哪怕是在刚加入御前灵侍时,黑齿影寒的地位,也想必比一般人要高不少——尽管后来,斩杀汉军别部司马的战功,能证明她并非德不配位之人。 “你想当什么,我都同意。”梁祯道。 最终,黑齿影寒当上了种子屯的队长,梁祯将一个叫钱子安的黄巾降人提拔为三曲假候,由他来代理三曲的事务。 越基层的军职,就离死亡越近。梁祯决定,给黑齿影寒安排一个保镖,就像章牛之于自己一样。他将目光投向了叶尚,那个自愿投军,并由自己取字的青春痘少年。 “鹰扬是个好苗子,你或许可以带着他。他斩马剑舞得不错,或许能安全一点。” “嗯。” 得到黑齿影寒认可后,梁祯立刻拉来叶鹰扬:“鹰扬,以后你就跟着四郎,四郎会教你怎么打仗,怎么成为一个真正的军士。” “诺!”叶鹰扬非常正式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在战斗中,你要时刻跟着他,保护他的后背和侧身,能做到吗?”梁祯追加了一句。 “能!” “好。”梁祯拍了拍叶鹰扬的肩胛,“好样的。” 黑齿影寒看着叶鹰扬雄赳赳的背影,忽然来了句:“他的眼睛,很纯净。” “其实,我们不比他大多少。”说这话时,梁祯脑海中闪过的,也是叶鹰扬那双单纯但生机勃勃的眸子。因为两年前,梁祯的眸光也是这个样子的。 种子屯建立的第二天,就迎来了第一次考验——二十名剽悍的马匪。 梁祯率军在徐无县与土垠县的交界处设伏,在用陷阱阻断道路并等了一天之后,成功地截住了这股马匪。 吴老爷给的线报,跟实际情况没有太大偏差,二十名马匪分成三部分,八人在前开路,八人殿后,中间四人,则充当马倌的角色,驱赶马群前行。而唯一的偏差就是,这伙马匪中,有一半的人背着弓箭。 “行家。”山匪出身的邓远很快就给出了评价,然后指着其中的一个刀疤脸道,“这人像是头。” 梁祯自见到对方装配了十把弓后,就放弃了正面对决的战法——那只会让种子屯伤亡惨重。 “四郎,能射杀那人吗?”由于当着太多人的面,梁祯也改了对黑齿影寒的称呼。 黑齿影寒将伏姿改为蹲姿,但挺直了上半身,举起手中的步弓,搭上一支长箭,箭头跟着疤脸的身躯,缓缓移动着。 包括梁祯在内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因为这一箭能成与否,将会决定,种子屯拿下这伙马匪,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一队一至三什,攻击断后马匪,二队一至三什,攻击开路马匪。二队四什攻击马倌,尽量留活口。其他什听我号令行动。”梁祯也学着黑齿影寒在虎子乡的模样,将军令下到每一个什。不过,他这次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没有过早地开出奖赏。 黑齿影寒射出了蓄势已久的一箭,疤脸在马上一晃,但却支撑着没有立马躺下。 “弓兵。先射马,再射人,放!”梁祯立刻下令,不管这一箭的结果如何,已定的作战计划都不会改变。 道路两侧高出一丈多的山丘上,同时升起一片“飞蝗”,贪婪地扑向已经成熟的“庄稼”。 两个弓兵什放箭的同时,七个步兵什也冲出了掩体,扑向不远处的马匪。种子屯没有骑兵,因而只能抢时间。 马匪们果然乱了阵脚,有的立刻挽弓还击,有的则策马而逃。步兵什放过了想要逃跑的马匪,因为他们的任务是夺回那五十匹马,而不是全歼马匪——猛追穷寇会令种子屯付出更大的代价。 变数出现了,疤脸没有死!他在摇晃了一阵子后,竟然坐直了身子,开始指挥还击。拿弓的马匪策马后退,然后边跑便射箭,以阻碍官军的行动,拿刀的马匪则直接驱马上山,冲击那些从山丘上扑下来的官军。 如果是在平地上,梁祯没有把握种子屯能够打赢马匪,因为马匪都有马,比官军士卒高出一大截,而且速度更快。但幸运的是,现在官军占据了高度优势,而且种子屯中,又有数量不少的长戟兵。梁祯当即组织变阵,长戟兵打头,将两丈多长的长戟对准那几个冲上来的马匪。 长戟兵对付持刀马匪的同时,弓箭手们也射出了第二轮箭,放倒了三个持刀马匪,一个持弓马匪。 “弓兵,每伍锁定一个马匪。放。”梁祯下达了第三道命令,这道命令,将给马匪们带来灭顶之灾。 第九十九章 捆绑 在步兵什和弓兵什的配合下,二十个马匪只坚持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其中六个人突围成功,一人逃往土垠县,五人则往徐无山深处逃去。刀疤脸终究还是死在了黑齿影寒的第二箭之下。 两个持刀马匪因战马被杀死、砍死而摔下马,但侥幸没死,成为俘虏。一个充当马倌的马匪见势头不对,立刻扔掉武器,因而救了自己一命。另外还有两人,在策马逃向土垠县时,掉进了事先挖好的陷阱之中。 “除了投降的和这个。其他都杀了。”梁祯并不想留太多俘虏,因为多一个俘虏,就意味着多一张嘴吃饭。至于留下来的两个人,一个要交给吴老爷算是交差。至于投降的那个,梁祯打算自己留着,因为他还有些东西,需要这人的解释。 “哪个是头?”梁祯问马倌。 “跑……跑了……” “他是谁?”梁祯脸色一变,指着疤脸道,“刚刚可是他在指挥。” “他是二……二当家……” 没能抓到马匪头领,算是一个遗憾,但并不碍事,因为这股马匪,已经元气大伤,而赃马,也已经全部追回。 “俘虏最好现在审。”兵卒们打扫战场时,黑齿影寒提了个建议,“吴老爷若知道我们留了一个,恐怕会有想法。” “嗯。”这两天,吴老爷已经用行动向梁祯表明,他的能量比梁祯想象的还要大,因此,还是尽量不要引起他的反感为妙。 马倌很坦诚,因为在他扔掉刀的那一霎,他就已经想明白了,自己要怎么做:“我是后村的李老头,一辈子都在跟牲口打交道。这几年,吃饭越来越艰难,同村的李三就邀我去跟大当家的贩马,说不仅能混口吃的,还能盖个新房子,买上几亩地。” “马卖给谁?”李老头摇摇头,“我只养马。其他的,不懂。” “这马哪来的?” “当然是塞外买的。” “当真?” “真的不能再真。” 梁祯点点头,有李老头这句话,就够了。 吴老爷的堡坞,关起四门,就是一座规模虽小于徐无县,但比徐无县繁华得多的小城。今天,他特意清空了堡坞中最好的一间酒楼,将堡坞中最好的厨师集中一处,做了三十来桌丰盛的酒席。 参与宴会的,是包括张、苗、李三家在内的徐无县所有的头面人物。就连那个绰号“大福”的米罩子也在里面,梁祯当初,就是找这个大福,卖出了一百石的军粮。 除了梁祯等少数云部军官外,在场的所有人,都穿着光鲜亮丽的丝绸袍服,右腰间佩戴着华美的长剑。可按照法律,商人出身的他们,是不允许这么穿着的。 梁祯在仆人指引下,坐在首席,跟吴老爷隔了三个座位。吴老爷来得比较晚,但只是草草地跟几人打了个招呼,并没有落座,反而在仆人的搀扶下,登上了高了一阶的戏台。 “多谢诸公赏脸,参加我吴某人的宴会。”吴老爷拱着手,弯着嘴,露出一行黄白色的牙齿,“在这之前呢,我吴某人,想跟诸公隆重介绍一下,我们徐无县的大贵人,梁司马。” 梁祯不得不起身,笑容满脸地跟在坐诸人行礼。心中却在怀疑,这场宴会,自己是不是来错了。 “梁司马可是我们徐无的大恩人啊。替我们剿了黄巾乱贼相三臣,让徐无县,得以安宁。” “多谢梁司马。”人们纷纷起身,跟梁祯拱手行礼,“多谢梁司马大恩。” 接着吴老爷话锋一转:“但徐无县,还是不太平,这徐无山中,还是有许多的强盗。若是不剿灭,我想诸公的生意,也做不踏实吧?”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不少人频频点头,他们虽都是徐无县上的头面人物,但很多并不似吴老爷那样,手中有千数家丁作护卫,因此他们所迫切期盼的,还是一个安定的环境,如此,他们的买卖,才能好好做。 “梁司马的兵,可以替诸公消除这些烦恼。”吴老爷再次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梁祯身上,“只是啊,这古人都说‘无粮不遣兵’。吴某人虽不才,但甘愿献上军粮九百六十石。以助梁司马,完成剿匪大业,还徐无,一个安宁。” “好!”不知哪个人开始叫好,初时,只是一两个人在叫,但后来叫好之声却是越来越大,差点没将楼顶给掀了。 “诸公都是公忠体国之人,而此刻,正是报国之际,还望诸公,以大局为重。” 吴老爷果真如他所言,自己一个人将好人丑人全做了,没让梁祯出面说一个字。但梁祯却总是觉得,在这件事上,他还是被吴老爷给拖下了水——或许,他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张家,屡受皇恩,当此危难之际,当毁家纾难以报皇恩。司马,我张家愿献上家中全部存粮九百六十石,以助司马,清剿黄巾叛贼。”张家的领头人率先表态,允诺了跟吴老爷一样多的军粮。 然后是苗家、李家,不过这两家的家底,要比吴老爷及张家弱一些,因而两家共同献上九百六十石的军粮。在这四家的共同表率下,参宴诸人也纷纷大义凛然地表示,要毁家纾难,就连那个叫“大福”的米罩子,也献出了一百石军粮——或许就是前几天,梁祯卖给他的那一批。 当天夜里,就有十来人送来了自己允诺的军粮,梁祯让他们全部堆在县衙前院的空地上,等到次日一早,再让辎重屯的人运出城送往云部的营盘。尽管,今天收到的粮食,只有大伙许诺的一半不到,但仍在县衙前的空地上,堆起了一座小山。 梁祯坐在公堂最上面的那级台阶上,看着“顶峰”几乎要高过县衙两边围墙的小山,眼神空洞。 “很快,他们就会让你办事了。”黑齿影寒不断地用手锤着那一袋袋粮食,“那五万钱放哪了?” “在后堂。” “当军饷发了吧。”黑齿影寒靠在小山上,抱着双臂看着坐在台阶顶上的梁祯。 “不是你们让我留着以后用的吗?” “是,但我现在改主意了。”黑齿影寒目光幽幽地看着梁祯,“这所有的东西,毕竟来路不正,就让云部的所有人,跟你一起担吧。你一个司马,担不了。” “你这个……”梁祯收住了后半句,他想说原话是:你这个狠毒的野丫头。 虽然心有余悸,但梁祯还是不得不说,黑齿影寒的这一手绝了:要是将来哪个要追究自己的责任,自己只需咬定“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手下的弟兄,不用挨饿,不用受冻,能有钱养家。”便能在道德上,立于不败。哪怕真要法办,也办不了多大的罪——反正,刘使君和宗将军,可一斤军粮、一个铜钱都没有拨下来。 “我的军饷就别发了。小三子他们几个,家中还有老娘、幼弟,自己又是顶梁柱。将我那份,给他们吧。” “那你吃什么?”梁祯白了黑齿影寒一眼。 黑齿影寒毫不避忌梁祯的目光,然后露出了女孩在某种时候才会有的狡黠笑容。 “就不,我也将我的分给他们。饿死你。”梁祯奸笑一声:你怎么不直接以死相谏呢?那样肯定没有人敢揪你小辫了。 “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要拿回去,我也不墨迹。”黑齿影寒收起了笑容,很严肃地说道,手一指心口,“来。” “相死?我就偏不让你死!”梁祯被她气得不行。 两人瞪着眼盯着对方,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但过了不久,就都“噗”的一声,笑得比盛开的鲜花都要灿烂。 斗完嘴后,梁祯特意找到仓官,让他将每一笔“捐资”的数目,“捐资”人的名字,都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末了,还特意叮嘱,卖粮得来的那十万钱的来龙去向,都要一一写明白,断不可有任何错漏。 都说人生如戏,区别只在于,有的人一早就拿到、知道了剧本,而有的人直到终老,才读完了全部的剧本。 梁祯觉得,黑齿影寒就是那个一早就拿到了剧本的人。因为,果然如她所说,“捐资”还没有全部送到,就已经有人登门拜访,请求梁祯帮忙了。 请求帮忙的,是一个叫“管英”的人,他是徐无县铁器行业的罩子,在那天的“捐资”大会上,捐献了一百五十石的军粮。这人肥头大耳,满身汗馊味,都不知刚才是不是跑过来的。 梁祯本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想法,客客气气地接待了这位带给云部兵卒一天饭食的恩人。 “管兄大驾光临,有何赐教?” “啊,司马您这是折煞小的了。”管英面色一变,惶恐不已,“小的就是有点小事,详情司马帮忙。” “能力范围之内,一定。能力范围之外,尽量。”梁祯也不虚与委蛇,开门见山道,“就是有一点,在下毕竟是云部司马,做事,不可太直接。” “晓得,晓得。就一小事。”管英连连点头,腰弯得很低,就像一条哈巴狗似的。 “说说吧。” 第一百章 泥沼 右北平郡有一座铁矿,矿以前是官营的。但今年,为了筹集平灭黄巾军的军费,大司农张温发动一群议郎上书,请求重新将盐铁,卖给私人经营,以换取军费。 “在下有个远房表亲,包下了那个铁矿。司马,您是知道的,开矿需要人手。正好,听说司马最近,在为如何解决黄巾俘虏的口粮而发愁?” 直觉告诉梁祯,这是一件极好的事,既能卖管英一个人情,也能替他解决掉不少张只会吃饭的嘴。但还有一个问题,困扰着梁祯——允许盐铁私营的邸报,还没送达右北平郡,因此,无论管英怎么说,这都只能算是一面之词。 “司马放心,这事只有你我知晓,何况,那些黄巾俘虏,本就没有人在意死活。” “要多少个?” “若能有八十……” “好,明天晚上,去领人。”梁祯当即拍板,唯一令他不太满意的是,管英没有开口问他要一千二百个黄巾俘虏。 送走了管英后,梁祯找来了聂疾医:“聂老,伤员们情况怎么样?” “轻伤员的情况,大都很好,重伤员情况有点不妙。”聂老疾医行医多年,见惯了死人,可每当他提起来时,却依旧免不了黯然神伤,“就是药品,不太多了。” “这个我去安排。”梁祯给聂老疾医打气,“救护队那帮人,还顺心吗?” “嗯,踢了一半人后,剩下的还不错。” “呃……”梁祯对聂老的“败家”深感震惊,“我再给你推荐三十个,都是表现好的,你再挑。救护队如果就十个人,负担太重了。” 聂老疾医眼睛一眯:“嘻嘻,司马,这些个不会是你不顺心的吧?” “怎么会呢?要不是数一数二的,我能给你嘛。” “嗯,那要不,你让阿牛给我当徒弟,我看他就是个好苗子。说不定,能继承我的衣钵呢。”聂老疾医打趣道。 梁祯当然不会乐意:“哎,你可别‘横刀夺爱’啊。” “哈哈哈哈,好吧,这人我就收下了。不过,我可说好了,要不符合我标准,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梁祯知道聂老疾医的脾气,赶忙动作夸张地“谢恩”。 送走管英的第三天,更大的麻烦找上门来了。梁祯一听他自报家门,就头皮发麻,因为来的是宗员的特使。 原来,宗员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梁祯部现在军粮“充沛”的消息,于是派人下来征调梁祯部的粮食,以支持他收复冀州的大计。 对于宗员的这种“强盗”般的做法,梁祯自然是老大不愿意,但也无可奈何,谁叫人家是自己的上司兼救命恩人呢? 不如,这次就当将救命之恩还了吧。梁祯心道,他不太想永远背着人情债,但又不能厚脸皮道将宗将军以前的恩情完全抛诸脑后。 “不知宗将军,想要多少军粮?”梁祯将特使带到粮仓,让仓官开仓,然后指着粮仓中的几座小山道,“云部兵卒有七百多人,另外还得管近千黄巾俘虏的饭,还请特使向将军,转述我部的难处。也好给弟兄们,留一点救命之粮。” 特使捏着梁祯塞给他的那个圆形金饼,掂量了一翻,然后换上一副笑脸:“呵呵,云部的困境,梁司马的爱兵之心,在下定会一一向宗将军转述。这一次,就先调两千石军粮。梁司马,这应该不难吧?” 梁祯心中一盘算,两千石的粮草大约等于粮仓存粮的一半,算是出了大血了。 “不难,不难,只是……”梁祯不敢在征粮数目上跟特使讨价还价,于是便转了个弯,希望借此征粮之机,减少吃饭的人的数量,“这粮草运送,要征召大量民夫,但现在幽州,民力凋敝。不如就从这些黄巾俘虏中,抽调精壮运送。以免再劳动生民,不知特使意下如何?” “甚好,甚好。”特使自然知道梁祯的用意,就是想让他带走几百张吃饭的嘴。不过他还是满口答应,毕竟这押粮官的大名,叫“戏慈悲”嘛。在“如何令押粮的黄巾俘虏倒在终点站前的最后一里路”这方面,慈悲大爷的造诣,可是全凉州兵最深。 “那这酒,兄弟请了。”梁祯拍一拍手掌,章牛便抱上来一只大木箱,这木箱中装着的,全是这几日来,徐无县的头面人物们送来的心意。至于特使如何跟慈悲爷分配,梁祯就管不着了。 就这样,几番话,几万钱,就决定了七百多黄巾俘虏的命运。 “你看了一个时辰了。”黑齿影寒托着右太阳穴,看着不远处正一直看着自己双手的梁祯。 “你看见了吗?它上面,全是血。” “是又如何?”黑齿影寒反问道,语气平淡,仿佛这将近八百黄巾俘虏的惨死,都不能打动得了她半分。 “不,不不。我以前恨崔平、恨公孙贵,恨他们喝兵血,兴冤案。但我现在的行劲,跟他们又有什么不同?”梁祯的双手,不断地颤抖,“我恨他们迫害戍卒,而我现在,却在迫害上千黄巾降卒,他们明明都是吃不上饭才铤而走险的人……” “他们吃不上饭,是因为光和四年的战事、光和五年的大旱,是因为这几十年来的横征暴敛。想让他们有饭吃,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屯田。”黑齿影寒将目光投向窗外。 梁祯顺着她的目光往外一看,窗外是县衙的围墙,围墙外,是徐无城,徐无城外,是大片长满杂草的田野,但这杂草都还是绿色的,因为这田野之间,还有希望。 “边地屯田,需要种子、需要第一年的口粮、需要农具、耕牛、水渠,更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但现在的幽州,什么都没有。” “那邓校尉是怎么做到的?” 邓校尉邓训,是九十多年前的护羌校尉,素以宽仁、爱民著称,他是太傅邓禹的第六子,不好文学,但却颇得胡人敬重。邓训到任时,饱经羌胡之乱的凉州,百业俱废,流民遍地。但邓训只用了四年的时间,就击败了叛羌的首领迷唐,然后又罢兵屯田,教化吏民。当他死时,凉州军民无不如丧至亲,更有上千羌胡民众,抽刀自戕,随他而去。 黑齿影寒面露轻蔑之色:“那是因为在邓训之前,好生爷已经帮他杀了不计其数的乱军、俘虏、平民。”(注:1) 在凉州,有这么一句“谚语”:凉州有二戏,好生过如剃,慈悲过如篦。说的正是戏好生与戏慈悲这两位大爷。这两人生活的年代,虽相差了几十年,可两人却仿佛跟同一个人似的——以杀人为乐。不过,若跟好生爷这位前辈相比,慈悲爷可真算是大慈大悲了。因为戏好生这位爷,杀起人来是以族为单位的。 梁祯整个人都委困下来,良久,他轻轻地摸出自己的腰牌,用拇指摩挲着上面的字,现在的他,终于有点理解,黑齿影寒那日在辽水边上摩挲腰牌时的心情了——万念俱焚。 “这两年,我究竟,是为谁而战?” 这个问题,太过深奥,梁祯自己回答不了,黑齿影寒也不能,因为他们俩都还太年轻,回答不了,如此沉重的问题。 “报。”就在房间中的气氛,陷入彻底的僵硬之际,一声急报传入两人的耳中。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兵卒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立在房间门口道,“司马,不好了。” 黑齿影寒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将门打开,放了那人进来。 “慢点说。”梁祯正了正衣襟道。 “杀……杀人了,钱假候杀……杀人了……”报信的兵卒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跑来的,喘了很久,才说出了这句没有前因后果的话。 “喝口水,慢慢说。”梁祯给他倒了一杯水,“来,坐下来慢慢说。” 兵卒谢过梁祯之后,又喘了好久,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粗略地说了一遍。 原来,昨天钱子安在领了军饷后,便约了一帮兄弟,一起去城中庆祝自己高升之喜。钱子安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精力旺盛,喝了两杯酒后,便乘着酒劲,去了流香巷。但不知是因为酬金问题,还是其他原因,他竟然将人家姑子从二楼的窗户扔了下去! “他人在哪?”梁祯“咻”的一声站了起来,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被……被围住了,挨了好一顿打呢。” “带我们过去。”梁祯立刻叫上章牛,点起戍守县衙的二十名甲士,急匆匆地往流香巷赶去。 徐无城中虽无河流流经,但却有一条自东向西的大道,将徐无城分为南北两城,其中北城是朱门集中的地方,南城则是一片横街窄巷,住户也多是家徒四壁之人。 而流香巷则是南城中鹤立鸡群的存在,因为这条小巷,由头到尾,都是二层楼房,这在南城的别处,可都是看不见的,而且每栋楼的二楼,都是轻纱幔帐,香气盈盈与那些陈旧的陋室,不可同日而语。 而这二十栋木楼之冠,便是位居正中的忘返楼。忘返楼的主人,叫李仙子。据称,其人本就天生丽质,要再穿上青纱长裙,更是亭亭玉立,宛如下凡的仙子一般。 只惜,梁祯永远无法目睹她的真容了。 注1:戏慈悲与戏好生均为本书虚构人物。其中,戏好生“替代了”东汉第一批与羌人作战的将领马援、马防、窦固等人。 第一百零一章 自罚 李仙子被从楼上扔下来时,正好砸在一辆马车前面,马匹一惊,狂奔起来,于是乎沉甸甸的车轮便从李仙子身上辗轧过去,可怜,一代天仙,生时惊艳绝人,死时却是血肉模糊。 李仙子在流香巷,可是大有名气,拥趸上千,这些人见自己朝思夜想之人,竟然惨死在自己面前,无不顿生英雄救美之心,誓要将凶手绳之以法。可醉醺醺的钱子安哪里会将他们放在眼里?高声叫嚣自己是云部的假候,天不怕,地不怕。于是乎,一来二去,双方便动起手来。 钱子安的兄弟虽然也多少会点功夫,但耐不住对方人多,三两下就被全干趴下了。只有一个机灵点的见势不妙跑回营房向队长求援,队长见自家袍泽被打,心中愤恨,当时就点了一帮人准备去报复。 好在值营的哨兵说什么都不放行,于是双方就在营盘门口吵了起来,最终惊动了留守营盘的假司马冯良。独眼了解情况后,一方面镇住众人,另一方面立刻派人通知司马梁祯,这才没让此事演变成兵士带械入城伤人的惨剧。 梁祯是在赶往流香巷的路上得知此事的经过的,于是立刻发出三道军令:一、章牛立刻拿着自己的腰牌去营盘,将那队长及欲入城杀人的兵卒全部缴械,扣了。二,当着全部的面,奖赏当时值班的哨卒。三、彻查钱子安等人究竟是怎么离开营盘,并进入城中的。 此时,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但流香巷中,依旧挤满了人,若不是梁祯带来的兵卒用环首刀和长戟将人群分开,估计梁祯再花一个时辰可能都进不了城。 钱子安跟他的四个狐朋狗友全部双手抱着头,蹲在忘返楼门前,每人都破了相,其中钱子安还被打肿了左眼,撕裂了嘴角。五六个带刀男人守在他们身边,双目喷火。 “怎么回事?”领头的什长上刚想上前一步问话,可这五六个男人却如临大敌似的,将腰间的刀拔出了半截。 “你们什么人?”其中一个男人大声问道。 “放肆,这是我们云部的司马。你拔刀是想造反吗?”什长毫不客气地顶撞回去,这话可不得了,兵卒们立刻都将手搭在刀柄上,只待梁祯一声令下,便要上前杀人——这可是展现忠心的大好时机啊。 一听到来的竟然是云部的司马,围观众人大都委顿下去,有些胆小的立刻脚底抹油。就连那五六个男人,都面露惧色,但他们却走不了了,因为他们抓人时表现得太过,所以已经脱不了身了。 “干嘛呢?刀收好。”梁祯拍了拍什长的肩胛,然后向前两步,走出了甲士们的保卫圈,“乡亲们,我来,是要还大家一个公道。” 不等众人有所反应,梁祯便喝道:“钱子安。” “司马,您可……可算来了,小的冤枉啊……他,他们污蔑小的……还……还将小的打成这样。”钱子安虽说便打肿了嘴,可口齿却依旧伶俐,梁祯还没问他便将早准备好的说辞又说了一遍——他在一见到梁祯时,就已经说过一遍了,只不过那时,大伙的注意力,全在这五六个男人与甲士们身上,因而,没有人听见他的说话。 “你胡说!那么多人看着,你将李仙子从楼上扔了下来。” “钱子安,可有此事?” “没有,没有,司马,小的哪敢呢?” 梁祯转向围观的众人:“有谁看见钱子安将李仙子从楼上扔下来了?都举个手。放心,若钱子安真杀了人,本司马绝不包庇,一定将他,军法从事!” “司马,小的真没有杀人啊,司马!”钱子安赶忙一个劲地叫道,甚至跳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梁祯扑去。 “蹲在那!”梁祯给了他一个白眼,“有谁看见了吗?” 有几个人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出来,说一下过程。”梁祯朝他们招手,然后吩咐甲士们让开道路。 几个人的说法都大同小异,都是房间中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大家抬头一看,却发现忘返楼的二楼窗户被人打开了,接着李仙子就被人从楼上扔了下来。 梁祯带着人去了二楼,却发现二楼除了一阵特有的男女之气外,还十分凌乱,不仅是床铺,就连桌子、胡床、柜子都是,看上去,就像是有人在这里打了一架似的。 “你们几个,可有不同的说法。”回到楼下后,梁祯问钱子安的那几个狐朋狗友。 “我们冤枉啊!”大伙一起喊道。 “私出营盘,也就打几十军棍,可要是期满长官,就不是打几军棍的事了。”梁祯蹲在他们面前,左手拍了拍佩刀的刀柄,“他钱子安,身为假候,却带头违背军律,带着你们私出营房,本就罪加一等,哪怕他没有杀人,都活不成。但你们,还可能活。” 几人的脸上,都闪过一丝惧色,钱子安更是直接扑倒在梁祯脚边,一个劲地求饶,两个甲士立刻上前,将钱子安死死地摁倒在地,以防止他穷途末路时会做出些愚蠢的,可能伤及到司马的举动。 “说吧,想清楚了再说。是生是死,全在尔等一念之间。” 这四个人,知道的其实也不多,因为李仙子不可能一口气接那么多客,多出来的,只能让楼里的其他没什么姿色的妓女接待。因而,等这四人听到骚乱赶出来时,钱子安已经在忘返楼的一楼,跟人打起来了。 梁祯又问了忘返楼中的其他人,大家都表示,除了钱子安和李仙子外,忘返楼的二楼,都没有其他人存在。 “你们怎么看?”这话,梁祯问了两个人,一个是黑齿影寒,一个是带队的什长。 什长知道梁祯花了这么大的劲,就是不想保钱子安了,再加上,所有人都说是钱子安杀的人,于是便点了点头:“属下认为,人确实是钱假候杀的。” 黑齿影寒则是脑地一低,没有再抬起来,更没有将话说出来。 梁祯当着所有人的面,抽出环首刀,两名控制住钱子安的甲士见状,立刻逼迫他跪在地上,暴露出长长的一段脖颈。钱子安还在一个劲地挣扎,一个劲地喊冤,最后甚至破口大骂梁祯是非不分。直到梁祯将环首刀送进了他的心脏,他才闭上了嘴。 钱子安倒下后,梁祯当众割下了钱子安的脑袋:“三屯假候钱子安,私出营盘,聚众嫖娼,知法犯法,按军律,当斩!” “将他们几个押回去。”梁祯将钱子安的首级交给身边的甲士,“带回去,等会有用。” 另一边,围观的人群一拥而上,围着钱子安的尸身争抢起来。 返回营盘时,梁祯和黑齿影寒特意走得快了一点,跟身后的众人拉开了十来步的距离。 “你是不是,想说什么?”梁祯问,黑齿影寒刚才的表现只说明一件事——钱子安的死,有疑点。 “大家只看到了李仙子被扔出房间,但没有人亲眼目睹,扔的人就是钱子安。” “嗯,这是个问题。”梁祯点点头,其实他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但他对此,却另有打算,“但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暴露出来的问题。” “你是说营盘中的,还是徐无县里的?” 梁祯停住了脚步,疑惑地看了黑齿影寒一眼:“我只想到了营盘。” “这个确实更着急。”黑齿影寒点点头。 回到营盘后,梁祯立刻将所有的兵卒都集中到校场上,然后让军正大声宣读钱子安的罪状,最后将他的脑袋高高悬起。 “我是不是对你们太好了!”梁祯高声喝道,声音震天动地,“私自聚众离开营盘,去嫖娼,还将人家杀了?!还有你,你是什么回事?没有我和冯司马的命令,就带着人,带着兵刃,是想去砍谁啊?” “军正,读军法!” “诺!” “军律……” 军正发出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声音,乃至于军法的“惩戒”部分念完后,他的喉咙已经火辣辣地疼,再也无法说出半个字。 “都砍了!”这个“都”,指的是跟钱子安出去鬼混的那四个人,以及那个队长和准备跟他去城中砍人的那三十多个兵卒。 “司马,这会不会……”独眼大吃一惊,赶忙相劝,“太过头了吧?” “都砍了!”梁祯重复了一遍,“今天能带械私出营盘去城中杀良民,明天就敢带械造反!砍了!” “诺。”独眼只得一挥手,将刀斧手将这三十多人全部押到了帅台前,烈酒一饮,屠刀一举,三十多个脑袋便一一落地。整个校场登时再无半丝呼吸之声,一口气杀了将近四十人,众人都被面前这个判若两人的年轻司马给吓丢了魂。 “钱子安是我提拔的假候。却在上任伊始,干出这种天良丧尽的事来。本司马难辞其咎,按军律,本司马愿领杖八十。”梁祯说着,双手往腰间一探,便要解去上衣。 第一百零二章 前路茫茫 梁祯要自领杖八十,这还得了?云部的一众军官纷纷上前,堵在梁祯面前。 “司马,您乃一部之尊,岂能自残?”独眼冯良站在最前面,手一拱,眉一皱,一脸的自责:“某是云部的假司马,发生这事,良难辞其咎。要打,就打我。来人,给我卸甲。” “你滚开。”梁祯一把将他推开,“本司马治军不严,才会出现这种事,若不自杖八十,岂不寒了弟兄们的心,寒了徐无县百姓的心?” “司马,这……”冯良还要再劝。 “一边去。”梁祯绕开冯良等人,潇洒地扔下外衣,然后双手一张,趴在了板凳之上,“行刑!” 两个掌棒的军士面面厮觑,谁也不愿意打第一棍。 “打啊,再愣,连你俩一起打!”梁祯喝道。 两个军士相视一眼,心一横,军棍一舞“啪”地打在梁祯身上。 “哎呀,还真打啊!”远处的章牛看得直跺脚,“这俩崽子,怎么这么狠,哎呦,全是血啊。” 一旁的黑齿影寒轻轻地拍了拍章牛分不清是肌肉还是肥肉的肩胛:“他们有分寸。” “这还有分寸,血都出来了。”章牛的脸,皱得跟苦瓜干似的,仿佛那些军棍,不是落在梁祯身上,而是落在他章牛心头。 不知是不是受了章牛感染,还是自己的原因,黑齿影寒也将脸别了过去,不再去看这一幕。 待军士们打到四十棒的时候,独眼飞步上前,将军士们推开,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司马,不要再打了。” “继……继续……”梁祯牙关紧咬。 “司马!”很多人跟着独眼跪了下来,有的是真心不愿看见梁祯再挨打,有的,则是另有用心。 梁祯还在坚持:“继续……” “司马,良愿替你挨剩下的。”冯良猛地直起身子,“快,扶司马起来。”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梁祯扶到了聂老疾医那,然后督促聂老疾医赶紧帮梁祯上药疗伤。 “聂老,司马的伤,不会有什么事吧?”众人七嘴八舌地问道。 “没事。没事,不过司马现在,急需静养。”聂老疾医可不会在全部的军官面前摆架子,于是客客气气地下了逐客令。 于是,冯良像赶鸭子一样将众人全赶了出去。房间中,只剩下了聂老疾医、章牛以及黑齿影寒三人。其中,聂老是疾医,章牛是梁祯亲卫,至于黑齿影寒,谁都知道,她跟梁祯的关系不一般。 聂老疾医嘱咐了几句之后,也出去了,章牛也在表达了几句关心后退出了房间。于是乎,房间中,又是只剩下了梁祯及黑齿影寒两人。 “你说,徐无县里暴露出来的问题,是什么?”梁祯伏在床榻上,侧昂着头,看着站在门口的黑齿影寒。 “你……你干嘛把自己打成这样!” “你慌什么。”梁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才四十棍,还没你掐我的时候疼。” 其实,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是:两个掌棒的军士根本上就没“心”了打,不应该说,连用“力”了打都没敢,因此四十棍下去,做成的实际效果,就是破了层皮而已,愈合也就十天左右的功夫,至于消疤,估计也就一个月吧。 但同一个事实,在不同的人看来,感受也是不同的,就比如梁祯,他脸上的玩世不恭,就不是装的。黑齿影寒也是,她脸上的忧色,也是真情流露。 “说吧,你觉得徐无县里,有什么问题?” 黑齿影寒摇了摇头,双手握着双臂道:“如果李仙子不是钱子安杀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有人想嫁祸云部。” “我们没得罪什么人吧?”梁祯细细地将这几天来,所发生的的事回想了一次,但都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不知道。不过有时候,一个无心的举动,也能将人给得罪了。也有时候,你想讨好一些人,就必然要得罪一些人。” 梁祯灵机一动:“哎,那你觉得,我今天这一出,会得罪什么人呢?” “我不知道。”黑齿影寒后退一步,双手抓着上衣的下摆,她很久没有将情绪如此明显地摆在展露出来了,乃至于梁祯甚至觉得,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如果真有人执意对付云部,那我今天这一出,达到他想要的目的了吗?如果没有,他下一步,又会怎么做呢?”梁祯喃喃道。 “或许,我们是时候,离开徐无县了。” “离开徐无?”梁祯皱起眉头,“要是能回宗将军麾下就好了,起码这粮饷,不用再发愁了。” 黑齿影寒突然打了个激灵,竖起一只手指道:“我觉得,宗将军在筹划一场大规模的征战。” “如果他不是突然征发了许多的新兵的话。”梁祯眉头一皱,“难道,他是准备去冀州平叛了?” “前些天,我们斩杀相三臣后,幽州的黄巾叛军,便再无组织。”黑齿影寒说着,慢慢地从门边,挪到病榻旁,观察了一会儿后,再轻轻地坐在病榻的边缘上,“冀州,乃天下之重,这两百多年,其产粮、纳赋更是冠绝十三州。现在,幽州基本平定,宗将军是该着手,收复冀州了。” 梁祯面露苦恼之色:“这样一来,我伤得还真不是时候。” “老子云:祸兮福之所倚。你身上的伤,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梁祯曾经对耿有田对宗员的盲目崇拜喘之以鼻,但现在,他脸上流露出来的,却是跟耿有田当初一样的表情:“你是没看见宗将军麾下的骑士,那阵势,围攻我们的两万黄巾,一下子全溃了。如果跟着他们,我们也不用每场仗,都死这么多人了。” “不一定。”黑齿影寒摇摇头,那紧皱的眉头,严肃的语气,仿佛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在叹息后辈的莽撞决定,“冀州是太平道首传之地。而最近这十年,冀州的税赋,没有一年不涨的。冀州百姓,对官军是什么态度还两说。” “此外,冀州幅员辽阔。宗将军的骑士,一旦兵峰受阻,便有深陷泥潭之虞。” “听你这么一说,冀州的战事,只怕要相持日久啊。”梁祯耷拉着脑袋,看着眼前的榻缘,从那宽不过四寸的榻缘上,他似乎看见了只剩下血与火的冀州,“一旦相持日久,各州的赋税,就还要再增。如果像凉州的战事那样,一打就是十几年,唉……”梁祯不敢再说下去了,因为他真的怕自己一语成谶。 “你啊,就好好养伤,别在这杞人忧天了。”黑齿影寒撅了梁祯一眼,就差没说:要是蛾贼再来,看你怎么办了。 半个时辰后,梁祯颁下了禁令:严禁所有人私自走出营盘,要出去的也必须得到军候以上军官的批准,如果要入城,还必须得到司马本人的首肯。梁祯打算以此,来防止那个可能潜在的敌人,再次对自己动手。 同一时间,黑齿影寒带着梁祯的腰牌,再次来到吴家堡坞门前,想要跟吴老爷见上一面。 但出乎梁祯意料,吴老爷以身染重疾为由,拒绝了黑齿影寒的求见。但同时,另一个人却非常想见到梁祯,为此他甚至不惜跟着黑齿影寒赶了十里路,然后在云部营盘外的冷风中,长站不走。 “吴明智想见我?”梁祯扶着窗框,一面惊讶之色,“我现在怎么见他呢?坐不了,也不能总站着吧?” 黑齿影寒退到一边,用行动表示,她不会在是否与吴明智见面这事上,多说半个字——其实,她要有心,吴明智根本就不可能站在云部的营盘之外。 梁祯见状,也不勉强他,托着腮帮思索片刻,然后猛地一拍手掌:“好,我就去见见他。在校场上。” “我去带他进来。” 种子屯的兵卒被临时召集到校场上,以伍为单位,操练攻、守、进、退这四个时候的队形。梁祯则叉着手立在数尺高的土坛上,没有披甲,也没有佩刀,但他也不需这些,因为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眸,已经足够让来客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吴兄,这位就是梁司马。哥哥,这位便是吴府长公子。”黑齿影寒给两人做了引荐,然后自觉地退到十步开外的地方。 “多谢。”吴明智拱手作揖,随后脚跟微转,身子也随之转向梁祯,“久闻梁司马爱兵如子,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在下若有幸在梁司马帐下效力,哪怕血洒黄土,也死而无憾。” “哪里哪里,吴兄谬赞了。梁某不过粗鄙武人,深蒙徐无父老厚爱,却不知约束兵士,以至于今早,竟有罪卒钱子安等,于闹市之中,害人性命。梁某真是无颜再与徐无父老相见啊。” “梁司马过谦了。司马执法如山之名,早已在徐无大街小巷中传遍了。父老们都说,只惜梁司马不能为徐无县之父母官啊。” 眼看着这牙尖嘴利的吴明智要将自己捧上天去,梁祯赶忙摇了摇头,将话题拉回了正轨:“吴公子能来鄙营,鄙营真是蓬荜生辉啊。不知吴公子来此,有何赐教?” “岂敢,岂敢?吴某乃白身,怎敢言‘教’?不够,某确有一事相求,不知……” 第一百零三章 阴谋 吴明智想要跟梁祯私下谈谈,梁祯自然不会同意,一来,是他身上有伤,不能坐,二来也是要告诉明处暗处的所有眼睛一件事:吴明智与我,从来就没有密谋过。 “按军律,兵卒操练时,我得在这看着。吴兄,我乃一部司马,若知法犯法,以后恐怕也再难掌军了。”梁祯摆摆手,拒绝了吴明智找个地方坐下来再说的建议,“吴公子有话,但说无妨。他们听不见。” “哦。哈哈,司马如此尽心,徐无父老,真是感激涕零。这点小礼,还请司马笑纳,也算是我徐无父老,对兄弟们的一点心意。”吴明智同样递过来一个黑色的布囊。 “哎,弟兄们所穿之衣,所食之粮,无一不是徐无父老所献。保徐无平安,乃应该之事,岂能言苦。这点小礼,恕梁某不能收。”梁祯身子轻轻一侧,贴在吴明智耳边道,“吴兄有事,还请快讲,这要晚了,天色就暗了。” 吴明智替吴老爷在幽州经商多年,阅历自然比他不谙世事的弟弟吴明妙要广得多,因而一听就明白了梁祯的用意,心下也开始犹豫,但很快,他就坚定了自己来之前的信念。 吴明智想借梁祯之手,除掉一个人——苗元。 苗元是徐无城三大家族中,苗家的掌门人,他是靠贩卖私盐起家的,不过这几年,幽州战乱不断,他家的生意,也大受影响。因此,本来殷实的家底,也萎缩了不少。 “这姓苗的,早就对给司马您送粮之事,有意见了,这不,他今早又伙同了李仙子,坑害了钱兄弟。”吴明智语不惊人死不休,“司马,您跟兄弟们,为了徐无的父老,连命都可以不要,可这卑鄙小人,竟想着干这种事。这是,我一个外人,看着都憋得慌啊。” “我凭什么信你?”若放在两年前,血气方刚的梁祯说不定真的心口一热,就带人上苗家将苗元给扣了,但感谢公孙贵,他打梁祯的那几十棍,让梁祯学会了冷静,知道了有的时候,行事不能仅凭热血和所谓的占理,“可有人证物证?” “哎呀,司马,这苗元做了一辈子私盐贩子,怎么可能会留下人证、物证?凡事讲证据是好,但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只有几条隐约的线索,并无实证。但若将它置之不理呢,终究,是要吃大亏的。” 梁祯装出愚笨的样子:“敢问吴兄,何出此言?” “司马也是明白人,兄弟们一天的口粮,便有百石之多。这几大家族,虽然都是殷实之人,虽然个个口中都说着‘毁家纾难’,但又有谁会不心疼自己的钱财呢?若是一次两次,大家还能忍痛割块肉,就当是为了国事。” “但这幽州无粮,却是人尽皆知。尽管官府没有下邸报,但大家心知肚明,弟兄们的粮草用度,还得从自己的家产里出,这就不是割肉了啊,是直接放血。如此一来,又有几个人会愿意呢?” 梁祯心中一惊:难不成,这苗元就借此设局,引诱钱子安杀了李仙子,借机在徐无县挑起民愤? “然后呢?”梁祯不动声色地问道,苗元挑事从逻辑上是说得通的,但这一切都因缺乏证据而只是妄想,如果自己就这样贸贸然地去对付苗元,那说不起会真的激起民愤之余,又为他人,尤其是这吴家做了嫁衣。 “他是想借这事,挑起民愤,幸好司马英明,这才没有中计。不过这小子,哪里会心安啊,他现在就在密谋联络蛾贼子,欲对司马不利啊。” “吴兄,这诽谤他人通敌之罪,可是要灭门的。你这话,可当真?”梁祯眼珠子一转,显然,他已经被吴明智的说辞惊到了,但吴明智迟迟不肯拿出证据这一点,又让梁祯有点举棋不定。 “珍珠都没那么真!”吴明智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司马,这可是在下的人,九死一生偷听得来的线报。” “可这蛾贼头相三臣的脑袋,现在已经悬在蓟城城头了,这右北平郡境内,哪里还有黄巾叛军?” “司马,这相贼手下,有一小贼,叫刘凡尘的,虎子乡之战时,他恰好在外,现在正全郡收拾着残部,随时准备反扑啊。这苗元联系的人,就是他。” 梁祯记得虎子乡之战时,相三臣确实派了一部分人马以防备并不存在的徐无县守军,不过,这部分的黄巾军,在相三臣身死后,也大多投降了。即使有几个趁乱跑了,估计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至于这刘凡尘,梁祯只记得听几个俘虏说过,他是相三臣麾下的护旗将之一,但并没有什么特别耀眼的地方。 “可蛾贼夺了城,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梁祯回忆起幽州官府的邸报,上面说,黄巾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上到赫赫代王,下到学步幼童,他们都一视同仁,全部杀害,“难道他宁愿相信蛾贼,都不愿意相信官军?” “可不是嘛,这人啊,就是贼当惯了,心中压根就没有司马您啊。” “你今天来,是代表你个人,还是代表吴老爷?” “呃……司马您这是何意?” 梁祯盯着吴明智稍显错乱的眼睛:“今天,在下让四郎去贵府,给令尊请安,却被告知,令尊病重。” “哈哈,令尊身体,确实欠安,但这黄巾围城,却是迫在眉睫,令尊无奈,只得让某来知会司马,还请司马,救我徐无父老一命啊。” “你说蛾贼欲与苗家里应外合,可曾探知时间、地点?” “在下会继续探知,一有情况,当立刻回禀。” “此事若属实,便是大功一件,在下定会拟成奏记,向使君陈述吴家之功。” 吴明智立刻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不敢不敢,在下也是为国分忧而已。” 送走吴明智后,梁祯立刻找来冯良、邓远、以及黄巾俘虏出身的参军李元峰商量对策。 邓远建议,应该立刻率军进入徐无县城,同时令徐无城中的豪门大户出人出力,协助加固城防,同时囚禁苗元一家,以免他们真的里应外合将徐无县给夺了回来。 李元峰则表示担忧,因为徐无县城已经在半月前被相三臣的残兵洗劫了一翻,大多数人家,都是一贫如洗。至于那些真正掌握着财富的大户,要么像吴老爷一样,财产、资源都在城外的堡坞中,要么就是门坚墙固,别说黄巾军了,就连云部的官军,怕都攻不进去。而要这些人出人出力,弄不好,城中就要先打起来。 冯良比较赞同李元峰的说法,他的建议是先分派一部分的兵力进城防守,另外派人把守徐无城外的几处要道,争取在城外消灭可能存在的黄巾军。 而对于苗家,三人都说,既然有嫌疑,就应该尽早控制起来,不能让他们走漏风声,或者在城内搞出什么乱子来。 梁祯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去找因被降为队长而不能参加高级会议的黑齿影寒,问了她相同的问题。 “先礼后兵,礼是政治。既是对敌人,也是对自己人。”黑齿影寒说到了梁祯的心坎里,“有的人当私盐贩子,当到整天提心吊胆,唯恐哪天被官府拿了去。但这苗元,却能够安坐徐无城中,有高墙深院的豪宅。动他,就得做好被人动的准备。” “他的人脉,该不会去到蓟城了吧?”梁祯苦笑道,如果真是那样,那这苗元的能量,可就比他这个云部司马还要大了。 “我不知道。” 黑齿影寒新洗了澡,因而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但这往日令梁祯“心旷神怡”的香气,此刻却直叫梁祯坐立不安:“那我们怎么布防?总不能又防着前面,又防着里面吧?” 黑齿影寒托着下巴在房间房间中踱了一会:“你不觉得,吴明智的说辞,漏洞百出吗?” “漏洞百出?” “嗯,相三臣为什么要在虎子乡跟我们交战,就是因为没粮了。刘凡尘只是侥幸得脱,却依旧没能抢到粮食,没有粮食,他的部下定会一哄而散。哪怕他借着徐无横征暴敛的机会,拉起了一伙人,现在要做的,也不是夺取徐无城,而是那几大家族的堡坞。” 梁祯一拍手掌:“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只有几大家族的堡坞里面,才有足够的粮食来养活这些人。但这么说的话,吴明智这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黑齿影寒峨眉微弯:“吴老爷真的是一病不起了吗?” “嗯?”梁祯一听,登时警惕起来,“我记得你说过。吴明智一直在暗中跟吴老爷作对,如果这个猜测不错的话,这整件事,便有可能是吴明智的阴谋。” “他想要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两人异口同声道,接着都用略显惊讶的眼神,看着对方,“你也这么想?” 梁祯意识到:吴明智在谋划一件大事,一件大到只有对蛾贼的恐惧,才能够让人暂时将它的威胁放到一边去的事。而且这事成功与否的关键,很可能就掌握在自己手中。 云部,又一次,站在了风暴眼上。 第一百零四章 暗杀 张角是一个出色的棋士,他的棋局,以他的前半生来谋划,谋划完毕后,他又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来将棋局变为现实——七个州的州郡县城之中,都有他最忠实的信徒,而这些人的使命,就是在起事前夜,在各州郡县的衙门上,用黄泥写上“辛末”两个字,以作为进攻之地的记认。 太平道之所以能在起事的前十日,连下无数郡县,就是因为,他们在起事之初,便攻占了郡衙、县衙甚至州衙,如此一来,就算各州的抵抗,便都因为中枢的失陷,而变得群龙无首,最终被太平道集中力量,各个击破。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蓟城就是其中之一。刘使君爱民如子,深得城中百姓爱戴,因此不仅城中的骚乱在第一时间被镇压下去,而且还顶住了城外王大志部连日的攻势。当然事后,刘使君对城中曾是太平道徒的人也没有手软,该抄家抄家,该灭族灭族。 铁匠罩子雷十五是少数躲过了清算的太平道暗桩之一。他在梁祯来打刀的前一天,刚刚恢复与刘凡尘部的联系。令梁祯意想不到的是,刘凡尘此刻,就在蓟城之中。因此,在得到雷十五消息的第一时刻,刘凡尘就赶到老方的铺中,第一眼就认出了相三臣的弯刀。 刘凡尘需要相三臣的弯刀,以号召东营的残部继续作战,但老方不是个好说话的人,无论刘凡尘怎么动之以情,开多高的价,就是不肯将巨型弯刀交出来。无奈,刘凡尘只好让力士砸碎了老方的脑袋。而为了让雷十五摆脱嫌疑,刘凡尘特意安排了一场“行刺”。 晨曦初现,宵禁刚刚解除,雷家的大门,便被人开了一条缝,刘凡尘穿着粗布短衣,戴着一顶竹笠,背着装着那把巨型弯刀的布袋,出现在门口,在左右观察一翻后,他便悄悄地出了门,快步消失在早起的人群之中。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四下观察的同时,对面那条街巷的阴影中,一个驼背青年已经注意到了他。而在他迈步出门的那一霎,驼背青年也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这个驼背青年,正是卫大。卫大没有别的本事,唯独在跟踪人这一方面,造诣颇深,或许,这跟他常年在市井之中混迹有关。因此,他毫不费力地跟着刘凡尘穿街过巷,直来到离州衙不过百步之遥的一座庭院之中。这庭院,似乎荒废了有些年,破旧不堪,大门虽然翻新过,但依旧掩盖不住,朱漆之下的落魄。 留在营盘中的廉贞是在午时收到消息的,他当即策马入城,直奔州衙而去,而且一进门,就以军情紧急为由,要求见刘使君一面。 掾属吏员们虽然贪财,但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若在这个时候公然索贿,要是这事最后真的如梁祯所说的那般紧急,那自己可就是灭门的大罪了,于是当即将梁祯领入公厅。 刘虞的面容,依旧威严庄重,只是眉眼之间,多了些许疲态。 “下官梁祯,见过刘使君。”梁祯对着刘虞行天揖之礼。 刘虞正襟危坐地受了这一礼,然后起身半揖还礼,接着才开始问起正事:“梁司马,是何军情如此急迫?” 梁祯当即将刘凡尘与相三臣的关系,以及他现在就躲在离州衙不到百步远的一座宅院中的事情和盘托出。 刘虞的浓眉轻轻一弯:“立刻发兵,包围庭院,活捉刘贼。” “诺!”梁祯再次一揖,然后转身昂首阔步而去。 虽然有了刘使君的首肯,但梁祯还是不敢太过骄横,当即找到督军从事,请求对方“指挥”围剿。督军从事跟蓟城兵曹一样,也被宗员弄成了光棍司令,手中只剩下五六个文员,根本不可能给梁祯提供什么帮助。但这并不妨碍他“笑纳”这送上门来的功劳——反正他是这次行动中级别最高的官员,有功劳,自然是他拿大头。有罪过,自然是梁祯以及他手下的一干兵卒去承担。 “你干嘛要自讨苦吃啊,哥哥。”章牛十分不满意梁祯将功劳拱手相让,将罪过揽在自己身上的做法。 “这些人,虽说不能助我剿匪。但却能够分分钟坏了我们的事。”梁祯叹了口气,两年前,崔平和公孙贵给他上的课,他一生都会记得。两个四百石年俸的小官,便能将自己整得生不如死,更何况,是现在这些动辄六百石起步的一州从事? “再说,这次我将功劳相让,沙从事多多少少,还会念着我的好。”梁祯并不觉得,沙从事在手中无一兵一卒的情况下,还有底气将自己这个云部司马的示好拒之门外。 梁祯连夜调兵入城,包围了雷十五以及刘凡尘的藏身之所。刚刚布置完毕,刘使君就和沙从事同乘一辆马车来到了刘凡尘的藏身之处。远远地立在兵卒们的封锁线外。 “禀刘使君、沙从事。我等已将叛贼包围。”梁祯拱手行礼,却刻意略去了“只等某某下令,便一鼓作气冲进去,活捉叛贼”这句话,因为现在刘使君和沙从事是同车而来,无论是一并向两人请示,还是单单请示其中一人,都会得罪他们俩中的起码一人。 “请使君定夺。”沙从事及时接过话茬。 刘虞手一挥:“攻,不过不许破坏隔壁民宅。” “诺。”梁祯领命转身,伏在传令兵耳边道,“使君有令,进攻。但万万不可伤及民宅。” “诺。” 兵士们燃起火把,扛着长梯,蜂拥而上,几个披甲勇士三两步就爬上屋顶,翻身而下,片刻的寂静之后,庭院的大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早已迫不及待的兵卒们立刻一拥而入。 梁祯也握着刀,跟着兵卒们进入庭院。但见庭院之中,林木森森、杂草丛从、假山耸峙、残幔飘飘,一看就是一副荒芜多年的样子。兵卒们举着惶惶火把,在庭院中穿梭奔走,一闪闪破烂的房门被踹开,一间间阴暗的房间被照亮,可找了半天,却愣是看不见一丝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兵卒们又扑向后院。后院与前院之间,有一道高墙相隔,高墙上开着一扇朱色的大门,当然这扇门也是关着的。众兵卒立刻扛来梯子,准备像刚才那样,从院墙上翻入院中,再给后续的同伴开门。 怎知,打头的四个兵卒刚消失在墙后,还不到两个弹指,院墙里面便传来一阵“咻”“咻”的破空声,以及几声凄厉的惨叫。 “撞门!”梁祯喝到。 几个赤膊兵卒扛来一尺粗的撞木,呼着号子,一并发力“咚”“咚”“咚”……连撞数次后,那扇大门便碎成数块,落在地上。两旁早已迫不及待的十多名兵卒一拥而上。 可他们刚刚冲进后院,那地面、花丛、空中,突然同时传来尖锐的嗖嗖响,无数枚看不见的暗器破空划过,十几名兵卒同时向前重重扑倒,仿佛一只只人形的蓄水瓶,倒地的一瞬间摔成碎片,飞溅出瀑布一般的血幕。 “退后,退后。”梁祯喝到,“全退后!” 兵卒们全都退到院门外,梁祯则顺着梯子,三两下爬到墙头。但没等他站定,却忽地发现,后院另一边的墙头上,立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刘凡尘白衣如雪,戴着深色的竹笠,束着浅色的发带,手提三尺龙泉剑,立在清冷的夜光之下,长发飘摇,仿佛下凡的仙人。见了梁祯,他也不说话,手一捏竹笠的檐,双脚一点,“飞”向另一边的屋檐。 梁祯哪里肯放过他?当即用劲赶上。别看刘凡尘背着沉甸甸的包裹,行动起来,却是兔起鹘落,三两下的功夫,便从屋顶上跃过了军士们的包围圈,再纵身一跃,在地上打了个滚后,便窜进了一条深巷之中。 “快,封锁街坊!”梁祯叫道,同时手一挥,“四郎带两个人跟我来。” 哪怕是在仅能容一人通过的街巷之中,刘凡尘也是速度不减。梁祯等人只见到黑影之中,有一团白影忽远忽近、时隐时现。 不知追了多久,前路终于开阔起来,但四周围,却都是黑漆漆的高墙,只有头顶还能洒下一片银色的冷光。 “守住路口。”梁祯对两名兵卒道,接着从其中一人手上接过火把,握在左手,再跟黑齿影寒一道沿着墙壁,一点点地往前走。 两个守住路口的兵卒也不敢怠慢,背靠着背,借着火把的微光,警惕地看着四周的动静。忽地,左面那人只看得眼前一白,接着见感觉喉咙一凉,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捂,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掌立刻湿了一片! 这个兵卒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而他身后拿着火把的同伴,对此却是全无所觉——因为,就在这个兵卒跪倒的那一霎,一柄寒光闪闪的剑已经刺进了拿着火把的兵卒的后心。 梁祯和黑齿影寒忽地觉得周围的光线弱了不少,赶忙回头一看,却发现路口处的火把已经熄灭,两人顿感大事不妙,当即两个箭步冲上前,却只来得及发现两个倒毙的兵卒,以及一根熄灭了的火把。 “都死了。”梁祯弯低腰,探了探两人的脉搏。 “熄灭火把。”黑齿影寒道,同时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第一百零五章 重任 云部西撤的那一天,吴明智代表吴老爷,领着徐无县的一群豪门前来送来,每一张肥得流油的脸上,都写满了不舍与怀念。甚至有人,跪倒在地上,哭着恳求梁祯等人留下来,以撑起徐无县的一片天。 梁祯和冯良客客气气地给众人行礼,感谢众人连日来的照顾,并表示,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会记得徐无县父老的恩情,甚至表示,一定要向宗将军禀告,徐无父老的善行。 吴家做东,在城西的十里亭中摆开宴席,来给梁祯等人送行。梁祯不想在此地久留,于是草草地喝了三倍浊酒,被跟众人长揖而别。 “哥哥,你说我们就这么走了,徐无县不就没人管了吗?”叶鹰扬学着章牛的样子,开始管梁祯叫哥哥。 “吴老爷他们能够治理好徐无县的。”梁祯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放心吧。” 叶鹰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每走三两步,都要回头看一眼矗立在夕阳中的徐无父老,以及更远处,那一座上了年岁的古城。这些天来,叶鹰扬基本上都呆在军营中,因而徐无县在他的脑海中,是一个好地方。这里的人都很热情,也很善良。 “盈儿,你觉得刘凡尘还需要多久,就能拉起一支队伍?”梁祯的声音很小,而且用的是夫馀语——这能确保,只有黑齿影寒一人能够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我们走之后。”黑齿影寒说着,从怀中掏出几张血迹斑斑的蔡侯纸,塞到梁祯手中。 梁祯心下一惊,接过来打开一看。这几张,都是状纸,每一张后面,都压着血手印,其内容,都是控诉某一大户如何将自己搜刮得家破人亡之类的。总之,隔着冰冷的纸张,梁祯都能感觉到,受害人的泪水与怒火。 “为什么不早拿给我?” 黑齿影寒侧过头,看着愠怒不以的梁祯,“噗嗤”一笑:“有什么用?” “你什么意思?”梁祯脱口而出。 “这些人都在虎子乡附近,你想见见他们吗?” “带路。”梁祯怒气未消,因此对黑齿影寒也不再客气,甚至在他心中,还升起了重新审视她的念头。 梁祯吩咐了冯良几句,便跟黑齿影寒打马直往徐无山而去。官道两侧两侧的原野,也慢慢隆起,前方的道路,也开始变得崎岖不平——这是上山的道路。 “就这了。”黑齿影寒忽然勒住马,马鞭向前一指。 梁祯策马上前,腰一弯,不禁大吃一惊,这是一个深约二十尺的山坑,坑低横七竖八地躺着好些尸骸。梁祯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四具——一身黑衣,正是那一夜准备行刺自己的黑衣人。 “我们来的时候,那些人就已经死了。但尸体都还很新鲜,我下去看了看,从他们身上,找到了这些。”黑齿影寒没有再看小山坑,而是平视着前方,目光平静,但底下却不知隐藏了多少旋涡,“知道他们为什么死吗?” “为……为什么?”梁祯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愤怒——其实,不用黑齿影寒说,他都已经猜出了大概。 “你当街处死钱子安,让徐无父老产生了一种错觉。让他们误以为,你真能替他们讨回公道。”黑齿影寒别过头,躲开梁祯的身影,补了句,“我也一样。” “对不起,我太莽撞了。” “我还以为,是你将他们打发走了。”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 不多时,两人便赶上了行进中的云部大队。那时,叶鹰扬等人还在兴致勃勃地回味着徐无父老的热情。 三天后,梁祯等人终于来到蓟城城下,比起上一次,古老的蓟城更显破旧,且城下,还散落着不少尚未来得及收拾的尸骸,城外的空地上,搭满了矮小的窝棚,每一只窝棚中,都挤着三五个面黄肌瘦的人。 由于人实在太多,云部的兵卒只能在离蓟城二十里远的地方安营。但没等营房建造完毕,便有兵卒进来通报,宗将军来了。 梁祯赶忙让兵卒雷响战鼓,让所有兵卒披起甲衣、擦亮刀枪,而后由种子屯打头,一曲各屯次之,二曲各屯居中,辎重屯、救护队居后,排成一个长一百多步的方阵。梁祯自己,则率领着二十人的军官团,在种子屯之前列队,准备恭迎宗将军。 宗员全身铁甲,骑着一匹浑身不带一点白毛的七尺黑马,腰间挂着那柄御赐的尚方斩马剑。他身后跟着四名骑士,前边一人举着御赐的节杖,后面三人则举着三面战旗,中间那面一丈六尺大旗,上绣一个气吞万里的“汉”字,左面一面一丈二尺黑底黄框红边的战旗,绣着“护乌桓中郎将”六个大字,右面一面一丈二尺的黑底帅旗,上面只写着一个森寒的“宗”字。 由于宗员是拿着节杖进入军营的,而节杖,是天子的象征,因此,梁祯等人全部深吸一口气,脸上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天子的敬畏之情,然后齐齐单膝跪地“恭请圣安”。 在听得“圣躬安”三个字后,众人才一齐松了口气,然后在宗员的命令下,站起身子。 宗员从参军手中接过军书,当这云部数百士卒的面,宣读军令。军令上说,云部的拼死力战,也是剿灭幽州黄巾的重要因素之一,宗员对云部的英勇,赞不绝口。因此,决定授予云部一个更加重要的任务——守卫幽州。军书的落款是:护乌桓中郎将员。 守卫幽州,首位幽州。现在的幽州,是经过熹平六年征鲜卑、光和四年征夫馀,以及今年,黄巾作乱之后的一贫如洗,百废待兴的幽州,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灾民。梁祯敢打包票,只要过多两个月,如果官府再不能拿出足够的粮食来赈灾,第二个的王大志,就一定会出现。 梁祯的心,开始紧张起来。 “梁卿,现在的幽州,是百废待兴,大军又即将开拔,你身上,担子不小啊。” “属下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将军厚爱。” “是报陛下厚爱。”宗员一脸严肃地纠正道。 “是,属下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宗员大度地笑了笑,示意梁祯不必慌乱,然后将话引向正题:“梁卿,幽州蛾贼,虽大部已被剿灭,但城池之外,乡野之间,仍多有匪徒啸聚。不知梁卿,准备对其,采取何种策略?” 梁祯眉头一皱,这个问题,他也曾有意无意地跟冯良、李元峰、黑齿影寒三人探讨过,三人的理由各有不同,但观点都是一样的——只能防守,不能主动出击,因为军粮、士兵人数、武器补给,都不允许。 “属下以为,现在幽州饱受战火肆虐,实在不宜再动刀兵。我军宜在各郡郡治及蓟城,重点防守,至于其他各县,可联络各地豪强组织的武装,协同官军,保卫家园。” “看来,这两年的历练,对你,是增益不少啊。”宗员拍了拍梁祯的肩胛,“不像两年前,完全不顾实际,就想着再次去夫馀地复仇。” 梁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幽州,确实经不起大的战乱了。刘使君的意思,我的意思,都跟你差不多。剿匪,可以由各地的豪强去完成,我军,就以守为主。” “属下遵命。” “蓟城乃幽州之重,刘使君,乃宗室重臣,又深得圣心。梁卿务必用心。” “属下定不辱使命。”梁祯再次行礼,以示决心,而后话锋一转,开始诉苦,“只是,将军,属下有一事相求。” “哦?何事?” “将军,云部自建军以来,几遭恶战,甲仗辎重,损失极多。现部中,仅剩披甲兵不满一屯,完好环首刀,亦不过三百五十七口。长戟六十八支,箭矢不足四百。而且,云部的军饷,已有两月,未曾发齐。” 宗员脸色由晴转阴:“梁卿,你们的困难,我能理解。但现在,大军即将奔赴冀州,清剿冀州叛军。粮草、军饷当首先供给准备南下的健儿。云部兄弟的军饷、甲仗,会有的。不过,得等一等。梁卿我一直都看好你,希望你这次,也要以国事为重。” “将军的教诲,属下定会铭记于心。” 一个时辰后,“犒劳”完云部将士的宗员便骑上黑马,兴冲冲地返回自己的营地。 “司马,给云部发放军饷之事,将军可曾应允?”宗员刚走,大伙便围了上来。 “将军说,现在大军准备攻打冀州,一切辎重、粮饷,当首先供给南下大军。云部的,要再等等。”梁祯不打算替宗员背这口“窝”,于是实在是说。 “搞什么?兄弟们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结果这粮饷,却是一拖再拖?”当即有人不满地叫道。 “是啊!” “是啊!” “囔囔什么?”独眼喝到,“司马跟我,都已经两个月没拿一个铜板了。你们至少还拿了一半,吵什么吵!统统回去。” 众人赶忙抱头鼠窜,不一会,校场上就只剩下冯良跟梁祯两人。 冯良上前一步,忧心忡忡道:“司马,这粮饷拖欠得太久,只怕军士们,会无心作战。” 第一百零六章 炼刀 梁祯开始怀念,在徐无县的日子,尽管吴、张、苗、李几大家族也在暗中给他使了不少绊子,但他们对于自己,多多少少还有一点畏惧,因而在驻扎在徐无县的日子中,军粮起码是不用愁的。当自己率部离开时,这几大家族,也都给他准备了一些“薄礼”,以示好聚好散。 但在蓟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蓟城是幽州州治,更是幽州头面人物汇聚之地,他们无不在蓟城有着数百年的经营,早就盘根错节,因此,无论去见什么人,都得小心翼翼,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这个看似不起眼的人,究竟是藏在哪尊高大躯壳投下的阴影之中的。 梁祯很快就领教到了厉害,单是找督军从事办理粮草供应这一件事,就给五名掾属交了近万钱的“手续费”,这尺牍才得以在云部存粮告罄之前,送到督军从事的桌面上。督军从事倒是清廉,大笔一挥,当即批下,可他手下的各路小鬼,却还是没少给梁祯添麻烦。 所幸,以吴老爷为首的四大家族送的“薄礼”足够丰厚,梁祯这才得以全身而退,不用被这些小鬼们剥皮抽骨。 “当初,我若是一文不收,今天估计就得死在这州衙里了。”逃出州衙后,梁祯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清鲜了不少,就连那西沉的太阳,也让人感到朝气蓬勃。 “走,盈儿,我带你去逛逛街,见见世面。”梁祯肆无忌惮地将手臂搭在在门口等了他一天的黑齿影寒肩上,“这可是整个幽州,最大的城池,当然,比起历阳来,还是要差不少。” “你好像心情不错。”黑齿影寒顿感别扭,边挣扎着想从梁祯的束缚中脱身,边问。 “为了让兄弟们有饭吃,花了近万钱,你说我心情能差嘛?”梁祯正话反说道。 “那你还敢带我去逛?” “花在你身上,好过给他们糟蹋了。”梁祯白了州衙的围墙一眼。 “等会。”黑齿影寒身子一缩,脱离了梁祯的束缚,接着如同一只小鹿一般,闪进州衙斜对面的街巷之中。 “你干嘛?”梁祯追到巷口,却收住了脚步,因为他在迟疑,自己究竟要不要跟着进去。 时间,就在梁祯的迟疑之中,一点点地过去了。黑齿影寒回来了,她摘掉了脸上的胡须以及假的眼眉,露出了雪白的下颚以及弯弯的柳叶眉。 梁祯痴痴地看了一会,才想起还没做正事:“你做主吧,想去哪?” “铁匠铺。” 梁祯差点没一头栽在地上,心道:你不去裁缝店、不去杂物店、不去饭店,去铁匠铺?你还是女孩吗你? “好吧,这边请。”梁祯腰一弯,做了个“请”的姿势。 两人翻身上马,尽管在摩肩接踵的蓟城,走路比骑马更有效。但梁祯和黑齿影寒都不想走路:一来,走路太累,二来,毕竟是赳赳武夫,怎么能不骑马呢? 蓟城的商业活动,全部集中在东市,东市共有十条街,每条街上聚集的,都是同种类型的商店。铁匠铺集中在东市的边缘,共有二十多家。别看它位置偏僻,可大概是这树百年来,唯一长盛不衰的行当了——毕竟,无论是和平还是战乱,大伙都需要用到铁器。 两人牵着马从铁匠街头,慢慢地往里面走。铁匠铺的生意,似乎都很兴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 “我想将这把刀熔炉,看看能不能做两把环首刀。”黑齿影寒解下背上的那把从相三臣手中缴获的巨型弯刀,这刀很沉,她得双手并用,才能将它抱稳,“我们现在的刀,都太脆。” “我帮你拿吧。”梁祯伸手将刀接过,刀到他手上时,他的第一感觉,就是沉!这刀的重量,估计得有四把环首刀那么重。 梁祯当然知道,为什么他们手上的环首刀都那么不堪一击。因为,这批刀具,都不是光和四年以前,那些经过千锤百炼方出炉的精刀,而是汉军在夫馀地全军覆没,将各州武库中的兵刃,都遗失在夫馀地后。各州紧急让铁匠加班加点,锤出来的应急品。 缺乏了烈火的捶打,这刀具,自然就脆弱不堪了。所幸,黄巾军手中的武器,还多是竹枪木刀,不然的话,幽州那么多座城池,官军只怕一座也守不住。 两人都是第一次来东市,也没有熟人推荐,因此只好走进一家店面最大,铁匠也最多的店铺。这店铺的店面外,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铁器,有些是样品,有些是等待顾客来取货的成品。 “两位军爷,可是要打造兵器?”一个中年铁匠满脸堆笑地从店铺后迎出来,他的右臂,因常年挥动几十斤的铁锤,而变得跟他的大腿一样粗壮,但从他干燥的脸庞来看,他应该脱离打铁有些日子了,身份应该是这铁匠铺的主管之类的。 “嗯。我们想熔了这把刀,然后打成两把环首刀。”梁祯将包裹着巨型弯刀的布袋交到壮汉手上,接着亮出自己佩戴的环首刀,“跟这把刀的形制一样就行。” 中年铁匠毫无心理准备,因此当他接过这柄巨型弯刀时,身子不可避免地一沉。中年铁匠心中一惊,赶忙命人腾空一张桌子,然后才将这把巨型弯刀从布袋中取出,再轻轻地将它拉出刀鞘。 弯刀出鞘的那一霎,原本昏暗的铁匠铺立刻变得“灯火明亮”,周围挂着的刀刃、以及那些正在被铁匠打造的兵刃,也随之失色。 “军爷请恕罪,小店没这个水准,还请军爷另请高明吧。”中年铁匠小心翼翼地将弯刀包好,送到梁祯手上。 梁祯虽然有点不快,但既然店家这么说,也只好去别家询问了。 但没多久,梁祯就气恼地发现,这里的铁匠铺就像是得了命令一般,就是不接他的生意。至于说辞,则是千篇一律:此刀太过贵重,小店手艺不精,还请另请高明。 “难道连打把刀,我也要送礼不成?!”第九次被拒绝后,梁祯一出铁匠铺的门,就忍不住骂道。 “去这家看看吧。”黑齿影寒拍了拍梁祯的背脊,指着下一家店道。 “不用,跟我来。”梁祯握起她的手,转身向最大的那家,也是最早拒绝他的那家店走去。 “你干嘛啊?”黑齿影寒被带着跑了两步后,才反应过来,“别乱来。” “不给他们点厉害悄悄,他们是不会说实话的。”梁祯说着,气冲冲地闯进那间铁匠铺,左手将巨型弯刀往最靠近门口的那张桌子上一砸,右手抽出腰间的环首刀,目光森寒地盯着店铺中的几个铁匠,也不说话。 梁祯的举动,吓得街上的来往人等远远地避开。铺中的几位铁匠,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上的活计,打量起这两位去而复返的军卒,他们都是在蓟城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人,上到两千石的高官,下到要饭小乞丐,都见过。 或许是知道了今天是躲不过这两个少年了,刚刚出来迎接的那个中年铁匠急急脚地跑到门口。 “两位军爷请稍等。”中年铁匠点头哈腰地从两人身边挤过。两炷香后,他便领了一位身穿黑衣的壮汉回来。 这壮汉身高七尺六寸,铁黑的脸色,腰间悬着一把将近五尺长的长刀。梁祯只扫了他一眼,便知道了他的身份——铁匠街的罩子。 跟徐无一样,蓟城的商户们也需要自己的大罩子,来替他们应对一切来自黑白两道的“刁难”。 “在下雷十五,请问两位军爷有何贵干?”大汉开口了,同时拱手行礼。 梁祯见他这样,也压下火气,拱手回礼:“在下梁祯,管蓟县兵曹事。” 宗员给梁祯的任务,是在蓟城兵曹的统一指挥下,守卫蓟城及附近各郡,但蓟城兵曹下辖的官军,早在光和四年北讨夫馀的时候,就打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多被宗员抽调,以增强南下兵力。 但蓟城兵曹不能手中一点兵都没有,因此,宗员就将梁祯部下的几百黄巾降卒以及三郡恶少年,全部划给了已成光棍司令的蓟城兵曹。梁祯很清楚,作为这支力量的实际掌控者,自己能做什么。所以,他才敢当街抽刀以示威胁。 果然,雷十五惊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比梁祯更清楚,现在这个世道,得罪了管兵的,会是什么下场。 “我想打两口刀,但你的人,全都在消遣我。是怕我不给钱?还是看不起我?” “这是什么一回事?”雷十五的黑脸刷地白了,赶忙转过身,盯着中年铁匠吼道。 “雷爷,不关小的事,只是这位军爷的刀,小的们,实在不敢打啊。”中年铁匠面无人色,“还请雷爷明鉴。” 雷十五在征得梁祯许可后,打开了裹着巨型弯刀的布袋,将弯刀抽出刀鞘。整个过程中,梁镇一直盯着他的脸。因此,梁祯看见了他脸上依次闪过:惊讶、愤怒两种表情。 “不知军爷此刀从何而来?”雷十五开口时,已经堆起了笑脸。 第一百零七章 罩子 “从一个蛾贼身上剿的。”梁祯虽见雷十五的脸色不太对,但还是如实回答——因为这种造型怪异的刀具,除非道出事情,否则任何谎言,都会显得漏洞百出。 “军爷有所不知。”雷十五用左手举起弯刀,右手伸出食指、中指,轻轻地摸过冷冰冰的刀身,“此刀由一整块星星铁锻造而成。星星铁是草原上最好的铁,但通常不过十来斤重,可打造这把刀的铁,起码有四十斤。此铁可遇而不可求,因而珍贵异常,故而匠人们都不敢轻易下手,唯恐伤了宝刀。” 梁祯不懂如何打刀,所以也不跟雷十五争论这是铁匠们的态度问题,还是能力问题:“原来如此,但难道这整条街,就没有一位铁匠能下手吗?” “有是有,不过这人的收费,有点高。”雷十五笑道,“二位,这边请。” 铁匠老方的店铺被邻近的两家店挤得连老鼠都嫌小,若不是雷十五带着,梁祯压根不知道,这里竟然还“塞”着一间店铺。 “他开口就得罪人,可手艺却是一流的。”雷十五站在门外,指了指铺中唯一的一名铁匠道, 梁祯侧身走进店铺,可老方却像没看见他似的,依旧挥舞着手中的铁锤,溅起一阵又一阵的火花。 “让开。”老方忽然吼道,声音粗狂沙哑,吓了梁祯一跳。 “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 “让开!”老方加大了音量,梁祯只觉得耳膜一阵,似乎进来的只是一个前来捣乱的小孩或是心怀不轨的小混混。 火气未消的梁祯不由得握紧了刀柄,他已经动了杀心。 已经很久没有作声的黑齿影寒忽然轻轻地拉了梁祯一把:“你挡住了他的阳光。” 梁祯一愣,扭头一看,原来这店铺中唯一一个可以采光的窗户,就开在自己身后。 “我们想打两把刀。” 老方这才停下手中的活计,“咚”地将大铁锤放在地上:“什么样?” “跟它一样。”黑齿影寒抽出了自己的环首刀,然后拍了拍梁祯抱着的那只大号布袋,“用它的铁。” 老方单手接过这个布袋,利索地将它拆开,抽出巨大的刀。在弯刀出鞘的那一霎,老方的神色,也为之一振:“你确定?” “确定。”黑齿影寒斩钉截铁。 “可惜了。” “使不动,不可惜。” 老方回过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黑齿影寒一翻:“哈哈哈哈哈。好,七千钱,现交,一月后来取。” 七千钱,购买十把普通的制式环首刀,也够买梁祯和黑齿影寒的命了(注1)。 梁祯虽然暗自心痛,但还是掏出了怀中锦囊,这只黑色锦囊中装着十五只金饼,价值约等于七千钱。 “刀身上各刻一个字,‘祯’、‘霜’。” 如此大胆而直接的表示,令梁祯的脑袋登时变得空空如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好。”老方说完,铁锤一抡,不再理会面前的客人。 由于打刀已经花光了梁祯囊中的最后一点钱财,因此两人只好早早地回营,至于东市的其他地方,只好留待军饷发放后再去逛了。 “这刀,真的值那么多钱吗?”梁祯还在为那十五只金饼而耿耿于怀。 “如果真的是星星铁所制,那就值这个数。” “星星铁是什么东西?” 黑齿影寒轻轻地摸了摸坐骑的鬃毛:“那是草原上最好的铁。” “你之前……见过吗?” 黑齿影寒甩了甩脑袋,小声道:“先父认为,我们若佩戴这种东西,会带起奢侈之风。” “他是对的。”读过经史的梁祯自然知道“上行下效”这四个看似轻飘飘的字,足以令最伟大的帝国土崩瓦解。 三天后,宗员率军南下冀州。五天后,蓟城兵曹通知梁祯,可以入城办公了。但梁祯委婉地表示,自己还需要一些日子,来处理云部中的事务。兵曹回复,不用着急。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梁祯留在城外掌控云部,才是最不容易引起冲突的办法。因为,这样一来,兵曹便可保持名义上的领导地位,而梁祯也不用担心,自己对云部的绝对掌控,受到别人的威胁。 但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事,却令梁祯不如城都不行了。 老方死了!就死在他的铁匠铺中,取他性命的,是他平生最爱的大铁锤。而原本放在铁匠铺中的那把巨型弯刀,以及包括十五个金饼在内的所有钱财,都不翼而飞。 梁祯领着章牛,在一众亲随的簇拥下,匆匆来到铁匠铺。原本守在这里的差役见有甲士前来,赶忙让开道路。 “雷十五呢?”梁祯问一名铁匠。 “不知道,昨天起就没见到他。” “他住哪?” 铁匠不说话了,低下头,就想闪到一边去。 “说话!”梁祯一把揪住他,“不说是吧?来人,带回去,慢慢审。” “在……在永福巷。” 梁祯急匆匆地领着众人往永福巷赶,但刚赶到巷口,就看见巷中人声鼎沸,分开人群上前一看,却见几个法曹的差役正将雷十五的三进宅院团团围住。梁祯梁明身份上前一问,这才知道,原来几乎就在老方遇刺的同时,正在一间酒楼中吃饭的雷十五也遭到袭击,几乎丧命。 雷十五的夫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妇人,胳膊跟大腿一样粗,一根粗木棒从不离手。法曹的掾属被她的气场压得跟个小虾米似的,就差没跪在地上“接旨”了。 梁祯想上去问几句,可这个雷夫人却是老实不客气,木棒一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最后梁祯灰头土脸地退出雷十五的宅院。 “哥哥,要不我进去,修理她一顿?”章牛双手一背,原本插在后腰上的双斧便来到了他手中。 “不行,这么多人看着,闹出人命来,我们都担不起。”梁祯摇摇头,“找人盯着他,我们走吧。” 梁祯就算再怎么豁达,可赔了七千钱外加一口被身边的人都吹得神乎其神的宝刀,心情也快乐不起来,因此,他是耷拉着脸回到营盘的。 冯良等人不知道这些破事,还以为梁祯是在城中挨了训斥,或是被哪个人摆了一道,于是纷纷上前询问。有个别想表现的莽汉,甚至操刀在手,扬言要进城替自家司马讨个公道。 “去去去去。”梁祯双手一张,将那几个莽汉推了出去,“冯兄,最近士卒之中,可有波动?” 冯良仅剩的眼珠子一转:“司马,你也知道。大家伙卖命,也就是为了讨个赏。但现在,连承诺的军饷都发不齐。怨言难免会有,不过现在还不激烈。但长久下去,就难说了。” “给不了钱,若能升个官也行。但将军这次,对封赏之事是绝口不提,我手下的缺,也就那么几个。” 梁祯说得不错,他现在所能推荐任命、直接任命的官职,无非就是一个假司马、一个参军、三个军候、三个假候,再往下,就是跟普通士卒相差不大的送死的官了。而为了安抚在虎子乡之战时的有功之士,梁祯已经让黑齿影寒让出了军候的位置,但两个军候一个假候的空缺,又哪里够封赏那么多的有功之人呢?所以,梁祯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希望幽州表面上的平静,能够维持得再久一些。 刘凡尘的到来,戳破了梁祯的幻想。 跟梁祯一样,刘凡尘也曾是个满腔热血的青年,出身豪门的他,昼修经史夜习武,只盼能法管仲事。然而,在幽冀之地游历的那两年,却彻底颠覆了他对汉的认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在这个以“天”自称的国度的光辉之下,却是强者跋扈,弱者吞声的残酷现实。 二十二岁的刘凡尘,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这十多年的寒窗苦读,究竟是为了什么。回到家乡后,他按照父亲安排的路子,被县令征辟为掾属,然而上任不过一月,就因为目不容沙而跟八个同僚产生了冲突。 也是在这时,刘凡尘第一次领教到了官僚的厉害——他被下了狱,理由是贪污受贿。但事实是,他在一次出行时,路遇一伙强人抢劫一辆马车,他挥刀杀上去,杀退了强人,救了马车的主人一命。马车的主人感激涕零,不日后,携带厚礼登门拜谢。 刘凡尘按照孔圣“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的教诲,接受了一部分礼物。但没想到,两天后法曹就以收受贿赂的罪名,将他下了狱。而证人,恰恰就是那个马车的主人。 刘凡尘这才知道,原来,这一切,竟是一个局! 被父亲赎出来后,刘凡尘在悲愤之下,转而皈依了当时幽州已经无人不知的太平道,因为他早就听说,太平道的大贤良师张角的平生之志,就是建立一个无人不饱暖,人人自由幸福的太平世界。 刘凡尘对张角的教义深信不疑,因此在当王大志南逃,相三臣授首之际,他依旧义无反顾地竖起了太平道的旗帜。 注1:汉代凡军卒战死者,每人可得三千四百钱的安葬费。 第一百零八章 凡尘 张角是一个出色的棋士,他的棋局,以他的前半生来谋划,谋划完毕后,他又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来将棋局变为现实——七个州的州郡县城之中,都有他最忠实的信徒,而这些人的使命,就是在起事前夜,在各州郡县的衙门上,用黄泥写上“甲子”两个字,以作为进攻之地的记认。 太平道之所以能在起事的前十日,连下无数郡县,就是因为,他们在起事之初,便攻占了郡衙、县衙甚至州衙,如此一来,就算各州的抵抗,便都因为中枢的失陷,而变得群龙无首,最终被太平道集中力量,各个击破。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蓟城就是其中之一。刘使君爱民如子,深得城中百姓爱戴,因此不仅城中的骚乱在第一时间被镇压下去,而且还顶住了城外王大志部连日的攻势。当然事后,刘使君对城中曾是太平道徒的人也没有手软,该抄家抄家,该灭族灭族。 铁匠罩子雷十五是少数躲过了清算的太平道暗桩之一。他在梁祯来打刀的前一天,刚刚恢复与刘凡尘部的联系。令梁祯意想不到的是,刘凡尘此刻,就在蓟城之中。因此,在得到雷十五消息的第一时刻,刘凡尘就赶到老方的铺中,第一眼就认出了相三臣的弯刀。 刘凡尘需要相三臣的弯刀,以号召东营的残部继续作战,但老方不是个好说话的人,无论刘凡尘怎么动之以情,开多高的价,就是不肯将巨型弯刀交出来。无奈,刘凡尘只好让力士砸碎了老方的脑袋。而为了让雷十五摆脱嫌疑,刘凡尘特意安排了一场“行刺”。 晨曦初现,宵禁刚刚解除,雷家的大门,便被人开了一条缝,刘凡尘穿着粗布短衣,戴着一顶竹笠,背着装着那把巨型弯刀的布袋,出现在门口,在左右观察一翻后,他便悄悄地出了门,快步消失在早起的人群之中。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四下观察的同时,对面那条街巷的阴影中,一个驼背青年已经注意到了他。而在他迈步出门的那一霎,驼背青年也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这个驼背青年,正是卫大。卫大没有别的本事,唯独在跟踪人这一方面,造诣颇深,或许,这跟他常年在市井之中混迹有关。因此,他毫不费力地跟着刘凡尘穿街过巷,直来到离州衙不过百步之遥的一座庭院之中。这庭院,似乎荒废了有些年,破旧不堪,大门虽然翻新过,但依旧掩盖不住,朱漆之下的落魄。 留在营盘中的梁祯是在午时收到消息的,他当即策马入城,直奔州衙而去,而且一进门,就以军情紧急为由,要求见刘使君一面。 掾属吏员们虽然贪财,但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若在这个时候公然索贿,要是这事最后真的如梁祯所说的那般紧急,那自己可就是灭门的大罪了,于是当即将梁祯领入公厅。 刘虞的面容,依旧威严庄重,只是眉眼之间,多了些许疲态。 “下官梁祯,见过刘使君。”梁祯对着刘虞行天揖之礼。 刘虞正襟危坐地受了这一礼,然后起身半揖还礼,接着才开始问起正事:“梁司马,是何军情如此急迫?” 梁祯当即将刘凡尘与相三臣的关系,以及他现在就躲在离州衙不到百步远的一座宅院中的事情和盘托出。 刘虞的浓眉轻轻一弯:“立刻发兵,包围庭院,活捉刘贼。” “诺!”梁祯再次一揖,然后转身昂首阔步而去。 虽然有了刘使君的首肯,但梁祯还是不敢太过骄横,当即找到督军从事,请求对方“指挥”围剿。督军从事跟蓟城兵曹一样,也被宗员弄成了光棍司令,手中只剩下五六个文员,根本不可能给梁祯提供什么帮助。但这并不妨碍他“笑纳”这送上门来的功劳——反正他是这次行动中级别最高的官员,有功劳,自然是他拿大头。有罪过,自然是梁祯以及他手下的一干兵卒去承担。 “你干嘛要自讨苦吃啊,哥哥。”章牛十分不满意梁祯将功劳拱手相让,将罪过揽在自己身上的做法。 “这些人,虽说不能助我剿匪。但却能够分分钟坏了我们的事。”梁祯叹了口气,两年前,崔平和公孙贵给他上的课,他一生都会记得。两个四百石年俸的小官,便能将自己整得生不如死,更何况,是现在这些动辄六百石起步的一州从事? “再说,这次我将功劳相让,沙从事多多少少,还会念着我的好。”梁祯并不觉得,沙从事在手中无一兵一卒的情况下,还有底气将自己这个云部司马的示好拒之门外。 梁祯连夜调兵入城,包围了雷十五以及刘凡尘的藏身之所。刚刚布置完毕,刘使君就和沙从事同乘一辆马车来到了刘凡尘的藏身之处。远远地立在兵卒们的封锁线外。 “禀刘使君、沙从事。我等已将叛贼包围。”梁祯拱手行礼,却刻意略去了“只等某某下令,便一鼓作气冲进去,活捉叛贼”这句话,因为现在刘使君和沙从事是同车而来,无论是一并向两人请示,还是单单请示其中一人,都会得罪他们俩中的起码一人。 “请使君定夺。”沙从事及时接过话茬。 刘虞手一挥:“攻,不过不许破坏隔壁民宅。” “诺。”梁祯领命转身,伏在传令兵耳边道,“使君有令,进攻。但万万不可伤及民宅。” “诺。” 兵士们燃起火把,扛着长梯,蜂拥而上,几个披甲勇士三两步就爬上屋顶,翻身而下,片刻的寂静之后,庭院的大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早已迫不及待的兵卒们立刻一拥而入。 梁祯也握着刀,跟着兵卒们进入庭院。但见庭院之中,林木森森、杂草丛从、假山耸峙、残幔飘飘,一看就是一副荒芜多年的样子。兵卒们举着惶惶火把,在庭院中穿梭奔走,一闪闪破烂的房门被踹开,一间间阴暗的房间被照亮,可找了半天,却愣是看不见一丝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兵卒们又扑向后院。后院与前院之间,有一道高墙相隔,高墙上开着一扇朱色的大门,当然这扇门也是关着的。众兵卒立刻扛来梯子,准备像刚才那样,从院墙上翻入院中,再给后续的同伴开门。 怎知,打头的四个兵卒刚消失在墙后,还不到两个弹指,院墙里面便传来一阵“咻”“咻”的破空声,以及几声凄厉的惨叫。 “撞门!”梁祯喝到。 几个赤膊兵卒扛来一尺粗的撞木,呼着号子,一并发力“咚”“咚”“咚”……连撞数次后,那扇大门便碎成数块,落在地上。两旁早已迫不及待的十多名兵卒一拥而上。 可他们刚刚冲进后院,那地面、花丛、空中,突然同时传来尖锐的嗖嗖响,无数枚看不见的暗器破空划过,十几名兵卒同时向前重重扑倒,仿佛一只只人形的蓄水瓶,在倒地的一瞬间摔成碎片,飞溅出瀑布一般的血幕。 “退后,退后。”梁祯喝到,“全退后!” 兵卒们全都退到院门外,梁祯则顺着梯子,三两下爬到墙头。但没等他站定,却忽地发现,后院另一边的墙头上,立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刘凡尘白衣如雪,戴着深色的竹笠,束着浅色的发带,手提三尺龙泉剑,立在清冷的夜光之下,长发飘摇,仿佛下凡的仙人。见了梁祯,他也不说话,手一捏竹笠的檐,双脚一点,“飞”向另一边的屋檐。 梁祯哪里肯放过他?当即用劲赶上。别看刘凡尘背着沉甸甸的包裹,行动起来,却是兔起鹘落,三两下的功夫,便从屋顶上跃过了军士们的包围圈,再纵身一跃,在地上打了个滚后,便窜进了一条深巷之中。 “快,封锁街坊!”梁祯叫道,同时手一挥,“四郎带两个人跟我来。” 哪怕是在仅能容一人通过的街巷之中,刘凡尘也是速度不减。梁祯等人只见到黑影之中,有一团白影忽远忽近、时隐时现。 不知追了多久,前路终于开阔起来,但四周围,却都是黑漆漆的高墙,只有头顶还能洒下一片银色的冷光。 “守住路口。”梁祯对两名兵卒道,接着从其中一人手上接过火把,握在左手,再跟黑齿影寒一道沿着墙壁,一点点地往前走。 两个守住路口的兵卒也不敢怠慢,背靠着背,借着火把的微光,警惕地看着四周的动静。忽地,左面那人只看得眼前一白,接着见感觉喉咙一凉,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捂,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掌立刻湿了一片! 这个兵卒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而他身后拿着火把的同伴,对此却是全无所觉——因为,就在这个兵卒跪倒的那一霎,一柄寒光闪闪的剑已经刺进了拿着火把的兵卒的后心。 梁祯和黑齿影寒忽地觉得周围的光线弱了不少,赶忙回头一看,却发现路口处的火把已经熄灭,两人顿感大事不妙,当即两个箭步冲上前,却只来得及发现两个倒毙的兵卒,以及一根熄灭了的火把。 “都死了。”梁祯弯低腰,探了探两人的脉搏。 “熄灭火把。”黑齿影寒道,同时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第一百零九章 遗言 梁祯依言熄灭了火把,火光刚熄,黑暗便如同一只巨大的旋涡,将两人卷入其中。除了头顶极远处的星空外,黑暗,已经完全统治了这个世界。梁祯的心脏,也不由得“砰砰”直跳起来。 他怕的,不是黑暗,而是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刘凡尘。因为此刻的梁祯,就像是将全副家当押上赌桌的赌徒,除非完胜,否则无论如何,伤的都是自己:因为两人之中,无论哪人受伤,对梁祯而言,都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刘凡尘就像来自地府的无常,从黑暗深处而来,长剑犹如一轮孤月从海上升腾起来,银辉洒在海面之上,涟漪层层,波涛万道,尽皆反射着皎皎月光,将整个死胡同在刹那之间,照得如同白昼般明亮。 梁祯心下一紧,身子一旋,左脚一探,便要抢在黑齿影寒前面,挡住那万千剑气。 黑齿影寒感觉到了无处不在的剑气,但她依旧闭着眼睛,内心如同苍老的古井那般,泛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谁要以为她必须睁着眼睛才能出刀,那就犯下了追悔莫及的错误。 刘凡尘心中一酸,就好像自己最喜爱的那枝白梅因自己的大意而被折断一般,带来刹那间的失落而哀伤。剑客松开剑柄,放弃了自己最爱的长剑,身子如同秋日的最后一片枯叶,落在万千同伴之中,任何人,都不能再将它认出,这是他最刻意避免的死亡方式。 向上望去,两名年轻武官也低着头看着自己,其中一人肩上,长剑兀自上下晃动。刘凡尘认出了他们俩的身份,于是露出最后一丝微笑,面容娴静,不带丝毫的怨恨。 “为了苍生,我不后悔。” 黑暗,掩埋了刘凡尘微笑与娴静,只有这句轻飘飘的遗言能不受阻碍地传入年轻武官耳中。 黑齿影寒反手一刀,从自己的战袍上割下一块,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布条从他肩下穿过,用力扎紧。梁祯流了不少血,但那因失血而变得苍白的脸,却慢慢地泛起了一丝红晕。 黑齿影寒蹲下身子,将刀刃压在刘凡尘的脖颈上。 “不要破坏他的尸骨。”梁祯的话,从头顶传来。 黑齿影寒手一颤,血淋淋的刀身从另一具死尸的身体上抹过,然后收刀入鞘。 兵卒们冲进了雷十五的住所,但没有遇到他们想象中的各种暗箭。雷十五扛着长柄大刀,大马金刀地坐在庭院正中的一张石长凳上,他身后站着四个仆人打扮的男人,以及那位雷夫人。这五人手中,也是各执兵刃,对于从门口蜂拥进来的兵卒,他们脸上,全无惧色。 兵卒们也不管他们,分出一队人来,将这六人团团围在正中,其余人则纷纷踹开两旁的房门,入内搜索。 “司马,没人。” “司马,没人,” …… “司马,没人。” 梁祯点点头,上前一步,眼神逐一从庭院中的六人身上扫过:“放下刀吧,别再死人了。” “哼,搜刮民脂民膏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这么想?”雷十五倏地站起,顺手超起自己坐着的石长凳,看似随意地往兵士群中一抛,“还你七千钱!” 雷十五看似随意,可石长凳的砸向兵士的速度,却是快得惊人,四个兵卒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石长凳砸倒在地,登时筋断骨折,口吐黑血,死得不能再死了。 其他兵卒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哈哈哈哈。”见了兵卒们狼狈不堪的模样,雷十五等人无不哈哈大笑,面露鄙夷之色。 “弓兵。”梁祯轻轻招了招手。立有十数弓箭手从第一线的刀兵身后穿出,弯弓搭箭,指着雷十五等人的箭头,寒光闪闪。 “放。” 四个仆人装束的男人赶忙身子一旋,扑在雷十五身上,用自己脆弱的身躯,替雷十五挡下了致命的长箭。 “不!”看着兄弟们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的样子。雷十五睚眦欲裂,怒吼一声,长柄大刀一挥,扑向近在咫尺的弓兵。 “刀兵,攻。”梁祯面无表情地下达总攻命令。 一伍的刀兵脱离了包围圈,闪亮亮的刀光上下翻飞,将雷十五围在中间来打。 雷十五虽被围在中间,但神色却是全然不惧,一把大刀舞得风雨不透,银芒闪烁,刀光四射,所到之处不死既伤,一时间哀绝之声盈耳,残肢断臂满目。 “咚”雷十五将大刀的长柄猛地往一具死尸背上一砸,森寒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兵卒:“来个男儿可好?!” “阿牛。” “诺。”穿得跟个铁塔似的章牛双斧一举,一步步地逼向雷十五,他每走一步,大地都要晃一晃。 “哈哈哈哈哈。”雷十五大刀一旋,双握住刀柄,扑向章牛。霎时间,刀来斧往,铁汉巨人战成一团,不分胜负。 一直没有动手的雷夫人脸色越发阴沉,当雷十五跟章牛开始过第十五招时,她忽地暴喝一声,加入战团。 梁祯右臂一用力,就要出战。黑齿影寒左手一伸,挡在他面前,然后将梁祯的目光,引到他的左肩上——那里裹着一条湿漉漉的布。 “活着。”梁祯低声说了两个字,然后身子一侧,让开了道路。 黑齿影寒斜斜杀出,挡在雷夫人与雷十五之间。雷夫人救夫心切,怒目一蹬,杀猪刀便当头劈下。 包括梁祯在内的所有兵卒都只看见,黑齿影寒既没有躲也没有闪,而是顺着雷夫人的刀劈下的方向,就如那些先前战死的袍泽一样,“重重”地落在地上。 “不!”梁祯惨叫一声,有如一头受了伤的野狼,再也不顾自己失去知觉的左肩,单手抓住环首刀,扑向雷夫人。 雷夫人没有管他,而是一头栽进雷十五跟章牛的战团之中,但当雷夫人彻底融入战团中时,这战团却“轰”的一声,“炸”成两半。这两半,便是气喘如牛的雷十五及章牛,炸开他们的,是雷夫人……的尸体。 黑齿影寒“死而复生”,身子直直地从地上挺起,再轻轻一旋,带起一阵香风,香风之中,刀尖已经刺向雷十五的脖颈。 “要活的!”梁祯叫道。 黑齿影寒猛地一拧手腕,接着一跃而起,狠狠地给了雷十五的后脑勺一刀柄,喘息未定的雷十五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个踉跄就要倒下。众兵卒这才醒悟过来,一拥而上,有的抓手,有的抱腿,将雷十五摁倒在地。有机灵的立刻从房中寻来绳子,将他捆得扎扎实实。 雷十五给官军造成的巨大伤亡,靠的是他的一身蛮力,而不是炉火纯青的武艺,因此梁祯才能抓得了他的活口。相比之下,刘凡尘的武艺,要精湛太多,也正因如此,梁祯和黑齿影寒才不得不打消了活捉他的念头。 “恭喜梁司马,擒斩蛾贼首。”沙从事笑容满脸,拱手向梁祯道贺。 “哪里哪里,此二贼能伏法,全赖使君运筹帷幄,从事指挥有方,梁某,不过做了分内之事而已。” “哎呀,梁司马,你怎么受伤了?”本来也微笑着的刘虞忽地变了脸色,忧心忡忡道,“快,去请最好的疾医,给梁司马疗伤。” “属下谢使君厚爱。不过这是一点小伤,不碍事。”梁祯赶忙躬身作拱手状,但那只左手却是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哎哎,梁司马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刘虞一把抓着梁祯的右臂,将他拉了起来。 这时,围攻刘凡尘宅院的兵卒也陆续赶到雷十五家,有的人还抬着战死的袍泽的尸体。刘虞上前一步,截住一具尸体。这尸体看模样,不过十五六岁,面容稚嫩,跟叶鹰扬一样,他脸上,也长着青春痘。他胸前的军衣,破了一个大洞,大洞之中,镶嵌着一只血淋淋的箭头。 “梁司马,这……”刘虞边说边转过身,可当他的目光落到梁祯身上时,却是一愣,片刻后才开口道,“你怎么也没穿甲胄。” “回使君,属下所部,甲胄不足一百领。因此……” “幽州武库之甲胄,多已在前年遗失,剩下的,为筹备冀州战事,已全部调入宗将军军中。不过使君请放心,虽无甲胄,我留守将士,亦能奋勇杀敌。”沙从事拐着弯将赵苞和宗员都骂了一遍。 “本官一定将尔等功劳、困难全数一一上疏陛下。以早日解决甲胄、兵刃、军饷之事。”刘虞提高了音量,让院落中所有的人,都能听见这句话。 “我等,谢过使君。”众人齐声道,不少人心中,还冒出了感激之意。 接着刘虞又安排人将雷十五押入州牢,接着就跟沙从事回去休息了,至于现场的善后工作,梁祯自然得“义无反顾”地接下。 送走刘使君等人后,梁祯搬来一张胡床,躺坐在上面,头枕在弯起来的右臂上,从这个位置,他恰好可以看见夜空。只见夜幕如纱,纱后的广寒,正襟危坐,俯览着大地上的芸芸众生,对于刚才的那幕血腥,完全视而不见。 为了苍生,我不后悔。梁祯回味着刘凡尘临死前的话,字句清晰,语气庄重,显然刘凡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坚信,自己的理想,一定能变为现实。 第一百一十章 劫数 雷十五被关进了州牢,等待他的是五六个面目狰狞,肌肉虬扎的壮汉。他们将使尽浑身解数,来“伺候”雷十五,直到他招供或是走向生命的尽头。 三天后,梁祯见到了雷十五,此刻的他已经不成人形。浑身上下,写满了国家机器的残酷与无情——刘虞不开口,就没有人会对他产生一丝一毫的怜悯,哪怕行刑的人,跟雷十五一样,娇妻曾被权贵调戏,家产曾被权贵侵夺,不仅如此,行刑人还会将自己的怒火,全部撒在雷十五身上,仿佛自己所受的苦难,全部来自雷十五。 “他招了吗?”梁祯问正在行刑人。 行刑人粗生粗气道:“招了,刚开始,我们还真以为来了个铁打的,结果就这怂样。” “去,将这些人带来。”梁祯将名单交给跟在身后的邓远。 “诺。” 两个时辰后,太平道在蓟城的最后几处据点,也被官军捣毁,十七名道徒自杀或被杀,六人被生擒。 刘虞大喜过望,连声称赞梁祯办事高效。梁祯则像往常那样,将功劳一个劲地退给沙从事和刘虞。但很快,梁祯就察觉到不对劲了:因为刘虞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到军饷或者奖赏。当然刘使君素来两袖清风,又爱惜民众,没有钱也是正常。 但下面的人,却并不这么看,因为现在的风气就是为钱卖命。 兵卒们的怨言,开始从传进梁祯耳中,开始是寥寥几句,后来则是一箩筐一箩筐地倒。 “司马,兵卒们的心,开始变了。”独眼遵照梁祯的指示,一直暗中观察着兵卒们的言行,不知是不是怨言听得太多,他跟梁祯汇报时,愁容满脸,“清剿刘凡尘、雷十五,云部阵亡了十个兄弟。但官府,连一个安葬钱都没有。埋他们的坑,都是弟兄们挖的呢。” “我也没办法啊。”梁祯挠着头,因为现在,梁祯也是囊中羞涩,巨型弯刀是拿回来了,可交给老方的那些金饼,却是踪影全无,估计十有八九,是找不回来了,“明天,再去跟沙从事争取一下吧。” 然而第二天,梁祯没能要到军饷,却得到了宗员在冀州兵败的消息。 后世说的:人生来平等,指的是地位、人格上的平等,而不是才华。宗员花了一辈子的时间、跟老父亲、跟老上司、跟老对手学打仗,才勉强赶在不惑之年,一只脚站在了名将的殿堂前。 但同样是站到名将殿堂门前,击败宗员的张世元就只花了数个月。 张世元,一个来自钜鹿平乡县的矮壮乡民。在因一场大病而被三老窄干最后一亩薄田之前,他连县城都没见过。失去所有的家产后,他一个人在天地之间,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直到饿晕在地。 是张角救了张世元,并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活着,然后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狗官,人人饱暖幸福的太平盛世。 三月中旬,黄巾军占领了南皮城,身为冀州黄巾北营护旗将的张世元被任命为南皮守将。这是张世元第一次镇守一城,而在此之前,他唯一的军事履历,便是率领数百愤怒的乡民攻占广平县衙。 一个月后,张世元迎来了起事以来的第一场大考:虎贲中郎将宗员,率领包括四千百战凉州骑士在内的上万官军,从蓟城出发,百里奔袭南皮。 在宗员以及他帐下的所有将领看来,这只是一次不费吹灰之力的攻势,因为南皮县中的黄巾军,不仅人少,而且包括主将张世元在内的所有人,连兵书都不知道是什么,更别说什么军事经验了。 但现实,很快就给了信心满满的宗员当头一棒。张世元是不识字,更不知兵书为何物,可你说他是有天赋也好,运气好也罢,宗员率军连续爬了四天城墙,全被他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给踹了下去。 四天,张世元拖住了宗员整整四天!就是靠这四天,幽州黄巾渠帅王大志,率领两万精兵,赶来救援,同时防守钜鹿的张宝也派来了援军。宗员无奈,只得转身迎战王大志。 但令宗员万万想不到的是,张世元竟然敢主动出击!没错,就在宗员的骑士开始冲击王大志本阵的时候,张世元领着一群叫花子一般的军汉,挥舞着锄头、菜刀,杀了出来。负防备备张世元的,多是上几个月才在幽州本地征的壮丁,装备简陋、训练匮乏、士气低落,因此被张世元率军一冲,便四散而逃。 后军不稳,前面正在冲阵的凉州骑士自然无心作战。早憋了一口恶气的王大志身先士卒,一条亮银枪舞得神出鬼没,如同失去束缚的厉鬼,肆无忌惮地吞噬着眼前的生灵。 官军在南皮城下,遭到了自冀州刺史黄彦兵败甘陵城以后,最大的一场失败:戏慈悲,这位令凉州各族婴孩闻名而不敢夜啼的瘟神,星坠南皮,实现了自己幼时马革裹尸的梦想。跟他一起殉国的,还有五千多名士卒,其中,包括八百多凉州骑士。 前线的失败,给后方带来的,是更大的苦难。为了填补幽州防务的空缺,刘虞不得不下尺牍,再次征兵,征兵范围是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全体男姓,至于定居在幽州境内的各族胡民,也被分配了员额。 不过,俗语云:几家欢喜几家愁。在一片哀嚎声中,也有不少的人,看到了希望与机会——被世家大族、各地豪强给焊死了的晋升通道,终于,在官军接二连三的大败之后,裂开了一条缝。 刘备,因在土垠城之战中有功,而被授予“忠义司马”一职,部下虽然还是那些部下,装备虽然也是那些装备,不过身份却是摇身一变,成官军了。 公孙瓒,同样因在土垠城之战中有功,且后来又陆续扫平多地的黄巾残军,而被升为骑都尉,统军三千员,且有权安排军中比自己俸秩低的官员。 至于梁祯,更不别说,宗员大笔一挥,重组被相三臣歼灭的“风”部,并将它的节制权给了梁祯。如此一来,梁祯手中,便凭空多出一堆告身,足够他稳定云部士卒浮躁不已的心了。 除了他们三个之外,还有十数个低级武官得到提拔,有的成了独领一部的别部司马,有的则成了镇守一县的军候。至于其他被升职的兵卒,就更多了。 “将军是想用我们,来制衡他手中的凉州骄兵啊。”再三人互相庆祝对方晋升的酒席上,公孙瓒一语道破玄机,“这些凉州兵,向来服拳头不服道义。宗将军百战百胜的时候,他就是他们的神。一旦宗将军失利,他们翻脸,比翻书还快。” “哎,凉州战事持久,难免兵骄将悍。只恨没有卫霍一样的名将,早日平息战事,还苍生一个安宁。”一月不见,刘备还是那么忧国忧民,一点没变,“幽州、冀州也一样。” “呃……哈哈哈,来,喝酒,喝酒。”公孙瓒的表情有点不置可否。 “不知两位哥哥的驻地,是在哪里?” “哦,我还在土垠。”刘备道。 “我近一些,在潞县。”公孙瓒说着,将一杯酒全倒进嘴中,“你呢?德源。” “我可远了,在蔚县。”梁祯也灌了一杯酒,“都到并州边界了。” 公孙瓒放声大笑:“嘻嘻,那你的压力,可不小啊。我听说,并州这月,也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是啊,听说是张贼派了人去并州,并州的刘使君、郭从事,正跟他们打得火热呢。” “这群贼子,还要祸害多少州郡,才算完?”刘备忽地一敲桌子,接着脸色一变,长叹道,“唉,只恨勋无能,没有卫霍之才,不能早日荡平贼寇。” 梁祯和公孙瓒看向刘备的眼神中,多了些惧色,不是怕他的言语会给他惹事,而是对这个人本身的畏惧。 刘虞收捕了一批蓟城中的豪强,将他们的家产全部充公,以供给扩建出来的军队。出乎他的意料,这十几个豪门的家产,竟能在将拖欠的粮饷全部发放完毕之余,还能有不少剩余。 手中有了钱,刘虞只觉得胸口一轻,那自上任伊始便一直压抑在胸口中的闷气,终于尽数消散。但紧接着,刘虞便觉得后背一凉——他想到了其中一个豪强,在被明正典刑前的最后一句话:张侯不会放过你的! 张侯,即“胜父论母”中的中常侍张让。 “这一刀下去,等于是将朝中的大员都得罪了啊。”看着正在清洗法场血迹的差役,刘虞喃喃道。 梁祯可没有刘虞的烦恼,因为他现在还是一只小蝼蚁,哪怕想惹大象,大象也注意不到他。因此反而落得个轻松,将拖欠的钱饷、赏赐一股脑地发放完毕后,心中的最后一块巨石,也落了地,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灿烂的笑容,是再也藏不住了。 “哥哥,你高兴啥呢?”章牛在梁祯耳边嘀咕。 梁祯心情大好,也不介意让章牛也乐一乐:“这一回,我们就不用再为军粮、军饷发愁了。” “哦,那太好了。”章牛果然乐了,他不似梁祯那般多心,只管能否吃饱饭,喝烈酒,见都有,便不再追问下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迷茫 老方死后,整条铁匠街,便再没有铁匠敢对巨型弯刀动手,因此,用星星铁打两把刀的计划便算告吹了。但打两口趁手的兵刃,对梁祯和黑齿影寒而言,依旧是燃眉之急。 “打两口刀,样式跟它一样。用次好的铁。”梁祯找了家口碑还算不错的铁匠铺,对里面的铁匠老大道。 这间店铺将打兵刃的铁分为上好、次好、中好、中四等。而一把用次好的铁打出来的刀,值八百钱。而梁祯现在手上的那一把刀,顶天了也就是用中等的铁打出来的,既省成本,也省工时,只是使刀人的命就…… “好嘞,一千六百钱,先交一半,两旬后来取。”这个铁匠老大的态度,比老方要好上不少,让人看着都觉得舒心。 梁祯解下扛在肩上的布袋,开始数里面整袋整袋的铜钱,此时纸币还没有被发明出来,甚至连飞钱都没有,因此凡是设计大量货币的交易,都非常考人的体力。 “还刻字吗?”将钱交到铁匠手上之前,梁祯膝盖一弯,贴在黑齿影寒耳边,一脸狡黠地问道。 “刻。”黑齿影寒斩钉截铁道。 “你说。”梁祯开始扭捏。 “刀身上刻两个字,‘祯’‘霜’。” “好嘞。”铁匠身子一躬,接过钱袋,笑吟吟地去了。 接着,两人又去首饰店逛了趟。 “来,看看这个。”梁祯拿起一支银笄,笨手笨脚地在黑齿影寒脑后比划。 “这是?”黑齿影寒尽管眼眸贴着上眼眶,但却还是看不见梁祯再弄什么,她又不敢回头,怕伤着梁祯或自己,于是只好面露惧色地任由梁祯摆弄自己的头发。 梁祯果然很不老实,初时还在装模作样地帮黑齿影寒戴笄,但后来,索性将食指一弯,勾住发笄,接着手掌一摊,肆意地摸着黑齿影寒柔顺的长发。 黑齿影寒涨红了脸,声音娇羞不已:“哎呀,别……别这样……好多人呢……” 或许女孩子都是那样,无论此前再怎么刚怎么硬,到了一定的年纪,都会变“软”,变“柔”。 “那就看看这个。”梁祯“听话”地松开了黑齿影寒的头发,然后抓起一个发冠,“这个我会戴。” “这个不是男人戴的吗?”黑齿影寒眼尖,一把握住梁祯的手腕,“干嘛给我?” “军中……不……不许有女人……”梁祯支支吾吾地说着,“若被发现轻……轻则驱离,重则……斩……” 黑齿影寒松开了梁祯的手腕,脸上好不容易涌出的娇羞,在这一霎那,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冰寒。 最后,梁祯买了两支银笄,四个发冠,其中两个发冠,是买给叶鹰扬的。因为据他所说,不久之后,他就到了加冠的年纪了,虽然大伙都知道他在谎报年龄,但梁祯还是决定给他准备发冠,以免让他跟自己一样,错过这人的一生之中最隆重的仪式——冠礼。 一个月后,梁祯率军踏上前往蔚县的道路。按照宗员的军令,他将以云部司马的身份,管辖“云”和“风”两个别部。兵卒的员额加起来,有将近一千百八人。但离开蓟城时,梁祯手下的兵卒,只有不到九百人,至于剩下的,按照刘虞的说法,他需要在到达代国后,再行招募,以减少当地流民的数量。 由于代王一家,以及代相以下的一干官员,都被王大志给砍了,因此现在的代国,正处于彻头彻尾的无官府状态之中,而且由于幽州与朝廷的联系已被冀州黄巾军切断,因此,刘虞索性口头承诺梁祯可以兼管代国的民政、可以在当地收税。 这个承诺,着实让梁祯高兴了一阵子,他甚至叫来冯良等人商议,怎么样履行代相的“职责”了。所幸,在一年多的配合中,梁祯已经对黑齿影寒产生了“依赖”,跟冯良等人商量完毕后,他还是将这件事,只会了黑齿影寒一声。 “找死。”这是黑齿影寒唯一的回应。 梁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这什么意思啊?” “空口无凭。”黑齿影寒多说了四个字。 “不会吧……这事毕竟是刘使君亲口说的,很多人都听见了,我只是奉命行事……” 黑齿影寒将膝盖上的书一合:“使君是宗室,你呢?” “……” “好好好,那你说说,我们该怎么办?”梁祯身子一倾,面露愁色,“我还得多招一个部。多了一千张嘴吃饭呢,而且,使君说了,我们的粮饷,全由代国供应。” 黑齿影寒眉头紧皱:“歹毒。” “什么?”梁祯知道,黑齿影寒不会在正事上吓他,因此当听到她这么说后,立刻吓了一大跳。 “你的身份,只是云部的司马,是不能插手地方政务的。但代国的官员,已经被王大志杀光了,根本就不可能征得上税,除非你派人去做。但这样一来,他们就等于抓住了你的把柄,待到叛乱平定之日,便是秋后算账之时。” “这不是卸磨杀驴吗?” “是鸟尽弓藏。” 梁祯白了她一眼:“有什么区别?” “卸磨杀驴,重在‘杀’字,杀了就没了。人家一听就知道没有绝路了,便会一门心思跟你鱼死网破。” 说着,黑齿影寒微微昂起头,透过敞开的窗户,看着窗外,那血色的夕阳:“鸟尽弓藏,重在‘藏’字,藏嘛,毕竟不是‘毁’,话没说绝。就能让人心存侥幸,以为冷落只是暂时的,忍一忍,以后就还有东山再起之日。” “而当人选择忍的时候,其实也就失去了主动权,到最后,是‘藏’是‘毁’,就是当权者一句话的事了。对不对?”梁祯恍然大悟,但语气之中却是恐慌多于兴奋。 黑齿影寒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这种说法。 “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等着被杀?” “我不知道。” “不不不不,你再好好想想。”梁祯几乎要扑倒在黑齿影寒身边,在官场这方面,黑齿影寒就是他的明灯,缺了她的指点,梁祯就只是一个聋子、瞎子,在全是陷阱的悬崖边上,胆战心惊地走着,期待着失足而死的那一刻,不是现在。 “你一定有办法的,你一定有办法的。” 黑齿影寒将右手藏到炕桌下,轻轻地抚摸着刚刚拿到手的新刀,这柄刀的刀身靠近刀柄的地方,刻着一个“祯”字。 “办法是有,但有代价。” 梁祯看着黑齿影寒隐没在阴影中的脸,涌到嘴边的话,改了又改,直到他完全满意后,才轻轻将它“送”出口:“什么代价?” 黑齿影寒将膝盖上的书摆到桌面上。梁祯低头一看,只见抬头写着:光武皇帝纪上。 “光武皇帝这一生,剪灭过二十一个王,而这二十一个王,每一个都剪灭过不计其数的对手。至于能走到哪一步,都是命。” “不,不,不。这太大了,我感觉我做不来。”梁祯捂着肿胀的脑袋,“做不来,做不来。” 若是在两年前,梁祯保证拍着胸脯高喊陈吴的名言,然后“提剑出东门”去了。但现在,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生死离别,亲手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袍泽后,梁祯内心中的狂妄与自大,早被扫得一干二净,现在的他,只想跟黑齿影寒一起回扬州,在那山水之间,平安终老。 “知道为什么张角在钜鹿振臂一呼,就从者如云吗?” “因为很多人都活不下去了。这个朝廷,病了。”这点常识,梁祯还是有的,但至于如何去治,梁祯不知道。 他虽生在治愈了这一顽疾的年代,然而他那个年代,这问题之所以能被解决,归根到底,是因为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导致经济基础发生改变,经济基础一变,上层建筑也自然会跟着变,上层建筑一变,这病自然就治好了。 梁祯不可能自大到认为,自己能以一己之力,改变这个社会的经济基础,因此自然就会陷入到迷茫之中。 “这是不治之症,一旦发病,哪怕是最好的疾医,也只能延缓一段时间。”黑齿影寒叹了口气,将手从刀身上抽回,“你觉得,刘使君是个好官吗?” “当然,要不是使君,我现在恐怕早已冤死狱中了。要不是使君,现在的幽州,恐怕早就是黄巾军的天下了。要不是使君,这蓟城附近的流民,又怎会如此之快,便得到安置?” “使君的刺史,当不久了。”黑齿影寒就像一位阅尽世间百病的名医,只一眼,便能诊断出病人的未来。 梁祯沉默了,因为那个豪强临死前的那句话,他也听见了,当时,他就觉得心中一阵凉意。 “所以你必须作出决定,在这种世道,只有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才有希令支安终老。”最后四个字,黑齿影寒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 梁祯低下头,右手手肘压在膝盖上,手掌成拳,撑着沉甸甸的脑袋,显然这个问题,他需要想上许久。 第一百一十二章 驿马里 秋天的代国,一片金黄,如同一块柔软的地毯,无论是远眺,还是近观,都令人赏心悦目。时间,似乎缝合了战争带来的创伤,代国又变得生机勃勃起来。 驿马里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幻觉。这是一条位于河谷之中的村落,依山傍水,本是一方宝地,然而,当官军沿着山谷行进时,引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残垣断壁,一片压抑的焦黑。 “报,前方村落,发现凌乱马蹄印,初步估计,有五十骑士。”卫大手下的斥候飞扑进中军,他的嗓门很大,一喊,全军都听见了。 “二曲、三曲圆阵!”梁祯吼道,身边的传令兵立刻举起牛角号,“呜-呜呜-呜”地吹了起来。 “熊罴屯,反骑阵型,搜索前进!” 熊罴屯,是种子屯的正式番号,这名字是冯良想出来的。因为熊和罴都是猛兽,用来当劲旅的番号,是在合适不过了。 熊罴屯的一百士卒立刻从圆阵中间的空隙中穿出,四个盾兵什的什长站住四角,形成一个正方形,梁祯自己站在正中心,也就是正方形两条对角线的交点处。身边围上两圈弓兵,弓兵与盾兵之间,则是佩戴环首刀的长戟兵。 熊罴屯在腰鼓的指挥下,缓步进入驿马里,驿马里是一个大村,不仅在河滩上有村舍,就连两侧的山腰上,也点缀着不少焦黑——在去年,每一点焦黑,都是一户人家的寄托,可现在,却成了这户人家的坟墓。 驿马里,村如其名,最初只是一个小驿站,只供军事情报的传递,后来因为草原与内地的经济往来日益频繁,而渐渐发展成一个村落,作为商业活动的一个中转地。但如今,曾经的繁华已经落尽,记忆中的家园亦成了焦土。 “司马,这边还有两个有口气的。” 梁祯跟着斥候的指引,来到一间半倒塌的房屋前,屋墙边,倚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二十来岁,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破烂的袴已经被鲜血染得斑斑点点。 小的那个,在青年的身边蜷成一团,只有刀盾兵的圆盾那般大小,满脸污迹,辨认不出年龄。 梁祯让人给了青年一点水喝,然后听他说这些天驿马里所经历的事。 驿马里因为地处边陲,时刻面临着来自草原的劫掠,因而民风剽悍,无论男女都能舞刀拉弓。正因如此,他们在年初,被黄巾军看上了。年初,幽州黄巾渠帅王大志带着好多人自驿马里经过。而村子的厄运,也就此降临。 王大志是有信仰的,他的手下,军纪严明,进了村后,只杀了驿站中的守军,以及驿马里中的里正等官员。至于其他的村民,是秋毫无犯。且为了显示自己的仁德,王大志分了里正、村长等人的家产给村中最贫苦的几户人,然后开始宣传太平道的理想。 村中的一百多青壮年拿起刀弓,跟着王大志走了。 怎知,个把月后,又来了一股人,这批人,虽然也头戴黄巾,可行事风格却完全迥异于王大志的人,他们一来,就大开杀戒,然后肆意侵占妇女,驿马里经历了噩梦一般的十天,当这些人走的时候,还裹挟走了村中所剩无几的全部青壮,抢走了村中的大部分的钱粮。 直到这时,驿马里的村民还不至于绝望,因为强人没有烧他们的田野,也没有夺走种子粮。 但前些天,驿马里又来了一股骑马的歹人,这股歹人的行径,比上一股强人更为恶劣,他们抢走了田野中的所有粮食,夺走了所有的种子粮,而且,还将所有的村民,全部掳走。 熊罴屯的兵卒陆陆续续在村庄的废墟中发现了十多个活人,大多是老弱,且都已经奄奄一息——他们没有任何的食物,就连水源,也被尸体所玷污。 “马贼往哪去了?” 青年抬起浮肿的手,指了指北方。 梁祯找来了黑齿影寒,在开军官会议之前,他要先跟自己的“谋士”通气:“这伙人,应该是塞外的部落。” “嗯。” “我要他们的马。”梁祯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来训练骑士,我们的。” “我们的?” “你和我。” 想要在乱世中的幽燕大地上活下去,就必须有自己的骑士。这是两年多来,梁祯自己总结出来的经验。 就在驿站的废墟前,梁祯召来了所有两百石以上的武官,大伙站成一个半圆,恰好每一个人都能够看见已经坍塌了的焦黑驿站,以及沦为废墟的村落的一处剪影。 “塞外的狄寇,在我们的土地上横行,凌辱我们的妻女,奴役我们的父兄,焚毁我们的家园。兄弟们,你们说,我们应该怎么做?” “锵”武官们知道梁祯的目的,因此用一片齐刷刷的拔刀声来回答。他们虽然多是恶少年、黄巾叛军出身,但多日的军营浸润,已经令他们脱胎换骨,也开始慢慢懂得了,一种名为“责任”的神圣之物。 “好,卫大!” “在!”驼背上前一步,吼道,气势跟他的身形很不匹配。 “他们带着那么多的东西,必定跑不快,也跑不远。去,锁定他们的位置。” “诺!”驼背带着几个精干的斥候,飞马而去。 梁祯的目光,逐一在神色坚定的众人身上扫过:“精选三百士卒,每人携带四天的干粮、饮水,随时准备出发。” “诺!”三个军候,三个假候领命而去。 “李参军。” “在。”参军李元峰上前一步。 “带领剩下的兵卒,连同这里的父老,去我们的营地。” “诺!” 要是没有黄巾起义,这年,应该是个丰年,田里的作物,长得比过去三年都要好。如此之多的收获,就像磁铁一样,死死地吸附在狄寇们心上。因此哪怕他们明知,这会严重拖慢他们回撤的速度,也不肯抛下一些“累赘”。 而梁祯的三百精卒,则是轻装而行,每日可行三十里。因此,仅仅两日,便追上了日行仅十余里的狄寇们。 傍晚,梁祯带着冯良以及几个卫兵,登上了一座山丘,山丘位于狄寇营地的西北侧,恰好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个淹没在血色斜阳中的营地。 营地中,有将近两百人,其中有七八十,是被掳掠而来的汉民。狄寇们很好辨别,因为他们都是编发的,戴着有帽垂的皮帽,穿着小袖的袍服,脚上蹬着靴子,腰间带着弯弯的马刀,肩上背着较步弓短小的马弓。 梁祯忧心忡忡地看着黑齿影寒,在他的印象中,塞外的人,都长一个样,因此他害怕,面前的这些人,会不会是黑齿影寒的同族,如果是的话,明日的行动,就将会在他跟黑齿影寒之中,多添一条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所幸,黑齿影寒慢慢地握紧了拳头,眼眸中,凶光毕露,神态与旁人并无半点不同。不过,旁人眼中的怒火,是对父兄妻儿被奴役、被凌辱的愤懑,而黑齿影寒眼中的怒火,在梁祯看来,意味不明。 梁祯支开了其他人,悄悄地问黑齿影寒:“他们是什么人?你能认出来吗?” “鲜卑人。” 梁祯暗暗松了一口气。鲜卑是草原上的另一个大国,实力与夫馀相当,因此两国之间,不可能没有仇怨。 晚上,兵卒们围在篝火旁,并将目光一并投在他们的司马身上。因为今晚,梁祯将对他们进行一场别样的动员。 叶鹰扬穿着整齐的军衣,却没有戴屋山帻,笔直地站在众人面前。 真正的冠礼,程序繁琐,仪式庄重,单是加冠冕,就要进行三次,而且都不在同一天之内,衣服也要换许多套。但由于是在军营,加冠的也都不是世家豪门,因而仪式被省略了不少,就变成梳发,以及加冠两个步骤。 步骤虽然简单,但梁祯也特意放慢了每一个动作,以示庄重。几步外,三百劲卒目不转睛地看着,没有一人发出一丝噪音。 一炷香后,梁祯给叶鹰扬戴上了冠冕。冯良双手捧着叶鹰扬的斩马剑,走到叶鹰扬面前:“自此刻起,你成年了。你有勇气,拿起你父亲的剑,去抵御外虏吗?” “有!” 梁祯从冯良手中接过那柄跟叶鹰扬差不多高的斩马剑,并将它双手送到叶鹰扬手中,待叶鹰扬将剑接过后,再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高高举起:“云部新增了一个战士!明天,就让狄寇,血债血偿。” 兵卒们齐刷刷地抽出环首刀,组成一片寒气逼人的刀林。 当夜,兵卒们都没有搭建帐篷,而是抱着自己的兵刃,围在篝火旁休息。一更刚至,值哨的兵卒便逐个推醒了熟睡中的熊罴屯兵卒,这一百劲卒草草地啃了些干粮后,便在黑齿影寒的带领下,消失在夜色之中。 五更天,余下的兵卒也被叫醒,吃过朝食后,便在梁祯的带领下,踏着五更天的星光,悄无声息地向五里外的匪营摸索而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骑士 熊罴屯连夜在狄寇营地前方数百尺远的地方,挖了一条深四尺多的长沟,并在长沟的另一边,架起方盾长戟。等着那些狄寇前来自投罗网。 拂晓,梁祯命传令兵吹响了冲锋的号角。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借助夜色,悄无声息地摸到了离狄寇不到两百步远的地方。这伙狄寇不知是人数少,还是被数目巨大的战利品迷了心智,竟然只怕了两个人在外探伏,而且这两人在出来前,似乎也喝了不少酒,醉昏昏的,一直到被环首刀扎进后心,也没有清醒过来。 狄寇连营盘都没有修,只是将马匹围在外面,然后在里面支起帐篷,这在梁祯看来,就是毫无防备。 云部的兵卒,虽说缺员三分之一,大多也没有装备甲胄,但胜在,他们已经在虎子乡之战之战,以及接下来的操练中,磨合过了,各人、各伍、各什之间也产生了默契。因而进攻时,阵型是散而不乱。 狄寇们登时炸了窝,纷纷从帐篷中扑出来,奔向自己的战马,不过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迎战,而是带着财物逃跑。可没等他们跑出多远,便极不情愿地用力勒马,但这马也不是说停就能停的,有几匹冲得快的,惨鸣一声,便一头栽了下去。片刻后,深沟之中,才传来人马的惨叫声。 侥幸没有摔死的狄寇立刻转身,可迎面而来的,却是官军的箭矢,箭矢虽然不密集,但准头都很好,因此第一轮之后,便有七八人惨叫着坠马。 梁祯本以为,这场战斗,到此,就算是结束了。但怎知,深沟旁,仅剩下的五六的狄寇却非但不弃刀投降,反而横下一条心,眼珠子一红,径直冲向缓缓逼近的官军。 “列阵!”二曲的军候吼道,正在行进的军士们立刻停住脚步,而后在各自长官的口令下,或向前,或向后,或向左,或向右靠拢,直到肩膀贴着肩膀,然而圆盾一并举起,护住上半身的要害。 这五个狄寇中,只有两个有马,其他三人都步行。按照以往的经验,结束这场战斗很容易,因为汉军已经列成战阵,别说狄寇只有两骑,就是来二十骑,也不要指望能够直接冲开汉军的防线。 然而,就是这五个狄寇,却再次给梁祯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让他像两年前一样,产生深深的无力感。 原来那两个起码的狄寇,在冲刺之中,便已侧身于马腹,直到战马冲至离汉军阵列不到二十步时,他们竟然一并放开马缰,身子就地一滚,然后瞬间稳住身形,呈半蹲的姿势立在离汉军阵线十步远的地方。 更让梁祯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两个贼寇在身子翻滚的同时,手中的刀已经变成了弓!而当他们俩稳住身子的时候,柔韧的身体一扭,长箭便已借助腰力射出,不偏不离,正中一名伍长的脸颊。这个伍长一声没吭就倒了下去。 在梁祯惊诧的目光中,两个狄寇又射出了第二箭,又有两个伍长倒了下去,原来,他们在冲锋的时候,便已经默默地记住了汉军阵列中,哪些兵卒曾经发号施令过,现在,他们就在专挑这些兵卒下手! 眨眼间失去四个伍长的汉军阵列,立刻骚动起来。此时,那三个徒步的狄寇也冲了上来,他们排成一个“品”字形,一头扎进汉军阵线中,最为松动的地方。 “邓远,绞杀入阵之敌!”冯良站得比梁祯前,一见三个狄寇冲入军阵,便立刻下令,狄寇的战斗力,他已经领教过了,因此,虽说汉军的人数是对方的一百倍,但他还是不敢轻敌。 八尺邓远大喝一声,舞着刀冲了上去,手起刀落,在军阵中已经连取三条性命的那个狄寇便被削去了一条肩膀。只惜,二弟如此神勇的表现,冯良这个当大哥的,是看不见了。 长箭,从冯良仅剩的那只眼睛中射入,深深地嵌入在他的头骨之中。冯良的世界,登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失去阳光的世界,不仅黑,而且冷,冯良只觉得,自己很累,很累,于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弹起一团黄色的尘雾。 “阿牛,鹰扬,准备好了吗?” “喝!”章牛暴喝一声,双斧一举,斧尖处,寒光闪烁。 叶鹰扬没有出声,但握住剑柄的双手,青筋暴突。 “杀!”梁祯吼道,“进攻!” 隆隆的鼓声中,汉军的两翼开始向中间包抄,合围,然后刀戟齐下,将那五个负隅顽抗的狄寇砍成肉泥。只是,在此之前,汉军已经付出了十九人战死的代价。加上在冲击狄寇营地时战死的二十多兵士,这场原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突袭战,云部竟然损失了将近一个队的兵卒! 看着冯良的遗体,梁祯心中,那被压制了将近两年的恐惧,再度升起。冯良走得不甘心,但是很安详,因为中箭之后,他立刻就死了,眼眶中也没有血滴溢出。 “发能入目,中者立毙”梁祯想起了辽西的老卒们对御前灵侍的评价。心中那被压抑了将近两年的恐惧,再次涌起。哪怕深陷绝境,对方依旧只用了一个照面,就杀死了十九名汉军,其中,包括一个假司马,六个伍长,两个什长。 “御前灵侍,御前灵侍!”梁祯惊叫出声,身子连连后退。因为他在冯良的遗体上,看到了那天下午,那支来自幽冥的鬼魂。 “他们不配。”曾经的御前灵侍伸手扶住了梁祯,免得他摔倒在地,致使威严尽失。 “那这……这些究竟……究竟是什么人?” “鲜卑约图乌部。”黑齿影寒手中抓住一支箭,这箭正是射中冯良的那一支,“被昆仑神诅咒的部落。” “怪不得如此强悍。”梁祯捂着胸口,脑海中又不禁回想起,刚才的血雨腥风,他突然想起,如果自己站得近一些,又或者是自己下令扑杀这几个狄寇,那会不会死的人,就是自己了? “你……”黑齿影寒脸色一变,但好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剩下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一个约图乌部的战士,因为睡得死了些,起床时晚了一步,导致不能像族人那样光荣地战死,而沦为可耻的俘虏。而云部的兵卒都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已抒发胸口中的恶意。 梁祯制止了他们的拳脚,因为无论是他还是黑齿影寒,都需要从这名俘虏的嘴中,得知一些情况。 但在审问时,又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因为这名俘虏,无论梁祯如何劝说,都不肯回答任何问题。梁祯敢肯定,黑齿影寒有一万种方法,让他开口,然而黑齿影寒却像突然失去了自主意识一样,除了将梁祯的问题翻译给俘虏听,又将俘虏粗暴的回应“委婉”地转达给梁祯外,就没有再多说过一个字。 “跟我讲讲约图乌部吧。”梁祯跟黑齿影寒并排走到战场外,遥遥地看着正在清理战场的兵卒。 “那里的男人,从小就被女巫诅咒,这样他们就不会感觉到痛苦,更不会畏惧死亡。十岁那一年,部落的长老会将他们三个一组扔进羊圈,只有一个人,能够活着出来。” “活着出来的人,将被国师再次诅咒,从此以后他们将成为行尸走肉,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替鲜卑可汗鞭挞四方。” “这……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邪门的东西?” “这种巫术,来自西域。”黑齿影寒耸肩一笑,“起码我见过的,都这样。” “难道,鲜卑可汗就在这附近?”梁祯看了看那几句被扔到一边的敌尸,脸上的神色,还是难以置信。 “这些是失败者。”黑齿影寒冷吭一声,“没有资格被诅咒。” “你能让他开口吗?”梁祯抛出了核心问题,“我想知道,他们在这附近,还有多少人?都在哪。” “你还想跟他们打一场?” “这里是天汉的土地,他们敢来犯,就得死。” 黑齿影寒就像一个行将入木的老人,无论梁祯说得多么动情,都不能让她热血重燃:“再多五十个,死的就是我们。” “那就殉国。”梁祯脱口而出,能如此轻快地说出这句话的,要么是未经战事的小年轻,要么是已经知道自己为何而战的百战老卒。 这时,战场也清理完毕,这一战,官军一共缴获九十六匹马,其中健马五十一匹,此外,还有大量的粮食,布帛,解救被掳百姓八十余人。 “想要跟他们打,只能靠骑士。”黑齿影寒抚摸着一匹黑色的健马,她似乎天生就跟马玩得来,那匹刚才还一直喷着粗气的黑马,竟然慢慢地安静下来,最后竟然还低下脑袋,眨了眨柔光闪闪的大眼睛,温顺地任她摆布。 梁祯抬头远眺,看着远方金色的草原:“代国是个很好的养马地,但编练骑士,需要很多钱,以及很多年,我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这个时间。” “不用,因为最好的武师。”黑齿影寒回过头,看着站在自己侧后方的梁祯,“在这里。” 第一百一十四章 代地风云(一) 梁祯本以为,黑齿影寒是在自吹自擂,因此还想笑着问一句:你脸呢?但黑齿影寒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怎么,也笑不出来了:“这里有辽阔的战场,无尽的战火。冲完阵后,还能下马的,就是最好的骑士。” “不行,这太残酷了。简直就是让他们去送死。” “但省时间。” 绛红是暖色,可每当梁祯细细打量身穿绛红色军衣的黑齿影寒时,却总是感觉,自己在凝视一块来自极北的寒冰:“盈儿,我……我……” 支吾了好一会后,梁祯才终于鼓足说完一句话所需要的全部勇气:“我希望你能够阳光一点。”尽管鼓足了勇气,可紧张却依旧让梁祯的语速,快得如奔腾的骏马一般。 黑齿影寒没有应允,也没有回绝。于是两人再次返回关押着约图乌俘虏的帐篷,他还是不肯交代,但这一次,黑齿影寒没有再跟他废话,上前一步,右手把玩着一把小小的剔骨刀,这刀似乎是吃全羊时用的餐刀。 “告诉我,约图乌为何来这。” 俘虏瞪了她一眼,呸了一口,破口大骂。 “我听说,只要在这里割一刀,哪怕大度如昆仑神,也不会饶恕你的懦弱。”小刀轻轻地划开了俘虏左大腿的皮裤,并贴在他的大腿上,贪婪地吮吸着俘虏身体上的热量。 俘虏的身躯,立刻被鸡皮疙瘩所吞噬,不是因为小刀太冷,而是对黑齿影寒这句话的恐惧。 但黑齿影寒却突然收刀退后两步,将小刀塞到梁祯手上:“叫邓远来干这事吧。” 梁祯强忍着反胃:“你……你在哪学的?这太残忍了……” 俘虏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言语,可却能够从梁祯惊诧的表情中,看出端倪,如果他明智一点,现在就应该低声求饶,可他却偏偏硬气了一回,高声嘲笑梁祯的儒弱与黑齿影寒的龌龊卑鄙。 “去吧。” 梁祯叫来了邓远,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因为他心中,对这种事充满了厌恶,但他又不好向黑齿影寒提出抗议,因为这个俘虏肯定参与过对驿马里的杀戮,虐打过驿马里的父老,今天的下场,是他罪有应得。 黑齿影寒没管梁祯那么多,跟邓远耳语了几句,然后轻轻地将小刀塞进了邓远的手中。 “他在说什么?”俘虏凄厉的叫声,令梁祯心惊肉跳。 “他在求死。” 梁祯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将现在的黑齿影寒与初见时的相比,但越对比,却越觉得判若两人:“那你又跟他说了什么?” “告诉我,我就让他死。” “他说了吗?” “他们在跟夫馀争夺草场,由于离得近,就顺道下来打秋谷。” “天杀的!”梁祯右拳忽地发出“咯”的一声,“他现死了吗?” “没死。” 梁祯抄刀入内,不多时,帐篷中便传出两声更为凄厉的惨叫声。 清理完战场后,梁祯又让大伙先吃饭,以补充作战时消耗的体力,待到大伙吃饱喝足后,梁祯才下令,带着缴获的战利品,护着被解救的父老,继续前行。 走不多时,梁祯忽然道:“冯兄,这些父老,怎么安置才好?” 没有人回应,耳边只有“橐橐”的脚步声。 梁祯觉得奇怪,回头一看,却发现身后只有章牛、叶鹰扬两人步行相随,骑马的独眼早已不见了踪影。 “啊~”梁祯双拳一锤马背,马匹受惊,发出一声长嘶,就要跑起来,好在梁祯及时扯住了缰绳,将马儿扯得前蹄高扬,这才没让它跑起来。 “哥哥,怎么了?”章牛急忙上前,一手拉着马笼头,一面关切地问道。 “去。将四郎请过来。” 冯良死后,梁祯身边就没有可以再议大事的人了,因此,梁祯不得不让黑齿影寒回到自己身边,不然的话,他就真的只能跟葫芦一般的章牛去商量如何治军牧民了。 当黑齿影寒来到面前时,梁祯心中突然涌起一丝酸楚:“我身边的老面孔,越来越少了。” “有时候,我会感觉,他们就在我面前,在跟我谈笑,可当我真跟他们说话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远了。” “走远了,也总好过,人还在,却只能当他走远了好。” 梁祯感伤地低下头,他还不能完全理解黑齿影寒的话,不过却能感觉到,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我想招募几个参军。你觉得需要吗?”梁祯沉声道,他手上有的是空白告身,以手头上现在的粮饷来看,也完全养得起几个出主意的参军。 “风部那边本来就缺一个参军。” “呃……不,我是想找个,能商量事的。但又怕……又怕……” 黑齿影寒身子一晃,但又立刻恢复了刚才的神态,静静地等着梁祯将话说完。 “怕你觉得不安全。” 梁祯知道,在自己正式将黑齿影寒迎过堂之前,无论自己如何承诺,都不能让黑齿影寒真正安下心来。因此梁祯只能有意无意地给黑齿影寒制造表象,来向她证明,她在自己心中,有多重要。 而其中一个表象就是,没了她在旁出谋划策,梁祯将寸步难行。但现在,梁祯说想要多找一个能够谋事的参军,这无疑,会给黑齿影寒带来许多无形的压力。 黑齿影寒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左手,凝视着被太阳晒成小麦色的肌肤下的毛细血管:“我叫丁霜也好,叫梁四郎也罢。但事实是,我永远都只能是明思王的女儿,对吗?” “不,不,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梁祯只觉得自己的口齿都不利索了,只好手脚并用地笔画道,“我……说过要……要保护你……但……但你也知道……我……我连我自己都……都保护不了……你现在……真的,真的变了好多。我……觉得是……是我没保护好你,才……才让你变成这样的。” “但……但我真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梁祯越说,声音就越小,心中就越觉得委屈,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再没有什么事,比当着在意的人的面,承认自己无能为力要痛苦了吧? “我们确实需要参军,最好是代国的豪强出身。” “用豪强,就要给他们分利,但天汉之所以会乱成这样,都是因为这些豪强,占据了太多、太多的土地财富,让其他人,一无所有。”梁祯自然知道黑齿影寒的话不错,但不错,并不代表它就正确。 “那你看章牛,李元峰如何?” 梁祯白了黑齿影寒一眼:“行啦,我知道你是对的。唉,但即便我们杀了张角又能如何呢?只要这些世家豪门一天还占据着大量的土地财富,就一直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张角出来。” “你想的太远了。”黑齿影寒拉了拉缰绳,免得坐骑越走越快,“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将‘云’‘风’两步的兵卒炼精。南皮一败,丧师五千余。你若能拉出一支精兵,无论将来是谁主政幽州,都会高看你一眼。” 黑齿影寒慢慢地抬起脑袋,看向天际的彤云:“有了伯乐,你才能一步步地往上走,直到掌握足够多的资源,来实现你心中的抱负。” “你这是让我走权臣的路啊。” “周亚夫已一己之力,扫平七国叛军。结果呢?太平道的叛乱,比起当年的七国,有过之而无不及。最终平定张角叛乱的将领,只会立下比周亚夫更大的功勋。这样的人,天下虽大,但也容不下他。” “还是说回眼前吧。”梁祯将话题扯了回来,“到了蔚县以后,我们该怎么做?” “找当地的大户,让他们出面维持秩序。”黑齿影寒不假思索道,“最好呢,就吸纳他们的子侄从军,将他们跟你拴在一起。” 梁祯苦笑一声:“希望我的脸能够大一些吧。” “不必惊慌,他们会争着来见你的。”黑齿影寒忽地勒住马,因为官道尽头的天际线上,已经出现了蔚县县城的轮廓。 “你忘了吴老爷他们?差点将我玩死了。” “代国的县城,都被王大志攻陷过,弱一点的豪强都被灭门了。强一点的,也元气大伤,他们巴不得跟你合作呢。” 梁祯恍然大悟:“有道理。” 不多时,绛红色的长龙便开到了蔚县城门。李元峰早已带着一干人等在门口等着了,梁祯坐在马上放眼望去,果然如黑齿影寒所说,兵卒们身后跟了一群蔚县父老。 “属下见过司马。”李元峰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抬头一看,见梁祯麾下多了不少马匹,当即喜形于色,祝贺道,“恭喜司马,再立一功。” “李兄,弟兄们都安顿好了吗?” “回司马,弟兄们均在城西驻扎,按照您的吩咐,属下已经贴出安民榜,同时严禁军士骚扰民户。”李元峰说着,身子一转替梁祯给站在队伍末端的几个老人家做引荐,“这几位便是蔚县的豪门,城南桑老爷,城东景老爷、曹老爷。” 第一百一十五章 代地风云(二) 入城之后,梁祯立刻着手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便是以云部司马的名义,贴出安民告示,第二件,便是“求贤令”,榜文上说,官军将在近日,招募一千一百名战兵、辅兵、文吏、参军。管饭、管住。让所有有志向的人,做好准备。 桑老爷、景老爷、曹老爷都是精明人,招募日期尚未公布,便知会府上的管家、心腹,驾着马车,前来“协助”。 梁祯也不客气,先看礼单再见人,心诚的便说真话,心不诚的便半真半假。 几番接触下来,梁祯也摸清了老爷们的底。确实如黑齿影寒所说,这几家虽然逃过了王大志的洗劫,可也是元气大伤,因此他们所求的无非两件事:一、他们愿意交税以换取保护,但不能交太多,二、他们希望,自己的子侄也能“为国效力”,因此希望梁司马在招募文吏、参军时,能够详细地考察他们家子侄的才能,再决定是否录取。 “挺好的,战兵、辅兵就在乡民里招募,乡民老实、敦厚,按时发钱就行。”李元峰倒也不是全无见地,“城里的人太狡猾,不好指挥。” 梁祯表示赞同,然后公布了招募的日期:十天之后。在这十天的时间中,新组建的骑士队将骑着战马去附近的村落中宣读招募令,一来让更多人知道,除了“拔剑出东门”外,还有一个“安全”一点的吃饭方法,二来也正好让骑士们练习骑术。 而为了照顾住得远的乡民,梁祯特意在离蔚县十来里远的四条村落中设置了招募点。 为了表示诚意,三个老爷在公开招募之前,便差人送来了本年的赋税,如果以《汉律》‘三十税一’为准绳的话,他们每一家都多交了一倍,但在战时,他们交上来的这点税,可谓是杯水车薪——因为账面上普通民户的税,都升到了十税三。而大多数地方,在此基础上,还会有两倍甚至三倍的“摊派”。 当然,三个老爷也不会就出这么点钱来糊弄梁祯,除了明面上交进国库的钱外,他们还给梁祯准备了一份相当于自家所交税收一半的“谢礼”。 梁祯婉拒了他们的好意:“诸位若真想谢我,就请帮忙想想,怎么组织流民耕种荒废的田地吧。” 三位老爷面面厮觑,他们心知肚明,组织流民耕种这事所需的铜钱,只怕是他们现在给梁祯谢礼的十倍还要多。 “这几日,蔚城外的流民越聚越多。昨日,竟为了抢夺一小袋小麦,死了三个人。这些人本就一无所有,要是有人生了歹心,或从中挑拨,只怕对我们,更为不利。” “司马所言甚是在理。只是我等在年初,便被那挨千刀的王大志抢劫一空,家中所余,只够勉强度日。安抚流民,唉……” “我就实话实说吧,这些流民聚在城外,终究不是办法,诸位若有办法,还请不要藏着掖着。早日解决他们,我们也好早日安睡不是?”梁祯当然不信这三位老爷会沦落到只够“勉强度日”的鬼话,但也明白,自己不能逼他们割肉,否则自己以后,就别想再得到他们的支持了。 三个老爷以回家核算财力为由,退了出去, “我觉得,他们不会同意的。”看着三人在朝阳下的背影,梁祯喃喃道。 “那就向他们要一笔钱,让骑士们披上重甲,嗯,这个他们肯定会同意,所以,你可以再敲他们一笔,说不定能将马铠也配了。” 梁祯瞪了黑齿影寒一眼:“他们或许跟你我一样大,或许跟我们的父母一样年岁,他们走上这条路,只是想给妻儿、给自己讨口饭吃。” 黑齿影寒上下打量着梁祯,仿佛是在打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然后,只见她将左手搭在刀柄上,轻轻一提:“你我就是靠它吃饭的人。我们所学的一切,就是怎么杀人。” “这是我们的悲剧,但我不想,让它成为更多人的悲剧。” “这不是悲剧,扬州我不知道,但在现在的幽州,弱肉强食才是规矩。” 梁祯还是无法接受黑齿影寒的理论,或者说,是现在的时势:“再想想,一定有别的办法的。” 黑齿影寒腰一弯,几乎要跟梁祯鼻尖对鼻尖:“只有活着,你才能想办法。” 梁祯终究还是从了黑齿影寒,因为她的办法,已是当下的最优解,而三个老爷对此,也颇为满意,毕竟比起数百万钱的流民安置费,七十七万五千钱的甲胄(注:1)费用,实在是太过划算了。 将一整车的铜钱交给铁匠之前,梁祯忍不住问道:“你打算怎么训练他们?” “想让他们卖命,我们还得流点血。”黑齿影寒拉了拉梁祯的衣袖,手指指着远方,“你看到什么了?” “屋子啊。”蔚县的铁匠铺跟蓟城一样,都建在城中,因此,梁祯是看不到城墙外的田野的。 “没错,想让他们卖命,就得先给他们安个家。” “一间三进宅院,两三个仆人,一百顷田地?”梁祯回忆着“良家子”的家产标准。 “还有一个细君,一个儿子或女儿。”黑齿影寒补充道,“这样,他们在违令之前,就会患得患失了。” 蔚县多的是今年年初才开始无主的田野,只需简单清理,便能分配。而屋子、农具之类的,三位老爷给梁祯的“谢礼”,也足够梁祯备齐了,至于仆人、细君之类的,梁祯并不打算干涉。 于是,问题就剩下了一个:“这么优厚的条件,该怎么确保,招到我们想要的人呢?” “聂老的做法就不错,慢慢来,不行就换。蔚县不缺人。” 梁祯心下一酸:蔚县不缺人,天汉更不缺人。所以,我们的命就是这般廉价,乃至于统治者可以肆无忌惮地压榨、挥霍。 招募的那一天,各个招募点外,都被厚厚的人墙围了七八层。尽管天气已经转凉,但大部分的人都脱去了上衣,拼了命地鼓起臂膀上的肌肉,以显示自己确实比其他人强壮。而且后面的人,还不停地寻找一切缝隙往里钻,以免位置都被来得早的人占了,前面的人哪里会放?因此,一刻钟不到的功夫,就发生了五六起冲突,死了好些人。 梁祯急忙将云部的所有兵卒派了出去,以维持现场的秩序。同时宣布,那些插队的,一概不用。另外,他还明确表示,招募的名单将在招募完成后才宣布,而不是先到先得。流民们这才安静了点。 “招最强壮的,最有力气的。”梁祯嘱咐每一个文员,在登记表上都要表明身体状况,“奄奄一息的,唉。” 文员们知道他的意思,在刚做好的名册中将一些人的名字默默地划掉了。 “我感觉,是我杀了他们。”看着一群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人,梁祯的眼眶,又忍不住红了,“如果上面的不横征暴敛,不大兴兵戈,他们也不会沦落至此。” “你没有能力‘杀’他们。”黑齿影寒抚了抚梁祯的背脊,“杀他们的人,在雒阳。” “对不起,是我骗了你。”梁祯的声音压得很低,耳根也很红,“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在辽水边上给你的承诺,才能实现。” “那你还愿意继续为天汉而战吗?” 梁祯的眼眶之中,似有什么在一闪一闪的:“我愿意。直到父老们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黑齿影寒忽然捂嘴一笑:“我想起了先生的一句话。” “你说的先生,是范元吗?”尽管黑齿影寒没提过“先生”是谁,但梁祯觉得,他一定就是那个范元,因为只有他有足够渊博的学识,乃至于能在短短的十来年时间中,令黑齿影寒的猪脑子开窍。 “是。” “他说什么了?” “错过了她最美好的年华,却要伴她终老。” 梁祯弯嘴一笑:“诗意倒是很足。那句诗也是他写的吧?” “哪一句?”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黑齿影寒点点头:“嗯。先生的文采,跟韬略一样出众。” 梁祯尽管已经知道,以范元那来自后世的世界观,投奔夫馀算不得错,反正在两千年后,都是一家人。但梁祯心中,还是始终无法原谅范元:“这就是他逋逃的理由吗?” “你恨先生吗?” “不。”梁祯长叹一声,摇摇头道,“我没有经历过他所遭受的痛苦,不敢评价他的选择。” 黑齿影寒呆滞地看着灰白的天空,眸子表面的寒冰之下,充斥着难以隐藏的迷离。梁祯的话,似乎在她的心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梁祯悄悄地伸出左手,搂住了黑齿影寒的左肩,然后一把将她搂入自己的怀中:“或者,他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呢?毕竟,杀人,并不总是需要动刀。” 怀中的女孩颤了颤,似乎是被触动了心弦。 “你什么时候有空?”梁祯问。 “怎么了?” “我想带你出去散散心。” 眼下已经到了秋末冬初,山边的原野变得极为空旷。放眼向远望去,目光可以掠过淡黄色的野草和殷红却稀疏的秋叶,一直看到天的尽头,这正是狩猎的好时机。 在冷兵器时代,狩猎又往往是跟军事相关的,因为在围猎的过程中,各队各伍亦可得到充分的磨合,进而迸发出更为强大的战斗力。因此,现在去狩猎,正可谓是一举两得。 注1:汉代盔甲一套为6800—8200钱,马甲一套为7100—8600钱。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代地风云(三) 代地临近边陲,年年都有被夫馀、鲜卑人入寇的威胁,因而民风彪悍,会骑马挥刀的也不在少数。因此在让他们饱食一顿后,骑士队便组建完毕。而且这一次,梁祯懒得跟新兵玩比武立威的那一套,直接下令,质疑长官者,扫地出门,再不录用。 骑士队的汉子们吓了一跳,连嘀咕声都消失了,毕竟跟田宅、娇妻比起来,听命于一个矮小子,根本就不叫事,因此对黑齿影寒的命令,大伙都是十分配合。如此一来,只不过一月的功夫,骑士们呃行军、冲坚、迂回包抄都有模有样,可以拉出去“跑”一下了。 牛角号一响,五十匹战马便分散开来,如同一张巨大的渔网,洒进了由茵茵绿草组成的汪洋大海之中。 梁祯和黑齿影寒策马并肩而行,两人的坐骑都是从那伙鲜卑人的坐骑中挑出来的上品,跑起来就如同两阵狂风,仅一瞬,便卷过了前方的草海,将骑士们远远甩开。现在广阔的天地之间,似乎就剩下了他们两人。 马蹄声惊动了几只正在低头吃草的梅花鹿,它们机敏地抬起头,却一眼看见不远处,两个庞然大物正在靠近,吓得赶紧身子一缩,四肢一张,便往草原深处窜去。 梁祯眼尖,一眼就从无风自动的草丛中发现了一只小梅花鹿,于是立刻从背上取下骑弓,抽出弓箭,拉满弓弦。武人对于自己的武艺,总是有着近乎痴迷的执着,梁祯也不例外,在过去的两年中,他一有时间,就要练习骑射。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从一开始不知眼睛为何物的乱射,到后面的抽签射中,再到十射九中,现在有了黑齿影寒在身边,梁祯更有信心,做到一发击中。 梁祯用箭尖上反射的阳光与两眼之间的连接线“拴”住那只肥硕的小梅花鹿,身子的重心则完全跟随坐骑的重心上下跃动,在这一刻,坐骑就是梁祯的双腿。小梅花鹿面前似乎出现了一块拦路的石头,因此小梅花鹿忽然用力,从草丛中一跃而起。 “咻”长箭离弦,在离地半尺的地方与小梅花鹿相撞,并蛮横地将野兔往前一推,飞了两三尺远后,再将小梅花鹿一把扯在地上。 “送你。”梁祯双手捧起小鹿,将它送到黑齿影寒面前。 黑齿影寒忽然低下头,双手玩弄起马缰,但眼神中闪过的,却不是羞涩,而是转瞬即逝的哀伤:“为什么?” 为什么?梁祯一愣,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当日在夫馀地中,那没有说出口的诺言。 那天,自己为什么要送她一只小鹿来着?梁祯眉头一皱,瞬间醒悟:“因为吃点肉,对身体有好处。” 黑齿影寒左手握着右手的指关节,右手拇指则不停地摩挲着马缰——她的脸正一点点变红:“还有呢?” “你应该挺喜欢吃这个的吧?”梁祯小心翼翼地猜测到,可他的脑袋却不知怎的,竟变得比往常更为愚笨。 黑齿影寒刚想说什么,可一眼看见正在傻笑的梁祯,便收住了话茬,不仅如此,还将目光投向那渐渐传来马蹄声的方向。 对梁祯而言,这绝对是一个美丽的黄昏,有绚丽的晚霞,有金黄的野草,更有如画的佳人相伴。 但黑齿影寒却并不这么想,因为她现在的注意力全在那些正在草原上奔马的骑士上,脸上更是笑容难觅。 浪漫是这世上最为珍贵之物,因为它不仅需要双方心灵的共鸣,且一旦有一方心不在此,这浪漫之感,便会立刻遁去,只留给全心全意的那一方无尽的惆怅。 梁祯随着黑齿影寒的视线,找到了那些骑士:“他们不合适吗?我再给你换一批。” “年龄太大了。” 梁祯愣住了,年龄,是一个所有人都没法回避的问题,任尔年轻时英明神武,勇冠三军,一旦上了年岁,也照样会被对面的毛头小子斩于马下。而这队骑士的最大问题,便恰恰在此。 代人善骑射,因此光和四年征讨夫馀时,朝廷在代地招募了数千健儿。只惜松漠一战,汉军三万貂锦全军覆没,消息传回塞内后,代国更是家家缟素。而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接下来的两年里,代国又经历了饥荒,以及王大志起事,年轻力壮的都跑了,因而留下来的,要么过于孱弱,要么过于年迈。就拿这队骑士来说,他们的平均年龄是三十三岁,早已过了身体的巅峰期,体力、耐力,都经不起折腾了,可打仗,偏偏就是最折腾人的事。用最残忍的话来说,他们,已经失去了培养的价值。 “就是说,我们准备的重甲,用不上了?” “重甲我穿都觉得累,何况他们。” “你不同。”梁祯捂着肚子一顿笑,“就你那小身板。” “那就用轻骑的打法。可以吗?” 黑齿影寒皱皱眉:“可以是可以,但轻骑注重速度,以游射为主,对付黄巾军的效果,肯定没有甲骑具装来得好。” 梁祯抱起双膝坐在草地上,双目越过这些骑士眺望着远处的草原。这草原竟是这般的辽阔,大到令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种“今日见此,方知天下偌大”的感觉。 “盈儿,这么大的草原,能养活很多人吧?” “草原虽大,但容不下两个部落。” 梁祯一听此话,脑海中灵光一闪:“盈儿,我想到办法了。” 代国的地形,是山地与草原相交织,汉民居住在山间的谷地中—这是代国仅有的可耕地。至于山外的草原,则居住着这数百年来,南下归顺的义从胡。在汉王朝强大的时候,这些义从胡便是帝国的屏障,而一旦天汉露出疲态,这些义从胡就会立刻变成塞外诸胡南下劫掠的急先锋。 当然,如果在他们决定投向北方的邻居前,南方的邻居开出了更高的价位,他们也乐于替南人而战。 而据蔚县的大户说,在这片草场的北端,就居住着一个人数在千人上下的部落——班图部。这个部落是古匈奴的一支,归顺天汉已有三百多年,自归顺后便一直居住在蔚县东北。虽说蔚县丰茂的水草让他们的生活方式由游牧变成了定牧,但他们仍旧保持住了骑射的传统。 正因如此,梁祯将班图部选定为第一个拉拢的对象。 黑齿影寒连夜让李元峰、邓远等人动手,从八百多军卒中挑出五十名最为健壮的,人人磨亮了刀枪,擦亮了铠甲,扛起云部的大旗,吹响大牛角号,示威一般地跟在梁祯后面。 “你这……”梁祯无奈地看着他们,“我们这个样子去求人,不太好吧?” “求什么求?”黑齿影寒蹬了梁祯一眼,“谁的拳头大,他们就跟谁。肩膀张开,霸道一点。” 梁祯懊恼不已地点点头,随后骑上最高最大的那匹健马,领着众人,耀武扬威地扑向位于草场北端的班图部。 申时前后,枯黄的草地与橙红的长空相交接的地方,忽地出现了一大群羊,数量足有数千头,如白云一般从半腰高的青黄相间的牧草上“飘”过。梁祯面色一变,有羊的地方就一定有牧人,而居住在这草场中的部落,就只有班图部,只是这班图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富裕了? 梁祯尚在沉思之中,三名身穿黄褐色皮衣,衣角和马鬃上各绑着十只铃铛的牧羊人便飞速驰近。一前两后,彼此之间相距五十步,前头那人,手中除了马鞭外,便无它物,可后面那两人,手中却是分执弓、号。 “张弓!”黑齿影寒下令道。 五十骑士同时举弓,一支支寒芒闪烁的箭矢直指云霄,当然只要他们愿意,下一刻这些弓箭便能全插在那三个牧人身上。 三个牧人赶忙勒住马,最前那人从马上滚下来,飞扑到离骑士们大约二十步远的地方,右手摁住左肩躬身道:“雄壮的天兵,是什么风将你们吹到班图部的毡帐前?”他的语速很快,但声音却像唱歌般悠长。 “我等奉天子之令而来,还请你们的且渠出来相见。”梁祯朗声道。天汉强盛已久,因此塞上诸胡都能讲上几句雅言。 所以,牧人一听梁祯这话,吓得脸色都白了,赶忙再次以手搭肩道:“请天使稍微,我家且渠将亲自出来迎接。” 说完,他赶紧朝身后跟着那两个牧人打了个眼色,那两人一见,立刻拨马飞奔而去。 “这部落怎会如此富裕?”趁着牧人离去的间隙,梁祯低声对身边的黑齿影寒道,“莫不是,他们来了客人?” “那就让他们的血,洒在这草地上。” “你是想让我学班定远吗?”梁祯苦笑一声。 “没胆?” “不!如果这伙人是来挑唆这个部落南下劫掠的,哪怕他们有一万人,我也不会退后一步。” 正说着,天地间隐隐响起风雷之声,羊群之后,烟尘大起,众人举目一望,只见约有百十匹战马,滚滚而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代地风云(四) 滚滚的洪流之中,高高地挑将出一 支深黑色的大纛,大旗正中,用白线绣着一只目光炯炯,獠牙外露的狼头。狼纛之下,正是班图部的且渠亲至。 “诸位天使请在此稍微,我家且渠亲自来迎接了。”牧人再次行礼,然后才上马迎着大纛而去。 洪流慢慢减速,在离骑士们五十步远的地方嘎然停滞。一个身穿黑色袍服,衣服四周镶嵌着灰褐色狼皮边的老年男人带着几个侍从,从大纛下前出到离骑士们约二十步远的地方,冲着众人躬身施礼道:“从雒阳来的天使,白狼的后人,班图部的弟兄再次恭迎你们的到来。” “白狼的子孙恭迎远道而来的天使。”男人身后,六十多个壮汉齐声唱道,并一齐躬身,他们身上的铜铃也随着他们的动作“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梁祯深吸一口气,以压下第一次面对这么多权贵的恐惧,然后才故作镇定道:“白狼的子孙,远方来的使者向你们转达来自天子的问候。”同时,他学着班图部的礼节,给对方行了一礼。 班图部的且渠一听,赶忙再次施礼:“白狼的子孙感谢天子的眷顾,白狼的子孙一切都好。” 接着且渠向后招了招手,立刻有两个身穿锦衫的妙龄女子跳下马背,从皮袋中倒出两碗香气浓郁的酒液,且渠也甩靴离鞍,捧着酒碗来到梁祯马前。这碗酒唤作下马酒,按照班图部的礼节,客人在喝了这杯酒之前,是不能下马的。当然按照《汉军律》甲士在执行任务途中,是不能饮酒的,所以,且渠也作了变通,尽让梁祯一人喝一口,就当是大伙都喝过了。 梁祯按照班图部的礼节,先用手指沾了几滴酒,洒向天空,接着又沾几滴洒向大地,最后才与且渠对饮这碗。 喝完后,梁祯翻身下马,立刻有两个壮汉歌唱着上前,接过马缰,准备将马牵往一旁。 “请天使随我往帐中议事。”且渠满脸堆笑,用手掌指着远处那座最高最大的毡帐道。 梁祯点点头,带着黑齿影寒和章牛跟了上去,至于剩下的骑士,则有邓远带着,也不下马,就留在原地。 在进大帐之前,梁祯等人又按照班图部的习俗,以墨涂脸,然后再跟着且渠入内。且渠见天使这般尊重班图部的礼节,脸上的笑容不禁变得更为灿烂。 进了大帐,分宾主落座,再次行礼后,且渠便问起梁祯何故来此。 梁祯偷偷看了黑齿影寒一眼,见后者点了点头,于是壮着胆子站起身喝道:“约图乌部的逆贼,侵我边地,掠我士民,所幸天子洪福,现逆贼五十员,尽皆授首。按律,当传贼首于塞上诸胡,以正典型。” 说着梁祯向章牛打了个脸色,章牛点点头,扯下腰间的布袋,一解一甩,一颗血淋淋的脑袋便掉了出来,接着在毡帐之中滚了五六步,方才在且渠眼下停住。 且渠的脸,“刷”一下全白了,他现在估计是非常后悔让这些来客以墨涂脸了,因为涂上脸后,他们的面容竟是这般的狰狞,仿佛来自炼狱的恶鬼,要来取他性命。 “臣今后,一定好生约束部众,勤于巡查,定不再让一贼寇,犯我天汉边界。”且渠结结巴巴地立誓。 梁祯冷眼盯着缩成一团的且渠,半响方道:“如今罚你部提供两百战士,自备三月之粮,明日一早,随我等行进。且渠可有异议?” “呃……这,既是天子之意,白狼的子孙定不敢推脱,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天使宽限几日,以便我等筹备。” “好。”梁祯点点头,“我们就在这等着,最迟四天,我要见到人。” “白狼的子孙定不敢食言。”且渠拍着胸脯保证道,随后便唤来侍者,安排梁祯等人的食宿。 班图部的规模也不少,足有四百多顶毡帐。排列成一个南北长、东西短的矩形。而给梁祯及他麾下的士卒住的毡帐,却搭建在营地南侧,而不是与且渠大帐较近的北侧。 梁祯等人回到帐中足足坐了一个时辰,两个班图部的侍者方捧着饭食前来招待,梁祯一瞄,这些饭食分别是:一盘小羊腿、一块胡乳达,以及一杯马奶酒。 侍者退出后,梁祯立刻找邓远、叶鹰扬、章牛、黑齿影寒四人来商议:“我听说,昔日我们的使臣出访这些小部落的时候,他们的且渠无不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但如今班图部的且渠态度实在冷淡,这一定是鲜卑人的使者来了,让他摇摆不定。市井小民尚且知道,要在问题变得不可收拾前将它解决,何况是一军之主呢?” 黑齿影寒和叶鹰扬一并道:“愿为司马效死。” “哥哥,你放句话,我阿牛这就将那什么渠给砍了。” “我也一样。”邓远双手一拱附和道。 “鹰扬,你连夜回去,让元峰兄将大部队带过来。我要在明天午时之前,看见云部的战旗。” “诺!” “四郎,阿牛、邓兄,你们三准备一下,等会我将两个侍者叫进来,你们一定要将他们俩生擒。” “诺!” 安排妥当后,梁祯便让叶鹰扬出去将那两个侍者叫进来,两个侍者对梁祯等人的阴谋一无所知,懵懵懂懂地掀开帐篷的门,走了进来。可没等他们向前走两步,早埋伏在门边的章牛等人便一并扑出,将他们俩掀翻在地,双臂反剪在背后。 梁祯抽出明晃晃的环首刀,架在左手侧那个眼神更为惶恐的侍者肩上:“我听草原上的智者说,狼哪怕再老迈,也不是一只羊能去招惹的。所以,贤明的且渠从来不会去挑战天汉的威严。但现在你们的且渠却跟鲜卑人暗通款曲,难道是欺我天汉无人吗?如果你想拯救你的部落,就立刻告诉我,鲜卑人躲在哪里!” “在……在东北边白……白色顶……的帐篷里。有……有一百多人……” “将他们俩捆起来,一定不要让他们逃了。” “诺!”章牛和邓远立刻动手,将这两个侍者捆得扎扎实实。 梁祯从怀中掏出自己的令牌,交给章牛道:“阿牛,邓兄,立刻准备军士,我们现在就去砍了那帮鲜卑人。” “诺!” 章牛和邓远出去后,梁祯缓缓转过身,看着唯一还留在帐中的黑齿影寒,良久才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黑齿影寒明眸一眨:“拖住班图且渠。” “嗯。” 一刻钟后,梁祯急匆匆地冲出帐篷,帐外,五十军士也已经整装完毕,刀枪明亮,甲胄齐整,而且每人身后都背着一捆干草,每个伍长手中,都握着一个正熊熊燃烧的火把。 “兄弟们,如今班图且渠居心叵测,随时可能将我们捆绑送往两里外的鲜卑人营地。一旦那样,班图人就会成为鲜卑南侵的急先锋,杀戮我们的妻女,破坏我们的家园。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愿为司马效死!”章牛第一个囔囔道,同时手举板斧,威严的眼睛从一个个兵士身上扫过。 “愿为司马效死!” “愿为司马效死!” 梁祯满意地点点头,朗声道:“我听定远侯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鲜卑人尚不知道我们来了,有多少人,我们可以连夜火攻他们的大营,只要砍下他们使者的脑袋,班图且渠便会胆战心惊,如此,边疆的祸患便能止于萌芽,我们的功绩,也将被后人世代传颂!” “愿为司马效死!” “愿为司马效死!” 趁着兵士们士气最盛之际,梁祯领着他们赶到鲜卑人的营地之外,将营地的三个出入口团团围住,然后梁祯挑出十名军士,手持牛角号,一旦前面举火,他们便一并吹号,同时挑出五名军士,跟着十名号手,高声喊叫助威。剩下的人,则用干草封住鲜卑营地的三个出入口,剩下的则全部放在上风口。 亥时前后,狂风大作,风沙走石,梁祯一声令下,军士们一并点火,正所谓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一时之间火光熊熊,将鲜卑人的营地照得如同白昼。火光起时,十名号手一并吹号,号音嘹亮,就似万马嘶鸣,同时五名军士也一并嘶吼起来,声如洪钟,有如千军杀至。 鲜卑人的反应,远比梁祯预想的要沉着得多。东侧的门被人用力踹开,三个肩膀跟脑袋一般粗细的厮杀汉从里侧扑出。虽然他们因遇事仓促,没来得及穿上盔甲,上半身还是赤裸着的,但火光之中,他们胸膛上那成块的肌肉却是如铁般坚实,看着防御力一点也不属于汉军士卒身上的铁铠。 三个厮杀汉手中都提着又重又沉的长刀,且呈“品”字形站位,从容且镇定地迎战由四面八方杀来的尖刀。 梁祯挽起步弓,搭上长箭,“咻”的一声,白色尾羽的长箭便穿透了最前面那汉的胸膛,那汉一见,竟是大刀一挥,将箭杆斩作两段,然后没事似的接着厮杀。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代地风云(五) 越来越多的鲜卑人从被撞开的另两扇门中冲出来,梁祯立刻让邓远和章牛领着余下的军士分别去堵截那些冲出来的鲜卑人。就在此时,梁祯忽听得一声怒呵,竟是一个身高七尺有余的鲜卑人,从墙壁上一跃而下。 火光中,只见此人头顶光滑,没有一条头发,裸露出趣青色的头皮,唯有脑袋两侧及后脑勺上,留着三缕黑发,大腿般粗细的脖颈上,围着一圈拳头般大小的珠宝。看这打扮,想必是鲜卑人的使者了。 这使者也是个狠厉之人,刚从墙壁上跃下,就一刀砍掉了一条胳膊,接着他身形一闪,猛地撞入一个甲士怀中,那甲士虽说身着铁铠,可被他这一撞,竟也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甲士一跌倒,八尺邓远的背心便完全敞开,鲜卑使者立刻舍了这甲士,一步上前猛地一刀砍在邓远背脊上。 壮汉受痛,猛一回身,一刀劈向使者,怎知这使者虽长得五大三粗,可身法却灵巧得吓人,身子一蜷,堪堪躲过壮汉的刀,接着弯刀一甩,“乒”“乒”两声,壮汉的胸脯便溅起两朵火花。 鲜卑使者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劲,手上力道刚老,左脚便已踹出,正中邓远的小腹。可别小看这一脚,八尺高的汉子竟被他踹得倒退三五步。鲜卑使者哪肯放过这一大好机会?三步上前,左一刀,在壮汉的右肩上留下一道又长又深的伤疤,右一刀,壮汉右脚一跪,整个儿跪倒在鲜卑使者面前,脆弱的喉咙更是直接暴露在鲜卑使者的刀下。 “嘶”血雨之中,八尺大汉缓缓伏倒在地,死得不能再死了。 不远处的梁祯看得怒从心上起,一刀格开面前那鲜卑人的弯刀,然后飞扑上前,右脚一探,一刀已横横劈出。 鲜卑使臣哪是吃醋的?当即弯刀向下一压,“乒”的一声,两把兵刃一并摊开,火光四溅。 梁祯怒吼一声“杀”,刀锋直刺鲜卑使臣的脖颈,鲜卑使臣扭身一臂,弯刀从右至左而至,定要将梁祯劈成两半。梁祯猛地一跃,灵巧地跃至鲜卑使臣身后,右手一闪,环首刀便在鲜卑使臣的右脖颈到左腰上留下一条又长又深的红印。 鲜卑使臣惨嚎一声,声音竟是这般撕心裂肺,令人心惊。接着他猛地一回身,“哐”的一声,弯刀与梁祯胸口的铁甲相撞,震得梁祯腹部翻江倒海,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倒退好几步。 这一边梁祯等人正厮杀得激烈,那一边,黑齿影寒也正和班图部的且渠“刀来剑往”,唯一不同的,或许就是且渠的帐篷中,并没有人真正流出了一滴血。 “我听说狼群在捕猎时,都会先掂量自己的实力与猎物的大小,这是因为,尝试去捕猎体型巨大的猎物,耗费大量力气不说,还容易令自己受伤。”黑齿影寒轻轻地摇晃着手中的骨制酒器,以让里面的马奶酒不停地拍打着酒器的四壁,“白狼也是如此吧?” “哈哈,当然。这可是先祖留下来的经验。”老且渠说话时,双眼一刻不离自己面前的那樽酒器中,那平静的液面,“无数鲜血换来的经验。” “既然如此,那请您想一想,与王师兵戎相见,班图部能获胜吗?” 液面中,老且渠的身影忽地一晃,接着是那如老狼一般桀骜但苍老的声音:“不能。” “要是班图部有难,鲜卑人会挥师来救吗?” “不会。” “班图部愿意离开这块土地,去更北,更苦寒的大漠中游牧吗?” 老且渠从皮衣中伸出了风霜遍布的干枯的右手,然后只用两只手指有气无力地摩挲着面前的骨制酒器。 “我没有办法。”半响,且渠呵出一口热气,轻轻地摇了摇干枯的脑袋,“映日河一战,鲜卑人大胜,草原之上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们的锋芒。” 黑齿影寒眉毛一挑:“夫馀人败得有多惨?” 老且渠摇了摇头:“听说依台王仅率千余残兵逃脱。” 说着,他端起足有一个巴掌大小的酒器,放到自己面前,却并不急着饮,而是将里面的酒液当成一面镜子,以此来观察自己的脸庞,他在干什么?是在追忆先祖的辉煌?还是在伤感现在的落魄? “草原上没有永远的王者,强弱,只在瞬息之间。”老且渠看着黑齿影寒,语重心长道,“白狼的子孙已经失去了先祖的勇武,现在能做的,不过是在强邻之间,苟且偷生罢了。” 而现今的世界上,能够称得上强邻的,无疑只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汉王朝,以及草原上的冉冉新星鲜卑汗国。 “和连汗志在鞭挞四方,您不会真的觉得,不死者的铁蹄之下,还能有班图部的草场吧?” “啪”骨酒器被且渠狠狠地拍在桌面上,且渠老态的双目中,亮起了一丝炽热的光,但不待黑齿影寒将它捕捉到,这丝热芒便已消退,一如当年,独步草原的匈奴,辉煌但也短暂。 “和连汗帐下,控弦之士二十万,横行草原十五年,无有败绩!”老且渠左手按着桌子,将半个身子支起,他的语速很快,就像一个要捍卫自己部落尊严的武士一样。 但话音刚落,老且渠便意识到,自己正在跟别人争论的并非本部落的荣誉。这种清醒是可怕的——老且渠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顿下去:“你刚才说,鲜卑人不会因为班图部跟天汉开战,同样的,天汉会为了班图部跟鲜卑人厮杀吗?不会的,没有人会在意白狼的子孙是在微笑,还是在哭泣。” 话音刚落,老且渠便感觉到胸口传来一阵炽热,抬头一看,原来是黑齿影寒正看着自己,她的目光中既像在诘问,又像在感伤。老且渠笑了笑,坦然地与这目光相对。 “所以你跪倒在和连汗脚下,并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利刃?” “我只是想延续种族。”老且渠身子往前一倾,双目寸步不让地逼视着黑齿影寒。 “哪怕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 “唉。”老且渠身子一颤,萎顿下去,但旋即他又挺起了脯堂,“你不是我,不会懂的,不是所有人,都有选择的。” 就在这时,大帐外,一个班图部打扮的男人惊慌失措地扑了进来,一见到老且渠,便开口大叫,但一词刚出,他便看见了坐在老且渠对面的黑齿影寒,于是急忙将余下的话,都吞进了肚子里,转而急匆匆地伏在老且渠耳边,咬着他的耳朵开始耳语。 老且渠的脸色,登时由黄变青,再变白,但最后,这些颜色都一一褪去,最终他沟壑遍布的脸上,又恢复了以往的蜡黄。 男人退下后,老且渠定定地看着黑齿影寒,目光时而炽热,时而冰冷,最后他长叹一声:“昆仑神,昆仑神,昆仑神!” 黑齿影寒双目低垂,并不言语,但右手却已握住了刀柄。 “鲜卑人尚且许诺三千牛羊,你们这是要将班图部抽筋扒皮啊!”老且渠眼神迷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黑齿影寒抱怨。 黑齿影寒盯着且渠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听说,齐国的史官宁愿被崔杼诛杀(注:1),也不肯将史书改动一个字。这难道不足以说明,这世上,有的东西是要用生命来守护的吗?天汉庇护了班图部数百年,但现在,你却想趁火打劫,如此做法,日后班图部有难时,还有谁会来相救?” 老且渠脸色发青,指着黑齿影寒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抖着,他的嘴张得老大,可除了一连几个“你”字之外,却是再没有发出个半点声音。 黑齿影寒将环首刀抽出一半,精铁铸造的刀身上,寒芒四溅。 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其中,“书”是为了跟别人讲道理,而“射”则是为了帮助别人接受自己的理论,这一“精髓”,“大儒”范元不可能不懂,而作为他的亲传弟子,黑齿影寒自然也耳濡目染了不少,因此当“书”行不通的时候,她果断用“射”来使老且渠幡然醒悟。 “你可别欺人太甚,知道什么叫白狼之怒,血流千里吗?把我逼急了,这代国,将再无宁日!” “蔺相如说,士之怒,血流五步,天下缟素。再说,您又怎么确定,班图部会为了你一人,去干些螳臂当车之事?” “你……你……你!” 此时,大帐之外,忽然响起一阵密集的脚步声,接着是几声惊慌失措的阻拦声,但不一会,这阻拦声便都成了惨叫。 梁祯大踏步地闯进大帐,身后跟着浑身是血的章牛以及十个环首刀尚未入鞘的军士,这些军士手中,都提着一颗或几颗,血迹未干,且死不瞑目的头颅。 “咚”“咚”“咚” 血迹,玷污了且渠干净、整洁的大帐,一股死亡之息,也随之弥漫开来。 “且渠,私通鲜卑人,这罪名,可不小。” 此话一出,大帐中的气氛登时凝固,四个军士猛一转身,封住大门,六个军士同时进逼一步,沉肩立刀,摆出了准备厮杀的架势。 老且渠的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而他本就矮小的身躯,也因自信的缺失而越发萎顿,最后他就像一个行将入木的老人一样,完全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班图部会出兵的,明天。” 第一百一十九章 庙堂风雨几时休(一) 相传,兵仙韩信曾以筷画格,以竹为兵,来教习用兵之道。由此“象棋”这个游戏便开始流行起来。 袁绍也爱下棋,但相比起木作的棋盘,竹作的棋子,他更喜欢在名为“天地”的棋盘上,以“众生”为棋子,来与旁人对弈。而这一次,与他博弈的人,有两个,一个叫波才,另一个叫彭脱——都是拥子十万计的棋手。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长社城外,金甲蓝袍的袁绍骑着一匹肩膀血红的马,看着焦黑一片的原野,已经蜷缩其中的焦尸,清澈而明亮的双眸中,充斥着喜悦与哀伤,“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人断肠。” “少主,这一段要记吗?”袁绍回头一看,是两眼黑白分明,且目光炯炯的家将袁长生。袁长生十岁那年因饥饿而晕倒在道旁,多亏遇到了时任执金吾的袁逢,这才捡回一条命,由于他生性机敏,袁逢就让他给袁绍做了陪读。此番,袁绍领军出征,他自然也跟着来了。 “当然要记,这段话,我要原原本本地送到陛下案前,让陛下看看,这群中官,是如何祸国殃民的。” “诺。”袁长生笑了笑,这几句诗,他肯定会写到奏疏之中,不过嘛,保准像之前的每一次上疏一样,没出府邸就被袁隗给拦了下来。 长社城外,立着一面大纛,大纛旁立着四面帅旗,左边两面分别写着“左中郎将”、“皇甫”,右面那两面则写着“镇贼中郎将”、“朱”。 原来,没等皇甫嵩领军南下荆楚,朱儁便被合兵一处的波才、彭脱率领的黄巾军打得大败。皇甫嵩急忙率军救援,怎知却被兵多将广的黄巾军与朱儁一并围于长社。 一时之间,战局对汉军极为不利,因为,朝廷派去兖州、豫州、荆州平定叛乱的军队,总共就四万多人,现在都被波才、彭脱一口气给包了饺子。这还得了?要知道,要是黄巾军吞掉两将麾下的四万汉军,虎牢关便彻底向黄巾军敞开了大门。 就在这危急时刻,大将军何进、中常侍高望一并上书,说大将军府长史袁绍,少而清能,胸有甲兵,能带兵解长社之围。 汉帝尚在犹豫,却又传来官军在冀州大败的消息。一听到这消息,偌大的宣室殿中,便只剩下了群臣的抽气声。 汉帝无奈,只好应允,令袁绍为骑都尉,率领五千六郡骑士,前去支援。 袁绍挥师在离长社五十里远的地方安营,然后带着几十家丁家将绕着长社转了两圈,他敏锐地发现,黄巾军的营地旁,全是枯萎的草木。于是当机立断,趁着一个西北风正盛的夜晚,发动火攻。火光之中,五千六郡骑士一并冲杀,将波才、彭脱的黄巾军冲得七零八落,大败而逃。 “义真公,公伟公。”袁绍跳下汗血宝马,尽管已经极力摆出严肃的模样,可那脸皮之下,却依旧是盖不住的春风得意。 “本初贤侄,多谢相救。”皇甫嵩和朱儁笑呵呵地拱手还礼。 朱儁摸了摸短须:“贤侄,你这火烧叛贼之计,让我们两个老东西是自愧不如啊。” “公伟公谬赞了。小侄不过是托了陛下的洪福而已,若昨晚吹的是南风,想必公伟公、义真公亦可火烧叛贼,如此说来,小侄还是冒领了二公的功劳。” “哈哈哈哈。”皇甫嵩和朱儁相视一笑,心中所想的亦是“后生可畏”这四个字。 长社一战,袁绍率领的骑士斩获三千余,俘虏的黄巾军士、军眷更是不下三万人,豫州黄巾损失惨重,不得不后退上百里,以躲避官军的锋芒,这样一来,战争的主动权,便又落到了官军的手中。 三人入到城衙之中,分尊卑落座,敬过茶水后,皇甫嵩笑眯眯地开口问道:“不知本初贤侄今后有何打算?” “小侄所率之兵,将还给伯玉兄指挥,小侄将返回虎牢关,协助大将军拱卫京师。” 皇甫嵩和朱儁脸上,都闪过一丝惊讶之色,最后由朱儁开口问道:“本初贤侄,如今黄巾叛贼虽败,但实力仍然强劲。贤侄为何要如此急于返回虎牢关?而不是跟我们两个老头子一块肃清乱贼呢?” 袁绍拱手向雒阳所在的方向致意,然后才忧心忡忡道:“二公可知,方公公已于旬日前被张让等人逼到自尽之事?” 皇甫嵩左眼皮一跳,左手一抽:“本初贤侄,此事当真?” “当真。方公公仗义执言,让陛下赦免党人,诛杀贪官,考核地方官吏。怎知张让等八常侍竟诬告方公公贪赃枉法,陛下信了他们的谗言,竟要捉拿方公公,方公公气不过,以死明志,可这八常侍竟然还收捕了方公公的宗族。二公,你们说,要任由这八常侍再继续乱搞下去,我天汉,哪还有明日可言?” 皇甫嵩的左脸庞又是一抽,因为陛下之所以同意解除党锢,就是因为他跟中常侍方强的奏疏,可以说在这件事上,他们是同一阵营的人,但现在八常侍逼死了方强,又收捕了他的宗族,那么他们又会不会冲自己而来呢? 袁绍的一番话,直说得皇甫嵩整个人委困下去。年长一些的朱儁也在自己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拧紧了眉头:“那不知贤侄返回虎牢关后,又有何打算?” 袁绍从衣袖中抽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蔡侯纸:“在这一路上,小侄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草拟了一份奏疏,回去之后,小侄将恳请大将军替小侄将此奏疏转呈陛下。” 朱儁伸手接过蔡侯纸,刚扫了一眼,双目便被其中的六句诗给死死地吸引住了:“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余一,念之人断肠。” 袁绍恰到好处地长叹一声:“正是,小侄这一路走来,举目四望,皆是累累白骨。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他逃过了一劫,但他的家人,都死了。我们发现他时,他正趴在妈妈冰冷的怀里,想要获得一点温暖。” 朱儁是大孝子,以孝敬母亲而闻名郡县,后来也因此,被举为孝廉,踏上仕途。因此袁绍当着他的面这么一说,满脸沟壑,双眉染霜的朱儁,竟也红了眼眶,动了情。 “我收留了他。但这七州之地,处处是战场,处处是失去了母亲的幼子,失去了幼子的母亲,我又能帮多少呢?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是张让那几个常侍,纵容门客宗族,肆意妄为,残骸百姓!他们一日不除,天下苍生,就一日不得安宁。” “贤侄,说话要慎重,万不可如此轻佻啊。”见袁绍越说越过火,皇甫嵩和朱儁一并劝谏道。 “慎重?哼,八常侍把持超纲的时候,满朝贤臣在哪里?八常侍迫害‘三俊’的时候,可有贤臣出来说一句话?他们就知道慎重,直到现在,民怨沸腾,他们还在慎重!殊不知,八常侍一日不除,这叛乱,就一日平定不下去。兵祸连结,伤的,可都是我天汉的根基啊!” 两位老中郎将苦笑一声,眼前这本初贤侄的脾气,跟十年前出任濮阳长的时候,还是一模一样啊。如此说来,他在这风头正盛的时候破口大骂八常侍也不足为奇了,毕竟这本初当年,还做出过光明正大地收留被八常侍迫害的‘三贤两俊’这种“嫌命长”的事呢。 “二公,小侄还想请二公帮小侄一件事。” “何事?” “小侄恳请二公,念在苍生的份上,跟小侄一块上书陛下,让陛下诛杀八常侍及其子弟,以上正朝纲,下安黎民。” 朱儁大吃一惊:“万万不可。贤侄,我跟义真,可都领兵在外,如果此刻上疏,若被有心之人诬陷我等心生歹念,那下一个党锢便再所难免啊。” “陛下不敢,二公领兵在外,我等在朝中上疏,正好给陛下施压。这一次,一定要将八常侍绳之以法。” “胡闹。”皇甫嵩拍案而起,“身为臣子,怎可胁迫君上,作出此等无法无天之事?贤侄,我劝你以后,还是注意一下为好。” “义真公,陛下对称张让、赵忠为‘胜父’‘论母’,可这张让、赵忠之辈,除了收刮民资民膏外,可还曾干过一件事?朝中诸公,已多番上书,可这陛下,还是执迷不悟,若不趁此良机,让陛下迷途知返。往后,可就再没有机会了。” “闭嘴!本初,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圈养死士也就算了,现在还口出不逊之言,你再这样下去,袁家恐怕就要大祸临头了。” 朱儁也赶忙劝诫道:“贤侄,你还年轻,扳倒八常侍之事,轻易不得。你就听我跟义真一句话,至刚易折,现在是‘忍’的时候,待到时机一到,我跟义真,一定会联合朝中诸公,恳请陛下,亲贤良,逐小人。” 第一百二十章 庙堂风雨几时休(二) 没能说服朱儁跟皇甫嵩,令袁绍非常气恼,跟两人虚与委蛇一番后,他便领着自己带来的家丁家将,匆匆赶回虎牢关。那里,已经收到捷报的大将军何进正迫不及待地等着袁绍回来。 斩获三千级,这在前朝名将那动辄万级的军功记录中,并不出类拔萃。但在官军连续吃了半年败仗的关节眼上,这场胜仗,可取得了当年封狼居胥一般的效果。而作为主将的袁绍,由于有天下第一世家作为后盾,更是没有人敢吞了他的军功。因此,耳聪目明的雒阳民众,仿佛都已经看到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然而袁绍却在这前程大好之时,做出了一个以自己的前程和性命为赌注的决定,他不再上书劝谏陛下将张让等人绳之以法,而是选择准备自己动手,将生米煮成熟饭。 长社之战结束的第十天,雒阳城中张灯结彩,因为汉帝特意下旨,要以最隆重的仪式,来迎接一位一力扭转汉军连月来的败局的青年武官。