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汉北地王》 第一章 风起成都 月明星稀,清风徐徐。 寝殿屋檐上的鸟儿忽然振翅惊飞,掠低空向皇城飞去。 殿内,烛火昏黄,孤影未眠。 刘谌坐在榻边,听着窗外的风声,双目怔怔出神。 在他背后,龙凤绣被之下,美人儿轻拈被边,睡的正香。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正在发愣之际,背后窸窣轻响,佳人起身,睡眼惺忪道:“大王,夜深了。” 美人儿拾起枕边的衣袍,轻轻披在了刘谌身上,又小鸟依人般地伏在了他的背上。 温香软玉,春风细语,这真真切切的触感,令刘谌浑身一颤,发出了一声长叹。 果真不是梦,自己真的穿越了! 脑袋传来了阵阵疼痛,记忆停留在了汽车冲下悬崖的那一刻。 他只记得自己驱车从西安前往成都参加一场葬礼,结果在路过绵竹的时候,车子不知为何突然失控,直愣愣冲出了山道,坠下了山涧。 再往后,记忆似乎丢失了,等他再度睁眼,便躺在了这卧榻之上,美人之旁。 刘谌不禁暗自苦笑,连去参加什么人的葬礼都想不起来了。 这下可好,没把别人送入土,倒先把自己送走了。 哎!也罢,虽然穿越了,起码活着不是? 想到这,刘谌正要松口气,可却是忽然一愣,不对,方才这女子称自己为“大王”......难道...... 刘谌顿时心中咯噔一下,惊疑不定地出声问道:“今岁,是何年月?” 那美人儿扑棱着水汪汪的双眼,疑惑答道:“回大王,今朝是景耀六年,现在已过子时,当是十月初二,大王可是睡糊涂了?” 刘谌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欲哭无泪。 好好好,贼老天,这么玩是吧? 景耀六年,大王,刘谌,不用再细问,他已经知道自己穿越成何人了。 定然是那位与自己同名的季汉北地王! 刘谌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前世他是个混迹职场的社畜老油条,闲暇时会看一两本历史类的书籍消遣时间,对蜀汉的这段历史略有所知,但不甚详细。 景耀六年,蜀后主刘禅在成都出降,蜀汉就此灭亡,原本的北地王刘谌痛哭于祖庙之中,与妻儿同死殉国。 刘谌越想越无奈,穿越到什么时候不好,偏偏穿越到了亡国之时。 这时,背后的美人在他耳边温声细语道:“大王眉头紧蹙,可是忧心国事?” 刘谌连连苦笑,轻轻叹息道:“是啊,国事艰难。” 他略显紧张地回头,目光偷偷瞄向了美人,只见其面如桃花,云鬟婀娜,唇红齿白,明眸善睐,当真是我见犹怜。 想来眼前人应当就是那个从夫赴死的北地王妃,崔氏。 崔王妃看出自己的夫君心绪不宁,以为是国事日颓所致,欲出言安慰。 忽然之间,殿外响起了急促而又洪亮的钟声。 刘谌一惊,从榻边站起,皱眉凝目,神色凝重的向窗外望去。 王妃崔氏面色骤变,朱唇半张,愣了片刻,便急忙对刘谌道:“大王,这是宫中召唤百官入朝的钟声,若无险急大事,轻易不会敲响!” 刘谌闻言,顿时瞳孔紧缩,呼吸急促起来。 坏了,景耀六年冬十月,只有一件大事足以让皇宫警钟长鸣,连夜召见百官! 贼老天,自己才刚刚穿越而来,好歹让人喘口气啊! 王妃崔氏匆忙下床,连声唤来侍婢,为还在发愣的刘谌更衣。 伴随着钟声,整个王府都点亮了灯火,府中仆役宾客们纷纷聚在院中,向着皇宫的方向惊惶望去。 片刻,刘谌内着黑缘中衣,外套山水祥云纹锦绣纱袍,头戴远游冠,赤绶四采,佩玉具剑,站在了府门之前。 马车已经备好,崔王妃向刘谌微微一礼,含情脉脉道:“愿大王平安归来。” 刘谌仰面望月,喟然一叹,大汉,要亡了。自己身为汉室宗亲,欲得平安何其难也! 钟声急迫,声声震颤人心。 他扭头看向了身边的王妃,那充满爱意与崇拜的眼波流转,令刘谌心头一热,精神稍振。 “爱妃勿忧,本王定会平安归来。” 说罢,刘谌便毫不犹豫地钻入了门前的马车,向着皇城急速驶去。 刘谌掀开车窗的帘子,沿途看向窗外。 长街之上,高门纳驷,坛宇显敞,应当是勋贵所居。 不久,马车行过咸阳门,越龙堤池,来到了宫门之前。 宫城缘山而建,结阳城之延阁,飞观榭乎云中。开高轩以临山,列绮窗而瞰江,华阙双邈,重门洞开。在月光与灯火的照耀之下,金铺交映,玉题相晖。 刘谌下车,望着巍巍蜀宫,震撼不已。 这便是曾经群英荟萃的蜀汉龙兴之地。 此刻,就这样出现在他的眼前,真是如梦如幻。 天风浩荡,武担山上,潇潇落叶翻飞。 向东望去,龙堤池畔,宫城之外,有一座大门紧锁的府邸,檐下灯笼残破,门头牌匾泛黄,蛛网密结之下,隐隐能看见三个大字:丞相府。 刘谌见之一愣,原本起伏不定的心绪竟十分神奇的平静下来。 那里,便是诸葛武侯为季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地方,现在却是如此的寂寥冷清。 这一幕,令刘谌神情一黯,略感酸楚。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丞相用尽一生也没能走到那个梦想中的长安。 姜维从未见过先帝却继丞相之遗志命付汉祚。 后人都说季汉浪漫,可是越浪漫,却越遗憾。 这份遗憾,以至于千年之后的人们仍试图弥补,丞相一生没走到的长安,后来西成高铁只需要四個小时便可抵达,车票也以季汉灭亡的年份二百六十三来定价。 姜维为全汉祚矢志不渝的忠贞,人们将天水的有轨电车命名为“伯约号”以纪念这位“天水麒麟儿”。 恍惚片刻,刘谌不禁释然一叹,喃喃自问道:“今我来此,这份千载憾事,岂能再延绵千年?” 驻足片刻,刘谌深呼吸一口,挺起胸膛,脚步坚定地直入宫门,沿着御街登阶上殿! 灯火通明的大殿之内,群臣毕至,文武咸集。 侍候在殿门前的宦官高声唱名道:“北地王到!” 刘谌昂首阔步,直入大殿,只见宝座之上,珠圆玉润的中年皇帝面色凄凄。 眼前这位,便是自己的父皇,蜀后主刘禅。 在其身旁,站着一个身穿龙袍的青年,文质彬彬,想来便是太子刘睿。 刘禅的另一边,站着一名面白无须,长眉细目的太监,目光奸猾,正贼溜溜地扫视着刘谌。 刘谌上前对皇帝行礼道:“孩儿刘谌,拜见父皇。” “嗯,平身吧。” 