袁绍奉旨骑着他的汗血宝马,一直到皇宫门前,方才下马而入。接着在文武百官的祝贺声中,接过了天子御赐的尚方斩马剑,接着又享用了御宴。 御宴刚散,袁绍便收到了群臣送来的请帖,因为大伙都想借此机会与这位朝堂新俊、陛下眼前的红人建立更加良好的关系。 但令众人瞪目结舌的是,袁绍竟破天荒地接受了中常侍何恩的邀请。因为大伙都知道,这何恩是张让的义子,这客明显就是替张让请的。 于是乎,当天夜里何恩的府邸前,便被赴宴者围得水泄不通。赴宴的,不仅有投靠了中官的官员,也有不少世家大族的门生故吏,他们前来,多是看在袁绍脸上。 果不其然,在宴会即将开始的时候,张让也来了,不过他披着黑袍,行事很低调,只跟少数几个义子多聊了几句,而对于其他人,尤其是依附于世家大族的官员,他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地问候几句。 这场宴会很是成功,因为宾主双方都很尽兴。大家虽然始终心存隔阂,但碍于面子,都喝了不少的酒。在酒宴当中,袁绍十分卖力地替双方人马大桥引线,一刻不停地活跃着宴会的气氛,他本就容貌俊伟,才兼文武,且又是天子的新宠。因而众人都得卖他一个面子。如此一来,宴会便开到了子夜,宾客们方才“尽兴而归”。 张让没在何恩家中留宿,他的家离何恩家约五里路,中间要经过一条比较狭窄且阴暗的街巷。而且,由于他中官头子的身份,没有人愿意跟他同行。 张让的车驾,是一辆四轮马车,护卫有二十多人,其中骑士十人。张让也喝了不少的酒,因此醉醺醺地躺在马车中,双目惺忪,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的一个屋顶上,好几双眼睛正在凝视着他。 长箭如同鬼魅一般从虚渺中现身,轻轻“吻”在驾车卫士的脖颈上,卫士闷吭一声,“咚”地栽倒在地上。 “护!”余下的卫士惊叫着,纷纷抽刀,就要赶来将张让的车架护在正中。可就在此时,四周的屋顶上,射来了更多的长箭。只是这一次,长箭却没能取得跟刚才一样的效果,因为卫士们穿着的,都是万里挑一的精品铁铠,防护能力之强,哪怕是边军将领身上的铠甲,也不可跟它相提并论。正因如此,卫士们虽然多身带三两箭,却鲜有人倒地毙命。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行刺张侯?”卫士首领大声喝道,意图吓退这些狂妄的刺客。 刺客确实被他吓着了——吓得从屋顶上跳到了地上,并且要以卫士们的鲜血来压压惊。 卫士们一见,不由得胆气大壮,因为对于天天好酒好肉伺候着的他们来说,肉搏正是他们的强项,若对方一味地藏在黑暗中放冷箭,他们可能还会怕,但既然对方选择以短击长,那就别怪他们不客气了。 然而,刚交上三四手,卫士们便发觉不对劲了,原来,这些蒙面刺客手中握着的,不是雒阳城中常见的环首刀或长剑,而是对付甲胄的利器铁锤。因而几番交手后,卫士们便被放倒了三人。 卫士首领猛地一跺脚,右手手腕一旋,重剑舞了个剑花,就要扑上去加入战团。 然而就在此时,卫士首领却忽地觉得头皮一麻,他忙一昂头。却只看见,一裘黑衣,一双利眼,一把银剑从天而降。卫士首领只觉得脖颈一寒,头颅突然变得有千斤般沉重,然后一头栽倒在地,弥留之际,他只看见了刺客袍袖之中,那抹晃动的淡紫。 “雨千……寻……”卫士首领只来得及道出这两个字,便沉沉睡去了。 杀死卫士首领的刺客脚一点地,便要飞上马上,然而就在此时,它的眉眼却忽地一皱,接着手腕一转“乒”地击飞一支长箭。 “嘚嘚嘚”阵阵的马蹄声中,更多的长箭刺来,不由分说地将那一个个斗成一团的卫士刺客射成一只只刺猬。 是执金吾的巡城甲骑!刹那间,刺客的瞳孔中,满是悲愤,因为张让尤躲在丈余外的马车中,可巡城甲骑已近在咫尺! 天佑奸佞!刺客狠狠地瞪了张让的马车一眼,吹出了撤退的哨音。 堂堂中常侍之首,天子最宠之臣,竟然在雒阳城中,遭到刺杀。虽说没能伤着张让分毫,可他的卫士却死了十一个,而巡城甲骑,竟然连一个活口也没有抓着!这消息一传出,立刻触怒天颜,听伺候汉帝起居的小黄门说,汉帝震怒得连琴弦都扯断了两根。 雒阳令花光了家财,才将破案期限由一个时辰延长到十天,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终日惶惶,因为这案件,根本就没法查! 首先,案件是子夜发生的,到汉帝下令封城捕凶已是次日申时了,中间的时间,都不知有多少人出了城。这些人去了哪里,根本找不着。 其次,巡城甲骑只带回来六具毫无标识的黑衣尸体,连一个活口都没有,口供都没法问。 最后,张让是什么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宦,能杀他的,想必也不是一般人,雒阳令要敢真查,说不定自己就先被人做掉了。 弄来弄去,雒阳令只好四处去拜访各路神仙,求他们给指条活路。 这一天,雒阳令带着四辆辎车的铜钱,先在城中的一间名为“丹竹”的文墨铺中买了三张蔡侯纸,接着才去拜会这间文墨铺的真正主人——太傅袁隗。 袁隗白发长须,头顶博士冠,身着深衣,站在会客厅门口来迎接这位雒阳令,不过他的热情,却反而令雒阳令更加不自在了,隔老远就停了下来,对着年岁跟自己相仿的袁隗,行天揖之礼。 袁隗站得笔直,先受了这一礼,再还以平揖之礼,最后才将雒阳令迎入厅中,分宾主落座。早已等候多时的管家立刻奉上两只青瓷茶碗。雒阳令轻轻一吸鼻子,便意识到,这杯中所盛的乃是上好的明前茶。 “明公,晚生此番冒昧前来,是因为碰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还想请明公不要嫌弃晚生愚笨,给晚生指一条明路。” 袁隗的脊背已经有点驮了,正因如此当他坐在狭小的椅子上时,整个人也显得更为老态。他似乎没有听见雒阳令的话,依旧自顾自地坐在那。雒阳令几次想发问,以确认袁隗是否有听见他的话,但都在最后一刻,因为内心中那巨大的恐惧而放弃。 “是张侯遇刺之事吧?” “正是……”一听“张侯”二字,雒阳令心中立刻战栗起来,“这……晚生实在无有头绪啊。” 袁隗在心中稍稍舒了口气,没有头绪,就意味着雒阳令已经放弃了找出真相,如此一来,他今日来的目的,便仅是为了给张让,给陛下一个交代。 “采用如此恶劣的刺杀手段,说明这人心肠歹毒,视律法纲常于无物,如此作风实在不像久居雒阳的君子,倒像是边远的蛮夷所为。” “明公所言极是。但这雒阳城,城防严密,边夷入雒,定会被城门令登记造册。可在案发之后,晚生第一时间查了登记册,并无疑点。” 袁隗轻抚长须:“哈哈,可据老朽所闻,有的城门令,往往惧怕权贵,对他们的仆人,也不敢登记,对他们所带之物,也不敢查验。” “若是某些人心怀不轨,那他们完全是有能力在雒阳,掀起大风大浪的,一年前周客的案子,不就是这样吗?” “听明公此言,晚生茅塞顿开,晚生谢过明公。”雒阳令离座而立,再次对袁隗行天揖之礼。 雒阳令知道,只要自己按照袁隗的指示,将那人拿下,那这一关,自己就算是平安过去了。至于那人究竟是不是幕后指使者,雒阳令并不需要知道,也不敢知道。 而这个倒霉蛋,正是刘虞。因为就在前一天,刘虞在幽州大杀豪强的消息经并州传到了雒阳,雒阳城中的官员们登时炸窝,尤其是剑眉赵忠,更是大叫刘虞这是要效法张角! 第一百二十一章 庙堂风雨几时休(三) 现在的汉朝,是靠世家、外戚、中官三条柱子撑起的,汉帝的主要职责,就是维系他们三者的平衡。而刘虞的身份,就比较特殊了,他是宗室,因而三条支柱都不会将他当作自己的一员,而汉帝自己,则因时刻担心着会被宗亲威胁到自己的位置,而更不会信任他。 因此,当雒阳令将刘虞定性为这起案件的主谋,并将这一“调查结果”上奏天听时,汉帝虽说“咻”地站了起来,但当他第三次用那双小的可怜的眼珠打量了战战赫赫的雒阳令一翻后,还是认可了雒阳令的说法。当然,汉帝并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先询问殿中众人的意见。 于是朝堂上就发生了数十年难遇的一幕:满朝公卿,竟然没有一人替刘虞说话。一致同意将刘虞革职,押往雒阳候审。早已打定主意的汉帝也当即同意,传旨从驻扎在邺城的北军中,调出一营兵马,经并州绕道幽州,将幽州刺史刘虞逮捕归案。 但抓捕刘虞的人,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拦。刘虞非常配合,听完诏书,谢过皇恩后,便伸手摘下了冠冕,神色平静地戴上枷锁,上了囚车。但蓟城的百姓不干了,他们“哗啦啦”地在囚车旁跪了一片,涕泪俱下地质问押送的兵卒,为何要这么做? 负责押解的官员苦口婆心地劝说了好久,都没能将百姓劝退,最后是刘虞亲自出面安抚,诸人才依依不舍地与刘使君挥泪惜别。 可没想到,押解队伍刚出了蓟城,就遇到了更强更有力的阻拦。因为挡在他们面前的,不再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而是阵容严整的官军士卒。汉军对汉军,先登对陷阵,双方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 原来,就在钦差前来抓捕刘虞的时候,宗员也下了一道军令,让驻扎在幽州各地的汉军,前往蓟城汇合,准备再次出兵冀州。 刘备、公孙瓒、梁祯几乎是同时率军赶到蓟城的,他们麾下,有将近六千军士,其中两千人是受过战火洗礼的老兵。因而对上前面那四百余盔甲鲜明的北军将士时,也是全无惧色。 蓟城城西二十里的原野上,愁云万里,草木萧瑟。愁云之下,枯草之上,六千多汉军箭在弦上,只待主将一声令下,便要将对面的直娘贼射个对眼穿。 “你……你们想……想干什么?”钦差吓得面无人色,再也没有天使的威严。 “刘使君所犯何罪?尔等为何要抓他?”张飞挺矛出阵,喝道。 钦差暗自叫苦,谁不知道前往幽州逮捕素以清廉著称的刘虞是一个苦差事?自己摊上这事,还不是因为在京中位卑言轻。可这没有好处也就算了,还被望不尽头的边军蛮子拦住是怎么回事? 他又听闻,汉帝之所以要抓刘虞,是因为他密谋造反,如果传言是真的……钦差看了看对面如鲲鹏般望不到脊背的边军,又看了看身边跟蛾虫一样渺小的兵卒,不由得双腿直颤。 钦差只能求助刘虞,希望他的威望,可以让对面的那群蛮子让开道路:“刘……刘使君,您说这……这可……如何是好?” “让我去。”刘虞神色平和,表情不惊不惧。 钦差赶忙命人解了枷锁,将刘虞从囚车中放了出来——他可没胆子让刘虞戴着枷锁去,万一刺激到了对面的边蛮,他们不顾后果地冲杀过来,那自己可就是第一个死的了。 刘虞背着手走到边军阵前,他虽已经脱去了官服,只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衣,气质却庄重如初,眉眼之间,依旧充盈着作为一州牧伯的威严。 “使君。”十余个边军武官一并滚鞍落马,拱手行天揖之礼“他们为何要抓你?” “某为了平叛,将数百豪强绳之以法,不想此举,触怒了京中的贵胄,因而沦落至此。”刘虞面露忧色,“不想我天汉,竟然浑浊至此。” “扒皮的常侍,待某去取他首级。”张飞大喝一声,就要挺矛冲阵。 刘备、关羽急忙拖住他:“住手!你这样,只会害了使君。” 梁祯上前一步道:“使君,他们押你上京,只怕是凶多吉少。” “陛下登基以来,重用中官,乃至法度不行。我若还抗旨不从,那《汉律》便将名实俱亡。” “这种恶法,还从他个鸟!”公孙瓒暴喝一声,银枪一举,“白马义从!” “在!”上百白马骑士一并举枪,明晃晃的枪尖如同一道寒光,直刺两百步外那些北军的心弦。 “伯珪!不得放肆!”刘虞见他们几个越说越过火,身躯一震,神色凛然道,“你们若真想帮某,就立刻让开道路。不然,就从我的尸身上踏过去。” “使君,这要离了幽州,他们不更加肆无忌惮?”几人一起劝道。 刘虞冷峻的目光从面前的几人身上一一扫过:“你们是真想逼某,将传言坐实吗?” “我等不敢。”众人吓得面无人色。 “那就让弟兄们退开!”刘虞语气坚定,丝毫没有商量的意思。 几人面面厮觑了一会,最后还是无奈地命部下的兵士退开,因为这次相遇,本就出乎他们的意料,因此他们更不可能提前做好一丝一毫的准备。 送走了刘虞后,三人率军继续前行,不过每人脸上,都充斥着出征前不该有的哀伤。 宗员亲自在城门口迎接这三位幽州本土最有实力的武官,以示对他们的看重。但三人脸上,却还是装不出哪怕一丝被重视的兴奋,因为同样是持节出镇幽州,刘虞做到了爱民如子,而宗员,则令四千多名幽州子弟埋骨南皮。孰优孰劣,一望便知。 尽管幽州因为刺史刘虞下狱,而失去了主政者,可宗员再度进攻冀州的计划,却并没有往后推迟。相反,他在将梁祯等人接入城后,便开始着手出兵事宜。 梁祯向宗员建议道:“将军,此时已是秋末,大雪将至。不如等来年春季再出兵,如此一来,粮草便可沿河道运输,幽州也不用抽调过多的民力。” “对啊将军,最近几年,幽州的民力几经征调,早已大损,还是爱惜些为好。”公孙瓒附和道。 “现在是十一月,若等到来年四月再出兵,黄巾叛贼便要在冀州再肆虐半年。冀州生灵,将再受涂炭之苦。而且,若是四月出兵,那明年的春季,农夫将无法春耕,无法春耕,后年就要闹粮荒。所以,诸位还是趁着这个冬天,一鼓作气,将蛾贼剿了为好。” 宗员所说也不无道理,但三人却还是不同意此刻出兵,于是相互看了一眼后,便由公孙瓒出面劝谏道:“将军,刘刺史甚得民心,此刻却无故获罪,幽州军民无不心寒,许多军士胸中,甚至抱有怨气。兵法说,军心不齐者必败。依某之见,还是多等数月,让兄弟们的气先消一消。” “此言差异,为今之计,若想救刘使君,就必须先打一场胜仗,也只有等建了功勋,才能保刘使君出狱。若是再拖数月,只怕使君的罪责已经敲定,再多的功勋,也无法弥补了。” 既然宗员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三人也只好回去整顿兵马,准备听令出征。 这一次,宗员依旧选择首先进攻渤海郡的黄巾军。因为,官军虽然在上一次突袭南皮,可张角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作出任何的兵力调整,防线依旧是西重东轻。而幽州的官军,也由于受到南皮惨败及他们爱戴的刘虞被捕的双重影响,士气低迷,也啃不动黄巾军重兵把守的真定、博陵这几个郡了。 “云部兵卒共九百六十三人,其中战兵六百二十七人,辅兵、辎重兵、救护队三百三十六人。风部兵卒共六百九十人,其中战兵四百人,辅兵、辎重兵、救护兵两百九十人。骑士五十人。两部共有甲胄六百一十五领,环首刀八百二十九把,长戟两百支,方盾两百一十三面,圆盾四百零七面。弓三百五十二把,弩五十六把,箭矢九千零二十一支。” 梁祯听着参军李元峰念着自己手头上的家伙事,很明显,无论是环首刀、长戟,还是弓弩,哪怕每人仅持一件,都不够让所有的兵卒都能握着武器上战场,更何况像熊罴屯、骑士队这种精锐,还是人手长戟、环首刀加弓或弩的呢。 “除去救护兵和辅兵外,还有多少兵士没有武器?” 没有任何一个将领敢不给辎重兵发武器,除非他想葬送掉麾下所有的兵卒。 “一百三十六人。” “将他们独立出来,跟在后面,等缴获到武器后,再将他们重新编回去。” “诺。” 光和六年十二月初一。虎贲中郎将宗员再度率领一万多官军,踏着皑皑白雪,南下冀州平叛。而这一次,为了攻下南皮,宗员也是花了大力气的,光是攻城用的巨型云梯车,就造了五十多辆。粮食也征收了二十多万石。 可以说,宗员是将自己的底牌都押上去了,要是胜了,自然是未来可期,可要是败了,不说张角会不会趁机反攻,单是被窄干了存粮的幽州父老,就极有可能会揭竿而起,将幽州再次变成跟冀州一样的战场。 第一百二十二章 幽冀风云(一) 北风夹杂着雪粒子,砸在甲胄表面铿锵有声。铠甲虽是生皮所造,但在此刻却比铁还沉重。现在正是乍暖还寒时候,一部分雪粒在半空中已经融了,还有一部分却又冷又粘。二者两相交替落在人身上,转眼间便冻上了厚厚的一层。 黑齿影寒蜷在辎重车的麻袋之上,裹着蓑衣,双目无神。她身边,还坐着几个骑士队的兵卒,因为战马的体力是非常宝贵的,而贫穷的梁祯又没有能力给骑士们配备双马甚至三马,因此,就只好让他们搭乘辎重队的便车了。当然,这种做法,可就苦了辎重队的牲畜了。 “嘚嘚嘚”马蹄声中,一名骑士裹着一阵白尘从远方奔来。 黑齿影寒眸光一闪,稍稍坐直了身子。来客满脸雪尘,显然是兼程而至,他的甲胄上凝着一层薄冰,看上去澄亮澄亮的,跟他的人一样,在满天的雪尘中,就像太阳一般温暖。 “好点了吗?”梁祯让战马保持着跟辎重车一样的行进速度,然后微微从马上探出身子,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黑齿影寒摇摇头:“还是很烫。” “好事,这样,你就不用跟我们一起去送死了。”梁祯肆无忌惮地说着以往出征时,行伍中最为避忌的话语。但这一次,这种言语,私下里早已传遍了全军,毕竟幽州的军队自光和四年征讨夫馀全军覆没后,脊梁就再没有挺起来过。 而南皮县的惨败,对幽州官军低落的情绪而言,更是雪上加霜。出征之前,不少人已经交待好了后市,不是他们充满了“抬棺出阵”的豪情,而是他们实在看不到任何一点活下来的可能。 士兵们的沮丧,宗员看在眼里,却也是无能为力,他不能用军纪来惩处一万多人。也没有足够的钱财来激发他们的勇气,更无魄力去说服他们为了天汉而战:毕竟,最得民心的刘使君,已经被陛下“恰合时宜”地下了狱。自刘虞被戴上枷锁的那一刻起,为天汉而死的口号,便变得跟夏日的残冰一般无力。 跟官军的士气低落不同,黄巾南皮守将张世元是踌躇满志。虽说他也刚得到了黄巾军在长社大败的消息,然而在冀州的战场上,黄巾军依旧牢牢地掌握着主动权。 况且,自打上次被官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后,他跟王大志,可是一天都没有闲过,几万民夫花了一整个秋天的时间,真定到南皮的漫长战线上,筑起了无数座烽火台,而且修了近六百里长的平坦大道,以供部队快速调动。 如果说几个月前,黄巾军的防线还是几个基本毫不相干的重要支点在各打各的的话,那今天,黄巾军的防线已经连为一体,自真定到南皮,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宗员的进攻计划,更是在兵卒们心中,激起了千层大浪。在宗员的计划中,凉州骑士将负责外围的警戒,而幽州本土的官军,则负责猛攻南皮城。从理论上来看,这个安排十分合理,因为南皮附近也是平原为主,十分适合凉州骑士围点打援,而以步兵为主的幽州军来攻城,也无可厚非。 可这一切,却因为幽州步兵与凉州骑士的装备存在巨大的差异,以及宗员凉州军出身的身份,而被当成了他偏袒凉州骑士的最佳证明,因而幽州步兵之中,更是怨声载道。 “这不就是让我们去送死吗?”风部的兵卒在窃窃私语,他们入伍最晚,没能享受到梁祯的“好”,且好的武器都被云部分了,因而心中格外不服气。 “根据宗将军的安排,我们将跟在公孙都尉之后向南皮东城发动进攻。”李元峰舆图上交代着刚才在参谋会议上听得的内容,“南皮的东墙,长三百步,高两丈七尺,外墙之后,还有一堵三丈多高的木制重墙。” “东墙有四十辆云梯。每架可搭载三十名兵士。而我们的人,就要跟在云梯车后行进,等公孙都尉的兵士登墙之后,我等便要立刻跟上。”李元峰说着,将几块小木片放在南皮县的东墙外,“在我们之后,是刘司马的兵士。我们攻城的时候,宗将军会派二屯重弩兵前来压制城头的守敌。” 宗员的大布局说完了,接下来,就轮到梁祯来安排他所负责的兵员分配了。 “李兄,你觉得此役,我军胜算几何?” “这……”李元峰跟梁祯一样,连像样的胜仗长什么样都没经历过,而且他还不是底层菜农出身,在军事这门人类最复杂的艺术上,也没有张世元那样的天赋,因而对梁祯的提问,他支吾了一炷香的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云风二部就熊罴屯跟云部二曲那几个宝贝,如果我们全压上去,一旦有什么闪失,那兄弟们半年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是这样。”见司马开了口,李元峰长舒一口气,连连点头,“我听说公孙都尉的白马义从,也没动。” 公孙瓒的白马义从虽全是骑士,可却个个悍勇,哪怕弃马步战,也是陷阵之士,但他却选择将这些兵卒,全部编到了后方,心中所想,只怕也跟梁祯无异。 “宗将军有说,破城之后有什么奖赏吗?”梁祯问,在他的认知中,除了“使命感”外,就发财一条路能够激起兵卒们的求胜之心了。但他这个司马手上,却没有钱。 “将军说,我们的军功,能让刘使君免罪。” “没了?” “没了。” 即使刘虞的威望真的到了能让幽州军民替他舍生忘死的地步,宗员的这句承诺,也依旧显得空洞且苍白。 “将所有的甲胄、军器,优先配给云部二曲。明天,我亲自带队。” “诺!” 残阳在村庄废墟的断垣上染上了一抹残酷的血红,傍晚的冷风带着几丝血腥在营盘上空盘旋。血色之中,梁祯将二曲的两百兵士召集到一块,这两百人脸上,都涂着一层跟身上军衣相当的红色,这是夕阳的余晖,可看上去,却与人血无异。 “明天一早,我们将对南皮发起进攻。”梁祯身子一侧,指着三里外,那半隐没在黑暗中的南皮县城,“我们的军功,能让刘使君脱险并官复原职。我相信,只要刘使君能重掌幽州,不出三年,幽州的百姓,便能安居乐于。” “明天你们的军候,是我。不想攻城的,现在可以退出,我会将他安排去风部,那里都是新兵,谁也不认识谁。”梁祯边说,便在行伍中流出来的空隙中穿过,“不过,他的位置,将不会再有人补充。” “一炷香的时间考虑,不想去的,现在就可以走。”梁祯说完,伸手拍了拍残垣上的灰烬,然后屈膝坐在上面,“我不勉强你们,毕竟,幽州也需要人,来重建家园。” 两百名兵卒在寒风中站得笔直,没有人跟同伴商量,也没有人向前或后退一步,但每个人眼中的神情,又表明,他们正在思考去留的利弊。 两炷香的时间过去了,都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话。梁祯从残垣上站起,并再此在残垣上拍了拍:“既然你们都不走,那好,明天,你们就跟我去打南皮。因为南皮的北面,就是幽州,是我们世代生活的家园!” 梁祯回到自己的帐篷,却发现章牛和叶鹰扬一人正在外面磨斧头,一人正在舞剑。 章牛一见梁祯,便站了起来,磨得闪亮的两斧向外一分:“哥哥,你明天要去打南皮?哈哈,兄弟我陪你一块去!” “哥哥,我也要去!”叶鹰扬收剑叫道,但他的声音,却稚嫩得不个即将出征的军壮,反而像个小孩。 “你留下。”梁祯深情地看了叶鹰扬一眼。 “不!我加冠了,已经可以杀敌了!你凭什么还赶我走?” 梁祯用力搭在叶鹰扬的肩胛上,用力捏了捏:“死亡的滋味并不好受。你还年轻,不用这么着急品尝。” “不,我就要跟你们同生共死。” “哥哥,这小家伙,还挺仗义的。”章牛哈哈大笑。 梁祯拍了拍叶鹰扬的小脑壳:“傻小子。你知道这次有多危险吗?” “先父说过,真正勇士就不会畏惧任何危险。” 梁祯蹲下身子,双手搭在抓着叶鹰扬的双肩:“鹰扬,你知道真正的勇士,是什么样的吗?” “当然知道,就是跟最勇猛的敌人作战,哪怕敌人比自己更强大。” “不,真正的勇士,不会在意一时一刻的得失。”梁祯摇摇头,语调故作深沉,“当局势不利的时候,他们会潜伏起来,暗暗让自己变得更强,并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像鹰隼一般狠厉地扑向敌人的要害,一招制敌。” “鹰扬,叛军现在势头正盛,又刚在南皮城赢了我们一场。这场仗,胜负难料,你还年轻,现在要做的就是练好本事,等一两年后,再来给我们报仇。” “哥哥说得对,鹰扬,你的力气,还差了一点。等你跟你阿牛哥哥一样壮了,才能将那些蛾贼,全部打败。” 在梁祯跟章牛的轮番劝说下,叶鹰扬终于松动了。 “鹰扬,哥哥还要托付你一件事,能答应哥哥吗?” “能。” 梁祯别过头,眼皮抽动了好几下,然后才缓缓说道:“如果哥哥没回来,你就告诉四郎。就说哥哥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幽冀风云(二) 已是辰时,可举目四望,却全是灰蒙蒙一片,不见一点金色的光芒。看来,就连是火热的太阳,也怕了这来自极北的寒风。寒风卷着漫天的雪尘,从北边席卷而来,将周围的一切,变成一片白芒。 暴风乌云,不仅笼罩在天地之间,更笼罩在即将攻城的官军兵卒心头。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这场夹杂着雪尘的雪风,什么时候才会停歇,而他们又会不会跟数月前的袍泽们一样,沦为暴风之中的枯骨。 中军阵中,擂响了冲锋的战鼓,吹响了前进的号角,鼓号声中,一千六百名辅兵推着四十辆云梯,缓慢但坚定地向一里路外的南皮城移动。 这一里路,曾是去年的主战场,现在虽然为雪尘所覆盖,可这雪,却又不足以厚到,彻底将下面的东西所掩盖。因而,走在上面时,便不时可以听见,“噼啪”“噼啪”的声音,那是军靴像踏碎树枝一般,踏碎骨骼的声音,这些骨骼的主人,便是几月前战死的军士。 “不用害怕。这么大的风,他们的箭,瞄不准!”云梯中,不时传来队长鼓舞兵士的声音,“不用害怕,箭矢没长眼睛,看不见你。” 这是梁祯第一次参加攻城战,在他的眼里,远处的城墙就像一条卧在地上的巨龙,虽没有张开眼睛,露出爪牙,却依旧让人觉得呼吸不畅,心脏狂跳不已。 “必胜!” “必胜!”二曲的军正是蔚县桑老爷的小公子。古时以嫡长为贵,他这个妾侍生的幼子在家中,自然是地位低下。但年轻人嘛,血气方刚,多少还是盼望着有一翻作为的,因此,他便在招募令颁布的第一天,瞒着桑老爷,前来从军。 梁祯见他识字,人缘也不错,于是便将他安到了军正的位置上。只是没想到,桑少公子参加的第一仗,便是啃南皮这样的硬骨头。 “必胜。”不知是风太大,还是什么原因,兵卒们的应答声寥寥落落的,一点气势也没有。 云梯慢慢地靠近了南皮城,而南皮城的城墙上,以及人影全无,只有那一面面被狂风刮得裹在旗杆上的破旗,表明这座城池仍旧掌握在黄巾军手中。 本来,南皮城外是有护城壕的,不过宗员征调了近三千兵卒,日夜掘土填土,终于赶在昨夜,在护城壕上填出了可供四十辆云梯通行的小道。 “弟兄们加把劲啊!” “呼!喝~”气喘如牛的辅兵们喊着号子,用力地将云梯推上护城壕上填出来的小道,这些小道,都比两侧的土地高一点,因此辅兵们不得不用尽吃奶的力气,才能将云梯推上去。 云梯后,梁祯慢慢地抽出了佩刀,但这一次,这把第一次出鞘的“霜”字刀,却没能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带给他镇定,因为这城墙,真的太高了!人站在下面,就跟个蝼蚁似的,不将脖颈昂到尽,都看不见城头。更何况,城头上,就是沉甸甸,随时可能掉下来的乌云。攻城兵士心中的压抑感,可想而知。 “呜—呜呜—呜。”城头上,忽然响起有如恶鬼索命般的牛角声。号角之中,那原本不见一人的城头,忽地冒出百十个铁汉,铁汉们手中,无不握着寒光闪闪的铁制步弓。 “咻” “咻” “咻” 无常从城头上一跃而下,欣喜若狂地扑向聚集在城楼下的猎物。 这伙黄巾军很沉得住气,而且脑袋也灵光,他们知道云梯上的兵卒有厚实的牛皮盾作掩护,因而专门挑在云梯下推车的辅兵作为目标。且,由于双方距离已经不足十五步,他们又是直射,因而几乎取得了百发百中的效果。 一轮箭矢之后,前面六排推车的辅兵便已经所剩无几。一架架巨大的云梯,登时变成了一只只没有了四肢的乌龟,只能消极抵抗,而不能主动出击。 “呜呜—呜—呜呜!”城头上的牛角号,换了种调子。但这绝非天帝的福音,而是毕方登场的前奏! 灰沉沉的天空忽然变得绚丽多彩,一如被流星雨照料的夜空——真的是流星雨,只不过,这些流星,全部砸在庞大的云梯上,不一会,就将一台台高大的云梯,变成了一支支高耸的火炬。 “灭火!快,灭火!”指挥云梯的队长惊慌失措地吼道,“别慌……咳咳……咳咳……” “咚—咚咚—咚——咚咚”一百步外的中军阵中,忽然传来悠悠的鼓点声。接着,攻城的兵卒只觉得头上忽地变得昏暗,耳畔处却传来长箭裂土或入肉的声音。 是弩兵!梁祯恍然大悟:“快,备用梯!” 除了底下装有四肢轮子,前面蒙了牛皮的巨型云梯外,官军还装备着一种跟寻常梯子无异,不过底下装有两只轮子,顶部装有两只抓钩的简易梯子,这种梯子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在巨型云梯进攻受阻时,及时发动下一轮的进攻。 “咚” “咚” “咚” 在一连串巨大的碰撞声中,简易云梯紧紧地勾住了城墙。第一队先登勇士将环首刀叼在嘴中,二话不说,就往上爬。他们身上都穿着军候级别的铁铠,或是两层皮甲,足够抵御一般的刀戟带来的伤害。 城头上的黄巾军似乎被弩兵的箭矢压制住了,久久不曾探头还击,因此第一批的先登勇士不花多少功夫,就已经爬了一丈多。 “呜呜呜—呜呜”城头的号角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接着,墙垛之后,万物齐抛,什么砖石瓦片、灰瓶滚木、金汁热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那第一批爬墙的勇士,顷刻间便跌落大半,好点的,还能留个全尸,差点的,皮肉都液化了。 南皮城下,一时之间,变得臭气熏天,看者吞声、闻者落泪。 “第二批,上!”袍泽的惨死,并没能换来官军的鸣金,反而是那战鼓,擂得更响了。 更多的官军扛着简陋的云梯,绕过正在熊熊燃烧的巨型云梯,扑向城墙,并在城墙下的砖石瓦片、灰瓶滚木、金汤死尸之中,见缝插针地架起新的云梯,然后不等长官下令,便挣着往上爬。 如果有人近距离地观察他们的眼睛,就一定能够看见,他们眼中的怒火。因为,黄巾军刚刚杀死的人,很肯能就是他们的亲朋好友。 一百步外,弩兵射出了第二轮的箭矢,城头上的抵抗,登时弱了不少。甲士们借此机会,冲了上去。 这一次,似乎有一个勇士成功跃上城头,并消失在墙下众人的视野之外。 “进城了!进城了!杀!” “杀!进城了!”城下的官军开始呐喊,将这大好消息传播开去,这对于其他正深陷于火海之中的同伴来说,是极大的鼓舞。 然而没等官军喊多久,那城头上,却忽地飞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这东西擦着一个正在爬墙的勇士的身躯,跌落在地,离它最近的兵卒低头一看,立刻吓得脸色苍白,原来,这正是那个先登勇士的头颅! “传令二什,重点进攻这个口子。”梁祯向身边的传令兵道。 传令兵立刻飞跑出去,不多时,全员铁铠的二什便在以悍勇著称的什长田虎子的带领下,扑了上去。同时,跟随云部二曲推进到离城墙不过三十步的云部弓兵,也开始放箭。跟百步开外的弩手不同,他们只需关照司马点名的城垛。 密集的箭矢立刻将十余个虎踞垛口的黄巾军士射成了刺猬,其中三人一个踉跄便从城头摔了下来。 在梁祯的瞩目中,田虎子敏捷如金丝猴,“咻”“咻”“咻”地几下,离地已有两丈。然而,就在此时,那个垛口之后,忽地冒出一个贼头贼脑的黄巾军汉,他并不壮硕的双臂上,却高高地举着一块比西瓜还大的石头。 “弓兵!射他!”梁祯歇斯底里地喊道,环首刀直勾勾地指着那个贼头贼脑的黄巾军汉,恨不得能以刀光杀人。 “咻”长箭破空而出。同一时刻,巨石也脱离了黄巾军汉的双掌。田虎子,贼头黄巾一同摔了下去,不过一个是一昂就能触碰到地面了,另一个,却要下跌两丈余才能到地。 失去了田虎子,二什的士气却并没受挫,反而,所有人胸口,都被怒火所填满,而宣泄怒火的唯一途径,就是杀人! 又一个勇士攀上城头,消失在墙垛之后,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主攻第十五个墙垛!”梁祯喝道,“通知刘司马,主攻第十五个墙垛!” 刘备的部曲,就跟在梁祯他们后面,现在,梁祯的兵卒已经冲上了城垛,那么接下来,自然就是投入生力军,以抢占更多的城墙了。 然而,没等传令兵跑远,那第十五个城垛处,又忽地抛出两个戴着铁盔的头颅,显然,这是其中两个先登的二什兵卒。而那城垛之后,一张狞笑着的脸庞若隐若现。 “杀!”梁祯爆喝一声,将所有的理智抛到九霄云外,弓着腰从一架云梯的残骸后冲了出来,混在攻城的人群之中,扑到了一架云梯前,然后学着其他兵卒的样子,将刀叼在嘴中,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司马冲上去了!给我杀!”章牛跟在梁祯后面,一面跑一边高声喊道。 第一百二十四章 幽冀风云(三) 梁祯此前,从来没有爬过这种云梯。他对云梯的印象,全部停留在它的外观中,上去之前,他甚至担心,这梯子会不会不稳,会不会中途就翻了,但当他爬上数步后,却惊觉,这云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结实许多,人踩在上面,感觉就跟爬楼梯一样。 城墙后的黄巾军一直没有露头,因而梁祯没怎么费力,就爬到了城头,云梯就搭在城垛边上。梁祯刚从城垛后露头,便吓得差点没从梯子上跳下去,原来城垛边,一张怒目圆瞪的方脸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梁祯右手一松,再一抬,抓着嘴中环首刀的刀柄,先向外再向外发力,接着手腕一拧,再对准那脸猛地一戳。云梯上的可操控空间很少,而且梁祯对这个动作也并不熟练,因此,梁祯花了整整六个弹指,才将环首刀送入那张脸上。 那脸应声往后倒去,梁祯没来得及细看这张脸的主人是否早就死了,便从云梯上跃上城垛,城垛凹处离地面约有两尺高,这个距离,有点出乎梁祯意料。可没等梁祯做出决定,城墙上,一个黄巾军汉便挺着长枪刺了过来。 梁祯急忙挥刀一挡,同时身子一蹲,落在地上,这才堪堪躲过被推下城墙的厄运,接着他身子一旋,贴着枪杆往前冲,同时右手一发力,环首刀对准黄巾军汉的脖颈,猛地一刺,“嘶”的一声,鲜血从黄巾军汉的脖颈上喷涌而出,给梁祯的胸甲浇上了一层血珠。 可这血珠刚附着上甲胄,便立刻失去了热量,凝结成一粒粒的冰晶。两个黄巾军汉呼朋引伴地扑了上来,他们没有认出梁祯的身份,但却凭本能地觉得,这个突上城头的官军,身上的甲胄比刚才那些人都要精良。 “杀!”黄巾军汉高声喝着,没有人教过他们打仗,他们现在使出的每一招式,都是在上一次跟官军拼命时无师自通的,其中就包括,每出一刀前,都高喝一声,来给自己壮胆。 梁祯没有出刀前开口的习惯,转而死死地盯着他们中间,神色最坚定的那一人,猛地一刀下去,趁着那人挥刀格挡的空隙,刀锋一转,劈向那人左手侧,杀气最弱的那一人,那一人全没防备,当他意识到并挥刀格挡前,梁祯的弯刀已经削去了他半边脖颈。 接着,梁祯右腿用力一旋,身子也随着右腿的节奏扭向右边,同时握刀的手一收一伸,直直地扎进一人的左腹。 “乒”杀气最浓的那人一刀披在梁祯几乎毫无防护的左胸前。但他的刀,显然并非质量上乘的百炼钢刀,因此这一刀下去,只在梁祯的铁铠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梁祯飞速收刀,左脚上前一步,再度刺出一刀。杀气最重的黄巾汉本欲回到格挡,可在最后一刻,他却一咬牙,直直地将刀捅向梁祯的腹部。 梁祯的环首刀破开了黄巾军汉胸前的皮甲,而梁祯的小腹,也被扎得生疼,但没有中刀时特有的酸麻感。 黄巾军汉见梁祯后退,立刻飞扑上来。 “给爷死!”章牛旋风般地从墙垛上杀将下来,两把斧头舞得如同飞速旋转的车轮一般,所到之处,竟无一合之将。 转眼间,黄巾军汉便连折五人,包括那个杀气最重的黄巾军汉,也被章牛一斧削去了半边脑袋,第二斧则几乎将他腰斩。黄巾军汉大惊,涔涔后退。借此空隙,更多的官军从城垛后现身,跳将下来,在梁祯和章牛二人身前慢慢地围成一个圆圈。 “杜总旗有令,斩狗官脑袋者,赏金一斤!”一把尖尖的声音忽地从黄巾军汉们身后传来。 黄巾军汉们登时沸腾,金一斤是什么概念?按照熹平年间的物价,金一斤可等于一万钱啊!哪怕现在米价暴涨,这一斤的金也足够一人吃上一年了。 “弟兄们,杀黄巾,活下去!杀黄巾,活下去!”梁祯没有跟那尖声斗开高价,而是直接喊出了最现实的口号,因为,到目前为止,登上城墙的官军士卒,要么死了,要么就聚在梁祯身边,想活,就得将那些个堵路的黄巾军汉全部杀光! “活下去,我带你们回家!”梁祯高呼一声,“‘品’字阵!” “呼!”兵卒们高声齐呼,同时转身,三人一组,背靠着后背,恰好可以完全护着同伴的背脊及侧翼。 黄巾军汉们蜂拥而至,由于城墙上空间狭窄,长戟、长枪挥舞甚为不便,所以,这股冲上来的黄巾军汉,都是舞刀弄剑的。 梁祯微微扎马,双眼如鹰,盯着冲得最快的那个黄巾军汉的眼珠,这黄巾军汉的眼神也很是奇怪,由最初的狂热,到后来的惊慌,再到咫尺之遥时的胆怯。 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恐惧。而在面对面的肉搏中,最避忌的,就是恐惧。梁祯挺刀刺出,“嘶”的一声,环首刀刺穿了那人的身子,那人却还沿着惯性,一路向前冲。梁祯飞起一脚,那人行进的方向登时改变,直直地扎进后面涌上来的同伴之中。 梁祯的环首刀上,立刻结上了一层血色的冰霜。 正欲冲上来的黄巾军汉忽然再度散开,缺口之中,忽地冒出一个八尺壮汉,壮汉扛着一把六七尺长的大刀,每走一步,砖石砌成的地面似乎都要被他跺出一个大洞来。 梁祯心中一惊,因为这个壮汉给他的感觉,就是杀气特别盛,说直接点,就是他害怕了。而梁祯上一次害怕,还是在追杀刘凡尘的时候,而再上一次,则是在虎子乡对战相三臣的时候,只是那两次,梁祯身边,都有黑齿影寒相随,而这一次,却只有两个甲士。 原来,我是如此依赖盈儿。梁祯苦笑一声,迎了上去。 “乒”壮汉的力气,超乎梁祯想象,仅一下,就差点将梁祯右手的环首刀击飞,接着壮汉未等劲力用老,便蛮横地收刀,再用力劈向梁祯的腹部。 “乒”梁祯只觉得,脑袋边就像有千万只牛角号同时吹响一般,震得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就像一个陀螺般飞了出去,撞在一个兵卒的后背上。 壮汉慢步上前,大刀举过头顶,使出一招力劈华山。 “乒”两把小得可怜的板斧格住了壮汉的刀。是脸憋得跟苹果一样红的章牛,在最后关头冲了过来,替尚在迷糊之中的梁祯挡住了壮汉的致命一击。 “蝼蚁!”壮汉怒喝一声,双手握着一尺多长的刀柄,用力一压。 “杀!”章牛嘴上不服输,可双斧却是越来越低,不仅是双斧,就连双腿,也慢慢地弯了下去。 “去死!”壮汉一脚踹飞了章牛,然后上前一步,一脚将梁祯踹翻在地,然后不由分说地一脚踏住梁祯的背脊,再次抡起大刀,就要取走那万钱赏赐。 “喝!”城垛边上,忽地传来一声暴喝,接着一条蛇矛腾空而起,一下子就缠住了壮汉的脖颈,接着不由分说地,就是一口,那壮汉哪里经受得了这一击?身子登时由硬变软,接着毫不客气地跪倒在梁祯背上。 梁祯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待到他再次张开眼睛时,却发现,周围的一切,都隐没在一团灰茫茫的迷雾之中,迷雾之中,似乎还有几间屋子,只不过,这些屋子的高度,都在两层往上,而且它们似乎是一个拱形的,因为越往里面走,头上的光线,就越暗。 梁祯下意识地去摸刀,然而手心却直接撞在自己的腰上:没带刀!梁祯想往回走,可却发现,来路早已隐没在漆黑之中了。没办法,梁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为了苍生,我不后悔。”白衣胜雪,俊雅娴静的刘凡尘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看着梁祯的眼睛,碧波盈盈,不带一点仇怨。 梁祯想说:你怎么还没死?然而嘴刚张,他便大吃一惊——自己竟然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刘凡尘右腕一转,银华四射,刹那间便将周围的黑暗彻底驱散:“你杀不死我。” 不可能!他明明被自己跟盈儿各刺了一刀。主意打定,梁祯赶忙将视线移向刘凡尘的胸口,想从那里找到证据。可刘凡尘的胸口处,只有白绸一片,并无血花一朵。 “鬼,鬼啊!”梁祯终于叫出了声,而在他出声的同时,眼前的幻想,也随之消散。 梁祯定睛一看,他面前确实有一个人,不是白衣飘飘的刘凡尘,而是他晕倒前,心中所系的最后一人——黑齿影寒。 “你醒了?”黑齿影寒放下含在嘴中的胡笳,慢慢扭过头,两人四目交错的那一霎,泪光从黑齿影寒眼中一闪而过。 “你……好……好点没?” “好了。你呢?” “哈哈。”梁祯笑了,左手一曲边撑起身子边问,“这么快?聂老给你抓了什么神药?” “不是聂老,是某个自作多情的先登勇士。” 第一百二十五章 幽冀风云(四) ,后汉长夜 梁祯倒下后,官军的后续部队继续登城,同时攻击城门的部队也终于撞开了城门,大股官军一拥而入,在城墙上,街巷中,跟黄巾军汉们杀成一团。并慢慢地将战线,自城墙向西推进了两条街巷。 可这南皮城,早被张世元改造成了一座“要塞”,几乎每一座屋子中都是防御工事,都有黄巾军驻守,官军无论走在哪里,都会有数不清的明枪暗箭朝他们袭来。因而,官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但无论怎么说,官军也算是在城中有了“一席之地”,攻城时的伤员、死者也开始被着手安排转送出城。那时,梁祯似乎已经没了气,因而被粗心的辅兵送到了死人堆里,不幸中的万幸是,梁祯穿着校尉、司马一级的甲胄,因而被单独存放,而不是草草掩埋。 半个时辰后,宗员派来接替梁祯掌管云、风二部的军司马赶来任职,云、风二部留守的武官这才知道出事了,赶忙过去见老长官的最后一面。这种“劲爆”的消息,黑齿影寒自然不会听不见,她当即吓出一身冷汗,没想到,这冷汗一流,烧竟然自己退了。 “阿牛呢?” “在救护队养伤。” “我去看看……” “聂老说了,你要敢离开这床一步,他……他就……” 黑齿影寒欲言又止的模样,成功激起了梁祯的无限遐想:“哈哈哈,他难道还能绑了我不成?” 黑齿影寒目露狡黠之色,似笑非笑道:“他就将我的脑袋锤爆。” 梁祯挠挠突然变大的脑壳:“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们都说,我是你的亲弟弟。” “哈哈哈哈,这姓梁,就是亲弟弟,这要不姓梁,就是表弟吗?”笑完了,梁祯不知怎的,开始感伤起来,“我要有你这样的弟弟,此生,夫复何求?” 宗员没有想到,张世元也没有想到,他们俩竟然能够围绕南皮这座一千二百步周长的城池,连续争上三天两夜。而且,打得都是最为激烈的巷战,白天,官军可能会被在一两条街道取得突破,可一到晚上,黄巾军汉们便像从地底冒出来一般,将官军赶回城墙上面。 如此反复三天两夜,黄巾军的兵士仿佛无穷无尽,而官军,则渐渐不支,最终在第三天夜里,最后一名官军士卒被乱刀砍死在东墙第十五个城垛上。 在攻城的第二天中午,王大志便率领三万黄巾精锐赶来支援,并于宗员麾下最精锐的凉州骑士在任丘县血战一场,宗员虽胜,可麾下的骑士也阵亡数百,王大志虽败,但军队尚未溃败,仍可一战。 但在第三天夜里,局势便朝着对宗员不利的方向发展。大贤良师、天公将军张角连夜赶到武强县,从王大志手中接过了指挥权,他一到任,便派出数股千人规模的精锐部队,沿河而上,绕到宗员军的后方,袭扰宗员军的粮道。 南皮位于渤海郡的西南方,离幽州已有百里之遥,况且现在正值凛冬,四下无粮 可征。宗员又不敢像黄巾军那样,直接让兵卒抢劫沿路的堡寨以获取粮食。于是乎,为了避免官军再次败绩,宗员不得不在攻城开始的第五天,下令全军撤退。 “我们就这么走吗?”梁祯跟黑齿影寒一并,盘腿坐在一辆辎重车上,遥遥看着焦黑的南皮城,南皮城上,挤满了黄巾军汉,他们或高声庆贺胜利,或放肆地辱骂一里外的官军,尽情地抒发着这五天来的愤懑。 黑齿影寒白了脸上尚无血色的梁祯一眼:“能走就已是万幸了。” 确实,云部二曲在头天攻城时,便损失了上百人,活下来的,也几乎是人人带伤,而在接下来的三天两夜中,风部的新卒们也被扔上了战场。这可苦了这帮子连武器都不齐的新卒了,一天一夜的战斗中,四百战兵就活下来六十个,其中超过一半聂老疾医一看伤势就立刻表示没救了。 总而言之,官军用超过两千三百具尸体作为代价,将南皮县的东墙拆得残缺不存,此外,唯一的战果,就是放火烧毁了离东墙最近的五六十间民房。 战败,不仅将幽州军的士气一扫而空,同时,还埋没了兵士们在南皮城下取得的一切成就。梁祯及云部诸军士的先登之功,跟一大堆已经失去了作用的竹简、纸张一并,丢进炭火盘中烧成灰烬。 “你说,为什么这南皮城这么难打?”梁祯只是个中低级武官,连宗员的具体部署都不怎么清楚,更别说黄巾军那边的情况了,因而,他只好将希望寄托在黑齿影寒身上,希望她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已经看出了些门道来。 黑齿影寒将双手举高,右手握成拳头,左手却只有三根手指向掌心弯曲:“我们就像左手握成的拳头,力气本就比右手小,握拳的姿势,还不正确,两拳对撞,左拳自然不会好受。” 幽州的整体实力比冀州弱,这是不争的事实,因为幽州的人口只有冀州的一半,粮食产量,也远低于冀州。幽州唯一的优势,可能就是地处边陲,民多习战了吧。 但即使是这个不太突出的优势,也因为宗员无法整合幽州的资源,而被冀州赶上,甚至超过。因为,冀州是黄巾军的天下,那里的社会资源,也多被黄巾军所夺取,因此张角不需要花费多大的代价,便能将它们充分利用。 而幽州的情况,截然相反,幽州的社会资源大都掌握在豪强大族手中,这些人互相通婚,势力盘根错节,他们一旦互相通气,是真可以令幽州的政令连衙门都出不了的。 而这种局面一日不改变,宗员就一日不可能靠单靠幽州的力量,攻进冀州,剿灭冀州黄巾军。 听完黑齿影寒的分析,梁祯颇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于是他喃喃道:“估计宗将军在短时间内,是没办法发动第三次进攻了。” 梁祯的观点不能算错,因为宗员所能依靠的,便是他从凉州带来的四千骑士,然而这些骑士,经过两次南皮之战的消耗,实力大损,而幽州地方的官军,又因训练及粮饷的 缺乏,而总显得疲弱不堪。 倒是防守真定—南皮一线的黄巾军,由于连续胜了两场,捡了不少官军抛弃的兵刃、盔甲,而实力大增。甚至隐隐有压过官军的势头。 但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按正确的选项去做的,就比如现在,连梁祯都认为,官军现在最需要的是坚守、整训,待到兵精粮足之时,再去冀州平叛,可从宗员那里听到的消息却是:将军正在准备第三次进攻冀州。原因非常简单,宗员深知,自己若是屯兵不战,朝中的议郎们,是必定要炸锅的。 陛下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大家有目共睹。宗员无论如何都不敢去赌,陛下会在议郎们轮番的“吹风”下,依旧寸步不让,对宗员保持始终如初的信任,因而宗员必须不断地做事,以堵上议郎们的嘴。 “快,伤的,瘦弱的,站最前面去。”李元峰前后奔走,指挥着兵卒们站队,“你,甲胄脱了收好,快!” 宗员手下的武官们,忽地心有灵犀地做起了同一件事——当将军来检阅时,他们一致将最疲弱的兵卒,最简陋的武备扔在最前面,精壮的则是躲得远远的,以营造出无力再战的假象。 只有刘备是个例外,当宗员到他的部中检阅时,刘备部是阵容严整、旌旗蔽空、刀枪如林。宗员看罢,不禁交口称赞,当即下令,往后刘备部的物资甲胄供应,调至仅次于凉州骑士的乙级。 宗员希望,能够借这种方式,敲打一下其他的武官,让他们不要再耍这种小聪明。 “下次打仗,必定是刘司马部打头。”李元峰从参军大会上一回来,便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公孙都尉的部曲,应该排在第二位。” 梁祯点点头:“上月在南皮城,风部打光了,云部也打残了。不加修整,就没有战斗力了,将军如此安排,估计就是顾及到这一点了吧。” 李元峰的神色,却远没有梁祯那般舒畅:“我看将军这次,大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即便战事不利,恐怕也不会退兵。” “冀州本四战之地,若能从并州、司隶各派一支精兵,与我幽州一并进攻冀州,何愁张角不败?但将军却每次仅以一疲敝的幽州,去战冀州,又怎会不败?” 宗员确实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去筹备第三次出征的,但这一次,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新任幽州刺史郭勋,公开反对宗员的三征计划。若按权力大少,宗员是可以勒令郭勋服从自己命令的,但事实却是,郭勋是郭闳之弟,而那郭闳是什么人?延熹三年,他将凉州三明之一的段颎诬陷下狱,后来为段颎鸣冤的人足有数千之多。而桓帝当时也亲自下诏询问了此事。但即便如此,段颎还是不敢说他是被郭闳冤枉的,仍然说自己有罪。由此可见,郭家的能耐有多大,跟他们对着干,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 宗员被逼进了绝境,因为他既不敢得罪郭勋,但又害怕,如果不出兵,自己又会被汉帝下狱。 第一百二十六章 幽冀风云(五) 对宗员有怨言的,不仅是幽州本地的军民,就连雒阳城中,也有大把的人欲将他除之而后快。 宗员是从护羌校尉一跃升为中郎将的,而他本人虽去过雒阳,但时间非常短,因而更不可能在京中有亲旧故交,他升官的唯一支持者,是汉帝本人,而汉帝当初升他官,也是看中了他寒门的背景以及与朝中的三股势力,都并无关联。 汉帝做梦也想不到,自己送给大将军何进的话,会先在自己一手提拔的人身上应验。 除夕那天,大将军何进、大司徒崔烈、大司农张温便一并上书,痛斥宗员渎职误国,乃至丧师过万,幽州疲惫。而且,他们还抛出了一个更为震撼的观点:宗员才是谋杀张让的幕后主谋。理由是,他为了筹集军费,不惜逼迫刘虞向幽州豪强开刀,事后,又怕张让报复,故而雇凶杀之。 汉帝才不会信他们三的鬼话,却又百口莫辩,因为,刘虞到京后,便有议郎上奏,为了家奴而杀有名望的宗室大臣,是亡国之兆。而在接下来的审讯中,刘虞更是表现得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并引经据典,将负责审判的延尉驳斥得哑口无言。 汉帝无奈,只好将刘虞免官为民,此外就不再追究,但张让遇刺一事,还需要一个交代,因此,朝中诸卿便一并将矛头对准了毫无根基,却被天子突然提拔起来的宗员。 对于朝中诸公的攻势,以张让为首的中常侍却是集体失声。一来,他们也不敢逆着全体公卿的意行事,二来,他们的宗族子弟,也没少被刘虞给办了。现在刘虞是办不了了,但办个有份出力对付他们子弟的宗员,也是可以让他们勉强出一口恶气的。三来,宗员从来没有给他们送过一分钱的礼金。当初支持宗员,只不过是顺着陛下的意思而已。 光和七年正月初三,宗员被革职,押送上京候审。但朝中的风波,却并没就此平息。相反,围绕着该派谁去平定冀州黄巾这一问题,朝中诸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刀光剑影。 以大司农张温为首的一派,欲推举刚刚在西华擒斩彭脱、波才的皇甫嵩为大将,领军平定冀州黄巾,而以大将军何进为首的一派,却希望能以袁绍领军,平定张角的叛乱。 至于张让等人,则再次失声,因为这两人,都跟士族有着颇深的渊源,按照平衡之道,他们应该极力反对,可在他们的势力之中,又确实没有将相之才去替陛下解决张角。 对于这两个人选,汉帝哪个都不想任命,因为皇甫嵩出身朝那皇甫氏,这皇甫氏世代将门,可在近三代却有着朝士族发展的趋势,最为明显的征兆是,大司农张温竟然亲自下场替他说话。这不就是皇甫嵩跟士人的关系非同一般的明证吗? 至于袁绍更不用说了,初除濮阳长,便以清能名,长社一战,更是播名兖豫,再加上他天下第一士族的出身,能耐本就让汉帝觉得惧怕,现在身为外戚的何进,竟又替他站台,要是袁绍在冀州又像在长社时那般克日平张角,那以后,这江山是姓刘还是姓袁? 就在汉帝隐隐动了杀心之时,太傅袁隗及时上书,表示侄子袁绍年少轻浮,难当大任。汉帝顿如渴死的人见了清泉一般,大喜过望,重重地赏赐了袁隗,然后将何进的提案否决了。 袁绍被否决,何进等人也加入了沉默的行列,于是朝堂之中,便只剩下了张温一派人的声音。 但二月初九,汉帝却不与众人商议,深夜任命卢植为北中郎将,持节出镇冀州、幽州,而卢植麾下的部队,由这一年在三河征调的骑士,以及北军五营一万多人组成。 卢植不负众望,二月中旬率军抵达邺城,三月初一,便大败“神上使”张程的十余万黄巾军,挥师直扑首义之地钜鹿的门户—邯郸。张角大惊,慌忙从冀州各地抽调兵力,以抵抗卢植的四万余精锐。 被张角抽调去防守钜鹿的部队,包括镇守南皮的张世元部,由此,固守真定—渤海一线的黄巾军,兵力锐减至两万余人。而且,能战精兵,不满一万。 卢植的斥候探得这一消息,立刻飞马回报。卢植大喜过望,立刻亲自修书一封,请求(命令)幽州刺史郭勋,率领幽州军南下进攻王大志,不求胜,只求能将张角的注意力分散。 接到军书后,郭勋皱了皱眉头。因为幽州的军政巨头:刘虞、宗员,都先后因战事而被捕,前车之鉴摆在这,那他自己,还要不要去蹚这趟浑水?再者,谁也不知道在幽州的各个角落里,还有没有黄巾余党在蛰伏,一旦自己率领幽州官军主力南下,万一幽州的黄巾余党死灰复燃,该怎么办? 公孙瓒献出一计,他将和刘备、梁祯,兵分三路,同时进攻真定、安国、博陵三地,以求打王大志一个首尾不能兼顾。而郭勋则留守幽州,以震慑群小。 原来,在大量部队被张角抽调后,王大志为了避免兵力过于分散,而被各个击破,而丢弃了真定—渤海防线的外围县邑,将兵力收缩到真定、安国、任丘、博陵、安邦、石邑、南皮几城之中,但即便如此,每座城之中的兵力,也往往不过千人,因为除了防守这些城池之外,王大志还需防守这上千里防线上的所有道路要点,以及必要的机动兵力。 而按公孙瓒的计划,刘备将和梁祯分别进攻,兵力最为薄弱的镇定、任丘二城。以吸引王大志的注意力,待到王大志派出驻扎在博陵的预备队后,公孙瓒再亲率精兵,一举端了王大志的博陵老巢。 对于公孙瓒的计划,梁祯和刘备都表示同意,并且愿意接受公孙瓒的统一管辖,一来是出于交情,二来,几人也意识到,若在此时闹别扭,那这场仗,就别想指望在今年之内打完了。而战事相持日久,恰恰都是几人不愿意看到的,因为大伙都在等着胜利之后的论功行赏呢。 郭勋见大伙都没有异议,于是便着手准备军械、粮草。而这一次,由于有郭勋出面,故而幽州的世家大族,都没有像上一次那般刁难,一个月后,足够七千大军食用一月的粮草便全都送到了蓟城。 而公孙瓒、刘备、梁祯在分配好了军械、粮草后,也分别提兵南下,向“千疮百孔”的黄巾军防线发起进攻。 根据目前所得的情报,任丘城的黄巾军共有八百人,但就这么点人可远远不够防守任丘城。 “我们将在任丘西门发起进攻,待黄巾军将主力转移到西门进行防守时,主力,再从东门发起进攻。”李元峰对着舆图,道出了他制定的作战计划,“不过任丘南门、北门外都多洼地,我军两侧进攻部队,通讯可能会受阻。” 梁祯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这好办,任丘城附近,有不少的芦苇,将它们编织成捆,再铺在地上,便可畅通无阻地通行。”这计策,他是从明代名将戚继光处学来的,当时戚继光便是用稻草铺在十余里的滩涂地上,从而成功率军攻入倭寇的老巢。 根据李元峰的建议,风部的新卒将在西门外作势佯攻,而梁祯则需亲自率领精锐,埋伏在东门外,待到西门战事白热化时,再一举攻城。 “风部的新卒,没有经验,恐怕一遇到挫折,就会一哄而散。”梁祯没有李元峰那般乐观,“不过,如果我将云部的老卒放在他们之中,他们或许就不会逃了。” “我这就让邓军候去办。”李元峰赶忙拟了军令并交给梁祯检查,“从云部一曲抽一队军士出来,并可裹挟风部的五百余新卒,让他们一并在西门外呐喊。” 梁祯在军令上盖了印:“进攻东门,就交给熊罴屯及云部一曲余下的兵卒吧。” 计划敲定,梁祯便率军进入任丘地界,沿途所过之处,无不是残垣败瓦,鸡犬不闻,人烟不见,估计是都被张角征调去参加邯郸之战了。 正所谓,二世昏庸诸卿佞,民不聊生饿殍盈。英雄怒而斩白蛇,成败皆增苍生劫。 跟南皮城不同,任丘城年久失修,城墙有如古稀老人的脸庞那般,沟壑纵横,城门外,亦没有挖掘陷坑、壕沟之类的护城工事。而守城的黄巾军,在一收到汉军大举进攻的消息后,更是全数龟缩在城中,将城外的一切拱手相让。 “南门和北门,切莫派兵。蛾贼若想弃城而逃,我们也不必阻拦。”梁祯着急所有两百石以上的武官,宣告自己的决定,“另外,尽量不要活捉蛾贼,因为我们的军粮,也很紧张。” “诺!”众武官一并拱手应道,若换第二个人来指挥,他们可能连攻城的勇气都没有,但跟着梁祯,他们坚信任丘城将克日而下,因为梁祯那日先登南皮的壮举,已经赢得了他们所有人的钦佩。 “明天一早,本司马将亲赴矢石,先登攻城。”梁祯拍了拍胸口,“诸位,明晚,我们就在任丘郡衙里用膳。” “呼!喝~”武官们信心满满,他们相信这位年轻的司马将再度带领他们走向胜利,而且这一次的胜利,将不会再被人随意抹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幽冀风云(六) 攻城的那天,天空纯净如水晶宝石,白云如絮,形状变幻,自西向东缓缓飘动。 两百名黄巾军汉紧张地蹲在墙垛后,紧张兮兮地看着十余步开外的瞭望哨。祈求他的神色能够一直保持现在的镇定。 但瞭望哨的心理素质,却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城墙外虽还没有传来“呜呜”的牛角声,亦或“咚”“咚”的鼓声,可他的脸,却变得如冬季的积雪那般白皙。众军士看着他,心,也不禁惶恐不安起来。 “咚”“咚”“咚” 耳畔,擂鼓声从极远处传来。众军士同时回头一看,却只看见一层又一层的城内民居,以及隐没在烟雾中的西墙。 “快,去西墙!官军要攻上来了!”背着灰色令旗的传令兵脚不沾地地从南墙上跑来,边跑边大声呼喊,“去西墙!” 众军士赶忙猫起腰,抱着自己的军械,跟着前面人的脚步,急急脚地往“战况惨烈”的西墙扑去。 “别抬头!”一个不知哪一队的小旗站得老高,疯狂地朝赶来的援兵招手,“别抬头,补位五到……” 小旗重重地摔在女墙上,双目瞪圆,凝固在脸上的嘴型显示,他接下来想说的字是“十”。而让这个小旗死不瞑目的,是一支兀自在他脑门上抖动的长箭。 “快!扔石头!扔石头!”另一个虬须大汉接过了指挥权,一边将手中的刀舞得跟雪花相似,一边高声下令,“扔石头!” 赶来增援的黄巾军汉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其中一个赶忙扑将到城垛后,双手抱着一块半个酒坛大小的石头,“起”的一声暴喝,便将它搬到了城墙上。 但就在他即将将石块掷出的那一霎,他的瞳孔却忽地放大了两三圈,直到将他的眼眶彻底占据。而在他瞳孔正中间的地方,有一个越来越大的黑点正飞速靠近! “咚”黄巾军汉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被他举到半空的石头也因突然失去支撑而突然下落,并在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后,砸在黄巾军汉的小腿上。这一下砸可不轻,足够将人的腿骨砸碎,可这黄巾军汉却像感觉不到痛一般,静静地躺在地上,连被砸到的腿,也没有神经反射地缩一缩。 因为,他已经死了,一支长箭,从他的左眼射入,差点贯穿了他整个大脑。 “司马,守备东墙的黄巾军已抵达西墙。”传令兵从不远处新堆起的三丈土丘上飞奔下来,向梁祯汇报这一重要情况。 “传令,骑士队火速赶赴东门,协助攻城。” “诺!”传令兵飞马而去。 两炷香不到的功夫,南门外边扬起滚滚的烟尘,烟尘之中,如雷的马蹄声有如黄河的波涛,汹涌澎湃。梁祯身边的士卒,都惊得变了颜色,尽管他们是最为精锐的熊罴屯勇士。 片刻后,蹄声齐止,烟尘渐散,众人定睛一看,无不大惊,因为他们脑补中的万马千军,竟然只有五十人。可就是这五十骑士,却仍旧将他们吓得面无人色,熊罴勇士们脸上,不禁露出羞愤之色。 “快,换马!”李元峰叫道,他身后,传令兵赶忙挥动令旗。 骑士们一并下马,动作虽不至行云流水,但也不显拖沓,同时,五十辅兵一并用力,将五十匹体高(注:1)与他们相仿的披甲战马拉到骑士们身边,接着从骑士们手中接过另一条缰绳,将那一匹匹早已气喘如牛且矮了战马一头的驮马拉走。 “传令,云部一曲、三曲,攻城。” “诺!” 隆隆的鼓声中,数百军士扛着长长的攻城梯,扑向任丘城。任丘城的守军,比起南皮城要差上不少,因为他们一见官军发起冲锋,便一窝蜂地从墙垛后探头射箭,哪怕箭矢根本够不着正在冲锋的官军。 “骑士队!掩射!” 如雷的马蹄声再次响起,五十匹健马在东门外的土地上带起浓密的烟尘,烟尘之中,箭矢如蝗虫般射向城墙,尽管大多数都钉在厚实的墙垛上,或是在离城墙尚有数尺远的空中飞过,落入城内。但仍不时有一两支,仿佛长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正正打在墙垛后的黄巾军汉的面门或眼睛上。 “咚” “咚” “咚” 一连串的碰撞声中,云梯上的钩子稳稳地钩住了城墙的边缘。早已守在云梯底座边上的军健立刻一拥而上,最为健壮者仅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已离地丈余。 梁祯目不转睛地盯着城墙上的垛口,但守在城墙后的黄巾军汉仿佛都已被吓破了胆,爬得最快的章牛都已经翻上城头了,都还不见黄巾军汉从墙垛后冒头。章牛双斧一举,从城垛上一跃而下,消失在城墙深处。 越来越多的官军兵卒攀上城垣,再一跃而下。而梁祯的目光,也跟着他们的身躯不停地上下移动,当他看见军士攀上城头时,会不禁心下一喜,而当他看见军士消失在城垛后时,内心又不由得一紧。 鼓号声中,第二队军卒开始爬墙,跟上一队不同,这一队官军手中所执的多是盾牌、戟矛之类的重兵,有的人背上,还背着沉甸甸的号旗。他们将协助第一批登城的军士守住并一点点地扩大占领区,直到将城头上的旗帜换成汉军的战旗。 此时骑士队也停止了掩射,慢慢地聚拢在中军两翼,并翻身下马,以让战马喘口气。 城头上,黄巾军的战旗忽地一颤,接着竟断作两端,上半部分连带宽大的旗面一并落下,而下半部分则慢慢朝城墙内部倒了下去。众人一见,心中皆是一喜,若不是军规森严,许多军士当场就要高声叫好了。 片刻之后,一面火红色的旗帜被竖在黄巾军旗帜原本的位置上,这火红旗帜上所绣着的,正是一个“汉”字。 任丘城拿下了! “熊罴屯,攻城。” 梁祯将熊罴屯投入了战斗,因为根据上一次攻打南皮城的经验,若守卫任丘城的黄巾将领仍留有预备队的话,那此时,便是这支预备队投入战阵的最佳也是最后时机,早了就会过早地拼光自己手头仅剩的机动力量。晚了,官军就要在城中站稳脚跟了。 嘹亮的号角声中,熊罴屯的军士开始朝任丘城冲击,在他们身后,众骑士再次上马,并缓缓排成一个扇形,但这扇形所面向的,却并不是任丘城,而是任丘城外的广袤原野。 梁祯在城头上见到了黄巾军的“垂死反击”。五十名身披铁甲的军卒,排成一个整齐且间不容发的方阵,方阵最前端,是一列方盾兵,方盾兵之后是一列长戟兵,戟兵之后则是三排带刀弓兵。 方盾的指挥官位于队列正中,他身后跟着一名旗手,旗手高举着一支八尺高的青旗,旗面上铁钩银画地写着“老西营”三个字。 “一至六什,城门列阵,六至十什,箭阵!”梁祯缓慢而有力地抽出了腰间的环首刀,接着手腕一用力,立起了如雪的刀身。 熊罴屯的军士一听,立刻放弃原来的动作,朝城门口扑去。离得近的自然是从楼梯下去,而有的离得远的,则索性身子一坐,沿着城墙的斜坡滑下城墙。 老西营的黄巾军自然不会干看着官军变阵,当下箭矢齐发。这些黄巾军汉都是十里挑一的力士,有多是猎户或边卒出身,射出的箭矢既准又狠,梁祯只听得“噗噗”的箭矢入肉闷响不断,那些个堵在前面的熊罴屯军士被登时失了平衡,从楼梯上、城头上滚落地面。 “打开城门,让骑士进来!”梁祯恶狠狠地瞪了老西营的军阵一眼,“所有弓箭手,集中射击‘老西营’旗帜。” 传令兵往来奔走,在城头上挤成一团的军士之中,传递着梁祯的军令。 熊罴屯的弓兵立刻射出一轮箭矢,然而打头的老西营军卒却是忽然止步,同时将方盾往斜上方一举,即时拦下了一多半的长箭,即使有几支侥幸穿过盾墙,但也被老西营军汉所穿的甲胄拦下,而鲜能造成黄巾军汉的减员。 指挥老西营的小旗似乎发现了梁祯的存在,他当即指挥方阵中的弓兵朝梁祯所在的位置射箭。 当看见那一簇升得比前面两轮都要高的箭矢时,梁祯暗叫一声不好,因为这箭矢,明显是奔着在城头上的自己来的!但此时的梁祯,却已是避无可避,而他身边的卫士,也并未携带大型方盾,仅有的两面圆盾也仅能护着持盾人的半边身子。 “保护司马!”前面的军卒叫道,然后自己忽地转身,大臂一张,死死地抱着梁祯的身躯,接着梁祯左边,右边的军士也如法炮制。他们互相抱紧的那一霎,更外围的兵士也贴了上来。 “噗噗” “唔……” “噗噗” “唔……” 箭矢入肉声,忍痛的闷吭声中,梁祯鼻尖前的那张脸愈发扭曲,而那双原本生机正盛的年轻眸子,竟也慢慢变黯变淡,同时一条血溪,慢慢地沿着那尚未长出胡子的嘴角慢慢落下。 注1体高:马的蹄到肩隆称为体高,胸到臀称为体长。战马要求是肩高大于体长。 第一百二十八章 幽冀风云(七) 黄昏,夕阳孤零零地挂在树梢上,看着任丘城尸肉堆积的街巷,发出的血色光芒似是在叹息,又似在惋惜。破旧的城楼上那面巨大的红色汉字大旗在阵阵腥风里狂舞,冷漠地宣告着此城的归属。 几百个布衣短襦打扮的男女分布在城头或城中的各个曾经发生战斗的角落,低头忙碌,或抬运尸首,或收拾残戟断刀。 梁祯坐在城头上,看着城下的人一点一点地将老西营黄巾军汉所留下的痕迹抹去,直到最后,地上只留下了一大片血迹以及几条细碎的大肠。梁祯认得,其中的一截断肠,就属于指挥老西营的那个年轻小旗。 三个时辰前,黑齿影寒率领骑士从东门冲进了任丘城,五十甲骑具装如同五十头狂怒的公牛,蛮横地将这个小小军阵中的黄巾军汉或撞飞数尺或踩碎成泥。 而那个跟梁祯差不多年岁的黄巾小旗则被长戟洞穿了小腹,当时,他挂在长戟上的身子仍在不住地挣扎,不多时,他的一个部下便死死地“抱”住了他,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此时,长戟终于支撑不住“啪”的一声,断成两截,而长戟上的四个身躯,也一并落地。 事后,梁祯也曾近距离观察过这个黄巾小旗,发现他的下巴,同样没长出多少胡须,他的肌肤是黝黑的,两只小腿上,布满了细碎的伤疤,估计是以前收割作物时被镰刀误伤而成的。 邓远送来了任丘守将的脑袋,守将四十来岁,样子跟黄巾小旗好是相似,只是额上多了不少皱纹,脸上也布满了独属于中年人的沧桑。他的眼睛尚未合上,眼角中凝结着一股深深的哀伤。 他在哀伤什么?是痛失幼子?是自己将死?还是所信奉的太平盛世的幻灭? 一个从城下狂奔而来的军卒阻断了梁祯的想象:“司马,城中已整肃完毕,参军请示,是否移营县衙?” “嗯,让他们先进去,我随后就来。” 任丘城的战斗,以两个地方最为激烈,一是东门下,二是任丘县衙。跟城墙一样,任丘县衙也是年久失修,且先前被黄巾军汉们破坏过,因而官军没费什么气力,便突破了县衙,可没想到,县衙中等着他们的,是不死不休的抵抗。 四十名仅穿着护心镜的黄巾军汉,握着老旧的兵刃,守在县衙大门后,寸步不让,最终全部战死。初时,官军还以为是县衙中有一位总旗官级别的大员在,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县衙的后院之中,居住着十来个妇孺,看样子,像是黄巾将领们的家眷。 八尺邓远唾涎三尺地看着家眷中的一人,那是一个看上去刚到及笄之年的女孩。她个子不高,但长得文静秀气,水灵灵的,看着倒像是大家闺秀。 梁祯找来几个有官职的黄巾俘虏一问方知,这个小女孩就是守将的女儿,而守将在叛入黄巾军之前,就是任丘县的县尉。 军正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司马,看这阿远的眼神,是喜欢上那姑子了呢。” 梁祯顺着李元峰的眼神一看,突然哈哈大笑:“就他这五大三粗的模样,人家姑子能看上他?” 在梁祯心目中,那女孩自是远不及能令人只想为之而死的盈儿,但再怎么说,也有秋水野荷的范儿,再看邓远?完全就一莽夫嘛,如何能够得人家姑子的欢心? 军正一脸诧异地看着梁祯,良久才道:“司马,只要你开口,她就是阿远的。” “为什么?”梁祯挠挠头,“怎么会有这种说法?” “因为他们都是叛军的家属。” 梁祯心下一惊,声音不自觉地大了些:“就因为他们是叛军的家属,所以我们就可以随意赏赐于人了?” 军正用见了鬼一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梁祯,但不一会,他就想开了,毕竟看梁祯的模样,年岁最多就二十上下,这个年纪便能独领一军的,要么是贵胄子弟,要么就是非常时期才干突出的行伍之人。而梁祯显然不是第一类人,如此一来,他不熟悉军律也就说得通了。 “司马,按照《汉律》凡叛逆者,家属与之同罪,哪怕不用凌迟,也得罚没为奴。现在邓军候看上了她,是她的福气。而且,适才攻城,邓军候有斩将之功,将她赏赐给邓军候,一来可以成全邓军候之意,二来也可鼓舞士气。” “但他们只是家眷啊,为何要跟叛军落得一个下场?” 军正只觉得哭笑不得,法盲的武官他见得多了,但到了司马这一级别,还能问出如此幼稚之问题的,他是第一次见,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道:“《汉律》如此。另外,在下想请问司马,司马是打算如何处理这批家眷?” 梁祯见军正脸上带着笑意,还以为他是在暗笑自己欲将那女孩占为己有,心中不禁恼火,当即严肃道:“首恶既已伏法,我打算放了这些家眷。” “哈?”军正也板起脸庞毫不示弱道:“司马,万万不可。无论是《汉律》还是《汉军律》私放叛逆家眷,属于同情叛逆,都是要灭门的。” 灭门?梁祯的脸“刷”的一下全白了。他知道,无论自己心中有多不赞同,多排斥这项法令,现在自己能做的,也只能遵守。 “阿远。”梁祯叫来了邓远,“你是不是喜欢那女孩?” “啊……呃……嘻嘻……”邓远就像一个忽然得知自己心心念念多年的女神竟然也喜欢自己的小男生,整个人都傻了,“嘻嘻”了半天,都发不出一个音符。 “对她好点。”梁祯用力抓了抓壮汉的肩膀,然后转身“逃离”了县衙。 邓远痴痴地呆在原地,直到被满脸奸笑的军正捏了他壮硕的肩膀一下,才忽地反应过来:“诺。” 逃出县衙后,梁祯转而来到东门,东门的战斗最为激烈,附近的民居也破损不少,因此梁祯索性将军营安在这里,以免滋扰其他地方的民户。 黄巾军的任丘守将似乎颇得人心,此番攻城,守备任丘的黄巾军汉战死了将近五百,只有不到两百人投降,还有一百多人竟是去向不知,而城中的百姓见官军重返任丘,脸上也无甚欢喜的表情。 梁祯下令清点任丘的库房,并将里面的物品一一登记造册,又下令出榜安民,军士无令不得擅自出营。待到一切安排完毕,时间已是初更。公事忙完了,梁祯又马不停蹄地奔往伤病营,去探视那些受伤的兵卒。 伤兵营位于离东门一街之隔的一间客栈之中,这间客栈有十五个房间以及一个可以容下六辆大车的院落。梁祯抵达时,发现客栈二楼靠近楼梯的那间客房依旧亮着灯,摇曳的火光将一个苍老的背影打在蜡黄色的窗纸,让这个人显得格外地佝偻。 那是聂老疾医,他正在跟自己的得意门徒研究着药材的搭配。梁祯没有去打扰聂老疾医,而是悄悄地摸向病房。但没等他走到病房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阵阵呻吟之声。 有阳光的地方,就必定有黑暗,区别只在于,这黑暗,弄够“夺得”多少地盘。如果将被胜利的喜悦所笼罩的云、风二部比作阳光,那伤病营,就是阳光下的黑暗。 此次进攻任丘,官军的斩获是损失的三倍,死伤不过三百余人,其中受伤的又占了大半。可当梁祯放下军报上那一个个毫无温度的数字,走进伤病营中时,却只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抑与绝望。 因为对于钢铁而言,人体实在是太过脆弱了,伤卒们的伤,虽大多不至死,但身上却也缺了些“零件”,有人没了手指,有人成了独耳,有人缺了腿,有人少了胳膊。 而在医学尚不发达的年代,受伤往往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因为哪怕只是一个指甲般大小的伤口,也能够因为细菌感染而导致丧命。而活命的方法,很多时候,就只能是截肢。 只是截肢,对一个人尤其是身为顶梁柱的男性而言,无疑是比死更大的打击。因而伤病营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世间的欢乐进不来这里,这里的悲伤绝望也永远无法为世间所探知。 三更前后,梁祯终于忙完了所有的事务,有了一点属于他自己的时间。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黑齿影寒竟然也没有睡。 跟伤病营中的众多伤卒一样,黑齿影寒也受了不轻不重的伤——在高速冲向老西营的方阵时,一柄长戟刺中了她的腹部,刺中的地方甲胄尽碎,而她自身也在跟着战马跑出几十步后,摔了下去。 万幸的是,那时候战马已经力竭,速度慢了许多,黑齿影寒这才堪堪躲过了被马蹄践踏的命运。只是,命虽然保住了,但腹部的针刺感却一刻不减,弄得她无法入睡。 梁祯盘腿坐在炕上,跟黑齿影寒十指相扣,眼泪沿着脸颊一滴滴地往下落,有的打湿了衣襟,有的落在盘着的大腿上。 第一百二十九章 幽冀风云(八) 黑齿影寒蜷在梁祯怀中,宁息如猫,对梁祯不慎落在自己身上的眼泪全然无觉,似乎已经睡熟。 梁祯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因为他的心思已经飘远。他在回忆这三年来,自己所做之事:杀戮,无尽的杀戮。似乎自打他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就一直与直刀为伴。只不过对手从一开始的夫馀人,到了现在的黄巾叛军。 然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梁祯都知道,哪怕官军目前能够取得胜利,但这胜利,终究是要失去的。因为,杀戮,并不是解决之道,永远都不是。 但这解决之道,究竟在哪呢? 梁祯不知道怎么解决夫馀人带来的威胁,但对于如何彻底解决黄巾叛军,他还是知道的,那就是恩威并施,以抚为主,以剿为辅。然而,这一年多来,官军所做的,只是一味地围剿,可对于更重要的抚慰,是提也不提。 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梁祯率军收复过四座县城,分别是土垠、徐无、蔚县、任丘,然而每一次,他都不见官府有派员来安抚百姓,也没有哪一次,授予过自己安抚地方的权限。所以,当每一次自己率军离境时,县城的秩序,竟就沦落到要靠当地豪门大户自发来维持的地步。 在蔚县练兵的那几个月中,梁祯曾六次上疏向刘虞反映过这一问题,可前五次最终石沉大海,至于最后一封,是在梁祯即将率军出征时,才得到一个口头回答的,字句很简洁:百石以上官职,皆由朝廷任免,我等亦无办法。 百石,是县城兵曹、法曹及乡野中亭长那一级官员的俸禄,也是天汉官僚系统的最末端,别看他们位卑人轻,可若将大汉比作一头雄狮,他们就是雄狮的四肢,没了肢体,再善战的雄狮也难以令人畏服。 因为,这些人只为两件事而存在,一是维稳,二是收税。又因为前者的目的就是后者,因此也可以说,这些人存在的意义,就是收税。在过去的数百年中,无论是武帝扬鞭还是宣帝中兴,所倚靠的,正是这些人收上来的税。 但现在,黄巾军几乎将这些人一扫而空,使得官府对光复区的收税能力无限接近于零。既然光复区收不上税,那就只能再“苦一苦”没有被黄巾军攻陷过的郡县的百姓了,毕竟,在诸位大员眼里:饿死事小,平叛事大。 对于此种挖东墙补西墙的做法,任何有识之士都难免会产生“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梁祯就是其中之一,而且他现在的处境,比李太白还惨,因为这些加在官府控制区内百姓肩上的负担,就是给他们发军饷、发赏钱用的,因此他虽然看出了问题,却又无法提出解决方法,而按此时的风气,没有解决方案的问题,哪怕它再迫在眉睫,也是不能提的。 梁祯正想着,怀中的小猫忽然一动:“咦?你醒了?” “我没睡。” 梁祯一惊,头一低,一束白光立刻刺得他眼睛一痛。他这才发现,原来黑齿影寒脸上,“涂”满了他的眼泪:“呃……你感觉不到吗?不……不会不舒服吗?” “不会。” 梁祯只觉得自己的大腿忽然一痒,探头一看,原来是有一只小手正在轻轻地挠。 “它能减弱我的痛感,但又不足以让我有心思考。” 梁祯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而他的嘴此刻却又特别愚笨,乃至于连一言半语的安慰之词也想不完全:“伤好后,你去救护营吧。那里虽也并不十分安全,但起码,离战场远一些。” 此言刚出,梁祯便觉得怀中的柔躯一点点地变得僵硬。而他也似乎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内心的挣扎。但这股挣扎却没能持续多久,因为黑齿影寒的身体,又慢慢地软了下来。 “你还是不想我死。” 梁祯刚刚松软下去的身躯登时变得僵硬,寒气忽然自他心湖深处升起,不一会,便将梁祯的身躯彻底笼罩。 黑齿影寒从没告诉梁祯,她的生命之火,早在见到假使团的那一霎,便已熄灭,现在蜷在梁祯怀中的,只不过是一具空飘飘的躯壳而已。而这一切,梁祯此前虽也有所感觉,但他始终能够找到理由说服自己,这只不过是自己的杞人忧天而已。直到此刻,黑齿影寒当着他的面,亲口承认。 “死亡,只会让在意你的人心如刀割。却不能,伤到仇家分毫。”梁祯边说,边伸长左手,抱着黑齿影寒的左腰,似乎这样,怀中的小猫就永远溜不走了。 “阿鲁望只会杀人,而你,懂诛心。” “不!”梁祯如闻惊雷,“什么杀人诛心的,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想让你好好活下去。” 吼完了,梁祯的心也渐渐恢复平静:“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在拿你当奴隶?” “按草原的规矩,我本就……” “别草原不草原的,这里是中原,是天汉,没有奴隶。你跟我一样,自由之身!是自由的,知道吗?” 梁祯天花乱坠地说了一大堆,却只换来冷冷的一句:“给我把刀。” “你想干嘛?”梁祯又是一愣,与黑齿影寒相握的手猛一用力,不再给她任何将手抽走的可能。 “我见过很多生不如死的人。”梁祯回忆起自己在令支坐牢时的听闻,“那是很多失地的农民,大户夺走了他们的所有田产。恰好,那时‘限田令’新颁,他们以为,这能替自己讨回公道,怎知,大户早买通了官府,等到这些农户去告状时,才知道,原来他们自己才是那大肆兼并的地主。” “他们被铁链穿了琵琶骨,锁在墙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梁祯轻轻地将左臂挪到黑齿影寒心口,让她能够更加直接地感觉到自己体内散发出的暖意,“你远没到那一步,真的。” 一滴热泪忽地落在梁祯的大腿上,再沿着那里的布缓缓向四周扩散开来,与之一并扩散的,还有难以名状的忧伤与无奈。 梁祯本想说,总有一天,自己会让黑齿影寒带着兵马回夫馀,夺回本该属于她的东西。但转念一想,难道黑齿影寒心中所想的,仅仅是报仇吗? “你不想报仇,但又无法忘怀。是吗?” 梁祯怀中的小猫闻声一颤,脑袋向膝盖的方向连着点了三次。 先不说复仇成功的希望有多渺茫,即便复仇成功,也只会在夫馀内部,刮起一阵血雨腥风,而失去了明思王的夫馀,真的经得起这么一场暴风骤雨吗?不用黑齿影寒说,梁祯也知道,答案只有一个:不能。 “有人可以给你答案。”梁祯肯定道。 黑齿影寒咬着牙翻过身子,脑袋微微扬起,原本涣散的目光忽地聚向一处:“谁?” “你自己。”梁祯再次搂住了黑齿影寒,看着那双曾让他丢了魂魄的眼眸,严肃道,“我们都还年轻,遇见事时,容易乱了阵脚。但时间终究会教会我们,正确的做法。多年以后,你会明白,是该宽恕,还是该复仇。” “但有什么用呢?”梁祯只觉得,那双平生所见,最为动人的眼眸,一点点地黯淡下去,这感觉,就好像看着一株钩子蔷薇慢慢枯萎一般,“只有强者,才有选择。” “你会有的。”这话很平,很淡,只有四个字,但它的分量,却比任何海誓山盟,都要重。 两人就这样互相依偎着,看着窗外的天空,由纯黑变成深蓝,再由深蓝变成浅蓝。 李元峰身上,具有庄稼汉的所有优良品质,尽责、高效、缜密,天一亮就捧着一块木板来跟梁祯请示问题。 “司马,任丘一战,俘获了将近两百俘虏,且昨天,又有二十余壮士欲从军。若收编这些人,恰好可以弥补我军昨日之损失。但问题是,这两百来号人,并无军粮配给。若不要这两百人,恐怕往后的作战,我军会倍感吃力。” “你们有何良策?”梁祯揉着眼窝,一夜未睡让他的脑袋疼得厉害,乃至于对这一重要问题,也不想多作思考。 “最妥之策,莫过于向沙从事报备,申请增加粮草,但如此一来耗时日久,这些日子里,俘虏们的饭食如何供应,将会是个大问题。”李元峰边说边不时瞄一瞄手中的木板,似乎是怕忘了什么东西,“另外一策,则是直接向任丘收取军粮。但这不是我们手头上权力能做到的。” “最稳健但最下之策,便是将伤病营留在任丘,由任丘县负责供给粮饷。” “真令人头疼。”梁祯苦笑着摇摇头,“这第三策,只会让兄弟们寒心啊。” 梁祯从李元峰手中接过木板,然后愁眉苦脸地返回屋子,因为他需要在半天之内,决定采用第一策还是第二策,然后动手实施,否则,就会延误战机。 “按照计划,我们明天就要出征,进攻博陵。如果兵力不够,就有可能供不下。但如果从任丘征粮,就要越权了。”梁祯举着木板,在狭小的房间中来回踱步。 “你太耿直了。”仍在卧床的黑齿影寒幽幽道。 梁祯一惊,头一侧,恰好捕捉到黑齿影寒眼中,那丝一闪而过的狡黠:“你有办法了?” 第一百三十章 幽冀风云(九) 能左右幽冀战局的,不仅有正在冀州数千里战场上拼杀的双方将士。更有远在雒阳的衮衮诸公。 光和六年时,因为黄巾军来势浩大,七州二十八郡同时举火,大有席卷天下之势,因而朝堂诸公,尚能勉强放下成见,团结一致。但这种团结是脆弱的,光和七年,幽州、荆州、豫州、兖州的黄巾军都已被剿灭殆尽,实力最强的冀州黄巾也在卢植的连番进攻下,显出疲态,张角三兄弟授首,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诸公意识到,新一轮的争夺,开始了。 而这争夺,由低至高可分为三层,最浅的那一层,是平叛功劳的归属。而纵观整个平叛过程,汉军共有三位主要将领有可以摆上台面的功劳,第一位是北中郎将卢植,他在到任之初即大破神上使张程的十多万黄巾军,既然连战连胜,最终将张角等人包围在广宗县。 第二位是镇贼中郎将朱儁,在他的率领下,官军大破豫州、荆州黄巾军,斩首数万。 第三位是左中郎将皇甫嵩,在此公的指挥下,官军不仅大破颍川、豫州的黄巾军主力,更在东郡大胜东郡黄巾,斩首七千余级,并擒杀黄巾军东郡渠帅卜巳。 而在这三将中,朱儁曾被波才打败过,并连累皇甫嵩被受困。因此,虽说他后来也多有斩获,但战功是肯定不如皇甫嵩的。 而余下两人中,皇甫嵩在汝南、陈国的功劳是要跟朱儁共享的,因此完全算在他头上的功劳,则是在东郡擒杀七千多黄巾军。 至于卢植,这可不得了了,人家对付的是实力最为强劲的冀州黄巾,而且一出马,就击败了神上使张程的十多万人,然后五战五捷,将张角兄弟围在广宗。按目前情况的发展态势来看,张角兄弟授首也是早晚的事。 而一旦卢植有了剿灭张角三兄弟的头功,涿郡卢氏是说什么也会成为像汝南袁氏、弘农杨氏一样的顶级世家大族了——毕竟人家立的是再定河山的大功啊。 这可不得了了,因为如果只是会威胁到皇权,那朝中的世家大族或许还会替卢植辩驳几句,毕竟皇帝是谁跟大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你说涿郡卢氏要凌驾在大家之上,成为顶级的世家,那就怪不得衮衮诸公一并说“不”了。 因为自世祖光武皇帝中兴至今,已有两百余年,利益早就被各大世家大族瓜分完了。而一个新家族的出现,或另一个家族的突然壮大,都势必会对其他老家族的既得利益造成巨大的损害,这一点,是谁都不愿意见到的。 至于汉帝本身,就更不用说了,因为一旦卢植真灭了张角三人,那他的威望只怕放眼整个汉地,都找不到第二人可比拟,如果此人是布衣出身,那还好说,因为汉帝也需要引入一把新的利刃,来制衡逐渐失控的世家大族。但问题是,卢植背后,也站着一个同样庞大的家族,且他本身,还是个经学大家,正所谓握笔能以文乱法,提枪可陈兵问鼎。汉帝可不想,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而何进与张让为首的八常侍也普遍对卢植没有好感,前者是因为卢植会直接威胁到他的兵权,后者则因卢植自出仕以来,就不但一直拒绝他们的示好,还一条心跟自己作对的缘故。 总之,朝中诸公在早朝之前,就已经定好了基调——平乱头功,万万不能给卢植。 “启禀陛下,卢中郎将所部正与贼战于邯郸。而眼下六月将近,天气酷热。陛下何不遣使劳军,以激励众将士杀贼报国之心呢?”一个连名字都叫不上的议郎出班启奏道。 “嗯,卢中郎将所部,近来屡立功勋,朕也确实该派亲近之人去慰劳他们了。”汉帝点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左丰。” 当即有一身穿绿袍,马面无须,眉毛习惯性深拧,眼眸小如芝麻的小黄门在玉阶下躬身,用公鸭般的声音道:“微臣在。” “这劳军重任,就交给你了。所需物品,一一由内库拨给。” “微臣遵旨。” 左丰的脸总是习惯性绷着的,目光中总带着一股淡淡的阴郁,再配上那双黑中染霜的狼眉,光是打照面就会令人如芒在背。但偏偏有人喜欢这种如芒在背,因为他觉得,这种感觉可以时刻提醒身在薄冰之上的自己,保持警惕。 这个喜欢与狼为伴的人,就是张让。自上次遇刺之后,张让便一直托病在家,不再出门,但这并不代表,他对朝中诸事,就全然不管。 “李儿,陛下之托,汝定要全力以赴,切不可儿戏。”张让靠在高高的炕壁上,斜着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左丰。 “孩儿谨记。” “唔,你办事,我是放心的。”张让微微扬了扬右手,左丰用眼尾瞥见,连忙站了起来。 “侯爷,只是孩儿尚有一事不明。” 张让银眉一挑:“说说看。” 左丰身子躬了又躬,直至完全看不见张让,方才开口道:“侯爷,这劳军之事,事关重大,人选自然要慎之又慎。孩儿德行浅薄,可朝中诸公,为何不加阻拦?这实在令孩儿费解。” “你们都下去吧。”张让刻意压了压声音,但这却令他本就奇怪的声音更显怪气。 “诺。”在旁服侍的诸人一并躬身,接着倒退着离开了房间。 “这蛾贼子作乱至今,多久了?” 左丰眉毛一皱,旋即答道:“回侯爷,已是一年有余。” 张让捏着手中那由二十八颗夜明珠串成的珠联,双眼时而打量着屋顶,时而看着自己埋在蚕丝被中的双腿,良久才道:“数万大军,作战经年。单是军饷,便要以亿计数。若再加上封赏抚恤,恐怕没个二三十亿不能够啊。” 左丰是个聪明人,张让这一说,他心中便已猜到了七八分:“孩儿此去定要替侯爷分忧。” “你是个聪明人。”张让眉眼一舒,这还是自遇刺以来,他第一次露出笑容,“这次平叛,可耗了陛下不少铜钱啊。而那些世家大族,家里的钱山可都没动过呢。李儿,你此番前往,就放手去干,不必有太过的顾虑。” “孩儿明白。”左丰虽面不改色,可心中,却已乐开了花,张让让他放手去干,那凭他的能力,还不能收上几千车的财帛? 左丰正暗自乐呵,顶上的张让却忽然“咳”了一声。 “侯爷有何吩咐?”左丰赶忙收起心中的歪念,背弯得更低了。 “卢将军连破贼寇十余万,功塞天地。但子干兄毕竟年纪大了,连续作战一年有余,该休息一下了。” 左丰心下一惊,但还是满口答应下来:“孩儿明白。” 从张让府上出来时,左丰眼中的阴郁虽然不减,但心中却是乐开了花。因为刚才,张让已经替他指明了前路,他只要沿着这条路去走,不仅不会有任何风险,而且还能大捞一笔,赚得盘满钵满。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左丰见了钱,手脚也不禁快了许些,领旨的第三天,便点起了劳军用的钱帛,并从留守雒阳的北军之中,点了一个五百人的满编曲,押着钱帛,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使团出发的那一天,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人们远远地围在道上,悄悄地讨论着这支由远而近,再由近至远的队伍。有的说:“是不是又要抓谁啊?” 有的说:“去去去,抓人哪有不用囚车的?再说了,没听到消息吗?这一次是去劳军。” 又有的说:“不对啊,这最近一年,劳动北军护卫的使者,总共就两个,而这两个,最后都押着一个大员回来呢,这一次,说不定也是如此。” 争论不已的人们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边,一个戴着竹笠,穿着白袍的人,悄悄地抹了把眼角。这个人,正是当日在长社一把火烧退八万黄巾军的袁绍。 “公子。”忽地,袁绍耳边,传来一把带着三分孤傲,三分倦惰,四分尊敬的声音。 袁绍闻声转头,只见说话的青年一裘深衣,深目高鼻,脸上粉黛微施,气质雍容俊雅,捏着绣花锦囊的左手,手指修长,扶着腰间银剑的右手,手指白皙。 “让兄弟们回去吧,”袁绍薄唇微动嘴角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意,“我改主意了。” 青年眸眼一动:“诺。”然后就消失在人群之中。 袁绍留在原地看了一会,直到左丰所乘的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才转身往远离官道的小树林走去。 深衣青年早就在那里等候了,而且他身边,还多了十一二人,都是一身黑衣,黑布蒙脸,腰背弓弩。 “不知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深衣青年迎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 “箭矢只能杀奸佞一人,可天下之奸佞,又何止百人?”袁绍摇了摇头,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只有靠这,方可还这天下一个河清海晏。” 第一百三十一章 幽冀风云(十) 梁祯这几天心情不错,一来,在攻下任丘城后,他又火速率军攻下了高阳县,俘获千余黄巾军汉,缴获粮食辎重一大批。而这一次,梁祯“成熟”了许多,将缴获之物,尽数纳入云、风二部的军库,然后大笔一挥,将高阳县库存尽丢的责任,全推给黄巾军。 常言道,有一就有二。尝到甜头的梁祯反手就烧掉了新造的任丘县库存数目名册,将任丘县的库存也纳入军库,如此一来,军士们原本拮据的生活登时充裕了不少。许多军士在灌饱了酒肉之余,还新订了一套军衣,穿上后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不单如此,梁祯给公孙瓒送上了一份真假掺杂的战报,战报之上,俘斩黄巾军汉的数字是真实的,而缴获的数字则比实际要低得多,如此行事,自然是为了将更多的辎重留给云、风二部的军士,而不是上交幽州刺史部。 至于公孙瓒,他做的事就更多了,进入冀州不过十多天,他的部下就由六千余扩充至万人,这些突然之间多出来的军士,一大半都被他纳进了自己的私兵之中,而为了养活这些人,他用了跟刘虞相同的招式——向当地的豪强开刀。但跟刘虞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杀戮豪强,有黄巾军来背锅。 刘备是三人之中,部曲不增反减的人,进入冀州半个月,他的部曲由原来的千许人,骤降至六百余。但他上交幽州刺史部的物资,却是最多。因为,他是三者之中,最守法的,每次缴获了东西,都是先按《汉军律》交足给幽州刺史部,剩下来的再分发给士卒。至于所收复地区的库存,也是尽数登记封存,哪怕部队中的军粮不够了,都不会去碰库中的存粮。 因此,当三人最终在真定城外会师时,三人手下兵将的精气神,也就全然不同了。 公孙瓒将自己的部下排成一个巨大的方阵,方阵正中,是被大盾护卫着的八千步兵。而这八千步兵,又以打头两千为最,因为他们无不是铁铠裹身,手中的刀戟寒亮如雪。 步兵方阵两侧以及后方,是三千骑义从骑士,无不是素袍健马,目若朗星,面带寒光。原来,公孙瓒从担任玄菟郡丞的时候开始,便开始有计划地降伏郡中聚居的胡人部落,将他们一一降伏后,便要求他们派骑士追随自己出征。而当他升任骑都尉后,更是靠着郭勋的支持,在幽州境内的胡人之中,杀出了威名。 因此,当此番公孙瓒领军攻伐冀州时,各个胡人部落都或自愿或不得不派出大批骑士参战,这才有了现在真定城下的三千义从骑士。 跟公孙瓒的豪气万丈相比,梁祯就要相形见绌得多了——他的军士只有两千不到,因此只能蜗居在公孙瓒的大阵的右后角,如同跟着母鸡出行的小鸡一般。但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任丘、高阳二县的“全力”供养下,梁祯所部倒也甲仗鲜明,士气高昂。 至于刘备,就更加不似样了,所部六百军士,穿得跟叫花子似的,个个污垢满脸,面有饥色,只有关羽、张飞两员虎将,还维持着虎将的风范。 而三人的对手王大志,此刻也是倾巢而出:一万黄巾军汉倚城列阵,军阵的核心,是三千老西营劲卒,这些老卒多由归附太平道的豪强私兵及官军中信仰太平道的军士组成,因此阵型严密,刀枪如林。 对于王大志出城迎战这一点,三人早已料到,因为真定城是一座建于三百年前的古城,又因位居幽冀腹心,承平日久,而缺乏修理,吓唬匪盗可以,抵挡训练有素的官军还是免了吧。 再者,退守城池,就意味着放弃了城外的广袤原野,以及一切与外界接触的途径,一旦如此,战争的主导权,便被围城的官军牢牢把控住了,这对城中的一万黄巾军汉来说,是十分不利的。因此,作为一名合格的渠帅,王大志是铁定会出城迎战的。 此刻,太阳尚未完全下山,月亮却已早早地升了上来,往两军之间的黑土上,洒下一缕银辉。近晚的微风吹动了衰衰的荒原,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夏日特有的泥土与枯草蒸发的气味。 公孙瓒骑在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的白马上,手中的亮银枪枪尖指地,一双粗大的青眉拧得紧紧的,青眉下乌黑闪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平线上,那面绣着一个巨大的“王”字的青旗。 他周围的军士,都屏住了呼吸,并纷纷将双目,投在主将掌中的宝枪上,他们都知道,当这杆枪的枪尖与大地平齐之际,便是他们的敌人归于尘土之时。 王大志就立在“王”字旗下,右手拄着自己的长枪,迎面而来的威风吹拂着他身上的战袍,盔上的红缨,他的虎目同样死死地盯着远处的“汉”字大旗,以及大旗下,那员骑着白马的武将。 王大志身边,三千老西营劲卒已结成战阵,方盾兵在前,长戟、长枪兵紧随其后,刀兵、弓兵相互交错,占据着大阵的后半部分,而其他的七千兵卒,则紧紧依附在中军大阵周围。对老西营的劲卒来说,他们既是帮手,也是屏障。 “咚”“咚”“咚” 官军的战鼓气势磅礴,仿佛自九天而来,只为了能够震慑蜗居九渊的鬼魅。鼓声之中,烟尘突然从官军大阵的两侧及后方升起,原来是那护阵的三千骑士,竟然离阵前出,如同平地升起的沙暴,朝着黄巾军的大阵,席卷而来。 “擂鼓,举盾!”尽管脚下的大地已经开始颤抖,但王大志依旧纹丝不动。他不动,老西营的劲卒也不动,而围在老西营两侧的七千军汉见他们不慌不忙,那颗狂躁不已的心脏,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死亡的阴影,如同渐至的夜幕,将真定城外的原野笼罩在内。 王大志所料不错,官军的骑士并不打算直冲他的军阵,而是在离黄巾军的战阵约一百步的时候便放慢了速度,待到两军相距四十步时,官军的骑士便在当头两骑的带领下,往左右分开,如同两条黑色的游蛇,沿着黄巾军阵列的边缘迅速移动。 同时,一层黑色的乌云从官军的骑阵中升起,如同暗夜中的流星,在空中一闪而过,连那道美丽的尾迹,也不愿留下。这层乌云,便是官军骑士射出的长箭。 王大志冷冷地看着长箭如蝗虫般飞来,然后“叮叮”“啪啪”地打在军士们早已举起的盾牌之上,虽偶尔有几个运气太背的黄巾军汉被漏网的长箭射中倒地,但整体来说,黄巾军的阵型,并无半丝松动的迹象。 “补位!”箭雨刚停,军阵中的小旗们便齐声高呼,提醒本队的后备军士顶替被弓箭所杀伤的袍泽,他们的命令,在十个弹指不到的时间中,便被执行完毕,而此时,两百步外的官军骑士才刚刚完成转向,尚未来得及整队。 一炷香后,官军骑士开始第二轮游射,但这一次,他们给王大志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惊喜”,他们没有继续往老西营的军阵上浪费弓箭,而是选择向战线更长,且收效更大的两翼军阵上放箭。 惨叫声、惊呼声开始从两翼的七千黄巾军汉之中传出。王大志听在耳里,不禁皱了皱眉,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 果然,当官军骑士绝尘远去后,黄巾军两翼的军阵之中,已经出现了上百个大小不一的缺口,并有几个地方发生骚乱,骚乱的后果是,当官军骑士开始进行第三轮游射时,那上百大小不一的缺口,仍未被补上。 “弓弩手,准备!”王大志高声传令,他的嗓门本就不小,现在全力以赴,更是几乎让一万黄巾军汉都看见了他的命令。 一百步、八十步、七十步、六十五步!所有黄巾军弓弩手都屏住了呼吸,因为他们都还是头一次直面数千骑士的进攻,步兵对骑士,在心理上本就先输了一筹,现在王大志的军令,却是要他们盯着迎面而来的箭矢,瞄准那些隐没在烟尘中的官军轻骑,然后射出手中的箭矢! 他们也是人,脑海中还印着刚才死在官军骑士箭矢之下的袍泽的模样,又怎能不怕?但害怕,真的有用吗?没用!因为,但凡那些直娘贼的胥吏,平日收税、征发徭役时,能够稍稍守法一点,但凡那些高高在上的郡守县令,在制定税赋时,能够稍微多考虑下情一点,但凡那朝中的衮衮诸公,在商定国策时,能够多说一句人话,少说一句“之乎者也”,他们都不会背井离乡,跟着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大贤良师,去构建那他们自己都听不懂的太平盛世。 可以这么说,自打扛着锄头跟着王大志围攻代相府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在心中删去了“害怕”这一词,因为大家心知肚明,除了死亡外,官府压根就没给他们准备过第二条路,正所谓: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第一百三十二章 幽冀风云(十一) “阿爸,儿子今天,就给你报仇了!” “娘,你在天之灵,定要保佑儿子,能够杀了对面的狗官。” “芹妹,你在上面,好好看看,三哥是怎么给你报仇的。” “吉祥,阿爸今天,就杀一个狗官,来祭奠你跟你娘。” 当箭云第三次从官军骑士的阵型中升起的时候,王大志右臂也忽地举起长枪,然后猛地一锤脚下的黑土:“放!” 霎时间,拉动弓弦之声,长箭破空之声,箭矢入肉之声,骑士坠马之声,战马失蹄之声,弓手入土之声不绝于耳。 黄巾军汉手中的弓,多是猎弓,这种弓射程不仅远逊于官军骑士的马弓,而且准头特别差,本来官军骑士只需保持六十步左右的安全距离,便可从容射箭,然后毫发无伤地返回。 但前两轮游射时,黄巾军都没有还击的行为,令官军骑士骄心渐起,为了更好地打击敌人,骑士们在第三轮游射时,逼近到了距离黄巾军阵不足四十步的地方。因此当黄巾军汉愤怒地还击时,官军骑士立刻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中箭坠马者,竟有百人之多。 “骑士,冲!”王大志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为了这一刻,他已经忍了许久了。 随着王大志一声令下,黄巾军大阵后方,卷起一面百尺高的土墙,土墙之下,蹄声如雷。谁说黄巾军就没有自己的骑士? 自打相三臣在土垠城下遭到官军骑士的攻击而全军溃灭后,天公将军张角便意识到了骑士的重要性,并着手征调冀州境内的马匹,训练黄巾军自己的骑士。而王大志麾下,就有一支两千人规模的骑士,虽然骑士胯下所乘,多是拉车或驮运用的驮马,爆发力、耐力、胆力都不可与官军的战马同日而语。 而为了抵消坐骑所带来的的劣势,王大志可谓煞费苦心,两番示弱,终于引得官军骑士大意逼近到距离黄巾军阵不过四十步远的地方,且此时,官军的战马由于连续游射了三次,正值体力大幅下降之际。如此一来,双方马匹上的差距,便大大缩小了。 在如雷的鼓声中,黄巾军的骑士带着刻骨铭心的仇恨,带着对官军的满腔怒火,不停地鞭打着自己的坐骑,已让它快一些,更快一些,好等自己手上的尖矛能够更早一步洞穿前面那厮的背心。 “呜—呜呜呜—呜”官军骑士全没料到黄巾军竟然还有骑士,骑阵中的号角登时由雄狮那般威风八面的咆哮,变成羔羊遇险般惊慌失措的哀嚎。 “他们怕了!追!追上去,砍死那些个直娘贼的!”黄巾骑士们狂呼不已,双腿夹得更紧了,他们眼眸也因心中的怒火而一点点地变红,“追!他们怕了!追!” 但“羔羊”却突然长出了獠牙。只见前面的官军骑士忽地腰板一扭,接着右手一紧一松,“咻”的一声,长箭竟是扑面而来。 这一次,轮到黄巾骑士们措手不及了,他们从未料到,官军骑士竟然还有余力跟他们交战,而且是以这种对他们极为不利的方式,因为在这种情况下,黄巾骑士可以说是自己主动“撞”向官军骑士射来的长箭的。 箭矢入肉声中,大片大片的黄巾骑士从马上坠落,未及呻吟,便被卷入后方滚滚而来的马蹄之中,待到他们终于摆脱这洪流般的马蹄时,他们的容貌,已经变得连至亲都辨认不出了。 “别怕!贴上去!想想你们冤死的亲人!贴上去!”指挥黄巾骑士的护旗将高声咆哮,手中的马鞭舞得如同一朵盛开的红梅,坐骑受痛,长嘶不已,但还是不能解痛,只得化疼痛为力量,如同风一般,从血色的草地上席卷而去,“砍他个直娘贼的!” 一提到亲人,黄巾骑士无不双眼喷火,他们有冤死的亲人吗?有,从爷爷到奶奶,再到双亲,甚至是娇妻幼子,太多了,真的太多了!亲人的接踵离去,早已在他们胸中,埋下了一股冤屈之火,而现在,惨死在眼前的袍泽,则将这怒火彻底引爆,要想这怒火平息,就必须用血,用官府及其走狗的血! “呜――呜呜呜刮呜刮――呜刮呜!”官军骑士的角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似虎啸,时而似羊哭。 黄巾护旗将一听,不禁信心大增,因为号角是用来指挥军队行动的,而一支士气正盛的军队,其号角绝不会如此凌乱,而号角声一乱,则意味着,面前的官军骑士乱了!官军骑士乱了! “官军乱了!杀!杀!杀!” “呜呜—呜呜—呜呜!”跟师从胡骑的官军骑士一样,黄巾骑士也以牛角号来指挥,而此刻,他们的号角高亢起伏,宛如虎啸龙吟,这是催命的号角。贴在马背上的黄巾骑士闻令摸出环首刀,甩开胳膊,举平手臂,刀光如镰…… 一个又一个官军骑士被从身后“冲”上来的环首刀劈中腰腹,在战马的冲击力下,他们身上的甲胄乃至支撑身躯的骨骼竟都似豆腐般柔弱,随着一阵接一阵的“嘶”“嘶”声,一个接一个的官军骑士被拦腰截断,一朵接一朵妖艳的彼岸花从他们的残躯中喷出,然后在半空中缤纷落下。那是生命之花,每一朵都代表着一个不甘心的灵魂。生也绚丽,死也灿烂。 公孙瓒紧紧地盯着眼前的这一切,那张因常年日晒而变得黝黑的脸是越皱越紧,难道,今天自己麾下的三千义从,就要如同那天际的晚霞一般,虽然绚丽但终究只能像昙花一现一般,迅速消逝? 王大志看着如苍蝇般紧紧贴在官军骑士尾部厮杀的己方骑士,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此刻他心中,只有说不出的舒畅。如果要他找两个字来形容此刻他自己此刻的心情,他一定会脱口而出“痛快!”是啊,真的太痛快了。 自打去年,自己被宗员打得灰头土脸灰溜溜地逃进冀州以来,自己蜗居在幽冀边境,整天望着官军在故土上耀武扬威,欺压父老,而自己虽带着几万儿郎,可却始终不能杀回去,拯救家乡父老于水火之中,那心情,那滋味,又有几人能懂? 幸好,自己所受的一切苦难,原来只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现在,自己的心志已经足够坚定,筋骨也足够强健,终于能够担得起拯救幽州父老的重任了!所以,幽州的官军败了,就在自己面前,被自己的骑士杀得抱头鼠窜! “传令,击鼓进军!”王大志喷出一口恶气,长枪再次往地面一捅,怒道。 “诺!”跟王大志一样,对官府恨之切的鼓手立刻抡起肌肉虬扎的臂膀,“咚咚咚”地雷响战鼓。 “进!”方阵中,各护旗将、总旗官、小旗官高声齐呼,指挥自己的兵卒向前掩杀。因为,既然己方的骑士已经击败官军骑士,那么此刻,步兵就应该趁势进攻,杀退官军的步卒,尽可能地扩大战果。 王大志信心满满地端详着战场,就如同神灵俯视着自己创造的生物,此刻喊杀声、鼓号声、风声都已离他远去,天地之间,似乎就只剩下他一人,以及面前,那团难以用言语形容,但又如烈酒与美人一般吸引人的光芒。 “呜呜—呜呜呜呜—呜!”官军骑士阵中,忽然传出一阵高亢的号角,这号声撕破了雷鸣般的马蹄声,像疾风一般,在整个骑阵上空掠过,众骑士一听,立刻再次拉动缰绳,拨转马头,就像刚才从黄巾军的军阵前掠过一样,一分为二,然后向战场两侧冲去。 “转!贴紧!转!”指挥黄巾骑士的护旗将看得清楚,立刻高声传令,他才不会傻乎乎地指挥自己的骑士去冲仍旧严密的官军步兵方阵呢。 但即便双方指挥官都及时下达转向命令,但双方都依旧有不少骑士因贴得过紧,且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对方骑士身上,而横横地冲进官军步兵的长戟阵中,当即连人带马变作一只只巨大的水袋,红色的液流“噗噗”地往外喷。 黄巾骑士的坐骑,本就不是专为战场而生的战马,而它们刚才已经全速冲刺了一里有余,这一里多的路程,已经接近它们体力的极限,再跑可就有性命之虞了。因此,在强烈的求生欲望之下,黄巾骑士的坐骑们都纷纷放慢了速度。 但官军骑士却也没能借此良机,拉大双方之间的距离,因为,他们的战马在经过三轮游射以及刚才的全速冲刺后,也基本耗尽了所有的体力,能够保持现在的速度都已经是顶个的好马了,再快也是不可能了。 因此,尽管双方骑士的坐骑都因耗尽了体力而几乎无法跑动,但又正因如此,双方都谁也甩不掉谁,只得如步兵一般,在原地厮杀。原地厮杀,拼的就是手上功夫及运气了——毕竟打着打着坐骑突然四肢一软倒在地上,那可真成冤死鬼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幽冀风云(十二) 本来,官军骑士装备精良,且多是熟习弓马之人,其战斗力与黄巾军骑士应是不可同日而语才对,但现实是,当双方骑士“轰”的一声彻底撞成一块后,那比波涛还响的撞击声中,竟是官军骑士坠马的多,黄巾军骑士坠马的少。 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因为,黄巾军的骑士,无一不是对官府有着杀亲之仇的人,他们活着的意义,就是给至亲报仇,其次就是建立他们所坚信的太平盛世。而官军的骑士呢?虽然装备更为精良,但多是碍于天汉之威,以及公孙瓒个人的勇武,而不得不跟随而战的胡人义从。 两相比较,官军骑士在必死之志上就先失一着。再者,胡人义从所擅长的是弓马,而不是刀马。因此,当双方彻底撞成一团时,官军骑士便立刻因斗志不坚而死伤惨重。 “呜—呜呜—呜!”就在黄巾骑士杀得兴起之际,官军阵中忽地传来一阵简短但有力的号角声,号角声中,伴随着隆隆的马蹄声,且大伙脚下的土地,竟也随之剧烈摇晃! 正跟着中军大阵快步逼近官军大阵的王大志剑眉一竖,嘴角一沉,脸上笑意也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接着他的嘴一点点地张大,并慢慢地拱圆一个“不”字亦随之脱口而出。 面帘、鸡颈、当胸、马身甲、搭后、寄身,如血的残阳下,官军的甲骑具装闪烁着血红色的光泽。 “停!结阵!结阵!”王大志握着长枪的右手紧了又紧,发出的吼叫一声急似一声。 但没等黄巾军汉收住脚步,对面的官军便排成一个巨大的雁行冲击阵,如同排山倒海一般,轰隆隆地辗轧过来。雁行阵的最前端,是那如海啸一般不可阻挡的甲骑具装,他们身后,则是如翅膀般张开的官军铁甲步兵,铁甲步兵之后,是无边无际的轻步兵、弓兵。 梁祯还是第一次置身于这种巨型的军阵之中,跟敌人面对面对决。他只觉得,自己就像后世机械中的一粒螺丝,机械地重复着同一动作,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不能想。 “轰”甲骑具装如同一头头失控的大象,蛮横地撞入黄巾军的左翼。黄巾军的左翼,在此前对抗官军骑士的游射时,伤亡最大,且又经过刚才的冲锋,因而阵型变得更加凌乱,现在再被官军的甲骑具装一冲,当场如溃坝洪水一般,往后阵席卷而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官军的鼓点立刻变得急促,紧随甲骑具装之后的铁甲步兵登时如个个被砍了一刀似的,跑了起来,如同一把弯弯的镰刀,从黄巾军的左翼割过,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中军,转!”王大志连连挥动手中的长枪,他要将中军的三千老西营劲卒转过去,用他们的正面去直面那些冲击大军左翼的官军,一来减轻左翼的压力,二来也是防备官军突然转向,杀奔中军大阵。 可就在此刻,官军阵型中,忽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号响,号音未落,只见两员虎将打头,数百兵卒紧随,斜斜杀入黄巾军汉的右翼。 如果要将黄巾军的实力分个等级的话,自然是中军的老西营最强,左翼次之,右翼最弱。也正因如此,在刚才的行进之中,右翼的军士落得最后,而整个黄巾军的阵型,也呈现出“人”字形,即中军在最前面,左翼次之,右翼与中军则是几乎脱节。 但随着王大志下令中军停止前进,右翼的护旗将以为是机会来了,赶忙指挥大伙加快速度以赶上中军。没想到他这一正确的做法却得到了错误的结果。 公孙瓒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当即下令刘备率领所部兵卒,猛攻尚在移动之中,且前排立足未稳的右翼。 刘备麾下的将士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们的战斗意志都特别坚定——刘备军的物质条件,足够吓跑所有意志不坚的人了。另外,从开战至今,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但刘备所部的兵马,却是一直在养精蓄锐,因此当他们对上立足未定且气喘吁吁的黄巾军汉时,战斗当即呈现出近乎一边倒的态势。 王大志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因为官军的铁甲步兵正在慢慢从中军的正前方、左翼向自己的中军施加压力,使得他完全无法分兵救援有可能被突破的右翼,但若不救援右翼,万一右翼又如左翼那般溃败,那中军便有被围歼的风险,怎么办?该怎么办? 胜利可能真是一个小姑子,总是垂青年轻的将军。没等王大志想出应对方案,右翼便传来更加危急的示警。 原来,官军的甲骑具装在冲垮了黄巾军大阵的右翼后,竟然直接拨转马头,绕过黄巾军的中军,再从后方对黄巾军拉了足有半里路长的右翼发起冲锋。前后夹击之下,黄巾军的右翼登时被压缩得如一条脆弱的柳枝一般,然后“啪”的一声,从中间截为两半。 “驱散两翼,合围敌中军!”公孙瓒长枪平举,直指百步开外,那面“王”字青旗,“驱散两翼,合围敌中军!”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对于官军来说,杀多少黄巾军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杀死黄巾军的统兵大将,因为只要能够杀死对方的统兵大将,剩下的黄巾军汉便会如失去蚁后的蚂蚁一般,忘却了自己存在的意义,要么鸟兽作散,要么留在原地成为官军士卒升官发财的功劳。 而一旦不能杀死对方的统兵大将,那么要不了多久,这个大将便能够再度拉起人数相当甚至多于今次的叛军,一旦如此,官军就势必会在连年的讨伐中,耗尽元气,直至走向无可避免的失败。 官军在公孙瓒的率领下,慢慢向王大志所在的中军合围,至于两翼的黄巾残军,他们只是格杀死战到底的,投降的,则交给后队处理,想逃的,他们也不去追赶。 因此,位于两翼黄巾残军很快就发现,只要自己不再主动招惹官军,便有活下去的可能。于是乎,活下去的希望在一瞬间,就击溃了他们死战到底的决心,越来越多的黄巾军汉放下了他们对官军的仇恨,抛弃了他们对渠帅的忠诚,转身而逃。 这所有的一切,王大志都看在眼里,但他的脸上,竟恢复了开战前的平静,再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恐惧与惊慌:“圆阵!” “咚咚咚咚”擂鼓的汉子似乎也知道今天是走不了了,于是鼓也锤得格外用力,仿佛这只硕大的牛皮鼓就是他的平生之敌,他死之前,怎么说也要将它锤扁。 老西营不愧是老西营,哪怕明知身处险地,也没有哪怕一个人转身而逃,这些来自三山五岳的汉子,默默地转身,向前或向后,直至确定自己手中的兵刃盾牌能够护住同伴的身躯,但又不会对双方的行动带来丝毫的障碍。 “兄弟们!某无能,不能带你们回家了,但能跟你们一起战死,是我王某人一生的荣幸!”王大志声出丹田,不单是老西营的三千劲卒,就连渐渐围上来的官军也听见了他的喊话。 “天公将军说过,为建造太平盛世而死的人,永生永世,都能永享太平!”王大志缓缓举起手中的长枪,然后舞了个枪花,最后将枪背在后背上,“兄弟们,我们冤死的家人,战死的袍泽,就在天上看着我们,我们可不能给他们丢脸!对不对?” “杀!” “杀!” “杀!” 王大志点点头:“很好,现在,就让对面的那群狗,尝尝我们的愤怒!” “杀!” “杀!” “杀!” 官军就是在老西营军汉们震天的喊杀声中,完成对黄巾军中军的合围的。公孙瓒骑着自己的高头大马,稳稳立在帅旗之下,他左手侧是梁祯,右手侧则是刘备。 公孙瓒自然不想跟斗志正盛的老西营黄巾劲卒肉搏,于是他决定再分出一些功劳,来减少伤亡:“不知两位兄弟对此战有何良策?” 梁祯粗略地扫了老西营的军阵一眼,拱手道:“伯珪兄,以愚弟之见,我军可网开一面,以免黄巾叛贼作困兽犹斗之事。然后再用火箭攻其军阵,必能一举击败叛贼。” “德源兄此计可行。”刘备扯了扯手中的缰绳,点头道,“依某之见,我等可撤去贼阵后侧之围,并安排骑士伏于后方,待贼将出逃之际,一并杀出,保准不会让那姓王的跑了。” “善,就依二位之见。”公孙瓒点点头,手一挥,立刻有传令兵或跑或走,将命令传至位于黄巾军阵正后方的曲屯之中。 此刻太阳已经完全沉入西山之中,偌大的天空之中,就只剩下最西端的几块云彩身上,还染着血红色的霞光,除此之外,整个世界便只剩下沉甸甸的黑色。 总数过万的双方军士都屏住了呼吸,两军的鼓号也颇有默契地停了下来,霎时间,真定城外的荒原上,又恢复了大半个时辰前的宁静。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跟在这宁静之后的,是一场足以令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归于尘土的暴风骤雨。 第一百三十四章 幽冀风云(十三) 流星划过墨一般的夜空,在老西营劲卒的圆阵之中炸开,绚丽得如同九天玄女撒下的仙花。只是真正的仙花给人的感觉,必定是至美至好的,可今夜的花朵,给凡人带来的,却是苦难与煎熬。 万物皆怕火,尤其是这从天而降,避无可避的火焰,纵然是老西营的劲卒,也不能做到,面无表情地任凭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将自己吞噬。 “进攻!进攻!”王大志跳将起来,一把从传令兵手中抢过鼓槌,将那面牛皮鼓敲得“咚咚”作响,“进攻!” “呼!喝~”总旗官、小旗官得到命令,立刻高呼一声,挥动自己的令旗,指挥队伍前进。 然而这进攻之路并不平坦,一来天空中还有无处不在的死亡烈焰,二来王大志刚才布下的,是作困兽犹斗用的圆阵,此阵可抵御来自四面八方的进攻,但偏偏不能用于进攻。因此,要想将三千老西营劲卒的战斗力发挥到极致,军汉们就不得不冒着漫天的火箭,来完成变阵。 临敌变阵,向来是大忌,因为在变阵的过程,恰恰是军阵抵御能力最弱之时,要是敌人趁机发动进攻,后果将不堪设想。 “咚咚—咚咚咚咚—咚!” 官军的战鼓,擂出了万马奔腾之势,那面气吞万里的“汉”字大纛,竟也随着鼓声,徐徐前压。大纛尚且如此,何况是阵中的其他兵士?登时围在老西营前、左、右三侧的上万官军一并向老西营黄巾军施加压力。 其中,最大的压力,来自黄巾军的左翼,因为那里聚集着的,是两千铁甲步兵。 “亲随!随我攻敌中军!”王大志扔掉鼓槌,长枪一舞,枪尖上的红缨立刻开出了一朵妖艳的牡丹,同时他双腿一蹬,身子便“咻”的一声,向前冲了四五步。 王大志有三百亲随,这三百人尽是老西营三千劲卒中的佼佼者,且人人披铁甲,执利刃,用以一当十来形容,也不为过。 当下,只见三百亲随排成一个箭形,箭头最前端便是体壮如牛的王大志,紧随其后的,是三十名身高九尺,如铁塔一般的壮汉,这三十一人就像一把锋利的锥子,不费多少力气,就刺穿了迎面而来的官军盾墙。 公孙瓒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惊色。因为为了冲垮黄巾军的两翼,他已经将中军之中战斗力最为强劲的两千铁甲步兵派到了右翼,而现在护卫中军帅旗的,只不过是两千一百轻甲或无甲刀兵、弓兵,虽说人数是黄巾军汉的七倍,可战斗力却委实令人不敢恭维。 王大志将铁枪舞得如同盘游的龙蛇,枪风呼啸声声。枪头如毒蛇信子般吞吐不定,记记不离要害,枪尖所到之处,鲜血在飞溅,残肢在翻飞,尸体在翻滚。那两千余轻甲、无甲官军士卒哪里顶得住这攻势?转瞬之间便“呼呼啦啦”地倒下一大片,余下的也人人胆颤、个个心惊。 胜利的天平,在这刹那间再度开始摇晃。 “就没有人能够挡住他吗?”公孙瓒终于沉不住气了,大声喝道。 可回应他的,却只有王大志手中铁枪那“呼呼”的风声,以及身形慢了一点而惨死枪下的兵卒临死前的哀嚎。 甲骑具装若在,我又何惧此贼?梁祯悻悻地看着如入无人之境的王大志。 我二弟三弟但凡有一人在此,也轮不得此贼张狂。刘备盯着正在阵中左冲右突的王大志,握着马缰的左手,紧了又紧。 但梁祯麾下的五十甲骑具装,现在全在黄巾军的圆阵后方,等着堵截“落荒而逃”的王大志,而关羽和张飞两员虎将,则全在黄巾军阵的右翼,指挥军马向黄巾军施压。一时之间,竟是谁也脱不开身。 “骑都尉莫慌,待某去取他首级!”正在大伙都迟疑不前的时候,一人站了出来,用深沉而高亢的声音喝道。 众人一看,但见说话之人生得身长八尺,浓眉大眼,阔面重颐,再配上一裘白袍,端的是威风凛凛。 只见那少年将军手中银枪一挺,便孤身杀入阵中,银光一洒,王大志右侧的那黄巾军汉胸口便已血如泉涌。王大志一惊,立刻弃了面前的军士,舞枪来战少年将军。但见银枪铁枪如双蛇并舞,吐信张牙獠四周。 只看得四周上千军士瞪目结舌,一时之间,竟忘了厮杀。 王大志的亲随哪里肯给少年将军威胁到他们主将的机会?一见王大志三招五式之间战少年将军不下,便立刻围了上来,刀枪齐举,要将少年将军斩作数截。 “待某去助这位壮士一臂之力。”梁祯见状,飞身下马,寒光一闪“霜”字刀便已出鞘,几个箭步便杀至黄巾军汉面前,“嘶嘶”两声,便杀退两个正欲从后方包抄的黄巾军汉。 “贼子休得张狂。某来矣。”刘备也舞起手戟加入战团。 两人的卫士见状,也立刻舞起兵刃,与王大志的亲随杀成一团。 公孙瓒见梁祯与刘备都已杀出,立刻大叫一声:“某岂是怕死之人?”也下马挺枪直扑王大志而去。 周围的官军将士忽见三员主将竟都如此勇武,不由得士气大镇,个别胆大的率先挥刀,竟又领着众人杀向王大志那三百亲随。 而那大纛之下,鼓手也不禁示弱,将战鼓擂得“咚咚”作响,一时间官军的气势竟再次凌驾于老西营之上。 咚咚的鼓声之中,梁祯杀进了王大志与少年将军的战团,并瞅准机会,往王大志的后背一刀劈去。王大志只觉得后背寒风一起,急忙回枪招架,少年将军抓紧机会,一枪直刺王大志胸口。 而就在少年将军即将功成之际,一名黄巾军汉竟然硬生生地挤进两人之间,用自己的肉体,硬地挡下了这致命一枪:“渠帅小……” “秋子!”王大志如同一头受伤的雄狮,双眼“刷”的一声变得通红,接着铁枪一舞,直刺梁祯胸口。 梁祯堪堪避过,接着双脚一动,身子贴着王大志的铁枪,直扑上去,同时环首刀猛地往前一刺。 王大志手一松,扔掉铁枪,接着八尺铁躯一扭,其柔韧程度竟是丝毫不亚于雒阳城中的名姬,紧接着,他也是双脚一动,竟已扑至梁祯身前,铁拳齐出,“咚”“咚”两声,两拳砸在梁祯的胸甲之上,另一拳竟是正中梁祯下巴。 梁祯当即整个儿飞了出去,在地上连打了两个滚后,才双手撑地勉强站起。王大志哪里肯给梁祯站稳的机会?当即双脚一蹬,右脚在前左脚一曲,“咚”又给了梁祯胸口一脚。梁祯登时只觉得胸口闷热不已,就像被人扔进蒸笼之中一般难受。 王大志落地后,左脚一起,再次踹向梁祯,梁祯一急,扭身闪过,同时双手一伸,擒住王大志的右脚脚踝,用力一拧,只听得“啪”的一声,王大志的左腿便已经直不起来了。 “啊!你个小兔崽子!”王大志惨嚎一声,左脚一蹬,沉甸甸的身躯竟猛地撞向梁祯。 梁祯身子猛地一侧,这才堪堪避过王大志的猛扑。王大志一下没扑中,再者又伤了右腿,竟一下子失去平衡,整个儿扑倒在地。梁祯见状大喜,环首刀一举,就要去取他首级。 “乒”的一声,梁祯右手虎口一痛,手中的环首刀差点被击飞,他赶忙抬头一看,原是两个黄巾军汉,已经杀到面前,两刀齐举,分别攻向自己的左右双肩。 梁祯一惊,赶忙侧身闪避,哪知他在慌乱之中,竟然错了方向,闪过了从右边劈来的环首刀,却正好将肩胛送到左边劈来的环首刀下。 “乒”环首刀锋利的刀刃与梁祯的肩甲撞成一团,梁祯只觉得左臂一麻。 两个黄巾军汉见一击不中,立刻舞刀上前,发起第二轮攻击。 然而就在此时,一条亮银枪忽地从梁祯左侧杀入,将两把环首刀逼退,接着枪头一探,“噗”的一声,梁祯左侧的那个黄巾军汉立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而梁祯右侧的那个黄巾军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吓得身形一停滞,梁祯抓紧机会扑了上去,寒光一闪,便在黄巾军汉的脖颈上开了一个洞。 梁祯与少年将军相视一点头,接着刀枪齐出,只听得“噗”“噗”两声,刚刚从地上挣扎起来的王大志便被刀枪洞穿了躯体。 王大志一死,周围的黄巾军汉都是一惊,动作也随之停滞。梁祯抓紧这一机会,一刀剁下王大志的头颅,然后让少年将军将头颅插在枪尖上,再高高举起:“王大志已死!王大志已死!” 正在苦战中的官军士卒无不精神一振,一并齐声高呼:“王大志已死!” “王大志已死!” 公孙瓒一听,紧绷着的脸庞登时松了不少:“传令,缴械不杀!” 于是官军士卒又道:“王大志已死!缴械不杀!王大志已死!缴械不杀!” 第一百三十五章 幽冀风云(十四) 就在一连串“王大志已死,缴械不杀!”的呼唤声中,一声“替渠帅报仇!”如同闪电一般,掠过老西营军汉的耳畔。 “替渠帅报仇!” “替渠帅报仇!” 黄巾军汉们怒吼着,手中的刀刃再次迸射出噬人的冷芒。黄巾军汉们的怒火,已最靠近梁祯和少年将军的那些人为甚,因为他们亲眼看见,自己敬爱的渠帅,在自己面前,被这两个直娘贼的给砍了! 梁祯和少年将军发梦都想不到,王大志的首级在给他们带来荣誉之前,竟然先给他们带来数不尽的刀枪剑戟。 “乒” “乒” “乒” 两人背靠着背,虽是银枪如游射,雪刀似梨花,獠牙吐四方,缤纷卷八州。但也仅能在黄巾军汉的围攻之中,勉强护得自身周全,可围上来的黄巾军汉却是越来越多,两人虽是勇武,可终究有力气不支之时。 就在此时,一支长枪,一把铁刀分别杀向少年将军及梁祯。而两人的兵刃却早在上一次的格挡中,用老了招式,一时半刻之间,竟是难以招架。 就在这生死关头,一把手戟,一杆银枪,凌空杀入格开了长枪和铁刀。 “兄弟莫慌,我等来矣。”公孙瓒和刘备一左一右杀入战团,与他俩一并杀入来的,还有公孙瓒的三十亲卫。 “保护好王贼的头颅,我等慢慢后撤。”公孙瓒立在卫士们组成的圆阵正中,对梁祯及少年将军道。 “诺!” 老西营劲卒虽然勇武过人,可毕竟是群龙无首,而官军虽说实力差了些许,但由于王大志授首的消息早已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因而士气大振,此消彼长之间,官军终于占据了上风,将老西营劲卒的阵地,压迫得小了将近一圈。 在越来越大的压力面前,老西营劲卒终于露出疲态与怯弱,初时是一两个,后来是一二十,再后来则是成群结队地往官军给他们预留的缺口奔逃,逃跑的现象一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本来固若金汤的老西营战阵,也立刻如千年枯木一般,遇风即毁。 公孙瓒立刻指挥官军乘势掩杀至城门下,并立刻燃起篝火连夜攻城。 “不知壮士高姓大名?”梁祯和刘备趁着攻城前的间隙,问那少年将军。 “某姓赵名云,字子龙,乃常山人氏。”白袍少年拱手道,“因黄巾乱贼为祸郡县,被县中义兵推举为将,乃将义兵投奔公孙将军,以求讨平叛逆,保卫家园。” “真壮士矣。”梁祯与刘备齐声道,心中却都生出一股怅然若失之感:这少年是可造之材,若加以培养,前途必不可限量,可惜已被公孙瓒捷足先登了。 别过少年将军后,梁祯又与刘备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军阵,开始着手准备攻城的事宜。但就在此时,城门却忽地开了,三五个黑影从门洞中走了出来,边走还边喊:“我等愿降!” 守城的黄巾军要投降?大伙一听,先是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接着无不面露喜色:投降好啊,他们投降,就不用冒着箭矢滚木去攻城了。 公孙瓒很是谨慎,将那几人接到帐中,细细盘问了一翻,然后又先后三次派了使者进城观察,都确定黄巾军汉是真降后,他还是不肯相信,一直在城外待到天亮了,方才挥军进城。 “王贼太过狡猾,我不防着不行。”对于军士们心底中的嘲笑,公孙瓒红着脸替自己辩护。因为,兵卒们可能没有感觉,可他这个当主将的,在昨天傍晚的战斗中可是委实捏了三把汗,因为昨天傍晚,王大志真的连续三次,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反败为胜。 王大志第一次获胜的可能是:当王大志率军逼近到官军的步兵阵前时,如果不是梁祯所部还有五十甲骑具装尚未出动,王大志说不定真可以一举突破官军的步兵军阵,即使不行,也可以指挥黄巾军的步兵与骑士汇合,合歼官军的三千骑士。 第二次是:当王大志率领三百亲随杀入官军大阵时,若不是赵云单枪匹马杀出,顶住王大志,说不定王大志真能将官军的中军大阵杀过对眼穿出来。 第三次是:王大志死后,如果三千老西营劲卒中,有一人能够拥有约等于王大志的威望,指挥三千老西营劲卒继续作战,那凭借老西营劲卒因对王大志的感情而生出的愤怒,说不定真能让三千黄巾军置之死地而后生,将官军打个落花流水。 “兄弟们,你们这一次,可在整个幽州军面前长脸了啊。”梁祯哈哈大笑,一把扭着一个骑士。 公孙瓒将破敌的头功安在梁祯麾下的骑士以及赵云身上,前者是因为冲垮了黄巾军的两翼,后者是因为斩杀了黄巾军的大将王大志。 对于这个记功方式,梁祯当即表示没有异议,毕竟他是甲骑具装的总指挥,他们的头功便是自己的头功,至于跟赵云合力斩杀王大志的功劳,全让给赵云也无妨,一则可以卖赵云一个人情,二来,昨天傍晚的战斗之中,公孙瓒的部下确实是当之无愧的主力,头功起码要占一半,而且公孙瓒现在是整个幽州军中,权势最大之人,自己没必要为了那个注定要跟别人分享的头功,而得罪一批还要跟自己长时间并肩作战的袍泽。 但赵云却是不干了,一口咬定,王大志是他跟梁祯合力杀的,这功劳梁祯也要有一份。 将到手的军功,而且还是头功拱手相让?这可是军营中从未有过的新鲜事,于是此事立刻一传十,十传百,不费多少功夫就传遍了整个幽州军,一时间,营头帐尾,议论纷纷。 如此一来,梁祯是更加不肯接受了:开什么玩笑?我要在这时候接受了,那到了大家伙心中,还不是白的都洗成黑了的?而且,我的部下只占整个幽州军的五分之一,却占有头功的四分之三?这不是将我们摆在火上烤吗? 公孙瓒对功劳分配的看法,跟梁祯差不了多少,但他作为主将,不能自己出面跟赵云商量此事,于是便让自己的长史前去劝说。可这赵云,却偏偏是个死脑筋,长史舌头说断了三条,都还是没能让他接受这一半的头功。 最后公孙瓒一气之下,将头功改成了“于诸军惊慌之中,力挽狂澜,杀停贼首王大志”。赵云这才堪堪接下。 “没想到这长龙兄弟,竟是如此刚直不阿。如今这事,他估计得罪了伯珪兄帐下不少人了,我有意拉拢他,不知盈儿之意如何?”梁祯在黑齿影寒面前将赵云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然后才说出自己的想法。 赵云确实跟公孙瓒帐下的不少人结下了梁子,但这问题却不是出在赵云自己身上,而是出在公孙瓒身上,因为他对头功的形容是:于诸军惊慌之中,力挽狂澜。 诸军是谁?不用想都知道,就是指中军的那差点被王大志杀得一败涂地的两千多将士。公孙瓒这话,不就是明捧赵云,暗踩中军吗?如此一来,中军诸人又怎会不对赵云心生嫉妒? 黑齿影寒用木夹子夹着一只白瓷茶杯,将它放在装满滚烫热水的锅中,再轻轻扭动手腕,洗刷着杯身,边洗边道:“别费那心思了,长龙兄注定与你不合。” “为何?我若在他受到排挤之时,以礼相迎,难道长龙还会拒绝吗?” “你看重的是智勇,可他看中的,是刚正。”黑齿影寒将瓷杯中锅中取出,放在一只木头做的小杯托上,“他跟玄德倒是合得来。” “切,跟玄德?哎,不是我说他,他现在都穷成啥样了?投奔他,不是自找苦吃吗?” “喝茶。” “哎,不是,这么烫我怎么喝啊?” 黑齿影寒见梁祯不喝,便将自己将茶杯捧到半空之中:“不喝算了。” “我喝。”梁祯一听,一把抢过茶杯,放到嘴边双眼一闭,将杯中的热茶一饮而尽,“咳哇~” 梁祯愁眉苦脸,舌头外吐的模样,吓得黑齿影寒心下一惊:“没烫着吧?你还真喝啊。” 梁祯一听,心中就像抹了蜜一般甜:“你泡的茶,我怎会不饮?” 黑齿影寒白了他一眼:“玄德的部曲虽然少了点,但跟他的人,都不易离去。” 梁祯深以为然地:“确实如此。玄德兄用来凝聚部众的,是心中的信念。” “玄德的志向,远不在此。”黑齿影寒洗好了第二只茶杯,但在给它斟茶之前,她却先看了梁祯一眼,“你也该早立志向了。” 梁祯苦笑一声:“哎,我跟他们都不一样,我没有伯珪兄的家势,又无玄德兄的血统,我若志在四海,却不知路在何方;我若只想安居,又不知家在何处。” “也罢。”黑齿影寒将目光由梁祯身上挪到窗外,“随波逐流倒也不失为一种活法。” “随波逐流,随波逐流。”梁祯一遍遍地念着这个词,右拳是越握越紧。 第一百三十六章 幽冀风云(十五) 昏暗的暮霭,渐渐低压下来,天地间的分界线,也随之消失,无边无际的麦田也由碧绿变成了暗灰色。 须鬓斑白的张角坐在广宗县的城墙上,怀中抱着自己的七星宝剑,双眸中,印着漫天的星辰。广宗城外,是连绵六七里的营盘,营盘之中,驻扎着十余万的黄巾军。若不懂之人,定会发文,广宗城为何如此重要,竟然值得张角聚军十万以坚守之。 事实上,只要这人将目光投得更远一些,他的疑问,便会自然消解:并非张角愿意将重兵屯驻在广宗城下,因为,他也是迫不得已。因为,就在半月前,真定城被官军夺去,渠帅王大志战死的消息传入张角耳中的同时,卢植的军队,也杀上了邯郸城头。 真定与邯郸的陷落,令冀州黄巾军的处境登时变得雪上加霜。在官军的南北夹击之下,冀州黄巾的活动范围也被渐渐压缩到了广宗县里,官军只需要再加一把劲,便能将黄巾军的主力彻底歼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难道上苍真的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在人间建成这个人人安居乐于,永无剥削与苦难的太平盛世? 两滴热泪,从张角的眼眶中挤出,并沿着他眼角的纹痕,慢慢滑落。 天施地化,不以仁恩,任自然也。可这“自然”也太过残酷了吧?肉食者为官一任,祸害一方;锦衣者横行乡里,肆意敛收;唯独是布衣黔首,终日唯唯诺诺,诚诚恳恳,却依旧换不来裹腹之食,宿夜之室。 难道,这个就是我们的命运吗? 泪水模糊了张角的双眼,让他再也看不到满天的星斗,风声堵住了张角的耳朵,让他再也听不见众生的呼唤与呻吟。 沉思中的张角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一个壮年男子正带着七八个半大少年缓步靠近。 在距离张角还有三步时,壮年男子轻轻挥手,示意几个少年停下,半响后,他见张角还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于是开口轻声道:“良师,人都来了。” 张角一惊,随即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意,他站起身,转过来,伸出粗糙而干燥的大手轻轻在几个少年脑壳上一一抚摸而过:“很好,很好。” 少年们都没有躲避他的手掌,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大贤良师的手掌,就如父亲那般温暖,因而他们脸上所流露出来的,都是对父亲的敬爱。 “你多大了?”张角问身形最为高挑的那少年。 “回良师,十七了。” 张角点点头,又问了他旁边一身形较为瘦小之人:“你呢?” “回良师,十五了。” 张角一一询问,所得的回答都是十四至十八之间。 “绕子。”这话,张角是对带这些少年来的壮年男子说的。 “良师。”绕子点头行礼回应道。 “他们都是吾教的未来,有他们在,吾教的信念就不会灭。”张角将视线,从少年们身上挪到一直放在自己身边的那只大木箱上。 这只木箱,体积之大足以装下一个成年男子,但它的外饰却是十分简陋,与寻常人家放置物什的箱子没什么区别。 张角打开了这箱子,众人引颈一瞧,只见木箱之中,放着一支铜制的九节杖以及一部书籍。众少年不明所以地看着张角,唯独绕子在心中捏了一把汗,因为追随大贤良师多年的他知道,这铜制九节杖,乃是良师自己一直所持,轻易不会与人,事实上,整个太平道上万名道师中,也就只有张角一人的九节杖是铜制的,其他人所持之杖,皆为木制。 “本宗少而修习《太平清领书》知天命不可违矣。”张角缓声道,毫不理会旁下诸人惊诧的目光,“但又实在不忍看见,苍生再遭这剥削之苦。” “绕子,你随我多年,忠心可鉴,独恨本宗德行浅薄,不能带领你们建成太平盛世。这《太平清领书》之注释乃本宗多年心血,这九节杖,乃我教之象征,你带着它们和这群孩子,寻个安生之处去吧。” “良师……”绕子想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想劝阻,却又想不出一个辞藻,但内心又甚是着急,所以那脸在转瞬之间,便红得跟个熟透的苹果似的。 “绕子,别哭。你要替本宗,将本教的教义传承下去。本宗相信终有一天,这世上将建立起再无剥削,再无饥寒病灾,人人饱暖幸福的太平盛世。” “良师……”绕子的情绪,传染到了那些懵懂无知的少年们,他们虽不知道现在的形势有多严峻,但他们却体会到了两个大人言语之中的悲怆,于是眼泪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良师,你何不跟我们一块走呢?绕子发誓,只要有绕子在,就绝不会让任何人,能够伤到良师!” 张角轻轻地抓住绕子的双臂,神色严肃地打量了绕子几秒,然后忽地笑了:“绕子,命数有定,定数难违。时至今日,本宗能做之事,都做了。如此结果,是天数,非人力能变矣。” “良师……” “本宗这一生,辗转汉地十一州,行程万里,而它的终点,在这。” 张角对自己命数的谈论,令绕子挤着脸,张着嘴,欲哭无泪,欲语无词。 此刻,夜已经深了,夜空就似一片大冰凌,闪烁着清冷的霜华。 “走,带着他们好好活着。” 绕子倒退三步,双膝跪地,向着自己敬爱的大贤良师,连续叩了三个响头,接着才起身,捧起那只大箱子,领着一众茫然不知所措的少年,依依不舍地跟张角道别。 张角缓步走到城垛旁,俯视着城下的官道,不多时他就听见城门开启的声音,接着是马车经过的声音,这声音很是嘈杂,又令人心烦,但张角就这样静静地听着,直到它远了,细了。 将绕子等人送走后,张角再次回到他刚才的位置上,盘腿坐下,屏息凝神,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内心竟能变得如此纯粹,不再带有一丝一毫的杂念。现在他的内心之中,只剩下一种感情,那就是恨,对二十里外那官军将领卢植的恨。 是这个人,以一己之力,扫空了邺城的神上使张程十多万人,又是这个人,领着官军,在邯郸屠灭了他成千上万的将士,还是这个人,现在将他重重围困。可以说,自己一生的努力,毕生的追求,都被这个人给毁了! 虽说现在仍是盛夏,可今夜的风,却带上了独属于冬日的冷寒,张角忽地打了个激灵“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黑血。 “哈哈哈哈哈~”看着地上,自己刚刚吐出的黑血,张角忽地放声大笑,“哈哈哈哈~” 笑声,带走了张角对卢植的恨,却也还与他,自打龆年(注1)以后,就再没感受过的平静。 是啊,无论是功成,还是身败,无论是富贵,亦或贫贱,这人生不还是匆匆几十年,到了,不还是一场空?再者,自己起码奋斗过了,至于其它的,就由它,随着这阵冷风而去吧。 张角释然了,而他的对手卢植却远没到这个境界。此刻的卢植,正极尽所能地忍着心中的憎恶,挤出一张笑脸来应对那“不辞劳苦”从雒阳千里而来的劳军使者左丰。 或许是自幼受阉入宫的缘故,左丰的阴郁是刻在骨髓之中的,哪怕他真心欢笑时,给人的感觉,也是至阴至郁。正因如此,除了终年与虎谋皮的张让,或许还真没哪个人,能与他坦然相对。 “卢中郎将,这趟差事,行程千里,中途又多有匪盗,咱家可是冒了很大的风险,才将赏赐之物送到军中的,还望卢中郎将勿忘陛下的一翻苦心,早日将那姓张的叛贼,擒至雒阳。” “陛下之恩,末将没齿难忘,定当浴血奋战,以报万一。”卢植起身向南行礼,以示对天子的感谢。 左丰皱了皱眉头,又道:“卢中郎将,咱家这一路来,见冀州都不甚太平,还望卢中郎将能够早日肃清冀州贼寇,让冀州百姓,得以早日安居。” “中官之托,某必谨记于心。”卢植又是一礼。 左丰面露愠色,他见过傲慢的,但从未见过如此傲慢的,自己一再强调,路途凶险,为的是什么?就是提醒卢植给自己点钱帛,让自己此行,不至于劳而无获,可这卢植,为官数十年,竟表现出如初出茅庐的小年轻一般“不知世事”,试问谁信? “卢中郎将,咱家千里而来,你就不曾有点表示?” 卢植一惊,随即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李中官稍候,酒菜已经准备好了。” 接着卢植手一挥:“来人,上菜。” 左丰这才稍微舒了舒眉头,将目光落在几名军士端上来的酒菜上,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卢植给自己准备了什么山珍海味,琼浆玉露。 卢植确实准备了山珍海味:山雉、鲢鱼,再配上一坛跟水没差多少的淡酒。 这些菜式,若在营中诸军士看来,确实是一生难得一尝的山珍海味了,可对于素来锦衣玉食的左丰而言,这是什么清汤寡水? 左丰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而当他看见卢植桌面上摆着的粗茶淡饭后,更是连肺都气炸了:好你个卢植,你不仁,就休怪咱家不义了。 注1龆年:男孩八岁称为龆年,亦可指童年。 第一百三十七章 幽冀风云(十六) 从广宗到雒阳上千里的归途,左丰一直紧绷着脸,时不时地或猛跺马车的地板一脚,或暗骂一句詈语。他的举动,吓得同行的侍从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触了这位爷的霉头。 然而即便如此,左丰还是抓住仅有的两次机会,削平了两个倒霉蛋的脑壳,直到看见他们豆腐花一般的脑浆,左丰的心情,这才好了一点。 九月,当邙山染上第一丝秋色时,左丰也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雒阳。他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上本弹劾卢植,说他屯兵广宗城下,数日不战,不知意欲何为。 而雒阳城中的汉帝,也早因就等张角授首的消息不至,而心火溅起,一看见左丰的这封上疏,当即是龙颜大怒,拍案而起,若不是因为宝剑放得远了些,他保准会跳将起来,挥剑乱砍。 三日后,左丰等来了他日思夜盼的结果:北中郎将卢植,深受皇恩,却不知报答,屯重兵于广宗城下,数月不战,意欲何为?着免去卢植北中郎将之职,押送回京,量罪定刑。 与降罪卢植的诏书一并发出的,还有拜河东太守董卓为东中郎将,接替卢植领军征讨张角等众的诏书。 接到诏书后,董卓立刻吩咐侍从收拾行囊,可当一切物什均已准备妥当后,他却忽然赖在府中,迟迟不肯上路,直到十天后,他收到卢植被囚车押走的确切消息后,方才启程赶往广宗县外的官军大营。 董卓是在九月下旬赶到官军大营的,可他上任的第二天便发现,这队伍比他预料的,还不好带。因为广宗城外的四万多军士,都是追随卢植经历过数十次大小战斗的老兵,对卢子干老将军他们是心悦诚服。可现在朝廷却已“莫须有”之罪名,将卢子干给下了狱,虽说董卓跟此事无半文钱关系,然而在不知道该恨谁的军士们心中,他就是唯一可以记恨的对象。 而将兵不和,素来是兵家大忌。因此从军多年的董卓敏锐地意识到,广宗县,此刻是不能打了。 可不打也不行,因为朝廷给卢植安的罪名便是:屯重兵于广宗城下,数月不战,意欲何为?所以,这场仗是一定要打的,但不能打万众一心且有张角亲自坐镇的广宗。那么,该打哪里呢? 空荡荡的帅帐中,董卓独自一人握着烛台,逐一打量着舆图上标记出的黄巾军所占据的城池。他端详了足有一个时辰,终于,他将目光落在广宗以北百里外的一座城池上,这座城池的名字叫下曲阳。 驻守下曲阳的是张角三弟张宝率领的数万黄巾军,而在年初,冀州黄巾军全盛时期,下曲阳县其实位于黄巾军控制区的中心地带,因此张角将许多军汉的家眷,以及老弱者安置在此,但没想到,今年夏天公孙瓒率领的幽州官军竟然一举击破了黄巾军的北方防线,使得本位于腹地的下曲阳,登时成为前线。 因此张宝麾下的数万黄巾军,有战斗力的,反而多是王大志部的残兵以及他自己的数千亲卫。 拿下他们,应该很容易。董卓满意地点点头,胖得流油的黑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待某斩下张宝的头,看你们这群崽子,还敢不敢给我阳奉阴违。 可下一瞬,董卓脸上的笑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他突然想起,自己虽说在凉州打了半辈子仗,在并州刺史任上,也没少给并州的军卒施恩,可现在他麾下的兵卒,却都不是凉、并二州出身,相反还因为卢植那厮的事,跟自己结了仇怨,现在自己要用他们去打张宝,他们依旧是不肯出全力的。如此一来,胜负可就难料了。 “报!”董卓正在思咐,帐外却飞奔来一传令兵。 董卓心情不好,因此对这人也不甚客气,粗声粗气道:“说。” “报中郎将,公孙骑都尉率幽州刺史部兵马万余人已经行抵望都县,听候中郎将进一步命令。” “哦?”董卓浓粗的又眉毛一挑,旋即双眼又咪成一条缝:“哈哈!来得好,来得好,传令,赏酒赏肉,让他们在二十日之内,赶至下曲阳扎营,待本中郎将挥军北上,一同剿灭叛贼张宝。” “诺!” 传令兵走后,董卓再次回身查看那幅巨大的舆图,越看他就越觉得自己的安排真是正确极了,因为幽州的官军从未真正归属到卢植麾下,对卢植自然没什么感情,而自己只需领着他们取得一场像样的胜利,就必然能在他们中间树立起威望。至于这里的官军嘛…… 哼,让你们刁难老子,老子现在就让你们去打下手。董卓恶毒地瞪了一眼帐篷的四周,仿佛那里站满了自己的仇人。 这一边,董卓正在为自己找到了破局之法而得意,另一边接到命令的公孙瓒脸上却是阴晴不定。 一方面,董卓赏赐的酒肉让他大喜过望,没想到这位新上司一到任,就如此看重自己。而另一方面,董卓却让他在二十天之内率军赶到下曲阳,这一条,他就有点拿不准了。 事关下曲阳离望都,其实也不远,步兵带辎重行军,即使再拖沓,十天也能到了。可董卓却给了他二十天,那寓意就很明显了,就是让他一边走,一边仔细勘察下曲阳周边的地形地貌,黄巾军的布防情况,甚至还要制定出相应的进攻计划。 可这些不都是担任主攻部队的工作吗? 好战的公孙瓒虽说很乐意接受主攻任务,可他也明白,自己的才华也需要硬件的支撑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但很明显,他麾下的幽州官军达不到他的要求。 “我等只有一万人,且经过夏天的一系列战事,也是十分疲惫,而这下曲阳的黄巾军,至起码有八万人,虽说多有老弱,但某想,其战斗力也不应低估,可某观董中郎将,是有意让我等担攻坚之任。两位说说,这该如何是好?” 刘备略显别扭地曲着长臂,并用粗大的手掌摸着自己的脸庞,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依某之见,若董中郎将真有此意,我等亦当效死,不过董中郎将需拨给我们足够的甲仗。” 梁祯却道:“依某之见,我军连月征伐,将士疲惫,此刻急需修整,不可再当攻坚之任。” “德源兄此言差矣,我等为国而战,岂有言疲之理?”刘备连连摇头。 梁祯登时像个被人拆穿了谎言的孩子,脸色一红。事实上幽州官军已经修整了将近一月,说疲乏是假的,但这并不妨碍梁祯认为,他们不该去啃张宝这块硬骨头。当然这种话不能摆到明面上,因此只能以疲乏来应付,但不曾想,刘备竟是如此不给面子,当着公孙瓒的面,将这层点破了。 “二位所言不无道理,待某再三思索片刻。” 别了公孙瓒后,梁祯不敢再在刘备的视线内作过多逗留,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自己的军帐,甩下腰刀,摘掉屋山帻,往炕桌那一座,撑着手臂闷闷不乐地盯着军帐的地面。 “哥哥,你怎么了?”叶鹰扬围了上来,皱着眉看着梁祯。 “去去去。”梁祯不耐烦地摆摆手,让叶鹰扬走开。 “当贼被捉了?”叶鹰扬双手支在炕桌的另一边,撑着自己稚气未消的脸,跟梁祯四目相视。 “胡说八道,去去去去。”梁祯一瞪眼,起身欲打。 “哦。我懂了。”叶鹰扬奸笑一声,转身跑了出去,不多时就扯了黑齿影寒进来,当着梁祯的面,贴着她耳朵说了几句,然后一脸得意地看着梁祯。但没等他嘚瑟多久,便被黑齿影寒唤来的章牛给提着后衣领扔出了军帐。 “你进来干什么?”梁祯别过脸,看也不看黑齿影寒一眼。 “我就想来看看你。”黑齿影寒盘腿坐在梁祯身侧,脑袋轻轻一歪,靠在梁祯肌肉虬扎的后背上。 后背传来的丝丝温柔,令梁祯心下一甜,接着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新上任的董中郎将可能让我们去攻坚,我不想去,以军士疲惫为借口推脱,没想到玄德兄当着伯珪兄的面,拆穿了我的话。” “玄德性格如此,适应适应就好了。骑都尉什么态度?” “伯珪兄也想打。” “他为什么想打?” 梁祯头往后一靠,压在黑齿影寒的脑袋之上:“当然是为了功劳。” “玄德为的可不是功劳。”黑齿影寒推开了梁祯,接着双手搭在梁祯肩上,伏在梁祯耳边道,“倒是你们为什么会觉得,董中郎将会让幽州军去打头阵?” “这我怎么知道?”梁祯白了黑齿影寒一眼,“董中郎将怎么想,也不用跟我汇报啊。” “因为他的威望不足以驾驭皇甫中郎将的旧部。所以只能先依靠你们来对付黄巾军,以树立威信。” 梁祯身子一挺,从黑齿影寒“爪”下挣了出来:“不会吧,你是什么知道的?” 黑齿影寒坐正了身子,气质登时从一只恋人的小猫,变回高傲的老虎:“以后你就懂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幽冀风云(十七) 天还没有大亮,东方才开始发白,黑色的天空在渐渐褪色,空气里还充满着夜晚的芬芳。 下曲阳城外的原野上,张宝身穿粉绫色百花战袍,腰扎宝蓝色丝蛮大带,执一把百炼钢刀,骑一匹高大大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在他身后,是两排又长又厚的车阵,车阵之后,是用手臂粗的树干扎成的顶部削得跟银针一般尖的排桩。排桩之后,是一千面分成五排的巨大方盾,每面方盾之后,都立着两名手执六丈铁矛的军汉。那长而锋利的铁矛就架在盾牌顶部,斜斜指向将明还暗的天空。 而一里半开外,董卓麾下的五万余军士也摆好了军阵。这是一个如鲲鹏般巨大的雁形阵,雁头部位,是六千余骑士,这些骑士一半来自北军的屯骑、越骑、长水三营,另一半则是幽州军的胡骑。两边翅膀,是四万多盔甲鲜明的步卒。 董卓右手握着铁戟,左手轻抚须鬓,盯着一里半外的黄巾军阵型看了足足两刻钟,方才下令道:“传令步兵营,袭扰敌阵。” “诺!” 片刻后,中军阵中的二十面牛皮鼓一并响起,一并响起的,还有高昂的厮杀声,厮杀声中,原本位于雁行阵右翼末梢的北军步兵营迅速脱离大阵,并缓步向前行走两百步,接着再整个阵型缓缓向中军那边靠拢,直至与中军大阵完全位于一条线上,接着才加速冲向黄巾军的车阵。 步兵营的行动看似复杂,但实际耗时不过两刻钟的功夫,而且全营上下动作整齐划一,鲜有异样者。 北军由于距离边境遥远,因而还保留着许多纯正的汉军传统,比如他们用来指挥军队行动的,就是巨大的牛皮战鼓,而不是边军常用的,师从胡人的号角,尽管后者体积更少,更易携带。 嘹亮的鼓声中,步兵营的军士一点点地逼近了黄巾军的车阵,而他们自身,也在逼近车阵的同时,慢慢贴紧,并且举起了手中的圆盾,以保护自己左手侧的同伴。 张宝冷眼看着如潮水般逼近的官军,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一丝阴冷的笑容:就这点能耐吗? 官军阵中的鼓声,越来越响,张宝的坐骑也开始不安分地频频抬头,两只前蹄不停地交换着抬起,仿佛随时准备转身奔逃。 怕了吗?张宝低下头,悲悯地看着胯下的骏马:枉你长了这么大的个。 “杀!” “杀!” “杀!” 步兵营的军卒喊出了传承百年之久的杀敌口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就如同指挥他们的鼓点一般。 张宝收刀入鞘,伸手取下背上的铁制步弓,搭上弓箭,拉满弓弦瞄准那尚且位于百步开外的官军鼓手。这个鼓手赤裸着的上半身中,一块块线条刚硬的肌肉宛如最出色的石匠雕刻出来。此刻他的脸也因为不停地擂鼓而涨得通红。 “咻”长箭破空而出,在空中带起一阵凌厉的狂风,从官军步卒高举的盾牌之上掠过,最后在一众难以置信的目光之中,稳稳地钉进了高居鼓车之上的官军鼓手的胸膛。 鼓声戛然而止,正在行进中的官军步卒一并刹住脚步,突然失去鼓声指挥的他们,竟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张宝搭上了第二支箭,并在一片鸦雀无声之中,将第二个鼓手钉死在牛皮大鼓上,这个鼓手临死时,手中还紧紧地握住刚刚拾起的只沾了些许灰尘的鼓槌。 连续失去两个鼓手,而且还是被人以百步穿杨的箭术射死的,这种突然起来的打击,给了自出关以来,就一路凯歌高奏的北军步兵营当头一棒,这些本就满腹怨气的劲卒,竟然退了!一箭未发地退了! “哈哈哈哈!”张宝在马上放声狂笑,钢刀指向蓝天,“拔剑随良师!” “同袍伐无道!”张宝身后的大阵中,数不清的黄巾军汉刀枪并举,齐声和道。 张宝再次以刀指天:“九死何足惜?!” 众军汉再次和道:“只为太平世!” 此刻,黄巾军阵中,鼓号齐鸣,众军汉的情绪也随之达到高潮,人人气出丹田齐声吼道:“埋我骨兮洪河岸,挽我弓兮射苍天。继我志兮战当先,承我愿兮立黄天!” “立黄天!” 黄巾军的歌声,气壮河山,那些正在溃退中的步兵营军士一听,竟是人人胆裂,此刻的他们再也顾不得什么北军的荣耀了,一心只期盼能在黄巾军汉掩杀上来之前,能够逃回己方的大阵之中,于是乎,慌乱之间,原本已因鼓手接连毙命而松散的阵型,变得更乱了。 一里半开外的董卓也捏了把冷汗:这蛾贼士气,竟是如此之盛,我军未及交战便已气泄,这可不行。 “传令,长水骑从两侧掩杀,一、接应步兵回阵,二、探明黄巾军阵弱点。” “诺!” 又是一阵鼓声响起,只不过这一次,官军战鼓的气势再也不如以往那般磅礴了。 鼓声之中,长水骑的两千多骑士从雁头部位拖出,先是用小碎步奔跑两百步,在这一段的路程之中,他们会渐渐排好冲锋阵型,在这个阵型中,他们将三百人一大横排,一字排开六百步。 每个大横排则包括两个小横排,小横排前后相距十步,前面的小横排共一百骑,武器主要是圆盾及长戟,后面的横排共两百骑,武器主要为弓箭及环首刀。 另外这三百骑士又分为一百个小组,每个小组中的三个骑士都呈一前两后的“品”字形分布。每组之内,每骑间的距离均保持在五步左右,而每组之间的距离则为十二至十五步。 而每个大横排之间相距则在八百步左右,如此庞大的冲击阵势,多少长箭投进去,都是泥牛入海,荡然无存。 张宝冷冷地看着疾驰而来的官军骑士,而此刻,他身后也多了十余骑士,这些七尺骑士皆身披重甲,手中或执着钢刀铁盾,或执着长戟蛇矛,就连胯下的坐骑,也是为战火而生的战马。 “两百五十步!”身旁的军汉高声报告官军于张宝等人之间的距离。他们用来判断距离的,是事先射出的定位箭。 “两百步!”官军骑士越冲越快,跑完五十步的距离,只用了数个弹指的时间。 “床弩!”张宝吼道。 随着张宝的军令,他身后的车阵立刻开始变形:最外围的牛车被军汉合力推翻,露出隐藏其后的数十张床弩。 没等对面的官军骑士反应过来,黄巾军车阵之中,便连番响起嘶哑的床弩机枢声,手臂般粗细的箭矢撕扯开秋日干爽的空气,带着尖锐的叫声刺向那一组组的官军骑士。 官军骑士的冲锋阵型能够有效防备抛射的箭矢,可在面对平射的弩箭时,就显得力不从心了,床弩的机枢声尚未完全落下,离张宝不到一百二十步的官军骑士阵中便响起一连串的人仰马翻之声。 “杀!”张宝右手钢刀高举,左手以铁盾护身,双腿一夹马腹,战马一声长嘶,撒开四蹄,如同狂风一般,拂过秋日的原野,蛮横无礼地撞向正疾驰而来的官军骑士。 张宝的刀法本就毫不逊色于少习弓马的官军骑士,再配上一身天生的神力,仅一照面,竟就破开了那手执长戟的官军甲士的胸腹,接着铁盾一举,隔开另一骑士劈来的环首刀,他身侧的卫兵则抓紧机会,一矛取了那骑士性命。 张宝领着这十余黄巾骑士,就如虎入羊群一般,在官军骑士的阵型中,左右冲杀,所过之处,竟是无有生者。 官军骑士本就被床弩打散的阵型经他这一冲,更显凌乱。 而此刻黄巾军阵中,竟是轻骑突出,一并掩杀过来,尽管这些后来杀出的骑士,所乘之马皆是拉车驮货之驽马,但也并不妨碍他们一举冲乱正准备游射的官军骑士仅存的阵型。 “撤!快撤!撤!”长水校尉见势头不对,马头一拨,竟是领着自己的亲卫们先行退去,其余骑士见状,哪里还有心思恋战?纷纷打马往回奔逃,而那张宝,竟也是艺高人胆大,竟然挥军掩杀过去。 “合阵!让长水骑退至两旁!合阵!”董卓大声喝道,铁戟一举,接着便觉双目一痛,原来此时太阳已升至高空,且它的位置不偏不倚,恰恰正对着官军众将士的眼睛! “射声营!”大惊之下,董卓赶忙吼道,“三连发!” 右侧副将闻言一惊,心下已是不快,但还是提醒道:“将军,长水骑还在战场上!” “放!”董卓不理他。 “将军!长水骑还在战场上!”左右两侧副将同时加大音调,“不能射箭!” 董卓头一甩,朝右侧的副将喝到:“我的命令是放箭!放箭!” “将军,这会伤到长水骑!”副将毫不示弱地吼道。 董卓一怒,铁戟一举,径直刺向那副将的胸甲:“直娘贼的!还反了你!” “乒”一杆铁枪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击飞了董卓的铁戟。 第一百三十九章 幽冀风云(十八) 铁戟被击飞的那一刹,董卓整个人都愣住了,他从军三十余载,是第一次见到,竟然有人敢当着全军的面,击飞一军主将的兵刃,而且这人就站在自己身后!如果他刚才那一枪出击的方向不是自己手中的长戟,而是自己本人呢? “将军息怒!”没等董卓回过神来,出手的那人便拱手赔礼。 “将军息怒!”左右十余员将校一并道。 “你……你们!”董卓双目暴突,整个人就像一条遇险的河豚鱼,膨胀了三五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此时,长水骑士大多已经顺着军阵最外围的盾墙撤到了军阵两翼,然而紧随着他们冲来的黄巾骑士,也已经冲到了军阵面前! “射声营三箭连射!”副将这才示意传令兵传达董卓的命令。 然而一切,都已经迟了,没等射声营的弓弩手射出第一轮箭矢,紧随长水骑士杀至的黄巾军骑士便已凭借马匹的巨大冲力冲破了军阵最外围的盾墙。 原来,在董卓制定的作战计划中,官军今天的任务是进攻,因此官军在战场上的一切排兵布阵,都是围绕进攻展开的,包括这个雁行阵,本身就是一个以进攻为目的的阵型,也是极不利于防守的。 虽说董卓见势头不对,立刻传令变阵,但五万军士毕竟不是五千军士,变阵没个两三炷香的时间就别指望了。所以为了争取时间,董卓甚是不惜下令向长水骑放箭,以拖延黄巾骑士冲击大阵的步伐,可怎知,他手下的一众将校,根本就不听他的。 将校们没有料到,集体违命的后果竟会这般严重。 黄巾骑士突入官军大阵没多久,他们的步卒就跟着冲了上来,而官军士卒则因指挥混乱且被阳光刺得挣不开眼睛,而无力执行最为基本的战术动作,因此,十来里路长的大阵,一炷香的功夫,就被黄巾军捅了个千疮百孔。 “哼!”董卓冷吭一声,拨马就走,他赌气要走,自然没有人会拦着,可如此一来,五万多官军登时变得群龙无首,阵型自然也更为混乱,官军的全面溃败,就在眼前。 然而对于刚刚发生的这一切,身处大阵第二线的梁祯根本就不知道,不单是他,整个幽州军一万多人,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所看见的,只有前面的袍泽越来越乱的后脑勺。 原来,董卓的计策是,先派卢植的老部下们出阵,探清黄巾军阵的虚实,然后再由位于雁行阵第二线,一直养精蓄锐的幽州官军作为攻坚主力,一举突破黄巾军的阵型,可怎知,黄巾军虚实未探明,诱敌还击的步兵、长水二营竟是先后败下阵来,而且是一营败得比一营惨。 俗话说兵败如山倒,见势头不对,大阵前端的军士再也顾不得什么将令不将令的了,转身加入了黄巾军汉的行列,一并挤压己方的后军,而官军第二线的部队,只有一万多人,且没有配备大盾这种防守用的军械,因此当他们刹那间受到身前数万人的挤压时,哪里还顶得住?脑子灵光的撒腿逃了,脑子不灵的,当场被前面的人推翻在地,没等回过神来,就被千百双穿着铜靴麻鞋的脚给踩成了肉酱。 “快跑,哥哥!”章牛双臂一分,推开前面涌来的十数军士,然后大声朝身后的梁祯道,“跑!” 然而算得上久经沙场的梁祯,竟在此刻愣住了,因为他从来没经历过这种情况:连黄头巾都没有看见,为什么自己周围的所有兵士都在逃跑?为什么自己素来在营中畅通无阻的军令,现在竟然连一步的距离都传不出去了? 乱兵的洪流就如辽水的旋涡,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才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就将章牛从梁祯身边扯开。 “哥哥!哥哥!”大葫芦就像一个不慎落水的幼童,拼了命地举起手,朝岸上的人呼救,“跑!快跑!” “阿牛!阿牛!”挨了不知哪人给的一手肘后,梁祯也终于回过神来,挣扎着想要向章牛那边逃。 然而,梁祯一人之力又怎能敌过千万人之力?在奋力挣扎了两步之后,梁祯也不得不放弃跟章牛汇合的打算,随波逐流起来。 就这样,梁祯随着这汪洋漂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在人群之中发现了一抹黄色,那是黄巾军!且不知是因为这股黄巾军本就熟悉战阵,还是官军士卒实在太过混乱,这股黄巾军虽人数不多,可却显得攻防有道,进退得体。 官军溃卒一见,立刻如海潮遇到高山一般,往两侧散开,当然也有人运气太背,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梁祯刚想跟着洪流往右侧躲开,怎知却被人猛地一推,整个儿当即失去平衡,一头往那群黄巾军汉处扑去。 “这有个当官的!”乱军丛中,这一声暴喝显得极为刺耳,不,不止是刺耳,更是刺心,因为梁祯听得清楚,这声音是从自己背后传来的!而自己背后,分明全是官军溃卒。 有人为了逃命,竟然不惜出卖自己! 然而梁祯现在也顾不得去找那消失在人海中的“叛徒”算账了,因为那些黄巾军汉显然已经听见了呼喝,一并朝梁祯这边杀来。 “黑缨的是官!” “黑缨的是官!”他们一边冲杀,一边吼道。 梁祯一听,又是一个踉跄,因为他正好想起,自己的盔缨是象征校尉、司马级别的黑缨,而普通的兵士多是红缨为主。红中黑,别提有多刺眼了。 怎么办?梁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虽然也拼进全力奔逃,但身上的甲胄却是跟泰山一般沉重,梁祯越跑,越觉得黄巾军汉的喊杀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怎么办?怎么办? “咚”梁祯的右脚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该死!谁!他心下一怒,竟是扭头查看,原来是一顶被人抛弃的钢盔。 丢盔弃甲!梁祯的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对啊,既然盔甲沉重,又容易被认出身份,那将它们全扔了不就好了! 性命攸关之际,梁祯也顾不得这许多了,立刻解开钢盔,朝远处一抛,然后撒腿就跑。 盔甲的穿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同理将它脱下来也破费功夫,当然这仅限于正常的穿戴情况,若是在危急关头,也有快速办法的,不过那就需要“解甲刀”这么一项物什了。而正好,梁祯身上就有这么一把。 或许是苍天有眼,梁祯正发愁在哪里找一个安全点的地方来卸甲,溃兵面前,就出现了一辆接一辆或被掀翻或被撞乱的大车,而这些大车之上,大都有辎重营的旗号。 太好了!梁祯三步并做两步窜到一辆大车后,手中的解甲刀“嚓嚓”两下,就将盔甲连着几块战袍的布料一并割了下来。 卸下铁甲的那一霎,梁祯倍感轻松,可下一瞬,一阵凉风吹来,他却只觉得眼前的景物忽地变得通红,然后是天旋地转,身子一个踉跄,竟是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不知过了多久,梁祯才慢慢睁开双眼,而眼皮挣开的那一瞬间,万丈金光忽地涌入,刺得他整个脑壳都快爆炸了。梁祯不得不翻了个身,连吸几口大气,待到身体稍稍恢复了力气后,才堪堪起身,然而下一瞬,他又是一惊,差点没有再次摔坐在地上:举目四眺,尽是死尸相枕,甲仗遍地。天地之间,哪还有半个活人? “盈儿?盈儿!你在哪?阿牛,阿牛你还好吗?鹰扬!你个小鬼,跑哪去了?”梁祯如同一头发疯的野牛,尖尖的犄角四下乱甩,喉咙中,不断地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咆哮,以威胁那并不存在的狮子。 正午的阳光火辣辣的,晒得梁祯只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眼看着又要倒下,梁祯赶忙从地上抄起一把被遗弃的长戟,用它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一步两拐地朝他认为是远离下曲阳的地方走去。 在死尸如织的战场上走路,并非一件易事,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脚下踩着的会是什么,有时候要脚下一滑,才知道原来自己正踩在一截断肠上,有时候要脚板底一痛,才知道原来自己踩到了折断的戟尖,好在,梁祯脚下所穿的铜泡靴,靴底裹着一层铁板,要不然的话,梁祯的脚板底早就废了。 如果此刻,梁祯能够找到一面铜镜,他一定会大吃一惊:这还是自己吗?军服糟蹋破烂,形如乞丐,发鬓撒乱,且沾满了人体组织,更抢眼的是,他的脖颈上,就挂着一截花花绿绿的大肠,就像后世的围巾一样,垂下一截,随着他身躯的移动,一摆一摆的。 走着走着,梁祯的视野之中,忽然出现了一辆大车,这车比辎重营的都要大,都要高,马车上也是龙虎相斗,好不威风,只不过这些威风凛凛的动物此刻都因身体上沾满了鲜血,而变得异常骇人。 梁祯走进一看,才发现原来这竟然是官军用来指挥作战的兵车,这架兵车,高三丈有余,上面本摆设有一面大鼓,数支令旗,可此刻,令旗早已全数遗失,牛皮大鼓也从鼓架上滚落,撞碎了栏杆,砸塌了兵车的一角,然后一直滚了约三十步方才止住,一路上,不知吞噬了多少生命,因为它所过之处,只剩下血肉模糊的一片。 第一百四十章 幽冀风云(十九)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梁祯没想到,自己此刻竟然有幸亲身体会到屈原在听闻楚军战败后,作《九歌·国殇》时的心情,这心情是极其复杂的,糅合了敬与恨,交织着悲与怒。 敬的是,全军将士奋勇抗敌,以死报国的豪情,恨的是,各怀鬼胎,尔虞我诈,至国家将亡于不顾的宗室贵族,悲的是,自己全力拼搏,为何却依旧只能身死志消,怒的是,堂堂大楚,五千里河山,百万雄师,竟被戎秦欺辱至此。 “嘚嘚嘚”身后忽地传来一连串急速的马蹄声。以及阵阵模糊不清的人吼声。梁祯心中的思绪立刻踪影全无,所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惶恐,他转身一看,只见数十骑,正呼啸着朝自己飞奔而来。 这些骑士,无一不是黄巾裹头,手持利刃,尽管他们的所乘之马,梁祯一望便知不是正宗的战马,可用来对付一个徒步之卒,却是绰绰有余。 “还有一个活的!别跑了他!”黄巾骑士就像发现了宝藏似的,策马飞奔而来。 就凭你们?梁祯嘴角一歪,一直颤抖的双脚忽地灌满了力气,只见他猛地举起长戟,往下一放,对准那冲在最前的黄巾骑士,竟是抬腿迎了上去。 “抓活的!抓活的!”黄巾小旗见梁祯冲过来,却也并不惊慌,反而招呼手下兵卒悠着点。 而梁祯锁定的那骑闻声,马头一拨,远远地从梁祯长戟攻击范围之外奔了过去。 “来啊!”梁祯身子一转,再次将长戟的戟尖对准那骑。 然而就在此时,梁祯却忽地听见身后传来“呼”的一声,接着是“啪”的一下,自己的背脊登时就像被大象跺了一脚似的,似乎连脊梁都断了,整个身子就像被人抽空了一般,“咚”地跪伏在地上。 “带走!”黄巾小旗马鞭一挥,喝道。 立刻有三个黄巾骑士下马,取出粗麻绳,将趴在地上的梁祯五花大绑,然后再将绳子长出来的一端,系在紧随着马群后的那一长串俘虏上。 原来,清晨,官军全线溃败后,张宝趁势挥师追杀了十里路,斩获俘虏无算,然后才心满意足地挥军返回清扫战场,而梁祯所碰到的,不过是其中一小队人马而已。 这队黄巾军,人数约在六七百上下,主力是那几十骑士,而清扫残敌的工作,也多交由他们来完全,剩下的步卒,则负责看押俘虏以及捡拾被遗弃的甲仗,黄巾军汉对被俘的官军士卒可没什么好感,一路上恶语相向,稍有不顺便是拳脚相加。 梁祯所在的那队俘虏,人数约莫有两百人,而黄巾步卒却有六七百,也就是说,每个官军士卒起码要遭到三个黄巾军汉的殴打。因而,不过才一刻钟的功夫,这两百多人的嘴唇,便都成了猪肉肠那般肥肿。 傍晚时分,黄巾军汉终于打扫完了战场,并将这些俘虏押到了一处废弃的村庄之中,梁祯悄悄抬头一看,却发现四周仅是一片荒芜,仅在西侧的天际线上有一点黑色的起伏。 “蹲下!直娘贼的,利索点!”黄巾军汉们粗暴地喝到,“手放头顶。” “军爷,我……我是被……被迫的,绕了我吧……”有人高声求饶,“我说我不当兵,那狗官,就……就把刀架我脖颈上。” “给爷闭嘴!”黄巾军汉一脚踹在那人胸口,将那人踹倒在地,可官军的俘虏们都被绳子捆在一起,因此那人这突然一倒,旁边几人毫无准备,立刻都被他拉倒在地,这几个人,又带倒了身边的十数人,这十数人,又拉倒了几十个,最后两百多人全部倒在地上,当即哀嚎一片。 “直娘贼的!绳子解开!”黄巾军汉吼了句,立刻有数十人上前,将俘虏们身上的绳索一一解开。 “谢军爷开恩。” “谢军爷开恩。” 官军士卒们当即跪倒一片。 “十人一组,一间屋子关起来。”为首的黄巾军汉又是一脚,将一个俘虏踹飞,那俘虏在空中飞了数步,狠狠地撞在一间半倒塌的屋子上,然后就没了声气。 “怎回事?”黄巾军汉眉头一皱,上前一看,原来这个倒霉蛋一后脑勺砸在厚实的墙壁上,当场就没了声气,“呸,这么不经打!” 梁祯跟另外九个人被推搡至一间大体尚算完好的木屋旁边,然而黄巾军汉却并不让他们进去,而是喝令他们抱头在墙角那儿蹲下。 梁祯心中害怕自己被人认出来,于是悄悄地从队列正中,挪到队列尾部,然后才学着他人的样子,双数抱头蹲了下去。 “梁司马?”可他才刚蹲下,却听见身边传来一声惊雷,“梁司马?” “去去去。什么梁司马?”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梁祯没好气地瞪了那人一眼,“谁是梁司马?别乱叫。” “梁司马。”那人却是个目的脑袋,继续叫道,“不,你就是梁司马。” “去去去。”梁祯站起身,往人群中挤去。 可是已经迟了,负责看管他们的青、巾军汉已经听见了那人的叫声,厉声喝道:“站了!” “军爷,有……有何吩咐?”梁祯赶忙翻出被夫馀人掳去当奴隶那会的本事,一脸恭顺道。 “他叫你什么来着?”那军汉却不吃这套,依旧喝到。 “哦,他眼花了,小的就……就一小兵,不是……不是什么司马。” “去你的吧,给老子过来。”那军汉一把揪住梁祯的衣襟,将他给扯了过来,“跟我走。” “啊啊啊~军爷,小的,小的真的不是什么司马啊。” “闭嘴!”军汉一拳将梁祯打得如同醉汉一般,直线都走不了了,无奈之下,梁祯只好任他摆布。 军汉像抓小鸡一样抓着梁祯,穿过一栋栋房屋,从一群又一群脸色惨白的俘虏之中穿过,最后来到村庄中,最为高大也最为完好的那栋房子前。 “咚咚咚”军汉敲响了房屋的大门:“宁护旗,这有个当官的。” “小的不是官啊!”梁祯迷迷糊糊地听见这么一顶大帽子叩下来,当即整个儿都清醒了,连声狡辩,“小的真的就一小兵。” “给我滚进去!”军汉一把将梁祯“扔”进了被人从里面打开的木门。 宁护旗三十来岁,左腮帮上的胡子不知因什么缘故全没了,也不知是不是除去胡子的方式太过暴力,他左下巴一片血红,这样生了一对粗拱眉的他显得更为狰狞。 宁护旗见了扑倒在地上的梁祯,也没说话,而是走上来,将他从地上扶起,接着一拳锤在梁祯的肚子上,将他打得跪倒在地上干呕起来。 “什么官啊?”宁护旗蹲在梁祯面前,昏黄的灯光下,他狰狞的脸庞上泛着奇异的色彩。 梁祯上午跑了起码五里路,然后又被黄巾军汉一顿好打,再加上一整天滴水未饮,粒米未食,早已饿得头晕眼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就……就一……小兵……” “什么兵啊?” “刀……兵。” “叫什么?” “何……四郎……” “谁的兵?”宁护旗灼热的目光从梁祯身上挪开,这令梁祯只觉得身上的压力瞬间减轻不少,而他的戒心,也在这一刻,在他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弱了不少。 “公孙……骑……骑都尉……” “这帮兔崽子,想立功想疯了吧?”宁护旗对着空气骂了句,“你将你名字跟公孙骑都尉这五个字写下来,我就放你走。” 梁祯一听,耳朵一“嗡”心道:什么?他要放了我?难道是我听错了? “啪”宁护旗给了梁祯脑袋一手肘:“怎么,不想走了是不是?” “不不不。” “那就快写!”宁护旗指着一块不知从哪卸下来的门板,门板旁,放着一支笔头开叉的毛笔,以及一方缺了一角的砚台。 梁祯心下大喜,赶忙扑将到那门板边,提起毛笔,饮饱墨,在写了不少字的门板上分别写下:何四郎、公孙骑都尉这几个字。 “可……可以了。”写完后,梁祯赶忙退到一旁,让出最好的位置,以便宁护旗看到自己确实完成了这一“任务”。 宁护旗扶着下巴上仅剩的些许胡须,对着墨迹未干的几个字看了好一会,然后嘴角一弯:“不错,不错……” “咚”他忽地使出一拳,这一拳的目的,不是别处,正是梁祯的下巴,梁祯毫无防备,因此哪里躲得开?当即天旋地转,倒退了三两步后,便“咚”的一声,摔倒在地上。 “你骗谁呢你!”宁护旗一步上前,一把抓起梁祯的脑袋,“咚”“咚”地往地板上砸了两下,“你要写不出来,咱家兴许还真信了你。你倒好,写出来了。” “军爷……小……小的确实……会……会几个字……”梁祯听他这一说,这才恍然大悟:中计了!这个时代根本就没几个人会字的,而自己竟然将这几个字一字不差地写下来了。但现在木已成舟,梁祯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狡辩”下去了。 “嗨,还狡辩?你要真会字,还用得着当小兵?官军屈才不假,可也没到这程度!”宁护旗抓着梁祯的发鬓,将他整个儿扯了起来,一把推到放在房屋角落的一只水缸之中,“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军……军爷,小的真的……真的只是一……小……唔唔唔……” 宁护旗一把将梁祯摁进了浑浊不堪的水中,一边摁,一边“哈哈哈哈”地发出近乎癫狂的笑声。 第一百四十一章 幽冀风云(二十) 宁护旗认准了梁祯就是“司马”这一级别的高官,因而这几天对他是分外照顾,每次将梁祯脸上的污垢“洗刷”干净后,都要亲自下厨,给梁祯来了一顿“竹笋炒肉”,只不过,他的手劲实在太猛,才两三下功夫,就又将梁祯弄得血垢遍体。 “说,不说!说不,说!呼呼~”宁护旗撑着自己的左膝,呼气声就如拉风箱一般。 梁祯看着映着昏黄的火把光的屋顶,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多少痛苦,相反那嘴角,却浮出了一丝笑意:“盈儿还真是好看。” 宁护旗一听,登时炸毛,皮鞭舞得如腾蛇一般:“死到临头还在打人家姑子主意?让你打!让你打!” 宁护旗每一鞭下去,都要带起一长串的血珠,可梁祯却感觉不到多少痛楚,因为他五官六感,早就随着自己的思绪,回到了两年前,那个阴冷的石院之中。 石院好冷啊,哪怕是夏天,天空中也布满灰霾,空气中也浮着冷雾。那时,举目四望,全是服饰怪异,语言不通的野蛮人。那感觉,就像现在一样,半醒半昏。身处其中,既会觉得,这只是一场幻梦,但又总有一丝破绽,让梁祯明白:这不是梦,而是梦一般的真实。 黑齿影寒就是在这似梦非梦的朦胧之中出现的,一裘不染一丝俗尘的白衣,让她更似下凡的仙人一般,美好却缥缈。但很快,梁祯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臂上传来一阵压迫感,待他低头一看时,才发现,原来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已经被人包扎好了。 “她就像初春的阳光。”梁祯痴痴地笑着。 “阳光!阳光!老子现在就让这阳光,照在你身上!”宁护旗暴跳如雷,因为在他看来,梁祯的举动对他而言,无疑是赤裸裸的侮辱,“来人,好生伺候这奸辱民女的狗官!” “诺!”伴随着一声娇滴滴的应答声,一个红衣人款款而入,红衣人梳着一个高高的髻,两边脸上均涂着厚重的脂粉,让人一看就从心中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恶心。 “这狗官,有龙阳之好,你给我好生伺候他。”宁护旗重重地拍了拍红衣人的肩头,脸上露出的笑容越发狰狞。 “得嘞。” 一旁的梁祯听到这,浑身上下不由得一个激灵,那环绕在他身边数日的幻境,此刻也被这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彻底击破。浓得催人作呕的脂粉香中,这红衣人款步行至梁祯面前,玉手一伸,轻轻地“钳”住了梁祯的下巴。 “端的一副好皮囊。”红衣男道,声音甜而细,若不是事先知道他的性别,梁祯准会觉得,这声音宛若,哪怕是黑齿影寒也比不上。 “香消玉损,真的好可惜哎。”红衣男继续道,一边说,左手手指还不忘轻抚梁祯的下巴,右手则执着一块红色的手帕,如女子一般,轻轻地点着自己精致的鼻子。 “滚!”梁祯使出身上的最后一丝气力,吼道,若不是他腹中早无半点多余之物,他现在早吐红衣男满脸了。 红衣男脸上一变,神情竟变得楚楚可怜起来:“哎呦,不要生气嘛,来,让我好生伺候你。”说着他就绕到梁祯身后,要替他“宽衣解带。” “滚!”梁祯再次歇斯底里道。 “哈哈哈哈哈。”门边忽地传来宁护旗的狂笑,“你们这些狗官,为了一己自私,生生将一些俊俏男童的心身,扭曲成女童,以供己猥亵,今日,就让你尝尝这滋味。” 红衣男修长的指尖自梁祯肩膀处开始慢慢地往下挪动,而随着他手指位置的不断下移,梁祯伤痕累累的胸膛,起伏波度也越来越大:“不~不……不……” “别急嘛,好好享受。”红衣男的软语,虽尤胜施子,可在梁祯听来,却更是索命之音。 “不要……不要……不……”梁祯强忍着心中的恐惧,连声哀求。 哀求似乎产生了效果,因为红衣男在说完这句话后,就再没了声气,亦没有了动作。 “不要,不要不要……”但梁祯却依旧一个劲地傻叫着,直到脑袋忽地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闭嘴。”声音嘶哑,但梁祯却感到非常熟悉,就像一件自幼陪伴自己长大的物什,虽然长久分别,且模样已变,但仍能被一眼认出一般。 盈儿!梁祯心下大喜,但却依旧牙关紧咬,以免因自己一下恍惚,而坏了大事。 黑齿影寒从梁祯背后走出,却没有急着来替梁祯解开双臂上的绳索,而是悄悄地走至门边,右手轻轻一伸,握着一旁桌子上的一些铁制刑具,用力往地上一扔,发出的“哐”“哐”声令梁祯耳朵一震。 “直娘贼的!”宁护旗骂骂咧咧地叫着,一脚踹开房门,接着如同饿虎一般,扑进屋子。 黑齿影寒身形一闪,闪至他高大而壮硕的身躯之后,右腕一抖,宁护旗的左脖颈忽地喷出一座血泉,接着整个人就像喝醉了酒似的,左晃两步右晃三步,然后“咚”的一声,扑倒在地上。 这一切,尤其是宁护旗倒地后,脖颈处血如泉涌的样子,梁祯都看得真切,心中关于这一幕是梦还是真的疑问,也在此刻有了答案。接着,梁祯心头一触,眼前的景象也是变得模糊起来。 现在的他,只想开口叫一声“盈儿”,并听她再说几句话。 黑齿影寒从背后抽出一把巨大的板斧,对着锁着梁祯双臂的那拇指般粗细的铁链“哐哐”地劈砍起来。 板斧十分沉重,铁索也甚至牢靠,不一会儿,黑齿影寒便已满身是汗,气喘如牛。 “情况不对!快!”屋外,忽地传来几声急促的报警声,似是守在屋外的黄巾军汉发觉了情况不对,正在“呼朋引伴”。 “别管……管我……走,走!”梁祯眼睛一闭,不顾一切地吼道,语速极快,似是唯恐慢了,不受自己控制的内心便会改了主意一般。 “闭嘴!”黑齿影寒瞪了他一眼,猛地甩出一斧,“哐”的一声,梁祯左臂上的铁链应声而断。 “快!快!”然而,黄巾军汉的脚步声,却也像是赶到了门口。 “走……快走……”梁祯顾不得左手的酸麻以剧痛,猛地一抬,然后向着黑齿影寒的方向猛地一推,“走……” 黑齿影寒确实顺了梁祯的意,转身离开,但却不是向她进来的方向,而是直奔大门而去。并像刚才一样,躲在门后。 虚掩着的屋门再次被人粗暴地踢开,四名黄巾军汉争抢着从仅能容一人出入的木门中挤入。打头那人第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身子仍在不断抽搐的宁护旗,第二眼就看见半挣脱了束缚的梁祯,立刻骂了声:“直娘贼!”接着便朝梁祯扑去。 黑齿影寒放过前三人,接着一刀刺穿了第四个黄巾军汉的后心。接着左手一闪,一根棍棒模样的物什便死死地卡住了对开的屋门。 前面三个黄巾军汉忽地听闻身后动静大作,立刻转身,待他们见到身后忽地多出一人,而己方殿后的同伴竟已毙命后,两人登时心下一骇,唯有上首之人,一步上前,挥刀便砍。 其人刀锋凌厉,似秋风扫枯叶,又似海啸卷残沙。黑齿影寒暗下一惊,身形一闪,便与其人拉开了数步的距离。那军汉哪里肯放过她?当即挥刀赶来,他这把刀,刀背又宽又厚,就像城砖一般。单是看着就觉得沉,而这个军汉,竟然能够单手将它舞动自如,臂力、腕力之大,可见一斑。 这间屋子,已被宁护旗改造成了专职的刑房,因而内中各种刑讯物什一应俱全,这些东西,虽不便于打斗者施展拳脚,但却利于有心之人借助它们来达到游而不击的目的。 巨刀军汉生得膀阔腰圆,反应能力自然相对笨拙,而刑房之中,狭窄的通道,则更将他的移动速度死死地限制了。黑齿影寒借助诸如老虎凳、三角马之类的大物什,在灯光阴暗的刑房中忽隐忽现,且还不时扔出一些诸如小刀、碳火钳之类的物什,击得那巨刀军汉恼羞成怒,巨刀连挥,仅三两下功夫,便将这些血迹遍布的刑具砍得七零八落。 巨刀军汉乱砍刑具的同时,另两个黄巾军汉也回过神来,他们早已借助昏暗的灯光瞧见,袭击者只有一人,且实力似乎并不强劲,因而胆子也回来了,高个且脸上有一颗黑痣的黄巾军汉率先挥刀,劈向黑齿影寒。黑齿影寒堪堪一闪,转身就逃。 高个军汉见状,不由得信心倍增,立刻追了上去。怎知,刚冲出两步,眼前的黑暗忽地被刺眼的光亮所驱散,高个军汉一愣,尚未来得及作出回应,便觉得右大腿到右腹处,都是一震剧痛。 在高个军汉的惨叫声中,一股烤肉的香味竟在房间中弥漫开来。 原来,黑齿影寒故意引得高个军汉前来追击,然后一手掀翻了炭火盘,将那本来用以拷打犯人的炭“淋”了高个军汉一身。 矮个军汉见状先惊后怒,右腕一转,刀锋已然逼近黑齿影寒的细腰。黑齿影寒峨眉一皱,“祯”字刀往下一沉,“乒”的一声,火花四溅,两把刀同时弹开。 第一百四十二章 幽冀风云(二十一) 人在狂怒的时候,非常容易失去理智,而失去理智的人,在保持着理智的猎人眼中,就如一头被逼至绝境的野猪,虽然还保持着巨大的杀伤力,但力绝而死,也是迟早的事。 黑齿影寒就是利用了这一点,解决掉矮个军汉以及巨刀军汉的。她先是绕着那只大水缸跑了大半圈,然后忽地回身,刀刃一横,就要削去矮个军汉的脑袋,矮个军汉大惊,赶忙挥刀招架,怎知黑齿影寒此招为虚,趁着他举刀招架,黑齿影寒却已跑远了。 