皇帝刘禅心思沮丧纷乱,语气悲凉地摆了摆手。 刘谌起身,面朝群臣,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了殿陛之前。 望着蜀汉群臣,刘谌心中既紧张又兴奋,从前那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姓名,今日化为了眼前一张张鲜活的面容,令人百感交集。 “诸位爱卿,卫将军诸葛瞻他......兵败绵竹了。”皇帝刘禅苦涩道。 皇帝的话,顿时如惊雷般在大殿之中炸开。 群臣皆是目瞪口呆,仓惶无措。 刘谌却是悄悄一叹,果然正如自己所料。 第二章 第一剑 《三国志》记载,景耀六年冬,魏征西将军邓艾伐蜀,自阴平由景谷道旁入。 两军战于绵竹,这一战,汉军大败,诸葛瞻父子皆殉国而死,诸葛氏三代,满门忠烈! 在一片沉寂之中,刘禅面带惊惶道:“诸位,计将安出?” 群臣沉默,鸦雀无声,殿中气氛一时压抑至极,刘谌仿佛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听到皇帝刘禅问这话,刘谌不禁想起了当年先帝刘备在隆中也曾问出了一句“计将安出?” 与如今无人应答不同的是,那时候有一个身长八尺,自比管仲、乐毅的青年,谈笑间,便三分天下! 正在这时,刘谌注意到,在文班之中,许多官员的目光都看向了那站在最前方的一位老臣。 老者苍髯白发,穿黑色朝服,头戴进贤冠,银章青绶,位列群臣之首,气定神闲,颇具汉官威仪。 刘谌心中正猜测这老者是何人之时,忽然有人进言答话。 只见班列之中,站出一人,长眉阔目,身长七尺有余,一脸正色地说道:“启奏陛下,臣或以为,汉之与吴,本为和国,宜可奔吴。南中七郡,阻险斗绝,易以自守,宜可奔南。” 这时,又站出一人,出言附和道:“樊尚书所言极是!臣以为,北军翻山涉水,师久必疲。成都城高池深,地势雄伟,非重兵器械所不能破。城中尚有兵两万,府库充盈,粮米丰富,足支一载,届时大将军分兵来救,亦或是吴军发兵驰援,北兵必败!” 樊尚书? 刘谌闻言,心中略一思索,想来那人应当是蜀汉的最后一位尚书令,樊建。 皇帝刘禅见状,迟疑不安地向群臣道:“樊尚书与向中丞所言,诸位可还有异议?” 一言既出,殿中再度陷入死寂,刘谌心中咯噔一下,隐隐觉得有股妖风吹进了殿内,压抑的气氛,昏沉的灯火,就像是溺水一般,令刘谌都不敢大口呼吸。 龙椅之上,皇帝刘禅见群臣无人表态,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洪亮而沧桑的声音在殿中响起,令众人为之侧目。 “臣以为,大汉气数已尽,愿陛下早为之图,可或爵土,若遂适南,势穷乃服,其祸必深!” 只见文班之首,那银章青绶的老者抚须迈步,上前冲着皇帝行礼后,泰然自若道。 老者之言,如惊雷般在殿中炸开。 群臣大惊,皇帝怒目,尚书令樊建面色颓丧,皱眉不语。 御史中丞向条面红耳赤,瞪着这老臣紧攥双拳。 刘谌盯着这老臣,眼中寒芒闪烁,心中杀机忽生。 只这一句话,他便瞬间知晓了老者身份,此人,便是季汉带投大哥,谯周谯允南! 望着眼前气势非凡睥睨群臣的谯周,刘谌心底无名之火蒸腾而起。 就是这个老匹夫,曾经作《仇国论》,瓦解季汉人心,宣扬降魏论调。 谯周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余光向站在斜前方的刘谌看去。 只见北地王正死死盯着自己,谯周顿觉异样,北地王今夜似乎略有不同,但他一时也不知是哪里不对。 皇帝刘禅脸色难看至极,嘴唇微微颤抖最终却是没有说出话来。 见谯周表态,文臣之中,走出一年轻官员,向皇帝行礼后,趾高气昂地对着御史中丞向条道:“向中丞一介书生,只凭一时意气,登城送命罢了,何用之有?自古以来,无寄他国为天子者也,尚书令之言亦谬矣!大尚书欲与成都共存亡,以搏千古忠贞之美名,却不想这阖城百姓之生死,史书之上,又有几家几姓?” 年轻官员火力全开,言辞犀利地接连炮轰樊建、卫继等人的主战言论。 说完便转向皇帝进言道:“陛下,国弱兵疲,以卵击石,岂自取灭亡乎?今,天意属曹也!陛下当早降,以顺天理循环,王朝更迭。” 刘谌眉头一抖,嗯?还有高手? 竟然敢在皇帝面前直言“天意属曹”这等大逆不道之言,这不是自己找死? “杜祯,汝这等悖逆之言,罪该万死!” 御史中丞向条怒不可遏,挥动手中的笏板当庭向杜祯打去。 杜祯竟也不甘示弱,撩起袖袍就准备教训向条一番。 眼看着殿内就要上演全武行,只听得一声大喝道:“够了!都给朕住手!” 刘谌回头看去,只见皇帝刘禅拍案而起,怒火中烧,接着说道:“殿中督何在?向条、杜祯君前失仪,给朕将二人逐出宫去!” 侍立在侧的殿中督张通点头应诺,唤来两员禁军,准备将二人拖走。 正这时,谯周重重咳嗽一声,上前两步,视线从太子刘睿身上扫过,对皇帝淡淡说道:“陛下欲使吾等蜀士心寒邪?” 说罢,文臣纷纷出列,几乎大半都站在了谯周身后。 忽然,太子刘睿也转身拱手道:“父皇三思!” 殿中督张通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了皇帝。 皇帝刘禅脸上的肥肉微微颤动,良久,喟然一叹,无力地坐回了龙椅,摆了摆手,令张通退下。 杜祯从谯周身后走出,眉飞色舞的冲着被樊建等人拉回去的向条挑衅一笑。 皇帝吃瘪,殿中复又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气氛略显尴尬。 见无人替皇帝解围,刘谌不禁摇头一叹,忽然三两步跃至殿中督张通面前,趁其不备,一把从其腰间抽走了佩剑。 清脆的拔剑之声,令殿中群臣心肝一颤,抬首愕然。 谯周循声看去,见北地王当庭夺剑,眉头一皱,眯眼相视。 杜祯转身,面色诧异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北地王,旋即轻笑着上前,斜眼吊炮道:“大王持剑,意欲何为呐?莫不是要当庭行凶?” 说着,杜祯就摊开了双手,进至刘谌面前,撇撇嘴十分不屑。 刘谌怒而发笑,眼神玩味的瞥了谯周与众蜀士一眼。 谯周察觉不对,心神一凛,正欲令杜祯退后,却不想电光石火之间,寒芒一闪,刘谌一剑瞬发,刺穿了杜祯的心口。 