如是者三,矮个军汉就如那举刀军汉一般,彻底失去了理智,不过巨刀军汉发怒的对象,是那些阻头碍脚的刑具,而矮个军汉则将黑齿影寒当成了发泄对象,因为黑齿影寒离他真的很近,仿佛只需一用力就能将她砍倒在地。 近了,近了,矮个军汉皱巴巴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环首刀一挥,有如平地卷起一阵狂风,直要将面前的枯木砍作两段。但他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面前的身影,竟突然高大了两倍不止,而且这身影高举着那把远近闻名的巨刀,已经作出了往下劈的姿势。 “住……”巨刀沿着矮个军汉的天灵盖一路往下切割,直到切开他的上嘴唇及上牙床后,方才收住,可即便没将矮个军汉的嘴切为两半,矮个军汉却也无法再说出一个字了。 误杀袍泽,令巨刀军汉心下一惊,接着一悲,再接着……没有再接着了,因为前一个弹指闪到两人身侧的黑齿影寒已经一刀劈出,在尚且愣在原地的巨刀军汉的脖颈上砍出一个斜向上的伤口。 目睹了这一切的梁祯,再次惊得不能自理,弹指间,连杀四人!这还是他印象中的盈儿吗?他印象中的盈儿,尽管也杀过许多人,可也没有恐怖到这种程度吧?这以后,要是她对自己发起怒来,那自己岂不是…… “哐”黑齿影寒劈开了最后一条锁链,可不曾想,锁链一断,梁祯竟然直直地往地上砸去,黑齿影寒大惊失色,急忙伸手去拉,可怎知,她的体力也在刚才的战斗中,大为损耗,梁祯没拉住不止,反而自己也跟着一头栽了下去。 “你怎么了?”黑齿影寒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轻轻抓起梁祯的一条胳膊,却也没敢用力去扯。 “我……我……”梁祯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脱离了锁链的束缚,整个身子竟就像被抽空了一般,再也不剩一点力气。 黑齿影寒解下背脊上的布包,从里面摸出一块黑乎乎的饼状物体,放到梁祯嘴边:“吃了它。” 梁祯嗅了嗅,却闻不到任何味道,于是只好将信将疑地从它身上扯下一小块,可没想到,这饼状物体入口后,却是鲜美无比,梁祯食欲大振,当即一口将剩下的都吞进肚子里:“好吃,太好吃了!还有吗?” “没了,跟我走。”黑齿影寒说着,两下将布包重新绑好,再将那板斧收回背后,接着一手执着梁祯的手,慢慢地往房间中仅剩的一扇窗户摸去。 有了东西垫肚后,梁祯的体力也恢复了一点,除了能跟上黑齿影寒的步调外,甚至还能匀出一些来问问题了:“就你一个吗?熊罴营来了吗?” “来了十个人,他们在别处制造混乱。”黑齿影寒面朝窗外,头也不回道,然后轻轻地推开了窗户,然后单膝跪地,双手压在立起的膝盖上,“快。” “不用……”梁祯可不愿意踩着她出去,立刻用力一抬脚,没想到结果却是“啊”的一声,整个人一踉跄,再次摔在地上。 “按我说的做!”黑齿影寒一把将梁祯从地上扯起,接着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梁祯再也不敢逞能了,规规矩矩地双手拄着窗台,脚踩在黑齿影寒双臂上,然后双手跟黑齿影寒同时发力,这才堪堪将身子送上了不过两尺高的窗台。 “我究竟怎么了!!!”借着数天没见的阳光,梁祯打量着自己的身子,可才看了一眼,便只觉头昏目眩,差点没有再次晕过去。 “看见下面那胡床了吗?踩上面下去。”窗台狭窄,容不得黑齿影寒也跳上来,但也不妨碍她在后面指导梁祯行动。 梁祯堪堪地伸出右腿,想要触碰到那一尺高的胡床,可没想到,左脚却是“啪”的一声,身子也随之往下一坠,整个人斜倾着坐在窗台上,而右腿,也终于够到了胡床。 “啊~” 黑齿影寒用力将梁祯的左腿也推了下去,接着伸手抓住梁祯的双腋,然后再让梁祯从胡床上下了地。接着自己纵身一跃,翻过窗台。 “怎么样?” “这该死的宁护旗!这该死的宁护旗!”梁祯破口大骂,恨不得此刻就折回去,将宁护旗碎尸万段。 “这种打法,亏你能挺过来。”黑齿影寒拉起梁祯的右臂然后将它盘在自己右肩上,接着右手从袍服中一摸,竟是摸出了一把手弩,“走吧。” “这么走,我走不远……”梁祯才一动身,就明白自己现在连走路都要一瘸一拐,更莫论遇到追兵时的迎敌或逃跑了,“你走吧……” “马车就在村外。”黑齿影寒“堵”住了梁祯的嘴。 梁祯这才安心了点,在黑齿影寒的搀扶下,一步一跄地往村外走去。在梁祯的记忆中,这村落中应该驻扎着不少的黄巾军才是,可现在,他们途经之地,却几乎空了,倒是他们身后,那打斗声是响彻云霄,火光冲天。 马车其实就在村口旁的一片小树林中,离梁祯所在的地方,不过二十步的距离,然而由于梁祯身负重伤,且双腿乏力,两人足足花了三炷香的功夫,才走到马车旁。 看守马车的,是一个身穿麻衣,头戴烂头巾的民夫,他一见两人走来,赶忙过来搀扶,然后跟黑齿影寒一并,七手八脚地将梁祯安顿在狭窄的马车上。接着马鞭一扬,驱车远去。 “其……其他人在哪?”马车颠簸,梁祯的心,却比它更为颠簸。 “离这里五十里,彩石坡。” 梁祯皱着眉头想了一会,不记得有这个地名,于是又问道:“还剩多多少人?” “三十个。包括阿牛跟鹰扬。” 接着黑齿影寒就将他们这几天的动向草草地说了一遍。 原来,自打那天官军在广宗城外战败后,云、风二部的兵卒也被溃兵冲散,待到黑齿影寒领着甲骑具装,从骑士阵型中回到云、风二部原本所在的大阵中时,却只看见章牛一人,抱着云部的战旗,在无数溃兵组成的洪流中,艰难挣扎,至于其他兵卒,早就不见了踪影。 黑齿影寒让人将他“捞”了上来,接着下令纵马狂奔,冲开那层层叠叠的人浪,直往北方而去。 但威风凛凛的甲骑具装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无论是马还是人,都因为身负重甲而变得格外经不住饥寒。正因如此,在失去辎重屯的支持后,这支骑士立即变得寸步难行。 黑齿影寒意识到,他们必须尽快找到稳定的补给源,否则就只能丢弃宝贵的铠甲。而在这个战火滔天的地方,丢弃铠甲与自废武功无异。 在下曲阳与广宗之间的广阔天地上,有一方波澜壮阔、广袤百里的湖泊——大陆泽。在和平时期,大陆泽是烟波浩渺的鱼仓;而在战乱年代,大陆泽则因其复杂的地形,而成了好汉们啸聚江湖的首选之地。 冀州黄巾军虽说有三十万之众,但成分,却是十分复杂,有为了太平盛世的理想而追随张角的,有看见有机可乘跟风作乱的,亦有为了在黄巾洪流中自保而戴上黄头巾的。 而盘踞在大陆泽周围的黄巾军,则多属于第二种,这种类型的黄巾军,顺风则一拥而上,逆风则一哄而散。 大陆泽周边,也有十来个县城以及数不尽的村落,村落、县城中不愿意跟随黄巾军的民众,多采取结寨自保的方略。当然他们的堡坞也不是坚固的堤坝,只需黄巾军的洪流再猛一些,便能将它冲得片瓦无存。 不过不知是可喜还是可悲,大陆泽中的流寇首领们学会了一种新的“劫掠”方式,他们派人去与这些堡坞谈判,每年冬天,每个堡坞都要上交一定数目的粮食,交纳后,流寇们便不再来骚扰。 可今年,由于官军大军压境,盘踞在大陆泽中的流寇不得不与正宗的黄巾军同仇敌忾以对抗官军,于是本来定在秋末冬初的征粮便落下了。直到几天前,张宝在下曲阳大破官军,流寇们这才有了机会去征收“军粮”。 水中龙是其中一股流寇的首领,手下有三千多人,只不过他们今年的运气,实在有点背,在要求堡坞多交粮草时,被公然拒绝。水中龙大怒,准备按照道上的规矩,攻破堡坞,然后将里面的男人杀一半掳一半,女的用来“赏赐”手下。 可这个堡坞中的人,也确实是倔,硬生生地撑了一天一夜,才终于“让”出了寨墙,然而没等水中龙鼓掌庆祝。西北方向,忽地冒出一支骑士,这支骑士可不简单,人马俱甲,而且还扛着火红色的“汉”字大旗。 水中龙手下的三千草寇,早已疲惫不堪,哪里还顶得住甲骑具装的猛攻?当即一泻千里,至于水中龙自己,也被黑齿影寒一戟刺死,他手下的草寇,更是有上千人被俘。 第一百四十三章 幽冀风云(二十二) 听黑齿影寒说完,梁祯只觉得哭笑不得,他这个云、风二部的司马,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彩石寨的掌权人,麾下不仅有彩石寨的两千余乡民,还有那被俘的一千多流寇。 当然这个位置来得并不顺利——黑齿影寒靠着甲骑具装的强大震慑力,以及自己的运作,才终于让彩石寨的人内讧,杀死了素有民望的老寨主,进而自己控制了这一职务。 待到寨中稳固后,黑齿影寒又一一审问那些被俘的流寇,摸清了黄巾军在下曲阳外的所有据点,然后派出轻骑,一一排查,最终找到了梁祯所在的村落。 “你本不必这样的。”梁祯摇摇头,对于黑齿影寒的做法,他只觉得心下一凉,“我们救了彩石寨一寨子的人,他们会给我们提供粮食的,可你现在这么一弄,只怕他们会恨死我们了。” 黑齿影寒不屑地瞄了一眼马车外的树丛:“骨肉尚可相残,救命之恩又算什么?” 梁祯暗中叹了口气:你将大家都想得太坏了。 官道右侧,忽地冒出五六间茅草房,其中最大的一间茅草屋的屋顶上,竖着一面招牌,但上面的字却因年岁久远而变得难以辨认,不过从它墙边靠着的那把笊篱来看,这些茅草屋以前曾是饭店。可现在它们破旧的外表,却默默地提醒着众人,这些屋子已经荒芜许久了。 然而眼尖的车夫却立刻发出了示警,原来这些茅草屋外,竟停放着五六匹马,两辆牛车。而且牛马旁,还有几个裹着黄头巾的大汉,在闲谈。 “别动。”黑齿影寒从背包中摸出一方残破的黄头巾,裹在梁祯头上,直到这时,梁祯才忽地发现,黑齿影寒自己头上,也戴着一条已经洗得发白的黄头巾。 原来,黄巾军虽说声势浩大,但毕竟是仓促起事,即无财力统一服装,亦无时间跟官军一样,给每一军士颁发一块腰牌,因此就只得以黄头巾裹头来表明身份,但如此一来,有心之人若要冒充黄巾军汉,也省力得多了。 “站了,干什么的?”几个黄巾军汉见有马车驶来,便懒洋洋地从饭店中走到官道上,举手拦车,“哪个方的?” “我等乃外方‘云中蛟’部下。”黑齿影寒镇定自若地答道,藏在马车阴影中的右手却悄悄地握住了手弩。 在黄巾军内部,有内方和外方之分,其中内方是指张角起事前便已皈依太平道的信徒,外方则是指张角起事后,那些闻风加入的人。而这两者之间,也是颇有摩擦。 “切,一群墙头草。”其中一个黄巾军汉打了个鼻响。 要放在往常,他这句谩骂足以引起一场足以伤及数人的斗殴,可今天,却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车上运的是什么?”黄巾军汉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面前的人修养如此之好,但他却并不懂得“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继续咄咄逼人道。 “我们的三当家,前些天跟官军打仗的时候,伤了身子,现在才能乘车回去。” “什么三当家,是护旗将知道不?整得跟的土匪似的!”黄巾军汉怒道。 黑齿影寒赶忙赔笑着道:“是是是,小的肤浅,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还不快滚!”军汉喝到,然后边往饭店中走,边喝到,“沈小旗,查过了,是什么中蛟的人,他们的护旗前几天受了伤,现在才能坐车回老巢。” “受了伤?”饭店中传来警惕的回声。 黑齿影寒听得听出,心中一咯噔,立刻催促车夫启程。 “对啊,看起来,伤得挺重的。”军汉漫不经心道。 “拦住他!”里面的人喝到。 “啊~诺!”黄巾军汉似乎很惧沈小旗,唱诺后身子一转,手指一指刚刚发动的马车,“停下!” 他说话的同时,饭店中也转出一个身影,一身暗红色武袍,腰佩一把三尺长的狼牙弯刀,穿过大院时,行步如风,带起满庭的萧瑟,来者正是杀气腾腾的沈小旗,沈一行。 沈一行虽只是小旗,但他这个小旗,却是张宝亲封的,麾下虽只有五十军汉,但这些军汉却是个个披坚执锐,可谓是十中选一的精锐。而他的名号,虽不响亮,但知道他的人,却无不是总旗官、护旗将甚至是渠帅这一级别黄巾高层。 张角之所以能在一旬之内,点燃七州二十八郡的烽火,所以靠的,正是早已将官府渗透得千疮百孔的谍者、内探,因而哪怕是在举事以后,他对谍报工作也是分外上心,因此,黄巾军中的谍报人员,往往权力极大,甚至是总旗官也得看他们的面色行事。 黑齿影寒是在彩石寨听得沈一行的大名的,因为他刚刚在数月之前,当着彩石寨以及周围七八个寨子的人的面,将大陆泽中最为猖獗的匪盗——黄巾外方地上虎容响石给斩了。而且是通过只身赴宴的方式,自那天起,“暗红袍,狼牙刀”就成了大陆泽周围,最令人闻风胆丧的存在。 “阿志。”黑齿影寒樱唇微启。 “在。”车夫没有转身,但身子却是微一触动。 “一壶酒,一件事。”黑齿影寒不知从哪摸出一只酒囊,递到车夫身边,而她的另一只手,竟是撕去自己脸上的假胡须。 车夫身子一震,猛一转身,气喘吁吁地看着黑齿影寒手中的酒囊。 黑齿影寒的笑容,是那么惬意自然,但阿志却只觉得心跳渐渐加快,双眼渐渐发红,接着他便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器官,都在鼓励自己抽刀向前,砍向那七个慢慢围拢上来的黄巾军汉,尽管敌我悬殊,可他心中,却无一点惧意。 阿志一把夺过酒囊,拔掉塞子,酒囊举到半空,就往嘴里倒,他喝得很快很急,乃至于至起码一半的酒,都洒到了前胸的衣襟上。酒囊喝干,黑齿影寒也撕掉了脸上的最后一层伪装。 只见她脸上涂着一层金粉,那是太阳给她洒上去的,虽不精致,但在车夫看来,已是天下至美。因为,那姿态、那神韵,若单用“美”来形容,也是暴殄天物之举。 此时,沈一行等人已经冲出了饭店,渐渐地从后方包围了马车。车夫猛地伸手一抹脸上残余的酒滴,从怀中摸出尖刀,一跃而下,一刀捅死了离得最近的那个黄巾军汉,那军汉临死前,都不敢相信,这两个刚刚还表现得唯唯诺诺的墙头草,竟然敢主动向自己挥刀。 “拿着。”黑齿影寒将一把匕首塞进梁祯手中,这匕首梁祯认得,是她随身携带的那把,用于危急时自我了断用的。 梁祯很想从床上挣扎起来,举刀迎敌,可连续努力了六七次,都失败了。于是只能极不甘心地嘱咐道:“小心……” 车夫就像一头发疯的公牛,一个劲地往前砍,哪怕围上来的人再多,哪怕自己已经身中数刀,都不知停下,也因此,没多久他便血液流干,倒在地上,而他身边,也倒下了六具尸体,三具死于他手,三具被黑齿影寒从背后偷袭而死。 沈一行见只不过转瞬之间,自己的手下便倒了一地,当即心下一愣,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冷声道:“一笑勾人心,二笑夺人魂。好!”当即狼牙刀刀光一闪,砍向黑齿影寒。 两人你来我往,“乒”“乒”“乓”“乓”地过了十余招。若论招式,两人自是不相上下,可若能耐力与爆发力,两人之间的差距一下子就拉大了。沈一行的眼眉渐渐挑高,嘴角上的那一抹笑意,也越来越浓。他手中的狼牙刀,劲力也是越来越强。反观黑齿影寒,头发散乱,流汗如雨,气息不畅,已是只剩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怎么办?怎么办?梁祯挣扎着爬起来,一边咬牙切齿地在脑海中骂着沈一行,一边用像灌了铅一般沉重的手在马车中不断翻滚,试图找出什么东西,来助黑齿影寒一臂之力。 梁祯首先想到的是环首刀,然而他的刀早在几天前就被黄巾军汉们收缴去了,手中仅剩的那把匕首虽然锋利,但奈何自己没练过“飞刀”之法,不会扔。思来想去,梁祯终于想起,黑齿影寒曾经摸出来过一把手弩! 一想到这,梁祯如获至宝,身上的伤口似乎都在一瞬间都痊愈了一般,“肆无忌惮”地在马车中翻找起来。但那手弩,却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任凭梁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也翻不出来。 那一边,沈一行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狼牙刀一逼,寒光如锯,直向黑齿影寒右腕而来。接着飞起一脚,踹向黑齿影寒胸口。他这两招,都达到了目的,黑齿影寒长刀脱手,同时身子往后飞了三四步,接着重重地摔在地上。 “差了点。”沈一行摇了摇头,因为黑齿影寒并没有完全按照他预想中的姿势仰面朝天地摔在地上,而是在空中翻了个身,扑倒在地上。 沈一行提着狼牙刀,快步上前,狼牙刀对准黑齿影寒的脖颈,就是一刀。 第一百四十四章 幽冀风云(二十三) 梁祯心中,忽地生出想逃离黑齿影寒的感觉,因为随着了解的渐渐深入,他内心之中,对盈儿对了一种感觉,这感觉像畏惧,也像惶恐。因为他实在不敢想象,若是盈儿将用来对付沈一行等人的手段用在自己身上,自己会被修理成什么样子。 当沈一行挥刀砍向黑齿影寒脖颈的那电光火石之间,黑齿影寒身子一翻,“咻”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出,直刺沈一行面门,沈一行不慌不忙,手腕一拧,“乒”地将箭矢击飞。 黑齿影寒趁着这一空挡,双脚一收,用力一蹬地,整个儿跃上半空,左手一扬,一把沙土劈头盖脸地砸向沈一行。沈一行左臂一扬,挡下所有飞向自己眼睛的尘土。 若换做他人处于黑齿影寒的位置,到这个时候,也该是黔驴技穷了。但对黑齿影寒而言,刚刚的这一切,仿佛都只是热身,沈一行刚以手遮面,便觉得心下一惊,右手狼牙刀急忙上举,但刚举过头,就传来“乒”的刀刃碰撞声。 原来黑齿影寒用一条细藤蔓将自己的右腕与环首刀的刀柄连在一块,如此一来,即便她放开了刀柄,也能及时将刀收回。 但沈一行终究是沈一行,黑齿影寒机关算尽,却还是被他堪堪躲开,现在黑齿影寒招式以老,两人眼看着又要恢复到片刻之前的正面对决中去,要是这样,不用多久,落败的依旧是黑齿影寒。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令梁祯目瞪口呆——黑齿影寒竟是张开双臂撞向沈一行。 沈一行虽躲开了黑齿影寒前面的数招,但自己的精力也大为消耗,再加上对黑齿影寒这一手可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没等他反应过来,温香软玉便已入怀。 暗红色的血液,慢慢地从沈一行上弯的嘴角中流出,他至死都在笑,只是旁人以无法得知,他这笑意是不甘,还是满足。 沈一行死于袖箭,这是一种比手弩还凶狠的杀器,箭长仅七寸,平时藏于小臂之下。而在此之前,就连梁祯也不知道,黑齿影寒身上,竟然还带着如此恐怖的玩意。 梁祯艰难地坐起身子,看着沈一行脸上古怪而恐怖的笑容,心中忽地一个机灵:他是死于袖箭?还是死于盈儿的笑容? 黑齿影寒取走了沈一行的狼牙刀,这把刀太过有名,以至于拿着它,就能震住彩石寨中的一众人等。 梁祯看着黑齿影寒的背影,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魂魄,正一点点地被从体内抽出,直到最后,他完全不受控制地说出了在心中盘踞多时的话:“我有点……有点怕你……” “我也怕。”黑齿影寒没有停下赶车的动作,甚至连头也没有回。 听黑齿影寒这么一说,梁祯竟是心下一松,就算堵在心口多日的那口浊气,终于吐出了一般:“你怕……怕我什么?” “有些事,还是不说破为好。” 黑齿影寒没说,但梁祯已隐隐猜到,她所担心的,正是世祖皇帝当年的故事。(注:1) “盈儿,若真有那天。”梁祯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一点点地举起那把小匕首,并将它贴在自己额下垂下的发鬓上,微一用力,便割下一簇,“你就拿这发,来取我人头。” 黑齿影寒猛地一拉马缰,拉车的马痛嘶一声,停下脚步。 “你!你……” 梁祯盯着她伤波涌动的眸子,一字一顿道:“你我都知道,割肉煮汤情,也敌不过奸人三字言。若哪一天,我真的连‘故剑情深’都能弃之不顾,那就请你,再救我最后一次。”(注:2) 彩石寨建在大陆泽外围的一丛小丘上,西倚农田,东临泽国。寨中居住着两百多户人家。寨墙之外,还有数百间临时搭建的茅草屋,这些茅草屋,既肮又乱,且居住在里面的人,都是衣衫褴褛的男性。 “收编的流寇都在寨外。我们的人在寨子东侧,那本是寨主的大院。”黑齿影寒将马车停在一处可以俯览整个彩石寨的山丘上,此时正值黄昏,橙色的彤云之下,尽是寨中人家升起的袅袅炊烟。 “你想用三十个人控制住两千人?” “当然不是。”黑齿影寒摇摇头,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梁祯一眼,“只是有些事,除了你,没人能做。” “你是说拉拢之事吗?” “嗯。” 梁祯在黑齿影寒的搀扶下从马车中坐了起来,以便更好地观察这个周长近百步的寨子以及它外面的“营房”。 “有目标吗?” “有,但要看你能出什么价。” “这附近有多少田地?”梁祯将视野投向更广阔的西方,那里是一望不到头的冬雪。 “三千来亩吧。具体的,他们也说不清楚。” “我打算将他们分给寨中的人,然后让他们给我们供应军粮。只要我们手头有粮食,就能从城外的流寇中挑选出足够的兵士。” “嗯。我带你去见两个人。” 说着,黑齿影寒驱动马车,缓缓下山,绕着寨外的茅草房转了大半圈,最后停在两间稍微干净整洁一点的茅草屋外。这两间茅草屋可不简单,因为它门外,竟然还像模像样地站着四名卫士。 黑齿影寒跳下车,对着几个卫士拱手行礼,而后其中一个卫士匆匆入内,不多时就领着一个身高七尺上下,白面短须,眉眼明亮的少年出来了。少年虽穿着破旧且肮脏的麻布短衣,但身上却流露出一股盖不住的清雅气。 “这位是方和。”黑齿影寒身子一侧,给梁祯和少年引荐,“这位便是家主,梁司马。” 方和一家,是下曲阳县的富户,家中有一百多亩的良田,家产虽说比起一般的地主差远了,但还是供得起他读书识字的。因此方和的人生,本应是这样的:他有一个比伙伴们轻松不少的童年,加冠后靠自己的学识及父亲的关系被县令征辟为掾属,然后在处理不完的案牍中度过自己枯燥但平凡的一生。 但张角在南?县举的那把火,彻底改写了方和的人生。汹涌的黄巾军潮流在下曲阳席卷而过,县衙被烧毁,县令被杀死,县尉领着一干人投降,而县中的地主富户,要么“幡然醒悟”,加入黄巾军,要么家破人亡。 而为了活下去,刚加冠的方和也不得不随着人群加入黄巾军。由于他认字,且在乡邻中的名声都不错,于是便被举为小旗。但不曾想,管辖他们的渠帅,并不是“为生民立命”的内方诸帅,而是“水中龙”这么一个只想着浑水摸鱼的外方人。 “和此前实乃迫不得已,如若司马不计和之过,和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司马活命之恩。”方和深揖到底,语气真诚得让人生不起哪怕一丝猜疑之心。 梁祯瞄了黑齿影寒一眼,却发现她低着头立在一旁,重新黏上胡子的脸如结冰的大陆泽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梁祯心想:既然盈儿没有反应,那就说明她对这事大体是不反对的,而我要想回幽州,光靠这三十个人是不够的,但如果能从这些流寇中招募一些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于是梁祯一口答应下来,并让方和跟黑齿影寒一并,在这些流寇中招募三百个能战之人。方和乐得接受这个任命,也不顾天色将晚,拉起袖子就要去挑人。梁祯心下觉得这人有些做作,于是又看了黑齿影寒一眼,但后者却跟旁侧那些卫士一个表情。 “今天天色已晚,明儿再开始吧。” “诺!” 别过了方和后,梁祯终于进了彩石寨。寨中的人虽不知道梁祯是谁,但却都认得驾车的黑齿影寒,而从他们惶恐地往道路两侧躲,但又不回屋的举动来看,他们对这个“矮壮”的“汉子”应是又敬又畏的。 寨主的院子,有一栋两丈高的土墙来与其他地方隔开,土墙外还有一道数尺深的壕沟,而墙后,竟然还竖着好几十条比土墙还高丈余的木桩,且每条木桩上,都挂着一具尸体,有的还很新鲜,而有些却已经生蛆,臭不可闻。 “这些是?”梁祯脸庞一麻,悄悄地瞄了黑齿影寒一眼。 “有罪的人。”黑齿影寒冷声回道,“这些人杀了老寨主,差点毁了彩石寨。” 这些天来,黑齿影寒只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派人找梁祯,另一件就是对寨中的大户一杀一拉。 “你刚才不是这样说的。”梁祯白了黑齿影寒一眼,他清楚地记得,几个时辰前,黑齿影寒的说法是:终于挑拨起一伙人,杀了素有民望的老寨主。 “那只是其中一半。”黑齿影寒露出诡异的笑容,“老寨主做梦也想不到,他最危险的敌人,不是桩上的这伙外人,而是他最信任的侄子。他的侄子跟我们一起,先暗中支持桩上的这些人做掉老寨主,坐上寨主的位置。然后在庆祝的宴会上发难,将这伙人一网打尽。” 原来,这彩石寨中,还曾经上演过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好戏。 注1:此事指的是汉光武帝刘秀无故废郭皇后之事。 注2割肉煮汤:春秋时,晋文公流亡在外,介子推曾割肉煮汤给晋文公充饥。待到晋文公归国等位后,介子推不要封赏隐居山林,但晋文公竟听从旁人“劝谏”放火烧山试图逼迫介子推出来相见,最终将介子推与其母活活烧死在山上。 第一百四十五章 幽冀风云(二十四) 自打去年年底,下曲阳大败以后,官军实力大损,首先是公孙瓒带领幽州军残部退还幽州,接着是冀州地方军与北军五营发生摩擦,而几近火拼,虽说事件及时得到解决,但却被张角抓住官军内部分裂的机会,派出大军连下十数郡县,一举恢复了曾被官军切断的广宗与下曲阳之间的联系。 至于那些流落在广宗与下曲阳之间的官军残部,则享受到了他们的敌曾经的待遇——被愤怒的黄巾军左追右赶。 梁祯所部是在正月初一的这一天,被黄巾军逐出彩石寨的。那天凌晨,天还没亮,哨骑便传来警报,说有大批的黄巾军汉正朝彩石寨方向涌来。梁祯得报后,急忙召集方和等人前来商议对策。 但怎知,这方和竟然领着上百健壮的前流寇,杀死了看守西寨门的军士,占据了西门。 梁祯一盘算,重新攻取西门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即便西门攻下来了,自己的部曲也必定死伤惨重,无奈之下,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但没想到这一逃,就是一个多月。 夜路漫漫,无星无月,梁祯等人拖着伤痕累累且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在一片黑漆漆的树林中,仿佛被一团无边无际的墨汁所包裹。树叶“沙沙”地在头顶响着,仿佛是在催促着这群疲兵“前行!前行!” “嘚嘚嘚”马蹄声忽地从众人左前方传来。行尸走肉一般的众军士无不一惊,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有几个反应快的立刻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索而去,试图一探究竟。 还好,这骑马的人只是梁祯派出的斥候,并非那些如同鬼魅一般黏在他们身边的黄巾军汉。 “司马,正北方五里远有一处村子,约莫七八十户人家,还有人在里面。”斥候一下马,便喜不自禁地扑前三步报告道。 “弟兄们,前面五里,有村子。大家加把劲。明早就能吃上饭了!”梁祯回头大声喝道。 军士们一听,腿上登时来了劲,走路时的脚步声也响了不少。 经过一个多月的转战,梁祯的部曲只剩下不到五十人,其中一大半还是被黑齿影寒新“招募”而来的,战马也只剩下了三匹,其它的都被宰杀来充饥了。至于那曾被梁祯视为掌上明珠的马甲,更是被直接丢弃。 清晨,梁祯等人终于摸到了斥候口中的村子,这个村子位于树林边缘,深颜色的村屋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是那么的显眼,是那么的诱人。 “咕咕”大葫芦章牛的肚子率先反应过来。这声音就似军鼓那般磅礴,引得众人都不由得将注意力从村落中转到他身上。 见大伙都在看自己,章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了挠脑后的发鬓:“香……太香了。” 村落中的人正在做早饭,而现在又在吹北风,因此,那食物的芳香全被吹到了饿了不少时辰的众军士鼻前,引得他们等不及梁祯的军令便冲进了村落,手脚并用地踹开一间又一间的屋舍,将这个原本宁静的清晨,弄得鸡飞狗跳。 为了活下去,官军不得不放弃很多让他们得以成为官军而不是乱匪的东西,比如责任、良心。在饥寒交迫中,梁祯的部曲就像曾被他们厌恶的流寇一样,将村民们从家中逐出,带到村口的打谷场上,十人一组分成六七组蹲下。 “司马,一半的屋子是空的,富户都跑光了。”前来报告的是一个叫宁九的方脸中年,他身材矮小但很壮实。半个月前,梁祯等人在一条小河边上埋伏一小股黄巾军,抓了六个人,其中领头的就是这个宁九。梁祯见他在五人中有不少的威信,再加上自己实在缺人,便允许他降了,并升他为队长,当然了他能直接管着的,还是原来那五个黄巾军汉。 “又被张角杀光了。”梁祯有点无奈地看了打谷场上蹲着的那些村民。 本来,梁祯是打算将村中的富户杀了,他们的粮食,自己分一半,另一半分给村中的穷人,但怎知,这一个多月来,大伙少说也经过了七八个村子,但每一个村子中的富人,都被黄巾军抢先一步杀光了。不仅如此,黄巾军还裹挟走了村中的大多数精壮,留下来的要么是老,要么是弱,根本就没机会让梁祯来当一次“好人”。 “有会骑马的吗?”章牛高声呼喝道,“有就站出来。要被选上,好酒好肉招呼着。” 不出意料,没有。 “有会拉弓射箭的吗?”章牛又叫道,“有就出来,射一箭,若能中靶,照样好酒好肉。” 有一个须鬓略白的汉子站了起来,颤巍巍地道:“军爷,小……小的会……” “将弓给他。”梁祯上下打量了这人一翻,他同样长着一张方脸,眼神有点呆滞,耳朵轮廓分明,能包住耳轮。 “这人可以。”黑齿影寒低声在梁祯耳边道,“耳朵的廓不突出,当是没什么个性,喜欢安逸的。” “二十步的靶子。射一箭给我看看。”梁祯指了指打谷场的墙壁,立刻有一个军士走上前捡了块红砖,在墙上点了一个大圆点,然后用脚粗略地量出了二十步的距离。 “淡定点,兄弟。”黑齿影寒移步到那汉子身边,“我们不想祸害谁,只想让大家能够再次过上安稳的日子。” “是……军爷……”汉子射出了一箭,但没中靶心,而是向上偏了约莫两寸。 “可以了。”梁祯道,“叫什么名字?” “小……小姓段,段二三。”汉子道。 “我姓梁,草字祯。你比我大吧,以后叫我阿祯就可以。”梁祯露出近乎自然流露的笑容,“我也有一个家,就像曾经的这里一样,安静,温馨。但它被毁了,乱军烧了它。从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以前的日子,回不去了。跟我走吧,等平了叛乱,我们再一起重建家园,过安生日子。不然的话,就像现在这样,今天乱兵明天官军,心始终是悬着的。” “小……小的遵命,遵命!”段二三连声道,听他的语气,似乎已经有所动容。 梁祯接着向段二三介绍黑齿影寒:“这位是四郎。你的伍长,以后有什么难的,就跟她说,我们是兄弟。” “省得,省得。小的见过伍长。” “放松点,兄弟之间,就不必拘谨了。”黑齿影寒强行拉着段二三的两只胳膊,不让他行揖礼,“不过有一点,你要记着,平时是兄弟。但打仗的时候,军令如山,若有不从,军令可不会容情。” “省得,省得。小的省得,小的省得。” 黑齿影寒从怀中掏出半张干巴巴的,纯面粉做成的“饼”递给段二三:“先吃点。” “谢伍长,谢伍长。” “会舞刀的,有力气的,都出来,管吃管喝,包不被欺负!”章牛股足了劲,吼道,“都出来,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啊。” 陆陆续续有十七八个人走了出来,梁祯一看,要么就是身高未满六尺的总角少年,要么就是已过不惑的中老年人,至于最合胃口的弱冠青年,则是一个也没有。 梁祯让他们逐个抱着一把锄头,背着一竹筐土,围着打谷场跑一圈,能坚持不停步跑完的就算过关。但即便标准如此,仍有将近一半的人没能完成,原因倒也简单——饥饿。 “就只有十个人可以。”梁祯很是气恼,但更让他气恼的事还在后头——叶鹰扬带着人将村子刨了个底朝天,却只翻出了二十石粮食。若每人每天零点零六石的标准,这些粮食只够六十来号人吃五天多。 “粮食留一半,其他的装车上,装好就走,不在村里停留。”梁祯下令道。 “啥?”宁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屋子不让烧就算了,女人不让碰也因随时要准备跑路,需要节省体力的原因而可以理解,但连好不容易找到的粮食都要留下一半这又是怎么回事?要知道,现在天寒地冻的,野外连草根都翻不到几个!而且,都抢一半了,还假惺惺地留下一半,这不是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吗? “我们是兵。不是贼。”梁祯冷冷道,“乡亲们,粮食我们不白拿,打欠条。等平了蛾贼,当连本带利偿还。” “哎……”宁九几乎要气炸了:这又是什么道理?在他的认知中,但凡是自己一刀一枪抢来的,就是自己的,留一半已经是大善人了,现在还要打欠条,还说将来还?这……这要么就是圣人再世,要么就是做作! 宁九气虽气,但也不敢发作,因为在梁祯开口的同时,叶鹰扬已经拉出了斩马剑的一截,章牛也吹起了胡子,更可怕的是,那个叫四郎的,虽看似无动于衷,但久经沙场的宁九却能敏锐的感觉到,他的杀气,是这些人中最盛的。这种人,万万不能得罪,更不能与之争锋。 粮食装车的同时,梁祯等人也吃上了这四天来,第一顿热乎的饭,第一口热食下肚,众人无不感觉从脚指头暖到了头发尖,那所谓的帝王家的山珍海味,估计也就是这个味吧? 第一百四十六章 幽冀风云(二十五) 乌云笼罩在雒阳城头,也笼罩在宣室殿中每一位中官,以及将脸隐藏在十二簇冠旒后的天子心头,至于台下的那一众公卿,虽说脸上也浮着一层阴霾,但承托这阴霾的,却是掩盖不掉的轻蔑与鄙视。 众人之所以有此脸色,皆因昨夜子时才传到雒阳的两封军报。这两封军报,都传递着一个坏消息:一、屠各胡兵数万,侵占并州云中、五原、西河三郡,杀死西河郡守邢纪。二、并州黄巾军攻破长治,杀死上党都尉郭兰等三十余官佐, 冀州是汉朝的传统腹地,而并州则是边陲,再加上余乱不止的兖州、豫州,大汉朝可谓是内外交困,国步方蹇。但令天子更气恼的是,满朝公卿,竟还在不停地推诿责任,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矛头指向自登基以来,就一直忠心耿耿地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中官们。 “禀陛下,郎中张钧已被责杖二十。”小黄门左丰急急脚地从大殿外奔来,跪在玉阶下回旨道。 “可曾认罪?” “这……”左丰阴郁的眉毛一拧,欲言又止。 “他说了什么?”天子见状,拍案而起,“实话说来。” “回陛下,张郎中仍坚持,他夜观星象,见荧惑在太微中,是乱臣蒙蔽陛下所至。所以他死不足惜,但愿陛下能……能……” “能什么?”天子走下两级玉阶,逼问道。 “能尽诛奸佞。” 此话一出,侍奉在天子左侧的张让与右侧的赵忠都不禁心头一怒:尽诛奸佞,奸佞是谁?! “传旨,将张钧免官,押送北门寺待罪。” “遵旨!”左丰领命,弓着腰退了出来,临跨出大殿前,他多年不见晴天的脸上,终于多出了一缕“阳光”。 因为,今天的大殿上,之所以会出现现在的这一幕,完全就是因为这个不长眼的郎中张钧,在侍奉天子的过程中,将那三封原本已被左丰等人压下去的军书,一一呈递给天子,引得天子龙颜大怒,害得八常侍并一众小黄门,头都磕破了,天子这才允许他们交钱“买罪”。 处理完张钧,天子又将注意力转到了军报上,毕竟这件事现在已经让他知道了,那他就不能再装瞎扮聋了。 “诸位爱卿,对凉州、并州、冀州的战事有何良策?趁着现在,一并说出。” 堂下的公卿们心中又是轻蔑一笑:良策?哪来的良策,因为就在前不久,在平定黄巾中立有大功的卢植,竟然被用囚车给押了回来,而且还被判了减死罪一等。这不但令官军错过了平叛的良机,更是无情地浇灭了朝中诸公的腔中,那最后的热血。 “你们一个个平时不是都能言会道的吗?怎么都不说话了!说话啊!”天子见诸公皆失声,胸中的怒火不禁越来越盛,拍着桌案吼道,“有谁能替朕去剿灭叛贼?有谁?” 天子的歇斯底里终于换来了一丝回应,大将军何进应声出列,拱手奏道:“禀陛下,董卓下曲阳之败,足以说明蛾贼仍有相当的势力,不可急取。因此,臣以为,当派一稳健之将,以统领河北诸军,方可获胜。” “人选!我要的是人选!”汉帝拍案而起,他早对这种陈词滥调失去了兴致,他要的,就是一个人名而已。 “臣以为,左中郎将皇甫嵩,可担此大任。”何进不慌不忙道。 “大将军!”赵忠剑眉一竖,“我大汉人才济济,难道就没有别人可以领军了吗?” “哦?夏侯若是有良将,只管向陛下推荐。”何进用鼻孔“看”着赵忠,言语之中,尽是轻蔑。 “哎,大将军。”张让的大肚子中虽也装满了怨气,却也只好强忍着,因为一方面,他觉得这个当初借宦官而上位的大将军,是越来越跟宦官集团离心离德了,而另一方面,宦官集团又不得不倚靠何进这个外戚,来与曾经一度给宦官带来巨大压力的清议士人相抗衡,故而对何进再有怨言,也只能强忍着,“皇甫中郎将已征战一年有余,若是再让他领军征战河北,会不会太累些?所以,还是请诸位好好想想,我大汉将星如云,难道就没有别人可用了吗?” 这时,司空张温出班启奏道:“陛下,臣听说有一种柑橘,种在淮南就是甜而多汁的橘,若种在淮北,则成了又酸又苦的枳。这是因为,它们生长的环境不同。我大汉,幅员辽阔,各地的地形、气候差异巨大,因而对将领的要求也各有不同。这也是为什么,董卓在边地能够屡立功勋,而一到了冀州,就遭失败的原因。所以臣以为,应当听从大将军的建议,派遣有着丰富的与蛾贼作战经验的皇甫中郎将去统领河北诸军,以一举平定蛾贼。” “张司空!你没听见赵母所说吗?我大汉,百兆生民,难道除了皇甫嵩,就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平叛了吗?”天子不耐烦地摆摆手,“再想想,给朕推荐个别的人来。” 张温吃了瘪,默默地退回班列之中,不再说话。于是乎,偌大的朝堂,登时变得鸦雀无声。 “你们喜欢耗是吧?那好,朕今天,就陪着你们耗到底!”天子右手一拂,指着众臣喝道,“去,给朕端碗汤来。” “遵旨。” “陛下,臣有一计,或可解眼前之忧。”汤还没端上来,殿中倒是有一大臣想出了应对良策。 天子低头一看,原来是太常刘焉。跟刘虞一样,刘焉也是宗室大臣,且有“贤良方正”的名声。他或许能提出不错的建议,天子心道,于是舒了舒眉头,摆出一副自认为是笑脸的笑脸:“大伯有何良策?快说与朕听听。” 刘焉摸了摸下巴那笔霜白的山羊须,清了清嗓子,才缓缓道:“禀陛下,各处发生叛乱,是由于各州刺史权小威轻,既不能禁制,又所托非人,所以才导致百姓离乱。” 刘焉顿了顿,眼睛悄悄地从大将军何进、大司农张温、中常侍张让、中常侍赵忠以及陛下脸上依次扫过,发现这几人都听得入神,并无反驳之色,心中也不禁一松,于是继续道:“臣以为,应该新设一职,选用有清廉名声的重臣担任,安定地方。” “大伯此计,可需钱帛?” 刘焉抬起头,字正腔圆道:“回禀陛下,依臣等之见,除凉州、交州等偏远之地外,各州的物力、财力,都足够应付州中之变,若得贤能之士出镇一州,则能倚靠本州之力,剿灭叛贼,无需朝廷再派财帛。” “甚好!甚好!准了,朕准了。”天子大喜之下,每句话都重复了两次,“先帝曾置州牧以统辖一州之军民,如今朕就恢复这州牧一职。” “唔……这州牧统辖一州军民,张侯,其上任费定不能少于一千万。对了……河北的蛾贼,就让皇甫嵩去剿了吧。” “诺。”张让赶忙答道。 天子对刘焉的计策很有信心,因为他也打心底里认同,现今各州郡的黄巾、流寇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只需给予各州刺史足够的权力,他们自然有法子让匪患平息。当然,天子打心底里,是不信任这些大臣的,所以他将州牧的价格,提高了一倍。 你们为了回本,自然得想办法让各刺史部安定下来,如此对朕也是一件好事。天子很是得意,就连眼珠子也不自觉地眯成了一条细缝。 天子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西园寝宫,他相信不用多久,自己就能在这西园里,卖出许多“奇货”。因为在雒阳人中,西园还有另一个雅号——西市。当然,它里面卖的,绝不是飞禽走兽,珠宝诗画,山珍海味这些人间的商品,而是官爵! 没错,只要你有钱,上到三公下到县令,都能在这西园中买到,而且还是明码标价,诚不欺人。 果然当天退朝后,刘焉便怀揣着一只锦囊,来到了城郊的西园。指名道姓要见孙岚。 孙岚亦是八常侍之一,长着一张黑马脸,平素不苟言笑,他有一个优点,就是办事认真负责,绝不辜负别人所托。正因如此,汉帝放心地将卖官鬻爵的重任交给了他。 孙岚掂量了一下锦囊,然后将里面的檀香木排倒出,看了看上面的字,待确认的确是“永福坊”的牌票后,便问道:“一千一百万,与九卿同秩。不知刘太常想在何职上大展宏图?” “臣听闻,益州贼卢伏波作乱于巴郡,故欲替陛下剿灭此贼,平定益州。” 孙岚从笔架上拿起笔,在白纸上草草写下几个字:“下官恭喜刘牧伯上任。不过这官印尚在制作之中,可能得迟些时日。” 刘焉见这么容易就拿下来富饶且易守难攻的益州,当即心花怒放,但表面上却依旧是波澜不惊:“无妨,无妨。” 汉帝改刺史为州牧的消息,就像冬天的寒风一般,在雒阳城中刮过,并在大街小巷之中,激起了不少的争论。 闲赋在家的袁绍听得这消息,先是眉头一皱,接着从坐席上一跃而起,急匆匆地赶到叔父袁隗的书房:“叔父。” “你找叔父何事?”袁隗双目依旧盯着手中的书卷,对于袁绍这个侄子,他向来不冷不热,哪怕是在袁绍以一己之力,解长社之围时,也是如此。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小子在家呆了这么久,憋都憋坏了。您看……” “书抄完了吗?”袁隗右手一举,止住袁绍的话,“回房呆着去。” 袁绍登时萎了一截,因为虽说他是大将军何进的亲信,且在长社一战中光芒四射,但奈何袁隗就是不让他出门,在这个“长为幼纲”的年代,叔父的话,就是“圣旨”,因此,袁绍哪怕再急,也只能在家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大好机会,从自己眼前溜走。 但袁绍还是不死心:“叔父,孔子云:三十而立。孩儿都三十有几了,总不能一直在家白吃白喝吧?” “我袁家虽不富裕,但还是供得起你这小子白吃白喝一辈子。”袁隗厌烦地挥挥手,始终没有给袁绍一点好脸色,“回去,你要出了事,叫我死后有何面目去见两位兄长?” 第一百四十七章 幽冀风云(二十六) 出了村庄,沿着年久失修的官道走了约莫两个时辰,众人来到了一处被焚毁的驿站,按照经验,有驿站的地方,就有亭,但可惜这里的建筑早被大火焚毁,根本就找不到牌匾,更别说辨认字迹了。 “先休息一下。”梁祯四下环顾,见这里视野开阔,哪怕是与黄巾军遭遇,也有足够的反应时间,便让早已气喘吁吁的众军士停了下来,“鹰扬,安排哨卒。” “诺。” 黑齿影寒在被熏黑的台阶上摊开舆图,这舆图十分干净整洁,与这支兵马,与周围的环境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下一步,我们要去哪?”黑齿影寒问。 “我想去井陉。” 井陉,位于太行山东麓,由它往西,便可进入并州。由于消息闭塞,因此梁祯等人还不知道,并州早已在黄巾军与屠各胡的双重打击下乱作一团,还以为能在那里,找到官府,以管他们吃喝。 “我们现在应该在中丘境内,若要去井陉,就得先经过元氏县,路途上百里。四个字,路远且难。” “但我们向东北回幽州的路已经被堵死了,南边的情况,我们又一无所知。唉。” “但我依旧建议,我们应该南下,而不是去并州。”黑齿影寒慢慢地将如涂了墨一般的手指往下挪,“因为支援冀州的北军,就是从成皋县渡过黄河进入武陟县,再从武陟经荡阴进入冀州的。如今,官军新败,若天子要增兵河北,很可能就是从走这条路,我们南下,说不定还能碰到大部队,若是北上……” 梁祯随着黑齿影寒的目光,抬头望北,却发现北方的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到一丁点的阳光,更不见一丁点的希望。 “好,那就南下。”梁祯一拍大腿,“南边的驿道,应该还在正常运转,驿站的粮仓,应该还是满的。我们南下,定能吃上饭。” 从中丘至易阳,不过百余里路,但梁祯沿途却碰见了不下三十股黄巾军,这些黄巾军,有的甲仗鲜明、生龙活虎,有的却是竹木为枪、人困马乏。 原来,自打张宝取得下曲阳大捷以后,黄巾军的名望便达到了一个新的巅峰,再加上太平道“人人饱暖幸福”的理想,令许多黄巾军从没抵达过的地方的民众都将太平道当成了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因而纷纷拖家带口地赶往广宗,投奔张角。 只不过他们中的一些人,运气实在差了一点,因为当他们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数百里路后,等来的却不是大贤良师那慈祥的笑容,而是官军冰冷的刀枪。 几天下来,梁祯所部截杀了五股二三十人规模的黄巾军,斩首四十余级,收编了上百人。梁祯将收编的人全部打乱,跟老兵们混编,并且跟那些身强力壮的人保证,只要一去到邯郸,就让他们当真正的队长、什长。 这些原本已经快活不下去的壮汉一听,竟还有这等好事,当即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其中两个夸张的,更是倒头便拜,还是梁祯手快,一手一个将他们扯了起来。 但梁祯的好运似乎到了头。原来,这天一早,凛凛的寒风中便传来“嘚嘚嘚”的马蹄声,马蹄声中,还夹杂着“橐橐”的脚步声,若再用心一听,便会惊讶地发现,竟还有一阵鼓号声来与马蹄声、脚步声相应和。 梁祯也是打过好几场打仗的老兵了,一天就知道,这是大军行进时才能有的声音,而且还是一支建制完整的大军! 而更糟糕的是,此刻梁祯所部正行进在一马平川的大平原上,放眼望去,除了连绵不绝的黄土还是黄土,哪里有半座可供隐秘的土丘? 兵卒们显然都听见了这巨大的噪音,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可都是临时揉捏在一起的乌合之众,别说列阵对战了,能直视对方军阵而双腿不抖的都算是好汉,因此,一听见这连绵不断的巨大杂音,他们便纷纷将目光投向梁祯,一旦梁祯有什么不自信的举动,他们准会在第一时间,一哄而散。 “慢慢后退,辎重车断后,弓弩手第二线。”梁祯下令道。可他手下只剩下了八张弓,一张弩,箭矢不足三十,用后世的话来说,真打起来,也就听个响。 所幸,黑齿影寒跟梁祯一样“镇定”,梁祯军令没下,她便抽出环首刀,一刀削掉了一个张嘴惊叫的军士的脑袋,然后冷冷地盯着那几十号新招来的乌合之众。乌合之众们这才倒吸着冷气将已经迈出去的脚给收了回来。 南边的平原上,扬起了几团黄色的烟尘,那是骑士出动的信号,而且看阵仗,这烟尘中,起码有上百骑。梁祯的心,更乱了,要知道,他手下的军士,也就是百人上下,哪怕都是全副武装的甲士,在这广阔的平原上,也断不是同样数量的骑士的对手。 怎么办?该怎么办? 没等梁祯想出个所以然来,烟尘便带着雷声席卷而至,烟尘之中,闪烁着一个又一个丈余高的黑影。梁祯盯着其中一个黑影看了一会,脑袋忽然“嗡”的一声,眼前的黄土,刷的一下,全白了,接着那黑影也变得清晰起来,原来,它并不是黑色的,而是白色的! 白人白马,长衣胜雪,手执强弓,鞍带长枪,御前灵侍!在那林海雪原上夺去七万多汉军性命的御前灵侍! 梁祯的瞳孔急剧放大,嘴巴也不由自主地张圆了。 “哥哥!哥哥!”章牛最先发现了异状,立刻一只手托着梁祯的脊背,一只手慢慢地摇着梁祯的身躯,“哥哥!说句话,哥哥!” 但回应章牛的,却只有那如雷一样的马蹄声。 梁祯忘了自己是怎么回过神来的,后来听章牛说,自己那一天,其实只愣了一刻钟,可是这一刻钟,却偏偏是能决定梁祯等人生死存亡的那一刻钟。 “多亏了四郎,要不是他让我们吹号,我们的脑袋,说不定就被自己人割去了。”章牛一边使劲地拍着黑齿影寒的背脊,一边替她邀功。 原来,就在骑士们即将大肆践踏梁祯等人的前一刻,黑齿影寒让军士们用号角吹响了表明汉军身份的旋律。没想到,这本是垂死挣扎的一招,却真的令对面的骑士停了下来。 梁祯他们所遇见的,原来是从凉州、关中赶来支援冀州战场的援军,共有两万人,而这支军队的主将,则是刚从兖州战场上调过来的皇甫嵩。 “罪人梁祯,见过皇甫将军。”梁祯对着皇甫嵩一揖到底,然后也不平身,而是以这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等着皇甫嵩回话。因为梁祯知道,自己无论怎么说,也是打了败仗,上千部曲丢得只剩一百多人,按照《军律》已是问斩之罪,所以,现在自己其实是在求皇甫嵩给条活路,既然是这样,态度就必须摆端正。 在真定之战后,公孙瓒就曾经给梁祯率领的云部请过头功,而请功的奏表,是有存档记录的。因此皇甫嵩对于这支能够大破黄巾军的劲旅,也是充满好奇,只想早日一睹真颜。只惜,当今天最终如愿时,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曾经能够大破黄巾军的劲旅,如今,被撵得连大纛都丢了。 “梁司马不必自责,下曲阳之败,罪在董卓一人,非司马之过。”皇甫嵩从桌案后站起,亲手扶起梁祯,“若不是董卓那厮刚愎自用,我大汉王师,也不至于在冀州颜面扫地。” 尽管同为武人,可皇甫嵩对董卓,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因为皇甫嵩是将门之后,而董卓则是在边军之中,一刀一枪地砍上来的,换句话说,一个是世代勋贵,一个是暴发户,两个能聊得来才是奇事。 “下官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将军不杀之恩。”梁祯再次一揖到底。 当天下午,天空中飘来几朵乌云遮住了太阳,太阳一消失,气温登时降了不少,空气之间,也弥漫起一股冷腥之气。皇甫嵩下令安营,随后召集军中司马以上的武官开会。 梁祯虽然被打成了屯长,但“司马”的衔头却没被剥去,于是也悄悄跟着去“蹭会”。 大伙刚按级别落座,皇甫嵩便用平和的语气宣布了一件对众人来说,不亚于平地惊雷的消息——眼下聚集在冀州的黄巾军,已经达到四十万。其中至少有七万是精悍之士,自中山国的唐县至魏郡的曲梁县,连绵上千里。 “中山相张纯所部三千郡兵驻守井陉,以防贼寇逃窜至并州。”皇甫嵩边说,边在巨大的舆图上放置小型兵马俑,以显示敌我双方的位置,“幽州方向,骑都尉公孙瓒所部五千人驻扎在蓟城。青州方面,泰山相张举所部一万人分别驻扎在乐陵与平原。” 皇甫嵩将四个兵马俑分别摆好,然后将一个大了一号的泥俑放到邯郸附近:“钜鹿太守郭典所部六千人,防守邯郸。” “诸位,蛾贼已被我军完全包围在冀州,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将他们,消灭在冀州的大地上。”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幽冀风云(二十七) “功名只向马上取”不知是多少热血男儿年轻时的梦。袁绍虽已不再年轻,但他依旧怀揣着这个梦想,死死不肯抛弃。因此,当袁隗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出门后,他只好黑了脸,气呼呼地看着院落的北墙,看向那本可以供他博取功名的方向。 而此刻的冀州,已是阴云密布,无论是黄巾军还是官军,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下一场已经不远,但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会战。 为了尽快平灭黄巾军,皇甫嵩征调了五千民夫、木匠、铁匠,将邯郸附近的元宝山、鸡鸣山上的树砍了个精光,打造了三百具大型云梯车、上千条云梯以及五十辆冲车,接着又发动了十万人,将这些笨重的家伙连同大军的辎重运上前线。 根据皇甫嵩的计划,官军将采取“关门打狗”战略,先将黄巾军困在冀州,再一点点地耗尽他们的士气、兵力。而为了完成这一宏大计划,皇甫嵩决定重组一批在前两年的战争中,声名已显,但却被董卓所葬送的部队。而梁祯所统领的云部,便是其中之一。 按照皇甫嵩的军令,梁祯率领云部的残兵,绕道赶到了邯郸城,在这里,云部接收了它重建后的第一批兵员——八百名新兵。但跟在玄菟郡时一样,没等梁祯将他们练出个模样来,出征的军书便到了。 根据汉帝给皇甫嵩的权力,他可以节制河北四州的兵马,共计八万人,其中排除担任封锁道路任务的四万多兵士以及一些因各种原因不能参战的军士外,皇甫嵩能够用来跟黄巾军决战的,还有三万一千多人,其中有一千名轻甲骑士,被他当作官军的牙齿交给了佐军司马孙锐,以侦察黄巾军动向,并解决官军进兵道上的黄巾军斥候。 余下的三万人中,超过一万四千名是新入伍的州郡兵,真正能征惯战的,只有七千常年在凉州跟羌胡谈笑风生的凉州大马。皇甫嵩将这七千骑士集中到一块,屯驻在邺城,余下的一万四千新兵则和九千从军一年左右的“老兵”混编,分成十二个两千人部。每个两千人部各由一名校尉,两名司马统领。 在皇甫嵩的计划中,这两万三千材官,将直取张角的大本营广宗城,以迫使张角将分散在四面八方的黄巾军全部调来支援广宗。而一旦分散在各地的黄巾军动身,皇甫嵩麾下最精锐的凉州大马便会在一马平川的冀州平原上将他们各个歼灭。 这或许是一个足以将冀州四十万黄巾军一网打尽的计划——如果不是有人将它提前泄露给张角的话。 谁也不知道太平道究竟有多少信徒,更不知道这些信徒之中,又有多少人在官府或军队中担任要职。当然,也有可能是官军在下曲阳的大败让很多人玩起了“两面下注”的把戏。 但总之,皇甫嵩的计划刚敲定没多久,便被完完本本地送到了张角的桌案上。张角当即召集手下的一干渠帅来商议对策。 自南?县起事至今两年多了,张角手下原来的三十六方渠帅,被杀的被杀、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坚持至今的只剩下十多人,而且分散在各地,因此现在还留在他身边的,多是在这两年中,因战功而被提拔上来的新贵。 这些新贵中,最为得力的,有三个人,分别是前私盐贩子,因骑黑马而得名的李浮;在南皮城两次击败护乌桓中郎将宗员的张世元;以及原博陵代理县尉裴世仁。 裴世仁身高七尺七寸,双臂与腿一般粗细,生一双豹眼,一看就是一个标准的厮杀人。他家数代都在博陵县当游缴,在他十七岁那年,一伙响马去他居住的村庄“打秋谷”。年轻气盛的裴世仁挽起家中的猎弓,连射三箭,杀死了响马的三位当家,余下的大惊失色,四下溃散。 自此裴世仁名声大震,县令知道后,便将他征辟入衙,专司剿匪,这一剿就是三十多年,期间他将博陵郡中的匪徒剿了个遍。郡守、郡丞、都尉、县令、县丞来了又走,单单他这个代理县尉,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始终扶不正,倒是他的职责范围,却由一个县扩展到了一个郡! 一开始直肠子的裴世仁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又一次,一个幕僚喝醉了,才跟他道出了实情:“你的上司统统在拿他当牛使唤呢。” 裴世仁懵了,追问道:“什么叫当牛使唤?” “就是哪里出事,就让你去哪,平事后,功劳却分不到你半分!” 裴世仁这才醒悟过来,接着就是勃然大怒:奶奶的,这么玩你爷爷!爷爷今天就让你好看! 于是乎裴世仁一气之下,借着县衙中有太平道叛贼的名义,带兵杀进了县衙,杀了县丞,然后提着县丞血淋淋的脑袋,投了黄巾军。 “广宗城粮少人多,若官军攻城日久,城中必生祸乱。但如果我们调兵增援,皇甫老贼的骑士,便会趁机在大平原上,将我们的援兵一一歼灭。”这三人中,就数张世元跟官军骑士的较量最多,因此他也深知官军骑士的厉害,“我们在平原上,根本就不是官军骑士的对手。” “那按张帅的意思,守城不行,出战不行,我们该怎么办嘛?”李浮粗生粗气道。 “李帅稍安勿躁。”裴世仁拍了拍李浮肌肉虬扎的肩膀,“张帅的意思是,我们应当在广宗城外,跟官军的步兵决一死战是吗?” “裴帅说得对,不过这地方,不是广宗,而是沙丘。”张世元将晒得黝黑的手指钉在简陋的羊皮舆图上,“沙丘荒芜已久,但仍有不少丈余高的土台子,若在高台上屯兵,甚至可以俯览广宗城,因此,要守广宗,就必须占据沙丘。” “再说,官军自西面而来,要想进攻沙丘,就必须渡过老漳河,老漳河宽三丈余,却只有没膝深,官军可以徒步渡河,但却不能急速奔跑。如此一来,我们甚至可以在他们尚未完全渡河的时候,主动出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张世元话音刚落,李浮便嚷了起来:“喂,沙丘离广宗城,有二十几、三十里路,我们只有少许骑兵,若是沙丘告急,如何能赶过去支援?何况,沙丘那地方,人去少了,官军一鼓作气就能攻下来。人去多了,广宗就没了。” “李帅,沙丘险地,兵在于精而不在多。在我看来,精兵五千足以。”张世元急忙打起包票。 可没想到,这话一出,就连裴世仁也开始摇头了:“张帅,广宗城的得失,不仅关乎教宗安危,更关乎我教数十万善众的性命,五千精兵,太冒险了。” “张帅,若本宗给你精兵五千,你可有把握退敌?”一个温醇的嗓音在几人背后突兀响起。 “教宗。”几人连忙转身,向正在高台上打坐的张角行礼致意。 “若给某精兵五千,某愿以命担保,若不成,提头来见。” “去去去!若是败了,我们的头都没了,还要你的头来有什么用?”李浮一听,炸毛了,“不成,不成。” “黑骑,那你可有法子?”教宗和颜悦色地问道,但这和颜悦色之中,却又不自觉地流露出不可抗拒的威严。 “呃……” 张角耐心地等了七八个弹指的时间,见李浮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才开口道:“本宗刚才算了一卦,知西北方,有大兴之象。而沙丘正好在西北方。张帅,本宗允你精兵五千,放手去干。” “诺!” “教宗三思啊!”裴世仁上前一步,单膝着地,“我军精悍之士,不过两万,若分兵五千,剩下的,只怕……只怕难以守护广宗。” “裴帅爱护之心,本宗知晓。不过,官军所在,在本宗一身,若本宗前身前往沙丘,官军一定会全力围攻沙丘。如此一来,广宗城内的善众,便可保平安无事。” “教宗!万万不可。”这一下,连同张世元在内,三个渠帅一并单膝着地,“教宗乃我教之重,怎可亲往险地?” 张角慈祥的目光,在三个渠帅身上依次扫过,最后又归于对面墙上挂着的那面铜镜上,从这铜镜中,他可以看见自己的身躯:“凡人虽不能探知天意,但却可以借助天象的变幻来跟皇天对话。本宗昨夜观察太微星,见天庭五方帝王的星座上,有金、火这样的罚星在闪烁,这难道不是天子的凶象吗?西北方,天狼星非常明亮。这难道不是官军将大败的征兆吗?” 三人一听,无不长舒出一口气:“既然如此,我等定当奋力厮杀,教官军有来无回!” 当几位渠帅信心满满地退出房间后,一直隐坐在角落的三弟张梁迫不及待地开口道:“阿兄,我听说,有智慧的人不会站在危墙下方。既然如此,阿兄为什么还要亲自去沙丘?如果是不放心张帅,某可以替阿兄去监视他。” 张角一听,登时眉毛一皱,银发微晃道:“天象不定难以预测,命数遥远踪迹难寻。阿兄并非信不过渠帅们,只是不想因阿兄一人,而连累数十万老弱而已。” “但是阿兄,若是广宗城有失,皇甫老贼,可是丝毫不会怜悯我教老弱的!” 张角瞪了张梁一眼:“本教至理:意诚也。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皇甫老贼杀戮无辜,是他心术不正,自甘堕落。而若阿兄因一己自私,引得官军大肆攻打广宗,城中老弱定会死伤无算,那就是你阿兄,数十年来口是心非,居心险恶,莫非你愿意看见,你阿兄堕落到如此不堪之地吗?” 第一百四十九章 幽冀风云(二十八) 一天以后,皇甫嵩收到了一条搭上了五个斥候的性命的重要线报——大贤良师、天公将军张角亲率五千黄巾军汉,离开广宗大营,前往三十里路外的沙丘,并在先秦沙丘行宫的遗址上安营扎寨。 “这是城营联动之法,意在使我军顾此失彼啊。”皇甫嵩一看舆图,便察觉到了黄巾军的意图,“诸位将军,可有良策?” 副将淳于琼道:“将军,沙丘已经荒芜了数百年,我们大可以趁蛾贼初至,立足未稳的时机,大举进攻,只要能够擒住贼首张角,其他地方的黄巾军,便会不攻自破。” 皇甫嵩托着腮帮,细细地端详着面前的舆图,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沙丘的五千黄巾军,一定是精悍之众,倘若我们一时半会战不下,广宗城内的十数万蛾贼一定会大举出动,那我们渡河参战的部队,情况就非常危险了。” “将军,我们可以在广宗城南,安排一支疑兵,待我军进攻沙丘时,疑兵便摇旗呐喊,制造攻城的假象,以威慑广宗城内的贼众。” 皇甫嵩思量再三后,同意了淳于琼的分兵计划,他派出两千凉州大马,趁着夜色转移到广宗城南十里路远的地方,并连夜在马匹之后绑上树冠,待到另一侧的材官进攻沙丘时,这两千骑士便一并纵马狂奔,以营造官军即将大举攻城的假象。 而为了更好地把握战机,皇甫嵩将进攻沙丘的四个两千人部的指挥权交给了骑都尉冯芳,另外再由骑都尉鲍韬,率领两个两千人部屯驻在老漳河西岸,作为预备队。 至于广宗城那边的疑兵,则由副将淳于琼指挥,至于他自己,则亲自率领余下的步、骑屯驻在广宗城北三十里处,准备截击从下曲阳方向赶来的黄巾援军。 冯芳跟别的骑都尉都不一样,顶束发金冠,身擐亮银铠,内衬蜀锦袍,腰挂金铃铛,就连腰间的佩剑,也是剑鞘描金,剑柄镶钻,端的是威风凛凛、英武潇洒,正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冯芳的这身少说四五万钱的行头,是个人都知道他是豪门出身了。 冯芳将所辖两千人部的长官都叫进了军帐,一共是五个校尉,十个司马围成一圈,来商议如何进攻沙丘。 “我听说,秦孝公任用商鞅,所以秦国由弱转强,秦庄襄王任用吕不韦,从而让秦国有了并吞六国的条件,始皇帝任用了李斯,从而最终一统天下。然而这些贤能的人没有一个是秦人,最后却都能为秦所用,这难道还不能表明集众思的益处吗?所以大家有什么话,就畅所欲言。”冯芳这句话算是为接下来的会议定下了基调。 “都尉,依某之见,先伐竹为桥,等大军都过河后,就一鼓作气踏平沙丘,擒住贼首。”一个校尉率先开口道。 “可这方圆三十里之内,连棵树都没有,哪来的竹木做桥?”另一个校尉开口反驳,“而且,老漳河的水并不深,只到膝盖,为什么不能直接走过去?”、 “这河堤全是淤泥,一脚深一脚浅的,要是遇上蛾贼伏击,你叫将士们怎么办?” 几个校尉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但梁祯听着听着便觉得奇怪了,因为他们争论的重点都在于如何否认对方的方案,而不是找出对方所提方案的可行之处。 “都尉,某有一计,或可击败张贼。”梁祯趁着几个校尉吵累了休息的间隙,开口道。 “你是何人?”冯芳很明显吃了一惊,看着坐在外圈的梁祯的眼睛先是惊讶,然后又带上了一丝疑惑。 梁祯的直接上司,邹校尉邹靖赶忙起身赔礼道:“都尉恕罪,这是某帐下的云部司马梁祯。” 冯芳拱手行礼道:“哦。原来是那个斩了王贼脑袋的梁司马。久仰,不知梁司马郡望何处?” 梁祯赶忙回礼:“多谢都尉夸奖,某乃素人。” “切,一个白身武夫,也敢在这叫唤!邹校尉,你怎么搞的!”一个校尉立刻大声嚷了起来。 梁祯一听,怒了刚想开口反驳,右脚却是一痛,低头一看,原来是邹靖轻轻地踩了他一脚,示意他不要妄动,再抬头一看,发现骑都尉冯芳脸上,也露出了明显的不悦之色,于是乎梁祯只好坐回原位,不再吱声。 “解校尉息怒,梁司马未经世事,方才莽撞了,我代他向各位赔罪,还望各位不要往心里去。” 几位校尉又讨论了两刻钟的时间,最后还是没有讨论出一个能让大家都满意的方案来,但冯芳的脸上,反而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似乎对这个结果,满意得很:“大家伙先歇一歇,我们三刻钟后继续。” 大伙纷纷起身,走出了冯芳的军帐。刚出军帐,邹靖便一把扯过腮帮尚且鼓起的梁祯,将他拉到一座军士居住的帐篷后,“训斥”道:“你疯了吗?这种场合,你也敢开口。” 梁祯一听,好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立刻反驳道:“校尉,是骑都尉鼓励大家想办法的,我有一个办法,为什么就不能说?” 邹靖直跺脚:“说你傻就是傻!你真以为,杀了个王大志,皇甫将军夸了你几句,自己就很了不起了?” “才不是!校尉你看。”梁祯蹲在地上,先用佩刀在泥土上挖了一条坑,然后将一块小石头放在浅坑右侧,“这是沙丘,这是老漳河。” 邹靖蹲下身子:“嗯,然后呢?” “沙丘离老漳河不过一里路,如果蛾贼在我军渡河一半时发动攻击,我军将毫无还手之力。”接着梁祯用刀在浅坑右上角斜挖了一条长度相差不大的坑,“老漳河在沙丘以北十里路处,会往东拐一个小湾。如果我军在那里渡河,蛾贼就会有所顾忌,就不敢冲出来与我军交战了。” “还有吗?”邹靖点了点头,因为沙丘北面的空地确实比西侧要宽广不少。 “如果我军强攻沙丘,伤亡一定不少。所以,某建议,我军可以兵分两路,一路在沙丘北面列阵诱敌,一路在沙丘西面埋伏,待到蛾贼中计之后,再一举攻陷沙丘。” 邹靖眯起眼“哈哈”地笑了起来:“你小子,莫非是想学淮阴侯的背水一战?” “正是。” “可你想过吗?第一、周都尉是一军之尊,如此设计就等于让他身处险地。第二,若是诱敌之军,心志不坚,或是力有不遂,结果就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而是置之死地而后死了。” 邹靖伸出手,狠狠地拍了拍梁祯的左肩胛:“我看你也像是个读书的。应该知道马邑之谋吧?” “听说过。” 邹靖点点头,被胡子覆盖住的嘴角微微向上一弯:“那好,我问你大行令王恢是怎么死的?” “自然是因为马邑之谋泄露,致使大军无功而返。” 邹靖一拍手掌:“错!打这仗可是武皇帝的意思,王恢嘛,出事前是武皇帝的刀,出事后,就是武皇帝替罪羊。小子,记住了谁出的主意,谁顶罪,也多亏解校尉打断了你。不然,要是周都尉真用了你的策略,成功了还好说,若是败了,第一个砍的,就是你的脑袋。” 梁祯被邹靖说得一愣一愣的:“校尉……您说的这些……真的……是真发生过吗?” “啪”梁祯的脑袋上立刻挨了一掌:“老子活三十八了,什么风浪没见过?你小子也就二十出头,年轻人都一样,爱出头,以后悠着点。” “诺,诺。”梁祯赶忙一口答应,然后身子往邹靖那一靠:“哎,校尉,你说周都尉干嘛一上来就问我郡望?” 邹靖扫了梁祯一眼“哼”了声,双手交叉一抱:“小子,你可知道抓了贼首,是什么功劳?” “封侯!”梁祯脱口而出,因为他清晰得记得,原史中的皇甫嵩就是因为平定了黄巾之乱而封侯的。 “可不是,现在贼首就在沙丘。你这么急着跳出来,他们自然就会认为,你是想抢生擒贼首的功劳。”邹靖用脚将梁祯在地上画出来的浅坑都填了,然后猛地在上面一跺,“记住了,这生擒贼首的功劳,不是你我能吃得消的。” “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早日平叛吗?” “哼,平叛?”邹靖瞪了梁祯一眼,“你以为这是你我能干的事吗?实话告诉你,能干这事的,只有皇甫将军。你我要做的,就是执行命令。” 梁祯记住了邹靖的话,接下来的会议中,全程缩在墙角里,无论几个校尉吵得再激烈,也不再发一言,甚至也不再关心校尉们在争论什么。于是乎,梁祯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除了自己以外,那九个与会的司马,都坐得跟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不动。看来心思也是全不在军事上。 校尉们争论了一整个下午,最后还是骑都尉冯芳摇着羽扇,胸有成竹地宣布了自己思考出来的方案:官军将在老漳河西岸挖土,在老漳河上填出数十条足够军士快速渡河的土路,然后再一鼓作气,将沙丘攻下来。 第一百五十章 幽冀风云(二十九) 官军在填河,黄巾军在筑墙。双方就这样,互不干扰地干了十天九夜,最终官军在老漳河上填出了三十条两丈宽的大道,无论是材官还是战车都可以大摇大摆地过河了。 可当官军灰头土脸地开到老漳河东岸时,却惊讶地发现,原本只剩下断壁残垣的沙丘行宫,此刻竟是巍峨高耸,倚然一副要塞的模样。 黄巾军的效率之所以如此之高,是因为张世元想到了一种新的办法,他仿照治河所用的“埽工”(注:1)的做法,先让全军连夜赶制了一大批五丈长三丈宽,两丈高的木框架,再往木框架中装土石,最终成功赶在官军之前,将沙丘行宫给修成了防守严密的营寨。 “这下好了,得打硬仗了。”望着巍峨的沙丘,梁祯不禁嘀咕道,从军这么多年,最让他头疼的仗,只有两种,一种是在开阔地上对上骑士,另一种,就是攻城。 “怎么,不想打?”邹靖撅了梁祯一眼,“那等会讨论进攻的次序的时候,我不出声就是了。” 梁祯赶忙脸色一正:“不不不,哪怕沙丘是一座刀山,属下也给校尉踏平了。” “哼,小子这可是最后一战的先登之功啊,别人想抢还不一定能抢到,你倒好,黑口黑脸的。” “不是,校尉,属下旧年也曾爬过墙,只是身边的四个好兄弟,死了三,所以……” “你哪年从的军?”邹靖忽然对梁祯的过往有了兴趣,挠着新刮过胡子的下巴问。 “光和四年,第一战打的是夫馀。” “哦,怪不得。”邹靖点点头,“能从夫馀回来的,都是人杰。怪不得这么几年就给你升到了司马。” “属下只不过是骤蹑高位罢了,惭愧,惭愧。”梁祯不经夸,口中虽在自贬,但嘴角已经不受控制地弯了起来。 “但也别高兴太早了。”邹靖一盘冷水浇在梁祯脸上,“这别部司马,可是行伍之人能够到的最高官位。若无郡望,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啊……不会……这……”梁祯就像给人从山巅扔到了渊底一样,整个人的血脉都结上了一层寒冰,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但现在不同了。”邹靖右手捅了捅梁祯的左臂臂弯,左手指着远处的沙丘,“看见了吗?只要这先登之功,你能分上一份,就能当校尉。当了校尉,你回到乡里,也就算个人物了。到时候,你儿孙再加把劲,等你曾孙出生的时候,就可以拍着胸脯跟别人说自己的郡望的。这种机会,可不多。” “多谢校尉教诲。”梁祯深揖一礼。 “叫弟兄们好生准备,别的部攻城的时候,多留点心。这沙丘,不冲个两三次,进不去。到时候,有的是我们的机会。”邹靖拍了拍梁祯的肩胛,“好好干。” “属下,愿替校尉效死。” 果然不出邹靖所料,商量进攻次序的时候,几个校尉一改当日的扯皮之态,纷纷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所率领的两千人部,可堪先登之任,定能一战降定沙丘。解校尉为此,还和另一个校尉吵了起来。 而骑都尉冯芳,则饶有兴致地坐在高位上,看着几个校尉你争我夺,最后他提出,要先去检阅一翻诸人的部队,然后再确定进攻的次序。 检阅部队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然后才最终敲定,由解校尉的两千人部担任先登。并在一旬之后,发动进攻,而邹靖所率领的两千人部,则排在第四进攻梯队。 计划敲定后,随军的一万多民壮立刻开始在弓箭的掩护下开始搭建鱼梁道,所谓鱼梁道,就是在城外的平地上,修筑一条末端与城墙平齐的斜坡,如此一来,攻城方便可借助斜坡直接冲到城头,与守军面对面地交战。 当然,沙丘城中的黄巾军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官军实施这一浩大的工程,他们必定会以弓弩进行压制,以制止官军将鱼梁道建成。而为了保护运送土石的民壮免遭弓箭袭扰,冯芳派出了一支精兵,人人手持方盾,护在最前面,以掩护后面的民夫。 这个方法颇为奏效,第一天,官军的十条鱼梁道便都向前延伸了四丈,且离地也有五六尺高了,要按照这个速度,恐怕不用十天,八天鱼梁道就能够到沙丘城头。 但次日一早,当大批民壮准备继续修筑鱼梁道时,却都傻眼了,因为他们发现,昨天修的鱼梁道,竟然矮了,矮了整整一半! “胡闹!这土石还能自己跑了不成?”冯芳得报,立刻破口大骂,然后像只螃蟹一样走到前线,迎着刺眼的日光往沙丘一看,“看清楚!是沙丘的城墙变高了!”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在官军修筑鱼梁道的时候,城中的黄巾军也在不停地加高沙丘的外墙。 “沙丘曾是赵王、秦皇的宫殿,里面本就有不少建筑,这蛾贼,一定将城中的建筑拆了,以修建沙丘的外墙。可他们每将城墙加高一尺,我军的鱼梁道的工程量,就会增加数倍。这样一来,我军的进攻日期,将大大延后。”冯芳摁着剑柄,指着沙丘分析道,“虽说我军的职责,是不断地给黄巾军制造危机,好让张贼,将他的兵马都集中到广宗城,以便皇甫将军将其一举击溃。但如果我军能早日攻陷沙丘,那叛乱就将早一日结束,于国于民,都是有利的。” 解校尉一听,立刻开始揣摩冯芳的心思:“都尉,某愿率本部壮士,以云梯攻城。” “好,解校尉,你回去准备一下,明日一早,我军便攻城。” “得令。” 解校尉领命而去后,冯芳立刻将目光转向另一个姓施的校尉:“施校尉,你部连夜于城北开凿密道,以配合解校尉进军。” “得令。” 冯芳志得意满地回到了自己的军帐,他深信,依照自己的部署,一定能一举攻破沙丘,生擒贼首张角。甚至乎,他脑海中,已经情不自禁地开始估算,生擒张角的功劳,将给他带来多大的益处,是封侯呢?还是就此位比九卿? 黄巾军似乎提前预知道了冯芳的心中所想,于是提前给他送上了“贺礼”——冯芳主意打定的当天晚上,天黑得连五只手指都看不见,风在耳边一个劲地呼啸着,相距不过五步,便连对方在喊什么都听不见了。因此,谁也没能发现,不远处的沙丘城墙上,悄悄地垂下了二十多条粗麻绳。 当晚,五百个精挑细选的黄巾军汉用嘴咬着尖刀,顺着绳子,悄无声息地滑落到地上。接着在一个总旗官、三十个小旗官的率领下,扑向一里多开外的官军大营。 官军的大营位于老漳河西岸,离河道约三里路远。不过冯芳也没有放松对老漳河的监视——每条被填出来的小道上,都有一个什的军士负责看守,那么多条道加在一起,看守的军士已经达到了一个曲的规模,并配有强弩百张。别说是偷袭了,就算是黄巾军列队强攻,也能够顶上半个时辰。 但人算总是不如天算的,就比如现在,又黑又冷,守桥的军士都缩成一团,别说监视了,快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因此,对周围环境的警惕能力,也是大大降低。 五百名黄巾死士沿着因截留而干涸的河道悄悄地过了河,然后直扑三里路开外的官军大营。 官军的营地,共有五座,大致呈一个“器”字形,即左上角、右上角、左下角、右下角各一座营盘,共同拱卫位于正中间的中军营盘。 别看冯芳看着像个花花公子,但他在布阵上还真一点错也挑不出来,该有的堑壕、沟壑、拒鹿、木栅栏、枔柱一样不少,甚至还依稀可见,营盘中猛烈抖动的火光。那估摸着,是值夜部队所发出的灯火。 总旗官改变了主意,不冒着巨大的风险去进攻防备严密的营盘,而是将队伍一分为二,一支三百人的主力部队,借着大风与黑夜,就埋伏在营盘的出口附近,另一支两百人的小队,则折回去,从老漳河的西岸,猛攻监视老漳河的那个曲的官军。 老漳河两旁,守河的官军十来个一群地聚在一块,他们实在太渺小,以至于冯芳的目光压根看不到这里,因此冯芳绝对想不到,这些守河的军士,竟会连一块可以挡挡风的木板都没有,只得聚在一块,用同伴的身体,来抵御风沙。 军士们被狂风折磨得苦不堪言,因此一个劲地将怨气对准了冯芳,几个年轻气盛的,甚至一边将身子缩了又缩,一边骂娘。至于那些年纪大点的老兵,也被冷得失去了辩驳或是呵斥的力气,他们心中所想的,是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那顶虽然肮脏,但起码可以挡风的帐篷当中去。 黄巾军就是在这个时候杀了出来,几个军汉干净利索地抹掉了最外面的两个军士的脖颈,然后故意将他们的尸体用力地往官军堆中推,以惊动那些被风吹得快要麻木的家伙。 在致命的威胁之下,官军士卒也不敢怠慢,三三五五地结阵抵抗之余,还派出了几个最为勇猛的,冲回大营去报警。 守在大营那头的黄巾军汉放过了这几个军士,因为他们所要的,就是官军的大部队离开营盘。 注1埽工:以薪柴(梢料、苇、秸)、土石为主体,以桩签、绳缆联系的一种捍溜护堤的水工建筑物。先将薪柴用桩绳捆束成坯(层),然后分坯压以土石(顶层为压埽土)即成。施工下埽时,全埽各坯依次入水下沉以后,均各以绳系于堤上桩顶(还有底钩绳亦扣于桩上),拉紧加固。 第一百五十一章 幽冀风云(三十) 低沉的牛角号,吹破了夜晚的宁静,摇曳的火光则将这大地间残留的最后一丝温馨彻底击碎。呼呼的风声、啪啪的火焰声、啊啊的惨叫声、哗哗的波涛声,整个大地都沸腾了。 暗夜之中,只看得刀光剑影,箭矢乱飞,只听得狂风怒吼,惨叫连连。没有人知道老漳河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敢壮起胆子,踏出营盘去营救那里的弟兄。 从蚕丝被中惊醒的冯芳更是连蜀锦袍都没来得及穿上,就一个劲地下令:“放箭!放箭!放箭!” 往哪放?放多少?敌人在哪?他全没说。但这一切,自由会揣摩的解校尉帮他做主,于是,在解校尉的指挥下,所有有弓的兵士陡向老漳河的方向射了五支箭。 当箭矢落尽后,老漳河那头传来的喊杀声,也渐渐平息。营盘中的军士,也稍稍松了一口气。但随即,他们又绷紧了神经,因为老漳河那头,又滑向了另一个极点——由极动到极静。既没有跑回来保平安的同袍,也没有凶神恶煞的黄巾军汉扑过来。 就这样,整营人在忐忑不安中站立了一个半时辰,直到日光大白。冯芳这才下了第二道军令:着令邹靖部前出侦察。 于是,邹靖部的两千军士成了第一批被吓破胆的人。驻守老漳河的三百多军士,全部战死,头颅都被割了下来,在河边整整齐齐地堆成一座小塔。小塔下,大滩的血污中,几个血字若隐若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快!将弟兄们的尸体埋了,快!”解校尉赶来后,立刻煞有其事地指挥大伙动手挖了一个几丈长,一丈深的坑,将三百多具尸骸全部掩埋。然后他才回去将冯芳迎了过来:“禀骑都尉,尸体已经掩埋完毕,昨夜来犯之蛾贼,被我军斩杀大半,余下的尽皆胆寒,已退入沙丘之中。” “好!传令各部,发起进攻!”冯芳气急败坏地跺着脚,“攻破沙丘,用张贼的头,来祭奠他们的英灵。” “诺!”解校尉拱手道,然后潇洒地转身,大摇大摆地找到邹靖,“邹校尉,冯都尉有令,你部即刻对沙丘发起进攻。” “诺!”对于这突入起来的变故,邹靖先是一奇,然后双目一蹬,接着“唉”的叹了口气。 “德源,让你部的士卒先烧火做饭,饱餐一顿,等老华他们冲完了,你们再上。” “诺!” 老华他们,指的是另一个千人部,只不过这个千人部组建的时间非常短,连个正式番号都没有,因此,邹靖给他们的定位也很明确——炮灰。毕竟,明眼人都知道,今天的这次进攻,纯粹就是冯芳意气用事的结果。 因为计划中,用于攻城的鱼梁道尚未修筑完毕,因此今天的进攻只能够是爬云梯,而这种方式,对一座防守严密的城池而言,无疑是送死。 果不其然,由五个两千人部派出的送死队,轮着从早上冲到了下午,除了留下一地尸体,带回一片哀嚎外,便是一无所获。不,不能说一无所获,起码沙丘的城墙也出现了多处裂缝,好些临时加上去的大木框也破损了,里面的沙土也漏光了。 “骑都尉有令,两刻钟后,总攻!”传令兵飞马来报。 一直在老漳河东岸指挥作战的邹靖等人回头一看,却发现冯芳的将旗,竟不知何时插在了老漳河西岸,看这意思,冯芳是要亲自来观战了。 老漳河岸,夕阳残照,芦苇飘飘。若不理会不远处的战火熊熊,血雨飘飘。老漳河畔的芦苇丛,一定是个观景谈情的好去处。 最后两刻钟,能够做什么?整理衣甲?排列队形?不,比这些更为重要的,是向心爱之人诀别。 梁祯拉起黑齿影寒的手,轻轻地摩擦着她手掌上的茧子:“到后面去。” 黑齿影寒猛地挣脱了梁祯的掌控,然后“哐”地抽出那把小匕首,贴在自己的脖颈旁:“我陪你。” “傻丫头。跟我在一起就这么好?”梁祯拔了两次,才将那把小匕首从黑齿影寒手中抽出。 黑齿影寒“嘟”起小嘴:“我喜欢。” “好,你喜欢就行了。”梁祯猛一转身,猩红色的战袍随之一扬,然后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往沙丘走去。 “呜——呜——呜~”低沉的牛角号下,近千名身强力壮的民夫推着一辆辆高数丈的六轮云梯车,如同一张大网,一点点地逼近沙丘的外郭。 经过一整天的消耗,沙丘的外墙已是血迹斑斑,伤痕累累,手臂般粗细的裂缝随处可见,就连那些临时搭建起来的箭楼,也在上午的战火中,化为一只只火炬,现在,火焰虽然已经熄灭,但箭楼的废墟之中,依旧是浓烟弥漫。 从远处看,整个沙丘现在就像是一棵根茎已经完全枯萎的古木,虽然依旧矗立,但也只需再轻轻地往树干上敲上一锤,便能将它彻底击倒。 冯芳就是这么想的,于是他将解校尉所部安排在巨大的云梯上,以便夺取先登头功,至于其它的部,则只能屈居二线。 邹靖或许是没给冯芳钱,因此云部的任务最重,但功劳却是最轻——他们要在云梯前建设防线,以免城内的黄巾军突然杀出,击毁云梯车。既然是保护云梯,那么接下来的攻城战,就注定没他们什么事了。 “烽火起兮逐匈奴!”云梯车上的军士们踏着磅礴的鼓点齐声高唱,“良家子兮竟争先!” 歌声刚落,跟在云梯车后的军士便一并和道:“狼烟散兮擒单于!” 最后,沙丘城下,所有的官军将士,无论是参战的,还是修整的,亦或已奄奄一息地躺在营地中的,都扯起嗓子齐声吼道:“燕然山兮书天汉!” 三百多年的烽火中,是什么给了汉军勇气,去面对一个又一个比他们强千百倍的敌人?三百多年的狼烟中,是什么支撑着汉军,在一次又一次的惨败后,重振雄风?毫无疑问,是天汉!是这个与天相齐,且独属于这个时代的名字,及其背后所代表的,永不服输,永不言败的信念! 嘹亮的歌声中,成百上千的汉军逼近了摇摇欲坠的沙丘城,在他们眼中,沙丘已经不再是沙丘,而是西楚的霸王,草原的单于,西域的大宛,岭南的南越。尽管这些敌人都凶狠异常,雄踞一方。但最终他们都只有一个归宿,那就是——臣服或消失在天汉的铁蹄下。 如今,是该轮到不可一世的蛾贼了。 然而,黄巾军接下来的举动,再次颠覆了士气正盛的官军将士的认知。这些一年多前还是温顺非常的农民,现在,竟然敢在官军声势正盛之时,打开城门,出城迎战! 只见落日的余晖中,缓缓打开的城门后,无数丈余高的黑影汹涌而出。就像平地刮起一阵狂风,席卷向已经近在咫尺的官军士卒。 “骑袭!列阵!” “列阵!稳住!”第一线的官军队长、什长赶忙扯开嗓子吼道。 迟了!由于官军离沙丘已不足十丈,因此黄巾军的骑士几乎是在官军士卒看见他们的同时,就撞进了官军的战墙。 只听得“轰”的一声,为首的几个盾牌兵已经被蛮横的坐骑“甩”上了十数尺的高空,然后在一片惊叫、惨叫声中,重重地落在地上。黄巾军的骑士没有理会他们,而是继续挺着两丈长的尖矛,如同锥子一般,扎进官军的阵列。 “长戟!长戟!列阵!列阵!”官军的军官急促地呼唤着,然而他们的声音哪有黄巾军的马快?没等位于第二列的长戟兵将长戟放平,黄巾军的其实便已经冲破了他们的防线。这两道防线一被突破,官军的阵列的指挥中枢便立刻暴露在黄巾军凌厉的攻势之下。 “护!”章牛双斧高举,呼喝着。熊罴屯的兵卒立刻以梁祯本人为中心,围成一个圆形,将云部的指挥中枢紧紧地包围在内。 然而,重组后的熊罴屯与下曲阳之战前的熊罴屯相比,已是仅剩名号罢了。这些缺乏经验的士卒,一对上全速冲锋的骑士,立刻双腿发软,牙关直打架。黄巾骑士离圆阵还有二十来步,便已经开始有人因为巨大的心理压力而惊叫着往两侧窜逃了。 “乱动者,斩!”章牛一斧头削平了一人的脑袋,然而在新卒们心目中,对骑士的恐惧,最终还是胜过了对板斧的害怕。越来越多的兵卒从圆阵中脱离,撒腿而逃。 “轰”黄巾骑士撞飞了两个还欲“负隅顽抗”的刀盾兵,冲进了圆阵之中,并且马不停蹄地直奔圆阵的正中心而去。 “放箭!放箭!”梁祯连忙喝到,他身边一直站着一个伍的弓兵,以防万一,然而五支箭对于数十名黄巾骑士而言,无异于抱薪救火。 梁祯绝望地抽出环首刀,惨嚎一声,冲向已经仅在咫尺的黄巾骑士。黄巾骑士线条刚毅的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只见他慢慢地压下手中长矛的矛尖,直至它对准了梁祯的胸膛。 不出意料,片刻之后,这锋利无比的矛尖,便将贯穿梁祯的胸脯,将他高高挑起,然后在矛杆的反弹下,将梁祯往后甩开。这是步兵迎向骑兵时,唯一的结局。 第一百五十二章 幽冀风云(三十一)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当我们翻开浩如烟海的史料典籍,从中探索每一位乱世枭雄的生平时,不难发现,他们的生平,虽各有不同,但他们的身上,却又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运气,都要远好于常人。 比如,刘邦,若不是丁公一念之差,后世如何能闻大汉之名;比如,刘秀,要是那日,追击他的敌人能够多走几步路,已成历史的西汉又该如何再兴;又比如刘备,若不是运气垂青,又如何能挺过半生征战,并留下“君臣相知”的千年佳话? 梁祯不知道,自己日后会成为何人,但他已经感觉到,似乎冥冥之中就有一股力量,一直在阻止他的“死”。就在那黄巾骑士冲至面前之际,横横飞来一根长戟,生生地洞穿了骑士的喉咙,并将骑士整个拉下了马! 接着一个七尺有余的军士从旁侧闪出,长戟一横,挡在梁祯面前。梁祯只听得耳边风声阵阵,鼻边血息浓浓。 “上!保护司马!”章牛就地一滚,双斧在空中一交叉“咔嚓”一声,砍断了一条马腿,那马当即痛嘶一声,背上的骑士也被狠狠地抛了下去,两个长戟兵抢上前,长戟齐刺,便将那军士捅了个透心凉。 “司马,快撤!”挡在梁祯面前的军士大声吼道,他的声音浑厚但纯净,梁祯只一下就记住了。 黄巾骑士的势头虽然很盛,但官军毕竟人多,从沙丘宫下一直延伸到老漳河畔。再好的战马也不能全速冲完这段路途,再者官军在交战之初的颓势是因为没能料敌于先,而官军一旦反应过来,特别是云梯车上的弓兵开始放箭攻击黄巾军的后部时,黄巾军的攻势就登时迟滞。 黄巾军的攻势一迟滞,官军的反击便接踵而至。 经验丰富的梁祯立刻吼道:“盾兵拖住他们的骑士,长戟、弓箭对准军马来打!” 一声令下,那些原本威风八面的黄巾骑士立刻发现,自己因鹤立鸡群而成了众矢之的。一时间,长戟同身下刺来,弓箭迎面飞来,黄巾骑士虽然使劲挥舞着兵刃,然而,挡得了长戟却拦不了弓箭,不一会,黄巾骑士便坠马大半,余下的,纷纷调转马头,朝沙丘冲去。 “跟上!破城!跟上!破城!”梁祯急吼道。因为他发现,黄巾军出城突袭的,不仅有骑士,还有步兵,但刚刚黄巾骑士的夺路而逃,反而冲散了己方步兵的阵型,因此黄巾军的步卒现在正处于短时间的混乱之中,若是能够乘机攻击,说不定还能跟在他们的溃兵之后,一举破城。 士气由衰转盈的官军士卒立刻冲了上去,肆意地收割着那些没来得及逃跑的黄巾军汉的性命。有个别勇猛的屯队,更是一鼓作气打到了沙丘城门下,而此时,沙丘的大门,还正因为黄巾军的混乱而敞开着。 破城,就在眼前! “杀!封侯赏地,就在今日!”不知是谁喊出了这句口号,但整个战场却都沸腾了,所有的军士,无论是正在一线杀敌的,还是等在二线观战的,都红了眼,尤其是位于二线的那几个部的军士,更是心痒难耐,不少士卒不顾禁令,一遍遍地朝自己的校尉打眼色,好让校尉准许他们加入眼下的攻城战当中去。 “鸣金收兵。”前线士气正盛,但老漳河对岸,冯芳却在此时对身边的传令兵道。 “诺!”传令兵可不管前面是大败还是大捷,一得到命令,便向五六步外的指挥中枢跑去,三个弹指的功夫,敲钲的“当当”声便从老漳河西岸飘起,并借着傍晚的风,在东岸的万余军士耳边掠过。 “收兵?为什么!”梁祯大吃一惊,“为什么?城门都已经要拿下来了!” “哥哥,确实是收兵的信号。”章牛站在一旁道,“你看,其他的部都在撤。” 梁祯狠狠地一蹬老漳河西岸的帅旗,然后又看了就在面前的沙丘一眼,不过这一次,他眼中所包含的,除了愤怒外,还多了一丝无奈。 “撤。” 城外的官军撤了,但有个别已经杀进沙丘城的队、什却仍在继续前进,因为他们没能听见远处的鸣金,且被就在眼前的功名利禄所深深吸引。都说人为财死,在巨量财富的蛊惑下,这几个什的军士,最远的,竟然一直杀到了沙丘内宫,然后方惊觉,自己身边,竟然早已没有了自己人,就连后续部队也是踪影全无。 最终,这部分勇武的官军,被从四面八方杀来的黄巾军汉全部斩杀在沙丘内宫门前,头颅都被挂在外墙上,以宣告黄巾军的胜利。 “邹校尉,这是怎么一回事?”梁祯刚撤回河边,便拦着邹靖问,“我们的兄弟,明明已经杀进城了!” “谁知道?”邹靖双手先一摊,然后用右手食指使劲地戳着梁祯布满鲜血的胸甲,“记住了,这是冯骑都尉下的命令,是正确的决定。” “就那个纨绔公子?为什么!”梁祯一想起冯芳那身数万钱的行头,以及他这几天作出的无数馊决定,就不由得火冒三丈,“校尉,云部死了好多人,才杀到沙丘城下的。” “你疯了!曹侯的女婿你也敢骂?”邹靖四下环顾一翻,确保身边都是自己的亲兵后,才低声怒呵梁祯,“你可知道卢将军是怎么被下狱的吗?就是得罪了宦官左丰!这曹侯,可是左丰的老祖宗!日后,有再多的不满都给我憋着!” 邹靖严肃得吓人的语气成功浇灭了梁祯心中的怒火,他赶忙拱手道:“诺,刚才,是属下唐突了。” “滚!”邹靖轻轻地“踹”了梁祯一脚,“别再让我听见。” 知道冯芳不是自己能骂的人之后,梁祯便只能将一肚子的不满全部烂在肚子里,然而这么做,却反而让他觉得心中的气已经堵到了胸口,一时之间,竟是意气难平。 “必须找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梁祯边捶打着桌案,边气喘吁吁地想。 忽地,梁祯脑子里,灵光一闪:“对啊,刚才不是有个壮士救了我一命吗?我还没谢谢他呢。” 于是,梁祯赶忙叫来章牛,让他去帮自己将这个人找出来。 章牛去了约半个时辰,将人给带了回来:“哥哥,人在门外了。” 梁祯连忙从坐席上弹起,跟着章牛走到帐外。只见一个七尺有余的军士,站在明亮的月光中,身上的皮甲,也在月色中,闪烁着暗色的光泽。 “属下见过司马。”军士见梁祯出来,连忙拱手行礼道。 梁祯拉起这个军士的手,笑容满脸道:“壮士,请!” “壮士,来某敬你一杯,以谢方才的救命之恩。”梁祯举起酒樽道。 “不过分内之事,司马何须言谢?”军士回答得不卑不亢,这也令梁祯心中,对他更加好奇了。 “不知壮士高姓大名?” “某姓张,名郃,表字儁乂。”军士道。 梁祯一惊,背脊也不由得一凉:什么?他竟然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张郃?他是什么时候成为自己部下的? “我以前听别人说,如果用一只老虎来率领一群羊,那这一群羊也能变成老虎。壮士,你就是云部的猛虎,我想将熊罴屯交给你,还望壮士不要推辞。” 张郃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军士,但梁祯现在,却要将他一下子提升为管辖百人的屯长!其中的恩宠,不可不不盛。哪怕是梁祯自己,要是听说皇甫嵩要将自己举荐成骑都尉,恐怕也要欢喜得连跳三支舞。 但张郃就是张郃,虽然现在仍只是一个小兵,但却已经有了名将那宠辱不惊的风范,只见他起身一礼道:“我早就听说,司马最善于擢勇士于行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只是,郃不过是那农田中的秧苗,若自然生长,可能还能达到司马对郃的期望。但如果用力将郃拔高,那只怕,郃未来得及替司马立下寸尺之功,便旱死了。” “哈哈哈哈哈。”梁祯拍掌大笑,“方才阵上,只知壮士勇武过人,但现在才知道,壮士的文采,是同样地出众啊。” “或许,这就是圣人所说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道理吧。”张郃也跟着梁祯笑道。 “好吧,那你就回去,先当个什长吧。” “属下,谢过司马。” “去吧。”梁祯挥挥手。 “属下告退。”张郃再次一礼,然后转身向帐外走去。 “哎。”梁祯却叫住了他,然后打趣道,“记得多晒点太阳,我这个熊罴屯,还等着你呢。” “属下,定不负司马所望。” 看着张郃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帐篷帘子上,梁祯轻轻地挥了挥左手:“出来吧。” 黑齿影寒不知从帐篷的那一片黑暗中闪了出来,坐在张郃原来的位置上。 “你觉得张儁乂如何?” 黑齿影寒闪亮亮的眼睛平视着梁祯,然后学着张郃刚才的语气道:“我以前以为,千里马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今天见到司马,才知道,原来以前的我,是多么的鄙陋。司马细心观察身边的每一个人,所以哪怕是在行伍之间,也能发现将相之才。光是这一点,便足够让我明白,原来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一匹千里马,只不过,我没那个本事去发现他们罢了。” “噗~啊啊啊啊。”梁祯一把拔掉了黑齿影寒的发簪,然后不断地拨弄着她散乱开去的头发,直至后者看上去像是头上顶着个鸟窝,方才摆手,“你这个该死的笨蛋!” 第一百五十三章 幽冀风云(三十二) 机会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当它迎面向你走来时,一旦你犹豫了,没有立刻伸手去抓住它,那它,便会立刻溜走,而当它溜走后,你就再也抓不到它了。 自打官军在破城的瞬间,被冯芳强令退兵后,一连四天,官军都再没能创造出一个破城机会,相反的,随时攻城时间的日渐增加,官军的士气,越发低落,伤亡人数,也在不断地上升。失败的论调,也渐渐地挣脱了军正们的大棒,在军士们之间,广为流传着。 皇甫嵩是在黄巾军出城反击后的第七天赶到沙丘大营的。他一入营帐,就将五个校尉并十个司马一起召到帅案前,问问他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校尉们大都畏惧于冯芳的权势,不敢多言。皇甫嵩一怒之下,下令将校尉、司马们看了起来,然后自己换上普通军候的衣着,挨个大营去打探消息。 军士们的嘴可不如校尉们严密,而且他们的政治敏感度也要低得多,再加上很多人本就是直肠子,因此,一来二去,皇甫嵩便将当天的事情经过还原了个大概。 “诸位,明天修整一天,后天,本将将亲自指挥攻城。”回到大帐后,皇甫嵩冷冷地瞄了冯芳一眼,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表面上来看,皇甫嵩这一计策,是好坏掺半的,因为,既然官军可以利用明天进行修整,城中的黄巾军也可以利用明天来修补工事,解决防御漏洞。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沙丘宮内的黄巾军,在官军的连翻打击之下,已是强弩之末。之前,由于官军连绵不断的进攻,黄巾军汉们还能憋住一口气死撑着,现在官军的进攻一停止,黄巾军汉就立刻萎顿下去,很多人,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且,这个时候,沙丘城内,又发生了一件,对黄巾军汉们来说,是山崩地裂的大事,那就是:大贤良师,天公将军张角,由于连年的操劳,以及连日的征战,在官军停止进攻的那一天辰时羽化仙去。 张角一死,沙丘宮内的黄巾军汉立刻骚动不已,到了申时,留守沙丘的渠帅李浮甚至连掌控全军都做不到了。一个负责看守城门的小旗官更是趁乱打开城门,直奔官军营地而去。 皇甫嵩一听见这消息,立刻点起四千精兵,举火攻城。战至子时,沙丘内宫亦被攻破,李浮等三十余黄巾军汉于张角棺前自杀。 投降的黄巾军则在内宫后的大花园中,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有的已经麻木,有的则在大把大把地落泪,也不知是在哀悼大贤良师张角,还是因不知命运如何而哭泣。 “禀将军,蛾贼降者共计七百一十六人。都集中在这了。”梁祯对着从宫门外缓步入内的皇甫嵩一拱手,然后手掌从大花园中那密密麻麻的一片人身上扫过、 皇甫嵩点点头:“找到张贼了吗?” “张贼确实死了,棺木就停在里面的屋子里。”顺着梁祯的话,两名军士将火把指向大花园对策的那间破落的偏殿。 皇甫嵩上前两步,目光越过护在他面前的两行军士,落在那些跪蹲在地上的黄巾军汉身上,然后头一侧,对梁祯道:“都杀了吧。” “啊?”梁祯一愣,然后左手一拍自己的耳朵,“将军?” “杀。”为了不刺激那些黄巾军汉,皇甫嵩的声音一直压得很低,神态也很是祥和。 “可是,将军,广宗还在蛾贼手里,为什么不宽待这些人,以瓦解广宗蛾贼的军心呢?”梁祯知道,现在劝说皇甫嵩“杀降不祥”之类的,只会适得其反,于是,他换了种说话方法,以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或者说,是自己对这些末路者的同情。 皇甫嵩爽朗一笑道:“军事上有形式相同而实际不同的情况,昔年武帝犒赏投降的匈奴人,是因为匈奴地大物贫,劳师远征得不偿失,所以才通过犒赏归降之人的做法,来分化瓦解匈奴。但蛾贼本来便是我大汉的子民,但却不知尊奉王法,反而聚众作乱,如果宽恕了他们,那就是对那些守法之人最大的伤害。” “诺。” 处理完这些战俘后,皇甫嵩又下令将张角破棺戮尸,然后将他的首级送至雒阳。 但就在这时,斥候却飞马传来一个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消息:广宗城的方向,突然涌来了大队的黄巾军! 张梁是在中午收到沙丘张角病死的消息的,在最初的惊惧之后,他立刻找来余下的一众渠帅、护旗将、总旗官,宣布张角是被官军所杀。众人一听,莫不义愤填膺,发誓要为天公将军报仇。于是,张梁连夜点起数万精壮,天一亮,就出城直往沙丘而来。 黄巾军的队列,有四里路长,共有八个千人方阵,以及两个万人方阵,这十个阵,又分别以两个万人方阵为中心,组成两个巨大的圆阵,前后相呼应。而每一个方圆阵的纵深,都有两里多,哪怕是以耐力著称的汗血马,也不能一口气将它撞穿。而一旦战马的冲击不能洞穿对方的军阵,骑士们就会立刻陷入由无数长矛、砍刀、箭矢组成的泥潭之中,等待他们的,只能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蛾贼这是动真格的了。”皇甫嵩站在沙丘城头,瞭望着远处那如山岳一般涌来的黄巾军阵,“每个圆阵都有三层盾牌兵,盾牌兵后又有三列长枪,长枪之后,才是披甲的战兵。战兵之后,还有几行弓兵。” 站在皇甫嵩身边的淳于琼道:“将军,张贼如此布阵,我军是只能跟他们拼人啊。” “那就看看,是谁人多吧。”皇甫嵩挥了挥右手,“鲍校尉。” “属下在。”鲍韬向前一步,拱手行礼道,“将军有何吩咐?” 皇甫嵩转过身,迎着鲍韬走了上去,直到与他的前脚尖相贴,方才止步,然后右手一伸,抓了抓鲍韬的肩膀:“可愿出城,与蛾贼决战?” 鲍韬圆圆的眼珠往左一偏,扫了扫爬满了沙丘城外的平地的黄巾军,黝黑的眉头先是一皱,然后一松:“回将军,昔日养由基曾说过,大丈夫就应该战死在沙场上,而不是在病榻上老死。故而,属下愿领军出城迎战。” “好。好样的。”皇甫嵩又拍了拍鲍韬的肩膀,“邯郸开来的援军已在路上,我要你坚守两个时辰,能做到吗?” “诺!”鲍韬退后一步,猛一拱手,“蛾贼想要进城,除非踏着我的尸首过去。” 鲍韬带着三千军士出了城,然后在沙丘城外,倚着城墙修筑防御工事,以抵御黄巾军如潮水般的攻势。 标准的防御体系,由三个部分组成,第一层,是数股以队为单位的游兵,这些军士游走在防御工事与黄巾军的战阵之间,起到牵制与骚扰的作用。第二层,则是倚着沙丘构造的数道沟壕,这些沟壕有的深丈余,壕底洒满三角钉,尖竹片之类的物什,有的深两尺,是专供弓弩手发射箭矢用的。 第三层,则是由大部分主力部队组成防御阵型,这个阵型一般就靠在城墙脚下,以便城墙上的守军提供箭矢掩护。 但现在,由于时间紧促,壕沟是来不及挖了,于是防御体系就缩减成两层。鲍韬派出了八队攻击四百骑士,围着黄巾军的方圆阵游射,以扰乱他们的步伐。大部队则抓紧时间,在沙丘城下布防。 官军的防御阵型,是以屯为单位组成的圆阵,分为前后两列,同列的每个圆阵之间,相距二十步,同行的两个圆阵,则纵向相距五步,横向相距十步。其实,这两列的官军所充当的,就是一般的大城外都有的羊马墙的功效:有效地消耗敌军的兵力之余,还能避免敌军在一开始,就对城墙造成损害。 “将军,官军在沙丘城下列阵,看样子,是想与我们在城外决战。”一个护旗将急匆匆地跑到位于第二个圆阵正中的张梁处,向他禀报道。 张梁头戴黄巾,身披黄色的战甲,右手握着一把三尺长剑,骑着一匹七尺高的黑马,径直穿过数个方阵,来到方圆阵的最前方。只见他细细端量了一翻官军的阵型,嘴角却是泛起了一丝笑容:“传令弩兵,目标,沙丘城下,官军圆阵。” “诺!” 随着一阵冗长的牛角号音,黄巾军方圆阵最前方的两个方阵缓缓张开,露出被保护在正中的弓箭手以及弩兵。只见这些士兵齐步向前走了约十步,然后站定,挽弓,举弩。 “箭矢警报!”对面的官军阵列中,鲍韬瞧得一清二楚,急忙让传令兵发出警报,“关闭阵型!举盾!” 可“橐橐”的脚步声尚未停息,天空中,那初生的朝阳便忽地暗淡下去,接着便是一阵“乒乒”的箭矢与盾牌相撞所发出的声音。 十个弹指后,箭矢落尽,而官军的圆阵之中,也多有空缺,从沙丘城上往下看,就像是一片片被蚕虫啃过的桑叶一样。 “紧密阵型!” 黄巾军足足释放了三轮箭矢,每一轮,都能夺取百十条性命。当最后一轮箭矢落尽时,官军的每一个圆阵,都缩小了整整一圈,而且很多士卒,为了维护阵型的完整,甚至不得不踩在伤而未死的袍泽身上。 第一百五十四章 幽冀风云(三十三) “将军,让弟兄们撤回来吧。伤亡太大了。”淳于琼的部曲虽然都在城内,可他每看到一次黄巾军的箭矢,每听见一声城下官军士卒的惨叫声,心脏就像被人割了一刀一般难受。 是啊,城下的,难道就不是自己的袍泽,难道就不是大汉的子民了吗?怎么就能心平气和地看着他们站在外面,白白地送死呢? “蛾贼的箭矢,必定不多,他们在城下放的箭越多,攻城时,我们的压力就越少。”皇甫嵩却拒绝了淳于琼的提议,“再说,他们顶得住。” 说话间,黄巾军又放了一轮箭,城下又是响起一片惨嚎之声。 “将军,再这样下去,邹校尉所部,就要全军覆没了!”淳于琼掰开两名守在垛口的盾牌兵,抢到垛口旁,往下一瞧,却见城下的黄土,已成血河。 “等杀了张梁,某就上书朝廷,请求陛下,免除阵亡将士家人一生的赋税。”皇甫嵩拍了拍淳于琼的肩胛,“为了平叛,总要有人去送死。” “将军,已经放五轮箭了,是否发起进攻?”张梁身边,两个护旗将一并问道,这既是因为他们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也是因为,黄巾军所携带的弓箭,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不,此刻强攻沙丘,纵然取胜,我军也必定伤亡惨重。”张梁摆了摆手,“若想取胜,就得先让城中的官军出来。” “但将军,这怎么可能呢?” 张梁又是一笑,手中的长剑往左前方一指:“看见了吗,官军在老漳河西岸,还有一处营寨,若我们分兵佯攻,城内的官军,必然会出来相救,到时候,我们就在老漳河。”张梁右手一挥,做了个劈砍的动作。 于是,在张梁的指挥下,数万名黄巾军一并转向,杀向老漳河另一侧的官军大营。 “不好了,将军,蛾贼杀向西岸的大营了。”淳于琼气喘吁吁地从另一面的城墙上跑过来,“西岸的大营,只有冯骑都尉及解校尉一部,兵马不足两千。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皇甫嵩捋了捋下巴的长须:“这蛾贼,是想引我军出城,跟他们野战。” “将军,若是西岸大营有失,只怕冯骑都尉性命不保。” “唉,出战吧。”皇甫嵩摆了摆手,“罢了,正面交锋,某也不惧。” 天空中,是浪花般雪白的朵朵白云,地面上,略带寒意的微风轻轻地从双方数万名士卒脸上吹拂而过,而风中,夹杂着的,却是浓郁的独属于尸体的气味, 皇甫嵩站在五六丈高的楼车上,楼车下,八千军士排成一个长六百步,纵深两百到四百步不止的偃月阵,阵中,刀戟林立,行列严整。距方阵一百步远的地方,张梁指挥的两万八千黄巾军也完成了转向,双方剑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 “传令月轮各部,与敌接触。”皇甫嵩到。身边的数名旗兵一并舞旗,将皇甫嵩的命令传递给位于楼车下的四面牛皮大鼓。然后再由这四面大鼓,将命令传递给大阵中的每一个千人部。 梁祯指挥的云部,就在厚实的月轮的最顶部,因此也是最先与黄巾军接触的。 一收到命令,梁祯便指挥前排的兵卒往前推进。云部的所有兵卒都被分成三排,第一排是刀盾兵,第二排,第三排都是长戟兵,梁祯一声令下,这些兵士便如同一堵刀墙般,一并往半里路外的黄巾军大阵压去。 而在云部身后,是一个排成四列长队的曲的士卒,外面两列拿的是刀盾,中间两列则举着长戟。这个曲后,则是另一个排成四排的千人部,而这个千人部,为首的一排,依旧是刀盾兵,第二排则是长戟兵,后面两排,却全是弓兵。 而在这个千人部的左侧,则是两个并列的千人部,其中,中间的那个千人部的位置要稍稍靠后一些,它的第一排刀盾兵,大致跟左手边千人部的第四排兵卒处于同一条线上。 而皇甫嵩的楼车,就在这个千人部中间。这个阵法的奥妙,就在于以大将本将为诱饵,诱使敌军主动进攻大将的本阵。如果敌军真的这么做了,便会立刻被左手侧及右手侧的千人部所包围,歼灭。 因此,张梁严令禁止黄巾军的小旗官进攻皇甫嵩的本阵,反而命令各方阵正面迎击最为突出的云部,并同时,派出七支百人规模的游兵,不断地袭击最左边的那个千人部。 “报仇!” “报仇!” “报仇!” 黄巾军汉的口号,简短而有力,而且极具鼓动性,在它的“加持”下,黄巾军汉们无不奋勇争先,以一当十,他们排成长队,不要命地冲向位置最为靠前的云部,就如同海面上的风暴,卷向海岸。 “轰”海浪和带刺的海岸撞成一团,激起一面连天的水墙,只不过,这水是红色的,而且还带有数不清的,五颜六色的,或大或小的小碎片。 “轰”后续的海浪毫不理会前浪的凄惨,再次撞在海岸上,当下,又是一面雨墙,不过这墙,没前一堵那么高了。因为,官军的刀戟墙已经出现了一些小缺口——二十多个身披铁甲的黄巾军汉撞进了雨墙。 这些黄巾军汉都是一等一的精锐,他们身披质量不亚于官军军候的铁甲,手持能将水牛劈成两半的铁斧,这种斧头只需一下,就能将长戟的木杆砍成两段。然后再一斧,便能将持戟军士的腰给斩断。 “鹰扬、宁军候,带人堵上漏洞!”梁祯吼道。 “诺!”叶鹰扬和宁九应了声,各自带了一队人,扑向刀戟墙的缺口。 远处的张梁,嘴角又是一弯,右手半举,食指中指轻轻一招。 “将军。”一个护旗将,策马上前两步,一礼道。 “传令钩镶士,像官军连接曲发起进攻。” “诺!” 钩镶,是一种钩盾复合物,其顶部和底部都装有铁钩,而连接两支铁钩的,是一面小型铁盾。而且,这铁盾的前部,还有突出的刺,正所谓,即能格挡防御,也可推搡攻击。这种兵器,可以说是专为克制长戟而诞生的——先用钩镶钩住长戟的小支,然后再用右手的环首刀上前击杀敌人。 不过,这种兵器,也有它的弱点,那就是使用难度大,使用它的士卒往往要经过经年的训练,才能得其要领,而且价格不菲,因此,即便是财大气粗的汉军,也只有少量部队能够装备钩镶。至于民间,则一直是严厉禁止持有的——因为长戟到现在,仍是汉军的主力兵器之一。 黄巾军的钩镶也很少,因此张角兄弟一直都将这能够熟练使用钩镶的四百军汉作为贴身侍卫使用,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轻易上战场的。 因此,当身披两种铠甲,手持钩镶的黄巾军汉忽地从侧翼杀来时,官军登时大惊,因为长戟兵们发现,自己手中的长戟,竟被人死死地钩住了,怎么也挣脱不开。 掩护长戟兵的刀盾兵见状,赶忙冲上前,准备杀退这些钩镶军汉,怎知他们的举动,正中黄巾军汉的下怀——只见每个钩镶士的背后,都忽地探出两条大蟒蛇来,这些大蟒,一出场就不由分说地一口“咬”穿了官军刀盾兵的大腿、喉咙、等圆盾保护不到的地方,将他们撂翻在地。 刀盾兵一倒地,失去依仗的长戟兵立刻成了被钩镶士肆意屠杀的对象,但听得惨叫连连,血雨横飞,头颅翻滚。一炷香的功夫不到,连接曲便被生生地拦腰截断,而且,这个断口,还因为云部仍在向前推进而不断增大! “传令前阵总旗官,包围官军月轮。”张梁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狞笑,“皇甫嵩,你也不过如此。” 几千名黄巾军汉汹涌着从云部的左侧与右侧压过来,他们一半举着刀盾,一半举着枪矛,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现在云部与官军大阵之间,建立一条防线,切断两者之间的联系,然后将陷入重围的云部生吞活剥。 “哥哥,不好!我们后面全是蛾贼!”章牛的惊呼激起了梁祯的注意。 梁祯猛一回头,脑壳却感到“轰”的一声,原来云部与官军后部之间的联系,竟然在不知何时,被切断了,而且他这个云部司马,却一直收不到消息。 其实也难怪,因为在钩镶士猛攻连接曲的同时,正面的黄巾军汉的攻势也是一浪猛似一浪,丝毫不给梁祯喘息的空间却观察周围的敌情。 “圆阵!闭合!”梁祯吼道,“圆阵!” 军士们一听,立刻单数、双数交替掩护,一步步地向以梁祯为中心的中心圈靠拢,不过他们因为缺乏训练,而导致这个过程并不顺利,有好几处边角,就因为配合有误,而被黄巾军汉给切断,而成了一艘艘海中的孤舟。 “司马,救我!” “司马,别抛下我……噗”“ “司马,救我们……啊~” “司马,别……” 梁祯握着刀柄的左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了,左眼的眼角,一滴刚刚形成的泪珠,沿着脸颊的线条,缓缓落下。 第一百五十五章 幽冀风云(三十四) 云部的圆阵,其实是由两个圆环组成,而外环又是由无数个小三角形组成的,具体的编排是,第一列站一个军士,第二列站两个军士,三个军士背靠背而站,分别掩护战友的侧翼,每个小三角之间,留有一步的空隙,但这一步的空隙,却又在位于内环的长戟兵的攻击范围之内。 如此站位,黄巾军汉的钩镶士便立刻失去了勇武的地方,因为如果他们攻击长戟士,那就得先进入外环的两个三角之间的空地,但如此一来,自身就会处于两个三角形的刀盾兵的攻击范围之内。如果放弃攻击长戟兵,直接跟刀盾兵作战,那就变成了纯粹的消耗战了,但这,恰恰是张梁最不愿看见的。 因此,张梁撤掉了钩镶士,转由其他的黄巾军汉发动进攻。但这些黄巾军汉,无论是配合还是个人武艺,都比钩镶士差远了。他们一窝蜂地涌进官军的圆阵,就连外环的每个三角形之间的空隙,也填塞得满满当当。可下一刻,他们便惊觉,自己的处境,非常不妙。 因为,他们不仅得直面迎面刺来的长戟,还得提防身后砍来的环首刀。于是,为了避免被人偷袭后背,有的黄巾军汉停住脚步,转身去对付官军的刀盾兵,但如此一来,他们的侧身,便又暴露在长戟兵的长戟之下。 在付出了上百个“血水袋”的代价后,黄巾军汉学乖了,不再冲击圆环,而是化整为零,以伍为单位,逐个逐个地跟官军正面对着黄巾军的那个刀盾兵玩车轮战。 “变阵!”梁祯再次下令,“补位!” 一声令下,所有的小三角形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首位相接的真正圆环,与此同时,后排的长戟兵也向前一步,再次组成一面刀墙。 “命令部队,攻击皇甫嵩本阵。”张梁见一时半刻打不穿云部的圆阵,于是下令攻击皇甫嵩的本阵,此时,皇甫嵩的本阵与云部之间,已经拉开了足有五十步的距离,无论是弓弩还是呼喊,都不能再给云部支援了。 黄巾军汉立刻如潮水般涌至,用自己的血肉,一点点地“侵蚀”着皇甫嵩本阵的刀戟墙。 同样的事,立刻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开始上演。官军用刀盾、长戟、弓弩,一层一层地从黄色的海浪中,打下血红色的浪花,但这黄色的海浪,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从朝阳初生,打到日影西斜,整整七个时辰,没有一个黄巾军汉回过一次头,他们就像一个个没有思维的木偶,只知道在木偶师的引导下,往前走,举刀,劈砍,再往前走,举刀,劈砍,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的血液,因遍布全身的伤口而流干。 黄巾军用这种纯粹的消耗,大量杀伤了官军的士卒,而且,极大地打击了官军的士气。 最先崩溃的,是被团团包围了四个多时辰的云部,在黄巾军的一浪猛过一浪的侵蚀下,云部坚硬的外壳开始出现裂缝、缺口,最后是碎裂。 “我是张师的信徒,是被逼着才加入官贼的!啊啊啊~杀!”宁九一把抹掉了头顶的屋山帻,身子一旋,一刀砍断了身后军士的脖颈,“我是张师的信徒!” 他一遍接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手中的环首刀,就像被吸引的磁石一般,不断地“冲”向他身边的官军士卒:“我是张师的信徒!” 他的举动,很快就引起了好些原是黄巾军的士卒的效仿,一时之间,云部的圆阵,彻底垮掉了。 “三角阵!撑住!”梁祯抽出了自己的环首刀,跟章牛及黑齿影寒靠在一起。他已经没有机会去解决叛徒了,因为黄巾军的进展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上一个弹指,他们离云部的指挥中枢还有三十多步的距离,但此刻,他们却已经冲到了面前。 余下的兵士,尚且能够收到命令的,都这么做了。于是,黄色的浪潮彻底将云部的残卒包围,并像刚才那样,一点,一点地冲击着这些零碎的三角阵。 现在的战场,已经变成了纯粹的双方意志的较量,因为双方都已经筋疲力尽,现在所比拼的,就是谁的意志更坚定。 站在楼车上的皇甫嵩,应该能够看见,不少云部的三角阵,就是因为其中一个士卒意志崩溃了,接着被黄巾军汉砍成数段,他一死,所依仗的两个袍泽也立刻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并最终,被汹涌而上的黄巾军汉扑倒在地,乱刀砍杀。 “司马!救我!~” “司马,救……” “司马,别抛下我……” 这几句话,就如同一支支长箭,刺在梁祯心头。他知道,作为云部最高长官的自己,就是这些军士们唯一的倚靠,甚至,是他们的父亲。但现在,他这个当“父亲”的却永远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被黄色的浪潮吞噬。 梁祯放空了自己的脑袋,将整个身体都交给了自己的“本能”,并由它指引自己出刀,旋身,硬接。他杀了起码四个黄巾军汉,但自己,也起码被砍中了五刀,铁铠上,全是血污,分不清哪些是他自己的,哪些是黄巾军汉的。 黑齿影寒忽然一头撞在梁祯背脊上,麻木之中的梁祯猛一惊醒,左手一伸,身子猛地一旋,硬是顶着黑齿影寒转了个圈。 “乒”一柄沉甸甸的钢刀砸在梁祯的肩胛上,梁祯的左肩登时失去知觉,当然也有可能是左臂已经不在了。 挥刀的,是一个九尺高的巨人,肌肉虬扎,胡须浓密得可以遮住整张嘴。若放在昨日,光是这副尊容就够梁祯迟疑不前的了,但今天,梁祯的内心却是出奇地平静,哪怕他已经有半边身子失去了知觉,他依旧右手一抬,环首刀猛地刺出,却又在刺到一半的时候,忽地压下刀尖,避开巨人的大刀,直刺进巨人的左腿,然后用力一扭。 巨人的左腿上,立刻涌起了一座血泉。 “轰隆”巨人倒在自己袍泽的尸身上,压住了好大一片血腥,却也为新的一片血腥铺平了道路。 时间过得非常慢,从日影西斜到日薄西山所用的时间,甚至比从清晨到下午所用的时间还要长。 被放慢的时间,最终,耗尽了梁祯体内的最后一丝力气,以至于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黄巾军汉的刀已经砍到面前,可右手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乒”梁祯的胸甲又挨了一刀,整个人不自觉地后退一步,但他的后面,已经没了倚靠,于是梁祯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黄巾军汉见状大喜,猛一跃起,刀高举过头,就要使出一招力劈华山。 “去死!”章牛怒吼一声,左手一甩,板斧立刻旋转着飞出数尺,生生地将那军汉的脑袋给割了下来。那喷涌而出的血,立刻在梁祯及章牛头上下了一场血雨。 就在这时,黄巾军也敲响了表示收兵的钲。如潮水一般涌来的黄巾军,也立刻如潮水一般退去,只在他们曾经“浸泡”过的地方,留下几块孤耸的礁石。 “哥哥!”章牛扔掉板斧,一把抓起梁祯,“没事吧?” “没……盈儿!”梁祯身子一弹,然后不要命地在尸堆上挖了起来,“盈儿,撑住!盈儿!” 梁祯和章牛挖了好久,好久,才终于在不知道第几层的尸体中,将黑齿影寒给挖了出来,摸了摸脸颊,全是温热的血,再探了探鼻息,手指却没有任何感觉。 “呜哇~”梁祯哭了,哭得好大声。 “哥哥,没……没死,看眼珠子还在动。”章牛一手摁住梁祯的肩膀,用力摇晃,另一只手指着黑齿影寒的眼珠,“没死。” 梁祯低头一看:“哈……”心一松,眼一黑,整个儿便晕了过去。 远处的楼车上,皇甫嵩揉了揉疲倦的双眼,这持续了整整一个白天的交战,已经令他筋疲力尽,同时,黄巾军的悍勇与顽强,也彻底颠覆了他对黄巾军的认知,在他的印象里,在他的军事生涯之中,似乎还没有哪个对手,有今天的黄巾军一般凶悍耐战。 淳于琼花了一个半时辰,才从各部的校尉、司马中拿到了伤亡的准确数字:四千六百余员战死、失踪,算上轻伤的,只有不超过两千五百军士还能动弹。 “将军,你给个准信,骑士什么时候能到。” “明天。”皇甫嵩从昏暗的烛光中抬起头,“晚上。” 淳于琼急了:“将军,就现在的情况,我们能撑到明天中午就已经是万幸了。” “放心,今日一战,张贼也成了强弩之末,他明日,是再没余力发起进攻了。”皇甫嵩胸有成竹道,确实,比起在地面拼杀的淳于琼,一直站在高处的皇甫嵩更清楚,今日,张梁是将除自己所在的方阵外的所有军汉都出动了,然而即使如此,黄巾军还是没能将官军击溃。 一切,果然如皇甫嵩所料的那样,第二天一整天,黄巾军都呆在连夜筑起的营盘之中,没有任何要行动的迹象。到了傍晚,皇甫嵩的嘴角,浮现出了一抹神秘的笑容。 第一百五十六章 沙场烽火侵胡月(一) 傍晚时分,皇甫嵩苦等了一天的七千凉州大马终于抵达沙丘城下,他们的加入,彻底扭转了战场上的局势。皇甫嵩连夜部署兵马,并在鸡啼时分发动总攻,将尚在睡梦之中的张梁军打了个措手不及。超过一万名黄巾军汉被杀死在自己的营帐之中。至于张梁本人,也死于乱军之中。 紧接着,皇甫嵩又挥师直取广宗,而由于张角和张梁已经将黄巾军的精锐全部抽调一空,因此,此刻留守在广宗城内的,不过是一群老弱病残之众,这些人哪里顶得住如狼似虎的官军?不过两三刻的功夫,官军便破了城。 皇甫嵩是在破城的第二天午时才下令出榜安民的,也就是说,破城之后,官军足足杀了一天一夜!收获之丰厚,乃至于文书们过了足足半个月,才统计出了杀敌的数字:有三万名黄巾军汉被杀死在广宗城及城池附近,至于被赶至老漳河中淹死的,则多达五万余人 而战后幸存的官军,即使加上增援七千凉州大马,也不过一万五千余人,也就是说,平均每个军士的账上,都被记上了两颗脑袋!两颗脑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个兵士不管以前是一贫如洗,还是戴罪之身,从今日起,他就是帝国的功臣,逢年过节,三老、里正都要上门慰问的。 “皇甫将军万岁!” “皇甫将军万岁!” “皇甫将军万岁!” 活下来的兵士们齐声高呼,兴高采烈地向带领自己改变命运的皇甫嵩致以最美好的祝福,他们渴望皇甫将军能够寿比南山,以带领自己,及自己的子孙亲朋,一并改变命运。 “报!”就在大伙兴高采烈地庆祝着贼首张角、张梁授首的时候,唱反调的人来了。是一名骑驿,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快马,就似一团秋日的烈火,卷进了广宗城外的官军大营。 “并州急报!”骑驿拱手一礼,然后双手递上装着竹简的竹筒。 皇甫嵩急忙命人接过来打开一看,登时眉毛一拧,接着“吸”地吸了一口凉气:“屠各胡,屠各胡!” “发生什么事了,将军?”淳于琼在旁见皇甫嵩脸色不对,赶忙问道,“是不是胡人又寇边了。” “不止是寇边,是占着地不走了。”皇甫嵩将急报递到淳于琼手中,“这些胡人,往常就是抢抢东西、男女,现在倒好,占了雁门后,还设了七八个什么里伯,说是相当于我朝的县长。” “这定是哪个逋逃给出的主意!”淳于琼愤愤道。 逋逃,即指逃往塞外的罪人。而这几十年来,最有名的逋逃,便是范元了,这个不知家在何处的逋逃,竟然以一己之力,在三十年的时间内,将一个只配给大汉称臣纳贡的夫馀,变成了一个可以跟汉庭幽州军分庭抗礼的强国。 若说在三十年前,大汉的官员还对这些企图将汉庭的制度引进到蛮夷之中的逋逃喘之以鼻的话,那现在他们心中所剩下的,便只有惊与惧。因为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帝国的边境线上,会不会又有一个原本臣服的夷藩,因哪一个逋逃的帮助而站了起来。 皇甫嵩长叹一声:“张贼等,不过一家之祸。而范元,乃天下之难。” 淳于琼连忙神色紧张地道:“将军,属下以为,我等应在其未成气候之时,出兵剿灭。以免屠各胡做大。” “屠各胡有数万之众,而且他们身后,必定有步度根的影子。这是一场硬仗,而且说不定,还会吃力不讨好。” “是啊,现在军中的将士,都在等着将军您率领他们攻杀下曲阳的张宝,以赚取更丰厚的赏钱。现在无论是派谁去并州,都难免会有一肚子的怨气。” 皇甫嵩背着双手,在仅剩他与淳于琼两人的帅帐中连着踱了三轮,然后右手食指一伸:“仲简兄,你帮我想想,这军中,有谁,既有一定的能力,背后,又没有强大的家族?” 原来此时东汉的军队中,校尉以上的军官一般都是将门出身,其家族在军中、朝中都或多或少地有着能让皇甫嵩疲于应对的影响力。只有受校尉管辖的司马,才有可能由非将门出身的军士所担任,然而,这些司马,又往往因缺乏系统性的军事教育而缺乏独领一军的能力。 淳于琼拳头般大小的眼珠子连着转了五六圈,然后忽地闪出几丝狡黠的光芒:“将军,军中正好有一人,既有能力带兵支援并州,又不至于给我们带来麻烦。” “谁?” “云部司马梁祯。” “梁祯?”皇甫嵩眉头一皱,提起梁祯,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前天,云部被黄巾军团团包围后,依然顽强战斗了四个时辰的事,“确实是个能打硬仗的人。” “而且将军,梁司马久在幽州,对付蛮骑,应该很有经验才是。”淳于琼补充道,“最为重要的事,这梁祯,实乃家奴梁伯焕之子。” “梁伯焕?”皇甫嵩用右手顶着自己的下巴,“我怎么没听说过。” “将军,这梁伯焕,乃梁蒙之子。” “啊?仲简兄所说的梁蒙,可是罪臣梁冀之弟?” 淳于琼嘴角一弯,点头道:“正是,按当年的诏书,梁蒙虽然被赦免,但他的五个儿子,都被贬为家奴。所幸当今县官宽仁,将梁冀案诸多罪臣的子孙都赦免为民,这梁祯,也无法从军。” “既然如此,让梁司马领军御敌,是再好不过。”皇甫嵩点点头,“不过梁司马资历尚浅,只怕到了并州,也无法与并州的官员交流。这样,你让邹校尉也准备一下,让他做主帅。” “诺。” “另外,去跟伙夫说一下,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云部这两天的膳食,都要有肉,大块大块的肉。” “诺!” 皇甫嵩优待云部士卒的命令得到了很好的执行,因此,不知内情的云部士卒,对皇甫将军的爱戴,甚至超过了跟他们朝夕相处的梁司马。为此,章牛还笑话梁祯说:他们都快不认你这个司马,只认皇甫将军了。 听见这话后,梁祯的心情,很是复杂。一方面,他觉得这是好事,因为根据梁祯的认知,只有当军士们效忠的对象,是“大汉”这个国家,而不是某个具体的个人时,军士们才不至于成为个别人谋取利益的筹码。但另一方面,当听见军士们发自内心拥护的人不是自己时,梁祯心中,又始终觉得很不舒坦。这或许是因为,掌控一样东西久了,就会发自心底地认为,这东西是只能属于自己的了吧。 梁祯正在复杂的情绪中辗转,邹靖便带着皇甫嵩的军书前来火上浇油了:“德源,咱哥俩这下,可要去并州吃风了。” “校尉何出此言?” 邹靖盘腿在梁祯面前坐下,将军书往两人中间的案几那一放:“并州,屠各胡又反了,但这次,他们居然试着学着我们的样子,设了一个叫什么‘里伯’的官来干我们的县令专干的事。皇甫将军认为,必须趁他们立足未稳,与以剿灭。但现在,并州刺史部的兵马,又多在上党跟黑山匪作战。所以,只能靠我们啦。” “将军想让我们什么时候走?” 邹靖叹了口气:“明天一早。张宝的脑袋,没我们份啦。” “我也不稀罕。”梁祯故作潇洒地一甩脑袋,然后又低声喃喃道,“反正也轮不着我去砍。” “嗯,跟着将军混,好处是没那么容易死。”邹靖将军书重新卷起,塞进衣袖,“但也难有大功。” “大功不就在眼前吗?”梁祯朝邹靖翻了个白眼,“你说,要是咱俩将屠各胡设立的里伯,抓几个回来。算不算大功一件?” 邹靖用右手托着下巴,故作沉思状,片刻方眼放金光道:“当然算啊。小子,要是砍得多的话,说不定你还能被陛下耳闻,拜为议郎呢。” “敢问,邹校尉现在何处?”两人正在交谈,军帐之外,忽然响起了一把陌生的问询声。 问询声的主人,是一个面容爽朗、帅气的英武青年军候,他奉命率领五百凉州大马,前来向校尉邹靖报道。 “某便是。”邹靖掀开了军帐的帘子。 “属下麴义,奉皇甫将军之命,率本曲军士五百人,前来向邹校尉、梁司马报道。”英武的青年武官双手一拱,然后从甲胄之中掏出有皇甫嵩印信的调令,“请指示。” 麴义?梁祯一惊,连忙定睛打量起面前的这个青年武官起来,怎想,他的视线正好与麴义相撞,在四目相对的下一个弹指,一个念头从梁祯脑海中蹦了出来:狼的眼睛! 梁祯刚在下意识的影响下想去确认这眼神,可麴义却已经重新低下了头。 “麴军候一路辛苦,来我们先进帐坐回吧?”邹靖笑呵呵地将麴义迎进军帐,然后命人送来酒肉。三人一边大块朵颐,一边开始商议进兵之策。 第一百五十七章 沙场烽火侵胡月(二) 梁祯并不喜欢麴义,一来是因为,这家伙在历史上实在太能打仗——八百步兵就敢跟公孙瓒的三千白马义从硬碰硬。二来,麴义的为人确实不怎么样,先是背叛韩馥,归顺袁绍后,又居功自傲,心怀不轨。三来,麴义虽只是一个军候,可却直属邹靖,不归梁祯管。不归梁祯管,就意味着在作战中要跟云部抢功劳,在平时,要跟云部抢物资。 邹靖似乎对梁祯心中的小九九一无所知,两天后,便在皇甫嵩、淳于琼等人的祝福中,领着新组建的破虏校尉部,两千多军士,浩浩荡荡地启程开往并州。 当时,从冀州到并州,主要有两条路,一条是先抵达邯郸,然后走滏口径,进入并州上党郡。第二条是先抵达常山,然后走井陉,进入并州的太原郡。这两条路中,滏口径因为连接的是匪患猖獗的上党,因此邹靖选择走井陉,以便先让部队在较为平静的太原郡修整一翻,而后再与并州匪军或是屠各胡交战。 在东汉时代,经济中心从关中向黄河以北转移的趋势已经十分明显,因此作为河北四州之最的冀州,更是被称为“天下之重”,其富庶程度可见一斑。因此,哪怕是战乱已经持续了将近两年,冀州乡间的许多村落,都还可以见到炊烟袅袅,田野之中,也尽是金黄的麦穗。 部队在金黄之中行进了十余日,视野的尽头忽地升起一座高山,这山之高,乃至于只有山脚露在云巅之下,山腰以上的地方,就全看不见了。 麴义说,这山就是太行山,它就像一堵天然的墙,将并州与冀州分开,只在中间,留下八扇小门,供两州的居民交流。而梁祯等人即将行经的井陉,便是八条通道中,较为著名的一条。 因为这条井陉,在三百多年前,曾经发生过一场举世闻名的战役:背水一战。在这场战斗中,兵仙韩信仅用一万二千人便大败赵王歇和成安君陈余率领的二十万赵军,从而一举平定赵国。 梁祯一走方知,这井陉果然险恶,但见两侧,群峰险峻,山高崖深,而中间的井陉,就像是用一把斧子在一块大石头中劈了一斧而形成的裂缝——既狭小,又难行。别说粮车这些笨重无比的大家伙了,就是身手最灵活的人,都有许多地方差点过不去。 进入井陉的第二天清晨,邹靖找到梁祯:“梁司马,这井陉,山高路险,难行得很,辎重、车辆、以及骑士曲,只怕一时半会,是过不去了。但支援并州已经拖不起一刻钟了。所以,你就带着材官先走吧。” “诺!”梁祯拱手一揖,“校尉请放心,某一定不负校尉所托。” 别过邹靖,梁祯便立刻找来自己的属下们,开始部署进军的顺序。 此时,云部共有两个曲以及一个直属于梁祯的熊罴屯。其中,两个曲都是依照北军的曲为模板,在广宗组建的五百人大曲,由黑齿影寒及段二三担任军候,熊罴屯也有一百多人,由章牛统领。 其中,熊罴屯是绝对的精锐,无论是兵员素质还是武器装备,都与另外两个曲无法比。而那两个曲中,又以黑齿影寒所带领的曲为精,至于段二三所领的曲,梁祯觉得,他更应该叫收容队或是杂活队。 因此,在梁祯的部署下,章牛将率领熊罴屯的军士作为前锋,在前头探路开道,而自己则跟黑齿影寒的曲一并行进,至于段二三,就负责跟在大部队后面,收容前面掉队的兵士就可以了。 三天后,梁祯统领的前锋终于走出了秋意浓郁的太行山,可等待他们的,却不是盼望已久的修整,而是三名心急如焚的骑驿。 原来,就在几天前,屠各胡再次南下打秋谷,兵峰已经越过雁门关,直逼并州的州治晋阳县。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在屠各胡南寇的前一月,黑山匪军又在上党郡大败官军,几乎将整个上党郡都攻占了,这还了得?于是乎,并州刺史张懿,亲自率军前去上党与黑山匪军交战。也就是说,此时的太原郡,兵力空虚,对于南寇的屠各胡,压根就没有还手之力。 “根据往常的经验,屠各胡南下劫掠,往往会持续十五至二十日,如今只过了五日,也就是说,他们正抢得起兴。”梁祯在一块大岩石上铺开舆图,“他们有两项优势,一是有马,速度快,可以远远地避开我们。二是化整为零,现在的他们定是百十一股地分散在各县、乡之中,我们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十分困难。” “这些胡人,就像一群苍蝇,打又打不着,赶又赶不跑。”章牛吹胡子瞪眼道。 “不过这次,我们定要让他们付出点代价,好让他们知道,我大汉的国土,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梁祯的脸上,忽地浮起一抹奸邪的笑容,“我们做个局,将他们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 “嗯,屠各胡抢够了东西,就一定会撤回塞外,而在太原郡,想出塞,最近的便是经过原平进入雁门郡,再从雁门郡出塞。而我们,就是要在原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到时候,胡虏掠夺的钱财,就都将成为他们的累赘。” “从这里去原平县,还有两百里路,我们现在就出发,一定得赶在他们前面。” 并州的九月,太阳依旧是那么毒辣,但群山之间,狂风已开始呼啸,因此身体的感觉也很奇怪,一方面是后脖颈处传来的阵阵炽热,另一方面,是迎面而来的阵阵带着寒意的清凉。 酷热之下,清凉之中,云部的七百军士已经在原平县的一处名为石塔沟中排开阵势,等着迎战刚刚渡过滹沱河准备返回塞外的屠各胡。 这伙屠各胡,总共有三千多人,为首的是一个叫卜力珊的精状汉子,他是屠各胡的一个小帅。今年,可是他们的“丰年”,不仅“收获”了四千多石的粮食,更俘虏了两千多名俘虏,其中还有几个是“国色”,除此之外,铁器、铜器、金器更是数不胜数。 或许是因为收获太丰,乃至于乱了心志,当卜力珊说道斥候回报说,前方出现大队汉军时,他仍然没有将放在马鞍上的少女扔下马,反而一手继续玩弄着少女光洁的皮肤,一边满不在乎地道:“切,不就是几个蛮子吗?有什么好怕的?” “就是,待某去,将他们的脑袋统统割了。”卜力珊手下的一个百骑长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自己刀鞘上镶嵌着两颗宝石的弯刀,向他请缨道。 “很好。去吧,哈哈哈哈。”卜力珊用力捏了一下马鞍上的少女,“呦呦呦,你可要乖乖的哦,马上就到家了。” 百骑长带人离开后,卜力珊还不忘跟身边的人分享他在打秋谷时的经历:“嗨,这汉蛮就是柔弱,弯刀轻轻一弯,要换成草原的勇士,连血都不会流,可这汉蛮,脑袋竟然就掉了,而且,血还喷得老高。” “哈哈哈哈,对对对,特别是汉蛮的小孩,马蹄子轻轻一沓,脑浆都出来了,啧啧啧,那雪白的脑花啊,喝起来就跟马奶酒一个味!”回话的是卜力珊的侄子胡突泉,此人年仅十四,却已能举起千百斤重的大鼎。且他骑的这匹紫燕骝,更是他十二岁时,亲手驯服的,当时这匹烈马驮着他跑了两天两夜,包括卜力珊在内,大伙都以为他死了,怎知,他在第三天,却抓着紫燕骝的鬃毛,将紫燕骝给骑了回来。 “不过,汉蛮最好的,还是他们的女子,看啊,这小妞的皮肤,美得就跟他们的丝绸一样。哈哈哈。” 与卜力珊的满不在乎不同,梁祯进行了非常仔细的排兵布阵。他根据战场两侧都是山石,只有中间有一条通道的特点,让兵士们排成一个方阵。方阵的最前端,是一排巨大的方盾,方盾之后,俯伏着三行身穿铁甲的刀斧手,刀斧手之后是八行弓弩手。 弓弩手后方,才是长戟兵和刀盾兵。这个阵法,其实就是历史上,麴义用来大破公孙瓒骑兵时的阵法,现在恰好为梁祯所“借用”。 烟尘渐起处,一队屠各胡的骑兵黑压压地涌了过来,同时军士们脚下的大地,也开始颤抖。与大地一块颤抖的,还有军士们的内心。因为他们虽然都是经历过广宗战火的老兵,但步兵跟骑士完全就不是一个档次的。更何况,是千百骑一并冲锋的“奇景”? 等安定下来后,一定要做反骑士训练。梁祯悄悄地摸了摸额角上的细汗,他知道,在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战场上,哪怕其中的一个小因素发生了一点小变动,战争的结果也会是千差万别。梁祯不知道,自己的部曲跟麴义的到底有多大差别,因此他只能祈祷,自己的军士也能顶得住巨大的心理压力,而不是先行崩溃。 “一百五十步!”身边的观察兵开始报告屠各胡与军阵的距离。 “放近点。”梁祯道,他知道在步兵跟骑士的对抗中,放箭的时机很关键,早了,一轮箭矢就浪费了,晚了,下一轮箭矢就没机会施放了。因此,梁祯在心中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要小心翼翼地估算时机,否则,就会先输一着。 第一百五十八章 沙场烽火侵胡月(三) “一百步!” “再等等。” “八十步!” …… “五十步!” “再等等!” “四十步!” “稳住!” “三十步!” “放!” 一声令下,方阵中千矢齐发,由于距离已经非常接近,因此这些箭矢,几乎不用瞄准,也能稳稳地“撞”进迎面扑来的屠各胡骑兵身上,这些胡骑,本来就没有做好跟官军打硬仗的准备,很多人甚至连护身的甲胄都没穿,因此,官军的第一轮箭矢,就给他们造成了数十骑的伤亡。 “熊罴屯!攻!”梁祯接着下令。 只见最前排的方盾缓缓一侧,上百名铁甲军士举着大斧长枪,冲了出去,他们对于这些迎面而来的胡骑,不仅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是迎面直上,用大斧砍马腿,用长枪捅马背上的骑兵,哪怕有时候,急速本来的战马能将他们一块撞死。 “箭矢,不要停!”梁祯吼道,“不要停!” “哥哥,更多的胡骑过来了。”章牛忽然伸直右手,指着遥远的屠各胡大阵道,“目测是这一波的三倍!” 梁祯双脚一蹬马鞍,从马背上站起身,手搭凉棚一看,果然见得杀成一团的战场之后,屠各胡的大阵之前,又是一团烟尘正迎面卷来。 熊罴屯军士的表现非常出色,他们发起的这一次反冲锋,成功地瓦解了胡骑的队形,并消灭了大半的屠各胡人。然而他们也付出了十分惨重的代价,梁祯一清点人数,只有三分之二的人活着回来了。 不能再这样打了。梁祯思咐着,因为如果按照刚才的经验,对面的屠各胡只需再发起一轮两百人规模的冲锋,便能耗尽熊罴屯的老卒,而熊罴屯,是梁祯全军的心脏,一旦他们死干净了,余下的军士便会立刻一哄而散,然后在屠各胡骑兵的追击下,化为一地的白骨。 “怎么办?”梁祯低声问站在身边的张郃。 原来,自那天张郃不同意担任熊罴屯屯长后,梁祯想了一夜,还是决定,将他从熊罴屯调至自己身边,毕竟,这个年轻人在日后可是在将星如云的三国时代,也能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啊,要是将他放在第一线,要出了什么意外,那自己可真是亏大发了。 “司马,依某之见,还是用常规的办法为好。”张郃道,“现在我部堵在谷口,只要方盾不被冲开,全军便可安然无恙。新战法虽然威力不少,但我军士卒,也伤亡极大。因此,现在还不是使用的时机。” “好,就依儁乂计。”梁祯一挥手,对身侧的两名传令兵道,“传令,长戟兵进位第二、三线。” “诺!” 变阵刚刚完成,新一波的屠各胡骑兵便已冲到阵前,不过这一次,他们学乖了,在离方盾墙大约四十步远的地方,便往两侧分开,同时张弓搭箭,进行胡人最擅长的游射。 但这一次,屠各胡的游射,效果注定要大打折扣,因为,梁祯在幽州多年,对于胡人的战法已经有一定的认识,因此,这一次,他在临出发前,便向皇甫嵩索要了足够军士们一人一面的圆盾。 可别看这些圆盾只有一尺多的周长,因为只需将它们举至头顶,与四侧袍泽举起的圆盾相连,并能将很大一部分的箭矢挡下来。 “举盾!” 一声令下,梁祯眼前,立刻溅起一片暗色的光泽,那是阳光打在盾牌上所发出的。 “保护司马!”章牛手一挥,立刻有十余名刀牌手从梁祯身后跑出,在他面前列队。 “让开!他们能伤得到我?”梁祯喝道。 “去去去。”章牛连忙挥手,示意那些刀牌手退开。 这是梁祯第一次站在高处观察“游射”的全过程。只见一开始的时候,胡骑们是如浪潮般汹涌而来,直到离大阵约三四十步的地方,才忽如碰到了江中礁石一般,往两侧“分流”。 “分流”后,便是游射中的“射”了,只见首骑往前跑了约十步,骑士便会松开弓弦,将箭矢抛出,接着迅速上箭,并踏在战马跑完第二个十步的那一刻,将第二支箭射出,而后面的胡骑也大都保持着十步一箭的速度。 第一轮游射,共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接着胡骑从两侧推开,并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以便再次排列成游射阵型, 一刻钟后,游射阵型排列完毕,胡骑发起了第二轮的冲锋,而且这一次,规模更大,初看就像一条线,慢慢地往军阵移动,接着这条线忽地粗了,大了,就像一座山一般,往军阵压过来。 “盾牌举好!”梁祯歇斯底里地吼道,然而他的吼叫声刚发出,便被如雷一般的箭矢击打盾牌声给盖了过去。 第二轮的游射,持续了将近两炷香的时间,方告一段落。而当遮天蔽日的箭矢终于散去之后,梁祯抬头一看,心却不由得一痛——他身前的方阵,就如同一块生了虫的树叶,并啃得千疮百孔,而且这孔洞中所流出的,不是白色的树汁,而是红色的人血。 “擂鼓助威!”梁祯喝到,因为没有骑士,所以梁祯无法给对面的胡骑来一次“礼尚往来”,因而他只能通过制造巨大噪音的方式,来给军士们打气。 “小帅,汉蛮已经乱了,现在正企图虚张声势呢。”胡突泉弯刀般的嘴唇一张,露出两排发黄的牙齿,指着对面的官军阵型,大笑道,“让我过去,定能一举击垮汉蛮。” “好,不愧是我的侄儿,去吧。”卜力珊赞赏地点点头。 胡突泉前脚刚走,卜力珊后脚便将脏兮兮的,不知多少天没有洗过的右手放回鞍上的女人身上。经过几天的相处,女人似乎习惯了这一切,不仅不再反抗,甚至还会主动迎合卜力珊的动作,但女人的配合,却反倒让卜力珊倍感无趣。毕竟,猎物太过孱弱,狼也会觉得无趣。 卜力珊正在为女人的顺从而懊恼,前方的胡突泉却已高呼不妙。原来,当他率领几百骑兵冲到官军的盾墙面前时,官军不仅没像他们想象中的那样崩溃,反而突然掀开了挡在头顶的圆盾,亮出了藏在圆盾下的一颗颗尖牙——挽满的长弓,上好弦的强弩。 “放!”随着梁祯的军令,官军士卒一并将胸腔中那股压抑已久的怒火,与自己的长箭一起“射”迅速逼近的屠各胡。 “不不不!”胡突泉大声尖叫着,双臂高举过头,不断地交叉挥舞着,“转转转!” 迟了,只听得一阵沉闷的入肉声,胡突泉面前的,身边的,身后的骑兵纷纷中间坠马,有的当场就死了,有的还想挣扎着爬起来,但怎料,他们冲锋时,队形排得太过密集,因此,那些人还没来得及爬起,便被后面汹涌而来的马蹄踩进了黄泥土中。 胡突泉刚想下令退兵,但就在命令出口之前,脑海中忽地灵光一闪,赶忙改口道:“弟兄们,冲过去!冲过去!” 根据以往的经验,官军的弩在每次齐射之后,都要画上一两炷香的时间来重新装填,而此时,屠各胡的武士已经冲到距官军大阵不足三十步的距离了,这个距离,别说弩了,就是弓,只怕也来不及进行第二次装填,因此胡突泉判定,现在,正是冲垮官军阵型的大好时机。 一声令下,胡骑们立刻用力一夹马腹,激发出战马的全部力气,以在最短的时间中,将速度重新提至最快,好一举冲垮官军的盾墙。 “他们想冲阵!”张郃惊叫一声,左手微微抹了把额角。梁祯侧头一看,却发现,张郃的额角,竟也是布满了汗珠。 张郃也会紧张啊。梁祯的心中,登时踏实了不少:如此看来,我的惊慌也不是不可理喻的。 数十步宽的盾墙,几乎同时响起了巨大的“轰隆”声,“轰隆”声过后,完整的盾墙也不复存在了,转而成为了一道道的“断壁残垣”。 “这该死的,跑什么啊!”章牛扯起嗓子吼道,一边举起板斧作出要扔的手势。 章牛之所以气急败坏,是因为他看得真切,盾墙的很多缺口,不是被屠各胡给冲开的,而是因为握着盾的军士在屠各胡冲到面前的前一刻,弃盾而逃,这才导致盾墙的损坏。而且,这些军士的逃跑,还影响到了第二排的长戟兵,很多本来就心志不坚的人索性加入逃跑的行列,而有的,虽然想要抵抗,但因为失去了盾墙的保护,而不得不与胡骑同归于尽,甚至是被胡骑灵巧地绕过长戟,然后一刀了结了性命。 “鹰扬,带着熊罴屯压上去!”此情此景,也容不得梁祯再犹豫,或是吝啬他的精锐了。 “诺!”叶鹰扬应了声,双手抽出斩马剑,在面前舞了个剑花,面无惧色地扑向那小山似压来的胡骑。 “弓!”梁祯手一摊,向站在身后的兵士喝道。 梁祯发现了胡突泉,因为只有他的马是通体火红,仅有鬃毛及尾巴是黑色的。而且这人也甚至勇武,一对弯刀左右开弓,但见得刀花四绽,带这花瓣却无一不带着“剧毒”,中者立毙。 胡突泉干净利索地将两个挡路的军士劈成两半,当他准备挥刀砍向第三个人时,背脊却忽地一凉,他虽然只有十四岁,但也是究竟战阵的人,知道后背一凉便意味着危险逼近,于是双刀一旋,封住自己上半身的门户。 “乒”的一声,一支断成两截的长箭被他击飞。 “偷袭?”胡突泉瞪了一眼放暗箭的人,“爷爷这就杀了你!”于是双腿一夹马腹,竟是直扑梁祯而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沙场烽火侵胡月(四) “保护司马!”章牛怒喝一声,双斧一分,拦在梁祯面前,“杀!”接着竟是双腿一台,飞也似的扑向那紫燕骝。 “别!”张郃惊叫一声,想要阻止,可章牛已经跑出数步,听不见他的提醒了。 张郃抿了抿嘴唇,扎下弓步,一点点地将手中长戟的戟尖对准胡突泉的胸口,第一次对阵骑士的他,并不比普通的军士镇定多少,因为他虽然扎下马步,可身子依旧在不停地上下移动着,就像是正在“逃”与“战”之间彷徨不定一样。 梁祯的内心,其实跟张郃一样紧张,但跟张郃相比,他少了很多彷徨,因为张郃心中装着的,或许只有梁祯这个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恩人。而梁祯心中,却装着许多人——黑齿影寒、章牛、叶鹰扬、张郃,这些人,无论是哪一个,他都不允许他们死。 或许正是因为这沉甸甸的“负担”,将梁祯那本已因紧张而浮躁的内心给“压”平实了,因此,在旁人眼中,云部的司马,竟是出奇的镇定,大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感觉。 梁祯搭上了第二支长箭,拉弓、吸气、瞄准。 “还想阴你爷爷?”胡突泉怒吼道,双刀猛地一分,让开胸膛,“来啊!你射得中吗?” 话音刚落,胡突泉便听得弓弦响动,双刀立刻一交叉,然而这一次,两把刀却没有击中任何箭矢。 年少气盛的胡突泉哪里受得了这气,双刀一分,破口大骂:“奶奶的!你玩……” 然而,话为讲完,长箭便破空而来,将胡突泉未讲完的话,全都堵在他的腹中,而胡突泉自己,也“轰”的一声,从紫燕骝的背脊上摔了下去。 “胡酋已死!”梁祯率先叫道,“胡酋已死!” “胡酋已死!”张郃一愣,接着会心一笑,也跟着吼了起来,“胡酋已死!” 正在拼死厮杀的军士一听,莫不大受鼓舞,一个个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手中的兵刃一个劲地往面前的强敌身上招呼,因为根据他们的经验,胡酋一死,战争就结束了,此刻再不抓紧机会砍一个脑袋,这场仗,就是白打了。 其他正在厮杀的屠各胡虽然听不懂汉军的语言,然而面前的“羔羊”突然长出了獠牙这一点,他们却是能真切感受到的,再加上胡突泉一死,屠各胡的指挥确实停滞了,因此一炷香不够的功夫,已经杀入官军方阵的屠各胡就已气势全无,不要命地打马往回奔逃。 对于这些落荒而逃的敌人,官军自然是老实不客气,一顿痛打,个别杀得兴起的,甚至越过盾墙的残骸,追杀出去。 “鸣金!”梁祯一见势头不对,立刻下令,“越墙者斩!” “诺!” “什么?胡突泉死了?”卜力珊猛吹胡子,一瞪双目,同时习惯性地给了马鞍一锤。 “啊~”但这一次,马鞍却发出了一声柔弱的惨叫。 卜力珊这才想起,自己在马鞍上绑了一个女人,但他现在正沉寂在悲痛所带来的怒火当中,见什么都来气,于是右手一抓,就行抓小鸡一样将这个女的给提了起来,再狠狠地扔下马鞍:“滚!” “猛士们,这次我们是遇到硬骨头了。”卜力珊从马鞍上站起,环视着身边渐渐围上来的骑兵,“听我的,东西没了可以再抢,但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东西都扔下,轻装杀过去!” 然而这一次,卜力珊的命令,却没有得到立刻执行。卜力珊知道原因何在——大伙是舍不得这些舍了命才抢到手的财货,不是贪钱,而是这几年草原上的冬天越发地冷了,只有很少一部分的牧畜能活到第二年春天。因此,现在大伙手中的财货,其实就是一大家子人明年的希望! 这一点,卜力珊当然知道,也正因为知道,所以他才更加气急败坏:“现在命都快没了,还想明年!” 只见他忽地一俯身,给那个刚堪堪爬起的女人补了一刀,接着刀锋一旋,将身侧那匹属于自己的驮马马鞍上的绳子砍断,大包小包的物什当场掉了一地。 “想现在死的,就抱着它们去死的!” 小帅的以身作则,终于令大伙狠下心来,纷纷挥刀砍死俘获的百姓以及将战利品捆在马上的绳索。 “猛士们,跟我冲!”卜力珊吼道,双腿一夹马腹,战马便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一般,扑向堵在山谷口的官军。 “他们开始总攻了。”章牛看着遮蔽了半边天空的烟尘,那双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珠中,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灰。 “快,将盾墙!”梁祯的嗓音已因接连不断的吼叫而嘶哑,但他却不能停下来,因为他的命令只要稍微耽搁片刻,后果便是全军覆没。 黑齿影寒却在这个时候跑了过来,带着一个什的军士,且每个人手中,都牵着一匹骏马,这些马,都是刚才冲进方阵的屠各胡的坐骑,只不过现在,它们的主人,都已经成了尸体。 梁祯大惊失色:“你来干什么?” “小方阵,快!” 小方阵,是指军士以队为单位,每队单独组成一个方阵,两个方阵之间,相距一丈,这就等于,给迎面而来的敌军流出了一条条甬道。 表面上看,是给了敌军快速穿过本阵的机会,但实际上,却是等于将敌军给分割了,而且由于两个小方阵之间的距离仅有一丈,因此每个方阵中的长戟兵,都可以凭借手中的长戟,对试图从甬道中穿过的敌人以痛击。 梁祯恍然大悟,急忙下令按照黑齿影寒的意思来变阵。 “拿着。”黑齿影寒将马缰强塞进梁祯手中。 “这……干什么?” 黑齿影寒身子一倾,压低声音道:“保命。”然后,也不等梁祯回话,便转身跑开了。 “快,将这些马围成一个圈。”梁祯并不打算依黑齿影寒所说的那样,立即上马,以备不时之需,而是命人将十匹战马围成一个圈子,将包括自己的十个卫士在内的十余人一起围在这个圆圈之中,人人手握弓箭,准备跟屠各胡决战。 梁祯的“马圈”刚刚封闭,卜力珊便已带着骑兵冲到了军阵之前,他一见军阵之间竟然留有如此之多的甬道,便想也不想,立刻下令部下分成数股,每股分别从一条甬道中快速冲过。 卜力珊不是没有疑惑,官军这个“错漏百出”的阵型会不会有诈,但已经被逼到山穷水尽的他却已经没有这个时间,这个精力去细细思索了。因为他部众的士气,已经因为胡突泉的死而跌至低谷。此番肯鼓起勇气跟他冲阵,不过是羔羊的垂死挣扎而已,而如果现在,贸然下令停止冲阵,返回出发地,说不定,部众们的心,就会立刻因为恐慌而散了。 卜力珊在赌,他在用自己以及数千部众的命来作赌注,来赌汉军这个“错漏百出”的方阵不过是因为汉蛮已经乱了,无法调整阵型所指。但他的孤注一掷所换来的,却是一支支尖端上还滴着血的长戟! 屠各胡的猛士们,做梦也想不到,正是眼前这个看上去“错漏百出”的方阵,竟然是他们的坟墓——一旦他们冲进这些甬道,头上、肩侧、脚下,便同时伸来无数的兵刃,有刺脑袋的,有砍胳膊的,有钩马腿的,哪怕你武艺超群,哪怕你骑的是堪比赤兔的宝马,也总有一样,能够让你吃不消。 卜力珊是唯一一个冲出了甬道的人,但也是满身血迹,发鬓散乱,手中弯刀的刀柄,更是积满了温热的鲜血,即有他自己的,也有官军的。 卜力珊跟他的侄儿胡突泉一样,也曾是这个部落最勇猛地武士,胯下的战马,也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两相配合,才得以闯过了官军的甬道,然而跟随他的勇士,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卜力珊正在会看官军的方阵,战马却忽地发出一声长嘶,身子也开始晃动,他赶忙低头去看,身子却登时僵直——白色的战马,竟然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变成了红色。 “嗨!”有人喝了声。卜力珊一惊,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一块小石头上,高高地立着一个少年,这个少年,身披血色的战袍,脸上、手臂上,也布满血污,身边则竖着一把只比他矮了些许的长剑。 “哈哈哈哈哈!”卜力珊放声大笑,手中的弯刀缓缓举起,刀尖迎着阳光指向站在石头上的少年,“杀~!” 随着卜力珊的吼叫,战马再次张嘴,发出的,却是龙吟虎啸,真真是气吞河山的宝马良驹。 石头上的少年也毫不示弱,双手握着长剑的剑柄,猛地一抽,双脚一蹬,从石头上飞身而下,接着举起长剑,直迎向全速冲来的一人一马。 刀光寒如勾月,剑光疾似流星,人马想错,又各自往前奔了数步,方才停下。但无论是人,还是马,都没有转身,不知是已经耗尽了力气,还是已经确定了对方的死亡。 “嘶”“轰隆”,终究是血色的战马先支撑不住,摔在地上,连带着上面的卜力珊,也被抛出丈许远。 第一百六十章 杀人诛心慑众虏 石塔沟一战,官军大获全胜,光是斩首,就有九百多级,被俘虏的胡人,也有两百多人,而且那些被屠各胡掠走的物资,也全都追了回来。这场阻击战,或许是云部建立至今,打得最痛快的一仗了,因此参战的军士无不载歌载舞,“司马!司马!”的呼声,不绝于耳。 被军士们爱戴,本是一件好事。然而梁祯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在他看来,这场仗,云部并没有获胜,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输得一败涂地。 因为,被这支屠各胡俘虏的两千多百姓,全都在卜力珊领军孤注一掷地冲击官军阵型前,被卜力珊下令杀死了。 或许是机缘巧合,又或许是命中注定,梁祯从尸堆中发现了那个被卜力珊杀死的女人。女人已经气绝,致命伤在胸口,削去了左边的半团柔软,然后一直延伸到小腹。 这具身躯很娇弱,甚至还没到及竿之龄,裸露的肌肤上,虽然布满污垢,但仍显得十分细嫩,由此也可以看出,肌肤的主人生前,其实并没有受过什么风霜。 “跪下!”叶鹰扬的吼声将梁祯从沉思中惊醒,“给哥哥磕头!” 梁祯回头一看,只见叶鹰扬正一把抓住一个铁塔般身形的汉子的头发,不停地将他的脑袋往地上撞,每一下,都会发出巨大的碰撞声。 “这人是谁?” “唯一一个冲过去的。”叶鹰扬没有抬头,手中的活也没有停下,“骑的是一匹好马。” 坐骑,是主人的名片,也是主人身份的标志,而一匹良驹,哪怕是在游牧部落中,也不多见,正因如此,叶鹰扬判断,这个壮汉的身份,肯定不简单。 “光磕头有什么用?”梁祯飞起一脚,踹在那人的胸脯上,直踹得他“噗”地喷出一口鲜血,“剁了,祭奠死去的兄弟,以及这些无辜的百姓。” “诺!”叶鹰扬似乎早就在等着梁祯这句话,当即一揖,揪起那个已经不省人事的汉子,就往一旁的空地上走。 “等等!”黑齿影寒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四郎?” “这人留着,或许有用。” “四郎,你可知道,他杀了我们多少人吗?还留着他?”叶鹰扬一口唾沫吐在那汉子脸上,接着又给了他的胸口两脚。 黑齿影寒没有理叶鹰扬,而是将视线落在梁祯身上:“你想怎么处置那些俘虏?” 梁祯心一紧,但旋即道:“杀!” “你不想要自己的骑士了吗?” “切,就他们?”梁祯白了黑齿影寒一眼,双手一交叉,转过脸去。 “按草原的规矩,他们都是你的私产。”黑齿影寒用食指戳着梁祯的胸膛,并且将“私产”两个字,念得特别重,“比班图部的人更忠诚。” “得了吧,我们刚刚才杀了他们这么多人。” 黑齿影寒毫不相让:“只要你宽恕他们,便能拥有他们。” 梁祯心动了,但嘴上却仍不肯让步:“你也看到了,他们的手上,沾满了我们的鲜血。” “也不比广宗的那几天,肮脏多少。”黑齿影寒靠近了一步,跟梁祯四目相对,尽管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可在梁祯心中引起的反响,却越来越大,“在并州作战,必须有骑士。除非你想一直被麴义占头功。” “不可能!”梁祯脱口而出,“他凭什么?” 话刚出口,梁祯就后悔了,因为这话一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便被黑齿影寒给摸了个一清二楚。 “你亲眼所见,跑了不少胡虏。我们没马,追不了。但麴义的人有马。”黑齿影寒边说,边在那汉子旁蹲下身,并揪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提了起来,“要是他没冲在前面,而是跟在后面,我们也抓不住他。” 梁祯连连摆手:“哎哎哎,即使我放了这些人,你又怎么保证,他们会全心全意地为我们作战?而是一哄而散,或者是在背后捅我们一刀?” 黑齿影寒神秘一笑:“让他活到晚上,你就知道了。” 梁祯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那就是范元究竟是个什么人,又是如何教导黑齿影寒的,乃至于让她能在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内,撬开卜力珊的口,并乖乖地指认出那两百多俘虏中,地位最崇高的二十个人。这一切,若非亲眼所见,梁祯只会觉得不可思议。 “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们?”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二十人,梁祯心中,一时间没了主意。 “跟卜力珊一样。” 梁祯在心中捏了一把汗:这笨蛋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对了,给你推荐一个人。”黑齿影寒眼珠子一眨,“这人兴许比不上张郃,但这次,要不是他,跪在那的,可能就不是卜力珊了。” “你是说鹰扬?”梁祯喃喃道,“不对,鹰扬虽说抓了卜力珊,但这是建立在,卜力珊跟他的部众脱离了的前提之下的。” “他叫牛盖,是三屯屯长。”黑齿影寒很有把握,梁祯猜不出这人是谁,于是给梁祯做起了“介绍”,“这一次,化大方阵为小方阵的计策,就是他提的。” “能在几个弹指之间说服你,让你来找我。也确实不简单。”如果梁祯知道,牛盖其人,在历史上也是留下了名字的话,这语气就一定不会如此轻浮了,毕竟能在乱世的史书上留下姓名的人,又有哪个,会是真正的等闲之辈? “不过也多亏是你来找我。这计策,我想不出来,要是别人跟我提,我也不敢用。” “我带他来见你。”在察觉别人在恭维自己这方面,黑齿影寒似乎比梁祯身边的所有人都要迟钝得多。 梁祯却摇摇头:“明天吧,我现在还有一堆杂事。” “哦。” 黑齿影寒让军士们在平原上升起了数十堆篝火,这些篝火共同组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圆圈内侧,是一个数尺高的土台,土台四周,插满旌旗。土台正中,则插着一根粗大的木桩,木桩长绑着一条绳索,绳索的另一头,则捆住卜力珊。 土台四周,军士们将被俘虏的两百多胡骑分成十数组,每组人数控制在十五人左右,并且保证这些人的眼睛,都能看到土台上的卜力珊。 梁祯算是明白了,原来黑齿影寒是在准备一场草原部落打了大胜仗后,都会举行的宏大庆典。这种庆典,梁祯也有幸参加过……作为被稍瓦单部献给夫馀王的俘虏。 一想到这,梁祯不由得感叹世事无常。 夜幕完全降临后,庆典便正式宣告开始。场面非常宏大,且全程伴随着八支牛角号的嘹亮号音。号音之中,一什精壮甲士开上土台,围着卜力珊展示他们娴熟的战阵搏杀技巧。 每展示一段,台下观看的军士便齐声喝彩,声音响彻云霄。接着,梁祯走上土台,高声向大伙叙述汉军的光辉战事。从卫青大破龙城开始颂起,一直到窦宪的勒石燕然。这一系列的战事,在民间都广为流传,更是全体汉军的荣誉记忆,因此军士们很容易地就被梁祯调起了情绪,欢呼声,喝杀声不绝于耳。 但就在此时,号角的调子却忽地一边,由激昂变得凄凉,而梁祯也抓紧这一机会,开始控诉卜力珊等人的所犯下的屡屡罪行,军士们刚刚还沉寂在先辈的辉煌之中,现在却被迎面扑了一盘冷水,如此巨大的落差,谁能受得了? 于是乎,仇恨的呼声开始响起,处死卜力珊等人的呼声,也一浪高过一浪。更有甚者,直接将拳脚加向了被自己所看守的胡虏。梁祯早有准备,收到严令的熊罴屯军士立刻死死地拉住了那些眼红的袍泽。 群情汹涌之时,梁祯俯身,狞笑着将环首刀架在卜力珊的脖颈上:“卜力珊,你愿意用你的血,来祈祷昆仑神饶恕你族人的罪孽吗?” 屠各胡原是匈奴的一支,西汉时叫休屠部,后来归顺东汉后,便世代居于并州边境,而卜力珊作为屠各胡的上层人物,当然会听,会讲一部分的雅言。因此当他听到梁祯这么一问后,铁塔版的身躯登时变得如羔羊般柔弱:“我……我……饶……” 卜力珊想乞求饶命,但他的身份,以及“第一勇士”的荣誉又并不允许他当着族人的面,这么做。 梁祯恰到好处地给他施加压力,环首刀一寸寸地向卜力珊的脖颈推进,最终,血珠从卜力珊的脖颈中渗出。 “饶命啊!”巨大的压力下,卜力珊终于崩溃了,哭丧着哀求,“饶命啊,神武的天军,看在昆仑神的份上,绕了我吧。我,卜力珊,愿意一世为你们当牛做马,以报答您的不杀之恩。” “哄,哈哈哈哈哈!”军士们狂笑起来,他们像在看着一个小丑似的看着卜力珊,心中有着说不出,道不尽的痛快。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们的小帅,为了自己活命,可以让你们都去死!”梁祯站直身子,环首刀从台下跪了一地的俘虏们面前一划而过。 俘虏们或许听不懂雅言,但大都能从卜力珊惊慌失措,尊严全失的举措以及梁祯的狞笑中推测出事情的大概,于是隐隐的哭声开始飘荡。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五铢一够便是友 梁祯暂时放过了卜力珊,转而质问那被跳出来的二十个地位尊贵者:“你们呢?你们愿意用自己的血,来恳求昆仑神赦免你们的兄弟、妻儿吗?”他刚开口,二十把血迹尚未擦拭干净的环首刀便齐刷刷地架在这二十个俘虏身上。 事实证明,没有人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恳求昆仑神开恩。于是,梁祯将目光转向其他的俘虏:“出来二十个人,杀了这几个罪孽深重之人,余下的,就能活下去!” 这句话太过重要,因此黑齿影寒第一次开口给俘虏们翻译,并在末尾加上一句:“一炷香后,没人出来,就一起死!” 死亡的威力是巨大的,正在低声哭泣的俘虏们纷纷止住声息,有胆大的,甚至抬起头来,将信将疑地看着台上的梁祯。 “我天汉,乃礼仪之邦,王化之地。岂会像尔等一样,言而无信?!” 终于有人站了出来,一步一迟缓地走到台下。 “一炷香后,若卜力珊还没死,就你们死,他和这二十人活!”梁祯再次发出威慑。 这一招分化瓦解确实管用,俘虏们开始骚动了,更多的人站了出来,前后不过十个弹指的功夫,土台下,不仅站足了二十个人,甚至还多出五个。 梁祯将最后走出来的那五人跳了出来,余下的则一人给了他们一把刀,先让他们一人砍死一个地位最尊崇的俘虏,接着又强令这二十五人一起,一人一刀将卜力珊砍成肉酱。 “你们二十人,一人管理一队一队俘虏,要出了什么事,我拿你们是问!”梁祯对首先站出来的那二十个人道,“要做好了,说不定我会考虑给你们发俸禄,让你们成为汉军的一员。” 俘虏们登时哗然,因为在他们的意识中,战败后还能保命就已经是战胜者开恩了,现在梁祯不仅不杀他们,还允诺,以后恢复他们的自由?这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还不跪下谢恩!”黑齿影寒喝道! 俘虏们这才恍然大悟,扑倒在梁祯脚下,操着梁祯听不懂的语言,来发着毒誓。 “是谁救了你们一命?” “梁豪帅!”俘虏们齐声应道。 “你们该如何报答梁豪帅?” “为豪帅而战,为豪帅而死!” “听不见!” “为豪帅而战,为豪帅而死!” “大点声!” “为豪帅而战,为豪帅而死!” “若有二心?” “天诛地灭,永世为奴!” “大点声!” “若有二心,天诛地灭,永世为奴!” “声太小了!” “若有二心,天诛地灭,永世为奴!” 黑齿影寒这才朝梁祯点点头,两人相视一笑。 基层管理者选好了,现在,是时候选一个人,来顶替卜力珊的位置了。而这个人,梁祯决定,就从最后站出来的那五个人当中选。 “慈祥的豪帅不仅不想杀你们,而且还打算允许你们选出一个人,来替自己的族人说话。但是只有一个名额,所以,要加入的,请快点。”梁祯说着,将一把弯刀扔到那五个人之间的地面上,同时压制着这五个人的十名军士也松开了双手,并后退四步,给这五个人流出了足够的空间。 一轮惨烈的搏杀后,一个浑身是血的俘虏笑到了最后,他叫鹿狂刀,来自屠各胡中一个名叫“鹿”的小部落。 云部在石塔沟获胜的消息,就如肃杀的秋意一般,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并州,第二日晌午,并州刺史张懿便派人押着二十余只羊,三匹宝马,以及让梁祯移师平陶县的命令,前来劳军。 可别小看了这三匹马,要知道,现在的马价是一匹宝马二百万钱,三匹就是六百万,相当于买一个九卿的价钱了。而平陶县位于晋阳西南,本是并州少见的平静之地,但随着这一两年,屠各胡、并州黄巾闹得越来越凶,平陶县的宁静也被打破了,各家各户,凡有点钱的,都开始修筑堡坞,购买武器。如果将这些宝马在当地出售的话,那将是一笔非常可观的利润。 当然,张懿此举,也是有目的的,因为他派来的使者,由头到尾都对军士们的赏赐三缄其口,反而一再强调这些马的用处。用意可谓是非常明显了——张懿要用这三匹马,来收买梁祯等人,好不用支付其他士卒的赏钱。 送走张懿的使者后,梁祯又带人将邹靖迎入军帐。 见部下打了胜仗,邹靖也自然是红光满脸,因为,作为梁祯的上司,他也没少捞到好处——胡突泉至爱的那匹紫燕骝,梁祯还不等邹靖仔细看上一眼,就硬塞了给他。要知道,紫燕骝可是名马中的名马,其价格,又岂止两百万钱? 大伙刚落座,梁祯便拐弯抹角地向邹靖提要求:“校尉,石塔沟一战后,边民踊跃参军者众,不知校尉可否上书将军,扩大破虏部员额,也好改善兵员不足的状况。” “哈哈,德源兄知某,某也正有此意。唯有破虏部兵强马壮,方能平定并州啊。”邹靖当即同意,原因当然不是他所说的早定并州,而是因为,他其实是个光棍司令,麾下的兵士要么只听命于梁祯,要么只听命于麴义,他极难插手。而要打破这种状况,就必须扩大破虏校尉部的规模,这样,才能招募到只属于他的军士,从而改变自己受制于人的状况。 取得邹靖的同意后,梁祯当即着手改编云部。云部现在的架构是,两个五百人曲,两个直属司马的屯:熊罴屯、辎重屯。现在,梁祯将段二三率领的五百人曲再次拆分,恢复成不满编时的两百人曲,另外三个屯,则独立成曲,不过这个曲的最高长官,仍是屯长——现在梁祯手中还没有那么多的军候名额。 在梁祯的计划中,一旦皇甫嵩批准扩编,就立刻将那两百名胡人补充到这两个曲中,届时,云部就将拥有一个步兵曲,两个步骑混编曲了。要是这个想法得以实现,云部就可以真真正正地不依靠麴义的骑士曲而驰骋在广袤的并州大地上了。 梁祯怀揣着这个梦想,信心满满地进入平陶地界。平陶县丞亲自来到城郊的十里亭相迎,先是送上几担礼物,然后带着梁祯等人来到县衙给云部划出的营地。 这营地其实是城郊的一片荒地,上面还密密麻麻地残留着除草后留下的草根、草茎。 县丞拱着手,打着“哈哈”道:“哈哈,司马对不住哈。平陶是个小城,城中实在没多少地方。所以,还请兄弟们在此将就一翻。另外,县长已在城中准备好了馆舍、酒席,随时恭候司马。” 又是一轮“分化瓦解”,梁祯在心中无奈地摇摇头:“诸公盛情,某不禁惶恐,烦请回报县长,某定于酉时,准时赴宴。”说着,梁祯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块小金饼悄悄递到县丞手中。 “哎呀,司马,你太客气了。放心,某一定替司马转告县长。”说着,县丞靠前一步,低声道:“司马,这县长栗敬,可是栗常侍的族孙。贪得无厌,赴宴时,务必要准备不少于这个数的礼物,要是够了,往后云部所需,定有求必应,否则,恕某嘴笨,有杀身之祸啊。” 梁祯看着县丞竖起的五只手指,挠挠头:“要五万钱?” “哎呀,司马你就别说笑了,是五百万。” 这么多?梁祯一愣,旋即拱手道:“多谢县丞提醒。” “那司马,某就先回去了啊。” 五百万钱,也就是说,梁祯得将张懿赏的马都卖了。 梁祯呆呆地看着县丞走过的路,自言自语道:“弟兄们流了一天血,赏钱也不过千余万,这两天,光是送礼,就用了八百多。” “当一个国家,由上到下,眼里都只剩钱时,它还能长久吗?” “盈儿,别乱说话。”梁祯吓了一跳,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 黑齿影寒白了梁祯一眼:“走吧,趁现在还早,先将马卖了吧。” “也好。” 梁祯卸下了一周未曾卸下的铠甲,换上一件干爽的战衣,然后带着黑齿影寒和叶鹰扬两人,牵着三匹坐骑,一匹宝马进了城。 经过两年多的征伐,梁祯的体格越发魁梧,线条刚硬脸上也褪去了同龄人常见的稚嫩,取而代之的,是带着风霜的成熟。正因如此,梁祯引来了不少炽热的目光。此时的风气,远不如理学当道的后世那般保守,因此,也不乏敢爱敢恨的人,跟在后面的叶鹰扬就因此吃足了苦头,不时被人抓住衣袖询问梁祯是谁,是否娶亲。 叶鹰扬不堪其扰,大声向梁祯抗议,然后如愿以偿地走到梁祯和黑齿影寒中间。 过了不知多久,梁祯三人终于来到了西门外的集市,这集市其实更像宋代的草市,摊贩们在一块两里见方的空地上,用砖木、石块搭建起自己的摊档,摆上货物,便开始喝卖,价格完全自定,开市时间似乎也是自定的,因为压根就不见有身穿吏服的管理人员在集市之中穿梭。 三人辗转来到一片人较小的空地上,梁祯先确认了一下位置,然后对两人道:“你们在这等着,我去找人。” 第一百六十二章 自有良策应强买 在东汉,马匹一直是官府所重视的战略物资,无论是买或卖,都有非常严格的规定。但自明、章二帝以后,随着官府对社会的管控能力不断降低,对马匹交易的监管自然也松懈下来。官府一松懈,各地豪强自然是趁虚而入,垄断了各地的马匹交易。 而在平陶县,马匹的买卖全垄断在高、王二家豪强手中,故而梁祯想卖马,就必须先找他们商量,价格谈好了,交易才能成。 根据从县丞那打听到的消息,高姓豪强是平陶长栗敬的表亲,属于外来的强龙,而王姓豪强的来头也不少,人家是太原王氏的旁支,是并州土生土长的地头蛇。 由于栗敬是自己以后不得不打交道的人,因此,梁祯约了高姓豪强的人,来商谈马匹买卖事宜。见面的地点,是位于集市西部的一间名叫“有口酒喝”的酒肆。 这酒肆,可能是整个集市中唯一的一间规定建筑,砖石结构,楼高两层,一楼是人声鼎沸的大厅,二楼的是专门“干大事”的安静雅间。 “客,您几位?”尽管时间已是深秋,可店小二依旧是一身短打,脖颈上还搭着一条湿漉漉的布。 “我约了高君。”梁祯从口袋中摸出一块薄木片,这木片就是“有口酒喝”酒肆发出的定位凭证。 “好嘞,您请随我来。” 跟梁祯见面的人,是高府二管家的家生子,“长”字辈,全名高长寿。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皮肤黝黑,走路时腿是“外八”字型的,故而人送外号“高王八”。但高长寿本人,似乎对这个外号非常满意,因为他的自我介绍是这么说的:“您好,我是高府的管家的儿子,高长寿,您也可以叫我高王八,因为我走路时姿势是‘外八’字的。” 哭笑不得之后,梁祯开始跟他谈正事:“这马怎么卖?” 高王八一听,脸上的戏谑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要看是什么马了。你要是驽马,那统一价,五千钱。如果是好马,那我倒要去看看了。” 梁祯心中一突,因为听起来,这压价压得有点厉害。事关,在马匹的价格没有暴涨前,一匹耕马的价格,也是在八千钱以上的。 “军马,七岁龄。”梁祯用右手比了个“七”的手势。 梁祯话音未落,高王八的眼珠子中便闪出一丝绿光:“嗨!你真大的胆子,军马也敢卖,这要被发现了,可是杀头的事儿。” “所以,这不就来找高君你了吗?” 高王八发绿的眼珠子又是一转,对这句恭维,他是觉得非常受用的,然而,恭维虽好听,但哪有结实的五铢钱中用? “这是杀头的买卖,我告你,最多这个价。”高王八竖起三根手指头。 梁祯一看,差点没有直接一巴掌扇过去:高王八,高王八!你还真是个老王八!你们卖两百万一匹的军马,三十万就想收? “三万?”尽管心有不满,不过梁祯倒还是想看看,他们能做得多过分,于是在报数上,刻意减少了一个零。 “嗯,对啊。这军马,杀头的,没多少人敢私下买卖。”高王八一脸正经,若不是梁祯心中早有底,定会在这里就被他给蒙住了。 为了显示自己真的是绝对的公正良心,高王八还特意靠近了一点,点着桌子道:“尤其是这阵子啊,到处都在打仗,张使君又下了令,私卖军马的,从严,从重地降罪啊,就更没多少人敢买了。而且这军马,每日花销,不下百千钱,我们养一月卖不出去,就连本都赚不回来了啊。” “这太低了。” “不低了,不信,你到别处问问,就下面那些马贩子,看有人敢收吗?” “三十万?” “不行,就三万。” “没得商量?” 高王八已经被梁祯问烦了,绿眼珠一瞪:“没得商量。” “那如果我这马,是白的呢?”梁祯给自己倒了一壶酒,一边品着,一边道,他刚刚已经低声下气过了,但高王八却是得寸进尺,那梁祯也就没必要,再给高王八好脸色了。 高王八自认也是纵横商海十多年,大风大浪都见过的好手,哪有这么容易被吓着:“哈哈哈哈!喂,你在讲笑话吧?你这马要是白的,能来找我?” 梁祯不慌不忙地排出一张刻有云部大印的木牌,在高王八面前一晃:“军马,军卖。” 高王八的小眼珠登时变得如拳头般大小,他身子猛向前一扑,就想看清楚,然而梁祯却手一缩,将木牌收了回去。 “也罢,强扭的瓜不甜,高君不愿,那就请回吧。我跟王府的人谈谈。”梁祯说着,别过半张脸,眼尾也不瞧一下高王八,“不过,要是让高老爷知道,是你生生地将这买卖弄黄了。你猜,他会怎么对你?” 高王八的脸一时间变成青一块紫一块,因为再刚刚的一瞥中,他已经笃定,梁祯手中所持的,就是真正的官方马匹交易凭证,也就是说,梁祯所说的军马,就一定是白的。 乖乖,这还得了?这年头,一匹没有备案的黑军马,也能卖到两百万钱啊,要是一匹手续齐全的军马,拿这价格,还不得再往上翻几翻?要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高老爷要真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而白白错过了一匹军马,没了百万钱的利润,他还不生吞了自己? “嘿嘿嘿,哥,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高王八是个识趣的人,说话的同时,右手已经悄悄地解下一只沉甸甸的小锦囊,并将它轻轻地推到梁祯手边,“这样吧,你开个价。我去给你问问。” “两百万。”梁祯也不打算讹他,“就这个数,多一分,我不要。少一分,我不卖。” “呃……”高王八脸色又是一黑:你也别太过了啊!但他终究还是将这话咽回肚子,并借口找管家商量,而溜了出去。 雅间中有一面向南的窗户,晴天的时候,阳光便从这窗户中照射进来,以增加房间中的暖意。窗户之下,是集市的一条主干道,约有一丈宽,可供大车行走。此刻正值一天之中,集市最热闹的时候,因此干道上也是客商往来不绝,好一片繁荣景象。 梁祯嫌坐着无聊,便走到窗户旁,看看街景以打发时光。因此,高长寿一出现在干道尽头,梁祯便立刻注意到了。只是,这高长寿,并不老实。因为他带来的,不是管家,而是一群武吏打扮的壮汉。 梁祯嘴角一弯,转身坐回椅子上,自个儿斟酒,自个儿饮。 第二杯酒刚落肚,雅间的门便被人一脚踹开,接着从门口处扑进来两个如狼似虎的武吏,他们一见梁祯,二话不说,就绷直绳子要上来拿人。 梁祯也不跟他们客气,一手抓起酒壶,对着冲在前面那武吏用力一甩,武吏赶忙举手招架,“兵”的一声,酒壶在他手肘上撞得粉碎,那武吏也抱着手肘嗷嗷直叫起来。 第二个武吏见状,也不停下,左脚在高长寿坐过的椅子上一踩,整个儿便跃上桌面,眼看着就要像泰山压顶一般,扑在梁祯身上。 梁祯脚步一飘,身子猛地往左边一闪,武吏见前方一空,赶忙收住脚,以免扑空。但怎知,他尚未站稳,脚弯便是一痛,整个人也失去平衡,惊叫着扑下桌子,好似连门牙都磕崩了。 武吏恼羞成怒,正欲跳起,可却猛地觉得脖颈一凉,眼珠子一低,身子却一个激灵,再也不敢动了——一把锋利的环首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不过眨眼间,梁祯便击伤一人,降伏一人,这令其他武吏大吃一惊,虽然他们仗着人多,依旧在极短的时间内,挤满了半间雅厅,可却也再无一人,敢越过雅厅了。 一个穿着绸缎衣服,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分开一众武吏,右手摁着刀柄,大声喝道:“大胆狂徒!竟敢杀伤武吏。还不快把刀放下!” “放肆!某乃一部司马,朝廷所拜。尔等何人?竟敢擅自抓拿?”梁祯说着,左手亮出腰牌,握着刀的右手,也加了几分力。 中年人定睛一看,脸“刷”的一下白了,右手赶忙从刀柄上松开,然后一手摁着一个武吏手中的刀,用力往下压:“误会,误会。还不快把刀收好!” “诺!”武吏们面面厮觑,但仅过了一个弹指,便遵照中年人的令,收刀入鞘,然后一个接一个地退出房间。 梁祯见状也收起刀,那个被控制的武吏,如蒙大赦,连爬带滚地就要往雅厅外撞,但没滚几步,便被中年人一把揪住脑袋,往地上一摁:“还不快谢司马不杀之恩!” 武吏如梦初醒般,扑倒在地,一个劲地拜着,丝毫没有一冲进来时的神气样:“啊……小的,谢……谢司马不……不杀之恩,谢……司马不杀之恩啊……” 梁祯点了点头,于是,中年人便一脚踹在武吏腰上:“滚!” 武吏走后,雅厅之中,便剩下了梁祯、中年人、高长寿三个人。 第一百六十三章 桃花运 中年人也姓高,单名行。是平陶县的门下贼曹,正儿八经的高府三公子。虽说他也只不过是个百石之官,但仗着栗敬这棵大树,也足以跟岁俸六百石的梁祯平起平坐了。 至于高长寿,就比较惨了,一来,他只不过是高府的家奴,二来,正是他“错误”的线报,弄得高行在全衙武吏面前丢了假。因此,只得下跪自掴保命。 高长寿将自己掴得脸都淤了,但高行却跟看不见似的,跟梁祯谈起交易来:“梁司马,并非我不信你,只是这阵子,确实查得严。那凭证,可否让某看一眼?” 梁祯将木牌放到桌面上,轻轻一推,木牌便到了高行手上。原来,军营中的战马、驮马、耕马,也会有年老体衰的那一天,而这个时候,通常的做法便是将其宰杀,以让军士们吃顿肉。 不过也有的时候,有的战马出于各种原因,不方便在军营中宰杀,于是便要由兽医开具证明,军候以上的军官同意,然后将其拉到市面上售卖。梁祯的官阶,是别部司马,级别早就够了,至于兽医,那就更好办了:兽医胡突泉认定,此马已失去继续作战的价值,可以宰杀。 至于胡突泉是谁?啊,真可惜,天妒英才,前几日英年早逝了。啊,这是个叛徒,昨天晚上试图跟胡人里应外合,破我大营,所幸我部军士尽忠职守,将其格杀。总之,胡突泉是真实存在的,也确实是个兽医,只不过,你来晚了,见不到他了。 “既然是白马,在下愿出一百九十万钱。”高行将木牌沿着桌面推回到梁祯面前,“不知梁司马意下如何?” “二百一。” “哈哈哈哈。”高行拍着手掌,“一百九十五?” “两百零五。” 高行竖起两只手指:“两百?” “成交。” “啪”两只厚实的手掌用力啪在一起。 高行从怀中掏出一只寸许厚的木牌,这只木牌的正面,刻着一朵盛开的榆树梅,十分精致:“三天后,凭这个,去‘绵竹蜀锦’铺取钱,暗号:‘长啼血’。” “好,我带你去看马。” “不敢不敢,梁司马我还信不过嘛?三天后一并交到‘绵竹蜀锦’便是。” “那好。” 高行忽然站起身,两步绕到跪在桌子旁仍在一个劲地自掴的高王八后,右手一探,快如闪电,梁祯跟高长寿都是一愣,尤其是梁祯,直到五个弹指后,高长寿的身体有了明显的反应时,才知道高行到底干了什么——他用一柄锋利的短刀,割开了高王八的喉咙! 高行对着梁祯拱手一礼:“这厮瞎了眼,冒犯了梁司马,在下给梁司马赔礼了。还望梁司马海涵。” “呃……哈哈,好,没事,我没放心上。” “那司马,在下先行告退。”高行说着,站起身对着梁祯一揖,然后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纵使是久经战阵的梁祯,也被高行的举动给吓着了,哪里还敢在雅厅中逗留?高行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着窜了出去,不过梁祯也没有急着走,因为他想知道,高行会怎么处理高王八的尸体。 然而结果却是令梁祯大失所望,两个小二装扮的人,扛着一只大麻袋进了屋,三两下便将高王八的尸首装了进去,然后扛着下了楼,扔进了后院的一大堆杂物之中,不知是不是准备等到晚上收档后,再行处置。 “原来都是熟路的啊。”梁祯暗地里捏了把汗,事关他忽然想起,如果这次不是自己亲至,而是委托了叶鹰扬等人的话,那说不定,被装麻袋里扔后院的,就是他们了。 离开酒肆后,梁祯并没有急着原路返回,而是绕路去找小吃铺,看看能不能买点什么回去给小馋猫一个惊喜。 集市很大,什么都有卖,而卖小吃的铺子,在酒肆的东南方,也是集市的边缘地带,旁侧是一片槐树林。而槐树林下,则是几个儒生打扮的算命先生的“营地”。早在西汉时期,儒者们便通过“谶”来预示吉凶,不过此时的“谶纬”都是用来预言朝政的。 而此时,这股思潮已经深入民间,以致人们无论何事,都要求神问卜,以知吉凶。 “小娘,你的八字官杀混杂,日支近,七支远。怕是日后无论跟了什么男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唉你……” “咚”一个黑影忽地撞入梁祯的怀中,将梁祯撞得身子一侧,然后这黑影也不停下,更不回头,自顾自地跑了。只在地上,留下一只被她打翻的风水盘,以及一块长条形的木牌。 梁祯捡起来一看,这原来是一张签,签语是: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哎,小娘,别走啊~”给黑影算命的“儒生”一瘸一拐地在后面追着,一边追还一边喊,“你还没……” “儒生”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了梁祯——一个面容因战火的雕琢而更显城府与狠厉的人。 “叮”一枚五铢钱被梁祯弹上空中,留下一道完美的弧线后,直直地落在算命“儒生”脑壳上的方巾中。 “儒生”愣了半响,才堪堪摸下方巾上的五铢钱,狼狈地“逃”回自己的摊位。 至于梁祯,也早顺着黑影离开的路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梁祯从没来得及看清黑影的模样,但他心中,却已经被一条细绳牵住了,而且这细绳的结,正随着黑影的不断远去而渐渐收紧,勒得梁祯的心脏越发地疼。 有时候,动情真的只需要一瞬间。 集市旁种槐树林的地方,本是一大户人家的私家花园,这户人家姓“苏”,因此这个园子便叫“苏园”。后来,苏家家道中落,这园子也日渐荒废,成了无主之地。 苏园正中,有一个两丈高的高台,高台上筑有一座六角亭,因为远看像一只凤凰张开双翅,因而此亭便被唤作“栖凤亭”。 当梁祯赶到栖凤亭下时,栖凤亭中的大梁下,已经绑上了一条白色的绸缎。黑影就站在亭中间的那张破旧石桌上,踮起脚尖,双手抓住绸缎,下巴已经靠近了白绸的边,只需再高一点,便能套上去。 黑影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估计刚到及竿,鹅蛋脸、丹凤眼、柳叶眉,头发才刚刚长到胸口。 “我见过上吊死的人。”梁祯站在亭下,双手交叉抱在胸口,“很难看。” “啊~”女孩身子一颤,右手下意识地拍了几下胸口,然后才犹豫着转身,望着梁祯,“死就是死,还要什么好看?” “要不要帮你?我知道怎么死得好看点。”梁祯三两步跳上栖凤亭,左脚一抬,跨过亭边的石长凳,双脚悬空地坐了下去。 “我来这里好几次了。”片刻后,女孩从石桌上跳了下来,也学着梁祯的样子,双脚悬空地坐在石长凳上,“一直没下定决心。” “为什么?” 