霎时间,殿中群臣惊起呼声一片,杜祯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刘谌的脸庞,他怎么也没想到北地王竟真的敢动手杀他。 刘谌拔剑而出,鲜血溅了满面,杜祯直愣愣仰面倒地,瞪眼暴毙。 谯周发须俱颤,又惊又怒,伸手指着刘谌浑身哆嗦道:“大王何故擅杀朝廷重臣?” 宝座之上,皇帝刘禅也惊的面色苍白,瞠目结舌。 樊建、卫继等人亦是目瞪口呆地望着北地王刘谌,满眼的不可置信。 刘谌闻谯周之问,面覆血水,胸膛起伏,持剑横眉冷对道:“无他!唯意难平耳!” 第三章 刘公嗣,你睁开眼看看这八百里蜀川吧! 谯周恨得咬牙切齿,面色铁青,杜祯可是他的得意门生,于是他立刻转向皇帝气愤道:“陛下!北地王御前行凶,干犯国法,无故杀害朝廷忠良,若不依《蜀科》严惩,岂能服众?!” 一众蜀士也在短暂的惊惧之后,怒而附议,殿内顿时群情激奋,矛头直指刘谌。 皇帝刘禅牙关微颤,望着眼前的儿子刘谌,不禁感到了一阵陌生。 面对文臣的逼迫,他痛惜道:“皇儿,何至于此?!” 刘谌忿而大笑起来,提剑指着谯周与群臣道:“殿陛之间,岂容背主之犬狺狺狂吠?本王乃昭烈之后,自当一力斩之!” “哼,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杀人偿命,岂容巧言狡辩?请陛下明鉴!”谯周声色俱厉道。 刘谌杀了杜祯,头脑逐渐冷静下来,环视左右,羽林郎警惕相对。 谯周名动蜀中,不能轻动,姑且先放他一马。 只是皇帝会如何处置自己呢? 也罢,亡国在即,早晚都是一死,杀个软骨头陪自己下地狱,不亏! 刘谌扔掉手中的长剑,转身跪在了皇帝面前,郑重叩首,语气悲愤道:“孩儿刘谌,宁死......不降。” 刘禅心中苦涩不已,谯周等人连声催逼。 杀人为实,难以徇私,犹豫许久的刘禅只好叹息道:“北地王擅杀重臣,惊扰朝堂,着郎卫逮拿下狱,容后议处!” 谯周一听,当即率群臣叩首高呼道:“陛下圣明。” 这时,尚书令樊建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上奏为刘谌开脱道:“陛下,杜祯悖逆,心在曹魏,北地王杀之,何错之有?!” 大尚书卫继、御史中丞向条也先后出言,为北地王辩解。 谯周心中盛怒,今日敢杀杜祯,明日就敢杀他! 这八百里蜀川,本是蜀人故土。刘氏外来之人,统治蜀川四十三载,穷兵黩武,兵祸连结,今日又无故杀我蜀士,是可忍孰不可忍! 见皇帝因樊建之言动摇,谯周愤而摘冠,众蜀士纷纷效仿,以向皇帝施压。 刘谌见朝堂之上,尽是谯周朋党当政,又见樊建几人孤立无援,心中五味杂陈。 遥想先帝当年,季汉群星闪烁,关张赵黄马,诸葛英姿发,何其盛哉! 而今满朝卖国鼠辈,这汉祚,教我如何去救? 殿外阴风怒号,殿内灯火昏黄。 刘禅沉默许久,终究还是向谯周妥协。 “将北地王带下去吧。” 谯周睁眼,殿内的羽林郎上前,一左一右来到了刘谌身边,不待其动手,刘谌便自顾向前走去。 樊建等人的视线定格在了刘谌身上,眼中满是钦佩地齐齐向他躬身长拜。 刘谌心头一热,胸中浊气轻吐,情不自禁吟道:“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 殿中众人见北地王吟诵《出师表》,皆是面色突变,神态各异。 大尚书卫继、尚书令樊建面生愧色,勋戚武臣尽眉眼黯然。 谯周闻声,转身走至刘谌面前,冷笑讽刺道:“大王这身锦衣之上,尽是蜀人血泪啊。” “将军被刺方豪日,丞相身寒未暮年。唯有谯周老难死,白头抽笔写降笺!” 刘谌说罢,便自顾大笑,拂袖从谯周面前走过,在群臣注目之下,向殿外龙行虎步的走去。 正这时,殿外霹雳乍响,俄而山雨忽来。 雨落成都,灯火明灭。 谯周被刘谌反怼,一时肝气郁结,脸色阴沉。 刘谌在门前驻足,徐徐回望,皇帝刘禅眼神躲闪,神情复杂,不敢与刘谌对视。 太子刘睿也偏头看往别处,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失望一叹,刘谌跨出门槛,凄风冷雨扑面而来,洗刷着脸上的血污。 殿内,在谯周的领衔之下,一片言降之声,再无异议。 “老夫主降,何人赞成?何人反对?” “既无人反对,那便是诸公共识,令史当从实记载。陛下,这出降诸事,便交由臣来操办,陛下只管静候佳音便是。” ...... 刘谌摇摇头,正要下阶投狱,忽然,有郎官登长阶急奔而来,直入殿内,在群臣惊疑之下,朗声禀报道:“启奏陛下,甘陵王无诏闯宫,正跪在御道之上。” 恰此时,一道闪电,耀如白昼,刘谌正巧看见了长阶之下,御道当中,跪着一人。 大雨倾盆,那人以头抢地,对大殿长拜不起。 正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一名宦官出殿,仆从为其撑着油纸伞,来到了长阶之前。 “陛下有旨,令甘陵王速速离宫,今夜闯禁之罪,可不予追究。” 宦官大声宣了皇帝旨意,扭头冲着刘谌阴恻恻一笑,微微颔首躬身,向殿内退去。 可御道之上的那人却是无动于衷。 刘谌心中好奇,于是栉风沐雨,快步走下长阶。 行经甘陵王身边之时,刘谌顿足,微微一礼,正要起身离去,却发现甘陵王冲着他欣慰一笑,令刘谌心头一颤。 刘谌眉头微皱,转身继续前行,心中却是疑惑不已,今夜皇宫钟鸣,群臣皆闻讯入宫,为何甘陵王独不得入? 既然不得入宫,为何他又能闯进这戒备森严的皇宫? 沉思间,复行十几步,忽然身后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惊得刘谌顿时止步回首,愕然望去。 “先祖经营良不易,一旦投降尽成灰!刘公嗣,你睁开眼看看这八百里蜀川吧!” 其声如泣如诉,回荡在宫城之中,听来如阵阵风雷。 顷刻天地失色,殿堂无光,风雨竟为之稍弱。 殿内,皇帝刘禅正坐在龙椅上闭目愁苦,闻声,惊开双眼,脸色煞白,心思大乱。 原本正商议出降条陈的群臣话音戛然而止,与谯周一同,俱惊望殿外。 浑身湿透的刘谌呆呆望着跪在地上又哭又笑的甘陵王,似乎心底那撮即将熄灭的火苗重又燃起。 一炷香后,刘谌便站在了守卫森严的牢城门前。 正要入内,忽然身后,有宦官冒雨飞奔而来。 “陛下口谕,北地王御前失仪,改令郎卫逐出宫去,无诏不得入宫觐见!” 刘谌眉头一动,望着大殿方向愣神片刻,旋即领旨谢恩,心情难以名状。 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火速出了宫门,来到了龙堤池东畔废弃的丞相府门前。 檐下的灯笼已经被风雨打灭,刘谌轻轻抚摸着斑驳的门扇,喃喃道:“丞相,大汉还有得救。” 局势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姜维列营守险,在剑阁挡住了钟会十几万大军,在邓艾偷渡阴平之前,钟会便已有了退兵之意。 南中六郡,有安南将军霍弋之兵可以来援,巴东永安,有右将军阎宇之兵可以入卫。 只要自己能内定朝堂,铲除国贼,然后坚守成都,内调霍、阎之兵,外请东吴之援,北拒剑阁,南抚夷越,休兵养民,积蓄实力,待曹魏生变,届时风起云涌,相机重取汉中,后事仍有转圜之机。 丞相的三分天下隆中计,今日犹未过时也! 行至咸阳门下,回望皇宫,刘谌不禁恍惚,丞相是不是也曾几度在这里流连回望,然后毅然率军北伐? 第四章 子时孤身入局 刘谌没有乘车返回王府,他令那车夫留在咸阳门外,待百官散朝出宫,火速回报。 大街之上,雨水涓涓。 踏水独行回府,浑身已然湿透,远远看见崔王妃亭亭立于门楼之下,玉颈鹤望,柳眉凝蹙,刘谌不禁心中倍感温暖。 只是,甚时跃马归来,看得迎门轻笑? 见刘谌平安回府,崔王妃顿展蛾眉,亲自撑伞遮雨,伴刘谌往寝殿行去更衣。 待至殿前,崔王妃屏退左右仆从,对刘谌呢喃低语道:“大王,一炷香前,有甘陵王书信送至。” “什么??” 刘谌心头一紧,一炷香前,大约就是甘陵王入宫之时。 忽然,刘谌想起了之前甘陵王冲他的那欣慰一笑,当时只觉奇怪,现在看来,另有深意。 “信在何处?” 刘谌顾不上浑身湿冷,急切道。 “王叔之信,事关重大,妾身不敢轻置,便贴身保管。” 崔王妃说着,便从襦裙的腰间绢带之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刘谌。 刘谌接下书信,迅速入殿,顾不上更衣,便展信一观。 匆匆阅罢,刘谌眼中惊疑不定,愣神许久。 崔王妃默默拿来干燥的冠服,为神思纷杂的刘谌更衣。 “王叔与那黄皓相恶,已有数年不得朝见陛下了,想来亦是可怜。” 崔王妃一边为刘谌整理仪容一边轻轻叹息道。 刘谌闻言,点了点头,转身走至烛台前,将那甘陵王的书信烧毁。 正在刘谌为信中的内容惊疑困惑之时,先前留在咸阳门的车夫赶回,告知刘谌朝会散了,百官已经离宫。 刘谌闻讯,扭头问崔氏道:“夫人,是何时辰了?” 崔王妃喃喃答道:“应当是子时末。” 刘谌点点头,开始沉思起来。 诸葛瞻在绵竹战败,邓艾眼下应当在绵竹驻兵休整,汇集沿阴平小道筑寨留守的兵马,待他兵进成都,还需要一段时间。 今夜谯周力主投降,一旦受命总摄出降诸事,他便会遣人联络邓艾。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剪除内贼,掌控朝堂才行! 可是季汉的王侯都是空有其名,没有实权,自己势单力薄,想要斗倒谯周一党可谓是难如登天。 刘谌不禁轻轻一叹,正这时,殿外响起了下人的通传之声。 “启禀大王,向中丞正在府外求见!” 刘谌顿时眉头一皱,沉思片刻,便吩咐道:“不见,就说孤今夜染了风寒,已经卧床歇息了。” 下人领命而去,崔王妃却是奇怪道:“大王为何不见向中丞?” 刘谌温和地看了王妃一眼,轻声道:“还不是时候,夜深了,夫人且先歇息,孤想独自静静。” 崔王妃蕙质兰心,知夫君忧国忧民,默默行礼告退,转身轻叹离去。 刘谌出了寝殿,往书房独坐。 望着桌案上跳动的烛火,刘谌凝神闭目,陷入沉思。 风雨拍窗,雷鸣阵阵。 书房门外,下人前来回禀道:“大王,向中丞让小的转告大王,陛下已令谯大夫修撰降表,总摄朝政了。” “知道了。” 刘谌心中一沉,卫将军诸葛瞻一死,谯周再无掣肘,趁机揽权,今夜自己又一怒之下杀了杜祯,却被皇帝重责轻办,谯周心中定然记恨,待他大权在握,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亡国在即,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正筹谋之际,门外响起了下人惊慌失措的声音。 “大王,不好了,宫中开来羽林郎,将王府团团围住了!” “什么??” 刘谌惊起,匆匆出了书房,下人为刘谌撑着伞,往府门前去。 王府外,头戴鹖冠的羽林郎围了一圈。 府门处,站着一员将领,脸庞削瘦,颧骨突出,细眉吊眼,正率左右郎官七八员,堵在门前。 片刻,刘谌赶来,那将领见北地王亲至,便上前拜道:“末将羽林左部甲曲军侯杜阳,参见大王。” “汝兵围王府,所为何故?”刘谌冷冷扫视门前兵卒问道。 军侯杜阳起身,脸上假笑道:“奉陛下之命,前来护卫大王周全。” 刘谌双眼微眯,盯着杜阳看了片刻,便知护卫是假,软禁是真。 只是他真的是奉皇帝之命吗? “既是陛下旨意,孤怎不见中宫常侍前来传旨?” 刘谌的反问,令杜阳陷入了沉默。 两人四目相对,杜阳的眼神逐渐玩味起来。 片刻,杜阳缓缓道:“此乃陛下口谕。” 闻言,刘谌便知这队羽林郎必定不是皇帝所遣。 这个军侯,他可姓杜,十有八九是谯周指使,想要假传圣旨,借护卫之名,将自己困在这王府之中。 刘谌心中不禁感叹道:谯周还真是步步紧逼啊。 雨幕珠连,叮咚作响。 刘谌正欲转身返回书房筹谋破局之策,却瞥见门前的主街之上,一队人马正疾速奔来。 军侯杜阳也听见了动静,探头一看,脸色微变。 片刻,数十名黑衣兵卒列于府门之前,当中走出一年轻人,左右看了看围住王府的羽林郎,走上阶来。 羽林军侯杜阳目光凛冽,向走来的年轻人行礼道:“拜见安平王!” 年轻人却是没有搭理杜阳,径直向刘谌笑言道:“王兄今夜做得好大的事情!” 安平王? 又称呼自己为王兄,却不知是哪位宗亲的子嗣。 