女孩眨了眨眼睛:“站在地上时,只看到一地的污秽。而站在石桌上看,却只剩下——无法言语的美。” 深秋的槐树林,一片金黄,美不胜收。 “美就对了。”梁祯双手撑着石长凳,双腿交叉,一下一下地在空中荡着,“这就是我们所保护的。” “你……”女孩眼眸中,银光一闪,“你是……武人?” “在下梁祯,破虏校尉部司马。” “啊!我知道你,我知道你!”女孩连声道,同时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刚刚还占据着整张脸的哀怨,此刻竟是再无踪迹,“你就是石塔沟将屠各胡大败而回的梁司马!” 梁祯一愣:原来我这么有名啊? “惭愧。只可惜我们来玩了数日。不然,定不会让卜力珊那厮劫掠太原郡。” 女孩两只小拳头握得紧紧地,放在胸口,双目痴痴地看着梁祯,激动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送你回去吧。”梁祯手搭凉棚,瞄了眼西斜的太阳,“哎。” “哦,嗯嗯!好。” 接下来,气氛忽然僵住了,因为女孩明显是个未经情事的,见到梁祯后,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更别说主动找话题了。至于梁祯,他自穿越以来,就一直没跟除黑齿影寒外的第二个女人说过话,刚刚追过来,也只不过是脑海一热,心中完全没有做好准备,因而试探性的话题一过,便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平陶虽然位于并州腹地,但由于最近这几年,匪盗横行,故而平陶城的防卫,也变得紧张起来,进城的人,都要在城门外排成长长一列,等守城的官兵逐个逐个搜过了,方才允许放行。 当然,梁祯不在搜身对象之列,因此他毫不费力地就带着女孩穿过百十步长的人龙,进了城。 “你家在哪?” “啊……”女孩愣了半响,“什么?” “你家在哪?” “那边。” 梁祯顺着她的手指一看,那一侧是富人区,因为街面都是青石板铺的,而且非常干净,两侧的房屋,也是朱门绿瓦,尽显富贵之气。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半刻中,女孩忽然停了下来,低着头对梁祯道:“我到了……” “这么快?”梁祯挠着后脑勺,抬头一看,只见街道的另一边,立着一栋大宅子,将近一丈高的朱门前,挂着一块黑木牌匾,写着:“韩府”两个字。 “嗯。” “哦,那你自个进去吧。” 女孩点了点头,但她似乎又变得哀伤起来,步子也沉了许多。 “哎。”梁祯只觉得心一紧,连忙叫住她,但当女孩满怀兴奋地转过身时,梁祯却变得羞涩起来,一边挠着自己的后脑勺,一边语无伦次道,“我……我我……我叫德源,梁德源……” “嘿,霜灵~”女孩高兴坏了,说话时的调子也欢快了许多,“我叫韩霜灵~” “找的就是你!” 第一百六十四章 福兮祸兮 梁祯以为自己在发梦,因为他实在难以想象,为什么……为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在一座秩序依旧井然,官府仍在正常运作的县城中,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五六个锦衣人,横横从街道的另一边冲出,一人从韩霜灵身后拦腰将她抱住,并抵在墙上。另一人从左侧插入,一条细绳套住她的嘴,用力一拉紧,再打一个活结。又一人从右侧插入,将她双手反剪于身后,就要用绳索捆扎。 韩霜灵整个儿都懵住了,不仅忘了呼叫,甚至连挣扎都忘了,任由这几个锦衣人摆布。 “你们干什么?”回过神的梁祯,登时无名火起三千丈,右手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大声喝道,“她犯了什么事?!” “嘿呦!小子,你挺来劲的哈。”离梁祯最近的那个锦衣人也火了,“小爷这就告诉你,她犯了……啊~” 锦衣人的后半句,被他自己的惨叫声打断了。原来,他说话的同时,已经逼近了梁祯,并突然一巴掌甩向梁祯。但他充其量只不过是个“游侠儿”,功夫跟梁祯相比,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梁祯闪也不闪,左手闪电般探出,就抓住了这人的手腕,用力一扭,这人哪里经得住这痛?当即发出如同杀猪一般的惨叫声。 “呦!胆还挺大!”锦衣人的惨叫,惊动了他的同伴们,他们只留下一人控制住韩霜灵,余下的竟是齐齐拔出刀来,不由分说地便往梁祯身上招呼。 梁祯又是一愣:一言不合就杀人?! 但旋即轻蔑一笑,因为从这些人握刀发力的姿势,他就已经看出,这些人的刀功,再高也有限,跟他这种受过专业搏杀训练的军士,根本就不在同一条线上。 知道敌人的大概实力后,梁祯立刻往后跳开几步,以便自己举起未出鞘的环首刀,然后双目一瞪冲在最前的那人的眼珠子,那人心里立刻一凉,反应也慢了半拍,梁祯抓住这一时机,一跃上前,一刀鞘砍在他的手腕上,那人受痛,惨嚎一声,刀便落了地。 他身后的同伴还不明厉害,继续吼着扑上前,但却被梁祯一刀一个,都打掉了兵器。 梁祯心中其实也有点怕,不过不是怕这些人手中的刀会伤着自己,而是怕他们背后的势力——毕竟,光天化日之下在大户人家门口强抢人家的女儿,这事无论放在哪个朝代,都够骇人听闻了。没点背景的人都不敢这么干,正因如此,梁祯出手时非常克制,只打掉兵刃,并不真的伤人。 但最后扑上来的这个锦衣人却真的有两把刷子,刀锋凌厉招式凶狠,进可攻时退亦可守,但这样一来,梁祯反而无法保证不伤到他了——梁祯一刀鞘砍在这人头上,这人当即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见梁祯眨眼间就放倒了五人,压住韩霜灵的那人也不由得双腿打颤,赶忙放开韩霜灵,但他嘴上仍不服输,指着梁祯破口大骂:“你……你小心点!我……我们是栗公子的人……” 其他锦衣人见梁祯没有继续进攻的样子,也连忙爬起身,但刀都不敢要了,只是扛起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同伴,连爬带滚地走了。 梁祯也不理他们,三步扑倒韩霜灵身边,边给她松绑边心疼地问:“灵儿,你没事吧?” “咳咳……咳咳……没……”韩霜灵连着咳了好一会,才虚弱不堪地摇摇头,“没事……谢谢……”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咳……”韩霜灵喘了好一会儿气,才着急不已地道,“走……快走……他……他们是……栗县长……的人……” “栗敬?”梁祯脸色一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东汉虽然也实行中央集权制,但碍于落后的交通、通信条件,天子对离了京城百里之外的地方,其实就没什么控制力了。因此,郡守、县令(长)这一级的官员,在他们各自的辖区内,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这还只是背脊一般的郡守、县令(长),要是像栗敬这种十常侍的子弟,那他在当地的能耐,就更是不可限量了。 “怪不得,他敢做这事。”梁祯喃喃道,“你趁现在,快回去吧。往后,别再一个人跑出来了。” 韩霜灵苦笑一声:“没用的……他们……他们会,直接进来抢!” “什么?” “隔壁的苏姐姐,就是给他们从家里抢走的。”韩霜灵叹了口气,眼睛瞄着自家尚且紧闭的家门,“苏伯伯可是郡里的主薄啊。” 在韩霜灵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梁祯大致摸清了事情的原委:三年前,栗敬将自己刚成年的小儿子栗宣狼接在平陶县。这个栗宣狼,别的本事没有,吃喝嫖赌是样样在行。他来到平陶的第二个月,就瞄上了苏府的女儿,于是便领着一群恶少年,头插鸟羽,腰佩铃铛地上门提亲。 苏家虽然不是世仕州郡,但好歹也是书香门第,自然不会同意将女儿嫁给栗宣狼。但令苏家痛不欲生的是,这栗宣狼被拒绝后,自觉失了面子,隔了几天,竟然带着一群恶少年,直接撞开苏府的大门,强行将苏家女儿从苏府中抢走了。 失去女儿的苏家自然不会罢休,便跑去衙门告状。一边是素不相识的苏家,一边是自己宠爱的小儿,不用猜都知道,栗敬会怎么判——苏家造谣生事,痛打五十大板,罚没半数家产,苏主薄也因此丢了官。 人打了,家产也抢了,可栗敬似乎还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乎,专门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郡守认可了自己罗织出来的苏家“十大罪状”,将苏主薄腰斩于市,家中男丁判为铁官徒,女眷判为营妓,并抄没家产。 可怜一个苏主薄,只因为不肯让自家女儿受辱,就落得个家破人亡,人财倶失的下场。 栗宣狼这种货色,必定是个喜新厌旧之人,苏家的女儿玩了几天就乏味了,于是乎,他又跑出去惦记别家女儿了。不过这一次,由于有了苏家的前车之鉴,没人再敢拒绝他了,凡他相中的,不出三天,便会乖乖地送到他府上,因此,不过一年多的功夫,他栗宣狼,就娶了六妻八妾,至于连名分都没有的,就更多了。 也许他栗某人的声名太响,一时间,各家各户的小儿是既不敢夜啼,也不敢吵着闹着要上街玩了。因为都怕着被他相中呢。 但爱玩却又是小孩的天性,在家憋太久,好人也是会憋坏的。恰好,栗宣狼在去年年中放出风说要“周游四方”,一时间,家家小孩如蒙大赦,纷纷踏足阔别了一年多的大道,见到了久违的阳光。 那个时候,韩霜灵还没及竿,脑壳上还顶着两个“角”,也跟着大伙一并出去玩了。但怎知,这一切,都是栗宣狼的“妙计”,他其实没走,而是化了妆在城中“蛰伏”,以物色新的目标。 他一眼就看上了韩霜灵,而且据说是到了“昼不能食,夜不能寐”的地步。只不过,栗敬突然要“脸”了一回,特意“恩准”韩家等到韩霜灵成年了再将女儿送到栗府做第九房小妾。 “大人是县里的文吏,连他都说没办法,我还能怎么办??!”韩霜灵说到激动之处,直接伏在梁祯如铁铸一般坚实的胸膛中放声大哭。 “上……上月,我就……及竿了……我以死相挟才……才拖到现在……呜呜……” 梁祯没有伸手去抱住韩霜灵,以给她安慰,而是皱起眉头沉思,自己该怎么办,直觉告诉他,这事牵扯太大,他虽是官秩六百石的别部司马,级别比栗敬还要高一级,但奈何栗敬背后站着的,是作恶十多年,依旧风雨不倒的十常侍!十常侍有几多能耐,梁祯心知肚明,也深知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更何况,自己已经有一只小馋猫了。 更何况,自己已经有一只小馋猫了! 梁祯身子一震,猛然醒悟,是啊,英雄救美很酷,但前提是,那得有英雄的能力才能救美啊,而自己,又有什么能耐去跟栗敬斗? 尽管已经决意抽身,但梁祯还是不忍心就此剥夺韩霜灵的全部希望,于是换了种委婉的说法:“你先回去,让我想想办法。” 说话的同时,梁祯也一点点地跟韩霜灵脱离了肢体接触。并且也不道别,轻悄悄地转身离去。 就让自己愧疚一辈子吧。不,我不用愧疚,连她老爸都没办法,我一个外人,又瞎操什么心呢? “乒” 身后,忽然传来的兵器与青石地板的碰撞声令梁祯身子一震,猛地回身:“你干什么?快把刀放下!” 然而,韩霜灵却是不为所动,相反地,嘴角上还浮现出一抹决绝的笑容:“明天,最迟明天……栗宣狼就会冲进来,没有人……没有人能救我……” 说着,韩霜灵就要挥刀自刎! “我有办法!你……你先把刀放下!” “真的?!”韩霜灵的表情,就像是濒临溺死的人忽然抓住了一根稻草一样,“你真的能救我?” 第一百六十五章 祸兮福兮 看着韩霜灵手中的环首刀,梁祯突然意识到,其实在自己出手将那几个锦衣人打跑的那一霎,自己就已经卷进了这个旋涡之中,事情也已经不是逃避所能解决的了。 换而言之,自己与栗敬之间,已经因这事而结下了梁子,凭栗敬此人的性格,纵使自己再卑躬屈膝,他也断不会让自己能好过,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撕破脸皮,说不定还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我有一个办法,但你得跟我走,而且,我也不能保证,你最后能够平安无事。”梁祯上前两步,直到自己与韩霜灵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一尺,然后才俯视着她的脸道,“但我会对你负责到底。” 但我会对你负责到底,但我会对你负责到底~ 梁祯不知道,自己最后的这句话,在韩霜灵饱受创伤的心灵中,会激起什么样的火花。 “真的?”韩霜灵水灵灵的眼眸中,波光涌动。 “嗯。”梁祯郑重地点头。 “好!”韩霜灵刚放下的刀又举起了,只不过这次,她没有真的架在自己的脖颈上,“我往后,就跟着你。无论去哪,我都陪着你。” “别那么快就想着给我殉葬,我还死不了。”梁祯笑骂道,“将刀扔了,危险。” “我也是能舞刀的!你看不起我?”韩霜灵小嘴一嘟,右手一拧,就甩了个刀花,别说,还真像模像样。 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值得惊奇的,毕竟秦汉时期,尚武之风盛行,哪怕是满腹经纶的儒者,也是随身佩剑的(注1),因此,在虏患猖獗的并州,女子能舞刀,也属正常,当然指望韩霜灵的刀法跟黑齿影寒一样精妙,且在被偷袭之后还要不落下风,就有点欺负她了。 “我会将你带回军营,军营的条件,肯定不如自家,而且进去了,短时间内,就出不来了。你可想好了?”梁祯决定,还是先给韩霜灵交个底,让她好自己选择,“另外,军营中都是男人,所以,你也必须女扮男装,平日里,肯定会多有不便。” “我跟你去!”韩霜灵想也不想,“无论怎样,我都跟你去。” “好吧,跟我来。” 梁祯没有急着将韩霜灵带进营盘,而是将她藏在营外,自己先回去挑了一套大小适中的军衣,取出来给她换上,然后才将她带进自己的军帐。 前脚梁祯刚将韩霜灵藏好,后脚栗敬就派人来请梁祯前往赴宴了。 “请稍后片刻,容某整理一翻就来。”梁祯按礼数先给了来人几枚铜钱,来人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转身出外等候。 梁祯立刻找来章牛吩咐道:“阿牛,你去一趟城西的集市,帮鹰扬将马都牵回来。” “没问题,包在我们俩身上。” 梁祯凑近一步,贴在章牛耳边:“另外,看好军帐,别让除四郎外的所有人进出。” “放心吧,哥哥。”章牛拍了拍胸脯,“保证连只苍蝇都进不去。” 梁祯笑了:“好兄弟,有你在,哥哥就放心了。对了,跟四郎说,事情等我回来后再商议。” “好的。” 章牛拱拱手,就想离开。梁祯却又叫住了他,不过这次,是给钱:“去的时候,顺路给他们俩买点吃的,剩下的,就当哥哥请你吃酒。” “哈哈哈,哥哥,你最好人了。”大葫芦脸上的两团肉再次往上拱,将他的上半张脸挤得几乎消失不见。 章牛走后,梁祯立刻叫来张郃:“儁乂啊,你换身衣服,跟我去赴宴如何?” “好嘞。” 张郃不仅机谋多,情商也很高,不然他以后也无法以武人的出身跟士人们打成一片。因此,梁祯就让他跟在身边,紧急之时,也好做个照应。 栗敬将接风宴办成了家宴,宴会的地点就在他家的后花园,园中有山有水,有草有林,湖中心还立着一座雕工远胜栖凤亭的六角大亭,亭中四名衣着暴露的妖姬正在自个的歌声中翩翩起舞,着实勾人心魄。 湖畔,摆了两张桌子,主桌坐三个人,分别是主人栗敬、主客梁祯,县丞作陪,另一桌离得稍微远些,作陪的是门下五吏(注2),客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张郃。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在梁祯的意料之中,接下来,就要看张郃能否从门下五吏口中挖出一点有用的东西了。 梁祯先按照县丞先前的嘱咐,给栗敬呈上一份礼单,当然他今天带来的礼物,价值只有礼单上的十分之一不到,余下的,则按照惯例,在十天之内交付完毕。 栗敬看上去有五十了,脸习惯性地板着,双眼小得可怜,但却锐利非常,他有胡子,但很短,看着就似在下巴上插了一排银黑色的铁针一样。对梁祯递上来的礼单,他是看也不看,就随手往身后一扔。 不明所以的县丞心中一愣,悄悄地朝梁祯打眼色,以确认梁祯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栗敬。 不止得罪了,而且还得罪狠了。梁祯在心中苦笑,对栗敬的反应,梁祯虽然早有准备,但多少还有一点意外,一来,他们仨毕竟都是年俸数百石的官员,样子都不做,也太过分了吧?二来,栗敬的消息也未免太灵了吧?从自己揍了那几个锦衣恶少年到现在,最多不过半个时辰,而且自己还从未自报姓名,这栗敬就都知道了? 不过现在就撕破脸也好,省得我再花钱去试探他栗敬的态度。 “梁司马,某以前听老人们说,入乡,就要随俗。可你的手下到好,一进城,就闯下这么大的祸。” “啊?不知县长所言何事?”梁祯是真的吃了一惊,因为从栗敬的描述来看,他似乎并不确认,当时打人的人,就是自己,“可否明示?某一定给县长一个交代。” “你还不知道?好啊。我就告诉你,今天申时,衙门接到报官,说是司马所部的兵士,无故出手伤人,致使一人至今仍昏迷不醒。梁司马,你说说,这事某该如何处置?” “县长,这件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某还没来得及收到消息,不过某回去之后,一定会细加查问,如果此事属实,对于滋事的军士,某一定会严惩不贷。” “哦?是吗?”栗敬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梁祯,半响方冷冷道,“梁司马所部新立功勋,我平陶上下,无不欣喜,本来已经准备了厚重的礼物,以犒劳众军士,可没想,你们来的第一天,就蓄意伤人,这实在是令我平陶上下心寒啊。” “哈哈哈,县长,依某看,此事……” “闭嘴!哪有你说话的份?”栗敬手一挥,一杯热酒便扑在县丞脸上,声音之下不仅令县丞脸色一白,甚至连旁侧桌的人都齐刷刷地转过头看向这边。 “看什么看!吃饭!”县丞对着那边的人喝到,然后笑嘻嘻地拱手赔礼道,“县长勿怪,是属下唐突了,是属下唐突了。” 栗敬泼给县丞的这杯酒,也浇起了梁祯心中的怒火:“栗县长,现在的并州,匪盗猖獗,前些日子,屠各胡更是连破十余县,要说这些县里,没有他们的内应,某是不信的。所以,现在某只怕,这事是有人在别有用心,以挑拨我军政之间的关系。不知待某问出相关人等后,县长可否令让告状之人,当面对质?” “我县里,哪来的匪盗暗桩!”栗敬脸色铁黑,喝道,“梁司马,话可不能乱说,否则,当心本官上书參尔诽谤之罪。” “既然县长如此说话,那某看,这酒也不必吃了。”梁祯将银筷往桌面上一拍,“告辞。” “哎哎哎,梁司马,梁……”县丞挽留之语尚未说出口,便又被栗敬浇了一杯酒。 梁祯一听泼酒声,立刻停下不走了,反而盯着栗敬道:“栗县长,我听说如果一个人只能通过不断地践踏下属的尊严来树立权威的话。那他收到的,只有下属的怕,不断积聚在胸口的恨!” “儁乂,我们走。” “诺!”张郃赶忙站起,但临走前,也不往朝那门下五吏拱手道别。 反应过来的县丞立刻扑到在栗敬脚下,一个劲地叩着响头:“县长,某对你是决无二心啊,你千万不要被那梁司马骗了啊……” “滚!”脸色铁青,嘴唇颤动不已的栗敬一脚踹在县丞的脸上,将他的门牙都踹掉了两只,“我这就先扒了梁祯的皮,然后再将你全家发配边地!!!” 注1:秦汉时期,社会风气崇尚勇武,比如:陈蕃是东汉“三君”之一,是当时读书人的领袖。他曾与大将军窦武密谋诛杀宦官。当事情泄露,宦官们先下手为强时,七十多岁的他竟然领着属官和学生八十多人拔刃冲进官门杀宦官。可谓是武德充沛了。 另一个更具代表性的人物是卢植,他本人是个经学大家。也是平定黄巾军的三大名将之一,称得上是文武双全的典范了。 注2:汉时,三公、郡守、县令(长)皆以贼曹、督盗贼、功曹、主薄、主记为门下五吏。出行时,贼曹、督盗贼、功曹三车为导,主薄、主记车为从。 第一百六十六章 蚍蜉敢撼千年木 栗府一宴,梁祯确认了三件事,一、栗敬此人,狂悖无礼,目中无人,跟他讲道理,是真讲不通的。二、被自己打昏迷的那人,必不是栗敬的小儿子栗宣狼,否则,以栗敬的性格,定会在宴会上当庭发难,给自己扣一个谋害官属的大罪,而不是仅仅上书告一个可大可小的“诽谤”。三,栗敬其人,在县衙中的人缘一定不好,且经过今天这事,他跟县丞之间的裂缝,是再也遮不住了。 而这三点之中,又以第二点最为重要,因为这一点决定了,当栗敬觉得,扳倒梁祯的代价远比维护他的面子重要时,他就会思考所得是否能补偿所失了——毕竟,平陶县不缺女眷,过不了几天,栗宣狼就会移情别恋,至于那个昏迷的恶少年,想必栗敬、栗宣狼也从未将他当人看过吧? 当然以上这些,都只是梁祯的分析与推断,而如何让事情往梁祯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就需要有一个可行的计划,而要制定这种计划,梁祯就必须倚靠黑齿影寒的帮助。 黑齿影寒似乎早就知道了今天的事情,甚至连如何做都想好了,因此梁祯刚刚将事情的经过阐述完毕,她就竖起四根青葱玉指:“四个点。一,这事你必须要得到邹校尉的帮助,最好让张使君也卷进来。二,韩霜灵一定不能被栗敬找到。三,以寻人滋事的名头,将这两个人砍了,然后将我军候的职务免了。四,立刻给军士们发赏钱。” 原来,在梁祯和张郃入城赴宴时,云部就发生了一次群体骚乱,骚乱的起因,自然是石塔沟一战至今,已经十多天了,可允诺的赏赐,却一直没有发下来,于是一部分兵士开始骚乱,不过他们的行动立刻被那些新归附且立功心切的屠各胡镇压了下去。 被抓的这两个人,就是这次骚乱的始作俑者之一。而牛盖和鹿狂刀,也通过这次事件,充分地展现了自己的能力与魄力。 “也好,皇甫将军的回信,这几天应该就会到了,骑战是你擅长的,到时候,你就去当骑士曲的军候吧。牛盖确实不错,就让他代替你军候的职务。至于鹿狂刀,可以让他作你的副手。”黑齿影寒提的第三点,梁祯也同意,不过他也有一些改进之法,“对兵士们,我说是因骚乱而获罪,但对武官们,我就说你是为了给栗敬一个交代,让他不要为此,而拖欠大伙的粮草。” “嗯。可以试试。”黑齿影寒笑了笑,“为了让大家不至于饿着,我当几天持戟郎也未尝不可。”当然,两人都心知肚明,栗敬今天的态度已经表明,无论梁祯再如何示好,他都绝不会拨给云部粮草。 但对于黑齿影寒提到的第一点,梁祯就有点迟疑不决了:“邹校尉是千石大员,他真的会因为我的事,而冒着得罪栗嵩的风险吗?” “邹校尉虽然在培养自己的部曲,但这些人,没个一年半载,上不了战场。而在此之前,他就只能依靠你和麴义。尤其是你,刚到并州,就打了个大胜仗,如果在这个时候,他将你放弃了,以后,还有谁,会替他卖命?至于张使君,他地位尊崇,我们不能急,只能一点点地靠近。看看能不能得到他的帮助。” 前面的这三点,都是对外,而第四点,是对内,也就是将云部军士的心,紧紧地笼络住,但这就需要很多很多的铜钱:“后天我就能从高行手上拿到两百万的铜钱,但他是栗敬的人,估计这一次交易成了以后,他也不会再跟我们做交易了。” “我们可以去找王家。”内帐的帘子忽然被人从里面一掀,韩霜灵的倩影随着她的声音一并飘出,“我跟王家的常满玩的开,或许可以帮上忙。” “但你出不去啊。”黑齿影寒撇撇嘴,白了韩霜灵一眼,“再说,常满今年多大了?” “哼,他只比我小三岁,可是王家的嫡子哎。” “我也想。”黑齿影寒低头喃喃道。 梁祯撅了她一眼:你要真是嫡子那还得了? “哎,我们说不定还真能试试。”梁祯灵光一闪,“说不定王家特别喜欢这个儿子呢?” “嗯嗯,王家有一所大宅子在城外,栗宣狼和他的恶棍们,可不敢在那横。” 梁祯和黑齿影寒对视一笑,但这笑容之中,却又有着难掩苦涩之意:人家毕竟是太原王氏啊。 “如果他们肯的话,我们大概可以换到三百万左右的铜钱,可以让军士们安心一段时间了。” 计划一敲定,梁祯等人便立刻执行,首先将屯长以上的军官叫道一块,梁祯声泪俱下地宣称栗敬的态度有多恶劣,收了钱还不肯供给大军伙食,黑齿影寒顶撞了他几句,便被泼了酒,赶了出去,不仅如此,栗敬还威胁梁祯除非将黑齿影寒免职,否则一概免谈。 众人一听,无不哗然。梁祯任着众人放声大骂,直到有个别激动的,直言要跺了栗敬这厮,方才示意黑齿影寒出面弹压。 “大家的心情,我们能理解。但为了兄弟们不至于饿着,某情愿让出军候之位。”黑齿影寒正式向梁祯建议,并从腰间摘下军候的令牌,放到桌面上。 “万万不可!”段二三手一伸,挡住黑齿影寒的手,“我等虽是粗野之人,但也懂得谁对我们好,谁对我们坏,梁军候是为了兄弟们,才出面相争的,断不可再让梁军候受此委屈。” “段军候说得对!”牛盖首先附和,“栗敬这卑鄙之人,根本就不会因为我们罢免了梁军候而给我们粮食,就算他肯给,我也吃不下!” “就是!就是!” “众兄弟,稍安勿躁。”梁祯恰合时宜地出来圆场,“栗敬这厮,虽是端的无礼,但他乃是中常侍栗嵩的族人,真与他闹翻,恐怕于我等不利。再说,众军士随我征战经年,生死相依。某怎肯因我跟四郎二人之气,让兄弟们处于饥寒之中?要是我等咽了这口气,能让栗敬供给我部粮饷,那这口气,我们俩咽。” 说服了众军官后,梁祯旋即将近千军士都聚集到校场上,先将云部仓库中剩下的钱,一共二十来万,都发给几个功劳最大,在众军士中威望最高的伍长、什长。然后再拍着胸口表示,虽然上级久久不肯发赏赐,但自己已经与商家谈好了,要将那些给自己的赏赐全卖了,来给军士们发钱。 在军士们的感念声中,梁祯喝令将两个带头闹事的刺头当众斩首,并宣布牛盖和鹿狂刀都官升一级。不过对于黑齿影寒的去留,梁祯并没有在大会上明说,但他知道,过不了两天,黑齿影寒被“贬”为持戟郎的消息,便会和她为何被贬的传言一并,传入所有军士耳中。 大会刚结束,梁祯便派出骑卒,将云部目前遇到的困难,向邹靖汇报,并表示,自己想与邹靖面谈。 邹靖及其破虏校尉部的直属机构都驻扎在晋阳县,离平陶约有两天的路程,因此梁祯在收到邹靖的回应之前,就收到了王家的回复。 “德源,常满说他大人想跟你谈谈。”韩霜灵迫不及待地跑进军帐,拉着梁祯的手肘,喜形于色道。 “这么快?你跟他说什么了?”梁祯一愣,王家的反应之快,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嘿”韩霜灵神秘一笑,小脸往梁祯耳边一靠:“你猜,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死丫头,你该不会是直接把马送他了吧?”梁祯右手一抬,轻轻地“摁”着韩霜灵披在背脊上的青丝。 “猜对一半。”韩霜灵的笑容,又是别有一番韵味——她笑的时候,总是会露出两排小银牙,水汪汪的丹凤眼也咪成一条小缝。 “我给常满看了一匹马,他当时就喜欢得不得了,说一定要将它买下来。” 梁祯一皱眉,十二岁的孩子,就会辨认宝马了? “哎,你说的常满,有大名吗?” “他大名叫王凌。打小,就跟我们几个一起舞刀弄枪。” 王凌?难道就是日后做到曹魏司空的那个王凌?如果是的话,那自己就一定要借这个机会,跟王凌结交了。 “哎……我听说豫州王使君也有一个叫王凌的侄子……” “聪明,就是他!”韩霜灵胆大包天地拍了梁祯的额头一下,“怎么,你还认识王使君?” “噗”梁祯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你就别笑话我了。我怎么敢高攀王使君?” “也不一定哒。”韩霜灵不以为然地转了转纤细且白皙的手指,“事在人为嘛。” “听你的语气,你难道还想好了办法?” “常满最近一直想有一把自己的刀,我觉得这对你来说,不难吧?” 梁祯眼珠子一转:骏马宝刀,乃男人所爱。如果我送王凌一把能让他欢心的刀,说不定以后还真能让他为我所用。 “好刀我是有几口。就是不知,他喜欢什么类型的。” 韩霜灵柳眉一弓:“这小子,就喜欢奇奇怪怪的东西。一般形式的刀剑,他都嫌弃。” “有了。”梁祯一拍大腿,“我恰好有一把刀,长得跟四不像一个样,应该很合他胃口。” 第一百六十七章 宝刀配英雄 传说,西楚霸王项羽掌中宝枪,乃用天降陨石铸造而成,光芒四射,枪长一丈三尺七寸,重九九八十一斤,且枪锋锐利,枪身极重,正所谓:点中必死,扫到必亡。其事真伪虽已不可考,但却深深地“荼毒”了一大批血气方刚的游侠儿。 王凌即是被“荼毒”的人之一。梁祯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头插五色鸟羽,身披火红色的蜀锦袍,腰间挂着一把刀柄跟刀身一样长的刀,手中抓着一根由一条粗木杆及一块被打磨成三角形的大石头组成的“枪”。 韩霜灵打趣道:“怎么,还没死心啊?” “哼,我一定要学会这‘霸王’枪!”王凌鼓起腮帮道,同时“哈!”的一声,将“霸王枪”往前一刺。可这“霸王枪”的枪头实在太过沉重,乃至于王凌根本就不能让它保持平衡,枪头刚刺出不到三寸,便“咚”的一声,砸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韩霜灵捧腹大笑,“得了吧你。” “切,你还看不起我?” “来,看看这个。”韩霜灵从平板小推车上抱起一把造型不伦不类的弯刀,“合适你不?” “哎呀,这么沉?”王凌显然没料到这把巨型弯刀竟然如此沉重,就连脑袋都被它“拉”得要撞到地上了。 “当然,这把刀的来头,可一点不小,想听不?” 王凌一听,一把拉起韩霜灵的衣袖,蹦蹦跳跳道:“快说快说!” “舍弟这人就是这样,还望司马勿要见怪。”王晨头戴一方白色纶巾,怀抱着一把剑身修长的铜剑,他看上去也不比王凌大多少,但其气质,却要超过王凌许多。 “王君说的哪里话?”梁祯轻轻摆手,“常言道,宝刀配英豪。贤弟年不过总角,却端的英武过人,想必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梁祯这话,也不算作恭维,因为就正史而言,王凌日后的确实成长为了一个文可牧守一方,武能御虏于外的人物。倒是他的兄长王晨,在王允被杀,与王凌一并逃回太原老家后,就不再见诸于史籍。 “哈哈,司马这话要被舍弟听见,他定高兴得三天睡不着觉。”王晨边笑边摇摇头,“司马,可否荣某请教一件事?” “王君请讲。” 王晨微微仰起头,看着树梢上的夕阳:“十常侍把持朝政,多放父兄横行州郡,祸害百姓。这平常之人,对他们栗宣狼等众,皆是避犹不及。不知司马为何反其道而行?” “不知王君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王晨眉毛一扬,剑柄微微指了指韩霜灵,笑着道:“梁司马莫非也是性情中人?” 梁祯脸一红:“王君好厉害的眼睛。” “灵儿聪慧过人,若不是某已经娶亲,某也想娶她了。”王晨打趣道,然后一拱手,“在下预祝梁司马早日与灵儿比翼双飞。” “王君你就别再笑话我了。”梁祯可不敢受王晨这话,只好苦笑着摆手道,“某现在,已经快被栗敬逼到绝地了,哪还有心思想这婚嫁之事?” 一提到栗敬,王晨当即神色一厉:“栗敬这人,上任这些人,都不知祸害了多少人家,如今这平陶,除了我王家外,也就剩韩、郭数家还未遭毒手了。” 王晨口中的郭家,其实也是大有来头,人家是太原郭氏的旁支,而郭氏的前任族长,是大司农郭全,实打实的三公,而现在的族长郭緼,也做到了雁门太守,货真价实的两千石。栗敬和栗宣狼再狂悖,也不会去触他们的霉头。 “不仅如此,他还私扣军粮,我们来这几天了,一粒粟都没有供应过。” 王晨收起了凌厉的目光,“唉”的叹了口气:“但栗敬又怎是这么容易除掉的?这些年来,他们作过的恶,比漠北的黄沙还要多,但却依旧能屹立不倒。为什么?就因为他们有陛下的宠信。” “某看未必。”梁祯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因为经过刚刚的交谈,他察觉,王晨的语气之中,竟隐隐有要生啖栗敬其肉的感觉,于是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梁祯决定“拉”王晨上船,借助王家的力量,来对付栗敬。 “哦?司马何出此言?” “陛下虽然宠信宦官,但这宠信也是有限度的,如果让陛下知道,宦官威胁到了大汉的根基,那陛下还会放纵他们不管吗?” “哈哈哈哈哈哈。”王晨对空大笑,“梁司马啊梁司马。你还不知道最近雒阳发生的事吧?” “哦?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上个月,我的子师族叔。就曾上奏揭发张让的门客私通黄巾蛾贼一事,可到现在,那张让,依然安于泰山啊。不仅如此,还发出风来,说子师族叔,在平定黄巾之乱的时候,杀良冒功。可就是这漏洞百出的谎言,竟然都有人信。”(注:1) “陛下称张让、赵忠为‘让父张母’,因此他们的地位,自然难以动摇。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父兄,尤其是这个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栗敬、栗宣狼,陛下也会保。” 王晨似乎动了心,身子向前一倾:“那不知梁司马可有良策?” “良策自然有,不过,某需要王君的配合。” “不妨说说看。” 梁祯拍了拍挂在腰间的佩刀:“皇甫将军调我们前来,是为了协助张使君,平定并州的蛾贼,蛾贼一灭,我等自然会走。因此,我等所需要的,只不过是粮草耳,但就是这,栗敬也不肯满足。” “所以,某断定,这栗敬很可能就是蛾贼的内应。其目的,就是要让我部陷入无粮的困境,好让蛾贼一击即溃。这就是为什么,某一到平陶,他便弄了一出子虚乌有的兵士无故伤人案,并以此为借口,不供给我部军粮。” 随着梁祯的讲述,王晨原本紧皱着的眉头,也一点点地舒展开来,尤其是到梁祯说完时,王晨的嘴角,更是浮起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是个好方法,唤作常人,可以灭门了。但栗敬嘛,火候还不够。” 梁祯适时将话题抛给王晨:“听王君此言,想必也有良策了?” “嗯,重点不在栗敬,而在他的儿子,栗宣~狼!” 栗宣狼这几天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因为,他心心念念了一年之久的韩霜灵,竟然在即将被他讨进门的最后关头,生生地“飞”了,而且还像银针入海一样,没了音讯。 “去死吧!”栗宣狼一松手,“咻”的一声,一支长箭便飞了出去。 “啊!”随着一声惨叫,十步开外的那棵血迹斑斑的古槐树的树皮上,又绽开了一朵血红色的玫瑰花。 “君子,你就饶四夫人吧!”栗宣狼身后,六个仅存的妻妾一并跪下,脸色苍白地求饶道。 栗宣狼在平陶县共娶了六妻八妾,一共十四个女人,但能活到现在的,就只剩了这六个,如果再加上已经被捆在槐树上当箭靶但尚未断气的四夫人,那就是七个。 “就你?”栗宣狼一巴掌掴向其中一个妇人,“就你这丑八怪也好意思跟某说话?哈!!” “还有你!皮肤糙得跟这棵老不死的树一样,也好意思在某院里出现?”栗宣狼从箭壶中抽出一把长箭,不由分说地扎向另一个妇人,妇人惨叫着想要躲避,但却被栗宣狼一把揪住头发给扯了回来,“躲!躲!让你躲!让你躲!” “君子饶命啊!君子求求你,放过贱妾们吧!”在被捆在树上哀嚎的四夫人,以及那个已经被扎得跟个到处漏水的烂水袋一般的妇人的双重打击下,有两个妇人崩溃了,只会“啊啊啊”地惊叫,并到处乱跑,有两个还有点理智地则一个劲地求饶。 “放过你?”栗宣狼扔掉手中的箭矢,轻轻地捧起一个妇人,这个妇人的螓首已因连续叩头而布满鲜血,“放过你?好啊,你把狗婆娘抓回来,给我当箭靶,我就放过你。对,我不仅会放过你,还会给你好多钱?怎么样?你做得到吗?” “呜呜呜呜~”妇人哪里知道韩霜灵躲去哪了,但又不敢直接说自己做不到,于是就只能一个劲地哭着。 “啪”栗宣狼一巴掌将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妇人掴倒在地:“滚!没用的东西!” 就在栗宣狼准备再度大开杀戒之际,一个恶少年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公子,找……找到了!” “直娘贼的!找到谁了?” “韩霜灵……韩霜灵找到了。” “说多少次了!是狗婆娘!狗婆娘!知道吗?” “啪”恶少年连忙扇了自己一巴掌:“小的知罪,小的知罪,小的们找到狗婆娘了。” “她死哪了?!”栗宣狼这才放过了倒在地板上的妇人们,逃出生天的妇人们赶忙连爬带滚地消失在栗宣狼视线之中,生怕再被他抓回来折磨。只有那个被捆在树上的四夫人,眼神渐渐地由痛苦变得绝望。 “在……在梁祯的大营里。” “好!你立刻召集兄弟们,跟某杀进去,将梁祯跟那狗婆娘都抓回来!” “公……公子,那可是大……大营啊!合……合适吗?” “去你的!老天爷第一,老子第二!连陛下都拿我等没办法,他梁祯算个卵!跟某走!” 注1:《后汉书》:(允)讨击黄巾别帅,大破之,与左中郎将皇甫嵩、右中郎将朱儁等受降数十万。于贼中得中常侍张让宾客书疏,与黄巾交通,允具发其奸,以状闻。灵帝责怒让,让叩头1陈谢,竟不能罪之。而让怀协忿怨,以事中允。明年,遂传下狱。 第一百六十八章 谈笑除一害 梁祯故意撤走了守门的军士,因此栗宣狼与十数恶少年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就冲进了大营。对此,栗宣狼完全不觉得奇怪,他甚至按照往常的经验,认为是梁祯怕了他,因此他想也不想就直奔中军大帐而去。 “狗婆娘!爷看你这次还往那跑?!”栗宣狼一刀砍断大帐的门帘,大踏步冲了进去。 “嗷呜!嗷呜!”门帘刚落地,恶少年们便嚎叫着跟着栗宣狼的步伐冲进大帐,“出来!出来!嗷呜!” 然而,大帐之中哪里有人?倒是帅案上,放着两只鼓鼓的,袋口敞开,且露出内中铜钱的蛇皮袋。 恶少年们一见,无不双眼发光,“嗷呜!嗷呜!”地叫着一拥而上,你争我夺,谁也不肯少拿一个,至于帅案上堆着的文书笔墨,则随着他们的推搡而掉了一地。 栗宣狼看不上这点钱,但也不阻止恶少年们抢钱,因为恶少年们抢得越多,他等会要支付的“哥们钱”就越少。 “直娘贼的,没人!”但栗宣狼依然大叫道,因为帅帐不大,且没有其他的隔间,因此里面有人没有人一眼就能看穿。 一个恶少年立刻讨好道:“公子勿忧,等会我等再去帮你将整个大营掀了,掘地三尺也要将狗婆娘找出来!” 恶少年们确实要掘地三尺了,但目的却不是为了将韩霜灵挖出来,而是求活路!因为,就在此时,大帐外忽然响起一阵整齐划一的“橐橐”声,接着是三声气冲斗牛的“杀!” “啊啊啊啊!快跑!”一个恶少年猛地从地上弹起,抱着抢到的铜钱就往门外冲。 “咻” “咻” “咻” “咚” “啊!公……公子……他他他!他死了……”另一恶少年双臂一瘫,怀中的铜钱便“叮叮当当”地掉了一地。 栗宣狼一看,心也不由得一愣,但随即一怒,嘴一张吼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还有王法没有?!” “何人擅闯军帐!速速出来束手就擒!”但栗宣狼所得到的,却是粗暴的呵斥声。 “大胆!”栗宣狼哪里被人顶撞过?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斩了他的头!” “诺!”三个恶少年如狼似虎地扑了出去。 但很快,随着一阵“咻”“咻”“咻”的箭矢破空声,这三个恶少年就成了三只刺猬。 “啊啊!”余下的恶少年当即乱作一团,刚抢到的钱也不要了,就在大帐之中四下乱窜,试图找到第二个出口。但这顶帐篷,除了大门外,就只有一个窗户可“沟通”外界。 恶少年们逃命心切,因此也不顾得那么多了,一个人三两下就旁爬了上去,再蹬了几下手脚,整个身子就“掉”出窗外。 “噗”的一声,窗户周围的帐篷就像被人泼了一盘血水一样,全变成红色。而那个掉出窗外的恶少年,也没了声息。 “里面的人听着!速速自缚出降,便可保命!否则格杀勿论!”大帐外,那把粗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啊啊啊啊!”两个恶少年一听,赶忙连爬带滚地扑到军帐门前,“我等愿降,我等愿降!” “直娘贼的!回来!”栗宣狼破口大骂,三步冲上前,一刀将其中一个恶少年自左肩到右腰劈成两断,“回来!” 然而即便如此,逃出军帐外投降的人还是越来越多,更有甚者,迎着栗宣狼的后脑就给了他一拳,将他整个儿打倒在地,然后扛了出去:“是他!是他胁迫我们来的!是他胁迫我们的!” “他就是栗宣狼?”牛盖厉声问道。 “是是是!这人就是栗宣狼!”扛着栗宣狼的恶少年将栗宣狼往地上一扔,边顿首边道。 牛盖手一挥:“都绑了!” “诺!”数十如狼似虎的军士立刻从盾牌阵后冲出,三两下功夫,就将那七八个幸存的恶少年连同栗宣狼一并绑了,并分开关押。其中,栗宣狼被独自带到营盘西南方的一顶幽暗无比且充斥着难闻的气味的帐篷之中。 在这里,栗宣狼将迎接黑齿影寒给他精心准备的“晚宴”。 黑齿影寒先是一盘水浇在栗宣狼头上,将他浇醒。然后也不跟他说一句话,直接一匕首刺穿了他的左耳,栗宣狼立刻疼得哇哇直叫。接着黑齿影寒用力捏着栗宣狼左耳朵处那个血淋淋“洞”用力一拧。 “痛痛痛痛痛!呜嗷嗷嗷嗷!” “去衣。” “诺!”两名军士上前一步,一人摁住栗宣狼,另一人双手抓住栗宣狼的衣裳,用力一扯,随着一阵“撕拉”“撕拉”声,栗宣狼身上那套昂贵的蜀锦袍便成了碎片。 “绑起来。” “诺!”两名军士立刻取来两条粗麻绳,像捆猪一样将栗宣狼捆得扎扎实实。 “让他出去晒晒太阳。”所谓的晒太阳,就是指在平地上立一条木桩,然后将栗宣狼绑在上面,接着再强迫栗宣狼带来的那群恶少年“戏谑”他。如此一顿操作下来,不出半个时辰,栗宣狼便能疯掉。 而这,正正是王晨和梁祯想要的。因为只有疯子才不能再推翻自己的“供词”,如此一来,哪怕栗敬别说想保栗宣狼了,怕是连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四郎,栗宣狼疯了。” “这么快?”黑齿影寒瞄了眼桌子上的沙漏,从开始晒太阳到现在,才不过过了两刻钟而已。 “是的,现在他只会说‘小妞,来陪爷玩儿呀~’了。” 军士不知道黑齿影寒是女孩,因此将栗宣狼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但这却惹得黑齿影寒心中一恶:“让他再晒一时辰。” “诺!” 军士离开后不过一刻钟,又一军士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四郎,栗县长带着一百兵丁,堵在门口。牛军候、鹿屯长正在跟他们对峙。” “告诉他们,按照司马的命令行事,记住,决不能先动手。” “诺!” 黑齿影寒跟着军士的脚步,来到大帐旁,从这里,可以依稀看见人头涌涌的营门。耳边,似乎还能依稀听见栗敬歇斯底里的咆哮。面具缓缓落下,直到完将黑齿影寒嘴角上的浓浓笑意完全遮住:栗敬,很快,你就能跟你儿子团聚了。 栗敬囔囔着要找梁祯,但梁祯却不在营盘里,而是在王晨家中,与他一桌的,还有平陶县的县丞以及县主薄。 县主薄是上任县长留下来的,故而跟县丞一并,一直不被栗敬待见。而上次,梁祯在栗府中公然挑拨栗敬与他下属们的关系后,栗敬更是将县丞等人都逼上了绝路——他当着县丞等人的脸,写信向栗嵩告状。而他给县丞等人安的罪名甚至包括私通黄巾蛾贼。 “诸公今日肯赏脸至此,想必心中也是想好了。”王晨最先开口,同时冷眼审视着县主薄和县丞,这两人的年纪,都在四十上下,阅历与经验,毫无疑问是能辗轧王晨的,故而王晨不得不面露威色,以免此二人心生悔意。 “栗敬这人,端的嚣张,根本就不给我等活路嘛。”县丞被栗敬打掉了两只大门牙,算是破了相,而在这个最重官员“威仪”的年代,破了相的人,便是再无缘于仕途了。 “哎,栗县长真是太过分了。”相比之下,县主薄的语气就要平和多了。 梁祯见县主薄的心尚不坚决,于是抢过了话茬:“昨日,栗宣狼强闯军营,抢夺军书,幸得二公提前相告,栗宣狼等人才没能得逞。现在,栗宣狼已经招供,他其实是蛾贼黄龙、刘石等人的奸细。强闯大营,就是为了获取我军之布防,以协助蛾贼,夺取平陶。这,就是他的供词。” 说着,梁祯从衣袖中取出一张被精心装在竹简中的蔡侯纸,并在众人眼前缓缓摊开,众人定睛一看,只看这蔡侯纸上确实有栗宣狼的签名及红色的手印,至于供词的内容,则远比梁祯所述的要触目惊心——栗宣狼甚至承认,栗敬才是蛾贼在平遥城中最大的暗桩。只等蛾贼一陈兵城下,便开城投降。而且为了能够顺利献城,栗敬甚至断绝了梁祯部的粮草供应。 “如今栗敬已束手就擒,要是追究下来,尔等也有知而不报之嫌,不过要是尔等在这供词上签字,那就非但无罪,反而有功。”王晨点了点供词,逼近县丞及县主薄道。 他虽然没有入仕,但因为是王允的侄子,因此他的话反而比梁祯的更能让县丞两人信服。 “这……”县主薄欲言又止,而县丞的脸色,也是一变。 “半个时辰后,邹校尉及张使君的使者可就到平陶了。他们一到,这供词可就会交上去了。”梁祯也在一旁旁敲侧击道,“到时候,二位确实是没有功劳可分享,但可能还会有罪。” “某签,某签!”县丞一把抓起笔,在供词上的“审讯员”那一栏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毕竟他已经被栗敬毁了容,仕途尽毁,而且还可能获罪,如此一来,还不如放手一搏,说不定还能混个名正言顺的县长来当当呢。 县丞是签了,但县主薄却还有点迟疑,迟迟不肯伸手去抓笔。 “难不成,你也是栗敬一党?”梁祯右手摁住刀柄,轻轻往前一拉,刀身迸射而出的寒光,立刻让县主薄背脊一凉。 “某签!某签!” 第一百六十九章 死人不会说话 死人是不会讲话的,只能任由活人品评,活人说他好,便是好,说他坏就是坏。最著名的例子,便是商纣王帝辛,史籍中的他,似乎就是罪与恶的化身,其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作恶。千百年来,尽管有不少人对此持怀疑态度,但依然没能改变人们对帝辛的大致印象。 受此启发,梁祯决定对栗敬实施先斩后奏之法,罪名是:率叛军强攻大营。这可不得了了,因为这罪名一旦落实,就是十足的谋逆大罪,比他给县丞等人安的私通蛾贼还要重得多。 而为了让栗敬乖乖地按照梁祯给他安排的剧本来走,黑齿影寒命人将已处于疯癫状态的栗宣狼拖到营盘门口,并大声宣读他的供词。栗敬哪里见得爱子被人如此折磨?当即捏碎了拳头,从鼻孔中喷出来的气都足以将他“托”起三丈高。 “反了!反了!杀进去!杀进去!将狼儿救出来!”栗敬破口大骂,颤巍巍的手指不停地“捅”着架着栗宣狼的军士。 他带来的这一百兵丁,都不是郡兵,而是他栗家的私兵,俗话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因此当栗敬一声令下之后,众兵丁便刀枪齐举,杀向大营。 “四郎!不好了,栗敬那小子,真的敢进攻营门!”牛盖没想到,栗敬的胆子竟然如此之大,赶忙一边组织抵抗,一边派人飞马向黑齿影寒报告。 “告诉牛军候,无论如何,也要守住了。” “诺!” 叶鹰扬似乎很心急,军士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建议道:“四郎,我们要不要立刻汇报梁司马?” “牛军候的兵力是足够的。”黑齿影寒右手一举,否决了叶鹰扬的建议,“我也不知道司马人在哪里。” 叶鹰扬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哼,你骗人!就算这天下只有一个人知道司马在哪,那个人,也必然是你。” “但也有的事,不知道,才是福。” 叶鹰扬愣神地看着黑齿影寒,他忽然觉得戴上面具之后的黑齿影寒,就像变了一个人。 营门的战斗,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栗敬的兵丁虽然占据了营门,但却没能再往前一步。牛盖虽然挡住了栗敬的进攻,但也不能将他赶出去。 “告诉儁乂跟鹿狂刀。让他们开始进攻。”黑齿影寒对叶鹰扬道,“你要是喜欢,也可以跟过去砍两刀。” 张郃跟鹿狂刀所率领的,是由一百投降的胡人以及五十多汉军组成的骑士曲,这支力量,是云部的杀手锏,不到关键时候,是决不会投放到战场上的。 骑士曲是在牛盖部军士的左、右两侧同时杀出的,就如同两只手臂一般,一张一合,便将栗敬等人紧紧地“揽入怀中”令他们无从挣脱,从而只得接受血与火交织的“热拥”。 骑兵曲就像一把镰刀,在高矮不一的麦穗间划过,所到之处,麦穗无不断为两截,只留下一个个整齐的,且汁液满布的缺口。仅第一轮冲锋,栗敬的家丁就倒下了一大半,余下的也虽然还在本能的驱使下不断地向栗敬靠拢,但很多人的双腿都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黑齿影寒挽起长弓,搭上一支穿甲箭,箭尖直指栗敬……的发冠。 “咻”长箭飞出,从栗敬头皮上方三尺远处擦过,带着他的发冠以及几丝被生生扯断的头发又往前飞了丈余,方才一头摘在地上。 “你的箭怎么练的?”叶鹰扬也拿着一把弓,他自问远没有黑齿影寒的本事,故而一直没有搭上长箭。 “盯着他的眼睛。”黑齿影寒搭上第二支箭,不过这次瞄准的,却是栗敬身前的护卫,“等你能直视他的时候,再松手。” “咻” “啊~”侍卫的惨嚎,宛如杀猪,接着“咚”的一声,倒伏在地上,但他却还没死透,身子仍在一个劲地蠕动着。 “呼!喝~”鹿狂刀弯刀高举,一个劲地吼道。 一百多胡骑立刻跟着他的动作,弯刀高举,“呼!喝~”“呼!喝~”的吼叫声吓得栗敬幸存的家丁们脸色惨白,有人“哗”的一声,吐了一地,有人边“哈哈哈哈”地狂笑着,边一头摘向骑士们的长戟。 “驾!”鹿狂刀一夹马腹,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栗敬死后,被砍了许多刀,被刺了许多戟。直到跟战场上原有的血肉融为一体,再也难以分辨,他死之后,栗宣狼也失去了使用的价值。但黑齿影寒没有杀他,而是将他交给梁祯,梁祯再将栗宣狼押到王晨及县主薄面前。 “我一刀。你一刀。”王晨狞笑着,将一把杀猪刀强塞到县主薄手中,“来。” “啊……别别……我……我这手是拿……拿笔的……”王晨哪里容得他胡来,一把抓住县主薄的手腕,对着栗宣狼的胸口,用力一扎、两扎、再一扎。 “噗”栗宣狼猛地喷出一口偏黑的血,身子剧烈地抽了几下,脑袋一低,就没了声气。 “平陶主薄丁方义,勇战叛贼栗宣狼,并将其枭首。”梁祯高声宣布着主薄丁方义的“功绩”,也彻底断掉了丁方义背叛的可能。 看着脸色苍白的丁方义,梁祯和王晨都露出了舒心的笑容。这是他俩第一次用计谋对付敌手,没想到是如此的顺利,因而心中都难免有点飘了。 “这简直就是乱来!”邹靖猛地一拍桌案,“栗县长是堂堂命卿。天子亲封,怎能说杀就杀了呢?” 梁祯手一拱,强行将笑意全压在心底,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道:“回校尉,栗敬、栗宣狼二人,带人强闯军营,图谋不轨。这事整个平陶都知道了,而且还有栗宣狼的供状在此。再说,某本来也想留栗敬一命,但奈何他死活不肯投降,还杀伤了我数十军士……” “住嘴!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祸吗?”邹靖差点没有被梁祯气得跳起来,“他可是栗嵩的族孙!你杀了他,你觉得栗嵩还能放过你吗?” “栗敬私通蛾贼刘石之事,有他儿子栗宣狼的供词为证,再者他率人强攻军营之事,可作证者数以百计,以上两条,犯一条便是死罪,何况他栗敬连犯两条?栗常侍素有清名,怎肯替栗敬这种不屑之人开口辩护?” “难道你还觉得,他们是要脸之人?”邹靖一个劲地点着自己的左脸,“卢子干战功显赫,但就因为得罪了宦官,到现在都还在诏狱里!怎么,你难道也想试试诏狱的滋味吗?不!你压根就不够格去诏狱,他们会直接将你推出去剁了!” “校尉,我部到平陶已有数日,可这个栗敬,却一粒粟都没有供应过,军士们现在吃的粟,都是某卖自己的坐骑换来的。要是这个时候蛾贼来攻,军士们又该如何作战?更何况,栗敬与栗宣狼先后率众强攻营盘,这可是谋逆之罪……” “你书读傻了吧你!你真以为,这法是所有人的准绳?错!这法,只对你我之人有用,至于他们,只要陛下还需要,就永远不可能犯法!” “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军帐外忽然传来的喊杀声令邹靖大惊,并下意识地回头瞄了眼军帐的边缘。 梁祯笑着解释道:“校尉勿慌,这只是军士们在操练战阵。” “他们,都愿为你卖命?”——要是将你杀了,他们愿意为你报仇? “是为朝廷卖命。”——不知道,不过可以试试看。 “栗敬、栗宣狼究竟怎么死的?”——你做这事,有多少盟友? “栗宣狼招募死士,想潜入我的军帐,偷盗机密。这事恰巧为王君晨所探知,并提醒某早作准备。后来,栗宣狼果然潜入我中军大帐,偷盗军书。被我等包围后,还意图顽抗,但最终被军士们合力制服。” “栗敬知道消息后,立刻召集一百家丁,强攻大营,试图抢人,但被我军击败,栗敬死于乱军之中。” “后来,我等将栗宣狼押至县衙,交给县丞及县主薄审讯。期间,栗宣狼突然试图攻击县丞及主薄。栗宣狼的力气大得很,一拳打翻了县丞,还抢得了一把刀,主薄丁方义害怕栗宣狼逃出县衙,杀伤无辜百姓,于是将他砍杀。”——王家人、县丞、县主薄都有份。 “校尉。”邹靖还想多问,但他手下的武吏却在此时走了进来,贴在邹靖耳边道,“平陶的百姓,听说栗敬、栗宣狼死了,都纷纷走上街头,敲锣打鼓地庆祝呢。” “这件事,不闹大是不可能的,但闹大之后,陛下会如何处置,就不是我们能预测的了。”邹靖叹了口气:这次,说不定连我都要被你小子给连累死。 第二天,邹靖便上了一封奏折,详细地阐述栗敬先是如何如何刁难梁祯所部,栗宣狼又是如何潜入军营,试图盗取机密,待到他被抓后,栗敬又是如何强攻军营抢人等等。总之,看到这封奏折后,没有人敢当众宣称,栗敬父子不该死。 但不敢宣称栗敬父子不该死,却并不能保证宦官们不会展开报复。 第一百七十章 杀人岂须自操刀 邹靖的奏折只用了十天,就送到了雒阳尚书台,不出意料地,它在上呈汉帝之前,便交到了以张让为首的一干中常侍手中。 “岂有此理!这群人真的是反了!连我们的县长都敢杀!还说什么私通蛾贼!张侯,你说他们还有什么事是干不出来的吗?”栗嵩唾沫飞喷,双手不知是因为气恼还是因为“悲伤”而不停地颤抖着,“呜嗷!我的小孙子啊!我可怜的小孙子啊!” “杀!这人必须杀!”宋典先是猛地一锤桌面,然后轻轻拍着“哀伤过度”的栗嵩的背脊,“要我说,陛下当时,就不应该取消党锢,你看现在,连武人都敢仗着他们对我们动手了。” “都静一静!”赵忠猛地一拍桌案,“听听张侯怎么说。” 众中常侍这才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坐在屋子最内侧,神色也最是安逸的张让身上。 “诸位可还记得桓典?”张让幽幽道。 “吸”张让话音刚落,人群中便发起一阵抽气声:“张侯,您这是?” 桓典,字公雅,官拜侍御史。桓典在任上时执法无所回避,而当时人人皆俱的宦官,一旦被他抓到,也是严惩不贷,因为他经常骑一匹骢马,所以当时的雒阳中,就流传这样一句话:行行且止,避骢马御史。 后来黄巾军逼近荣阳,汉帝令桓典奉旨至荣阳督军,宦官们的日子这才恢复了正常。但因为桓典给宦官们带来的阴影实在太大,因此,当张让再次提起他时,诸位中常侍没有不害怕的。 “桓典虽然走了,但却不是被贬,因此随时可能被召回来。且最近,王允又在说什么我的门客跟张角有联系,切,这完全就是他恶意中伤。王允是在豫州作战的,可张角,却是在冀州啊。” “对啊!对啊,这帮士人,用心真的太歹毒了。” “但陛下对此,还没有明确表态。所以某就在想啊,陛下会不会又开始偏向士人了?” 众中常侍无不骇然,因为他们都知道,尽管汉帝默许他们弄死了吕强以及他的一族,但这默许,却是他们用数以十万计的钱帛换来的,而不是他们功勋。但现在,陛下最需要的是什么人?是能给他平叛的人!而不可否认的是,只有士人才有这个能力在短时间内平定叛乱。 “所以,某就在想啊,我等最近,还是稍稍收敛一些,以免刺激到陛下,要是再把桓典诏回来,可就不好了。” 栗嵩用力揉了好几下眼睛,硬挤出几滴眼泪:“张侯,你说得对,但我孙儿这事,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当然不是。”张让一把手,“要是就这么算了,岂不是告诉士人,我们成任人宰割的鱼肉了吗?” “哎呀,张侯你就给句明话吧!究竟该怎么做?”栗嵩急得快要跳起来了,事关栗敬一死,他在平陶囤下的田产、家财都不知给县丞、县主薄、王晨、邹靖、梁祯等人吞了多少,那可是整个平陶县一多半的财富啊!可不能说没就没了啊,而张让不发话,他栗嵩又怎么好有动作? “田地是不会动的,只不过是给他们打理几天罢了。”张让掰着手指头,给栗嵩分析,“家财,肯定是卷没影了的,但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劝大伙都看开点。” 栗嵩点点头,因为栗敬家最值钱的,就是那占平陶县耕地一并的田地,至于他家的其他财产,跟田产相比,丢了还真不算什么事。 “接下来说人。王家势大,搬到王允前都不能动。县丞、县主薄同理,因为现在动他们,王家就会心生警惕。” “倒是那两个武人,可以做做文章。” “怎么做?”栗嵩拳头紧握,咬牙切齿,毕竟能报一点仇也是报仇。 “他们不是打了胜仗吗?就调邹靖到雒阳,在我们眼皮底子下,还愁治不了他的罪?”张让冷“吭”一声,“至于这梁祯嘛……” 栗嵩一跃而起,喜形于色道:“某知道,他是罪人梁冀的弟弟梁蒙之后,单凭这一条,他的司马,就可以撤了。” “万万不可!”张让一拍桌案,“先不论梁蒙乃先帝所赦,且当今陛下即位之初,便下诏赦免了前朝所有罪犯的后代,所以,想要用这个来办梁祯,是不可能的。” “呃……那就将梁祯也调进来,在雒阳,不怕没他的罪。”栗嵩一拍手掌,尽管这一调动会让他多花上万钱。 “你啊,就是太心急。”张让皮笑肉不笑道,“对付这种小鱼,哪用这么麻烦?” 栗嵩被张让这一绕,头都大了不少:“呃……还请张侯明示。” 张让随手抄起一份奏折,扔在地上:“凉州来报,湟中义从胡北宫伯玉、李文侯与当地豪门宋杨等作乱于凉州,杀死护羌校尉冷徽、金城太守陈懿,并胁迫凉州从事边允、韩约作为他们的首领。” “哈?”厅中众中常侍一听,无不骇然,事关自建宁年间平定羌乱时,府库就已空竭了,故而现在官府所花的钱,很大一部分都来自大伙的“资助”,而作为天子心腹的他们,出的钱自然也不能少,现在凉州战事又起,毫无疑问,中常侍们又要大出血了。 “现在,河北战事已定,三张均已授首。凉州的叛乱声势浩大,瞒是瞒不住的。所以,我等要做好,陛下将河北的大军全都调到凉州去,以彻底平定凉州的准备。”张让神色冷峻地宣告着天子的决定,“所以,用不了多久,我等就又要出钱了,但也不能白出,故而诸位有什么仇家,到时候就一并推荐去凉州送死吧。” “张侯此计,甚是高明,某替亡孙,谢过张侯。”栗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咚”地给张让叩了一个响头。 “用不着,快起来吧。”张让嘴上笑着,心中却是一恶:待到哪天,陛下恶了咱家时,你保准是第一个出来踩咱家一脚的。 光和七年十二月,声势浩大的黄巾起义终于告一段落。同月,为了一改河山倾颓、战火连绵之状,汉帝下诏改光和为中平。 然而,事与愿违,改元后的第三天,张让就亲手将凉州叛乱再起的急报送到天子面前。 “怎么又叛乱!”汉帝只扫了一眼,就狠狠地将急报扔到地上,同时双手举高,指着远处被焚毁的宫殿吼道,“朕的宫殿!被烧了快一年了!都还没修!为什么!为什么就又报上一件跟朕抢钱的事?!!!” “回陛下,凉州刺史左昌,私盗军粮数以万石计,致使我凉州守军疲弱,才让狼子野心的义从胡北宫伯玉、李文侯、宋建有了作乱的机会。” “什么!小小左昌,竟敢盗卖万石军粮,还要不分朕一分?!!”汉帝扯着自己的头发,小小的眼珠涨得通红,“去!立即将这左昌千刀万剐,剁成肉酱!” “诺!” “等等,张父,你且说说,这凉州之乱该如何平定?”汉帝手一伸,拉住张让的衣袖,“黄巾之乱,已经花了朕数亿钱,这平凉州,不会又要几个亿吧?” “陛下,西州羌乱,自世祖皇帝至今,已有一百余年。我军数次出征,虽然也曾取得过斩首万计的大捷。但也曾五次遭遇全军覆没的大败。因此,在臣看来,不如放弃凉州,以节省钱帛。” “唉。”汉帝长叹一声,“朕何尝不知,凉州是个吞金兽,每年都要耗费大量的钱帛,却不能给朕带来一丝一毫的增益。” “但这凉州,毕竟是世宗孝武皇帝所拓。朕若提议放弃凉州,还不得给那帮子清议士人用唾沫给淹死?” “陛下不必多虑。”张让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清议士人,最惧的就是让他们干实事。陛下若现在提出放弃凉州,定然阻力重重。因此,陛下不妨先让皇甫中郎将率军救援凉州。若是胜了,自然最好,若是败了,陛下便可暗示司徒崔烈,在朝堂之上向陛下建议,放弃凉州,” 汉帝登时向一只炸毛的刺猬一般,跳起来道:“什么?皇甫中郎将已经功塞天地,若还能平了凉州,朕得赏他多少财帛,才算完啊?” “陛下,羌人居无定所,我军进,则远遁;我军退,则复至。皇甫中郎将虽善用兵,可依老臣之见,他除了驻守城寨外,也无有他法。可驻守城寨,战事就必然相持日久。所耗钱帛必然暴涨,真到那时候,朝中诸公难道还能只说而不出力吗?他们也必须出钱,而且是出大钱。陛下想想,这朝中诸公,又有哪个,不是嗜财如命的?此时,陛下再让崔烈提议放弃凉州,群臣定无不敢不从。” “善!善!善!”汉帝连称三个“善”,“只是张父,崔烈也是清议之人,他又怎肯听朕所言,率先提出这冒天下之大不韪之策呢?” 张让一听,心底不由得冷“吭”一声:哼,就凭你们这些清议之人,也配跟咱家斗? “崔烈本名士,但因花费五百万钱买了个司徒,而为士人所不耻,如今他的学生越来越少,已有门庭冷落之象。若陛下给他派一些门徒,然后再让他进言此事,崔烈必然应允。” 汉帝小眼珠子一转:“妙计!妙计!张父,你就速去替朕办了此事吧。” “诺。只是陛下,还有一事。” “何事?” “陛下,并州捷报,破虏校尉邹靖,于原平大败屠各胡,斩首九百余级。” “张父打算怎么赏他啊?”一提到赏赐,汉帝就像被人割了一刀似的难受:朕天天起早贪黑,也不见有人给朕些赏钱。倒是这群臣子,办了点鸡毛蒜皮般的小事都要来讨赏。 “陛下,臣等以为,邹靖攻大,可升任北军中候,其部能战,应调往凉州,协助皇甫将军平叛,如此一来,朝廷便可少从冀州、幽州所调兵士,以节省财力。” “不用给赏钱?” “回陛下,不用给。” “善!就按张父说的办!”汉帝一拍手掌。 第一百七十一章 深情岂让东南雀 有“荀氏八龙,慈明无双”之称的荀爽,膝下一个名叫荀采的女儿。荀采年少的时候便以“聪慧而有才艺”闻名,但真正让她留名史册的,却是她的贞烈。 十七岁时,荀采嫁给阴瑜,两人琴瑟和谐,誓要终生相守。然而,好景不长,仅仅过了两年,阴瑜就死了。荀爽于是想让女儿改嫁,但怎知荀采却在改嫁的次日,借故支开仆人,然后用粉在门上写上“尸还阴”三个字,随即上吊自杀。 韩霜灵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荀采的事迹,但她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却与荀采一模一样。 栗敬和栗宣狼死后,笼罩在韩霜灵心头上长达一年的阴影也终于散去,她也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回家了。 “姑子,我等就你送到这了,你自个进去吧。”章牛右手一举,示意身后的几个甲士停步。 “奴家多谢几位壮士。”韩霜灵弯腿道个“万福”,然后伸手作了个“请”的手势,“不过奴家斗胆请几位壮士随奴家进府一坐,以让家父能亲自道谢。” “姑子的好意,阿牛心领了。但哥哥有令,人送到就立刻回去,不得打扰人家。所以,姑子,告辞。”章牛拱手一揖,然后也不待韩霜灵再多说什么,身子一转,双臂一张,“走了。”如老鹰赶小鸡一样,将身后的军士们都“推”走了。 “嘿嘿。”看着章牛夸张而滑稽的动作,韩霜灵不由得捂嘴一笑,旋即心一沉:唉,也不知何时才能再与德源相见。 回家的喜悦最终还是胜过了与梁祯分别而带来的失落,韩霜灵蹦蹦跳跳地进了府,边走边向十多年来一样喊道:“大人,阿母,我回来啦!” “哎呦!我的乖女儿呦,你可算回来了!”韩阿成(注1)闻声从卧室中扑出来,一把扭住几日不见的女儿,布满皱纹的眼角,立刻挂上了几滴炽热的泪珠,“小宝贝啊,这些天,你去哪儿了啊!!” “阿母,你头发怎么白了这么多?天啊!怎么憔悴成这样?” “傻孩子,还不是因为你!”韩阿成爱怜地敲打着女儿的脑袋,然后又一把将女儿扭进怀中,“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韩霜灵不知所措地任由韩阿成用力扭了好一会,才终于找到脱身的借口:“大人呢?” “哦,老头子刚睡下呢。哎呀,也怪惨的,你离家的第二天,他就就被县里解职了。不仅如此,栗宣狼那黑心的,还三次带人到家里来,都快将家里值钱的物什给搬空了。不光如此,他还强迫家里签了三百万钱的借条。” “什么?他怎么可以如此过分!”韩霜灵浑身一震,她是真后悔没有趁着栗宣狼落在梁祯手上时冲上去砍他两刀,“不过不要紧啦,德源已经跟丁主薄一起,将栗家所持的全部借条,都烧了。” “哈?娘没听错吧?是真的吗?” “嗯嗯,我亲眼看着的,德源最好人了。” 韩阿成脸上仅存的愁容登时全部消失不见,因为对于韩家而言,最值钱的依旧是手上的田产,而不是府中的家私。当初栗宣狼也是看中了这点,才强迫韩家签了三百万用全部田产为抵押的债务的。现在,梁祯跟丁方义将债条一烧,韩家的田产自然也不用担心被人强行收走了,而只要保住了田产,过不了几年,被抢夺的家私就能全部赚回来。 因此,尽管损失还是不少,但对于已有家破人亡的迹象的韩家而言,忽然之间女儿和大部分的家产都失而复得,那心情自然是除了欢喜仍是欢喜了。 “来,快进屋里去。阿母现在就给你去做好吃的,哎呀,这几天不见,怎么瘦了这么多?” “哎呀,不用啦,我回来之前,就已经在德源那吃过了。” “德源是谁?我怎么对他没有一点印象?” 韩霜灵“噗嗤”一笑:“他是司马。石塔沟的大胜,就是他打的。你怎么可能对他没印象?” 于是,韩霜灵就将这几天发生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当然她省去了在栖凤亭中与梁祯相识的那一幕,而是以自己在家门口险些被栗宣狼抓去,但幸好为梁祯所救作为故事的开始。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年轻、高大、帅气。” 看着女儿的模样,作为过来人的韩阿成会心一笑:“死丫头,莫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哪有!”韩霜灵一急,声音也不由得尖了大了许多。 “看,急了吧?”韩阿成掐了韩霜灵一把,“阿母也经历过。好了,如果你真的喜欢,等大人醒了,阿母就跟你一起,跟他说说,让他出面跟德源谈谈吧。” “真的?”韩霜灵见母亲如此直接,当下心花怒放,再也不顾得掩饰什么了,“那太好了!” 韩阿成陪着韩霜灵露出欣喜若狂的笑容,但内心,却不由得一酸:你毕竟也及竿了,还是早点寻个良家子嫁了好。免得到时候,又引来一个栗宣狼。 一个时辰后,韩父韩温醒了,但当韩霜灵用既欣喜又羞涩的语气向他委婉地表露出自己想要跟梁祯相守一生这一想法时,他的反应,却让韩霜灵大为失望。 “不行!”韩温的语气非常坚决。 “为什么?要是没有他,你还能再见着我吗?” “是,他是救了你不错,这点,为父感激他,也一定会登门拜谢。他想要什么报答,为父哪怕是将自个卖给人为奴,也会凑齐。但唯独,你不能嫁给他。” “凭什么?”韩霜灵猛一跺脚,心中对大人的失望,似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当初,栗宣狼上门时,怎么不见你这么强硬?!” “你懂什么,这不一样!栗宣狼是什么人,你也知道,我韩家差点被他弄得家破人亡了!” “哼!你就是欺负人家德源人好!”韩霜灵双目一瞪,没好气道。 “灵儿,怎么跟你大人说话的?”韩阿成一听不对头,赶忙冲到两人中间,将两人隔开,“好了,好了。都消消气,都消消气。” 接着,韩阿成开始委婉地数落韩温:“你也是的,人家德源再怎么样,也好歹护住了灵儿跟我们韩家。他若是真心对灵儿好,那我们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唉!”韩温一拍桌案,头甩向一边,在妻女面前承认自己的无能,还是让他觉得很不自在,“现在外面这么乱,德源又是个武人,整天砍砍杀杀的,要是哪一天,算了。灵儿,之前是为父无能,没能护住你。但你也要知道,在为父有能力的时候,还是希望,你能好好地过一辈子的。” 韩阿成一听,立刻转变了自己的“阵营”,跟着韩温一并,做起韩霜灵的思想工作来:“灵儿,其实你大人说得也不算错。德源好虽好,但又不知道他是哪里人,这仗又何时才打得完。但这时间,可不等人啊。” 韩霜灵斩钉截铁道:“我可以等!” “你可以等,但岁月可不等你啊!”韩温快要被不开窍的女儿给气疯了,“再过几年,你就老了。可他德源,还是春秋鼎盛,要是再立有新功,连封侯都是有可能的。但时候,他还会看得上韩家的女儿吗?” “怎么不会?我……” “灵儿啊,你大人说得没错,常言道: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这要是对错了门,往后的日子,可有得你受的。” 韩温紧接着用不容分说的语气道:“你阿母家的表亲之中,也有两个儿子快加冠了,还有魏吏的儿子,刚刚加冠,尚未娶亲,过几天我带你去见见他们,你选一个能接受的嫁了吧。他们几个,虽然比不上德源,但也没有劣迹,家境也跟我们差不多,不会让你吃苦头的。” “大人!” 韩温不耐烦地摆摆手:“别再说了,你先回屋睡会吧,等会某杀只鸡给你补补,看都瘦成什么样了。” “哼!”韩霜灵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一甩衣袖,转身就往府门的方向跑。 “看紧灵儿,别再让她乱跑。”韩温猛地站起,指着韩霜灵的背影吼道。 韩家虽然不富裕,但也是有一个看守门户的门房,两个打扫庭院的下人的,因此韩温一吼,他们就立刻将府门紧紧地闭上,并用肉身拦在门前,无论韩霜灵如何威逼,都硬是不肯挪开一步。 “将她架回屋里去。”韩温连连挥手,“真是不让人省心。” 这话,是对韩阿成说的。 “阿母,快放开我!快放开我!”韩阿成的力气很大,再加上有母亲之尊,因此没费多少气力,就如抓小鸡一样就韩霜灵整个“提”了起来,然后也不顾她正在不停地挣扎,就将她“扔”进了里屋,不单如此,还在门外上了锁。 “灵儿啊,其实大人他说得没错的,你就别那么倔强了。乖乖地在里面睡会,也让我们省点心啊。”韩阿成隔着房门在外面安慰道。 “呜呜~我真……真的不能跟德源在一起吗?” 孩子是母亲心头上掉下来的肉,韩阿成一听韩霜灵哭得如此凄凉,心中也难免一酸,但经历过世事艰难的她也知道,现在对未经世事的孩子的放任,就是对她的不负责。 因此,韩阿成把心一横,狠狠道:“没错。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这话突然就奏效了,而且没有一点征兆,因为屋中的韩霜灵确实既不哭也不闹了。 “灵儿?灵儿?”韩阿成心中忽然一慌,赶忙用力敲了敲门,“灵儿?” 没有回应。 注1:韩父虽在县衙任职,但只是小吏,不是官,因此其妻只能称为韩阿成。 第一百七十二章 见家长 看着瘫倒在床上的韩霜灵,韩温的心中,既愤怒又无奈。女儿的性格,他清楚,但他没想到,女儿竟然在房中上吊,若不是韩阿成发现得及时,说不定此刻,已是天人永隔。 “君子,不如就依了灵儿吧。”韩阿成手颤巍巍的,既想去摸韩霜灵脖颈上的那条深深的勒痕,但又不敢,“其实,德源也没得说的。为了灵儿,竟然能硬与栗敬的手下厮杀半个时辰。” “某何尝不知,只是德源只不过是临时驻守在这,一旦移营,灵儿是跟着走呢?还是独守空闺?”韩温右手手背不断地拍着左手手掌,“哎,你说这灵儿,怎么就不能理解某一下呢?” “我年少的时候,不也是这样,才跟了你嘛。”韩阿成羞涩一笑。 听韩阿成提起往事,韩温先是一愣,接着也是“嘿嘿”一笑,坐在韩阿成身边,伸手将她搂入怀中:“也是。唉,或许是某太自私了吧,总想着灵儿以后能过得安稳一点。” “君子,这百年以后的事,可不是你我能管的了。依我看,还是让灵儿自己选吧。一来,自己选的,心理也舒坦。二来,照灵儿的性子,要是强迫她,保不准会作出什么激烈的事,要是辱没了门风,还有得你头疼的呢。” “都怪你,平常总惯着她。”韩温佯怒道。 “你还有脸说我?灵儿小时候做错了事,还不是你,将她要挨的大棒全挡了去?” “呃……哈哈。”韩温脸红耳热地挠了挠脑袋,“你也真是,那时候,我们就灵儿一个女儿,你也舍得去下手啊。” 说完,韩温双手交叉,抱着后脑勺,往身后的墙壁处一挨:“算了,反正越儿明年也能习武了。再过几年,等他大了,说不准能向德源求个情,给他谋个事儿做。要真如此,某也就心安了。” 韩温连夜准备了几件价值不算大,但对梁祯来说算是急需的礼物——御寒的衣服,治疗风寒的草药,治疗刀伤的金疮药。装了满满两车,次日一早,便带着两个下人,押着车辆去找梁祯拜谢。 然而,没等他们走到城门,就迎面看见开来一队兵马,当先三员骑士,为首那人一身铁甲,盔顶红缨,腰佩长刀,宽阔的双肩后,红袍飘飘,端的是英武过人。 “快,快给他们让路。”韩温示意两个下人赶忙将车辆推到路边。 “哎,这不是韩吏吗?”马队与韩温三人擦肩而过时,忽然传出一把声音,韩温一听,竟然是县主薄丁方义。 韩温一听,赶忙拱手长揖:“见过丁公。” 丁方义从坐骑上跳下,一手扶起韩温,然后亲切地握着韩温的双手:“来来来,某给你介绍介绍,这位便是梁司马。” 丁方义所说的,正是那个一马当先的军士:“梁司马,这位便是韩吏,韩温。” “在下梁祯,幸会。”梁祯急急翻身跳下马,然后又慢慢地走到韩温面前。 韩温赶忙对梁祯行一个天揖:“在下,见过梁司马。” 丁方义似乎并不知道韩霜灵跟梁祯之间的事,故而问韩温道:“韩吏,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哦,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韩温自然不愿将自家的事说出来,但又一时间想不到借口,只好左右支吾。 “丁君,我们要找的,可是此人?” “回司马,正是此人。” 梁祯点点头:“那既然韩君有事,那我等,还是改日再叨扰吧。” “哦,无妨,无妨。还请几位随某到寒舍稍坐。”韩温连忙道,然后伸手作出一个“请”的手势。 “司马,请。”丁方义一点也不跟韩温客气,对梁祯道。 “请。”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韩府,立刻将原本显得很宽裕的府邸挤得满满当当。 “两位请稍作,某去给两位沏茶。” 丁方义扇了扇鼻子:“韩吏,你这府,怎么像被贼人硬闯了似的?” “呃……唉,还不是那栗宣狼害得,他都快将这里搬空了。”韩温一边在桌上摆上茶水,一边叹气道,如今栗宣狼已经定罪授首,故而他才敢开口抱怨栗宣狼。 “哦,难不成你前几天的辞职,也是为了这事?”丁方义有点吃惊。 “正是。” “韩吏,我跟司马,想让你去管县里的粮仓,你可是愿意?” 让韩温去管粮仓,其实是梁祯的主意。因为粮食的供给,是关乎云部稳定的大事,而粮仓的主官丁方义,在除掉栗敬一事上,曾经犹豫不定,故而梁祯需要一个心腹之人,来接管粮仓——最不济,也要让自己能够及时知道,粮仓中到底还有多少存粮。对这个人选,梁祯想了好久,觉得是非韩温莫属。 一来,韩温是被栗敬逼得几近家破人亡的,对栗敬一家,是不会再有任何的同情与割舍不掉的联系。二来,韩温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还有将近二十年的仕途,如果不出错,是有很大可能在致仕前当上县主薄、功曹这类的末品官的。而梁祯自军中退役后,最有可能担任的,也是俸禄在两百石至四百石之间的县尉,品秩跟韩温相差无几,换句话说,梁祯现在是在“讨好”未来的老丈人。 “二位既然信得过某,某也定不会让二位失望。” 管个粮仓其实也不是什么“有去无回”的大事,因此韩温也就无需发毒誓了,只需表示自己能干好就行。 “那好,你且收拾东西,下午就去上任。”丁方义当即宣布。 “诺。” “司马,你还有什么别的事吗?”丁方义身子一偏,将话茬交给梁祯。 “没了。”梁祯摇摇头,他第一眼见到韩温时,心中并无明显的不适。这说明,韩温身上并没有什么明显跟他处不来的,至于其他的林林种种,也不是这短短两刻的时间内,能够摸得清楚的,再者,有丁方义在场,梁祯也不好问一些明显让丁方义觉得自己不受信任的话。 “那,司马,不如我等就此告辞?” “嗯。” “韩吏,那你抓紧收拾。我等就此告辞。”丁方义跟梁祯一并拱手。 “呃……”韩温喉结连续动了几下,但最后都一一将话收住,“在下,恭送二位。” 三人依次起坐,但尚未走出大门,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清脆如鸟鸣的声音:“德源!” 梁祯一愣,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四目相视时,脸色也不由得一起:“灵儿!” “真的是你!” “韩吏,司马,某就先告辞了。”丁方义到底是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官宦了,一见此状,立刻识相地告退。 “哦,你先回去吧,某随后就来。”梁祯也不推脱,一步“踩”在丁方义给的台阶上就下了地。 丁方义刚走,韩温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在下,替小女谢过司马救命之恩。”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梁祯哪敢受?立刻将韩温扶起,“在下不过做了些分内之事。” “哎,司马,某可听说了,为这事,你可跟栗敬搏杀了半个时辰。这恩情,小的,真……真的是无以为报。”韩温起来后,又对着梁祯行了一个天揖,然后指着那两辆停在屋檐下的平板车,“在下仓促之间,只来得及准备了一些御寒衣物,以及一些药品。以谢司马,使某家庭团聚之恩。” “韩君有此心,在下感激不尽。”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也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日子,而且经过两次战斗,云部的伤卒确实不少,因此梁祯也不跟韩温客气,当即照单全收。 韩温瞥了一眼一旁早已跃跃欲试的韩霜灵:“咳,灵儿,还不快谢过司马救命之恩?” “啊,呃……奴家谢过德……司马救命之恩。” “哎,你又……呃……” 梁祯的举动,逗得韩温嘴角也不由得一弯:“司马,不妨入寒舍稍坐,待某去给司马准备宴席,以答谢大恩。” 接着韩温也不等梁祯作出反应,便朝韩霜灵招招手:“灵儿,还不快来招待恩人?” “诺。” “呃……”直到被韩霜灵半拉半扯地“迎”进了屋,被安排的明明白白的梁祯才恍然觉得,自己好像坠入了一个陷阱。不过,这个陷阱也太甜蜜了吧? “来,尝尝这个。”韩霜灵掀开了一只青瓷瓷盅的盖子,从里面抓出一把玫瑰香放在玉掌之中,递到梁祯面前,“梗阳产的葡萄干,就算是在并州,也没几个地方能吃到呢。” 梗阳即日后的清徐,在后世确实是个以葡萄而闻名的地方。但它在东汉就已经能出产葡萄干了吗?梁祯不知道,也不想去考究,毕竟他可不想当注孤生的人。 “看着就甜。”梁祯故意摩挲了韩霜灵的手掌一下,才从她手中抓起葡萄干,“来,张嘴。” “噗嗤”韩霜灵忍不住笑了:“你吃啦,我都快吃腻了。” “哦,我懂了,你就是吃腻了,才给我吃的吧?” “这还用说?”韩霜灵手指一弯,将余下的葡萄全攥在手心里,白着眼看着梁祯。 “哼。”梁祯头一甩,“喂,你把我当什么了啊?” 第一百七十三章 定亲 在往后的日子里,每每回想起今天的这一幕,梁祯都在感叹,自己真是太天真了,乃至于一直想不到,韩霜灵很有可能提前通过黑齿影寒,将自己吃了个透。 韩霜灵对梁祯的抗议置若罔闻:“不吃算了,我拿去后院给猪吃。” “哎,别别别。”梁祯果然“投降”,“我吃,我吃还不行吗?” 梁祯大把大把地将葡萄干往嘴里塞,直到“咳咳”声再也掩盖不住时,才堪堪道:“咳咳,这么好吃的东西,怎能便宜了那猪?” “所以就只好便宜你了嘛。”韩霜灵嘴角一弯,露出两排小巧的银牙。 “等等,那我是什么?” “啊?”韩霜灵故作惊讶,“你不就是猪吗?” “哼。你倒说说,我哪点像猪了?” 韩霜灵捧腹狂笑:“你哪点不像猪了?” 接着,她就将黑齿影寒给卖了:“真的跟四郎说得一模一样。” “四郎?”梁祯一愣,接着气鼓鼓地在桌子下暗暗搓手:啊啊啊!你个笨呆,竟敢这么损我,看我回去后,怎么将你吊起来戳。 自觉说漏嘴的韩霜灵猛地一捂嘴,水灵灵的眼珠也变得“惶恐不安”起来:“呃,不,不是,我说错了。” “没事,挠你也一样。” “你敢?”韩霜灵用“挑逗”的眼神看着梁祯,“这可是在我家哎。” “那我可以等你到我家的时候,再挠啊。”再说这话之前,梁祯连续三次环顾四周,以确认客厅中,只有他们两人。不然的话,估摸着韩府今日,就要发生一起“血案”了。 韩霜灵脸一红:“讨厌……” “不过说回来,我倒觉得四郎有点奇怪。”韩霜灵忽然皱起眉毛,“我总感觉,他跟阿牛哥哥他们都不一样。” “不一样?”梁祯心一绷,“他怎么了吗?” “也没什么,我就是感觉,我跟他,比跟其他人,都谈得来。” 梁祯笑了:傻丫头,她跟你一样,都是女孩啊。当然更谈得来了。 韩霜灵瞄了瞄左右,见韩温还没有回来的迹象,于是身子往梁祯处一倾,压低声音道:“大人想让我早点出嫁。” 梁祯一愣,旋即出乎自己意料地“哦”了声。 “你就这点反应?”韩霜灵小嘴一撅不高兴了。 “其实……其实我……”梁祯一个劲地挠着自己的后脑勺,话虽涌到嘴边,但就是说不出口。 “他给我介绍了三个人。” 梁祯一听,心中自是一急,话也终于能不受阻遏地说出口了:“你有喜欢的吗?” “没有。” “那就别答应。”梁祯双拳一握,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倾,如此一来,他俩之间的距离,便不足半尺了,“真的,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会很痛苦。” “德源,我问你个问题吧。”韩霜灵也是双拳一握,跟梁祯拳头贴着拳头,“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问吧,我一定说实话。” “有两个人,第一个你不喜欢,但可以跟他相守终老。另一个,你喜欢他,但却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离开你,再也不会回来。你选哪个?” “啊?”梁祯就像被雷劈了一下似的,他首先就想到了黑齿影寒,自己喜欢她吗?喜欢,爱她吗?曾经爱得很深,但现在没那么深了。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梁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或黑齿影寒,就会步左延年、乌丹、冯良等人的后尘,离另一人而去,一旦如此,之前的爱,不都付诸东流了吗? 正是由于这种患得患失的思想在作祟,梁祯对黑齿影寒的爱,才慢慢地淡了,稀释了,且多了许多杂质。 梁祯想了许久,最后在韩霜灵炽热而期待的目光中,说出了一个,无论是自己,还是韩霜灵都不愿听见的答案:“第一个。” “为什么?!”韩霜灵坐不住了,“咻”地站了起来。 “跟第一个人在一起,只要他不是心术不正,就像用慢火煮蔗糖一样,时日久了,水就甜了。”梁祯轻轻地扭过头,试图躲开韩霜灵那炽热的目光,“跟第二个人在一起,就像在饮用曼陀罗熬水,初时虽然甜如蜜,但片刻之后,必是肝肠寸断的痛。” “我不管!我就要跟你在一起!”韩霜灵忽然咆哮道,“哪怕全天下都反对!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灵儿……?”毫无心理准备的梁祯当即一惊,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你……我……我不知道,你……你是在问我们……” “灵儿,你在干什么?别吓着司马。”韩温恰合时宜地端着一盘鸡走了进来,并不由分说地将韩霜灵“轰”了出去,“快回屋里去。” “……诺……”登时萎顿下去的韩霜灵急忙夺路而逃。 韩温将菜肴放下,然后笑呵呵地给梁祯及自己各倒了一碗酒:“梁司马,小女性格乖张,在下管教无方,令梁司马笑话了。请容老夫自罚一杯,以示赔罪。” “哪里,哪里。是……是……都怪晚辈不识好歹……故……”梁祯支支吾吾地想组织起一句话,但发热的头脑却让这句话越说越乱,最后他干脆打住,不说了。 “唉,司马,不瞒你说。小女对你,早生爱慕之心,昨日更是放言,非司马不嫁。故而恕在下斗胆问一句,司马对灵儿,可有意?若是无,在下便向司马顿首赔罪,也好让灵儿断了痴念。”说完,韩温抢在梁祯说话前,对着他一揖,以示赔礼。 见韩温说得如此直白,梁祯心中也在昨日发生的事,猜到了七八分。韩霜灵是个刚烈的女孩,她估摸着昨日是以死明志,而且是真做出来了,不然的话,韩温也不至于现在如此着急地想确认这件事。 梁祯站起身,对着韩温一揖到底:“回韩君,在下确实对灵儿有意。但……” “无妨,照说无妨。”韩温似乎早就知道梁祯想说什么,于是手一挥,示意梁祯不必拘谨,他都不介意。 “梁某已名登军籍,日不能解甲,夜亦要带刀。只怕……只怕耽误了灵儿。” “唉……”韩温锤了锤自己盘起来的小腿,“德源,你能这么想,灵儿跟了你,某也就无憾了。” 梁祯心下一震:他……他就这么同意了? “韩君,此事……是不是草率……” “德源,某再问你一遍,若某将灵儿许配给你。你愿意跟她相守终老吗?” “愿意。只是……” “唉。”韩温苦笑着摇摇头,“德源,灵儿为了能嫁给你,昨天已经上吊一次了。今儿个,她脖颈上的丝带,就是为了掩盖伤痕而带。” “所以,某刚才才再三问你,是不是真的喜欢灵儿。” “大人,祯愿对天起誓,誓与灵儿白头皆老,若有二心,天……” “得得得!”韩温赶紧上前两步,将梁祯扶起来,“娶个亲用不着发毒誓。用不着!” 梁祯要娶亲的消息,就像春日的暖风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云部,并在那些一度“死气沉沉”的军士之中,激起了一阵讨论的热潮。不过,军士们的着重点更在于,梁祯的细君,长得怎么样,并纷纷按照自己脑海中美人的标准,来给描绘韩霜灵的模样,有不少人为此,还吵了一架。 军士们激烈的争论,并没有引起梁祯的注意,因为他现在的精力,都集中在黑齿影寒身上。后者几天前在城中的一间裁缝铺订造了一身纯白的战袍,与那张精心打造的面具一并穿戴完毕后,那困扰了梁祯无数个黑夜的梦魇,又一次走到了梁祯面前。 “更丑了?”这似乎是黑齿影寒第一次关注自己的容颜。 “更美了。”梁祯纠正道,“更成熟了。” 确实,如果说光和四年的黑齿影寒,还因缺少磨练,而撑不起那身吓人的战袍的话,光和七年的她,在经过三年的战火锤炼后,不但能完全撑得起这战袍,眉宇之间,还隐隐能让人感觉到,明思王的影子。 “我讨厌它们。”黑齿影寒手一扬,将曾经戴在脸上的假须、假眉都扔到地上。 “嗯,我见过你的许多模样。”梁祯用手撑起自己的下巴,“第二喜欢的,就是你这个样子。” “最喜欢的呢?” “你。”梁祯初时只答了一个字,但看见黑齿影寒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后,便立刻加了几句,“容貌就像河边的沙塔,经不起时间的流逝。但你就是你,无论时间如何改变,都不会变。” “那如果,我明天就归于尘土。十年之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没有你,我只会是雪原上的一具白骨。这份情谊,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黑齿影寒别过脸,不再看梁祯:“你去吧,其实这样也不错,那样我们老之后,就有一个家了。” “那天,你要来吗?”梁祯在她背后低声道,“或者是想出去转转?” 黑齿影寒轻轻抬起右手,在脸上一抹:“当然,我还要祝你幸福。” 第一百七十四章 花烛夜起烽火情(一) 韩温和韩阿成都知道,梁祯不太可能长期驻扎在平陶。于是便挑了离现在最近的一个吉日,为自己的女儿与梁祯举办婚事。婚期一确定,一匹匹快马将喜帖带向四方的亲友,然后带回一声声或近或远的祝福。 婚礼当日,韩家门口张灯结彩,作为女方家长,韩温穿着十分隆重,上衣玄,下裳纁,头戴一梁进贤冠,这身装束,只需往门口一站,来往行客便知道,今日办喜事的,是有学问的文儒之家。 不多时,日影西斜,迎亲的时间到了。而青石板路面的尽头,也响起了“嘚嘚嘚”的马蹄声,不多时,烟尘渐起,围在韩家门口的众人,也不由得纷纷侧目,他们都想看一看,这新郎官的模样。 但他们最先见到的,却是一辆由两匹雄健的黑马所拉的双辕斧车,斧车之后是两名带剑持戟的骑吏。骑吏之后,梁祯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头戴鹖冠,身上也穿一件玄纁的袍服。 “哇!”众人一见,无不发出一声惊叹,“原来这就是梁公子啊。” 也不怪他们惊叹,事关天汉盛名在外,单是代表汉庭威仪的斧车与骑吏,就不由得令人心生三分惧意,再加上梁祯久在军伍,骑在马上的气势已非闲人可比。背挺肩张,再加上庄严的礼服,阵斩卜力珊的战绩,更让人看着看着,就又生出三分敬意。 梁祯身后,跟着五六名骑士,人人都穿着崭新的麻衣,头戴崭新的赤色屋山帻,腰佩长刀。这几个云部中的仅有良家子所充当的,便是新郎官“兄弟”的角色。其实,这一角色应该由黑齿影寒和章牛等人来扮演比较好一些,但怎奈,此刻的并州并不太平,需要有几个梁祯信得过,且威望足够的人来留守军营。 韩温与梁祯一向西,一向东,互相对拜过后。韩温便将梁祯迎进门去。 “进礼!”身穿大红袍的白席右手微扬,声若洪钟道。 礼堂外,请来的乐师们一并演奏诗经中的名篇《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迎亲~”白席又叫道,同时请来的宾客也依次开口,将“迎亲”这两字传到二门之外。 礼乐声中,梁祯用同心结拉着韩霜灵,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红色的长地毯,步履从容地走到举行婚礼的正堂之中。在这个过程之中,梁祯需要保持着不苟言笑的模样,以免让人觉得自己轻浮。而韩霜灵就没有那么多估计了,藏在别致的红绸缎下的脸一直为羞涩的笑容所占据。 一刻钟后,梁祯和韩霜灵终于来到高堂中的红色大“囍”字下。礼乐之声,也在此时恰好结束。 白席一运气: “大礼虽简,洪仪则荣; 天尊地卑,君庄臣恭; 男女联姻,鸾凤从龙; 无序斯立,家昌邦荣;” “新人双双拜天地~” 梁祯悄悄地瞄了韩霜灵一眼,却不曾想,跟韩霜灵的目光在红绸缎上相撞,两人都立刻以极小的幅度别过头去,嘴角都是一弯。 天地拜完,白席离开原本的位置,站在韩温跟韩阿成两人对面:“拜高堂~” 韩温跟韩阿成一听,不知是否想起了多年以前,他们成亲时的场景,两人亦是悄悄一对视,幸福的笑容中多了一丝感叹:时间,过得真是快啊。就好似,自己昨日才成亲,今天,女儿却就出嫁了。 “拜媒人~” 俗话说:父母之约,媒约之言。因此拜完高堂后便应拜媒人。可梁祯跟韩霜灵是在栖凤亭那相识的,根本就没有通过媒人的介绍。但习俗却也不好更改,于是韩温便找了个老兄弟,在婚礼的前两日,给两人正式做媒,补上了这不可或缺的一环。 “夫妻对拜~” 拜完媒人,便是夫妻对拜了。此刻梁祯跟韩霜灵都已经激动不已,尤其是韩霜灵,再也顾不得矜持,大胆地看着梁祯。突然觉得脸上一热的梁祯也转过头来,两人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梁祯跟韩霜灵对拜的时候,韩阿成心中一酸,赶忙伸手摸了摸眼角。毕竟不管怎么说,目送着曾经日日环绕在膝下的女儿离自己远去,她是万万舍不得的。 “将新人送入洞房!”白席终于干了回人事,说出来新人们自婚礼开始以来,就最渴望听到的一句话。 在一片祝福声中,梁祯跟韩霜灵在丫鬟的引领下,向高堂后的洞房走去,不过此时,他们俩的手,已经不安分地拉在了一起。 兴许是知道新人急切,一个丫鬟不等梁祯坐下,便送来一杆绑着红花的秤杆,古时揭盖头,通常用两种东西,一是富贵人家用的玉如意,一种是普通人家用的喜秤,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取“称心如意”之意。 梁祯轻轻地将秤杆伸到盖头下,慢慢地将其掀起。但这时,一向胆大包天的韩霜灵却忽地羞涩起来,红彤彤的脸别得特别过,且久久不敢跟梁祯对视。 “共饮合卺酒~” 所谓合卺酒,是将一个匏瓜一分为二,都盛满酒,然后用红线系着,两个新人各拿着一只,然后前臂相绕着将酒饮下,意为合二为一。 “噗嗤”两人握着酒杯,尚未饮便已忍不住发笑。 饮毕,白席跟侍候的丫鬟便无声地退出洞房并悄悄地带上了门,至此,时间就完全交由新人所支配了。 旁人一走,刚刚还毫无顾忌地盯着梁祯来看的韩霜灵又萎了,绕着腿坐在床边,双手紧握,银牙微露,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梁祯轻轻地坐在韩霜灵身边,仔细地端详着她,不得不说,化了浓妆的韩霜灵与那日在栖凤亭中相见时相比,又是别有一番滋味,那日的韩霜灵,是娇小而清纯,而如今则是妖艳动人。 梁祯看着看着,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轮廓分明的脸,就像被人正在用火来烤一样炽热。 “夫君,为何这样看着奴家?”韩霜灵似乎被烤疼了,有点不安地问了句。 “啊,我在想,不知祯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才得以执子之手,与子皆老。” 韩霜灵脸又是一红:“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得遇君子,此生无憾。” 两人在欢声笑语之中抱着对方的双肩,轻轻一滚,便落入了甜蜜的爱河之中。 秋夜天寒,天上星光璀璨,其中,尤以天狼星为最。 “报!”骑吏闯进平陶城外的云部大营,然后一头砸在中军营帐前:“某有重要军情,需求见云部梁司马。” 值夜的军士一听,急忙领着他去见云部现在的最高长官,一曲军候牛盖。牛盖也是知人知心的人,立刻领着这个骑吏赶到望楼上,让他跟黑齿影寒当面禀告军情。 “屠各胡白狼部,入寇上郡、西河郡。某奉邹校尉之命,命汝部即刻派五百军士,急援此二郡。” “诺!” 白狼部的部众有一万人,是势力最大的屠各五部之一。按照十口一兵的算法,他们大概有一千兵力,也就是说,入寇的规模,大约会在三百到六百之间,若是对上训练有素的汉军,自然是打不过,但若对手只是各县仓促集结的民兵,那就是如入无人之境了。所以,邹靖才会如此着急地要云部连夜发兵。 骑吏刚走,黑齿影寒便立刻召集云部的所有军官,当着他们的面亮出梁祯的腰牌及由其手书的委任令。 云部虽然名义上是隶属汉庭的野战部队,但由于它是被梁祯一手一脚拉起来,军官也都是由梁祯推荐任命的,因此梁祯的委任令,在云部各军官眼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公信力:“愿尊四郎令!”众军官一并拱手,齐声道。 “鹿屯长。”黑齿影寒用鲜卑语道。 “有!”自打匈奴遭到两汉的连翻打击而衰弱后,鲜卑便慢慢地统一了草原各部,故而他们的语言也取代了匈奴语,成为了草原上的通用语言,休屠胡自然也受了影响,故而其人多多少少都听得懂鲜卑语。 而梁祯安排黑齿影寒去管骑士曲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她能跟屠各胡较为流畅地交流。 “让骑士们整装,半个时辰后,拔营向西。” “诺!” 鹿狂刀领命离开后,黑齿影寒换回雅言,对张郃道:“儁乂,你也收拾一下,等会一起出发。” “诺。” “牛军候。” “有!” “我们离营后,通知余下各屯,做好拔营准备,随时听候司马调遣。” “诺!” 此时,军帐中的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就剩下章牛跟叶鹰扬两人,还站在原地。 “阿牛,用最快的速度赶去韩府,找准时机,将军情告知德源。” “诺!” 并州的夜风,如雪一般寒凉,而且还带着指甲般大小的沙粒。故而胡人们在骑马时,都会用一块布,裹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两只眼珠,以观察路况。黑齿影寒则用面具来代替这破布,张郃就有点惨了,因为事先没有人告诉他要这么做,故而全没准备,马匹一加速,便被沙子糊了一脸。 “嗷!哎呦~” 第一百七十五章 花烛夜起烽火情(二) 一行南归的大雁在空中飞行,尖尖的叫声不绝于耳,它们正在奋力地跨过并州高原,到温暖的南方去度过寒冷而漫长的冬季。 “咻”长箭的尖啸打断了雁群的叫声,并在雁群之中,引起一阵恐慌,大雁们就像忽然迷失了方向一般,一哄而散。原本排列整齐的“人”字形编队登时消失不见。 “四郎神箭,只是不知何故突然射大雁?” 黑齿影寒侧身一瞄,原来是张郃:“我适才问天买卦,若能破得白狼寇。便一箭射中头雁。” “如此说来,我军一有天道相助,二有四郎此等虎将相率,定能大获全胜。”尽管戴着白色面具,可张郃的嘴却没有变得“愚笨”起来。 黑齿影寒隐在长长的衣领后的嘴角轻轻一弯:“少来这套。” “方才问天买卦,昆仑神说,我军此战,定能大获全胜!”鹿狂刀扯起嗓子吼道。 “呼!喝~” “呼!喝~”胡骑们刀枪齐举,大声呐喊。 既然有了天道相助,大伙的心中的巨石登时轻了不少。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黑齿影寒射箭时那妩媚中透露着阴诡之气的眼神。 屠各胡的抢掠方式是,先找到汉军边防线上的薄弱口,然后集结优势兵力将其一举击溃,进而蜂拥而入,紧接着,大军便会化整为零,四下劫掠,直到探闻汉军将至,或是到了约定的时日,才会回师出塞,直到自己的定居地再行分赃。 白狼部早在光武皇帝在位时,便已内附,初时是作为抵御北匈奴的一道屏障而存在,然而随着帝国不断衰弱,白狼部的族长、长老们也渐渐萌生出反心,并重新操起了先祖的旧业——寇边。 而且,比起他们的先祖,现在的白狼部是更加嚣张,因为他们的先祖在抢掠一翻后,好歹还知道远遁漠北,可白狼部在抢掠一翻后,只是返回距离上郡不足百里的牧区,便开始大摇大摆地分赃了。 这片农牧皆宜的地区,在秦代叫河南地,亦即是后世所说的“黄河百害,唯富一套”的河套地区。 而白狼部的定居地,就在河套平原西南部一个名叫西套的地区。西套的地形,是荒漠戈壁之间点缀着大大小小的绿洲。大大小小的绿洲之间,便是奔流而过的黄河水。 多日以后,张郃在向梁祯报告西套之战的情况时,内心的余悸依旧没有完全平息:“我当时只觉得,四郎的做法,狂妄得骇人。” 问天买卦的那天中午,黑齿影寒便将张郃、鹿狂刀等人都召集到军帐之中,她自己跪坐在帅案后,身后挂着那只被她一箭射下来的大雁。 “白狼部在抢掠财物之后,一定会举行盛大的庆典,以分配战利品。这是我们的机会。”黑齿影寒用匕首鞘点着长宽各一尺的舆图,“我早就听说,白狼部的长老们无不藏着堆得比大鲜卑山还高的财宝,女人们的皮肤,比牛奶还要光滑。” 金钱、女人,对鹿狂刀等人来说,便是生命的全部,因此,黑齿影寒一提到这两个,鹿狂刀便已双目放光,两只黝黑且巨大的手掌磨得快要冒烟,在这两样东西面前,他可不管倒在自己弯刀下的,是自己的同族还是汉人。 “我们会收起汉军的旗号,重新使用屠各胡的旗帜。趁他们庆祝的时候,冲杀进去,杀死男人,抢走女人和财宝。”黑齿影寒说着,从箭筒中抽出一支长箭,“司马有令,此战之后,所有人都必须将战利品全数上交,待回到平陶后,再根据每一个人在战争中的贡献,分配财帛。听清楚了,是将财帛按功劳大小,分给每一个勇士。司马和我,一分不要。” 之所以特意强调,是因为在屠各胡的习俗中,但凡作战中缴获的战利品,都是长老先分一半。作战中表现最勇猛的武士再分走剩下一半的一半,然后才将剩下来的财帛分给所有参战的武士,如此一来,每个武士所能得到的,其实就非常少了。 而在胡人们的认识中,梁祯和梁四郎(黑齿影寒),就是云部的族长和长老,在作战后,是天然要分得最多的战利品的,现在黑齿影寒竟然表示,族长和长老一分钱都不要!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我想钱想疯了? 鹿狂刀表现最为夸张,他立刻右手用力狠狠地捏了一把左手。 黑齿影寒缓慢而庄重地站起身:“昆仑神在上,诸位为证。若有食言,四郎便与此箭一般下场。” “啪”的一声,长箭应声而断。 “呼!喝~” “呼!喝~” “呼!喝~” 昆仑神是匈奴神话中的最高神,因此,在屠各胡的心目中,向它发誓,便表示话语不可更改,否则永生永世,都将会有无尽的苦难相伴。正因如此,当黑齿影寒发完誓后,他们便不再怀疑,而是用整齐划一的呼喝声,来让黑齿影寒知道他们的斗志有多旺盛。 接着,黑齿影寒给此次行动安上了最后一道保险:“传令,自今日起,军中禁用雅言,随营汉军,一律口衔枚。” 这次出征的五百军士中,除开一百多负责后勤的辅兵外,还有三百多作为主力的骑士,而在他们之中,有三分之一是汉儿,因此黑齿影寒的这道命令,真是相当“狂悖”。 所以,黑齿影寒也不敢用梁祯或自己的威望来下赌注,而是直接上军刑来震慑:“敢有违令者,先勒死再枭首!是荣华富贵,还是孤魂野鬼,诸君好生定夺。” 勒死的好处是能留全尸,在当时的观念中,若能留全尸,魂魄便会留在体内,坏处是死前会非常痛苦,枭首的好处是,死的时候没有痛苦,坏处是魂魄为随风而散。因此勒死再枭首,对众军士来说,可谓是仅次于车裂这一类的酷刑了。 “呼!喝~” 张郃事先哪有心理准备,一听就被吓破了胆,但他又不敢用自己的项上人头来试试黑齿影寒执行这项军令的决心,因而只好找来一支毛笔,在黄土上跟黑齿影寒“对话”。 张郃:此去西套,三百余里,中间多有荒漠,会不会冒险了些? 黑齿影寒:鹿狂刀等熟知西套地貌,不会有差。 张郃:就那么信他?(黑齿影寒没有正式的军职,故而张郃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黑齿影寒:嗯。 张郃:我以为禁语之计,恐有不妥。 黑齿影寒:重利之下,头亦可去,何况言语乎? 当日,黑齿影寒便下令,抛下辎重,全军仅带三天的干粮,在鹿狂刀等人的引领下,直扑白狼部的驻地。 黑齿影寒敢冒这么大的风险,是因为河套地区的水草实在是太丰美了,而且因为邻近万古不绝的黄河,这里的水草每年生长的地方,都相距离不远,故而白狼部已经由游牧变为定牧,甚至还开垦了一些耕地,以获取更为稳定的收益。 也就是说,这次突袭,与其说是在茫茫的大漠中寻找游牧部落决战,不如说是突袭一座全无城墙及护城河的城池! 第二天傍晚,三百多骑士抵达上郡的边界。在边界附近,他们遇上了一股百来人规模的白狼部武士,这支武士明显是劫掠归来,每匹马的马鞍上,挂满了大袋小袋的战利品,马队后还跟着十余辆大车,不过推车的,都是被掳来的百姓。 “狂刀,让大家做好准备,等会听我号令行事。” “呼!” 接着,黑齿影寒带着张郃以及一个旗号兵,一行三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迎了上去。而且,为了不让对方心生戒备,黑齿影寒甚至连长戟都没带,只在腰间挂了一把弯刀,而那个旗号兵,则也仅在身后背着一红一白两面小旗。 那群白狼部武士也发现了黑齿影寒等人,且见双方衣着相同,人数亦相差不大,于是戒心也放下了不小,首领也带了两个护卫,离队相迎。 俗话说:见财歪念生。因此虽然大家都是“同一部族”,但这伙人的首领也并没有完全信任黑齿影寒三人,两马相距还有十步,他便勒住马,这个距离如果对方想要交谈,是足够的。但如果对方突然发难,那他也有相当充足的反应时间——如果黑齿影寒三人还背着弓,那他自然会相应地加大距离。 黑齿影寒当然明白他的用意。因此,也不多话,马刚勒住,便行右手按肩之礼。然而就在此时,黑齿影寒右袖处,却忽然寒光一闪,对方首领尚未反应过来,一支数寸长短的短箭已经钉在了他的喉咙上。 张郃和旗号兵一见,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右手一伸,身子一侧,“嘶”“嘶”两声,锋利的弯刀便让首领的两名侍卫身首分离。 旗号兵一得手,便弃刀于地,扯出战旗,高举过头,往左右一分。 “呼!喝~”鹿狂刀一见,弯刀一举,大声吼道。 三百骑士同时策马,并在奔跑中,分为左中右三队,每队一百人,左右两队都是擅长骑射的胡骑,负责两面包抄,中间那队则是擅长迎面搏杀的汉骑,专司正面突击。 对面的一百多武士本来人数上就处于下风,现在又突然失去了首领,再加上每人身上,都塞满了沉甸甸的,如同被铁链锁死在身上的财帛,哪里还能组织起什么反攻?当下就是一触即溃,四散而逃,但直到这时,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不愿将财帛弃于马下,因此,纷纷被云部的骑士追上,或是一刀,或是一箭,便通通被撂之于马下。 第一百七十六章 马踏白狼 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句话,用来形容黑齿影寒现在的处境,是再合适不过了。这次遭遇战若单论战术,是非常成功的,百多白狼部武士,愣是没有跑出去一个。但问题是,他们劫掠而来的财帛,却成了烫手的山芋,一方面,是红了眼就等着分钱的军士,一方面,是带着财帛作战的前车之鉴。 “出来二十个人,我们来演场武。”战斗结束后,黑齿影寒下的第一道军令,却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四郎。”十个弹指不到的功夫,便有二十个骑士策马出阵,并在各自什长的指挥下排成两列。 “摔跤,胜者多的那队获胜。” “诺!”一声令下,二十个精壮汉子便扭在一起。 摔跤是草原的传统运动之一,因此无论是参赛的还是观战的,都是摔跤的一把好手。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故而比赛刚开始,大伙便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这场比赛之中。 一刻钟后,比赛场上陆陆续续都分出了胜负,不过胜利的那队仅有六人获胜。因此,两队的实力其实是非常接近的。 “这是你们的奖励。”黑齿影寒指着一堆刚从战利品中分出来的物什——谷物、衣服、铜钱什么都有。 “哇~” 然而,众骑士的羡慕之声刚响起,黑齿影寒便话锋一转:“现在,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给我将这些东西都拿起来。然后再比一场,不过在比赛的过程中,如果财帛掉落,则视为放弃财帛。这财帛将归对方所有。” 张郃会心一笑,而鹿狂刀则听得头都大了。赛场上的人也是一头雾水,个别人心中还隐隐有了火气,但由于黑齿影寒刚带着他们打了胜仗,威望正隆,故而也没有人敢站出来反驳她的话。 这场比赛,胜负在未开始之前便已经注定,毕竟抱着那么多的东西,还怎么摔跤?于是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原本胜利的那队,便输了个精光。 “看到了吗?现在的我们,就是这队胜者。背着太多太多的财帛。”黑齿影寒走到场地中间,一一从那些先胜后败者面前走过,“我们的目标,是近在眼前的白狼部大营,那里面有千百倍于这里的财帛。” “我们刚刚为什么能取胜?是因为他们有太多的顾忌,完全就没有斗志。而如果我们带着这些财帛行军,我们就将变得跟他们一样,全无斗志,等待我们的,就是葬身黄土的归宿。” “所以,我们必须扔掉这些财帛,只带着粮食行军。虽然短时间上损失了不少,但长期来看,我们所得到的,必将千百倍于现在!” 由于有了摔跤的生动例子在前,再加上黑齿影寒在大伙心中的威望,军士们尽管心有不愿,但还是照做了。同时,黑齿影寒还下令,释放了所有被白狼部的武士所俘虏的人,让他们带着财帛及剩下的粮食返回家园。 张郃又找了一块平地,以长戟为笔跟黑齿影寒对话。 张:放了这些人,就不担心泄露军情? 黑:泄露了最好,我们也好少点敌人。 张郃苦笑几声,摊了摊手。毕竟自出发以来,他们做的疯狂事已经不少了,再多一点,也无所谓了。 第三天中午,骑士们便摸到了白狼部的大本营。那是在黄河边上的一片大绿洲之中,远处是高耸入云的贺兰山,中间是自天上来的黄河,近处则是银装素裹的绿洲。 绿洲中,三三两两地扎着成百上千顶帐篷。这些帐篷大致呈圆形,被围在正中的,是一顶面积四倍于外围帐篷的大帐,大帐的顶是金色的,尖儿上是一只昂首而立的白狼。 此刻,已有不少外出劫掠的白狼部武士回来了,他们抢来的战利品都被分成一个个高矮相仿的尖堆,放在大帐前等候族长和长老们发落。至于抓来的俘虏,则关在营地东南角的一堆破旧帐篷中。 “我们可以再等等。”对财帛早已唾涎三尺的鹿狂刀却在此时建议将总攻的日子延后,“他们抢掠的周期是十天左右,今天是第七天了。再有两天,外出的武士就该全回来了。到时候,他们一定会举行盛大庆典。我们在那个时候再下手也不迟。” “也好,就一网打尽。” 黑齿影寒带着骑士们悄悄地来到距离绿洲最北角十来里的河边,这里的河岸就像一道陡崖,低下去十来丈,冰封的河面上,沟壑纵横,一如山川之起伏,桀骜之气展露无遗。 这个地方的风,似乎永远都刮不完,由早到晚耳边尽是“呼呼呼”的浪潮。不过风一大,人马的喧嚣便都能得到很好的隐藏。而为了隐秘行踪,这两天军士们也被禁止生火,故而任何东西都只能生吃,想饮水也只能强行吞冰。 如此恶劣的条件,没有人能够保证这队以钱为第一使命的军士会不会哗变。因此黑齿影寒借鉴吴起、项羽及皇甫嵩的经验,在亲自带着军士挖雪洞以躲避严寒之后,还坚持每天巡营三次,就连吃饭,都是等大伙都吃完后,自己再去吃。有军士生病了,也是亲自去照料。 日升月落,绿洲上的白狼部终于有了动静,那天傍晚,绿洲中燃起数不尽的篝火,将方圆十里的夜空照得如同白昼,躲在下风口的暗探甚至还隐隐听到了阵阵歌声。 “黄河在这里,呈马蹄形,绿洲在马蹄形里面。西、北、南三面都是河。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在北边纵火,一路守住东边,定能一战而成。” 在黑齿影寒的计划中,云部的骑士将在庆典结束的那一刻,也就是白狼部的人大都喝得酩酊大醉,跳舞跳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发起进攻,如此一来,便能达到以少胜多的目的。 白狼部的庆典是在白天开始的,号角连绵,喊声震天,白狼部的少女们无不穿上了最靓丽的服装,腰挎牛皮酒囊,手捧大同碗,在一行行年轻的武士之间穿梭,一旦遇到令自己心动的人,便会上前敬酒,若是对方也有兴致,那就更好了,双方会立刻嬉戏着走入旁侧的毡帐。 尽管持续一天的庆典,以及毡帐中的鱼水之欢会极大地消耗白狼部武士的体力,然而对方毕竟有上千人,是云部骑士的三倍,实力不容小视。有鉴于此,黑齿影寒给他们正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宴”。 前两天的遭遇战中,骑士们除了缴获了一大堆粮食外,还缴获了一百多匹马,除去十余匹伤而未死的,还有九十匹能用。现在,黑齿影寒就用这九十匹马来作文章,骑士们在马尾上绑上一条条浸满油的布,只待时机一到,并将油布点着,以发动火攻。 派出三十名号兵,埋伏在绿洲的最北侧,每个人面前都有十余捆易燃物,时辰一到,便一起举火并吹响进攻的号角。 剩下的骑士则一分为二,一部两百余人,守在绿洲的东侧边缘,专门猎杀出逃的白狼部众,另一队一百人,跟九十匹马尾上绑着油布的马一并留在绿洲的北部。准备马踏白狼。 白狼部的庆典在中午时分达到最高潮,每个牧人都在极力地扭动着自己的身躯,嘹亮的歌声被从贺兰山吹来的狂风裹挟着飘向遥远的天际。他们也有理由开心,因为高潮过后,便是令人期待已久的战利品分配。 今年收获颇丰,意味着每家每户都可以分到足够让他们度过这个冬天的粮食,而最令牧人们兴奋的事,今年的俘虏比以往的任何一年都要多,足够让每家每户都增加一个劳动力了。而劳动力对草原部落来说,可是比黄金还值钱的东西。 落日悬在贺兰山的山麓,金红色的颜料从山麓越过冰封的河面一直延伸到浓炊烟袅袅的绿洲之上。此情此景,像极了千百年后王维的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呜~呜呜~呜~”三十只牛角号一并吹响,九十匹战马马尾上的油布也一齐点火。蓝黄色的火焰立刻顺着马尾窜上马臀,战马受痛,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流星一般向着白狼部的毡帐扎去。 马群后,一百名骑士也一并策马,外圈手举火把长戟,内圈手执弓箭,跟着马群一并杀入白狼部的毡帐之中。 黑夜之中,突然冒出来的号角声惊天动地,远远看去,就似有上万大军踏着惊雷一般的步伐朝毡帐杀来一样。一时间,整个绿洲都为之沸腾。 此时白狼部的牧人早已在持续一天的盛大庆典之中闹得筋疲力尽,很多人甚至已经烂醉如泥。即使有个别清醒的,刚冲出毡帐,便被那一匹匹迎面扑过来的带火的巨兽撞飞。 “昆……昆仑神……昆仑神发怒了!”由于光线昏暗,醉醺醺的牧人们忽地看见那一匹匹燃起熊熊大火的战马,还以为是自己的什么举动触怒了昆仑神,胆大的扭头就走,吓破胆了的,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个劲地叩头,祈求昆仑神能够放过自己。 第一百七十七章 风高烈火熊,狼王夜授首 两条巨大的火龙,迅速向毡帐中央延伸。以火龙为中轴,上百团火球无任何规律地翻滚扩散,那是几乎被火焰完全吞噬的马匹。它们今夜注定要战死,但它们的死亡能换来军官的荣耀以及军士的财富。 张郃冲在雁行阵的最右侧,手中的火把在一开始就被他扔进了一顶白色的大帐篷上,现在他俯着身,将长戟的戟尖斜向下地举着,这个角度,恰恰能让长戟刺中每一个用正面迎向他的步行敌人的胸膛。 张郃身后,是数十名衔枚的汉军骑士,他们无论是惧怕、紧张还是兴奋,都不会发出半点声音,他们只是在杀戮,在无声地杀戮,并将同胞被掳的仇恨,家园被毁的愤怒转换成杀戮的动力。 死亡,无声地沿着火龙向前推进,但这种无声,却比远处号角声更为瘆人。一个又一个的白狼部牧人冲出毡帐,但白天耗费了太多精力的他们动作远不及平时灵活,因而,往往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马蹄踢翻在地,不等爬起,第二双,第三双铁蹄便接踵而至。血肉之躯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承受如此巨大的重量?因此,不出三匹马,一条鲜活的生命便将归于尘土。 由血与火铸就的,是通往地狱的道路。而道路的终点,就在绿洲的东、南、西三面,那些被踏伤却没有被踏死的牧人挣扎着,惨叫着,一声比一声凄凉,一步比一步踉跄地走向东边,然后被弯刀、长箭劈头盖脸地杀翻一地。 幸存的牧人哀嚎着,转向南边、西边,结果脚下一滑,便摔倒在沟壑起伏的河面上。有的,一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而有的,虽然能勉强爬起来,但又立刻迎来第二摔,第三摔,直到再也爬不起来为止,而黄河的西岸,似乎还远在天空的尽头。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惊慌,铁制的箭头,反射着火焰的光芒,蛮横地撕开了厚重的烟雾,撕开了骑士的胸甲,然后毫无怜悯地刺穿了骑士的胸膛,纵使是胸膛坚实如铁的汉子,也受不了这寸铁的致命一击,霎时间,“咚”“咚”“咚”的落马声不绝于耳。 有人放箭!一群白狼武士围在最大的那顶毡帐前,人人手执骑弓,也不顾自己的族人正跟突袭的骑士们绞杀在一块,便释放出一轮又一轮的箭矢。 被火光掩映着的夜空忽地塌了一块,又旋即被补上,接着又塌了下去。在这个接连不断的过程中,不知多少羽箭倾斜而下,射翻了一群群牧人,一匹匹着火的战马,以及一个个汉军骑士。 有个绰号小毛孩的骑士因战马突然倒地而被远远抛出,不等站起,便被一群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白狼武士团团围住,这些武士开头还对他怀有惧意,但当看清,这只不过是一个跟他们一样,两只手两个眼睛一个嘴巴的人后,登时由惧转怒,他们抄起手边能捡到的一切物什,大到弯刀,匕首,小到木棍,石子。实在找不到东西可抄的,双拳一握,牙齿一咬,就扑了上去,就如同一群饿坏了的狼一样,一眨眼,就将小毛孩彻底淹没。 张郃身上中了一箭,箭头穿过了护身的皮甲,保暖的毛衣,扎进了肉里,而且还随着战马的颠簸,一下下地刺激着他的神经脉络。 天杀的!张郃猛一起身,右手一抬,用力将长戟往那群弓箭手中一掷,长戟从头两排弓箭手的皮帽上划过,然后,直直地钉进了第三排,那个衣着最昂贵,脑袋上也围着一圈小银铃的武士的胸口。 那个武士当即被长戟带来的巨大冲击力抵着,往后滑了数步,并在戟尖刺穿了毡帐后,才堪堪停住,他至死还不敢相信,竟然有人能够将长戟掷得这么远。 张郃抽出环首刀,一刀将胸前的箭杆斩为两段,然后身子往外侧一倾,环首刀在面前一横,左手一拨马头,战马长嘶一声,往左奔去。 四个弓箭手躲闪不及,胸口的皮衣“嘶”“嘶”“嘶”“嘶”地裂为两半,而裂口深处,豆大的血珠正不受限制地往外冒。 骑阵在中军毡帐前一分为二,张郃带着一队人从右侧包抄,而黑齿影寒,则亲自带着另一队人从左侧包抄。 毡帐的左侧,是马槽,而白狼部的族长车步轸此刻正在五六名奴仆的搀扶下,往马背上爬。 车步轸是个七尺二寸高的汉子,跟章牛一样,是葫芦型身材,他今日跳了一整天的祭祀舞,傍晚又接受了一众长老、小帅的祝贺,马奶酒是一袋接一袋地往嘴里灌,因此直到现在,虽然奴仆们连续往他脸上浇了两盘还冒着白烟的水,但他的神智,依旧不甚清醒。连续努力了七次,都没能爬上马。 奴仆们或许感觉到时间紧迫,四人当即翻身上马,各提着一杆白杆钩镰枪,义无反顾地扑向迎面而来的骑阵。 汉军骑士见状,心中都是一敬,但敬意并不能减轻他们的杀意。他们也立刻变阵,在黑齿影寒两侧排成一个巨大的箭头型,并同时慢慢地压下身子,放平长戟,做好了冲刺的准备。 三十步,二十步,十五步,十步! 迎面而来那四骑中,为首一骑忽然手一扬,“咻”的一声,一支短箭映照着熊熊的火光袭向黑齿影寒, 黑齿影寒倒吸一口凉气,猛地一扭腰,“嘶”短箭划破了她罩着下半张脸的衣领,割开了她的皮肤,蛮横地扯出一大串红珍珠。 那骑一击得手,立刻长枪一举,一招力劈华山,直砸下来,这一招约有千斤之力,一旦被他砸中,定是脑浆迸裂。黑齿影寒双手一发力,锁死戟杆,猛地向上一举。 “乒”长枪是被格开了,但她的虎口也被震出了血。 马战与步战不同,步战一击不中还可以迅速变招,发起第二击,而马战,由于马速极快,一击不中,双方的坐骑便已错开了十数步。黑齿影寒立刻借着这一机会,坐正身子,然后也不停留,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受痛,再次步若流星,转瞬间已至车步轸跟前,长戟一刺。 “啊~”车步轸惨嚎一声,失去支撑的身子立刻像一块巨石一般“轰”地砸在地上。他的模样很是凄惨,因为长戟几乎洞穿了他的身躯,小支则更是完全隐没进了他的血肉之中,这令他的躯体几乎从中间“爆”为两断。 两名骑士立刻翻身下马,并在下马的同时吐出口中之物,接着一个人奋力抱起还在蠕动的车步轸,另一人收起刀落,将车步轸硕大的脑袋给砍了下来,并用力一抛,将头颅扬得老高。 “车步轸已死!速速投降!”骑阵中的胡骑一见,立刻用本部的语言高声吼道,由于他们跟白狼部一样,都是屠各胡的一支,语言也是基本相通,因此他们的话,立刻在白狼武士们心中,产生了比烈火更大震撼。 “族长死了,呜嗷嗷~”武士们悲痛地吼道。 “族长!”有不少人抽出匕首,对着自己的胸膛乱捅乱刺,“呜嗷……噗……” 这时,从右边包抄毡帐的张郃也杀完一圈赶来跟黑齿影寒等人汇合,而且他左手上,还多了一杆旗杆被砍成两段的大旗,这面黑底蓝边的大旗上,绣着一个正在嚎叫的白狼头! “呼!喝~” “呼!喝~” “呼!喝~” 骑士们扛着白狼部的旗帜,提着车步轸的头颅,围着大帐策马狂奔,一边跑还一边高声呐喊,这响彻云霄的声音直将失去了首领的白狼部武士吓得肝胆俱裂。 呐喊一阵后,胡骑们开始依次传递黑齿影寒的军令:“天汉的将军有令,缴械者,免死!” 白狼部的部众如潮水般跪了一片,他们不是没有想过逃跑,但绿洲四侧,不是漫山遍野的“汉军”,就是冰冷残酷的黄河,他们也不是没有想过抵抗,但车步轸已经死了,大旗也被汉军夺了去,部落中最勇猛的武士也不知已经死了多少。 但这些,都还不足以让人数近三十倍于汉军的白狼部立刻束手就擒——如果部落中幸存的六位长老有一人能拿着刀站起来反抗,而不是率先倒伏在地上,甚至还勒令他们放下武器的话。 “释放所有被白狼部抓来的俘虏,发给他们武器。”黑齿影寒也顾不得自己脸上的伤,立刻着手部署善后工作,因为她知道,如果不能趁着现在,白狼部尚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中失了神的时刻将他们降伏的话,天一亮,当他们发现汉军原来只有这么点人后,恐怕就又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了。 白狼部的武士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抓回来的俘虏,竟然有一天会反而站到自己的头顶上。 五百多名正值壮年的俘虏一拿起武器,立刻恶狠狠地砍向那些跪倒在地上的白狼部部众,以泄胸中积压了多日的怒气。 “咻”“咻”长箭破空而来,将好几个被释放的俘虏掀翻在地。 “这些俘虏属于云部!都给我后退五步!”鹿狂刀和张郃用各自的语言齐声喝道,他们身后,二十名弓箭手都已经搭上了第二支长箭。 获释的俘虏们这才堪堪地退后数步。 第一百七十八章 百密一疏险丧命 即使加上五百名身强力壮的被掳民夫,黑齿影寒手中的人员也不过七百多,而他们要看押的俘虏,却有将近四千人!而且,胡人跟汉人不同,他们的女人及小孩在平日里也是能够操刀上阵杀人的。因此,云部所面临的危机,可一点也不小。 为了震慑这四千俘虏,黑齿影寒只能选择杀掉其中最有威望的长老。不过,即使是杀,也有不同的杀法,比如让他们自相残杀的效果就跟直接将他们斩首完全不一样。 黑齿影寒恢复了汉儿打扮,头戴标准的屋山帻,腰佩金环环首刀,脚踏铜泡靴。她身后是二十名手持长戟,身背玄底赤边“汉”字令旗的铁甲军士,总之,一切都是按着传统的汉军部队的标准来。 正因如此,她一亮相,就立刻在白狼部的俘虏们,尤其是那几个长老之中,引起了不少的轰动,俗话说:仇人见面是分外眼红。白狼部刚刚在汉地烧杀抢掠了十天,人人手上都不知沾了多少汉人的血。本想凭借丰厚的抢掠所得过个好年,怎知,汉军转眼就杀上门来了。不用问了,白狼部的覆灭,十有八九就在今天了。 细细的哭声中,黑齿影寒开始宣布她对白狼部诸人的判决:“乌免师长老,白狼部杀了我们不少族人。我们之间的血仇,已经比北海还要深。本来,我们要用你们六个长老的鲜血,来平息我们的怒火。但现在,仁慈的梁司马决定给你一个机会,杀了他们五个,你就能活。”(注1) “我……我……我……”乌免师没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免死,但这免死的前提,又着实将他吓得魂飞魄散。杀掉白狼部中其余五位同样具有威望的长老,那自己在族人们心中,会是什么形象,而且,一旦自己这么做了,还有面去见白狼部的诸位先祖,以及昆仑神吗? “伊伐於长老,你愿意吗?”黑齿影寒走到另一个长老面前,伊伐於的衣着比乌免师要简陋一点,故而地位也相对要低一点。 “我……我……噗……” “屈巴勒长老,你是想死,还是想活?”黑齿影寒直接将匕首扔在屈巴勒面前,“放开他,给他一点时间。” 有了伊伐於的前车之鉴,屈巴勒再也不敢迟疑,立刻伸手去摸匕首,但他摸到匕首之后,却是直接将匕首尖对准自己的喉咙。 白狼部的部众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前面几排,甚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因为他们对屈巴勒的感情,并不能容许他们直视屈巴勒的死亡。 “死了好啊,你的财宝,就全归乌免师了。他将在我们的帮助下,成为白狼部最有权势,最富有的人。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拱手相让。”黑齿影寒伏在屈巴勒耳边道,她的声音不大,但却声声入耳,字字入心,“卑鄙的乌免师因杀死了所有长老而享受着白狼部的一切,而高贵的屈巴勒,因不忍杀害卑鄙的乌免师而埋骨荒原,没人知晓你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你有多高尚。” “啊……啊……啊~!” “我们会上表天子,恳请天子授予乌免师世代统治白狼部之权力。因为他主动帮助我们肃清了白狼部中的所有居心叵测之人。而你,屈巴勒,则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逆贼,怂恿车步轸劫我边地,虏我吏民。但讽刺的是,正因为你的愚蠢,才导致了白狼部今天的覆灭。” “呃……呃……呃……” 屈巴勒抖得跟筛糠似的身子忽地被两只有力的手掌摁住了,他鼓起勇气将脑袋转向左边,却不想眼睛正正撞在黑齿影寒那双阴诡之气毕露的眼眸上。 昆仑神!你为何将如此邪恶的气息,注入一双如此美丽的眼眸之中!屈巴勒在心中惊惧无比地叫道。 “为贪念所迷惑,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因自己的贪欲和愚蠢,毁了自己的部落。这就是你,愚蠢的屈巴勒罪恶的一生。” 盖棺定论的语言,总拥有比十万铁骑更恐怖的威慑力。 “啊啊!我杀了你们!”屈巴勒一跃而起,尽管他刚刚才挨了不少脚,浑身上下全是泥巴及各式各样的污垢,但他依然一撅一拐地逼近另外几个长老,并在他们恐惧的眼神中,一刀又一刀地刺向这几个可怜的老人。 “饶命啊!昆仑神在上,我……白狼神的仆人,世代居住在长河边上的乌免师,愿意给天汉的主人们当牛做马……饶命啊……” “拦住他。” 鹿狂刀一听,立刻飞起一脚,将已接近失控的屈巴勒踹到在地,免得他杀了乌免师。 屈巴勒的疯狂举动,彻底地毁掉了长老们在白狼部众人中的神圣形象,而乌免师的求饶,则给了白狼部的俘虏们最后一击,将他们胸中仅存的恨意,也击得烟消云散。 黑齿影寒“恢复”了乌免师和屈巴勒的地位,如果屈巴勒没有疯掉的话,并让他们俩分别统领一部白狼部俘虏。当然这些俘虏都被打乱了,每户牧人中的丈夫和父亲都被抽了出来,跟另一户的母亲、妻女组合成新的一户,然后将这些打乱的“户”均分成两队,一队关在绿洲南部,令一队关在绿洲北部。 挡在两队人中间的,是云部剩下的两百骑士以及三百名被释民壮。一旦哪一边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便可立刻赶去镇压。 黑齿影寒将这项工作完全交给了乌免师及屈巴勒,仅让鹿狂刀带着几个骑士在后监督。之所以如此放心,是因为她也相信经过刚才的“表演”,无论是乌免师还是屈巴勒,都再没有号召俘虏们反抗的威望了。 安排妥当后,黑齿影寒登时觉得腰酸腿麻,倦意在转瞬间便席卷全身,于是她掀开身后原属于车步轸的大帐的帘子,准备入内歇息一会。 大帐中也有幕帘,将大帐三分之二的面积挡住了,而露在外面的三分之一,可以看出,是车步轸平时会见客人或是商谈事务时用的。而后面的三分之二,可能就是车步轸居住的地方。 黑齿影寒轻轻地掀开了内帐的门帘,内帐中点着好几根蜡烛,因此也不算昏暗。借着蜡烛的光,依稀可以看见,里面放着一大一小两张胡床,一张矮腿桌子,内帐的最里面还有好几只堆在一起的大箱子,不知是不是用来装衣物的。 “咚”箱子堆后,忽然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若有若无。 黑齿影寒半眯着的眼睛陡然瞪大,右手摁住刀柄用力一抽,就想往箱子堆那走去。然而就在此时,她只觉得头上处狂风骤起,一个黑影从天而降。黑齿影寒赶忙前跨一步,同时回身用刀一格。 “咻” 但这黑影的气力也着实是大,虽然一击不中,但立刻发力一蹬脚,便推着黑齿影寒往前冲,最后“咚”的一声,将她抵在帐篷中间那碗口粗的承重柱上。 “唔……咳咳……”黑齿影寒咳出几口血,握刀的手,登时便得软绵绵的,再也没了一丝力气。 本来到了这个时候,黑影只需随便给黑齿影寒哪个部位一下,或是直接将弯刀一抽一拉,便能结束战斗。但他却后退了一步,并移开了弯刀。“叮”失去支撑力的环首刀立刻掉在地上,而原本握着它的手,也无力地垂下。 黑影伸出左手,想要去拉蒙住黑齿影寒半张脸的衣领,但他似乎很犹豫,以至于黑齿影寒本能的回避竟然能屡次三番地奏效。 “唔”衣领终于被黑影所拉下,露出它所掩盖的半张脸。昏黄的烛光映在这张鼻梁中部有一条非常明显的分界线的脸上,尽管上半张脸因汗水与血污的覆盖而变得难以辨认,但下半张几乎一尘不染的脸,却能让每一个见过它的人将它的主人认出来。 黑影的瞳孔急剧放大:“影……影寒殿下?” 他说的不是鲜卑语,不是屠各语,更不是雅言,而是夫馀语!这就不由得黑齿影寒不大吃一惊了:“你……你是?” “殿下,是我。”黑影左手一伸,退去脸上的面罩,露出一张线条刚毅,轮廓分明的脸,“我是君阳啊!” “君阳?”黑齿影寒先是一惊,用力眨了眨眼睛,再仔细一瞧,“真的是你!” “殿下!”君阳“扑通”一声,跪倒在黑齿影寒面前,“君阳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君……”黑齿影寒刚想说什么,君阳的双眸却忽地射出两道凶光,接着他右手一反,反手拿着弯刀,用力往黑齿影寒的方向一掷。 “咚”一具躯体重重地砸在一只巨大的木箱上,而他的胸口,弯刀兀自在抖动。 “噗……” “殿下!殿下!”君阳赶忙站起,双手用力撑着黑齿影寒,但就在此时,他的瞳孔却忽地放大了好几圈,“你中箭了!” “他……他是谁?” 黑齿影寒口中的“他”,是那个倒在木箱上的人,这个人尚未有一只轮子高,因此他手中的弓,也比寻常的骑弓要小了好几号,射出的箭矢,也短得可怜。 “车步轸的儿子,君阳的第二个主人。” 注1:汉代称贝加尔湖地区为北海,见《汉书·苏武传》。 第一百七十九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为了迅速降伏白狼部的数千部众,黑齿影寒机关算尽,但怎料却因在最后时刻的一点小疏忽,而险些前功尽弃,甚至可能给云部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 多年以前,白狼部的先祖在荒漠中救起了一名金发高鼻的汉子,并将汉子带回部落中疗伤。本来,白狼部的族长与长老是抱着行善的念头去救人的,但怎知,救回来的这人,是一个胡医,自称来自比大宛更远的西方,前来东方寻找一座叫“不咸”的山,因为他听说在这座终年积雪,且峰顶永远为烟云所环绕的山上,有一种可以包治百病的草药。 白狼部的族长与长老虽说非常想得到这种包治百病的药,但又缺乏穿过鲜卑和夫馀的勇气与能力,因此只能压下了派人“护送”胡医去不咸山寻药的念头。只是让他安心地在部中养伤,并赠予了他一些肉干、奶酪,以在路上食用。 胡医很感激白狼部的款待,并在离开前给白狼部留下了四个牛皮袋,以及一张用奇怪符号写成的“药方”。他说只需按照此图,便能制成一种剧毒之药,濒死者服之,可以起死回生,但若康健者饮之,十日之内,若无解药,则将被邪魔附体,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会在不久之后染病死去,而且没有解药。 这种药的制作方式相当玄乎,它不仅需要一种来自西域高原的白色格桑花,还需要分七七四十九次从一个孩童体内共取出一木碗的血,再加以一堆说不出名字的植被方能制成。而且这种药的服用方式,也是非常怪异,不是饮也不是敷,而是用一支六寸长短的箭“扎”入体内。 健康人若不慎饮下,便只能用这个孩童的血来解毒。否则,必然为邪魔所害。 白狼部的牧人起初也不信这种闻所未闻的药,直到后来,一个叫车骨单的族长在病重濒死之际,冒险用了这种奇药并成功活过来后,白狼部的牧人方才将它视若至宝。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白狼部的长老们还开发出了此药的一种新用法——将它注射进健康人体内,便能控制这个人为自己效力。 “他就是用这种箭扎我的。”君阳一把握着插在黑齿影寒背脊上的那支箭,桃花眼中,写满了哀伤,“殿下,是君阳害了你!” “住……手!”黑齿影寒用尽全身的气力,握住君阳握着刀的手腕,“放下!” “殿下若死了,明思王就没有后代了……呜哇~都怪我!” “你说什么?”黑齿影寒一急,嘴角中溢出的血变多了几滴,“依台王呢?他怎么了?” “呜呜……依台王死了。” “噗……怎……怎么死的?”尽管在被强迫嫁给阿鲁望之后,黑齿影寒自问对黑齿依台的感情,便只剩下了发自腹腔的恨,但毕竟两人是一母所生,又是自幼一并长大,说完全没有感情,是假的。 俗话说:虎父无犬子。但事实却往往是,雄主的儿子,要么平庸,要么昏庸。各种原因,其实是因为雄主将标准拉得太高了,且经历过雄主时代的人们大都在世,因此凡事总会不自觉地将今主与先主相比较,这么一比较下来,今主自然是远不如先主了。 而作为君主,最重要是的什么?威望!因为唯有威望足够,才能震服江湖庙堂中的实力派、阴谋家、野心家。但若今主事事不如先主,那威望从何而来? 答案是将老臣分化,清洗一批、拉拢一批,同时大肆清洗有可能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人,哪怕这个人是国之栋梁。只不过,这么一翻折腾下来,国家哪怕没有发生大动荡,国力也将严重受损。 黑齿依台登基之初,便陷进了“威望”与“稳定”的死循环之中,他必须通过提升自己的威望来维持国家的稳定。却又因要提高自己的威望而极大地威胁到了国家的稳定。 明思王只有一子一女迈过了五岁这道坎,因此他将女儿也当作男孩来养,目的自然是希望兄妹二人齐心协力,对内震慑蠢蠢欲动的尉仇貢,对外抗衡愈发强大的鲜卑。但黑齿依台一上台,便打破了父亲的布局。他强迫妹妹远嫁,从而希望将军权牢牢掌握。 接着,黑齿依台将以范元为首的一干人逐出了王城,以免有人有足够的威望来挑战他的地位。而为了弥补范元与妹妹的离去而导致的权力真空,他让自己的“陪读”——明思王弟弟的儿子黑齿布麻来协助自己统治夫馀。 但黑齿依台似乎忘了,黑齿布麻跟他一样年轻,一样地缺乏治理国家的经验。而且,对范元的放逐直接导致了夫馀军政人才的断层。很不幸的是,鲜卑在这个时候发难,兴兵抢夺映日河一带的草场。黑齿依台深知自己登基以来的举动已经引起了公愤,于是只能寄希望于一场重大的胜利来重塑权威。 但他的军事才能与明思王相比,却是相距甚远,最终映日河一战,夫馀几乎全军覆没。且令黑齿依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黑齿布麻竟然在逃回王城的路上,给了自己致命的一刀。 “布麻登上了王位。布麻王担心有人害他,因此殿下的旧部都遭到了清洗。君阳就是在这个时候,跟他们几个一起,被卖到白狼部的。车步轸让他儿子的血,制成了那种药,用箭扎进了我左臂……殿下!” 在君阳讲述这两年来夫馀的变故时,黑齿影寒的身子已经沿着帐篷中间的巨柱缓缓滑落,最终变成靠柱而坐,脑袋低垂的姿势:“你的意思,十天之内,我就会死吗……” “是。不过,殿下有……” “不用十天……”黑齿影寒苦笑一声,脑袋微抬,露出已经闭上了的眼睛,以及被黑血覆盖的下巴,“只需让他们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主帅是军队的魂魄,尤其是在出征途中,一旦主帅暴毙,其所率军队,鲜有能全师而还的。 君阳彻底没了主意,不停地在毡帐中徘徊:怎么办?该怎么办? “你见过,中毒十天的人吗?” “没有,最多五日,牧人们就会将他杀死,或是将他驱逐。” 黑齿影寒柳眉一扬:“是谁告诉你,这种毒药的作用的……” “乌免师长老,药方就由他保管。” “扶我起来……” “殿下!” 在君阳的搀扶下,黑齿影寒先是抹干净了脸上的血,然后才故作轻松地走到毡帐的门帘后:“留在这……” “殿下……是。” 黑齿影寒找来了张郃,后者刚才正在领着十数军士巡营,因此连胸口处的伤口都没来得及处理。 “将乌免师……倒吊在毡帐前……”黑齿影寒吩咐道,“别放下来,也别让他死……” “诺!”张郃嘴唇先是动了一下,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问就执行了这道命令。 “殿下此举是何意?” 黑齿影寒取出挂在腰间的水囊,猛地灌了几口:“乌免师这个人,反复无常,见利忘道,他的话不可轻信。” “但这种药,已在白狼部中传承百年。并非乌免师一人所创。” “我问你,此药之所以有毒,是因为人血还是因为那格桑花?” 君阳一时语塞:“这……当然是人血和花的共同作用。” “人血本无毒,所以这毒只能来自那花。但若真是如此,人血又如何能解?” “殿下,你的意思是,我们都被骗了?” 黑齿影寒点点头:“明天问问乌免师就知道了。” 被吊了一晚上的乌免师,早就没有了抵抗的勇气,他甚至打定主意,只要能让他活下去,将他阉了也无妨。因此,当他得知自己只需如实回答一个问题,便能平安无事时,当即捅破了这个在白狼部流传了上百年的谎言。 “根本没有毒药,都是骗人的。”乌免师肯定地说,“我曾经偷偷地在一个奴隶身上试过,他活了二十年!” “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主人们没问,我也给忘了……”乌免师胆战心惊地看着比昨天憔悴了不少的黑齿影寒。 黑齿影寒的憔悴本是一件好事,但可惜,她仅是憔悴,而不是死了,而这之中的差别,就非常大了。 “想活命吗?” 尽管没有刀架在自己的脖颈上,但乌免师仍然被这个拥有一双凝眸的武官所深深震慑。 “想!想!想!” “那就把白狼珪交出来。” “这……”乌免师犹豫了,因为白狼珪乃白狼部的传“部”之宝,在白狼部口口相传的“史诗”中,白狼部的先祖正是拿着白狼神赠予的白狼珪,才统建立了白狼部。因此无论是谁,只要将它拿到手,就能控制整个白狼部。若按先秦时的说法,白狼珪就相当于大禹的九鼎,得之可得天下。 “这是车步轸儿子的箭。”黑齿影寒亮出那支箭头上还带有斑斑血迹的六寸短箭,“要不要我当众扎你一下?” “主人饶命!主人饶命!”乌免师尽管明知这只是一支普通的箭,但奈何他的族人们并不这么认为,要是被他们知道,自己被“邪魔”附体后,自己的下场,就不可预料了。 第一百八十章 白狼珪 白狼珪是一对狼眉形状的白色宝石,沉甸甸的,手感很好,若将其对准阳光,本就晶莹剔透的它还能瞬间焕发出万丈光芒。正因如此,它才被白狼部视为“神石”。 其实,若是将视线投向更远的东方,白狼部的牧人可能就不会再对这两块石头顶礼膜拜了。因为这种宝石的原产地在温凉泊——一块镶嵌在皑皑雪峰之中的瑰丽碧玉。 夫馀离温凉泊很近,获取这种宝石的难度亦小许多,因此夫馀人给了这种宝石一种同样神圣但又并不虚无缥缈的寓意——爱情石。倘若一对新婚佳人能获得两块这种石头,那么他们的婚姻便将得到昆仑神的祝福,永生永世不会分离。 “四郎,既然现在已经大破白狼部,斩首车步轸,军士们都等着分财帛、女人,我等是不是应该早点回撤,好遂了军士们的意?”白狼珪刚到手,鹿狂刀便迫不及待地提出了撤军的建议,因为整天对着财帛、女人干瞪眼,已经让他坐立不安了。 “某认为,现在不能撤军。”张郃出言反驳,“白狼部虽灭,但逃众甚多,现在撤军,我军需护送两千平民,押送数千俘虏以及几百车的财帛,一旦遇到偷袭,将无力反抗,依某之见,我军应留在此地,以迷惑白狼余孽,等司马大军压至,再行撤军。” “这得等上多久?喂,军士们现在就像一头头狼,看着近在眼前的肉,却始终吃不到,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鹿狂刀不敢顶撞黑齿影寒,但对张郃,他却一点也不客气,“再说,你是何人?一个什长而已,哪有你说话的份?” “胡闹!”一直半眯着眼睛的黑齿影寒猛一瞪眼,同时一掌拍在帅案上,“有异议可以,但不能骂人……” “诺。” “我军此番以少胜多,就是因为抓住了白狼部大胜后防备松懈之机。若我军现在携带如此之多的俘获回军,若再遇胡虏,定会大败。” “司马的大军,至起码有十二天才能赶到,而白狼部的俘虏有四千多,我军却不足两百!长时间呆在他们的土地上,不生变才怪。” 鹿狂刀和张郃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 “让军士们分成二十队,每日让一队松松筋骨。其他人,保持警惕。”黑齿影寒的声音依旧像往常一样威严,但中气,却因箭伤而显得不那么足了。 “诺!”鹿狂刀露出两排黄黄的尖牙,“哈哈~”尽管要十个人共用一个女子,但这对于禁欲已久的胡人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你不能去。”黑齿影寒补了句。 “为什么?”鹿狂刀脸色一变,声音颇为不悦。 “鹿假候难道愿意为了一个营妓,而放弃十个美妾?” “啊?哈哈!诺!诺!请四郎放心,某这就回去巡营。司马不至,某绝不卸甲。” 鹿狂刀心满意足地走了。 鹿狂刀刚走,黑齿影寒便支撑不住,嘴唇一张,红黑色的血便再次渗了出来。 “四郎!”张郃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你怎么了?” “该死的竖子!”黑齿影寒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无力地给了帅案一拳,“临死还要给我一箭……” 那支箭虽然只有数寸,但由于距离太近,因此还是洞穿了铁甲,扎进了黑齿影寒的后背,虽说乌免师拍着胸口保证箭头上并没有无解之毒,但自昨天子夜起,黑齿影寒的额头还是烫得跟烧红的炭似的。 “四郎,不如让郃骑一匹快马赶往晋阳,请最好的疾医来为四郎疗伤?” “不,儁乂,你得留在这看着鹿狂刀……” “但郃位卑言轻,恐怕也难以胜任。四郎,不如撤兵吧?悬师在外,主将必不能有失,回师之路虽然凶险,但怎么说也还有一丝希望。” “屠各胡生性凶狠,最无信义,强则附之,羸则叛之。我刚才之所以决定留在这,就是为了告诉鹿狂刀,我的伤不碍事。但如果现在下令退兵,他们倒戈一击,我们可有生路?” “西套条件恶劣,军中又无疾医相随。箭伤在背,拖久了,只怕……” 张郃这话,既是在说黑齿影寒,也是在说他自己,因为他胸口的箭伤也不轻,只不过他的身体比黑齿影寒要结实不少,因此现在还能活蹦乱跳的。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黑齿影寒轻轻地扭过头,目光幽幽地看着遥远的东方,“只是不知梁司马会不会冒这个险……” “司马与四郎情同手足,一定会赶过来的。但在司马赶来之前,郃以为,我们还是需要早作准备。” 梁祯麾下的兵卒,以步兵为主,因此从平陶赶到西套,需要九天的时间,但如果抛弃步兵,仅带着十数骑士相随的话,最多只需四天梁祯便能赶到西套,接掌这里的一切。但这两百多里路,又哪是这么好走的?不仅有大股小股的强人,更有漫天的风雪,哪一样,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这样,你去那些获释的百姓之中看看有没有愿意从军的。然后将所有有意愿的抽调出来,用骑士中的汉人作为他们的伍、什长,先将他们武装起来……” “诺!” 似乎应了黑齿影寒所料,接下来的两天,鹿狂刀每天都要来找黑齿影寒“汇报”两次情况,哪怕内容只有简单的一个“安”字,其目的是什么,不言自明。 “殿下,我可以替你除掉他。”鹿狂刀的举动,就连对汉军内部关系完全没半点了解的君阳都看出不对劲了,再一次给黑齿影寒更换纱布的时候,他用极低的声音在黑齿影寒耳边说道。 黑齿影寒苦笑着摇摇头:“杀了鹿狂刀,他麾下的一百多骑定会作乱……” “那该怎么办?殿下,你的脸色已经比不咸山的雪还要苍白了。” “看来,我得去巡营了。”自打三天前击败白狼部以来,黑齿影寒就一直没走出过毡帐,更别说在骑士们或白狼部的牧人面前露面了,而在人心尚未归附的时候,任何一点不寻常的风吹草动,都极可能引起剧烈的动荡。 “但殿下的身体……” “无妨……” 不久之后,两天没歇脚的张郃回来报告称,他已经组建好了一支两百人规模的步兵,随时可以接受检阅。 黑齿影寒点点头,更加坚定了自己必须在大伙面前露面的念头。于是,次日一早,她便披上血污尚在的战袍,戴着那只白色面具,手中拄着长戟,也不骑马,步行前去巡营。 她不骑马,鹿狂刀和张郃自然也不敢骑,于是一行数人慢慢地从各个匆匆集结起来的屯前走过。不得不说,张郃在治军方面颇具天赋,仅仅两天的时间,便将两百获释百姓训练得整整有条,排成一列往那一站时,气势也已隐隐有正规军的风范。步兵左侧,是一百汉军骑士,右侧则是一百胡人骑士,皆是抽刀张弓,仿佛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如猛虎下山一般,将挡在跟前的敌人撕得粉碎。 “天军果然气势非凡,白狼部之前真是愚蠢至极,有此下场,心服口服。”乌免师似乎一心要表示自己的忠诚,一捧一踩的手法玩得炉火纯青。 “少废话,献石吧。” “呃……”乌免师一惊,心中先惊后怒:你心够狠啊,杀人还不够,还要诛心啊,这以后,我还有何脸面呆在白狼部! 黑齿影寒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于是决定在自己还能走动的时候,再次打压乌免师和屈巴勒两位长老的威望,并顺带将白狼部的牧人分割开来。“当众献珪”便是她所想到的手段之一,尽管这极有可能会导致乌免师和屈巴勒孤注一掷,但黑齿影寒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今天的天气晴好,车轮般大小的阳光悬在天际,尽管北风依旧呼啸,但黑齿影寒站在阳光下时,依旧感到一阵眩晕,身子也连连摇晃起来,最后她不得不将长戟深深地插进地里,方才好借力一点。 乌免师和屈巴勒扭捏了好一会,才扯开嗓子开始吟唱,一如几天前,他们在抢掠得手之后,吟唱本部勇士们的功绩一样。半个时辰后,“庆典”草草地结束了,然后,两位长老一并跪倒在以黑齿影寒为首的一干人面前,对着玄底赤面的“汉”字大旗连连叩头,最后共同献上白狼珪。 作为回报,乌免师获得了“族长”的头衔,管理他那营的俘虏,并且跟营中的其他新“贵”不同,除了每日都能吃肉外,他还获准享用两名营妓。屈巴勒则获得了“首席长老”的头衔,物资供应也跟乌免师看齐。 两位长老愁眉苦脸地接受了这衔头,因为虽然他们的物质享受又恢复了,地位也更尊隆了,但他们在族人们心中的地位,则彻底跌至谷底,因为他们不但要用部落的物产来供应汉军,还得给汉军凑齐三十名营妓,而这些人,可都是某位牧人的妻子或女儿啊。如此一来,又怎能继续得到族人的爱戴? 黑齿影寒给了鹿狂刀一点小甜头——车步轸的两个女儿,都是白狼部中数一数二的美人。鹿狂刀放声大笑,口中连呼“万岁”,当即就领着这两人入自己的毡帐中享受去了,至于他前几天“司马不至,绝不卸甲”的豪言,则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扩军 梁祯是在黑齿影寒率军出征的第二天一早收到邹校尉连夜调兵的消息的,他当时就想将章牛捶一顿,但在充分地考量了双方的体型后,他果断地放弃了这一念头,并从韩府搬进了军营,以随时准备出兵接应黑齿影寒等人。 但令梁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黑齿影寒这厮竟然玩得这么大,直接将白狼部族长车步轸的人头用草木灰封住送了回来,送信的候骑还说,当天的战斗非常惨烈,包括四郎在内的不少人,都受了或重或轻的伤。梁祯追问之下方才得知,黑齿影寒中了两箭,一箭擦破了脸,另一箭直接钉在背上。 梁祯一听,吓得冷汗直流,立刻下令拔营出发,赶去西套接应,但他却觉得内心越来越慌乱,于是便索性也冒了一次险,抛下大队步兵,仅带着十几个骑士和两个向导,急匆匆地扑入塞外的风雪之中。 由于没有了步兵的累赘,且又多带了一匹替换的坐骑,因此梁祯等人仅用了四天,便抵达白狼部的居住地。 “司马,你可终于来了!”鹿狂刀和张郃亲自出来迎接,对于梁祯的到来,两人心中都有说不出的激动,前者是因为赏钱终于有了着落,而后者,则是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 赏钱的标准都是梁祯跟黑齿影寒商量好的,因此梁祯只需点点头,鹿狂刀等人自然会十分积极地操办这一切。但黑齿影寒的伤情,就不是这么简单了——当梁祯见到她的时候,她正跪坐在车步轸大帐的门帘旁。门帘上,全是血红色的手指印痕。 两人相处了将近三年,早就养成了“老夫老妻”才有的默契,口中虽然都不说,但脸上,却已是浊泪纵横。 “为什么……为什么你当时不告诉我……”梁祯摔坐在地上,一想起那晚,盈儿在荒原上与虎狼搏斗,而自己却在闺房中行虎狼之事,梁祯就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这毕竟是大婚之日……”黑齿影寒笑了笑,但捂着胸口的左手却是用力一抓。 “怎么不可以?”梁祯轻轻地抱起黑齿影寒,将她抱回帐中,“我就不该将腰牌给你……” “给……”黑齿影寒从怀中取出两粒洁白无瑕,形如狼眉的宝石。 “这是?” “白狼珪……有了它,你可以控制白狼部。”黑齿影寒将手一倾,两粒宝石便滚到梁祯掌中,“而在夫馀……豪民婚嫁大都以它相赠……因为这样……新婚之人便能永生永世在一起。” “你……你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眼泪悄无声息地顺着黑齿影寒的眼角往下流:“因为……我……我说了要祝你……你们幸福……” 梁祯无言以对,只好唤来从平陶县强“绑”过来的疾医,来给黑齿影寒疗伤。 “伤口已有腐烂之象,需用小刀将烂肉切出。”疾医只看了一眼,眉毛就锁得跟久处深宫的怨妇一般,“身体滚烫如铁水,乃毒症深入肺腑之象。为今之计,只能先切割腐肉,以防毒邪继续侵害肺腑。但伤口靠近心脉,稍有偏差,便会回天乏术。” “不行!你一定要救活她,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死!” “司马,伤口就在心脏附近,一刀下去,死活全看天意,你就是将某杀了,也改不了。”疾医也是个暴脾气,当即和梁祯顶撞起来,“不切,或可活月余。切,若成,不出数月便可康复如初,若不成,片刻之内,必然毙命。治与不治,全看司马意。” 梁祯想让黑齿影寒做主,但黑齿影寒明摆着是强撑到今天的,在见到梁祯之后还不到一刻钟,便已晕死过去。 章牛很懂梁祯的心思,在旁建议道:“哥哥若难以抉择,不如问天买卦。听说四郎当初就是问天买卦,才直取白狼部大营的。” “也好。”梁祯找到一块看着有四十余斤重,且表面布满风蚀裂纹的石头,缓缓地抽出环首刀:若盈儿命数未尽,刀劈石断。 祈祷完毕,梁祯手起刀落,“轰”的一声,大石一分为二。 “好!哥哥这是老天发话让四郎活呢!”章牛不管不顾地大声吼道。 “对!定是如此。”梁祯连刀也来不及收,就这样提着刀跑回去让疾医开始给黑齿影寒疗伤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天意真的如此,总之,疾医在忙活了一个时辰后,终于给梁祯带来一个好消息:“伤口已敷上药,不过还需静养,数月之内,切勿再战。” 梁祯大喜过望,当即重赏疾医。 疾医刚走,张郃便“甩”给了梁祯一个大问题:“司马,白狼部还余下数千多俘虏。某与鹿假候等商议认为,一可让他们留在本地,由乌免师和屈巴勒共同统治,二,可杀之以领军功。不知司马意下如何?” “这几天,四郎已经让乌免师和屈巴勒威严丧尽,我军一走,他们俩必难服众。但西套以北,还有许多屠各胡的部落,这些部落一定会乘虚而入,将白狼部余众掳掠为奴。如此一来,他们的势力必然大增。这对我们并没有益处。” 张郃提出的这两个计划,梁祯哪个也不打算同意,前者是出于边郡安全考虑,而后者,则是他想给自己留下一个“好生”的好名声,但这样一来,梁祯就必须找到一个新的方案来代替了。 “骑士曲伤亡情况如何?” “回司马,阵亡九十六人,伤一百八十四人,其中重伤而死者三十七人。” 梁祯一怔:“伤亡怎么如此之多?” “回司马,军中并无疾医相随。白狼部的巫医,只会以祈祷,并混杂着石头泥巴的草药来疗伤,这种治法,十死其六,故而死伤如此多。” “云部以前,有一支‘救护队’,在他们的帮助下,伤而痊愈者,十之六七。只可惜,下曲阳一败,都逃散了。至今没能恢复过来。” 张郃眼珠子一转:“司马,被掳民众之中,无家可归者有六百余人,其中健壮者两百余,不如就招募这些人为军,重建救护队?”好一个张郃,连“救护队”的概念都没有完全清楚,就已经提出了建议。 梁祯“哈哈”大笑:“知我者,儁乂也。” “不过这‘救护队’可不能全用健壮者。” “老弱之人倒也有数百……” “这样,你去选一百清秀女子,胡、汉各半,让疾医教她们疗伤之术。再选五十丁壮,同样胡、汉各半。用这批人,来组建‘救护队’。” “诺!”张郃一拱手,心中却不由得一笑:这是在组建“营妓队”吧?司马。 白狼部被俘的女眷有两千多,除了分给参战士兵的数百人外,还剩下一千余,其中年轻的有两百多人。但在张郃眼中,这些人长得几乎一个样,就跟一个模子中刻出来似的,他看得头都大了,都不知道该选哪个。倒是汉人女子,他不过一刻钟时间,就已经找够了五十个,而且还只能依依不舍地与其她几个“道别”。 “鹿假候,梁司马有令,让你在这些俘虏中,挑出五十年轻貌美之人,以组建‘救护队’。” “救护队?这是个什么东西?”鹿狂刀听翻译说完,头都大了。 “这是司马的意思。听说是用来给军士们疗伤用的。” “疗伤?哦,哈哈哈!懂懂懂!”鹿狂刀拍着大手,脑海中全是车步轸两个女儿的娇躯,“某这就去,这就去。” 除了救护队的一百五十人外,梁祯还收编了六百精壮,两百是无家可归的汉人,另外四百个,则是白狼部的武士。如此一来,云部的人员,便“暴涨”到两千多了,此外还拥有白狼部将近一半的畜牧,共计六千余头。 如果梁祯想自立,账面上的实力,也够邹靖头疼数月了。当然,这样做的结果,也必定是传首晋阳——毕竟,实力比梁祯强大不知多少倍的张角三兄弟不也覆灭了吗? 四天后,云部的一千多步兵也终于在牛盖和章牛的率领下来到了白狼部的牧场。又过了一天,大军便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归途。 上郡、西河郡的郡守亲自带着幸存的七八个县长,在代郡郡治肤施县迎接凯旋的大军。梁祯先将两千余头畜牧献给两个郡守,接着又将那些获释的民众以及被俘的三千白狼部部众,一并交给了两个郡守。 两个郡守登时喜笑颜开,毕竟这三千俘虏,可都是劳动力,拿去卖了,都不知可以多少笔钱。实在卖不出的,杀了就可以向上报功称某年某月某月斩获云云。 小子,你还是太年轻啊。这么大好的功劳都不要。欣喜之余,两个郡守也不由得替梁祯感到不值,但他们谁都没有多嘴去提这件事。毕竟,这年头傻子可不多,碰上了,就得好好地“宰割”。想着想着,他们竟是第一次期盼起屠各胡的入侵来了。 将俘虏和获释民众交给两个郡守后,梁祯便带着云部风急火燎地开回平陶,不是他急着去找韩霜灵,而是他收到邹靖派来的候骑,称钦差已经抵达晋阳,要当面向自己宣旨。 第一百八十二章 凉州!凉州! 深秋的西州,天空深邃、蔚蓝、高远。金色的彩云下,三丈高的大纛在猎猎的晨风中飞扬,黑色的旗面上,气吞万里的“汉”字沐浴在金光之中,发出凝重的吼声,这是四百年天汉所独有的厚重与沧桑,令所见之敌,无不为之一惧。 左昌站在两丈多高的冀县城头,本来从这个高度往下看,颇有睥睨天下的气势,人的身心也会为之一振。但左昌的脸,却如牛奶一般惨白。因为冀城下,比蝗虫更多的叛军正在集结。 叛军的帅旗立在离冀县两里远的地方,帅旗下,边章(即边允)、韩遂(即韩约),北宫伯玉、李文侯、宋杨等一众叛军首领正在密锣紧鼓地筹划着最后的总攻。 “报!”忽地一哨骑飞马而至,“报告将军,冀县城西十五里处,发现大队官军。” “官军?”边章一惊,“左贼无才无德,早已人心离散,怎么还会有人来救他!” “报告将军,援军打着‘盖’字旗号。” “‘盖’字旗号?难道是盖长史来了?”韩遂的长圆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北宫伯玉连连摇头:“不可能!盖长史跟左贼积怨已久,我们打左贼,他怎么可能来救?” 韩遂苦笑着摇摇头道:“伯玉此言差矣。我听说当初从事苏正和举报了胡作非为的武威太守黄隽,刺史梁鹄想杀了苏正和避祸。盖长史本与苏正和有仇,但出于大局考虑,便向梁使君陈述利害,使君这才打消了杀苏正和的念头。但当苏正和去跟盖长史道谢时,盖长史却表示,他对苏正和的憎恨,丝毫未减。这难道不是古时贤者的风范吗?” “盖长史是贤者,男儿们知道他亲自来救左贼,士气必然低落。”李文侯在一旁道,“边将军、北宫将军不如退兵吧。” 盖勋素来在凉州享有很大的威望,即使是远离“王化”的羌胡也十分敬重他,所以一听到他亲自率兵来救冀县,哪怕是手中握有数万雄兵的边章等人也心生怯意。 “不如,我们去见见盖长史,然后再作定夺。”边章被推举为首领,因此一言一行都需要十分谨慎,哪怕是盖勋亲至,他也不敢一言不发就下令退兵,因为这会对他本就未曾树立起的威望造成更大的损害。 于是,边章、北宫伯玉等一干人带着五百精骑,匆忙离开大军赶去城西十五里的地方来与盖勋相会。 盖勋身长八尺,面带威仪,宽雅有局度,只是站在那,也不言语,边章等人便已双腿发软,至于那跟来的五百精骑,更是不等命令便一齐下马,对着盖勋倒头便拜。 “盖长史……” “边允,韩约!尔等少有才气,名播西州,左使君可曾亏待尔等,何故造反耶?”盖勋不带颤巍巍的边章等人将话说完,便用马鞭指着几人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还有你们,北宫伯玉、李文侯!朝廷赐尔等衣食、土地、财帛不计其数,何故联络三张反贼,围攻郡县?” “盖长史教导得是……”边章等人一并跪在地上,连连叩头,“若……左使君早从君言,以兵临我,庶可自改;今罪已重,不得降也。” 站起身后,边章悄悄地对身后的几人道:“盖长史贤者,非我等能敌,还是趁早退兵为妙。” “对。”其他人齐声道。 “我等愿退兵而去。还望盖长史珍重。”众人对盖勋拱手行礼道,然后也不敢等盖勋发话,便催促着部下打马回营。当天,数万叛军便如潮水一般退去,冀县周围,又恢复了平静。 十天后,汉帝的使者来到冀县,宣读了将左昌免职,并由宋枭接任凉州刺史的诏书。 “在下恭喜左君了。”宣读完圣旨后,使者张恭笑吟吟地对左昌道。 左昌强压下怒意:“张常侍莫要笑话某了,免职为民还有什么好恭喜的?” 张恭故作惊讶:“哎呀!左君还不知道吗?你盗卖军粮之事,已经惊动了陛下。陛下本要将你剁成肉酱的,是我等暗中出力,左君才得以安坐啊。” 暗中的意思,就是张恭等人篡改了汉帝的诏书,从而留了左昌一命。 “啊?”左昌的脸“刷”的一下全白了,接着他就“扑通”一声地跪倒在地,“昌何德何能,能让诸位恩公冒死相救?” “陛下要发大兵以定凉州,其中从冀州、并州来的军队,沿途要经过上党、河东、冯翔等地,这些地方,要么是陛下的庄园,要么是士人们的私地。当地的长吏也实在挤不出粮食来了。所以,你就帮咱家,将这事办了吧。这事若成了,也是大功一件。不然的话。”张恭故意扬了扬右手,露出另一份圣旨的轮廓。 左昌的脑袋当即“嗡”的一声,因为张恭的意思,明摆着是强迫自己“毁家纾难”啊,但事到如今,他能保住命已是万幸了,哪还有什么资格去讨价还价呢?于是只好连声唱诺:“诺!诺!罪人定不负陛下、诸位常侍所托。” 又过了两天,新任凉州刺史宋枭赶到冀县。宋枭是个标准的儒生,头戴两梁进贤冠,身穿深衣,左腰佩长剑,无论走到哪,身后都跟着两个背着一箩筐书的童子。 凉州本是羌胡之地,一直到孝武皇帝时才归入天汉版图。后来历经新莽之乱,天汉国力凋敝,凉州的羌胡则趁势崛起。自此时开始,凉州便战火不断。 似乎永不平息的战事不仅令凉州损失了大量的人口,更耗尽了凉州的财富,也让凉州的官员看不到通过布政而上升的空间。故而历任凉州长吏,要么疯狂搜刮民脂民膏以中饱私囊,要么穷兵黩武以积赚升迁所需的军功。 而扶风人宋枭却是一个列外,他是为数不多的真正为凉州的未来着想过的人。他一到冀县,来不及换身衣裳、喝杯水,便请盖勋来到刺史府商议平定凉州之策。 “元固,孤来冀县之前,曾了解过凉州的历史,发现凉州的历任官长,要么贪婪成性,要么尸位素餐,更有甚者,甚至杀害辖地的百姓以冒领军功。唉,如此做派,凉州又怎么可能安宁无事呢?” 盖勋是敦煌人,对凉州的问题了然于胸。可自他弱冠入仕至今二十余年,太守、刺史、护羌校尉换了一茬又一茬,却从没来有一个人表露出要“平复凉州”的意思。直到如今,年已不惑,才终于等来一个愿意为自己的家乡着想的人,俗话说:士为知己死。因此盖勋又如何不能动容? “使君所言极是。只是不知使君对此有何良策?” 宋枭没有注意到盖勋渐红的眼眶,因为他的注意力,全部在手中的那卷《孝经》上:“凉州地处边陲,王化不至。而历任长吏又贪暴成性,不知教化百姓,以致凉州礼法崩坏,兵连祸结。某听说,萧何制律而四境宁,叔孙制礼而圣朝兴。因此,某想做两件事,一、整顿吏治,严明法令。二、让家家户户诵习《孝经》,以宣王化。” 盖勋眼中的光芒就像夜空中的流星,来得快时,去得也快。平心而论,宋枭确实看到了凉州的根本问题不假,也颇具针对性地提出了两点建议。但同时,盖勋也敏锐地察觉到,宋枭的计划有着一个巨大的漏洞——时势! “昔太公封齐,崔杼杀君;伯禽侯鲁,庆父篡位。此二国岂乏学者?今不急静难之术,遽为非常之事,既足结怨一州,又当取笑朝廷,勋不知其可也。” 宋枭一听,心中顿感不悦:正是因为你们这些粗鄙的武人,整天就知道杀杀杀,所以凉州才会一直乱。你们懂什么? “羌人多居于险山恶川,自延熹以降,‘凉州三明’战功显赫,斩获以十万计,尤不能杀绝。今仅十余岁,叛羌复至万数。由此,元固所图速剿之法,岂不谬哉?” 盖勋心中可谓是失望至极,他本以为来了个愿意为凉州思考的使君,自己的家乡便能转危为安,但怎知这宋枭,却是个自负之人,丝毫听不进别人的建议。盖勋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可再说的了,于是便借口告辞。 凉州疲敝已久,而宋枭的计划,又偏偏需要大量的钱帛以为支撑,因此宋枭便上书汉帝,请求多拨钱款,以供抄录《孝经》之用。汉帝看罢,勃然大怒,事关他最不开心的,就是下臣开口问自己拿钱,至于宋枭的方法是英明还是荒谬,倒还在其次。 张让等人揣摩到了汉帝的心思,于是鼓动御史,附和一些素来就看不起宋枭的士人一并上书,弹劾宋枭。汉帝一见,乐了,当即下诏以平叛不力为由将宋枭免职,改由杨雍接任凉州刺史。 杨雍接手的,是一个不亚于前年的冀州的烂摊子。因为这个时候,边章等人已经聚齐起近十万大军,横行凉州,而凉州的最高军事长官——护羌校尉夏育,也被围困在冀县西北的畜官之中,形势十分危急。 第一百八十三章 牧场!粮食!公平! 是什么,让名将成为名将?是睥睨天下的军事才能?是堪比泰山的功勋?还是力挽狂澜的气魄?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之所以都是,是因为只有这三者皆具备,才能获得古今无数武人的肯定。之所以都不是,是因为要具备这三者,天赋、时势、毅力都缺一不可。而许多武人之所以终生默默无名,或许就是三要素中的一项稍微欠缺而已。 而夏育,就属于“要素三缺一”大军中的一员。论才华,他是太尉段颎的麾下猛将,能率军转战二千里而不败。论功勋,他曾数破羌胡,斩获以万计算。但若论毅力,夏育就不得不承认,自己不行了。 常言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但胜败真的只是常事吗?但你亲眼看见,上万名将性命交给你的弟兄,惨死在离乡万里的荒原中时,但你亲耳看着一声声:“将军,你要抛弃我们吗?”“将军,我怕!”“将军,你还会回来吗?”“将军,不要抛弃我们!”最终淹没在不死者的铁蹄当中时,当你亲身感受到,同袍的肠子,就挂在你的脖颈上时,你还能保持着镇定,并以平常心态视之吗? 王世充做到了,所以他最终打败了毕生劲敌李密,成为一代枭雄。但夏育不是王世充,做不到百折不挠。因此,尽管他被重新启用为护羌校尉,但心中,早已没有了当年跟随段颎出塞两千里,转战十六胡时的勇气了。 牧场外,叛乱的句就羌人越聚越多,他们用一只只被长麻绳系着的抓钩,钩住牧场一人高的栅栏,使劲地往外拉。守卫牧场的军士虽然拼死抵抗,但怎奈势单力薄,刚露出头就被十数支长箭射成了刺猬。 羌人的吼声虽千奇百怪,但到最后却都神奇地汇聚成六个字“杀夏育!抢畜官!”,夏育知道,这是根植在羌人心目中的恨,这恨意不仅来自十来年前为自己所杀的上千上万羌人,更来自于汉羌两族的百年积怨。 “杀夏育!抢畜官!” “杀夏育!抢畜官!” 羌人世代生活在凉州,直到两百多年前,汉武帝派霍去病攻占河西走廊,这才将凉州归入帝国的版图之下。而羌人作为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帝国的子民。只是,这融合之路,不仅漫长,还充满荆棘,而且,绝无公平可言。 “我们需要牧场!粮食!”句就羌的首领滇吾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左手举着数尺长的黑木弓,右手拉满弓弦,“咻”的一箭,便将一面“汉”字大旗从三丈高的旗杆上射落,“更需要公平!” “牧场!粮食!公平!” “牧场!粮食!公平!” 上万羌人的呼声,就如同东海的海潮一般,汹涌彭拜,大有将小小的牧场连根铲起的势头。 “凭什么我们的妻子就得被抢?”滇吾又搭上一支箭,这一次,他瞄准的是牧场中间的护羌校尉旗,“凭什么我们每年都要交一大半的牧畜?凭什么我们只能在深山里放牧?” 夏育坐在牧场东侧的棚屋区中,没有披甲,也没有跨上战马,他两只眼窝中,满是泪水,也不知是怕,还是怒? “嘚嘚嘚”就在牧场的栅栏即将被羌人拉倒之际,两匹红马如同两团火龙一般从山下飞奔而下。 “报!盖长史率凉州郡国兵前来增援夏贼,离畜官不足四十里。”马上的羌人飞身而下,向滇吾禀报道。 “从冀县到畜官,就必须经过狐盘,狐盘山势险峻,仅可供两人并排而过。走,我们去哪里揍他们一顿。”滇吾眼珠子一转,便有了主意。 羌人的特性是勇猛而不持久,善于山地作战而短于平地相持,因此狐盘的地势,恰恰能最大限度地发挥羌人的长处,而又不至于令羌人的短处过于明显。 残阳慢慢地没入地平线下,但漫天的彤云,依旧流连在苍茫的暮霭里。 若按后世地理学的说法,狐盘地处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交界处,山势高耸而连绵。正所谓:顶上万亩青葱,跟头一把沙石。嵯峨浑似老龙形,险峻但闻风雨响。山边茅草,乱丝丝攒遍地刀枪;满地嶙峋,碜可可可睡两行虎豹。休道西川蜀道险,须知此是陇山脚下。 哪怕是全然不懂兵事的人,行经此处也会惊叹一声:艰险。而盖勋及其麾下的三千五百州郡兵,就曾一字长蛇阵行进在这样的一条山路之上。 忽地,只听得一阵“哗哗哗”的声响,满山草木无风自折,那是漫山遍野的滚石檑木,正顺着陡峭的山坡,急速往山谷底部的那条蜿蜒小径压去,而此时,这条小径上正满了排成一字长蛇阵的州郡兵。 “啊~” “啊~”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准确地描述出地狱的样子,但人们却可以通过细细地观察发生在身边的事物来猜测地狱的模样。就比如,狐盘的这条山谷,就是最好的参考——肉饼状的人体,毫无遮拦且早已变形的器官,撕心裂肺的惨嚎。 残存的汉军开始在各自队什长的指挥下准备反击,由于他们地处谷底,因而必须昂起头才能看见自己的敌人,然而当他们昂起头时,却立刻遭到了无数沙石的迎头痛击。 原来在滚石檑木落下时,还带起了无数本被山坡上的草木根茎所“截留”的沙石,而这些沙石,因其体积小,重量轻的缘故,是先往上飞起一段,再回归地面的。因此,它们恰恰成了汉军的第二波“敌人”。 “呼!喝~” “呼!喝~” “呼!喝~” 就在汉军被沙石砸得挣不开眼睛之际,大树下,乱石后,草丛中,竟是凭空生出无数以发遮面,兽皮裹身,手执弯刀的羌人,他们边“呼!喝~”“呼!喝~”地高呼着,边在三十六名身长九尺,腰有数围的巨人的率领下,如同泥石流一般,“滚”落进谷底的州郡兵之中。 “哐”立在轻车上的盖勋猛地抽出腰间佩剑:“为了天汉!” “弓弩手!四十步!放!” 一声令下,山谷深处忽地升起一团黑云,这黑云就像晨间的雾气一样轻飘,仅半个弹指的功夫,就升到了半山腰。州郡兵们只听得一阵清脆的入肉声,从山巅滚落的“泥石流”便像撞到了大坝一样,“轰”地激起数丈高的“浪花”。 句就羌是一支分布在山间的羌人部落,其人自幼就在山间长大,因此哪怕是在如刀锋般笔直的山崖上也能健步如飞。所以,盖勋的部下仅来得及发射一轮箭矢,羌人就已经冲至面前。 “轰”九尺巨人蛮横地撞飞尚未组建完成的盾墙,然后左手提起一个四肢乱窜的盾牌兵,右手铁刀一砍,这个可怜的家伙当场身首异处。 “哈哈哈哈!”巨人狂笑着,飞起一脚踹在一个铁甲兵身上,铁甲兵当即往后飞出数丈,“咚”地撞在另一边的山体上,“噗”的喷出一大口红黑色的血液,脑袋一低,便没了声气,死得不能再死了。 羌人从两边的山坡上,直接冲进了汉军早已残缺不存的军阵,他们不懂阵法,但却人数众多,他们武器简陋,但却意志坚定。他们就像一群狼,为了给自己身后的狼崽抢得裹腹之食,而义无反顾地冲向体魄远比他们强健的公熊,哪怕自己注定要被公熊拍成肉酱,也无怨无悔。 “轰!” “轰!” “轰!” “轰!” 战争从一开始就变成了一场屠杀,一个铁甲兵用环首刀剖开了一个羌人的肚子,花花绿绿的肠子当即流了一地,然而这个羌人却仿佛不知疼痛般,猛地向前一扑,一口咬断了铁甲兵毫无防护的脖颈。 一个汉兵打翻了一个羌人,但刚扑到羌人身上,双手尚未来得及掐住他的脖颈,就立刻被第二个红了眼的羌人一刀削去了半边脑袋。然后这个满脸脑浆的羌人又被一杆长戟捅了个对眼穿。 “牧场!” “粮食!” “公平!” 羌人怒吼着。 “为了天汉!” 汉军咆哮着。 双方抛却了高深莫测的战法,抛却了长而无用的兵刃,“脱”去了碍手碍脚的盔甲,就像饮血茹毛的祖先一样,用着最原始也最粗暴的方式,撕扯着眼前的“猎物”,尽管上一刻的“猎人”往往就是下一刻的“猎物”。 头颅如雪,断肢如雨。正好应了天空中的万丈红霞。 由于羌人占据着压倒性的人数优势,且又居高临下,故而汉军渐渐不支,兵士也越打越少,但所幸,余下的人终于慢慢地退到了山岭的出口。 山岭外,有一片小小的平原,平原上点缀着几簇树丛。 “勿慌!鱼丽之阵,杀出去!”盖勋大声地对他身边的百余军士道。 这些军士都是他追随他多年的老部下,战阵娴熟,意志坚定。因此半柱香不到的功夫,鱼丽之阵便排列完成。 所谓鱼丽之阵是指用插满尖刀的武刚车打头,步兵排成纵队在环绕在战车的间隙之中,跟随冲锋的阵法,能够有效地在敌阵中杀出一条血路。 但再有效的战术,也弥补不了人数的差距。尤其是盖勋等人要冲破的,还是句就羌的精骑。 “呼!喝~” “呼!喝~” “呼!喝~” 第一百八十四章 帝国之殇(一) 西山头上,只剩下了最后一抹余晖,东山脚下,冷峻的月光照亮了血迹斑斑的古树。 古树根下,浑身是血的盖勋双手抓住似乎刚从血水中捞出来的长戟,戟尖斜指着十步开外,那些正将骑弓拉得如满月一般的羌人。他身边,最后五名州郡兵正以他为顶点,排成一个半圆形。 一个头戴豹皮帽,手搭新月刀的羌人神色冷峻地盯着盖勋等六人。 “尸我于此!”盖勋对身后的兵士喝道。 盖勋的军令,士兵们听见了,然而他们五人的反应,却是出奇地一致——他们一拥而上,赶在羌人头领的手落下之际,挡在盖勋面前。 “噗” “噗” “噗” 一阵清脆的入肉声后,五个军士或早或晚地往前一趴,但他们却并没有摔在地上,而是被插满前胸的长箭“顶”在离地尺余的空中。 羌人头领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并再此举起了右掌。 “住手!都给我退下!”滇吾两手各执着一把弯刀,将围成里三从外三从的弓箭手拨开,并挡在他们面前:“盖长史贤人,汝曹杀之者为负天!” 盖勋并不领情,反而星目一瞪,喝道:“死反虏,汝何如,促来杀我!” 羌人们一听,无不面面厮觑,手中的弓箭全都放下之余还“哗啦啦”地退后了二十余步。 滇吾将自己的骏马牵到盖勋面前:“盖长史,你平日待滇吾不薄。羌人愚昧,但也懂得‘知恩图报’。盖长史请上马,滇吾亲自为长史执缰,送长史回冀县。” “哈哈哈哈哈!”盖勋昂天长笑,“滇吾,你若还记得旧日的恩情,现在就将我杀了吧。” 滇吾一惊,右手摁着左胸,左手往后一指:“句就羌之所以起兵,是因为凉州的官吏不但掳掠我们的妇人、牛羊,还抢占我们的牧场。我们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出此下策。但盖长史是贤者,我们羌人也尊重你的义勇。所以才要送你回去。” “哈哈哈哈,我乃大汉天臣,宁死,也不会向夷虏屈服!”盖勋说着,左手一松右手猛地抽出腰间的短刀,就要自刎。 “万万不可!”滇吾眼疾手快,一刀背搭在盖勋的右手上,将短刀打落在地,“来人,将盖长史绑了,送回冀县!” 狐盘一战,对汉军而言,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惨败,光是战死的,就超过三千人,剩下的人也都逃散殆尽。更为要命的是,经此一战,凉州境内许多本就蠢蠢欲动的势力,立刻揭竿而起,或加入边章领导的叛军,或占城自立。 而这些叛军之中,野心最盛的是陇西人宋建。中平二年正月十五,宋建率众在枹罕自晋为河首平汉王,置百官,改年号,公然与大汉分庭抗礼。而对于宋建的挑衅,凉州刺史杨雍竟是毫无反应。 宋建的举动,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要说本来还有一部分人对汉庭还有所畏惧的话,现在,宋建的举动则向他们证明,那个曾经睥睨万邦的天汉,现在只不过是一棵被蛀空了的古树,虽然看着巨大,但只需轻轻一脚,便能将它踹倒。 边章、北宫伯玉等人抓紧这一机会,招兵买马,一个月不到的功夫,就拉起了八万大军。随着羽翼渐丰,偏远且贫瘠的凉州也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了,于是他们将目光投向了一山之隔的三辅。 三辅,即京兆、左冯翔、右扶风这三个地区的合称。虽然在东汉时期,关中的地位已经随着黄河下游地区的发展而有所下降,但它的政治地位却因为西汉诸皇陵的存在而得以稳固。因此,若三辅有失,对帝国造成的打击,将不亚于雒阳城破,天子外狩。 三辅的守将,是刚刚荣升为左车骑将军的皇甫嵩,他的麾下也是群英荟萃,虽然只有六万人,但这些军士,要么是久经战火的三边精锐,要么是从黄巾大起义的烽火中成长起来的郡国兵,无论是兵员素质还是作战意志,都与光和六年不可同日而语。 “边章,原名边允,凉州金城人。少有惊才,名播西州,二十为郡吏。以战功升为督军从事。去年十一月,被叛军推为首领。”中军大帐内,杨雍派来的从事对着边章的画像介绍道。 从画像上看,边章应该是个四十左右,体格魁梧,面有威仪的中年人。 “韩遂,原名韩约,汉安年间生人。凉州金城人。八岁能行文,十二岁播明西州,被前金城太守殷华引为掾属。去年,曾前往雒阳公办,期间劝说何大将军诛杀诸常侍,何大将军不从,故返回西州。后与边章一并被叛军劫持。并提出‘诛宦官,安天下’的口号。” “北宫伯玉、李文侯,湟中义从胡首领。为首恶之人,边章、韩遂就是被他们所劫持,然后推举为首领的。” “宋建。”从事将手头的最后一幅画像展开,并在帅案上摊平,“八岁能格牛,十岁能赋诗,乡人无不以为‘神’,所以当他去年作乱时,从者过万。” “等等,他今年多大?”董卓面色一变,他也是以勇力发家的人,因此对于宋建的武勇十分敏感。 “十五。” “军中无戏言?”董卓上前一步,逼问道,心想:这是什么神仙? “确实无误。” 皇甫嵩的眉头也是越皱越紧,因为听从事的说法,凉州此次的叛乱,已经不仅仅是十多年前的小打小闹了,而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整州叛乱,从名士到豪强,再到普通的汉羌百姓,全都闹起来了。 “将军,叛军虽然来势汹汹。但边章、韩遂乃被挟持之人,虽然被推举为首领,但威望必然不济。北宫伯玉、李文侯为羌人,粗暴少文,跟边章、韩遂注定不合。依卓之见,我军应该趁着边章、韩遂威望不著的时候挫其锋芒,让叛军四分五裂。如此一来,我军便可趁势将其逐个击破。” 董卓的运气不错,入狱半年就遇上了中平元年的大赦,被放出来后,他又通过弟弟董旻的关系给宦官送了一千多万钱,恰好当时凉州大乱,朝廷也急需能战之人,于是董卓便顺利地当上了中郎将。 但在任何时候,官位都不能立刻带来威信,故而董卓才会迫不及待地向皇甫嵩献策,并寄希望于通过这个策略大败叛军,从而让自己再次在军中站稳脚跟。 皇甫嵩素来不喜董卓,不仅是能力高者对能力低者的鄙夷,更是儒雅的士人对粗鄙的莽夫的蔑视。 因此,皇甫嵩扫了几眼舆图后,便摇了摇头:“叛军将近十万,而我军不过六万。且刚经历黄巾之乱,未来得及修整,就跋涉万里,士气正低。此不利者一。叛军多是凉州人,熟悉凉州山地水文。我军多关东人,人生地不熟。此不利者二。” “叛军乌合之众,边章、韩遂威望不足,若与我军相持日久,其心必散。此利我者一。叛军近十万,屯于陇山,若雍城不破,则无法前进一步。但这小小陇山,如何养得起近十万大军?因此,只要我军守住雍城不战,假以时日,叛军将不攻自破。此利我者二。”皇甫嵩竖起两根手指头,就像夫子看着学生一般看着董卓。 “将军高明!”不等董卓开口,军帐中的其他人便齐声赞道。 “呃……唉……”董卓回头四顾,见竟然没有一人向着自己,心中尴尬之余,也不禁多了几分怨气。 皇甫嵩没有理会董卓,目光越过董卓对一众校尉道:“诸位回营之后,务必要坚守本阵,决不许出战。如此,不出一年,叛军自败。” “诺!”这一回,董卓学精明了,跟着大伙一起唱诺,然后快步退出军帐。但他的内心,却是久久不能平静。 “大人何故愁容满脸?”牛辅是个标准的军人,体格魁梧,皮肤黝黑,声如洪钟,脚下生风,双臂各有百斤气力。正因如此,董卓才选了他来做自己的女婿。 “直娘贼的,今儿个我给将军提议,将军不采纳就算了!帐下那么多校尉,就连一个动脑子的没有!直娘贼的,一个个懂个锤子的陇山地理!就知道为皇甫将军马首是瞻!” 牛辅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大人复出未久,没有旧部相撑,固有孤掌难鸣之忧。” 董卓一敲桌子:“辅儿,给旧部的信送出去了吗?他们现在到哪了?” 董卓久在凉州任职,在凉州军中素有威望,后来,董卓出任河东太守,他的旧部有的就回了老家,有的去了董家的庄园成了董家的私兵,还有的,则交给了下一任的护羌校尉。现在董卓正是想将这些人全部召回自己麾下,以增加自己在皇甫嵩大军中的话语权。 怎知,牛辅一听,立刻面露难色:“大人,羌胡义从多随了北宫伯玉,留在庄园中的私兵守卫庄园都尚且吃力。留在军中的,去年狐盘一战,已是死伤殆尽。” “什么?”董卓拍案而起,难道自己在凉州四十年的经营,就这样灰飞烟灭了?“你再说一遍?” “大人,常言道,树倒猢狲散。大人蒙冤入狱后,旧部便已离心离德,去岁,北宫伯玉作乱,胡人义从们也随了他,故而除了临洮老家的千名私兵外,是再无旧部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帝国之殇(二) 席卷东汉半壁江山的黄金大起义,给了许多平民出身的人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少人凭借自己的机谋血勇,从大头兵做到了别部司马。但在高兴之余,他们也隐隐察觉到,似乎无论自己再如何拼命,官职也是止步不前了。 他们的感觉没有错,因为此时的帝国军队派系林立,山头众多。任何一个有抱负的人,除非出身世家大族,否则要想在马上博取功名,就必须倚靠一棵大树。否则,哪怕是惊才盖世,也断无升任校尉的可能。 而如何站队,向来是一门比战争更深妙的学问,最明显的例子,便是西汉初期的韩信与叔孙通。前者被誉为“兵仙”,平生不知战败为何物,可最后却因刘邦的猜忌而丧命。 后者是个十姓家奴(注:1)先后在秦、楚、汉三朝任职,期间昏招迭出,统一战争期间未立寸功,但在汉朝建立后,他却敏锐地抓住了刘邦急于树立自己权威的机会,一举翻身,当上了太子太傅不止,还成了后刘邦时代干涉朝政的诸多“老臣”之一。 若是韩信在被萧何月下想追的时候便提前知晓自己以及叔孙通的结局,不知他又会以怎么样的心情,来回应萧何的相邀呢? 皇甫嵩绝对是历朝统治者心目中,最为理想的军人,因为他心中永远装着“大汉”二字,心中装着,行动中自然是处处维护。正因如此,他对军中的“站山头”现象十分不屑,他本人更是没有一兵一卒的私兵,也从不与下属建立“依附”关系。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后来汉帝及董卓才能如此轻易地剥得他的兵权,而不至于激起反对的浪潮。 但皇甫嵩的自律,非但没让僚属们自感忏愧,反而还给他们留下了巨大的空间,来肆意扩张自己的势力。 按汉代的制度,自校尉起,便有独领一军作战的资格,因此校尉们在率领自己的部下抵达三辅前线后,便要去找皇甫嵩报道,由皇甫嵩根据情况或合编,或另派任务。 不过校尉是世家豪门子弟才能担任的军职。而平民中的能力出众者,最多最多只能担任别部司马,但别部司马是同样能够独领一军的,因此按照规定,别部司马在将部下带到前线后,也应该向皇甫嵩报告,由皇甫嵩统一调配。 但此时还有一项“潜规则”,那就是允许各将领、校尉拥有自己的私兵。因而这些既能打又没有背景的别部司马就成了大伙争抢的“香饽饽”,许多人甚至派自己的心腹家将守在路上,专门向“无主”的别部司马们抛橄榄枝。 梁祯的军职,依旧是别部司马,但论实力,他麾下却有两千五百名战兵以及近九百名辅兵。甚至还超过了一些校尉,论功勋,梁祯从军四年,转战两千余里,地跨幽、冀、并三州,战功更是远超一些仅在兖州、豫州、南阳这些内陆州郡作战的校尉。 因此梁祯拒绝了所有来自校尉们的拉拢,不是因为他榆木脑袋,非要去皇甫嵩那报道,先流上一年半载的血,然后被遣散回家。而是在梁祯看来,自己现在的实力,已经足够支撑起自己的“野望”了。因此,他需要找一个翅膀更硬,能将自己带上九霄的人。 这个人,正是处境微妙的中郎将董卓,他空有军中第二高的军职,却因嫡系涣散,自己又刚从狱中出来,而几成摆设。 这是梁祯第一次看见董卓真人,一见面,梁祯就大吃一惊,因为他本以为董卓应该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将。可现在坐在帅案后的人,哪怕往年轻了去猜,也有六十上下。 跟这个时代的所有猛将一样,董卓也挺着大肚子,这是因为古代并没有十分科学的增肌方法,要想变得强健,就只能拼命去吃,吃饱了好去舞十倍、二十倍于战刀的大铁刀。而大肚子托着的,是一张刚毅且插满银长须,如同战后的古城墙般沧桑的脸。 梁祯先拱手对着董卓行了一个天揖,然后用一种他只在幼时听家中老人说过的语言来报上自己的名号:“在下安定梁祯,见过董将军。” 栗敬曾在营门前大骂梁祯是梁冀余孽,贼心难改。梁祯先是大为吃惊,然后又细细回想起记忆中的零星碎片,发现似乎还真是栗敬所说的那么一回事。也就是说,他家并非世居扬州,而是在梁冀当权时,借着梁冀的权势才得以从边地迁至内地的。这么一来,自家的老人还操着一口迥异于扬州方言的语言这事,似乎也说得通了。 董卓少时是游侠,又久居西州,身上有着洗不掉的西北式豪爽,而且他本人就是个收买人心的好手,梁祯一礼刚毕,他便起身还以平礼:“梁司马不必多礼。来,坐。” “谢将军。” “司马赶了那么久的路,想必也渴了。这是右扶风最好的酒,来,尝尝。”董卓抱起一只只比他的肚子小一点点的酒坛,灌满了一只酒樽。 “谢将军。” “唉,你我皆是为陛下而战。何需多礼?”董卓笑着摆了摆手,然后轻轻将一只木牌摆在帅案上,“最近大军云集三辅,但粮草的供应却是混乱得很。日后司马若在粮草上有什么困难,只管拿着这牌子去跟仓官要。” 这算是董卓在开条件了。接下来,梁祯也得让董卓知道,他可以给董卓提供什么样的好处。 “这是骑士曲的名册。虽仅有五百人,但全是西州敢战之士。”梁祯将麴义那曲人的名册摆在帅案上,“军候麴义,更是大才之人,若留在云部便是明珠暗投了。” 麴义麾下的五百军士,都是他在凉州征战时慢慢聚拢起来的私兵,他的名声董卓也早有听说,只恨一直不能将其招至帐下听命,现在梁祯竟然将其拱手相送,这对于正饱受旧部离散之苦的董卓而言,可以算得上是雪中送炭了。 “听梁司马的口音,似乎也是西州人?”董卓轻轻地用左手将木牌又往前推了推,右手则握住了梁祯递出的名册。 “正是,在下是安定乌氏人。家祖乃梁叔庄。” 董卓一听,不禁双眼放光:这不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嫡系吗?有一定的能力又没有世家大族背景,还天生带着政治污点。正所谓连改换门庭都没有人肯要的,这样的人,除了给赏识他的人卖命外,还能有别的好去处吗? 话虽如此,但董卓对梁祯还是十分客气的,只见他从大帐后拎出一只大麻袋:“弟兄们一定都累坏了,给兄弟们整顿肉吃,吃饱了好打仗。” “在下,多谢将军厚爱!” 这是一场双方都觉得自己赚了的买卖,在董卓眼中,自己不仅得到了两员虎将及其麾下的三千生力军实力暴涨,而且今后在皇甫嵩的军帐中议事时,也终于有了一个必定跟自己站在一边的人了,再也不用担心被群嘲而没人帮忙了。 而在梁祯眼中,自己成功地靠上了一座未来五年内非但不会倒,且愈发稳固的大山,而且哪怕以后董卓如正史中一样被刺,自己只要提前准备,非但可以毫发无伤,甚至可以学着李傕的样子,当一回三公。 尽管李傕的下场并不怎么好,但只要一想到这乱世之中,又有几个人是能善终的?梁祯也就别无所求了。 而且,即便只看当下,跟着董卓混也是唯一的选择,因为不投靠董卓,就只泯灭在众多校尉之中,先随皇甫嵩再随张温,但很明显,这两人在正史的记载中,并没有打出一场能让部下升官发财的战役。相反在张温的指挥下,官军还遭受了一场除了董卓一路全师而还外,其他各路都全军覆没的惨败。 另外,还有一件事,直接导致了梁祯必须寻找一个强有力的上级来“保护”云部,那就是黑齿影寒因伤离队。她一走,梁祯感觉就像断了一条手臂一般,无论干什么都不利索了。 从三月到七月,整整四个月的时间,皇甫嵩一直按兵不动,他本意是以不变应万变,等叛军露出疲态,再发起雷霆一击,一举将叛军消灭。然而事与愿违,在这四个月的时间中,皇甫嵩麾下的将领们划分好了各自的势力范围,边章、韩遂也通过一次次的运作也慢慢地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就连远在雒阳的张让等人,也等到了扳倒皇甫嵩的机会。唯独皇甫嵩引颈长盼的“转机”,来是来了,然而却是朝着对他极为不利的一面来的。 七月,三辅发生螟灾(注:2)。若没有发生螟灾,六万大军的后勤在三辅就能就地解决,无需自蜀中或是关东转运。然而螟灾一起,三辅颗粒无收,不仅无力供养大军,反而自己也成了急需供养的对象。 第二,黄巾之乱虽平,但叛乱的余波却仍在各地激荡。东汉的国库本就空竭,现在再来个多线作战,哪里还支撑得起? 所以,无论是为公为私,西州的战事都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注1:据《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记载: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 注2:据《史记·龟策列传》:“螟虫岁生,五谷不成。” 第一百八十六章 帝国之殇(三) “陛下,据太史令前年奏报,观得国皇星东南角去地一二丈,如火炬状。十余日方不见。占曰:‘国皇星为内乱,外内有兵丧。’果然,去年就有黄巾贼作乱于州郡。今年,边章、北宫伯玉等果然作乱于凉州。” 朝会上,司徒崔烈当着一众朝臣的面,绘声绘色地进行着汉帝给他的“任务”。 “前日,客星出南门中,大如半筵,五色喜怒稍小。占曰:为兵。今冀州余乱未平,我军主力却远在凉州,一旦关东有变,恐难相救。” “其次,凉州自光武皇帝起,兵乱不解,岁耗亿钱,而所得却不过万几。昔年国力强盛时,尚可支撑,但现在关东兵乱未息,赋役征发极为困难。若强行征发,恐关东再生事变。” “三者,三辅刚遭螟灾,收成大减。若不调粮以救,明年必有饥荒。但若调粮赈灾,六万大军的粮食便无有着落。” “因此,臣以为此时应放弃凉州,召回大军,以蓄养士民。” 汉帝兴高采烈地听崔烈说完,刚想例行公事般地问一句:众爱卿意下如何?怎知,有人却比他的反应更快,崔烈话音未落,大殿最靠门口的地方,便传来一声怒吼:“斩司徒,天下乃安!” 这声音,如同六月的惊雷一般,就连大殿横梁上积聚的灰尘都震落了不少,更别提崔烈听到这话后,有多惊悚了。 “何人如此狂妄?”暴脾气的赵忠当即喝道,“且站出来!” 班列末端,立有一人应声而出,大伙定睛一看,只见此人身长八尺,满脸怒容,正是议郎傅燮。 立刻有尚书郎杨赞出班启奏道:“陛下,傅燮当庭辱骂大臣,有辱国体,是为不恭,当杖责三十,逐出京师。” “慢!”汉帝右手一举,“傅燮,为何出此狂言?” 傅燮对着天子一揖,义正辞严道:“昔冒顿至逆也,樊哙为上将,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愤激思奋,未失人臣之节,顾计当从与不耳,季布犹曰哙可斩也。今凉州天下要冲,国家藩卫。高祖初兴,使郦商别定陇右;宗世拓境,列置四郡,议者以为断匈奴右臂。今牧御失和,使一州叛逆,海内为之骚动,陛下卧不安寝。烈为宰相,不念为国思所以弭之之策,乃欲割弃一方万里之土,臣窃惑之。若使左衽之虏得居此地,士劲甲坚,因以为乱,此天下之至虑,社稷之深忧也。若烈不知之,是极蔽也;知而故言,是不忠也。” 傅燮一席话,立刻勾起了大臣们对汉庭昔日荣光的记忆,当时就有不少人纷纷点头称是。更有一些想表现的,直接用不大也不小的声音重复起:“司徒当斩矣。”的话来。 “拍”汉帝拍案而起:“傅议郎所言极是!凉州不可失!张父。” “臣在。”汉帝右手侧,张让身子一躬,低声道。 汉帝抹了把几乎没有胡须的下巴:“传旨,四府长吏务必凑齐凉州军费,以支持皇甫车骑平定凉州。” “遵旨。” 吩咐完了,汉帝便吩咐退朝,因为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夜舒荷”中与众宫女欢快地“游泳”了。 群臣都走了,唯独剩下崔烈、张让、赵忠三个人还在大殿外流连。 “傅燮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啊。”脸色还红的崔烈长叹一声,“三辅前线有六万大军,牲口两万余头。唉,他轻飘飘的一句话,我每个月就得花两千两百一十万钱去买粮食,七十二万钱去买盐,一千六百八十九万钱去给军士买衣。一千三百二十万钱去喂马。就这,还没算奖赏,抚恤,损耗呢。” 崔烈不断地击打着自己的手掌,将一大堆刚才在朝廷上无法开口辨明的话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中平元年全国赋税骤跌至二十一亿钱,而开支却超过了五十亿!可国库自光和元年起,就一直是空的!” “哎呀,崔司徒你现在该知道,我们有多么不容易了吧?”张让“哈哈”大笑,“这群清议之人,别的本事没有,就知道‘骂骂骂’,” “可不是嘛,尤其是那个皇甫嵩。打完仗就假惺惺地上书请求减免冀州一年赋税。哼!他当然没问题,哪怕没有俸禄,八千户封邑一年收上来的钱也够他吃三十辈子了。可他哪里知道,幽州抵御鲜卑要钱,并州抵御屠各胡要钱,颍川、南阳的重建要钱,荆州的水灾需要钱。冀州、青州、豫州、兖州、扬州、交州平乱也要钱!还有那个怎么也填不满的凉州!” “可不是?他想减税,倒是把凉州给平了啊!拖着不战是几个意思?”崔烈被赵忠这一带,不禁也心火骤起,“六万大军,四个月啊!整整四个月,一兵一卒就没动过,钱就耗了三亿!” 赵忠一听,心头的火气更猛了:“司徒,不瞒你说,宫里最近又要重修宫室,要从各州郡运送木材。这又要花好大一笔钱了。” “哎呦,我的赵侯爷啊,你们就不能劝劝陛下吗?这样下去,你就是将我拿去西市买了,也拿不出钱了。” “劝了,没用。”好久没开口的张让冷冷地来了句,“崔司徒,我们已经劝服了陛下,天下田产每亩收十钱。你那边也准备一下,往后要当官,先交三十年年俸。” “嗨,这要落实了,我们又得烧几月的奏疏了。”赵忠一甩衣袖,“一群吃干饭的!就会囔囔。” “张侯啊,即使如此敛财,也抵不住凉州一岁六亿钱的花销啊!” 张让一听这话,眼睛忽地亮了:“崔司徒,你说皇甫嵩这四个月,一兵一卒都没有动过?” “对啊!一兵没动,钱倒是用了三亿。” “哈哈哈!”张让忽地放声大笑,“赵侯,你的仇可以报了。” 原来,皇甫嵩在征讨张角时,曾经从邺城经过,发现赵忠的宅院违背了建制,于是上书弹劾赵忠。汉帝知道这事后,勃然大怒,威胁要杀了赵忠,赵忠不得已,拿出六千万钱来保命。 后来,张让又私下派人向皇甫嵩索取五千万钱的贿赂,也被皇甫嵩一口回绝了。 所以张让和赵忠两人早就对皇甫嵩满腹怨气,只等找到机会,便要将皇甫嵩给往死里整,现在机会来了。 “禀陛下,这是今天最为重要的两份奏疏。”张让将被自己精心挑选出来的两份奏疏一一呈与汉帝。 这两份奏疏,一份是司徒崔烈写的凉州战报,上面说左车骑将军皇甫嵩率三边精锐连战四月,寸土未复,反虚耗三亿余钱。另一份是冀州发来的急报,上面说冀州黄龙、左校、刘石等人作乱于郡县,但因各郡国府库空虚,故不能禁绝。 这两份奏疏上写的都是真事,若分别呈上,汉帝或许完全不会将这两份奏疏上的内容联系到一块,但一旦它们放在一起,问题就非常严重了。 因为汉帝一眼看下去,就会非常容易地理解为:皇甫嵩久战未果,虚耗财帛,致使各州府库空竭,盗贼四起。 “陛下,这是司徒府连夜拟好的账目。”张让虽然看见了乌云已经罩住了汉帝的脸,但他却毫不在意地呈上了另一份奏疏,“这样算下来,凉州战事每月虚耗钱半亿。” “这个皇甫嵩,亏朕如此信任他!他倒好,在干什么?”汉帝猛地一甩,将三份奏疏全扔到地上,“张父,给朕推荐一个可以顶替皇甫嵩的人。” “陛下,老臣不知兵事,更不会相人。这事还是交给大臣们商讨为好。” “交给他们?一个月都定不了人选,张父就给朕推荐一个吧,若这人才干不够,朕也不会怪罪。” 张让要的就是这句话,因为只要有了这句话兜底,他无论推荐谁去,自己都能摆脱掉“识人不明”的罪名了。 “回陛下,臣推荐司空张温为主将,执金吾袁滂为副将,有此……” “准了!”汉帝的心思全在宫女们洁白如雪的躯体上,因此不等张让说完,就让他去办了。 中平二年秋八月,皇甫嵩被征还雒阳,收左车骑将军印绶,削户六千。以司空张温为车骑将军,执金吾袁滂为副将,以讨北宫伯玉。同时,拜中郎将董卓为破虏将军,与本在江东平叛的荡寇将军周慎一并归于张温统制。 皇甫嵩是只身离开关中的,但张温和周慎却不是空手而来的,张温来的时候有青州三万郡国兵相随。周慎来的时候,也带了一万名丹阳兵。 如此一来,在三辅地区驻扎的汉军数量便猛增至十万,为了供养数目木如此庞大的军队,负责从关东转运粮食的舟车也是络绎不绝。 这种种迹象均在表明,汉帝对凉州的战事已经失去了耐心,他在通过增兵与换将的方式来表明,他要凉州立刻安定下来。哪怕没有必胜的把握,也要立刻开战! 但汉帝似乎忘记了,当年的长平之战,赵国就是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才会因冒进而全军覆没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帝国之殇(四) 张温五十来岁,黑黝黝的国字脸上插满了斑白的络腮须,这让他看起来格外狰狞。跟张温共处一帐的,是破虏将军董卓、荡寇将军周慎,张温的参军陶谦三人。 “陛下传旨,令我军火速出击,务必在年底之前,剿灭边章、北宫伯玉等乱众。诸位对此有何良策?” 董卓是在凉州起家的,对羌人事务也十分熟悉,因此应该是由他来开头的。然而,张温素来瞧不起董卓,再加上董卓刚打了败仗,威望全失,因此张温刻意将董卓的坐席安排陶谦之后。董卓在军中多年,怎么能不知张温的小九九?因此也来了气,张温的话就全当没听见。 “将军,叛军虽有十三万,但皆是乌合之众,我军只需集结精锐,给边章、北宫伯玉所部以重创,余者自会溃散。”周慎从来没有来过凉州,连羌人的样子都没见过,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大帐中高谈阔论。 “哼”董卓脑袋一偏,甩头看向帐外。 张温摸了摸颚下的虎须,甚是高兴地点点头:“周将军所言有理,不知可有具体计策?” “陇山虽险,但连通山阴、山阳之路却有四条,而这四条路翻过陇山后,都汇聚于街亭,街亭是一座坚城,故某之计,可派一支精兵,伐竹开道,翻过陇山,然后出其不意地攻下街亭。街亭一得,便如同在陇山上安了一道铁门,十三万叛军,尽入笼中矣。” 张温一听,乐了:“哈哈哈,不知将军此计,需用多少兵马,来夺街亭?” 周慎见张温赏识自己的计策,宽大的右掌一拍胸口:“回将军,昔年来节侯只用两千精兵便可据守略阳四月。今日,某也只需三千兵马,便可将叛军尽数困于陇山之中。” “哈哈哈哈!善!那不知,何人能担此大任?” 周慎双手一拱:“回将军,某帐下有一虎士,姓孙名坚字文台,其人相貌英伟,神勇过人。去攻南阳黄巾于宛城,文台乃先登之士。若有此虎士领军,大事毕竟可成。” “好!赐孙坚酒肉,着令其就按周将军计行事。” 坐在周慎之后的陶谦直到此时才有机会插上一句话:“两位将军,凉州之乱非比黄巾,董将军久在凉州,熟知羌人之事,是否应该询问一下他的意见再作决定呢?” 董卓左耳朵一转,对着陶谦露出善意一笑。 “也好。”张温不耐烦地瞄了董卓一眼,“董卓,对周将军的方案,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董卓一听,笑容立刻僵在脸上,因为张温的语气,一听就知是十分不悦,而且他问的是“补充”而不是“怎么看”,也就是说自己若进言说此计不可行,张温也是绝对不会采纳的。 “张将军,周将军。”董卓对着两人一揖,“边章、北宫伯玉主力约有三万余众,且多为善战之士,街亭城破落已久,人若去少了,恐难坚守。” “董将军无数多虑,孙坚有万夫不当之勇,所部皆善战之士,足够守住街亭了。”周慎听见董卓的言语之中有不赞同的意思,字里行间,也不免多了几分责备之意。 “董卓,周将军此计自有他的道理。你还有什么别的要补充的吗?” “回将军,没有了。” 张温很是满意,当即就签发军令,密遣孙坚率三千精兵伐竹开道,绕过陇山上的要塞,一如两百年前的来歙一样,突然出现在街亭城下,并连夜斩将夺城。 官军占领街亭(新末时的略阳)的消息,立刻被送到了位于天水的边章大营,边章一听,额头上立刻布满了密织织的汗珠,其他人的脸上,也立刻露出忧虑的神色,事关十三万大军聚在陇山已经两月多了,就算陇山再大也快被吃空了,此时官军又忽然夺了街亭,众人当然惊慌失措了。 就在众人都手足无措时,韩遂却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此乃天赐良机也。” “此话何意啊?”边章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眼金金地看着韩遂。 韩遂慢条斯理地来到边章的座位旁,手指“咚”地钉在舆图的一角,众人急忙低头一看,只见韩遂所点着的,不偏不离,正是雍城。 雍城是向东翻过陇山后遇到的第一座大城,若能控制它,就控制了渭水,顺水而下可以直取三辅的核心——长安!张温自然知道这一点,因此他麾下的三边精锐五万余人,全都驻扎在此。如果叛军此刻猛攻雍城,是绝对会撞个头破血流的。 “张温这老头,虽然重演了来歙故事。但他忘了,我军不比槐嚣,没必要死盯着街亭。相反,张温有一个绝对的软肋,这。”韩遂指着的,是舆图上最大的一座城池。 “长安?你疯了!”边章整个儿跳了起来,“张温有十万人,一半在雍城,另一半就在长安。” “这是现在。”韩遂摆摆手,“官军精兵占领街亭后,下一步便是大军压上,企图将我军围歼在陇山之中。可如此一来,三辅防御必定空虚,我军正可以借此机会,一举进攻长安,若克了长安,那孤危的,就是他张温洒在陇山中的十万大军了。” “再说了,我可听说,长安城中的财帛,可是比陇山还要高啊!” “好,就按你说的办!”北宫伯玉不等边章开口,便一拍手掌,“文侯你说呢?” “文约此计甚妙!” 不出韩遂所料,张温在接到孙坚的奏报后,便立刻点命令驻扎在雍城的大军开进陇山,准备将叛军一举歼灭。 大军开拔的那天,天空中布满了阴霾,素来干燥的陇山地区,也升起了如厚帐一般的白雾。虽然大军是按照标准队形行进,前后相隔不过一步,可在后面军士眼中,前面军士的背脊已经是半隐半现。 “老子真是疯了,才会在这样的天气率军出征。”董卓站在一辆轻车上,双手用力地摁着轻车的栏杆,“不用羌人来,走着走着部队就能丢一半!” 梁祯和牛辅都没有资格坐车,所以一人一匹马护卫在轻车两侧。 牛辅的嗓门向来大,哪怕是正常说话,也让人觉得他是在吼:“大人且放心,这样的天气,羌人也看不见。只要我们不泄气,谁输谁赢,还得靠这个说话。”说着他挥了挥手中的开山巨斧。 “那你得祈祷,别遇见白马羌。”董卓从车上低声回道,“祯,你跟白马羌打过交道吗?” 按照年龄来算,董卓可以做梁祯的爷爷了,因此他叫梁祯做“祯”,并不是侮辱,反而有种当亲近来栽培的意味。 “白马羌分布在益州北部以及凉州南部的山岭之中,以农耕为主,产马、牛、羊、漆、蜜等物。”梁祯虽然是第一次来凉州,但来了以后也收集了不少关于羌人的情报,白马羌属于羌人部落中较大的一支,因此梁祯对它的记忆也是非常深刻,“从居住地来看,他们应该是善于山地作战的。” “没错,我当北部都尉的时候,就跟这支羌人打过交道。怎么说呢?若能让我在白马羌征兵一千,勒姐、烧何羌各征兵一千,再配上我大汉的三千凉州大马。西州,可保无忧矣。”董卓拍着自己肥大的肚子,半闭着眼睛开始做起黄粱美梦。 “大人,德源,这白马羌究竟有什么厉害之处?” “正如祯所说,白马羌世代居住于山地,脚下虽是悬崖陡壁,但也如履平地。另外,他们的眼睛,可亮着呢,我们看不见的时候,他们看得可清楚呢。”董卓伸出两只手指先指了指自己的双眼,然后猛地往前一捅,“所以我才说,周慎那小子,不懂陇山地理,就在瞎闹。” “阿牛,传令各军,务必加倍警惕,凡有异样,立刻侦察。”梁祯机灵得很,一听董卓这么说,立刻向章牛传递指令,“还有,派出去的斥候,一定要四人一起行动。” 丛林作战的第一大忌,就是分兵。因为丛林之中,障碍丛丛,人的视野会受到很大限制,要辨识清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极其困难,更莫论分心身侧了,因此四人必须采用四人一组,共同进退的方法,方可确保安全。 “起码五个。”轻车上,董卓立刻纠正道,“这里的山林,看着稀疏,但实际上凶险的地方多着呢。” “诺!阿牛,传令斥候,以伍为单位行动。” “诺!” 探路问题刚刚有了定论,牛辅便提出了另一个看着更要紧的问题:“大人,我军多骑士,可这陇山数百里皆是山路,若是遇敌,可不是打也不是,退也不是。这张温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哼,张温这小子,鬼精着呢。长安虽破旧,但毕竟是坚城,只要主将不犯大错,叛军是攻不下的。那些关东来的州郡兵,虽说平黄巾时立了功,但这蛾贼的凶狠程度,又哪里比得上羌人?所以,要在野外跟羌人作战,还得靠我们这些三边老卒。”董卓一抚虎须,满脸不屑,“但他也不想想,在山地用骑士,不跟你用竹篮去打水一个理吗?” 第一百八十八章 陇山喋血 这是一场屠杀,一场发生在钟灵毓秀的雍凉大地上的屠杀。白马羌是在正午时分从稍稍消散的浓雾之中杀出来的。这个时候,汉军经过一上午的山地行军后,已是饥肠辘辘,正在讨论如何生火做饭。 战斗开始的信号,是一支从树顶上射下的响箭,尖啸声如同来自幽冥的鬼魂。响箭过后,是密如飞蝗的短箭,这种箭比汉军用的要短一尺,石制的箭头两侧各有三道深深的凹槽,上面涂满了采自云南县的见血封喉,中者立死。 “盾牌!盾牌!”董卓高声吼道,“其他人趴在盾牌后面!” “诺!”立刻有二十余军士高举着方型大盾排成椭圆形,将董卓的轻车护在里面。至于董卓自己,早在下了第一道命令后,便跳下车子,缩在盾牌兵后面了。 “箭矢有毒!趴下!”董卓见牛辅、梁祯等人仍旧呆在马上,赶忙吼道,“中了就没救啦!” 大伙一听,无不立刻“摔”下马来,将身子紧紧地缩在盾牌后面。 “维持队列!维持队列!”梁祯弓着腰从左右两行不停往后退的盾牌兵中间跑过,并不时推一推某人的背脊,“别退!别退!维持队列!” “牛辅,告诉家丁们,无论等会发生什么事,都要保证圆阵的完好无缺,知道吗?” “诺!” 董卓有大把大把的钱,所以这四个月来,他身边便又重新聚起了一支三百人规模的“家丁”,跟依附于董卓的云部以及麴义的骑士屯不同,这支家丁是完全由董卓个人所供养的,也就是说董卓可以随意处置这三百人中的任意一人。而不像云部和骑士屯那样,董卓只能获得梁祯和麴义两人的效忠,而不能插手他们部曲的事务。 因此,在董卓的心目中,自己的家丁必定是排在第一位的,然后是梁祯的云部以及麴义的骑士曲,排在最后的,才是其它的部曲。因为这些部曲本来就不在破虏将军部的行列,这场仗打完,就会被立刻调走,因此它们的长官根本就没有意愿,也没有机会向董卓表忠心。既然如此,董卓维护它们的欲望,就很低了。 “儁乂,情况怎么样?”梁祯终于拨开重重人墙,来到张郃身边。 经过西套一战后,张郃终于因为夺旗的战功而有了当熊罴屯屯长的资格。所以,他现在算是代替黑齿影寒成了云部实际上的“二号人物”,尽管他的资历与威望还不足以压服所有人。 “我们看不见敌人,熊罴屯还好,牛军候的曲死伤了一百多。” 云部离开并州时,有三个曲,其中步兵一曲,由军候牛盖统领。骑兵一曲,由军候鹿狂刀统领,另外还有一个辎重曲。在大军开拔之前,辎重曲便跟其他部的辎重曲编成一军,跟在大军的最后面。而骑士曲也在董卓的安排下,被调至后军。因此,梁祯现在能直接指挥的部队,就是牛盖的步兵一曲以及张郃的熊罴屯。 “传令牛军候,让他的人,慢慢往后撤,跟熊罴屯合在一块。”梁祯趴在张郃耳边道,“快去!” “诺!” 熊罴屯的传令兵尚未跑远,白雾之中,便多出了数个巨大的黑影,那是一块块巨石,正沿着山势滚向山间的小径。 “该死!”张郃大惊失色,“司马,快走!” 哪里还有地方跑?只听得“轰轰”数声,小径左右两侧的盾牌同时被巨大的石块压塌,持盾的军士也立刻被巨石压在下面,有的五脏六腑当场从嘴里“喷”了出来,有的直接成了红色的泥土,再也没有人能够将他的容貌分辨出来。 “大人小心!”牛辅飞身扑在董卓身上,将董卓整个儿压在身下,然后只听得“轰”的一声,董卓旁边的轻车便被撞了个粉碎,连带着两个倒霉的卫士,也被巨石给“卷”进了黄土之中。 “啊~”牛辅的惨嚎声甚至盖过了巨石滚动时所发出的巨响。 “辅儿!辅儿!”董卓狼狈不堪地从牛辅身子下面爬出来,冠冕印绶什么的都丢了一地。 “大人……别管我,走!”牛辅的左腿被压在轻车的残骸底下,整个身子也因此而无法动弹。 “不!”董卓果决道,然后马步一扎,双手一运劲,“起!” “呼!喝~” “呼!喝~” “呼!喝~” 羌人终究还是现身了,从古树之上、落叶之下、大石之后,漫山遍野,每一个肉眼能够看见的地方,都有一群披头散发,手执弯刀的羌人正在咆哮着逼近。直到此时,官军才从他们混乱的号衣之中发现,伏击他们的远不止白马羌一步。 据此战幸存的老兵回忆,这种感觉就像在跟全天下为敌,全天下都在殴打他们,头上、脚下、胸前、背后,敌人无处不在。 羌人就像树林中的豹子,矫健、狠厉、准确,他们似乎不知疼痛,无论是锋利的长戟或是快如闪电的环首刀都不能迟滞他们的脚步;他们的弯刀沉重而锋利,以至将人头砍下来就像割粟一样轻松;他们的心,就像天山之巅的雪一样冰寒,乃至将活人剁成数块就像喝水一般自然。 他们就像飞蝗一样,人多且难缠,一个死死地抱住汉军的脚,无论是自己的脸被刀割得血肉模糊,还是自己的脑袋被刀柄砸得脑浆迸流,都绝不松手,另一人则一刀将惶恐不安的汉军砍成两段。 更有甚者,一人死死地抱住面前的汉军,就像洞房中的新人相拥时一样,然后另一人一刀将这两人一并斩作四段,或是用一支锋利的短箭,将两颗同样炽热的心“系”在一块。 “别慌!告诉自己!就是要喝他们的血!”董卓虽然年纪已大,但箭术却依旧精湛,只见他左右开弓,交换着从身子左右两侧的箭囊中取出弓箭,每发一箭,都必定能够干掉一个羌人,“就是要喝他们的血!你才能活下来!” 董卓大声吼着对付羌人的诀窍,然而能够听见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因为在他身边的卫士,已经所剩无几。 “牛军候,都到齐了吗?”梁祯一手举着圆盾,一手握着环首刀,眼睛盯着前面砍成一团的二十余人,问身后的牛盖。 “回司马,能动的都来了。” “好,立刻回撤!”这话,既是在对牛盖说,也是在对张郃说。 “这里的弟兄怎么办?”两人同时道。 “撤!”梁祯没有解释,只是用最简短而直白的语言重复着自己的命令。 “吼!”羌人发出如狼似虎的咆哮,飞身一跃,如同豹子一般,扑向早已被自己锁定的猎物,他的“双爪”如愿地嵌进了董卓的肩甲,锋利的獠牙也逼近了董卓的脖颈。 “咻”最后关头,董卓射出了长箭,这不过是咫尺的距离,巨大的冲力不仅让长箭击碎了羌人的脑袋,更带着他沉甸甸的躯体往后飞出两三步。 一个羌人四肢并用地从正面冲向董卓,并一把将董卓肥硕的双腿死死抱住。 “撒开!”董卓大怒,铁弓猛地往下一砸,“轰”的一声,那人的脑袋上登时出现了一个拇指甲般大小的洞。然而,这人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扭得更紧了。 “直娘贼的!”董卓扔掉铁弓,一把揪住羌人的头发,猛地一扯,连着头皮撕下一大截,羌人的脸也终于露了出来。这是一张比鬼还恐怖的脸,上面全是脑浆与泥血,而且那张嘴还张得老大,露出全是血的尖牙。 董卓抡起铁拳,一拳一拳地砸在羌人脸上,将那张本就血肉模糊的脸砸得完全不成人形。不知砸了多久,羌人的身子终于一点点地软了下去。 “吼!”董卓尚未挣脱这一人的束缚,立刻有另一人飞扑上来,一下子就将董卓摁翻在地,并一把揪起一顶铁盔,一个劲地往董卓脑袋上招呼。 “直……嗷~啊……”董卓嚎叫着死死地掐住那人的脖颈,用力之大,乃至于十只指尖全陷了进去,然后铁盔砸下来的频率,却是越来越快。 梁祯左手一举,一盾砸在这个羌人的脖颈上,羌人闷吭一声,就要往前扑倒,却被后面的人抢着手起刀落,硕大的脑袋便“咕噜咕噜”地往前滚了三四步远。 “将军!”梁祯扔掉刀盾,挪开沉重的尸身,伸手去拉满脸是血的董卓。 “吼!”黑影从梁祯身后闪过,将梁祯摁翻在地。 梁祯右手下意识地一抓,抓起一块碎石,然后用力往上一砸,将那个羌人砸倒在地。然后梁祯一个鲤鱼打挺,就想骑在羌人身上,怎知这羌人“咻”的一声就站了起来,铁手一伸,便掐住了梁祯脖颈。 梁祯哪里会示弱?一手揪住羌人胸前的衣领,一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脖颈。 “杀!” “杀!” 四双内藏火焰的眼睛死死相对,四只铁手在对方的皮肉上也陷得越来越深。 董卓费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摇晃两下后,一把抄起地上的步弓,双手抓住弓梢,将弓弦往羌人脖颈上一套,刚套上便立刻用力锁死了手腕,并同时一脚踹在羌人的脚弯上,膝盖抵着羌人的背部,将羌人的身子用力往下压。 三个扭成一团的人足足吼了半炷香的功夫,才终于闹得筋疲力尽,一并摔倒在地上。 “咳咳……” “咳咳……” “小子,没死吧?”董卓边咳边道。 “快了……”梁祯只看得眼前一片雪白,脑海中全是“嗡嗡”声。 这时,章牛、牛盖、张郃三人才终于将其他的羌人消灭干净,并以轻车残骸为中心,重新建起了一道防线: “哥哥!” “司马!” 章牛见过董卓几面,因此立刻认出了他:“将军!” 接着他又发现了被压在轻车的残骸下,尚在呻吟的牛辅:“快,将车抬起来!” “哈哈哈哈哈~”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一众军士,董卓忽地昂天长笑,“走,回去后,我们好好喝顿酒。”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三边精锐连战空(一) 在董卓率大军进入陇山的时候,边章、北宫伯玉也率领大军出陇山,克雍城,直取三辅。如果说官军的行动多少还受《汉军律》以及“天汉”威严的震慑而不敢乱来的话,叛军可就完全没有这个顾虑了,所过之处,烽火连天,死相枕籍,鸡犬不留。 “将军,雍城没了。”斥候从冲天的浓烟之中来,满身满脸都是灰土,“叛军已进抵美阳。” “祯,看到了吧?这就是时不我待啊。”董卓苦笑一声,对身边的梁祯道,“当初,我劝皇甫将军立刻进攻,是因为叛军组织混乱,不相统属。义真不听,白白错过了时机。现在,叛军上下一体,实力更非四月前可比。我军只能坚守不出,以待良机。怎奈张温老而无谋,周慎竖子更非知兵之人,三辅才遭此祸。” 梁祯一个劲地点头:“将军所言极是。” 傍晚时分,大军终于来到雍城,果如斥候所说,雍城的城墙已经被大火熏黑,高耸的城楼就像一只巨大的火柜,在夜幕之中倔强地挺立着,就像一个濒死的军士,在最后地控诉着自己的不甘。 城楼旁,黑色的“汉”字大纛已被焚毁,仅剩那几丈高的一围旗杆仍立在那,在火光的映照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悲凉。 “将死尸的头都割下来,系在车旁。”董卓下令道。 “将军?” 董卓有点吃惊地看了一眼梁祯,然后才忽然想起,梁祯并没有在凉州打过仗,于是解释道:“打了败仗,死了一万多人,没功还有罪,军士们早就一肚子气了,不让他们割点脑袋拿点赏钱,没到美阳,人就跑光了。” “可……” “这是西州,自有西州的规矩。”董卓拍了拍梁祯的肩胛,“关东好是好,但谁让我们是西人呢?” “诺……” 牛辅的小腿上,有一道深到可以看见白森森的骨头的伤口,伤口两旁的肉都是模糊一片,看着就让人揪心。 梁祯叫来救护队的疾医以及两个女帮手,准备给牛辅强行做“缝纫”手术。 “不不不!我才不要干这个……”牛辅见到拿着缝衣针的疾医,比见了拿着弯刀的羌人还要怕。 历史中关于用针来缝合伤口的记载,最晚出自汉末三国时的神医华佗。可梁祯却发现,这可能是由华佗首创的伤口缝纫术,在河北四州甚至连流程都有了:清洗去污、伤口消毒、伤口缝纫、伤口拆线,洋洋洒洒地写了数百言,简直跟后世的“手术流程规范”一模一样,真不知在这个时空中是不是人皆“我从新纪元来”。 “丫的,刀砍都不怕,还怕缝个针?”梁祯抬手就打。 “不……不不,你先让他给别人缝个,练练手。”牛辅还想挣扎。 “来来,你来。”梁祯招来疾医身后的女帮手。这个女帮手一身素衣,头裹白巾,打扮跟后世的护士简直一模一样。 “诺!” “别别别……我缝还不行吗?”牛辅当即萎顿下去,乖乖地躺回床上。 “怎的?看不出啊,你五大三粗的个儿,还有着一颗‘翩翩君子’的心啊?”梁祯一拍牛辅的肩胛,调侃道。 “哎哎呀,德源,你是有所不知啊。”牛辅见董卓不在旁边,悄悄地压低声音道,“我那婆娘,鼻子鬼灵了,要被她嗅到一点不对,我能一分为八都要烧高香了。” “哈哈哈哈!”梁祯狂笑不已,心中又不免想起韩霜灵和黑齿影寒来,“行吧,我去看看别的军士。” 但梁祯没走多远,便撞见了董卓。跟这里的所有伤患一样,董卓的头上也裹着满是血的纱布,右手拄着一根竹拐杖,正在一行行大通铺旁巡视而过,不时还俯身与床上的伤病们交谈几句。 “将军。” “祯,伤怎么样了?” “不碍事。”梁祯挥了挥左臂,“明天就能运转自如了。” “唉,年轻就是好啊。老头我不过被砸了两下,就路都走不利索了。”董卓捏了捏脑袋上的纱布,“军士死伤几何?” “死伤一万余。不过后军的两万骑士皆无损,尚能一战。只是军粮只足三天,雍城周围又被叛军烧略一空。” 董卓点了点满是肥油的头:“刚刚右扶风鲍鸿,冲出了美阳的叛军防线,送来了张温老头的军令。” “张温亲率步骑六万进抵美阳与十万叛军相持,他令我军从背后攻击美阳的叛军。” “可有约定时日?” 董卓悻悻道:“他说让我军先攻叛军,他再率主力接应我军,前后夹击,以将叛军一举击溃。” “叛军兵十万,我军不过两万,一旦张将军接应不及,十万叛军回过劲来,我军便有全没之虞。” “美阳是三辅的最后一道防线,过了美阳,便是一马平川。一旦被叛军突破美阳,对关中的数十万户百姓而言,将是灭顶之灾。”董卓对三辅的地形烂熟于心,哪怕不用舆图,也能熟练地说出这一地区的每一个战略要点,“美阳本身也是平原,但面积狭小,人多反而摆不开,因此我军也并非全无胜算。” 梁祯越听越感到迷惑不解,因为眼前的这个董卓,怎么听上去还有种忧国忧民的感觉,跟史书上那个以祸乱天下为己任,杀人如喝水般自然的董卓怎么也联系不到一块。 温暖的太阳,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和洵的微风,秋日的关山草原,是那么令人流连忘返。 “咻”锐利的长箭惊起了无数的飞鸟,在一阵“扑哧”“扑哧”声中,两万铁骑摆成一个巨大的雁行阵,冲向草原另一端的叛军大型。 董卓立在高耸的楼车之上,身边由三百铁甲骑士护卫,他身后是二十面巨鼓,每面鼓下,都立着两个赤裸着上半身的巨人。董卓正是通过这四十个巨人,来指挥他麾下的两万骑士。 这两万骑士,便是帝国最后的精锐野战军——三边精锐。 “呜—呜呜—呜~”号角起处,叛军军阵一分,上万铁骑踏着如雷的脚步,毫无惧色地迎向正飞速逼近的官军骑士。 两团黑云几乎同时从双方的军阵之中升起,遮住了初生的阳光,然后如同暴风骤雨一般,落入对方的军阵。 “咚” “咚” “啊~“ “啊……噗” 一阵杂音之后,两只“雁头”在“轰”的一声之中,恶狠狠地撞成一团,就像两块大陆碰撞时一样,“隆”起了一面足有三四丈高的肉墙。那是被撞飞的人与马,人在哀嚎,马在惨嘶。但无论如何挣扎,人马都免不了摔在地上,并被踏成肉泥的下场。 双方打头阵的骑士,都穿着最厚重的铁甲,拿着丈余长的长戟。为的,就是能在接阵的一瞬间,将对方从马上“挑”飞,但这种战法,也有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在捅中之后,持戟人本身也很容易被巨大的反作用力而“捅”下马来,成为己方马蹄下的血泥。 因此就在这不过弹指之间,双方头阵的近千军士便死伤殆尽,只有最为强健的那一两人,才能活过战阵相撞的那一瞬间。 双方第二列的军士,也是身披铁甲,但手中所持的,是一种刀身很长,刀刃很厚的长刀,要是会发力,一刀就能将牛头给剁下来,更莫论人骨了。 董卓看着绞杀在一齐的两个大阵,眉毛越锁越紧,因为这个雁行阵,已经是他手头上全部的兵力,而对面的叛军,却仅派出了比官军人数还要少的骑士,就将官军挡在了大营外。而三里外的叛军大营中,已是锣鼓喧天,黄尘四扬,一看就是在调兵遣将。 “将军,梁司马提议,让他率领一支精兵,突入叛军阵中,直取叛军主将。”董卓身后的传令兵忽地开口了。 “让他上来,说说怎么一回事。” “诺!” 传令兵退了下去,梁祯快步走上楼车。 董卓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祯,你有几成把握?” “六成。” “不行!” “加上必死之心。” 董卓右眼眉一挑:“计策?” “将军且看,风位之后,有一小股敌军,排成圆阵。这圆阵不过三四百人,却有十二杆大旗,祯以为,这就是叛军主将所在。祯愿领自领部曲,直杀过去,斩将夺旗。” “好。”董卓点点头,“就依此计。” 梁祯接了令后,立刻领着章牛、张郃并鹿狂刀所部三百骑士悄悄地从左侧绕过杀得正兴的战场,来到战场北侧的一连串小土丘上,从这里,几乎可以俯览整个战场。本来像这种制高点是双方都要抢占的。但由于官军实在来得太快,叛军仓促之间只来得及出营硬战,而难以分兵抢夺这个制高点。 这支叛军的主将是李文侯,他正率领三百骑士在己方大阵后徘徊,以寻找官军的弱点,并准备给予最后一击。 “呜—呜呜—呜”突然从右侧传来的号角声吓了李文侯一跳,他赶忙回身一看,原本就有铜铃般大小的眼珠立刻瞪得更大了——只见约莫三百名官军骑士,正在一个手持两把弯刀的巨人的率领下,朝自己飞扑而来。 “出战!出战!”李文侯急急地朝卫队下令。 “呼!喝~”三百多人的卫队刀枪齐出,策马迎向突来的官军。 山丘之上,看着跟鹿狂刀等人绞杀在一起的羌人,以及落单了的李文侯,梁祯的嘴角上,浮起了一抹冷酷的笑容。 第一百九十章 三边精锐连战空(二) 李文侯死了,临死的时候他都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凶悍到敢只身扎进他的卫队之中,将他一戟刺下马来。 如果将一支军队比作一个人,那主将便是头脑,没了头脑后,这个人哪怕再强健也终将死去。李文侯麾下的上万叛军也不例外,李文侯不过一炷香没有传递新的指令,他们就惧了,怯了。也不知是那个人先带的头,本来正跟官军打得难分难解的叛军竟像失去了树根的大树一般,轰然倒塌。 杀红了眼的官军骑士哪里会放过他们?纷纷将马身抽得鲜血直流,以窄干马儿的最后一点力气,以为自己换取功名。 “将军,前军已败,请速作打算。”一名小将连爬带滚地来到韩遂面前,咬字不清地道。 “慌什么?”韩遂冷冷一笑,“传令各部,没我号令,不准乱动。” 原来,在李文侯部与官军交战的过程中,韩遂已经组织起一支精兵,在李文侯部的后方抛洒铁蒺藜,架设拒马。拒马之中,还架起了一排排的长枪,一张张劲弩。 当李文侯部的溃兵逃至铁蒺藜阵并被扎到了一大片的时候,韩遂目光冷峻地压下了右手,成千上万的长箭遮住了阳光,将大地笼罩在一团黑暗之中。箭矢落处,死相枕籍。 官军骑士和李文侯部的溃兵都遭到了突如其来,甚至是毁灭性的打击。冲在最前面的三个方阵齐刷刷地倒下了一大片。 “木履开路。”董卓下令道。 所谓木履,是一种有着厚实的平地的鞋子,军士穿上这种鞋子后,腿脚便不用担心被铁蒺藜刺伤,然而这种方式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速度太慢,而且清理铁蒺藜的时候,极其容易为叛军的长箭所伤。 “下马步战!”董卓喝道,“杀过去,生!杀不过去,死!” 他说得没错,要是被叛军捆在雍城,不出三天,两万多官军便会粮尽,没了粮食,大伙又都是手中有刀枪的人,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为了鼓舞士气,董卓甚至不顾头上的伤口尚未结疤,便手执大铁戟前去督战。军士们见主帅都尚且身冒矢石,无不斗志大增,哪怕每前进一步,都要被叛军的箭矢撂倒不少人。 “边将军,北宫将军!”韩遂的信使飞扑进美阳城中的叛军大帐,“韩将军来报,称官军距离美阳城西已不足三里。希望我等立刻增派援兵。” “援兵?哪有援兵!”北宫伯玉悻悻地一拍桌案,“张温那老不死的,在城东推进了十余里,离美阳城不过六里,我们哪还有兵力支援韩遂?” “将军,我来的时候,韩将军特意嘱咐说,若不能胜,则要早作打算,切勿迟疑。” “谁说不能胜了?让他等着。”边章很是不爽韩遂这种以师长的身份来对他们指指点点的行为。 这一边边章和北宫伯玉正在争论下一步的动作,那一边,官军已经在铁蒺藜阵中开出了一条通道,通道一形成,成千上万的官军便推搡着扑向铁蒺藜后的拒马,刀斧齐下,如同白蚁一般,将碗口粗的木桩削成片片木屑。 官军将拒马墙砍成碎片,然后跟怒吼着的叛军绞杀在一块,双方无不使尽浑身解数,从刀枪剑戟到拳头牙齿,更有甚者抄起劲弩对着前面的人群就是一下,长而锋利的箭矢立刻将五六具躯体串在一块。 关山草原的东部,瞬间成了一架巨大的绞肉机,四万多人扭成一块,就像一条条被扭紧的麻绳,怎么,也分不开了。 边章和北宫伯玉都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那就是他们在面临危机情况时,没有及时拿出一个领袖所必备的果决与狠厉。而这个弱点,在全靠利益而不是忠诚为纽带的叛军之中,是极为要命的——叛军从不缺首领,缺的只是一个能够带着他们不断地抢到财帛的人。 韩遂气急败坏地冲进美阳城,不待卫兵通报便闯入大帐:“为什么还不撤兵?!” 北宫伯玉从舆图上挺起身子:“往哪里撤?东面是张温老儿的大军,后面是董卓的骑兵。” “往北四十里,有小道可过陇山,退回金城。”韩遂用手指钉着舆图上的美阳,随后一寸寸地往北移,“不过,小道狭窄,十万大军要分批撤退。” “好,我带人去探路。”北宫伯玉将长弯刀往桌面上一砸,“若是可行,你们就跟上。” 说着,北宫伯玉也不待边章、韩遂回话,便自顾自地离开了大帐。 “十万大军聚集在美阳,虽有路可退,但若无人殿后,便有全没之虞啊。”边章摸着下巴上的胡须,一脸忧色。 “边兄勿虑,我可率军殿后。”韩遂道,“不过,边兄务必让人守住凡荔亭,不然的话,我军必败。” “文约放心,愚兄会亲自率军守住此地。” 边章、北宫伯玉都不知道,韩遂献上退兵之策后,转手就派心腹将退兵的消息秘密送进了董卓的大营。 董卓今天的心情很是烦闷,事关白天一战官军虽然推进了五里路,但却死伤了数千人,而且没能缴获一石粮草、一副甲仗,反而消耗了军中八成的箭矢。因此,当他听见韩遂送来的消息后,心中的第一反应也不是大喜,而是鸡肋。 没错,就是鸡肋。 董卓摸着虎须斜着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信使:“韩将军是想让我军去凡荔亭,伏击边章?” “正是。凡荔亭离将军不过二十五里,将军若明日一早移军凡荔亭,正好能将边章等人一举歼灭。” “韩将军的条件呢?”董卓问。 “只需将军让开大道,让我军返回陇山。” 董卓年少时,曾广泛结交诸羌豪帅,所以他在叛军之中,也有不少的消息来源,以证实韩遂的策略是可行的,但可行比不代表能获利。其一,边章、北宫伯玉军起码有四万人,而董卓所部不过万余,且箭矢所剩无多,若去伏击边章,还真是胜负难料。 其二,若自己移师凡荔,就相当于放了韩遂所率的三万多叛军一马,这事不可能不传到张温耳中,而一旦张温知道了这事,董卓并不觉得他会作出对自己有利的判断。 董卓走到帐外,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跟梁祯说了一遍,然后问道:“祯,你以为韩遂此计可行不?” “将军,祯以为此事风险极大。韩遂此人,八岁便以惊才知名西州,因此他说的每一句话,我们都应该留一个心眼。但此事而论,我们若去堵截边章,韩遂便可安然撤回陇西,到时候,将军将无法向张车骑交代。我们若不移师凡荔,十万叛军便可安然撤回陇西。若是韩遂再将曾派使者将叛军撤军路线告知将军这事‘泄露’出去,将军恐成众矢之的矣。” 董卓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昔年王恢受诛,便是武帝需一替罪羊所致。如果叛军成功退回陇西,这替罪羊,就一定是我了。” “韩遂啊韩遂,你可够阴的啊。” “看,那是什么?是天火吗?”董卓和梁祯正在商讨,却忽然听闻营帐中传来阵阵惊呼声。 梁祯抬头一看,只见东方的夜空中,流星如火,长约十余丈,将五六里远处的韩遂大营照得如同白昼,韩遂营中的驴马也大受惊吓,嘶鸣不止。 “将军,此乃吉兆也!”梁祯大喜,指着流星雨对董卓道。 “何以见之?” “此星有火,落于韩遂的大营照得通亮。这不正说明,韩遂将有火光之灾吗?”梁祯学着学问人的语气,对董卓分析道,“将军可选派精兵,明日一早便猛攻韩遂大营,不愁韩遂不破。” “好!明儿个,老夫亲赴矢石,定要将韩遂小儿捆于马前。” 当夜,董卓便请来右扶风鲍鸿,商议明日的进兵之策。鲍鸿是青州人,八尺高的个,标准的方脸,漆黑的眼眉,黝黑的皮肤,环首刀从不离身,走起路时脚下生风,看着就端的勇猛过人。 “我打算明日一早便进攻韩遂大营。鲍兄对此有何良策?” “将军不妨用火牛之阵。”这个计策似乎在鲍鸿心中酝酿已久,“军中有百头大牛,兼火油数十坛,将军可效法田单,以火牛踏阵,骑士后续冲锋,定能一举击败韩遂。” “但韩遂帐外,多有拒马、铁蒺藜,今日我军死伤,十有三四便是因此而致。” 鲍鸿胸有成竹地一笑:“近闻将军帐下新得一虎士,姓麴名义,此人所部皆壮勇之士,将军何不命他率本部军士,连夜清拆韩遂营外之障碍?” “妙!”董卓当即下令,让麴义率领自己的五百私兵,换上黑衣黑甲,趁夜悄悄潜入韩遂营外的铁蒺藜阵中,为大军清出一条前进之路。 次日,天方明,麴义便率领部下的死士突然出现在韩遂的营地前,便在叛军反应过来之前,就抢下了营门,接着鲍鸿亲率一千刀牌手,跟在一百多头火牛之后,沿着麴义等人连夜清理出来的道路,蛮横地杀入韩遂大营。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三边精锐连战空(三) 张温并不知道,经过陇山、美阳一战后,他的部下已经是强弩之末,相反的,他在亲眼看见堆积如山的叛军甲仗辎重后,放声大笑了足足一刻钟后,接着便踌躇满志地开始筹备进军榆中。 梁祯不是关羽,没有阵斩颜良后还能潇洒地全身而退的本事,因此,当董卓急匆匆地召他去中军帐议事时,梁祯不得不让张郃和章牛一左一右地将自己“架”到大帐内。 今天,董卓的帐中多了几个人,一个人身躯高大、虎背蜂腰、目如朗星。另一人一身儒服,手执鹅毛扇,显得儒雅又随和,更与肃杀之气浓炽的军帐显得格格不入。最后一人方脸剑眉,皮肤黝黑,身材矮小但结实,一看就是个百战厮杀汉。 “伤怎么样了?”董卓很会拉拢人心,一见帐帘被掀开,就立刻走下座位,前来搀扶。 “承蒙将军关照,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董卓的手很大,竟然能将梁祯的整只手臂完全裹住,“来,介绍一下。这位董越,我的帐下都督。” “董都督。”梁祯对矮小结实的厮杀汉一礼。 “李孝儒。”董卓指着儒士道。 “李兄。” “段煨,段司马。”最后,董卓向梁祯引荐目若朗星的段煨。 “这是梁祯,梁司马。往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有肉一起吃,有钱一起挣。哈哈哈。”最后董卓向三人介绍梁祯。 段煨、董越、李孝儒三人都是董卓的旧部,其中董越是董卓一手从最行伍之中提拔起来的。段煨本是豪强出身,但在这战乱不止的凉州,哪怕是豪门也会因战火而家道中落。但段煨很幸运,遇到了当时不过三十岁的董卓。那个时候的董卓,豪情万丈,专好结交豪侠之士,因此段煨便随了董卓。 李孝儒精通经书,有大志,但怎奈出身低微,在政权全被世家豪族垄断的东汉后期,贫寒之士根本就没有出头之地,因此李孝儒三十多岁了,也还在蜀郡街头做捉刀,每月所赚连裹腹都勉强,更别论买房娶妻了。那段住在城郊草芦中的日子,是李孝儒一身的最低谷,而正是在这个时候,董卓出现了,他将李孝儒聘为自己的主薄,甚至还将自己的族女嫁了给他。从此,李孝儒便死心塌地跟了董卓。 董越、段煨、李孝儒三人在董卓去年下狱后,便躲在临洮的董家庄园中,直到前些日子,官军击退了边章的十万叛军,三人才得以带着董家的数百家丁赶来美阳跟董卓汇合。 李孝儒摇了摇鹅毛扇,在帐中边踱步边道:“将军,此番美阳一战,我军死伤逾四万,能战者不满四万。榆中离美阳千里,不仅要翻越陇山,还要深入羌地,补给线漫长且非常容易受到攻击,因此,我不建议大军深入榆中剿匪。” “凉州士民不过四十余万,如今叛军已经超过了十万之众,也就是说凉州境内,几乎家家都有反贼。如此一来,我军的一举一动,叛军都必然知晓。而叛军的行动,我军却难以得知。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知己不知彼,胜负对分。”李孝儒话音刚落,段煨便从一个将领的角度给出了更为专业的建议,“所以将军,剿匪之事,只可从长计议。”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凉州此叛,根由已久,宜缓缓图之,万不可心燥。”梁祯也表了态。 董越附和道:“我也同意三位所说。” 董卓见部下们的意见都与自己相同,便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就带着梁祯去见张温了。 张温今日容光焕发,眉眼之间全是掩盖不住的笑意:“各位,我军于美阳大破边章军,斩首六万余。如今,叛贼远遁湟中,我军正可借此天赐良机,将贼寇一举歼灭。” “将军英明!”周慎、陶谦带头吼道。 “将军,不可如此。”董卓道。 张温眯着眼,指着董卓愠怒道:“董卓,你这是何意?” “将军,榆中不可速图。其因有三,一,榆中距离美阳千里,中间有陇山相隔,辎重运输艰难。二,从美阳到榆中,中间多是羌人聚集地,羌人不闻王化,难保不会威胁到辎重运输。三者,榆中周围方圆百里,乃一马平川之地,夏季酷暑,冬季大风,实非大军驻留之所。” “胡闹!如今我王师十万,良将千员,未至榆中,边章鼠贼便会束手就擒。”张温一拍桌案,黑着脸道。 被董卓小山似的身躯遮得严严实实的梁祯一听,赶忙道:“将军,董将军久在凉州,对凉州地理、羌人习性都甚是熟悉,所言不无道理,还请将军三思。” “你是何人?”张温看不见梁祯,因此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在下梁祯。”梁祯颤巍巍地从董卓身后走出,对着张温勉强一揖,“乃董将军帐下司马。” 张温尚未开口,周慎便抢先一步站出来,回身瞪着董卓及他身后的梁祯道:“哈哈哈哈哈!你一个小小的司马也敢在车骑将军帐上狂吠?” 然后,不待梁祯回答,周慎便指着梁祯的鼻子,狂笑三声,再指着自己道,“本将军问你三件事,你若能答上来,本将军便‘考虑考虑’你的高见。” “一、你家郡望何处?” “二、父祖辈可有领军之人?” “三、尔不过一武夫,提刀杀人尚可,这庙算之事,你懂个锤子!” “将军!”董卓见周慎这么指桑骂槐,暴脾气也上来了,“我董卓再不堪,也是在西州厮杀数十年之人……” “哎,对了!正是因为有你们这种不学无术之人,西州战事才会数十年不息。看现在王师一到,不过数月,便大败边章十万叛军。说好听点,你们之前是作战不力,说难听点,你们之前是在养寇自重!” “你!”董卓气得吹胡子瞪眼,抡起沙煲般大小的拳头就要往周慎身上招呼。 梁祯一惊,赶忙一把钳住董卓手腕:“将军,使不得!” “怎么的,你个老革,还想打命卿不成?”周慎毫不畏惧,手摁剑柄,就想跟董卓来场狠的。 “够了!”张温一拍帅案,“董卓,攻打榆中,是陛下的旨意。你若有好策略,便提出来。没有,就带着你的人退下。” “将军若非要进攻榆中,就务必要截断榆中的粮道。”董卓上前数步,指着舆图上的榆中道,“榆中虽险峻,但城小,粮食储存不了多少。如果我们能够截断叛军的粮道,就能获胜。” “不错。”张温点点头,“周慎,本将命你率三万精兵进攻榆中,这次,一定要将边章、韩遂、北宫伯玉的人头带回来。” “诺!”周慎信心满满地向张温保证道,“不破边章,誓不回师。” 大帐之中,立刻响起一大片的喝彩、祝福之声。 董卓气鼓鼓地回到自己的大营,一入营门,就甩袖大骂:“什么破玩意,他们竟然愚蠢地认为,仅靠三万人就可以大破边章叛军?” “将军,我听说,福祸相依。若周将军不碰得一鼻子灰,大家又怎么会知道,将军才是正确的呢?”董卓可以直呼张温、周慎的全名来发泄心中的不满,但梁祯不可以,即使心中再有气,也必须“尊重”这两个前辈。 “祯,兵者,国之大事。儿戏不得!”董卓怒气未消,连梁祯一块骂了,“这事,关乎三万人的生死!” “将军已经尽力了,是张将军不听而已。” “对!张将军不听,只可怜了那三万将士。”董卓一掌重重地压在梁祯的左肩上,“所以,祯,现在你看明白了吗?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跟一个靠谱的老大。” “将军此言,祯定当谨记于心。”梁祯深揖一礼,“多谢将军。” “不过,我也不在乎,等张温老儿碰了一鼻子灰,他还是要回来求老夫的。祯,抓紧时间把伤养好,到时候,还有的拼杀呢。” 一个月后,张温领着三万大军抵达榆中,此时已是深秋,榆中城外的荒原上,大风没完没了地刮着,将军士们吹得晕头转向。 周慎的参军孙坚向周慎建议道:“将军,榆中城坚。某愿自领一万人,截断叛军粮道,如此不出一月,叛军自溃。” “文台多虑了。叛军困守坚城,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三万大军围上一月,他们便出城投降了。”周慎大笑着摆摆手,“何况叛军的粮食,是从更西边运来的,要截断粮道,我军必须前往五十里外的山谷,如此一来,万一叛军出城作战,凭剩下的两万军士是抵挡不了的。” 孙坚又试着劝了几句,但周慎始终不听,反而让孙坚到后军监督粮草的运输去了。 韩遂得知周慎的布置后,大喜过望,当即让北宫伯玉率领两万叛军,在菜园峡设伏,一举歼灭了官军的押粮军五千余人,然后一把火将十万石粮食烧了个精光。 几乎是在周慎部的粮食被烧光的同一时间,张温接到线报称有大批羌人在望垣县集结,准备响应边章等作乱。张温立刻派董卓率领剩下的三万兵马出击望垣先零羌。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三边精锐连战空(四) “我就没有见过这么自大的将军!”董卓一脚踏在帅案上,仰躺着身子道,“望垣县汉民不过数千,羌人却有数万!我军此去望垣县,不仅路远,而且是深入敌后。三辅兵力已经空虚,若是有差错,都不知道谁能来救我们!” “那将军之意是?”牛辅受伤后,胡轸便成了董卓帐下的头号猛将,因此也坐在牛辅原来的位置上。 “发动我们家在羌人之中的干系,告诉他们,大军将至,都退一退,对你我都好。” “将军,此番非比寻常,我等来之前,就击退了三次叛羌对牧场的攻击。其中,包括先零羌的狼野。” “什么?”董卓拍案而起,“我平素待狼野不薄,他怎么能如此对我?” “将军有所不知,临洮县长要狼野缴纳三千万钱的税赋,狼野支付不起,故而……” “他想钱想疯了吧?狼野部再富裕,三千万钱也要反了?” “听说是为了应付杨使君派下来考核的从事。” 董卓一听,立刻赶去找张温,怎知张温不待董卓开口,就祭出了尚方斩马剑,将董卓吓得一愣一愣的,只好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营房准备出征。 五天后,董卓领着三万人马,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美阳,尽管仗还没打,但每个军士脸上,都已难见士气。 梁祯和牛辅都受了伤,本来应该留在美阳养伤的,但董卓认为,三辅已经空虚,将他们俩留在美阳也不比随军安全多少,于是派来马车,将他们俩装着一并往前线拉。 张郃来探望梁祯时,神色不安地问了梁祯一个问题:“司马,某近日眼皮跳得特别厉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说,左眼是福,右眼是祸。你的预感没错。”梁祯拍了拍张郃结实的肩胛,“大军连翻征战了一个月,已是十分疲惫。此番,张将军又勒令我们西征讨伐数倍于己的敌人,不败才怪。” 张郃一听,立刻变得脸白如雪:“那司马,我们该怎么办?” “昔年,孝武皇帝派李广利将军征讨大宛,路远兵疲,大败。想撤回玉门关,可孝武皇帝却派使者挡在玉门关,不让他入城。若不是李将军智谋出众,早就全军覆没了。在这种情况下,你说我们作为大军中的小小一员,能有什么办法?” 此时的张郃,还没有身经百战的人所特有的淡定与从容,因此他几乎整个扑到梁祯面前道:“司马,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梁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既然选择了从军,就要做好死国的准备。” “但死国也得死得其所!就像那些战死在漠北的勇士一样,而不是死在这种必败的战斗中。” “儁乂,知道我打的第一场仗是在哪吗?” 张郃摇摇头,他当然不会知道,因为梁祯一直将这件事压在心底,哪怕是对黑齿影寒,也极少提起。 “是在夫馀。”梁祯将头偏向东北,看着那边的铅云,“两万大军,一个晚上,全没了。” “如果我们生在汉初,跟着淮阴侯,定能一路高奏凯歌。如果我们生在更始年,跟着光武皇帝,也能载誉还乡。但儁乂,不管你承不承认,有些事,真的是天意如此,不是我们所能改变的。” “不不不!”张郃围着梁祯转了好几个圈,并不时地踢飞几粒小石子,“既然如此,我们这几年,是在为何而战?弟兄们,又是为何而死?” “为了我们胸口的‘汉’。”梁祯的声音,中气十足,而且还充满了憧憬与向往,“为了它背后的五千民生民,为了我们的子子孙孙,依旧是这万里河山的主人。” “司马,你是不是过虑了?自古以来,中原就是我们的疆土,从来没有被夺去过。” 梁祯弯嘴一笑:儁乂啊,儁乂。你是不知道,这百年之后,便是五胡南侵,神州陆沉,华夏血脉几近断绝。而根因在东汉时便已埋下了。 “西边,有羌胡虎视眈眈,北边,有鲜卑、夫馀;南边,蛮人、苗人;他们无岁不侵,无岁不乱。寇略中原之心早就暴露无遗。”梁祯摇摇头,锤着自己的胸口道:“而大汉之所以能延续至今,就是因为有我们这样的军士,一批一批,一代一代地手拉着手共赴黄泉。这才让胡蛮知道,什么是大汉天威,什么是不可侵犯。” “所以,今天的这场仗,是表态。是在向羌人表明我天汉的态度,因此战死,并不可怕。” “原来如此!郃茅塞顿开,谢司马!” 跟张郃一样,董卓或许也是自感此战难胜,但他的权力令他能做出一些挽救工作,比如他派别部司马刘靖率步骑四千屯驻安定,随后再进军望垣。 大军再度开拔的那一天,风很大,风中,还夹杂着雨粉,落在大伙身上时,冷飕飕的。 三天后,汉军果然被先零羌人围在望垣北部。那是一片紧靠渭水的谷地,水声如雷,昼夜不息。先零羌是在晚上来的,无声无息,但第二天一早,汉军醒来时,却惊讶地发现,来路与去路上,都挤满了黑压压的胡兵。而守备路口的军士、哨骑,则全都被吊在光秃秃的树干上,脚踝上被穿了一个洞,血流不止,哀嚎不息。 “将军!让我冲过去,给弟兄们一个痛快。”段煨提枪上马,在马上向董卓请战。 “放肆!下马!闭营!”董卓喝道,连下两道命令,然后甩袖而去。 当天夜里,汉军便被陷入饥寒交迫的境地,因为他们来的时候,就只带了一个月的干粮,而经过这么多天的消耗,又被刘靖军分走了一部分后,军中的余粮,便只够四天食用了。 董卓下令限制饮食,伍长以下仅能靠饮用渭水、食野草度日。伍长以上,军候以下,日给食大半斗。只有校尉以上的军官,能够维持原来的饮食标准。 瓦解权威最有效的武器,不是刀枪,而是饥饿。限制饮食的第二天,李孝儒便当着全体将校的面,公开指责张温:“将军麾下的三万将士,乃大汉最后的精锐,若有失,三辅不保、长安不保、关中不保。而这一切,均是一人之过。非我等之罪。” “就是,就是!”胡轸等人纷纷附和,而且他们作为武人,说话更是直接,“张温这个老儿,骨子早被关东的风吹软了。哪还懂得怎么打仗?” 胡轸一开头,大家立刻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将张温骂得狗血喷头。 董卓没有制止他们,而是悄然退出了军帐,仅带着两个魁梧的卫士,去巡查军营。 这几天,董卓吃得比所有将校都要少,而他的身躯又像小山那般壮实,补充一不够,整个人立刻柴了。但这,反而激起了兵士们的同情心,一路上,关心之语不觉耳语。更有些羌人士卒,直接抽刀在身上割肉,要给董卓充饥。 “我这辈子,打过很多仗,杀过很多人。”董卓坐在一块靠着渭水的石头上,似乎是在看着远处的群峰,又似是在看着湍急的河水。 “我摸刀的第一天,大人就说过,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就得做好被杀的准备。” 梁祯苦笑一声,同时伸手轻轻抹了抹眼角:“我几乎没见过大人,他很早就离家了,也不知埋哪儿了。” “这片土地不简单。”董卓用力跺了跺脚下的河滩,“每一寸土地的下面,都埋着一具尸骨,羌人、匈奴人、汉人。” “它不产铜钱,也没有美酒,更没有粮食。有的,只是无尽的战火。”情至深处,董卓也不禁潸然泪下,“但我就是爱它。因为它是我,你,还有无数西人的家。” “将军,我怕。”梁祯道。 “我也怕。”董卓道,“但你比我好,你起码能跟别人说,我不一样,我只能咽在肚子里。” “这就是为将者,再苦再难,都只能自己吞了。因为你一旦流露出来,军心就散了。” “祯,若能活着出去,你想干什么?” “我宁愿死在这里,将军。”梁祯的话,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因为这话他虽从未想过,却似乎早已在心中形成,只待时机一成熟,便脱口而出。 “哈哈,跟你一样大的时候,我也在想,死了好啊。死了,就不必要再管这些杂七杂八的事。”董卓笑着拍了拍梁祯的肩胛,“但现在,经历了这么多,我这里变了。”他指着自己西瓜般大小的脑袋。 “我有家,几百口人要养,我若死了,他们便失去了倚靠,但在这世上,失去了靠山,便只能任人宰割。”董卓忽然发狠地捏着拳头,“段太尉,凉州三明,战功卓著,可上面不喜他,一句话,就杀了,男丁充军,女丁为妓。” “所以,我必须活着。”董卓舒开了拳头,“但张温老儿,天然就跟我有仇,我说什么,他都不听啊!” 这话题说得有点过了,于是梁祯便闭口不言。 鹅毛般的雪片,从漆黑如墨的天际飘洒而下,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便给大地盖上了一层白布。白布之上,是令人潸然泪下的羌管悠悠。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三边精锐连战空(五) 渭水慢慢变得温柔了,不是河神悲悯这群快要被饿死的汉军,而是天越发地冷了,导致上游的河道都被冰雪冻住,过不了多久,这里的渭水也将结冰,届时来自漠北的风雪,便会将这河谷中的一切,彻底埋葬。 “哈哈哈哈哈!”董卓狂笑不已,不过他不是疯了,而是他突然想出了解决的办法,“去,每个军士背负一筐土,在营地西侧筑坝,将水拦住,我们就可以抓鱼吃了!” 军士们早已饿得七荤八素,哪里还愿意去干这些体力活?董卓倒也直接,成批成批地处死不愿动的军士,然后组建了一支全部由军官组成的监督队,一手鞭子一手环首刀,蛮横地将军士们往冰冷刺骨的渭水里面赶。 远处的先零羌见状,还真以为董卓是想挡水捕鱼,纷纷发出嘲弄的笑声:“看,董疯子已经无路可退了。” 又过了四天,一堵高丈余,长十数丈的拦河坝终于在军官的马鞭和环首刀的“帮助下”,被军士们筑了起来。只是这拦河坝的构筑材料,已由最初的泥土、石头变成了泥土、石头、尸体。 超过两千名军士死在筑坝的过程中,更有三千余人河坝刚筑好,便一头栽在地上,任凭旁人怎么叫唤,也站不起来了。 拦河坝构好的当天下午,董卓下令将存粮拿出来,让每个军士都饱餐一顿。然后让军士们每人背粮半袋,水一袋,只等夜晚一到,便渡河而去。 回师的旅途同样是一场灾难,因为半袋军粮根本就不够一个壮丁食十来天。于是,瘦弱者纷纷倒下,强健者则勉强支撑。董卓的脾气也忽地怪了起来,他经常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处死整伍整伍的军士。一开始,梁祯对董卓的行为还很惊怒,直到牛辅同梁祯说,杀这么多人,是为了拿他们身上的粮食,来给剩下的人充饥。 渡河遁逃的第六天,骑士开始宰杀马匹充饥,材官则开始自相残杀,董卓又处死了一大批材官,但对骑士宰马的行为,却是视而不见。 “刘靖的人呢?怎么还不到!”第七天夜里,董卓对着茫茫的夜空咆哮,因为他部队中的马匹,已经杀得差不多了,刘靖再不来,骑士们也只得杀人充饥了,而一旦这种情况出现,董卓对这支部队的掌控,便宣告结束。 这不是梁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但跟上一次一样,梁祯对此全无办法,唯一不同的,是他终于明白了赵苞当年的苦衷:哪怕你是一军之主,也有很多事情,不是你能掌控的。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汉军在长达百年的汉羌战争中,五次全军覆没的主要原因之一吧——羌人的领袖,就是部队的最高长官。而汉军的主将,却并不是他手下军队的唯一统帅。 幸运的是,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被金光映照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另一支汉军的旗号,那是刘靖部的军旗。别部司马刘靖,带着他手下的四千步骑,护送着四万多担的粮食,赶来跟董卓部汇合了。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军士们嬉笑着、玩闹着,将连日来压抑在心底的苦闷、彷徨、恐惧,一一释放而出。 “刘兄啊,刘兄!你再晚来一日,我可就见不到你了!”董卓拉着刘靖的手,将他迎进了自己的大帐。 刘靖饱经沧桑的脸上,也满是绝处逢生般的笑容:“我一接到将军的告急文书,就立刻率领大队赶来了。还好,及时赶来了。” 跟刘靖部汇合之后,董卓的权威得以重建,最终,他成功地将部队带回了右扶风,不过他却没有去找张温汇合,而是在离张温的大营起码两百里的旬邑驻扎下来。 也就是在旬邑,董卓收到了周慎三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 “周慎竖子、张温老儿,不听吾言,果有此败。”董卓的语气中即有愤怒也有嘲笑。 张温的心情很差,因为历经美阳、榆中、望垣三战后,当初屯驻三辅的十万大军中,只有不到两万人活了下来,剩下的不是埋骨于黄沙之下,就是消失在了茫茫原野之中,再也找不到了。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十万大军,绝非早年那些以万余北军为主力,再加五六万七拼八凑的州郡兵、民夫糅合而成的乌合之众。而是上到统军校尉下到基层伍长,都是久经战火考验的三边精锐,外加在平叛中成长起来的州郡精华,这些人的作用,无可替代。 周慎不知道、张温不知道、远在雒阳的衮衮诸公都不知道,帝国最后一支野战精锐的凋零,所带来的,不仅是帝国再也无力讨平西州平乱,而且是帝国权威的消亡。 从中平二年年底开始,帝国境内的叛乱便呈越演越烈之势,各州官府虽尽力围剿,但叛乱非但没有平息,甚至连一些原本祥和的地区,也因无法忍受越来越重的赋税,而揭竿而起。这其中,闹得最大的那出,发生在中平四年,泰山太守张举联合前中山相张纯,乌桓丘力居等,于渔阳称帝,人称“渔阳天子”。 这位渔阳天子,臣民不过十余万,可却整整闹了两年,数败官军,直到中平六年,方才被击败,远遁塞外。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大汉天子也已经行将入木。只是不知这位“大汉天子”,在弥留之际,看着舆图东北角的“渔阳天子”时,心中,会是怎么样的一番滋味。 不过,中平二年的张温,显然并不会知道这场大败竟然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因此,他现在所想的,并不是如何弥补大败所带来的损失,而是怎么样,将罪责变成功劳。 “周将军,若将此战结果如实上报,你将难逃入狱之罪。”张温将周慎召到大帐中,竖起右脚,边灌着酒壶中的烈酒,边道。 “将军若能替慎脱罪,慎这条命,便是将军您的!”周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边叩着响头,边道,“慎早年积聚了三万家私,全部送给将军您。” 张温一听,乐了:“哈哈哈,周将军不必多虑,某有一计,可使将军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还请将军示下。” “李文侯不是死在美阳了吗?那场仗,不知是谁打的呢?” “那自然是将军您啊。” “没错。我们不仅在美阳砍掉了叛贼李文侯的头颅,而且,还斩杀了四万多叛贼。不知此功,可封侯乎?” “将军高明,将军高明!”周慎连声赞道,然后眉头一拧:“只是不知董卓这老革,会否上书与我等刁难?” 张温剑眉一弯:“这样,你先回去。本将自有办法。” 周慎应声告退。张温又找来孙坚,向他询问如何对付董卓之事。 张温、周慎、孙坚等一伙都是关东人,街亭一战后,张温更是将孙坚引为心腹。所以,张温在跟周慎谈话时,孙坚就一直躲在幕后,因此,张温与周慎的计策,也被孙坚听得一清二楚。 张温给孙坚也留了一份功劳——斩首千余级,这个战绩,封侯虽然不及,但二三十万钱的赏赐是跑不了的。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因此孙坚也坚定地站在了张温一边,帮助他对付董卓。 “将军数以陛下的诏书召董卓前来商议军事,可这董卓,却始终不肯来,回答使者时,还出言不逊。宜以召不时至,陈军法斩之。” 张温一听,眉毛一舒,接着又绷紧了:“可卓素著威名于河、陇之间,今日杀之,西行无依。” 孙坚急了:“明公亲率王师,威震天下,何赖于卓!观卓所言,不假明公,轻上无礼,一罪也;章、遂跋扈经年,当以时进讨,而卓云未可,沮军疑众,二罪也;卓受任无功,应召稽留,而轩昂自高,三罪也。古之名将仗钺临众,未有不断斩以成功者也。今明公垂意于卓,不即加诛,亏损威刑,于是在矣。” 孙坚说得急切,可张温的内心,却反而更加动摇:董卓曾拜在袁隗门下,今日杀之,恐惹非议。 “文台,你先出去吧。此事,本将自有分晓。” 最后,张温决定,分出些许功劳给董卓,来换取他的沉默。 中平三年正月初,张温报捷的军书送抵雒阳,汉帝一看“张温军斩首五万余级,而且韩遂等贼皆胆寒,远遁西州。”不禁大喜,当即派使者前往长安,拜车骑将军张温为太尉,封破虏将军董卓为斄乡侯,封邑一千户。同时,汉帝也批准了张温休兵储粮的建议,对周慎的辞呈也准以批准,并赐钱三十万,以肯定他对大汉的贡献。 一时之间,天下人无不为张温等的胜利而欢呼。而张温的威望,也达到了足以与平定黄巾之乱的皇甫嵩相提并论的地步,因为他是本朝百多年来,第一位在外地被任命为三公的官员。至于那埋骨西州的八万多军士?很遗憾,他们已经不会说话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角斗场上逢虎士 汉帝很高兴,因为西州战事已了,他终于可以用天下之财富来修缮前两年被大火烧毁的宫殿,以及因平叛而空竭的万金堂了。 宦官很高兴,因为他们终于可以打着修缮宫室的名号来大肆敛财了。 各州郡的官员、豪族也很高兴,因为他们同样可以借此机会,从民间大捞一笔,至于此举带来的骂声,自有宦官替他们担着。 张温很高兴,因为叛军经过中平二年的连翻大战,也损失惨重,暂时无力越过陇山了。如此一来,他便可安坐长安,日夜与佳肴美酒为伴。 董卓也很高兴,因为张温为了让他不上书揭发自己,在某种程度上默许了他明显越界的行为——董卓将部曲分散到右扶风的各个县,霸占了这些县的税收。 右扶风有十五个县,一万七千三百多户,九万三千多居民,而且每日都有难民源源不断地从陇山之西涌来。因此,只要胆够大,不用多久,就能拉起一支数万人的大军。 董卓自己坐镇槐里县,他的部将牛辅、胡轸、董越、董越、梁祯等人分别屯驻一个县。而梁祯的驻地,在漆县,漆县有漆水经过,而且还产铁,是个宝地。 由于有了董卓撑腰,梁祯行事时也硬气了不少。他先将漆县的官员、豪门全部召到自己的大帐中,摆起了鸿门宴。而且,为了效果逼真,梁祯直接在参宴众人背后,陈列甲兵。而舞剑的,自然是叶鹰扬了——斩马剑一出,试问谁不胆寒? “各位父老乡亲也知道,我麾下的军士拼死拼活才在陇山以西挡住了叛羌,保住了漆县父老的财产。现在我部军士疲弱,军粮不济。还请大家,想想办法。不要让军士们心寒啊。”梁祯举着酒樽,边敬酒边说。 本来梁祯认为,如此明显的威胁已经足够让这些豪绅“解囊相助”了,但怎知,他还是低估了“人为财死”这句格言的厉害。 “司马说的是,军士们是为了漆县的平安流的血。军粮的事情,我们自然不会推脱。”说话的豪绅身穿昂贵的蜀锦,姓马名义,是漆县的头面人物,“这是一千钱。算是一点心意。” “我捐五百。”另一人接话道。 “我捐两百。” …… 四五十人捐了一轮,给出的钱却连皂衣捧着的托盘都没有装满,其数目也是离谱——七千七百三十二文,连一匹战马也买不起。 梁祯忍住火气,右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哥哥,你干脆也学牛辅他们,直接杀了,家产充公得了。”章牛吹起胡子,附在梁祯耳边道。 “不。”梁祯摇摇头,“我还需要他们,来从漆县收取赋税,杀了他们,谁来帮我做这件事?” “那哥哥的意思是?” 梁祯伏在章牛耳边,耳语几句,章牛听着,眉毛一舒“哈哈”地笑了。梁祯手一挥,叶鹰扬和众甲士都点了点头,陆续退出了房间。豪绅们见状,也松了口气,同时在心中给梁祯贴上了“色厉内荏”的标签。 鸿门宴结束后,梁祯在章牛等人的陪同下,来到营盘右侧的角力场。角力,是一项风行于秦汉时代的运动,那时的人十分喜欢这种充满力量感的运动,而敢与虎狼熊罴相争的勇士,更是众人崇拜的对象。 而在军营中,角力也成了军士们的娱乐项目之一。不过军营中的角力分为三种,一种是两队军士进行角力,一种是两队战俘进行角力,最后一种,就更刺激了,是俘虏与野兽进行角斗,败了,则丧生兽腹,胜了,则有可能重获自由。 梁祯来到角力场时,场中正在进行的,便是战俘与野兽的角斗,而且那野兽是一头脾气暴躁,体型如小山似的的野猪。不过,这战俘也并非等闲之辈,其人身高九尺,目如朗星,使一把长柄大刀。 “此是何人?”梁祯问。 “我去问问。”章牛道,说着便起身离座。 “呜哇!” 观众席上,忽地传来一阵惊呼声,梁祯一看,原来野猪已经发动了第一轮进攻,一双獠牙就如两把长矛,直刺向战俘的胸口。而这战俘,却是不慌不忙,冷眼看着野猪冲至自己跟前不过丈许处,方才身子一滚,长刀贴着地面一旋,“咔嚓”一声,野猪的右蹄已是应声而断。 战俘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站起来,马步一扎,横举滴着血的长刀,如老虎般凶狠的大眼死死地瞪着两丈外的野猪。 野猪从鼻孔中喷出一团带血的气雾,一撅一拐地扑向战俘。但这次,战俘却早早地向右后方一跃,与野猪拉开了距离。野猪见状,不由得勃然大怒,边“哼哼”地叫着,边一点点地转动着硕大的头颅。 “哥哥,打探清楚了。此人姓华名雄。跟着韩遂反的,不过在美阳被我们抓了个正着。”(注:1) 梁祯点点头:我看此人是个勇士,若能得其相助,何愁不能斩将夺旗? 说话间,华雄又使出一刀,这一刀不偏不离,正中野猪的背部,削去一块足有十斤重的肉。野猪惨嚎一声,再次扭动身子,要用獠牙来刺华雄,然而华雄就像敏捷的猿猴一样,双脚轻轻一蹬,便与野猪拉开了三四丈的距离。 “儁乂,你看此人如何?” 张郃想了想:“司马,此人身手敏捷,遇事镇静,是陷陈之才。” “所见略同!”梁祯一拍手掌,“速去准备弓箭,万不能让这野猪伤了他性命。” “诺!” 事实证明,让弓弩手入场纯属多此一举,因为张郃话音未落,华雄便大刀一挥,众人只看得银华一迸,野猪的脖颈处,血如雨下,那斗大的猪头,早已不知去向。 “呼!喝~”华雄柱刀于刀,仰天长啸,啸声如同自九天而来,听着无不肝胆俱裂。 “真虎士也!”梁祯站起身,几个箭步窜便从观众席窜到场上。他的举动太过突然,乃至于章牛等人都白了脸,随后赶紧一拥而上,将梁祯护在身后——毕竟,华雄是战俘,要是发起狂来,天知道会不会对梁祯不利。 “退下!”梁祯手一摆,“站我后面去。” 章牛看了梁祯一眼,见后者的神色异常自信且坚定,于是只好悻悻退开。 “真壮士也。”梁祯端详着华雄赤裸的胸脯上那如岩石般刚毅的肌肉。 “你是何人?”华雄冷冷地看着梁祯。 “云部,梁祯。”梁祯拱手一揖,“以壮士之才,却投了韩遂,我真替壮士感到憋屈。” “哼,都是混口饭吃,不憋屈。” “哈哈哈哈,好啊。来我帐下吧,饭不光管够,还管酒肉。” 华雄双眼一亮:“真的?” “军中无戏言。” “那……”一字刚出,华雄却忽地改了主意,转而用狐疑的目光盯着梁祯,“你凭啥对我那么好?” “嗨!哥哥对壮士,那是没得说的!”章牛用右拳捅了捅自己左胸脯,“不信你问问他们几个,哪个不是哥哥从小卒的位置上提拔出来的?” 章牛所指的,是叶鹰扬、张郃、牛盖三人。他们都是士卒出身,但现在都被梁祯提拔到了屯长甚至更高的位置上,这要放在五年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尽管得到了几人的保证,但华雄对梁祯的疑虑,却还没有消除:“你方才所说的酒肉,可算话?” “狂妄!”张郃一抽环首刀,呵斥道。 “哎,儁乂,不必如此。”梁祯笑着制止道,“每天一顿酒肉,我说的。” “好!”华雄扔掉刀,对着梁祯行了一个天揖大礼,“那我华雄这条命,便是司马你的了。” “哈哈哈哈!”梁祯一边放声大笑,一边扶起华雄,“壮士不必多礼。” “恭喜司马,又得一虎将。”张郃领着大伙拱手祝贺道。 梁祯命人烧热了一盘水,先让华雄沐浴更衣,接着又命人将那头野猪身上的肉切下来,拿去给伙夫煮熟了,再端上来给大伙加餐。 “怎么样,我哥哥够意思不?”章牛将整坛整坛的酒往华雄肚子里灌,然后大斧一舞,便将一大块肉从生猪蹄上切了下来,“来,尝尝。” “够!够!太够意思了!”华雄左手拿着尚带着血丝的肉,右手捧着大酒坛,口中则一个劲地称赞着梁祯的爽快。 “我哥哥说了,他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不过你,也得露几手真本事出来,让哥哥瞧瞧。” “怎么说?”华雄放下酒肉,用宽大的袖子一抹嘴角上的油污。 “很简单,县里有个叫马义的,让哥哥生气了。你带二十个人,扮成乱贼,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没问题,抱在华雄身上。”华雄想也不想,便一口答应下来,“什么时候?要多少颜色?” “明晚。颜色嘛,不需太多,让别的豪绅,能乖乖交钱就行。” “诺!” 华雄酒肉也不吃了,佩刀一提,就奔出去准备了。第二天晚上,熟睡之中的漆县居民忽然听得人声大作,出门一看,却发现连漆黑的夜空都被照得如同白昼。众人大惊,胆小的纷纷回屋躲避,胆大的则往光线最亮的地方赶去,意图一探究竟。 注1:关于华雄的真实姓名名字,目前存在争议,一种是《三国志·吴书一·孙破虏讨逆传第一》中所写的华雄,另一种是胡三省《资治通鉴音注》记作的“都尉叶雄”。 第一百九十五章 光与暗 黑,古林幽幽,石屋森森。白,祥云重重,流水哗哗。 三十名白袍似雪的巫师戴着黑色的獠牙面具,围着一只巨大的石棺,又唱又跳,动作夸张,声音悲壮凄惨。颇有荆轲当年在易水河边吟唱“风萧萧兮易水寒”之味。 巫师们确实在送别,但不是在送一位足以与“荆轲”相媲美的壮士,而是在送别他们此生最为敬爱的明思王: 悠悠昆仑神~,何故夺我明思王~,使我黑土不~得耕;涛涛难水仙~,为何薄我明~思王,使我六畜不~得息。 黑齿依台立在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岗上,透过丛丛灌木凝视着河边的巫师们。他左手紧紧地握着弯刀的刀柄,右手的拳头更是“咯咯”作响。 “我恨他。”黑齿影台说,说话的对象是站在他身侧的亲妹妹。 “你不能这么说父王!” “哈哈哈哈!”黑齿依台气极反笑,“父王?他只是你的父王!” “你什么意思?!” 怒火“蹭蹭蹭”地往黑齿依台的眼窝中喷:“从来就没有一个夫馀王,会让自己的女儿跟儿子相争!” “我何时要与你相争?” “御前灵侍,只能属于夫馀王!它是我的!是我的!父王凭什么将它交给你?!” “父王不是宠你吗?你不是很孤傲吗?”黑齿依台忽地猛扑上来,一手揪住黑齿影寒的衣领,“好,我就让你嫁给阿鲁望!让阿鲁望!好好地伺候你!明思王唯一的女儿!” 远处的雪山,在那一霎,彻底地阴暗下来。黑齿影寒花了十多年来构筑的世界,也在那一刻,开始崩塌…… “不要!不要!”黑齿影寒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身子一挺,就想坐起来,可双手手腕却忽地传来一阵剧痛,她扭头一看,只见两手的手腕上,都捆着一条手指般粗细的麻绳。 “妹妹,你醒了?”黑齿影寒正惊愕,耳边,却忽地传来韩霜灵清脆如黄鹂般的嗓音。 “这……”黑齿影寒身子往后一倾,双腿一曲,脚板对准韩霜灵,一脸的戒备与迷惑。 “你啊,睡了整整五天了!”韩霜灵“咚”地坐在床边,纤纤玉指一点黑齿影寒鼻尖,“睡就算了,还不老实,每隔三五个时辰就乱走!还大喊大叫!丫鬟都快被你吓疯了。” “啊……”黑齿影寒虽说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全不知“矜持”为何物的家伙,但现在她却偏偏大惊失色,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或许,人真到了那个年纪,都会变? “我……我喊……什么了?” 韩霜灵狡黠一笑,脑袋忽地往黑齿影寒处一逼:“行啊你,竟然连我男人都敢骗!哼!” “我不是,我没有……别……唔……”黑齿影寒一边甩头否认,一边拼命往后退,直到被韩霜灵逼到墙壁上,并被后者一手捂住了嘴。 “你肯定是胡人。听口音,似乎像是鲜卑或者更远的。而且,跟德源搅在一起之前,地位还不低呢。”韩霜灵就像一个经验丰富且拿捏住了犯人死穴的决曹椽,像猫玩弄老鼠一样玩弄着面前的犯人。 黑齿影寒想诡辩,可嘴却被韩霜灵捂得严严实实,只好一个劲地摇头,以示反对。 “身子可以否认,可眼睛却很诚实。”韩霜灵点了点黑齿影寒的眼皮,“再说了,我可照顾了你整整五天。你一天疯五回,算算,你还有什么没有‘交代’的?” 黑齿影寒眼一闭,不知是晕了过去,还是放弃了抵抗。 “别装死啊。装死是得不到的德源的。”韩霜灵接着“暴击”黑齿影寒。 “唔唔……” “我知道,你喜欢他。从一开始,我就猜出来了。”韩霜灵一手捂着黑齿影寒的嘴,一手从自己胸口处摸出一块玉石,“这是白狼珪对吧?塞外拿它来祝福新人的部落,似乎只有夫馀。” 黑齿影寒的瞳孔急剧放大,再一次闭上眼,不过这一次,她是真希望自己能够当场晕死过去。 “哎哎哎,醒醒,醒醒。”韩霜灵稍稍挪后了一点身子,“醒醒。” “好吧,我这条命,归你了。”黑齿影寒有气无力道,她虽然不知道自己昏睡的这五天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从韩霜灵的话中,她可以肯定,对方十有八九是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既然如此,任何的反抗,都是徒劳的。 “行,我正好缺一个侍女。”韩霜灵从床上跃起,“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 “诺。” “好,现在先吃饭,吃完了跟我出去走走。” 今日的苏园跟此前相比,多了些许人气,少了几分萧杀。 “你又输了!”一个矮小些的孩子得意洋洋地对面前的大孩子道。 “可恶!都怪这把刀!头重脚轻,这么难舞!”王凌弃刀于地不止,还愤愤不平地往刀身上跺了几脚,“要不是这把刀,我还能输给你?” “啧啧,常满,这刀可是你自己选的啊。”韩霜灵毫不客气地戳穿了王凌的谎言,“怎么能输了,就怪它呢?” “哼!我不管,我不管!”王凌气得直跺脚,“就怪它,就怪它!” “鹰扬见过娘子。”矮个少年上前一步,拱手朝韩霜灵行礼。 “不错,鹰扬。”韩霜灵笑着点点头,“你可比常满好多了。” “我不服!”王凌囔囔道。 “那,再来一次?” “来就来!” 两人说着,又打了起来。 韩霜灵没有再理他们,而是带着黑齿影寒走上栖凤亭,从这里,不仅可以看见正扭成一团的王凌与叶鹰扬,还可以看见不远处的那方,刚刚被清理干净的水潭。 原来,自打招了梁祯这个女婿后,韩家在平陶县的地位一下子上升不少,前来送礼巴结的人,更是将韩家的大门口变得跟集市一样。兜里有了钱,韩温便请人将苏园修缮一翻,一部分作为休闲之所,另一部分则用来安置云部滞留在平陶的军士。 “你好像对什么也不感兴趣?”韩霜灵看着淼淼的池水,问站在身后的黑齿影寒。 “婢子不敢。” “去,给我站在池水边上。”韩霜灵伸手一指,“想不出三个发笑的理由今天就别吃饭了。” “诺。” 黑齿影寒在池边一站,就是三四个时辰,直到日影西斜,都还没有要动的意思。 韩霜灵令人在石桌边摆开两只木碗,边上放上一坛桃县酒。这种产自冀州桃县的酒,因以衡水酿造而天下闻名,据说自汉和帝起,朝廷多次颁布禁酒令的原因便是因为冀州的酒卖得太好,威胁到了帝国的粮食安全。 “来点?”韩霜灵给二人各倒满一碗。 黑齿影寒摇摇头。 “他不让你喝的?” 点头。 “哈哈哈,你就这么听他的?”韩霜灵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你以为这样,他就不会离开你,但你现在的样子,只会将他越推越远。” 黑齿影寒终于一动,差点没有站起来:“什么?” “你在池塘边站了这么久,难道还没有发现,自己的眼神有问题吗?”韩霜灵继续自斟自饮,“忧郁而阴诡。” “德源在战场上拼杀多年,肯定不希望,唯一能放松的时刻,也充满剑影刀光。” 黑齿影寒拿起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 “多晒晒太阳,多笑笑。听姐姐的,准没错。”韩霜灵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黑齿影寒,“三个笑的理由,想好没有。” 黑齿影寒点点头:“嗯。” “第一个?” “常满和鹰扬。”黑齿影寒脑袋一偏,“看着他俩无忧无虑的样子。” “然后你就想到了自己?” “你怎么知道……” “总角时的欢笑,就像汾河的水,终究是会流走的。”韩霜灵瞄了王凌和叶鹰扬一眼。 “那你还让我找三个笑的理由?!” 韩霜灵白了黑齿影寒一眼:“及竿后的世界,虽再没有‘容易’二字。但你仔细想想,你就真的没有哪怕一个弹指的时间,是真的开心的?” “有……没有……” “真可怜。”韩霜灵跳了起来,一掌“拍”在黑齿影寒肩胛上,“阴郁就像鹤顶红,初偿很苦,久了就会觉得很甜,甚至引以为傲。但这并不代表你驾驭住它了,而是表明你已病入膏肓。” “……” “每天找三件能笑的理由。”韩霜灵悄无声息地伏在黑齿影寒耳边,用如同鬼魅一般的声音道,“不然的话,你每次见到德源,都会很痛苦。他也是。” 黑齿影寒将这话记进了心理,并刻意逼迫自己去寻找开心之事。第一个旬日,她看见孩子们在堆雪人,打雪仗,嘴角由衷地弯了起来,但旋即又平复下去,因为年幼时跟依台、布麻等人一起堆雪人的场景,不由自主地浮现了出来。只是,这曾经的快乐记忆,现今,已成了伤痛之源。 第二个旬日,她将目光锁定在眼前的人物上,并以韩霜灵、王凌、叶鹰扬三人来代替那一张张曾经无比熟悉的面孔。这一次,终于有了效果,用韩霜灵的话来说就是,黑齿影寒眼中的阴郁,终于开始消散。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失控的四年(一) 张温是在中平三年因“战功”而晋升太尉的,可就在同一年,他的“功勋”便酝酿出了不计其数的毒瘤。只是当这些毒瘤初现端倪时,谁也没有想到,这些毒瘤的威力竟会如此之大——大到足以埋葬连绵四百余年的大汉国祚。 张温酝酿出的第一个毒瘤,是帝国地方的失控——全方位的失控。 因为,为了平定凉州羌乱,汉帝将整个帝国的精锐军事力量抽调一空,可怎知,这些人一去不复回。如此一来,许多原本被武力强行弹压下去的矛盾,便彻底爆发。 而为了镇压不计其数的叛乱,汉帝不得不放任地方豪强自募民壮。于是,各地豪强乘机扩充实力,他们的势力本就不容小视,现在更掌握了军队,地方官府就更加奈何不了他们了。官府一示弱,辖区的豪强们便立刻掀起新一轮的兼并,以壮大自己的财力,许多地方甚至严重到了没有一寸土地是不属于豪强的地步。 但最能撼动帝国根基的,还要数以董卓为首的一批“老革”。因为他们本身就在朝廷任职,手头上还掌握着硕果仅存的野战精锐,又因为山高皇帝远,上司张温又威信全无,故而行事更加肆无忌惮。 有官身、有威望、有军队,还没有制约。那就别怪老革们私欲膨胀,大私无公了——董卓直接在自己的的地头搞起了“军管”,事无巨细都取决于他自己,倚然成为了“槐里天子”。 董卓吃了肉,他手下的谋臣猛将们自然得喝汤。纷纷“大刀阔斧”地改造起分给自己的几个县城来。 牛辅强行吞并了辖区中的所有官私牧场,并插上董家的旗帜;胡轸强光了辖区的豪门,将他们的私产全部据为己有;段煨要“文明”一点,没抢没夺,但却跟一山之隔的叛军搭上了线,马铁互市搞得不亦乐乎。 但最厉害的还是李孝儒,他借助董卓的宠信,以及右扶风的有利位置,三头行事,一头勾结关中的豪强,一头勾结蜀中的豪强,还有一头系在凉州的乱军那儿,不断地给三方牵线搭桥,一来深耕自己在这三个地方的关系网,二来,“过路费”、“孝敬钱”、“买卖差价”等赚得不亦乐乎。 梁祯也在为自己谋利,短短两个月,他的部曲就已经扩展至四千余人,战马千匹,铁甲五百余,皮甲两千多套,战车也有三百多乘。而且,自从马义等五家人陆续惨遭“乱羌”灭门后,漆县的豪强为了自保,都献上了一半的私田以求平安。 这些田地梁祯没有据为自有,而是将其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用来招募人才——骑士、铁匠、有才学之人。另一部分则分给了麾下的士卒。如此一来,便相当于解决了大伙的后顾之忧,当然梁祯也将话挑明了,漆县的豪门从来就不甘心放弃他们自己的家产,只不过是碍于自己的“淫威”,因此,大伙想保住田产的话,就必须聚拢在梁祯身边。 通过这种方式,梁祯将大半个云部都变成了自己的私兵。另外,漆县产铁,除了能打造出优良的兵器外,也能干不少事。比如,一山之隔的叛军就很缺铁,益州的叟人似乎也需要铁来干大事。 而卖铁赚来的钱,梁祯则用来开设乡学。乡学分文武两个馆,文馆除了教授基本的诗、画外,还聘请了一些流亡吏人,教授具体的郡县行政事务,且由于它教授的内容都与今文经和古文经这两种当时对入仕及养望最有帮助的学说大相庭径,所以梁祯也不用担心人才流失,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梁祯手里握着整个漆县上到县长下到小吏的任命权,有大把的“告身”,不然的话,这乡学也是招募不到人的。 至于武馆,则由熊罴屯的老兵们担任讲师,手把手地教授实战技巧,并由他们选出学员中的优秀者。这些优秀者将进入武馆的后院,由梁祯或者张郃等人亲自教授兵法。 梁祯相信,通过这乡学,不需多久,他就能在漆县搭建起一套完整的行政班子,当然这套班子的效忠对象,不是远在雒阳的汉帝,而是他自己。 但就在梁祯密锣紧鼓地谋划着自己的“大事”的时候,命运却给了他当头棒喝。不过不是张温发现了他的诡计而决定对他动手,而是在另一个,梁祯从未曾想到的方面。 黑齿影寒回来了,跟叶鹰扬和君阳一起。这本应是一件好事,因为梁祯早已被日益繁重的公务搞得焦头烂额,正急需一个他完全信得过的人来协助自己。然而,梁祯却发现,黑齿影寒的眼神比以前更为阴郁。 不对头! “你伤都好了吧?” “嗯。” 油盐不进! “你觉得贾逵怎么样?”梁祯不太敢单刀直入,因此他选择在贾逵身上寻找突破口。 贾逵是梁祯在中平元年应诏从平陶赶往三辅的过程中在河东襄陵遇到的,初见之时,他年方总角,可却已经立志从军,并缠着祖父教授自己兵法。梁祯也觉得他奇特,又见其家贫,便出钱给他量身做了两套衣裳,并资助他读书,同时托在平陶养伤的黑齿影寒关照一二。 “是个好苗子。换作常人,估计也就在斗鸡走狗中度过此生了吧。”黑齿影寒歪着脑袋,不知在看什么,“我看他是个厚道人,若是日后得官,对我们,也算是一件好事。” “不错,他是个大才,日后必成大器。还好我们在年少时相遇,不然,想跟他搭上线,就难了。” 在梁祯看来,这话是一语双关,既是在说贾逵,也是在说自己和黑齿影寒的相遇。 黑齿影寒耸耸肩,没有作声,也不知听懂了没,或者,压根就没用心去听? “你究竟怎么了?” “你有后了。” “什么?真的吗?”梁祯虽说活了两世,但还是头一回当爹,因此一时之间,也乱了手脚,“什么时候的事?灵儿现在如何了?” 梁祯连珠炮般的发问,成功地将黑齿影寒整成了怨妇:“让鹰扬跟你说吧。我有点不舒服。”说着,眼神越发嫉恨的黑齿影寒身形一闪,便消失在房门外。 “鹰扬,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梁祯追到门口,却跟正欲走进来的叶鹰扬撞了个满怀,两人都摔了个底朝天。但梁祯也顾不得痛,摁着叶鹰扬的双肩就追问了起来。 韩霜灵是在中平二年初发现自己怀孕的,当时整个韩府上下,都乐翻了天,尤其是韩温,更是立刻吩咐下人着手准备滋补之物以及数个月后才能用到的产房,王凌年纪小,一个劲地围着韩霜灵问这问那,将她“逼”问得面红耳热,最后是叶鹰扬将他提溜起来,扔了出去,栖凤亭这才安静了下来。 “那段时间,四郎确实在变,她脸上的笑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多。”叶鹰扬道,他已经知道了黑齿影寒是女孩这一秘密,并且心底也确实萌生出了追求的念头。但这一念头,却在不久之后,让他深感后怕。 这一转折,就发生在韩霜灵临产的那段日子。那是中平二年年底。秋风萧瑟,满目金黄。痛不欲生的韩霜灵被送进了产房,但意外,偏偏在此时发生了。 “去疾卡住了,出不来。”叶鹰扬抹了把眼角,“接生婆问保大还是保小。” 在这个时候,保大,就是一方面从孕妇的肚皮上硬挤硬推,另一方面拽着幼儿已经出来的部分,使劲往外拉。不过如此一来,幼儿被拽出来后,十有八九是已经面无全非了。保小,就是用剪刀切开孕妇的腹部,将幼儿取出来。 但无论是保大还是保小,言下之意都是两个人都保不住了,这么问,不过是委婉地“通知”一下家属罢了。不然,为什么说生育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呢? 而且那个时候,梁祯正随军被先零羌困在望垣北郊,若不是董卓临危不乱,三万官军定会全军覆没。如此看来,这个孩子还真不“吉利”。 韩温选择了保小,而且是以丹田之气喊出来的,声音几乎传遍了整个大堂。 “孩子生出来了。男孩,白胖白胖的。” 这本是一个奇迹,但它发生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尤其是对目睹了这一切却无能为力的黑齿影寒而言,就像给她内心刚刚愈合的伤口又重重补了一刀,留下了一道更深的创口。 “我去找四郎。”梁祯从叶鹰扬身上站起来,整了整衣冠,走出公厅。 黑齿影寒躲到了漆水边上,坐在一块形如卧虎般的巨石上,奏起了胡笳。寒风凛凛、白衣飘飘、胡笳声声,孤独而凄凉。 梁祯悄无声息地走到黑齿影寒背后,猛地伸手抱住了她,并恶作剧般地往她的脖颈上亲了一下。 黑齿影寒就像被毒蛇闪电般击中一样,身子一弹,右手一反,以笳为棍,横扫向梁祯,但却在最后一刻,刹住了手臂:“你……” “我们以后,再不分开了。好吗?”梁祯没有松手,并将脸一点点地贴在黑齿影寒脸上。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失控的四年(二) “哈哈哈哈哈!”董卓一手举着足以装下一坛酒的大酒樽,一手拍着面前的黑木帅案,“辅,说说你给老子招了多少军士?” 董卓素来不注重礼仪,因此他麾下的将领们也是边喝着酒吃着肉,边向他禀告事情的:“回大人,孩儿招了八百军士,现在我部有六千勇健。此番,还给大人带来了一千万钱的寿礼。” “不错,忠明你呢?” “回将军,煨在美阳县招募了三万士民屯田,今年产粮二十万石。现在已经全部交给刘仓官了。” “哎,全交给我干嘛?你自个儿就一个钱不花?”董卓摆摆手,“去,跟刘仓官说,就说我董卓说的,让他给你一百万钱。” “段煨谢将军厚爱。” “祯,我听说我董卓的名字整个漆县都知道了,你小子在那干了什么?” “回将军,祯将漆县的铁矿从马义手中收了回来,收益归公。并用马义的家产修缮了漆县的道路,鼓励商贸。再用商贸所得劝课农桑。故而漆县士民,无不感念将军恩德,皆传唱曰:‘漆水无蛊雕,皆因有董公。’” “哈哈哈哈哈哈!”董卓拍案狂笑,“虽然听着就离谱,但就是受用啊。得,等会去找刘仓官,就说我说的,赏你一百二十万钱。” “在下谢过董将军。” “来来,今儿个大伙不醉不归!”董卓举起大樽一饮而尽。 这一边,董卓部正在因“好收成”而彻夜高歌,那一边,张温就正在为自己惹出来的大麻烦而苦恼了。 自光武东迁之后,关中地区便进入了漫长而缓慢的衰落期,再加上这百多年来,每一次的凉州羌乱,关中都是首选的兵员、粮饷、装备提供地,因此关中始终不能恢复前汉的荣光。 但由于本朝自认与前朝一脉相承,而前朝诸帝陵又尽在关中,因而保护关中的安全就变得跟保护雒阳一样重要了。可关中毕竟不是雒阳,不能像雒阳一样聚天下之财以供养之,因此,张温此时遇到的最大难题,就是如何在不开口向汉帝要钱的前提之下,填补因中平二年的大败而变得千疮百孔的三辅防线。 “太尉勿忧,某有一计,既可保关中不失,又能不花钱。”陶谦读懂了张温的心思,便在一次例会后留了下来,单独向张温进言。 张温大喜,急急问道:“恭祖有何良策?” “太尉,如果征调各州郡兵前来助战,则务必劳动陛下,且费用颇巨,无论是对太尉还是对大汉,都极为不利。但如果太尉征调的是乌桓的兵马呢?” 张温眉毛一挑:“乌桓的兵马?” “正是,依谦之见,征调乌桓兵马,其利有三。其一,乌桓多居于燕山,其山势与陇山相若,故而乌桓人极善于山地作战。这是征调乌桓的第一个优势。其二,乌桓人上马为军下马为民,不像各州郡征来的壮丁,需要教习战阵才能作战。这是征调乌桓的第二个优势。其三,乌桓者,异族也。根据先帝的遗制,征调他们无需调拨军饷、粮草,仅需分给他们一些廉价的战利品就可以了。这是征调乌桓的第三个优势。” 张温大喜过望:“哈哈哈哈哈,好!好!好!就这么办。不知依恭祖只见,需要多少乌桓人,才能守住三辅?” “五千骑。”陶谦竖起五只手指,“若要进攻,便需更多,若是防守,五千足以。” 张温心道:平了边章、北宫伯玉,那皇帝就该削某了,所以边章必须留着。于是他笑嘻嘻地点点头:“好,某这就拟军书,征调五千辽西乌桓。” 按照汉代的制度,调动异族军队作战时,除了异族的王或者大人要亲自率军外,还要有一位受到汉帝信任的汉人官僚来当大军的主将。但此时,汉帝全副心思都在万金堂以及“夜舒荷”上,因此任命主将的权力,便被太尉张温所掌握。但到底该由谁来担任这支军队的主将,张温并没有一个确切的人选,因此他决定先看看幽州那边的“反应”。 军书送出的第十五天,幽州方面便传来回音:有两个人自荐为将。一个是前中山太守张纯,另一个是骑都尉公孙瓒。 “太尉,这是两人送来的《平贼方略》。”主薄毕恭毕敬地呈上两卷厚厚的书简。 “还送了别的什么来吗?” “张纯送来了二十匹骏马,公孙骑都尉送来了五颗鲛珠。” “鲛珠?”张温浓粗的左眉一挑,“这鲛珠可是鲛人的眼泪所化。每一粒,都价值十金啊。” 不过,张温到底是太尉,并不会光凭钱帛的多寡而任命下僚,因此他打开了主薄呈上来的两份《平贼方略》,但也并不是由头到尾细细地看,而是翻到最后一篇,看他们俩所预估的价钱。 “同样是五千骑,张纯却管某要两千万钱来筹集军粮,并抚慰乌桓人。而公孙瓒,却一分不要。”张温喃喃道,心中却是高下立判,因此,再次开口时,他提高了音调:“张纯的方略,倒有可取之处,只可惜太过冒险。” “在下这就去拟军书。”主薄一听,立刻会意,“就以公孙骑都尉为将。” “去吧。” 作为太尉,张温不想也不需知道,公孙瓒究竟是通过什么样的方法,才能让并不富裕的乌桓人在不花大汉一个钱的情况下,从帝国的东边赶到西边去参战的。他要做的,就是坐在长安,等候公孙瓒的到来,因此,当他在不久之后,听说幽州大乱时,心中也是一阵愕然,赶忙找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自己又闯下了一个大祸。 原来,公孙瓒仗着自己连年在塞外征战而在乌桓人中积累的威信,强迫辽西乌桓大人丘力居跟自己一并率领五千乌桓人赶赴凉州参战。然而,乌桓人也是人,也有浓厚的乡土情结。现在要他们离家万里赶赴完全陌生的凉州参战,谁心中没有两个结? 公孙瓒可不管这么多,一手鞭子一手银枪,敢有不从的,直接撂倒。初时,乌桓人被他的暴戾吓了一跳,唯唯诺诺地跟在后面启程了。可怎知,刚走到渔阳,就遇上百年难遇的大暴雨,五千个乌桓人被困在营盘中,寸步难移。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丘力居的眉头也越锁越紧。因为乌桓并不富裕,勒紧了裤腰带也只凑够了足够五千人吃个半月的粮食。而从幽州走到凉州,就要差不多一个月,可现在,才刚出家门口,就被暴雨给迟滞了二十多天,剩下的粮食,是无论如何都不够支撑到凉州的了。 于是,丘力居找到公孙瓒,试图让他出面斡旋,以凑齐西征的粮食。然而,公孙瓒收下两匹骏马的见面礼后,就将脸一板,厉声呵斥丘力居危言耸听,找一堆借口来逃避征调,并扬言要抽丘力居三百鞭子。这事越闹越大,最后是由丘力居帐下的两名小帅代他领罚才算完。 可这三百鞭子下去,哪怕是铁铸的人,也能给打断了,何况是血肉之躯? 因此,当丘力居看着两名心腹血肉模糊的遗体时,心中的怒火是越来越盛。于是,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夜率众叛还。公孙瓒闻言大怒,点起五六百州郡兵在后面穷追不舍。 这事传到了对张温和公孙瓒早已一肚子气的张纯耳中,后者立刻派人与丘力居结盟,并亲率一百私兵与丘力居部前后夹击公孙瓒,将公孙瓒打得大败而逃。公孙瓒败退后,张纯又跟丘力居一并迎立前泰山太守张举为天子,“建都”肥如聚众至十余万,攻杀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右北平太守刘政、辽东太守阳终等一干要员,兵峰直指冀州。 “哈哈哈哈哈哈!”董卓左手拍着自己肥硕的大腿,右手举着一条肥得流油的猪蹄,边嚼边笑,“张温这老头,西边的十万人还没搞定。东边又激出了十万人。不过这张举可够狂妄的啊,竟敢称帝。” “哈哈哈哈哈!”李孝儒也在一边附和着,“我等在此,恭喜董公。” “去去去!这国步方蹇如此,我有什么好喜的?”董卓“嗯”地咬下一大块肉,笑骂道。 “如今放眼大汉天下,精锐丧尽,唯独董公手中,还握有可战之士万余。陛下若想平叛,不用董公,还能用谁?况且,张举等人,乌合之众矣。董卓率军一至,只怕早已闻风遁逃了。” 帐中诸将无不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咳咳!”董卓放下大猪蹄,故作深沉道,“若陛下有诏,我等怎敢惜身。不过嘛,这西州未平,边章等十余万乱军又在陇西虎视眈眈。我们若去了关东,只怕三辅不保。所以,这场仗,我看,我们就不打了吧。” “将军英明!”诸将无不欢呼。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当每天啥也不干也能被一两个县的财富所供养的话,还有谁愿意再将脑袋别在裤头上来博取功名呢? 外强中干的牛辅不愿意,惜财如命的董越不愿意,只想着在驻地牧守一方的段煨不愿意,就连曾经怀揣着定国安邦的英雄梦的梁祯,也被漆县和煦的风给吹软了骨头,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治疗”黑齿影寒心中的创伤,并与她厮守一生。 第一百九十八章 失控的四年(三) “啪”常言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汉帝发怒的后果虽然没有秦始皇那么严重,但也足够吓得面前的张让等人一并跪在地上叩头请罪了。 “张温不是说李文侯已经授首,叛羌已被斩杀殆尽了吗?怎么还要调兵西州!调兵也就算了,怎么还在幽州给朕整出了一个张举!张让,你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让颤巍巍地伏在地上,待到汉帝吼累了,才低声道:“回陛下,此番乌桓叛乱,罪不在太尉,而在张纯矣。陛下切勿因张纯这个小丑,而错怪了国家的栋梁啊。” 汉帝一甩衣袖:“哼!朕只知道,这祸事,是由张温调兵而起!” “陛下,张举乃渔阳豪族,世受皇恩,今不知报答,反而因为太尉不用他为将这点小事,就鼓动乌桓作乱,实在是罪不可赦。为今之计,宜选派能臣干将,以早日平定幽州。” “反正就是要花朕的钱嘛!”汉帝“咚”地坐回坐席上,“好啊,朕不过要他们交几百万钱来修缮宫室。他们转头就给朕整出一堆亿钱都填不满的窟窿!让父,你说,朕的官吏,都是些什么人在当啊!” 张让低着头没有作声,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无论自己如何作答,都将会得罪一大群人。既然如此,还不如让汉帝自己拿主意呢。 “要是让皇甫嵩他们几个去平乱,肯定会跟朕要钱要兵。如果能有一个人,能不耗费朕一兵一卒,就能将这叛乱给平了,那该多好。”汉帝靠在坐席后的墙壁上,对着黑漆漆的屋顶,喃喃道。 张让等听在耳中,心中却也是免不了一翻嘲弄:这陛下,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不懂事,不仅如此,还比我们还吝啬。 “罢了,让父,召集诸公吧。朕今儿个,就跟他们好好议议这事。” 所谓的诸公,便是大将军何进,大司农崔烈、司空许相等几人,外加上张让、赵忠两个。这些人,便是帝国名义上或实际上的掌舵人了。可以说,率土之滨的五千多万百姓是福是祸,就看这些人是明是昏了。 大家相互行过礼后,小黄门左丰便用公鸭般的声音宣读了从幽州送上来的告急军书。何进等人一听,自然是面露忧色,并七嘴八舌地争论起出兵之策来。但他们的策略,汉帝却全无兴趣,因为他虽然只有三十多岁,可却已经御宇十八年,十八年,足够看清很多人,很多事了。 “众爱卿年齿都比朕要大,且入仕多年,想必也知道,朕御宇至今十有八年了,可这十八年,却并不太平啊。加上这张举,已有五人篡制称尊,诸公今日就说说,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逆贼屡剿不尽?” 汉帝以为,自己已经将话讲得如此明了,何进等人应该会有所表示才是,可没想到的,何进等人入戏太深,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有的说,这是因为赋税过重所致,有的说,这是因为地方官员不体恤下情,横征暴敛所致。可到最后他们得出的结论却又出奇一致:陛下应该提高官员的俸禄,并派出有威望的大臣担任各州刺史,以杀绝各州郡的歪风邪气。 张让、赵忠两人一听,脸立刻拉了下来,因为这各州郡的官长,多是他们宦官的亲朋好友,若是按何进等人的说法,派士人去监察各州,那他们的子弟,哪还有不被下狱的可能?因此,他们当然不会高兴。但怎奈,何进等人将话说得太有水平,他们又不能反驳,于是只好将这口气咽在肚子里。 外戚和士人的话,汉帝或许自知有理,但他是绝不会向宦官动手的,因为他虽然荒淫,但并不蠢,他知道在目前的情况下,铲除了宦官,外戚和士人将会立刻侵夺原本被宦官所掌控的权力,如此一来,受伤的,还是本应至高无上的皇权。 于是,汉帝开始和稀泥:“许公所言,甚和朕意。只可惜,我大汉朝自光和年间起,便灾祸不绝,此时此刻,绝非动刀杀人之时。还是等先剿了张举此贼,再议其它吧。” 何进心中不禁咯噔一下,因为汉帝已经表明了态度——他绝不容许外戚、士人、宦官三者中的任何一派被打倒。而且汉帝还隐隐表示,等到消灭了张举,可能就要向某些人开刀了——毕竟,无论是张让、何进还是许相、崔烈,都不过是宦官、外戚、士人的代表而已,而代表,是可以随时更换的。 既然何进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那他就不能再浪费哪怕一个弹指的时间,于是他立刻出班启奏道:“陛下,某保荐一人,可率军平定张举之乱。” “何人可替朕分忧啊?” “回陛下,此人姓孟名益,常年在凉州军中与羌人作战,深谙兵法,若能任他为将,再以公孙瓒为副,定能一举平定张举之乱。” 赵忠“哼”了声:“大将军,孟益是深谙兵事不假,可这凉州离幽州,也未免太远了些吧?” “就依大将军的意思吧。”汉帝摆摆手,示意赵忠无需相争。 “谢陛下!”何进躬身一礼。 司空许相见此事已了,便出班启奏道:“陛下,平定黄巾之乱的有功之臣的名册,现在已经拟好了,还请陛下过目。” “忠母,这事就交给你了。”汉帝看也不看左丰呈上来的竹卷,手一挥,“你去军中负责论功行赏。唔……就以车骑将军的名义去吧。” “老臣遵旨。” 汉帝让赵忠担任车骑将军以主持封赏一事,立刻在雒阳城中引起轩然大波。因为众所周知,历次平乱之中最大的,永远是天子本人,次之是雒阳城中的各派大佬,其次才是带兵的主将,最后如果赏赐还有剩下的话,才是主将下面的军士。 事实上,黄金大起义能够被迅速平定,各地世家豪强可谓居功至伟。然而在汉帝心中,平定黄巾大起义中“出力”最大的,却是宦官和外戚两伙人,因此头功必然是给他们的。而现在,汉帝让赵忠主持封赏,用意就非常明显了,在这次平叛中,宦官首功,外戚第二,至于士人,委屈一下,第三吧。 “这是什么世道!”袁绍拍案而起,“那赵忠是哪来的鼠辈,何德何能主持封赏?还有哪些阉人有何功劳?竟然位居首功?陛下如此做法,就不怕寒了忠义之士的心吗?” “就是!某恨不得现在就手提利剑,斩尽这天下奸邪。”曹操刚刚因为在济南国整顿吏治,搞得官不聊生而被人恶语中伤,并愤而辞官,因此他对袁绍的话也是十分赞同。 “你们几个闹够了没有?”袁隗推门而入,将聚在密室中的十多个人都吓了一跳。 “次阳公。”众人一见,赶忙起身行礼。 “都出去!”袁隗没给他们好脸色看,铁青着脸喝道。 死党们走后,袁绍不耐烦地对袁隗道:“叔父,您这是干什么?” “袁绍,你跟叔父说实话,你是不是对当今朝政很不满意?” 袁绍白了袁隗一眼:“朝纲不正,群丑横行,忠义含愤。绍怎能满意?” 袁隗将袁绍拉到一旁,面对面地坐下,提起水壶给两人各斟了一杯白水:“绍啊,纣王之暴虐,千古所罕见,文王有‘恩泽枯尸,何况活人’的声名,却依旧得隐忍一生。”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袁绍没好气地看着袁隗,“我可当不成文王。” “大胆!”袁隗下意识地扭头环顾四周,再次确认密室中再无旁人才恨铁不成钢道,“袁家之所以能累世荣宠,就是因为‘隐忍’二字。可你看看你跟袁术,一天天的,都在干什么?跟基儿相比,简直是差远了。” “切,士纪虽位居九卿,但却不敢进一字良言,除一个逆贼,如此尸位素餐,有什么好学的?” “袁绍啊!你是真不知朝堂险恶,看看《汉书》,多少王侯将相,一着不慎,便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所以你大哥袁基的举动并非尸位素餐,而是‘和光同尘’。也只有这样,才能保我袁家,百年富贵。” “叔父,但你知道不知道,这虎牢关外的天下,都成什么样了吗?到处是饿殍、流民、奸佞。我大汗并非没有贤能之士,只不过……” “住口!”袁隗呵斥道,“张角是怎么样的下场,你也看见了。若你自问能胜过他,你就去干。若不能,就给我老实呆在这!不过,要是被我发现,你敢效法张角,我第一个宰了你!” 袁绍愣住了,因为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盛怒之下的袁隗,这狰狞的样貌,分明就是一头牙尖嘴利的老狼,而不是之前的那只看上去永远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尚且年少的袁绍并不能体会,叔父究竟要有多少的心机与手腕,才能安坐三公高位二十年。而年迈的袁隗同样不知道,侄儿腔中的那颗炽热之心,在饱经挫折后,并没能像自己当年一样冷却下来,反而越来越热,并最终将袁家,带向一个不知是福是祸的深渊之中。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失控的四年(四) 中平三年秋,秋风萧瑟,万物凋零,来自漠北的寒意,再一次席卷了贺兰山以南的凉州大地,就像一名出色的画师,所过之处,只剩下一股金色的淡淡的哀愁。正所谓,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韩遂站在陇山头上,俯览着陇山下的三辅平原,银须密扎的嘴角上,笑意越发地浓烈。 “官军驻扎在右扶风多久了?”韩遂问身边的王国。 “已有三年。瞧他们的日子,飞鹰走马还可以。哪有什么心思跟将军打仗?” “哈哈哈哈。”山风裹挟着韩遂的笑声,传得很远很远,“我观那雒阳诸公,不过是一群小丑而已。张温算个什么东西,竟然都能官居太尉,怪不得这汉朝,越来越不得民心。” “是啊,如果皇帝老儿让皇甫嵩为将,则将军等恐怕早无丧身之地了。如果皇帝老儿以董卓为将,那将军等则不过是陇西一盗。可这皇帝,竟然以张温竖子为将,那就别怪将军等在凉州,拜将封王了。” “哈哈哈哈。王将军所言,甚是在理啊。” “韩将军,我的人马已经准备好了,只等韩将军引耿鄙老儿出城,我等便可一举将攻取汉阳郡。” 韩遂抚着银须思考了一会,目光忽地一阴:“只可惜,边章、北宫伯玉之徒已经被官军吓破了胆,终日躲在榆中城,早就忘记了当初是为何而战。” “那韩将军的意思?” “我们该换一个领袖了。”韩遂道,“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如果不能趁着当今陛下昏庸,尽快地壮大实力。一旦换了一个强势的皇帝登基。你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这军队,是北宫伯玉跟李文侯拉起来的。如今,李文侯已死,北宫伯玉志大才疏,大权方落入韩将军与边将军手中。可这边将军也并非等闲之辈啊,韩将军就那么有把握?” 韩遂转身,一手抓住身后一棵小树的树干:“如今,韩某问天买卦,如能杀得边、北宫二人,便一刀断此大树。” 说着,韩遂使出一刀,只听得“轰”的一声,碗口粗的树干竟是拦腰截断,又沿着山坡翻滚而下。 “怎么样?王将军可是放心了?” 王国斜着眼看着韩遂的表演,随即“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哈哈,韩将军,我虽然不像你这样,总角便以惊才闻名,可也算是读过两本书的人,如果这砍断一棵树就能定大事的话,那我们又为何要花如此心思去学《史记》、《周礼》、《诗经》、《六韬》?” “哈哈哈哈哈。好,王将军不愧是率领万军的人,这点小把戏自然骗不过你。不过古圣云:三人之力,可敌孟贲。如今我已得陇西太守李相如、酒泉太守黄衍相助,又有耿鄙从事胡初为内应。只需王兄助我一臂之力,将边章、北宫伯玉杀了。整个凉州,便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了。” 原来,自官军在中平二年的一系列大战中几乎全军覆没后,原凉州刺史杨雍便被汉庭以平叛不力为名免去职务。杨雍离开后,张让依照汉帝的意思,以四百万钱的价格,将凉州刺史的位置“授予”给年轻气盛的耿鄙。 但耿鄙到任后,却立刻发现,自己的能耐远没有自己原本所想的那么大,而且他能做的事,也与他的几位被免职的前任相差不大——因为凉州早在连年的战乱中变得一贫如洗,没了钱,自然什么都干不了。 然而,远在雒阳的张让和汉帝却“不知道”凉州的难处,催促耿鄙出兵的公私书信是一封急似一封。尤其是张让,还用暗含怒色的语气来警告耿鄙,如果再不打一场胜仗,他恐怕连像几位前任一样,被免职返乡都做不到了。 “使君不必多虑。”说话的人叫程球,四十来岁的年纪,因身材矮小,面容丑陋而一向为凉州士人所不容,“我有一计,可解使君忧虑。” 好的口气。耿鄙白了程球一眼,但嘴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程先生倒是说说,某有何忧?” “使君之忧,在于钱粮不济,无从率军平叛。”程球阴嘴笑着,躬着身将耿鄙藏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知道又有什么用?你能解决吗?耿鄙依旧没将程球当回事,但语气已有所缓和:“是啊,某没钱,却要率军平叛。你倒给某谋划谋划,某该是好。” 程球再次拱手作揖:“我有一计,可解使君之忧。” “别卖关子。” “凉州之乱,已有百年。因此,这士民想要活下去啊,就不得不躲入各县大家的堡坞之中,但使君也知道,这些大家是基本不交税的。所以就有了,有的郡,户口数万,可纳税之人,却不足万口,岁入也不过十数万钱的情况。” “不错,去年凉州的税赋不过九十七万钱,这些钱连供给一支万人军队行军百里都做不到,你叫某,还如何平叛?” “使君,这常言道,力有所至,有所不至。这凉州税赋之弊,非陛下下狠力气不可解。所以,我们如今能做的,唯有饮鸩止渴矣。” “饮鸩止渴?”耿鄙眉毛一挑,“也罢,平不了叛,某也是死。说说吧,怎么个饮法?” “汉阳郡中有不少的大家。家家财富都以千万计数,使君可委我从事之职,我保证,一月之内给使君凑齐两四千万钱的军费。” 耿鄙站起身,在公厅中背着手踱来踱去,此刻,他的心中也是十分纠结,因为他知道,程球的计策就是通过一系列的巧立名目,向汉阳郡的世家大族要钱。 但这种做法,是必定会得罪一大批人的,而这些人,其实才是凉州能耐最大的人,因为他们的家族,都是百十年来扎根在凉州的,论财力、人脉,可远不是数年一换的州郡长官能比的。 “使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程球见耿鄙犹豫不决,心中也是十分着急,因为他知道,如果今天不能取得耿鄙信任的话,不出多久自己今天向耿鄙的谏言,就将传入凉州的诸多权贵耳中,届时,难道自己还能恳求他们放自己一条生路吗? “好,程先生,某现在正是任命你为治中从事,专司税赋、律法事宜。”耿鄙狠下心来,快步走到桌案下,拿起笔“刷刷”地拟好了任命状。 “诺!”程球对着耿鄙行一天揖,当天就带着数百州兵,可是逐家逐户地“拜访”汉阳郡中的大户。 冀县县城里的大户,平日虽说豪横,但到底是不敢跟刺史府公开掰手腕的,因此,程球一带兵上门,就立刻让他们乖乖地切肉,将大把大把已经生锈的铜钱,从地窖中搬出来,以充实刺史府的库房。然而肉虽然是割了,可心中的气却因无处发泄而越来越盛。 这一天,几个冀县大户公推的代表,前来找到汉阳太守傅燮,他们准备说服傅燮,让他出面去“劝一劝”耿鄙,让耿鄙将程球收监,免得他因为他的胡闹而“逼反良民”。 傅燮是宗室名臣刘宽的高徒,举孝廉出身,不过真正令他崭露头角的,还是光和七年的那场黄巾大起义,当时,他跟随皇甫嵩在仓亭大破黄巾军,位居首功,按照惯例,本该封侯,但偏偏,他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对宦官专权的行为深恶痛绝。 为了表示自己与宦官斗争到底的决心,傅燮特意将自己的字由“幼起”改成“南容”。南容是西周时期的贤者,大名鼎鼎的“文王四友”之一,在武王灭商之后,他拆除了纣王所建的鹿台,并开仓赈民。 张让等人虽说是阉人,但到底也是执掌最高权力二十多年的老油条,对于傅燮的志向,怎能不知?于是他们一合计,傅燮的军功便被无视了,而且还找了个借口,让他顶替辞官回乡的盖勋,在危急四伏的汉阳郡当了个郡守。 傅燮刚到汉阳,人生地不熟,根本就不知道耿鄙与大户们之间的事,因此被当地的大户涕泪俱下地一说,又见到他们家门破败的凄凉样,心中不由得一震,当即就去找耿鄙,准备劝他收敛一点。 “使君,我听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因此,贤能的人在渡河时都会小心翼翼。如今的凉州,就像一叶在大河中航行的孤舟,稍有不慎就会触碰礁石。而使君作为掌舵人,更应该小心翼翼才是。” 傅燮的苦口婆心,在耿鄙听来却只觉得厌烦,因为在耿鄙看来,傅燮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汉阳郡守,而汉阳郡,是凉州最富裕也最安定的地方,因此傅燮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保境安民”的好声名。 而他耿鄙,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一来,凉州的州郡兵及武库中的兵器甲胄,早在中平元年的十一月,就被盖勋全丢在狐盘了。二来,凉州除了汉阳郡外,可是郡郡有反民,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反民人数不仅越来越多,而且有抱团的趋势,一旦被他们拧成一股绳,别说凉州了,三辅都难保。 而驻守三辅的张温是个什么货色,他耿鄙能不清楚?这竖子能力没有,抢功劳推罪责倒是一把好手,一旦乱羌冲过陇山,张温保证第一时间就会“借”他耿鄙的项上人头去平息陛下的怒火! 因此,傅燮的谏言,耿鄙哪里能听得进去? 第二百章 失控的四年(五) 什么是权力?权力就是你说的话,究竟有多少人愿意听,而不是大多数人一生都难以一见的九鼎或御玺,更不是藏在草丛中的野狐狸和白蛇。 如果按这个标准,凉州名义上的最高长高耿鄙,手中的权力小得可能连冀县西市的市霸都不如,因为市霸在收保护费的时候,起码没有人敢公然反抗。相反的,耿鄙的从事套程球在筹集军费时,竟是一连激起了五起“民变”。 这其中最为严重的那次,一个姓胡的豪门,竟然让数百家丁将程球派去的上计掾团团围住,要不是耿鄙及时率领三百私兵赶到,杀散胡家的刀手,派去的二十几人只怕要尸骨无全了。 “真的太过分了!不就让你交几个钱嘛?”耿鄙一手揪着胡姓大户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还能要了你的命不成?” “老子的钱就不是钱啊?”胡姓大户一句顶回去,“姓耿的,老子告诉你!快放了老子,不然的话,老子要你好看!” “大胆!”程球在一旁喝到,“姓胡的,这位可是陛下钦点的使君,放尊重点!” “切!姓程的,别怪老子没告诉你,要是你们今天,敢动老子半根毫毛,明儿个,就有人取你们的首级去祭旗!” “放肆!”耿鄙忍无可忍,衣袖一挥,“来人,推出去,满门都杀了!” 程球一听,脸上的神气色全没了,急急劝道:“使君,这姓胡的,可是月氏人的酋长之一啊,灭他满门,只怕月氏人有反意啊。” “汉人豪门不能杀,羌人大户不能杀。现在连月氏人抗税也不能动了,程从事,你告诉某,军费从哪来?” 程球的脸更白了,事关他是土生土长的凉州人,深知这些大户的能耐就像沙漠中的胡杨树一般,露在土层上的部分,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使君,豪门大户真不能杀,中户,小户还是可以挤一挤的嘛,只要需让他们再忍一忍即可。” “忍?前几任使君的钱,不全是从中小户身上来的吗?你现在还叫他们忍一忍,是怕边章、韩遂、北宫伯玉招不到人叛乱吗?” “使君,三思啊。”程球急得直跺脚,“这些个人,真的动不得啊。” “程从事,上个月,你已经将汉阳的中小户敲了个遍,也只不过弄出了七百万钱的军费,现在缺口还有两千余万,不问这些豪门大户要军费,难道要向边章要吗?” “愣着干什么?都砍了!” “诺!”数十私兵应声而上,三两下手势就将胡姓大户一家几十口人押回冀县,在东门下开刀问斩。 胡姓大户的首级,确实镇住了一大批的豪门大户,起码,没有人敢再让家丁围殴税吏了,但若以为他们是欺软怕硬之人,那就真是大错特错了。因为他们的势力,早已遍布凉州黑白两道,可以说他们是左手搭在耿鄙肩上,右手搭在边章肩上,一旦被逼急了,他们可一点也不介意给边章当内应。 这一点,耿鄙经过数月的观察,自然也知道的一清二楚,但人生最悲哀的事就莫过于,你明明知道症结所在,但就是无能为力,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形势,一点点地滑向那已知的深渊。 但很快,耿鄙便发现,自己或许是过于悲观了,因为局势忽然在中平三年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并似乎开始朝着有利于帝国的方向发展。 那是一个月冷星稀、北风呼啸、寒霜遍地的夜晚。榆中城内,边章、北宫伯玉二人正围坐在一张桌案两边喝酒吃肉。 他们喝酒的地方,是原榆中县衙,占地约六亩,是一栋三进建筑,外墙厚三尺高一丈,内墙厚两尺高八尺,是一栋兼具军事功能的建筑,而驻守这栋建筑的,是两人最为亲信的三百军壮。 午夜时分,县衙外久无人走动的街头忽然热闹起来,一队队披甲军汉小碎步从街道两侧跑来,不一会就将县衙的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什么人?”守门的羌人军汉见情况似乎不太对,手按在刀柄上对那些服装虽与自己无异,但神色却异常冷峻的军士喝道,“这是豪帅居住的地方,快散了!” “哈哈哈哈!”对面的军汉忽地往两侧一闪,让出一条一丈宽的通道,露出一个中年人挺拔的身躯,夜光洒在他的铁衣上,显得格外的清冷凄迷。 中年人狞笑着:“我韩遂,今日只找边章、北宫伯玉二人说事,与他人无干,速速退开!” “边将军和豪帅都已经睡下了,明儿个再来吧。” “我要是非见他们不可呢?”韩遂毫不退让。 “哐”卫兵嗅到了韩遂话语中的杀气,抽刀出鞘。 “放箭!”韩遂喝道,前排的军汉闻声一蹲,露出身后那一张张早已张牙舞爪的强弩。 “咻” “咻” “咻” “唔” “唔” “呃……” 守门的几个卫兵尚未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就在一阵沉闷的入肉声中变成了一只只刺猬。 “上!得边章、北宫伯玉人头者,赏钱十万!” 十万钱!十万钱啊,一个军士哪怕将命都豁出去了,所留给妻儿的,最多也不过是三千四百钱而已!因此韩遂麾下的军汉一听,无不像饿虎见了牛羊一般,猛冲过去,仿佛挡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支支夺命的长箭,一把把嗜血的弯刀,而是一堆堆正向着他们招手的铜钱。 “报!豪帅,将军,不好了。韩将军不知何故,率军围住了县衙,前后门一齐猛攻。”一个羌人一头撞进大厅,趴在地上吼道。 “什么?”北宫伯玉“咻”地站起身,三步扑倒门边,却被迎面而来的火光射得倒退几步,“这究竟是什么回事?” “不知道,韩将军忽然率军包围了县衙,杀掉了守门的军士,现在已经冲破了外墙,正在猛攻内墙。” “直娘贼的!这个韩遂,就知道他是个没安好心的东西!”醉醺醺的边章挣扎着站起来,抄起一只酒壶就要去找韩遂拼命。 “看好边将军。”北宫伯玉吩咐道。 “诺!” “我的刀呢?” “在!”一个卫士闻声递上两把弯刀,这两把弯刀都有四尺来长,就如两轮弯月一般。 北宫伯玉操刀在手,几个箭步就冲到了县衙的内墙下。这时,韩遂的军汉刚刚撞破了内墙的大门,十个光着膀子的军汉正抬着一根又粗又厚的圆木在大门后的空地上乱挥,以阻止北宫伯玉的卫士们将大门封上。 “直娘贼的!”北宫伯玉骂了句,双手一抬,手腕一用力,两把弯刀同时飞出,在半空中交汇成一个银色的圆环,一边溅射着银色的光华,一边“杀”向那十个赤膊军汉。 “嘶”“嘶”“嘶”“嘶” 随着十声清脆的入肉声,十个赤膊军汉身子一滞,就像被冻僵了一般,过了两个弹指,他们的身躯才在“咚”“咚”“咚”“咚”的声音中轰然倒地,但他们的头颅,却依旧悬在空中不肯落下。 “呼!喝~” “呼!喝~” 但这十个军汉也用自己的死,给身后的同伴争取了时间,当北宫伯玉收回弯刀时,已有至起码一队的军汉冲进了内院。 北宫伯玉毫无惧色地迎了上去,手中如月的弯刀高速地回旋在韩遂军汉的头顶,将他们的头颅成片成片地割下来,锋利的刀锋准确无误地钻入他们的前胸后背、躯干四肢,就像庖丁解牛一般,不过转眼间的功夫,就有二十多个军汉被他大卸八块。 一时之间,鲜血盈道,哀嚎连连。 “废物!一群废物!”北宫伯玉嚎叫着,如同荒原上的孤狼,孤独却高傲。 更多的军士踏着赤膊军汉的尸体冲了进来,他们都是韩遂的嫡系,对边章,对北宫伯玉并没有哪怕一点的忠诚,而且因为利益与韩遂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因而在直面北宫伯玉如鬼魅般如影随形,怎么也躲不过的弯刀时,也没有丝毫的畏惧。 狼王虽然英武,但怎奈野狗人多势众,不过两个弹指的功夫,北宫伯玉黝黑且坚实的胸膛上,就盘上了两条红蛇,血流如柱。 韩遂在二十名亲卫的护卫下走进内院,远远地喊道:“伯玉,你并非我的对手。早点自杀,还能少点痛苦。” “直娘贼的!韩遂,我等待你不薄,你今日,为何要做这等不义之事?” “住嘴!遂本忠义之人,无故被尔等所挟,乃至于被逐出宗祠。你现在还有脸说待我不薄?” “哈哈哈哈哈!你们汉人就是这样,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进攻三辅的主意是不是你提的?年中劫掠四郡的时候,你可没少分钱!” “住口!”韩遂喝道,“哪怕是为众兄弟,我今儿个,也要杀了你们两个狗贼!十万弟兄窝在榆中,早已又饥又冷,不等官军来围剿,弟兄们就都饿死了。而你们两个,不仅不思改变,反而整天窝在县衙中吃肉喝酒,我倒想问问,在你们心中可曾有过兄弟们的位置?” 第二百零二章 失控的四年(六) 韩遂的指责,就像往烧红了锅里浇上一桶油一样,北宫伯玉双眼喷火,两侧的黑发一条条地竖了起来,就像刺猬背上的尖刺,他开口了,声如惊雷:“直娘贼的韩遂,纳命来!” 单刀如狼,含雷霆之力,双刀似虎,蓄万钧之势。北宫伯玉就像一只银色的光球,滚进了韩遂面前的军阵,当两者相撞时,哀嚎漫天,断肢如雨。那可是一个个铁甲裹身的敢战之士啊,可在北宫伯玉的双刀面前,竟就似干柴般脆弱,北宫伯玉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们劈成数段。 “将军,快撤!”韩遂的卫队长见势头不对,赶忙劝道,“这里……噗……” 卫队长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脖颈,那里已经被暗红色的血珠所爬满,就像一只原本鼓鼓的酒囊,忽地被切了一刀似的。 “乱我军心者,死!”韩遂喝道,飞起一脚,将卫队长的尸首踹向已经冲到面前的北宫伯玉。 “哈哈哈哈!韩遂,想不到,你对自己的手下人都这么狠!”北宫伯玉弯刀一分,卫队长的尸首便被砍成两段,并分别飞向左右两边,各砸倒了一名韩遂麾下的军汉。 “现在,到你了!”北宫伯玉冰冷且刀尖还挂着一串血珠的弯刀直指韩遂的鼻尖,怒喝一声,双脚一用力,踏着一团狂风便“卷”向韩遂。 “雕虫小技。”韩遂冷冷地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手中铁枪一横,生出一团亮色的凶光,直刺北宫伯玉心口。 北宫伯玉左脚一点地,身子猛地一旋,同时双手高举过头,再一扭手腕,两把弯刀又合成一只迷人而致命的银轮。 “噗” “噗” “噗” 韩遂依赖自己敏捷的身手躲过了北宫伯玉的致命一击,但他周围的卫士就没那么幸运了,在北宫伯玉的致命银轮下,成片成片的断肢断股升上半空,再缓缓落在地上的一片开得正盛的彼岸花之中。 北宫伯玉十指一松,两把弯刀先后旋转着飞出,一前一后地绞向韩遂,这一招,唤作“折尽芳华”,意为击碎一切最为美好之物。传说要练成这一招,练此功者需亲手栽种七七四十九株自己最为喜爱的香花,然后在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将两把弯刀飞出,然后心无波澜地看着这芳华落尽。 韩遂冷“哼”一声,枪杆一横,先用枪尾猛击一名卫士的后腰,再用枪头击中另一人的腰板,将两人一前一后地扫向两把迎面飞来的弯刀,只听得“嘶”“嘶”两声,这两个面如土色,举足无措的可怜虫便已被弯刀先后削去了脑袋。 不过两把弯刀飞行的方向也因受到这两个横横杀出的可怜虫的一撞,而发生了偏离,两把刀之间的距离拉大到了六寸许。可别小看了这短短六寸的距离,要知道,在高速飞行的时候,失之毫厘的结果,就是差之千里。 韩遂右手一压枪杆,枪杆猛地向上一弹,“拴”住第一把弯刀,同时双手用力,猛地一旋枪杆,铁枪便带着那把弯刀飞速旋转起来。韩遂再用力向前一推铁枪,这第一把弯刀竟调转方向,直射向北宫伯玉。 几乎就在第一把刀调转方向的同时,第二把弯刀也被铁枪的枪尾“拴”住,韩遂当即如法炮制,将第二个弯刀“射”了出去。 可怜北宫伯玉,昂藏九尺男儿,就这样,在一脸的不可置信之中,看着自己亲手掷出的弯刀,削去了对自己而言,最为宝贵的那一簇芳华。 韩遂将枪猛地插在地上,然后“咚”“咚”“咚”地走到昂首而立的北宫伯玉面前,伸出满是老茧的宽大右掌,轻轻地拍了拍北宫伯玉宽大而结实的肩胛:“伯玉,走好。” “噗” “噗” 话音刚落,北宫伯玉的脖颈上,蜂腰中,便喷出两团血幕,将他如浮屠一般的身躯,紧紧笼罩。 北宫伯玉是三百卫士的核心与灵魂,因此他一死,县衙中的战斗便宣告结束,韩遂带着自己的心腹一千多人,将县衙翻了个底朝天,但最后他们是在后院的小池旁发现边章的。 韩遂带人围上前的时候,边章正儒冠华服地坐在池塘旁抚琴,此时夜光如水,倒映着交横的树影。 韩遂挡住了正要操刀上前的军汉,并将铁枪交到他手上,自己孤身一人上前数步,立在边章身后不过寸许远的地方。 “边兄,端的好雅兴。”韩遂道,声音中到没有多少嘲弄之意,却反倒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文约,这是何必呢?”边章一手抄起酒壶,就往嘴里猛灌,灌完了,就继续抚琴,全不理会身后丈许处那数十浑身是血的甲兵。 “边兄,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你我仿佛昨日还同在马季长之徒黄伦门下求学,不想这‘逝者如斯夫’,今日,便已是一生。” “哈哈哈哈。”边章又灌了一口酒,“是啊,一生了,一生了!” “边兄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边章没有理会韩遂,继续“叮叮”地抚琴,韩遂也没有示意卫士动手,而是静静地听边章将一曲弹毕。 “琴声隐有‘纷披灿烂,戈矛纵横’之声,向来边兄心中,也并非了无一事。” “错了!”边章左手一举,正在疯狂摆动的身子猛地一定,“章已了无一事。” 韩遂面色一变:“边兄就真没有什么想说的?” 人嘛,都是希望能够遇到“知音”的,就比如韩遂,为了今夜的这一幕,他足足准备了一年,其中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现在虽说已经大功告成,可他心中,却还是盼望着能有一人,为他的心思缜密而赞叹的,可是,这茫茫人海之中,除了边章外,又还有谁,能够读懂自己的心意呢? 边章微微侧过头,双眸平静如水,既不恼怒,也不惊惧,反倒充斥着一种长者所独有的悲悯。 “文约,就此别过。若有相逢之日,独望你跟为兄说说,此刻走,跟那时走,有何不同。”说罢,边章的嘴角忽地渗出一滴黑色的血珠,并顺着他笔直的下巴缓缓落下,“噗……” 韩遂屏退了左右的军汉,然后盘腿坐在边章的尸体前,感受着边章逐渐消失的体温,虽良久无话,但心中早已风起云涌。 在那么一刻,韩遂感觉,自己虽名为胜利者,可事实上,他却是彻彻底底地败了,败得一塌糊涂,相反的,边章虽名为失败者,可事实上,他走的时候,却是那么的安详,不带一丝遗憾。 “边兄,路上走慢点。”韩遂握着边章的手掌,就像三十年前一样,“告辞!” 中平三年冬,韩遂杀边章及北宫伯玉,拥兵十馀万,进围陇西。 另一边,耿鄙收到叛军内乱的消息后,大喜过望,因为他认为,韩遂虽然吞并了边章及北宫伯玉二人的部下,但这些人势必不跟他们是同一条心的,而且韩遂在兵变后不到旬日就进军陇西,他就必定没有时间来整合十万叛军,这对官军而言,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中平四年正月,凉州刺史耿鄙,治中从事程球,军司马马援三人率领从汉阳、陇西等六郡征集来的郡兵,在天水誓师,准备北讨韩遂。 临行前,汉阳太守傅燮星夜赶至军营,试图劝服耿鄙放弃此次征伐。 “使君,我听说‘知己知彼,则百战百胜’,‘不知彼不知己,则每战必败。’现在,叛军有两大优势,我军有两大劣势,一则,叛军十万余,我军不过两千余,敌众我寡,此不利者一也。二则,叛军士气高昂,我军士气衰竭,此不利者二也。有此两者,我军焉能得胜?” “那南容的意思?”耿鄙强压下心中的不满,和颜悦色地问道。 “叛军虽然众多,但都是乌合之众,一旦失利,则鸟兽作散。我军虽然势单,但占据大义,因此依某之见,此时当坚守城寨,训练士卒,待到秋天,叛军将粮食耗尽,士气衰竭。而我军经过一个春天和夏天的养精蓄锐,正是士气最盛之时,如此则是以胜师击疲旅,焉能不胜?” “凉州去年赋税不过三百万,支出却高达数千万。朝廷拨的款,到太尉那就没声息了。这仗再不打,某连两千军士都养不起了。南容勿要多言。” “唉。”傅燮呆在原地,看着耿鄙等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又看了看天边西沉的夕阳,胸口忽地觉得无比愤懑且压抑。 数天后,耿鄙在狄道的山间平原之中,迎来了自己早已预感到的宿命,但命运又“捉弄”了他一次,因为他并没能像他所想的那样,战死在疆场之上,而是屈辱地死在了自己人手中。 那是一个愁云万里的清晨,斥候风急火燎地闯进军帐,面色青白,双唇打颤地声称前锋大将治中从事程球意图叛变,现已被陇西太守李相如抓获,请使君前往处置。 耿鄙大惊,因为他也知道,程球此人贪婪暴虐,本是不能委以重任的,但怎奈,他到凉州时,成千上万的凉州士子,竟然没有一人能够帮他筹集继续的军费。只有程球能,正因如此,耿鄙才不得不毫无保留地信任程球,但怎知,这程球现在竟然做出了这种事…… 第二百零三章 失控的四年(七) “怎么回事?程从事在哪?”耿鄙带着军司马马腾等一干人闯进前军大营,身子还没有完全进入门帘,便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 然而,接下来耿鄙却惊掉了下巴,因为程球确实是被李相如控制住了,不过却是以最令人背后一凉的方式——程球胸口中了一刀,仰躺在坐席上,嘴角带着血丝,至于人,早已死透了。 “什么回事?谁允许你擅自处决程从事的?”耿鄙勃然大怒,右手就要去抽刀。 “耿使君,稍安勿躁。”马腾的刀比耿鄙更快,不过却不是砍向李相如,而是架在了耿鄙的脖颈上。 “马腾!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们在干什么?是你在干什么!”李相如喝道,“你这竖子,竟然信任程球这种贱人,弄得整个凉州,人心惶惶。现在竟然还想着以两千郡兵,对付十万叛军,你这不就是想让大家去死吗?” “李相如,注意你的言辞!本官可是陛下亲封的凉州刺史!马腾,杀我,可是谋逆之罪!” “与两千军士的性命,以及凉州的安定相比,谋逆不算什么。”马腾的声音,冰冷如霜,耿鄙一听,心脏也“咚”的一声,掉落至谷底。 “嘶” 耿鄙温热的血液,溅了程球的尸体一身。 中平四年三月,军司马马腾、陇西太守李相如、酒泉太守黄衍皆叛,杀凉州刺史耿鄙,治中从事程球,后与韩遂连和,共推汉阳王国为大帅,合兵十余万,直扑汉阳郡。 叛军围攻汉阳郡的消息,是在四月初才送到位于长安的张温大营的。张温一看,惊得连军书都掉在地上了,因为他这个太尉,就是凭借“大败”韩遂等人的战功才得封的,可现在,本来已经“逃奔西海”的韩遂,竟又率领十余万大军卷土重来,还杀了凉州刺史耿鄙,治中从事程球等人,这事是万万瞒不住了,怎么办?这谎又该怎么圆? 张温不得已,找来董卓等人商议对策:“诸位,现在叛军围攻汉阳郡,形势危急,谁人可领军平定叛乱?” 董卓扫了眼大帐,见周慎、陶谦、孙坚等人都早已不见踪影,而取他们而代之的则变成了牛辅、段煨、董越、梁祯等人,唯一一个不是他部下的鲍鸿,也早看张温不顺眼了,可以说,现在的张温,早就是孤家寡人了。 于是董卓的语气,也变得不客气起来:“王国等人实力强劲,三辅官军不足两万,现在跟他们交战,没有胜算,所以,这汉阳,还是不救了吧。” 张温下意识地喝道:“荒唐!汉阳乃大汉国土,现被叛军围攻,怎有不救之理?” “既然如此,那就请张太尉亲率部曲,支援汉阳吧。”董卓身子一转,看也不看张温,“又或者说,你们谁觉得自己有能力平叛啊?” “董将军所言极是,现在确非与叛军交战的时候。”牛辅第一个跳出来道。 牛辅定了调,董卓麾下的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再开口去拆他的台。于是张温唯一的希望,便全落在了鲍鸿身上。 鲍鸿察觉到了张温越来越炽热的目光,于是上前一步,拱手道:“若太尉能招募壮士八万,并一亿军费,这汉阳,或许还能救。” “你这不是难为某吗?”张温忍住怒气抱怨道。 “若以不足两万的疲惫之师,去攻打十余万刚打了胜仗的叛军,无异于送羊入虎口矣。太尉请想一想,如果这连这两万疲惫之卒也丢了,那将来,要是王国等再次入寇三辅,太尉手头,可还有可战之士?” 张温无奈,只得依了大伙的意,不再提救援汉阳郡的事。 官军放弃救援汉阳的消息,不肖四个昼夜就送进了韩遂的军营,韩遂大喜,劝谏王国等人全力攻打汉阳郡,此时的汉阳郡,由于郡兵都被耿鄙折腾没了,郡库也是十分空虚,因此尽管傅燮全力作战,并且两次击退叛军的进攻,但最后依旧因为寡不敌众,而被围困在冀城。 围城的十余万叛军之中,有几千来自北地郡的匈奴兵,这些人早年承受过傅燮的恩惠,且仰慕他的为人,于是一起抢在叛军主力攻城前,在城墙外叩头,恳求傅燮能够出城投降,他们表示,如果傅燮愿意出城,他们将护送他回北地郡,并就此解甲归田,再不与天汉为敌。 傅燮是跟自己的儿子傅干一起来到汉阳郡任职的,傅干时年十三岁,离加冠尚远,身高也不满六尺,但小小年纪的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于是在一个月缺之夜,偷偷地来到傅燮的书房,试图劝诫自己的父亲。 “大人,国家昏乱,众佞盈朝,忠臣远贬。今天下已叛,而兵不足自守,乡里羌胡先被恩德,欲令弃郡而归,愿必许之。徐至乡里,率厉义徒,见有道而辅之,以济天下。” “唉。”傅燮长叹一声,两行浊泪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别成,汝知吾必死邪?盖‘圣达节,次守节‘。且殷纣之暴,伯夷不食周粟而死,仲尼称其贤。今朝廷不甚殷纣,吾德亦岂绝伯夷?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禄又欲避其难乎?吾行何之,必死如此。汝有才智,勉之勉之。” 一语未毕,左右数人,无不潸然。 过了一会,傅燮用宽大的衣袖将眼泪擦干抹净,喊了声:“杨会。” “我在。”杨会哽咽着道。 “我死之后,别成就交给你了。” “诺!”杨会当即单膝跪下,“请南容兄放心,我一定会照料别成,直至其长大成材。” “好,好,好!”傅燮连道三个“好”字,然后伸出宽大的右掌,轻轻地点了傅干的小脑袋一下,然后起身而去。 “大人!大人!”傅干见状,就想要追出去,但却被杨会一把抱住。 杨会的力气很大,傅干挣不开,因此只能绝望地叫着:“大人!”“大人!”以期望父亲能够回心转意,然而,无论他如何歇斯底里,那昂藏九尺之躯却始终没有回头。 为了照顾手下数千匈奴兵的感受,王国在总攻之前,又派酒泉太守黄衍入城劝说傅燮投降:“我听古人说,君子不会站在危墙之下。现在此战的胜负,就连三岁的孩提都不会怀疑。大帅王国,上可成就霸王的功业,下也可有伊、吕的功勋。但无论如何,这天下,都已经不归汉室所有了,话说到这里,南容兄愿意跟我们并肩作战吗?” 傅燮立在冀城两丈高的城头上,手摁宝剑,看也不看身后的黄衍一眼,但也一直没有打断黄衍的话。 黄衍也是个八尺高的汉子,但比起傅燮来,他的气场却是差远了,因此他话刚说完,便颤巍巍地瞄着傅燮,身子微微向旋,一副随时准备转身逃命的模样。 “说完了?”傅燮问,北风吹拂着他肩上的红袍,令他显得格外英武。 “说完了。”黄衍已经快缩成一团,声音也是细弱蚊吟。 “滚!” 黄衍哪敢多言?连爬带滚地逃回王国的大阵,对王国说傅燮此人,冥顽不灵,誓死不降,还辱骂王国云云。气得王国大怒,连下五道进攻的军令。 中平四年四月中,汉阳太守傅燮战没于冀城西郊,自此凉州全境不复为大汉所有。得胜之后,王国立刻率领十余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过陇山,直逼三辅而来。 对于三辅的几十万居民而言,这是一场不亚于三年前的螟灾的灾难,因为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勒紧裤腰带供养的近两万汉军,竟然会一战不打,就弃城而逃。 没错,一万多汉军步骑,一得到叛军翻越陇山的消息,就立刻抛弃了三辅外围的所有阵地,开始向长安回撤。 军队可以走,当地的百姓就走不了了,一来,他们全无准备,二来,军方一早就以移防的名义,将他们的木车牛马都征用了,哪还留下什么东西来给他们“搬家”? 故而,王国的叛军一箭未发,就占领了三辅的外围,唯一的伤忙可能就是有几十个心理脆弱之人,因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财富,把自己给激动死了吧? 但再多的财富,也填不饱十余万饥肠辘辘的叛军,因此,将民间的财富扫略一空后,叛军便将目光投到了西汉诸帝的陵园上,他们焚烧祭祀的建筑,掘开所有能够掘开的陵墓,以夺取里面的财宝。 这是一场罪与恶的狂欢,这是一场鲜血淋漓的盛宴,然而百十年后,最后一批亲历者离世之后,所留在史书上的,却只剩下了“寇掠三辅”四个轻如鸿毛的字。 叛军入寇三辅的消息传到了雒阳。汉帝勃然大怒:“张温!张温!叛羌连朕的先祖的陵园都烧了。张温你究竟在干什么!!!” “来人,将张温收监下狱!” “陛下,万万不可!”张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张温位居九卿二十余年,门生故吏不计其数,贸然擒拿,恐生祸患!” “怎么又是个不能动的!!!!”汉帝一把扯掉了九旒冕,并将它甩在地上,“渔阳一个张举,凉州一个王国,让父,你说,你说究竟谁才是这天下的主人!!” 第二百零四章 失控的四年(八) 张让何时见汉帝盛怒如此,赶忙将脑袋叩得出血,连声道:“陛下受命于天,岂是那群丑能比的?” “群丑?”汉帝“蹬蹬蹬”地向东边走了几步,“那张举,九败孟益次,害我三万子民,曝尸荒野。” 接着,他又“蹬蹬蹬”地走向西边:“那王国、韩遂,三年了!三年了!张温十万大军都拿他们没办法,十万大军啊!朕登基十几年,何时向一地方投入过十万大军!” “可结果呢?张温劳师三年,寸功未有,还损兵折将八万余!乃至我大汉精锐皆丧,国力衰竭!可朕,可朕却连将他下狱都做不到!真命天子?难道这就是真命天子吗?!!!” 汉帝吼累了,便坐回远处,摁着胸口喘了好一会气:“让父,昔年崔烈劝朕放弃凉州,以修养关中诸州。傅燮说,凉州不可弃。所以,朕让张温率天下之军西征凉州。可怎知到头来,耗费巨亿,不仅凉州全失,十万大军还几乎全没。闹得现在,天下沸腾,反贼遍地。” “你说,要是当年朕听了崔烈的谏言,弃了凉州,局势会不会好一些?” “陛下,说句老实话,傅燮与崔烈之言,均有道理。但这世上有的事,对的反面往往不是错,错的反面也往往不是对。” 汉帝长叹一声:“朕知道,传令皇甫嵩,朕命他为左将军,都督前将军董卓,负责三辅战事。” “诺!” 董卓对皇甫嵩,一直是又敬又恨的。敬是因为,皇甫嵩的军事生涯,几无败绩,这样的实力,足以令所有上过战场的人敬服。恨是因为,皇甫嵩的威望实在太高,乃至于那些从未被他指挥过的军士对他都有三分发自心底的敬意,而这,恰恰是董卓最为避忌的地方。因为董卓虽然容许他的手下搞小山头,但他决不允许在自己的手下人心中,有另一个与自己比肩的权威。 董卓的情绪,自然影响到了他手下的人,就连梁祯,也不例外。 在长安城郊,有一处巨大的水域,名为昆明池,这是武帝元狩年间,为攻打南越而建的训练舟师之所。只惜现今,早已物是人非,当年旌旗蔽空到了今日,就只剩下了数叶孤舟,在浩渺的水域上,随风飘荡。 其中一叶扁舟上,梁祯跟黑齿影寒并排坐在船头,清晨的湖风中,还带着昨夜的微寒。 “这是长安城中最好的烫鲤鱼片,我好不容易才托人买到的,你尝尝。”梁祯将一个小木盒递给黑齿影寒。尽管三辅的秩序早已因叛军的到来而崩坏,但长安毕竟是旧都,正所谓“老虎虽死威犹在”,因此军士们都不敢堂而皇之地进城。 “不够你做的好吃。” 梁祯会心一笑:“有你这句,我死而无憾。” “皇甫将军要来接替张太尉,防守三辅,太平日子结束了。” “你变了许多。” 梁祯耸耸肩:“是吗?” “在幽州的时候,你对蛾贼,可是恨之入骨。可现在,叛羌就在眼前,而你想的却是过太平日子。” 梁祯锤了锤自己的右膝:“哎呀,左兄说得对,塞北十年,热血终凉。” “盈儿,你知道这愁恨在心中憋久了,是什么感觉吗?” “麻木。” “是啊,天下这么大,有趣的事这么多,我为什么要死盯着羌人不放呢?我不还有这昆明池,还有你嘛?”梁祯说着,一把从身后抱着黑齿影寒。 “既然皇甫将军要来,你想好怎么站队了吗?”黑齿影寒硬挺着背脊,使梁祯不能将她“扳”躺在船板上。 梁祯松开了双手,一本正经道:“盈儿以为呢?” “良禽择木而栖,忠臣不事二主。而我们,没得选。” “噗”梁祯差点笑得喷血:“不用那么直白。” 皇甫嵩和董卓虽同为凉州人,但两人在朝中的际遇却是天壤之别,因为皇甫嵩是家世二千石,而董卓的父亲,不过是个小小的轮氏县尉而已。正因如此,董卓虽然也曾经当过河东太守之内的高官,但他在朝中,却是一直不受待见,因此他的部下,清一色都是汉人庶民或羌胡义从,高门子弟是无影无踪。 而在皇甫嵩那,情形则截然相反。因此,在这个“出身决定人生”的时代,梁祯哪怕挤破了头,也是无法在皇甫嵩那找到自己的席位的。 黑齿影寒话锋一转,抛出一句与刚才所论之事完全不相关的话:“我听说,董将军准备将家眷迁到长安附近居住。” “嗯。叛军攻陷了凉州全境,包括董将军的家临洮。听牛校尉说,董将军也是动了好几层关系,花了上百万钱,王国等人才放人的呢。” “将军有个孙女,还没有出嫁。对吧?” “我不知道!”梁祯身子一震,右手一举,“我对这种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现在的局势,可是自光武中兴以来所未有。”黑齿影寒右手搭在梁祯肩胛上,用力一握,“你是云部的司马,肩上扛着四千人的命,这是优势,也是劣势。” 梁祯悄悄地往外侧挪了挪:“你想让我怎么做?” 黑齿影寒诡异一笑:“这,你就得去请教牛校尉了。” 牛辅虽一直坚持,自己能当上校尉,靠的是自己三十年的刀口舔血,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是,要不是沾了董卓女婿的光,牛辅这辈子能当上别部司马就已经到头了。因为,这早已不是那个骑奴都能凭借才华当上大将军的时代了。士卒与寒门之间,寒门与平民之间,本就隔着一条既不可见,却无处不在,更不可跨越的鸿沟。 王国并没有在三辅待满一月,就率军退回了凉州。然而对于三辅的百姓而言,这只是灾难的开始,因为叛军不仅掠夺走了三辅的全部财富,更将三辅的农田糟蹋殆尽,可现在已是六月,哪怕再有余粮补种,也是来不及了,因此明年,一定要闹大饥荒不可。 “将军,为今之计,当开仓放粮,以赈济灾民。”牛辅对董卓道,“否则明年,必有祸乱。” 胡轸一听,立刻表示反对:“仓中的粮食,都是军粮,大人如何能私下调动?一切,都还得等皇甫将军到任后,再作定夺为好。” 牛辅和胡轸一唱一和地将基调定下后,就轮到其他人站队了。 首先说话的是董越:“军粮事关重大,贸然做主,对将军不利。所以,还是等皇甫将军到任后再作决定吧。” “三辅难民有数十万,如果不及时救济,恐会有变。所以我认为,还是应该先行救济。”段煨站在牛辅一边。 李孝儒却站在了胡轸一边:“不然,皇甫将军十月就到任了。但根据往年的经验,乱民要成气候,最起码要到十二月,如果我们提前开仓,恐有弄巧成拙之嫌。” “胡校尉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圣人言‘民为贵’,如果我们不救济这数十万难民,恐怕到时候非但难民会生变,而且也给了朝中诸公非议将军之口实。” “辅儿所言不无道理,传令,开仓放粮,以救济灾民。”董卓见梁祯也表了态,赞同牛辅的人成了大多数,于是便将此事拍板决定下来。 董卓下令开仓放粮的消息一出,立刻在三辅地区引起了轩然大波,很些三辅的官员上书弹劾董卓以军粮来为己养名,以图谋不轨,但也有不少士人上书替董卓辩护,一时之间,大家吵成了一锅粥。 也有些想表现的人打起了歪心思,他们特意收集了一些董卓的是与非,再用自己的语言将它们与本次开仓赈灾“整合”在一起,成了董卓图谋不轨的“证据”,并将之一并呈递到即将到任的皇甫嵩手中。 皇甫嵩看着这雪片般飞来的书信,脑袋也不由得大了几圈。事关,朝堂之惨烈,比之战场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之余,还极容易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 “大人是为何而虑?”皇甫郦是皇甫嵩的从子,身高八尺,面有威容,更有专对之才,各方面都甩皇甫嵩的亲儿子皇甫坚寿几条街,因此,皇甫嵩更愿意将他带在身边以问对策,皇甫坚寿则反而被他“外放”了。 皇甫嵩合上书卷,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没好气道:“不少关西士人向我弹劾董卓私下开仓放粮,让我以军法杀了董卓。” “大人,我观董卓此人,残暴骄横,早年就曾多次辱骂张太尉。而今,他又私自以军粮赈济灾民,如果不及早图之,日后必定祸患。” “唉,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皇甫嵩摆摆手,拍了拍面前的桌案,“张太尉怎么说的?若杀董卓,西行无依。你跟那些庸人一样,都理解成只有董卓认识西进的路了对吧?” “这……” “我告诉你吧,董卓部下近两万军士,只有不到八千是汉儿,其他的,全是凉州的羌胡。这些人,除了他董卓,没有人能够掌控。张太尉当年,就是想到了这层,才不得已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董卓。” 一万多名全副武装,且身经百战的羌胡老兵,如果与韩遂等人连和,足够撼动关中,惊扰天下了。如此向来,当年张温怎么也不肯听从孙坚的建议,处决董卓也就情有可原了。 第二百零五章 失控的四年(九) 皇甫郦见皇甫嵩不肯杀董卓,于是眼珠一转,便立刻献上一计:“大人,我有一计,即可分化董卓的势力,也能保证三辅不乱。” 皇甫嵩一听,不由得动了心:“怎么说?” “大人,董卓的部下来源有三,一,畏惧他的威望而归顺的羌胡义从。二,董家在临洮的私兵。三,原属于张温统辖,但后来划归董卓的汉军。” “这些人中,羌胡义从与董卓的私兵我们暂时动不得。但我们可以命令董卓将后来被他‘并吞’的部曲给吐出来。当然,在此之前,大人手中也必须掌握一定的兵力。” “我这次西征,陛下就给了我不到一千军士,而且这些年来,为了避嫌,我皇甫家一直没有大规模招募私兵,你现在让我去哪拉起一支能让董卓畏惧的大军来?” “三辅的灾民有数十万,其中丁壮想必也有万数,大人不妨下一道军令,招募青壮为军,其家属,可适当减免赋税,如此,不过数月,大人手中便可握有超过一万的军士。” “而且,张太尉之所以不能控制董卓,全因他给了董卓自筹军粮的权力,这项权力,大人现在务必紧握在手,不然,董卓必然难受制约。” “你是对的。这样,我们先募兵,等到军队成型后,再慢慢地收回董卓手中的军权。” 主意打定,皇甫郦立刻派出十数名心腹,明暗并行地开始将计划变成现实。 而皇甫嵩也没有闲着,他先是发下一道军书,命令牛辅、胡轸率领一支军队驻守右扶风,又命令鲍鸿、段煨率领另一支军队驻守左冯翔,至于董卓本人,则继续留守长安。通过这种方式,皇甫嵩变相地削减了董卓对他部下的影响力,同时也为他逐一“慰问”三地的军营创造了条件。 董卓很不情愿地接受了皇甫嵩的军令,但在命令部队开拔之前,他特意单独会见了每一支部队的长官,以交代“注意事项”。 梁祯是在段煨之后被召见的,那时天已经快黑了,董卓年纪大了,精力也大不如前,因此梁祯见到董卓时,后者正靠在床头,肥硕的身躯被一张鲜红的锦被盖得严严实实。 “将军。”梁祯拱手道。 “祯,对于皇甫将军的调令,你怎么看?”董卓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立刻将话引入正题。 “根据皇甫将军的调令,我军将在陇山以西建立两道防线,以保卫三辅。如此,皇甫将军便可在长安附近的广阔平原上,招募流民,或耕种田地,或训练军士。” 董卓点点头,但神色却没有多大的变化,显然梁祯说的话他早已想到,又或者是他前面受召见的几人每个都跟他说了一遍。 “如果皇甫将军掌握了一支万人规模的精兵,那他的下一步行动,必定是统一由他分配军粮、甲仗、军饷的发放,以逐步收回太尉给将军的权力。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名正言顺。” “李孝儒也是这么说的,祯,你说这阳谋,我该怎么解?” 所谓阳谋,就是明着来的谋略,这类谋略,一般都是顺着大势而生,被对付者往往根本就无法反抗。就比如皇甫嵩的这一招,就全是以《军律》中的规定为依据的,董卓根本就没法避——除非他公开举起反旗。 “要破解此计,就必须找到绳结所在,不过依属下之见,这绳结并不在关中。” “不在关中?”董卓若有所思地看着对面的墙壁,片刻,他眼神一亮,“雒阳!” “不错,近日来,对将军不利之言辞铺天盖地。为什么?就因为将军手中握有三辅的全部兵力,皇甫将军此举,就是要从将军手中夺回兵权,可雒阳城中的诸公,真的愿意这兵权,被皇甫将军所独掌吗?” “哈哈哈哈哈!善!善!”董卓笑得见牙不见眼,“好,祯,找仓官拿三万钱!就当是我给你摆践行宴了。” “在下,多谢董将军!” 这边,董卓开始谋划如何对付皇甫嵩,那边,皇甫嵩对董卓的“攻势”也同时发动了。首先来的,是皇甫嵩的儿子皇甫坚寿,他对外宣称,他是以皇甫嵩个人的名义来慰问驻守左冯翔的各位将校。 左冯翔的最高军事长官,是原右扶风现屯骑校尉鲍鸿,第二军事长官是校尉段煨,梁祯则以别部司马的身份排在第三位。 这是梁祯第一次跻身高层,既然如此,那他的一言一行,都必须格外慎重。因此,在得知皇甫坚寿要来后,梁祯第一时间就请来自己的“首席谋臣”黑齿影寒来给自己分析局势。 “鲍校尉本非董将军部属,地位甚至比董将军还要尊贵。但中平二年后,却长期受制于董卓,你说,他气能顺吗?所以,这一次他很可能接受皇甫坚寿的示好。” 梁祯登时苦着脸道:“鲍校尉是头,他的态度在董将军眼中,很容易就成了我跟段校尉的态度。” “不错,尤其你跟段校尉都不是‘老臣’,董将军对你们俩的信任,本就不牢靠。” “如果我是跟牛校尉一起来的就好了。” “不,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在我看来,这反倒是你取得董卓信任的机会。” “……一听就知道没好事……” “这是因为你还不了解这些豪门巨族。”黑齿影寒的笑容,就像寒冰一样,让人不由得背脊一凉,“在皇甫氏这样的巨族中,家族利益才是首位的,在它面前,一个儿子并不算什么。” 梁祯本来就已经有点不知所措的脑袋被黑齿影寒这么一说,更加迷糊了:“可这跟皇甫坚寿来劳军又有什么关系?” “皇甫坚寿才是皇甫将军的亲儿子,可现在,皇甫将军亲皇甫郦远胜过皇甫坚寿却是军中人尽皆知的事实。这在皇甫嵩看来并没什么,因为培养皇甫郦明显能给皇甫家族带来远超培养皇甫坚寿所能带来的收益。但皇甫坚寿会怎么想?他能眼看着皇甫将军对自己这个亲儿子比皇甫郦这个从子还要好而不动气吗?” “想毁掉一个人,就激起他的野心,让他嫉妒,让他仇恨。”黑齿影寒慢慢地握紧了拳头,“所以,你何不向他暗示‘皇甫将军不能给他的东西,董将军可以’呢?” “你说得对,野心是毁掉一个人的最佳利器。”梁祯点点头,“盈儿,我们的野心是不是也越来越大了。” “一条小船,一间草芦。”黑齿影寒脸上流露出了罕见的暖和的笑容,然后风云突变,“没有手中的军队,它们将立刻毁于战火。” “而为长久掌控军队,就不得不爬得更高。对吗?” “春秋无义战,强者定章程。” 果如黑齿影寒所料,鲍鸿精心选择了五百名人均身高八尺的军士,人人身披铁甲,手执铁槊,皇甫坚寿离军营还有半天路的时候,就率队在军营外迎候,那招展的旌旗,甚至遮住了半边天空,排场之大,已经与迎接张太尉时无异。 梁祯看在眼里,心中也不禁暗暗捏了把汗,虽说他早已与黑齿影寒定下计策,可这皇甫坚寿是什么人,他性格如何,他会不会接见自己,自己的话能否打动他,梁祯是一概不知。 半天后,皇甫坚寿来了。鲍鸿立刻指挥两部鼓吹引吭高歌,歌声气势磅礴,慷慨激昂,尽展天汉雄风: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在下屯骑校尉鲍鸿,率校尉段煨,司马梁祯等,在此恭候皇甫司马。”鲍鸿上前一步,对着皇甫坚寿的马鞍拱手道,说毕,就要上前“执马引入。” 皇甫坚寿哪敢受他这种大礼,赶忙跳下马向大伙回礼,并连声称“不敢”。 鲍鸿将皇甫坚寿引入中军大帐,大排筵席之余,还唤入二十名美姬在一旁侍奉。 皇甫坚寿很明显心中有事,哪怕有美酒美姬在旁,也是一面愁容,就连鲍鸿的数次示好,他也只是不冷不热地回应着,这令鲍鸿觉得脸上无光,酒席的气氛也登时降至冰点,并最终不欢而散。 鲍鸿留皇甫坚寿在大营中留了一日,然后便由段煨和梁祯轮流带皇甫坚寿去他们的营盘以“慰问”军士。 梁祯耐心地等到皇甫坚寿走进自己的营地,屏退旁人后,再令侍从捧上两道凉州安定郡的特色菜,一壶浊酒。 皇甫坚寿只尝了一口,神色就不由得一动:“好久没有尝过安定的味道了。怎么,司马也是安定人?” “正是,祯乃安定乌氏人,与坚寿同郡。” “唉,坚寿离乡多年,不想在德源兄这,能够再次尝到家乡味。” 梁祯一听,机会来了:“听坚寿兄之意,似乎最近过得不太顺心啊。” “唉,这人生在世,十之八九都烦心事啊。” “这倒是,贩夫走卒烦心隔夜之粮,下官小吏烦心眼前案牍,三公九卿烦心天下大事。只是不知何事令坚寿兄如此心烦?” “唉,能够说出口的,就不是烦心事了。”皇甫坚寿举起酒碗,“来,德源兄,陪我喝一碗。” “好,干!”梁祯喝了这一碗后,立刻回敬皇甫坚寿一碗。 几碗酒落肚,皇甫坚寿的脸愈发红了,对梁祯的戒备之心,自然也大为降低。梁祯见状,心中不由得一笑:机会来了。 第二百零六章 失控的四年(十) 为了一举拿下皇甫坚寿,梁祯可谓煞费苦心,他先从皇甫坚寿的坐骑切入:“坚寿兄乃征战之人,怎能没有一匹好坐骑,可我看坚寿兄的坐骑实在逊色,恰好我军中新到了几匹良马,不如待会,我就带坚寿兄去挑选一匹?” “哎,德源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果被大人发现,我换了匹良驹回去的话,大人非剁了我不可。” 梁祯故意激道:“圣人云:大丈夫三十当立。换匹马这种小事,坚寿兄难道还不能自己做主吗?” 皇甫坚寿一听,心中不禁火起,只听得“啪”的一声,皇甫坚寿悻悻道:“大人治军极严,别说马了,我就是在你这多吃几块肉,大人都能将我骂一顿。” “至于吗?”梁祯大惊失色,“坚寿兄,都说皇甫将军‘爱兵如子’,可你这个真儿子也未免太惨了吧?” “可不是嘛,大人要一碗水端平也就罢了。可偏偏那皇甫郦,宝马香车什么都有,我呢,那匹老掉牙的马都要骑个六七年。” “那不知坚寿兄有没有想过另闯一番天地?”梁祯见时机成熟,立刻跑出橄榄枝,“毕竟,这朝堂如旋涡,皇甫将军为了避免‘任人唯亲’之非议,即使坚寿兄有十分之才,可能也只能发挥三四分。” “唉,我何曾不这么想过,只是我是个粗人,打仗还算凑合,牧民就难为我了。可当今天下,除了大人外,我实在看不出,跟哪位将军,有前景可言啊。” “哈哈哈,坚寿兄莫不是在雒阳城呆久了,连一块小叶子都能遮住你的慧眼了吧?” 皇甫坚寿一听,身子不禁往梁祯处一靠,并顺手给他倒了一碗酒:“德源兄难道有好推荐?” “有。”梁祯拍了拍脯堂,“董将军便是。” “哈?德源兄,你就别笑话我了。董将军在西州数年,可是寸功未有啊。投奔他,又能有什么好前程?” “哎,坚寿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梁祯回敬皇甫坚寿一碗,然后再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一一道出:“中平二年,董将军来到西州,当时,周将军与他平级,张太尉是他的上级。结果一年过去,周将军致仕,张将军荣升太尉。可到了今年,张太尉便因作战不力而被免职,唯有董将军,从一个杂号将军升到了前将军,还封了侯。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跟着董将军,前程似锦吗?” “啪”皇甫坚寿忽地猛拍桌案:“德源,你莫不成是董将军的说客?” “哈哈哈哈。”梁祯虽心中一惊,但到底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脸上不惊反笑,“坚寿兄,我本来就是董将军的属下,董将军待我不薄,替他说几句好话,招揽一个英才,不正是我的分内之事吗?” “再说,坚寿兄,这去与不去,决定权不都在你吗?难不成,坚寿兄不愿意,祯还能强行拽你去找董将军吗?” 皇甫坚寿想了好一会,提起酒壶给梁祯倒满一碗:“是我考虑不周,来这一碗,就当是我给德源赔罪。” “不敢,不敢。” 离开梁祯的营盘时,皇甫坚寿的脸上虽依旧布满阴霾,但心中的大石已经落下了。 果然,不过三天的功夫,皇甫坚寿就派人来约梁祯到城中的一家食肆去见面。梁祯接受了他的邀请,不过却没有亲自去,而是让黑齿影寒出面代劳,这在一开始,令皇甫坚寿感到又惧又怒。 黑齿影寒一身白袍,整张脸都被那张白色的面具所遮盖,这副打扮,令皇甫坚寿不由得倒退两步,差点没有转身就跑。 “虎背蜂腰,目光深邃有神,一看就是大将之才。可惜了。”黑齿影寒先夸了皇甫坚寿一句,但目的却是令皇甫坚寿心中的嫉恨之意更为浓织。 “先生过奖了。不知先生是何许人也?” “在下梁四郎。梁司马今日有事脱不开身,特意嘱咐四郎向坚寿兄赔罪。” 皇甫坚寿没好气地“哼”了声:“德源是真的有事?莫不是故意躲着不见我吧?” 黑齿影寒倒也不回避这一敏感话题:“这毕竟是县城,人多眼杂。” 皇甫坚寿想了想,还是开出了自己的条件:“我想见一见董将军的身边人,但我不能去长安。” “如果坚寿兄真的有意,梁司马自当鼎力相助,但坚寿兄也得知道,这事非同一般,一旦与董将军的人见面,可就回不得头了。” “正因如此,我才要看看,董将军能开出怎么样的条件。” 面具后传来几声阴寒的笑声:“既然大家都是明白人,那就将话挑明了吧。董将军开出什么样的条件,取决于坚寿兄能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利益。” “好,很公平。”皇甫坚寿轻轻且迅速地握了握拳头,“只是不知,董将军需要些什么?” “这事,董将军的亲信自会跟你聊。”黑齿影寒说着,用手指沾了点水,在木桌上草草写下几个字,旋即起身离去。 在梁祯的牵线搭桥下,皇甫坚寿成功地跟李孝儒搭上了线,舌灿莲花的李孝儒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说动了皇甫坚寿,暗中加入了董卓阵营,便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那就是皇甫嵩准备通过控制军粮和军饷的方式,来逐步削弱董卓对军队的控制力。 但在梁祯看来,皇甫嵩的决定也会影响到自己的贴身利益,因为他同样需要通过控制军饷、赏赐发放的方式来不断加强自己对麾下军士的影响力,因此如果皇甫嵩的计划成功,梁祯这几年来将云部变成自己私兵的努力,说不定就会付诸东流了。 “现在的军饷,只能通过两种方式发放。一,从关东运来的军粮,这部分本就由皇甫将军牢牢控制,哪怕是董将军也不能插手。二,三辅本地生产的粮食。皇甫将军要控制它们的发放,要么先派人来将粮食统一收集,再将它们发放到军士手中。第二就是就地收集,就地发放。” 黑齿影寒头头是道地分析着皇甫嵩这一计划的各种细节:“但统一收集再发送耗时耗力,还会造成诸多浪费。皇甫将军时务实的人,因此,他很可能采用第二种方式。但这样,他就需要高陵的官吏相助。” “高陵负责粮饷的官吏。” “他姓张名既,家境殷实,自天祖父起就一直是郡吏,不过到他这代,都还没有出过一个当官的人。” 梁祯觉得这个人有点耳熟,但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于是接着问道:“这个人是胸怀天下之人,还是只想着混吃等死之辈?” “这需要时间来观察,不过我倒是听说,他曾经因一件事而与同僚们闹翻了。” “何事?” “往常征粮的时候,吏员们都会在竹筐下放一个筛子,等百姓用粮食将竹筐装满后,他们就一脚踢在竹筐上,这样一来,百姓就不得不用更多的粮食来将竹筐重新装满。”黑齿影寒边说,边悄悄打量着梁祯脸上的表情,“按理来说,张既也能从中获得不少的收益,可他却抢在老农之前,将掉在筛上的粮食捡回到竹筐之中。”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怪不得同僚们都会揍他。”梁祯点点头,心中对张既的第一印象也好了不少,“那不知他平日有何喜好?” “此人不爱钱帛,不近女色,独好雅乐。” 梁祯一听,心中不由得一乐:天助我也。 “既然如此,我等不妨与他来个以‘琴’会友。” “也好,听说此人身长七尺七寸,面如冠玉,齿白如雪,当是翩翩君子。” 梁祯手一伸,义无反顾地“钻”进了黑齿影寒给他设的套:“哎,这事就让儁乂去吧,儁乂也学过几年琴。盈儿最近你也累坏了,让我好好给你放松一下吧。” “既然如此,我就先告辞了。” 果如黑齿影寒所说,二十出头的张既生得身长七尺有余,面如傅粉,目若朗星,真真是: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引徐。 “在下云部张郃,幸会德容兄。”张郃拱手作揖,然后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在下张既,幸会,幸会。”张既也作出一个“请”的手势,两人谦让一翻后,方才分宾主落座。 落座后,张郃捧起梁祯特意为他们准备的一坛清酒,倒入两只大木碗里面:“都说德容兄素善抚琴,今日郃想与君以琴会友,不知德容兄意下如何?” 张既笑了笑,率先捧起那只木碗:“好,那既就先干为敬了。” 一碗饮罢,张既十指一张,开始“叮叮”地抚起面前的那张古琴,他的琴技很好,时而如高山,时而似流水,时而似铁骑突出,时而又似细雨声声。 “好,好,好!”张郃连道三个“好”字,“君志在高山,却又苦于无路可登,君志在流水,又苦于无舟可渡。君志在疆场,却叹不逢明主。故而满腔悲愤只得化作这‘细雨声声’聊以自慰。不知郃所言,中否?” “昔年伯牙鼓琴,钟子期闻其声而知其意,故二人引为知音。今日,我得遇儁乂,恰似伯牙遇钟子期也。来,儁乂,我敬你一碗。” “哈哈哈。来,干!” 第二百零七章 失控的四年(十一) 光和七年,张角领导的黄巾军败亡后,汉帝为一改河山倾颓之状,而改元中平,然而这次改元却并没能给摇摇欲坠的大汉带来哪怕一丁点的好意头,相反的却成了乱世开始的标志。 中平二年,张温率十万大军征讨西州边章等,却反被边章等大败,精锐丧尽,谏议大夫刘陶甚至上书直言称“车骑孤危”。 中平三年,冀州大盗如雨后春笋般涌出,官军疲于奔命。 中平四年,冀州的叛乱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渐渐向外“扩散”。 二月,荣阳民起义,攻打中牟(今河南鹤壁西)斩杀中牟令落皓及主簿潘业,声势渐盛。 八月,故中山太守张纯反叛。汉帝诏发南匈奴兵,随幽州牧刘虞进讨张纯。 南匈奴单于羌渠乃遣其左贤王奉旨率骑兵到幽州后,其国人却恐单于征发无已,举起反旗。右部醢落与休屠各胡白马铜等一时俱起,有众十余万人。 同年,长沙人区星自称“将军”,举兵叛乱,聚众万人。 中平五年,局势更是到了崩溃的边缘,几乎是州州有战乱,郡郡有反民: 二月,中原黄巾余部纷纷起事。郭太等于西河白波谷(今山西襄汾永固镇)起事,攻略太原郡(今山西太原)、河东郡(今山西夏县西北)等地。 四月,汝南郡(今河南平舆北)葛陂(古湖泊名,在今河南新蔡北)黄巾军再起,攻没郡县。 十月,青州(今山东淄博)、徐州(今山东郯城)黄巾军又起,攻略郡县。 十一月,汉廷派遣下军校尉鲍鸿进讨声势最大的葛陂黄巾。双方大战于葛陂。鲍鸿军败。 同年,南匈奴叛军攻杀并州刺史张懿、西河郡守邢纪及单于羌渠。另外,巴郡的板楯蛮也反了。 为了对付这此起彼伏的叛乱,汉帝不得不让渡出更多的权力,以协助各州郡长官平定叛乱,其中影响最大的,就是正式改州刺史为州牧,因为此举相当于将各州变成了一个个独立于中央的小王国。 在多如牛毛的告急文书之中,汉帝忽视了中平五年十一月王国围陈仓的告急文书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陈仓的地理位置,也是十分重要,陈仓位于雍县境内,南依秦岭,北靠陇山,西可通过渭水直抵天水,东与岐山县相连,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更是陇西、汉中通往关中的要道,如果叛军占领了陈仓,那么就可以借助地势,一泻而下直取长安城。 正因为陈仓的地理位置如此重要,董卓急不可待地找到皇甫嵩,请左将军速速发兵,救援困守陈仓城的李蒙部。 李蒙是牛辅麾下的一员小校,被牛辅派去驻守陈仓城时,其麾下军士不过八百人,尽管王国此次入寇的规模,也只有六万人,远少于几年前的十万之众,然而,八百对六万,怎么看也是必败之局。 “将军,陈仓城小,守军仅有八百,且多疲弱之士。叛军有六万之众,如果不及时救援陈仓,一旦陈仓城破,贼寇便可直下三辅,到时候,我军四万新编之士,将要对战六万叛军精锐。因此,还请将军尽快发兵陈仓,以解陈仓之困。” 怎料,董卓说得头头是道,皇甫嵩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不然,陈仓城小且坚,叛军嗜杀成性,故守军必然拼死相搏。王国若弃陈仓不顾,直扑三辅,则粮道受胁,若围困陈仓,则犯了屯兵于坚城下的大忌。故而,此战之要,在于冬守春战。” “可是将军,这宦官可不好对付啊,自中平元年起,不知有多少将军,因固守等待时机而被他们弹劾撤职……”董卓本想通过这番话,来唤醒皇甫嵩对中平二年,自己因被张让等弹劾而免职的记忆,从而发兵救援陈仓。 可怎知,皇甫嵩连话都不让董卓说完,便摆摆手道:“大丈夫立足于世,怎可因私废公?再说,三辅的四万大军,已是我大汉的最后栋梁,容不得再有半点闪失。” 皇甫嵩这话倒也没错,因为这几年的局势之所以渐渐失控,直接原因就是张温在凉州断送掉了帝国的最后一支精锐野战军,自此之后,各地州郡兵与叛军的实力就变得旗鼓相当起来了。如果官军此刻在三辅再败一次,那么关中可就真的保不住了。 这层久经战阵的董卓自然也能想到,但他却依旧不肯轻易松口,因为他是前将军,官职比皇甫嵩还要高,如果自己提出的战略被皇甫嵩驳回,那他在自己的下属面前,可就是颜面无存了。 “将军,冬守春战固然在理。但三辅久经战乱,去年又遭了螟灾,已无多少余粮,四万大军屯军三辅,光一个冬季,就要消耗数百万石的军粮,这对三辅百万生民来说,负担可就非常沉重了。” “跟大汉的基业相比,这些都是小事。”皇甫嵩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董卓一眼,“董卓,我们不能奢求所有人都理解我们。但如果有人反抗太过激烈,我们是不介意动刀的。毕竟,秦皇扫六合的背后,就是不计其数的鳏寡孤独。” 皇甫嵩是汉帝钦点的统帅,权威甚重,根本不担心开罪董卓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影响,如此一来,董卓反而没招了,只能乖乖地退出军帐,眼金金地看着遥远的西方。 董卓闷闷不乐地来到左冯翔,这里离雍县很近,他准备一旦陈仓有失守的迹象,就立刻挥兵西进,而不是先向远在长安的皇甫嵩请求军令,再作行动。 梁祯和段煨一起来到董卓的大帐,他们第一眼就瞧见了董卓脸上的愁色,因此一起问道:“将军最近,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唉,李军候被围在了陈仓,我向皇甫将军请战,但将军却让我们在这里等到开春再战。你们说,我能不急吗?” 梁祯和段煨并不知李蒙是何许人也,但对这“军候”二字,却是十分上心。而这,恰恰是董卓需要向他们传递的意思:我决定不会抛弃任何一个部署,哪怕他地位十分低微。 “那将军,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段煨拱手问道。 “如果将军需要,我愿率死士突入陈仓,救援李军候。”梁祯想“表现”,故而玩起了请战。 董卓脸上的阴霾稍稍散了些:“若是能救,老夫早就一马当先了。但怎奈,这皇甫将军不让啊。这整个三辅的军士,都得听他的。我连续劝了三次,结果,唉。” 其实,董卓是自己要来左冯翔的,但他却巧妙地用语言给段煨和梁祯造成了一种“我因为迫切地想救兄弟,而得罪了皇甫将军”的错觉。 “唉,先不说这些。我们今儿个,来聊聊梦想。”董卓手一摆,将话题引向了一个令段煨和梁祯都略显不知所措的方向。 “煨,你的梦想是什么?” 段煨顿了三秒才作答:“回将军,煨年轻时,也曾想幻想过上辅天子,下安黎民。如今年岁渐长,所思所想,唯上报董公,下安驻地黎民耳。” “祯,你呢?” 梁祯也学着段煨的样子,沉思了一会,才慢慢道:“回将军,祯虽还年轻,但也征战近十年,知天外有山,人外有人。封侯拜相之梦,已然远去。心中所想,唯报董公知遇之恩耳。” 董卓皱起眉头,似乎是在思考段煨和梁祯刚才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良久,董卓才眉头一舒,对两人道:“你们知道我的梦想吗?” “属下不知。”两人齐声道。 董卓左手抚须,右手向外一伸:“我们都是凉州人,生长于边鄙荒凉之地。我原本以为,贫瘠就是这天下的全部。直到,我去到雒阳,才知道,什么叫家藏万银,日食一羊。” “但我不羡慕那些人。因为那些人除了糟蹋粮食外,别无所长。而我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这西州万民,也能向雒阳诸公一样,每天都能吃饱。” 董卓这话,令梁祯大吃一惊,因为先不论董卓的梦想是真是假,能否实现,单论董卓要将他的话付诸行动,他就必须获得远多于凉州刺史的权力,因为只有拥有了能够比肩皇帝的权力,才能将关东的财富调拨到西州,以支援当地的发展。 换句话来说,难道此时的董卓,已经有了不臣之心? 想到这,梁祯心中不由得苦笑一声,别说董卓了,自己难道就没有不臣之心吗?唯一的区别,恐怕就在于此时的梁祯还必须依靠一棵大树,才能活下去。而董卓自己,就是一棵大树了吧。 “将军有此雄心,实乃凉州万民之福。祯愿为将军之志赴汤蹈火。” “我也一样。”段煨见梁祯抢先表态,也赶忙应和。 董卓眉毛一舒,但嘴上说出的,却是另一番话:“唉,只惜我今年也六十多了。老话说得好啊,年过七十古来稀。我观察过了,你们俩跟胡轸等人不一样,如果我没有等到那一天,那就拜托你们替我圆了这个梦吧。” “我等,必不负将军所托。” 第二百零八章 失控的四年(十二) 天愈发冷了,王国对陈仓的攻势,也变得与自陇北的寒风一样凌厉。正所谓,城围千重,插翅难逃。但对陈仓的守军而言,最艰难的,还是那股因与世隔绝而带来的绝望。 他们不缺粮草,也不缺甲仗兵刃,但却缺乏一条通往外界的通道,来告诉他们,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叛军营帐之后,那右扶风,那左冯翔,还有长安城头,还是不是飘扬着大汉的旗帜。这种毫无希望的状态,比凌厉的寒风,锋利的箭矢更能击溃守军的斗志。 董卓又一次来找皇甫嵩,并“扑通”一声,跪倒在皇甫嵩脚下。这对董卓而言,已经是最高规格的“哀求”了,因为当年的董卓,在见到张温的时候,可是连腰都没有折过的:“将军,王国围困陈仓已有月余,李蒙孤危。我听说,聪明人不失时机,勇敢的人不迟疑。现在救,城就可以保全。不救,城就会破灭。保全或破灭的形势就在此时。” “董卓啊,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百战百胜,不如不战而屈人之兵。所以先要作出不可获胜的样子,用来等待可以战胜敌人的时候。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人。