情况不明,刘谌只得小心应对道:“贤弟可是为此事冒雨而来?” “正是,王兄今夜在陛下面前失手杀人,冒犯天子,陛下爱子心切,虽无重处,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奉宗正之命,请王兄往帝庙思过三日!” 安平王话音刚落,军侯杜阳却是目光一凛,沉声道:“我羽林奉陛下旨意护卫大王,若无圣旨,谁也别想带走大王!” 说罢,杜阳便招呼左右羽林郎,护在了刘谌身前。 刘谌不动声色的向后靠了靠,准备开始看戏。 安平王闻杜阳之言,冷笑两声,突然拔剑架在了杜阳的脖颈之上,轻蔑道:“本王乃宗正麾下都司空,奉命处置宗族,不必天子过问!左右,请北地王移驾!” 黑衣兵卒闻令,纷纷抽刀,准备强行带走刘谌。 杜阳却也不惧,拔剑相向,大声道:“大王勿忧,未奉圣旨,谁也带不走殿下!” 刘谌不禁暗暗嗤笑一声,这杜阳还真是好演技!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王妃崔氏闻讯仓促赶来,望着门前刀剑相向,紧紧挽住了刘谌的胳膊。 刘谌心中正好奇这宗正是何人,于是便垂首低声问王妃道:“夫人可知宗正乃是何人?” 崔王妃一愣,杏眼扑朔道:“自当是甘陵王叔,大王怎这都不记得了?” 刘谌愕然,旋即追问道:“那这安平王是?” “安平王刘辑,乃是王叔刘理之子,王叔仙逝后,便承袭父爵,现下任都司空,掌管宗正狱。” 崔王妃望着刘谌的脸狐疑道,这可是刘氏宗族,大王怎会不认得? 刘谌见王妃生疑,于是一拍额头,信口搪塞道:“今夜雨大,令孤王都犯迷糊了。” 这时,安平王刘辑见杜阳寸步不让,却又不敢真的杀了羽林军侯,一时间稍显尴尬。 杜阳看破刘辑不敢真的动手,冷笑着弹开了刘辑架在他脖子上的剑刃,环视刘辑与其部曲兵卒轻蔑道:“羽林军,为国羽翼,如林之盛,乃中宫宿卫,天子禁军,除却陛下,谁敢杀我?” 刘辑闻言脸色涨红,心中憋屈不已。 杜阳虽是一个小小军侯,可却是羽林军,杀了他,形同谋反。 本以为能拿宗正的名头唬住他,却不想这杜阳竟如此硬气。 刘辑向杜阳投去了一个凶狠的眼神,缓缓收剑入鞘。 杜阳的背后想来是是谯周一党,今夜谯周奉旨总摄国事,这杜阳才会这般硬气。 见刘辑吃瘪,杜阳顿觉扬眉吐气。 “都司空请回吧。” “我们走!” 刘辑咬牙切齿,只能暂忍怒气,先行退走另作计议。 目送宗正的人马走远,杜阳轻哼两声,转身对刘谌道:“夜深了,大王快回去歇息吧,若有事,但请吩咐末将代办便是。” 刘谌面不改色,淡淡说道:“那可真是有劳军侯了。” 说罢,便携崔王妃转身回转府内。 背后,传来了杜阳若隐若现的轻笑之声。 第五章 丑时烈火焚笼 丑时初,云收雨霁。 王府之内,除了守夜的一二家仆,余者皆已歇息,偌大的庭院,一片漆黑寂静。 书房的烛光依旧昏黄,刘谌站在书案之前,桌面上的绢帛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杜阳。 谯周连夜遣人来看住他,必是想布局设计自己。 相比朝堂之上那些大臣,自己这个大汉宗亲是最具威胁的主战派。 眼下先机已失,必须赶在天明前破局脱困。 刘谌负手站在书房门前沉思,天上月初白,地上水未干。 少顷,刘谌目中精光一闪,将书房门虚掩起来。 ...... 丑时中,王府门前,军侯杜阳正困得哈欠连天,但他却不断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强行保持清醒。 今夜事关重大,左部督亲自交待,务必在巳时之前,不得使北地王府有任何人出入。 正门前巡视之时,府中守夜的下人打着灯笼前来,对杜阳道:“杜军侯,大王有急事相召,正在东别苑书房等候。” 杜阳一愣,旋即便吩咐左右看好府门,回首正欲令那下人头前带路,那下人却已不见了人影。 虽稍感奇怪,但杜阳也未多想,便急匆匆赶往书房。 不一会儿,他便来到了书房门前,沉声道:“大王唤末将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杜军侯入内说话。” 屋内,传来了刘谌急切的话音。 杜阳眉头一皱,手情不自禁地按在了剑柄之上,望着虚掩的书房门面露狐疑之色。 脚下踯躅片刻,杜阳谨慎上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 屋内,桌椅翻倒,杯盘狼藉,书籍绢帛散落一地,刘谌冠带掷地,披头散发,左手持长剑,右手举灯盏,站在一堆字画之后,衣衫上,有剑痕。 见状,杜阳面露惊疑,不知道发生何事,心中高度警惕起来。 刘谌直勾勾盯着杜阳,令杜阳心中有些发毛。 犹豫片刻,他还是迈步跨入了门槛,站在了刘谌面前,语气不善道:“大王这是?” 就在这时,刘谌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杜阳不解其意,却以为是北地王今夜上朝失意,独自发疯以泄愤懑之情,于是说道:“大王若无事,末将就先告退了。” 正要转身,就听见刘谌淡淡说道:“有刺客。” 闻言,杜阳下意识沉腰弓背,手按剑柄,可环顾一圈,这书房之中,并无他人,于是不禁冷冷问道:“刺客在何处?” 两人四目相对,寒光交错。 屋外的冷风穿堂,吹得落在地上的书卷哗哗作响。 杜阳只觉得周身似有寒意笼罩而来,右眼皮开始跳了起来。 片刻,书房中响起了刘谌的声音。 “刺客便在眼前。” 杜阳一愣,旋即站直了身子,不屑笑道:“大王莫非是在玩笑?” 话音刚落,就见刘谌手中的灯盏落下,掉入了他面前的书画绢帛之中。 须臾火起,两人皆各自后退两步。 杜阳目光渐冷,心中已然感到了不妙。 “大王纵火,意欲如何?” “不不不,非是本王纵火,而是杜军侯纵火。” 至此,杜阳心中了然,自己被算计了。 但仅凭空口白话,就想将自己构陷成刺客,可没那么容易。 “我若此时离去,大王又待怎样?”杜阳只觉得北地王行此手段,实在可笑,于是边说边向后退去。 “待到火起,杜军侯可知会如何?”刘谌轻飘飘问道。 杜阳脚下一顿,瞳孔骤缩,眯眼咬牙问道:“如何?” “州府、郡府、县府、执金吾、五校尉、俱会到场,本王若说你为刺客,你作何解释?” “大王有何证据?” “证据?哈哈哈哈哈哈......” 刘谌不禁摇头大笑起来,杜阳脑中忽然一道霹雳,双眼圆睁,在火光的映照之下,脑门上细密的冷汗已经肉眼可见。 因为他忽然想到,今夜兵围王府之前,左部督千叮万嘱,天明之前,要确保北地王的安全。 当时他还不明白,可是刚才他忽然想明白了。 今夜北地王杀了他杜氏之人,得罪了杜氏与光禄大夫谯周。 若是北地王今夜遇刺,朝野内外会作何感想?天子又当如何以为? 书房中,地上的火势开始迅速蔓延,很快便引燃了木质桌椅。 眼看着火势渐大,烟气蒸腾,杜阳眼中惊惧更深。 “杜军侯,待天子知晓,你,又如何自处?” “我......我......” 杜阳浑身一颤,顺着刘谌的话,越想冷汗越多。 皇帝知道了,必然第一时间会想到是杜氏报复之举,盛怒之下,难有辩解之机。 若北地王再咬死他是刺客,无论他是不是,都会被拉出来顶罪了事。 “于公,你护卫不周,于私,你可是杜氏之人。面对天子怒火,汹汹物议,你还能活吗?到那时,千夫所指,恐怕你背后的人,会比旁人更希望你闭嘴吧。” 杜阳的心脏顿时就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牙关都开始打颤。 刘谌不再多言,绕过面前的起火之处,提剑向书房外走去。 杜阳已经呆傻,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刘谌经过之时,在杜阳耳边轻声道:“今夜雨大,只有孤,能保你性命。” 说罢,便走出了书房门。 杜阳本在低头发愣,听见刘谌的话,回过神,忽然瞧见自己沾满泥土的靴子,又匆忙回头,只见地面之上,留着一串他的鞋印。 前夜,雨大。 此刻,房中火势窜天,浓烟滚滚而上。 杜阳就像是丢了魂一般退出了房门。 这时,府内府外,先后传来了惊慌的呼喝之声。 “走水啦!快来人!” 不久,待府内的下人前来救火之时,整个书房连带着别苑厢房,全部化为了一片火海。 刘谌站在别苑月亮门下,眼中光芒炽热。 杜阳面无血色,胆战心惊地站在刘谌身旁,声音颤抖道:“大王好狠的手段,竟连自己的王府都舍得。” “国之不存,要王府何用?”刘谌不禁自嘲道。 杜阳不语,转身面向刘谌,面色苍白的颓然一拜。 丑时末,负责宫城水火之事的执金吾卫队见王府火起,一面调人救火,一面急报中宫。 不久,益州刺史府、蜀郡郡守府、成都县府皆先后遣人前来。 当夜负责大城巡防的长水营也迅速赶到,一时间,北地王府,热闹非凡。 居住在大城的朝臣勋戚们也都被惊动,接连遣人打探消息。 谯府之中,阁楼之上,谯周凭栏而立,瞭望着远处北地王府冲天的火光,沉默不语。 在他身后,一张小几之前,一名年轻的文士正在小火炉上,煮着茶汤。 片刻,门人急奔而来,向谯周禀报道:“大夫,都打听清楚了,北地王遇刺,王府失火。” 谯周闻言,摆了摆手令门人退去,回首对着那年轻文士摇头笑道:“好烈的大火。” “烧却牢笼,反将吾等一军,北地王真是与众不同。”文士不禁感叹道。 “此子不凡,定有碍大计,出降之前,绝不可使其节外生枝。” “学生明白!” 说罢,两人便对面而坐,悠闲饮起了茶汤。 第六章 寅时虎啸龙吟 王府喧嚣,东别苑青烟袅袅。 赖执金吾与长水营扑救,这才暂遏火势,仅余残焰几处,将息未息。 刘谌回寝殿收拾了一番,换了衣衫,回到前殿时,门前候着几名官员。 见北地王无碍,几人都如释重负。 “臣益州别驾从事柳伸,拜见大王。” “臣蜀郡太守张玄,拜见大王。” “臣执金吾丞杜烈,拜见大王。” “臣长水校尉参军常忌,拜见大王。” “臣成都令吕辰,拜见大王。” 刘谌扫视一番,令几人不必多礼。 正这时,院门外,走进一中年男子,面庞圆润,天庭饱满,望见刘谌,便撩着袍襟小跑近前,十分关切道:“臣张绍拜见大王,大王无碍否?” “并无大碍。” 张绍上下打量了一下,确认刘谌没有受伤,深深松了一口气。 刘谌今夜上朝时见过张绍,也记得历史上张绍官居侍中,是最后投降时,奉命向邓艾奉赍印绶的三人之一。 “陛下听闻大王遇刺,震怒不已,令臣火速前来代为探视,并查办此事。” “有劳张侍中了。” 张绍躬身一礼,旋即转身,面色一冷,遣人唤羽林军侯杜阳前来答话。 片刻,刚指挥羽林郎救完火的杜阳闻召而来。 “参见张侍中!” 杜阳神色仓惶,不敢直视张绍,心中发虚。 刘谌立在殿门之前,目光却是在那五名州郡官员身上游走。 张绍怒气冲冲喝骂杜阳:“汝这小小军侯,竟敢擅自兵围王府,真是胆大妄为!” “请侍中明鉴,末将今夜是奉了左部督之命前来护卫大王周全。” “还在狡辩,左部督方才已禀明圣上,他并不知情,乃因你是杜氏族人,欲为杜祯复仇,擅动刀兵,这王府大火,该不会也是你放的吧?” 杜阳仰面与张绍对视一眼,旋即垂首苦笑一声,不再辩解。 他已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从一开始,他就是一枚弃子,于是不再辩解。 张绍见杜阳沉默,瞪眼冷酷道:“陛下有旨,军侯杜阳有弑主之心,断无赦免之理,着执金吾缇骑立即逮拿下狱!” 说罢,众皆神情凛然,独刘谌不动声色。 执金吾卫士将杜阳当场捉拿,被带走之时,杜阳回首望了刘谌一眼,神情复杂。 刘谌暗暗一叹,这个世道,小人物的命,真的不算命,用之如牛马,弃之如蔽履,还好自己是皇子,尚有一搏的资本。 这时,府内又闯入一队人马,正是先前受阻离去的安平王刘辑。 见杜阳被执金吾卫士拿下,安平王上前嘲讽道:“羽翼脏了,就要摘去,不论是谁。” 杜阳低着头,没有回应,被迅速押出府去。 安平王刘辑率队近前,从怀中摸出一块御赐金牌环视众人道:“奉陛下旨意,宗正之命,请北地王移驾祖庙,思过三日,王兄,请!” 这一回安平王刘辑携皇帝旨意复来,刘谌心中才大抵相信他应当是真的来保护自己的。 因为今夜甘陵王留给他的密信内容,便是:若遇危难,避走帝陵。 可是刘辑初至王府,无有圣意,刘谌难辨敌我,所以不敢轻易应许。 众臣见金牌皆躬身行礼,刘谌点了点头,说道:“正好王府被烧,修整尚需时日,本王便携妻儿一同暂住帝陵,为先帝守墓,不知可否?” 刘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自无不可。” 站在一旁的侍中张绍脸色忽冷,瞪着安平王沉声道:“眼下社稷动荡,正是宵小出没之时,今夜刺客尚未抓获,若大王同家眷出城,安危如何确保?” “自有我都司空部曲护卫,此事陛下已经点头,侍中不必担忧。”