敌人防不胜防,而我郡军进攻则非常主动,想打哪里就打哪里。” “何况,能获胜的形势,就好像动于九天之上,不能的,好像陷入九地之下。现在陈仓虽然小,但守城的工事坚固完备,不是九地之坑陷,王国军队虽然强,但进攻我所不救的,不是九天之上的形势。” “没有九天之上的形势,进攻的就要受害。陷入九地之下,防守的就不会被攻破。王国现在已经陷入受害之地,陈仓可保不被攻破。我可以兴兵动众,收到全胜的功,为什么要救呢?” “你啊,就回左冯翔去,好生待着吧。”皇甫嵩不甚耐烦地将董卓“请”出了军帐。 董卓闷闷不乐地找来皇甫坚寿:“坚寿,我听人家说,这世界上的父亲,没有哪个是不爱自己儿子的。你去给我打听打听,皇甫将军素有‘爱兵如子’之名,可为什么现在陈仓危急,而他却安坐不动呢?打听清楚了,我好给你写立功的捷报。” “好,包在我身上。”皇甫坚寿毫不迟疑地答应了董卓的“嘱咐”,因为这活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轻松了,他只需要跟老父亲“推心置腹”一下,就能得到全部答案。 不过,为了提高成功率,皇甫坚寿还是耐心地等到皇甫郦有事外出的时候,再去找皇甫嵩将此事问个明白。 “大人,我听说现在军中议论纷纷,说王国只要提兵东进,我等就必然大败,三辅不保。不知大人对此,有何应对之策?” “庸人自扰耳。吾儿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皇甫嵩头也不抬,语气甚为不满。 “大人,我是绝对相信您的。但军士们可就不一定了,大人难道就不跟他们解释一下吗?” “兵者,国之大事。故行军打仗,唯在一个慎字。现在王国被堵在陈仓,他部下有数万人,如果开春前不能东进,就必然会断粮,那时候,贼寇疲惫,而我们在经过一个冬天的养精蓄锐后,士气正盛。那个时候我再率全军出击,不就能一举将贼寇击溃了吗?” 皇甫坚寿将皇甫嵩的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董卓:“将军,大人的意思很明确,王国不退,他是不会发兵的。” “唉。”董卓一个劲地摇着肥硕的脑袋,“不听劝,不听劝啊!” 董卓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官军现在每天吃的粮食,都是从三辅居民手中“抢”来的,可以说三辅的居民就没有一个心中不是积了一肚子怨气的。如果到时候,王国拿下了陈仓,挥师东进,三辅的民众是支持谁,还不一定呢。 要是官军再次战败,皇甫嵩凭借他的功勋和威望以及自己的士族身份,最多跟张温一样,免职养老。但董卓及他麾下的军士就不一样了,因为他们都是西人,这里就是他们的家,正所谓退无可退,逃无可逃,里外不是人。 董卓还是没能说服皇甫嵩发兵,但他风急火燎的样子,却引起了梁祯的疑心,因为看董卓的样子,这陈仓城中,似乎有一样在他心目中十分重要的东西,不然的话,单凭李蒙及那八百个军卒,是断不能劳动董卓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下面子去求皇甫嵩的。 为了搞清楚这个中真相,梁祯悄悄地来到右扶风,“潜入”牛辅的大营,试图从他嘴中打探出一些事情。 “牛校尉,董将军屡次向皇甫将军请求速救陈仓。但皇甫将军一再拒绝,董将军为此已是十分忧虑。不知道我等能否做些什么,来替董将军分忧?” 牛辅打量了梁祯许久,才捧起梁祯给他斟满的酒碗,轻抿了一口:“唉,董将军确实有他必须立刻发兵陈仓的理由。如果他知道你们这么有心,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只是这陈仓城外,王国围了上千从,别说我们了,就是周朝的孟贲、夏育再世,恐怕也冲不进去啊。” 牛辅这话有两层意思,那就是其一,陈仓城内确实有着一样对董卓而言非常重要的东西,但这东西,偏偏是董卓不能开口明说的,也就是说,这东西极有可能是董卓的私人物品,且不能为外人所知的。既然如此,梁祯也确实没有献殷勤的必要了。 梁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精神,放弃了探究这“宝物”的念头,然而不过两月,这宝物便主动向他“掀开”了自己神秘的面纱。 那是中平六年二月,山道上还铺满了一尺厚的雪,天空中,铅灰色的乌云仍旧久久不肯离去。这不是一个好天气,但前线却传来了好消息:王国终于因为久战无功,撤退了! 董卓收到这一消息后,立刻让梁祯率领一百精壮军士,跟着自己飞马奔赴陈仓。从高陵到陈仓,不过两天的路程,然而这段短短的路,陈仓守军所苦盼的“援军”却走了八十多天,直走到王国丢弃辎重撤军后,才姗姗出现在地平线上。 “我儿何在?”别看董卓是个大胖子,可他下马时的动作却是行云流水,不带一丝停滞。 经过八十多天的激战后,李蒙整个人都是黑色的,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根烧焦了的木桩子一样,若上前几步,还能嗅到一阵催人作呕的气味。 “我宣儿呢?”董卓却毫不顾忌李蒙身上的味道,一手揪住他的胸甲,一遍又一遍地追问道,“我宣儿呢?他在哪?” “呜哇!将军……” 董卓一听,一个踉跄,后退数步,带着两个正准备上前搀扶的兵士,三人一起“咚”“咚”“咚”地倒在地上。 原来,董卓有个叫董宣的儿子,今年二十来岁,其人生得孔武有力,颇像父亲,董卓有心培养他,便令跟着李蒙一块驻守陈仓,本以为陈仓这地方虽是要地,但离官军主力也只有不到两天的路程,因此是块既能捞取声望功劳,又会有太大危险的“垫脚石”。但怎知,天有不测风云,因皇甫嵩一再拒绝发兵,陈仓这块“垫脚石”竟然成了“修罗狱”! “怎么死的?”董卓毕竟是厮杀了大半辈子的人,仅哀嚎三声后,就恢复了平静。 那是陈仓被围的第十天,第一个叛军爬上了城头,这个先登之士身高九尺有余,持两把巨斧,所到之处,无有生灵,仅剩下如雨的断肢残躯。 “董军候没给将军丢脸。”李蒙哽咽着道。 在城防即将崩溃的时候,董宣大喝一声,挽起铁弓一箭射在巨人的胸脯上。然后抄起两把弯刀扑了上去。 “董军候滑到那人身体下面,砍了那人的大腿一刀,但他的身子,也被那人削了一斧头。”李蒙继续道,“军候临死之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弯刀从下面,捅进了那人的腹部。” “好!好样的,不愧是我董家的男儿。”董卓“咻”地站起来,仰起头,看着阴沉的天空,“宣儿!好样的!” 人奋斗一生的意义是什么?这是一个永恒的命题,而董卓给出的答案是:为了宣儿。但现在,他是身居高位了,可宣儿,却先一步离他而去!这令董卓在一时之间,陷入无尽的自责与迷惘之中。 几家欢喜几家愁,三辅的军民在收到王国退兵的消息后都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意味着,仗不用打了! 可皇甫嵩的反应,却又一次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立刻找来所有将校,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进军凉州! “将军,兵法上说,被击败的敌人,不要追赶,撤回去的部队,不要逼迫。现在,我们追击王国,是逼迫撤回的部队,是追击被打败的敌人,被围困的野兽,还要挣扎,蜂虿尚且有毒,何况这么多人呢!” 对董卓的建言,皇甫嵩又摆出一副喘之以鼻的态度:“不对。以前我不进击,是躲避他的锐气,现在进击,是等到敌人衰弱的时候。我们进击的是疲敝的敌人,不是撤回去的部队。” “现在,王国的部队,准备逃走,没有斗志。用堂堂之阵,进击溃乱之师,这不是叫做追穷寇。” “将……” 皇甫嵩就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用怜悯的语气对董卓道:“董卓啊,大军西进,需要有人留守后路,以免叛军偷袭粮道,这重任,我看也只有你才担得起了。” 第二百零九章 失控的四年(十三) 皇甫嵩让董卓留守三辅,以牵制敌军。从战略上说,这是十分明智的一步棋,因为当年的张温,就是因为将手中的大军分六路派出,而没有保留一支预备队在雍城,震慑边章等人,而被边章等人集中优势兵力将六路大军中的五路,各个击破。 但明智的举动却往往要损坏部分人的利益。就比如这次,皇甫嵩亲率大军出击,而让董卓留守三辅,这就对董卓及其部下的利益,造成了极大的损害。 因为,董卓等人征战多年,内心早已麻木,他们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捞取钱帛,可现在皇甫嵩让他们留守三辅,这就意味着,他们非但不能斩首敌人的军功来发家,更不能通过掠夺叛军占领区的财富来致富了。如此一来,董卓及其全军对皇甫嵩又怎能没有怨气? 梁祯其实并不怨恨皇甫嵩的这一举动,因为在他看来,打仗始终太危险,哪有现在成天躺在军营里舒服?但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光和四年的那个二愣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他是云部的司马,主心骨,因此也必须站在手下军士的立场上,大肆抨击皇甫嵩的安排。 但也不知是不是骂得过了头,董卓竟然大老远地派人从长安来“请”梁祯去喝酒,这令梁祯心中有点忐忑。 本着多年来养成的“遇事不决问盈儿”的习惯,梁祯抱着一卷蜀锦来到黑齿影寒的房间。 “这是益州新进的蜀锦,我看着它不错,就拿来了。这回我上长安,一定请当地当好的裁缝,给盈儿做一身这世上最好的衣袍。” 黑齿影寒像是自动屏蔽了梁祯施加的“干扰”,直奔主题:“你何故要去长安?” “是董将军叫的,可能是让我约束一下手下的军士,让他们不要再骂皇甫将军了吧?” 黑齿影寒“噗嗤”一笑:“现在董将军手下,就四个手中握有重兵的人。牛辅、段煨、董越和你。因此,将军绝不会因为这点鸡毛蒜皮般的小事就叫你跑去长安一趟。” “那盈儿以为,我此行是凶是吉?” 黑齿影寒眉眼一挑,打量了梁祯许久,方才一笑:“董将军之前,不是跟你跟段煨谈过‘梦想’吗?” “对。”梁祯一听,恍然大悟,“盈儿的意思,董将军这回,是将他的梦想,付诸行动了?” “能让董将军下定如此决心的,只能是雒阳吹来的风。所以,你此去,一定要万般小心。”黑齿影寒说着,摘下腰间的佩刀,递到梁祯面前,“这把刀是我让铁匠新锻的。” 梁祯接在手中,轻轻一拉,只见寒光一闪,光芒之中,一个“寒”字格外醒目。 梁祯收起刀:“我走了,你自己也小心点。” 这一回,梁祯依旧没能进入长安城,甚至连长安城的影子都没能见着,因为,董卓将他的大营设在城外的龙首山上。 今天,董卓穿得格外庄重,头戴银盔,身披铁甲,胸系紫绶,目光如炬。他身前,谋臣武将分而列之,足足有十二个人。 梁祯扫了一眼,发现自己只认识牛辅、段煨、董越、胡轸、李孝儒、李蒙五人,其他的人自己竟然是一个不识。 董卓见人到齐了,便“咳”了声,以提示众人保持肃静:“如今,皇甫将军尚在陇西。而朝廷却发来了圣旨,让我将大军交给皇甫嵩,去并州担任个什么州牧。诸位认为,这可还是不可啊?” “万万不可!”董卓话音刚落,梁祯便大声叫道,不是他急于表现,而是他突然想起,历史上,董卓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抗旨不尊,并意图进军雒阳的。因此,他判定,此刻第一个站出来支持董卓,是绝对正确的。 “将军统军多年,将士们无不感念将军恩德,人人蓄势待发,就像刀和戟一样,只待将军一声令下,便义无反顾地刺向敌人。而并州,其混乱程度堪比凉州,可并州的军士,与将军之间,并无深厚的感情,就像钝了的刀一样,即使砍中敌人,也难以伤其分毫。因此,属下认为,抛弃锋利的刀戟,而提着钝刀去跟敌人作战,是非常不明智的。” “但这,毕竟是圣旨啊。我们怎能抗旨不尊?”一个跟梁祯班列相当的人打断了梁祯的话。 “梁司马说得对!大人万不可做此等愚蠢之事。”牛辅叫道。 董卓略显厌恶地看了牛辅一眼,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女婿除了相貌英伟,一身牛力外,就真是干啥啥不行了。 牛辅发了话,其他人便纷纷附和,就连那个开头嚷着要接旨的人也改了口。 “散了。”董卓道,并悄悄地朝着李孝儒使了个眼色,李孝儒点点头,悄悄地走到那个说要接旨的人身边,跟他耳语几句,然后就将他领了出去。 “祯,你先留下。”董卓叫住了梁祯。 梁祯急忙让开道路,等其他人都出去后,才拱手低声道:“将军,您找我有事?” “走吧,我们边走边聊。”董卓站起身子,舒了舒肩膀,在前面引路。 出了大帐,董卓却不将梁祯往自己的帐篷那里引,反而带着他沿着李孝儒留下的足迹,一步一步地跟了上去。 “在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大人就跟我说过一句话。” “大人说,人这一生,就是在不断地做选择。这些选择,能决定你的未来是富是贫,也能决定是福是祸,甚至,能决定是生是死。” 董卓话音刚落,前面便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惨叫声,梁祯一惊,“寒”字刀猛地“弹”出,半个身子也挡在了董卓面前:“将军当心!” “哎,慌什么。”董卓拍了拍梁祯下沉的右肩,“不过是除掉了一个首鼠两端之人罢了。” “首鼠两端之人?”梁祯将信将疑地收刀入鞘。 董卓面色一沉:“哼,就是那个让我奉旨的人。” “此等狗贼,杀得好!”梁祯立刻恭维道,但心中,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董卓站住了身子,并突然回身,盯着梁祯道:“陛下病了,我刚得到消息。” 梁祯清晰地看见,董卓在说完这句话之后,还摇了摇头。这是什么意思?这分明不就是表明,陛下已命不久矣! “唉,国步方蹇如此,陛下这病,来得真不是时候。”梁祯先跟着感叹了一声,然后正色道,“将军,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大汉外有强敌环伺,内有群丑登堂。我认为,将军应整顿军马,以随时应对不测之风云。” “申时三刻,来我家。”董卓没有正面回应梁祯的话,但却释放出了一个令梁祯心中不由得一紧的信号。 这是梁祯第一次见到,汉代的长安城,尽管它早已不复西汉时的辉煌,但那雄伟的城墙,高耸的塔楼,厚重的大纛,盔甲整齐的军士,以及那城楼上车轮般大小的“长安”二字,在尽显天汉的气魄之余,更令人油然生出一股敬意。 长安,长安! 董卓的家,在城南的一座大宅子中,这并不是传统的豪门聚居地,或许正因如此,董卓才能以并不“雄厚”的财力,购得如此之大的一片土地来盖自己的宅院。 “劳烦通报一声,就说司马梁祯,前来拜见董将军。”常言道“宰相门房四品官”因此,梁祯在跟门房说话时,也是十分客气,并主动递上一只沉甸甸的锦囊。 “哦。梁司马真的太客气了。”门房抢过锦囊,然后点头哈腰道,“将军吩咐过了,以后,司马出入‘董府’,就像回自己家一样,不需通报。” 梁祯一皱眉,如此说来,董卓是真将自己当成心腹看待了。这或许是一个好消息,但长远来看,却又会成为一个包袱,因为董卓在接下来的三年之中,做的可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大事。 梁祯细细地问了门房道路如何走,然后方才大踏步走进董府。与外表的庄严、华贵相比,董府的内部装饰就显得有些“败絮其中”了,因为这府邸的建筑风格十分粗糙,一点也没有长安传统贵族家宅的雍容、精细之感。 梁祯一边感叹着董卓糟蹋了这么好的一块地,一边拐过一条连廊,怎知,一转身,就被人撞了个满怀。 “嗷~”那人惊叫一声,声音竟似雏鸟试音。 “抱歉,你没事吧?”梁祯下意识地伸手一扶那人,然后后退一步。 “松开!”那人却毫不领情,大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硬闯我府?” 梁祯一听,立刻细细打量了这人一眼,只见这人身高大约四尺半左右,面相稚嫩,手如柔荑,肤若凝脂,齿如瓠犀,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我是何人?”梁祯眼神一厉,前逼一步,盯着她喝道,“我乃董将军帐下,云部司马梁祯。” “切,原来只是我祖父的下属。谁让你进来的?还不快滚!” 她这番话,无异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这人就是董卓的孙女少女。但说也奇怪,董卓那人长得五大三粗,形如恶鬼,可他的孙女竟是如此白皙,还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不过,人也不可貌相,因为董白为人,可比董卓差远了,董卓身居高位,却依旧关爱底层军士,可到董白这,就完全是以鼻孔看人了。 对付这种富家小姐,梁祯也有办法,那就是决不能示弱,因为越示弱,她就越不会将人当人看了。 梁祯抬起手,一掌掴向董白白皙的脸,不过他也没敢真打,而是在最后一刻刹住:“我告诉你!我虽只是一个小小的司马,但也是从最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其中艰难,绝不比你祖父爬上前将军之位要轻松。因此,这个司马,也不是你这个黄毛丫头能轻视的!” 第二百一十章 失控的四年(十三) 梁祯一番话,直接将董白给吓蒙了,因为她从小到大,哪曾被人如此严厉地斥责过?当下小嘴一嘟,“呜哇”一声,哭着跑远了。梁祯也不去追她,若无其事地顺着走廊来到董府前厅。 前厅门口,站着一队董家的私兵,将前厅与董府的其他地方阻隔开来,要是不能得到他们的允许,别说人了,连飞虫也不可能进去一只。而这队卫兵的头子,不是别个,正是董卓的女婿牛辅! “牛校尉,这是?”梁祯曾经将牛辅从轻车下“拉”出来过,因此两人之间,也多了一层换命的战友情。 牛辅是个重情义的人,因此,梁祯刚开口,他便将梁祯拉到一边,低声吩咐道:“今日所议之事,关系重大。德源一定要想好了再开口。” “谢了,兄弟。改天请你吃酒。”梁祯朝牛辅打了个眼色。 交出佩刀后,梁祯方才被允许进入前厅,跟早上不同的是,此刻偌大的前厅之中,只有寥寥几人,分别是董越、段煨、梁祯、胡轸以及李孝儒,至于其他那些叫不上的军校,则一个也没了踪影。 但奇怪的是,董卓肥硕的身躯却迟迟不曾出现,倒是李孝儒表现得非常积极,不断地抛出一个个十分“震撼”的消息,这些消息大多来自雒阳,说话者莫不是朝中诸公,所说之事,虽听着纷繁复杂,但只需静下心来细细捋顺,便不难察觉,这些事的最终指向,都只有一点——帝位之争。 原来,当今汉帝有两个儿子,长子乃何皇后所生,称作“史侯”,幼子是汉帝的宠妾王美人所生,由董太后养大,称作“董侯”。若按“立嫡以长不以贤”的传统,汉帝之后继承皇位的,当是时年十三岁的长子“史侯”刘辩。 然而问题就往往出在这里,因为一来,刘辩是被道人史子眇养大的,而这史子眇虽说会些道术,能保佑史侯平安长大,但对于治国理政,那是几乎从不曾参与,因此天天跟着他的刘辩,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帝王之气”。 二来,董侯刘协乃王美人所生,王美人是什么人?是汉帝最宠爱的姬妾,而且是被何皇后毒死的!虽说汉帝后来因为张让等又是叩头,又是给钱才勉强饶恕了何皇后,但心中的气,又怎会因此消除?如此一来,汉帝对刘辩自然是“恨屋及乌”了。 但要立刘协为太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刘辩的舅舅不是别人,正是本朝大将军何进!何进这人,虽说没有率兵打过一场仗,但运气却好得吓人,一来,平黄巾的三名将,皇甫嵩、朱儁、卢植,都因为有士人的背景而不受汉帝信任,二来,太尉张温在中平二年一口气将帝国的野战精锐丢个精光。 可别小看了这两件事,因为前者证明,除了何进外,整个帝国再没有任何一个汉帝信赖之人,可以出面主持军务。至于后者,非但让汉帝无法通过战争将新一代的将才扶上高位来制衡何进,还迫使汉帝赋予何进更多的权力,以让他尽快“修补”好帝国因精锐尽丧而残缺不存的军事体系。 何进当然不是“大公无私”之人,事实上,谁也无法准备地统计出,他究竟通过主持这两项事务而在帝国的军队中安插了多少自己人。 汉帝正是感受到了这股不详之息,才再次将万金堂中的钱全拿了出来,以编练一支完全由他自己掌握的新军,由于这支军队的编成地在西园,因此它便被称作“西园军”。 但即便如此,西园军所能起到的作用,也仅仅是“制衡”何进,而不是“震慑”何进。因此,从大势上看,这帝位十有八九还是要落再“史侯”刘辩手中的。 不过,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撞碎南墙继续走”的野心家。在大部分人纷纷投向何进的时候,也有一部分人为了获取更加丰厚的报酬,而站队“董侯”刘协,而双方之间的拉锯,早在刘协挺过五岁难关的那一天就已经展开了。现在,汉帝病重,这拉锯战也随之达到了最高潮。 而董卓今天希望大家讨论的,正是在这愈演愈烈的帝位之争当中,自己该站在哪一边。当然,边将参与朝争素来是皇权的大忌,因此,董卓也不便出面,所以这次“密谋”,便交由李孝儒来主持。 “董将军手中,握有雄兵万余,这是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因此,哪怕我们想保持中立,也会被各方势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既然如此,我们何不选一棵大树以作倚靠,到时候兄弟们也好发一笔财。” 李孝儒耐心地向大伙解释着形势,因为董卓麾下的这帮大老粗,要么对形势一窍不通,要么就是一副只想守着自己眼下那一亩三分地的样子。对于遥远的雒阳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家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 段煨多少有点士人气,他抛出了一个大伙都想得到,但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话来表述的问题:“我听说,李斯临死的时候,对他的儿子说,现在即便是渴求在乡下牵着黄犬过日子,也不可能了。现在这日子,虽然苦是苦了点,但起码都有肉吃。而如果选了一棵大树,要万一这树是被蛀空的,难道我们的下场,会比李斯好多少吗?” “段校尉言之有理。但不知段校尉想过没有,昔日凉州三明威震西垂,可却依旧受到奸佞的迫害,先后因功获罪。今日之奸佞,远胜当年,而我们的功勋,却不足昔日三明的十分之一。诸位且想想,凉州三明尚且都落得如此悲惨的结局,我们,还能好到哪里去?” “我就是一粗人,别的什么都不懂。但只要董将军发句话,我董越,肯定第一个冲在最前面。”梁祯虽一直没能打探明白董越的出身,但从他事事都追随董卓,从无自己主见的表现来看,他要么就是董卓的远房表亲,要么就是出身董府的家丁。 “皇甫将军素来与董将军不和,如果我们要明确表态,那么我们就不得不防备皇甫将军。”胡轸托着自己的大方脸,忧心忡忡地看向西边的凉州。 李孝儒点点头:“确实,皇甫将军现拥军两万余,实力已经超过了董公。而他的立场,我们又捉摸不定。” 梁祯并不想对是否站队这事发表意见,因此,他一听胡轸这么说,便立刻顺着他的路,将话题从政治引到了军事上:“三辅是一马平川,对我们十分不利。而唯一的险峻之地雍城,又有皇甫坚寿的三千精兵驻守。这就像一把锋利的尖刀,扎在我们的后心上。” 胡轸对此的态度积极得可怕,梁祯话音尚未落下,他便拍着胸脯表态道:“若能给我两千精兵,我可保将军后路无忧。” 有时候,信息就是这么得来的,胡轸这话,起码暴露出了两个信息点:一、董卓的欲望已不仅仅是站队这么简单了,他似乎已经笃定主意,汉帝一驾崩,就立刻挥师东进。二、胡轸非常想得到兵权,因为,如果他手头上有兵的话,这话就应该是“愿率本部兵马”而不是“给我两千兵马”。 果然,段煨一下就听出了胡轸的意思,并旁敲侧击地拒绝了他的建议:“皇甫将军威望甚高,又素会用兵,且兼有陛下的信任。如果我们公开提防他,不久等于给了他口实。要是真打起来,两万多对一万多,我们是很难有算胜算的,何况,即便胜了,只怕也失去了与世家较劲的力量。” “忠明说得有道理。所以,这就是我们要想的第二个问题。”李孝儒点点头,也算是代表董卓否决了胡轸的提议。 “皇甫将军远在凉州,驻守雍城的皇甫坚寿素来与董将军有旧,何不邀他来长安一聚?”梁祯隐去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这句话就是:在举兵东进之前。 “这倒是个好方法。”李孝儒笑了,同时向梁祯投来几分赞赏的目光。 今天的小聚,就到此结束了,表面上看似什么也没有定下,但聪明的人都知道,事实上,一切都已在今天定下来了。 将大伙送出董府后,李孝儒便风急火燎地去到后堂找董卓,以报告最新进展:“董公,段校尉在东进这事上,还心存疑虑。董都督说,一切都听董公的。梁司马同意东进,但表示需要谨慎提防皇甫嵩。文才想领军两千去防备驻扎在雍城的皇甫坚寿,但大家都不愿意抽调自己麾下的士卒给他。” 董卓随手从果盘上抓起一串葡萄,对李孝儒道:“我跟皇甫嵩,其实是一路人,都是这葡萄的根,董越、胡轸、段煨、梁祯他们都是附着在上面的葡萄串。他们虽然听命于我,但心中,却都有着各自的盘算。皇甫嵩也一样,唯一的不同,可能就是他带兵的时间太短,尚未拉起自己的嫡系罢了。” “所以,这次的站队,就像分一只烤全羊,难就难在,如何让所有人都心满意足。”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失控的四年(十四) 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中平六年的大汉,虽名义上还处于雒阳的控制之下,然而只需离开雒阳百十里,便不难看见风雨飘摇之象:四境皆叛,流民遍地,死相枕籍。哪怕是那些表面看上去尚算宁静的地区,也是官吏贪腐,豪门横行,百业凋敝。 汉帝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这一现状,又或者是他从来都知道,只不过从来都没有能力或想法去改变而已。总之,尚在病中的汉帝忽然下了一道诏书,称自己将在雒阳城郊的平乐观,举行一次规模盛大的阅兵,以彰显帝国之强盛。 为了准备这次阅兵,汉帝可是下了大功夫,除了新组建的西园军全部身披铁甲,手执兵刃全副武装地亮相外,南军、金吾卫以及各郡国也必须抽调一部分的精兵前来参演。如此一来,光是参加此次阅兵的军士便达到五万余人,甚至比在凉州征战的皇甫嵩,在幽州征战的公孙瓒所能调动的军士都要多。 阅兵当天,平乐观筑起了一座大坛,坛上该有十二重总高十丈的华盖,天子全副披甲,腰佩新铸造的中兴剑,立在大坛之下。大坛东北,另筑有一座小坛,小坛上也有九重华盖,这是大将军何进站立之地,然而今天,何进的背后却还多出了一个人,此人身材魁梧,苍髯如戟,原来是新上任的骠骑将军董重。 跟何进一样,董重也是外戚——他是董太后的侄子,因此在帝位之争中天然属于“董侯”刘协那一派。可以说他跟何进,是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的,因此汉帝让他们俩并站一坛上,用意是再明显不过了。 随着一声令下,新组建的西园军踏着整齐的步伐,举着猎猎的军旗,逐一从大坛、小坛下经过。第一个经过大坛的,是上军校尉蹇硕,他原是宫中的小黄门,但因生得膀阔腰圆,体壮如牛而颇受汉帝喜爱,让他当了个职权比何进还要大的上军校尉。 接下来,西园军的另外七位校尉也都一一登场,他们或是士族菁华,如四世三公的中军校尉袁绍,或是因战功而被汉帝赏识的寒门军官,如下军校尉鲍鸿,或是以张让、赵忠为代表的宦官的子弟,如助军右校尉冯芳。 看到八个校尉的成分,汉帝的心思也是昭然若揭,那就是拉拢除了外戚之外的一切力量,来在军中对付外戚何进及董重。 然而汉帝并不知道,自己这个看似精妙的布局,实则是压到天汉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在这个布局之中,何进觉得自己的性命受到了莫大的威胁,因为他几乎站在了整个朝堂的对立面。张让,赵忠也觉得自己的权势受到了挑战,因为蹇硕这人,是突然冒出来的,跟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关系,而现在他却是名义上的武官之长,那岂不是要在他们十常侍之外,再立一座山头不成? 至于士族,那就更不必说了,因为汉帝登基二十年,实行党锢的时期就有十多年,不知逼死了多少被他们视为“君子”的名士,而现在,虽说权力又稍稍向他们放开了,但自诩为帝国精英的他们,在地位上却还要屈从于屠户出身的外戚和最卑贱的阉人,这你叫他们的气,如何能顺? 然而,此刻在平乐观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除了外戚、宦官、士人外,还有一伙人也对现状十分不满,那就是武人!这里的武人,不是指何进这种靠姻亲而骤蹑高位的外戚,也不是皇甫嵩这种已将转型为士族的世代将门。而是以董卓为首的一群,靠着自己的军功,一步步从军伍中爬出来的武人,他们几乎没有家族,没有人脉,也没有足以跟士族、外戚、宦官三者中的任一者媲美的财富。 但他们手中,却握有最为恐怖的力量,而一旦这股力量失去控制,哪怕是炎炎四百年的天汉,也将在无穷无尽的血与火之中走向毁灭。这股力量就是:边军。 不过这一切都是后话了,而此刻汉帝正沉寂在雄壮的军威之中,他从如山四海的“万岁”声中,似乎听见了韩遂的求饶声,张举,张纯的惨叫声,以及屠各胡的大帐被火焰吞噬时所发出的“啪啪”声,在这个并不真实的幻境之中,全幅武装的汉帝被尊为比肩古之韩白卫霍之人,他的四周,跪满了乞降之人。 “无上将军!无上将军!”汉帝情至深处,不由得脱口而出,“朕是无上将军!” “无上将军!” “无上将军!”将士们不明所以,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们本能地跟着汉帝的话吼了起来,声音如同来自九天的天雷,直震得大地都为之颤抖。 在一片“无上将军”的浪潮之中,汉帝彻底沉醉,在他的眼里,帝国的四境已无战火的痕迹,万民安居乐业,对素未谋面的自己,那是早上三叩头,晚上九大拜,自己的威望甚至超过了昭帝、宣帝、明帝、章帝直逼对汉室有再造之功的光武帝,甚至是高帝! “朕的军士是何其雄壮,拿下四境的反贼,还不是易如反掌。”汉帝得意洋洋地对站在身边的盖勋道,“爱卿,你认为呢?” 盖勋神情复杂地看着面前那一队队正在操练的军士,良久,才长叹一声,对汉帝道:“回陛下,吴子云:万世之业,在德不在险。如今叛贼远在四疆,陛下却在平乐观检阅军队。远方的盗贼看不见官军的勇武,因而不会心生惧意。而河南尹的百姓,却要额外承担五万大军的食粮。这只会令他们的生活更加艰难。” “再说,先帝注重弘扬德行,而非武力。如今天下民生凋敝,乱民纷起。某认为,陛下应该体恤下情,整顿超纲,而非炫耀武力。” 盖勋是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的,且在说话的同时,他已经做好了被盛怒的汉帝拉近北门寺监狱的打算。然而当他说完之后,那预设的天雷却迟迟没有劈下来,这令盖勋心中一惊,悄咪咪地抬头一看,却看见汉帝蜡黄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怒意,反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夹杂着苦涩的喜悦。 “二十年,二十年了!为什么,为什么,朕要到今日,才遇到爱卿你啊。”汉帝低声感叹道,原本还笔挺的身躯,此刻,竟是一点点佝偻下去。他并不老,只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可此刻给人的感觉,却像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 “要是朕能早二十年遇见君,或许,或许还能重振朝纲。但现在,一切都晚了,朝中诸公,后庭诸宦,皆不如君远矣。” 于是,汉帝下令重赏盖勋,并打算任命他为议郎,留在自己身边以取代张让、赵忠等一干人来给自己出谋划策。 然而,令汉帝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在平乐观大坛上的一句:恨见君晚。竟然加热了盖勋腔中那本已凉透的热血,让盖勋凭空生出万丈豪情,甚至乎盖勋还得寸进尺地将汉帝引为“知己”。并决定以“士为知己死”的态度,来报答汉帝对自己的厚爱。 阅兵结束的几天后,盖勋便让自己的贴身侍卫悄悄地联系上宗正刘虞,约他一起密谈对付汉帝身边的宦官的计策。 刘虞是宗室大臣,对汉室忠心耿耿,且又曾因张让等人的迫害如入狱,腹中早就积聚了一股孔子对少正卯般的仇恨,因而盖勋的贴身侍卫刚刚说明来意,他便当即表示同意与盖勋相见。 两人见面后,刘虞又说,宦官在全国势力极大,要想彻底铲除他们,还必须得到世家的支持。这令盖勋犯了难,因为他生长在关西的凉州,对于关东的政局,那是一窍不通。好在,刘虞在雒阳沉浮多年,立刻给出了人选,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头顶“四世三公”光环的袁绍。 说起来,袁绍从中平三年起就开始密谋除掉宦官了,然而却始终不能如愿不止,自己还因那次刺杀张让弄得过了火,而被叔叔袁隗关了三年“紧闭”,生生将他从一个“谈笑间,十万黄巾灰飞烟灭”的儒将,逼成了一个因诗赋而闻名于雒阳的名士。 “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盖勋和刘虞来找袁绍时,满身酒气的袁绍正在自家的庭院中仗剑起舞,边舞,还边用悲壮凄凉的男中音吟唱着一种被他称为“词”的新体裁,“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早闻袁校尉能文能武,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在下敬服。”盖勋趁着袁绍舞剑的间隙,上前一步拱手作揖道。 “不敢当,不敢当。”袁绍赶忙放下手中的长剑,草草地理了理衣冠,“晚生见过刘宗正,见过盖议郎。” “哈哈哈,本初,你我老熟人了,就不必多礼了。”刘虞摆摆手,示意不必再搞客套,直接入正题吧。 “那是,那是。”袁绍笑吟吟地退到一边,让出两张空石凳,“两位,请入座。我去叫人端汤。”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失控的四年(十五) “平乐观那日,我观陛下甚是聪慧,只不过是被旁人所欺。如果我们能替陛下尽诛那欺瞒之辈,陛下便可重振纲常。”盖勋端着装汤的木碗,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袁绍的脸色。 经过三年的“隐居”,袁绍看上去稳重了不少,并不急于表态,而是瞄了刘虞一眼,幽幽道:“此事,必然扰动雒阳,非同一般,不知刘宗正意下如何?” 刘虞看了看盖勋,又看了看袁绍,并抚了好一会长须,才用低沉的男中音道:“权力的交替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可现在,外有强邻环伺,内有叛军如东海浪潮。怎么看,也是多事之秋,若不早作打算,只恐会酿成更大的祸患。” “刘宗正说的是啊,此事需立刻图之。若有差池,则我大汉,又将经历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了。”盖勋点点头,在一旁附和道。 “若想干成此事,需将司隶校尉掌控在手。”袁绍轻轻地握紧了右拳,“然而,司隶校尉冯方,乃中常侍曹节女婿。这对我们而言,非常不利。” 刘虞沉默了,这一层他之前确实没有想到。 盖勋的大眼珠则转了两下,然后轻轻一敲桌子:“既然如此,我们不妨从外调兵,就如王芳、许攸密谋迎立合肥侯一样。不过这次,我们只诛杀乱党。” 袁绍心中一动,因为盖勋的提议,是他未曾想到的,且极具吸引力:既然雒阳周边都是宦官的力量,那何不调外兵入京,将宦官尽数杀死呢?但一想到这,袁绍立刻有了自己的盘算,他开始不愿意看见盖勋的计划成功了,因为他胸中,那盘酝酿了数年的大棋,此刻已经落下了最关键的一粒棋子。 “君既然提到王芳,那想必也知道王芳的旧事了吧?”袁绍一个劲地摆手兼摇头道,“君乃国之栋梁,万不可轻举妄动。” “但若不如此,只怕两三年内,就会又有一场辛亥之变了。” 与盖勋的义无反顾相反,刘虞的脸上,写满了忧色,因为经袁绍这么一提,他确实怕了,事关他自己就是宗亲,盖勋要真调外兵进城杀宦官,失败了就不必说了,就算成功了,他刘虞也必定会被天下人安上一个“逼君”的恶名。 “本初说的是啊。元固,依某之见,此事确需从长计议。” 盖勋见不仅袁绍不支持自己的计划,甚至连刘虞都开始动摇,心中不免一悲,起身拱手与两人告别。 盖勋走后,袁绍立刻拉着刘虞道:“刘宗正,我观盖议郎是个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如今我们虽然拒绝了他,但也难保他不会脑子一热,一意孤行,如果那样我们就会陷入十分被动的境地了。” 刘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背着手顺着亭边走了两圈:“你说得对,我们确实应该早作提防。” “但我观盖议郎,已经将陛下引为‘知己’,古人云:士为知己死。他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 刘虞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所以,盖议郎留在陛下身边,早晚会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不归之路。” “不知宗正可有良策?” “很简单,只需将其从陛下身边调开即可。”刘虞坐回桌案旁,右手食指轻轻地点了点桌案的中间,“如今,凉州正值用人之际,盖议郎久在凉州,还是让他在凉州牧守一方为好。” “但盖议郎毕竟是陛下所看好的大臣,所以这上疏之人,定会被陛下所厌恶啊。”袁绍左臂往桌案上一枕,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个计划唯一的漏洞,“再者,盖勋乃凉州名士,如果由我们上书将其调离朝廷,那往后,天下名士还会如何看待我们?所以,此等‘杀敌一千,自损千二’之事,我等万万做不得。” “本初说得对啊,只是如果这上书之人过于卑微,则陛下是定不会赞同的,可身居高位之人,又有哪个,肯冒着得罪全天下名士的风险,去上书呢?” “所以,我们得找一个人,他自身有足够的威望,而且又要深陷危机之中的。” 袁绍的后半句,刘虞一听便懂,那就是“如此,方能胁迫他带头上书汉帝,调离盖勋”。 “这个人,非张温莫属。”袁绍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块木牌,递到刘虞面前,这木牌上写的,正是“张温”二字。 刘虞一拍手掌:“张温这人,靠着行贿宦官而身居高位,拜授三公。怎知他劳师三年,徒劳无功不止,还丧师辱国。前年被撤职后,他就一直蜗在雒阳的府邸中,声望自然是一落千丈了。” 袁绍点点头:“张温从高位忽然被撤职,心理落差那可不是一般的大。如果我们向他保证,事成之后,委他以要职,看他还如何推辞。” 商量好后,袁绍立刻换了一身白衣,戴着长剑以及一坛清酒前去拜会闲居在家中一年有余的张温。 张温为官多年,财产一点也不少,因此虽说他已经“失业”一年有余,但在雒阳的日子,那依旧是过得有声有色的,不过他也有不少“只求富贵而不得”的人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烦恼,那就是:闲出毛病了。 张温是个野心和能力都很强的人,不然他也不会从众多排着队准备“孝敬”曹腾的人当中脱颖而出,并一步步地从县长升至太尉。但俗话说:由奢入俭难。从太尉宝座滑落至今已经一年多了,但张温却依旧难以走出阴影,因此他家的仆人在见到袁绍时,还特意恳求他见到张温时,要称张温为“张太尉”。 “在下袁绍,见过太尉。”袁绍记住了仆人的话,没有让仆人或是张温难堪,当然在袁绍心中,对张温的鄙夷,也多了几分:切,拿得起,放不下的竖子。 张温虽眯着眼,但却依旧难以掩盖双目中那天生的虎狼之气:“本初今日特意来拜访我这闲居老头,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正是。”袁绍点点头,递上一竹卷,轻轻地推到桌案中间,“本初和刘宗正,恰有一事,想求太尉帮忙、” 张温一把取来竹卷,然而打开之后才发现竹卷是空的,上面并无一字。 “盖议郎大才,可陛下却将他留在身边,而不委以重任,实在是令人惋惜。所以,我等想请太尉上书陛下,委盖议郎以重任。” 张温到底是老江湖了,一听这事,便摆出苦瓜干般的脸:“唉,老夫闲居经年,早已不闻政事,本初啊,此事你还是另求他人吧。” “唉,竟然太尉已看破红尘,放下了功名利禄,过上了半隐的生活。那绍,也不好再打扰了。”袁绍说着,就要起身拱手告辞。 “哎,本初,这汤还没上呢,何必这么急着走呢?”张温见情况不对,连忙出言挽留,“来,先坐,先坐。” 袁绍见状,便重新坐了下来,但却不再多开口,只是别过头看着窗外的园林,大有只等那热汤一上,跟张温喝过后,便立刻告辞的姿势。 张温一见,心中不由得着急起来,事关他也是五六十的人了,大半生的阅历十分清楚地告诉了他一个硬道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而且,他现在也确实需要一个“举主”的举荐,来让自己东山再起。 “好吧,本初你想让老夫做什么?”张温一有了欲求,便再难摆出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了,身子往前一倾,低声问道。 “盖议郎久在西州,对西州事务甚是熟悉,如今官军在西州接连战败,关中不稳,人心惶惶。太尉何不向陛下举荐盖议郎,让其镇守京兆呢?” 张温嘴角一抽,因为凉州之所以全失,关中之所以在短短数年间几次受到战乱的威胁,追根到底,就是因为他中平二年的指挥失误,导致帝国的三边精锐以及州郡精华在当年的战事中损失殆尽。要不然,韩遂哪有机会先杀边章、北宫伯玉,后废王国? “冯方在司隶校尉这位置上也坐了许多年,该给他另谋一职了。”袁绍随口说了句,然后便自个儿喝着新端上来的汤,不再跟张温说话。 但张温的心,却已经蠢蠢欲动起来。毕竟,那可是司隶校尉啊!这是个什么职务?就是十三刺史部之首,仅次于九卿的存在。不对,司隶校尉还掌握着除了西园军及南北军外,整个司隶地区的所有军队以及大量文官的举荐权,其能量不可谓不大。 “京兆确实需要一名有勇有谋,能进能退的京兆尹。某遍观朝堂,没有比盖议郎更合适的了。这样吧,某后天就拟奏折,向陛下举荐盖议郎。不过嘛,某现在乃白身,恐怕就算愿意进言,陛下也未必会听啊。” “太尉自然不会以布衣之身去进言。”袁绍笑了笑,算是隐隐答应了扶张温上位司隶校尉的条件。 这边,袁绍刚说服张温上书,那一边刘虞也跟张让的人谈好了条件。说也奇怪,刘虞跟张让本是有仇怨的,怎么现在却忽然答应合作了呢?原来,刘虞左右一权衡,以自己和袁绍现在的实力哪怕再加上盖勋的帮助,也段不可能将十常侍连根拔起,反而还会被十常侍抓住机会杀掉自己。 因此,刘虞便将盖勋准备对付张让的计划透露给张让,后者一听,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因为汉帝在中平四年开始,就已经对他们有了戒备之心,屡次告诫他们不得再向以前那样胡作非为,甚至允许桓典连续杀了好几个赵忠五服之内的子弟。如此一来,十常侍人人自危,他们的子弟也大多吓得弃官而逃,有的甚至连家门都不敢踏出一步。 正因如此,当张让听说刘虞有办法对付盖勋后,便一口答应了刘虞的条件,并表示一旬之内,司隶校尉的位置便能空出来以待贤才。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失控的四年(十六) ,后汉长夜 从广宗到雒阳上千里的归途,左丰一直紧绷着脸,时不时地或猛跺马车的地板一脚,或暗骂一句詈语。他的举动,吓得同行的侍从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触了这位爷的霉头。 然而即便如此,左丰还是抓住仅有的两次机会,削平了两个倒霉蛋的脑壳,直到看见他们豆腐花一般的脑浆,左丰的心情,这才好了一点。 九月,当邙山染上第一丝秋色时,左丰也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雒阳。他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上本弹劾卢植,说他屯兵广宗城下,数日不战,不知意欲何为。 而雒阳城中的汉帝,也早因就等张角授首的消息不至,而心火溅起,一看见左丰的这封上疏,当即是龙颜大怒,拍案而起,若不是因为宝剑放得远了些,他保准会跳将起来,挥剑乱砍。 三日后,左丰等来了他日思夜盼的结果:北中郎将卢植,深受皇恩,却不知报答,屯重兵于广宗城下,数月不战,意欲何为?着免去卢植北中郎将之职,押送回京,量罪定刑。 与降罪卢植的诏书一并发出的,还有拜河东太守董卓为东中郎将,接替卢植领军征讨张角等众的诏书。 接到诏书后,董卓立刻吩咐侍从收拾行囊,可当一切物什均已准备妥当后,他却忽然赖在府中,迟迟不肯上路,直到十天后,他收到卢植被囚车押走的确切消息后,方才启程赶往广宗县外的官军大营。 董卓是在九月下旬赶到官军大营的,可他上任的第二天便发现,这队伍比他预料的,还不好带。因为广宗城外的四万多军士,都是追随卢植经历过数十次大小战斗的老兵,对卢子干老将军他们是心悦诚服。可现在朝廷却已“莫须有”之罪名,将卢子干给下了狱,虽说董卓跟此事无半文钱关系,然而在不知道该恨谁的军士们心中,他就是唯一可以记恨的对象。 而将兵不和,素来是兵家大忌。因此从军多年的董卓敏锐地意识到,广宗县,此刻是不能打了。 可不打也不行,因为朝廷给卢植安的罪名便是:屯重兵于广宗城下,数月不战,意欲何为?所以,这场仗是一定要打的,但不能打万众一心且有张角亲自坐镇的广宗。那么,该打哪里呢? 空荡荡的帅帐中,董卓独自一人握着烛台,逐一打量着舆图上标记出的黄巾军所占据的城池。他端详了足有一个时辰,终于,他将目光落在广宗以北百里外的一座城池上,这座城池的名字叫下曲阳。 驻守下曲阳的是张角三弟张宝率领的数万黄巾军,而在年初,冀州黄巾军全盛时期,下曲阳县其实位于黄巾军控制区的中心地带,因此张角将许多军汉的家眷,以及老弱者安置在此,但没想到,今年夏天公孙瓒率领的幽州官军竟然一举击破了黄巾军的北方防线,使得本位于腹地的下曲阳,登时成为前线。 因此张宝麾下的数万黄巾军,有战斗力的,反而多是王大志部的残兵以及他自己的数千亲卫。 拿下他们,应该很容易。董卓满意地点点头,胖得流油的黑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待某斩下张宝的头,看你们这群崽子,还敢不敢给我阳奉阴违。 可下一瞬,董卓脸上的笑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他突然想起,自己虽说在凉州打了半辈子仗,在并州刺史任上,也没少给并州的军卒施恩,可现在他麾下的兵卒,却都不是凉、并二州出身,相反还因为卢植那厮的事,跟自己结了仇怨,现在自己要用他们去打张宝,他们依旧是不肯出全力的。如此一来,胜负可就难料了。 “报!”董卓正在思咐,帐外却飞奔来一传令兵。 董卓心情不好,因此对这人也不甚客气,粗声粗气道:“说。” “报中郎将,公孙骑都尉率幽州刺史部兵马万余人已经行抵望都县,听候中郎将进一步命令。” “哦?”董卓浓粗的又眉毛一挑,旋即双眼又咪成一条缝:“哈哈!来得好,来得好,传令,赏酒赏肉,让他们在二十日之内,赶至下曲阳扎营,待本中郎将挥军北上,一同剿灭叛贼张宝。” “诺!” 传令兵走后,董卓再次回身查看那幅巨大的舆图,越看他就越觉得自己的安排真是正确极了,因为幽州的官军从未真正归属到卢植麾下,对卢植自然没什么感情,而自己只需领着他们取得一场像样的胜利,就必然能在他们中间树立起威望。至于这里的官军嘛…… 哼,让你们刁难老子,老子现在就让你们去打下手。董卓恶毒地瞪了一眼帐篷的四周,仿佛那里站满了自己的仇人。 这一边,董卓正在为自己找到了破局之法而得意,另一边接到命令的公孙瓒脸上却是阴晴不定。 一方面,董卓赏赐的酒肉让他大喜过望,没想到这位新上司一到任,就如此看重自己。而另一方面,董卓却让他在二十天之内率军赶到下曲阳,这一条,他就有点拿不准了。 事关下曲阳离望都,其实也不远,步兵带辎重行军,即使再拖沓,十天也能到了。可董卓却给了他二十天,那寓意就很明显了,就是让他一边走,一边仔细勘察下曲阳周边的地形地貌,黄巾军的布防情况,甚至还要制定出相应的进攻计划。 可这些不都是担任主攻部队的工作吗? 好战的公孙瓒虽说很乐意接受主攻任务,可他也明白,自己的才华也需要硬件的支撑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但很明显,他麾下的幽州官军达不到他的要求。 “我等只有一万人,且经过夏天的一系列战事,也是十分疲惫,而这下曲阳的黄巾军,至起码有八万人,虽说多有老弱,但某想,其战斗力也不应低估,可某观董中郎将,是有意让我等担攻坚之任。两位说说,这该如何是好?” 刘备略显别扭地曲着长臂,并用粗大的手掌摸着自己的脸庞,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依某之见,若董中郎将真有此意,我等亦当效死,不过董中郎将需 拨给我们足够的甲仗。” 梁祯却道:“依某之见,我军连月征伐,将士疲惫,此刻急需修整,不可再当攻坚之任。” “德源兄此言差矣,我等为国而战,岂有言疲之理?”刘备连连摇头。 梁祯登时像个被人拆穿了谎言的孩子,脸色一红。事实上幽州官军已经修整了将近一月,说疲乏是假的,但这并不妨碍梁祯认为,他们不该去啃张宝这块硬骨头。当然这种话不能摆到明面上,因此只能以疲乏来应付,但不曾想,刘备竟是如此不给面子,当着公孙瓒的面,将这层点破了。 “二位所言不无道理,待某再三思索片刻。” 别了公孙瓒后,梁祯不敢再在刘备的视线内作过多逗留,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自己的军帐,甩下腰刀,摘掉屋山帻,往炕桌那一座,撑着手臂闷闷不乐地盯着军帐的地面。 “哥哥,你怎么了?”叶鹰扬围了上来,皱着眉看着梁祯。 “去去去。”梁祯不耐烦地摆摆手,让叶鹰扬走开。 “当贼被捉了?”叶鹰扬双手支在炕桌的另一边,撑着自己稚气未消的脸,跟梁祯四目相视。 “胡说八道,去去去去。”梁祯一瞪眼,起身欲打。 “哦。我懂了。”叶鹰扬奸笑一声,转身跑了出去,不多时就扯了黑齿影寒进来,当着梁祯的面,贴着她耳朵说了几句,然后一脸得意地看着梁祯。但没等他嘚瑟多久,便被黑齿影寒唤来的章牛给提着后衣领扔出了军帐。 “你进来干什么?”梁祯别过脸,看也不看黑齿影寒一眼。 “我就想来看看你。”黑齿影寒盘腿坐在梁祯身侧,脑袋轻轻一歪,靠在梁祯肌肉虬扎的后背上。 后背传来的丝丝温柔,令梁祯心下一甜,接着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新上任的董中郎将可能让我们去攻坚,我不想去,以军士疲惫为借口推脱,没想到玄德兄当着伯珪兄的面,拆穿了我的话。” “玄德性格如此,适应适应就好了。骑都尉什么态度?” “伯珪兄也想打。” “他为什么想打?” 梁祯头往后一靠,压在黑齿影寒的脑袋之上:“当然是为了功劳。” “玄德为的可不是功劳。”黑齿影寒推开了梁祯,接着双手搭在梁祯肩上,伏在梁祯耳边道,“倒是你们为什么会觉得,董中郎将会让幽州军去打头阵?” “这我怎么知道?”梁祯白了黑齿影寒一眼,“董中郎将怎么想,也不用跟我汇报啊。” “因为他的威望不足以驾驭皇甫中郎将的旧部。所以只能先依靠你们来对付黄巾军,以树立威信。” 梁祯身子一挺,从黑齿影寒“爪”下挣了出来:“不会吧,你是什么知道的?” 黑齿影寒坐正了身子,气质登时从一只恋人的小猫,变回高傲的老虎:“以后你就懂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失控的四年(十七) 残缺的夕阳照耀着焦黑的河谷,谷底的河流早已便鲜血染成了红黑色,烽烟尚未散去,火焰依旧舔舔着武刚车的残骸。象征着荣耀的战旗折在血水中,原本鲜艳的旗帜,此刻却被无数双脚所沾污。 草丛中,丢弃着败兵的一截断臂,乱石上,落着溃卒的一条残腿。河谷两侧堆砌着如小山一般的尸体,鲜血、内脏、尘土将它们封印在下,使人分不清它们的军服是红是黑。 乌鸦在天空盘旋,散布着不详,野狼在地上游走,传播着凶兆。 万幸的是,这不是死伤枕籍的凉州战场,而仅仅是象棋的棋盘,在这棋盘上,厮杀是无声的,也不会真的有军卒死去,不过对执棋者的考验,却丝毫不亚于那真正的,血与火交织的战场。 “祯,你已经一炷香没有动过了。”董卓托着双手,略选疲倦的大眼有点不满地看着梁祯,“是智穷了吗?” 梁祯苦笑一声,算是默认了。没有人敢真的在某样比赛中将自己的顶头上司击败,梁祯也是这样,于是他在一开始的时候,便故意走错了一步棋,怎知,董卓本身就是个下棋好手,梁祯仅仅“让”了一步,便在棋盘上完全落了下风,再无翻盘的机会。 董卓玩弄起两只被吃掉的棋子,皱着眉头端详着棋盘上的残局,良久,他放下两只死棋,“唉”地叹了口气:“我听说,没有登山过高山的人,总是向往山顶的美景。而那登上过高山的人,却不会再想第二次去攀登山峰。因为,登顶过大山的人,往往知道山顶的寒冷。这难道不就像袁公子所说的‘高处不胜寒’那样吗?” “将军,我听说雄鹰往往独行,只有那燕雀才会结对而行。将军之智,比九渊还要深。因此,在对弈上找不到对手,不也是正常的情况吗?” “没有对手,就是最大的对手。”董卓再次拿起一只死棋,“就像这盘棋,每只棋子都有它自己的位置。如果这盘赢了,胜者虽然会再将棋局过一遍,但所得,终究比败者要少,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诉他,这一盘他已经胜了。如此一来,他的所得便少了,所犯下的错误,也得不到及时的纠正。所以,孔子才会说:吾日三省吾身。” “将军教训得是。”梁祯在坐席上躬身表示受教,董卓这话确实没错,因为当一个人站的位置越高,他周围的人便越难向他说“真话”了。 董卓一把抱过旁边的酒坛,给两只大木碗满上:“这次,我们的对手,是未尝败绩的皇甫嵩,还有名震西州的盖勋。古人说,忠言逆耳。可我已经好些年没有这种感觉了。今天,你就让我重新感受一下这种感觉。” 梁祯不由得一怔,董卓这话确实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将军,我听说善于用兵的人,其智谋之多,就算是九渊之水也不能比。而皇甫将军正是这种人。我又听说,聪慧的人从来都会用自己的长处来迎击别人的短处,而不会用自己的短处来迎击别人的长处。” “皇 甫将军善于用兵,但安定皇甫氏,已是当朝世家之一,俗话说‘树大招风’,朝中眼红皇甫家的人多着呢,这些人难道不是将军的天然盟友吗?” 董卓将木碗中的酒一饮而尽:“战国后期,秦国强而六国弱,故六国纷纷用苏秦之计,合纵以抗秦,而秦国则用张仪之计,连横以对抗六国。但这连横的精髓就在于,连一家以抗五家。可这一家并不好找啊。” 梁祯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礼节性地拿起酒坛,帮董卓倒满了一碗酒:“将军可曾想过,汉帝为何连续两次下旨,要征辟将军?” “还不是怕我拥兵自重。”董卓不假思索道。 “可现在,皇甫将军麾下之军,三万有余,而将军麾下之兵不足两万。难道朝中诸公,就真的放心这皇甫将军?要知道,当年秦王扫六合,走的,就是长安去雒阳的大道!” “说得有道理。”董卓双目一张,“如果我将手中的军队也交给皇甫嵩,那皇甫嵩手上的军队,就有将近六万。他如果心存反意,试问,这天下还有谁能够抵抗这六万从关中一泻而下的大军?” 梁祯见状,连忙趁热打铁道:“陛下精于制衡之道,不可能不知道,西州的军队分散在皇甫将军跟将军手中,才是最安全的。可为什么,征辟将军入朝的旨意,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传到长安呢?” “祯,你的意思,连翻征辟我入朝。可能不是陛下的旨意?” 梁祯点点头:“将军,我乃山泽野人,对朝堂大事,一无所知。所以……” 董卓果然上钩,开始向梁祯描绘起如今朝堂的局势来。 原来,随着汉帝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朝堂上关于诸君的角逐也越发激烈起来。并渐渐地围绕史侯跟董侯分成两个派系,史侯的派系以大将军何进为首,董侯的派系,则以骠骑将军董重为首,双方围绕陛下百年之后,由谁来继承大统,展开了惨烈程度不亚于凉州战场的较量。 而朝堂的另一根柱子宦官,则也分为两派,少壮派以上军校尉蹇硕为首,暗中支持董侯,其实这也是汉帝的意思。而另一派,则是虽然收敛了许多,但依旧根基遍布一十三州的十常侍,可他们的态度却是相当暖味,并没有明确表示支持谁。 至于另一根支柱,也就是在中平元年才渐渐恢复地位的士人,则也出奇地安静,一副远离史侯董侯之争的模样。 “陛下早年,将自己推到了整个士人的对立面。故而,在他最需要士人帮腔作势的时候,没有人应和,也在情理之中了。”董卓微微地旋转着手中的木碗,闪亮的大眼睛则一刻不离酒碗中的涟漪,“其实,士人们是在观望,看看大将军跟骠骑将军谁更能满足他们的诉求。” 士人的诉求,自然是尽诛宦官了。因为自从曹节等人谎称奉汉帝诏,将窦武陈蕃等一众有威望的士人领袖灭族后,士人跟宦官之间的仇怨,便被激化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因此,无论是何进还是董重, 要想得到士人的支持,就必须承诺事成之后,尽诛宦官。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外戚跟宦官之间的联系,远比士人与宦官要紧密,就拿何进本人来说,没有了张让等一干人,他到现在都还是南阳郡中的一个屠户呢。 “将军,依我之见,现在我们要确认的,就是士人尽诛宦官之心,有多坚决。”梁祯道,“如果他们真到了与士人不死不休的地步,那么即便大将军和骠骑将军都不愿意尽诛宦官,士人们也会寻求外援。” “那依你之见,当今这天下,有谁可以当外援呢?” 梁祯皱着眉头想了想:“士人寻找盟友,必定不会找自成一派的,不然的话,他们的利益就会大为受损,因此豫州牧黄子琰,虽有治乱之才,但士人也不会考虑。此外,皇甫将军亦如是。” “倒是将军您,曾经是袁太傅的学生,此刻又处处被皇甫将军节制。因此,在士人们眼中,应该是个可以结盟的好对象。” “哈哈哈,祯你跟我想的,竟是一模一样!”董卓端起酒碗,“来,干一个。” “只是,三辅离雒阳太远,一旦有什么变故,我们也难以及时赶到啊。” “将军,何不妨借汉帝的旨意行事?” 董卓眉头一皱:“你是说,昨日汉帝下诏责备我之事?” “正是,将军不妨引精兵向东。一来,若是雒阳有变,反应时间也大为减少,二来,还能避免给皇甫将军口实。” “嗯,好!甚好!”董卓哈哈大笑,“就按你说地办!” “那将军,在下这就去准备。” “好。” 梁祯退出了公厅,并沿着来时的路往府门的方向走,然而俗话说:不是冤家不对头。梁祯刚刚来到前院,便看见迎面转来一个苗条的倩影,这身形,这步姿,不正是董白吗? 董白显然也看见了梁祯,她跟梁祯一样,也怔住了。两人隔着丈许远对立着,就如同两尊冰雕。 “在下梁祯,见过姑子。”梁祯低声拱手道,上回他虽然呵斥了董白一回,但对方毕竟是董卓的孙女,要是背后给他“吹”点风什么的,那以董卓的脾性,估么着…… “啊……哦……”董白似乎比梁祯还要手足无措,愣了许久,才应了声。 “这支发簪,还望姑子收下,就算是聊表祯的歉意。”梁祯恍然想起,自己自骂了董白一顿后,就去买了一支精美的发簪随身带着,打算以后用作赔礼用的,现在,机会不就在面前吗? “歉意?”董白的脸色露出一丝不快之色。 “正是。孟子说‘春风化雨’,上回姑子确实做错了事,不过祯也一样,祯不该大声斥责姑子,而是应该耐心劝导。” “巧言令色。”董白白了梁祯一眼,伸手取过那支发簪,“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梁祯一听,心中的大石也终于放下了,连忙拱手相送。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失控的四年(十八) ,后汉长夜 铁戟被击飞的那一刹,董卓整个人都愣住了,他从军三十余载,是第一次见到,竟然有人敢当着全军的面,击飞一军主将的兵刃,而且这人就站在自己身后!如果他刚才那一枪出击的方向不是自己手中的长戟,而是自己本人呢? “将军息怒!”没等董卓回过神来,出手的那人便拱手赔礼。 “将军息怒!”左右十余员将校一并道。 “你……你们!”董卓双目暴突,整个人就像一条遇险的河豚鱼,膨胀了三五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此时,长水骑士大多已经顺着军阵最外围的盾墙撤到了军阵两翼,然而紧随着他们冲来的黄巾骑士,也已经冲到了军阵面前! “射声营三箭连射!”副将这才示意传令兵传达董卓的命令。 然而一切,都已经迟了,没等射声营的弓弩手射出第一轮箭矢,紧随长水骑士杀至的黄巾军骑士便已凭借马匹的巨大冲力冲破了军阵最外围的盾墙。 原来,在董卓制定的作战计划中,官军今天的任务是进攻,因此官军在战场上的一切排兵布阵,都是围绕进攻展开的,包括这个雁行阵,本身就是一个以进攻为目的的阵型,也是极不利于防守的。 虽说董卓见势头不对,立刻传令变阵,但五万军士毕竟不是五千军士,变阵没个两三炷香的时间就别指望了。所以为了争取时间,董卓甚是不惜下令向长水骑放箭,以拖延黄巾骑士冲击大阵的步伐,可怎知,他手下的一众将校,根本就不听他的。 将校们没有料到,集体违命的后果竟会这般严重。 黄巾骑士突入官军大阵没多久,他们的步卒就跟着冲了上来,而官军士卒则因指挥混乱且被阳光刺得挣不开眼睛,而无力执行最为基本的战术动作,因此,十来里路长的大阵,一炷香的功夫,就被黄巾军捅了个千疮百孔。 “哼!”董卓冷吭一声,拨马就走,他赌气要走,自然没有人会拦着,可如此一来,五万多官军登时变得群龙无首,阵型自然也更为混乱,官军的全面溃败,就在眼前。 然而对于刚刚发生的这一切,身处大阵第二线的梁祯根本就不知道,不单是他,整个幽州军一万多人,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所看见的,只有前面的袍泽越来越乱的后脑勺。 原来,董卓的计策是,先派卢植的老部下们出阵,探清黄巾军阵的虚实,然后再由位于雁行阵第二线,一直养精蓄锐的幽州官军作为攻坚主力,一举突破黄巾军的阵型,可怎知,黄巾军虚实未探明,诱敌还击的步兵、长水二营竟是先后败下阵来,而且是一营败得比一营惨。 俗话说兵败如山倒,见势头不对,大阵前端的军士再也顾不得什么将令不将令的了,转身加入了黄巾军汉的行列,一并挤压己方的后军,而官军第二线的部队,只有一万多人,且没有配备大盾这种防守用的军械,因此当他们刹那间受到身前数万人的挤压时,哪里还顶得住?脑子灵光的撒腿逃了,脑 子不灵的,当场被前面的人推翻在地,没等回过神来,就被千百双穿着铜靴麻鞋的脚给踩成了肉酱。 “快跑,哥哥!”章牛双臂一分,推开前面涌来的十数军士,然后大声朝身后的梁祯道,“跑!” 然而算得上久经沙场的梁祯,竟在此刻愣住了,因为他从来没经历过这种情况:连黄头巾都没有看见,为什么自己周围的所有兵士都在逃跑?为什么自己素来在营中畅通无阻的军令,现在竟然连一步的距离都传不出去了? 乱兵的洪流就如辽水的旋涡,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才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就将章牛从梁祯身边扯开。 “哥哥!哥哥!”大葫芦就像一个不慎落水的幼童,拼了命地举起手,朝岸上的人呼救,“跑!快跑!” “阿牛!阿牛!”挨了不知哪人给的一手肘后,梁祯也终于回过神来,挣扎着想要向章牛那边逃。 然而,梁祯一人之力又怎能敌过千万人之力?在奋力挣扎了两步之后,梁祯也不得不放弃跟章牛汇合的打算,随波逐流起来。 就这样,梁祯随着这汪洋漂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在人群之中发现了一抹黄色,那是黄巾军!且不知是因为这股黄巾军本就熟悉战阵,还是官军士卒实在太过混乱,这股黄巾军虽人数不多,可却显得攻防有道,进退得体。 官军溃卒一见,立刻如海潮遇到高山一般,往两侧散开,当然也有人运气太背,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梁祯刚想跟着洪流往右侧躲开,怎知却被人猛地一推,整个儿当即失去平衡,一头往那群黄巾军汉处扑去。 “这有个当官的!”乱军丛中,这一声暴喝显得极为刺耳,不,不止是刺耳,更是刺心,因为梁祯听得清楚,这声音是从自己背后传来的!而自己背后,分明全是官军溃卒。 有人为了逃命,竟然不惜出卖自己! 然而梁祯现在也顾不得去找那消失在人海中的“叛徒”算账了,因为那些黄巾军汉显然已经听见了呼喝,一并朝梁祯这边杀来。 “黑缨的是官!” “黑缨的是官!”他们一边冲杀,一边吼道。 梁祯一听,又是一个踉跄,因为他正好想起,自己的盔缨是象征校尉、司马级别的黑缨,而普通的兵士多是红缨为主。红中黑,别提有多刺眼了。 怎么办?梁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虽然也拼进全力奔逃,但身上的甲胄却是跟泰山一般沉重,梁祯越跑,越觉得黄巾军汉的喊杀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怎么办?怎么办? “咚”梁祯的右脚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该死!谁!他心下一怒,竟是扭头查看,原来是一顶被人抛弃的钢盔。 丢盔弃甲!梁祯的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对啊,既然盔甲沉重,又容易被认出身份,那将它们全扔了不就好了! 性命攸关之际,梁祯也顾不得这许多了,立刻解开钢盔,朝远处一抛,然后撒腿就跑。 盔甲的穿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同理将它脱下来也破费功夫,当然这仅限于正常的穿戴情况,若是在危急关头,也有快速办法的,不过那就需要“解甲刀”这么一项物什了。而正好,梁祯身上就有这么一把。 或许是苍天有眼,梁祯正发愁在哪里找一个安全点的地方来卸甲,溃兵面前,就出现了一辆接一辆或被掀翻或被撞乱的大车,而这些大车之上,大都有辎重营的旗号。 太好了!梁祯三步并做两步窜到一辆大车后,手中的解甲刀“嚓嚓”两下,就将盔甲连着几块战袍的布料一并割了下来。 卸下铁甲的那一霎,梁祯倍感轻松,可下一瞬,一阵凉风吹来,他却只觉得眼前的景物忽地变得通红,然后是天旋地转,身子一个踉跄,竟是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不知过了多久,梁祯才慢慢睁开双眼,而眼皮挣开的那一瞬间,万丈金光忽地涌入,刺得他整个脑壳都快爆炸了。梁祯不得不翻了个身,连吸几口大气,待到身体稍稍恢复了力气后,才堪堪起身,然而下一瞬,他又是一惊,差点没有再次摔坐在地上:举目四眺,尽是死尸相枕,甲仗遍地。天地之间,哪还有半个活人? “盈儿?盈儿!你在哪?阿牛,阿牛你还好吗?鹰扬!你个小鬼,跑哪去了?”梁祯如同一头发疯的野牛,尖尖的犄角四下乱甩,喉咙中,不断地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咆哮,以威胁那并不存在的狮子。 正午的阳光火辣辣的,晒得梁祯只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眼看着又要倒下,梁祯赶忙从地上抄起一把被遗弃的长戟,用它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一步两拐地朝他认为是远离下曲阳的地方走去。 在死尸如织的战场上走路,并非一件易事,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脚下踩着的会是什么,有时候要脚下一滑,才知道原来自己正踩在一截断肠上,有时候要脚板底一痛,才知道原来自己踩到了折断的戟尖,好在,梁祯脚下所穿的铜泡靴,靴底裹着一层铁板,要不然的话,梁祯的脚板底早就废了。 如果此刻,梁祯能够找到一面铜镜,他一定会大吃一惊:这还是自己吗?军服糟蹋破烂,形如乞丐,发鬓撒乱,且沾满了人体组织,更抢眼的是,他的脖颈上,就挂着一截花花绿绿的大肠,就像后世的围巾一样,垂下一截,随着他身躯的移动,一摆一摆的。 走着走着,梁祯的视野之中,忽然出现了一辆大车,这车比辎重营的都要大,都要高,马车上也是龙虎相斗,好不威风,只不过这些威风凛凛的动物此刻都因身体上沾满了鲜血,而变得异常骇人。 梁祯走进一看,才发现原来这竟然是官军用来指挥作战的兵车,这架兵车,高三丈有余,上面本摆设有一面大鼓,数支令旗,可此刻,令旗早已全数遗失,牛皮大鼓也从鼓架上滚落,撞碎了栏杆,砸塌了兵车的一角,然后一直滚了约三十步方才止住,一路上,不知吞噬了多少生命,因为它所过之处,只剩下血肉模糊的一片。 第二百一十六章 失控的四年(十九) ,后汉长夜 “听说,你下午没什么事干?”董白又一次跟梁祯在董府的前院相撞,不过这一次,她的反应比上一次正常多了,举手投足之间,也恢复了昔日董府小主人的神采。 梁祯心中一惊:这家伙这么问,莫不是在密谋什么? “是的,不知姑子有何吩咐?” “牛姑父最近新买了一些酒,你来陪我喝上几坛。”董白眼珠子一转,笑吟吟地看着梁祯。 在老年人身上,常常可以看见“隔代亲”现象,所谓隔代亲,就是指老年人在陪伴自己孙辈的时候,能够消除自己的寂寞与孤苦,并且在精神上得到极大的宽慰。董卓也是这样,他对于董白这个尚未及竿的孙女的爱,远远超过了对自己的儿女们。因此,也难怪董白小小年纪就那么蛮横了。 “诺。”梁祯嘴上唯唯诺诺,但心中却是轻蔑一笑:哼,就凭你,也想灌醉我? 俗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如果按照厮杀汉们的规矩来饮酒,一百个董白也不够给梁祯灌醉的,然而,董白却不吃厮杀汉们的玩法,直接自定规矩。 董白找来了一大一小两只木碗,大碗给梁祯,小碗自己拿着:“这个,我要射不中红圈,你就喝一碗。同样的,你射中那红圈,我就喝一碗。” “喂!不大……” “嗯?” “好吧,好吧!”梁祯可不敢就因为这点小事而再跟董白闹翻,又想着自己的酒量怎么着也比董白要好,于是就答应下来。 “输了的人,就要替赢的人做一件事。” “好吧……” 第一轮,是董白先射箭,然而这个狡猾的小蛮女自一开始就没安过好心,因为在放箭前,连瞄准都没有瞄准,如此一来,这箭又怎可能中靶? 可恶!喝干净一碗酒后,梁祯在心中大骂,然后拉满弓箭,“咻”地放出一箭,不偏不倚,正中五十步外的箭靶靶心。 “哇!好厉害!”董白尖叫道。 “别光说啊,你倒是喝酒啊。”梁祯不满地囔囔道。 “我喝了啊,呐!”董白将小碗一反,确实连一滴酒都没有流出来,然而那只小碗的容量,估摸着连大碗的五分之一都没有。 如此几番,不过半炷香的功夫,梁祯便只觉得天旋地转,连站都站不稳了,更别说挽弓放箭了。 “哈哈哈哈!你醉了!”董白拍着手掌叫道,“你输了,你输了!” “你……你这个……野……野蛮的笨蛋……” “怎么的?你不服?” “不……不……” 董白捂着嘴狂笑:“得了吧你,先把这醒酒汤喝了。瞧你这样子,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不知过了多久,梁祯才从迷迷糊糊的感觉中挣脱出来,这个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而董白却依旧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都这么晚了,我得先回去了,不然就要挨骂了。” “怕什么,你就说来我这了。” 梁祯想扳回一城,于是损了董白一句:“你一个未竿少女跟我这个大老粗在晚上呆一块,传出去可不太好听吧?” “ 哼,祖君都不管我,其他人谁敢说半个字?”董白不以为然道,显然未经人事的她并没有懂梁祯这话的深层含义。 “哎呦,姑子,你留我总得有个理由吧?”梁祯耗不起了,赶忙“求饶”。 “好啊,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董白双眸忽地闪出如同狐狸般狡黠的光,“祖君是准备带兵去雒阳了吗?” “姑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将军是奉陛下的诏,准备去并州赴任,以防备屠各胡。”梁祯赶忙纠正道,同时在心中也捏了一把汗:这董卓怎说也是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狐狸了,怎么这保密措施竟然做得这么差呢? 董白不高兴了:“哼!你们都瞒着我,可我都已经猜到了。祖君名义上是去并州,但实际上,是打算在并州观望,一旦……” “姑子!”梁祯急了,语气不禁严厉了几分,“这轻飘飘的几句话,若是传出去,你知道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吗?” 董白似乎很吃这套,梁祯这话一出,她立刻萎顿下去,瞬间就从一只神采飞扬的母狮子,变成了一只任人蹂躏的小猫咪。 “皇甫将军勒兵三万,就驻扎在右扶风,这事一旦传入他耳中,就无疑给了他挥兵东进的口实。到时候,不光是将军,还有将军帐下的近两万军士,包括你,我,都得死!” “有什么严重吗?”董白白了梁祯一眼,“不就是几句话吗?” “姑子,欲加之罪尚且何患无辞,更何况,这几句话要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听到了,就会成为对付将军的铁证啊。” “好好好,我对谁都不说,行了吧?” “不对,姑子,如此机密的时,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跟你说过了吗?我猜的。” 梁祯白了董白一眼,不过他也没有追问下去:“姑子,此事万万不可再对旁人提起。嗯,今天天色也不早了,容祯先行告退。” 说着,梁祯就打算溜出董府,然而董白却“抓”住了他:“慢着。” “又怎么了?”梁祯有点无奈地看着这个小姑奶奶。 “之前不是说好了吗,输了的人要替赢了的人做一件事。” “这……”梁祯暗叫不好,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凭董白这性子,真不知她会提出些什么丧心病狂的要求来。 董白似乎没有注意到梁祯脸上复杂的神色,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要求:“我想要一匹真正的战马。” 这个要求其实也不过分,因为云部本身就有数百匹战马,就算梁祯拿一匹出来“送”给董白,也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但这事怪就怪在,董白为什么不向董卓要?要知道,董家本来在临洮就有一大片牧场来饲养私马,后来虽说牧场被羌人给占了,但碍于董卓在羌人中的好人缘,董家的财产可是一点不少地被牛辅率兵护送到了左冯翔。如此看来,董白想要一匹战马,也不是什么难事。 “马祯倒是有一些。但都是些驽马,姑子想要骏马,为何不向牛校尉要呢?” “哎呀,祖君老是说我一个女孩子不能整天舞刀弄枪,姑父也真是的,祖君说什么,就是什么。” 梁祯听罢, 心中不免苦笑:唉,如果牛辅不对董卓言听计从,他估计也当不了董卓的女婿吧。 “姑子,你这不是害我吗?”梁祯赶忙叫苦,“这万一被将军知道了,我可就惨了。” “你不会对祖君说,是我强逼你的啊。”董白白了梁祯一眼,“笨死了!” 梁祯心中叫苦不迭,但想了想,比起跟董卓打小报告这种几乎自杀式的操作,老老实实地按照董白说的去做,似乎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回到云部的牧场后,梁祯立刻找来鹿狂刀,让他从牧场中的军马中挑出一匹脾性最好且体型偏小的马来,准备寻个机会就给董白送过去。 但怎想,军马没来得及送出去,李孝儒就上门来了。梁祯吓了一跳:这么快就有人来兴师问罪了? 梁祯满脸堆笑地将李孝儒迎进公厅:“李兄,这是什么风将你吹到这儿来了啊?” 李孝儒猛地将梁祯递到面前的木碗一饮而尽,然后用衣袖一抹嘴角,狐狸般的眼珠子连着打量了梁祯四次,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梁司马,我听说一旦被十倍于己的敌人围困,那么就算是恶来那样的勇士,也无法脱身。如今并州不仅有屠各胡数十万,白波军十数万,更有官军近十万。难道还有比这更能将恶来这样的猛将团团围住的形势吗?” “李兄,我听说古代的名将莫不是善于发掘己方的长处,并善于利用敌人的短处的。并州虽说周围有强敌虎视眈眈,但屠各胡势众却缺乏王者来统一各部。白波军虽然横行郡县,但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这难道不是古代贤者所说的,各个击破的大好时机吗?” “哈哈哈哈。”李孝儒大笑数声,“来,梁司马,这碗酒我敬你。” 一碗饮毕,李孝儒开始向梁祯吐露董卓的计划:“梁司马,你是知道的。这木秀于林,风尚且会摧之,更何况是人呢?董将军厮杀多年,朝中资历、军功、声望能与其并肩者,不过寥寥数人耳。” “现在陛下病重,这自古以来,伊尹之事虽为美谈,但这做君主的,又有哪个会真的喜欢像伊尹这样的臣子呢?我听说,一棵树,如果树根都断了,那么它的枝叶即使长得再好,也难逃枯死的厄运。现在,董将军就是这树根,我们,就是树冠上的枝叶。有些事,是不得不为啊。” 梁祯听到这,心中已然了了,很明显,董卓已经打定主意,准备率兵入京了。因此,李孝儒此番前来的目的,正是给自己做“战前动员”,以打消自己的顾虑。 “我听说,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值得以死相报的恩情,一种是救命之恩,另一种,是知遇之恩。如果不是董将军,祯现在,兴许已经是那茫茫大漠中的一具白骨了。因此,祯愿意为董将军,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梁祯此话,倒也不全是假的,起码,在望垣县的时候,如果没有董卓,梁祯等人肯定也会像张温所派出的另外五路大军一样,匹马只轮无返了。 李孝儒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因为他从梁祯的眼神中,真的看到了真情,这份情不是想装就能随便装出来的,而必定是因为内心在某一刻的触动,而自然流露的。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失控的四年(二十) ,后汉长夜 李孝儒来找梁祯的次日,董卓便颁布了一道奇怪的军令,他下令各部推举二百至五百精锐军士,集中到他位于左冯翔的大营,准备进行一次野战急行军拉练。 董卓的心思,他的心腹们都猜得一清二楚,但同时,又不得不佩服他的智谋,毕竟,现在凉州战事频繁,驻扎在三辅的军队确实应该加强战备,以免再向中平二年那样,被打个措手不及。因此,有了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哪怕是朝中最善于挑刺的侍郎,也无法上书“诬陷”董卓的用心。 “将军,属下依照您的意见,将三辅各县的粮价、马价都打听清楚了。”李孝儒捧着长长一竹简,在董卓面前念道,“三辅粮价平均下来,梁米、黍米千五百钱一石;粟米和谷八百钱一石。马价:驽马亦需五万一匹,驮马八万,战马更甚,五十万起步。好一点的,价值百万啊。” “百万……百万。”董卓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眉头渐渐地皱成了“川”字型,“这么说来,三百飞熊军的马,就要费我上亿钱啊。” 董卓虽说财大气粗,但那毕竟是上亿钱,早就超过了他财力能够承担的极限。因此,如无意外,飞熊军的成军计划,又得推迟了。 “将军,我听说河东多大户。所以,何不……”李孝儒用手掌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毕竟,成王败寇。现在我们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 “不。”董卓摇摇头,“在进雒阳之前,我们务必保持‘秋毫无犯’的形象,只有这样,朝中的诸公,才有可能接纳我等,要是我们在河东郡就露了原形,那恐怕不等我们开进雒阳,朝廷的讨伐大军就已经堵在路上了。” “将军说的是。”李孝儒默默地合上了竹简,同时在心中删掉了抢掠河东郡豪强的念头。 “另外,各部的精兵送上了没有?” “回将军,都已送抵大营。”李孝儒点点头,“加上将军的家丁、各地新招募的壮勇,可以作为先头部队去雒阳的,共计六千余人。” “另外,牛校尉率领六千七百兵士,据守高陵,董校尉率五千兵士驻守茂陵,与牛校尉互为棱角,共同防备皇甫将军的三万大军。” “这要真打起来,只怕他们撑不了多久啊。”董卓摇摇头,“所以,我们的动作一定要快。而且啊,这一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将军,孝儒本一介草民,白活半生,本以为要客死他乡。万幸遇见了将军,不以孝儒卑微,拔擢孝儒于市井。将军,孝儒的命是您救的。孝儒愿为了将军的理想,肝脑涂地。” “好!告诉段校尉、梁司马,十日之后,率兵随我去并州赴任。”董卓右拳往桌面上一砸,一锤定音道。 “诺!” 当天下午,董卓便全服披挂来到营盘外的校场,校场之中蚁附着五六千大军,这些都是李孝儒等人忙活了将近两月的成果,现在他们将接受新一轮,也是最后一轮的筛选,若是得以通过,他们将成为董卓的亲兵,地位也能一口气跃升十数级。 董卓虽然尚且找不到足够的款项来为他的飞熊军购置战马,但他却依旧没有放缓,飞熊军的组建速度,因为在关东战场,一支身披重甲,手持利刃的重甲步兵,也足以震慑群雄了。 “今日我要的勇士,要能着皮甲披大铠,肋环刀负大盾,携弩负矢箭各三十,备五日军粮,日行五十里;弩百步、操弓百步、掷戟二十步,十中八。”董卓大言不惭地向军士们阐述着自己的标准。 校场上的数千军士一听,却无不暗自咋舌。倒不是因为这个标准太过,因为董卓年轻时就是以这个标准来要求自己的,而是对台下的这群军士来说,这个标准确乎高了点,毕竟他们名义上是各部的精华,但实际上,哪个部曲的主官没有点小心思呢——精锐都给董卓了,那以后的仗谁来当中坚? “牛校尉会带着你们从这里,跑到高陵的营盘,并在明日清晨之前返回。若能不掉队者,便可参加弓弩测试,达标者,月俸两千钱,米十二斛!” 不愧是董卓,直接给兵士们开出了相当于三百石官的年俸,尽管要求颇为严苛,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些钱也足以让台下的军士们跃跃欲试了——毕竟,按照军律,为国捐躯后,抚恤金也不过是三千四百钱而已。 “出发吧,勇士们!”董卓肌肉虬扎的双臂一挥。早已跃跃欲试的牛辅便背起大盾抱起十二石弩,从台上跳下,呼喝着军士们动身。 片刻之后,本来人声鼎沸的校场上便只剩下了董卓和李孝儒两人。 “孝儒啊,等这些人回来,飞熊军一成型,我们便启程去并州。你这几日,多去段校尉、梁司马的营盘里转转,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的。” “诺!” 梁祯借着出征前的最后一次空暇,将那匹被鹿狂刀精心喂养了三日的骏马拉到董白面前。这马的肩高虽然刚到马群的平均水平,但却依旧要比尚未发育完全的董白要高两个头,好在它脾性甚好,甚至会主动屈膝以让董白骑上自己的背脊,而不是像古之名将的烈驹那样,要斗上三百回合才肯俯首听命。 “这马还满意吗?”梁祯在马首旁拉着缰绳问。 董白白皙的手不断地摩挲着马背:“唔……还行吧。走,跟我出去跑几圈。” “这……” “嗯?” “好好好,我去,我去。”梁祯“乖乖”地牵来自己的马——比董白那匹要高半个头,双脚一蹬,便跃上马背,“坐稳了?” “嗯。” 两人打马在高陵附近的平原上狂奔起来,现在的高陵城区,虽经过梁祯数年的治理,已经渐渐抹去了战火的阴影,百业也慢慢地有了兴旺的迹象,但城外的平原,却仍旧深陷于战争的阴影之中,断肢残臂、饿殍死马,星罗棋布,避也比不开,绕又绕不过。 梁祯本以为董白会受不了,但没想到,她头也不回,一路打马狂奔,眨眼间便奔出了四十余里,直到马和人都汗流浃背,才慢慢地收紧缰绳,缰绳一收紧,耳畔的马蹄 声便渐渐被流水声所取代。 那是一条如玉带般的河流,横嵌在古城外的黄土地上,河畔是两排依稀抽出新芽的柳树,潺潺的流水上,立着一座拱形石桥,这桥便是著名的长存桥。 相传是昔年秦穆公称霸西戎时所筑,原称灞桥。王莽地皇三年,灞桥发生水灾,王莽认为这不是吉兆,于是便将“灞桥”改为“长存桥”,意为新朝江山永固。只是,这次更名并不能挽救摇摇欲坠的大新江山,短短数年之后,新朝便轰然倒塌。 如今,百年过去,桥依旧在,水依旧流,柳絮依旧飘,但人却已非旧时人。正所谓: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你怎么流泪啦?”董白回过头不解地看着梁祯,“胆小鬼!” “你不懂。”梁祯没有跟董白计较。 “哼!你最懂。” 乍暖还寒的风从烟斜雾横,萦萦扰扰,仿佛有仙人在碧波间焚香弄弦的河面上拂过,带着融化的雪水那份特有的纯净打在河畔的两人身上。 “当你失去过一件对你而言,最为宝贵的东西的时候。你就懂了。” 董白被绕晕了,如秋水般盈盈的眸子连着转了几圈,也没能想明白:“不懂。” “不懂是好事。”梁祯叹了口气,“不懂,就不会有痛苦。” “搞不懂你们这些人。”董白摇摇头,“你们什么时候走?” 在这一瞬间,以“要不要对董白说实话”为题,梁祯的脑海中展开了一场异常激烈的辩论,说吧,容易泄密,不说,对方毕竟是董卓的孙女,很容易就从别的渠道探知自己有没有骗她,而一旦被她知道,自己骗了她,那估摸着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了。 “七天后。”思来想去,梁祯还是向董白交了底。 “这么重要的事,你这么容易就告诉我了?”董白不依不饶地追问起来。 梁祯点点头:“嗯。” “为什么?” 梁祯脑子一抽:“因为我不想骗你。” “好,那我也不骗你。”董白眼珠子一转,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梁祯一听,脑袋立刻“嗡”的一声,心中暗暗叫苦:糟了! 事实证明,如果黑齿影寒能有董白一半“会玩”,梁祯早就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了。但偏偏,在这种事上,黑齿影寒一点也不胡,反是像极了中原那些家教极严的大家闺秀,无时无刻不受着“家风门风”的制约。相反的,董白倒是将这种“胡”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如此说来,也怪不得士人们瞧不起董卓,说他是西州蛮子了——如此门风,谁能不耻与他同列啊? 梁祯就像一只木偶一般,脑海一片空白地被董白从马上“拉”了下来,解去衣裳,从灞桥上“扔”进了灞水。 这一段的灞水看似深不过没膝,然而当身子真正没入水中的那一刻,耳畔的一切流水、鸟鸣、风声便通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细细的蜂鸣。 第二百一十八章 失控的四年(二十一) ,后汉长夜 两人一丝不挂地站在河底,十指相扣,屏住呼吸,头顶是五六尺深的河水,脚下,是半软半硬的淤泥。他们四目相对,就像是被包裹在琥珀之中的生物,时间已经从他们的生物中悄无声息地离去,同时离去的,还有他们的行动能力。 几只晶莹的水泡从两人嘴角升起,并在两人的注视下,一点点地往河面升去。 梁祯本以为,自己会是躁动不安的,但他却惊奇地发现,此刻的自己,竟是出奇地宁静,乃至于他可以从容且客观地欣赏对面那具高不过到自己胸膛的身躯的每一个细节。 他首先看到的,是董白那白得炫目的肌肤,看来这丫头真真是人如其名。接着才是那张红扑扑的小脸,看来,这家伙的胆子远比心要少。随着目光下移,越来越多的缺点进入梁祯的视野,比如尚未发育过半的酥胸,略显狭窄的髋骨。 另两个女人的容颜在梁祯脑海中一闪而过。三者相比,韩霜灵才是最迷人的,因为她身上,既具有盈儿所不具备的暖意,也具有董白所不能及的风韵。她就像是每个男人孩提是所梦想的伴侣,身上无一处是多余,也无一处有欠缺。 盈儿是三者中最朦胧的一个,因为梁祯已经想不起她的真颜,每每念及,脑海中出现的,都是那个模糊的白色倩影。 梁祯正想着,两人便已浮出水面,两人湿漉漉的长发在水面交织,就像一张细网将两人紧紧地裹在一起。 “呼”董白深吸一口气,目光羞涩地看着梁祯,显然这也是她第一次审视异性的躯体。 “还来吗?”梁祯喘着粗气,他决定,给这么会玩的董白一个小小的“教训”。 董白羞涩地低下头,看着两人之间乱成一团的头发。 “吸气。”梁祯狡黠一笑,给了董白三个弹指的准备时间。 三个弹指后,微凉的河水猛地没过了他们的躯体,刺激着他们身上的每一处感官。 这一次,董白也褪去了初次时的羞涩与不安,心平气和地打量起梁祯的躯体来。跟梁祯一样,脸上带着水晶般的微笑的董白所关注的,也不是那集刚毅、冷峻、英俊于一体的面容,而是梁祯胸前那密密麻麻的伤疤。 人们在形容一个人的好时,用词总不碍于“美”、“俊”、“好”、“慧”这几样,而在讲述每个人的缺点时,却往往各具特色,如张三吝啬、李四狡猾、王五阴狠,因此,人们往往很难通过优点去认识、记住一个人,却往往能够通过缺点来在脑海中描绘出这个人鲜活的面容。 董白相信,经过今天这一凝视,哪怕从此不再相见,哪怕相隔半生,只需一小小的诱因,她便能回忆起今天的这张鲜活的面容。 两人再一次从河底返回河面,这一次,两人紧紧相拥,互相感受着对方的体香,并任由全身陷入那层荷尔蒙所带来的朦胧之中。 董白忽然打了个寒颤:“冷~” 这一声轻吟,捅破了将梁祯所紧紧包裹的那层朦胧,只是这一次,朦胧过后,梁 祯感到的却不是懊火而是惊慌与暗幸。 惊慌的是,他竟然差点就将自己体内的那只野兽所释放,而且释放的对象,还是位高权重的前将军所溺爱的小孙女。尽管这一切跟董白自身,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在绝对的尊卑面前,错的人,永远都只能是梁祯。 暗幸的是,那野兽毕竟没有被释放出来,因此,董白还是以前的那个董白,不过稍稍多看了一些她这个年纪还不太适合的东西。但无论怎说,此事只要自己不声张,便不会有人知道。 “怎么了?”尽管未经人事,但董白却已经学会了表达自己的不满,一脸埋怨地看着梁祯。 “姑子毕竟是待字闺中,这些事在这个时候,不合适。”梁祯委婉而含糊地表达了自己的拒绝。 “切。士人都说,我们董家上下,都深深地染上了羌胡习性。要我看,这不正好吗?他们的那一套,对我,可不管用。” 怪不得董白经常身穿胡服,头发也一直像凉州的羌胡那般,是披着的,原来是因为董家已经被凉州士人排挤得有点自暴自弃了。 “那些粗鄙狂人的嫉妒之语,姑子自然不必理会。但本朝以‘礼’教天下,有些规矩,该遵循的还是得遵循,更何况姑子尚未长成,有很多事,急不来。” “哼!你就是嫌弃我貌丑!” “祯不敢!”梁祯大惊,赶忙否定。 “我不管!我不管!你就是!你就是!”董白在湿软的河床上一滚,耍起赖来。 “是,是,都是祯的错。都是祯的错!”梁祯无奈,只好承认,“祯有眼不识泰山,该死,该死。” 董白“噗嗤”,从地上滚了起来,看着梁祯的目光中,一半是温柔一半是挑衅:“那你说说,为什么拒绝我?是嫌弃我并非大家出身吗?” “不敢!”梁祯就差没给这小蛮女跪下了,“姑子可知,这欢愉之后,会有怎么样的事发生?” “这个他们死活不肯跟我说,一个个将嘴闭得死死的,哼!” 梁祯轻轻地给董白披上衣服,免得浑身湿透的她因此着凉,然后再道:“欢愉之后,很可能会有喜。然后便是十月之痛,待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便要去鬼门关上走一遭。在这些日子里,若无人相伴在侧,便是凶多吉少。” “所以,这一切还是等姑子成亲之后,再慢慢体会吧。这样,对姑子也是一种保护。至于祯,也不会忐忑不安。” “好吧。”董白嘟长嘴道,然后又低声补了句,“真没劲。” 梁祯笑了笑,如果自己跟董白一样年轻,估摸着就会顺了本意,来一场“年少轻狂”了,毕竟俗话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只是,现在年纪慢慢大了,有些事即使有心,也没有那个勇气了。 董白将整张脸埋入水中,再抬出来时,脸上的红晕也已经完全褪去:“你们这次去,有危险吗?” “打仗嘛。哪有不危险的?” 董白翻了翻眼珠, 问了个稚嫩的问题:“那你们会怕吗?” “作为军士,死在疆场上,便是最好的归宿。” 这句话,梁祯在光和年间便时常在心中念叨,只不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是,那个时候,他念叨这句话时,心是至纯的,而现在他再念叨这话时,心早已不纯,当年的豪情万丈,也跟着一去不复返了。 “祖君也是如此吗?” 梁祯再次陷入沉思,脑海中也开始了新一轮的争辩,但跟上次一样,这回胜出的,还是“实话实说”。 “嗯。”梁祯点点头。 “这么说来,如果祖君不能回来。我也得死。”董白似乎有着惊人的第六感,真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将在三年后发生的那件事。 “不会!”梁祯脱口而出。 这回,轮到董白吃惊了:“为什么?” “因为有我。” “笨!你个呆头呆脑的能干什么?”董白佯怒道。 梁祯急了,双拳一握:“谁说的?我很有能耐的好不好!起码,我厮杀这么多年,还没有谁,能将我砍倒。” 他说的倒是不假,但问题是,雒阳的战场上,没有刀光剑影,但却有比刀枪更为犀利的唇舌。前者,一次不过仅能杀一人矣,而后者,只需轻轻一动,便能使一个传承百年的豪族,灰飞烟灭,一座千年古城湮灭于黄土。一个万年部族,从此消失于历史的尘埃。 这一点,梁祯曾经知道,但在刀枪决定生死的战阵中摸爬多年后,他已经忘却了。这一点,董白以前并不懂,但在这两年来无数的耳闻目睹后,她深深地记在了心中。 因此,当梁祯将这话说完后,董白立刻面露忧色:“在士人们的世界里,杀人有一万种方法,但唯独不会用刀,因为用刀杀人在他们看来,是不耻的。” 这话,唤醒了梁祯脑海中一部分尘封多年的记忆:“嗯,我会小心的。” “嗯嗯。这就对了。” 话音刚落,董白就像想起什么东西似的,双手猛地往衣服中一翻,片刻后,她翻出一只红色的小锦囊,并强塞进梁祯手中。 “这是什么?” “大人在香积寺求的,慧灵法师说,它能够保佑人一生平安。” “这玩意真的那么灵吗?”梁祯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个锦囊,又看了看董白。 “法师说,‘佛渡有缘人’,估摸着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意思吧?”董白郑重道,“不过,你必须信。不然的话,它可就真的不灵了。” “我信,我信!” 董白的好意,梁祯不敢拒绝,于是便将锦囊攥在手心之中:“在下谢过姑子。” 董白忽地往梁祯身上一扑,摁着他宽阔的肩胛认真道:“不管你准备去哪,答应我。活着回来。” 梁祯皱着眉毛迟疑了好一会,还是放弃了跟董白再次相拥的念头,只是神色庄重地点头应道:“好,我答应你。”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失控的四年(二十二) ,后汉长夜 郭淮说,公孙瓒在修筑易京堡坞的时候,曾在其中积谷三百万斛,三百万斛是什么概念呢?郭淮根据手边的资料,推算出约等于幽州当年产粮量的三分之一!也就是说,公孙瓒几乎是将幽州民间的最后一点存粮都给搜刮干净了。 如此一来,他公孙瓒倒是可以高枕无忧了,可他治下的民众,就惨了,因为人都是要吃饭的!当公孙瓒将民间的粮食搜刮干净后,他们就只能要么逃荒,要么饿死。 紧接着,郭淮提到,鉴于冀州多产粮食的优势,梁祯完全可以以粮食为桥梁,将自己的影响,渗透到幽州的方方面面之中去,如此一来,不待开战,幽州士民之心,便尽归梁祯所有了。 “郭氏之才,当一个郡吏,确实可惜了。”梁祯点着竹简,赞叹道,“要是我能早些知道他,清河一战,也不会败得这么惨了。” 清河国一战,梁祯损失了一万战兵,相当于他麾下战兵总数的四分之一,可以说,要不是他已经全据了号称天下之重的冀州,否则,经此一役之后,他必然是元气大伤,势力也从此,进入衰退期。 “我欲授郭淮军司马之职,跟徐晃搭档。你看如何?”每当梁祯出外时,身边总是要带一只长一尺,宽高各半尺的箱子,里面除了装着史书和兵书外,还会装着一卷麾下千石以上官吏的花名册。 现在,梁祯就是在这卷名册上,找到徐晃的名字的。 “以郭淮之才,只用在兵事上,会不会太可惜了?”黑齿影寒稍一蹙眉,因为在她看来,郭淮以一个郡吏之身,就能有如此见地,若假以时日,不说拜相,牧守一方是完全绰绰有余的,尤其是当现在,正值乱世用人之际。 “这人的才干,得经过实践的检验,才能知晓他是有真才实学,还是纸上谈兵。”梁祯摇摇头,“有时候,操之过急,反而会毁了良才。” “这倒是。” “不过,依你所见,我们该如何将手中的粮食,倒卖到幽州去呢?”郭淮的计策,好是好,但一落到实处,梁祯还是犯了难。 “从前,管子相齐时,曾以高价收取莱、莒二国的薪柴,同时以低价向此二国出售粮食。此二国的民众贪图薪柴之利,于是纷纷放弃耕种,上山伐木。一年之后,管子突然下令禁用莱、莒二国的柴火,同时抬高粮价。于是不过两年,此二国并为齐国所并。” “公孙瓒将幽州的粮食收刮殆尽,幽州士民只能四下逃荒,我们正可以以粮食为诱饵,诱使他们来冀州。同时,可以找公孙瓒谈谈,以粮食换取幽州的铁、战马。” 燕赵之所以多豪侠,不仅是因为幽州地处边陲,民风彪悍,更是因为幽州盛产铁器,马匹,这两样东西,自古以来,不就是激发男儿血性的吗? 当然,铁器和马匹向来都是一个君主所最珍视之物,是轻易不会出口于人的。若是放在平常日子里,公孙瓒也是断然不会同意的。但问题是,此刻的公孙瓒,已经是身不由己了。 一来,他这些年来连吃败仗,早已是部众离心,二来,他最得罪错的一件事,就是杀死了素得北州民心的刘虞,此举直接导致他不得不处处提防幽州士民。三来,公孙瓒将幽州的粮食都搜 刮干净了,要是他再禁止治下民众通过贸易来换取粮食,那说不定不用梁祯提兵压境,光是阎柔等人,就能将公孙瓒给枭首了。 “我从关中带来的军马,经过这些年的损耗,已所剩无几,要是能从幽州购得乌桓人的马匹,也不失为一件乐事。”梁祯笑道。 作为一个军阀,梁祯所最看重的,除了民心之外,便是他手中的军马了。因为有了这些军马,他的部曲才能在对阵关东群雄的时候,占据战场的主动权。但军马也是生灵,也会生老病死,因此,如何补充战马,就一直成了梁祯心中的头号难题。 而这些年来,他一直是通过自己在并州诸胡中的威望,来胁迫他们“进贡”军马的。但这种方式,随着这几年鲜卑再度崛起,已经行不通了——要是再强取,就等于将诸胡部落往鲜卑人的王庭处送。 “只是不知,何人可出使幽州?”梁祯知道,这次派去幽州的使团,跟以往都不太一样,因为在这次的使团中,除了士人出身的正使外,还必须有一个商贾出身的人相随,毕竟生意上的事,自然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黑齿影寒倒是有一个人选,这个人就是赵忠年,因为这些年来,此人已经用自己的实质行动,证明了他有将生意越做越大的能力。但同样的,黑齿影寒也不想推荐他,原因自然是赵忠年知道她的不少秘密,而且商贾嘛,都是逐利的,要是赵忠年在半途变了心,那对她自己而言,无疑是惨重的损失。 “十里之郊,必有遗贤。你广罗天下的贤士,为何却偏偏遗漏了自己身边的人呢?”黑齿影寒眼珠子一转,用略带责备的语气道。 “哦?我身边的人?是谁?”梁祯一愣,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自己身边似乎还真没一个人有商贾之才。 “董白。”黑齿影寒脱口而出,“在她的打理下,梁府的财帛三年间增至百万。这难道是一个没有才能的人,可以做到的吗?” “白儿毕竟不适合抛头露面。”梁祯皱眉道,因为早在当年董白夜访李蒙军营,说动李蒙退兵之后,梁祯便发誓,此生再不能让白儿替自己身负险地了。更何况,公孙瓒乃是心高气傲之人,若真让自己的妾室去跟他谈判,就连梁祯自己都觉得,这是在挑衅公孙瓒。 “千里之国,日出万事,虽圣贤尤难事事躬亲。董白能将产业打理得这般好,身边,一定有奇人。” “你倒是提点我了。”梁祯一听,不由得喜笑颜开,一来是因为麻烦解决了,二来也是因为,他从黑齿影寒推荐董白这件事上,看见了盈儿的心胸,心中对盈儿,亦是更加赞赏:古之樊姬矣! 梁祯立刻按照郭淮制定的大纲,以及黑齿影寒的建议行事,不过五日时间,便选好了派往幽州的使团,同时缉事曹也开始暗中运转,不断地向幽州派遣精锐骨干,以搜集幽州的第一手线报,为以后的征战做准备。 一个月后,使团回来了,带来了好消息:公孙瓒同意了梁祯的以粮食换取铁器,军马的提议,并且建议双方应在两州交界的地方,设立一种类似集市的机构,以方便两州士民的商贸往来。 使者还说,公孙瓒对身边人的怀疑,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因为据他所 知,公孙瓒已有七月未曾见过自己的部下,平日的一切公文往来,全数倚靠他堡坞中的妇人来传声。 “凡此种种,皆败亡之相矣。”贾诩听罢,不禁喜形于色。 梁祯一听,心中也不免有所感伤。因为,他想起了十多年前,自己跟公孙瓒一并征讨黄巾的岁月,那个时候,公孙瓒是多么踌躇满志,豪气万丈,现在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难道,这就是不得民心的后果? 梁祯想着想着,也觉得乏了,于是便打道回府,由于荀南君已临近分娩,因此梁祯这段时间,都是住在董白所居住的南苑之中。 董白虽然口头上不说,但心中,还是很重视梁祯能跟自己住在一起的日子的。因为,每当临近梁祯将要回府的时候,董白都要坐在梳妆台前,沉思良久,每一次她想的都是,等会是以素面见梁祯,还是以精致的妆容来相见。 精致的妆容,无异是董白所喜爱的,因为这能够带给她如同皇后一般华贵的气质,她也有自信,这种妆容更能抓住梁祯的心。然而,每一次,她的手,都是停在了离梳妆盒不过一寸之遥的地方。 因为,董白心中,深深地刻上了梁祯对她的要求——节俭。 为了让梁祯满意,董白可以说是完全丢弃了自己的审美,不仅不再往脸上涂抹脂粉,就连衣服,也是有多旧穿多旧。当然,这么做的后果,就是她再也不敢看镜子中的自己一眼。 董白不仅记住了梁祯对她的要求,更开始按照梁祯的教导,来研究她的对手黑齿影寒。她本就是聪慧之人,因此,不消两日,她便摸透了为何梁祯会如此依赖黑齿影寒,那就是因为除了黑齿影寒,梁祯几乎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倾诉心事。 因为,梁祯身边的人之中,除了盈儿外,有足够的才能给他排忧解惑的,都不能让他完全信任。而能让他完全信任的,又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帮他解决目前遇到的难题。 发现这一点的董白如获至宝,她当即做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让野荷买了一大箱子的书,以图通过大量的阅读来提升自己的能力,第二件,就是偷偷将梁祯的疑虑记录下来,再派人求教于贾诩。 “阿祯面有忧色,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董白笑吟吟地看着梁祯道。 自从上次被梁祯斥责了之后,董白收敛了不少,其中包括,不再主动去勾起梁祯的欲火。 “唉,人生在世,棘手之事多如牛毛。”梁祯叹道,这是真话,因为在他的感觉中,自从十多年前离开家门之后,自己便是麻烦不断,而且还往往是一波未平,另一波便起。 “丑儿听说,人的苦闷若总是积压在心里,便会成疾。阿祯若信得过丑儿,不妨说来听听?” 突然变得贤惠的董白,令梁祯很是吃惊,不过他心中对此也很是满意——毕竟,有谁会嫌弃自己有一个善解人意的枕边人呢? 注1樊姬:樊姬是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的王后,唐名相张说称:“楚国所以霸,樊姬有力焉。”。据史书记载,楚庄王继位之初,曾沉迷狩猎,不稳朝政。樊姬为此甚是着急,为了劝谏楚王,甚至连肉都不吃,终使楚王悔过。 第二百二十章 失控的四年(二十三) ,后汉长夜 春天原本是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的时候,然而汉帝的身体,却并没有随着春天的到来,而恢复一丝一毫的生机,相反的,他的身体状况就像寒冬的天,一日差过一日。 自感时日无多的汉帝找来他现在唯一信任之人——蹇硕,以交代后事。 “蹇硕,朝中诸老臣的身子依旧康健,而朕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唉。”汉帝躺坐在床上,右手轻轻捂着自己的脸,以免蹇硕看见他眼角下的几滴泪珠。 蹇硕从汉帝的话语之中,不仅听见了几丝悲凉,还感受到了几丝刺骨的寒意。悲凉是因为身为天下至尊的汉帝,在身前便已失去了手中的几乎所有权力及威严,否则也绝不会出现,在天子屡次三番的明示之下,都没有一个有威望的朝官带头劝立刘协为太子的状况。 寒意则是因为,朝中的百官几乎清一色支持刘辩为太子,如此一来,只要汉帝一死,作为董侯派的主要支柱的自己,便立刻会有血光之灾。因为,大将军何进是断然不会容许一个政见与自己不同的人来分享他的权力的。 而更为可怕的是,蹇硕之所以能以一个无根无基的小黄门的身份,一跃成为掌握全国兵权的上军校尉,就是因为汉帝要用他来支持刘协继位,也就是说,其他人见势头不对,可以立刻改换门庭亦或保持中立,而他绝不可以,因为他的价值,只在与何进相制衡时才有机会体现。也就是说,即使他放弃抵抗投向何进,何进也完全不会接纳他。 所以,蹇硕想要自保,就必须趁着汉帝还活着的时候,尽可能地削弱何进手中的权力,如果能将他肉体消灭,那就再好不过了。 “陛下,韩遂横行西州数年,即便是皇甫将军亲率数万大军,也拿他没有办法。依臣之见,不如请大将军亲自出马,率兵平定凉州之乱。”蹇硕还真想到了一个能置何进于死地的办法。当然,他也不期盼韩遂真的能帮他杀死何进,但是,只要何进能够离开雒阳,这就足够了——毕竟,蛇无头不行嘛。只要何进一离开,他麾下的势力就必定会群龙无首。 “大将军肯去吗?”汉帝面露难色,因为“渔阳天子”的长期存在,已经让他变得非常不自信起来。 蹇硕上前一步,打心一横道:“陛下何不赐予大将军兵车百辆,虎贲斧钺,然后再下诏让大将军率军西征。” 兵车百辆,虎贲斧钺,这排场可是直比鼎鼎大名的“跋扈将军”梁冀了。换句话来说,这些东西一旦赐给了何进,何进总揽朝政的事,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可汉帝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何进一人独揽大权。 “这……” “陛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蹇硕急不可耐道,“也只有这样,大将军才不能再找别的理由来推脱。” “可是,如此一来,大将军总览朝政就顺理成章了。”汉帝一脸难色,“朕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稍稍削弱了大将军的权势,现在如果赐给大将军这些东西。那朕跟尔等之前的努力全白费了不止,还会让诸 多摇摆不定之人认为,朕的意思,就是立史侯为储君了。” “陛下,只要大将军一离开雒阳,董侯就还有机会。否则,凭大将军跟士人非同一般的关系,只怕……只怕……” “唉。”汉帝挥了挥手,“去吧,就按你的意思去办。” 蹇硕心下一喜,慢慢地退出了汉帝的寝宫。踏出宫门的那一霎,蹇硕不由自主地将头一抬,他看见了温暖的春日,以及那些高飞的鸟儿,心中不由得一喜:形势,原来也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坏,相反的,还在一点点地变好。 计划商定的次日,一队小黄门便在赵忠的带领下来到大将军府,何进赶忙肃整衣冠,领着幕僚出迎,并设案焚香接旨。 赵忠神情冷峻地读完圣旨,然后既不伸手去接何进早已准备好的礼物,也不留步与何进闲聊,只是回身吩咐了几个小黄门一句,然后就启程返回皇宫。只留下何进等一干人,瞪大眼看着那些金盔金甲的虎贲勇士,以及斧钺这象征着生杀予夺的至高皇权的载体立在前院中。 “陛下要某去凉州平叛。”何进两眼发直地看着那斧钺,嘴中却喃喃道,“还赐某斧钺。” “大将军,凉州去不得。”何进话音刚落,身边的袁绍便立刻进言道,“如今的朝堂,就像那洪河之水,变幻莫测,大将军一旦离开雒阳,那么一切,便都脱离了大将军的掌控,如此一来,将军是生是死,便只能任由蹇硕小人说了算了。” 何进闻言,身子不由得一震:“本初,那某该如何是好?” 袁绍一抚胡须,嘴角一弯:“大将军,这斧钺,可是生杀予夺之权。陛下连这都给你了,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何进猛一转身,发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袁绍:“本初,你的意思,陛下其实还是宠信某的?” “不。”袁绍摆摆手,“我听古代的圣贤说‘欲夺先予’,陛下若真的宠信大将军,就会直接立史侯为储君,这样一来,群丑就失去了作乱的口实。但眼下,陛下非但不立史侯为储君,反而提拔诸如蹇硕、董重等人,这些人可都是支持董侯的。我一直认为,陛下迟早有一天,会向大将军动手。果然,今天陛下就送来了这些,难道这还不能让大将军醒悟吗?” 何进倒吸一口凉气:“本初,难道说,这斧钺是陛下想稳住某,以争取除掉某的时间?” 袁绍点点头:“陛下十三岁那年,就除掉了大将军窦游平,现在再干一次当年旧事,于他又有何难?” “不行!某一定不能坐以待毙!”何进几乎要仰天长啸,因为他还不想死,他还有梦想,将何家便成南阳何氏的梦想!因此,在此之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死去。 “大将军不必惊慌,我有一计,可保大将军无忧。”袁绍竖起一只手指,嘴上含笑道。 “快讲!快讲!” “大将军,我听说古人作战的时候,第一要务,不是考虑如何战胜敌人,而是如何稳定后方。现在,西州战 乱历年不息,关中前年又遭了螟灾,早已空虚,无力供养大军,因此,平叛大军所需粮食,皆要从虎牢关以东各州运送。” “但这关东各州,也并不太平。徐州、兖州就有数十万的黄巾余孽作乱,这两州的叛贼不平,关东就不稳,关东不稳,关中的大军又如何专心作战?因此,大将军何不在明日早朝之时,面陈陛下‘平凉州需前平徐兖’之策。这样一来,难道陛下还能一意孤行,逼着大将军立刻启程去西州吗?” “妙哉!妙哉!”何进一个劲地拍着手掌,直拍得两掌通红也浑然不觉,“某明天就进宫去,这回,不怕陛下还逼着某去凉州。” “哎,大将军,此事需在早朝之时方可提。” “为什么?” 袁绍脸色微沉:“蹇硕此人,平常就伴随在陛下左右,如果大将军孤身进宫面见陛下,难道是准备跟蹇硕论战不成?而如果在朝堂之上,则不仅诸朝臣可以协助将军,那蹇硕,也不敢冒着开罪所有朝官的风险,来跟大将军争个高低。” “哈哈哈,还是本初你厉害。”何进闻言大喜,赞赏地拍了拍袁绍的肩胛,“这关某要是闯了过去,定然不会亏待本初你的。” “大将军,绍不求回报,只求大将军能举荐绍为将,以率军平定徐、兖之贼。” “好!这事,就包在某身上了。” 第二日早朝的时候,何进便照着袁绍的机谋,当着上百朝官的面,陈述了务必先平定徐、兖二州的黄巾余孽,再进军凉州的五条的理由,这些理由都是何进幕府中的一众饱读兵书的幕僚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自然在逻辑上不会有任何漏洞。 蹇硕也是知兵之人,因此哪怕明知何进是在故意拖延西进的时日,但也无法再坚持自己的观点了——除非他决定豁出去,直接跟何进在大殿上翻脸。但这样做,他就真的会成为众矢之的了。因为,哪怕是同属董侯阵营的董重,也与他并不对付。 因为,董重也是外戚,外戚跟宦官之间的仇怨,并不比士人与宦官之间来得浅,甚至还要深一些,因为士人哪怕被宦官斗落马去,往往也是自身一人受罪,较少祸及妻儿,而外戚就不同了,一旦政治斗争失败,抄家灭族那才是标准操作。 何进的请求,汉帝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然而当他发现,无论他如何朝蹇硕和董重二人打眼色,也得不到两人的回应后,便也只好认命了,金口一开,银额一点,算是准了何进的请求。 何进大喜过望,当即进言请汉帝拜袁绍为将,率军前去平叛徐、兖二州的叛乱。汉帝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袁隗,希望这个这几年来一直非常会揣摩自己意的老太傅能出面推掉何进的谏言。 可那袁隗也是人精,将垂垂老矣演到了极致,始终低着头,就像睡着了一样。汉帝无奈,只好也准了何进的建议,令袁绍领兵去平叛。 再等等吧,一定能够找到机会的。散朝之后,汉帝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第二百二十一章 雒阳(一) ,后汉长夜 或许是因为天道运行的规律变幻莫测,人的生死运数也自有其定数。袁绍引军东行的第三天,汉帝就一病不起,尽管少府中的疾医纷纷使尽浑身解数,但最后却都回天乏术。 自知大限将至的汉帝赶走了疾医以及一众侍奉的宫女,身边只留下小黄门蹇硕以及董侯刘协两人。 此时的刘协,年龄不过九岁,头上梳着两个发角,但清澈的眼神之中,已经暗暗蕴含着几分独属于帝王的英气。这份英气,是出身于小宗的汉帝所不曾具备的,正因如此,汉帝才一意要立刘协为储君,而不是立跟自己一样,毫无帝王威仪的刘辩。 “父皇。”蹇硕在带刘协来之前,已经小心翼翼地给刘协透露出了汉帝已经不行了的消息,因此年少的刘协也在心中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即便如此,他说话时,也已经带上了哭腔。 汉帝微微侧过头,将目光投向伏在床头的刘协,小小的眼珠中,登时多出了几分慈祥:“协儿,不要哭。” “父皇……我……我怕……”刘协虽强撑着不让自己落泪,但眼角依旧憋得红红的,说话的时候,也时常被哽咽声打断。 “协儿,不要怕,你是未来要当天子的人!”汉帝伸手干瘦如柴的左手,轻轻地抚摸着刘协的小脸,“天子,民之父母,天下之尊。你要有足够的气魄,足够的勇气,你要记住,无论以后,遇到任何事,你都不要怕,不要哭。因为,你是天子!天命所归之人,明白吗?” “不!不!我不要当天子,我只要父皇能康健!”刘协扑倒在病恹恹的汉帝怀中,两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协儿,我大汉自太祖高皇帝至今,已有二十二帝,从来就没有一帝,能够永生不死。唯有我汉家的江山,绵延至今,三百多年了。你要替父皇,替大汉二十二位先帝,守住我大汉江山。你明白吗? “跟……跟哥哥一起吗?”刘协稚嫩的声音,令汉帝如蛇蝎般的心脏也为之一痛。 “是,另外,蹇叔叔会培养你,教你如何布阵排兵,如何驭人。”汉帝将干枯的右手也伸了出来,并轻轻地搭在刘协的后脖颈上,“你要跟着蹇叔叔,好好学,明白吗?” “协儿明白!” 汉帝轻轻地挥了挥手,蹇硕立刻上前,轻轻地将刘协从汉帝怀中拉开,并交给另外两名小黄门带到门外看护。待插上门后,他便急急脚地回到汉帝榻前。 “陛下。” “蹇硕,朕以小宗继大宗,初时什么也不懂,走了许多弯路,待到醒悟之时,许多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朕知道,自古以来,废长立幼必有灾焉。唉……但刘辩这竖子,实在不成器,若由他来继承皇位,张让、赵忠、何进、杨彪这些人,还不反了天。” 汉帝说着说着,浑浊的眼泪已经沾湿了硬枕上的枕头巾。 “蹇硕,本来朕是想,趁着何进西征的时候,将立协儿为储君这事给落实了。但怎知,天意,天意啊。” 蹇硕伏在地上,保持着 跟汉帝一样,已经泣不成声。 “朕登基这些年来,倒也培养出了一批死士,就是负责寝宫宿卫的这些卫士。朕去之后,你务必压住消息,然后召何进进宫,密除之!” “臣遵旨!”蹇硕低声道,但同时,双拳猛地一握,以示他的决心非常之坚定。 “陛下,臣还有一事,想恳请陛下定夺。”蹇硕低声道。 然而,一炷香过去了,病榻上的汉帝却全无声息。蹇硕心中已经,又叫了句:“陛下?” 还是得不到回应,蹇硕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仪了,连爬带滚地趴到床榻旁,低声对着汉帝的耳边喊了句:“陛下?” “陛下!” “陛下!” 蹇硕“呜哇”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床榻连连叩头,同时,脸上涕泗横流:“陛下!” 中平六年四月十一日,汉帝刘宏驾崩于雒阳南宫嘉德殿,时年三十三岁。 本来,中平六年对帝国来说,是曙光初现之年,因为在这一年的二月,皇甫嵩在凉州连续大破叛军,斩首一万余级,叛国首领王国也在不久之后病死,王国死后,韩遂和马腾互相不服气,于是分家散伙,并互相攻伐,如此一来,凉州的叛军便开始走起了下坡路。 同年三月,帝国东北方的幽州也传来好消息:幽州牧刘虞招降乌桓大人丘力居,并迫使张举、张纯向北逃入胡地,然后刘虞又重金悬赏张举和张纯,最终张举被他的门客王政所杀,至于那曾经风光一时的渔阳天子张举,虽然没能见到他被草木灰封着的头颅,但至起码,他这一生,都不敢再返回故土了。 但这大好形势,却因汉帝的突然去世,而笼罩在更大的阴影之下。首先,国不可一日无君,而汉帝直到死之前都没有下诏封谁为储君,如此一来,便给了诸多野心家自由发挥的空间了。 其次,汉帝直到死之前,都没能平衡好何进、董重、张让、赵忠、袁隗等人之间的利益纠纷,换句话来说,这些人谁都认为自己的利益被其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侵占了,必须夺回来。 最后,在汉帝还活着的时候,那些靠平定黄巾起家的豪强,因边郡叛乱而大权在握的边将,都尚且因顾忌皇室的威仪而不敢肆意妄为,但现在,汉帝走了,两个可能的储君都还是小孩子,根本无力控制这些骄兵悍将。 而这些问题,现在统统落到了蹇硕一人肩上,也就是说,他必须赶在四方豪强反应过来之前,解决掉中央的一系列问题,而要解决雒阳的问题,就必须赶在大将军何进和士人们未达成一致之前,以雷霆手腕清除掉大将军何进的势力,然后再一次党锢何进幕府中的那些幕僚。 但蹇硕毕竟才上位一年,身边虽说也有几个心腹,但势力跟何进比起来,还是差远了,因此,要想除掉何进,他就必须倚靠旁人的协助。 蹇硕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以张让、赵忠为首的十常侍及其背后那个庞大的势力网。张让等人在光和至中平年间可谓是风光无限,天下一 十三州,几乎全部为他们的党羽所控制,然而自中平五年起,汉帝因为准备对何进动手,因此先着手削弱跟何进关系十分密切的十常侍集团,逼得他们人人自危,个个躲在家中惶惶度日。 正因如此,蹇硕认为,自己若以刘协的名义来许诺,恢复张让等人的地位,并补偿他们这两年失去的利益,他们是绝对会支持自己的。 “蹇校尉,你的到来对老夫而言,正是久旱逢甘露啊。”张让那阴阳怪气的声音令蹇硕感到十分不悦,但现在,为了得到张让的支持,蹇硕必须陪起笑脸。 “张侯言重了。” “不过,此事非同小可。容某先跟赵侯等人商议一番,否则,恐怕难有胜算。”张让抢在蹇硕将话说完以前,将话给讲死了。 “在下谢过侯爷。”蹇硕虽然心有不乐,但还是拱手向张让道谢。 蹇硕前脚刚走,张让后脚就将赵忠、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栗嵩、段珪、高望、张恭、韩悝、宋典等人全部叫了出来,众人围坐在门窗紧闭,且外有十数宦官值守的厅室,开始密谋他们的翻身之事。 “陛下,驾崩了,没有储君。”张让先带着哭腔来了句,顺带着给这次密谋定下调子。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尤其是对无根无基的宦官而言,刘宏一死,他们的前程便多了许多变数。 “陛下有二子,长子史侯,次子董侯。陛下平素喜董侯而轻史侯,蹇硕刚刚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们协助他立董侯为君。”张让将左腿竖起,左手肘放在膝盖上,并伸出食指,开始指点江山,“可史侯,毕竟是长子,自古以来,立长则国兴,废长立幼则国乱。唉,难啊。” “张侯,你是知道的,史侯虽轻佻,但毕竟聪慧,只需择良师以教之,必成大器。相反的,如果董侯登基,董重必会骤蹑高位,可这董重胸无大志,又残暴贪婪,要是让他掌了权,这先帝能瞑目吗?” 张让话音刚落,郭胜便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当然真正让他挺身而出的理由,也没那么大义凛然,而是史侯的生母何皇后即现在的何太后,当初就是由他举荐入宫的,如果史侯做了天子,何太后母凭子贵之余,肯定也不会忘记福泽到他。但如果让董侯当了皇帝,这一切,就都无从说起了。 “咚咚咚”厅室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敲响,这令正在里面密谋的中常侍们都吓了一跳。 “张侯,蹇硕司马潘隐求见。”是左丰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 张让轻轻一挥手,赵忠会意,立刻带着其余人闪入后室,只留下张让一人留在登时宽敞了不少的大厅之中。 “请他进来。” 潘隐三十来岁的年纪,生得膀阔腰圆,目光炯炯,他本是何进的故交,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而当众跟何进“割袍断交”,蹇硕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就向汉帝举荐潘隐,然他当了自己的司马。因此,潘隐在这个时候突然来访,张让也不由得心生戒备。 第二百二十二章 雒阳(二) ,后汉长夜 小老儿村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柜,房子、棚舍、稻草堆,一切能被点着的东西都被点着了,升起的浓烟直接攀上了沉甸甸的乌云,彻底遮住了大地上的最后一丝光线。 村舍的废墟之中,横七竖八地倒满了尸体,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尚未能站稳的孩提,也有膀阔腰粗的男人,但却唯独不见正值盛年的女人。 村子中的女人去哪了呢?答案是村头的打麦场上。 打麦场最高的那堆稻草上,站着一个身高九尺,腰阔十围,面目狰狞如饕餮,右手拄着一把鬼头刀,身披玄铠的大汉,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白波大帅郭太。 郭太是西河郡人,中平五年在白波谷打着张角的旗号起兵,劫掠郡县,初时他的队伍只有几百人,但只不过一年时间,他的队伍就扩展到了上万规模。然而,这白波军,虽然也头缠黄巾,但他们的所作所为比起当年张角亲领的那一支,可就差远了,张角的嫡系,那是真的胸怀万民,饿死不抢粮,冻死不拆屋。而现在的白波军,却偏偏反了过来。 “大帅。”郭太正在享受着“胜利”的喜悦,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马蹄声中还夹杂着哨骑惊魂未定的呼喊。 “什么事?”郭太板起脸,呵斥道,“镇定点!” “诺!诺!”哨骑连应两声,并深吸一口气,待到气喘顺了,才敢再次开口,“往东二十里,官道上来了一股官军,看旗号,是前将军董卓。” “董卓?”郭太神色一变。 “正是。” “传令,立刻回寨!” “大帅,这些人如何处置?”站在稻草堆下的李乐一听,连忙抬头问道,“将士们都辛苦一天了……” “哼!留得青山在,难道还愁没柴烧吗?”郭太打了个鼻响,从草堆上一跃而下,鬼头刀一挥,便将排在最前面,那个姿色最好的,本来是留给他的女人给砍成两断。 其他人见大帅尚且如此,自然也不好多言,纷纷抽刀,忍痛“割爱”。 横流的血水,早就吸引了一大群乌鸦,只不过它们刚刚都因惧怕郭太等人,而选择在低空盘旋,现在郭太等人走了,它们便立刻在欲望的驱使下,不顾一切地俯冲下来,站在尚未冷却的尸体上,用锋利的喙部贪婪地啄食着那一具具新鲜的美味。 但这大块朵颐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便被一阵巨大的震动所打破,那是一种不亚于地动的震动,甚至还影响到了天上的乌云,因为震动传来的那一瞬间,天忽然亮了不少。 “哇——哇——”惊慌失措的乌鸦们大叫着,纷纷展翅冲进浓烟之中,以躲避那突然到来的地动。 当最后一只乌鸦消失在云霄之后,官道的尽头出现了第一面军旗,那是一面黑色的大旗,三尺多宽的漆面上,用火红色的线绣着一个气势磅礴的“汉”字。汉旗下,四匹高头大马并排而行,马上的骑士无一不是身高八尺,虎背熊腰,胯刀执戟之人。 “是何人如此猖獗,竟在这 光天化日放火屠村?”董卓来到小老儿村时,他的部下早已控制了现场,并以村庄为中心,派出了二十拨斥候。 “回将军,应该是白波军所为。”段煨躬身道,“斥候曾在村子北面十五里的地方,发现大股敌军,不过他们都是往北而去。” 董卓立刻在打麦场上摊开舆图:“北面,那是西河境了。” “正是,自从张使君战死之后,白波军、屠各胡、南匈奴、鲜卑人便在并州横行。整个并州,唯有太原、河东二郡,尚未遭到毒手。” “倘若白波军攻占了河东,便一可直接威胁雒阳,二可切断退往关西之路。”董卓摸着长长的胡须,陷入沉思,多年的作战经验告诉他,除掉白波军后再挥师雒阳是最好的选择,然而若此刻与白波军开战,即便能胜,董卓麾下的三千精锐也必定死伤惨重,如此,自己还如何控制雒阳? 董卓正在谋算,前方又飞马来报:“报,将军,山前发现一股敌军,数目不详,但起码有上千人,将山口给堵住了。” “哦?堵住了山口?”董卓眼色一厉,“好啊,我没有打他,他倒来打起我的主意了?” “再探!” “诺!” 斥候刚走,面露愁色的董卓立刻对李孝儒道:“去,把梁司马也叫过来。” “诺!” 按照董卓的布置,梁祯率领五百兵马打头阵,中间是董卓自己的一千五百主力,接着是段煨的一千后军。 不多时,李孝儒便和梁祯一前一后地回来了,但他们俩中间,却还多了一骑,只是这一骑身上的皮甲之下,所着的,却是黑色的战袍,而且额头上,还缠着一条肮脏不堪的黄巾! “禀将军,这位是白波军的胡才将军,他说有话想对将军说。”三骑各自站定后,梁祯向董卓施礼道,然后回身向胡才介绍董卓,“胡将军,这位便是董将军。” “董将军。”胡才向董卓一抱拳,“还望将军能够屏退旁人,有的话,我想当面跟将军说。” “大胆!”梁祯猛地将佩刀抽出一截,当然他不是真的动气了,而是要作出一种姿态。 “慢!”董卓果然伸手制止梁祯,“你们几个,就先退下吧。” “诺!” 胡才见梁祯等人都依言走远了,方才上前两步,拱手向董卓再施一礼,“将军,我部有兵五万,良将百员。不过大帅并不想跟将军交手,所以,还望将军能够高抬贵手。当然了,作为回报,弟兄们的酒肉钱,大帅请了。” “哈哈哈哈哈哈!”董卓放声大笑,如果他真的是奉命前来讨贼的,就一定会高声呵斥胡才,说不定还会将胡才给斩了以振军心,但现在董卓最需要的,恰恰是白波军离自己越远越好,因此,胡才的提议,正合乎董卓的胃口。 “要是价钱合适,本将军也不愿多做杀戮。可如果少了,那就怪不得本将军手下无情了。” 胡才心下一喜,董卓这么说,就证明这事成了,于是他 顺口报出了可接受价位的一半:“大帅愿给予将军五百匹骏马,两万石粮食。” 在经历中平年间的一连串战乱后,民间的物价已经翻了无数倍,尤其是粮食,由光和年间的六百余钱一石涨至现在的五千钱一石,因此粮食也就毫无疑问地取代了五铢钱,成为了战乱连绵地区的硬通货。 “你是在打发乞人吗?”董卓怒道。 “小的,不敢。只是大家都是揭不开锅的人,暂时手头上,也就只有这些了。” “三万石粮食,一千匹马。”董卓抛出了经自己仔细计算后的价格,这一数目是他麾下三千军士所能运载的极限了,多了不仅搬不动,而且会极大地拖累行军速度。 这一价格也在郭太的预期之内,而且,胡才在谈判这方面的经验远不及在凉州纵横多年的董卓,因此一开口,便落了下乘:“这……” “那就别说了,引军来战吧。”董卓狠狠地往桌案上盖了一掌。 “呃……啊哈,将军息怒,将军息怒。”胡才赶忙赔笑着,并一个劲地摆着手,“不过这价格实在另才有点难以接受,还请将军允许才回去禀告大帅,让大帅来作决定。” “明天这个时候,我要听到答复。”董卓没有穷追猛打,但在时间上,却继续给胡才施压。 “这,时间也太少了点吧……” “笑话!要是多给你们几天,谁知道到你们是不是在借机拖延时间一调集兵马?就一天。”董卓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胡才昂视着须发全张的董卓,心中的惧意也不禁升到了顶点,毕竟董卓那两条又粗又壮的臂膀,可是能够轻易将自幼便因营养不良而显得瘦削的胡才掐死几十遍的存在。 “诺……诺……”胡才唯唯诺诺地夺马逃回了营地,并添油加醋地向郭太描绘着董卓的勇武以及官军的实力。 郭太虽然是极其凶残之徒,但他对自己的实力也是一清二楚,在大骂董卓狮子大开口之后,便佯怒着答应了董卓的要求,但同时他也对麾下一众头目宣称,终有一日,他要将董卓生擒。 白波军花了两天的时间来准备好粮食,然后第三天清晨,他们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塞满粮食的军帐并向北退去。正午时分,在白波军的营盘外观望了一上午的董卓才挥军进入这个营盘,然后,也不清点白波军留下的买路钱,粮食刚装车完毕,就立刻吩咐启程向东南方而去。 董卓之所以如此着急,是因为他在等待白波军让路的时候,收到了弟弟奉车都尉董旻的来信,信上称,汉帝已经驾崩,而他留下来托孤的小黄门蹇硕,则在谋划诛杀何进的过程中,被同为宦官的张让等人出卖,先是通过潘隐给何进透露消息,让何进死里逃生,然后张让等人更是亲自动手,将蹇硕的人头给砍了下来,送给了何进。 按照董旻的说法,雒阳城中那些本隐藏极深的暗流,正一股接一股地浮出水面,准备开始唱“大戏”了,而如此精彩的演出,野心勃勃的董卓又怎肯错过? 第二百二十三章 雒阳(三) ,后汉长夜 一杯清茶,一座古亭,一汪清池,一个棋盘,这些合在一起,便是袁绍最为享受的时光。他喜欢下棋,不过不是对弈,而是独弈,因为他觉得,无论是谁坐在他对面跟他下棋,都会坏了他的他的雅兴。 只有雨千寻知道,此刻在主公心中,这棋盘早已化作九州,这黑白棋子,早已变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主公此刻所推演的,正是这天下大势。如此格局,又岂是凡人能与之对弈的? 不过,雨千寻还是想错了一点,因为袁绍此刻所推演的,并不是天下大势,而是雒阳的局面。因为就在片刻之前,袁绍收到密报,称张让等人已经将蹇硕斩首,并且将他的首级献给何进,用以显示自己对大将军的绝对忠诚。 蹇硕一死,雒阳盆地中的所有兵马,并全部掌握在何进两兄弟手中了,当然,骠骑将军董重手中也有一两千兵士,不过这点人若要跟何进兄弟手中的数万大军相斗,那就是标准的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董重死了。”袁绍将两只被白棋团团包围的黑棋从棋盘上摘下,“蹇硕跟董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同生,同死。” 说着,袁绍将棋盘上的黑子全部清空,再将白子一分为二:“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他说的,是何进何苗两兄弟,因为他们俩的利益,其实并不一致:“何进啊何进,你难道真的以为,铲除了宦官,士族就会承认南阳何氏了吗?” 袁绍执起一只白子,轻蔑地向它吹了口气,再将它抛回棋笥,然后又执起一只:“何苗啊何苗,何进本就势单力孤,你还跟他内讧,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无论是在宦官,还是在世家大族面前,你们何家都从来不是对手?” 说完,棋盘上的所有白棋也被清空,然后黑棋再次登场,不过此刻它们都已经换了身份。 “董卓。”袁绍用力地捏着第一粒黑子,“历史上,就是算漏了你的野心,才被你把持朝政。但没了你的兵,何进那胆小鬼,又不愿去跟张让火并。真让我为难啊。” 捏着捏着,袁绍的双眼,忽地变得模糊起来,那是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正如缺堤的洪水一般,从袁绍的眼眶之中不断涌出:“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刘宏,若是你早立储君,现在又哪里会有这么多的事?要是你能够贬黜宦官,重用贤才,这三国乱世,又哪会到来?”袁绍说罢,衣袖猛地一挥,将那串串晶莹全部摔碎在地上,“既然是因为你的昏庸无道,导致战火四起,生民流离,那就让我,替你的儿子来看护这九州万民吧!” “千寻!” 守在古亭十步开外的雨千寻听闻袁绍叫他,双脚一点地,身子便跃起两三丈,随后稳稳地落在亭边:“主公。” 袁绍立起身子,左手按剑,右手轻轻地摇着扇子:“鲍都尉募兵募得怎样了?” 鲍都尉,即泰山鲍信,他不久前才被袁绍举荐给何进,并被何进派回泰山以招募兵士。 “回主公,前日泰山 送来线报,鲍校尉已募得千余兵士,最多两月便可启程返回雒阳。” “丁并州那边情况如何?”袁绍接着问。 “已抵达河内郡。” “河内郡?”袁绍眉头一皱,河内郡位于兖州与豫州的交界处,而且濒临黄河,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沿着黄河逆流而上,不需几日,便可直抵雒阳城下。 “立刻派人告诉丁并州,让他做好准备,一旦大将军犹豫不决,便立刻率军赶赴孟津。” “主公,孟津离雒阳不过半日路程,丁并州恐怕……” “如果他有所迟疑,你就将董卓已经抵达上林苑的消息透漏给他。” 袁绍这番话非但没有令雨千寻解惑,反而让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主公,董卓进军路线乃绝密之事,为何要让丁原知道?” “哈哈哈!”袁绍羽扇往胸口处一盖,“丁原出身贫寒,靠着自身的勇力,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太尉,是他毕生的梦想。为了这个位置,他可以不顾一切,明白吗?” “诺!” 在袁绍的计划中,何进在铲除董重等人之后,最好是像历史上一样,被张让等人给杀了,因为如此一来,他和袁术等掌握兵权的士卒子弟才能名正言顺地挥兵攻打皇宫尽诛宦官。 而丁原和董卓两个外将,袁绍给他们的定位就是威胁何进、何太后等人,让他们乖乖按照自己的意思来行事。至于事成之后如何解决丁原和董卓,袁绍也想好了,那就是抓住何进一死,京军大乱的时间窗口,抢在董卓和丁原之前,将京军整编到自己麾下。如此一来,兵力薄弱的董卓和丁原就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其实,在历史上,袁绍就是因为没能成功整编何进、何苗的旧部而被董卓摘了桃子的。但现在,袁绍非常自信自己能够抢在董卓拉拢何进、何苗的旧部之前将董卓给解决掉。 因为,为了对付董卓,他已经准备了整整七年。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因为现在袁绍还需要靠董卓来给何进施压呢。 在何进眼里,这几天就像做梦一样,因为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太快了,以至于有的时候,他根本上就没能反应过来是什么一回事,这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就比如除掉蹇硕的时候,他只记得潘隐给自己打了个眼色,然后自己就在潜意识的控制下,改道躲进了北军的大营,然后没多久,就有人来报称,张侯派人将蹇硕的脑袋送到辕门外了。 在短时间的大喜过望之后,何进又一次陷入了沉思,蹇硕死了,接下来该做什么?是穷追猛打董重等人,还是只要他们承认刘辩的帝位,便就此罢手? 袁绍的回答是:“我听说,天不可能有两个太阳,人也不可能有两个君主。这是因为,天下虽有不少有才有德之人,但更多的是有才无德之人,这些人为了富贵,什么都干得出来。而大将军若想立于不败之地,就不能让有才无德之人有第二个可以依附的对象。如果不这样,难道窦游平、陈仲举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 “那依本初之意,这第二个太阳又是何人?” “现在的朝堂上,除了大将军之外,还有两个太阳。一,骠骑将军董重,他是先帝生母董太后的侄儿,而董太后又是将董侯拉扯大的,因此只要董重在职一天,对于那些有才无德之人来说,董侯就始终有登基的可能。难道,这还不足以让一些妄想着移天易日的小丑投奔他吗?” “这第二个太阳,便是宦官。”袁绍乌黑的眼珠中闪出两道寒芒,“自和帝至今,那么多的大将军,可有善终之人?” “而将他们抄家灭族的,除了宦官,难道还有别人吗?” 袁绍相信,只需凭借这一血淋淋的事实,无需加上其他煽动性的言语,便足以让何进感到不寒而栗而决定对宦官动手了。 果然,袁绍话音尚未落下,何进浑身上下便布满了鸡皮疙瘩:“这……这……” “大将军难道还对那些无根之人心存幻想?”袁绍不慌不忙地逼问道,“只是不知大将军想过没有,政治不是下棋,绝无重来的可能。” “那不知,这两个太阳,哪个对我的威胁更大?”何进抹了把宽宽的额头上那密密麻麻的汗珠,并试着稳定心神。 “那自然是董重。”袁绍身子向后一昂,稍稍减弱了给何进的压力,“董重势单力薄,蹇硕一死,便再无依仗,可速图之。” “张让等人毕竟盘踞尚书台多年,天下官吏,多为其子弟。但只要大将军能将他们尽数诛杀,天下之人,熟敢不歌颂大将军之贤?” 袁绍最后的这句话,真的让何进心动了,因为一旦自己为天下人歌颂,那就意味着南阳何氏,真正成为士族了,而只要能让何氏变成士族,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杀掉几个宦官,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好,那就先除董重,再诛宦官!”何进一拍手,将方案给确定下来。 不过,在掀起新一轮的血雨腥风之前,何进决定,还是先尽一尽臣子的职责,毕竟汉帝已经死了有些日子了,现在夏日将至,再不安葬,尸体就要腐烂发臭了。 而按照以往的规矩,在下葬之前,众臣得先给汉帝上个谥号,以便让后人一听就能知道他这一生的是非功过。 何进将给汉帝上谥号的工作交给了以袁隗为首的士人,因为整个朝堂,也只有他们有这个能力来给先帝确定谥号,并将它收录进《东观汉记》里面去。 而讽刺的事,这些人正是刘宏在位时,所极力打压的对象。可想而知,现在让这些人来评价刘宏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果不其然,众大臣翻了数天的古典书籍之后,达成了统一意见。因汉帝在位期间,昏庸无道,宠信奸佞,以致民变四起,九州离心,但好在,天汉还不至于立刻土崩瓦解。正所谓:乱而不损,那就谥号“灵”吧。 谥号刚一确定,刘宏便被风风光光地送进了文陵。然后,何进擦干净眼角上眼泪,大袖一甩,正式开始谋划如何对付董重等人。 第二百二十四章 雒阳(四) ,后汉长夜 权力,是这天地之间最毒之物,纵使是辽东鹤顶红,漠北毒蝎子的毒加在一块,也不足以达到它的万一。而且,权力的成瘾性特别强,任何人,只要沾上一点,再想要戒掉,都比登天还要困难。 董太后是在二十多年前染上权力瘾的,那一年,刚刚登基的刘宏不过十一岁,完全不懂如何治国,因此这生杀予夺之权,便尽数落入他的生母董太后手中,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这个来自冀州河间的亭侯之妻,才忽然意识到,原来这天地之间,竟还有这样一种魅力如此之大的物什。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几年,刘宏便到了亲政的年纪,董太后虽然心有不舍,但也禁不住巨大的压力,只得还权于刘宏,并开始了她二十年“清心寡欲”的生活。这段日子,是多么难熬啊,就像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既无法搬下,也无法击碎。 因此,当董太后听闻刘宏驾崩的消息之后,就连她自己都难以确认,自己的第一反应是悲怆欲绝,还是欢天喜地。但无论自己怎么想,权力总算再一次回到自己手中了。 “我的小宝贝,你可算回来了。”董太后美滋滋地往宣室殿走去,准备向二十年前一样,开始“垂帘听政”。 然而,没等她走到宫殿门口,便被两队宦官给挡了下来。贴身侍婢上前一问方知,原来那细密的珠帘之后,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是谁!竟敢如此放肆。” “回太皇太后的话,是何太后。”贴身侍女赶忙双膝一弯,低声细语地禀告道,唯恐再刺激到董太后。 “好你个何太后!”董太后果然大怒,咬牙切齿地骂道,“你现在如此嚣张,还不是因为有你哥哥何进!我现在就让重儿,去将何进的头砍下来!” 众婢女一听,无不脸色苍白,但又没有哪个敢上前去触碰董太后的霉头。 董太后的话,当天就传到了何太后耳中,何太后又立刻让自己的哥哥何进入宫,将这话转述给何进听。 何进一听,登时火冒三丈:“这回,是你逼我的!” “兄长打算如何对付那个贱人?”何太后生性善妒,因此言语之间已经全无半点对董太后的尊重。 “董太后进京至今,二十有一载,掠夺的珠宝财帛堆满了永乐宫。这件事,早已人尽皆知,只不过因她是先帝的生母,故引而未发。如今先帝驾崩,新君登位,她贵为太皇太后,不思安邦定国,反而扬言要私杀重臣,哼,单凭这一点,加上那一宫殿的财帛,便可将她置于死地。” “可那贱人毕竟是辨儿的祖母。这满朝的大臣,能够同意吗?” “当年党锢之祸,她可没少出力。何况,某已答应众大臣,事成之后,便将当年遭罪的党人全部平反,袁太傅已经同意了。” “如此最好,不过哥哥,这事还要多久才能成?”何太后面露憎恶之色,“那个贱人,我可是一次也不想再见到她了。” “最多一 月,我们便可将董太后送还藩国。这段日子,就委屈妹妹了。” “还要一个月啊?” “这么多年不都熬过来了,就再忍一月,不过这一月至关重要,妹妹万不能给董太后留下口实。” “那是自然。”何太后眉毛一挑,“哼,跟我斗?她还嫩了点。” 得到何太后的保证后,何进的心,总算安定了一半,而要想彻底心安,则还要等袁绍带回确切的消息。 所幸,何进刚一回府,管家便来报称,袁绍已经回来了,此刻正在客厅中等候。 “本初,你那边怎么样了?”何进连朝服也不换,直冲客厅,刚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叔父已然应允,联络三公的书信也已经拟好,只待大将军觉得时机妥当,便可一起上书,让董太后还乡。” “太好了。”何进一听,沉着的脸即时一松。 “但董骠骑毕竟掌握有上千兵力,不得不防啊。”袁绍可没有何进那么乐观。 “哎呀,不碍事,不碍事。”何进连连摆手,似乎压根就没将董重放在眼里,“我已经算计好了,包他董重插翅难飞。” “哦?大将军有何妙计?” 没想到,何进立刻变得贼眉鼠眼起来,只见他先是再三环顾客厅,以确保无人偷听,然后再用极低的声音道:“董太后的一句话提醒了我。她说只要把我的头砍下来,何太后就孤苦无依了。本初,你想想,如果董重死了,这董太后不也一样吗?” “但董重毕竟是先帝钦点的骠骑将军,狱吏只怕也拿他没办法啊。”袁绍一手扶着自己的额角,愁容尽展。 “我们在上书的同时,便可将董府团团围住,逼迫董重自杀!”何进目光一凶,狠狠道。 袁绍听罢,心中不由得一惊:好狠!看来我以前,是低估他了。 于是,何进又找来曹操、袁术等几个心腹幕僚,逐一分配任务,并约定在五月初六这一天,何进联合三公上书的同时,他们几个便率领麾下的西园军将董重的府邸团团围住,直到董重自杀方可解围回营。 而为了保险起见,何进在行事之前还特意去拜访了张让。何太后当年之所以能够入宫,张让等人便是重要的推手,可以说,他们跟何家其实是有着非常深的利益关联的,因此,何进刚将意图说明,张让就同意了,并且主动献出一策。 “董太后在宫里,倒也有几个亲信,其中之一,便是夏恽,他跟早年伏诛的封谞一样,都是董太后敛财的帮手。有的人说,这黄巾蛾贼,也是因为他们敛财太过,不堪其扰,才闹事的呢。” 张让这已经不是在表态同意这么简单了,他是在给何进递刀子,好让何进能够麻溜地砍死董太后等一会人。 因此,何进赶忙起身,对着张让行了一个天揖:“在下多谢张侯。” “慢着,这董太后毕竟是先帝的生母,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何进坐回原处,并尽量让自己的脸色平和下来:“先帝于某有大恩,某怎敢不保?只是这诸侯国的国后不能在雒阳久留,是先帝定下来的规矩,某不敢不遵。” 张让微微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只是还有一件事。” “张侯请讲。” “封谞已经伏法。夏恽论罪,也该杀。只是他毕竟是伺候先帝多年的老人,也是你我多年的同僚。大将军不如高抬贵手,放他一回吧。” “自当如此,自当如此。”夏恽是生是死,说实话何进一点也不在乎,因为对何进而言,掌握了夏恽跟封谞替董太后搜刮郡国的证据就足够了。 有了士人和宦官的支持,董太后一党的命运,也就确定了。中平六年五月初六这一天,何进联合三公一并上书,请求将董太后送还本国。且由于天子刘辩只有十来岁,根本无法处理政务,因此,这奏章最终还是落到了何太后手上,何太后也是干脆,立刻提笔批准。 几乎是在奏章发还的同时,曹操、袁术等人也率领本部西园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骠骑将军府重重包围,数千军士一并高呼:“奉大将军令,捉拿国贼!” 国贼是谁,没有人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国贼,就是指骠骑将军董重。 董重闻声不由得大惊失色,事关他手上虽然也有上千兵士,但这些兵全部驻扎在城外,根本就是鞭长莫及,而现在他手头上可以调动的,也只有府上的两百余家丁家奴,这些人捉拿几个盗贼尚能胜任,可要跟训练有素的西园军真刀真枪地干,就还是免了吧。 “某乃骠骑将军董重,某现在要进宫!某要进宫面见太后!”董重试着用自己的身份来吓唬众军士,于是隔着宅院的高墙,向外面的军士喊话,“尔等速速离去,可既往不咎!” “大将军有令!国贼束手就擒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出这院子!”不多时,高墙外便传来回话,而且语气异常坚决。 “这……反了!反了!”董重气急而泣,“何进这该死的屠夫!” “大将军有令,只抓拿国贼一人,与他人无干!若有袒护国贼者,与国贼同罪!”门外又传来如地裂山崩般的呼声。 董重忽然发觉背后有异动,急忙转身,怎知不看不知道,一看脚都软了——原本紧紧跟在身后的数十家丁,竟都齐刷刷地退后数步,而且手中的刀枪纷纷前倾,右肩下沉,这是标准的迎战姿势,但问题是,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就只有董承一人而已! “你……你们!”董承怒极反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群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 “某毕竟是骠骑将军!岂能容尔等侮辱?”董重手指逐一在家丁们面前扫过,“哈哈哈哈!都去死吧,你们都去死吧!” 说着,董重理了理衣冠,“哐”地抽出腰间佩剑架在脖颈上,用力一锯,只听得“嘶”的一声,董重的脖颈上,已是血如泉涌。 第二百二十五章 雒阳(五) ,后汉长夜 董重跟董太后就像鸟儿的双翅,共同支撑着河间董家在大汉的天空中翱翔,然而现在,董重死了,董家便像折断了一只翅膀的鸟儿一样,虽然拼了老命地“扑哧”但那沉甸甸的身子,却依旧不听使唤地往下掉落。 董重死后的第三天,何太后便如愿以偿地将董太后送进了幽宮,本来此事也就到此为止了,毕竟董太后是先帝的生母,既然现在已经彻底失势,再也无法对何太后造成一星半点的威胁,那么何太后也应该放她一把,好维护皇室的尊严与颜面。 然而,生性好妒的何太后却不管这些,在董太后的余党彻底被何进铲除之后,她立刻派人鸠杀了董太后,以宣泄心头多年之恨。手段之狠辣,气得董太后在临死之前也要破口大骂:“某之今日,汝之明日也!” 但何太后正是志得意满,压根就没将董太后的诅咒放在心上,待亲眼看见董太后死绝之后,她便飘飘然地返回后宫,独享权力给她带来的无上快感去了。 除掉了董太后,何太后的心情那是一个舒畅,然而她的兄长,大将军何进却又陷入了新的烦恼之中。因为,当初支持他对骠骑将军董重下手的士人,现在开始向他索要回报了。 本来这也没什么,毕竟士人帮助何进铲除董重,何进帮助士人铲除宦官,这是双方事先商量好的,何进如果想要食言,那后果将会是非常之严重的。但问题是,在要不要铲除宦官的这件事上,何进惊讶地发现,原本他以为是铁板一块的何家,竟然出现了几近无法调和的分歧。 首先是这几年就一直与自己貌合神离的何苗,这家伙第一个跳出来,坚决反对异父异母兄对宦官动手,并且放言:“没有宦官的帮助,哪有我们何家的今天?” 何苗这话虽然不错,但何进一听,却不由得当心一凉,因为同一阵营之中出现两种相互冲突的声音向来是一个阵营的大忌!更何况,这种反对声音还出自资历几乎跟自己相当的何苗呢? 然而,更令何进恼怒的是,他的妹妹何太后也并不同意他对宦官动手的计划,而且理由也跟何苗相差无几:“当年,要不是张侯等人拼死相救,何家,早就被陛下灭门了。” 何进简直要被气得跳起来,因为何太后给出的理由不仅点出了宦官与何家相互依存的关系,更将这事上升到了道德层面,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乎? 现在何进竟然要向曾经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宦官们动手,这事要是传出去,那天下之人,哪个不会指着何进的鼻子来骂?一旦如此,何进要将何家变成南阳何氏的努力,也必定跟着一起泡汤了。 在巨大的阻力之下,何进也不禁心生退意,然而士人那边却是越逼越紧。比如,袁绍就再次向对何进强调:“自和帝至今且百年,未闻有大将军与宦官相安无事者。” “本初的意思,某知道,但奈何太后不听,车骑也不愿啊。”何进两只手个拍着一只膝盖,言语之间,满是“知音难寻”的无奈。 “张让等人掌权十余年 ,雒阳诸军之中,难免有其亲旧。因此,太后,何车骑才会有此顾虑。但大将军不妨以白波贼强盛,威胁雒阳之名,召集四方的军队赶赴京城。如此一来震慑军中蠢蠢欲动之人,二来,也可给太后,何车骑壮胆。” 袁绍的计策,听得何进直摇头:“本初,边军似虎,宦官如狼,这驱虎吞狼之事,搞不好会惹祸上身啊。” “大将军,不入虎穴,虎子焉得?”袁绍不慌不忙,镇定自若地劝说道,“任何势力的内部,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更何况边军并不在某一人的掌控之下。” “就像并州的丁原,跟凉州的董卓就并不对付,若能让他们俩率军进雒阳,一来可以震慑宦官,二来他们俩亦可相互牵制。即使一方有歹意,也会因畏惧雒阳的数万西园军以及另一方的兵力,而不敢付诸行动。” “更何况,大将军忘了吗?鲍都尉已经招募到上千泰山兵,现正在返程的路上。” 何进被袁绍连珠炮般的理由给震住了,一个劲地点头:“说得是啊,那就按本初说的去办吧。” 然而,令袁绍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前脚刚说服何进,后脚就有人高呼“不可”了。这第一个高呼的人,就是他的发小曹操。 曹操找了个机会单独面见何进:“大将军,我听说驱赶虎豹去吞食豺狼,虽然能够达到目的,但这驱赶虎豹的人,也极容易被虎豹所伤。大将军想调集边军入雒阳,以铲除宦官,这难道不是驱逐了豺狼,却引来了虎豹吗?” “孟德,这张让等人毕竟掌权多年,这雒阳之中,不知有多少亲旧子弟,不调集外兵,某怕会再现当年窦游平的故事啊。” 当年大将军窦武在被宦官曹节等人先下手为强的时候,就曾疾驰入步兵营,射杀曹节等人的使者,并领军与曹节等人对峙,但怎知,他部下的意志并不坚决,才不过一上午的功夫,就快跑光了。袁绍也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让何进调集跟宦官从无交往的边军来充当手中的尖刀。 “大将军,宫中宦官有数千人,有罪的不过张让等几十人。古人说,首恶当诛,胁从莫问。当年窦、陈二公准备收捕曹节、王甫等人的时候,宦官朱瑀就说,有罪的宦官一定要杀,但没罪的,又怎么可以牵连呢?于是就召集自己的亲信,控制了尚书台,这才有了二公的悲剧。” “由此可见,若大将军只诛杀有罪之人,则可以得到其他宦官的支持,而若想将宦官全部灭族,则会遭到激烈的反抗。而若大将军只诛杀张让等人,一个狱吏就足够了。哪里需要大张旗鼓地调动边军呢?” “好像也确实是这个理。”何进动摇了。 但没等何进拿定主意,袁绍就风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大将军!成大事者,坚狠勇决却一不可,已经拿定主意的事,怎么还能够再犹豫呢?更何况,张让等人盘踞尚书台多年,子弟亲戚遍布天下,一个小小的狱吏,又怎能对付得了他们呢?” “当年窦、陈二公欲按律诛杀曹节、王甫等人,可朱瑀却召集亲信十 数人,暗通曹、王二人,封闭宫门,强行杀害陈公仲举。由此可见,这满宫宦官,哪有无罪之人?古人说,除恶务尽!对宦官,大将军要么不除,等日后为他们所杀,要么就将他们赶尽杀绝,一个也不能留下。否则,日后终成大祸。” “这样吧,某这就进宫去说服太后,让太后准了这奏章。”何进被袁绍和曹操两人给绕晕了,只得灰溜溜地入宫去,祈求这次能够说服自己的妹妹。 话分两头,张让在宫中经营多年,早就将耳目散播到了皇宫的每一个角落之中,因此何进第一次找何太后商量尽诛宦官的时候,张让就立即得到了消息,张让吓得不轻,当场就拉上赵忠等九人,一起去向何太后求情。 “某等侍奉先帝多年,如今先帝已去,某等也已年迈,自感无力辅佐新君,还望太后念在往日的情分上,让某等各还乡里,以了余生。” “诸公这是哪里话?”何太后虽说善妒,但也不笨,她深知如果不是张让等人这十多年来的关照,他们何家,右哪能有今日的地位,而且就算是现在,如果没有了张让等人的制约,单凭她跟她那两个无根无基的哥哥,又哪里会是朝中那些动辄传承百年,门生故吏满天下的世家大族的对手? “都怪我那没脑子的兄长,听了几句谗言,竟要向诸位恩公动手,不过,他上次已经被我赶了出去。如果他要再敢提这事,看我不撕了他的嘴。” 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何太后这话刚出,便有宫女来报称何进在外求见太后。 “诸公且到后面暂避。”何太后赶忙让张让等人回避,然后才让宫女带何进进来。 果然不出张让等人所料,何进一开口提的便是除掉宦官之事。何太后没有食言,当场跟何进吵了起来:“没心肝的,你听清楚了!张侯等人,对陛下忠心耿耿,对何家,更是有大恩。倒是你身边那群士人,治国无力,乱政倒是有心。识相的话,你就赶紧离他们远点!” 何进一听这话,知道今天准没戏了,于是在争辩了几句后,便借口有事告辞了。 看着何进灰溜溜离去的背影,何太后算是松了一口气,但她又怎能想到,尽管她已经尽了全力来阻止何进,可在张让等人心中,何进已经成了跟他们“不死不休”的大敌。 “这么多年,我们真是白瞎了,竟然没看清楚,何进竟是这种白眼狼。”张让对其他人道,“现在啊,不除掉何进,我们也甭想有好日子过了。” “是啊,但这何进毕竟是大将军,而前两年,先帝又剥去了我们的实权,就算我们有心,也无力跟何进斗啊。”何太后最初是通过郭胜才得以选入宫中的,因此这伙人中,就数郭胜悔意最甚。 “嗨,那可不一定。”赵忠唯一的眼珠子中凶光一闪,“别忘了二十年前,陈蕃跟窦武是怎么死的!” “对!”张让一敲桌子,“我们就给他来个关门打狗!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还需多做一件事,这样何进那小子才肯乖乖地往我们的圈套里面钻。” 第二百二十六章 雒阳(六) ,后汉长夜 何进死了,死于他那远超自己实力的欲望,以及他那迟迟不能下定的决心。看着何进那余温尚存,双目仍张的首级,张让笑了,他本以为汉帝死后,自己只要能够保住身家性命就别无所求了,但怎知现在看来,他不仅身家性命无忧,而且还能像二十年前的曹老前辈一样,大权独揽了。 然而,张让的当权梦还没有开始做,就被宫墙外那此起彼伏的喊杀声给击了个粉碎。 令张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何进的“支持者”,远比当年的窦武、陈蕃要多,而且能量、胆识也更大——他们竟然不仅敢率兵攻打皇宫,而且还在东西两门外放起大火! 袁术和吴匡两人的“壮举”就像冬日的凛风一样,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传到了董卓耳中。 此时董卓已经“遵从”何进的旨意,率军从河东郡赶到位于雒阳城西二十里的夕阳亭。本来,他还想再往前走一些的,但怎奈朝廷派来的谏议大夫种勋气场实在太盛,仅用三言两语就将董卓麾下那些杀人不眨眼的西凉勇士都吓得只敢朝他干瞪眼,却无人敢上前将他拽下马的地步。 “种勋骂我贼心不死,图谋不轨。但我看,真正图谋不轨的,是袁家的两位公子吧?”董卓怔怔地看着雒阳城中冲天的大火,一脸茫然,“我虽然粗鄙,但借我一万个胆,我也不敢烧皇宫啊。” “将军,这秉笔之人,向来是心口不一,这不,他们的真面目露出来了。”一旁的李孝儒奸奸地笑了起来,“不过,有他们开的头,我们以后做事,也方便多了。” “唉,难啊。”董卓摇摇头,“这毕竟是天子所居之地,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极大的制约,别看现在雒阳乱了套,但如果我此刻敢率兵进城,保证不用明天,这祸乱雒阳的罪名,就能扣在我头上。到时候,不过是我,孝儒你,还有身后的三千壮士,都得灭族。” 李孝儒正在犹豫着如何开口,忽然边上快步走来一人,低声细语地伏在董卓耳边,说了几句,然后又快速退下。 “阿旻说,张让那伙贼子劫了陛下,不知去向。孝儒,你说我们该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李孝儒一听,立刻放声大笑,“将军,此乃天赐良机啊。” “何以见之?” “陛下被贼宦所劫,将军身为命官,自当奋力营救,若借此名义调动军队,试问这天下,谁敢说一个字?” 董卓依旧紧锁着眉头:“但这雒阳城外,道路便有十余条,我们该如何确定,张贼将陛下劫去哪了呢?” “将军,张贼等人劫持了陛下跟陈留王还有何太后等一帮女眷,这些人终日在深宫之中,何时吹过宫外的风?所以,张让等人必然走不远,因此,他们能走的,也只能是去北邙山的道。” “北邙山?” “正是,北邙山上,有先帝建立的行宫。这是张贼最近的落脚之地了。” “好!我立即向北邙山派 出斥候!” 不出李孝儒所料,不过两炷香的功夫,斥候便回报称有一群手持刀剑的人簇拥着两个小孩去了北邙山。 “将军还在等什么?”李孝儒见董卓的脸上非但没有喜悦,反而还露出了几分忧色,心中也不禁升起了一丝不安,因为他知道,做大事的人,最忌讳的,就是犹豫不决。 果然,董卓迟疑了,就在他即将达成深藏在胸中十数年的目标的前一刻,他露出了自己从未表露过的迟疑:“不如,算了吧。” “算了?”李孝儒大惊失色,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 “是啊。”董卓微微侧过身,背对着那依旧浓烟滚滚的雒阳城,“老夫十六岁束发从军,厮杀五十余年,身上大小创伤六十余处。” 董卓一边说,粗大的右掌一边沿着衣裳从脖颈处向下滑:“老夫不敢说自己是忠臣,但也确实为天汉流了一辈子的血。此事即便成了,只怕,也会落个骂名吧?” “将军!若我们此刻仍在陇西,则也无妨,但我们现在在雒阳!离皇宫不过二十里,哪怕现在撤军,这骂名也难逃,不但如此,等朝廷喘过气来,将军便有被秋后算账之虞!” “既然如此,将军何不奋力一搏!成了,便可拜相封侯,荣宠至极!即便败了,下场也不会比现在撤军要差。” “更何况,将士们追随将军数十年,辗转万里,为的,不就是今天吗?” 李孝儒的最后一句,才是最为致命的一击,因为这话惊醒了董卓,如果此刻撤军,则不单将自己的命门暴露给政敌,而且会寒了自己的追随者的心,追随者的心一寒,这队伍自然就会散了。 “好!下令全军,立刻向北邙山开拔!”董卓一锤桌子,“既然已退无可退,那就霸王硬上弓吧。” 董卓的部队虽然都是骑兵,但雒阳毕竟没有像西州那样可供骑兵任意驱驰的原野,加上董卓在收到消息后,还迟疑了好一会,而且天色已晚,董卓等人人生路不熟,想快也快不起来,因此当董卓率领部队追上汉帝及陈留王等人时,却惊讶地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捷足先登的人是尚书卢植以及河南中部掾闵贡。原来,袁术、吴匡等人攻打皇宫的时候,卢植正在宫中值守,因此正好撞见张让、段珪等人慌不择路地裹挟汉帝等人往外逃,卢植当场挥戈怒斥张让,然后又叫上河南中部掾闵贡,一路追赶张让等人来到黄河边上。 雒阳城旁的黄河虽然已没有了高原上的那份桀骜与不羁,但水流也非常湍急,没有船是绝对渡不了河的。但不幸的是,这段黄河上,恰恰没有一艘船停泊,因此,张让等人就被困在了黄河边。 闵贡立功心切,三两步冲上前,连出数剑,将几个意图反抗的宦官刺死,同时大声喝道:“今不速死,吾将杀汝!” 卢植、闵贡带来的兵士虽说也不多,只有两三百人,但也远不是张让、段珪手下的那数十宦官可以对付 的,因此张让无奈之下,只得跟段珪等人一起哭丧着脸对汉帝道:“臣等死,陛下自爱!” 说罢,十数人便逐一消失在黑漆漆的黄河水当中。 话说卢植等人接了汉帝,又向附近农家借了辆小车,推着汉帝及陈留王两人往就要回城。怎知没走几步,却见到官道尽头尘土飞扬,人声鼎沸,火把惶惶。 众军士大惊,人人面露惧色,独有卢植冷吭一声,长戈往地上一插,左手叉腰,直视前方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的骑士。 “汝等何人,见了陛下,还不速速下拜!”卢植厉声喝道,声音竟是比身后的黄河水声还要响亮。 骑士们收住缰绳,但却没有一人下马,片刻之后,才听得一阵吆喝之声,骑士们纷纷驱马往道边而去,让出大道来。 卢植定睛一看,只见来人全副披挂,背挺肩张,坐下一匹高头大马,身份定是不卑,可他的胸甲上,却并无悬挂表明身份的绶带。 “你是何人?”卢植毕竟是屡破河北黄巾的名将,因此哪怕见来者是这种阵势,也全然不惧。 “我乃大汉前将军,斄乡侯董卓。你是何人?” “放肆!陛下和陈留王均在此,汝等还不速速下马?”卢植没有回答董卓的问题,而是指着董卓斥责起来。 “快,下马!”董卓可不敢在天子面前显摆,赶忙招呼身后的骑士们一并下马,然后匍匐于地,“臣等,参见陛下,见过陈留王。” 说完,董卓便直起身子,对卢植道:“臣等听闻陛下和陈留王为乱贼所劫,故特意赶来相救。不知陛下和陈留王可否出来与臣等一见?这样,臣等也就放心了。” 这回,轮到卢植没招了,因为他早前已经明明白白地向董卓道明,天子就在这里,而如果他现在又不让董卓与天子相见的话,那岂不是向董卓表示,是自己劫持了天子?到时候,董卓只需轻轻一挥手,就能将自己以及两百多部下全部淹死在黄河里面。 因此,卢植只能够请出汉帝,但天子毕竟是天子,哪怕落魄了,也必须比显得比旁人尊贵,因此,卢植特意让军士们牵来两匹马,让汉帝和陈留王骑着出去,但怎知,年幼的汉帝经过白天的一劫,早已失魂落魄,双腿乏力,两个军士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能让他在马上坐稳了。倒是年纪更小的陈留王显得镇定自若,根本无需搀扶就能端坐于马上。 卢植无奈,只得让汉帝跟陈留王同乘一马去见董卓。 “臣,前将军,斄乡侯董卓,参见陛下,见过陈留王。”董卓再次匍匐于地,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立刻起来,因为汉帝已经出来了,那起来不起来,什么时候起来,就该由汉帝说了算了。 “爱卿平身。”然而,开口的却不是汉帝,而是坐在他身前的陈留王。 “臣,谢过陛下、陈留王。”董卓心中一愣,旋即汉帝与陈留王二人的优劣,也在他心中高下立判起来。 第二百二十七章 雒阳(七) ,后汉长夜 梁祯知道,自己现在已经站到了一个漩涡的中心上,尽管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站在漩涡的中心上了,但这一次有所不同,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有可能凭自己的力量来改变点什么。 按照梁祯的记忆,董卓入京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废立皇帝,然后大肆分封士人到关东各州为官,而这些被他所分封的士人一到地方,就立即竖起了义旗,与董卓势不两立。 而如果能在董卓废立皇帝之前做点什么,说不定以后的讨董战争就不会发生了。 不过跟董卓一样,梁祯也不可能单靠他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来完成一件事。而目前梁祯手头上的“可用之人”主要有:贴身护卫章牛、华雄,熊罴屯屯长张郃,骑士曲军候鹿狂刀,以及黑齿影寒五个人,至于其他人则全在由牛辅率领的第二梯队当中,目前离雒阳还有很远。 人选看着很多,但只需稍一筛选,便能发现章牛、华雄、鹿狂刀三人是明显属于“打手”类型的,真正能够谋事的,就只有张郃跟黑齿影寒两个。 梁祯分别找到张郃跟黑齿影寒两人,以问询他们对今后局势的看法。 “将军虽名震西州,但奈何出身卑鄙,恐怕为士人所轻。然将军生性粗暴,只怕受不得士人的轻怠。”张郃一针见血地点出了董卓与士人未来的关系问题,但他却无法提出自己的建议。当然,这也不是说他才识不够,而是因为位卑言轻,就算有妙计,也使不出来,只能“随波逐流”。 “儁乂,依你所见,士人会接受我们吗?” 张郃右眉一挑,显然梁祯这一问,令他颇感惊讶。 “司马的意思……只怕。” 梁祯点点头,右手轻轻一压,示意张郃不必多言,因为他知道,张郃已经跟他想到一块去了。 张郃走后,梁祯又立刻找来黑齿影寒问了她相同的问题。 令梁祯感到沮丧的是,黑齿影寒的回答跟张郃几乎是只字不差,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事先串通好的。 “将军跟袁太傅有师生之谊,可实质上将军跟袁太傅只能是相互利用。但将军是有鲲鹏之志的人,用不了多久,就会跟太傅闹掰。” “太傅身后,可是天下的士人。将军跟他们闹掰,不就是自寻死路吗?” 黑齿影寒将手伸向桌上的木碗,但却没将它捧起来:“碗就那么大,本来是外戚、宦官、士人共饮,但现在,士人好不容易除掉了外戚和宦官,难道他们还会允许武人跟他们共饮吗?” “盈儿,你觉得我们可以做点什么,来防止将军跟士人闹掰吗?” 笑意,从黑齿影寒的眼眸中一闪而过。 “是我太幼稚了吗?”梁祯登时萎顿了不少,因为如果他的猜测属实,那就代表,这一次他依旧没有资格去左右局面,换句话说,就是董卓废立天子及由这事而始的乱世,还是会“如约而至”。 “草原上的征 战结束后,胜利者会让失败者中最勇猛的武士也享受天葬的待遇,哪怕这个武士在战死前曾砍下己方百十武士的头颅。”黑齿影寒忽然闭口不说,并用悲情似水的眸光看着梁祯,“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这是对他的勇猛的尊重。” “在我看来,这是‘物伤其类’。” 梁祯心脏不由得“咯噔”一下:“为什么?” “孙子说,想要赢得战争,就需考虑天时、地利、人和。而在很多时候,战败的一方,往往不是败在地利、人和,而是败在天时。霸王说的:‘此天亡我,非战之罪。’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也就是说,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将军跟士人相斗,直到一方像外戚和宦官一样,灰飞烟灭而止吗?” “有的人面前有一万条阳关道,但有的人面前,连一条独木桥也没有。” 眼泪,不争气地沿着梁祯的眼角流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 他慢慢地站起身,一步一顿地走到窗户的边缘:“九年了,九年了!我拿命拼了九年,为什么还是这个样子!为什么!” 黑齿影寒双手抱在腹前,也跟着梁祯来到窗边,从这里,可以眺望不远处繁华的雒阳城。 正所谓大都无妨,洛阳与前汉、前秦时的都城一样,俱是有城无郭。“郭”者,外城也,也即是说,洛阳没有外城,只有一座内城。 但虽无外城墙,洛阳却也是有“郭区”的,而且“郭区”的面积很大,不仅洛阳的土著百姓很多都在城外的“郭区”中住,就连一些国家重要的文化、礼仪建筑也都在城门外的“郭区”里。而这些建筑,可以一直延伸到围绕在城外的河水、漕渠那里。 雒阳位居天下之中,更有着“九州腹地”的美誉,因此它的四面八方都修有连接雒阳八关的大道,这些可都是按照最高标准修筑的大道,每一条都有数丈宽,且分为左中右三条“车道”,其中左侧供从八关向雒阳方向的行人使用,右侧供从雒阳向八关的行人通向,至于中间的那条,则是天子的御道! 而梁祯等人驻扎的地方,就位于雒阳城北通向虎牢关的大道旁,现在这条宽阔的大道已经被呜呜泱泱的行人所挤满,不过这些人既不是前来雒阳贩货的商贾,也不是从城中归家的百姓,而是拖家带口的出逃之人。 原来,自打昨日宦官与外戚火拼,并最终在士人的“帮助”下同归于尽之后,雒阳内外的居民便疯了似地往外逃,因为作为京都的居民,他们的政治嗅觉可一点不比外地的县令要差,他们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在未来几日,雒阳城中还会掀起一场比二十年前更甚的“腥风血雨”,因此作为星斗小民,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要安全点。 或许是因为人实在太多,当今天早上董卓护送汉帝及陈留王回城时,三千骑士竟被堵在了路上,最后是袁绍等人闻信,急忙率领麾下的西园军前 来配合开道,这才顺利地让汉帝进了城。 而不知是惧怕天子的威仪,还是董卓不愿意过早表露真面目,当大军开进到郭门附近时,董卓便安排大军扎营,自己只率领不够一队的贴身护卫与卢植等人一并护送汉帝与陈留王回宫。 “你猜这些逃离的人当中,有多少是真浑浑噩噩的?”黑齿影寒忽然问了个看似完全不着调的问题。 “这些都是有先见之明的人。因为过不了多久,这雒阳,就将血流成河。” “没错,他们都预见到了之后的事,但又能怎样呢?”黑齿影寒手肘枕在窗台上,手掌托着半张脸道,“真正能够做什么的,也只有那么几个能够面见陛下的长者而已。” 这边,梁祯正在懊恼自己的无力,那边变数却已悄然而至。一个斥候飞马回报称,望京门方向开来了一队披甲军士,起码有千人规模。 在汉代,铠甲是两个意思,若按照官方标准是铁制为铠,皮制为甲。因此,斥候口中的披甲军士,就是指来了一队身穿披甲的军士。但是,也别因他们身穿披甲就心生轻怠之意,要知道,哪怕是像董卓这种手握两万大军的将领,其麾下的铠甲加一块,也不过是五六千领而已。 “望京门是雒阳城东三门之一。门外是连接豫州、兖州的大道。难道说,是丁并州的部曲?”梁祯喃喃道。 “不,旗号上写着的是一个‘鲍’字。”斥候纠正道。 “鲍信?”梁祯一惊。 根据梁祯目前所掌握的信息,鲍信先前是受何进的命令,回故乡泰山平阳招募兵卒,那么现在出现在望京门的,就应该是他招募来的泰山兵了。 自古青州出壮汉,这些泰山兵想必也都是身高八尺,腰阔数围之人了,换句话来说,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勇猛之士,是一股不可小窥的力量,而且斥候还称,这些人配备了大量的方盾长矛和弓弩——这些可都是反骑士的利器! “这些人,估计是冲着我们来的。” “嗯。”黑齿影寒点了点头,“我们得小心了。” 鲍信的泰山兵给梁祯带来的震撼还没完全平息,便有发生了一件令梁祯差点掉入“冰窟”中的大事——有人刺杀董卓! 要说泰山兵的到来只是毛毛雨的话,那么董卓遇刺就是第一声春雷了。梁祯和段煨大惊之余,赶忙率领各自的私兵,加起来有三百多人,如风似火地扑向雒阳城。 雒阳虽无外郭,但却又一座“郭门”,跟城门一样,这座平地而起的高耸郭门也有一什甲士负责把手,不过他们的职责更多是协助守门的官吏检查过往行商的货物,以及查验行人的身份。 但现在,不知是城中的混乱影响到了这里,让守门的军士也跟着逃了,还是见梁祯段煨等人来势汹汹,仓促之间也不敢上前阻拦,总之,梁祯和段煨等人没有遇到丝毫阻碍,就冲过了郭门,顺利地进入郭区。 第二百二十八章 雒阳(八) ,后汉长夜 董卓是在傍晚离开皇宫返回位于城内的馆舍时遇刺的,刺客一共两人,都是一身黑色的夜行人,一人躲在一条狭窄的横巷中,待到董卓的马队经过时,便对着董卓来了一箭。另一人则趴在横巷斜对面的屋顶上,趁着董卓的卫队前去追杀横巷中的刺客时,又向董卓射了一箭。 横巷中的刺客没有击中目标,但屋顶上的刺客却一箭射中董卓的右胸,所幸董卓当时身披两重铁铠,而且身子也非常结实,脂肪甚多,这才没有让箭矢伤及要害。但令董卓感到十分愤怒的是,两名刺客竟然在自己的卫兵们的重重围困之下成功脱身,甚至连行凶的兵器也没有丢下。 “将军,箭矢已经查过了,是属于特供给车骑将军部的穿甲箭。”李孝儒单膝跪地,将两支箭矢一并高举过头,声音颤巍巍的,作为董卓多年的内臣,他十分清楚董卓的脾性,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而被盛怒的董卓一巴掌扇死。 “何苗?”董卓满是火焰的眼珠子向左上角一转,“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指派的人来杀我?” “回将军,何车骑一死,其部曲大多溃散,因此也不排除有居心叵测之人偷盗了他们的弓箭来行刺将军。” “好啊,现在就跟我撕破脸了吗?”董卓猛地一锤马背,疼得坐骑扬起前蹄,长声痛嘶,“走,我们回营!” 董卓的本意,是带着三千大军杀进雒阳,以报复所有他认为可疑的人,但当他真的看见沿着大道快要疾驰到雒阳内城前的三百自己军马后,又立刻冷静下来,并打消了这一疯狂的念头——这毕竟是雒阳,在里面大开杀戒,逗呢? “将军!”梁祯和段煨两人一见董卓,立刻翻身下马,“我等听说将军遇险,便立刻前来相救。” “嗯,你们俩有心了。”董卓点点头,“回去老夫自有封赏。” “谢将军。”梁祯和段煨都知道董卓的脾性,于是也不推辞,一口应了下来。 有人得了封赏,那就自然有人要倒霉了。而这倒霉之人,就是董卓的卫队长,听说是一个自小从董家牧场长大的羌人。董卓将他扒光,并命人抬来一口大鼎,然后招来所有司马以上的军官,当着他们的面,将此人给生生煮熟。 “我经常说,只要干好了,除了我老婆,什么都可以给你们。其实,这话还有后半句,只不过,我以前觉得,你们用不着这句话,但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就在刚才,两个刺客在大街上公然向我射箭,而这个废物,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不仅让人给跑了,还让人耍得跟猴似的!真是把我们凉州人的脸都丢尽了!” 董卓指着在大鼎中连声惨叫的卫队长,厉声喝道:“往后,还是那句话,干好了,除了老婆,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们。但有谁,再向他一样愚蠢,就别怪我董某翻脸不认人了!” “诺!”众部下连声应道,同时每人的额角上,都爬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训斥完了,董卓又当众赐予梁祯和段煨酒肉,以嘉奖他们的“临危不乱”,然后 他屏退了多余的人等,只留下李孝儒、段煨、梁祯三人,就在那只尚盛着人的大鼎前面,开始讨论接下来的行动。 “如今的局面是,原属于大将军何进、车骑将军何苗的南军跟北军群龙无首,袁绍正在派人争取,而西园军则比较统一,不过仍分为两派,一派以袁绍为首,另一派则由冯芳为首。另外,离此地五十里外的孟津还有丁并州的军队。还有就是,今天晚上才赶赴雒阳的鲍都尉部。”李孝儒作为谋士,看来已经暗中做了不少功夫,将雒阳城中的军队归属摸得一清二楚,“如果我们想在雒阳站稳脚跟,就必须争取到南北两军的支持,此外,若能再得到冯芳及丁并州的军队,就能形成对士人的绝对优势。” “旻儿说,南军跟北军原本皆有勋贵子弟担任,不过近些年来,何进已经将南军换成了自己的乡旧,北军在平定黄巾后,也招募了大量的青壮流民。因此,这些人对士人,难有什么天生的忠诚。”李孝儒接着道,“至于冯芳,他本是宦官的人,现在士人杀光了宦官,他恐怕早就惶惶不可终日了吧?” “是这个理。”董卓点点头,“所以,我们现在就应该跟南北二军及冯芳接触,争取在士人之前,跟他们结盟。” “至于你们俩嘛,从今夜开始,每时每刻都得给我精精神神的,我要让城中的乱贼好好看清楚,我董卓,也不是软弱可欺之人。” 第二天一早,董卓便和李孝儒一并离开大营,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打自己的旗号,想来他是准备暗访何进等人的旧部了。而梁祯和段煨也不敢怠慢,一大早就将三千军队分成三个千人队,每队全副披甲地值守四个时辰,以展示凉州军的军威。 这一天,董卓依旧是天快黑才回到大营的,不过跟昨日不同,他回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浓浓的笑意。 “成了!”董卓开了一坛酒,“大将军及何车骑的旧部都答应跟随老夫了,看来用不了多久,昨晚刺杀我的小丑,就会被气死了。” “哈哈哈哈哈!”李孝儒牵头,大伙跟着董卓一并笑了起来。 有人欢喜有人愁,董卓等人在欢声笑语,袁绍等人就愁眉苦脸了。因为袁绍虽然下定决心,鲍信一到,就立刻拉上袁术以及自己麾下的部曲大约六七千人一齐驱逐董卓。 如果光看实力就是袁绍一方六七千兵士对付董卓麾下的三千军士。但事实上,董卓的麾下都是久经战阵,而袁绍等人的部曲,则多是新兵,真打起来,谁输谁赢也不一定。 但袁绍依旧决定铤而走险,因为他知道,时间拖得越久,对董卓就越有利。然而,他刚宣布自己的决定,袁术便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了。理由也很充分:这里是雒阳! 何谓雒阳,就是天子所在,权贵云集,衮衮诸公无不为天下之望,在这种地方,别说动刀动枪了,就是走路都得小心谨慎,以免犯了禁忌而被天下英豪群起而攻之。 “本初若非要纵兵驱董,就务必征得叔父的同意。”袁术一边摇着头,一边缓缓道,“否则 ,恐怕我等,都会沦为众矢之的。” 袁绍不高兴了,因为按袁隗的性子,能同意这种事才是见鬼了,但你说不理会袁术的意思,直接去干吧,也不行,因为袁术手中所掌管的,是西园军中最为精锐的虎贲营,有这支部队在,袁绍等人手中的军士才有在与董卓的冲突中获胜的可能。 “公路,你也知道,依照叔父的性子,这事非得琢磨个个把月不可。只是我听说,董卓今日已经取得了大将军旧部的支持,再过个把月,只怕这雒阳之中,就只剩下你我鲍都尉三人的几千兵马可用了。