刘辑傲然答话道。 张绍心中不悦,但安平王奉了皇帝旨意,他不敢阻拦,便冷哼一声,拂袖走开。 其余几名州郡官员皆行礼告退,跟着张绍离去。 刘谌便不再耽搁,带上妻儿及七八门客,在安平王的护卫之下,离开了王府。 寅时两刻,刘谌的车驾夜入帝陵,行至祖庙。 一下车,他就看见门前站着一高一矮两名男子。 其中一人身穿官服,面相白净,浑身书卷之气,上前行礼道:“臣惠陵园邑令,张微,拜见大王!” 另一人个头稍高,面如刀削斧凿,棱角刚毅分明,手中提着灯笼,向刘谌躬身道:“臣昭烈帝庙令王训,拜见大王。” 刘谌伸手虚扶,令两人平身。 这时,安平王走上前来,对刘谌说道:“王兄请入先帝殿中,家眷门人交由小弟来安排下榻。” “有劳了。” 说罢,安平王便微微一笑,转身走开。 邑令张微与庙令王训一同迎刘谌往庙内正殿。 刘谌心中略感紧张,不知道甘陵王为何让他遇到危难时避走帝陵。 这帝陵之中,难不成有什么秘密? 迈入庙院,烛火长明,入眼,正殿单檐歇山,面阔七间,进深四架,前檐柱上撑弓,雕有祥兽图案。 先帝殿中,坐像高约一丈,全身贴金,冠冕九旒,双手执圭。 左右侍者,一捧传国玉玺,一捧尚方宝剑,栩栩如生。 刘谌望着这威严神圣的汉昭烈帝像,心神激荡,复又怅然。 忽然之间,只觉脖颈隐隐作痛,刘谌心中不禁自嘲,难道非要我自刎不成? 静立片刻,刘谌上前跪在了先帝像前,稽首叩拜。 这时,邑令张微奉上香火,刘谌正要接过,却听得张微突然发问:“大王愿降乎?” 刘谌接香一愣,面色骤冷,扭头下意识厉声道:“宁可战死失社稷,绝不拱手让江山。” “满朝皆降,大王一意孤行,只是徒劳。” “你是谯周的人?” 张微不答,只是躬身请刘谌为先帝上香。 刘谌打量张微片刻,心中警觉起来。 “成都难保,朝堂之上大王何不顺应大势,就算不降,也可南奔避祸独善己身,何必杀了杜别驾惹上麻烦?” 张微站在刘谌身后沉声问道,语气中似有怨怼之情。 刘谌上了香,听见张微的话,登时来了火气。 一个小小的邑令,竟敢在此自己耳边聒噪,季汉的王再没有实权,也不至于这般落魄! 刘谌回首,面色阴冷,张微见北地王鹰视夺魄之状,心中一惊,眉头顿蹙,面露疑惧之色。 从旁的庙令王训被刘谌气场所慑,不觉神情愕然。 “先帝这一生,屡逢危难,若肯轻弃,何来今日之季汉江山?如今北兵犯阙,孤王身为昭烈子孙,岂能言降?孤不怕死,这满朝狐鼠之辈,孤杀之又如何?” 刘谌说话间声色俱厉,言辞悲壮,令张微惊而下拜,不敢直视。 一番铿锵之语,掷地有声。 张微羞而俯首,王训惊而凝目。 正寂静时,忽然自殿后传来抚掌之声,悠悠回荡。 旋即殿外脚步声纷至沓来,抬眼看去,一队兵卒封锁了先帝殿,门窗皆被其紧闭。 刘谌下意识手按剑柄,警惕万分。 这时,大殿之左,四名箭袖黑衣的部卒抬着一副步撵绕至前殿。 安平王刘辑亦在其侧,手中捧着一个盖着黑布的木匣。 待至近前,刘谌这才看清,步撵之上,躺着一人,双鬓斑白,面容憔悴,正是甘陵王刘永。 他吃力抚掌,面露欣慰。 “张微,起来吧。” “是,宗正!” 刘谌心头一动,这才反应过来,张微方才定是故意为之,在替甘陵王刘永试探自己! 可为何要试探他? 观眼前阵仗,刘谌不禁觉得似有大事发生。 甘陵王刘永欣慰地盯着看了刘谌许久,这才神情恍惚感慨万千道:“孤,似乎听见了伏虎之啸,雏龙之吟。” 第七章 卯时诸葛之遗 刘谌向甘陵王躬身一礼,以谢叔王赞誉之词。 伏虎雏龙,甘陵王的话外之意,令刘谌心头一颤。 这时,寅时已过,庙宇内,响起了卯时的钟声。 甘陵王刘永半躺在步撵之上,偏头向安平王刘辑递去了一个眼神。 安平王领会,手中捧着木盒站在了刘谌面前。 刘谌心中好奇不已,不解甘陵王之意,未敢伸手相接,谨慎问道:“这是何物?” 话毕,忽见殿中众人神色肃穆,面带追思,视线皆汇聚在刘辑手中的木盒之上。 邑令张微站在甘陵王身侧,目光中尽显追仰之情。 刘谌见状心中更为紧张,暗道这木盒之中的物件看来大有来头。 就在他犹豫接还是不接之时,甘陵王偏头看向先帝像,声音颤颤巍巍的自言自语起来。 “建兴十二年,八月,丞相病笃,陛下使尚书仆射李福省侍,因谘以国家大计。福至,与丞相语已,别去,数日还。丞相曰:‘孤知君还意,近日言语谘弥日,有所不尽,更来求决耳。公所问者,公琰其宜也。’ 福谢:‘前实失不谘请,如公百年后,谁可任大事者,故辄还耳。乞复请蒋琬之后,谁可任者?’丞相曰:‘文伟可以继之。’ 又问其次,丞相不答。” 甘陵王说罢,刘谌狐疑,这段历史他是知道的,大汉丞相诸葛亮病逝五丈原,后主刘禅遣李福询问何人可以继任。 只是,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今日说来,却是何意? 这时,甘陵王又接着说道:“丞相不答,只将此木匣留与李福,托李福转交于其子瞻,旋即便溘然长逝。大王眼前,正是丞相之遗!” 刘谌眉峰骤聚,没想到这木匣竟然是丞相诸葛亮的遗物。 刹那间,刘谌下意识伸出双手,准备接过,可触及木匣之时,他忽然一愣,停手问道:“既是诸葛氏遗物,为何在王叔手中?” “诸葛瞻出征绵竹前,曾来拜会,将此物亲手托付于孤。” “那又为何要转交于小侄?” “答案,便在木匣之中,打开便知。” 刘谌轻轻点头,伸手轻抚木匣,心中无限好奇,却又犹豫不定。 原来当年李福入五丈原大营,其中竟还有这般故事。 想到甘陵王没有理由加害自己,刘谌索性不再迟疑,直接打开了木匣。 第一眼,便令刘谌心神恍惚,目光一震。 只见木匣之中,锦绣黄绢之上,静静躺着一把玉柄白羽扇,羽翼洁白似雪,玉骨晶莹如露,玉柄之尾,残缺一角,碎片亦静置其旁。 羽扇之侧,乃一泛黄锦囊,其上滴血,如残梅几瓣,落日一轮。 莫不是丞相之血? 刘谌愣愣看了许久,双手略微颤抖,心如潮水澎湃。 看着眼前遗物,他的脑海中,那个羽扇纶巾的诸葛孔明,已然栩栩如生。 殿中,众人目光皆至,齐齐盯着刘谌。 片刻,刘谌伸手,轻轻握起了白羽扇,这一刹那,殿内的黑衣部卒皆向刘谌跪行军礼。 甘陵王刘永见状,深深呼出了一口浊气,如释重负。 刘谌双肩微颤,惊顾众人,旋即似有所悟,强压住激动的心情,拿起了匣中锦囊,缓缓解开了系绳。 锦囊之中,装着绢帛,落墨百言,字体方正遒劲。 