而其他的数万军士,只怕都归董卓所有了。” “本初,如果这样,我们就更得细细思索了,大将军的旧部少说有数万人,如果他们都效忠了董卓,凭借我们几个手中的军队,就更不可能了。” “竖子,不足与谋也!”袁绍气得直跺脚,然而却又无可奈何,因为说服不了袁术,单凭他跟鲍信手中的五千余军士,他还真没这个胆去搏一把。 “难道……难道,这就是天意不可违?”袁绍捂着脸,向后两步,坐在廊道边缘,“千寻跟南雪都失败了。公路又死活不肯,我还能怎么办?” “主公,鲍都尉前来拜访。”袁绍正在懊恼,长生又来烦他了。 “让他进来吧。”袁绍虽然没心思会客,但鲍信他却不得不见,毕竟对方是他在长安的重要盟友,怠慢不得。 只是,这见面之后,两人注定要吵起来了。 “本初,某观董卓,早有不臣之心,若不早除,往后必会为他所困!”鲍信一见到袁绍,就立刻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而且,董卓的势力扩张得非常快,只怕再过几天,我们就除他不掉了。” “鲍兄,不是我不想,只是虎贲营掌握在公路手中,可他非要叔父出面,才肯跟我们合作,但袁太傅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要让他同意,比祈祷董卓明日就撤军还不靠谱。” “唉,本初,此时不拼一把,往后董卓就真的要扰乱天下了!”鲍信急得直跺脚。 “鲍兄,单凭你我的实力,非但除不掉董卓,反而还会横遭非议。毕竟,这董卓是奉大将军的意进的雒阳,而我们驱逐他,却没有诏令。” 鲍信对自己部下的战斗力没有太清醒的认识,但他对“名”这事,却是非常敏感,因此袁绍一提这点,他便立刻放弃了用武力驱逐董卓的念头:“那依本初之意,我等当如何是好?” “董卓曾上书大将军称,愿效法晋之赵鞅,起晋阳之甲,以驱逐奸邪。我们不如就用这招。” “本初的意思是我们先离开雒阳,去地方招募兵士,然后再讨伐董卓?” 袁绍点点头:“嗯,以董卓的性子,不需多久就会在雒阳大肆杀戮,到时候,我们便有了口实。取晋阳之甲,以逐荀寅与士吉射!” 鲍信点点头:“那好,本初,某这就率军回泰山,你好之珍重。” “嗯,鲍兄一路上也要多多保重。” 第二百二十九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一) ,后汉长夜 董卓成功吞并了何进、何苗的旧部并取得了冯芳的支持,麾下军士也因此暴增至万余人,然而没等董卓高兴多久,董旻便送来了一个令董卓坐立不安的消息。 奉车都尉董旻是董卓安插在雒阳的一粒棋子,他在雒阳已经生活了十多年,跟雒阳城中的许多显贵都有不浅的交情,因此丁原意图与袁绍等人结盟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入了他的耳朵之中。 并州牧丁原是泰山南城人,以武勇闻名,但他比董卓要幸运,因为他是关东人,因此在士人们眼里,天生就比董卓生得顺眼。他这次来雒阳,带了七八千兵士,且这些兵士多是跟董卓麾下的凉州大马齐名的并州兵骑,战斗力同样不容小窥。 因此,董卓收到消息后,肥胖的脸刷的一下,全白了,半响才回过神来,并找李孝儒来商议对策。 “主公,丁并州跟主公相比,那是燕雀欲比鸿鹄,因此在儒看来,这胜负已然定了。” 董卓一脸狐疑地看着胸有成竹的李孝儒:“孝儒,这事关重大,你可不要骗我啊。” “丁并州乃山东人,任并州牧不过一年,对麾下,是恩义未加。因此他麾下的军士,又有几人愿意为他效力?第二,丁并州的部曲,多是主公十余年前任并州刺史时的旧部,他们跟随主公多年,与主公同过生死,共过荣华。” “第三,袁绍此人,乃四世三公的袁家之后,他的心,早就在九霄之上了,对于我们这些武人,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因此,他哪怕跟丁并州结盟,也必不能平等看待丁并州的部属,如此安能得军心?” “其四,主公出身行伍,跟并州的将士之间并无隔阂,因此只要将军稍稍拉拢,定州的将士,定会提丁并州之首,前来相投。” “但我听说,丁原有一个义子,姓吕名布,骁勇无比,有‘飞将’之称。有他在旁侧护着,谁能杀得了丁原?而丁原不除,他的部属又如何会乱?” 李孝儒阴嘴一笑:“丁并州能给吕布的,难道主公就不能给吗?而且,我听说这吕布乃云中豪杰,可这云中在十数年前,就被鲜卑夺了去,至今朝中衮衮诸公对此,却是视而不见啊。如果主公允诺吕布,主公掌权之后,一定出兵并州,驱逐鲜卑,吕布又怎么会不动心?” “那不知何人可担此大任?”董卓手一抚胡须,显然是心动了。 李孝儒上前半步,躬身道:“此事事关重大,非主公亲去不可。” “你这不胡闹吗?我怎么可能去丁原的大营?” 李孝儒身子赶忙往下一压,低声下气道:“主公,这丁并州对吕布的信任,那是非同一般,不然,这吕布也不可能天天申时之后,就只带着几个随从到郭区去闲逛。” “还有这事?”董卓眼眉一挑,“好,立刻备马,我这就亲自去会会这吕布。” “诺!” “对了,让祯带几个机灵点的弟兄跟我一起去吧。还有,告诉煨,我出去的时候,眼睛瞪大一点。” “诺!” 半刻钟后,一行十骑从董卓军营地半开的后门中慢行而去,这十骑分别是董卓、李孝儒、梁祯以及七个卫兵。他们都没打旗号,也没有穿衣甲,就连马匹上的汉军标志也被摘去了,因此在不熟悉的人眼中,这只不过又是一队京中显贵罢了。 一行人沿着大道走了约两炷香,便来到了李孝儒所说的那间酒肆。灵帝喜胡物,因此雒阳的大街小巷中,也不免为胡风所染,就连这间酒肆也不例外,在门口迎客的,是两个头发如朝阳般霞光万丈的胡女,店中乐师所奏的也是来自西域的琵琶,就连那些桌椅,也是胡风甚浓的高桌胡床。 跟梁祯一样,吕布也是久经战阵之人,身上的沙场气息不可能不浓,因此梁祯一眼就在摩肩擦踵的客人中找到了吕布。 这吕布果然不是凡人,身高七尺开外,头戴亮银冠,肩披百花袍,面似傅粉,鼻如玉柱,口似丹朱,大耳朝怀,一双俊目皂白分明,一对剑眉威风凛凛。果真是九原良家子,并州飞将军。 吕布身边,还有三四个武人打扮的汉子,估计都是他在军中的心腹,此时他们正围成一座,一碗接一碗地往嘴里倒着这酒肆中特产的紫色酒液,他们似乎都心事重重,酒喝了不少,但桌子中间的那两盘熟牛肉却是没有动过一块。 “你们在这一边守着,我去就行了。”跟梁祯一样,董卓也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吕布,然后直接就将李孝儒和梁祯甩在一边,自己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了上去。 梁祯身子一转,双目环视酒肆一圈,然后右手轻轻一举,往前一挥:“散开。” “诺!”七名军士齐声应道,然后慢慢分散成一个弧形,将董卓以及吕布等人的那一桌护在弧形之内,尽管这会招来不少好奇的目光,但在卫队长的前车之鉴下,梁祯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董卓似乎跟吕布等人约谈越投机,因为吕布等人眼中的戒备之色只维持了不到十个弹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他们不但主动给董卓加了座位,而且还让小二加了一套碗筷,一只酒碗。 李孝儒看着这一幕,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他是谋士,就是靠点子吃饭的,因此董卓跟吕布等人越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就越能证明他的点子合意,而他作为一个谋士的价值,也就实现了。 但梁祯看到这一幕后,就愁得脸都长了,因为他现在是董卓的卫士首领,董卓在这人多眼杂的酒肆之中呆得越久,他的压力也就越大。因此在梁祯的内心中,是巴不得董卓跟吕布等人话不投机半句多的。 随着天色越来越晚,酒肆的生意也是越来越好,就连店面中摆放的酒都被喝过了,于是几个伙计一齐停下手中的活计,从后门离开了店面。 真想喝一杯。梁祯揉了揉眼睛,目光稍稍偏离了眼前那些让他眼花缭乱的酒客。但这一偏,梁祯的余光中便涌进了一个奇特的身影。 这个身子的背影很是单薄,估计就算站直身子也不过六尺上下,身穿一件淡紫色的薄杉,脚上蹬着一双皂色皮靴。但最让梁祯感 到奇怪的是,在这人头涌涌的酒肆之中,就只有他一人是一人一桌,而竟然没有人去拼桌的。 这时,那几个从后门出去的小二也回来了,但奇怪的是,他们捧回来的,却不是酒肆中正急需的酒,而是一盘盘热辣辣的菜。梁祯眉头一皱,身子一转,将四个小二全部“监视”起来。 只见这些小二一进了门,便向酒肆的四侧散开,但他们却没有走向面前的任何一桌食客,反而像是在绕圈——因为他们前进的方向,都慢慢指向了董卓和吕布所在的那一桌。 “华雄,那几个小二有古怪。”梁祯用手肘捅了捅华雄,“盯着他们。” 之所以是盯着,而不是“拿下”,是因为这里是勋贵云集的雒阳,做任何动作之前,都必须深思熟虑,不然的话谁也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祸事来。 小二们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几乎在同一时间推翻了手中的托盘,右手往怀中一摸,摸出来的,却是一张手弩! “有刺客!”梁祯飞起一脚,将面前的那张桌子踢翻,然后双手各执着一只桌角,飞也似地往董卓身后靠。 伴随着一阵“咻咻”的破空之声,原本热闹非凡的酒肆登时成了炼狱,好些酒客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命丧黄泉,有的被箭矢贯穿了胸脯,有的被钉死在墙壁上,有的连脑浆都流了出来。 听着头顶上呼啸而过的箭矢,梁祯这才猛然醒悟,刺客并不止那四个端菜的小二,因为在模仿胡人风格的酒肆之中,弓箭也并非罕见之物,酒肆柜台后的那面墙上,就挂着几张上好的强弓! “抓刺客!”箭矢声刚刚停息,梁祯便大喝一声,从长桌后一跃而出,同时抽出腰间的佩刀。 但怎知,他刚刚从长桌后跃出,眼前就被一团淡紫所笼罩,梁祯想也不想,抬手就一刀砍向那团淡紫。 “哐”的一声,淡紫如撞在墙上的皮球一般往前弹出数步,但梁祯自己,也被劲风所逼,不得不后退两步。 梁祯定睛一看,只见眼前五步远的地方正站着一个紫色的身影。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容貌可跟盈儿相提并论的女人。霞光从背后照在她莹白如玉的身上,给她平添了几分神秘。晚风轻轻地从她淡紫色的长衫旁掠过,将一股淡淡的如蔷薇般的清香送进她面前之人的鼻翼。 “小心!”梁祯身子微挪,挡在董卓面前,但这一次,他没有直呼董卓的尊称。 “让开!”董卓狞笑一声,抄起腰刀加入战团。 除了那四个小二外,酒肆中还有六七个扮作酒客的刺客,不过他们实在隐藏得太好,因此直到他们亮出兵器,梁祯等人才知道原来他们也并非善类。但刺客们显然不是卫士们的对手,尤其是董卓这一巨汉加入之后,不过眨眼之间,就被杀死了一大半。 正跟梁祯对峙的紫衣刺客眉头一皱,身形一闪,便从身后的窗户跃了出去。梁祯不敢去追,刀锋一转,砍向最后两名被逼至墙角正欲困兽犹斗的刺客中较高的那一个。 第二百三十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二) ,后汉长夜 高个刺客见有刀杀至,双脚猛地一蹬,也不躲避梁祯的刀锋,而是一刀刺向梁祯的胸口。这一招是虚的,因为刺客未等招式变老,就已经踩着一张圆桌从梁祯侧身飞了过去。 这是一名纯粹的刺客,不管环境多么逼仄,仍然力求从敌人背后下手,哪怕这会令自身处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梁祯以静制动,压稳下盘,竖起双耳,每到风声一起时,便转身格挡,因此两人一连过了六七招,都没能攻破对方的防线,也没有一方能够摆脱另一方的纠缠。 眨眼间,刺客急了,不待身子完全站稳,便又凌空跃起,向梁祯发起第八次攻势,然而这一次,他的动作比前几次慢了不少,而且双脚才刚离开地面,就停止了上升,这是劲力不足的迹象。梁祯知道,机会来了,于是反手一刀,直削刺客握刀的右腕。 刺客扔掉刀保住了右手,梁祯却飞起一脚踹向他门户大开的胸口,刺客冷不丁地挨了这一下,登时整个飞出四五步,重重地砸在墙上,然后捂着心口,慢慢地跪倒在地上。 梁祯慢慢地从旁侧靠近这个刺客,然后左手猛地一伸,揪着刺客的发鬓,将他整个儿按到在地:“谁派你来的?” 刺客尚未张口,梁祯便感觉后背像被一座山压住了一样,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倒伏在地。 “小心!”华雄的声音这才姗姗传来。 “咳咳……”梁祯趴在地上喘了好一会气,才堪堪爬起来,转头一看,高个刺客的眉心处正盯着一支短箭,而另一边,那个个子稍矮的刺客也早被华雄等人乱刀砍死了。 梁祯再回头一看,只见背后窗户的窗框上,一张美丽的脸正一闪而过。 是紫衣刺客!她整个人倒挂在窗框上,一箭就干掉了那个被擒的高个刺客。 梁祯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一个箭步窜到屋外,正好看见一个紫色的掠影从酒肆的屋顶一下跃到前面裁缝铺的屋顶上。梁祯自然不甘落后,脚不沾地地追了上去。 紫衣人对这一片的建筑甚是熟悉,因此,尽管此时已是夕阳西下,一多半的郭区都沉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但她却依旧步履如飞,前方的一堆堆物什,一群群百姓都不能阻她半分。 但人生路不熟的梁祯也没有落后多久,说起来,这倒要归功于紫衣刺客的“疏忽”,她的衣服上,总散发着一阵蔷薇的清香,哪怕几经烟火气的稀释,也能被人轻而易举地辨认出来。 梁祯沿着这阵香味,足足追了一刻半钟的功夫,此时他已经气喘吁吁,握刀的手虽然依旧稳如铁铸,但也布满了汗珠,要是紫衣人再次出现,能否与她一战都是一个大问题。 想到这,梁祯心中不禁打起了退堂鼓,毕竟自己刚才已经尽力了,然而这个念头只存在了一刹那,就被他自己给否决了,因为董卓的前任卫队长的下场,梁祯是亲眼所见,他可不愿意被董卓如法炮制。 四周越发黑暗,香气也越发浓郁,梁祯敢断定,紫衣人就隐藏在这附近,因为几年前,刘凡尘就是在同样的环境中偷袭自己的,那时候自己内心的忐忑简直跟现在是一模一样! 梁祯闭上了眼睛 ,除去了不必要的干扰,而只用双耳去听,只用心去感觉,作为一名厮杀多年的武人,他相信自己的第六感能够帮助他在不依靠视力的情况下找到目标。 清香在那一霎那变得浓郁,来了!梁祯心一震,右腕一转,然而心脏却“砰砰砰”地跳了起来,因为这一剑,来得实在太快,太快了!哪怕梁祯集中了十二分的注意力,也无法抢在它刺中自己心口之前,将它挡下来。 “咻” “乒” 梁祯猛一睁眼,却发现本来已经顶到胸口的长剑往上挪了数尺,而持剑的紫衣人,就在离自己不过两三尺远的地方! 危急关头,梁祯也顾不得是谁救了自己一命,手腕一转,锋利的“寒”字刀已经斜劈下去,紫衣人猛地往后一跃,再次消失在黑暗之中。 梁祯正抬脚要追,然后身后却传来一把重若万钧之声,将他死死地摁在原地。 “别追了。” 梁祯大惊,猛一转身:“你怎么在这?” “多亏了李先生。”黑齿影寒从屋顶轻轻跃下,正好立在梁祯面前,手中的铁弓在冷月的照耀下,散发着阵阵寒芒。 原来,李孝儒并不放心董卓只带几个卫兵就去跟吕布碰面,但怎奈董卓死活不肯增加卫士的人数,于是李孝儒便绕过董卓与梁祯,私下找到张郃等人,让他们再派出一队人,在暗中保护董卓的安全。 “你看到什么了吗?”回去的路上,梁祯迫不及待地问。 “没有。”黑齿影寒摇摇头,反问道,“你呢?” “刚才那个虽然蒙着半张脸,但我能看见,她是个女人,武功不错。” “嗯,差点把你干掉。” “喂!” 回到酒肆时,梁祯和黑齿影寒都吓了一跳,因为酒肆内外,竟多了一倍不止的尸体,而且这些尸体大多身穿黑色武服,黑巾蒙面,掉落在尸体旁边的兵刃,制作也十分精良,一看就是出自官坊之手。 “等等。”黑齿影寒忽地伸手拉住梁祯,“马就在酒肆后面。” “你这是……” 黑齿影寒瞪了梁祯一眼,同时微微抬了抬握着铁弓的左手。梁祯登时止住,因为他已经明白了黑齿影寒的意思——如果董卓要对梁祯不利,她就杀进去,协助梁祯逃跑。 “放心,事情没到那一步。不过我会小心的。”梁祯安慰道。 “这群直娘贼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就这点力气也敢来杀老子?”浑身是血的董卓大马金刀地坐在最宽的那张桌子旁,两只手边各摆着一只大酒坛,百花袍干净如新的吕布则坐在董卓身边,李孝儒反倒站在他俩后面。 “久闻将军勇力过人,今日一见,果然非凡。”吕布拱手附和道。 董卓哈哈大笑,一手搭在吕布的肩头上:“奉先不必谦让,刚才那几刀,快如闪电,飞将之名,果不是虚传。来,我们喝一碗。” “干!” 看样子,董卓刚才没少杀人,似乎连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因此当他扫到站在酒肆门口,两手空空的梁祯时,脸上也没有多大怒意:“祯,累了吧?来,喝两碗,解解乏。” “谢将军,只是在下无功而返……” “哎,适才要不是你及时示警,老夫早就被他们万箭穿心了。”董卓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来,给你们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吕奉先,吕都尉,往后,大家就都是一家人了。” 梁祯和李孝儒一听,赶忙向吕布作揖,而吕布则露出惊讶,欢喜之色。看样子,他也没有料到,董卓出手会如此大方。 吕布跟李孝儒和梁祯各干了一碗酒,就带着自己的几个心腹告辞而去,而董卓,则在赶来护卫的段煨等数百骑的拱卫之下,大摇大摆地踏上回营的大道。 尽管留在酒肆中的死尸都没有留下任何有效的标记,但由于此时雒阳城中的三大势力就只剩下士人一股,因此董卓想也不想,就将这两次暗杀的幕后主使定位士人,也因此一心向士人靠拢的丁原便成了董卓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孝儒,过不了两天,丁原的人头,就该摆在我的桌案上了。”回到自己的大营后,董卓一脚踏在桌案上,一手捧着酒樽,大笑着对李孝儒道,“亏得那帮士人,还在屡次三番地想暗杀我,哼,我有那么容易杀吗?” “主公,孝儒有一事不明,还请主公示下。” “说!” “主公,这吕奉先怎么说都是丁原的义子,为何只跟主公见了一面,就愿意冒着被丁原旧部群起而攻的风险,去杀丁原呢,孝儒怀疑,这其中有诈。” 董卓哈哈大笑:“孝儒啊,你自个出的主意,怎么今天就忘了呢?这丁原军中,多并州军民,这些人的故土,现在却都被鲜卑、屠各胡所据。他们之所以跟着丁原,就是希望丁原能够带着他们,驱逐胡人,好早日重归旧土,怎知,这丁原无心驱胡,反而带着他们不远万里跑来雒阳跟我们对峙,因此他们心中,自然就不满意了。” “原来如此。”李孝儒连连点头,“照这么看,不出几日,主公便可像那狂风扫落叶一般,将这群丑扫出雒阳了。” “哈哈。”董卓笑着拍了拍跟小树一般粗细的大腿,“不过,也不可大意。对了,牛辅那小子到哪了?” “回将军,牛校尉已率军至渑池,最多五日,便可抵达夕阳亭。” “嗯,让他保持这个速度,一定要按时赶到夕阳亭。” “诺!” “孝儒啊,我看即便我们除掉了丁原,这朝中的诸公,也没有几个服我啊,要是他们三天两头地,就给我来一次刺杀,我也禁不住啊。”董卓站起身,边在营帐中踱步,边抚着胡须。 “主公,古人说:明正则言顺。京中早有传言,先帝所爱乃陈留王也,但何进等人却矫诏而立史侯。主公以匡扶汉室之名进京,自然得扶持陈留王继位。何况,这陈留王乃董太后所养,而董太后却是被何太后给鸠杀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跟董太后攀亲戚,然后再行废立之事?”董卓眼珠子一转,“前些日子,在北邙山时,我就觉得陈留王聪慧,未来必是英主,而当今天子,虽有天子之名,却软弱少文,即便大权在握,也只不过是向灵帝一样,受制于宦官罢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三) ,后汉长夜 董卓在雒阳担任羽林郎时,曾拜在袁隗门下,按照东汉的规矩,董卓算是袁隗的门生,因此当董卓发达的时候,自然就要跟回报师恩了。不过,董卓回报袁隗的方式,也很是特别。 两人是在丁原被吕布所杀的第二天会面的,地点就在雒阳北部尉的官署之中,这个机构原为宦官子弟所掌控,但当宦官势力被袁绍等人连根拔起之后,袁隗便第一时间派自己的心腹接管了这个负责维护雒阳北部区域秩序的强力衙门。 “学生董卓,见过袁公。”哪怕是手握过万雄兵的董卓,也不敢在袁隗面前卖弄,还是规规矩矩地对袁隗行师生之礼。 “董卓,光阴似箭啊,这夕阳亭一别,似还历历在目,不曾想就已经三十年了。”袁隗头戴三梁进贤冠,一身白色的儒服,手握一把鹅毛扇,长须飘飘,隐隐有仙人之范。 袁槐能够在动荡不安的桓、灵时代屹立不倒,靠的,就是一双能识人的慧眼,不然的话,他又怎会在当年的一万多羽林郎中,一眼就相中董卓,认定他今后必成大器呢? “卓虽然离开袁公二十余载,但对袁公的教诲,是时刻铭记于心,不敢相忘。” 袁隗微微一笑:“是啊,当年某跟那么多人讲赵鞅故事,就你一个,记住了。” 董卓心头一震,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地长揖到底:“袁公,卓在贫苦的西州,四目所见,除见不到头的黄沙外,就是除不尽的贪腐之人,而这些人,全都是张让等人的子弟。故而,卓才有此言。” “好啊,那依你所见,这张让等人的爪牙,是除尽了没有?”袁隗冷不丁地问了董卓一句。 董卓用余光悄悄地打量了袁隗一眼,可袁隗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平静如水的外表上压根就没有任何的暗示,让董卓根本无法揣摩他的心思。董卓心中,不禁凉了一截。 “还是在军中有安全感”董卓心道。他这个人不怕跟人真刀真枪地较量,但就怕跟人唇枪舌剑,因为这不是他所擅长的,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他所能理解的。 “卓以为,除恶未尽。”董卓被袁隗看得发毛,于是赶忙道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因为他知道,在老师面前撒谎,自己的段位还远远不够。 袁隗心一亮:“为何?” “先帝所爱,乃董侯也,但张让等人,却枉顾先帝的旨意,立了史侯为帝。” “大胆!”袁隗喝道,“这事可不能乱说。” 董卓一听急了,将自己的最后底牌都摊了出来:“袁公,难道你就不想,替二十年前冤死的窦大将军、陈太傅翻案吗?” 袁隗没有急着回应,而是提起水壶往面前的瓷杯中注入滚烫的开水,然后也不等水稍稍凉一些,便一手抓住瓷杯,毫无疑问的,他的手立刻被烫到了:“哎呦,真烫。” “袁公,此事,由某来牵头最妙,如此一来,也没有人敢说什么。”董卓会意,急忙拍着胸脯道。 袁隗轻轻地点点头:“但这毕竟是大事,若无充分的理由,又怎么说服天 下人呢?” 董卓脸上的肥肉一松,因为袁隗刚才的反应已经表明,废立汉帝的事,他是同意了的,现在唯一需要商榷的,就是董卓该以一个怎么样的理由来让陈留王登基。 “袁公,中平五年,屠各胡侵犯并州,并州刺史张懿战死,云中、五原等郡沦陷。中平六年,凉州王国虽军败身死,但宋建依旧僭越于枹罕,韩遂、马腾等依旧作乱于凉州。幽州,乱贼张纯虽已授首,但乌桓人、鲜卑人依旧连年作乱。更别提大江以南,山越等每隔数年就举兵过万,攻略州县。” “可见,我大汉正处危难之际,非英主不能兴之。而我观陈留王,少而聪慧,眉宇间有英气,于三军阵前,依旧从容不迫,虽汉武再世,也不过如此。” 袁隗依旧半闭着眼,不紧不慢道:“昔年海昏侯,登基二十七日作恶三千余件,故霍光废之。如此看来,这事要成,非得有人出任大将军不可了?” 董卓被袁隗那平静中却暗藏着银针万根的语气给吓得浑身毛孔大开:“卓不敢,卓不敢。这国之宰辅,自然是清能之臣当之。卓一介莽夫,岂敢有这非分之想?” “嗯,不过此事事关重大,马虎不得。你还是先跟朝中诸公商议一番才是。” “袁公所言极是,卓这就去办。” 离开雒阳北部尉的官署后,董卓情不自禁地长吁一口气。 一直等候在旁的李孝儒赶忙上前几步:“主公为何满脸是汗?莫不是袁太傅不好说话?” “不,他是太会说话了。”董卓一抹额角上的汗珠,“不过,还好他答应了那件事。” 李孝儒闻声,紧锁的眉头也舒开了不少:“只要袁太傅答应,那这事可保无忧矣。” “唉,但袁太傅要求他独掌尚书台。如此一来,他在政令上,便可完全掣肘我了,换句话说,我们忙活了这么久,其实就是给他一人做了嫁衣。” “将军,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们初到雒阳,若没有人支持,恐怕连站都没有地方站,而现在,虽然居于人下,但起码在雒阳城中也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将军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在雒阳站稳脚跟,其他的事,尽可徐徐图之。” 董卓皱起“川”眉抚了好一会胡须,才点头道:“说得对。等我站稳了脚跟,一切,皆可为。” 董卓不笨,袁隗也不蠢,当他在北部尉的官署中逼迫董卓让出尚书台后,他便立刻找来袁绍和袁术堂兄弟二人。 “叔父有何吩咐?”袁术躬身向袁隗行礼。而袁绍却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袁隗,他的消息比袁术灵通些,知道袁隗已经在这官署之中跟董卓达成了某种协议,恨屋及乌,他只觉得这一曾经雄伟威严的官署,现在竟是如此腐朽肮脏。 “董卓要废立天子。”袁隗毫不避忌地公开了他跟董卓洽谈的结果,“作为回报,他将举荐某担任太傅兼录尚书事。” “所以叔父就答应了?”袁绍冷冷问道,“昔年霍宣成废立海昏侯,事出有因,但其死后,仍被宣帝夷三族,如今董 卓,功比霍宣成远矣,且在天子并无大过之时,便行废立之事,其下场如何可知矣。绍实在不懂,叔父为何做此火中取栗之事?” “本初,你怎可如此无礼?”袁术赶忙制止道,并且要伸手去拉袁绍。 “放开!”袁绍恼怒地甩开袁术的手,“叔父,我袁家世食汉禄,屡受皇恩。现在正是汉室遭难之际,理应挺身而出,而不是助纣为虐!” 袁隗手中的拐杖猛地向地面一敲,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叔父,本初兄并非有意顶撞,只是气坏了,还请叔父见谅。” “我没有气坏。”袁绍不依不饶。 “你们俩可知道,为何我袁家,可以在外戚、宦官、士人这三只老虎的环视之下,富贵百年?” “哼!”袁绍双臂一环,表示自己对袁隗所说的那套“中庸”之道,全无兴趣。 “我朝四百年,任何一个传承百年的家族,不是屡经风霜,屡遭劫难?” “袁家之所以能有今天,靠的,不是像弘农杨氏那样的一腔热血,而是君子所不齿的两面为人。绍,你也不想想,张让是什么人?董卓是什么人?是你手下的那些人可以随便刺杀的吗?” 袁绍脸色一白,但随即就恢复了常态:“叔父在说什么,绍并不知晓。” “哼!你就是有胆做没胆认!”袁隗再次以手杖击地,“还不都是你烦人的老叔父在帮你善后!某为什么能帮你善后?还不是靠老袁家这些年几面为人积攒下来的人脉?” “是绍莽撞了,但绍依然以为,董卓此人残暴不仁,一日不除,大汉便有倾颓之险。” “董卓手头上有两万多兵,而他的大部队今晚就应该到夕阳亭了。你们俩手中加一块才多少兵?能打的有五千不?没有!”袁隗毫不客气地数落着袁绍跟袁术,“要真打起来,第一个覆灭的,就是我们袁家!” 一直在旁边“陪衬”的袁术听到这也忍不住插话了:“但叔父,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董卓在雒阳肆虐?” 袁隗摇摇头:“不,我听说鲍信已经带兵回泰山去了,以我对他的理解,不需多久,他就会在泰山拉起反董大旗,这对你们俩来说,是一次机会。” “机会?”毫无准备的袁术被吓了一跳。 袁绍虽然早有此意,但显然,他也没有预料到,这话竟然会从一向反对他的袁隗口中说出来,因此也被吓住了。 “趁着董卓现在羽翼未丰,立足未稳,你们俩赶紧带着手下的兵卒,启程去关东吧。”袁隗轻轻抬起头,看着刚刚从东海上升起的新月,“至于雒阳这边,就由某跟基儿照应着吧。” “叔父,如此一来,您不就危险了?”袁术急忙劝阻道,“有我跟本初的兵在,董卓或许还有所忌惮。我们俩带兵一走,整个雒阳,就都是董卓说了算了!” 袁隗低下头,尽显老态的目光,一一从袁绍何袁术身上扫过,良久,他才微微张口,但一向健谈的他,这一次却久久未能发声。 第二百三十二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四) ,后汉长夜 传承百年的家族,靠的,不是一腔热血,而是两面为人,这是袁隗宦海多年所摸索出来的生存之道,他相信,这也是汝南袁氏得以“四世三公”的秘密,因此,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最短时间内,让袁家这两个最桀骜不驯的但又能力最大的后生明白这一至理。 “一旦关东的士人拉起反董大旗,这说好听点,是清君侧。说难听点,就是谋反啊。”袁隗叹了口气,手中的拐杖又无力地敲了两下地板,“这将是一场灾难,而袁家要想挺过这场灾难,就必须有人去关东,参加反董大军,也必须有人留在雒阳,跟董卓站在一起。这样才能保证,无论是谁获胜,袁家,都将是胜利者。” 袁绍和袁术听得冷汗直冒,因为他们的袁隗的语气中已经隐隐察觉到了袁隗千言万语背后的深意,那就是:只有汝南袁氏的家族利益是永恒的,而在它面前,每一个汝南袁氏子弟的性命,都是可牺牲的,哪怕是汝南袁氏的族长,也不能例外。 人的成长,永远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然而有些时候,时势会强迫一个人长大。 就在袁隗跟袁绍和袁术推心置腹之后没几天,董卓就在显阳苑中召集众臣,开始试探大伙对废立汉帝的态度。 董卓对这事也没有多少信心,因此他命牛辅在显阳苑中排满了盔甲鲜明的军士,然后以义子吕布,女婿牛辅分侍左右,李肃、胡轸、段煨、梁祯等人在后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踩点开进显阳苑。 此时,董卓已经取得了司空的头衔,司空是三公之一,且是沿袭自西汉的御史大夫,而在《汉书·百官公卿表》中,又说御史大夫是“掌副丞相”,也就是说,董卓现在的地位已是二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由于此次宴会,董卓只是想试探一下众大臣的口风,因此并没有邀请太多的人,仅仅是尚书卢植,侍中蔡邕,太仆袁基,司隶校尉袁绍以及刚刚被董卓擅自罢免的前司空刘弘等寥寥几人。 “你们暂且在外面候着,叫你们的时候,你们再进来。”董卓在厅门前站定,理了理朝服,然后回身吩咐众人道。 “诺!” 董卓点点头,随后只带着李孝儒一人大踏步地走进厅堂,先是对着堂中诸人一揖:“老夫来迟,还望诸位莫怪。” 董卓话音刚落,堂中诸人便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起来,袁绍抬头看天并不理会他,刘弘虽因丢官而心生愤意,但碍于董卓手中的军士而敢怒不敢言,只好极不情愿地回礼,卢植自持资历老声望高,因此只是微微躬身算是回礼。 唯有袁基站挺了身子,一脸严肃地对董卓行了个天揖:“董司空。” 董卓看向袁基的目光中,多了几丝欢喜,友善地向他点了点头,然后才转身走向主人的坐席。 “诸位,请。”董卓端起酒樽,向众人敬酒。 “董公,请。”好些人迫于压力端起了酒樽,唯有袁绍,依旧连手都没有抬一下。 “哈哈哈哈!”董卓忽然放声大笑,然后将酒樽猛地往桌面 一砸,樽中尚未饮尽的酒也因此溅了一地,“诸位莫惊,我有一言,还望诸位静听。” 看着惊魂未定的众人,董卓心中很是得意:“自古以来,天子为万民之主,无威仪不可奉宗庙,安社稷。而当今圣上,举止轻佻,君仪失度,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反观陈留王,聪明好学,才慧早成。因此,我欲效法霍宣成,废圣上而立陈留王继承大位,诸公以为如何啊?” 偌大的厅堂登时变得鸦雀无声,就连众人一惊一乍的吸气声也可以清晰分辨。董卓冷峻的目光从面前诸人身上一一扫过,心中的不屑感,是越来越盛。 “若诸位无有异议,那……” “啪”董卓话音未落,袁绍便一掌拍在桌子上,然后左手往桌底一伸,将桌子整个儿给掀翻了:“住口!皓首匹夫,苍髯老贼!竟敢发此狂言大语。昔年海昏侯登基不过二十七日,却作恶三千余件,故而霍宣成废其帝位。当今天子乃先帝嫡长,并无大过,何得妄议废立?此举形同谋反!” “狂妄!”李孝儒猛地将酒樽摔在地上,早就等在门口的吕布等人一拥而入,明晃晃的刀枪登时令昏暗的大堂亮了不少。 “竖子!如今天下大事,莫不从我,我今为之,谁敢不从?尔谓董卓刀为不利乎!”董卓也一脚踢翻了桌子,边站起身边抽出腰间佩刀,怒喝道。 “天下健者,岂唯董公一人?”袁绍也“咻”地抽出腰间佩剑,剑尖直指董卓肥硕的身躯,同时双目一瞪,右肩下沉,双脚前后一分,锋芒毕露。 李孝儒一见,额角上登时爬满了汗珠,赶忙上前几步,轻轻地按住董卓的右肩,低声劝说道:“主公,天下未定,莽撞不得。” 刘弘也急急上前,轻轻地按住袁绍握剑的手腕:“本初,不可,不可。” 袁绍猛地甩开他的手腕,握着剑朝另外几人轻轻一揖:“诸位好之为之。”完了,大踏步地走出显阳苑。 董卓怒火中烧地蹬着袁绍,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这才收起刀,重新落座。 “司空,如今十常侍方除,天下未定,应团结众臣,以安社稷,不宜再生事端啊。”卢植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唉。”董卓叹了口气,颇显无奈地摇了摇头:“当此大乱之世,非雄主不能镇之,可当今天子,举止轻佻,怎能安定社稷。诗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司空此言差矣。昔年太甲不明,故伊尹放之于桐宫,昌邑王登位方二十七日,造恶三千余条,故霍宣成告太庙而废之。今天子虽幼,但聪明仁慧,登基以来,并无过错。公为外州刺史,素未参与国政。又无伊尹,霍光之大才,怎可妄谈废立?圣人云: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为篡逆也。” “我先杀了你这逆贼!”董卓破口大骂,抽刀便要砍。 李孝儒赶忙上前一把将董卓拉住。 蔡邕也赶忙上前,拱手劝道:“司空息怒,卢尚书有大功于汉室,若仅以言而获 罪,这往后,天下人将如何看待司空?” 议郎彭伯也连忙附和道:“卢尚书海内大儒,士人之望,如今若要杀他,则天下皆惊怒矣。” “哼!”董卓猛一跺脚,转过身去,不再理会卢植。而彭伯等人也赶忙簇拥着卢植出了显阳苑。 彭伯等人刚走,袁基便上前一步,躬身对仍旧在场的诸人道:“司空今日所议之事,乃国之大事,不可于酒后商议,不如改日再谈?” “主公,太仆说得对,改日再谈为妙。”李孝儒唯恐董卓错过了这一台阶,于是赶忙在旁侧提醒道。 “哈哈哈哈。”董卓忽然放声大笑,“诸公受惊了,我也就说说,来来来,喝酒。今日,不议国事。” 话虽如此,可连续经过袁绍跟卢植两人的折腾,在坐诸人,哪还有兴致在饮半杯酒,再吃一块肉?因此,半个时辰不到,宴会就不欢而散。 “直娘贼的!”客人刚送走,董卓便狂怒不已,一个劲地跺着脚下的青石地板,“这群人,就会跟老夫唱反调!还杀又杀不得,买又买不通!” “主公息怒。”李孝儒在一旁劝道,但神色却是异常轻松,就好像方才所议之事,已经成了似的。 “息怒?你让我如何息怒?我手握三万雄兵,却连续被两个手无寸铁之人指着鼻子骂!这要穿出去,老夫的脸都丢尽了。” “主公,这袁基不还站在我们这边吗?主要他在,袁家就不可能支持袁绍。而且袁绍这一闹,往后他在雒阳是再也待不下去了。这样一来,主公在雒阳,不就又少了一个劲敌?” “说的是,说的是啊。这袁基是袁家的嫡长子,只要他没跟我作对,袁绍这竖子,也休想在雒阳闹事。”话音刚落,董卓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眉头又不禁皱紧了,“只是这袁绍留在雒阳,也终究是个祸患啊。” “主公,我们要想在雒阳站稳脚跟,就必须拉拢士人,而想要拉拢他们,就必须按他们的规矩来做事。在雒阳的士人之中,汝南名士伍琼已经接受了我们的拉拢,他跟袁绍是同郡之人,我们何不问问他,在他看来,怎么处置这袁绍为好?” “嗯。我是该见见伍琼了。”董卓点点头,“不过,我这样子,是不是也太粗狂了些?” “哈哈哈。”李孝儒尴尬地笑了笑,“我这酒去给主公置办几件丝绸料子的儒士服如何?” “哈哈哈哈。”董卓抚了抚胡须,“你看我这样子,穿得下这种衣服吗?” “这样吧,你去给我找个清雅之所,要远离刀兵的,我就在那跟伍琼见面。” 李孝儒会意地点点头:“主公,我听说雒阳西边,有一所先帝修建的灵昆苑,这苑子里,山清水秀,是个清雅之所,若能再寻得一二懂乐之人在里面演奏,那就真真是伯牙鼓琴,遇钟子期之地了。” 董卓看着李孝儒夸张的肢体动作,笑得眼睛都快咪成一条缝了:“好,立刻去拟请帖,我就在那里,跟伍琼来个伯牙遇钟子期!” 第二百三十三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五) ,后汉长夜 梁祯攻打魏郡的计划,是按照贾诩的方略来制定的,即派出一路兵马佯攻邯郸,主力则自河内而出,进攻魏郡。不过计策被采纳之后,贾诩的心情却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在他的计划中,进攻魏郡的部曲,必须是梁祯麾下的主力。但实际上,梁祯派去进攻魏郡的军队,却是七拼八凑的乌合之众,包括上党郡白波军数千,河内郡张杨的两千兵卒,以及由太原郡流民中的精壮编成的三千新卒,真正的百战精锐,仅有两千余。 梁祯之所以会作出这个直将贾诩“气死”的安排,是因为他手头上没人了!确实,刚刚向整个并州宣示完自己雄厚兵力的梁祯,立刻就陷入了没兵的困境。 这倒不是因为他的精锐“吃空饷”严重,而是经过上一次被李蒙偷袭的教训后,梁祯不得不在太原郡预留大批军队,以防备李蒙。而且,在梁祯心中,还有一个算盘,那就是这些留在太原郡的劲卒,可在张郃的指挥下,就地开展军屯,已解决今年的粮食问题。 当然,久经战阵的梁祯也不会用自己的命来作赌注,去赌乌合之众能否突破冀州的精锐。他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缉事曹在冀州收买的暗桩,传回了一项重要军情——吕布跟袁绍闹翻了。 原来,吕布其人,素来骄横,他的部众,更是全无军纪可言,平日里唯一的乐趣就是恣兵抄掠。这在吕布眼中,并没有什么不对,因为在汉胡杂居的五原郡,规矩就是这样——强者拥有弱者的一切。 可在袁绍眼中,这却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因为袁绍是志在天下之人,而从古至今,能德天下者,又有哪个不是爱民如子之人?因此,袁绍刚刚击溃了黑山张燕的主力,并立刻跟他的异母弟袁术一样,驱逐了吕布及其手下的精锐骑兵。 这对梁祯而言,自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消息,因为吕布一离开河北,放眼整个冀州平原,就再没有一支可跟自己麾下的凉州大马交手的骑士了。如此,梁祯只需让千余铁骑在魏郡的平原上驰骋,切断周边各郡支援魏郡的道路,他的材官便能通过长久的围困,将邺城攻下来。 “魏郡不比上党,其地势低平,唯一的坚城,便是邺城。即谁占据了邺城,谁就占据了魏郡。”尤其贾诩“气未消”,因此这介绍战况的工作,便落在了军司马栾世赫的头上。 “邺城是一座坚城,东西长七里,南北宽五里。有两重城垣:郭城和宫城。郭城有7座城门,南面三座,东、西各一座,北面两座;城中有一条东西干道连通东、西两城门,将全城分成南北两部分。” “若想攻陷它,就必须切断它跟外界的所有联系。而它四遭的城池之中,我军首先应该攻占的,是毛城。” “毛城?”众将校一听,立刻皱起了眉头,事关他们对这个小地方,都是闻所未闻。 “毛城,扼守着邺城通向上党的道路,攻陷了它,我们在上党的军队,便可从北面包围邺城,并依托衡水阻 挡袁绍的援军。” “毛城的守将,是武安县长尹楷。其人早年生平无考,但能得到重用的,想必也不是等闲之辈。”贾诩终于开了口,“另外,邺城的守将,是我们的老相识了。” “谁?”梁祯瞧栾世赫打了个眼色。 “是审配。”栾世赫道。 梁祯一听,心中顿生爱慕之意。事关这审配,在历史上,不仅能文能武,率领邺城抵挡曹操的大军半年之久,期间还屡次平定城内的叛乱,直到最后,连他的侄子都叛变后,才终于被俘,然而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依旧宁死不屈,并要求北面而死。 如此铁骨铮铮又如何能不让梁祯爱慕? 若能与审正南并肩作战,这天下,又何愁不定?梁祯在心中叹道。 “大家好好想想,有何迅速破敌之良策,一刻钟后,我们再议破城之事。”梁祯找了个借口,使自己得以从中军大帐中脱身,从而有机会去找盈儿。 黑齿影寒伤势未愈,因此到了河内郡后,便不能再跟随大军北上了,这令梁祯很是心烦,因为在他看来,这次魏郡之战,有很多事,就必须有盈儿在旁侧给自己出谋划策。 就比如,梁祯此刻满脑子所想的,招降审配的事。这种事,梁祯不可能跟贾诩或者帐中任何一个将校说,因为在这些人眼里,能文能武的审配若是归降,是必定会威胁到他们的地位的。 “我想招降审正南,不知盈儿觉得,此举可笑否?”梁祯自己其实对招降审配也不抱任何期望,因为历史上,招降审配的,可是一代枭雄曹操,而且即便是曹操,最后也没能成功。而反观自己,又何德何能去完成连曹操都没有做到的事? “在我看来,幕府中的德容、仲南、孔叔等人也是颇有才具。为何你总是一心要拉拢关东士人呢?” “唉,因为两百年前,支持光武帝再造汉室的,就是关东士子。如今,我们要想兴复汉室,也非得有他们的支持不可。” “那你就得作出姿态。”黑齿影寒叹道,“对文和兄,你可以举军相托。那对关东士子呢,你可允诺什么?” “这个……” “袁本初能拉拢天下士人,想必,靠的也不仅仅是汝南袁氏的名望吧?” “可就算我愿对关东士人举国相托,他们也得给机会我啊。不然,就像上次,我话都还没说完呢,董公仁就开始摇头了。”梁祯急得快要跳起来,“盈儿,上次公仁兄婉拒我之后,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这感觉,感觉就像,我鲜衣怒马地提亲,结果人家连门都不让进一样。” “知道为什么,文和兄跟令狐孔叔他们,愿意追随你吗?” 梁祯一蹙眉,他明白,黑齿影寒的意思,没有听起来那么简单,他必须细细思索,才跟得上盈儿的思绪。 “因为那个时候,你身边只有一帮武夫,既缺留侯那样的谋臣,也缺文终那样的良相,他们投靠你,就是看中了这机 会,只要跟着你赌一把,日后便能位列台司,睥睨天下。可现在呢,你身边的坐席,还有哪一张,是空的呢?” “哎,那我将冀州打下来,空的坐席不就有了吗?”梁祯眼中,金光一闪,“而且,真让太原三望族把持了我身边的席位,我这军主,也当不久了。” “对啊,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击败袁绍,夺取冀州。而不是去想,怎样才能得到关东士子的青睐。”黑齿影寒白了梁祯一眼,“别忘了,就算是太师,也有不少关东士子向他‘推心置腹’呢。” “要不是你提点,我还真陷进去了。”梁祯窘迫道,因为他知道现在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同一个死胡同中,兜兜转转了将近一年。 辞别黑齿影寒后,梁祯点起所部兵马,共计七八千人,浩浩荡荡地直扑魏郡而去。且为了抢在邺城的审配作出反应前,切断邺城跟外界的一切联系,梁祯传令全军,招募勇将一人,率先锋千人,直扑离邺城不远的毛城,以砸碎锁着从上党进军邺城的道路的那把锁。 命令刚下达,就有不下二十人前来毛遂自荐,这些人,无一不是膀阔腰圆,身高八尺的厮杀汉,且他们个个对此都是势在必得,纷纷请求让梁祯观摩他们的武艺,也有个别聪明的,请求梁祯听听他们是如何进行庙算的。 但梁祯看过后,却都摇了摇头,因为这些人,勇猛确实勇猛,万人敌夸张了点,但以一敌十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他们勇猛得来,又缺了点心细,提出的计划都是激进有余,退路不足。 要知道,这魏郡可不比河东、太原、上党、河内这几个郡。魏郡自光武中兴伊始,便是朝廷镶嵌在河北四州的一个桥头堡,常年驻扎着一支精锐的北军。而在这个交通落后的年代,军队的兵员是很难像后世那样从五湖四海征调的,因此这支北军的兵源,大多还是来自魏郡当地。 正因如此,魏郡境内尚武之风盛行,随便一个小亭里,也能拉出数百可战之卒。在这种情况下,不作万全准备就贸然进攻毛城,与自裁无异。 “将军,帐外有一人,自称是杨奉所部骑都尉徐晃,欲求见将军。”梁祯正在懊恼如何寻觅这一能替他打头阵的先锋官,卫士便进来禀告道。 “速让他进来。”梁祯哪里没有听过徐晃的大名?而且更令他惊讶的是,杨奉归降也有几年了,为什么自己此前,一直不曾听闻杨奉麾下,竟还隐藏着徐晃这样的一员大将之才?! 片刻后,一个壮汉在卫士的引领下,走进梁祯的军帐,此人想必就是徐晃了。梁祯一看,只见这徐晃生得身高九尺,形似小山,目若朗星,浓须厚唇,一看就是一个精于厮杀的猛将,只是不知,他在庙算方面,又会有何表现? “骑都尉徐晃,见过梁将军。”徐晃拱手行礼道。 梁祯站起身,先受了他这一礼,然后也拱手还礼:“徐骑都尉免礼,请坐。” “谢将军。” 第二百三十四章 鬼胎 ,后汉长夜 徐晃显然是做了十分充足的准备,才来求见梁祯的,因此他一开口,便惊到了梁祯。因为按照徐晃的说法,无论是邺城还是毛城,都只能智取,而不能强攻。那如何智取呢? 徐晃的答案是:假扮商贾,里应外合。 一听到“假扮商贾”这四个字,梁祯便联想到日后吕蒙上演的那出“白衣渡江”,靠着这一招,吕蒙可以说是兵不血刃就拿下了关羽苦心经营了十年之久的要塞江陵。 梁祯来了兴致,赶紧追问下去,这才知道,原来早年徐晃跟随郭太征战时,就曾与盘踞冀州的袁绍做过一次交易——袁绍曾以一万石粮食,从郭太那“租”了两千白波军汉,以对付正宗的冀州牧韩馥。 但袁绍的身份是渤海太守,是官,这两千白波军是暴民成军,是贼,官与贼又怎能名正言顺地勾结在一起呢?因此袁绍便想了个办法,让这两千白波军扮作商贾,如此一来,早已投靠了袁绍的魏郡各县也有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借口,给白波军让路了。 因此,才有了日后韩馥在公孙瓒大兵压境于北,袁绍军于南,而白波军又突然出现在魏郡境内的危机状况下,将冀州让给袁绍的事。 而当时,负责接应这两千白波军的,正是袁绍的部将苏由。不过苏由这人,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贪财,且为了钱财,可以不顾一切。因此,当他经过这事,与白波军有了联系后,便在暗地里干起了倒卖钱粮军器的勾当,而且他的生意,是遍布黄河南北! “我早听闻,审正南嫉恶如仇,如今审正南坐镇魏郡,只怕这苏由,也是整日心慌不已吧?” “应该是这样,因此,将军正可借此机会,拉拢苏由,若能得苏由协助,则魏郡可定。”徐晃道,“不过,审正南此人是个劲敌,若我们的目标是邺城,只怕会为他所识破,所以,晃的建议是,此计,应用在武安县长尹楷身上。” “毛城?”梁祯眼眉一挑,旋即喜笑颜开,“公明妙计也。” 梁祯当即跟徐晃细细商议了几项具体事项,包括由何人接近苏由,如何对他说明厉害,又在哪里接应他,一一商榷好了,梁祯便派贾逵为特使,跟着徐晃提供的牵线人,前往邺城,跟苏由接洽。 贾逵一去,就是十余日,在这十余天中,为进攻邺城所打造的云梯、撞车、浮桥部件,也陆陆续续交付使用。这一天,贾逵回来了,表示苏由愿意作为内应,协助梁祯里应外合,攻取邺城。 不过他却提出了一个条件——城破之后,梁祯要表他为邺城令。 梁祯哈哈大笑:“大丈夫生于世,怎可安于一小小县令?要当,就当魏郡太守!” “将军三思啊!”贾逵被梁祯的话吓了一跳,“将军,这苏由生性贪婪,视忠义于无物,魏郡重地,怎可轻许于他?” “正因为他生性贪婪,我才要用最大的价码来换取他的忠心,以保证,我军能将邺城,一战而下。” 得到苏由的保证后,梁祯立刻点起八千大军,昼夜兼 程向邺城赶去,以赶在审配察觉出异样之前,跟苏由里应外合,将邺城一举攻下。同一时间,梁祯命骑都尉独领一军,扮作商贾,直奔邺城西北面的毛城而去。 可是,当梁祯等人昼夜兼程地赶了七天六夜,终于赶到离邺城五十里的洹水时,邺城方面,却传来了一个坏消息——苏由暴露了!不过在魏郡太守的巨大诱惑之下,苏由还是作了最后一搏,他召集所有终于他的兵士,跟审配在邺城中大战一场,但终究,还是因寡不敌众而落败。 为了表示对苏由的器重,以给邺城的其他守将做一个良好的示范,梁祯亲自乘车到洹水北岸,迎接落荒而逃的苏由,并跟他同乘一车进入自己位于洹水南岸的军营。而且,还郑重许诺,虽然苏由没能完成自己的任务,但念在其“忠心可鉴”的份上,城破之后,这魏郡太守,还是由他来当。 不过,正如梁祯所料想的那样,嫡系几乎全灭的苏由,已经再难在魏郡中掀起什么风浪了,等待袁绍一败,冀州一定,梁祯便可“卸磨杀驴”了。 苏由见梁祯竟然如此慷慨,当即倒头便拜,并立刻道出了自己本欲留来保命的后招——邺城西门的守将冯礼,跟自己是一伙的,往常倒卖粮草军器的车队,就是从他把守的西门出城的,因此为了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冯礼是非常愿意成为梁祯的内应的。 梁祯大喜,当即问苏由有何办法跟冯礼联系,而不让审配察觉。苏由说,在邺城西门外两里路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山岗,山岗上有一口已经干枯的古井,说是古井,但其实是一条连通城内的暗道,只需让一个熟悉道路的人沿着这古井返回邺城,将梁祯军攻城的时间告诉冯礼即可。 苏由还说,这古井下,其实有一条古河道,稍稍加固,便可作为盗卖军器的坦途,实际上,他已经盗卖的军器,有很多就是通过这条密道运出邺城的。 梁祯听到这,心中不免惋惜:若是这苏由能将他的才智用在征途上,估计早就是一员良将了吧。 为了表示自己对梁祯的忠心,苏由义不容辞地表示,自己愿意孤身再次返回邺城,以联系冯礼里应外合。 梁祯自然是大加赞许,因为在他看来,审配经过苏由叛变的教训后,对城外的来客一定是严加盘查,如此一来若是再让贾逵入城,那就得做好随时牺牲掉贾逵的准备了。 为了分散审配的注意力,梁祯在派出苏由重返邺城的同一时刻,立刻让牛盖、梁琼、杨奉、贾诩四人率军将邺城团团围困,自己则率领余下的一千铁甲兵,直扑位于邺城西边的毛城。 梁祯万万想不到,他的这个决定,竟然直接救了徐晃一命。因为要不是他及时率军赶到毛城,徐晃这个后来名震中原的五子良将,恐怕就要在这毛城早早地折戟沉沙了。 原来,这武安县长尹楷,虽然只在史书上留下了“守毛城,为曹操所败”这寥寥数字的记载,但他之所以会战败,很可能只是因为他的对手是曹操,而不是他的能力不足。 因此,当现在 ,他的对手从曹操变成了徐晃后,战争的天平,也随之往相反的方向倾斜。话说那日,徐晃等人扮作商贾混入城中后,便立刻在内应的指示下,直奔毛城县衙而去,准备将尹楷等人一举擒获,然而怎知,当他们费了好一番心思,才终于穿过因备战而变成迷宫的毛城街巷抵达县衙时,却惊讶地发现,他们扑了个空! 毛城的县衙竟然是空无一人!徐晃大惊,立刻意识到中计,慌忙引军撤退,结果当然是已经走不了,那迷宫般的街巷中,凭空生出密密麻麻的兵士,将徐晃等人死死地堵在县衙附近,并且通过逐次蚕食的方式,一点点地压缩徐晃等人的移动空间。 在这个充满不幸的日子里,唯一的幸运或许就是徐晃手下的兵士,都是十里挑一的精锐,因此他们在对阵尹楷手下的毛城军民时,才能稍稍占优,而不至于像尹楷所期盼的那样,迅速被解决掉。 因此这场瓮中捉鳖,一捉就捉了一天,可别小看这一天的时间,因为正是这关键的一天,梁祯率军赶到了毛城城下。 梁祯远远地就听到了城中的喊杀声,金戈声,于是也不废话,当即下令将毛城团团包围,四面攻打。 毛城虽说位于连接魏郡跟上党郡的要道上,但却是城矮池浅,因为这地处中原腹地的魏郡,也已经有两百多年为经战火了,而在没有战火的日子里,是没有哪个王朝会花大价钱来修筑帝国腹部的要地的防御工事的——万一这工事刚修好,当地的地头蛇就乘机据险作乱,那还不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因此,梁祯军的先登勇士没费多少工夫,就攀上了毛城城头,尹楷大惊,赶忙组织原本在县衙附近围剿徐晃的军士上城支援,但怎想,他的军士刚调走,徐晃便一马当先,舞着巨斧杀了出来。 在这两翻夹击之下,尹楷的部曲哪里抵挡得住?当即大败军士们纷纷多路而逃,而尹楷自己,则被一众军士堵在城楼中,上下不得,最终被梁祯麾下的铁甲兵们生擒活捉。 梁祯见擒了尹楷,当即下令让徐晃接管毛城的防务,以接应从上党郡开来支援的精兵,自己则立刻挥军杀回邺城,准备抢在正在冀州北部跟公孙瓒对峙的袁绍率兵回援之前,将邺城一举攻下。 但怎料,梁祯刚回到邺城,便遭到了审配的当头棒喝!原来,梁祯刚率军开赴毛城,苏由便跟冯礼约好,会在今夜子时打开西门,放梁祯的部曲进城。梁琼立功心切,当即表示愿领本部兵马一千人,从西门入城,直扑郡衙,生擒审配。 贾诩一把拉住了他,表示冯礼其人素未谋面,不知为人如何,因此建议先派一个久经战阵的司马率劲卒入城,将城门完全控制后,再由梁琼率主力攻城。 梁琼畏惧于贾诩的威望,只得将这“唾手可得”的先登之功,拱手让出,从而捡回了自己命。 因为代替他成为先登军指挥官的栾世赫,刚率领三百劲卒从西门冲进邺城,那邺城的西门上竟突然巨石如雨,“轰隆隆”地将西门给生生堵死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决断 ,后汉长夜 按照当时的惯例,守城方在击溃进攻方后,一般都会将已经杀进城中的进攻方的尸首悬在城墙上,一来给城中的军民打气,二来也能有效地打击攻城方的士气。因为这些先登死士,通常就是进攻方的精锐。 栾世赫是带着几百劲卒从西门杀进城中的,因此当他们被尽数剿灭后,悬挂尸体的木桩沿着城墙一路插了整整一圈,就如一个个模样古怪的招魂幡,狞笑着向仍然活着的人招手。 梁祯看见这些木桩的第一眼,就感觉栾世赫等人应该是中了审配的计,即冯礼根本就没有叛变,也正是他提早将消息透漏给审配,审配才能从容不迫地将如此多的石头提前放置在西门的城墙上,并安排了足够的军士把手城墙,封堵道路。 如果不是这样,那梁祯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久经战阵的栾世赫以及他手下的数百劲卒,在有内应的情况下,发动突袭,竟还能连个城门都抢不下来,反而被守军尽数格杀在城池之中。 “审正南奇才,智取难矣。”梁祯策马登上城外的一座小山,摇摇地望着夕阳下的邺城。 尽管邺城已经被围困数日,但从小山上往下看,城中依旧是秩序井然,城墙上更是甲兵密布,灰瓶、檑木、滚石、火油等守城工具一应俱全。 “德源,我军得改变策略了。”贾诩立马在梁祯身边,看了良久,才道,“邺城不可速取,故而我军应做好在邺城以北的平原上,跟袁绍主力交战的准备。同时,联合黑山张燕、幽州公孙瓒、请求他们从幽州、青州发兵。如此,方有胜算。” “这是要决战了吗?”梁祯听罢,心中不由得一惊,因为在他原来的计划中,邺城之战,应该是速战速决的,最迟也只能拖到夏末,可现在照贾诩的说法,这仗,起码得再打上一年。 “冀州之丰饶,十倍于幽州、并二州。公孙瓒虽正与袁本初争夺青州,但凭幽州的物力,他无有胜算。因此,德源若想击败袁绍,唯一之法,便是在公孙瓒仍有一战之力时,与袁绍决战。” “可我军并没有做好决战的准备。”梁祯面露难色,其实他更担心的是,如果他长期在外不归,最善朝秦暮楚的并州豪强们,会不会又趁机作乱,给并州“任命”一个新的牧守? “并州非产粮之地。”贾诩只用了七个字,便道明了梁祯哪怕砸锅卖铁,也要将冀州打下来的原因。 因为无论是四百年前的始皇帝、高皇帝还是两百年前的光武皇帝,他们之所以能扫六合吞八荒,靠的就是手中的虎狼之师以及背后肥沃的产量地——始皇帝,高皇帝的关中、巴蜀,光武皇帝的冀州,都是当时一等一的粮仓。 而并州,很遗憾,它什么也不是。古来盘踞并州的军阀,若不能在群雄混战之初,占领冀州,那就只能迎来被消灭的宿命。 “那不知在文和兄看来,祯之下,能独当一面者,都有谁?”决心下定,接下来就是寻觅领军之将了,毕竟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没有合格的将领,哪怕无论梁祯的决心有多大,那这场仗,也是打不赢的。 其实在梁祯看来,他身边,能独当一面的将才 ,加上他也就三个,分别是他自己、盈儿、张郃。可是张郃正在晋阳弹压并州豪强,分身乏术,盈儿的伤势又令她在短时间内无法重返沙场。可问题是,梁祯自己也不是神仙,根本就不能同时指挥邺城的攻坚以及郊外的野战。 “德源以为,梁琼如何?”贾诩早就看出了梁祯培养梁琼的心思,因此借此机会,卖给梁琼一个人情。 “不不不!”梁祯连连摆手,他虽有心培养梁琼,但也没有丧心病狂到“拔苗助长”的地步,虽知,梁琼从军至今也不过三两年,这么点时间,给“韩白卫霍”这一类的天才来熟悉战阵,是绰绰有余了,可对其他人而言,只怕又是一个“纸上谈兵”。 “德源若是想让梁琼领军,跟袁本初决战,那自然有重蹈赵括故事之虞。可如若让他领军围困邺城,依诩看,是卓卓有余了。”贾诩抚着长须,笑吟吟地看着远处的邺城,“审正南素来持重,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绝不会效法田单故事的。” “那不知,谁可辅之?” “四郎。”作为一个合格的谋士,“语不惊人死不休”是必备之技。 “啊……文和兄,你看四郎都伤成那样了,就不要难为她了吧……” “倒是还有一个人。”贾诩作出了点让步。 “谁?”梁祯立刻高兴起来。 “杨奉。” “好!就让杨奉辅之!”梁祯当即拍板,丝毫没有疑心,自己是不是着了贾诩的“套”,让他只言片语之中,就令梁琼和杨奉都对他心生感激。 此刻,梁祯的探马又探得,袁绍回救邺城的援军,仍在河间国、中山国境内,离邺城至起码还有一个月的路程。而在漳河之阴布防,有十五天就够了。于是,梁祯便打算趁这十五天的空档,亲自率军攻一次邺城。看看能不能在跟袁绍决战之前,拔掉这根插在自己背后的钉子。 但这城池,可不是说攻就能攻的,在攻之前,就必须先对城池四面的地形、城墙状况、固定守城机械的设置,作一轮勘察,以筛选出最薄弱之处,再投入最精锐的先登死士,不然就是在浪费士兵的性命。 由于梁祯十分重视这次攻城战,因此他决定亲自骑马“巡城”,以寻找城防的最薄弱之处。梁祯是一军之主,他一动,阵仗自然少不了,心腹谋臣贾诩得跟着,随时提供协助,刻意栽培的梁琼、杨奉两人也得跟住,以记住日后攻城中有用的要点。 这下可不得了了,因为贾诩、梁琼、杨奉在旁人眼中,可都是梁祯的心腹啊,既然是心腹那其他人也不能光看着,得献点殷勤不是?于是,熊罴屯的劲卒被调了过来,拱卫两边,普通材官曲中,最精锐的那支也被调了过来,负责在前开路。 如果放在十年前,梁祯必定会对这一阵仗大加呵斥,因为就算是呆子见到这阵仗,也知道是有大人物要来了,何况是两次挫败梁祯军智取的审配? 但只惜,当了几年将军后,梁祯对这排场已是习以为常,根本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了。因此,审配毫不费力地就发现了正在“巡城”的梁祯,并悄悄地调来城中的所有弓弩。 而梁祯对此,却是全然不觉,直到右耳忽地捕捉到一阵锐利的破空声,背脊忽地一凉,才意识到要滚鞍下马。 还好梁祯“摔”得快,因为就在他刚摔下马的那一霎那,本来拱卫在左侧的刀盾兵们便齐齐发出凄厉的惨叫,这惨叫,瘆人到了令鬼魅都为之胆寒的地步。因为,射中这些盾兵的,是一种镞刃长七寸,广五寸,箭簳长三尺,围五寸,以铁叶为羽的巨箭! 梁祯从军多年,自问对此时的兵器应该是了然于心,可他对眼前的这种长箭,却同样是闻所未闻!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箭,且只一箭,便洞穿了一面由双层牛皮包裹的实木盾牌,以及立在盾牌背后的两个军士,而且箭头还整个儿从第二名军士的背脊中钻了出来! 梁祯大惊,哪里还有心思思索其他,一把扯起贾诩的左臂,将他整个人扯到自己背后:“站我后面!” “掩护将军!掩护将军!”梁琼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一把抄起背后的圆盾,半举过头,紧紧地贴在两人身前。 “合拢!渐次撤退!合拢!渐次撤退!”杨奉将铁枪往地上一插,厉声喝道,“再有乱者,杀!” 所幸,这时,从城头上射来的箭矢虽还很是密集,但穿透力却都已经大不如前,因此梁祯军虽仍不时有人中箭倒地,但被牢牢护在中间的梁祯等人,还是毫发无损地退到了两里开外。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梁琼放下圆盾,喘着粗气道,他刚才也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因此满头满脸都是黄色的泥土,“一箭就把马给射成两半了。” 贾诩刚刚虽也在逃命,可脑子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因此梁琼话音未落,他便开口道:“能击发如此大一支箭的弩,必定相当笨拙。所以依诩之见,这种弩,应该是专为坚城所配备的城防利器。” “我欲引漳水至此,将邺城完全围困,不知文和兄以为如何?”花着脸的梁祯心有余悸地看着不远处的邺城。 “好是好,只是这审正南诡计多端,只怕他是不会让我们安心挖土的。” “我们可先挖一条浅沟,以麻痹审正南,待到天黑之后,再将壕沟加深,同时,将挖沟之土堆积在壕沟之后,形成小山。如此一来,便可迷惑审正南,让他以为,我们是在挖攻城用的土山。”杨奉建议道。 “杨将军妙计!”梁祯赞道,“此计就由你二人执行。切记,对邺城,万不可强攻!” “诺!” “诺!”梁琼和杨奉同时唱诺。 梁祯是不能监督这项庞大的工程完工了,因为就在土沟开挖的第二天,探马便报,袁绍亲自率领的援军,已经抵达安平郡的信都城,按照这速度,最多只需半月,袁绍的兵峰便能到达漳水了。 对袁绍,梁祯自然是不敢轻慢的,因为袁绍好歹也是历史上能跟曹操掰手腕,并且若不是天不假年,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的人物。因此,梁祯立刻和贾诩率军,跟刚从上党郡赶来的精兵以及南匈奴呼厨泉的骑兵汇合,总计有一万二三千人,准备在漳水两岸,跟袁绍决战。 第二百三十六章 计中计 ,后汉长夜 梁祯不说话,是因为他知道,自幼在弯刀与箭矢之中长大的鹿狂刀等人,对于暗藏的杀机,天然有着超乎常人的警觉性。因此,能够突袭他们,并且在交手的刹那,就稳占上风的。绝对不会是一群乌合之众。但如此一来,事情就难办了。因为云部此刻,还尚没有跟精锐正面交战,并全身而退的把握。 “校尉,这或许是个机会。”梁祯尚在沉思,张郃便上前一步,指着舆图中的龙门山道,“鹿军候他们或许已经碰见了白波军的大部,故而白波军才会主动进攻。我们现在追上去,兴许还来得及。” “不过,这也可能是敌人的计谋。”张郃补充道,“引诱我们大军出击,然后他们就可以乘势截断我们的后路。” “原来如此。”梁祯恍然大悟,“根据斥候回报,从这里再往前六十里,就是山口,而一旦我们进入龙门山,想要回援辎重曲,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所以我们不妨将计就计。”张郃伸出手,在舆图上龙门山跟营盘之地的某个地方一点,“这是望牛坡,坡上植被密布,有利于大军隐蔽,我们不妨大张旗鼓地向龙门山挺近,然后选择精锐藏在坡顶,待贼寇来劫营的时候,再从他们后侧杀出,如此定能将来犯之敌一举歼灭。” “此计可行,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去望牛坡看一看。”梁祯同意了张郃的计策,但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动身去看一看望牛坡的地势,“令熊罴屯准备。” “诺!” 张郃的计策如果想要成功,坚守营盘的兵马就一定不能太弱,守将也得是骁勇善战之人,如此方能在闻讯赶来的白波军的攻势之中,坚守到梁祯主力的到来。只是,这选将又岂是易事?要知道,当初长平之战。赵国就是因为用错了将领,才有了长平一战,四十五万大军全军覆没,国运也就从一蹶不振的下场。 “我举荐一个人可以坚守营盘。”黑齿影寒的目光一直在几个军候的名字上游来荡去,但语气却异常肯定。 “谁?”梁祯的目光只在名册上扫了一眼,便觉得此人非张郃莫属。 “此番进军,需要三个能够独当一面之人。”黑齿影寒竖起三根手指头,“进入龙门山的疑兵,埋伏在望牛坡的主力,固守大营的辎重屯。” “后两点我没有意见,只是这进入龙门山的疑兵,我并不是要他们的真的杀敌,只需做做样子,为何要一个独当一面的人来率领呢?” “疑兵嘛,人去少了,白波军不会信。多了,若有失,即使我们在营盘这里胜了,也于事无补。”黑齿影寒轻轻地摇着手指头,眼神就像一个在开导少不更事的愣头青的老夫子一般,“而且,白波军未必不会引诱我们的疑兵深入龙门山,已达到他们将官军全歼的目的。所以,这疑兵主将,一定得是不急不躁,不贪功,不冒进之人。” “儁乂?”梁祯脱口而出。 “非他莫属。” “那就难办了,牛盖得跟我去望牛坡,华雄是勇将,不能用来镇守营盘,而且他的资历也不够。张德容倒是可塑之才,但他从来跟士兵们一起打过仗,恐怕也没有人会服他啊。” “阿牛。”黑齿影寒说出一个完全出乎梁祯意料的名字。 “阿牛?不不不。”梁祯一个劲地摇头,章牛确实是一名出色的护卫,但他的军事才能,就完全有待商榷了。 “德容有能力,阿牛有声望,足够了。” 梁祯苦笑一声:“盈儿,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以布衣之身率军奔袭的。” “难道你想让我留在这?”黑齿影寒螓首轻抬,露出一直隐藏在黑影之中的双眸。 “只有你合适。”梁祯点了点名册上的两个名字,“至于裨将,德容和阿牛任你挑,相信他俩经过这一仗,往后也能独当一面了。” “你应该自己带他们打一仗。”黑齿影寒一把将名册从桌案上捡了起来,亮在梁祯面前,“只有这样,才能培养出血浓于水的感情。” “他们都巴不得能有这样的信任。”梁祯身子微微向后一倾,“但你却总是很抵触,为什么?” 黑齿影寒以极快的速度别过脸去,身子轻轻地抽了两抽,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因为你脚下的这条路,走得越远,信任、亲情、友情,就越稀罕。” 梁祯轻轻地挪动身子,直到能够将自己的胸膛贴在黑齿影寒的肩膀上:“还记得玄德兄吗?” “嗯。” “他有两个兄弟,一个叫云长,一个叫翼德。他们三人情同手足,不分彼此,对对方,都是绝对的信任。”梁祯左手一张,轻轻地搭在黑齿影寒的左臂上,“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像他们一样呢?” 梁祯轻轻地低下头,与黑齿影寒向上的目光相对。看着这就如冰封的湖泊一般的眼眸,梁祯心底,不由得一寒,因为他突然之间觉得这双陪伴了自己那么多年的眼眸,竟是如此地深不可测。 “给我需要点时间。”黑齿影寒道。 “嗯,我可以等你一生。” 次日一早,梁祯便将假候以上的军官全部召集到军帐之中,当众宣布了几项命令: 第一项,任命张郃为材官第二曲军候,率领五百战兵以及两百辅兵挺近龙门山。 第二项,任命华雄接任张郃为熊罴屯屯长,警卫在自己左右。 第三项,任命黑齿影寒接替鹿狂刀为骑士曲军候,率领云部的所有骑兵,留守营盘。 第四项,任命张既为黑齿影寒裨将,协助其守卫营盘。 第五项,任命章牛为不满编的材官三曲军候,跟随梁祯前往望牛坡。 这五项任命中,最令大伙吃惊的是第四项,因为整个云部都知道,熊罴屯是梁祯的亲卫,历任屯长如章牛、黑齿影寒、张郃都是梁祯所亲信之人,可以说只要能当上熊罴屯屯长,军候的印信就已经到手一 半了。 但问题是,章牛是梁祯的老兄弟了,战场上也是忠勇可嘉,张郃也有在西套之战中夺旗的英勇表现,黑齿影寒不用说,能力功勋都摆在那。可这华雄是个什么东西?俘虏出身,虽然有刀劈野猪的悍勇战绩,但却从来没有过半点战功,这你叫熊罴屯中的一众老兵们怎么信服? 梁祯对熊罴屯众士卒的想法心知肚明,因此刚将华雄任命为熊罴屯屯长,便立刻将他叫道自己的军帐之中,跟他推心置腹。 “华雄,我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有孟奔之勇,故而将你提拔为屯长。”梁祯说到这,便止住不说,因为他觉得剩下的话,不用他说,华雄也能自行领会。 “华雄一定粉身碎骨,以报校尉知遇之恩!”华雄立马起身离席,扑倒在梁祯面前。 “快起来,快起来。”梁祯弯低身,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熊罴屯是云部最精锐的部队,你是我见过的最勇猛的人,我相信,在你的带领下,熊罴屯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能再现樊哙故事。” “华雄定不负校尉所望,若不成,愿。”华雄双臂一用力,就又要扑倒在地,“愿提头来见。” “别!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梁祯赶忙打住他,“刀剑非儿戏,华兄尽心即可,万不可意气用事。” “诺!华雄谨记。” 带着梁祯的期盼与肯定,华雄信心满满且昂首阔步地踏出军帐,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赶到熊罴屯的营地,去让那些老兵们见识一下自己的能耐与实力。 但梁祯自己却远没有他在华雄面前所表现出的那份镇定,因为华雄刚走,他便用十分不自信的语气对黑齿影寒道:“华雄的勇力,当个什长绰绰有余,但贸然将他提拔成屯长,会不会有拔苗助长之虞?” “既然你这么想,却还要将他提拔为屯长,我想,一定是事出有因吧?” 梁祯苦笑一声:“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盈儿的慧眼。” 火速提拔华雄当然是事出有因,因为在历史上,华雄在初平二年被孙坚军枭首之前,就已经是胡轸的帐下都尉了,这帐下都尉就大致相当于军司马这一级别,因此梁祯肯定,华雄是完全有担任屯长的能力的,但就是不知,华雄的能力现在培养出来了没有,自己这一任命会不会为时过早。 “诗曰: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由此可见,一个人的才华,是隐藏不住的。我初见华雄的时候,就被他的气势所震慑,这种气势不是一个普通的军士能有的,怎么说,也是个屯长以上的军官,若加以培养,往后说不定又是一员不属于古之恶来的悍将。” “而且,我帐下的悍将也不多,牛盖性格不够暴戾,不适合冲锋陷阵,张郃是将帅之才,本来鹿狂刀可以,但可惜了。所以,我思来想去,就只有华雄合适。” “人非圣贤,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多想了。即便看错了,下次不要再这么冒进就是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白波 ,后汉长夜 天极蓝,纯净如水晶宝石,白云如絮,形状变幻,自西向东缓缓飘动。云絮下,如蚁的大军沿着蜿蜒的山道,一点点地向前开进,据说,这条三丈宽的官道是转为快速行军而修建的,骑兵沿着它只需狂奔一日一夜,就能到达阴山以北的云中郡。 梁祯在道旁的一座小山坡上勒住马,从这里向后看,他依然可以将十里外的营盘看个一清二楚,而往前看,映入眼帘的,便是依次升起的群山。 “六年前,我第一次跟着司马出征,那时候的天,跟现在一样。”梁祯喃喃道,他一直记得,六年前大军北讨的时候,天空,也想现在一般蓝,云朵也像现在一般柔。 “阿牛。”梁祯下意识地叫了句。 然后,回应他的,却不是大葫芦熟悉的嗓音:“校尉,章军候正跟着梁军候留守营盘呢。” 梁祯回头一看,身后之人已经变成了华雄。 “你从军多少年了?” “回校尉,华雄从军已十有二年。”华雄手一拱,他的嗓门特别大,哪怕是刻意压着,也让人的身子情不自禁地抖动起来。 “十二年?你今年多大了。” 华雄眉头一皱,沉思良久,才缓缓道:“回校尉,小的实在不知,只记得自记事以来,就一直随着老爹奔走,甚少有空闲的时间。现在算来,应该也有二十多年了。” 近三十年来,凉州一直处于战与火之中,底层百姓大都处于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状态,因此华雄不记得自己的年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走吧。”梁祯轻轻一挥马鞭,催马赶上正要远离土丘的大队。 从营盘到望牛坡,也就是一天的路程,而在梁祯的再三催促下,大军比原计划还要提前了一个时辰,也就是申时中的时候,就来到了望牛坡。 望牛坡有二十余丈高,对着大路的那一侧满是几人高的乔木,乔木下,是齐膝的灌丛,一个人如果蹲在灌丛后,站在官道上的人哪怕瞪大了眼珠,也不能发现他。这确实是个埋伏的好地方,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山势有点陡峭,不利于骑兵的行动。不过,梁祯将骑士曲留给了黑齿影寒,因此这一点也不算得是劣势。 “牛军候,以望牛坡为中心,向方圆十五里撒出斥候,我要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第二条路。” “诺!” 依照梁祯的经验,只要有心,且不是有绝壁深渊挡在面前,哪里都能是路,唯一的不同,就是有些路可供大车轻易行进,而有的路,只能供一少部分人艰难前行。但以白波军的作战素质以及组织力,他们不太可能有一支能够逢山开路且能以少击多的精锐,因此,他们若要攻打营盘,也必然要倚靠类似官道这类的大路来进军。 等待的时间往往非常漫长,尤其是看着天空由骄阳金云,变成残阳红云,再彻底变成漆黑一片时,人的内心之中笼罩上几分惆怅,几分失落。 心中煎熬的,不止是作为一军之主的梁祯,初次担任军候的章牛也是这 样。大葫芦在白天的时候,还算镇定,训练、侦察、巡营布置得有板有眼。但一入夜,他就变得坐立不安起来,除了下令将火把点通亮外,还自己举着一只大火把,在营盘的围墙上踱来踱去,见到有开小差的,昏昏欲睡的,都毫不犹豫地上前一脚,将他弄醒。 黑齿影寒背着手站在不远处的望楼上,看着被章牛弄得鸡飞狗跳的军士们,一连摇了好几次头。 “四郎,要不要我去阻止一下章军候。”同样初次领军的张既小心翼翼地问道。 在云部,如果问一个兵士,知不知道军候是什么何人,他可能会摇头,但如果问知不知道四郎是谁,他一定会脱口而出,因为在云部的军士们心中,四郎已经不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种权威,就跟梁祯一样。 “不用。”黑齿影寒摇摇头,“或许,阿牛的做法是对的呢。” “诺。”张既应了句,不再知心,但心中的不安,却多了几分,因为从黑齿影寒的回答中,他察觉出了一个令自己惊讶的事实,那就是:四郎也没有打过防守战,且心中同样没底。 黑齿影寒确实心中没底,其实说实话,这六年来打的每一仗,她心中都从没有底过,或许这就是战争,无论是身经百战,还是初出茅庐,都不能保证自己在这场战争之中能否获胜。因为将军百战死的例子早就不胜枚举,一战成名的,也同样大有人在。 就在张既“胡思乱想”到白波军夜袭成功,并斩将夺旗的时候,耳边忽然幽幽地传来了黑齿影寒的声音:“不要去追求绝对的胜负。” “既愚钝,还望四郎示下。”张既愕然道。 “老子曰:慎终如始,则无败事。”黑齿影寒轻轻伸出双手搭在望楼的栏杆上,“我们不可能预料到下一瞬的事,所以,每每时每刻都要认真对待。” 深秋的风,轻轻地托起了黑齿影寒肩上的白袍,以承托那自九天倾洒下来的银华。 张既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既当谨记于心。” “回去歇息吧。” “这……”张既又是一惊,他虽没有实战经验,但也读过些兵书,也知道夜晚是敌军最容易发动突袭的时候。 “人都是习惯于昼行夜伏的,如果突然整夜不睡,那么最迟到寅时,精力就会耗尽,一旦精力耗尽,人即使醒着,也跟睡着了差不多。”黑齿影寒先给张既解释一番,然后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让你的人,都去睡觉。” “诺!”张既不敢多话,领命而去。 望楼登时变得宽敞起来,迎面而来的风,也更为寒冷,就像一片片锋利的刀片,在战甲上划出一道道又深又长的印痕。 “秋风又起了,你在那边,还好吗?”两行热泪,沿着绝美的脸庞,慢慢地融入寒风之中。 白波军的善战程度超出了梁祯等人的预料,因为他们不知道使出了什么法子,竟然躲过了梁祯埋伏在望牛坡的大军,在梁祯率主力离开营盘的第二天,就像神兵天降一 般,突然将存有八万石军粮的营盘重重包围。 “乌……乌泱泱的……一……一片头得……”张既爬上望楼后才往外看了第一眼,就被吓得魂不守舍,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深呼吸。”黑齿影寒冷静得可怕,似乎营盘外的那十重根本就不是人墙,而是一堆一脚就碎的枯木。 “四郎,要我杀出去搬救兵吗?”章牛到底是经历过大阵仗的,因此立刻提出了自己认为可行的解决方法。 营盘占地三里,外面有一道深一丈,宽两丈的壕沟,墙高一丈六尺,材官两屯一队共两百五十员,骑士一曲五百员,辅兵千二百人。 黑齿影寒默默地将营盘的基本情况在自己的脑海中过了一遍,然后迅速作出了判断:“冲不出去。” “为什么?”章牛远比张既要吃惊,因为在他看来只要自己领着一队骑士杀出去,外面的那些乌合之众定会望风而逃,虽然他们很快就能重新合围,但却绝对没有办法拦住全速冲刺的骑士们。 “你就没有想过,白波军是什么时候来的吗?” “昨晚啊。”张既脱口而出,旋即又立刻否定了这一说法,“不对,我昨晚盯得特别仔细,一点动静都没有,一直到卯时六刻左右,才有一点小动静,对,一定是在那个时候来的。” “卯时六刻有动静,而现在不过辰时三刻。看着阵势,外面起码有五六千人。也就是说,他们只用了五刻钟的时间,就将我们的营盘基本围住了。你们现在还觉得,外面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吗?” 章牛和张既对视一眼,一时之间,两人谁也说不出半个字。 “那四郎,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章牛每次着急的时候,双手都会不由自主地伸向背后挂着的双斧。 “帐中,可以财帛?” 这话,明显是对张既说的。 “这……”张既又是一愣,不过他很快就调整过来,细细地背起了账簿,“军中携有军士们存放的铜钱共二十六万钱,预付军饷四十五万,购粮钱六十七万五千钱,购盐钱十万三千……” 黑齿影寒轻轻抬起手,示意张既不必再说。 “将购粮钱跟购盐钱搬上来。” “四郎,这是何意?”两人被说得一头雾水。 “我就不信,他们有这个本事,能做到不爱财!”黑齿影寒重重地往望楼的栏杆上锤了一拳,“白波军捡钱的时候,你们就捡他们的命。” “诺!” 张既立刻“跳”下数丈高的望楼,双手舞得如风车一般,连吼带踢地指挥上百辅兵将一只只沉甸甸的带锁的大箱子往营墙上搬。 白波军没给张既多少搬运的时间,朝阳刚刚拨开了挡在面前的彤云,冲锋的牛角号便响彻云霄。 “杀!”数千名白波军齐声高呼,闪亮亮的刀矛朝着半里外的官军营盘一指,登时,天空开始摇晃,大地开始颤抖,山脉开始崩塌,激起的烟尘足以遮蔽清澈的天空。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两难 ,后汉长夜 白波军围攻营盘的消息,不多久就由斥候传到了梁祯耳中,梁祯大喜,正准备率军回营,以前后夹击袭营的白波军,但命令没下,就又听得马蹄声响起,众人刚一抬头,便看得两个卫士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骑士“闯”进营帐。 “张军候……部……遇……遇袭……有……有旗号……”斥候一字一口血地道,“杨……杨……” 话没说完,人就没声了。 其中一个卫士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摇了摇头。 “军礼安葬。”梁祯道,然后头一低,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舆图上,“我们这次遇到的白波军,规模不小。这白波军里有资历的,而且姓杨的就一个,杨奉。” “我们对他一无所知。”牛盖摇头道,“将军给的信息太少了。” “很快就知道了。”梁祯笑了笑,笑容很是苦涩,“这招狠啊,如果我们回援,张军候部就有可能被他们吃掉,不回援,营盘就有可能不保。而且,他亮出了旗号,这对我们而言,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听校尉这么说,这个人实在非同一般。”牛盖的眉头紧了又紧,“校尉,虽然难以取舍,但某建议,还是先救大营为妙。” 牛盖所依据的,是无粮不聚兵的硬道理。但有的时候,硬道理也不一定管用。 “大营附近,附近五里,都是平地。适合骑兵作战,骑战,是四郎的看家本领。”梁祯摇摇头,他断定,凭借盈儿的脑袋以及那五百打小在马背上长大的骑士,白波军一时半刻攻不破营盘,相反还极有可能被盈儿给一拨冲溃了。 梁祯头一偏,反问牛盖道:“倒是儁乂那,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儁乂的疑兵,有七百人,不是一支小力量。”牛盖托着下巴开始分析战况,“白波军即便利用了地形,想围困他们,至少也得五六百敢战之士。如果是乌合之众,数目还得翻几翻。” “这个姓杨的,哪来这么多兵?”华雄也察觉出不对了,趁着牛盖停顿的时刻,插嘴道,“要说这十万白波军都来了吧,这么大动静,我们不可能不知道。所以,要我看,围困营盘的,围困张军候的,只能有一支是主力,另一支,也不过是疑兵罢了。” “跟我玩这个,有种。”梁祯一锤桌面,“白波军的装备,比当年的蛾贼简陋多了,所以那面号旗,不可能是假的。但现在的问题是,这杨奉有没有可能用他的号旗来做疑兵?” “可能性不大。”牛盖摇摇头,“别说是白波军了,就是我们,号旗,牛角号,军鼓这三样只要少了一样,四千兵士,起码有一半会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牛军候说得很对,但有的时候,也不能太高看贼寇,这帮人说不定连屯、队、什都还没弄清楚了,整面旗子出来,也有可能只是摆设而已。” “从望牛坡到营盘,要走一天,而从这到龙门山,也要走大半天。也就是说,我 们只能选一边。”梁祯双腿一盘,坐在舆图后,双手捧着双颊,眉头上,一个巨大的“川”字又在慢慢成型。 深秋的风,很冷,深秋的太阳,却也是相当地毒,风迎面而来,打在人正脸上,太阳从头顶而来,咬在人的后脖颈上,让人觉得既凉飕飕,又火辣辣的。 白波军没有立刻发起进攻,而是从前三层包围圈外驱来一群“辅兵”,这些辅兵一到阵前,二话不说就开始往壕沟中倾倒不知从哪来的泥土。只是这些“辅兵”既没有甲胄,也没有兵刃,甚至连黄巾都没有,他们唯一的武器,就是自己的身躯以及背上的一筐泥土。 “疯了吗?全是老幼妇孺!”章牛猛地一击寨墙上的栏杆,他虽不是读书人,但受过左延年的感化,‘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也是懂的,因此白波军现在的做派,着实令他又惊又怒。 “军候,再这样下去,最多两个时辰,他们就能把壕沟填平。”一旁的假候汇报道,“壕沟一旦被填平,白波军就能进攻寨墙了。” “你在这守着,我去将这情况汇报给四郎。” “诺!” 其实不用汇报,因为一直呆在望楼上的黑齿影寒早将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一座高七八层高的望楼,自下而上逐层收敛,因此站在望楼顶上,足可以看到白波军战阵的尽头。 但有时候,看得远也不是一件好事,就比如现在,看得越远,心中的无力感就越盛:“每重包围圈后,都有人在挖陷马坑,拉绊马索,放置拒马桩。” “四郎,我是真不懂,为什么一开始我们不冲出去,要是冲出去,怎么看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被动啊。”章牛在后面气鼓鼓地抱怨道。 “冲不出去的。”黑齿影寒摇摇头,“他们的战阵,离营盘超过了三百步,这个距离,足够让我们的马疲惫了。而且,他们的第一重包围圈,是长矛和大盾。” 正说着,张既派来的假候爬到了望楼顶上,气喘吁吁地向黑齿影寒汇报军情。 “铜钱准备好了吗?”黑齿影寒没有让其他人看见自己的脸,但她那平淡如水的声音,却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让旁人觉得她早已胸有成竹。 “准备好了。”假候应道,“现在撒吗?” “嗯,另外告诉张军候,让那两百声如洪钟的军士站到城墙上去。”说到这,黑齿影寒轻轻挥手,表示第一道命令下达完毕,“去吧。” “诺!”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足以让战后幸存的白波军铭记一生,因为令他们做梦都在想的事——天上掉钱下来,竟在今天变成了现实。 营墙上的官军在大把大把地向他们撒钱!没错,这不是幻觉,官军正在在撒钱,眼睛或许会骗人,但铜钱相撞的声音,断不会骗人! “回家吧,父老乡亲们!”撒钱的同时,营墙上还有人在大声喊叫,“这些年来,十常侍的子弟没少作恶,他们 从你们手上搜刮的钱,现在还给你们!” “父老乡亲们!我们是董相国的兵,我们不是来征剿的!是来帮助你们的!冬天就到了,领了钱,就赶紧买些吃的,买些柴火回家吧,天冷,别让妻儿饿着,冻着了!”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原本如行尸走肉一般的白波军辅兵,无不眼放金光,那一具具瘦骨嶙峋的躯体,在一双双布满血丝且仅倒映着铜钱的眼珠的驱使下,跳下丈余深的壕沟,也不顾插在沟底的尖竹与铁蒺藜,手脚并用地开始攀爬壕沟的另一边沟壁。 终于,第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捡到了朝思暮想的铜钱,他就像母亲呵护孩提一般,将它们紧紧地搂在怀中,生怕一个不留神,“孩提”就溜掉了,他之后,第二个人也捡到了大把大把的铜钱,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捡钱很快就演变成打斗,因为对于铜钱这一物什,没有谁会嫌多,尤其是当这群人都是身无分文,且今日不知明日事的时候。 “四郎,现在放箭,定能让寨墙下的白波军死伤大半。”章牛面露喜色,转身对黑齿影寒道。 “让他们打吧。”黑齿影寒神色冷峻地摇摇头,“打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 这一边,“财大气粗”黑齿影寒在用铜钱生生地从白波军手中“买”时间,那一边,“囊空如洗”的张郃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被不知多少从龙门山两侧涌出来的白波军围在官道中间来打,而且战斗自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白波军甚至玩起了火牛阵,在烈焰的驱使下七八头健硕的公牛不要命地往官军最多的地方撞去,而且它们的生命力似乎远比一般的公牛要强盛,箭矢打在身上,就像挠痒痒一样,铁蒺藜插在脚掌上,也不能拖延它们分毫。 “轻车!挡前面!”张郃高声叫道,官道狭隘,军士们避无可避,因此只能寄希望于随军的辎重车能够替他们延缓公牛的步伐。 眼见火牛离己方越来越近,而轻车却还被挡在队列的最后面,张郃立刻改了主意:“纵火!快纵火!” “快!能烧的都脱下来,烧!”张郃率先撤掉自己头上的巾帻,在火把上点燃,手臂一轮,将它扔到盾墙外。 兵士们见状,纷纷效仿,不过几个弹指的功夫,盾墙外就立起了一面越烧越旺盛的火墙。 万物皆怕火,因此公牛们虽然快要被尾部的烈焰烧疯,但也不会蠢到直往火焰里面撞,因此纷纷改变路线,往官道两侧,窜去,然而这官道两侧,皆是山丘,根本就不能快速窜上去,因此公牛们在折腾了一会儿后,一致改变方向,原路返回。 看着火牛们远去的背影,汗流浃背的张郃总算松了一口气。然而没等他这口气松完,迎面刮来一阵狂风,直将前面火墙的浓烟往官军大阵中刮,一时之间,官军无不被熏得鸡飞狗跳,眼泪直流。 “快,灭……咳咳咳……灭火……” 第二百三十九章 拉锯 ,后汉长夜 梁祯终于决定前去支援张郃,但同时他也没忘记向后派出五十里斥候,因此他同时得到了两个坏消息。 张郃成功击退了白波军的火牛阵,但紧接着就被急转的风向给熏了个七荤八素,而白波军也抓紧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沿着官道从正面向张郃部发起进攻。虽然这些白波军汉大多是乌合之众,阵法全无,但却胜在人多,且熟知地理,先是通过正面的强攻将张郃的注意力死死吸引,紧接着一大股人就从后面冲了出来,将张郃部七百军士堵在官道中间来打。 而另一边,派往营盘的斥候虽然没有带回多坏的消息,但多年的经验却让梁祯敏锐地察觉出,营盘其实也是危在旦夕——因为直到现在,营盘中都没有人成功冲出来过,这表明,营盘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龙门山的地形,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梁祯盯着舆图,越看心就越慌乱,“围攻大营的白波军,一定是走了另一条,我们还没有发现的路。绕后攻击儁乂的白波军,也一定是从某条小道上窜出来的。” “校尉,再往前官道就会变得狭窄,大军只能以一字长蛇的方式行进,如果两侧还有难以发现的密道的话,我们就危险了。” “不会。”梁祯故作镇定地摇摇头,“围攻儁乂的白波军,怎么说也有数千,围攻营盘的,是近万人。杨奉不可能还有多余的兵力来设伏,除非他手中掌握着白波军的主力。但据三天前的军报,牛将军在襄陵遇到了一股打着‘郭太’旗号的白波军,并与之发生激战。” 牛盖这才松了口气:“那校尉,营盘的守军有近两千人,贼寇没有攻城器械,没个两三天是攻不进去的,但张军候那边,则是野战,敌众我寡,恐难持久,依某之见,此时应先支援张军候。” “说得对啊。” 如果张既等人有顺风耳,他们保准会气得提起牛盖就是一顿胖揍。因为在寨墙外列阵的白波军正卒突然之间发动了进攻——对着前面那些刚刚在“激战”之中抢得满怀铜钱的同袍们。他们无不红着眼,就像一群失去了理智的行尸走肉,手中的兵刃一遍遍地,机械地举起又放下。 “他们对自己人都这么狠。”牛盖的双臂止不住地抖动着,差点摇松了原本结实的护栏。 白波军的盾墙在不断地向前推进,将那些惊慌失措的辅兵一点点地往壕沟当中推去,辅兵们虽惨嚎着,挣扎着,但却始终无法冲突己方密实的盾墙,只能一点点地往后退,最终“轰轰轰”地掉落到壕沟之中,变成壕沟中的第二层尸体。 “他们的辅兵又上来了。”牛盖猛地往栏杆上拍了一掌,“四郎,还扔铜钱吗?” 黑齿影寒有点无奈地摇摇头,一来,铜钱不够了,二来,白波军吃了上面的一次大亏后,这一次一定会有所防备,再扔,就会适得其反了。 “让弓弩手准备。” “诺!” 营盘中的战兵加上辅兵一共有一千九百余人,其中弓弩手有四百多人,再加上距离近,白波军的辅兵的阵型又很是密集,因此官军的头一轮箭 雨,就让壕沟旁升起了一场血雨,并激起如雷鸣般的吼声。 “呜——呜呜——呜~”辅兵们的尸体仍在向壕沟深处坠,白波军的阵营中,就传来了一阵接一阵的激昂的牛角号声。这号音,就如同一座精巧装置的开关,它一响,整座装置便开始了运动,而在它启动的那一霎,大地也开始了颤抖。 营盘的激战刚刚开始,龙门山的激战却已至高潮,若从高空看,龙门山外的战场就像一条黑白相间的海蛇,最里面那层,是张郃部的七百官军,中间那层是不知多少的白波军,最外面的那层,则是梁祯亲自率领的近两千云部主力。 梁祯非常担心张郃部的安危,因此刚一发现白波军的踪影,就立刻发动猛攻,但怎知,此举却将白波军汉们的潜能彻底激发,因为在这条狭窄的官道上,他们哪怕想溃逃也无路可逃,即使他们放下武器,身前背后那些杀红了眼的官军也会毫不迟疑地将他们剁成肉泥。 为了尽快杀出一条血路,梁祯在肉搏战刚开始没多久的时候,就派华雄率领最为精锐的熊罴屯加入战场,华雄一心想展示自己,刀光恍若朝阳般耀眼夺目,所过之处,残肢同断矛齐飞,血光与脑浆迸现。 熊罴屯的一百虎士见华雄如此悍勇,心中自然不服,于是人人似虎,个个如狼,就像狂风卷过沙塔一般,上一刻还生龙活虎的白波军汉下一秒就成了一堆乌黑的血肉。 “牛军候,带着你的人,在战场外围警戒。”梁祯见华雄部进展得如此顺利,也不禁起了疑心,赶忙吩咐原本作为第二梯队的牛盖部改变方向,警戒外围。 “诺!”牛盖虽然早就手痒痒了,但也不敢违背梁祯的意思,只好带着自己的兄弟们朝与战场相反的方向开进。 梁祯没想到,自己这一举动,竟然真的救了自己以及麾下的众将士一命。 “报!校尉,不好了。”一个骑士飞马扑倒梁祯的战马前,“牛军候在东北方向发现黑压压的一片敌军!” “黑压压的一片?” “就在山的那边!”骑士惊魂未定地指了指背后的山丘,那眼神,就好似那山丘之后,藏着十万饿虎一样。 梁祯没有说话,双腿一夹马腹,那马就撒开四蹄,奔上山丘。然而,这一看犹自可,一看吓一跳。梁祯本以为,斥候是夸大了来说,但怎知,当自己亲眼所见后才发现,原来斥候非但没有夸大,反而还敢“隐瞒”了敌军的实力。 俗话说,人一上万无边无际。但照山丘那边的阵仗来看,这岂止是无边无际?简直是遮天蔽日了! “不可能!龙门山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白波军!”梁祯惊呼道,尤其是当他看到那烟尘之中,竟隐隐有骑兵的影子时,惊惧之意更是达到了顶点。 “军中,有多少粮草?” “回校尉,军士们离营之时,身上都带有三日之粮,昨天已经食用了一天,因此,剩下的粮草,还够供应两天。” 梁祯催马在山岗上踱步,在这个高点上,他往左,可以看见无边无际的白波军,往右则可以看到仍在 激战中的龙门山麓战场。 “立刻派人,向牛将军、段校尉求援,就说我们遇到了白波军主力,人数报,报两万。”梁祯对前来报信的骑士道,“让他们火速前来支援。” “诺!” “等等。”梁祯叫住了即将离去的骑士,“让他们骑军中最好的马去。” “诺!” “牛军候,依你看,山那边的白波军,还要多久才能到我们这?” “回校尉,山的那边是一马平川,目视距离极远,因此依盖所见,白波军离这里,最少也要走五六个时辰的路。” “够了,留下一屯军士监视他们,其他人,随我去救张军候。”梁祯抽出腰间的佩刀,双腿一夹马腹,那马受痛如同旋风一般从坡顶席卷而下,直扎进山下的战场当中。 疯狂,是云部士卒的座右铭,在过去六年的征战生涯之中,他们就是靠着疯狂,才得以从一波接一波的强敌手中存活,并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然而今天,命运跟他们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让他们遇到了比自己更为疯狂的敌人。 并州不是冀州,没有千里沃野,只有山石嶙峋,没有绿树成荫,只有一片黄沙。而偏偏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生长着汉、屠各、羌、匈奴、乌桓、鲜卑等大大小小的族群,利益之争十分激烈,因此当地民风之剽悍,甚至更甚于凉州。 随着时间的推移,围攻营盘的白波军的耐心也一点点地耗尽,他们不再将希望寄托在一两种攻城方式上,而是多管齐下,除了以竹梯为“桥梁”的蚁附式攻城外,他们还向寨墙顶上抛抓钩,一旦抓钩钩住寨墙的顶部,紧抓着绳子的二三十个白波军汉便一齐用力,以图将寨墙拉倒。就连寨墙底部,都有一群仅装备着砍刀与小斧的辅兵在一个劲地刨墙。 至于防守最为薄弱的寨门,则更是白波军汉的重点照顾对象,一大群赤膊壮汉抱着两人粗的百年巨木,在一声声如雷的呐喊声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撞击着仅由碗口粗的木材制成的简陋寨门。他们身边,那些持矛的军汉也不甘示弱,随着壮汉们的调子,一次又一次地将手中的长矛往寨门的间隙之中捅去。 “堵住!给我堵住了!”章牛高举着双斧,吼破了喉咙。 他身前,一大群官军辅兵正用自己的肉体死死顶着摇摇欲坠的寨门。然而这一做法也是伤亡颇巨,因为白波军汉的每一次撞击,紧贴着寨门的那排辅兵之中,都准有五六人会被冲击波震得五脏俱损亦或被长矛扎个对眼穿,并吐着乌黑的鲜血倒在地上。但更令人绝望的是,这些辅兵往往都不是被震死的,而是被自己的袍泽给踩死的,因为没有人有这个时间去将受伤的袍泽拖到后面去。 几番争夺之后,寨门下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模样难辨的尸块,将寨门的底部给死死地堵住了。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如此一来,寨门的上部尚可在撞击之中往后退而减缓冲击力,而寨门的下部却因尸体的阻挡而无法移动,这形成的剪刀力对寨门造成的伤害要远胜于白波军汉们的撞击。 第二百四十章 得脱 ,后汉长夜 “长戟兵!长戟兵!”章牛自知寨门支撑不了多久,赶忙将位于二线的长戟兵给掉了上来,抢在寨门倒塌之前,在堵门的辅兵们身后立起了一道盾墙,并在大盾上架起了长而锋利的铁戟。 “轰隆”随着一阵令人浑身一震的巨响,一分为四的寨门在一阵巨大的夹杂这木屑的烟尘之中倒塌了,连带着将门后的一众没来得及逃跑的辅兵也压倒在地。 “转身!杀光他们!杀光他们!”章牛在盾墙后怒喝道,两把飞速转动的板斧舞得如同一只来自幽冥的巨轮,一旦被它沾上一点,就绝无生还的可能,“稳住!不许动!” 在章牛的威胁之下,盾牌兵们没有一个敢动,他们不动,幸存的辅兵们就无法向营寨内溃逃,因此就只能横下一条心杀向那些正蜂拥而入的白波军汉。 然而,白波军汉们又岂是软柿子? “刺!”白波军汉的什长厉声喝道。登时,十支长矛如同十条吐着猩红色信子的毒蛇,仅一口,就“吻”死了十个辅兵。 “收!”白波军汉同时左脚向后一挪,身子也随着往左侧一旋,十支长矛同时向左上一挑,矛尖上挑着的十具身躯便一并软瘫在地上。 “刺!” “收!” …… “四郎,不好了!东门被攻破了!”张既风急火燎地爬到望塔上,“章军候正在死战。” “我知道。”黑齿影寒冷静地回答道。 “四郎,得快点想办法啊,北门和西门的压力也很大,尤其是西门,寨墙已经摇摇欲坠了!” 在成败的关头,任何人都可以面露惧色,任何人都可以言怕,但唯有主将不能,因为将为军之胆,一旦主将也怕了,那这场仗,就无论如何都赢不了了。 因此,黑齿影寒只能继续保持着往日那副处变不惊的面容,强压内心的惶恐,来继续观察不远处那血与火交织,残肢同断刃相拥的战场。 白波军的前锋已经进逼到寨墙之下,而为了攻击的连贯性,他们的第二梯队也在往前移动相应的步数,只是这次变换阵地并不怎么顺利,因为他们早前为了防止官军骑士的突袭,而在每个进攻梯队之间都设置了不少路障,这同样限制了他们的前进速度,因此他们虽然挪动了一刻多钟,然而却还是没能全部就位。 也就是说,白波军的进攻,已经出现断层! “有了!”黑齿影寒面色一喜,转身绕过张既,三两步跳下望楼,对早就等待在望楼下的几个传令兵道,“传令骑士曲一屯、二屯二队,半刻钟之内到南门集合!” “诺!”第一个传令兵领命而去。 “我出击的时候,命张军候代理营中防务,一切部曲,均听其调遣,违者军法从事!” “诺!”第二个传令兵也跑远了。 黑齿影寒翻身上马,从辅兵手上接过自己的长枪,策马来到南门。那里,一百五十个骑士已经就位,只等着她一声令下,就可以策马而出。 或许是杨奉想玩“ 围三阙一”的戏码,又或者是兵力不够,总之南门一直没有受到攻击,只是有千余白波军汉在离寨墙半里远的地方列阵。不过这些白波军汉的战斗意志显然不怎么样,一见到寨门洞开,上百骑蜂拥而出,就立刻慌了阵脚,不少人竟是丢掉兵刃,转身就跑。 但黑齿影寒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他们,她的心中有一个大胆的计划——她将领着骑士们绕过半个营寨,从东门外冲杀进去。 而这个计划要想成功。白波军就必须处于第一梯队精疲力竭,而第二梯队尚未准备完成的间隙之中,且无论是早一瞬亦或晚一瞬,出击的骑士都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为了更好地作战,黑齿影寒临时取消了屯一级的编制,然后将一百五十名骑士按队为单位分为三部分,排成一个槊峰状,一竖两横,竖为刀,直插敌阵,横为盾,掩护侧翼。 随着一声号响,一百五十骑士同时驱马小跑,按照先前的计算,他们将以这个速度奔跑三百步,然后将速度提至最高,以求将“刀刃”变得最锋利,这样才能一击刺穿东门外的白波军汉战阵。 号声二响,骑士们一并用力一夹马腹,同时“竖队”的骑士一点点地将长戟放平,身子也慢慢往前倾斜,直到完全隐没在马脖颈之后。而两个“横队”的骑士则张弓搭箭,并在队旗的指引下,将箭矢对准被队长选择好的白波军群。 号声三响,这是作战的前奏,所有人都一并深呼吸以求平静心神,呼吸刚毕,横队的队旗便同时向前一挥,两团小乌云腾空而起,直扎向早已被选定的目标群。箭矢刚出,第二支箭矢便立刻被搭在弦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点拖沓。 队旗再次一挥,第二个目标群又立刻遭到了当头一棒。 最后一轮箭矢落在即将与竖队接战的那群白波军汉头上,将全无防备的他们打得懵在原地三个弹指。 就是这三个弹指,要了他们中许多人的命,因为竖队的骑士已经杀至,那长戟就如同下山的猛虎般,势不可挡,一个又一个脆弱的肉体被长戟洞穿,一个又一个血流如注的身躯被抛上半空,一条又一条曾经鲜活的生命在马蹄声中逝去。 “援军到了!随我杀出去!”章牛怒吼道,第一个跳出盾墙,双斧一横,劈死两个不识好歹的长矛兵,“刺!” 长戟兵们受到鼓舞,士气大振,依着章牛的命令,将长戟往前一松,立刻有五六个倒霉蛋被长戟所洞穿,那曾经如铁一般的躯体登时软得跟条死蛇似的,耷拉在长戟上。 “收!” “刺!” “收!” …… “哈哈哈!我还以为,这些白波贼都是铁打的呢。”章牛将大斧往地上一砍,自己则“摔”坐在一旁,“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他们没用尽全力。只是不知为何,突然放弃了进攻。”张既摇摇头,他刚才一直站在望楼上,因此对白波军的举动是看得一清二楚。 “哦?” “他们在后退,但却是败而 不乱,各部之间也维持着最基本的协同。这表明,他们的损失仍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照你这么说,这领兵的是个人才啊。”章牛拍了拍脚踝。 张既一笑,回身拱手道:“四郎。” 黑齿影寒手腕一转,从战袍上割下一长条布,往右臂处一甩:“白波军退了?” “已经退出八里。”张既点头道,“弟兄们正在清点伤亡情况。” 黑齿影寒微微抬头,看着天边渐沉的夕阳:“派出斥候,尾随白波军,看看他们是真退了,还是仅是退后扎营。” “诺!” 不多时,两名队长气喘吁吁地跑上望楼,他们一人是负责清点官军伤亡人数的,另一人则是负责清点白波军丢下的尸体。 白波军丢下的尸体非常多,但大部分都是临时拼凑的辅兵,这些人连黄头巾都没有,更莫论其它,这导致清点他们的数目除了向上邀功外全无作用,但现在显然不是写捷报的时候,因此张既仅是命令大伙清点白波军正卒的尸体数,如此一来,速度自然快了许多。 “我军亡一百五十六人,其中战兵四十六人,伤三百零九人,其中战兵二百四十七人。战马受伤六十三匹,亡、残一十二匹。” “白波贼授首三百三十六人,其中甲首五十一。” “我又要被撤职了。”黑齿影寒露出苦涩的笑容,确实他们虽然击退了白波军,但这个战损比实在令人难以恭维,甚至如果按照军律的要求,此战军候以上的军官都要获罪。 没有经验的张既一听,赶忙劝道:“四郎,这白波军的起码还有数百具尸体在壕沟之中,加上它们,四郎不仅无罪,反而有大功呢。” “哈哈,德容,这你就不懂了。四郎最擅长的,就是‘谦虚’。你别的可以学他,但这个,可千万别学啊。哈哈哈。” “就你贫。”黑齿影寒佯怒道,“去,告诉伙夫,今晚给弟兄们加肉。” “得嘞。”大葫芦纵身一跃,避过了黑齿影寒踹来的一脚。 次日天明,梁祯率领云部的主力回来了,尽管也是一副人马俱疲的模样,但好在云部的实力总算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即使是被围攻最长时间的张郃所部,也不过折损了两百余人,受伤三百余。 合算下来,云部跟白波军打的第一仗,共战死五百六十七人,其中战兵两百五十一。伤一千四百余人,其中战兵近千人。而他们斩获的白波军首级,则起码在三千以上,哪怕除去辅兵也在千人上下。 梁祯将所有参战的军官都叫到望楼顶上,双手撑在黑齿影寒昨晚撑过的地方上问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劲。” 从这座塔楼上,眼睛可以看到白天战场的全貌,战场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就如同一盏盏长明灯,指引着亡者归家的路;耳畔可以听到亡灵在狂风中的低语,就像一个年迈的老人,在离世前依依不舍地向空气诉说着只有他才能听得明白的,对这个世界的眷念。 第二百四十一章 劫掠 ,后汉长夜 “跟我们对阵的白波军,都做到了败而不乱。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们要么久经战阵,要么就是郭太、杨奉这几人是孙吴转世。”梁祯将自己的不安和盘托出,“我有种预感,我们中计了。” “中计?”众人都是一惊。 “嗯,叛军作战的目的,只有两个,一,劫掠粮食兵刃,二,对抗官军围剿。”梁祯竖起两根手指头,“但这一仗,白波军败退前,一没能从我军手中劫掠粮草兵刃,二没有使我军耗尽进攻之力。最重要的是,他们明明还有余力作战,却主动放弃了,这是为什么呢?” “只能是更大的阴谋。”黑齿影寒吊着右臂从众人身后挤了进来,“而且,这阴谋的制定者,只能是郭太。” “确实,在河东郡,也只有郭太有能力号令整个白波军,甚至说动於夫罗配合作战。” 张郃情不自禁地扶了扶额:“十万白波军,哪怕只有一万壮丁,也是一万步卒,於夫罗部,怎么说也有八千到一万五骑士,一旦他们联合作乱,我们将难有胜算。” “没错。”梁祯连着点了好几下头,“除非董相国增兵,不然,平定河东的计划,就要落空了。” 令梁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在跟众人讨论自己是否中计的时候,白波军和於夫罗部组成的联军,已经开始收网了,而他们网中的鱼儿,不是梁祯的云部,也不是段煨部,而是河东官军的主力——平寇中郎将牛辅亲自率领的八千步骑以及一万名辅兵。 而为了阻止梁祯和段煨与牛辅合兵而战,郭太特意和於夫罗商议,派出两支万人小分队,缠住位于牛辅军两翼的梁祯和段煨部,时间不用多,一天就够了。因为,就是这一天时间,联军的主力三万人已经在平阳县大败牛辅所部,斩获超过四千级,牛辅率领残兵一日一夜狂奔上百里,直至安邑县境内才堪堪停下来。 “校尉,我等奉杨帅之命,特来献上粟米十石,以犒劳诸军,还望校尉不要嫌弃。”或许是刚打了大胜仗的缘故,白波军的使者在进入梁祯的军营时,还一脸喜色,完全没有半点惧意。 “杨奉这厮,安敢如此嚣张!”华雄猛地抽出腰刀,就要上前将使者一分为二,“让我先宰了你个小贼,出口恶气!” 一旁的张郃赶紧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华兄,不可如此。” “回校尉,查验过了,都是从司农府拨出的军粮。应该是牛将军部所遗弃。”张既伏在梁祯耳边低声道。 牛辅的八千步骑随军带着超过二十万石的粮草,但随着他在平阳县的大败,这些粮食估计也已经全部落入白波军与於夫罗联军之手了。 “回去告诉你们杨帅,就说他的好意,我领了。来年,祯必定十倍奉还于他。”与华雄的吹胡子瞪眼不同,梁祯话语之中全无半点怒意,甚至还带着几分对老朋友才有的真切,“我还会略备薄酒,随时欢迎他来我帐中做客。” “校尉之言,我一定如实转 达。” 使者根本没将梁祯不怒自威的威胁放在眼中,这是因为自打中平五年,郭太于白波军再度起兵开始,白波军已经连续战胜了前并州刺史张懿,河东太守徐荣,现在又打败了平寇中郎将牛辅,正是风头正盛之时,因此哪里会将一个仅领兵四千的校尉的威胁放在眼里? “校尉,平寇中郎将将令。”白波军的使者走后没多久,张既就快步捧着一卷军书跑进大帐。 梁祯接过一看,原来是牛辅被白波军和於夫罗联军吓破了胆,让梁祯赶快率军赶往安邑与他汇合,以抵御敌军的总攻。 看来,进军平陶是不可能了。梁祯瞄了眼帐中诸人,又看了看背后的舆图,蒲子县离平陶还有上百里,且都是些险象环生的小道,没有大军在旁护卫,根本就无法保证一个四岁孩提的安全。而且,梁祯也不可能因为一己之私,而让全军冒这个险。 “传令,辎重曲在前,材官曲在中,骑士曲和熊罴屯随我殿后。全军即刻拔营向安邑前进。” “诺!” “德容,你留一下。”就在众人即将离开的时候,梁祯单单叫住了张既。 “校尉。” “我有预感,我们始终有一天,会再来河东,跟白波军交手。”梁祯开门见山道,“我们这次之所以战败,不在于将士不尽力,而在于对敌人的了解太少。” “校尉是希望,我留下来,刺探敌情?” “你愿意吗?” “能为校尉分忧,既自感荣幸至极,只是既无孟贲之勇,若遇敌恐难逃脱矣。” “你觉得鹰扬怎么样?”梁祯笑了笑,“别看他年纪小,可他十来岁就上战场了。更难得的,是他还会动脑子。” “那既就心安了。” 除了叶鹰扬之外,梁祯还从全军中挑出二十名并州出身的老卒,交给张既统一指挥,以刺探白波军的情况。 布置完这一切后,梁祯才率军向安邑赶去。 安邑,在古书的记载中,是夏王朝的都城,东,有中条山雄踞,西,有鸣条岗横亘。更难得的是,它境内有将近六万人口,占了整个河东郡人口的十分之一。因此董卓所置的河东太守徐荣便将自己的行辕设置于此地。当然,这也有安邑靠近渑池,离董卓的主力非常近的因素在内。 牛辅暴露出了自己的第二个大毛病,那就是暴虐而贪婪——他麾下的败兵一到安邑,灰头土脸的模样立刻一扫而空,变得精神抖擞,眼放金光,这不是因为他们突然觉悟了,要准备跟敌军在此决一死战,而是因为他们看到了财帛,数不尽的财帛! 然而,这安邑也不是无主之城,他的主人叫卫凯,一个在孩提时代就因才气而闻名全县的人,虽然卫凯现在已过不惑之年,且还没有当官,但要知道,在这个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不是一般的大,就比如卫凯,虽身着布衣,但他的话在安邑却远比宿将牛辅来得管用。 牛 辅想要钱、想要粮,但卫凯不肯给,卫凯一表态,安邑的其他豪户也有了底气,纷纷蛮横地拒绝了徐荣派去征粮的文吏。 “直娘贼的!我跟你们来软的,你们就给我来硬的对吧!”牛辅猛地一拍帅案,“张济,李傕!” “有!”两个三十来岁,方脸剑眉的司马应声出列,左手往配刀上一按,厉声道。 “带上你们的人,让这些直娘贼尝尝我们的厉害!” “诺!” “将军,万万不可如此!”徐荣急急劝道。 徐荣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身高八尺,腰阔六围,旁人一看,定会以为他是个久经沙场的厮杀汉,但谁能知道,他除了舞得一手好刀外,还写得一手好字,献给董卓的六条治国建议条条有理有据,或许正因如此,出身玄菟的他,才会被董卓独独相中,从一干人中脱颖而出,拜为河东太守。 “去你的!”牛辅没好气道,“他们这些人,就是见不得我们武人好!帮他们打白波贼,连军粮都要我们自己带。现在我才向他们要五万石的活命粮!他们一个个的,还推这推那!徐荣,你也是武人出身,难道连这个道理,你也不懂吗?” “将军,卫凯乃河东名流,正是董相国拉拢的对象之一,动不得啊!” 徐荣本以为,提到董卓能让牛辅回心转意,怎知,牛辅一听反而眼珠一瞪:“少来这套!” “喂,你不会真的以为,没了这卫凯的默许,郭太跟於夫罗,能摸进河东吧?” “将军此话何意?” 牛辅双手一叉:“哼!知道为什么我们在平阳输得那么惨吗?就是因为有人,趁着我在城外跟郭太於夫罗决战的时候,打开了平阳城的门!将白波军的奇兵放了进去!喂,你说这后院起火,能不输吗?” “徐荣,你给我说道说道,放眼河东,除了他卫凯,还有谁有这个能耐?” “将军,此事非同小可,应速速禀报相国,由相国来做决定才是。” “去去去!这一来一回,白波军都进安邑了!”牛辅蛮横地挡在徐荣面前,对李傕和张济道,“好啊,卫凯你个直娘贼的,说我是胡蛮是吧?老子今天就胡给你看!你们两个,去把这安邑中的豪门,杀光,抢光!” “诺!” 李傕和张济领命而去,不多时,原本尚算平静的安邑城中,就响起了一连片的哀嚎之声,升起了遮天蔽日的浓烟。这浓烟,一直到二十里之外都尚清晰可见。 因此,当梁祯率军踏入安邑县界后,第一反应就是白波军是不是连安邑也攻陷了。好在,片刻之后,他就得到回报称,安邑城仍旧在官军的掌控之下,只是一群官军就像疯子似的,在逐家逐户踹门杀人。 “命令全军,就地修整,注意警戒。”梁祯不想让云部卷入到这件事当中去,于是就让部队停在安邑边境上,然后派出使者,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入城“探测”军情。 第二百四十二章 义兵 ,后汉长夜 如果说,在董卓刚进雒阳的时候,关东的士人尚且对董卓麾下的西凉军心存畏惧的话,那么牛辅在河东郡的大败,就无异于给士人们打了一剂强心针,因为在他们看来,就连那群贫农及胡人组成的乌合之众,都尚且能将董卓的精锐打得大败亏输,那么当自己亲率正义之师讨伐董卓的时候,董卓这逆贼,难道还有反抗的可能吗? 牛辅是在中平六年十二月军败的,次年正月,士人们就在关东集结了超过二十万大军,共同推举出身于四世三公的袁绍为盟主以讨伐劫持朝廷的群凶,而为了师出有名,他们甚至写出了一份《讨董贼檄文》: “汉初平元年正月望日,车骑将军袁绍、河内太守王匡、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伷、兖州刺史刘岱、陈留太守张邈、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代奋武将军曹操、后将军袁术等,告各州牧、刺史、太守、国相、县令、都尉:伪相国董卓,性非良善,为人贪忍,悖道逆理,妄行废立,逼死太后,神人共嫉,天地不容。骤蹑高位,残害忠良,杀掠妇孺,奸淫公主,震怒上苍。终南之墨,楚、越之竹,难书其恶。天下昭然,所共闻见。” 盖天为父,地为母,祸福之应,各以事降。卓明知之,而冥昧触冒,不顾大忌,诡乱天术,援引史传。少帝者,孝灵帝嫡长也,少而聪慧,未有大过。然贼臣董卓,目无天地,妄行废立,此逆天之大罪也。 发冢文陵,盗其珠宝,此乃逆地之大罪也! 尊任残贼,信用奸佞,诛戮忠正,复炮烙之刑,酒肉之林。政令日变,官名月易,吏民昏乱,不知所从,商旅穷窘,号泣市道。又增重赋敛,刻剥百姓,厚自奉养。内政不修,外战不力,北困鲜卑,西覆羌戎,南没劲越,东挫蛾贼。使四境之外,并入为害,缘边之郡,江海之濒,涤地无类。贪忍之所陷,饥馑之所夭,疾疫之所及,以万万计。其死者则露屍不掩,生者则奔亡流散,幼孤妇女,流离系虏。此其逆人之大罪也。 敬业天汉旧臣,公侯家子,奉先帝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今山东之兵二百余万,旌旗蔽空,刀枪如林,上下一心,誓诛董贼,以安社稷。遵光武之旧制,修孝明之遗德。有不从命,武军平之。然後还师振旅,橐弓卧鼓。申命百姓,各安其所,庶无负子之责。” “啪”董卓猛地一敲桌案:“真的是够了!凭什么?为什么!” “你们都是我举荐的官!为什么反我!没有我,你们还在不知哪个洞里猫着呢!” 一旁已经更名为“李儒”的李孝儒一连摇了好几下头,并暗暗叹了口气。在一旬前,董卓为了更好地控制皇宫,于是任命李孝儒为郎中令,而这郎中令,乃九卿之一,地位崇高,而在东汉一朝,犹如仍深受王莽时代“二名非礼”的影响,因此李孝儒也只好去掉了名字中 的“孝”字,以符合世人的习惯。 “将军,当务之急,在于内整超纲,消除二心,外征雄兵以讨平叛逆。” “说得对,关东的叛军有二十万,而我手头不过五万部曲,确实不够啊。”董卓习惯性地抚着胡须,“这样,你立刻去拟一份奏折,就说我准备募兵三十万,以讨平叛逆。待到后天早朝,我好拿去让陛下准了。” “诺!” 董卓的募兵计划,不出意料地遭到了议郎郑泰的强烈反对:“相国,万万不可发大兵以讨关东。昔年魏武侯西拒强秦,南挡霸楚,称雄于天下。吴起犹言:‘在德不在险。’” “扯!”董卓对士人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当初,跟我说授予袁绍等人职位,天下就能安定的,是你们!可现在呢?他们一到任所,就委托三公的名义,起兵作乱!董卓身为相国,难道不应该发大兵以讨叛逆吗?!” 满朝文武被董卓这厉声一吓,登时都萎顿下去,原本准备跟在郑泰后面劝谏董卓的郎官们,都吓得不敢再站出来,唯恐被董卓抓去剁了。 但这郑泰也当真是个汉子,哪怕是在杀人如麻的董卓面前,也全无惧色,只见他对着董卓深揖一礼,然后才不慌不忙道:“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龙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 “更何况,雒阳的粮食,十有六七要靠冀州、荆州供应,现在这两个州都在叛军手中,常言道:无粮不聚兵。因此,哪怕相国真的征集到了三十万大军,单凭雒阳一地也供养不起,一旦粮草不足,来日阵前便有倒戈一击之虞。相国,此乃泰之肺腑之言!” “哈哈哈哈!”董卓眼珠子一眨,怒容便成了笑容,“久闻公业大才,今日一席话,果是字字珠玑。方才,是卓无礼了。” 董卓对着郑泰行了个天揖:“还望公业勿怪。” 就这样,董卓征兵三十万以讨关东的计划因郑泰一席话而胎死腹中。当然,董卓心中也是亮得很,他知道郑泰的理由虽然毫无破绽,但其真实目的,却是只能有一个,那就是阻止董卓的势力过度壮大,从而给关东联军争取击败董卓的机会。 或许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郑泰一离开大殿,就悄悄地换了辆密蓬马车,在雒阳城错综复杂的街道中绕了将近半个时辰,最后悄悄地来到一所大宅子的后门。这处寨子原本属于中常侍孙璋,而当孙璋及其势力被袁绍等人杀戮干净后,这宅子就空了出来,一直没有新主人入主。 这不是因为大伙嫌它晦气,要知道这是一座有山有水有林的大宅子,而且位于雒阳城最昂贵的地段之中,因此哪怕里面死了再多的人,也不会阻挡买家的脚步。因此,唯一能解释它空置的原因的,就是这宅子之中,隐藏着太多的秘密——跟袁隗有关的秘密。 在宅子的后院的假山丛中,隐藏着一条密道,这条密道是用青石板砌成的,十分坚固,它有五个出口,其中一个,就开在袁府的后院。 “董卓这竖子,可一点不简单啊。”袁隗盘着腿坐在塌上,右手摩挲着手中的茶杯,“初次见到雒阳的人,无论是草原的单于,还是西域的国王,亦或南方的族长,都没有不被它的恢弘和华贵所震慑的,有的是人,连王位都不要,就只想在这雒阳城中,当一个富贵公。” “只有这董卓,在三十年前的夕阳亭中,就跟我说,他在这雒阳城中,只看见了无数的罪恶与肮脏。”袁隗右手猛地一抖,瓷杯中的清汤也随之洒出不少,“唉。” “雒阳就是再肮脏,也由不得他这等粗鄙之人插话!”郑泰颇为不屑地昂起头,“袁公,用不了多久,关东的大军就会攻入虎牢关,剁了董卓这厮。” “难道你真的以为,董卓不敢对我们动手?”袁隗瞪了郑泰一眼,这眼神中的浓浓杀意,哪里像一个与经书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学究?分明就是一个厮杀多年的宿将。 “他敢?昔年十常侍残忍地杀害了窦、陈二君,结果呢?还不是都投了黄河,家中子弟的脑袋,还有几个不是被挂在郡城之上?这董卓不过就一老革,哪怕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动我们一根手指头。” “枉你为官二十年,怎么就一点警惕性都没有!”袁隗猛地一拍桌案,“扰龙宗为什么会死?还用我说吗?” 扰龙宗是侍御史,地位崇高,然而就是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侍御史,竟然因在见董卓时忘记解下佩剑这点小事,而被董卓借题发挥,以图谋作乱的罪名给生生打死。而这一切,就发生在今早退朝之后。 “反了!这董卓是真的反了!”郑泰跳起来骂道,“我这就去寻觅死士,一定要在局势彻底失控之前,刺杀董卓!” “唉。”郑泰的豪言起到了完全相反的效果,只见袁隗遍布沟壑的脸上又多添了几分愁色,“绍儿已经试了两次了,没用的。” “何况,董卓现在早就对我们起了杀心,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如果你现在再去刺杀他,就相当于给了一个‘名’,一个血洗朝堂的‘名’!” “太傅,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董贼祸乱天下?” 袁隗摇摇头:“坚城,总是要里应外合才能攻破。袁家有绍儿、术儿在外,所以这城内,是活不下去了。但子师他们就不一样,他们的子弟还小,也没投到关东那边,正好作为内应。公业,你现在已经得罪了董卓,趁着他现在还没有完全撕破脸,赶紧逃到关东去吧。” “诺!”郑泰赶忙肃立,然后对着袁隗行天揖之礼。 袁隗站直身子受了这一礼,再回以平揖:“明日卯时,在城中张让的宅子里等,有人会送你出城的。记住,出了城后,就一路去南阳找术儿,无论雒阳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许回来。” “太傅之言,泰谨记于心!” 第二百四十三章 血洗 ,后汉长夜 不得不说,袁隗就像是一只猫头鹰,将一切藏在黑暗中的诡计都看得一清二楚,但令袁隗深感绝望的是,哪怕他看清了董卓的每一步棋,但却始终没有任何办法来阻止董卓越发疯狂的行动。因为,现在的他和董卓,就像同一座山中的两只老虎一样,一只不死,另一只也绝无法安生。 但如果仅仅是赴死,袁隗也不会感到如此羞愤,因为在他看来,自己若死在董卓的刀下,那他在后世的名望和地位,将可以跟二十年前死在张奂屠刀之下的窦武、陈蕃相比肩,因为此两者也是死于暴虐与野蛮之手。然而,董卓不是张奂,连“送往延尉定罪”这种形式也懒得弄了,直接让手下的武夫们提着闪亮的铁刀,踹开袁府的大门,见人就砍,半点斯文都不讲了。 跟袁府一起遭灾的,还有城门校尉伍琼,尚书周毖等人,他们都被抄了家。但很快,董卓也尝到了肆意使用武力的弊端——他手下的人,竟然“曲解”了他的意思,不仅对袁隗、伍琼、周毖等人动手,而且还将屠刀伸向了旁侧的府邸。 “胡闹!谁让他们乱抢的!”董卓拍案大骂,“奉先,立刻带一队人去,给我将五个带头抢掠的校尉、军司马给砍了!” “相国,不可如此。”但李儒却在此时唱起了反调,“此刻关东联军二十余万,即将叩关,正值用人之际,万不可自毁基业啊。” “何况,雒阳城中殷实之户众多,杀之正可用其财帛以犒劳众将士。相国何乐而不为呢?” “唉!”董卓双手一甩,颇为无奈地坐回坐席上,“既然这样,那就将与袁隗交往密切的人都杀了吧,让军士们多抢几天,填饱肚子,好跟叛军打仗。” “诺!” 有了董卓的担保,他麾下的军士在抢掠时就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初时是让每户交出财富即可,后来演变成,抢钱不止,还要杀人,甚至乎,出身并州和凉州的两支军队还会私下攀比谁抢得多,少了的一方都会自觉吃亏,进而变得更加不服气。 不过,董卓也没有放任所有的兵士去疯抢,就比如刚在河东打了败仗的牛辅那支军队,就比董卓直接推上了虎牢关,仅是别部司马以上的军官,才被获准返回雒阳商议退敌之计。 梁祯等人是从北边的谷门入的城,一路上只见一队队红着眼的军士,提着铁刀,怀中抱着财帛在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中,追逐着一个个衣不遮体的妇孺。而道旁的房屋,有一座算一座,全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炬。 “这把火烧的,是相国的民心。”梁祯脱口而出,“牛将军,还请您赶紧出面制止这里的杀戮。” “嗨,我说梁祯,你是不是在关东呆了几年,骨头都被吹软了?成王败寇,既然我们占了雒阳,那这里的人,这里的财帛,本来就该归我们所有。” 梁祯正欲多言,右衣袖却被人用力扯了一下,回头一看,扯自己衣袖的不是别人,正是段煨。 段煨见梁祯回头后,便用嘴型无声说道:没用的。 说话间,几人便来到雒阳内城的城墙边,西方有句谚语:条条大路通罗马。而后人在此基础上,又加了一句:有的人生即在罗马。这两句话,放在此时的雒阳,也是同样适用,因为此刻这堵三丈高的城 墙内外,已经完全是两个世界。 城外的世界,粗暴、野蛮、血腥,而城内的世界,却是莺歌燕语,美好依旧。因为生活在这内城之中的,是帝国真正的权力拥有者的代表——天下士人之望,纵使蛮横如董卓,也只不过敢以侄儿带头作乱的罪名,将袁隗一家灭门而已,至于其他的,如大司农周忠,司徒兼尚书令王允、左中郎将蔡邕等不仅都活得好好地,甚至为了他们的安全,董卓还专门抽调最精锐的飞熊军在外围保护他们的宅邸。 董卓自打进雒阳后,一眼就看上了中常侍张让明显逾制的旧宅,并将它据为己有,虽说没几天,他就搬到佳人云集的皇宫中去了,因此,这宅子变成了董卓家眷的安居之所,当然董卓在处理一些机密事务时,也会选择此处,而不是人多眼杂的皇宫。 董卓这几天的心情一直不好,一来是因朝中诸事事事不顺心,二来则是因为他的好女婿牛辅,竟在河东被一群流民与匈奴胡打得大败。这简直就是在砸西凉军百战无败的招牌!而且还是在即将与关东联军进行决战的关节眼上! 牛辅对董卓的怒火心知肚明,因此一进厅堂,就跪在地上,不敢多言。可即使如此,董卓还是不消气,将原本只需等在外面的梁祯、段煨等一众将校也叫了进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我的老脸都让你们给丢尽了!”董卓摔杯于地,“早知如此,我就该让奉先替你们去河东!哼!” “等会再收拾你们,先说说,现在叛军已经逼近了虎牢关,我们该如何布置是好?” 董卓话音一落,立刻有军司马上前一步,在摊开的舆图上点明军情:“北边的河内郡,是袁绍跟河内太守王匡。” “东面的豫州颍川郡,是伪刺史孔伷。而在酸枣是伪刺史刘岱,伪陈留太守张邈、伪广陵太守张超、伪东郡太守桥瑁、伪山阳太守袁遗、伪济北相鲍信与曹操的部队。” “南面,是伪后将军袁术。” “这其中,以北面的袁绍、南面的袁术实力最为强劲,他们的部曲加起来,在十二到十五万之间。只在于中间的那堆叛贼,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五六万,而且令出多门,只要将北面或南面的叛军击退,中间的叛贼,也将不战自溃。” “另外,在河东郡还有十余万白波军以及於夫罗单于的骑兵,而且叛军很可能已经跟他们取得了联系。” 董卓摆摆手,示意军司马就此打住,然后他站起来,对身后的一众武将道:“这些乱贼加起来,有三十万众,而我们手上的兵,不过五万人。人数上,我们处于极度的劣势。但是,他们有一个极大的弱点,那就是令出多门,各部之间,缺乏必要的协同。” “凭我多年的经验,这叛军,就是典型的乌合之众。” “对!乌合之众。”牛辅刚刚挨了骂,此刻急于重讨董卓的欢心,因此立刻站起来附和道,“相国,我愿领军东出虎牢关,将那袁绍的首级,摆在相国案前。” “牛将军勇气可嘉。”吕布叉着手,不紧不慢道,“只是这运筹帷幄,比起相国来,可不是差了一点半点啊。” “你!”牛辅胡子一吹,就要发作。 吕布慢吞吞地站起来,竖起三只手指,眯成 一条缝的虎目之中,流露出的,尽是轻蔑之色:“某有三问,若是牛将军答得上来,某甘愿为牛将军牵马。” “说!”牛辅在余光之中瞥见董卓神色不善,于是只好强压怒火,任由吕布放肆。 “其一,这叛军虽令出多门,但却兵力雄厚,战线虽长达数百里,北边的袁绍及王匡,兵力有七八万。南面的袁术,兵力也有六七万。牛将军怎么保证,能将他们一战而下?” “其二,若我大军倾巢而出,万一其余叛军趁势进攻虎牢关,将军又想如何御敌?” “其三,牛将军在河东的表现,只怕不是那么令相国放心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牛辅被吕布彻底激怒,也顾不得董卓在场,一跃而起,就要上前将吕布暴揍一顿。 牛辅不计后果的举动,将梁祯吓了一大跳,因为先不论牛辅打不打得过吕布,就是在大战之前跟同袍大打出手这事,董卓就不可能放过牛辅,虽然看在翁婿之情的份上,董卓不会真把牛辅怎么样,但这冷板凳牛辅也是坐定的了。 因此,牛辅刚要上前,梁祯就从后面一把拽着牛辅:“将军息怒,此等孩提之问,就由我来替将军回答吧。” 牛辅手下的李傕、张济、樊稠等人也反应过来,一并挡在牛辅面前,以防他在此失控。 梁祯见牛辅手臂上虬扎的肌肉稍稍松了松,知道他准许了,于是上前一步,先对吕布拱手行礼,然后才道:“吕将军三问,牛将军早有对策,就由我来给诸公一一道明。” “其一,北边袁绍等要进攻雒阳,就必须经过孟津。孟津险地,可派精兵千人守之,则北路无忧矣。” “其二,东边的孔伷、刘岱等人,势力单薄,派别众多,必踌躇不前。但有一人,需小心对待。” “哦?”董卓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声音,“何人?” “伪奋武将军曹操。” “哈哈哈哈!你这竖子,满口胡言,这天下勇健者,岂有他曹操之名?”梁祯是牛辅的部署,如果吕布亲自开口反驳,则有失了身份之虞,因此这开口驳斥的重任,吕布就交给了身后的李肃。 “校尉此言差矣。”若是换了牛辅,听李肃这一说,保准又会跳起来,但梁祯偏不吃这套,只见他不愠不怒地摇头道,“这曹操曾持手戟,入张让之室,行刺张让,事情败露之后,舞戟遁墙而去,张让左右之人,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的。中平年间,平定蛾贼的时候,曹操又多有战功。” “最为重要的是,曹操跟其他人都不同,他不是某个州郡的官长,只是一个无名无实的奋武将军,因此他必然会死战,以求在关东立足。跟他处于同样处境的,还有伪长沙太守乌程侯孙坚!” 李肃截断了梁祯的话,继续挑衅道:“哈哈哈哈!梁校尉,你这不是自打嘴巴吗?前面刚说曹操没有领地会奋勇作战,后面就将孙坚给捧了出来,这孙坚可是长沙太守!怎么会没有领地呢?” “因为孙坚在进攻雒阳的路上,先逼死王荆州王通耀,后捏造罪名,杀南阳太守张子议。”梁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李肃,“依我看,这逼死刺史,擅二千石的孙坚,才是名副其实的乱贼吧!”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三线布防 ,后汉长夜 梁祯声称孙坚才是名副其实的反贼!这一说法当即令包括董卓在内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因为董卓先前虽说将关东的群雄全部定性为反贼,并且列出了一系列的罪状,然而这一切的指控,都跟关东群雄指控董卓祸国殃民一样,都是属于毫无意义的口水仗,既抢占不了道德高地,也不能给对方的士气造成丝毫杀伤。 但唯独孙坚擅杀两千石这条例外!因为在汉律当中,擅杀两千石大员是板上钉钉的谋逆行为!而且这南阳太守张咨是颍川人,正儿八经的士人出身。董卓完全可以指着关东的群雄的鼻子骂:你说我祸国殃民,好啊,孙坚连续杀死了两个两千石大员,妥妥的谋反行为!可你们呢?竟然还跟他同一阵营! 说我董卓滥杀士人,好!被孙坚逼得吞金自杀的王睿就不是士人了,被孙坚捏造罪名杀死的张咨就不是你们中的一员了!可你们呢?为什么兴兵讨伐孙坚?还不是因为你们心中所想的,就是挟持汉帝,独断朝纲! “多亏了你啊祯!”董卓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来人,立刻将孙坚滥杀两千石大员,可袁绍等人却对此视而不见的事散播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好!” “诺!” 舆论攻势敲定了,接下来,就该是军事部署了。而在军事部署上,董卓尤为慎重,因为在吵架上输了,尚且可以通过打架赢回来,可要在打架上输了,在吵架赢哪怕再多也是一场空。 而现在,摆在董卓面前的,有两条路可选,其一是主动出击,在河内、颍川、南阳三处战场上将叛军击溃,其二是据守雒阳周围的八座关隘,静候联军前来叩关。 “祯,在你看来,照目前的形势,我军是主动进攻好呢,还是防守待敌好呢?” “相国,目前正是叛军士气最为旺盛的时候,如果我军现在与叛军交战,即便赢了,也会死伤惨重。但叛军人数众多的优势,假以时日,便会成为他们的劣势。因为,这关东叛军有十余座山头,现在还能勉强聚集在袁绍帐下,可时间久了,必会离心离德。” “因此,祯的建议是冬守春战。” “得了吧,雒阳的粮米,一大半要从关东运来,现在叛军阻断了所有通往关东的道路,城中的存粮,十天半月还可维持,可若要等到开春,只怕不用叛军进攻,军士们就全饿死了。”李肃不屑一顾地反驳道,“相国,依某所见,此刻就应该出战!” “那不知李校尉是想北上进攻袁绍呢?还是南下进攻袁术?”梁祯反唇相讥道,“他们的营地中,倒是存有大批来自冀州和荆州的粮食,尤其是这南阳的袁术,管的可是东路、南路十余叛军的粮食。如果校尉能在他的粮仓中放一把火,也不失为大功一件。” “只是不是李校尉需要多少兵士,才能攻破这南阳粮仓呢?” 梁祯的一番话将李肃弄得够呛,因为这南阳不仅是盟军的粮仓,而且还是士族的大本营之一,本朝光武帝的故乡。可以说,倘若李肃率军进攻南阳,那么他所 要对付的,将不仅仅是袁术直辖的三四万大军,还有整个南阳的世家大族的私兵,甚至还包括被他们发动起来的平民,这些人的力量加在一块,可不弱于十万甲兵。 十万甲兵!别说在坐的这些将校了,就是见惯了大场面的董卓本人,都想象不出十三、四万人站在自己面前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因此他也抚着胡须陷入了沉默。 李儒看出了董卓的心事,因此上前两步,俯身咬着董卓的耳朵道:“相国,依儒愚见,梁校尉的话是对的。一旦出了虎牢关,大军将无所依托。所以,为今之计,还是固守待机为妙。” 董卓轻轻点点头,待到李儒走远几步,才轻咳数声,原本充满细细的讨论声的大厅也登时变得鸦雀无声。 “雒阳地小,却有百万民众,关中地广,却人烟稀少。”董卓见时候差不多了,于是便将自己在心中酝酿已久的计划对诸将道出,“我的意思,是将雒阳的朝廷及百万民众迁往长安,至于这雒阳,就留给你们一展拳脚吧。” 董卓的想法不错,因为如此一来,他的“心脏”便从四面强敌环伺的雒阳,变成了较安全的大后方长安,而雒阳到长安之间的广袤原野,则成了理想的战略缓冲区。 再者,关中平原本就土地膏腴,若不是因两百年的王莽之乱,以及这百多年来连绵不断的汉羌战争,导致其人口大量流失,其富饶程度,当不输于黄河北岸的冀州。因此,董卓迁移雒阳人口以充实关中的想法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只是,这百万民众的迁移,是一项需要举国之力的支持才能完成的工程,然而现在关东联军步步紧逼,哪还有机会让董卓按部就班地完成人口迁移的工作? 梁祯知道,这将是一场灾难,然而跟之前一样,他还是无能为力。因为要想阻止这场灾难的发生,就必须在旬月之内击溃关东的二十多万叛军,并让关东各地重新上缴赋税以养活雒阳附近的百万人口。然而,这对帝国境内的任何一个将领,包括功塞天地的皇甫嵩而言,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儒,依你所见,这北、东、南三线,该由谁把守好呢?”董卓又跟李儒说起了悄悄话。 “主公,迁移雒阳的百万民众,我们就得派出起码三万兵士护送。如此一来,防守雒阳的军士,就只剩下两万余人。因此,这三路守将,都必须是能独当一面之人。” 李儒说了这么多,言下之意就是无论是凉州军的首脑牛辅,还是并州军的首脑吕布,都不适合独领一军前去防守某个战略要地。 “你的意思,老夫得亲自坐镇雒阳?” “正是。”李儒点点头,“西迁之事,倒是可以委托他人,但主公必须坐镇雒阳,统协三关。” 董卓眯着眼想了一会:“我率领精锐坐镇雒阳,如此一来三关的守军,便不需太多,能抵挡联军两天的进攻即可。” “我推荐三人,可保主公无忧。” “哦?说说看。”董卓边说,边站起 身对厅堂中的诸将道,“大家就在这休息休息一下,片刻之后,我们再议兵机。”然后,他便领着李儒从侧门离开了大厅。 李儒耐心地跟着董卓走到厅堂外的走廊上,方才继续献策:“从兖州、豫州进军雒阳,就必须经过荣阳。因为,这荣阳东有鸿沟连接淮河、泗水,北依邙山毗邻黄河,南临索河连嵩山,西过虎牢关接雒阳。地势险要,且有多条大道经过其境内,因此,我军若控制了荣阳,进可攻击兖州、豫州一带的东路叛军,退可据守虎牢关。倘若叛军占据了此地,虎牢关将一日不得安宁。” “所以,这荣阳守将,必须胆大心细知兵机。”李儒又上前一步,并将声音压到最低,“此人非徐荣不可。” “徐荣?”董卓眉头一拧,对于徐荣这人,他知道的并不算太多,只知道他是幽州玄菟人,出身寒门殷实之家,靠着过人的勇武以及黄巾大起义的良机,才得以步入两千石的殿堂。当然,或许他也真有一定的牧民之才,只是因为白波军太过强大,才无法在河东郡一展拳脚,只得跟着牛辅退回河南。 “正是,我派人查清了徐荣的身世,他从来没有拜在哪位士人门下,能当上校尉,靠的全是马上的武功,而按照往常的规矩,如果还是外戚、宦官、士人这三者执政,徐将军的一身,也就只能止步于校尉了,因此,徐将军能有今天,全是主公所赐。他不可能跟士人走到一起,主公大可放心派他御敌。” “好,那北边呢?”董卓没有立刻表态用或不用,因为他想知道,李儒心中的另外两个人选分别是谁。 “雒阳北面,有洪河想阻遏,只要守住了孟津,北边的袁绍等部,就不足为虑。因此,我举荐董越将军担此大任。” “南面呢?” “雒阳的粮仓有二,东边的敖仓,南边的大谷仓。其中敖仓屯粮百万石,非主公亲自驻守不可。而难免的大谷仓,位于伊阙山下,伊阙山上有关,此关城之外,便是伪后将军袁术的数万大军。因此,这伊阙关守将,肩上负有双重重任,一,保护大谷仓,二,坚守伊阙关。” “这应该是简单的了。”董卓早在凉州的时候,就曾细心研究过雒阳的地理,因此他一听便知道,相比起北线的洪河,东线的一马平川,这南线的伊阙山,简直是天成的防御工事。 “这也是整场战役的突破口。”李儒半点头半摇头,“若只想防守,一校尉即可。可若想取得对关东叛军的主动,伊阙守将,就必须做到进可攻退可守。” “牛辅不成,他性子太急躁,只怕叛军一挑衅,他就开关出战了。”董卓首先排除了自己的女婿牛辅,“吕布也不行,他得跟着我,作为我手中的利刃,随时扎向叛军的主力。” “至于剩下的,就都是校尉了。”董卓摇摇头,不知是不是在替手头的人才不够而叹息。 李儒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主公,我举荐一人,若由他坐镇伊阙关,则南线无忧矣。” 第二百四十五章 重压 ,后汉长夜 李儒向董卓举荐的人,正是梁祯。不过这却有点出乎董卓意料:“祯确实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校尉不假,但是他从来没有独挡一面过,我说的是,在这种敌我加起来有数万人的大场面。” 李儒微微一笑:“主公此言差矣。德源早年曾先后随宗员、皇甫将军、主公、卢尚书征战冀州黄巾,大小五六十战,大场面是见惯的。而我推荐他,是因为这次征战河东,牛将军大败,段煨部也遭到於夫罗伏击,死伤众多,唯有德源一人,能全军而还。” 董卓算是明白了李儒的意思,梁祯并不是防守伊阙的最好选择,而是唯一选择,因为如果不让梁祯守伊阙,董卓可以选择的人,就只剩下两个——一、吕布,二、他自己。然而吕布是否有能力独当一面,董卓的心中同样没有底,相比之下,让隐隐已有大将之风的梁祯去守伊阙,反而保险一点。 “善,如此便令祯率兵去伊阙关御敌吧。”董卓点点头,“将李蒙、王方二人及他们的部曲也一并交由祯节制。这样,他的压力,也许会轻松不少。” “诺!” 李蒙和王方也是凉州军中的老兄弟了,跟胡轸、杨定这些“凉州大人”不同,他们俩都出身行伍,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地从行伍之中爬起来的,好处是,他们跟普通士兵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坏处是,他们的习性往往有悖于贵族出身的军官,因此爬到一定的层次后,再想上升,就变得举步维艰了。 因此,这李蒙和王方虽有将近二十年的资历,可军职,却依旧只是一个小小的军候。 梁祯首先见到的,是年近不惑的李蒙,这人生得一副好面皮,哪怕是在面向上司时,眉目之间,也尽是掩盖不住的不怒自威的精神气。梁祯只看一眼就觉得,李蒙始终爬不上去恐怕就只有这个原因——看着面恶。 董卓不是个只会画饼的领导,他在任命梁祯为伊阙守将之后,大笔一挥,就从原北军中划了四千人给梁祯指挥,这令梁祯手头的兵力直接翻了一翻,由此带来的,自然是中层军官的巨大缺口。 “我想拜你为军司马,自领一部,不知你可有信心?”梁祯开门见山道,他相信,这个李蒙不知朝思暮想了多久的职位,能令一下子拢住这个中年人的心。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阅历对人的影响:“无功不受禄。” 李蒙淡淡地回敬道,目光就如一个看淡了世间荣辱的老僧一般平静如水。 梁祯摊了摊手:“相国最善拔擢勇士于行伍,本来我还有所疑虑,直到我看见你的那一霎,我知道,是我错了。” 李蒙抿了抿嘴唇,说出的,却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我要跟我的曲在一起。” “我可以多给你两个曲。” “好。” 李蒙起身,拱手行礼,然后身子一转“蹬蹬蹬”地走了出去。 王方比李蒙稍稍年轻一点,但也有三十五六的年纪,浓眉大眼,手大可遮面,腰间的刀又长又沉,倒 与他小山似的身躯十分匹配。 王方充分地向梁祯演绎了什么叫不知天高地厚,论身份,梁祯是品秩比两千石的高级武官,王方不过是个小小的军候,可王方见梁祯的第一句就是:“打得过我,命给你,打不过我,哼!” “哈哈哈哈!”梁祯不知自己是被气笑的,还是逗笑的,总之他笑得肚子都疼了,才缓过神道,“你这脾气,我喜欢!” 根据梁祯的认知,越是本事大的人,脾气才会越大,反过来的话,那人绝对活不长,尤其是在整天生活在刀山火海中的军人来说。因此,梁祯并没有去挑衅王方,而是站起身,认认真真地将王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当是先登陷陈之才。” “还用说?就没有我王方冲不开的阵!”王方甚是自豪道。 “军候神威如此,祯又怎会自不量力?”梁祯笑了笑,走下帅案。 “这么说,你是认输了?”王方神色一变,炯炯的双目中,竟闪过一丝惊慌。 “认,也不认。”梁祯笑着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 “这是什么话?认就认,不认就不认!”王方似乎被梁祯激怒了,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了许些。 “若比披坚执锐,以摧枯拉朽之势斩将夺旗,祯定不如军候。”梁祯背着手,绕着王方转起了圈子,“但若比运筹帷幄,胜能乘势追击,败亦能全师而还,军候恐不如祯。” “切,这是什么鬼话?”王方似乎从未见过梁祯这种光说不动手的对手,大手往腰间的大刀一拍,“只要我这大刀一出鞘,还能败了?” “军候若执意要打,祯也只能奉陪,不过祯以为,与其在这校场上浪费力气,还不如在战阵上见真章。”梁祯走回帅案前,右手铁指往舆图上一钉,“如今伊阙关外,有七万叛军。不如祯跟军候赌一把如何?” “怎么赌?” “两军对阵,只有兵将最为的神勇一方,才能在对方的战阵上找到突破口,并杀入敌阵,此谓之陷陈。” “但这天地茫茫,如何发现敌军,埋伏敌军,不幸中伏时,如何全师而还。这就是帷幄。” 说着,梁祯已经在帅案后落座,一脸严肃地看着王方:“祯要做的,就是给军候提供陷陈的机会。而军候要做的,就是像尖刀一样扎入敌阵,在敌阵上打开一个突破口。谁能做到,谁就赢了。” “喂,要是你做不到,我跟我的弟兄们,不就都死了,那时候,谁还在意我们俩赌的是什么?不行!” “我当军候的时候,我的司马就带着我打了一场全军覆没的败仗。所以,我能理解军候。”梁祯点点头,但神色依旧肃穆,“所以,这第一仗,军候可以在旁观战,看看祯是否有这个实力。当然,如果祯输了,不用相国降罪,祯也会以死谢罪。” “这个……”王方用大手掌托着下巴,“川”字眉皱得紧紧的,显然,梁祯的话令他很是为难。 “校尉,让华雄说几句!”一 直没关上的房门忽然被人敲响,梁祯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同样健硕的身躯几乎将整个门框给沾满。 “华屯长,你有何事?” “这个什么军候,不就是皮痒吗?让华雄教训他一顿就是了!”华雄站在门口对王方喝道,“喂!我是校尉帐下的一个小屯长,你跟我打一场,输了,你就乖乖听校尉的如何?” “华雄!不许胡来。”梁祯抢在王方吹起胡子前将华雄呵止住。 “军候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梁祯一脚将华雄踹飞,然后关上门,“跟军候一样,我也有一群过命的兄弟。在追随董相国之前,每次打仗的时候,我也怕我的上司会让我们糊里糊涂地去死。所以,军候如果不信任我,大可先在旁侧观战,若是觉得祯可信,祯再与军候并肩御敌。若军候觉得祯不可信,就由祯出面,送军候回牛将军帐下。” “听你这话,倒也不像个无能之辈。行,我王方跟几百个兄弟,就先跟着校尉你打一仗。” 梁祯嘴角微微弯了两弯:“军候可想好了?” “想好了!” “好!”梁祯神色一厉,盯着王方道,“军无威不足战。今日之事,我不希望再出现第二次,若有下回,定斩不饶!” 王方直接给梁祯翻脸的速度给吓蒙了,惊慌之下,小山似的身躯竟是软了下来,手一拱道:“诺!” “军候赶了一天的路,相比也累了。先跟兄弟们去休息吧。”梁祯又是一笑,刚才的愠色一扫而空,“阿牛,今晚王军候的部曲每人加四块日,每什两坛酒。” “诺!” 送走了王方后,梁祯松了松筋骨,然而肩上的重压却不减反增,不止是处变不惊的李蒙及刺头王方,还有那伊阙关外的叛军,那可是整整七万大军。而上一次,梁祯遇到这个数量级的敌人时,还是在冀州的战场上,不过那个时候,官军本身也有四五万大军,而这一次,梁祯可以依靠的,却只有八千兵卒。 “哎呀,这个李儒,我是该感谢他好呢,还是该骂他呢?”重压之下,梁祯也不禁埋怨起举荐他的恩人李儒了。 “校尉,营外有人找你。”梁祯正在愁苦,值守的卫兵却再次敲响了门板。 “何人?”梁祯一听有人“神仙”来找他,刚刚“缩小”的脑袋登时又大了一圈。 卫兵身子一躬,双手呈上来一个物什:“来人披着黑袍,看不见脸,只给了这个,说校尉见到它,就明白了。” “好,你去忙吧。”梁祯抢在看清楚这物什之前,将卫士打发走了。 所以,梁祯的震惊才没有被旁人察觉。 这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咋看之下跟董白之前送给梁祯的那块就像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一样。梁祯赶忙从脖颈上解下玉佩,两者一对比,竟然还真的是一模一样。 “董白?她不是在长安吗?怎么会到这来了?”大惊之下,梁祯也顾不得其他,收起两块玉佩就跑出营盘。 第二百四十六章 暗桩 ,后汉长夜 在后世,人们常说,学习是为了让故乡不再穷困,而不是为了逃离贫困的故乡。其实,如果细究这话出处的话,很可能能够追溯到东汉时期。 因为在东汉,地处偏远的凉州,就一直因战乱、胡风、贫瘠这三个标签,而被人所鄙夷,就连当地的人杰,如凉州三明之一的张奂,就曾请求用自己的一生征战的功劳来替自己的家人换取内郡户籍。 而出身陇西,生长于凉州的董卓,同样有这种心态,因为跟张奂一样,他也是边郡户籍,不能轻易迁往内地。而边郡,在天下士民心中,就是贫困与野蛮的代名词。为了摆脱这两顶帽子,董家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人的努力,才终于在董卓这一代,当上了位在三公之上的相国,按规矩,是可以改写户籍了。 董卓理想的家族户籍地是河南郡,因此在独掌大全不久,就开始着手安排将位于长安的家人护送至雒阳。而董白就是在这个时候,跟随家族一起来到雒阳的。 但怎料,天有不测之风云,董卓的家人前脚刚到雒阳,后脚关东的叛军就开始叩关虎牢了。 眼看着又要启程返回长安,春心荡漾的董白忍不住了,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两人悄悄地溜出相国府,跑来找梁祯私会。 “来,尝尝这个。城东的梅苑酒肆做的。”董白一见梁祯,就笑吟吟地迎上来,并顺手将一只一直挂在左臂臂弯的小木盒递给梁祯。 梁祯刚掀开盖子,就感到一阵香气扑面而来:“好香,这是什么菜啊?” “好吃不?”董白神神秘秘地一笑,“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你明知我是猪头,还让我猜?”梁祯白了她一眼。 “噗嗤” 董白跟她的侍女都是捂嘴一笑。 “这是片切酱狗肉。那间店还有很多好吃的呢,可惜了,我就一个人,只能拿这么点了。” 梁祯一听,赶忙对着那热腾腾的肉片一吸,说实话,这雒阳的大厨,手艺就是不一样,肉片尚未入口,便已经能感受到它入口后的全部美味。 “这肯定不便宜。”梁祯下意识地想让董白“节约”一下,然而下一刻他就立刻闭上了嘴。 因为董白脱口而出的是:“也才三千钱一顿,还不算太贵。” 三千钱!不太贵?! “发什么呆?”董白见梁祯愣了神,脸色一暗,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梁祯道,“是不是又在搞什么阴谋?” “呃……不是,是这实在太好吃了!”梁祯索性扔掉了餐具,就这样当着两人的面,以手代筷,狼吞虎咽起来。 “哈哈哈!”董白轻轻地用右手连击梁祯的左臂,“慢点吃,人家十多天没吃饭的都没你这样呢。” “嗯,你别说,这么好吃的东西,说不定是最后一顿了,我得多吃点。” “哼!你说什么呢?”董白脸色一变。 “啊……不是,我……” 董白见梁祯支吾不已,稍一思索便明白了个大概:“又要出征了?而且是场恶战。” “可以这么说。”梁祯点点头,“你知道的,这一次关东的叛军声势浩大,远胜于去年凉州的叛军。”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董白或许知道再问下去就涉及军事机密了,于是话锋一转 ,将话题扯到自己可以知道的内容上。 梁祯在心中苦笑两声,他现在当然有一大堆需要人帮忙的事,然而这个帮手却唯独不能是作为董卓孙女的董白,于是只好笑着摇摇头:“姑子放心,祯可以处理好这一切。” “唔?”董白半眯着眼,脸却忽地朝梁祯脸上一贴,直到双方均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时才停下来。 “姑子,你这是?”梁祯脸一红,身子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 “你不诚实!”董白一字一顿道。 “我哪敢呢?” 董白后退一步,就像一只雏鹰看着自己的猎物一样:“我爷爷可是最疼我了,所以嘛~” “唔……”董白的步步紧逼,令梁祯也不禁开始思索是否真的能够让董白跟自己做一点事。 “好吧,那让我问问你,对李儒,你知道多少?” 董白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但这反而令梁祯感到更加迷惑,只见董白挥了挥左手,身后的侍女一见便自觉地后退十数步。 “李先生是爷爷最喜欢的文臣。”见侍女走远了,董白才压低声音道,“不过,他的心思,就像夜晚的天空一样,高深莫测。” 李儒有这个评价并不令梁祯觉得奇怪,因为他毕竟是不久之后,鸠杀少帝的罪魁祸首,但是这话从尚未及竿的董白口中说出来,倒是令梁祯吃了一惊。 “怎么,他惹上你了?” “不不不。”梁祯一个劲地摇头,“我只是有点奇怪,他为什么会推荐我去守伊阙,要知道,相国手下猛将如云,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罢了。” “哦。”董白笑容渐敛地点点头,“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让你去送死?”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奇怪,毕竟这些年来,我也没立下多少战功。” “笨蛋,你已经被人树成靶子了。”董白猛地一敲梁祯的脑袋,“昨天晚上,叔父就在跟姑姑抱怨,说拼什么爷爷会让你去守伊阙。还有,那什么胡轸、杨定之流,你也得小心点,我之前无意中听爷爷讲过,这几个人,在军中的势力,可不一般。” “啊?”董白的话,吓了梁祯一大跳,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因为这一纸任命状,而得罪了一大批人。 “你……去找李儒谢恩了吗?”董白忽然问了句。 “没……还没呢……” “拿来。” “拿什么啊?” “蠢!当然是谢礼啊!” 梁祯可怜巴巴地摸着又挨了一下的脑袋:“呃……好吧,我回头让他们再给你准备一份。” “谁稀罕你这点钱了?”董白说着,右手再次扬起,差点没将梁祯吓得趴在地上。 “给我,我帮你送给李儒!” “为……为什么……嗷,嗷……” “因为我是相国的孙女!”董白一边暴揍梁祯,一边气呼呼地给这头猪解释道,“我就是要告诉那些盯着你的人,你,是我的!” “啊?”梁祯这回是真的趴在地上了:合着,我这就得将自己给卖了? “如果被相国发现的话,他估计能掐死我。”梁祯一想起董卓的那对大拳头就浑身打颤,“我只是个卑微的小校尉,怎么可以高攀呢?” “李儒,还没这个胆。”董白说这话时,语气也不再像刚才那般胸有成竹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梁祯没抬头,只用余光打量起仅在咫尺的少女,“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回报你。” “笨蛋!”董白骂了句,转身就跑。 “哎哎……”梁祯愣了一会,才快步赶了上去:她该不是真的对我有意思吧?但,真的只是这样吗? “放开我,你这蠢驴!” “你是要回长安了吗?”梁祯急切地问道。 “怎么了?”董白的腮帮依旧鼓着,“不想看见我了?” “不是,我是想说,你……或许,不,应该提醒一下相国,就是陈留王不能杀,不然的话,相国就真成众矢之的了。” “爷爷要杀陈留王?” “我也是道听途说,不过如果这事是真的,你一定要阻止相国。” 董白细细地打量了梁祯好一会,见他不像在撒谎,于是点点头,严肃道:“好。还有其他事吗?” “就是……”梁祯还想说许多,比如让董白劝董卓不要再滥杀群臣,不要放纵军士抄掠百姓,但话未出口,他就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幼稚。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跟你保持联系。”这话,梁祯几乎是红着脸说出来的。 “我就野荷一个丫鬟。” 董白这话,听得梁祯鼻子一酸,因为在此刻他突然觉得,董白在某些方面,成熟得吓人。 “够了,不过我要先安排一下,之后,我会派人送信给你的。” “那好,我大概还有十天才会离开雒阳。” 梁祯不想让黑齿影寒参与到所有的事情上来,但每每事到临头,他却惊讶地发现,在很多时候,黑齿影寒已经先他一步,将梁祯想做的事给安排妥当了。如果执意绕开黑齿影寒,自己重新上手准备这件事的话,从时间上来看,也来不及了。 比如,这一次,要想跟即将去长安的董白保持联系,就不得不倚靠黑齿影寒一年前埋在香积寺中的那名暗桩——君阳。 “我在相国府中收买了一个人,但他的情报,需要借助君阳,才能传到我们手上。”梁祯所指的君阳,并不仅是君阳这个人,而是以君阳为首的一条情报链条,通过这链条,长安甚至关中地区的消息便可源源不断地送达黑齿影寒案头。这是一项费时费力的工程,但梁祯有理由相信,它现在已经开始了运作。 “我可得提醒你一下,这种做法,一旦被相国发现。你我最舒服的下场,就是举刀自裁。”黑齿影寒故意露出厌恶之色,以让梁祯相信,上位者对下位者在自己身边埋暗桩的行为,有多厌恶。 “我不得不如此。”梁祯摇摇头,长叹一声,“李先生向相国举荐我为伊阙守将。可怎知,这却让我得罪了一票人,要不是他,我现在还不知道这事。” “这是因为,你可能会隔断他们的财路。” “财路?” “雒阳有百万居民,每日的穿着用度,是怎样的一个数字,你有想过吗?” 梁祯到底也是在上障呆过一段时间的人,知道走私行为的猖獗,因此黑齿影寒一点,他便明了:“相国帐下,有多少人正偷偷地跟关东的叛军做交易?” 第二百四十七章 鲁阳 ,后汉长夜 “这不是你现在要费心的事。”黑齿影寒似乎总爱在说紧要事的时候端起一直盛满热汤的木碗,并打量着它内里的涟漪。 “好,那我就专心去守伊阙,只要我不败,他们就拿我没办法。” “孤陋。”黑齿影寒白了梁祯一眼,手中的木碗往帅案上一砸,“孙坚逼死王荆州的借口你忘了?” 当日孙坚诈开王睿的大门后,就宣称奉了光禄大夫温毅的檄文,要处死王睿,但当王睿问到,他究竟所犯何事时,孙坚的回复却是:“无知罪!”这简直就是一千年前的“莫须有”。 “同光和尘人家不带我,尽职尽责又不行,这可真让我难办啊。”梁祯甚至开始怀念躲在牛辅帐下的日子了,那个时候,虽不能施展平生所学,但至起码,少了如今的许多弯弯绕绕。 “我们的生路,在鲁阳。”黑齿影寒抬起头,如剑的眸光直指大舆图上的鲁阳县。鲁阳县地处南阳郡,是袁术和孙坚的行辕所在地。 “打下鲁阳,就能威胁整个南阳郡,如此一来,南线的数万叛军,就丧失了进攻伊阙的能力。”梁祯越看越觉得这个计划可以,“我这就去相国府,向相国献策。” 董卓给梁祯的命令,是坚守伊阙,至于能否主动出击,董卓没有明说,因此,梁祯也不敢自作主张,当然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梁祯自知手头的兵力并不够他同时防守伊阙以及进攻鲁阳。 董白的示好立刻帮了梁祯大忙,因为有了董白出面相邀,李儒也立刻答应放下尚书台的繁忙公务来与梁祯相见。 梁祯小心谨慎地按照董白的建议准备了一堆李儒喜好的古玩,这些东西雒阳有的是,只要有钱或有刀,怎么样都能弄到几样。 “哎呀,德源兄,你真是太客气了。”李儒举着一只青铜酒樽,对着阳光看了又看,“定花了不少钱吧?” “哈哈,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跟李兄的提携之恩相比,这也不算什么。” 李儒收起笑容:“说吧,德源兄,这次又遇到什么麻烦了?” “相国让我守卫伊阙,但祯昨日收到线报,称孙坚在鲁阳整顿兵马,准备北上与东线叛军汇合,一并进攻虎牢关。”梁祯也收起笑容,开始说起正事,“祯想率所部精兵,突袭鲁阳,以防东线、南线叛军相会。” “不知在李兄看来,祯之愚见,可成否?” 在历史上,董卓得知孙坚在鲁阳整军后,确实曾派东郡太守胡轸率军前去攻打,因此梁祯有把握相信,自己这一建议,并采纳的可能性非常大。 李儒狐狸般的眼珠子一转:“德源是想亲自率军进攻鲁阳?” “全听相国、李兄的。” 李儒笑了,声音中有几分真诚:“等我好消息吧。” “在下,谢过李兄。” 李儒的办事效率很高,次日一早,梁祯就接到董卓的军令,令他率所部兵八千进攻鲁阳,而伊阙的防务则交由东郡太守胡轸前来负责。 董卓从来没 有控制过东郡,因此胡轸的东郡太守只是遥领,所以当天中午,胡轸就带着董卓划给他的兵士,接管了伊阙的防务。 “我们要去打一场大仗。”出征前,梁祯将手下的军官们全部召集到一块,玩起了激将法,“这次,我们的对手是有‘江东猛虎’之称的孙坚,二十三岁就被封为‘乌程侯’。压力很大啊。” “切,什么江中猛虎,老子这就把他淹死在阴沟里!”王方头一个跳起来道,“校尉莫涨了他人志气!” “对,校尉!管他哪里虎,抓来下酒就是了!”众人纷纷囔囔道。 “好!誓杀孙坚!”梁祯抽出环首刀,刀身一平,横在身前。 众人纷纷抽刀,放在梁祯的刀尖上:“誓杀孙坚!” “传令,李蒙所部为前队,明天辰时出发,直取鲁阳。我亲率中军,辰时末出发。张郃所部为后队,巳时六刻出发!” “诺!” 李蒙的部曲多是骑兵,因此梁祯将他们摆在最前面,以抢占沿路要道,顺带侦察敌情。梁祯的中军,则以步兵为主,而且携带着大量原属于北军的攻城器械,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次进攻鲁阳,梁祯是准备不死不休了。 李蒙非常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他率领的前锋一直到距离鲁阳不到二十里的时候,才被几个漏网的孙坚斥候发现,而此时,孙坚正在城外大摆宴席,替准备带兵去催促军粮的长史公仇称践行。 “勿要惊慌!”孙坚猛地将酒樽往桌面上一拍,一双虎目凶光毕露,“祖茂,整军列队!其他的人,该吃吃,该喝喝!” “这……” “依令行事!” “诺!” 语毕,孙坚又令仆人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继续与公仇称谈笑风生。 李蒙接到前锋的汇报后,大觉惊奇,急急忙忙地赶到一座离鲁阳不过五里路的小山丘上,以观察敌情,只见孙坚部旌旗林立,甲仗鲜明,身披黄金甲的孙坚则大马金刀地坐在帅旗下,畅饮谈笑。 “这……孙坚怎会如此镇定?”李蒙心中的底气登时弱了不少。他不似王方那样狂悖,心中对孙坚这头江东猛虎也是甚为忌惮。 “校尉给了我一个锦囊。”一旁的黑齿影寒忽然道,“不如打开它看看?” “好。”李蒙摸不清旁侧这个身材纤弱得跟女子似的军司马的底,但看在梁祯对他颇为信任的份上,也只能“敬屋及乌”。 黑齿影寒从腰间解下锦囊,但却不自己拆开,而是毕恭毕敬地交给李蒙,给足了他面子。 李蒙虽然阅历颇丰,但边军人直来直去的性子却依旧掩盖不了,也不推辞,接过后就立刻拆开:“校尉让我们进攻?” “那就进攻。”黑齿影寒心中似乎早有答案。 “可敌军阵型严密,还有,这孙坚大战在即,为何还会如此镇定?想必,是有伏兵在旁侧吧?” “校尉的判断不会有错。”黑齿影寒一会回绝,“依令行事吧。” 前 锋军的两千多骑士,有一半是李蒙的部下,另一半则是黑齿影寒的,因此两人的势力其实是旗鼓相当,再加上李蒙是初来乍到,黑齿影寒则是梁祯的身边人,因此两人说话的分量孰轻孰重,其实一目了然。 “司马可是还有顾忌?”黑齿影寒作出驱马前行,待到半个身子越过李蒙后,再回头问道。 “这……” “若是有伏兵,孙坚为何不抢占这处山岗?”黑齿影寒幽幽问道,“从这里,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孙坚的一举一动,甚至还能俯视鲁阳。孙坚身为江东猛虎,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李蒙还是心有迟疑,但这迟疑却又因觉得黑齿影寒说得在理,且孙坚的举动确实有点不合兵家常理,而不足以变成他坚持慎重的理由。 “传令各部准备进攻!”李蒙扯起嗓子吼道。 一声令下,两千骑士立刻催马列阵。他们将以曲为单位,分成五个梯队,每个梯队之间相隔一里路,第一个梯队离孙坚的军阵则是半里。 “敌军要动,一曲立刻出击!”不愧是征战多年的老兵,李蒙一眼就看到了孙坚后军似有缓缓后退的迹象,于是当机立断,命令整队完毕的第一曲发起进攻。 刹那间,牛角号音震耳欲聋,五百匹雄健的骏马在背上骑士的控制下,撒开撕四蹄,奔向敌阵,而背上的骑士们则张弓搭箭,瞪得老圆的眼珠齐齐看向那跑在最前面的令旗,只要这令旗向前一挥,五百支长箭便会如蝗虫一般“飞”向孙坚军的前部。 “义公,率骑士反冲锋!”好一个孙坚,临危不乱,见李蒙大兵掩至,也没有慌了阵脚,而是命令麾下猛将韩当,率领其仅有三百骑士向着李蒙的骑兵冲杀过去。 “梁司马,劳烦你率军从右侧冲杀过去。”李蒙扭头对黑齿影寒道,“务必要乱了孙坚步兵的阵脚。” “诺!” 黑齿影寒应了声驱马回到阵中:“华雄,准备好了吗?” “早想喝血了!”华雄大刀一横,吼声胜似猛虎。 “好。”黑齿影寒应了声,“吹号!” 当上千骑一齐冲锋的时候,扬起的尘土会慢慢地积聚成一片足以遮蔽天日的厚重乌云。而这乌云之中,还有雷声点点,那是马蹄打击地面时发出的低沉音。凉州骑士就像风一样,在孙坚的军阵外卷过,把无数支如蝗虫一样的箭矢射进孙坚的军阵。 至于,那冒死率军出击的韩当,则早被三倍于己的凉州骑士围在正中砍杀。 恐惧,就像开春的野火,在众人心中不受控制地蔓延,越来越多的步兵脱离了队列,扔掉碍手碍脚的武器,无视长官的禁令,在本能的驱使下,往不远处的鲁阳城逃去。 “不许乱动!违者斩!斩!斩!”孙坚连喝三个斩字,并亲自挽弓射杀了一名逃兵。然而,他麾下的兵卒却大多是在长沙时新募的,哪里见过这千骑冲阵的大场面?因此,尽管孙坚及他的部将们奋力斩杀逃兵,然而却还是不能阻止军阵的一泻千里。 第二百四十八章 攻城 ,后汉长夜 战场永远是离炼狱最近的地方,因为那里不仅到处弥漫着刺鼻的异味,飘洒着猩红的血雨,脚下还全是绵软的组织,易碎的骨骼,人踩在上面时,永远是一脚深一脚浅的,就像是在奈何桥上漫步,随时有可能被脚下的厉鬼抓住脚踝,拖下忘川。 韩当左手扶着自己的将旗,右手提着浸满血的长刀,他的坐骑已经在方才的激战中流干了血液,倒毙在尸堆之中,但即便如此,韩当冷峻的双目依旧死死地盯着面前整整比自己高出一个人的骑士,没有丝毫的畏惧之意。 真不愧是来自燕赵的豪杰,慷慨、悲壮。 李蒙将长枪挂在马鞍上,反手取下背上的骑弓,搭上短箭。 “慢。”黑齿影寒拨开李蒙身边的一众骑士,蛮横地闯到李蒙身边,如此无礼的表现当然会激怒一众骑士,然而这些人尚未发作,便又生生地将咒骂的话语咽回肚子。因为,他们面前的人,模样实在是太过狰狞——披头散发,甲胄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血垢,甲片之间的缝隙上,还“镶嵌”着不计其数的组织残骸,就连坐下的那匹马,也摇身一变成了“火红驹”。 “这个人,起码是个军候。”李蒙放下弓箭,用左手指着韩当道。 韩当也看见了黑齿影寒以及她身后那个更为狰狞,更为健硕的华雄。须髯如戟的华雄双手各执着一把血红的长刀,活脱一个刚从地狱杀出来的恶鬼。 “他头算你的,他人我有用。” 李蒙有点懵,因为听黑齿影寒的意思,韩当的人头是记在他账上了,但既然如此,为什么又不让他杀了韩当呢?难道是黑齿影寒准备将他生擒? “他是个虎士,杀了我们好多人。”李蒙的目光忽地变得恶毒起来,因为韩当脚下踩着的那一圈,全是追随他多年的老兄弟的遗体。 “事情,不要做绝。”黑齿影寒幽幽道,然后驱马上前三步,如此一来,她离韩当便只有十步之遥,这是个相当危险的行为。 华雄翻身下马,扔掉左手的长刀,双手抓住右手长刀的刀柄,挡在韩当与黑齿影寒之间。 “解下衣甲,然后你可以走了。” “司马?”李蒙甚是惊讶,“为何如此?” 黑齿影寒没有转身,只是压低了声音:“我们要的是鲁阳。” 中原不比凉州,骑士少得可怜,一支成建制的骑士更是会被主将当作掌上明珠来看待,不到决胜负的关头,都轻易不会上战场,而骑士的统帅,则更是非主将的心腹之人不可任。因此,杀了韩当只会更加激怒孙坚。 当然,放了韩当之后,孙坚还会不会坚守鲁阳,甚至守城时会不会更如虎添翼,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若孙坚是猛虎,此人便是恶狼。”李蒙还是坚持,应该及时杀掉韩当,以免放虎归山。 韩当猛地将将旗往尸堆中一插,然后左手揪着盔缨,猛地一扯,登时血痂飞溅,头盔也被他狠狠地扔在地上:“你说话,算数?” “李司马,若有事,我一人承担。” “成。”李蒙点点头,他一直信奉的是:天塌下 来有高个儿顶着。而现在黑齿影寒就是那个“高个”。 “算话。”黑齿影寒没有跟声音如雷的韩当斗狮吼功,因此声音非常低。 韩当也没有说什么,掏出解甲刀,三两下就卸掉了全副盔甲,然后他双手一松,解甲刀和长刀同时落地。 “这个,我要拿回去。”他指着自己的将旗。 黑齿影寒点点头:“让路。” 李蒙麾下的骑士不敢有异话,乖乖地让开一条通向鲁阳的道路。 黑齿影寒没必要给李蒙一个明确的解释,以说服他认同自己释放韩当的决定。但她却必须给梁祯一个合适的理由,无论后者明面上有多不在乎。 “我只能通过军报以及你们的诉说来还原当时的情景,这决定我不可能跟你们有一样的感觉。”梁祯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所以你的决定,我是尊重的。” “我并不是认为,放了韩当之后,孙坚就会弃城而逃,或者放弃坚守到底的念头。” 梁祯猛地一抬头,但很快就又放松了脖颈:“你做事,向来不会无凭无据。” “韩当是跟章牛、华雄一样的勇士,我让他裸衣回城,是想瓦解孙坚部的军士。” 这确实是一个充足的理由,起码梁祯敢肯定,如果做决定的人是他,他就很愿意赌上一把,毕竟韩当麾下的三百骑士,都已经被全歼了。 “你是对的。”梁祯给这事下了定论,“无论结果如何,你的决定都是对的。” 听到这话后,黑齿影寒立刻露出疲惫之色,似乎她的精力已在今早的战斗中耗尽。 梁祯下令将鲁阳城的北、东、西三面团团围住,只有城南仅是象征性地设置了一点障碍。 当然,梁祯也不会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孙坚会弃城而逃上,因此,攻城准备也在有条不絮地开展之中,而为了保护昂贵的攻城器械,他在攻城器械的存放地外围,一口气布置了三条防线,以防孙坚孤注一掷地冲出城,烧毁这些轻易不可再造的器械。 这一晚,无论是梁祯,还是黑齿影寒都是在忐忑中度过的,他们都在等待一个人——孙坚的密使。然而,直到天色大白,孙坚的密使还是没有来。看起来,孙坚是打算坚守到底了。 “命令步兵校尉部,发起进攻。”希望落空的梁祯,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步兵校尉部就是原来属于北军一部分的步兵校尉部,这支历史悠久的部队战斗力那是相当强悍,当然他们并不会像梁祯一手建起来的云部那样心甘情愿地替梁祯去赴死,所以,梁祯让他们的打头阵的目的,就是让他们去当炮灰,以消耗孙坚军的箭矢、滚木、灰瓶。 一声令下,两千兵士高举着云梯,在连绵不断的吆喝声中,快步逼近鲁阳城。鲁阳不是坚城,城高只有一丈高,城墙四面也只各开有一个门,城楼高两丈余,除此之外,唯一高耸着的,就是八座临时搭建起来的木制箭楼。 梁祯将自己的大纛放在离城五里远的那座小土岗上,从这里,他第一次看见了鲁阳城内的景象,城内大约有六条纵向街 道,四条横向街道,不少街道上都筑着障碍物,其中有些街道上,还挤满了等待上城墙作战的兵士。看起来,昨天的战败并没有令守军丧失斗志。 梁祯正沉思着,惨烈的攻城战已经开始,步兵们沿着城墙架起了超过八十条云梯,然后在箭矢的掩护下,一个接一个地往上爬,而鲁阳的守军,也是不甘示弱,不停地用滚木、灰瓶、箭矢回敬着如蝼蚁般附着在城墙上的守军。 箭矢的伤害不算大,滚木也只是能令一条云梯陷入短暂的瘫痪,但灰瓶就不是了,这玩意只要一在半空中炸开,就能让一大片军士挣不开眼睛,从而短暂地丧失战斗力。 然而在这战斗的最前沿丧失战斗力,后果自然是不堪设想的。 因此,战斗开始才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有上百只“蝼蚁”从高耸的城墙上坠落。 “不好!火!火油!”梁祯身边的张郃突然指着城楼的右侧惊叫道。 梁祯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只见数名精壮军士正合力扯着绳索,将一只巨大的坛子拉到高出城墙半丈有余的空中。 “快!让他们撤下来!” 迟了!只听得“哗啦啦”的液体流动声,接着是“轰”的一声巨响,离城楼最近的那条云梯摇身一变,竟成了火龙,这头龙角爪俱全,张开的血口下有一道金色火帘从城头直落地面。 随着龙身的滚动,无数条大大小小的金蛇四下飞舞,宛若几万点鳞片在日光中闪耀。 伴随着火龙一并蔓延的,还有“噼啪”“噼啪”的爆裂声,还有一股浓浓的夹杂着肉香的焦味。至于附着在城头上的小蚂蚁们,此刻无不化身为一个个闪耀的光点,在半空中一闪而过,就像夜半的流星一样,炫目却短暂。 “退!” “退!” “退!” 梁祯一连喝了三次,甚至亲自夺过令旗,胡乱地摇起来,似乎这样,就能够将心中的愧恨全部打发干净。 “扶校尉下去歇息。”牛盖一把抱住梁祯,转身对章牛道,“快,扶校尉下去。” 正午的时候,天空中刮起了西风,鲁阳城下的烤糊味,也因此蔓延到了扎在城东的整个军营之中,这浓烈的气味就像一块大石头,死死地压在每个军士的心头,有几个人实在透不过气了,就悄悄地跑到帐篷后去呕吐。 “天时不利于我们。”张郃满脸忧愁地看着西边的天空,那里,几朵灰色的铅云正以极快的速度往东边飘,“就连风也在帮助孙坚,攻我们的心。” 黑齿影寒抱着双臂轻靠在大帐上,她和李蒙一样,刚才一直呆在营帐中休息,因此直观感受没有那么强烈:“死了多少人?” 张郃沉着脸地竖起大半个右掌。 三百军士的损失远未达到不可承受的限值,因为昨天的突袭,孙坚就起码丢了六七百人在城外。但问题是,这三百人,大多是被火龙吞噬的,被火龙吞噬的人,全身焦黑、模样难辨、臭不可闻,然而更骇人的是,这些尸体到最后都会“坐”起来,活像一个死不瞑目的怒鬼,准备来寻仇一般。 第二百四十九章 用计 ,后汉长夜 梁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当然如果执意强攻,鲁阳县十有八九是能在第二次攻城之中被攻陷的,然而城破之后,梁祯需要付出的代价,也是难以承受的。因为在孙坚军有了“火龙”助阵后,梁祯就不得不花大价钱来激励将士们继续卖命。 但董卓给的赏钱毕竟是有限的,当然这在当时的将领们看来都不是问题,钱不够?城破后三天不封刀就是了。 但是,梁祯并不想这么做,因为这里是鲁阳,南阳郡鲁阳县,不知多少士族有利益在此,如果屠了城,就等于跟他们结了梁子,一旦结了梁子,待到自己真的要争天下时,还如何取得他们的支持? “校尉,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牛盖等人似乎看不见梁祯的举棋未定,因此再次开口追问道。 “牛盖,张郃,你们俩率步兵围城。”或许是牛盖等人的催促起了作用,梁祯脑袋中忽地灵光一现:强攻不了鲁阳,那围起来打他的援军不就行了吗? “鲁阳是南阳重地,袁术不可能放着不救,所以,四郎、李蒙,你们俩率骑士在外围布防,一旦发现袁术的援军,立即向我汇报。” “诺!” “诺!” 这一招其实就是后世著名的围城打援,当然前提是己方必须拥有占相当优势的主力部队,否则,就有被内外夹攻导致全军覆没的危险。 万幸的是,现在梁祯手头上,就恰好有一支对叛军呈压倒性优势的骑士。而且,南阳郡以平原、平地为主,这简直就是骑兵作战的理想战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袁术是在李蒙等人在鲁阳城外大破孙坚所部的当晚,收到这一消息的。当时,他因常年暴晒于外而变得黝黑的大方脸竟“刷”的一下全白了。事关鲁阳离南阳的中心宛城,不过是咫尺之遥,一旦鲁阳被攻破,西凉军的铁骑那是旦夕可至宛城啊! 惊恐之下,袁术立刻召来自己的几个爱将,这些人有的是他早年行侠江湖时结实的豪侠,有的是他在西园军中任职时的下属,但无一不是膀阔腰圆,勇猛过人之辈。 其中为首之将,身高八尺,马脸,八字须,乃张勋是也。 “将军,鲁阳乃南阳之唇,失之则有唇亡齿寒之弊。某建议,当发大兵以救之。”张勋如是说道。 张勋是汝南游侠出身,跟袁术算是同乡,因此颇得袁术的信任与器重。 “围攻鲁阳的敌将,姓梁名祯,之前没听过他的大名。但据斥候传回的线报,他麾下有超过三千骑士,因此,我军也不能小瞧了他的实力。” 袁术视线跃过张勋高挺的脊梁往后一看,说话的人着一套暗银盔甲,虎目剑眉,八字须,乍看上去似乎比张勋更有威仪。 “乔将军有何良策?”袁术虽说心中瞧不起董卓以及他麾下的那群蛮人,但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他也知道战场无儿戏,因而现在,他也是虚心接受任何人的建议。 乔蕤拱手道:“我军以材 官为主,而且装备简陋,若与骑士正面相遇,败多胜少。” “因此,某建议以虎贲营为主,两侧配以大量材官,如此方可与凉州兵一战。” 袁术在从雒阳出逃前,官职就是虎贲中郎将,管着禁军中的战车营,而且得益于袁隗的提前布局,袁术得以带着虎贲营的大部逃到了南阳。 “末将愿听将军差遣!”纪灵见有人提到自己的部曲,立刻上前一步,拱手道。 他很壮实,但双腿因常年骑马而成了罗圈腿,且脸也不像张勋、乔蕤那样是方的而是圆的,因此少了许多大将风仪,若不是袁术破格提携他为虎贲校尉,或许他这辈子,就止步于军候之位了。 “善!”袁术面露喜色,“只是如此,不知哪位将军可以替我出战?” “某愿往!”张勋上前一步,他自认为是袁术麾下的头号大将,因此比旁人更迫切地需要一场大胜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宛城是义兵的粮草重地,需要将军这样的猛将坐镇,方可确保无忧。”袁术似乎不愿意张勋去冒险。 “乔将军,纪校尉,这次解救鲁阳的重任,就交由二位了。” “遵命!” “遵命!” 除去孙坚的部曲,袁术手下还有六万多军士,其中四万是起事之后才临时招募的兵勇,剩下两万,其中两千余是他从雒阳带出来的禁军,余下的则是他汝南袁氏的私兵。 当然汝南袁氏凭着“四世三公”的名头,在起事的时候那是一呼百应,不知有多少豪门大户将自己的私兵相赠,以求在讨董后的新朝廷中换取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然而,令袁术感到愤愤不平的是,这些豪门大户,竟都是有眼无珠之人,放着他这个袁氏嫡子不拜,一个劲地将私兵赠给了竖子出身的袁绍! “等某打赢了这讨董的第一仗,你们就都给我跪着入营吧!”看着麾下大将乔蕤那渐行渐远的大纛,踌躇满志的袁术愤然道。 从袁术手上接过能够号令五万大军的符节的那一瞬,乔蕤就意识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么重——这是一场输不起的仗,而且对手还是号称天下第一强兵的西凉军。 乔蕤也是个从军十余年的老将了,早年在幽州效力时,就曾跟鲜卑人大小战二十余,平黄巾时,又是大小三十余战,然而还没有那一次,在开战前会让他像这次一样,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是敌人太强大了吗?是我太紧张了,放松点,放松点! 就这样,乔蕤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率军踏上了征途。 宛城离鲁阳并不远,因此乔蕤的大军一开动,梁祯就得到了消息,这令梁祯的脸当即一沉,跟乔蕤一样,他心底也有点发毛,毕竟他麾下只有八千兵马,而且还要分出一部分来防御在鲁阳城中坚守的孙坚,能够对付的乔蕤的部曲,满打满算也只有五千。 跟梁祯的面定心惊不同,王方就像一只刚刚挣脱了牢笼耳朵猛虎,跃跃欲试地想扑向 面前那不知是狮子还是羔羊的“猎物”。 “好啊,来这么多,省得爷爷到处去找他们来砍。”王方的胡言乱语虽然立刻逗得大伙哄堂一笑,但对战事却还是没有丝毫的帮助。 “我们必须用计,让乔蕤放松对我们的警惕。” “四郎有何妙计?”梁祯眸光一闪,立刻问道。 “只有疯子才会觉得能用五千兵马击败六万大军。所以,在乔蕤眼里,我们必定会向伊阙的守军求援。”黑齿影寒的手指在宛城、鲁阳、伊阙三地之间不停来回,“伊阙在北边,鲁阳在东南,宛城在西南。” “我们不妨写一封军书,指引伊阙的守军进攻宛城,但又故意让信使被乔蕤截获,如此乔蕤便不得不分派一部分兵力,来防御伊阙守军的进攻。” 李蒙久在牛辅帐下,对凉州军的各大山头的性子也颇为熟悉,因此他立刻就提出了自己的担忧:“但守伊阙的,可是胡府君,我还没有听说过,除了牛将军外,他还会买谁的面子。” 胡轸是凉州豪族,天生就心高气傲,因此不理梁祯也纯属正常。 “伊阙有胡府君的数千守军是事实,我们派人求援是事实,伊阙到宛城有数条坦途更是事实。”黑齿影寒一口气说出三个事实,接着才开始“撒谎”,“所以,我们给胡府君的军书,不写求援,只写我们的建议,如此一来,乔蕤定会疑心,胡府君是否已经出兵相救。” “按你的意思,我们向胡府君求援是假,让乔蕤误以为我们有援军才是真?”李蒙终于醒悟过来,猛地一拍手掌,“高!这个实在太高了!” “我这就去拟军书。”梁祯立即吩咐文吏准备笔墨,“如果乔蕤中计,那么他至起码要分出一到两万的兵力来防备伊阙。” 不到两炷香的功夫,军书就拟好了,为表郑重,梁祯亲手将盖了红印,用红蜡密封好,并且插上鸟羽的军书交给送信的骑吏,并再三叮嘱这军书事关八千大军的存亡,一定要将它以最快的速度,安全送到伊阙胡府君手中。 骑吏单膝跪地,连声保证一定以死相护,并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信交到胡轸手中。 梁祯唯恐他抄了近路,于是一再从舆图上指明“安全路线”,并表示,其余的道路都发现了叛军的影子。骑吏再次顿首,表示人在军书在。梁祯这才取过酒樽来给他壮行。 喝过壮行酒后,骑吏飞身上马,如同旋风一般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我们亲手将他推进了地狱。”看着官道尽头那渐渐归于沉寂的扬尘,梁祯的背脊忽地一凉。 黑齿影寒的声音总是那么冰冷,就好像那北海的海冰一般,终年不化:“你要习惯。” “这种事,以前见过不少吧?” “每一时,每一刻。” 梁祯木讷地点点头:“去查查他还有没有家人,胜利之后,给他发三倍抚恤。” 黑齿影寒隐秘地笑了:“诺。” 第二百五十章 信使 ,后汉长夜 王方抓住了四名骑士,这四人都是乔蕤军的斥候,他们在试图冲过鲁阳城南的营盘时与王方撞了个正着,王方铁刀一横削平了带队两人的脑袋,并且将余下的四人团团围在中间,直到他们扔掉武器下马投降。 这四名骑士虽然都身着皮甲,携带五十炼钢刀,一副基层军官的模样,但据他们公诉他们都只是一名长史的护卫,任务就是护送这名长史杀进鲁阳。 “谁是长史?”王方揪起其中一人的衣领问道。 “他……他……”骑士颤巍巍地指着唯一一具身着铁铠的尸首,这人死得最惨,身首分离——王方在跟这六人相遇时,第一眼就将他误认为是这队人中最能打的。 “都押过去,见校尉。”王方恼怒地挥挥手,并猛地朝那长史的尸首上跺了一脚,“等等,将这两尸首也搬过去。” 王方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梁祯就是从这长史的无头尸首上翻出了一小卷军书,军书虽然染上了血,但字迹依旧大致可辨。 “校尉,军书上说什么了?”李蒙等人在梁祯身边围了一圈,但谁都没有踮起脚尖来看军书上的内容。 “乔蕤准备跟孙坚里应外合,但是他不知道,哪里是我们防守最为薄弱的地方。”梁祯合起军书,苦笑一声,“我也不知道在哪,或许真的只有孙坚才知道。” 众人无不跟着苦笑,毕竟,只有对手才是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不如,我们将计就计?”张郃挤上前一步,悄声道。 王方一听,立刻换上一副苦瓜干般的面色:“不成,长史都被我失手给砍了。” “这不还有四个人吗?”李蒙回过头,瞄了一眼帐下跪着的四个黑影。 “对,就让他们说,长史在突营的时候被我们给杀了。”张郃点点头,“至于这军书,我们还他就是。” “校尉,我觉得儁乂的计策可行。” “对,可行。”众人七嘴八舌道。 要让这四人乖乖听命,其实也简单,那就是只放一人或两人进城,并威胁进城的人,如果他敢乱来,外面的人就性命不保,而如果他的一举一动都按照梁祯的指示来作,那么不仅自己与同伴性命无忧,还可以获得一笔丰厚的奖赏。 但这计策难就难在,这几个人的演技,真的能骗过素有江东猛虎之称的孙坚吗?而一旦孙坚将此计看破,那么他会不会顺势给梁祯来给“反间计”? 总得试一试。梁祯想起了黑齿影寒的话,尽管因她的判断失误,导致韩当这头猛虎重归山林。但这世界上的很多事,不试试又怎知结果是成是败呢? “将他们逐个逐个带进来。”梁祯道,“牛盖他们就交给你了。” “诺!” 牛盖只用了一刻钟,就挑出了最佳人选,这是一名二十一二岁的军士,脸上还带着孩提般的稚气,四人之中,就数他的眼睛最纯净,最没有杀气。 “记住了,按照我们说的做,他们三个,活!反之,我们会让他死得很惨,很惨。他们做鬼,也不会放过出卖他们的你!” 王方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怒目圆瞪,在吓唬人这一方面,他自有办法。 “诺……诺……诺!”俘虏整个儿软在王方手上,尿了一裤子。 “哈哈哈哈,瞧你这怂样,滚!”王方一把将他扔出了军帐。 尽管有多重保障,但梁祯依旧不肯完全信任这俘虏,于是他将原本在外围警戒的骑士一曲也调进内圈,加强对鲁阳城的警戒,以免得到消息的孙坚派出韩当之流的猛将来趁夜突营。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因为就在当天晚上,鲁阳东城的营地就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骚乱。 按照兵法,攻城方在城下扎营时,须与城墙相隔三百步,这不仅是为了让攻城方有足够的时间发现大队出城劫营的守城精锐,并最好相应的准备。更是为因为,这个距离,是战马能维持全速冲刺的最大距离,一旦全速冲刺三百步,除非是汗血宝马这一类龙驹,不然的话,也要放慢速度,不然就有累死的危险。 也就是说,这三百步的距离,不仅会令出城劫营的守城方大队精锐暴露行踪,更会令守城方单个突营的勇士因战马脱力而极易被攻城方拦截。 当然,这只是兵书上的理想状态,但实际上,很多城池外围都没有三百步长的空地来作为缓冲区。 而鲁阳的东城,就是这种情况,梁祯军的营盘到城墙的距离,撑死也只有一百步,中间的草木虽然早被孙坚和梁祯军轮流清理干净,但仍有一些大件障碍,如小土丘,石屋这一类,不曾被清理。 因此,孙坚将东城选做冲营的第一地点。当晚二更时分,两名死士悄无声息地被人从城头上吊了下来,接着是他们俩的坐骑。然后,他们俩牵着坐骑,借着那些不曾被清理的大件障碍,以及昏暗的月色的掩护,在不足五十步的距离上,突然策马冲向梁祯军的营盘。 如果换做昨晚,或许他们俩就真的能突围而去了,但可惜,今晚由于梁祯调了一曲骑士来加强内围的防守,因此他们俩没奔出一百步,就被黑压压的一群骑士给追上,一人被当场射死,另一人则被一胡骑用飞索向套羊一样给套了下马。 然而,这事到此还没有完,因为在两名骑士冲击东城的同时,梁祯早上派进去的那名俘虏也从南门冲了出来。当然,他远比那两名死士要配合,还没冲到栅栏前,就下马举手,唯恐守军将他误杀。 然而。当梁祯看到呈到桌案上的两封军书时,他的思绪却又成了一团乱麻。因为,这两封军书的内容是截然不同的,其中由两名死士护送的那一封,明确写明乔蕤派来的长史已经被杀,其余人等均被梁祯掳掠而去,而且孙坚还在信中提出了将计就计的建议,并指出鲁阳包围圈的弱点在城南。 而由那名俘虏护送的那一封,则显示孙坚并没有发现信使的异样,并表示鲁阳包围圈的弱点在城东。 梁祯很自然地略去了俘虏护送的那封信上的内容,这不仅是因为城东正是他重点防御的地方,还因为孙坚既然发现了信使的异样,那么这封信上的内容,就更不可能有真话了。 “弱点在城南? ”梁祯揣摩着孙坚军书上的话,城南确实是包围圈的弱点,因为在一开始,梁祯就将城南视为“围三阙一”中的那个“一”,要不是后来得知袁术派出了援军,梁祯也不会去加强城南的包围圈,因此孙坚说城南的包围圈最易攻破,似乎也是无可厚非的实话。 “校尉,就让某率本部军士,去加强城南的包围圈吧。”王方拍拍胸脯,在此之前,他的部曲一直是作为预备队存在的。 “好。”梁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至于这两封军书,依诸位之意,该如何处置?” “孙坚用来诈我们的那封,就给乔蕤送去。然后我们再让骑士在进攻城东的必经之路上埋伏,等乔蕤进攻我们的大营时,骑士再从后面杀出来。如此,大事可成!”李蒙兴致勃勃地给梁祯出谋划策,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他似乎从内心之中认定了,梁祯是一个值得跟随的上司。 其余人也没有表示反对,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当然梁祯也没有将所有的俘虏释放,而是跟那俘虏约定,当他将军书送到乔蕤案头后,再找个借口溜回来,而作为回报,这四人梁祯都会委以重任,或给他们一笔丰厚的赏钱,以便他们“衣锦还乡”。 当然,李蒙的计策也不是没有人提出异议,比如张郃就一眼看出了其中的破绽,不过碍于李蒙的面子以及自己也没有更好的机谋,张郃没有当面提出,而是私下来找梁祯:“校尉,这个俘虏已经被孙坚识破一次,如何保证他不会被乔蕤识破呢?一旦他被乔蕤识破,那对我们而言,变数就又多了一个。” “乔蕤如果识破,那么他一定会再想办法跟孙坚取得联系,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加强包围圈的防御,以截断乔蕤跟孙坚的联系。” 为了能够及时掌握乔蕤军的一举一动,梁祯连夜撒出大批斥候,以监视每一条通向鲁阳的道路。同时,他将外围的骑士们一分为三,每一部分轮值四个时辰。 但很快,梁祯的头就又开始变大了,因为乔蕤的想法一直是一个谜。按常理来说,梁祯以大兵攻孤危的鲁阳,作为援军的乔蕤自然应该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鲁阳,以击退梁祯军。 然而,乔蕤似乎一点也不着急,率大军离开宛城不过三十五里,就下令安营扎寨,深挖沟壑,高筑寨墙,一副准备打拉锯战的模样。 跟乔蕤的不慌不忙不同,随着时间一时一刻地流逝,梁祯慢慢坐不住了,一来,进攻鲁阳求的是兵贵神速,可现在他已经屯兵鲁阳下三天了,一点进展也没有。二来,伊阙到鲁阳的粮道,一直都暴露在乔蕤大军的攻击之下,乔蕤随时可以派出一支奇兵,截断梁祯的粮道。 “我们可以用骑士来保护粮道,乔蕤多步兵,如果他们敢来截粮,我们便可趁势将他的偏师击溃,给他点颜色瞧瞧。”张郃胸有成竹地说道,说得梁祯都仿佛看见了乔蕤的奇兵被打得大败而逃的盛景。 “如果分出一部分骑士去保卫粮道,我们用来跟乔蕤决战的兵力,就更捉襟见肘了。”黑齿影寒及时拉了梁祯一把,将他从不切实际的妄想中给拖了回来。 第二百五十一章 英雄 ,后汉长夜 公仇称,孙坚的长史,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山羊须,褐眼眸,中等身材,左腰佩刀,右腰挂着一只香囊。 他是在围城的第三天夜晚,来到梁祯的军帐之中的,而为了让他顺利跟梁祯相见,孙坚可谓是煞费苦心,他在当天酉时,就命令军士用床弩从城头射来一封上面写着“梁校尉亲启”的密信,但密信中只有一行字:长史称,今夜自东门夜访校尉,以商大事。 梁祯将信将疑地将信交到黑齿影寒手上,后者虽同样面露疑惑之色,但还是建议梁祯将此信当真,梁祯点点头,表示同意。实际上,经过三天的消耗,梁祯的内心也渐渐变得不自信起来。 好在,这一次,公仇称如约而至,只有他一人,一把刀,一张嘴,除此之外,再无半个人或半件物相随。 梁祯将章牛召到军帐之中,站在自己身后作为护卫,然后才正襟危坐地接见这位“远道而来”的长史。 “将军命我再拜以答谢校尉放还韩军候之恩。”公仇称对着梁祯拜了两次,然后才以跟梁祯一样的姿势落座。 梁祯坐直身子受了这两拜,然后才看着公仇称的脸道:“长史冒死前来相见,想必不止是为了答谢吧?” 公仇称令梁祯大失所望,因为他的脸就像一张面具一般,完全没有任何表情:“正是,将军希望能跟校尉达成一项交易。” 梁祯的内心登时“咯噔”一下,因为他完全没有想到,公仇称竟会如此直接:“什么交易?” “校尉需要鲁阳,将军需要一条路。”公仇称的脸依旧平静如水,似乎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梁祯看着公仇称,没有说话,因为他拿捏不定主意,是威胁公仇称说,他完全有能力攻陷鲁阳,还是像公仇称一样,也是实话实说。 威胁,似乎行不通,因为孙坚已经知道,乔蕤的六万大军就在离鲁阳不远的地方,随时可能杀过来。实话实说吧,似乎会让自己处于更大的劣势之中。 “校尉可以慢慢想,将军有的是时间。” 这是一句威胁,尽管公仇称的语调没有发生丝毫的变化。 “经过鲁阳的道路有十余条,不知将军需要的是哪一条?” “通往宛城的路。” “不成。”梁祯坚定地摇摇头,“乔将军的大军就在城东,万一我放开大道,你们前后夹击,我该怎么办?” 公仇称嘴唇轻动:“将军有一子,年十五,姓孙名策,乃将军嫡长,可以为质。” “我的嫡长子可不在军中。”梁祯摆摆手,他知道如果想达成交易,自己也必须派一个分量相当的人到孙坚的军营中去充当人质。 “将军并不想为难校尉,若校尉有意,只需让此人前去为质即可。” “何人?”一股不祥的感觉,开始缠绕在梁祯的心头。 果然,公仇称的下一句,就让梁祯的内心凉了一截:“校尉帐下,有一名司马,姓梁名四郎。校尉可以此人为质。” “我有一事不明。”梁祯并不想掩饰黑齿影寒对他的重 要性,事实上,掩饰也没有必要,因为公仇称能提出这一要求,就表明,孙坚已经通过各种渠道确认,黑齿影寒于梁祯的重要性,非同一般。 “校尉但问无妨。” “四郎不过是我捡来的仆从,何德何能竟入了孙将军尊耳呢?” 三天前偷袭鲁阳的主将是李蒙,因此梁祯并不认为,孙坚会对黑齿影寒有多深刻的印象。 “逝者如斯夫,还记得昨日,将军与校尉在张太尉帐下,共讨边、韩二贼。不曾想今日,昔日之袍泽竟拔刀相见。” 公仇称的回答虽看似牛头不搭马嘴,但在梁祯心中,却是激起了另一阵风暴——难道,难道孙坚早在凉州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自己和盈儿了? “换一个。” “不成。”公仇称摇摇头,语气非常坚决。 梁祯故作怒容:“如果祯没糊涂,今日,是你们要见我的吧?” 公仇称点点头:“校尉难道真的以为,鲁阳城坚持不住了吗?” “是。”梁祯的回答简单干脆。 “将军不过是念在袍泽之情的份上罢了。” “嗨!你个小贼别太过分了啊!”章牛板斧一举,威胁道。 “哈哈哈!”公仇称狂笑三声,“校尉若还有余力,为何连续三日不攻城?” 梁祯一时语塞,因为这若要细究下来,还是他自己的失误,因为他当初是想以鲁阳为诱饵,渐次消灭袁术派来的援军的,但怎知,袁术一出手就是六万甲士,这直接令梁祯纵使决心一口吃一个胖子,他的“胃”也容纳不下了。 流星滑过墨一般黑的夜空,在包围圈之上散开,绚丽得如同天女在散花。大半分的花瓣砸在湿软的泥土上,跳了跳,便归于沉寂,但仍有小部分幸运儿,被麻布、草堆等干燥物所容纳,眨眼间便从一只橘红的小虫,化身为一条金色的火龙。 “呜—呜呜——呜!” 章牛脸色大变,“敌袭!”二字脱口而出。 一直毫无表情的公仇称忽地神色一厉,左手猛地一掀,面前的帅案便砸向梁祯,同时,他右手已经抽出腰间的佩刀,身子腾空而起,一招力劈华山就要结果梁祯的性命。 章牛猛地一挥板斧,将这刀隔开,接着飞起一脚,踹在公仇称胸口,将他踹得向后飞出四五步,撞在军帐的幕布上。 “我宰了你!”章牛怒喝道,左手板斧高举过头,对着公仇称的腰就要一斧下去。 “慢!”梁祯挣扎着推翻身上的帅案,堪堪站了起来,“留他一命!” “哼!”章牛打了个鼻响,一脚踏在公仇称胸口,以免他站起来。 “报!”一个甲士闯入营帐,声音中满是惶恐,“鲁阳守军猛攻城西!” “城西?”梁祯大吃一惊,一把从烛台上夺下蜡烛,在舆图上一照,“怎么会是城西?” 城西跟城东一样,地形狭窄,因此包围圈离鲁阳城也只有不过一百余步,但城西跟城东又有所不同,它是一条大斜坡,斜坡的末端是处于低洼地 的鲁阳城,起端则是两座十数丈高的小山,中间的道路不过四五十丈宽,可以说,这是一个易守难攻之地。 在常识上,这地形对蓄意突围之人非常不利,因此梁祯布置在城西的兵力,只有一个材官曲。但怎料,孙坚却反其道而行之,偏偏选择城西为主攻点。 “报!”帐外响起了如雷的马蹄声,又一满身尘土的骑士“跌”入营帐,“城西二十里,发现大股敌军!” “大股敌军?”梁祯将烛台往上一移,“不好!他们是来接应孙坚突围的!” “哈哈哈……哈哈……”公仇称尽管因呼吸不畅而憋得满脸通红,但嘴却还是一点也不老实,“就你们这些……土鸡瓦犬,也想围住将军?哈哈哈……” 梁祯没有去跟公仇称争一时的口舌之快,因为他的思绪已经飘离了鲁阳:孙坚突围,乔蕤接应,这明显是事先串通好的。这是事实,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的。那么自己还有没有可能,在此基础上,挽回一点败势呢? 答案是肯定的。在宛城跟鲁阳之间,有一条大道相连,而这条大道有一个必经之地,那就是堵阳县柳河亭。如果说,堵阳县是宛城的北大门,那么柳河亭就是这北大门的钥匙。 而乔蕤的大营就设在这柳河亭。 “命令所有骑士,连夜赶往劵桥亭,我们在这等乔蕤和孙坚。”梁祯将目光落在与柳河亭仅一河之隔的劵桥亭上。 劵桥亭与柳河亭虽仅隔着一条浅浅的柳沟,但地势却是既然不同,劵桥亭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山丘,而柳河亭则是大平地。而梁祯所看中的,正是这些可以隐藏部队的大小山丘。 “儁乂,鲁阳的部曲就交给你全权负责。”临行前,梁祯给了张郃一支令箭,有了他,张郃便可节制留在鲁阳的近五千步卒。 “诺!” 梁祯决定在劵桥亭截击乔蕤和孙坚的联军。 他将地点选在离柳沟三里远的一处缓坡上,这缓坡很高,正对着官道的那一侧光秃秃的,背对着官道的那一侧则长着许多灌丛,可以很好地隐藏部队。 “等他们进入伏击圈后,我们就冲垮他们的后队,然后将他们全部往柳沟里面逼。”梁祯站在缓坡顶上,边说边做手势,“柳沟不足以淹死人,但可以迫使他们丢弃战车。” 如果能够一战歼灭袁术的虎贲营,那这场仗也算是胜了。 “校尉,如果陷入胶着,我们该怎么办?”李蒙抚着手臂,他双眼看着的,不是脚下的柳沟,而是在更远的柳河亭,“乔蕤不知在大营里留了多少兵,一旦杀过来,恐怕对我们不利。” “王军候。” “有!”王方上前一步,声如洪钟,“校尉有何吩咐?” “带上你的兄弟,去柳沟对面布防,一旦叛军大营有动静,给我挡住他们三刻!”梁祯竖起三个手指头,“做到了,这场仗,我给你计头功。” “诺。”王方耷拉着的脸表示,他并不心甘情愿地接受这项任务,但好在他也没有反对。 第二百五十二章 破军 ,后汉长夜 乔蕤和孙坚的军队是在正午时分赶到劵桥亭的,他们看起来应该是赶了一夜加一上午的路,因此人人都面露疲惫之色,有些军士甚至已经睡着了,只是双脚还本能地跟着前面的人在走。 “看,乔蕤的大纛!”李蒙的目力甚佳,大老远就看见了那近两丈高的大旗,语气也甚是兴奋。 “传令下去,没我命令,不许乱动!” “诺!” 梁祯仔细地观察着从自己面前开过的军队,打头的那排看着像是后队,因为大部分的军士都没有甲胄,有的甚至连铁制兵器都没有,只拿着一根削尖了的长竹。 前军的队列有半里长,然后是中军,也就是乔蕤亲自率领的部曲,这部分军士甲胄齐整,精神也远较前军饱满。中军连绵了一里路,然后才是后队,跟中军相比,这后队简直是精锐中的精锐,虽然只有两千多人,但盔甲鲜明,刀戟如林,跟随的武刚车、轻车等战车也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烁着暗黑色的,瘆人的金属光泽。 “全力冲击敌中军。”梁祯作出了自己的决定,“尽量不要与敌后军交手。” 按照梁祯的想法,骑士硬冲后军的武刚车阵是纯属找死,而前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至于中军,虽然实力强于前军,但它是乔蕤军的指挥中枢,一旦将其击垮,整支大军便会陷入群龙无首,任人宰割的境地。 伏击方的第一轮攻势,讲究的无非三点:快!狠!准! 其中,“快”在现在指的是军士的移动速度,这一点梁祯方无可置疑地占据着优势。 “狠”指的是部曲的战斗力,战斗力越强,就越能在第一轮进攻中,就将对方的军阵击溃。为了确保这一点,梁祯让麾下头号猛将华雄率领最精锐骑士一曲一屯为前锋。 最后的“准”,指的是能否一击命中敌军的要害,以瘫痪敌军。这一点不难做到,因为乔蕤的大纛就在梁祯等人的眼前,而且在这狭窄的官道上,乔蕤也不能在大纛之前设置多少道防线以作缓冲。 而为了增加胜算,梁祯还精心给乔蕤设置了一个圈套。他先派李蒙率领大部骑兵,突然从乔蕤的大纛左后方杀至,以吸引乔蕤以及他身边那群战斗力最为强悍的亲卫的注意。然而,再让华雄率一曲骑士从大纛右前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过去,一刀将乔蕤斩于马下。 随着一声短暂却激昂的牛角号,进攻开始了,超过两千名骑士从山坡后突然杀出,接着山势,如同山洪一般席卷而下,同时,一层又一层乌云从山坡上升起,遮蔽了太阳,掩蔽了云朵。 “噗” “噗” “噗” 随着一阵沉闷的箭矢入肉声,官道上的士卒成片地倒下。 “敌袭!” “列阵!” “列阵!” 乔蕤军的军官边嘶吼着,边试图用手中的长矛驱赶被箭矢驱散的军士回到原位。可是当抬头看见成片的,黑压压的铁骑从山坡上席卷下来时,当切身感受到连脚下的大地也在禁不住地颤抖时,当面 前的铁骑的阴影彻底挡住了从山坡上照耀下来的阳光时,哪怕是身经百战的老卒,也会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生理、心理压力,从而不自觉地在本能的驱使下,往一切没有骑士的地方奔去。 然而,双腿哪里跑得过四蹄?只听得“轰”的一声,好几十个倒霉蛋被撞上了半空,他们有的还在挥舞着肢体,有的还能发出一两声细弱蚊吟的惊叫,而有的,则只能吐出几口红黑色的血了。 战马蛮横地踩踏着步卒的尸体,并以极快的速度向前推进着,一切敢于挡在它们面前的人,除非能够抢在它之前削断它的前蹄,否则就都难逃被卷进铁蹄之前踩踏而死的命运。但即使有勇士真的抢在战马冲到自己面前之前,将这马砍倒,自身也会无可避免地被高速移动中的战马的躯体所击中,从而与战马同归于尽。 乔蕤的步卒在开战之初就受到了巨大的伤亡。李蒙的骑士毫不费力地撕开了三道临时组成的防线,直杀到第四道,也是乔蕤身前的最后一道防线之前,才被乔蕤的亲卫堪堪挡下。 这些护卫全部身披两层铠甲,手持长矛或长柄大刀,他们的战斗意志远比其他军士要坚决,见到飞速撞来的骑士也不胆怯,反是直扑上去,持矛者猛刺马上的骑士,持大刀者则专削马蹄。 因此,不过片刻的功夫,这骑士与护卫交战的第一线上,便筑起了一道两尺余高的尸堤,无声地震慑着任何敢于跨过它的莽夫。 眼看着李蒙部的进攻陷入停滞,一直藏身于山坡后的华雄命身边的号兵吹响了冲锋的号角。 五百甲骑就像一阵龙卷风一般,从山坡顶上卷下,所到之处,尽是如海涛一般起伏的断肢与血液。 华雄部冲出去后,梁祯也在山顶勒马,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下的战场,现在他身边除了在三天前的恶战中脱力的黑齿影寒外,就只有章牛以及十名骑士相随。 “乔蕤的护卫的阵翼比我想象的要厚。”梁祯眉心渐锁,因为护卫的阵翼越厚,华雄部冲刺的速度就越慢,乔蕤的回旋余地也就越多。甚至乎,如果护卫的阵翼实在太厚的话,华雄部还有深陷进去的危险。 预备队!梁祯知道自己焦虑的根源在哪了,就是因为自己一股脑地将身边的骑士都派了出去,乃至于连一支预备力量都没有!如此一来,一旦华雄或是李蒙后继乏力,对己方而言,都是一场地裂山崩般的灾难。 “我们的野心太大了。”梁祯喃喃道,“若是再多五百甲骑,我们就能稳操胜券了。” “不需要五百,十个人就够了。”一直没有作声的黑齿影寒突然道,“就是现在!” 梁祯顺着她的手指一看,原来,为了阻挡如狼似虎的华雄,乔蕤身边仅剩的亲卫不得不向前部集中,以抵御已经近在咫尺的华雄手中的血刀。如此一来,乔蕤亲卫的阵列就变成了两头厚而中间薄,只要现在再有一支奇兵,杀过这两层薄薄的人肉盾墙,就能直刺乔蕤于马下! 这念头刚在梁祯脑海之中闪过,梁祯的双腿便下意识地一夹马腹,战马撒开四蹄狂奔而去 ,只留下一句话轻飘飘地传进黑齿影寒耳中:“保护好自己!” 章牛等人都是梁祯的亲卫,因此不用梁祯开口,他们便打马跟了上去。跟其他所有的骑士不同,这十骑都是人马俱甲的甲骑具装,无论是箭矢还是刀戟,打在他们的盔甲上时,都像饶痒痒一般,根本不能对他们造成任何有效的杀伤! 梁祯在心中暗暗估算着自己跟乔蕤之间的距离,并一点点地俯下身,举平手中的长矛,斜向上的矛尖直指正在轻车上紧张地指挥作战的乔蕤! 近了!更近了! 梁祯深吸一口气,一点点地放空自己的大脑,直到只剩下乔蕤一人的物象。这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卒在接敌之前都会做的事,因为只有这样,方能去除心中那永远不可能被真正消除的杂念。 但梁祯注定不能专心致志地刺出这致命一矛了,因为就在梁祯的战马蛮横地撞开两名挡路的甲士之后,一团白影忽地从乔蕤身后冒出,白影之中,一条黑蛇忽然咬向梁祯的前胸,速度快如闪电! 梁祯猛地一挺长矛,将黑蛇格开,同时双目一瞪,只见挡路之人骑一匹白马,一身亮银色的甲凯,双目炯炯,英气逼人,手中的玄铁刀血光闪闪,不知囚禁着多少冤魂。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骑士脸上尽快冒着腾腾的杀气,但却依旧掩盖不住,他稚嫩的脸庞,他绝对没有二十岁,甚至连十六岁都够呛! 骑士怒喝一声,声音堪比那来自九天的惊雷,手中的玄铁刀猛地一旋,溅起一朵暗黑色的彼岸花。 梁祯尖矛一挺,猛击那彼岸花唯一是“真”的那花瓣,只听得“轰”的一声,火光四溅,梁祯只觉双手虎口生疼。 然而对面的骑士却依旧意犹未尽,一刀刚被隔开,另一刀便至,而且这一刀,直削梁祯的脑袋! 梁祯猛地一扭腰,然而红色的盔缨还是被削去大半,同时凌厉的刀锋也让梁祯左脸一凉。 少年一招未老,第三招便又至,所幸这时章牛等人也冲了上来,刀斧齐舞,直封少年的上中下三路。 “休伤我主!”就在此时,少年身后忽地传来一声怒喝,紧接着一骑飞至,长枪一闪,便将一骑士刺于马下。 而仅在咫尺的乔蕤,则借着这两无畏骑士与梁祯等人奋力搏杀的机会,跳上一名披着红色战袍的武士的战马,武士马鞭一扬,战马便驮着两人往官道的另一头狂奔而去。 见乔蕤已经脱险,少年和他的帮手也不欲恋战,少年玄铁刀一挥,骗得面前的两名骑士回刃自保,而他自己则借着这一机会飞马而去。少年的帮手也使出同样的一招。 然而他的运气实在太背,因为梁祯见走了乔蕤以及这个横横杀出的少年,心中早就憋了一股气,因此现在哪里肯放过这个帮手?见帮手出招,他也不顾是虚是实,长矛横横地刺向帮手的左肋骨。 帮手赶忙回枪格挡,但却被另一边的章牛抓住机会,板斧一挥只听得“咔嚓”一声,一只还戴着头盔的头颅便在血幕的烘托下飞上半空。 第二百五十三章 成败 ,后汉长夜 梁祯砍断了乔蕤的大纛,这无异对乔蕤军的士气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就连没有受到攻击的乔蕤前军也阵脚大乱,军士们争先恐后地往柳沟跑,甚至不惜将身前的袍泽踩在脚下,来提高自己逃命的速度。 但出乎意料的是,乔蕤的后军却仍然保持着自己军阵的完整,虽然刚开始的时候,也发生了一点小小混乱,但这混轮很快就被控制住。以武刚车结成的阵列看起来依然是那么牢不可破。 “堵住前路,撤回山上!”梁祯命令道。堵路不难,因为乔蕤的中军起码在官道附近抛下了上千具尸首,以及大量的兵刃器具,这些玩意加在一块,足够拖住行动驰援的武刚车的步伐了。 因此梁祯麾下的骑士没费多大劲力,就回到了山坡顶上,不过经过这一轮的冲杀,他们一时半刻之间,也是无力再发动第二轮的进攻了。 “我们有两个选择,一,让张郃率军南下,跟我们汇合,然后一举敲掉这虎贲营。二,返回鲁阳。” “乔蕤没有死。”梁祯想抹去掉在眼眶上的汗珠,但怎料此举却让自己成了大花脸,“他们在堵阳还有不少兵力,这些人赶来劵桥,远比儁乂从鲁阳赶过来要容易。” “校尉的意思,我们该撤军?”李蒙的目中闪过一丝兴奋之色,作为军人,他当然想赢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但刚才乔蕤中军的表现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如果不是靠偷袭而是正面硬钢,他们不可能占到哪怕一点的便宜。 “通知王方部,让他们缓缓撤回,监视这纪灵。”梁祯用马鞭指着山下的车阵,通过旗号他知道这车阵的主帅叫纪灵,这人尽管留在历史上的事迹只有率军攻刘备被吕布劝和,然而通过今天的交手来看,其人也绝非等闲之辈,之所以没能在汗青上留下更多的笔墨,很可能只是因为不逢明主罢了。 “诺!” “李司马。你部作前锋。华兄,带着你的人和我一起,跟在李司马他们后面。” “诺!” 劵桥之战就这样结束了,以一种很难分辨谁是赢家的方式。因为站在袁术一方来看,他们虽然吃了点亏,乔蕤的大纛也被梁祯夺了去,但好在最精锐的虎贲营几乎毫发无伤,孙坚等猛将也总算从鲁阳逃了出来。 而站在董卓这边来看,梁祯部缴获了乔蕤的大纛,这可是仅次于斩首敌方大将的军功!因此,虽然没能消灭袁术的虎贲营,但也算不得失败,更何况经此一战,鲁阳县算是稳稳地落在董卓军手中了。 “我搞不明白,孙坚究竟是如何跟乔蕤约定,从西边突围的呢?”当战争告一段后,梁祯第一时间就召来黑齿影寒、张郃、李蒙等几个主要军官,开始复盘。 “莫不是在别的地方,还有人悄悄地溜了出去?”李蒙托着大方脸,眉头锁了又松,松了又锁,“嗯,没有不透风的墙,完全有这种可能。” “如果孙坚的信使是强行突围,即便我们来不及拦截,但也一定会被我们的巡哨发现。”张郃盯着身前的小沙盘,沙盘上是整个包围圈的营帐的全貌,“因为从沙盘上看,包围 圈内并没有我们的视线死角。” “儁乂的意思,他们是潜伏进出的?” 所谓潜伏进出,就是指孙坚的信使有可能换上了梁祯军的服装,悄无声息地潜入梁祯的大营,并巧妙地躲开一众岗哨,再悄悄地潜出包围圈。这种情况虽然听着不可思议,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们不如试一试?”张郃建议道,“挑几个机敏的斥候,趁夜穿营,看看能不能成。” “可以。”梁祯点点头,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他并不介意检验一下这个疯狂的想法。 张郃和李蒙领命而出,他们的部下将分别扮演孙坚军的信使以及梁祯的守军。 “盈儿有什么见解?” 黑齿影寒转过身子,以确定李蒙和张郃都已走远,然后才轻声说出两个字:“矾书。” “矾书?”梁祯眉头一皱,显然他并没有听过这个词。 “所谓矾书,就是用一种特殊的墨液写成的密信,但墨液一干,字迹就会消失,只有将它重新弄湿,字迹才会显现。” 梁祯一听,登时气得直跺脚:“好你个孙坚!竟然将我们都耍了!” “孙坚在看穿我们的计谋之后,就在给那个俘虏的信纸背后写了一封矾书。就这样,那个俘虏带着真正的军书,大摇大摆地从我们的眼底溜了出去。”梁祯将自己认为的前因后果说了说来,“没错,一定是这样。这个可恶的孙坚!” “不过,这矾墨价格昂贵,先生也表示,他只是听说过,但从未见过。所以,孙坚有这东西的可能性应该也不大。” 梁祯苦笑一声:“你是有所不知啊,这孙坚的背后是袁术,汝南袁家。他们背地里都不知谋划着多少阴谋,所以,有这矾墨,也并不稀奇。”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是将鲁阳打下来了。”梁祯说着,轻轻地掀开帐帘,帐外不远处,正是夕阳下的鲁阳城。不过与数日之前不同,此刻的鲁阳城,城门洞开,好些百姓正聚在城口,用箪盛着食物,用瓢盛着清水,正准备迎接“收复”鲁阳的官军入城。 看着这一前所未见的“盛况”,黑齿影寒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鲁阳是守不住的。” “为何?民心不是都向着我们吗?”梁祯兴高采烈地看着鲁阳城门口的百姓。 “黄巾军打进鲁阳的时候,只怕也是如此待遇吧?” 梁祯神色一暗,举着帐帘的手无力地松开了:“是我大意了,这鲁阳确实是一座孤城。” 当天下午,文吏就将作战的伤亡人数,兵刃损毁数一一统计了出来,写满了很长一张蔡侯纸:“鲁阳、劵桥一战,我军共计伤亡三千一百九十三人,其中亡一千六百二十九人,伤重九百八十七人。战马损失三百五十一匹……” “斩首六百七十一颗,缴获伪破虏将军文书十余卷,叛将乔蕤大纛一面,军粮五十一万石……” “你先下去吧。”梁祯挥挥手,打断了仍在絮絮叨叨的文吏。 “校尉,这军报可不能这么写。”文吏刚走,李蒙就站了出来,“虽然我们 在劵桥还有不少斩获,但这些都已无法核实,上面也就不会承认。因此如果我们就这样将军报交上去,非但无功,反而会获罪。” 想要斩获好看,有两种方法,第一种是虚报战损,但这明显不合适,因为此时正值大战之际,虚报战损容易夸大董卓对梁祯部战斗力的估计,从而压给梁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第二种是向一些人“借”个脑袋来冒领军功,就比如鲁阳城中就有不少老乡。当然,这个念头从来就没有在梁祯脑海中出现过,因为他需要的是一支“仁义之师”,而不是一支只顾眼前不计将来的军阀部队。 “先进城吧。”梁祯挥挥手,示意此事先放在一边,日后再论。 鲁阳县衙面积很小,有一部分的建筑甚至已经坍塌多年,但不知为何一直都没有修缮,县衙大门两侧,爬着两簇葱郁的植被,让县衙看上去更显荒凉。 “这个孙坚,也不知道稍稍修整一下县衙。”梁祯故作轻蔑之色,“不愧是江东莽夫,这也住得下。” “回校尉,孙坚并不住在县衙之中。”引路的老者半弓着身,用无比恭敬的语气道。 “不住这?城中没有校场吧?那他住哪?” “回校尉,孙坚住在城南的广阳居。” 广阳居是城中的一栋豪宅,在孙坚入城之前,一直为一户姓李的人家所有。 “切。”梁祯对此喘之以鼻,然后换了一副和蔼的神色,“老人家,请问你知道张府君现在葬在哪吗?” 孙坚率军进入南阳后,就一直停留在鲁阳,因此他骗杀张咨的地点,应该也在这鲁阳附近。 “呃……这个……”老者一时支吾。 “老人家,叛将孙坚擅杀两千石,大逆不道,天怒人怨。今王师光复鲁阳,当祭拜张府君的英灵,以安民心。” “校尉啊,这孙贼自杀了张府君后,就弃尸于郊外,不准收敛。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到底埋哪了啊!” “荒唐!” 老者被梁祯身上突然迸发的杀气给吓住了,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把鲁阳最好的秀才找过来,写一篇美文,以祭奠张府君。” “诺……诺……诺!”老者如蒙大赦,三步并作一步地跑远了。 “张咨生前,也曾准备讨伐相国,这么做,不合适吧?”黑齿影寒悄声在梁祯耳边道。 “既然他已经被孙坚杀了,那么他现在跟我们,是盟友了。”梁祯面露诡色,“过两天,我要亲自去祭拜子议兄。你们也准备一下,军候以上的都要去。” “你将动静弄得这么大,只怕另有所图吧?”黑齿影寒“噗嗤”一笑。 “张府君是颍川士子。祭拜他,没准能给颍川的人杰留个好印象。” 黑齿影寒笑着摇摇头:“你啊,倒是很会装。” 梁祯也笑了,同时走到衙门左侧的那团植被前,抽刀猛地一劈,砍下好些枝条,定睛一看,原来里面是一面巨鼓:“起码比这些,连装都懒得装的人要好。” 第二百五十四章 争斗 ,后汉长夜 这两天,董卓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从山巅跌落至谷底。就在他收到梁祯在南线大败孙坚军,收复鲁阳的捷报的第二天,东线就传来噩耗——徐荣被曹操、鲍信、孔伷三人的联军击败,仅率二十余骑狼狈逃回虎牢关。 “得了鲁阳,失了荣阳。”董卓一连将此话重复了三遍,然后猛地一击面前的帅案。 “相国。”厅中的几个侍从全被吓得趴倒在地上,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滚!”董卓吼道。 “诺!”侍从们如蒙大赦,一个跟一个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厅堂。 董卓自个换上官服,在进入雒阳之前,他每次更衣旁侧都起码要有八个人伺候着,但自打进了雒阳之后,董卓却发现,府中的侍从们就没个顺心的,一个比一个毛手毛脚,还不如自己亲自动手来得舒坦。 今日的大会,李儒没有来,因此参与者只有留在雒阳大营的吕布、胡轸、杨定等一伙人,这些个身材健硕的汉子,本是董卓看了最舒心的人,但现在董卓看见他们,却偏生出一肚子没来头的窝火。 董卓自觉奇怪,但没多久他就发现了这股窝火的来源——厅中诸人虽然都在讨论如何退敌,但争来争去,争的却不是退敌之策,而是由谁来领兵退敌。 在这个时期,战争的收益,尤其是在富裕地区发动战争的收益,要远胜于后世,因为要想大军出征,就必须支付足够的钱饷,而这些钱饷的数目又往往十分巨大,其次,打赢了还可以劫掠当地,尤其是现在为于战场正中的豫州、兖州,那可是一等一的富庶之地,各家各户都富得流油呢。 因此,吕布和胡轸、杨定关于谁来领军的争斗,在董卓尚未坐热的时候,就进入了白热化——毕竟,大伙身后都有成千上万张嘴在等着呢。 “有完没完!”董卓的耐心彻底耗尽,伸出巨手猛地一拍桌案,如雷的拍打声吓得就连吕布这种猛将都不由得整个儿一愣。 “叫你们来,是商议退敌之计的!你们倒好,吵了半天,吵出个什么来了?” 见大伙都不说话了,董卓的气这才稍稍消了一点:“文才,这次救援虎牢关,就由你做主将。” “属下,定不负太师所望!”胡轸心下一喜,立刻拱手听命。 胡轸本人是凉州豪强,手下自有千百精猛死士,然而这些人在凉州打一盘散沙似的羌人还算可以,但真要跟关东联军打动辄万人参战的军阵大战,就显得力不从心了。董卓自然知道这点,于是就给胡轸安排了一个副将。 “奉先,你当文才的裨将。” “义父?”吕布一听,心中也是十分窝火,为什么?因为给胡轸当副将,就意味着事事要受胡轸节制,输了责任是自己的,赢了功劳全是胡轸的,关键是,自己麾下有数千人,而胡轸麾下顶天也就千余人,也就是说,脏活累活全是他吕布自己干,而功劳却要给胡轸分一大半 。这消息要是传出去,以后自己在并州的兄弟们面前,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奉先,虎牢关若破,雒阳不保,所以这仗甚是关键。你跟文才,要好生配合,赢了,财帛美妾,应有尽有。”对于吕布心中的想法,董卓自是心知肚明,于是当众将战后的奖赏也一并宣布了,“奉先,若能击破荣阳叛军,所取之地,任你劫掠。” 言下之意就是,由朝廷发出的赏赐就全给胡轸了,至于抄掠所得,则全归吕布。在董卓看来,这是十分公平合理的,因为大司农的库房本就十分空虚,灵帝万金堂中的财帛也早在收买人心时用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还要支付三路大军的军费,因此能够凑出的财帛实在不多了。而荣阳之地,本就富裕,吕布的抄掠所得,当远远高于朝廷的赏钱。 “诺。” “诺。” 董卓的苦心,吕布和胡轸一概不知,但他们唯一能达成共识的是:相国偏心!给对方的好处远大于给自己的。 就这样,胡轸和吕布一边咒骂着对方,一边率领步骑五千上路。然而刚走到位于虎牢关东边不远处的广城,大军就走不下去了。为什么?因为将不能节兵! 按照董卓的任命,胡轸是主将,对全军当然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力,然而,有些刺头就偏偏不听他的,约好了某事某刻到某地,可到了那个时间后,他却慢悠悠地派个斥候来说,部曲在半路上迷了路,到不了了。 这还是给脸的,有的不给脸的,刚离开相国府没到三十里,就放纵士兵去四下劫掠,将董卓好不容易才树起一点点的,与民“秋毫无犯”的旗帜给一斧砍了。 更有一个天杀的,带兵南行的时候,路过阳城,见当地人正在祭祀土神,这天杀的脑门一热,竟然竟然纵兵大杀一场,将阳城的财帛和妇女洗掠一空,然后这天杀的竟将此写成大捷,通过吕布之手绕过胡轸这个主将,直接向董卓报捷。不明所以的董卓自然大喜,大笔一挥,就从劫掠所得中拿走了自己的那一部分,并转手分给了刚在南线“获胜”的梁祯部。 等到被蒙在鼓里的胡轸终于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后,这些“赏赐”已经送到鲁阳的军营了!而且,更令胡轸暴跳如雷的是,吕布这厮在写“捷报”时,竟然非常“大方”地写上了他胡轸的名字,如此一来,胡轸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然而,胡轸再怎么说,也是个在凉州厮杀半生的硬汉,这现在都被吕布欺负到鼻子上了,怎么会有不反击的道理?但这时,胡轸性急的毛病就暴露了出来,他采取了最为愚蠢的反击之法——将所有将校全部召到大帐之中,手按刀柄扬言道:“今此行也,要当斩一青绶,乃整齐耳!” 吕布一听,登时黑了脸,因为在他看来,这是胡轸对自己的挑衅!不立刻干倒胡轸,自己就有性命之虞。 而胡轸,此刻还在为自己方才的举动而自得,因为他清晰地 看到了诸将脸上的惊惧之色:他们终于害怕我了!如此,大军便可作战了。 “将军,此时天色已晚,士马饥渴,宜在广城修整,秣马饮食,以破关东之敌。”杨定虽不是胡轸的心腹,但由于此刻凉州人在军中并不占优势,因此他决定,尽自己的全力来帮助胡轸取得胜利。 在广城修整,其实是董卓的意思,杨定将其重复一遍,一是觉得现在叛军士气正盛,确实应该先休整一番,以消耗敌军的士气,二也是害怕性急的胡轸立功心切,将董卓的命令抛诸脑后。 “将军,据斥候探得,阳人守敌闻将军亲率大将压制,已弃城而逃,若不追击,则敌去远矣。”令杨定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向与胡轸处处作对的吕布,竟然头一次提出了一个看似“有益”于胡轸的建议。 杨定狐疑地看了眼吕布,尽管后者的表情无比坦诚,但那双虎狼一般的眼眸,却依旧令他胆寒。杨定轻轻地朝胡轸打了个眼色,以提醒胡轸不要轻举妄动。 “令斥候再探。”胡轸看到了杨定的眼色,于是也决定稳扎稳打。 “将军,我部于昨夜、今早、午时分别派出三波斥候,均回报称,敌弃城遁逃,请将军下令追击,莫要迟疑!”说话的军校叫成廉,与吕布同郡,体型虽稍逊于吕布,但仍是十分具有震慑力。 “将军,某愿为前锋,探敌虚实!”成廉话音未落,便另有一员将校出列请缨。 胡轸一看,此人是吕布军下的另一员校尉,姓魏名越,也是身高八尺,目有凶光的悍勇之将。 “将军,我亦愿领军出战!”胡轸的部下见吕布的部下如此积极,于是也顾不得其他许多,纷纷出列请缨。 “好!传令各部,齐头并进,直扑阳人!”胡轸彻底将杨定的劝告以及董卓的命令抛诸脑后,铁拳往帅案上一锤,狠狠道。 “诺!”吕布带头唱诺,身子一旋,带着麾下诸将校雄赳赳地冲出大帐,帐外,立刻响起军官们催促军士起身赶路的吆喝声。 胡轸做梦都没有想到,吕布与他之间的仇怨,已经到了一方不死誓不休止的地步,为此,吕布甚至不惜派出自己的心腹,偷偷进入阳人县,跟阳人守将曹操密谋,约定在当天子夜,里应外合,一举将胡轸的大军击溃。 曹操大喜,当即应允,甚至表示如果吕布愿意弃暗投明,他愿在盟主袁绍那保举吕布一个两千石之位。 跟曹操约好后,吕布又主动找到胡轸,表示自己的部曲多是骑兵,攻城无力,因此请求攻打阳人时,自己的部曲在外围警戒。胡轸大喜,因为按照吕布的说法,他算是将攻克阳人的头功拱手相让了,这等好事除了这,还有哪里有?于是,胡轸当即应允,并信誓旦旦地表示,等赢了这一仗,一定在相国那给吕布美言数句。 吕布笑着谢过胡轸,那笑容阳光极了,一看就知道是发自内心的。 第二百五十四章 争斗 ,后汉长夜 这两天,董卓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从山巅跌落至谷底。就在他收到梁祯在南线大败孙坚军,收复鲁阳的捷报的第二天,东线就传来噩耗——徐荣被曹操、鲍信、孔伷三人的联军击败,仅率二十余骑狼狈逃回虎牢关。 “得了鲁阳,失了荣阳。”董卓一连将此话重复了三遍,然后猛地一击面前的帅案。 “相国。”厅中的几个侍从全被吓得趴倒在地上,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滚!”董卓吼道。 “诺!”侍从们如蒙大赦,一个跟一个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厅堂。 董卓自个换上官服,在进入雒阳之前,他每次更衣旁侧都起码要有八个人伺候着,但自打进了雒阳之后,董卓却发现,府中的侍从们就没个顺心的,一个比一个毛手毛脚,还不如自己亲自动手来得舒坦。 今日的大会,李儒没有来,因此参与者只有留在雒阳大营的吕布、胡轸、杨定等一伙人,这些个身材健硕的汉子,本是董卓看了最舒心的人,但现在董卓看见他们,却偏生出一肚子没来头的窝火。 董卓自觉奇怪,但没多久他就发现了这股窝火的来源——厅中诸人虽然都在讨论如何退敌,但争来争去,争的却不是退敌之策,而是由谁来领兵退敌。 在这个时期,战争的收益,尤其是在富裕地区发动战争的收益,要远胜于后世,因为要想大军出征,就必须支付足够的钱饷,而这些钱饷的数目又往往十分巨大,其次,打赢了还可以劫掠当地,尤其是现在为于战场正中的豫州、兖州,那可是一等一的富庶之地,各家各户都富得流油呢。 因此,吕布和胡轸、杨定关于谁来领军的争斗,在董卓尚未坐热的时候,就进入了白热化——毕竟,大伙身后都有成千上万张嘴在等着呢。 “有完没完!”董卓的耐心彻底耗尽,伸出巨手猛地一拍桌案,如雷的拍打声吓得就连吕布这种猛将都不由得整个儿一愣。 “叫你们来,是商议退敌之计的!你们倒好,吵了半天,吵出个什么来了?” 见大伙都不说话了,董卓的气这才稍稍消了一点:“文才,这次救援虎牢关,就由你做主将。” “属下,定不负太师所望!”胡轸心下一喜,立刻拱手听命。 胡轸本人是凉州豪强,手下自有千百精猛死士,然而这些人在凉州打一盘散沙似的羌人还算可以,但真要跟关东联军打动辄万人参战的军阵大战,就显得力不从心了。董卓自然知道这点,于是就给胡轸安排了一个副将。 “奉先,你当文才的裨将。” “义父?”吕布一听,心中也是十分窝火,为什么?因为给胡轸当副将,就意味着事事要受胡轸节制,输了责任是自己的,赢了功劳全是胡轸的,关键是,自己麾下有数千人,而胡轸麾下顶天也就千余人,也就是说,脏活累活全是他吕布自己干,而功劳却要给胡轸分一大半 。这消息要是传出去,以后自己在并州的兄弟们面前,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奉先,虎牢关若破,雒阳不保,所以这仗甚是关键。你跟文才,要好生配合,赢了,财帛美妾,应有尽有。”对于吕布心中的想法,董卓自是心知肚明,于是当众将战后的奖赏也一并宣布了,“奉先,若能击破荣阳叛军,所取之地,任你劫掠。” 言下之意就是,由朝廷发出的赏赐就全给胡轸了,至于抄掠所得,则全归吕布。在董卓看来,这是十分公平合理的,因为大司农的库房本就十分空虚,灵帝万金堂中的财帛也早在收买人心时用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还要支付三路大军的军费,因此能够凑出的财帛实在不多了。而荣阳之地,本就富裕,吕布的抄掠所得,当远远高于朝廷的赏钱。 “诺。” “诺。” 董卓的苦心,吕布和胡轸一概不知,但他们唯一能达成共识的是:相国偏心!给对方的好处远大于给自己的。 就这样,胡轸和吕布一边咒骂着对方,一边率领步骑五千上路。然而刚走到位于虎牢关东边不远处的广城,大军就走不下去了。为什么?因为将不能节兵! 按照董卓的任命,胡轸是主将,对全军当然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力,然而,有些刺头就偏偏不听他的,约好了某事某刻到某地,可到了那个时间后,他却慢悠悠地派个斥候来说,部曲在半路上迷了路,到不了了。 这还是给脸的,有的不给脸的,刚离开相国府没到三十里,就放纵士兵去四下劫掠,将董卓好不容易才树起一点点的,与民“秋毫无犯”的旗帜给一斧砍了。 更有一个天杀的,带兵南行的时候,路过阳城,见当地人正在祭祀土神,这天杀的脑门一热,竟然竟然纵兵大杀一场,将阳城的财帛和妇女洗掠一空,然后这天杀的竟将此写成大捷,通过吕布之手绕过胡轸这个主将,直接向董卓报捷。不明所以的董卓自然大喜,大笔一挥,就从劫掠所得中拿走了自己的那一部分,并转手分给了刚在南线“获胜”的梁祯部。 等到被蒙在鼓里的胡轸终于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后,这些“赏赐”已经送到鲁阳的军营了!而且,更令胡轸暴跳如雷的是,吕布这厮在写“捷报”时,竟然非常“大方”地写上了他胡轸的名字,如此一来,胡轸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然而,胡轸再怎么说,也是个在凉州厮杀半生的硬汉,这现在都被吕布欺负到鼻子上了,怎么会有不反击的道理?但这时,胡轸性急的毛病就暴露了出来,他采取了最为愚蠢的反击之法——将所有将校全部召到大帐之中,手按刀柄扬言道:“今此行也,要当斩一青绶,乃整齐耳!” 吕布一听,登时黑了脸,因为在他看来,这是胡轸对自己的挑衅!不立刻干倒胡轸,自己就有性命之虞。 而胡轸,此刻还在为自己方才的举动而自得,因为他清晰地 看到了诸将脸上的惊惧之色:他们终于害怕我了!如此,大军便可作战了。 “将军,此时天色已晚,士马饥渴,宜在广城修整,秣马饮食,以破关东之敌。”杨定虽不是胡轸的心腹,但由于此刻凉州人在军中并不占优势,因此他决定,尽自己的全力来帮助胡轸取得胜利。 在广城修整,其实是董卓的意思,杨定将其重复一遍,一是觉得现在叛军士气正盛,确实应该先休整一番,以消耗敌军的士气,二也是害怕性急的胡轸立功心切,将董卓的命令抛诸脑后。 “将军,据斥候探得,阳人守敌闻将军亲率大将压制,已弃城而逃,若不追击,则敌去远矣。”令杨定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向与胡轸处处作对的吕布,竟然头一次提出了一个看似“有益”于胡轸的建议。 杨定狐疑地看了眼吕布,尽管后者的表情无比坦诚,但那双虎狼一般的眼眸,却依旧令他胆寒。杨定轻轻地朝胡轸打了个眼色,以提醒胡轸不要轻举妄动。 “令斥候再探。”胡轸看到了杨定的眼色,于是也决定稳扎稳打。 “将军,我部于昨夜、今早、午时分别派出三波斥候,均回报称,敌弃城遁逃,请将军下令追击,莫要迟疑!”说话的军校叫成廉,与吕布同郡,体型虽稍逊于吕布,但仍是十分具有震慑力。 “将军,某愿为前锋,探敌虚实!”成廉话音未落,便另有一员将校出列请缨。 胡轸一看,此人是吕布军下的另一员校尉,姓魏名越,也是身高八尺,目有凶光的悍勇之将。 “将军,我亦愿领军出战!”胡轸的部下见吕布的部下如此积极,于是也顾不得其他许多,纷纷出列请缨。 “好!传令各部,齐头并进,直扑阳人!”胡轸彻底将杨定的劝告以及董卓的命令抛诸脑后,铁拳往帅案上一锤,狠狠道。 “诺!”吕布带头唱诺,身子一旋,带着麾下诸将校雄赳赳地冲出大帐,帐外,立刻响起军官们催促军士起身赶路的吆喝声。 胡轸做梦都没有想到,吕布与他之间的仇怨,已经到了一方不死誓不休止的地步,为此,吕布甚至不惜派出自己的心腹,偷偷进入阳人县,跟阳人守将曹操密谋,约定在当天子夜,里应外合,一举将胡轸的大军击溃。 曹操大喜,当即应允,甚至表示如果吕布愿意弃暗投明,他愿在盟主袁绍那保举吕布一个两千石之位。 跟曹操约好后,吕布又主动找到胡轸,表示自己的部曲多是骑兵,攻城无力,因此请求攻打阳人时,自己的部曲在外围警戒。胡轸大喜,因为按照吕布的说法,他算是将攻克阳人的头功拱手相让了,这等好事除了这,还有哪里有?于是,胡轸当即应允,并信誓旦旦地表示,等赢了这一仗,一定在相国那给吕布美言数句。 吕布笑着谢过胡轸,那笑容阳光极了,一看就知道是发自内心的。 第二百五十五章 权衡 ,后汉长夜 董卓做梦都没有想到,短短十余天的时间内,自己的部曲在东线竟然接连惨败!尤其是阳人之战,胡轸的表现简直是愚蠢到家了!先是违背他的节度,轻敌冒进,以致士卒疲惫,接着竟又在明确知道阳人尚有敌军坚守的时候,连营盘都不扎,就敢解甲过夜,这也就算了,半夜竟然还发生了营啸!而且还被曹操敏锐地抓住机会,将胡轸的部曲一窝全端了! “胡轸!”董卓双拳猛锤桌案,头昂得老高,引天长啸。 “来人,将胡轸给我拖下去,烹了!” “主公,使不得!使不得啊!”李儒吓了一大跳,赶忙跪在董卓帐下,一边将自己的身躯压到最低,一边劝诫道,“胡轸乃凉州大人,在军中极有威望,若杀之,于稳定军心不利啊。” “哼!阳人一败,虎牢关前便再无险可守。”董卓双拳抓得“咯咯”作响,“一旦虎牢关被攻破,北线、南线便岌岌可危!” “主公稍安勿躁,儒有一计,或可解此危机。” “说!”脱口而出后,董卓似乎突然意识到了问题,赶忙将匍匐在地的李儒扶起,“哈……呃,先生也知道,我这正在气头上,怠慢了先生,还望先生勿怪。” “此乃主公心系天下安危之明证,儒能遇明主如此,还有何憾?”李儒赶忙给董卓找台阶,“主公,我军不久前收复了南线的鲁阳,荆州叛军一时半会,再也无力威胁伊阙。因此,何不将南线的梁祯部调往东线,以防守虎牢关呢?” “东线叛军连翻告捷,士气正盛,且人多势众。祯的部曲刚经历恶战,想必能战的,不过三四千之众。即便调到东线,只怕也是杯水车薪啊。” 董卓在军中多年,对麾下诸将的小九九心中那是一个清楚,因此尽管梁祯在捷报中,刻意模糊了己方的伤亡,但董卓凭多年的经验,还是一下子就猜了一个八九不离十。 “主公,说句不中听的,叛军离虎牢关越近,雒阳的士子就越蠢蠢欲动。现在能镇住他们的,就只有曾在鲁阳打败过袁术的梁祯了。此刻若再不将梁祯部调往虎牢关,只怕城中士人会争先恐后地巴结关东叛军啊。” 李儒的话,董卓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他还是有所犹豫:“先生也是知道的,在西边的长安,还有皇甫将军的三万精锐,现如今皇甫将军态度不明,一旦他跟关东叛军勾结,东西夹击,我等的处境,就极为危险了。祯刚在鲁阳之战中扬名,如果此刻又在虎牢关被击败,那么皇甫将军说不定,就会动心了。” “主公,儒还有一计,不过是个险招。”李儒说出自己的第二个方案,“此次关东的叛军,皆因伪广陵太守张超,伪广陵太守臧洪从中联络而起。至于袁绍,不过是被大伙推举的盟主,其人毫无威信。” “因此,冀州牧韩馥,就与他面和心不和,还曾多次截留军粮。”李儒说着,脸上的笑容也是越发的诡异,“故而,袁绍虽未盟主,然而却无法号召东、南两路的叛军,就连北路,若不是 伪河内太守王匡力挺,袁绍恐怕也难以节制。” “因此,只要我们在北路发动进攻,击败王匡。袁绍的威信就会立刻扫地,若是往好了想,说不定关东的叛军,会就此分崩离析。” “北路的统帅是董越。可这董越,防守尚可,让他渡河进攻,能行吗?”跟胡轸一样,董越也是追随董卓多年的老部下,董卓对他那是知根知底,因此十分怀疑他能否胜任。 “将军可以让牛将军接替梁祯驻守鲁阳,然后令梁祯率军北上孟津,节制董越所部,如此北路大军便有了一战之力。” “董越是东中郎将,梁祯只不过是一校尉,如果让梁祯节制他,只怕他俩又要闹矛盾了啊。”董卓叹了口气。 如果想让董越服气,董卓就得将梁祯也拜为中郎将,如此两人便有了尊别之别,能够上下统属了,但问题是,在军中一个中郎将就是一座小山头,而现在董卓麾下的山头已经足够多,足够杂了,再加一个梁祯,诸将之间的关系也只会更糟糕。 “那主公不妨移营向北,离孟津近一些,这样,董越即便有气,也不敢向东路一样胡来。”李儒依旧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好吧,你这就去跟那些士人通气,让他们派子弟随我军向北。” “诺!” “还有,让梁祯先来一趟雒阳,我想见见他。” “诺。” 突然受到董卓的接见,着实令梁祯的内心忐忑不安了一把,因为他知道这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那份模糊的战功引起了董卓的疑心。 “祯,来了?快做,快做。”董卓笑容满脸地将梁祯接进厅堂,“十来天不见,你小子瘦了许多啊。” “承蒙相国关爱。”虽然董卓的面容要多慈祥有多慈祥,但梁祯心底依旧有点发毛。 “哎,祯我看你也老大不小啊,就是不知道你是否婚娶?” 梁祯一听,心脏不由得“咯噔”一下:“在下已娶妻,并育有一子。” “唉,祯啊,这就我们的命啊,兵马匆匆,一不留神,就疏远了娇妻,冷漠了幼子。”董卓黝黑的脸庞上,忽地浮现出几许惆怅,“就说我吧,长子总角之前,我就见过他五次,唉。” “哎,祯不知你妻儿现在何处?要不要我派人把他们接过来。”董卓说了一圈,终于将话题绕到了正事上,“你也知道,现在天下到处兵连祸结,这娇妻幼子飘零在外,谁能放心啊。” 梁祯眼眶一红,压低声音道:“不瞒相国,祯的夫人已亡故五年,幼子一直寄养在丈人家中。前些年白波军、南匈奴祸乱并州的时候,就已经断了音信。” “啊。”董卓一惊,然后恨恨地锤了自己的膝盖两拳,“我身为相国,却不能安邦定国,是我无能啊。” “相国万不可自轻。”梁祯哪里敢听董卓自责下去,赶忙阻止道,“祯只恨一些匹夫,身为牧守而不知安民,反而啸聚作乱,以 致汉室倾颓。” “唉,祯啊,你的这番话,正是我心中所想啊。”董卓十分用力地点点头,“祯,现在东路连败,叛军叩关虎牢,我军已不能再与之交锋。我想在北路发动一次进攻,以打开局面,令东路的叛军有所顾忌。你以为如何?” “相国此计,甚是高明。” “何出此言?” “相国,叛军逼近雒阳至今,已有月余,南线、东线叛军皆已行动。唯独这北线,虽号称有精兵十万,却一直不曾渡河进攻。故而祯以为,北路之敌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董卓摊开了舆图,并将两粒围棋的黑子分别摆在孟津以及跟孟津互为犄角的河阳津上:“这是我军探得的叛军布防情况。孟津的守将是王匡的从事韩浩,河阳津的守将叫高览,别看他没什么名气,但他麾下的兵,全是一等一的泰山兵。” “祯啊,对此你有什么良策吗?” 梁祯想了好一会,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相国,祯从未去过孟津,不知那边的山川地理,不敢妄议。” “嗯。”董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些时日,我就要出征了,雒阳周边,我建立了三座大营,其中这东大营,我就交给你了。” “诺!” 董卓的决定,将一直隐在幕后偷听的李儒给吓了一跳,因此梁祯刚走,他便急匆匆地出来问道:“主公,儒有一事不明,还请主公示下。” “问吧。” “西大营的守将是张济,南大营的守将是段煨,再加上东大营的梁祯,此三者皆是校尉,一旦雒阳有事,恐难以统属啊。” “我要的,就是他们仨相互牵制。”董卓神秘一笑,“雒阳的士子虽有二心,但他们手上无兵,即便他们三个不相统属,士人们也乱不成个样子。但如果我让梁祯去节制董越。董越手上可是有兵的,到时候谁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脑子一热。” “主公,雒阳毕竟是天子所居,一旦士子孤注一掷,惊扰了圣驾,恐怕也对主公不利啊。” “哈哈哈哈。”董卓昂头大笑,“我连皇帝都能废立,难道还会害怕惊扰圣驾吗?” “而且,这梁祯的妻子都不在我的掌控之内,北线不比南线,五万大军中,有两万驻扎在那,一旦出了变故,那就是你我授首之时。” 看着董卓那忽然狰狞的面目,李儒心中既有欣慰,也有畏惧,欣慰的是,董卓依旧是那个清醒理智的主公,这对谋士而言,简直是莫大的福分。畏惧的是,董卓心中对一直没有劣迹的梁祯的戒心,竟也是如此之重。那对其他人,尤其是他李儒自己呢? 李儒不敢再想下去了。 三天后,梁祯率领自己的兵马从鲁阳移屯至雒阳城东的东大营。次日一早,董卓就率领一万多兵马离开了雒阳,直向北边的孟津而去。 董卓刚率军离开,一直乌云密布的雒阳上空立刻多了几缕阳光,压抑的气息也淡了不少。 第二百五十六章 阴谋 ,后汉长夜 董卓率军出征,李儒自然要不离左右,因此雒阳城中的事务,就全交给了司空荀爽,司徒兼尚书令王允以及董卓的长史何颙这三个名士来处理,而董卓的部队,除了宿卫皇宫的几百人外,其他的全都撤到了城墙之外。 而且,这宿卫皇宫的几百军士,在数月前还是原大将军何进的部曲,因此换句话来说,董卓几乎是将自己的势力完全撤出了雒阳。 这对城中那些久受董卓压迫的士人而言,简直是一个天赐良机。 “董贼率军出征,城中兵力空虚,城外的三个校尉又互不隶属,正是我等解救陛下于的机会!”董卓出城的当天夜里,荀爽、王允、何颙三人便通过自家地下的密道,来到一处空宅中密议大事。而这种类似的密道,几乎遍布在整个雒阳城之中。 “关东义军尊奉的是陈留王,而不是现在的陛下。”三人之中,何颙官职、名望都要低于另外两人,因此,有些另外两人不便开口的话,就必须由他来开口了,“但我等的官职,皆是陛下所授,如果关东义军得了势,陈留王必定复位,那我们又该何处何从呢?” 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是由明人汤显祖所提出,但并不代表,比他早许多的古人就不懂得这个道理了。 王允和荀爽都陷入了沉思之中,一方面关东义军虽然也多是士子,但俗话说,兄弟尚且常计数,何况是来自不同家族的士人呢? 另一方面,如果董卓是被关东义军所击败的,那么日后在朝堂中做主的,就必然是以袁绍为首的年轻士人。可如此一来,他们这些比袁绍等人还要大一辈的“老者们”,又该在何处站立?难道是要他们去给袁绍等一干黄口小儿呼来喝去吗? “董贼必须除,不然这天下,将永无宁日。”王允率先开口,但声音很微弱,似乎是在害怕隔墙的耳朵,“但不能由本初等人来除。这样一来呢,可以避免许多大战,挽救万千生灵。二来呢,自古以来,最容易打败强敌的地方,都是在萧墙内。” “董贼能够祸乱朝政,全因他掌握了雒阳的军队。如果我们要除掉他,就必须让他的军队乱起来。”何颙接过了王允的话茬,“现在,董贼离开了雒阳,宫阙之中,只有百十守卫,正是解救陛下的良机。一旦我们解救了陛下,就可以让陛下下旨,招降城外三处大营的守军,三个大营,只要有一个愿降,董贼的部署都必然会人心惶惶。如此,关东义军再一举进攻,董贼必败。” 何颙说得头头是道,可王允却皱起了眉头:“但三座大营离雒阳远的不过二十里,近的仅有十里。一旦走漏了风声,那些西凉蛮子杀进城来,对雒阳而言,就是一场灾难。” “我们不妨派弟子分别试探三位校尉的口风。然后再做打算。”一直没有开口的荀爽终于说话了,“在摸清他们的态度之前,切不可暴露出一丝一毫对董卓不满的迹象,不然,我们便有次阳公之祸。” 一提起被灭门的袁隗,王允和何颙都不禁脸色一 沉:“正是,我等必须小心谨慎,从长计议。” 王允和荀爽都拥有一大把的门生,包括有名气,没名气的,能见人的,不能见人的。而这次,被他们派去见三位校尉的,正是那些不能见人的门生中的一员,这些人大多出生低微,但却都有一技之长,也只有这样,才会被高门破格“录用”。 而被派去见梁祯的这位“说客”,就有飞檐走壁的能力。他一直隐藏得很好,要不是一直不离梁祯左右的章牛在梁祯入屋前忽然拔出了板斧,梁祯都不知道,自己的屋子之中竟然有一位客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你是何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军营!”章牛健硕的身躯将梁祯遮得严严实实,右斧护胸,左斧指着那个坐在桌案前优哉游哉的黑衣人。 “在下身负密令,欲求见梁校尉,但又恐被门卫所拦,故出此下策。”黑衣人慢悠悠地转过身,双手一拱,“梁校尉,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梁祯轻轻地点了点章牛的肩胛,示意他往旁侧闪闪,好让自己能够看清来客的容貌:“见我何事?” 来客一身夜行衣,整张脸除了眼睛外,几乎都被黑布包裹得死死的,根本就看不清模样。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携带长柄兵刃,或许,这就是他独特的“示好”方式? “恳请校尉屏退左右。”黑衣人又是一揖。 “好大的胆子!”章牛再次喝道,“哥哥,勿听这鸟人疯语,让阿牛去把他宰了!” “慢着!”梁祯赶忙呵止,“壮士敢孤身一人坐在我大帐之中,想必也是有备而来。” “校尉果然聪慧。”黑衣人似乎笑了笑,然后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还请校尉屏退左右。” 梁祯抬手在章牛背后写了个“四”字,然后才开口道:“阿牛,听哥哥的,出去吧。” “哥哥!” “放心,哥哥会没事的。” “好。”章牛虽然嘴上应了,但还是对黑衣人怒目而视,一副随时都会扑上去将他撕碎的模样。 随着屋门被人从外面关上,屋中就只剩下了梁祯和黑衣人两人。 “不知壮士高姓大名?” “校尉谬赞了,小姓童,名武明。”黑衣人再次拱手,“奉家主之命特来拜访校尉。” 梁祯径直越过童武明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盘腿坐下:“壮士请直言不讳。” “校尉果真是爽快人。”童武明轻轻地点了两下头,“武明就有话直说了。家主希望,校尉能与家主相联合,共诛奸佞,以定朝纲。” 梁祯静静地盯着童武明唯一露在黑布外的双眸,过了足足半刻钟,才忽然放声大笑:“果真是狂人诳语。” “武明并非狂人,所言亦非诳语。” “壮士既有胆气闯我军营,想必也是做好了一死的准备吧?” 童武明点点头:“武明虽然没有古之苏秦、张仪之才,但唯在这胆气上,敢言不输古之贤人。” “我听说,古代的贤者,在做每一件事之前,都没有不先做好详细的谋划就鲁莽行事的。但今天,我看壮士的一举一动,比起古代的圣贤,实在是相距甚远啊,壮士难道就没有听说过‘忠臣不事二主’的道理吗?” “校尉既然说到忠臣,那就请容武明说说,武明心目中的忠臣。”童武明的声音依旧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布衣见到高官时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惊惧,“昔年武王伐纣,伯夷、叔齐谓之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武王不听,故伯夷、叔齐终生不食周栗,终饿死在首阳山。故太公赞曰:此二人乃义人也。依武明看来,此方可谓之忠臣。” “再观豫让,三刺赵襄子,留下‘士为知己死’的典故,但彼时无论是赵襄子还是智伯,都不过是晋之臣僚,真正的国君反倒困顿于深宫。因此,豫让之所为,在武明看来,不能称之为忠臣也。” “若壮士是陛下使节,祯愿领旨行事。若壮士是他人说客,则请回吧。”梁祯双目中忽地闪过一丝诡异的笑意,“祯不遵无名之旨。” 童武明愣愣地看着梁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梁祯竟然会利用他话语之中的漏洞来反戈一击。当然,他也明白,梁祯表面上将话说得那么死,其实就是为了让他道出,他究竟是替谁做事。但这又怎么可能?因为,袁隗一家五十余口被灭门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呢。 “既然这样,那武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童武明站起身,躬身一揖,“校尉,武明告退。” “慢!”梁祯待童武明倒着走出三步,才开口叫住了他,“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今日西、南二座大营里,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吧?” 童武明轻声一笑:“武明只是奉命家主之名,前来拜谒校尉,别的,一概不知。”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但张校尉暴戾,段校尉阴险,你们家主又如何保证,他们会不会对密使动手呢?” 童武明再次一揖:“回校尉的话,日月星辰的运动自有其定律,世人的生死也自有其命数。若是注定今夜死,也没什么好畏惧的。不过武明还是感激校尉的宽厚。” 梁祯手一抬,一件暗器便飞了出去。童武明轻轻一侧身,左手猛地往前一探,便将那“暗器”抓在掌中,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块椭圆形的令牌。 “谢校尉。”童武明知道,有了这令牌,他便能够畅通无阻地离开军营,再也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去做潜行之事了。 梁祯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童武明走了大约半个时辰,黑齿影寒才敲响了房屋的门。 “查到了吗?”梁祯问。 黑齿影寒将门关好,然后又匐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儿,才摇头道:“他很机警,五个斥候都被甩开了。” “嗯,他确实该有这个本事。”梁祯微微一笑,“不然的话,他的家主与自缢何异?” “还好这个人只是来议事的,不然……” 第二百五十七章 猜忌 ,后汉长夜 童武明的来访,令梁祯久久不能安坐,黑齿影寒提醒得对,如果童武明是奉命来取梁祯性命的,那么今夜,梁祯很有可能就会交代在他手下,无论章牛能否凭借多年的经验及时发出提醒。 “我需要一队特别的军士。”梁祯在灯烛前思索良久,方提笔在桌案上写下四个字:绣衣直指。 绣衣直指,又名绣衣使者,是汉武帝时期建立的一个,与后世鼎鼎大名的“锦衣卫”相似的机构,他们的成员身着绣衣,手执节杖和虎符,专门监察各地大小官员以及豪门大户。 且由于他们被授予了代替天子行事的权力,因此一时之间,人人谈之色变。 “你可以从行伍之中拔擢恶来、飞廉这样的悍将,但能不能在渭水之滨偶遇姜太公,就只能看天意了。” “我已经有人选了。”梁祯故作神秘地看着黑齿影寒,“你猜猜是谁?” “反正我不会。”黑齿影寒一脸茫然地耸耸肩,“或许德容可以。” “盈儿果真聪慧过人,不过,除了他还有一个人。” 黑齿影寒一个劲地摇头。 “君阳。” 不出梁祯所料,黑齿影寒的身子猛地一抖,但旋即她就恢复了镇定:“我写信给他。” “你把他留在长安,想必就是看中了他在这方面的长处吧?” “不。”黑齿影寒摇摇头,“是因为他曾拿刀砍向我。” 黑齿影寒跟梁祯说过这件事,不过那时候她的说法是,君阳曾在车步轸帐下“效忠”过一段时间,所以,她的心中才种下了一颗名为“猜忌”的种子。 “还有一个地方。”梁祯没有再在君阳这件事上纠缠,“那里或许有我们所需要的的东西。” “哪里?” “开阳门。”开阳门是雒阳南城的城门之一,也是东汉中央主要官署的聚集地。 “绣衣直指的公署,就在那里。”梁祯补充道,“即便只能得到一些典籍,对我们也是一件好事。若是能拉拢一个管事的,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做就做,次日一早,梁祯就换上深衣,右腰挂剑,坐着一辆轻车,在几名骑士的引领下,来到了开阳门旁的绣衣直指公署。 本来,以梁祯的品秩,他是不可能进入这种如此重要的地方的,然而自打董卓开始大批处死反对他的官僚之后,雒阳的各官僚便人人自危,许多人预感到前世难料,也纷纷开始给自己留后路。因此,梁祯不仅没被挡在官署门口,甚至还被把门的兵士热情洋溢地迎了进去。 官署里空荡荡的,很多原本存放在架子上的典籍都被扔到了地上,倚然一副刚遭到劫掠的样子。 在军士的带领下,梁祯见到了唯一一名留守在公署中的管事的。 “鄙人刘若,绣衣直指文书掾。”文书,是汉魏时代对典籍的另一种称呼,可以理解为典籍的管理者。 刘若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七尺左右的身材,椭圆且白皙的脸,身上的黑色袍服松垮垮的,不知是因为尺寸太大,还是他太瘦弱的缘故。 “在下梁祯,云部的校尉。”梁祯草草地作了自我介绍,“其他人呢?” “回校尉,其他的人 都跑了。” “哦?那你为何还留在这?就不害怕吗?” 刘若苦笑一声,掀了掀身上的袍服:“在下既无处可去,又觉得穿了这身袍服,就不能轻易离去。” “嗯。”梁祯露出欣赏之色,“你收拾一下,明天来东大营吧,我需要你这样的英才。” “诺。”刘若没有推脱,因为梁祯的突然到来,无异给他开了一扇门,一扇他从来不敢渴望的门。 刚走出绣衣直指的官署,梁祯便遇到了“熟人”。 童武明一身与士子无异的装束,立在官署对面的一栋木屋下,他脸上涂着慢一层厚厚的脂粉,以掩盖本来的面貌,但梁祯依旧一眼就将他认出,因为他的那双眼睛与昨夜相比,并没有任何改变。 “在下昨夜无意间偷听到一个秘密,或许对校尉有用,不知校尉是否愿意知晓?” “我对你并无恩典,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武明昨夜夜闯军营,已是死罪,承蒙校尉开恩,这才得以全身而还。这怎么能说是无恩呢?” 梁祯刻意与童武明保持三步距离,以防他突然变脸时自己没有反应的时间。 “何事?” “校尉请随我来。”童武明说完,也不管梁祯答应与否,双脚一用力,在青石板铺成的大道上脚不沾地地跑了起来。 梁祯迟疑了一会,但还是赶在童武明即将消失在大道拐角之前,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童武明的耐力非常好,尽管他只有两条腿,但速度比起梁祯的马来,可是丝毫不减。这令梁祯暗暗称奇,同时心中的戒备之意也是直线上升:这童武明的葫芦之中,究竟在卖什么药? 童武明停下的地方,是一座大宅,但原本悬在正门上的牌匾已被摘下,因此不知它是谁的家宅。 “这宅子里,有校尉意想不到的东西。”童武明抬手指了指紧闭的朱门,“校尉可要想好了,是看还是不看。” “若是对我有益,壮士想要什么作为报酬?” 童武明弯嘴一笑,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无论校尉是何反应,于武明而言,都是报酬。” “若校尉有意,就这边请吧。” 这座大宅已经有些年岁,有一角的院墙甚至崩塌了一部分,余下的部分不过三尺高,因此梁祯在马上只需轻轻一站立,就能瞧见内里的情形。 童武明站在墙边,双脚一发力,踩着墙壁“蹬蹬蹬”地“飞”上墙头:“身材略壮硕的那人,校尉不会不知道吧?” 梁祯顺着童武明的话一看,身子不由得一震,这人他当然认识,不是别人,正是张济的从子张绣! “你想说什么?”梁祯脸色一寒,右手不由自主地摁在刀柄上,他现在无意知道坐在张绣对面的那个士子模样的人是谁,只想知道童武明让他看见这一幕,究竟是何居心。 “武明没有什么可说的。”童武明摇摇头,从墙头轻轻跃回地面,双手一拱,“告辞。” 梁祯摁住了打马去追的冲动,拨转马头往中东门赶去。他知道,这一幕一定是某个人的阴谋,为的,就是让他跟张济互相猜忌,他可不能轻易中计。 但梁祯显然看小了“猜忌”的 威力,正如黑齿影寒所说,猜忌就像是连绵不断的水,一滴滴地滴在坚硬的石头上,它虽不能一下子就让石头穿孔,但也从没有那块石头,能够经得住这长年累月的“水滴”。 “我得去找段煨。”回到大营后,梁祯第一时间就像黑齿影寒道出了自己的想法,“童武明故意让我看到了张绣在跟一个士子密谈。你说得对,猜忌就像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刀,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就不怕段煨也跟张济一样吗?” “所以我需要你留下来,统率我的军队。”梁祯从衣袖中掏出一把小钥匙,轻轻地打开了那只装着符令的木盒。 “儁乂比我更合适。”黑齿影寒看也不看那只小木盒。 “儁乂的能力是够的,但他跟你相比,缺少了一样至关紧要的东西。”梁祯轻轻地摆着右手,看着黑齿影寒的目光之中,点缀着点点星光。 “什么?”黑齿影寒故作糊涂。 “信任。” 黑齿影寒的神情忽然变得凄迷:“这是天下最昂贵的东西。” 梁祯开始交代“后事”,因为他虽然熟知历史的大走向,然而对这些充满变数的小瞬间,却同样是全然不知,更何况,这个时空的历史,似乎也跟他所认识的有所不同,就比如,平定黄巾大起义的战争就打了两年,而不是史书上所载的十个月。 “要是我死了,你打算怎么办?”梁祯直言不讳地问道。 黑齿影寒站了起来,缓步走到窗前,透过这敞开的窗户,她可以看见不远处,洒满了金色霞光的营盘。 “我没办法猜到明天的事。”黑齿影寒道,“但我会尽力活下去,将他抚育成人。” 这个他,指的是梁祯跟韩霜灵的儿子。 “对士人,能手下留情就留情。”梁祯避开了这个令他有点无所适从的话题,“这对活下去,很有用。” “嗯。” 别过了黑齿影寒,梁祯叫上了华雄和章牛,三人带着二十名骑士,浩浩荡荡地开向十里之外段煨的军营。 在凉州军中,段煨和张济都是武威郡人,在乡土观念十分浓厚的东汉,他们天然就是一伙的——老乡都不依靠,还能依靠谁? 因此,梁祯十分害怕张济通过同乡之情,将段煨也给拉下水,如此一来,雒阳城中的士人没准还真能掀出些什么风浪来。 段煨的“大帐”设在一间二层木屋之中,这屋子有一间很大的厅堂,里面摆着一套胡风颇浓的高脚桌椅。段煨没有穿戎装,只是穿着一身白色的布衣,坐在桌案后,抚颚看书。 “段兄,别来无恙啊?”梁祯一进屋就跟段煨套近乎。 “哎呦,梁兄,一切安好,安好。来来来,坐坐。”段煨忙放下书,来迎梁祯。 “怎么,见天黑了就来找我吃酒啊?” “哈哈,不愧是段兄,一猜就猜到了。”梁祯将带来的酒坛放在桌案上,“听说,这玩意一直是进贡给陛下喝的,今儿个,让我们来尝尝它什么滋味。” “好好!”段煨连叫两个“好”字,然后呼来伙夫,让他准备饭菜。 注1典籍:秦汉时称档案为典籍。 第二百五十八章 迷雾 ,后汉长夜 梁祯和段煨推杯换盏,眨眼间便已酒过三巡。两人脸上都已隐隐有了醉意,梁祯放下筷子,开始试着引向正题:“昨夜,有人夜闯我的营盘。” 段煨恰好在喝酒,于是手一抖,碗中的酒液就洒下许多:“梁兄,这人也太大胆了吧?” 段煨明显是个老江湖,脸上的表情控制自如,因此梁祯没能从他脸上乃至眼睛之中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于是只能接着道:“他想让我背叛相国。” “什么?!”段煨空着的左掌猛击桌案,“这人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梁兄,你一定得将他抓起来,好生问询,看看是谁指使他的。” “我将他放了,试图放长线,钓大鱼。可他今天,又突然来找我。”梁祯接着道,双眼的余光始终有意无意地盯着段煨摆在桌面上的双手,“他带我去了一个地方,是一座废弃的大宅,他故意让我看到,越骑校尉伍孚跟一个人密谈时的情景。” 段煨双手的手指果然都忍不住一抽,虽然立刻就恢复了原样,但这细微的变动,终究没有逃过梁祯的眼睛。 “那人是谁?” “我没看见,但我敢肯定,他们是故意让我看见这一幕的。” “看看这个。”段煨从桌案下取出一个木牌,递到梁祯面前,梁祯借着烛光一看,正是自己昨夜给童武明的那块腰牌。 “今早也有人来找到我,给了我这个。”梁祯能够明显感觉到,段煨的目光有点炽热。 “那人呢?” “打发走了。”段煨耸耸肩,“跟你一样,我也想钓条大鱼。但听你这么一说,说不定明天,他也会让我看见一些奇怪的事情。” “你怎么看这件事?”梁祯身子微微往前一逼,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张济。”段煨左肘往桌面上一压,身子同样往前一逼,“我们该会会他了。” 梁祯选择暂时相信段煨一次,于是问道:“怎么会?” “尚书丁元雄想送他的家人回沛国,不如就让他出面,帮我们将张济约出来吧。” 从雒阳回沛国,原来走的是东线的虎牢关,但现在义军就在虎牢关外,跟董卓的大军对峙,走这条路,就是找死。因此,丁宫选择了战事没那么紧张的南线,也就是通过伊阙关先到南阳,再绕道回沛国。而伊阙关的守将,正是段煨。 梁祯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因为他刚才撒了个谎,他见到的人不是伍孚而是张绣。而现在段煨提议将张济约出来当面对质,梁祯又怎会不紧张呢?至于兴奋,则只不过是紧张带来的副作用罢了。 “你是疯了吗?”黑齿影寒给了梁祯当头一棒,“丁元雄虽然现在是尚书,但他之前可担任过光禄勋,司空,司徒。一个当过三公九卿的人,为什么要亲自去求段煨给他的家人放行?” 董卓虽然是相国,大权独揽,但他本人表面上,却还是一直主动地拉拢并将士人委以重任,就比如司空荀爽、司徒王允之流,都是在董卓的半推半捧之下上位的。既然是强迫人家当这个官,那实 权就肯定是有的。 因此,常人看起来牢不可破的关隘,对这些位列台司的大员而言,让它开就是一张出关文书的事。哪怕懒得弄文书,也只需以相国府的名义,向守将打声招呼就可以了,根本就不需要用到贿赂守将这种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的低招。 “你这么一说,也是有点道理。”梁祯托着腮帮想了会,忽然神色一惊,“难不成,段煨是想借着这次机会,将我跟张济一网打尽吗?” “猜忌,是这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唉……”梁祯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们两个。” “如果你是谋划这件事的人,你的目的是什么?”黑齿影寒忽然问道。 “如果我们三个火拼,相国那边必然军心大乱。”梁祯喃喃道,“关东的叛军若趁势进攻,说不定,就能得胜。” “还有一种可能。”黑齿影寒忽然竖起一根玉指,“如果让相国看见,我们三个跟丁宫聚在一起呢?” “但相国远在虎牢关……” “相国真的是在虎牢关吗?”黑齿影寒截断了梁祯的话,“陛下的重要性,相国不可能不清楚,但为什么,他会仅让三个校尉留守雒阳?” 如果要将董卓身边诸将做一个信任度排名,那排在第一位的,一定是牛辅。因为牛辅是董卓的女婿,跟董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因此哪怕他吃了再多的败仗,哪怕他再不受董卓待见,董卓也应该让他来留守雒阳才对。 两人正说着,屋子外忽地传来一阵惊恐的叫声,叫声之中,还混杂着毫无章法的脚步声。梁祯侧耳听了好一会,才终于听清了三个出现得最为频繁的字:走水了。 军营失火,这可不是一个小问题! 梁祯也顾不得披挂,抓起放在桌案上的佩刀就往外跑,然而刚扯开门,就跟迎面而来的章牛撞了个满怀。 “阿牛,怎么回事?” 章牛退后两步,给梁祯留出一点空间,然而才道:“是马槽,马槽走水了!” “马槽?”梁祯大惊失色,因为这马槽中,可住着云部的全部家当——四五千匹马,如果它们有失,云部的骑兵就等于被一网打尽,一旦失去了骑士,云部的战斗力自然是大为下降。 梁祯知道这个道理,因此对马槽一向是严加防卫,但怎知,还是发生了这种事故,而且是在这个如此紧张的关节眼上。 “组织所有弓弩手,全部上寨墙守卫,以防万一!”梁祯喝道,“其他人,随我去救火!” “诺!”两名传令兵分别向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跑去。 “盈儿,带着熊罴屯巡营,敢有乱动的,杀!” “诺!” 好在,章牛报告的起火地点并不十分准确,因为着火的是马槽后的草料堆,而不是马槽本身,因此,尽管火光熊熊,浓烟冲天,但由于军士们早在草料堆的四周挖了一圈宽宽的防火带,因此,火势并没有蔓延到一旁的马槽,而那些受惊的马儿,也在马夫们的安抚之下,渐渐恢复了平静。 大火从一更天一直烧到三更,才被扑灭,大约一半的草料被烧成了黑炭,刺鼻的气味充斥着整个营地,没办法,梁祯只好吩咐连夜分批移营,以免军士们继续“沐浴”在这有害的浓烟之中。 但令梁祯万万没想到的是,今晚着火的地方,并不仅是自己的军营,就连二十多里外的段煨的军营,也是一片火光,而且人马喧嚣之声,比自己这边更甚。 “列阵!准备迎敌!准备迎敌!”梁祯不敢怠慢,吩咐麾下的军士立刻列阵,“李司马,派斥候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诺!” 斥候去了约一刻钟的功夫,才传回了信息:段煨的军营也走水了,现在正在扑救。 梁祯吩咐紧守阵地,不得乱动,同时向雒阳城的方向派出斥候,已查探城中的动静。 但奇怪的是,雒阳城中却是安静得瘆人,若不是有些宅院中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梁祯甚至会怀疑,这雒阳城中,还有没有人居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动静交融之中,天边终于露出了鱼肚白,同时,一名骑士背着董卓的令旗冲进了梁祯部的阵地,点名道姓要梁祯去城北的显阳苑去见董卓。 梁祯立刻松了口气,既然董卓回来了,那么很多昨天看来毫无解决之道的问题,也就随之不复存在了,当然这代价就是董卓的一顿骂。 “你们几个吃干饭的!”董卓毫不客气地指着台阶下的三个校尉,“留你们守雒阳,结果你们倒好!两个被烧了军营,一个包成这样来见我!” 原来,昨天晚上除了梁祯和段煨的军营被烧之外,张济部也没能幸免,不过他的遭遇与另两人又有所不同,他在返回大帐的时候遭到了刺杀,幸好多年的搏斗经验让他在最后时刻一侧身子,从而只是伤到了肩胛。刺客见一刀不中,也不多留,身形一闪,就隐没在黑暗之中了。 “幸好李先生机警!要不然,这反贼怕不是连陛下也给劫了去了!”董卓大发雷霆,桌案拍得通响,“你们三个,罚俸半年!” “诺!”三人得脱,赶紧应道,生怕董卓反应过来,再追加一些别的责罚。 董卓又骂了许久,才将三人给放了回去。回到军营,梁祯这才从张郃口中得知,昨晚纵火的疑凶,竟然就是他麾下的军士,不过这些军士原本都是北军的人,是在几个月前何进、何苗被杀后,才转而投奔董卓的。 “北军常年驻扎在雒阳,且多由勋贵子弟充任。因此,跟城中的士人有联系,也确属正常。”梁祯喃喃道,“人犯呢?带上来让我看看。” “他们都自杀了。”张郃面露难色,“服毒的。” “多少人?” “十个人,都是同一个什的。” 梁祯沉默了,因为这不仅表明这起纵火案是有组织,有预谋,有指使的,更暗示着,云部被人掺了沙子,而且这些沙子就隐藏在梁祯面前形形色色的兵士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起来,给梁祯一个不是是大还是小的“惊喜”。 第二百五十九章 西撤 ,后汉长夜 变乱发生的第二天,董卓便杀掉了越骑校尉伍孚,理由是他试图刺杀自己以及张济。但在城外三座大营的兵士们口中,伍孚之所以会是,不是因为他在见董卓的时候试图行刺,而是因为他就是两座大营的草料被烧以及张济遇刺的元凶。 当然,至于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已经无从考证了。毕竟人的一生,总会遇到大大小小的问题,其中一些,有明确的答案,而另一些,则没有。总之,这件惊天大案,就在它发生的第三天,就以伍孚的伏诛而草草了结。除了伍孚之外,没有任何人受到牵连。 而董卓也没有闲下来,他派李傕和郭汜兵分两路,一路在平阴县故作渡河的模样,将王匡的泰山兵吸引到孟津的东边,另一路则在小平津渡河,从后方袭击王匡的部队。与此同时,孟津正面的董越,也率领大军渡河猛攻孟津,牵制王匡的从事韩浩所率领的主力。 双方激战了两天一夜,终于董卓军大获全胜,韩浩的部队以及泰山兵几乎全军覆没,董卓军唯一的遗憾,恐怕就是没能在孟津生擒韩浩,反而令他带着一百多骑兵杀出重围了。 紧接着,董卓率军乘大胜之威,返回雒阳,召集一众公卿,当众宣布准备迁都长安。 “高祖都关中十有一世,光武宫洛阳,于今亦十世矣。案《石包谶》,宜徙都长安,以应天人之意。” 《《石包谶》》是记载谶纬的书籍之一,谶纬之风,早在西汉年间便已盛行,而到了东汉末年,更是僵化到了凡国之大事,都要有谶纬的预言方可行的地步。当然,这其中也许有世家大族为保护自己的利益,而一致要以此来阻止皇权改革的意思。 但董卓不知是真信了谶纬之说,还是打算以此来堵住士人的口,总之他刻意翻了好一会的书,才终于找到了这句话宝贝似的话语。他本以为,有了这本书的论据作支撑,士人们就会乖乖跟他去长安,怎知,他话音刚落,就有人跳了出来,公开跟他唱反调。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司空、临晋侯杨彪。杨彪出身于大名鼎鼎的弘农杨氏,而且在光和二年的时候,他就因收集了权宦王甫唆使宾客敲诈勒索七千余万钱的证据,进而将王甫一伙人一网打尽而在士林中声名大噪。而现在,位列台司的他,更是直接跳出来带头反对董卓迁都: “移都改制,天下大事,故盘庚五迁,殷民胥怨。昔关中遭王莽变乱,宫室焚荡,民庶涂炭,百不一在。光武受命,更都洛邑。今天下无虞,百姓乐安,明公建立圣主,光隆汉祚,无故捐宗庙,弃园陵,恐百姓惊动,必有糜沸之乱。《石包室谶》,妖邪之书,岂可信用?” 董卓十分忌惮杨彪身后成千上万的士人,因此尽管他已经憋了一肚子的火,但还是强压着火气,耐着性子跟杨彪解释道:“关中肥饶,故秦得并吞六国。且陇右材木自出,致之甚易。又杜陵南山下有武帝故瓦陶灶数千所 ,并功营之,可使一朝而辨。百姓何足与议!若有前却,我以大兵驱之,可令诣沧海。” “天下动之至易,安之甚难,惟明公虑焉。”可董卓没想到,杨彪却不依不饶,句句与自己相顶撞。 董卓黑气脸,左手抓住刀柄,声音高了个八度喝道:“公欲沮国计邪?” 跟杨彪同列的太尉黄琬似乎完全没有看到董卓那比墨还要漆黑的脸,竟然也出班附和杨彪道:“此国之大事,杨公之言得无可思?” 董卓一听,下巴上的胡须一根接一根地竖了起来,尽管他尚未说什么,但明眼人都知道,一旦董卓开口,这黄琬和杨彪就要大祸临头了。 “相国岂乐此邪?山东兵起,非一日可禁,故当迁以图之,此秦、汉之势也。”司空荀爽眼看局面就要失控,于是赶快出来打圆场。 荀爽是当世有名的经学家,“荀氏八龙”之一,在士林中的影响力比起杨彪可是一点也不逊色,因此一旦他明确表态赞同,士子们反对迁都时,声音中也会缺乏几分中气,因此董卓当即转怒为喜:“哈哈哈!善!善!善!知我者,荀君也!” 散朝后,董卓立刻召来自己的部将们,开始部署迁都的事宜。 “如今关东的叛军,声势浩大,我军虽在孟津、鲁阳取得胜利,但怎奈,一败于荣阳,二败于阳人,虎牢关以东,再无立足之地。”董卓一边在舆图上比划着,一边忧心忡忡地解释着当前的情况,“西边呢,虽然皇甫将军已经同意解兵入朝,但西州的安宁,也只是暂时的,一旦我们跟叛军在雒阳战成一团,西边必定会有人作乱。所以呢,我思来想去,还是迁都长安。” “但是,我们也不能放弃雒阳。”董卓话锋一转,将大伙的注意力又从长安吸引到雒阳来,“关中平原虽广,但从东边,只要破了函谷关,往前,就是一马平川,再无险可守。” “而要守住函谷关,我们就不能放弃河南尹的辖地。”换句话说,董卓是打算以函谷关为倚靠,以整个雒阳盆地为战场,来抵挡关东的叛军。 单从军事的角度来看,董卓的计划无疑是合理的,因为关东的叛军要想摸到函谷关,就必须先攻破虎牢关,再消灭雒阳盆地上的董卓军队,最后才能进攻函谷关。 但到了这个时候,关东的叛军也必然是筋疲力尽,要想以疲惫之师攻破函谷关这座在战国时期,屡次将关东六国的百万之师挡在关外的雄关,怕不是在痴人说梦。 可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董卓的计划就显得十分荒谬了。因为,雒阳是东汉的都城!政治地位十分崇高,可以说,谁控制了雒阳,谁就站在了政治的制高点上。 可现在董卓却将这个制高点拱手相让,反而去遥远的长安偏居一偶。政治合法性无疑要大打折扣,而且朝廷中本就未归附他的士人,在迁都之后,势必会更加与他离心离德 了。 “段煨,你率军屯驻华阴。”董卓只是顿了顿,就开始安排布防,这表明,迁都之事他意已决,任何人都不得多言,“董越,你率军屯驻渑池。” “牛辅,你带着梁祯、张济、李傕、郭汜他们四个的部曲,留守雒阳。函谷关以外的地方,你说了算。” “诺!”诸将一并应道。 “关中的物产供应,肯定不如雒阳,所以各位回去之后,就多发动自己的部下,多拿点财帛。这样一来,到关中之后,兄弟们也不会冻着饿着了。”董卓取出另一份小一点的舆图,“雒阳有的是殷实之家,城外也有许多富户的陵寝,区域我给你们分好了,不许越界,违者,杀!” “诺!” “诺!” 董卓知道,迁都这事一定会令他得罪好多人,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基本盘竟然也因迁都这事开始离心离德了。 首先发难的是何进、何苗等禁军将领的旧部,他们的家多在雒阳或关东,现在要让他们离乡别井远赴长安,且不知归期,心中自然是老大不愿意。其次是吕布等人带来的并州军,他们当初投靠董卓,看中的就是董卓能够给他们封侯拜相,让他们衣锦还乡,然而,这一次的前提都是董卓的相国令是被天下承认的,不然的话,自己手上的侯印,就成伪印了。 然而,董卓这个相国的合法性,在初平元年正月,袁绍等人在关东大举义兵的时候,就受到了很大的挑战,但这个时候,大伙的思想都还是比较统一的——只要一鼓作气,打翻关东的叛军,手中的印信就是“赤金”的了。 可随着战事陷入僵持,以及董卓宣布迁都,大伙的心也开始乱了,因为在这些新归附者看来,董卓现在可以放弃雒阳,明日就可以以同样的借口放弃长安,可董卓即使放弃了长安,还可以回西州老家去当军阀。但他们怎么办?要知道他们当初之所以选择董卓而不是士人,就是因为觉得董卓能够带给他们比士人更多的好处,而不是因为打算跟着董卓离家万里去凉州跟韩遂等反贼为伍! 并州系的心思,董卓并非全然不知,因此,他将李肃拜为中郎将,又重赏了吕布,其余校尉,也都得到了些好处。可这样一来,董卓的嫡系凉州军也有意见了,为什么?因为自打关东叛军进逼雒阳以来,董卓军唯二的两场胜仗——鲁阳、孟津之战,都是他们的手笔。可战后,他们却没一人因此而荣升。 而反观并州军,归附董卓以来,就打了一场仗——阳人之战,还是丢盔弃甲的大败。可是他们的第二号人物李肃,却照样被董卓晋升为中郎将!真就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呗。 凉州军的将士之所以在这十多年来一直对董卓以命相随,看中的就是他与兵士们同甘共苦这两点。因此,一旦董卓让他们感觉到了高高在上的距离感,他们的忠诚,也势必会跟着大打折扣。 第二百六十章 挑战 ,后汉长夜 牛辅的军队很快就尝试到了洗劫雒阳及其周边二十里的地区的恶果。因为董卓控制雒阳的这些日子里,大部分的开销,其实都是由这富庶的二十里之地提供的。可现在这片富庶之地,却因军士们的洗劫而成了废墟,那么留守在这里的牛辅军,自然也就没有了供养源。 俗话说,无粮不聚兵。因此,虽然劫掠来的粮食还够大军吃上半年,但半年之后,情况就变得非常危险了。牛辅也是个征战多年的宿将,这个道理自然懂,于是他上表董卓,说要率兵占领河东郡的安邑。 安邑位于雒阳以北,地势也比雒阳要高,因此占领安邑,不仅能够堵住关东叛军绕到并州进攻长安的道路,还可以威胁东路的叛军,让他们不敢“收复”已成一片废墟的雒阳。 董卓同意了牛辅的请求,于是牛辅便便率领麾下四个校尉的主力,北屯安邑。然而,令牛辅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前脚刚走,后脚虎牢关就被叛军给攻破了! 而攻破虎牢关的,不是别人,正是孙坚!原来,自打去年孙坚从鲁阳突围之后,就一直厉兵秣马,准备一雪前耻。现在他听闻董卓带领大队兵马“护送”雒阳的百万居民去了关中,就立刻点起五千兵马,从荣阳连夜赶到虎牢关城下,并将其一举攻破。 其实,自打董卓将朝廷迁到长安之后,虎牢关丢不丢就变得不再重要了,因此牛辅派驻虎牢关的,只有数百羸弱之卒。然而,孙坚的嗅觉实在太过敏锐,而且他攻破虎牢关的时间点,正好是董卓刚刚步入函谷关的时候!因此,关东联军自然可以大举宣传,说董卓是怕了他们才逃跑的,要不是他“识相”,没准现在就被关东联军给就地正法了。 因此,董卓一听到孙坚攻破虎牢关正在全速向雒阳进军的消息之后,就大发雷霆,并立刻派樊稠领一支兵马,东出函谷关,无论如何都要抢在孙坚抵达雒阳之前,将他给截住。 同一时间,自知“罪孽深厚”的牛辅也立刻做出了反应,他决定给樊稠派一支援军,当然援军的主将不能是身负驻守安邑重任的自己。因此,这个主将只能从他麾下的四个校尉里面挑。 “祯,我就问你一件事。”牛辅号称要跟四个校尉单独谈谈,以物色一个能担大任的人,可轮到梁祯时,他却是一脸坏笑,一点也不像一个准备谈正事的长官,反倒像极了一个发现了死党秘密的人。 “将军但问无妨。”梁祯被他看得心下一麻,于是赶忙将视线从牛辅身上移开。 “你跟丑儿是什么关系?” 梁祯一愣:“丑儿是谁?” 他心下还怀疑是不是有人在跟牛辅进谗言,说他私下里跟关东联军勾结呢,但怎知,牛辅却自个儿笑出了声。 “哈哈,你少给我装糊涂。我可告诉你,要想跟丑儿名正言顺地在一起,没点战功可不行。”说到这,牛辅脸上的笑容一收,反手指着舆图道,“孙坚那厮,甚是狂悖,将我们的脸都丢尽了。他是我 们放进来的,就必须由我们赶出去。你明白吗?” “属下遵命!”梁祯虽然还没有完全弄明白牛辅的话,但还是一口将牛辅交待的任务给应下了,毕竟,牛辅那前半句莫名其妙的话,如果是误会,日后自有时间澄清,但绝不是在军情似火的现在来提。 “好样的!”牛辅一拍大掌,“你现在就回去收拾一下,缺什么尽管开口。总之,三天之内,拔营向南,将孙坚给我摁死在雒阳!” “诺!” 天空中飘起了小雨,从辰时到二更方停。月亮终于出来了,但却带上了一层厚厚的面纱,只在厚重的乌云之中,留下一片朦胧的光。 “报!”尖锐的男声无情地扯碎了雨后的宁静,随着叫声,一个浑身湿透,甲胄上布满泥污的斥候摔进了大帐,“徐将军与孙贼战于偃师,为孙贼所困!将军特派某来向校尉求援!” “偃师?舆图!” 立刻有军校用蜡烛照亮了舆图上偃师县的位置,偃师与孟津相邻,距离雒阳只有三十多里的路程。 “偃师有我大汉诸先帝的陵寝,孙坚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发动进攻?”梁祯这话尚未说完,心中就是一震:偃师与孟津二县,地不过方圆百里,却修有十一座帝陵以及大量的配套建筑,因此,地形必定十分复杂, 张郃跟梁祯想到一块去了,而且他还抢先一步,将梁祯尚未想到的都说了出来:“孙坚肯定是想借助偃师复杂的地势,以限制我军骑士的行动。” “只用材官,我们也不惧他。”王方拍着胸脯道,“校尉,下令吧,只要你说一声,我们兄弟几个,立刻将这孙贼也给活埋这陵寝之中。” 众人正在商议,耳边忽地又传来一声尖叫:“报!” 又一斥候“挣脱”两名卫士的搀扶,一头栽进军帐,“咚”地摔倒在地上:“徐……徐将军为……为孙贼所……败……仅……” “别急,慢点说。”帐中诸人赶忙上前两步,正想搭手将其扶起,但怎知,跑在最前面的李蒙却忽地伸手将大伙都拦下,对着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他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了。” 孙坚竟然击败了樊稠!如果说,虎牢关被攻破对梁祯等人而言,不过是毛毛雨的话,那樊稠大败的消息,可就是晴天霹雳了!因为虎牢关的守军只不过是数百,而樊稠麾下的军士,少说数千,可竟然之间被孙坚打得大败! “孙坚是我们的老相识了。”摔坐回椅子中好一会之后,梁祯才细弱蚊吟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上次能击败他,是因为他的兵还没练好,这次,只怕没那么容易了。” 李蒙立刻开始揣摩梁祯的意思,并且抢在所有人之前,给梁祯“铺”了一个台阶:“校尉,我部军士不过五千,恐怕也难以抵挡孙坚。” “不!”梁祯手一抬,“孙坚兵发虎牢,不过是十日之前,可这十日之内,先破虎牢,再战樊将军。现在即便胜了,可军士也早已 疲惫不堪,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我军离偃师,只剩十余里,若选用骑士全速前进,半个时辰便可到达,根据这几天的观测,半个时辰后,正是天将亮未亮之时,我军可趁此良机发动进攻,冲击孙坚大营。”务实的张郃立刻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只要骑士与孙坚纠缠上一个时辰,材官便可赶至偃师。到时候,孙坚就是插上翅膀,只怕也飞不出校尉的手掌心了。” “校尉,我愿为选锋!”王方上前一步,“砰”地一拍胸前的铁铠,高呼道。 “嗯,孙坚既然将战场选择在陵区,就必然不会将太过的精力放在反骑兵上面,我们正在借此机会,用骑士,打他个措手不及。”梁祯盖棺定论道,“王军候听令!” “有!” “立刻率本部骑士,全速赶往偃师,记住,拖住孙坚一个时辰,便算你头功。”梁祯将手举高,用力地拍了拍巨人的肩胛,“孙坚这人甚是狡猾,你一定要万分小心,千万不要中了他的诡计。” “诺!” “李司马,张军候!” “有!” “你们两个,率大队骑士在王军候之后出发。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将孙坚拖在偃师,以待材官赶至。” “诺!” “牛盖!” “有!” “你带着材官,天一亮就出发,沿着骑士留下的印记,务必在巳时二刻之前,赶到偃师,加入对孙坚部的作战。” “诺!” 梁祯解散了军官们,然后返回自己的后帐,他的后帐跟大帐不同,不是由熊罴屯的军士护卫,而是由章牛亲自看护。 所以,梁祯在走进大帐之前,就被章牛给拦了下来。 “哥哥,你可不厚道啊。商议这么大的事,都不叫上我们。”大葫芦将梁祯拉到距离后帐足足有五六步远的地方,才将声音压低道——尽管在梁祯听起来,这声音依旧如雷声一般。 “你不叫上阿牛也就算了,可你怎么也不能将四郎挡在外面啊。”大葫芦似乎真的动气了,整个人都“膨胀”了不少。 “不是我有意不让你们去。”梁祯扭头环顾了一眼,确认周围没有旁人,然后才低声道,“而是这次的对手,跟以前都大不相同。” “嗨!再厉害能厉害得过扶余、西羌?我们不也是这么过来了?而且,这孙坚上一次,不就被我们齐心打败了吗?” “不一样!”梁祯颜色一厉,“孙坚这人,二十多岁就因战功封侯!而现在,樊稠几千大军都折在他手上了,这足以说明,他并非等闲之辈。” “所以阿牛,这次,你就跟四郎一起,呆在后面,如果我们赢了,自然最好,如果战事不利……” “去去去,哥哥这大战在即,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章牛一把捂住自己的耳朵,“你就放心去打仗吧。不过,四郎那边,你还是自个儿去跟他说吧。” 第二百六十一章 变数与默契 ,后汉长夜 梁祯找到黑齿影寒时,后者正在翻着那几本一直随身携带的史书,阳光从她面前的窗户中穿入帐篷,在她身后拉出很长的一道倩影,这影子很是宁静,似乎一方永远不会有任何波动的深湖。 “这兵马匆匆,耽误了我多少读书的时光啊。”梁祯在她身侧坐下,轻轻地从书箱中取出一本书来一看,是《汉书》的最后一卷。 “趁着现在,你可以读一读《王莽传》。”黑齿影寒扭了扭脖颈,转身道。 王莽是西汉末年的一个外戚,期间曾数度起落,不过最终都被他凭借自己的个人魅力以及过人的手腕而斗倒了同为外戚的卫氏家族,敬武公主、梁王等政敌,从而大权独揽,并最终在全天下的呼声之中,登基为帝。 “王莽德望冠绝天下,却仍落得如此下场,何况董公乎?”梁祯对黑齿影寒道,“盈儿是想说这个吧?” “不!”黑齿影寒斩钉截铁道,“光武中兴,是因为乱象是在王莽篡位之后才浮出水面,因此天下人的怒火,都集中在王莽身上。可现如今,天下已有乱象。可这乱象,却是在灵帝在位时便已浮出水面。” “也就是说,这一次,天下人的怒火,都集中在大汉身上,而非权宦?” “我觉得是。”黑齿影寒点点头,“但是,相国现在的所作所为,已经引起了众怒,只怕这天下,再也没人会容忍他的存在了。” “六年前,我们跟随他,是因为他能够带领我们活过这六年。但是,经过这六年,我们身上也烙上了他的印记,只怕再难分开了。”梁祯登时满脸愁色,“云部的将士,一大半都是出身凉州。我们几个,也没少染上羌胡风气。” “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黑齿影寒将膝盖上的书卷起,露出下面的一串钥匙,“公仇称还记得吗?” “记得,想杀我的人,我怎么敢忘记。”梁祯嘴角一弯,“直到现在,我晚上睡觉时都还时常会梦到他。” “跟我去见见他。”黑齿影寒用食指挑起钥匙扣,手指轻轻一晃,钥匙就转了起来,“他现在,对我们有用。” 自打上次刺杀梁祯失败之后,公仇称就一直被关押在一顶由熊罴屯精锐着重看守的帐篷之中。与常规的帐篷不同,这顶帐篷开了三个窗户,基本可以保证整个白天都有阳光照入。 所以,这个帐篷之中,空气十分新鲜,并没有一般帐篷所常有的多种味道混杂在一起的让人难以呼吸的气息。 公仇称戴着铁镣,盘腿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案之后,木案上放着一只酒坛,一只油光闪闪的空碟子。 “怎么样,住得还算习惯吗?”梁祯开口问道。 “承蒙校尉记挂,一切都好。”公仇称还是像数月前那样不苟言笑,即便身陷囫囵已久,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似乎还真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座上宾。 “帮我向孙将军传句话。”梁祯没跟他左弯右绕,而是单刀直入道,“就说我准备跟他决战。” “校尉这是准备放某回去?”公仇称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喜色,不过这也是转瞬即逝的。 “你在我这白吃白喝快半年了,再住下去,我可要跟你算钱了。” “哈哈哈,校尉真是个鬼精之人。”公仇称放声大笑,“校尉所托之言,某一定带到。” 梁祯打算通过公仇称的口,来给孙坚下“战书”,不过这个约战的地点,却是十分值得玩味——雒阳西北郊的谷水岸边,时间是三天之后。而孙坚的部曲 ,是从雒阳的东北方向来的,而这三天的时间,足够孙坚干一些事了。 在黑齿影寒的提示之下,梁祯这才想起,孙坚之所以如此拼命讨董,为的也是一个“名”,因为在去年董卓的宣传之中,连杀两个二千石大员的孙坚已经是罪孽异常深厚之人,而且为了进一步分化孙坚和关东的其他诸侯,董卓还派部将李肃假惺惺地向孙坚表示,董卓打算跟孙坚结成儿女亲家。 而孙坚为了证明自己跟关东士人是一条心,自然就得出死力来讨董了,正因如此,他的部曲才会在关东诸军皆徘徊不前时,孤军直入虎牢关,并在陵区大败樊稠部。 如果孙坚能够再进一步收复雒阳,那他的威望自然是大大增加,而此前滥杀两千石的罪孽,在关东诸侯那里,估计也会被一笔勾销。当然,雒阳对梁祯而言,是同样重要。所以,梁祯也不可能放任孙坚长期将其占据,因此,梁祯给了孙坚一个期限——三天。 三天之后,如果孙坚还不走,那就表示,双方只能决战了。而雒阳城郊,正好是一片适合骑士冲锋的平原,这个地形对梁祯而言,毫无疑问是利大于弊的。 “校尉不杀之恩,称本当以死相报。但奈何,以委身于孙将军,不能再替校尉而死。”解开铁镣后,公仇称对着梁祯长揖到底,起身后,却是神色一变,摆出一副商谈密事时才有的表情,“不过,称可以告诉校尉一件事,或许对校尉有用,权当答谢不杀之恩。” “你们都出去吧。”梁祯屏退了左右的扈从。 “当初,董将军曾派一些有名望的士人前去劝降关东的义军。其中,劝降南阳袁将军的人,是少府阴修,他最终为袁术所杀。” “阴修早年,在当颍川太守的时候,曾拔擢过钟繇、荀彧、荀攸、郭图这些名士之后。”公仇称说到这,再次对梁祯长揖到底,“校尉,公仇称告辞。” 东汉选拔人才的方式有四种,其中之一,就是阴修拔擢钟繇等人的做法——辟除,而根据自古以来的规矩,钟繇等人便算是阴修的门生了,而袁术杀了阴修,自然就跟这些人以及其背后的家族结下了梁子。 “公仇称告诉我这些,恐怕是想让我知道,关东叛军的土崩瓦解,就在眼前了吧?”看着公仇称上马远去的背影,梁祯喃喃道。 “现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黑齿影寒忽地从梁祯背后冒了出来,“一,让王方跟在公仇称背后,突袭孙坚。二,按照跟孙坚的约定,带兵去谷水。” “天下赋税,多出冀州。谁占据了冀州,谁就有了未来。”梁祯忽然将话题扯得老远,“如果我们打败了孙坚,说不定相国就会让我们趁机东进,去打豫州。可按相国的路子,打豫州的时候,必定是让我们自行纵兵劫掠,以补充军需。这样一来,就必定会得罪许多出身豫州的士人。” “传令,王方、李蒙部退兵谷水。三天之后,再跟孙贼决战。” “诺!” 梁祯带着大部队转向东南,而孙坚则带着部曲从偃师南下,在当天夜到达雒阳城东北的大满仓。 大满仓曾经是雒阳附近最重要的粮仓之一,可现在却被大火烧成了一片焦土。不止是大满仓,整个雒阳城,无论是新盖的民房,还是有着两百多年历史的宫室,都被董卓放的那把大火烧成了一片废墟。 持续了数日的大火,直到昨夜才被一场暴雨浇灭,然而即便是这将天地连成一片的雨墙,也盖不住那废墟之下的浓浓黑烟。因此,当夜幕降临后,整个雒阳城 ,就变得比白天更为阴郁、压抑,像极了西方佛教所说的炼狱。 眨眼就到了四更时分,此时正是一天之中最为黑暗的时候。可城北永安宫的上空,却忽地飘来了一朵彩色的祥云,那七彩的光晕不仅驱散了永安宫废墟上的烟霾,更照亮了方圆十多里中的一切。 如此反常的现象立刻引起了驻扎在大满仓的孙坚军的惊恐,好在孙坚急中生智,一口咬定这是祥瑞而不是凶兆,并且立刻和部将韩当,长子孙策带领百十军士开进雒阳城的废墟之中,去寻找这“祥瑞”发生之地。 孙坚花了三刻钟的时间,来到光晕最亮的地方,抬头一看,正是永安宫的废墟。 “我听说春秋的时候有一块叫和氏璧的玉石,哪怕是装在密匣之中,也难以掩盖它的光泽。后来,祖龙一统山河,将和氏璧雕刻成传国玉玺。再后来,高祖灭秦,从秦宫中得到了这御玺。从而鼎定九州,难不成这御玺,现在就在这永安宫的废墟之中?” 孙坚摸着下巴上的苍髯,轻声对韩当及孙策道。 “大人不妨下令搜索永安宫,如果真是如此,则大业可成矣!”孙策立刻拱手道。 “甚好。”孙坚点点头,“义公,让兄弟们分开搜索,找到这祥瑞之源。不过一定要记住,找到之后,立刻上报,切勿自行挖掘。违令者,斩!” “诺!” 众军士得令后,立刻忙碌起来,不多时就有人报告称,在永安宫左侧的一口被倒塌的屋子的砖石填塞的古井之中,有祥光溢出,而且走进一闻,还能嗅到一阵迥异于周边的清香。 孙坚大喜,当即下令摆设香案,自己和孙策跪在案后,焚香祈祷一翻,然后再令人挖开古井,以捞出井底的祥瑞之物。 众军士一直忙碌到中午,艳阳高照之时,方才将古井清理完毕,并从井中捞出一句宫人的尸首。 这宫人可不是一般人,虽说衣着凌乱,面容腐败难辨,可他的怀中,却有祥光溢出,哪怕是在艳阳的直射之下,也并逊色多少。 “你们都退后,策儿,你留下来。” “诺!”韩当应了声,立刻挥手赶退军士们。 孙坚明着眼看着韩当等人,直到他们真的消失在废墟之后,然后才着手一件件地掀开宫人的衣物。 当掀开第三层衣物之后,一只用名贵的木料制成的檀香盒子终于出现在两人面前,孙策捡起来,刚打开盒盖,就立刻下意识地伸手挡住眼睛。 “大人,这是?” “这就是传国玉玺。”孙坚一把将盒子抢过,端详了许多,然后才伏在孙策耳边道,“传说,大禹制九鼎,启得九鼎而有了夏,商汤得九鼎而有了商,武王得九鼎故有了周。” “后来,秦国强大,就向周王索要九鼎。可怎想,九鼎在运往秦国的途中,有一鼎落水。后来,秦始皇一统,就用这和氏璧做成了传国玉玺,以代替九鼎的作用。” “大人,你的意思是,我孙家,将一统天下?” “嘘!”孙坚一把捂着孙策的嘴,“秦得天下,除了御玺外,还有六十万虎狼之师。高帝定鼎,除了御玺,也有数十万敢勇之士相随。” “如今天命虽到了我孙家,但是我们目前的实力,还不足以承托他。”孙坚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收好,并藏在怀中,“在我们积赚起足够的实力之前,切不可让旁人知道这事,否则,对孙家而言,将是灭顶之灾。你明白吗?” “孩儿谨记!”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世事难料 ,后汉长夜 孙坚拿到传国玉玺的当天,就在雒阳的中东门举行了“盛大”的入城仪式,仪式结束后,他骑着白马在一片废墟之中转了一圈,然后立马宣布,洛阳残破,不宜久屯,接着就领着部下退出了雒阳城。 因此,第三天早上,梁祯率军出战时,孙坚部早已踪影全无,雒阳城依旧像四天前一样空空如也。 “牛盖,去将军中的文吏都召集过来,我们来举行一个规模盛大的‘入城仪式’。”梁祯扯起嗓门道,“就说孙贼畏惧我军威,在我军到来之前,便弃城而逃。” “诺!” 梁祯部的进城仪式是在当天下午举行的,跟前两天的孙坚一样,梁祯也是全服披挂,手执长枪,骑着高头大马,从城西的广阳门进了城。 因此跟孙坚一样,梁祯进城的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卷人间炼狱般的画面。 焦黑的断壁残垣,被大火熏黑的人体骨骼,摇摇欲坠的华表,半倒塌的宫室,可惜了昔日金碧辉煌的雒阳城,今日完全就是一副“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的境况。 “传令,全军离城十里,再行扎营过夜。”梁祯知道,这雒阳附近,已再无一处地方可供立足,于是率性率军远离。 “校尉,我想跟你单独谈谈。”营盘刚刚扎好,张郃便找到了梁祯,而且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自动与梁祯保持一臂多的距离,明显他有紧要的事要跟梁祯商议。 梁祯站起身,对军帐中正在忙碌的其他人道:“你们先出去吧。十步之内,不要有人。” “诺!” 张郃抿了抿嘴唇,两次张口但都没能成功发声,很明显,他准备说的事这件事,已经盘踞在他心头数日,但他却还是没能组织好语言。 “儁乂是看了雒阳,意难平吗?” “正是。”既然梁祯已经替张郃将他最难以出口的话说了出来,那张郃也就再无顾忌了,“郃未冠从军,正是看不过蛾贼烧杀河间,以致野无鸡鸣。” “可怎想,今日郃在雒阳,却看到了比当年在河间更过分的事。” “我又何尝不想让这天下恢复秩序,乃至重现明章之治?”梁祯叹了口气,“只是桓灵无道,以致国势倾颓,奸佞盈朝。要想重现明章之治,就必须有足够的实力。但我现在没有,不过我相信,以后会有的,就是不知,儁乂愿否与我同道而行。” “得校尉此言,郃愿以死相随。” 黑齿影寒搭建的线报网络终于开始运行,不过传回来的第一份线报,却是董白给梁祯写的私信,这令梁祯的脸红了很久,当他端详着这封密信时,脑海中不止一次闪过将所有经手过这封信的人召集到一块,以澄清这其中的“误会”的可笑念头。 好在,董白给梁祯留了一点颜面,因为她在信中并不仅仅写了一些儿女情长的话,还表露出了自己的隐忧——董卓的幕僚为了讨好他,竟然说董卓对社稷的功勋可比姜子牙,因此亦可获得“尚父”这一敬称。但很明显,连董白都只是,董卓目前 的功绩根本就配不上这个称号。 “相国在进入长安时,曾命令皇甫御史中丞在道旁跪迎。这一招,算是将他彻底得罪狠了。”合上书信后,梁祯不由得长叹一声,“昔年,楚庄王大败强敌晋国,尚言武功七德,自己无一具备,故止戈为武。现在,皇甫将军虽说屡败蛾贼,但这些人,只不过是活不下去的民众,皇甫将军非但不体会他们的难处,反而以他们的尸体修筑京观,以炫耀自己的武功。” “一旦有一天,皇甫将军得势,相国恐有灭族之祸。” 皇甫嵩虽然从没直接统帅过云部,但他的威名却早已深入云部的汉胡兵士心中,因此,这话梁祯只敢跟黑齿影寒一人说。 黑齿影寒摇摇头,眼神中涌现出一丝惆怅:“相国现在,已是离弦之箭,回头已是不可能,至于能到哪,只能看天意如何了。” “董白在信中说,相国的身边挤满了阿谀之人,就像商纣灭亡之前一样。” “唉,当初我没有劝阻相国进京,是想通过这件事更进一步。但怎想,现在什么都没得到不止,路还越走越窄了。早知道会是这样,还不如老老实实呆在凉州,这样说不定百年之后,还能有一个良将之名。” “将鹰扬他们叫回来吧。”黑齿影寒忽然从袖子中翻出一块木牌,“让他们去长安。君阳虽然善战,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 黑齿影寒故意将话说得模棱两可,但梁祯的双颊上,却依旧浮上了一片红晕:“我……我不是这……” 梁祯的话尚未说完,就被黑齿影寒的幽幽目光给逼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喜欢就喜欢,没必要遮遮掩掩。” “是,我就是一个花心的人。”梁祯再次觉得,他必须离黑齿影寒远一些,因为在她面前,自己就像一个三四岁的孩提在母亲面前一样,所思所想,无处遁形。 “董白……有……有什么好?”黑齿影寒头一次在神志清醒时说话断断续续,这足以表明,在她心中有多在意这件事。 梁祯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比适才张郃的提问更为重要的难题,因为刚才,哪怕自己的回答不能让张郃满意,失去的,也只不过是一个日后的名将而已。而现在,如果自己的回答不能让黑齿影寒满意,得到的,可能就不仅仅是遗憾那么简单了。 因此,梁祯沉默了许久,以思索一个合适的答案。而要想得到这一答案,就必须先摸清黑齿影寒的心中所想。 黑齿影寒可以接受韩霜灵的闯入,因为后者只不过是出身于平陶县的一个小富之家,若跟她相争,只会降低自己的身段,而且,韩霜灵跟梁祯成婚不过一年,便已身故。所以,她的出现就像夜空中的流星一般,虽然绚丽夺目,但却短暂异常。 但董白就完全不同了,因为她出身于将相之家,而大汉相国的含金量,即便是在这个国力倾颓的时代,也远远比一个偏远部落的王号要强,更何况,董白的背后是实打实的现任相国,反观黑齿影寒自己呢?除了这些年的所学 所得之外,还能有什么? “她就像一只鸿鹄,可以伴我高飞。而你,就像一块陆地,没了你,我将无所依托。” 黑齿影寒张了张嘴,但最后却是话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历史上,曹操在与刘备争夺被自己迁空了人口的汉中时,曾用鸡肋来形容它,意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而现在的雒阳城,其实也是相似的处境,因为它周边方圆二十里的地方,不仅征收不到一粒粮食,更没有一间可以躲雨的房屋,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对兵士们而言都是苦不堪言。 梁祯让一名文吏替自己写了一封给牛辅的军书,请他下令将云部调还安邑,以免在雒阳受苦。 然而,牛辅的会信还没到,从长安却又发来一封军书,一看落款,竟是相国府。 这封军书只有寥寥几十个字,前半部分是简单地夸奖了梁祯追随董卓征战多年所立下的功劳,后半部分则是让他立刻返回长安,以待封赏,部曲则交由他的偏将暂领。 “调我回长安受封?”梁祯合上军书,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之色,“我虽然打了不少仗,但真正可以称得上是胜仗的,却是一次都没有,相国不会不知道,为什么还会有封赏呢?” 但董卓的军令就是军令,梁祯虽然还有满腹疑惑,但却还是不得不将部曲交给黑齿影寒和张郃两人,自己则带着章牛等少数几个扈从,经函谷关直抵长安。 跟往日相比,长安城因为雒阳地区人口的大量迁入而变得拥挤了不少。不过旧都就是旧都,尽管已经荒废多年,但还是在极短的时间之中,就适应了都城的身份。 跟雒阳一样,长安的街道特点就是直,横是横竖是竖,四平八稳,为的是人走在上面时,每一步都能安下心来。道旁的建筑都是方方正正,堂堂皇皇,严格对称的,充分反映出建筑的主人对权力那与生俱来的欲望。 这种欲望就像他们脸上的笑容,是凝固而自然的,是情真意切的,但这些笑容,却从未令梁祯安心过,相反的,每当有陌生的人向他投来这一笑容时,他都会生出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梁祯没有急着去找董卓,而是先去了一趟香积寺。只是一别多年,香积寺如今也让梁祯生出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曾经的古林幽径,如今已经铺上了一块块长半丈,厚一尺的青石板,道旁的林木也经过了修剪,就像列阵的兵士一样,整齐划一,但看着却独少了几分自然之息。 至于那本隐藏在山林之中的香积寺,也摇身一变,变得庙宇堂皇,佛身漆金。成群结队的僧侣在散落在各大殿之间,有的在替信徒解惑,有的在佛像下修禅,有的则在相互激辩,以增长智慧。 “这位法师,冒昧地打扰一下,我想求见慧海住持。”梁祯将黑齿影寒交给他的木牌交给一名过路的僧侣。 那僧侣突然被打扰似乎有些不悦,但当他看到梁祯手上的木牌之后,脸上却是立刻挤满了笑容:“施主这边请,慧海住持正在方丈室等候。” 第二百六十三章 阴云 ,后汉长夜 “还好有盈儿。”从方丈室出来后,看着这熙熙攘攘的香积寺,梁祯不禁由衷称赞道,要不是当年,香积寺还是一间只有三五僧侣,两间小殿的时候,黑齿影寒就给它捐了上千枚铜钱,梁祯现在也得不到跟慧海法师单独见面的机会。 梁祯正在感慨,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梁施主。” 他回头一看,来者是一名僧侣,二十来岁的年纪,身着被赤衣,脚踏木屐,手中握着一串黑色的佛珠,正是六年前被黑齿影寒送出家的君阳。 君阳赶上了香积寺发展壮大的东风,而且也是那上千枚铜钱的直接受益者,现在他已是香积寺的监院,位居僧侣等级的第二层,仅次于住持慧海。 “悟心法师。”梁祯双手合十向其行礼道,“殿下一切都好。” 君阳双手一合十:“多谢校尉。” 说着君阳将梁祯领到一间偏殿之后,这里可以避开前殿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一众行色匆匆的僧侣。 “自年初相国决意迁都之后,三辅地区人口暴增,相国又收尽民间铜器,以制造这种小钱来购买军资,以致物价暴增,饿殍遍地,故而香积寺信众日多。” 悟心说着,双手递上一把小钱。这些小钱不仅两面无图无字,就连对着阳光也看不见丝毫铜制品的金黄光泽,不用问也知道,民间根本上就不会承认这种钱币。 “为了逃避相国的掠夺,许多富人将家资送到了寺院之中,为此慧海住持正准备在后山修建一个巨大的地库,以供储藏。” 梁祯摩挲了两下手中的钱币,忽然抬头问道:“应该有不少人,在密谋除掉相国了吧?” “目前来香积寺的多是民众,两千石尚无一人,故而未有明确的消息。” “慧海住持每天都在干些什么?”梁祯隐隐觉得,在名位日增之后,慧海住持不会在甘心做一个隐世之人,毕竟,如果他是这样的人,就不会不远万里从西域来到长安了。 “住持每天都会和少数信众闲谈,这些人,有民夫,有商贾,也有官吏,不过尚未见他跟一千石以上的官吏洽谈过。” “你做得很好。”梁祯点点头,顿了顿,然后补充了一句,“殿下……让你万事小心,有什么难处,尽管向我们开口。” 悟心的表情立刻变得阴晴不定,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平复下来:“君阳谢殿下记挂。” 别过了悟心君阳,梁祯直接去了一趟城西的茶斋,尽管长安的物价已因董卓乱铸小钱而暴涨十数倍,可却仍旧挡不住富家大户出门享受的热情,午时未至,这上好的茶斋之中已是雅座全无,很多后来的茶客只能在门外等候。 野荷换上了一身白色的襦裙,头上梳着一个已嫁人的女子才会梳的髻,身上背着一只蓝布小包,靠在茶斋左侧的围墙上,这个位置恰好背对着那排长队的人龙,可谓是相当不起眼。 “野荷。”梁祯大老远地朝她招手,因为在他看来,董白这野丫头压根就不会有什么值得他像跟君阳相谈时那般小心翼翼的大事要通过野荷来告诉他。 野荷像模像样地给梁祯道了个万福,然后才将布包从肩上解下,从中取出一个竹简,交到梁祯手中:“这是姑子给校尉的信,校尉在拜见相国之前,一定要先行查阅。” “多谢。” “另外,姑子还有一句话,让野荷转告校尉。” “请讲。”梁祯将竹卷收入怀中,但神情却依然没有严肃起来。 “姑子希望,校尉能将她的话当回事,而不是认为,这是孩提之语。”野荷说完,又跟梁祯道了个万福,然后转身离去。 “切,还以为是什么呢。”看着野荷瘦削的背影,梁祯颇为不屑地笑了,“不过也是,小孩子都希望当成人,成年人却希望能当小孩。” 不过,尽管梁祯没将野荷的提醒当回事,但他还是在拜见董卓之前,将那竹简草草地翻阅了一遍,可怎知,当他看到上面写着的第一行字时,整个身子就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定住了。 因为,这竹简上所写的,不是别样,正是相国府中的人员布置。 董白说,自打董卓迁都长安后,就突然之间变得非常固执,然而还非常多疑,终日怀疑有人要暗杀自己,就连原本负责相国府警卫的杨文远,竟因为一次董卓在睡觉时听到异动,而卫士们过了两个弹指才赶到,就被董卓下令在院中鞭打致死。 但这杨文远又岂是常人?他是相国将兵长史杨定的从弟! 因此,董卓将杨文远鞭打至死后,就立刻将府中的凉州护卫都换了个遍,转由并州人吕布率领他麾下的猛士来宿卫相国府。同时杨定也被董卓拜为北地太守,离开了长安,他的职位转由李肃担任。 而董白说的第二件事,就更令梁祯感到不寒而栗了,那就是司徒王允在两个月前,给董卓做了一回媒人,让董府多了一个美艳无双的不知第多少个侍妾。董白还在信中强调,这第不知多少个侍妾,是并州忻口人,跟吕布、李肃等人勉强算是同乡。 在后世,民间流传着一个传说,说东汉的司徒王允,因不满董卓作乱朝纲,故与义女貂蝉上演了一出美人计,让董卓与吕布二人反目成仇,最终,成功地让吕布动手除掉了董卓。 当然,这是传说而不是正史,貂蝉其人正史上也并不存在,但董卓与吕布反目这事,却也是事实,而且,王司徒在其中,也确实是功不可没。因此,梁祯心中自然是大为不安。 看完信后,梁祯立刻明白了董白的意思,可他对此却依旧是无能为力。因为,董白虽是董卓“隔代亲”的孙女,但却是个未及竿的孩子,她的话根本就不会被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董卓放在心中。 因此,董白才希望梁祯能够劝一劝董卓,可在梁祯看来,这也并不可能,因为梁祯的身份,是外将,而且是凉州系的外将!由他出面劝谏,只会被董卓认为是在挑拨离间,弄不好,就跟杨文远一个下场了。 但是,既然董白有所嘱托,梁祯什么都不做也说不过去,因此梁祯决定,先约两个人出来,跟他们商议一翻后,再作决定。 第一个人是李儒,因为他是董 卓最信任的心腹,且跟随董卓多年,对董卓的心事十分了解。因此,在梁祯看来,如果说整个相国府中,还有谁能够劝解董卓,李儒绝对是排名第一的那个。 可要见李儒一面也并不容易,因为谁都知道李儒是相国身边的红人,因此整个长安城中,就没有哪个有权有势的人不想见李儒一面的,至于目的,有的是想通过他牵线搭桥以拜见董卓,有的则是想从他的嘴中撬出一两句金石良言,还有的,仅仅是想给李儒留下一个印象,以便日后有事时,可以求助于他。 所幸,梁祯跟董白那不清不楚的关系帮了他大忙,因为哪怕是李儒,也不敢怠慢这个未来可以作为董卓孙女婿的“小卒”。因此,梁祯的名帖刚递上去没多久,李儒就派人来请梁祯前去相见。 李儒在尚书台有个官职,因此他有一间独属于自己的官邸,梁祯跟他就是在那里相间的,比起在相国府相见,这里能够省去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恭喜校尉,大败逆贼,收复雒阳。”李儒一见面,就笑嘻嘻地向梁祯拱手致意。 “哪里哪里,这还不是相国指挥有方,李兄运筹帷幄。祯只不过是出了一些蛮力而已。”梁祯说着,将一个锦囊递给李儒,这个锦囊之中,只有一块木牌,凭着它,李儒随时可以去香积寺找悟心法师领钱。 慧海虽是出家人,但也有着自己的欲求,那就是在大汉的上层宣扬佛法,而要做到这一点,没有庞大的人脉与财帛作为支撑,是万万不行的。因此,当慧海看到不少富人将家资或捐献,或寄存在香积寺后,便索性任着底下的和尚们做起了放贷生意,以获取更多的财帛来支持弘扬佛法的事业。 “梁兄真的是太客气了。”李儒当着梁祯的面将锦囊打开,倒出里面的木牌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五千钱”,不由得喜笑颜开,因为这上面的五千钱,可不是指董卓在长安滥发的小钱,而是货真价实的五铢钱! 五千五铢钱,按照董卓制定的兑换比例,至起码可以换五十万小钱。 “祯想向李兄请教一事,还望李兄不吝赐教。” “哈哈哈,梁兄真的太客气了,有什么事,尽管问,儒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梁祯用余光瞄了李儒一眼,发现他的表情没什么异常,于是才叹道:“唉,我听说相国将身边的凉州人尽数远调,改用并州人作护卫。不知此事当真?” 李儒一听,不由得眉头一拧:“梁兄可曾听说说胡文才、吕奉先之事?” 梁祯想了想,李儒所说的,应该是数月前胡轸跟吕布领军讨伐阳人,结果因内讧而铩羽而归的事。于是,他点了点头。 “凉、并诸将不和的后果,主公已是亲眼所见,所以要想抵御关东的叛军,要么就全用凉州人,要么就全用并州人。很明显,在主公的心目中,你们的作战能力更优。” “但主公之所以能够稳坐相国府,没有吕布跟李肃的军队,是万万做不到的。”李儒说到这,不由得叹了口气,“所以,就只好让奉先宿卫相府,以安军心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如临深渊 ,后汉长夜 梁祯明白李儒的意思,知道董卓如此安排也是无奈之举,但明白归明白,要想他支持,又是另一回事了。 “李兄,吕布毕竟亲手砍下过义父丁原的首级。”梁祯提醒道。 “唉,梁兄,如果你在我这个位置上,就能理解道,什么叫忠臣难做了。”李儒苦笑着摇摇头,“杨文远的事,你听说过吧?” 梁祯心中一突:“听说他是因为护卫不力?” “唉,主公早有更换宿卫之意,但杨文远跟了主公二十年,死活不肯,所以才……” 梁祯吓得面无人色:跟了自己二十年的护卫,说砍就砍了? “现在,说话能让主公听进去的,就只剩下名士蔡邕、王允二人了。”李儒一个劲地摇着头,“可这两人,都是主公强征而来,他们对主公是什么心思,你我也实在难料啊。” 梁祯想了想,决定结束这一无意义的话题:“李兄,容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讲吧。” “我听说,有的人劝谏相国以尚父自称。这些人都有谁?” “梁兄,万万不可!”李儒见梁祯脸色阴沉,且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刀柄,原本跪坐着的身子往前一倾,伸手摁住梁祯握刀的手道,“这人官做大了,身边自然少不了一群苍蝇围着。这些人不仅杀不尽,强杀,反而会危及自身。” “我是怕相国终有一日,会毁在这些阿谀之人手里。”梁祯决定对李儒说出这句明显越线的话,因为他已经从刚才的举动中看出,李儒仍旧是终于董卓的,因此他也断不会在这件事上做手脚来害自己。 “主公准备在长安城东修建一座城堡,往后自己跟家人就住那里面了。”李儒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只要你们在前线顶住叛军,大家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可我们都驻扎在百里之外,十里之内。”梁祯不再说了,因为凭借李儒的智慧,必定能懂自己的话,再多说,除了会予人口实之外,再无益处。 “唉,梁兄你是对的。但这世上,对的事,往往并不代表着正确。”李儒轻轻地用袖子擦着一尘不染的桌案,似乎这样,就能削减他心中的苦闷之意,“梁兄,明日见到董公的时候,切不可言及此事,不仅如此,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要说,否则,就会有杀身之祸。” “李兄的提醒,祯谨记于心。”梁祯向李儒行了个天揖,然后就离开了他的府邸。 梁祯要去找的第二个人,不是别个,正是昨日刚刚跟他见过面的野荷。 野荷是董白的贴身丫鬟,在后世,有句俗语叫:宰相门房七品官。这话换在野荷身上,也是同样的道理。 因为,董白若要出门,必定会引起整个董府的注意,但野荷就不一样了,一来她只是个小丫鬟,哪怕走丢了也没有人在意,二来,她又是董白的贴身丫鬟,因此,哪怕是董府的管家,也得给董白三分薄面,而不会过于为难她。 跟雒阳一样,长安也是大都无防、有城无郭,因此仅有的一堵城墙外,还林立着数不尽的房屋,群屋之中,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群,这些大都是长安的 原住民,有自己的房舍。而再往外,则是由一顶顶帐篷,一间间临时搭建的草屋组成的棚户区,居住在这里的,多是董卓强行从雒阳迁来的雒阳外围百姓。 他们即无多余的钱帛在三辅购置田产,亦无足够的关系从官府那申请到为数不多的安置田,更无足够的男丁去垦荒,因此只能在这外围的棚户区中挣扎度日。这种地方,长安城的巡捕除非有上司的敦促,否则是绝不会主动来的。因此,这里也是罪与恶的根源。 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有生意就有市集,不过不同于制度森严,管理严格的长安东西市集,棚户区的市集更像北宋时期的草市,全部由商人们自发组织而成,里面上到奇珍异宝下到锅碗瓢盆应有尽有,不过质量如何全凭买家的一双慧眼,要是一不小心买到了假货,也不会有市正来帮忙讨回公道。当然,如果买家的拳头比卖家大,那公道还是能够“自在人心”的。 所以,梁祯刚带着章牛等人进了草市,就目睹了三场打斗,其中两场动了刀子,总共死了五个人,两个卖家,三个买家。还有一场已经剑拔弩张的打斗因为双方都对身穿铁甲的军士心存畏惧而止住了。 梁祯的目的是草市中的人市,没错人市的商品就是人,有的是因实在饿得活不下去,而在自己头上插草标的,有的是全家都饿得七荤八素,没办法打算跟别人易子而食的,还有的,则是纯粹靠卖人为生的人贩子。这第三类人,往往手中的“存货”也最多,质量也更容易处于上乘。 但梁祯一连拒绝了三名人贩子的“拉客”,而是径直往人市最深处走去。 有几个胆大的人贩子咬定军士们的出现是因为官军需要大量的仆役,因此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为了谈成生意,他们还开始“内部竞争”,这个说自己的价格比别家都好,那个说,自己的价格虽然高,但可以免费送两个美人给军爷享受。还有个说,若军爷用着不顺心,可以退换。 章牛亮出了板斧,人贩子们这才悻悻地闭上了嘴巴,并赶紧推开,因为他们干这行的目的也仅是为财,而不是搭上命。 “你,为何自卖?”梁祯在一个自卖人身前站定。 这人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四肢健全,但双眼都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牙龈浮肿,裸露在破衣外的皮肤也十分松弛,一看就是多日没吃饭了。 “地在雒阳。”那人隔了老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而且他说话时,中气严重不足,似乎随时都会咽气。 “什么价?” “给口吃的就行。” 梁祯一惊:“你的妻儿呢?” “被乱兵杀死了。” “成,我带你去吃饭。” 梁祯不知道那人到底饿了多久,怕他吃太多将自己给撑死了,因此只带他去吃点稀粥,可即便是稀粥,这人一见,依旧眼放金光,一把将碗夺过收在怀中,生怕被别人抢了似的,然后一口气吃了五碗,方才堪堪止住。 “走吧。”梁祯对他道。 那人虽然有了东西垫肚,但神情依旧呆滞,梁祯叫他动,他就乖乖跟在 后面,没有一句二话。 “这人是谁?”野荷指着这人问道,但她的脸上,却没有多少惊讶,似乎对此早已见惯不怪。 “我想请你想办法让姑子见他一面。在高楼上遥看也行。”梁祯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指着一间拥有一栋高楼的院子,对野荷道。 “我会想办法。”野荷点头应是,“校尉可还有话要野荷转告姑子?” “话没有,倒有一卷书。”梁祯说着,解下肩上的背包,塞给野荷,“不过,姑子可会字?” 野荷“噗嗤”一笑:“校尉小看姑子了,姑子自小便与哥哥们读书写字。” 梁祯托野荷转交董白的那卷书,正是《汉书·霍光金日磾传》,上面详细记载了霍光死后,身居显位,手握大权的诸霍是如何在一夜之间,被汉宣帝抄家灭族的。尽管,书上的故事与现今的形势有所差距,但对于董卓这种宦海沉浮多年的人而言,警示之意已是不言自明。 “还有一事。”梁祯叫住了正准备远去的野荷,然而当后者回头之后,他却一时支吾不已,而且脸还不由自主地红了。 野荷无奈一笑:“校尉有话请快讲,相国马上就要回府了。” “丑儿与姑子,是一个人吗?”梁祯终于问出了那盘绕在自己心中已久的问题,这个问题他无法向牛辅求证,但他又无法,将它抛诸脑后不理。 “正是姑子的小名,不过这可别让旁人知道,不然的话……”野荷指了指自己吐出的舌头,“野荷的舌头可就要没了。” “要不是牛将军,我也不知道姑子还有这小名。”梁祯笑着安慰道,“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向旁人提起。” 野荷闻言又是一笑,道个万福:“野荷多谢校尉怜惜。” 董白在信中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说,当然又或者是这件事她事先也不知道,那就是董卓突然在第二天的朝会上宣布大肆封赏自己的宗族成员。 奉车都尉董旻被封为左将军,侄子董璜被封为侍中,兼领中军校尉,至于其他的宗族成员,也无一不是身居要职。同时,公卿大臣在面见董卓时,都需要行跪拜之礼,然而董卓却不需要回礼。若放在往常,这可是天子才能享有的待遇。 “校尉请在侧厅等候,相国正在与刘司隶洽谈。”将梁祯引入相国府的小吏身子一躬,毕恭毕敬地对梁祯道。 “刘司隶?”梁祯闻声一皱眉,顺手从衣袖中摸出一只锦囊,递给那小吏,“可曾知道,他们在商量些什么?” “这……”小吏下意识地想要回绝,但当他看到那只分量并不轻的锦囊后,还是转变了态度,“相国要刘司隶逮捕长安城中‘为子不孝,为臣不忠,为吏不清,为弟不顺’之人,一旦抓到,统统处死。” 小吏说着,四下环顾一圈,见没有人在意他们俩之后,便压低声音给出了自己的忠告:“校尉若是没有太多的事,办完公务之后,还是尽早离去为好。” “多谢。”梁祯拱手作揖,如小吏所说,不久之后长安城将掀起一场暴风雨,留在此地,实非上策。 第二百六十五章 古都将见宣成事 ,后汉长夜 小吏劝梁祯快点离开长安,回到前线去躲避风雨,可当梁祯面见董卓之后,就立刻意识到,自己一时半刻,是走不了了。 这一切,说到底,还要拜董白所“赐”。原来,董卓准备大封他的亲族,男丁为侯,女眷为君。董白作为董卓的掌上明珠,理所当然地封为渭阳君,而且董卓还特意为她筹备了一个盛大的封爵仪式。 在这个仪式之中,要由都尉、中郎将、刺史这一级别的官员来引导董白所乘的车子,前往封爵坛。 说也讽刺,梁祯心心念念多年的将军印,竟是通过这种方式获得的——董卓将梁祯拜为中郎将,同时要在董白受封的当天,引导她的车子去封爵台。 梁祯不得不第三次联系野荷,让她收回自己给董白的那卷书,因为这事既然董卓已经提上了日程,那就代表许多准备工作已经开始或是接近完成,此时此刻,无论董卓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还是威望,都绝无废止的可能了,再贸然唱反调,只会像李儒所说的那样,引来杀身之祸。 可野荷带回来的,却是一个坏消息——董白聪明得过了头,在董旻来探望她的时候将那卷书给露了出来,也就是说,董旻已经知道董白在读《汉书·霍光金日磾传》了。 “真是糟透了!”梁祯一巴掌盖在自己的额头上,董旻在雒阳为官多年,政治敏感度比起董卓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相信过不了今晚,这事就会传到董卓耳中了。 “校尉或许不必过于担心,毕竟姑子已经将那卷书给烧了。”野荷试着安慰道。董白和她都到底也还是个孩子,以为这样就能够一了百了。 梁祯低着头想了半天,才说出两个字:“野荷。” “啊?” “回去之后,一步也不要离开姑子。”梁祯将脸从阴影中露出,“记住,无论如何,一步也不要。” 野荷小嘴一张,显然非常吃惊,但她还是唱道:“诺。” 看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梁祯叹了口气:“董白能救你。可谁能救我呢?” 梁祯不是没想过连夜逃回安邑,说实话,有黑齿影寒在一年前布下的网络,以及章牛等人的护卫,这不是难事,但问题是,回到云部之后,自己就真的安全了吗? 先不说云部中有多少人是真的心里只有他而没有旁人的,单就是跟云部驻扎在一起的张济、李傕、郭汜这三个校尉部,加起来就有近两万人,只要董卓一纸军令,他们必定会群起而攻之,到时候怕不是整个云部都灰飞烟灭了。 乌云就像一张厚厚的毯子,将整个夜空遮蔽得严严实实,哪怕嫦娥拼尽全力,也难以让一丝夜光留在人间。 司隶校尉刘嚣开始了他的抓捕工作,成群结队的武吏沿着长安城的横街竖巷飞奔,并不时暴力踹开一扇屋子,揪出几个尚在惊叫的,睡眼惺忪的人。惊叫声中,还不时夹杂着刀尖碰撞声,箭矢呼啸声,整个长安城,倚然成为了战场。 梁祯将自己反锁在驿馆的客房中,闭紧了窗户,可却依旧挡不住窗外那阵阵尖啸。 他开始怀念跟着宗员征战时的日子,尽管战事连绵没有尽头,但起码不用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 抓捕行动持续了整整一夜,武吏们收获颇丰,驿馆外的大街上,挤着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人龙——这些都是昨夜被捕之人,等待着他们的,不是长安令或内吏的审讯,而是渭水河畔的一刀! 而按照昨天那文吏的说法,这样的抓捕行动,还将持续很长的一段时间。当然梁祯已经不指望自己能够看见它结束了,因为说不定就在今天下午,前来逮捕自己的武吏就会破门而入了。 “什么……”大葫芦在房门外呵斥道,然而一话尚未说完,就便成了“嗷”的一声惨叫。 “轰”反锁着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头戴亮银冠,肩披百花袍的铁甲将军在门后昂首而立:“梁祯?” “正是。”梁祯一眼就瞧见了铁甲将军右手上的那把方天画戟,不由得苦笑一声:原来是吕布亲自来了啊。 既然吕布亲至,那一切的反抗就都成了徒劳——这世上或许真有人能够单挑吕布并获胜,但反正不会是自己或章牛。毕竟在吕布眼中,梁祯和章牛就如小鸡一般无力。 “走!”吕布很少说话,但鹰眼中的凶光却已经道明了一切。 梁祯走出房门,大葫芦半躺着靠在墙上,被两名军士用刀架着脖颈,他的板斧被踢到了离他双手足有十步外的墙角落,梁祯很怀疑,吕布到底有没有给章牛举起板斧的机会。 章牛身边,还有一名兵士被“架”在墙上,这名兵士更惨,佩刀还完完本本地插在刀鞘上,连拔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梁祯也松了口气,因为吕布并没有伤及他麾下的任何一个军士,这至少表明,情况还不算太糟糕,不然的话,凭吕布的能力,一路杀上来就完事了。 董卓盘腿坐在相国府的偏院中,面前的长几上摆着两壶桃县酒,身后的墙壁上挂着御赐的尚方斩马剑,一旁的铜炉中香烟渺渺。 “喝吧。”董卓抓起一只酒壶,在梁祯面前晃了晃,然后一饮而尽。梁祯作了个“请”的手势,然后也拿起酒壶一饮而尽。 立刻有仆人送上两壶新酒,董卓没说什么,拿起来就饮,梁祯不得不奉陪到底。 董卓常年在凉州军中“历练”,因此,酒量十分惊人,五六碗一坛的桃县酒他一口气喝了四坛,黝黑的脸庞才稍稍泛红。梁祯可受不了这个,喝到第三坛开始,他就喝不下了,只好举着酒坛,任凭那昂贵的琼浆从酒坛跟嘴唇的缝隙之间洒落。 “当年在陇西的群山里。”董卓终于开口了,“一个叛羌差点用石头把我砸死。” “是你,救了我。” 董卓掀开袖子,露出伤痕累累的臂膀:“我在军中近六十年,救过我的人不计其数,我一直想报答他们,可往往当我有这个能力的时候,恩人们却都已作古。” 这话,确实是说到梁祯的心里去了,梁祯从军的年岁虽尚不及董卓的零头,可却已经不知多少次被麾下的士卒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 而救他的这些恩人之中,就数徐病已一人在死前留下过名字。 “牛辅救过我,所以我招他为婿。”董卓又抓起一坛酒,猛灌一口,“可你,为什么?” “相国指的是《霍光传》的事?”两坛酒下肚, 梁祯只觉得眼前全是金星,因此说话时,也少了许多顾忌,如果他还有醒来的时候,一定会对现在说的话追悔莫及。 董卓扬了扬手,梁祯身后立刻传来一阵趟门被关上的声音。 “霍光有大功于社稷,可死后却被灭族。”董卓猛地将酒坛砸在桌案上,“你为何让丑儿这么做!” “我喜欢她,所以我不想看到她受伤。”酒壮怂人胆,两坛多酒下肚后,梁祯果真变得无所顾忌起来。 董卓黝黑的脸庞,显得更黑了,但没多久他却忽地“哈哈哈哈哈”地放声大笑起来:“我真该将你跟牛辅那厮一起打死!” 想必,是当年的牛辅也曾隐隐表达过这一意思吧? “来人!” “有!”房门立刻被人拉开,不知多少铁甲军士挤在门口。 “拖下去!乱棍打死!”董卓喝道。 “诺!” 两名军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架起将近烂醉如泥的梁祯,就将他往外拖。 “祯,你救我,所以我让你喝醉了再走。”看着军士们的背影,董卓硕大的眼珠上,忽然多了一滴不知多少年不曾现身过的眼泪。 董卓经常下令将人处死,但除了杨文远之外,却还从未试过在董府中将人杖毙。因此,军士们刚将梁祯在院落中架好,就立刻惊动了府中的老幼。 “住手!”第四杖刚刚落下,行刑的军士们身后就忽地传来一声尚显稚嫩的童音,紧接着一个瘦削且矮小的身影猛地从数名行刑的军士中间穿过,不由分说地就往趴在长凳上的梁祯背上一扑。 “姑子……你……你这是干嘛……”董白的两个奶妈慌慌张张地从军士们身边挤过,伸手就要去拉董白,“快下来!” 董白用尽浑身的力气抓紧了木凳,而那两个奶妈也不敢太过用力,生怕伤了董白,因此一时之间竟是奈何董白不得。 至于那些行刑的军士,则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手中的大杖虽举到半空,却也是再也无法落下一寸。 “姑子……快……走……这里危险。”梁祯被打了几棍,酒也醒了不少,因此当他意识到趴在自己身上的人是董白之后,立刻扭头劝道。 董白倔强地咬着双唇,一句话也不说,涨红了的脸庞上,竟多了两滴泪珠。 “听话,下去……” 董白还是没说话,却是双目一瞪,这眼神,分明跟辽水河畔时的黑齿影寒一模一样,吓得梁祯再不敢吱声,只得乖乖地闭上了嘴。 不知耗了多久,暴跳如雷的董卓终于赶到了后院,一见面就破口大骂:“丑儿!你干嘛呢!给我下去!” 董白依旧一言不发,似乎一开口,她就不够力抓紧长凳了一般。 “你下不下来!”董卓推开人群,然后转过身指着他们喝道,“滚!” “诺!”无论是军士还是奶妈都是如蒙大赦一般,急急脚地离开了这尴尬之地。 “我数三个数!再不下来,我……我打死你个丫头片子!” 董白将自己的下唇咬得出血,脸庞上的泪珠也一滴滴地落在梁祯的衣襟上,但她却依旧是一声不吭。 第二百六十六章 敌人 ,后汉长夜 “一!” 董卓见孙女竟敢无视自己的话,心中气得更甚:“二!” 这是掉在地上的大棒被人抄起的声音。 董白本就白皙的皮肤因惊恐而变得如阳光一般耀眼。 “我真的打了!”董卓叫道,手中的大棒在空中一挥,发出“呼”“呼”的风声。 董白闭上了眼睛,平日养尊处优惯的她当然也怕这即使是铁打的汉子见了也要畏惧三分的碗口粗的军棍。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军棍又是在空中一挥。 豆大的汗珠爬上了董白的脸颊,跟她的眼泪混杂在一起,看起来,她应该也是头一次惹得祖君如此生气。 “你给我下来!”董卓猛地将军棍往地面上一敲,“我不打他了!你给我下来!” “真的?”董白终于开了口。 “祖君什么时候骗过你?”董卓气极反笑。 董白这才怯生生地从梁祯身上撑起上半身,不过下半身依旧压在梁祯背脊上。 “郿坞有三十年的存粮,数不尽的财帛。就他们这帮手无寸铁的士人,能杀得了我?”董卓轻蔑一哼,“不过我身边敢这么跟我说话的人,可不多了。算了,这次就饶了你,明天你就给我滚回安邑去!” “谢相国不杀之恩。” 就在梁祯跟董白准备弹冠相庆的时候,董卓却忽然叫道:“慢着!” “往后,不许你再来找丑儿!”董卓怒斥道。 “诺!” 董卓拂袖而去,却忘记了将梁祯先一步踹出董府,因此给了梁祯跟董白一段几乎没有人“打扰”的独处时间。 “姑子,你用不着这样。”董卓刚走,梁祯就急不可耐道,“没伤着吧?” “哼!就你能!”董白一拳锤在梁祯的胸口上,“这次要不是有我,看谁来救你这笨蛋!” 梁祯被她呛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尴尬地笑着。 “你给我的书,我看过了。”董白忽然压低了声音,整个人几乎贴在梁祯耳边,“但现在整个关中,都是祖君的人,陛下年纪比我还小,还有谁,能够威胁到祖君?” 梁祯苦笑一声:“我不知道,就像霍禹临死之前,也不知道是谁真正有这能力一样。” 炎炎天汉四百年,不知多少家族在一夜之间由盛转衰,在衰落之前,或许他们都知道自己的敌人有哪些,但梁祯相信,他们中没有一家能在事前预料到,真正将他们推入深渊的那只手,究竟是来自哪一仇家。 董白似乎一直都很信任梁祯,因此当她听到梁祯这么说之后,也没有喘之以鼻,而是慌张地追问:“那该怎么防范?” 梁祯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给董白:“拿着它,最迟后天,我就会让人给你送来一个地址,你一定要尽快找个时间去那一趟,到时候会有人教你,一旦遇到变故,该怎么做。” 梁祯没有去过郿坞,因此不可能准确地替董白制定一条可行的逃生路线,所以,他只能将变故来临时,救出董白 的希望寄托在刘若跟叶鹰扬两人身上。当然,这两人都还需要些时日才能赶到长安,因此,梁祯只能出此下策了。 别过董白之后,梁祯当即策马返回驿馆,查看章牛等人的伤势,好在吕布等人那时还不知道董卓的态度,因此都没有下死手,他们几个只不过是面子受了点损伤,别的地方都无大碍。 “长安非久居之地,天一亮,我们就走。”梁祯对章牛等人道。 “去哪?哥哥。”大葫芦依旧气鼓鼓的,很明显,他还在对早上没能保护好梁祯一事而耿耿于怀。 “回安邑。”尽管失去了尚未真正到手的中郎将印信,但好在,命保住了,职务也没有“左迁”,这在这个充斥着血雨腥风的环境之中,已经是万幸了。 梁祯以为,只要到了安邑,就能太平无事了,可怎知,尚未到安邑,他耳边就听到了不少于云部相关的风言风语。 带来这些风言风语的,是逃兵。 每支军队都会有逃兵,只不过是多还是少的问题,而这些逃兵既制造混淆视听的谣言,也有时能拨云见日地提供真相。 在安邑以西五十里的地方,有一座叫不上名字的亭里,亭里原本的居民,大都因不堪白波军的骚扰而选择了逃荒,因此,这些空余的村屋,就成了逃兵的大本营。他们通常会在这里呆上数日以谋出路。 有的会托老乡的关系到别的校尉部中谋职,也有的会被附近的豪强所吸收,成为堡坞中的私兵,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会选择解甲归田, 梁祯在这群逃兵中发现了几个云部士卒的身影,于是让一名卫士上前打探情况。 卫士是抱着两坛酒去的,结果才刚将一坛酒喝光,就将话给套了出来。 卫士回来说,这些军士之所以选择逃跑,是因为在云部已经看不见希望。 原来,梁祯刚刚出离开云部,就有人在云部当中散播谣言——校尉为傀,襦裙掌军。 襦裙,是汉代女子服饰的一种。因此,这谣言的意思,也是不言自明。 梁祯大惊,当即连夜策马回营。可当他赶到大营时,却惊讶地发现,云部的规模,竟比他走时小了一半! 夜已深,但好在中军帐还亮着灯,灯烛之中,还有人影闪烁。梁祯滚身下马,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帐中只有一个人,坐在帅位前临时加上去的坐席上,正在埋头批阅着文书。 “儁乂,这么晚了,还不去休息?”梁祯见是张郃,于是将一脑子问题全部抛诸脑后,改用关切的语气问道。 “哎呀,校尉你可算回来了!都快急死我们了。” “别急,慢慢说。”梁祯将张郃摁回坐席上。 张郃说了足足两盏茶的功夫,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 原来,在梁祯走后的第二天,军中就流传出了“校尉为傀,襦裙掌军。”的谣言。黑齿影寒知道后,一边召集众将商议对策,一边派人暗中调查谣言的出处。 然而,没等他们查出个所以然来,牛 辅的军令就送到了云部,牛辅大笔一挥,直接将李蒙跟王方二人连同他们的部曲都给调回自己的帐下。李蒙和王方本就是牛辅的部下,因此牛辅将他们要回去也是无可厚非。 但问题是,李蒙和王方来的时候,都只是一个军候,麾下兵马加起来也不过一千余,是梁祯将他们提拔为军司马的,他们麾下的部曲加起来也因此增加至将近四千。 现在牛辅要将他们调回,这中间其实是有分歧的,有人认为,应该让李蒙和王方将他们到云部后才归入他们麾下的那将近三千军士给吐出来,然后再走。也有人认为,这三千人既然已经划入他们麾下,自然就应该跟着他们走。而不是要他们“吐出来”。 前者的观点,目前来看是对云部有益,因为兵员的多寡就代表着一支部队战斗力的强弱,而且这也是向梁祯表示忠诚的最佳时机。但却会同时得罪了上司牛辅,同僚李蒙及王方。 后者的观点,目前来看是讨好了三个人,一个是牛辅,因为他的命令得到了完全的执行,是对上司的尊重。另两个是李蒙和王方,因为他们俩都心知肚明,自己麾下的东西有多少是原属于云部的。往后发达了,也别忘了老部队当年的“馈赠”。但按这种观点,唯一受损,而且是受大损的,就是云部本身了。 其实,整个云部,唯一有能力处理这种难题的,就只有梁祯一个,但怎奈,他现在远在长安,军书来回至起码要八天。可这是牛辅的将令啊,能够让你云部耽搁八天吗? 黑齿影寒决定完全遵从牛辅的将令,以免梁祯同时得罪三个人,这是个正确的抉择。但她却单单忽略了一点,那就是那个昨日刚刚传开的谣言,对她自身的影响。 力排众议遵从牛辅将令的结果,就是那个谣言像春天的野火一般在云部的所有人心中蔓延,许多人直言不讳地指出,黑齿影寒会毁了云部,而对于她真身的怀疑,也在同时在军士们心中蔓延开来。 军士们或许可以接受一个较平庸的长官,但绝对无法接受一个被女人操控的长官。因此,随着谣言的越传越烈,连带梁祯的威望,都开始动摇起来。 “‘女生外向’,都算是轻的了。我将二十个人吊在营外,都止不住这谣言的传播。”张郃一脸的惆怅,就像一个使劲了浑身解数,但却依旧解不开考题的考生一般。 “遵从牛将军的将令,是正确的。但这,却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梁祯接过了张郃的话茬,“如果凭空多出三千无主军士,那至起码,会有三个新的司马能上任。” “四郎现在在哪?” “在后帐。”张郃叹了口气,“她称病不起五天了,也不让我们探视,不知是不是真病了。” “我去看看她。” 梁祯吩咐伙夫熬了煲鸡汤,然后端着它走进后帐。 黑齿影寒不知是得到消息今夜梁祯就回来了,还是因心事重重而彻夜难眠,总之,梁祯掀开门帘时,一眼就看见一个和衣坐在毯子上的背影。 “死棋。” 第二百六十七章 死棋 ,后汉长夜 何谓死棋?对弈之时一方的棋子走死路被包围,也无法构成双活就谓之死棋。通俗点说,就是无论如何努力,这只棋,也就不活了,只能如对手的愿,被从棋盘上取走。 黑齿影寒所遇到的,就是死棋。无论她遵命与否,都会得罪一大票人,而结果,要么是云部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要么是云部陷入内讧而丧失战斗力。 “但这一招,只要你在,就不一定会管用。”黑齿影寒捡起棋盘上的一只白棋,“你在的话,就可以跟牛将军慢慢谈,这些事也就不是事了。可你不在,就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这子落下了。” 白棋落下,组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包围圈中,是八只无法构成双活的黑棋。就如同,除了梁祯之外,整个云部,再无人有资格进入牛辅的军帐一样。 “你的意思,这如果不是巧合,就是对手不仅知道我们的职位,而且知道我的行程,乃至牛将军心中所想?” “缺一……”黑齿影寒微微抬头,森寒的目光立刻让整个帐篷中的空气都冷了不少,“不可。” “张济刀伤未愈,云部分崩离析。牛将军帐下能作战的,就只剩下李傕、郭汜二人的部曲了啊。” “十天前,相国命朱儁为将,镇守雒阳。” “朱儁?”梁祯一惊。朱儁此人,早年举孝母闻名郡县而入官,后来靠着征讨叛逆的军功而一点点升迁至太仆,可以说他的资历跟董卓几乎是不相上下的。然而,他早前在是否迁都的问题上,却一直反对董卓,因此,两人的关系是非常紧张的。 朱儁手头上没有多少军队,但他的官职是太仆,远比尚是中郎将、校尉的牛辅,李傕,梁祯等人要高出许多,因此被董卓委任为雒阳留守的朱儁,便是名义上的前线总指挥。当然,他没有太大的实权,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打听”诸军内部的事务。 事实上,只要朱儁不开口干涉牛辅等人的决定,牛辅等人也没办法将朱儁派到他们军中的人“请”出营盘,毕竟,大汉国威尚存,还容不得明目张胆的视九卿为无物的行为。 “朱儁如果想安全地重获权势,投靠关东的士人,无疑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梁祯托着下巴思索了好一会,“但他毕竟是太仆,没有十足的证据,相国杀的,只能是我们。” “我们得先稳住军心。” “但不能动不动就打人吊人。”梁祯轻轻地将手搭在黑齿影寒的肩胛上,“我刚在大帐前。看见几个被吊在木桩上,打得奄奄一息的军士。他们应该不是谣言的制造者吧?” 黑齿影寒点点头。事实上,谣言的制造者,早就趁着牛辅将令带来的混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但我们又能怎样呢?”黑齿影寒长叹一声,“唉,没经历过的人,才会相信身正不怕影斜。” 梁祯自然是经历过的人,深知在有权者的手里,将直的说成弯的,将黑的说成白的,并不比喝水困难多少。 “找几个有品秩的军官。”梁祯跪坐在黑齿影寒旁边,第一次说这种话,令他的内心很是忐忑,“杀。” 黑齿影 寒就像被针扎了一下一般,整个儿挺直了,同时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两下。 梁祯似乎没有看到黑齿影寒的反应,自顾自道:“伤你心者,死。” “还有一件事。”梁祯不等黑齿影寒再次作出任何反应,便将她一把搂在怀中,“明天一早,我就当众宣布,你的身份。” “啊?”黑齿影寒倒吸一口凉气,因为她的大脑在此刻忽然变得无比迟钝,满以为梁祯准备当众揭穿她是夫馀人的身份。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梁祯说着,两滴热泪无声地从自己的眼角落下,“对外,你是我的胞弟。” “为什么……”怀中的身躯一抽,“这骗不过阿牛……” 梁祯知道,这两个短句,指向两个完全不同的方面。 “霜灵的悲剧,不能在你身上重演。”梁祯轻轻地摩挲着黑齿影寒头顶的秀发,“阿牛会听,但不会说。” 牛辅的大军对安邑进行了相当“成功”的改造,比如,安邑境内多出了许多丢空的院落,这些院落中的屋舍,虽大都完好,但却再也没有人敢于居住。 这对梁祯而言,是件好事。 他选择了一座带有一大片桃林的院落作为自己的行辕,此时,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桃花如海浪一般,从这处山头蔓延至那座山头,山谷之间,尽是醉人的幽香。 梁祯吩咐随从摆好了桌案香炉等物什,然后就让他们都退到桃园以外,没有交换,绝不允许入内。 黑齿影寒恢复了不知多少年没有穿过的女装,白衣飘飘,秀发盘髻,额带花圈。 跟以前不同,她脸上施着很厚的脂粉,这让她的脸白得能跟冬日的积雪相媲美。但即使如此,也依旧掩盖不住,她左颊上那道,深红色的疤痕。 那是西套之战时,一名敌军留给她的礼物。 “我该……说……说什么?”黑齿影寒很是扭捏,就如同新出嫁的少女一般。 “什么都行。”梁祯笑了笑,“但别发出声音,不然,就不灵了。” 梁祯点燃了香,先将一束交给黑齿影寒,然后自己也拿了一束。第一拜他们献给了天地。第二拜,梁祯面朝凉州,黑齿影寒面朝幽州——那是他们家乡的方向。接着两人几乎同时转身,面向对方。 黑齿影寒头一低,左手轻轻地从香束上滑到嘴边,若不是脸上的脂粉过厚,梁祯一定会惊讶,原来她的脸,也能变得如此之红。 最后,两人开始对着香炉许愿。 盈儿,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我知道说真话的艰难。所以,我只求能与你同年同月同日死。 许愿完成梁祯悄咪咪地张开右眼,瞄了一眼黑齿影寒。微风吹拂着她从耳际滑下的发丝,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她翕动的双唇。 “你……为何这……这样看着我?”梁祯看得入了神,直到耳畔传来黑齿影寒略显忐忑的声音。 “我只……只是恰好看到这……” 从桃园出来后,梁祯领着黑齿影寒去了趟校场,那里三名屯长以上的军官已经被五花大绑地捆倒在地 ,他们都是曾经传过谣言或是所属军士传谣传得最厉害的人。 “你们都听好了!梁四郎,是我的亲兄弟。他的能力,你们亲眼所见!调令之事,是我准许的!”梁祯说着,走到最左侧的那个犯人身后,一把抽出他背后的红签。 “身为屯长,带头传播谣言,诋毁上官!斩!”梁祯掷签于地,立刻有刽子手一碗酒落肚,然后大刀一挥,寒光一闪,那人便已身首分离。 第二名犯人的罪名与第一人相同,因此也被下令斩首。 “部下传谣,不能禁止,本是死罪!但念在校尉部号令不明在前,故而这次就饶你性命,降为队长,若再有下次,定斩不饶!” 梁祯饶恕了第三名军官,然后高声对校场中的所有人道:“日后!再有人妖言惑众,他们两个,就是下场!” 梁祯所指的,是被当众斩首的两人。 “谣言之事,从这刻算起,之前的既往不咎。之后的,立斩无赦!” “诺!” 梁祯解散了大队的兵士,然后在中军帐中宣读了对其他高级军官的处置,高级军官不同于中低级军官,当众责罚非但起不了杀鸡儆猴的效果,反而会打破他们在普通军士中的那层权威性与神圣性。 因此,梁祯对高级军官的处置,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 “罚俸三月,不冤枉吧?”梁祯对着围了一圈的军官们道,“所有人,包括我。” 军官们神情严肃,但心底里无不偷笑,因为既然当得了这军候乃至司马一级的武官,单凭那点月俸,是绝对连日常交际的开支都满足不了的。 云部的混乱,随着两个“涉案”军官被斩首,一个“渎职”军官被降职一级,所有高级军官的“自罚三杯”而告一段落。 军心算是暂时平稳了,可另一头,太仆朱儁却开始不安分了。 原来,这朱儁果然还是对长安的权力心心念念,被董卓任命为雒阳留守后,便立刻着手跟关东的叛军联络,准备跟他们一起进攻屯驻在安邑、渑池、华阴一带的董卓军。 但这种近乎半公开的行为,又哪里骗得了人?因此,朱儁的心是十分慌张的,再加上安邑、渑池、华阴三地一连线便恰恰是一个拱形,而雒阳,就位于这拱形中点的前方,可以说是三面受敌。 所以,朱儁索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带着自己的心腹兵马跑了! 朱儁的叛逃,无疑给了董卓十分沉重的打击,因为这已经是第不知多少次他任命的官吏反他了,这令正在给自己造势的他登时颜面无存。 “必须给朱儁这小子一点颜色看看!”董卓怒道。 “朱儁是会稽郡人,又长期在荆州为官,因此他叛逃的路线,必定是往荆州去了。”李儒在舆图上比划着道,“上计是选派一支精兵,潜入荆州,截而杀之。如此,便能震慑所有心怀不轨之徒。” “中计,派一支弱旅驻守雒阳,以诱使朱儁返回雒阳。然后,再令牛将军出击,将朱儁一举击溃。” “下计,则敌不动我不动,以待战机。” 第二百六十八章 刀兵劫(一) ,后汉长夜 董卓选取了李儒的中策,派弘农人杨懿率领数百新募之卒,驻守雒阳,同时令人放出风声,大肆质疑朱儁的实力。要知道,俗话又说,三人成虎,本来谣言的最开始,董卓只不过是在嘲笑朱儁的胆量,但传着传着,就变成了质疑朱儁平黄巾时的战功了。 战功是武将一生之中最引以为傲的作品,因为在这杰作之中,他们往往穷尽了毕生的心血。因此,朱儁一听到这传言,登时火冒三丈,立刻带着他的旧部,以及一些在荆州新募的新兵,连夜杀回雒阳。 杨懿手中只有数百刚从难民中招募的兵卒,连武器都没配齐,因此哪里是朱儁的对手?连夜弃了雒阳,撤回函谷关。 当然,这杨懿也是个不省油的灯,在撤离之前,又给雒阳城添了一把火,将历经孙坚、梁祯、朱儁乃至他自己在雒阳稍稍重建起的一点成就也给烧得一干二净。 因此,当朱儁带领部下进入雒阳时,所见到的依旧是满目疮痍,连一个可供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没办法,朱儁只好放弃了失而复得的雒阳城,移屯不远处的中牟,一来离关东联军近一些,可以方便联络获得支持,二来,可以较方便地获取补给,以供养大军。 “太师命我部派员南下陕县以支援段将军击败朱儁部,你们几个谁愿意出战?” 董卓已经在数日前自晋太师,位在诸侯王上,可以说是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作为回报,跟随他多年的老兄弟们,都得到了封赏,就比如这段煨,就由校尉升任中郎将。那些没能升官的,也得到了钱帛的赏赐。 “朱儁素会用兵,他的兵马有数千之众。”梁祯一改往常的作风,第一个跳了出来,“常言道五则攻之,因此,我愿意与诸位校尉一起出战朱儁,定教他意识到,我军的雄风。” 因为他虽然表面上稳住了云部,但谁也不知道这平稳的表象之下,还有多少暗流在涌动,因此,他急需一场战争,来凝聚军心,至于带上李傕、张济等人,一来是为了减少反对之声,二来,也是为了增加胜算。 “甚好,李傕、梁祯、张济。” “在!” “立刻率本部兵马出战朱儁,李傕,你负责居中协调各方。” “诺!” “击败朱儁之后,颍川、陈留二郡的财富,便是你们的了。”牛辅开出了封赏条件。 颍川和陈留都是人文荟萃之地,两百多年来,不知聚集了多少财富,因此帐中诸人一听到牛辅开出这个赏格,无不眼放金光。 当日,李傕、张济、梁祯三人便各自率领部曲离开安邑,进逼中牟。 中牟地处黄河之阴,乃一马平川之地,且由于承平日久,只有一堵低矮的城墙以作防御。因此,朱儁将兵马一分为二,一部分驻守中牟城,另一部分则驻扎在中牟城南十里远的一个高坡上。以求城寨联动,疲惫攻城之敌。 但是这城寨联动,也是有条件的,比如攻城方不能太过强大,如果 攻城的兵力是守城方的数倍,那这城寨联动,就变成了各个击破了。 一般来说,在野外扎营时,营盘周围两里之内的易燃之物都要被清除,以免敌人采用火攻之计。可是,董卓的军队到得实在太快,乃至于朱儁部根本来不及将这些易燃之物清理干净。 梁祯敏锐地意识到了这点,因此主动请缨攻打城南的高地。 李傕同意了,于是梁祯攻打高地,李傕和张济则攻打中牟城。李傕如此爽快是因为,中牟的财富都集中在中牟城,梁祯这么做,是等于主动放弃了它们。 “这几日刮的是东南风,所以德容,率领你的部曲,在高地的南面纵火。”梁祯在舆图上高地的南边摆上一只兵棋。 “诺!” “高地西北侧,有一处土坡,高约十余丈,比那高地要矮,因此,我们要在土坡的这侧设伏。等高地上的敌营烧起来,敌军从高地西边、北边逃窜的时候,再一举冲杀下去。” 这个任务,梁祯交给了黑齿影寒,因为后者现在掌握着云部唯一的一支骑兵。 云部的骑兵原本大都掌握在李蒙和王方二人手中,因此,两人这一走,云部的骑士总数,便立刻由接近四千变成不到五百。 “敌军若要溃逃,必定是沿着这两条官道,西边这条是返回中牟的,北边这条可以渡河去河北,而这两条官道,将在这个郑阳亭交汇。” “华雄、牛盖!” “有!” “率领熊罴屯、材官一曲在郑阳亭列阵,务必截住逃窜之敌。” “诺!” 火龙,从天而降,一下子就吞噬了半个山坡,然后接着东南风的势头,往山上的营盘席卷而来,这一路上,虽偶尔会因前路的易燃物被清理而受到阻滞,但在东南风的帮助下,火龙总能在转瞬间完成一个跃进,点燃更前方的将枯未枯之草。 高地的朱儁军守将,叫张超,也是追随朱儁征战多年的老兵了。 所以,他在火起之时便立刻下令雷响战鼓,准备组织大队往中牟县的方向撤退。可他高估了麾下兵士的组织性,因为如果他们都是身经百战之人,这个命令会很容易得到执行,可是这些人大都是从北方因躲避战乱而逃到荆州的流民,为了活命才应募入军的,作战素质几乎为零。 因此,除了张超的私兵数百人外,其他各曲完全就是一团乱麻,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 “撤!不管他们了!”张超心一狠,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领着自己的数百私兵,径直从乱兵中杀出一条血路,从营盘北面冲出高地。 张超的这些私兵,都是百战之卒,因此哪怕是在突围时,也保持着基本的锲形战斗队形。中间的尖头,是五十名重甲兵,重甲兵两侧,是一百多皮甲步兵。再往外的侧翼,还有数十轻骑拱卫左右。 “是个打过仗的。”骑士的伏击点上,张郃用马鞭遥指着张超道,“想冲破他的阵型,只能苦战。” “嗯。”黑 齿影寒点点头,“我们要做的,就是剥掉他外围的骑兵。至于步兵,就留给牛盖跟华雄吧。” 牛盖跟华雄那边有将近七百皮甲材官,足够缠着张超麾下的两三百步卒了。 随着“呜——呜呜——呜~”的牛角号音,云部的骑士突然从山坡上冲杀下来。这些骑士数量虽然少,但都是梁祯精心挑选出的经历过战火的老卒,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军士,放到一支新组建的骑士队中,都是可以担任什长的存在。 尤其是那锲形阵正中的三十名骑士,还是武装到牙齿的甲骑具装,普通的刀枪箭矢打在他们身上时,都会被轻易弹开,伤不到分毫。反而一般的兵卒被他们的长枪刺中,或者被战马撞中,都是躯体四分五裂的下场。 “转向正西!列阵!”张超在余光中发现了从山坡上横冲而下的敌骑,但出乎黑齿影寒预料的是,他没有逃跑,不仅没有逃跑,反而下令全军转向迎敌,“轻骑!扰其侧翼!材官,列阵迎敌!弓弩,压阵!” 一声令下,护卫在军阵两侧的上百轻骑立刻狂奔而出,同时挽弓搭建,朝正面冲来的敌骑射出一轮又一轮的箭矢。 甲骑具装倚靠它厚重的装甲,蛮横的攻击力来摧毁敌阵,然而针无两头利。它一旦开始全速奔跑,就断不能轻易止步,不仅不能轻易止步,连转向都很难做到。因为这甲骑具装,一匹马要背负的重量,少说也在四五百斤上下,这种负重,一旦落脚点稍有偏差,都会轻则折断马腿,重则马死人亡。 因此,甲骑具装们在直面了张超游骑的第一轮箭矢之后,又要立刻直面张超材官们的第二轮箭矢。而且这一次,他们身侧负责掩护的轻骑,已多被张超的轻骑所缠绕,再难给他们提供保护了。 只听得“轰隆”、“轰隆”的一阵巨响,张超军阵正面甲骑具装的盾牌兵纷纷被甩向高空,然后再重重地落地。 但盾牌兵的惨死,非但不能摧毁他们身后的袍泽的斗志,反而激起了他们的仇恨,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杀”之后,位居第二线的长戟兵、大刀兵、铁斧兵就像饿虎见了羊群一样,蜂拥而上,各式各样的兵器不要命地往全速冲来的甲骑具装身上招呼。 这种全然不顾自身生死的打法,非得是绝对的精锐才能用的,因为它对军士的意志、技巧、承受力都有极高的要求,三者之中,哪怕一者缺了一点点都不可。 试想一下,当一辆摩托车全速朝自己撞来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能够面不改色地立在原地吧。一旦有一人退缩,整个军阵便出现了缺口,而缺口之于军阵,正恰如裂缝之于堤坝一样。 “传令轻骑,两侧游射!”黑齿影寒道。她错估了张超麾下军士的战斗意志,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因此她必须及时调整战略,以挽回败局。 云部的骑士远比张超要多得多,而张超的军阵只对正面撞来的甲骑具装能够造成巨大的伤害,而对于从两侧游射的,他们就显得相当有心无力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刀兵劫(二) ,后汉长夜 箭矢,就像夜幕中的飞蝗,从四面八方袭来,从盾牌的空隙之中穿过,从甲片的间隙之中射入,钉在脆弱的肉体中,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声响。 尽管,人们常说,人命无价,可在这战阵之中,人命就是最廉价的消耗品,几番拉锯之下,两军对圆之处,已经砌起了一道又一道“高墙”,高墙之前,进攻方的士兵依旧在奋力进攻,高墙之后,防守方的军士正在努力防守。 谁也没有精力,谁也没有时间,去估计倒在自己脚下的袍泽,哪怕这人是自己的好友,是自己的兄弟,是自己的父亲或儿子。 张超的脸上,爬满了豆大的汗珠,因为他麾下的军士,虽然已经击退了敌骑的三轮冲锋,但自身也是损失惨重,只要对方再发起一轮攻势,己方便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黑齿影寒的脸上,同样织满了细汗,三轮冲杀之后,云部的骑士只剩下不到一百五十尚能作战,可张超的军阵,却依旧维持着大体的形态,攻还是不攻? 她知道,张超跟自己一样,已经处于强弩之末,如果此刻发起进攻,是很可能获胜的,但如果败了呢? 败了的话,云部将失去最后的一点骑兵,同时整个云部的战力,也将大为受损。 “四郎,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张郃策马停在黑齿影寒身边。几轮冲杀之后,少年的额头、脸庞、下巴上都爬满了汗珠,洒满了血滴,大红色的战袍也被染成了玫瑰色,白色的骏马也成了火红驹。 “传令全军,全速冲击,不死,不停。” “诺!” 号角兵吹响了最后的牛角号,然后也抽出背上的战刀,加入战团。一百多匹骏马扬起的十余丈高的泥尘,在晚风的助力下,就如同沙尘暴一般,席卷向百十步开外的张超军战阵。 张超默默地看着迅速逼近的敌骑,没有多言,而是默默地抬起手中的长枪,对准冲得最快的那一骑,腰部猛一发力,长枪破空而出,穿透了半空中的浮沉,刺穿了那骑的甲胄,将他钉死在地上。 “擂鼓。”张超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咚——咚咚咚——咚!” 所有人都知道,战鼓擂响的,不是凯旋的乐音,而是壮士的挽歌。但他们,依旧无怨无悔地随着张超的白马冲杀出去,正如四百多年前,一位名叫荆轲的勇士,踏过易水去刺杀暴君时一样。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 我知道自己不是人杰,更不配成为鬼中豪雄。但我知道,只要我的肉躯上,多插一支暴君的箭矢,那么日后,射向我的家人的箭矢,就会少一支。 在军鼓的送行下,张超和他麾下的百十勇士一起踏上了前往鬼门关的通途。 此时,东方的天空中,刚刚升起了鱼肚白。清鲜的晨风从战场东侧吹入,被硝烟污染之后,又打在云部的骑士们身上。 就在张超部覆灭的同一时刻,十里之外的中牟城,战斗也正式开始。然而城中的守军早就被昨晚城南 那冲天的火光给吓破了胆,哪里还有什么斗志可言?俗话说军败如山倒,哪怕朱儁是百战名将,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带领少数亲随突围而走之外,也别无他法。 中牟一破,南边的颍川、陈留二郡便立刻失去了屏障,对董卓的军队敞开了大门。 “命令全军,转向颖阴,阳翟。”梁祯刚从李傕的大帐中回来,便立刻对众将道,“途中,官府库房可搬空,敢骚扰百姓者,斩!” “诺!” 贪财是人之本性,尤其是对这些用命换钱的兵士来说,禁止他们发财,就等于自绝于他们,但梁祯同样不允许他的部下像牛辅等人一样,打仗的目的仅是为了钱。 因此,梁祯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只抢官府的库房,反正像颍川、陈留这种富庶之地,官府的库房是断然不会空空如也的。 颍川郡和陈留郡都是人口数十万的大郡,甚至爱比一些偏远州的总人口还要多,因此郡中各县的县令也不甘心束手就擒,竟是纷纷组织城中的百姓上城御敌。 这令刚刚打了胜仗的李傕大为光火。他一怒之下,命令立刻对舞阳县发起进攻。舞阳城中虽然人口众多,但因为精壮都早在关东联军进攻雒阳时被抽了去,因此,李傕等人攻城不过一刻钟,南城便宣告城破。 李傕也老实不客气,当众剁了县令、县丞、主薄等一众官员,然后就是屠城。 舞阳被屠的消息以远比梁祯军行军速度要快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颍川,各县的县令无不胆裂,有的慌忙组织城中军民上城死守,有的选择挂印而逃,还有的,又想闭城死守,但又害怕落得跟舞阳县的众官员一般的下场。 颖阴县的县令就属于这种既想抵抗,又怕死的。 因此,当梁祯率军来到城下,刚宣布只需官府库存以充军资外,其余分文不取之后,颖阴县令当即亲自来到梁祯军中,以“谢”大恩。然后跟梁祯同乘一辆车子进入颖阴城。 “县令,我想请问一件事。”当车子经过城门时,梁祯扭头向绷紧了身子坐在车子角落的县令道。 “将军请讲。” “我在边地从军时,就曾听闻贵县荀氏的大名,尤其是荀君文若,我思见已久,不知县令可否替我引见一番?” “呃……这个……” “哦,当然了,祯一介匹夫,也自知难入名士眼,如果县令有难,祯也不会强求。” “哎呀,将军自谦了。并非某不欲引见,而是这荀君文若早在月余之前,便举家迁往河北……” 梁祯一听,不由得大失所望,说实话,他之所以一在中牟获胜,便迫不及待地挥师南下,就是想赶在荀彧北上之前,一睹这位被曹操这等枭雄称为“吾之子房”的名士的风采。怎知,却还是晚了一步。 县令似乎看穿了梁祯的心思,于是便笑呵呵道:“虽然见不到荀君文若,但不知将军可曾听过‘千金市骨’的道理?” 梁祯听从了县令的建议,招募了几个能够识文断字的年轻人进入军中,担任文吏这一 职务。尽管这些人的才学跟梁祯所求的相去甚远,可张既却是乐开了花,因为管后勤的他,早就对真正能写会算的文吏望眼欲穿了。 然而,令梁祯失望的是,尽管他以一倍半的价格聘请了十多个文吏,然而他心心念念的,已有孝廉之称的人才,却还是苦候不至。 “儁乂,你平日里最跟士子聊得来,能告诉我,为什么他们似乎都不待见我们吗?”梁祯找来张郃,试图从他嘴里得到答案。 “校尉,人皆是趋利避害的,我们刚到颖阴,立足未稳,或许在那些士子眼中,我们在颖阴,也不可能长久停留吧。” 梁祯对着舆图想了好久,发现张郃所言似乎十分在理,因为这颍川郡,已经深入豫州腹地,出城三四十里,便是关东联军的势力范围,而且中间还没有可守之地。 “怪不得,只有吃不下饭的人才会投到我们军中来。”梁祯叹了口气,“想在关东立足,还真不容易。” 梁祯决定,将范围扩大一些,于是分别让张郃、张既、华雄、牛盖四人领兵占领颖阴附近的阳翟、颖阳以及郡治襄城,试图能够招揽到更多的人才。 完成了这一切之后,梁祯便舒舒服服地躺在县令给他准备的大房之中,准备好好休息一翻,以享受战后那段难得的安宁时光。 可没等他将床铺躺热,县令就风急火燎地将房门拍得几乎要裂开。梁祯忙将他请进来,一问才知,原来李傕、张济等人正在颍川和陈留二郡打动刀兵,所过之处,焚毁屋舍无数。他们的暴行,制造了大批的流民,现在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就涌到了暂且还算安宁的颖阴县界。 颖阴虽说只是一个县,可在这人文荟萃的颍川郡,一个县的户口数甚至能抵得上两三个边地州的郡,尽管它的面积要远少于任何一个边地郡。 因此,本就拥挤的颖阴城立刻变得人满为患。 “云部倒是可以接纳一些身强力壮的流民。”梁祯首先想到的,就是给减员严重的云部补充兵员,“颖阴的大族,也需要不少人口吧?” “将军的意思,是想让他们出粮赈灾?”县令不愧是老油条了,一下子就关注到了重点。 梁祯点点头。因为如果不由这些世家大族出钱赈灾,那就得由颖阴官府出面,可官府中的所有库存,早就被梁祯当作赏赐分给了云部的将士,哪还有多余的粮食来赈济灾民? “将军,你也是知道的,这些大族都有人在朝中做官,平日里见了我,也不待正眼瞧一下的,这……”县令面露难色,心中不知有多责备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挂印而去。 “不如这样吧,就由县令出面,召集各家族的族长商议一下,如何应对。”梁祯决定将压力全部转嫁给这位县令,“要是商议不出来呢,云部愿意离开颖阴,以减少贵县的压力。” 县令吓得冷汗直流,他自然知道,颖阴今日之所以还能保持大致的安宁,全是看在梁祯的面子上,不然的话,同为西凉军的李傕、张济等人怕不是早就血洗颖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