双目览却,刘谌心绪跌宕,神色数变,眼角眉梢之上,尽是激动钦佩之情。 愣神片刻,刘谌不禁感慨一叹道:“本以为当年在郭氏坞吓退司马仲达已是绝唱,却不想这才是丞相的最后一计!” “这是诸葛丞相为大汉存续留下的最后希望,我老了,众宗族小辈之中,唯贤侄有先帝遗风,为保我大汉江山,故在此存亡之际,将诸葛之遗托付于你。” 甘陵王眼中充满希冀地望向年轻的刘谌。 刘谌神色肃然,躬身向甘陵王刘永深深一拜,旋即眼中神采奕奕。 有了诸葛之遗,他便有了与谯党周旋的能力。 只要守住成都,一切都还有转机! 环顾众人,刘谌忽然发笑,只觉得吾道不孤也。 在这动荡之时,拜先帝像前,受丞相遗计,斯人已逝,却似音容犹在。 原本刘谌还在发愁,自己势单力孤,难以抗衡谯党,但此时此刻,内心深处,却是勇气与力量俱生。 正这时,殿外响起话音。 “启禀宗正,宫中来人。” 躺在步撵上的刘永顿时脸色一沉,令殿中部卒隐入殿后。 安平王刘辑将木匣盖上黑布,默默站在了刘谌身侧。 片刻,殿门开,冷风扑面。 来人身系披风,面庞白瘦,三角眼,吊稍眉。 刘谌记得此人,正是今夜伺候在天子身边的近侍。 “奉车都尉至此何干?” “奉命前来传旨。” “哦?陛下又有何旨意?” 甘陵王语气不善,略显激动,眼中对这宦官颇具敌意。 刘谌闻这宦官官居奉车都尉,顿时了然,眼前之人,定是那祸国阉宦黄皓无疑! 黄皓清了清嗓子,眼神在甘陵王身侧的惠陵园邑令张微身上掠过,拿出了圣旨宣读起来。 “陛下有旨,邑令张微笃志好学,忠勤任事,照护帝陵有功,故特擢尚书郎补缺,旨到之日,即刻赴任。” 话音一落,甘陵王刘永就剧烈咳嗽起来。 刘谌也是眼角微跳,心中敏锐的意识到,这不是什么简单的升官。 张微是自己人,自己刚一到帝庙暂驻,马上就来了升调的旨意,这定是谯党的所为,想要针对自己。 好快的招数,真是步步紧逼。 黄皓面带微笑的进至甘陵王步撵旁,将圣旨轻轻放在了他的身边,并假装关心道:“大王今夜淋了雨,可千万保重身体。” “呵呵,本王死活,何须你这阉竖关心?” “诶,奴婢也是替陛下关心大王。” “哼!” 甘陵王冷哼一声,闭眼不理黄皓。 黄皓笑了笑,眉宇间多有得意,转身对张微说道:“尚书郎请随本都尉往尚书台赴任吧。” “帝陵重地,不可轻忽,敢问都尉,不知何人接掌此职?” “西乡侯张瑛,稍后自会到任。” 张微沉默片刻,眼神复杂的看了看刘谌,便行礼拜别,跟着黄皓离去。 刘谌听见西乡侯,便想到了张飞。 但这个张瑛,却不是张飞后人,而是季汉重臣、关内侯张嶷之子。 此刻用张瑛换下张微,想来此人应当是站在谯周那边了。 正思想之间,听得甘陵王一声轻叹。 “孤已力衰,心事也毕,接下来便靠贤侄了,人心不古,万万谨慎。” 说罢,甘陵王刘永便摆了摆手,殿后部曲上前,抬起步撵,准备离去。 刘谌再拜,待甘陵王驾至门前,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心头一动,问道:“今夜叔王不惜犯禁闯宫,可是得了消息来救小侄?” 甘陵王不答,只传来一阵咳嗽声。 待其走远,刘谌忽然瞥见身边的安平王似乎有话欲说还休,于是狐疑道:“有话但说便是。” “王叔舍了宗正之位,才换得兄长祖庙思过。” 安平王满脸忿忿之色,语气中多有不甘。 刘谌闻言顿时愣住,原来今夜自己没有下狱,是甘陵王舍了九卿之位换来的。 霎时心中感动万分,却别无所报,只能冲着甘陵王的远去的背影深深行礼。 起身,抖擞精神,正欲筹谋大计,便见一官员带着佐吏出现在门外。 第八章 辰时明枪来袭 “臣张瑛,拜见大王!” “西乡侯不必多礼。” 刘谌打量了几眼张瑛,面容俊朗,唇红齿白,风华正茂。 张瑛锦衣带剑,神采飞扬地对刘谌道:“臣奉天子旨意,接任邑令之位,而今北兵来犯,危机四伏,为护佑帝陵,今夜起,帝陵戒严,增兵把守,殿下只管陵中安住便是。” 刘谌不禁点头轻笑,王府没困住自己,现在又想将自己软禁在帝陵。 谯党对自己还真是严加防范,今夜杀了杜祯,许是吓到他们了。 这个张瑛,又是功勋之后,有爵位在身,不像是军侯杜阳那般可以设法拿捏。 可自己也不能真的被圈禁在陵园之中,时不我待,必须尽快摆平张瑛,开始行事。 “乃父张嶷力战魏将徐质,为国捐躯,想来将门虎子,西乡侯定也是忠良之臣吧?” 刘谌温言感叹,却是在暗暗观察张瑛的神情。 张瑛闻言沉默,双眼直勾勾盯着刘谌片刻,眼中神采稍黯。 见状,刘谌心中一喜,这张瑛似乎心中有所动摇。 “西乡侯欲降乎?” 刘谌心中有了底,张瑛年轻,又心中不定,或可拉拢。 张瑛眼神一动,却依旧没有回话,只是扭头使了个眼色,将佐吏全数屏退。 “臣唯皇命是遵。” “既遵皇命,便是选择从谯周出降?” 刘谌一叹,面露惋惜。 张瑛又陷入沉默,目光逐渐飘向了先帝像。 刘谌亦回望帝像,负手说道:“若降,九泉之下,汝父岂能安息?杀父之仇从此难以再报。” 说罢,刘谌便带着安平王刘辑向门外走去。 试探,激将! 刘谌虽无十足把握,但也需一试。 至殿外,安平王刘辑引都司空部曲护卫刘谌欲往帝陵别馆歇息。 忽然,身后传来话音。 “内忧外患,大王赤手空拳,仅凭一腔热血想要逆转局面,难如登天也。” 刘谌止步,蓦然回首。 见张瑛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便知张瑛虽已动摇,但仍不敢在他身上下注。 毕竟在张瑛看来,他无兵无权,难有作为。 “你怎知孤王赤手空拳?” 刘谌自信一笑,嘴角微微上扬。 张瑛忽然双目圆睁,面色将信将疑。 正这时,张瑛部曲来报,成都县府调派一队县兵前来听调。 旋即便见一员大汉挎刀走入庙门,身如铁塔,虎背熊腰,面相甚是凶悍。 “末将成都县尉龚迟,奉成都令之命,前来增强帝陵守备。” 张瑛眉头一皱,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刘谌敏锐地察觉,看来张瑛对此并不知情,这县尉龚迟应当是不请自来。 不过这帝陵便在成都界内,县府遣人巡护,也在其职权之内,合乎情理。 这成都令,刘谌有些耳熟,稍微回想片刻,便想起今夜王府火起,前来的官员之中便有此人。 成都令,吕辰。 暗流涌动,成都县府竟也要来横插一手,却不知是敌是友。 张瑛显然有些意外,说道:“尔等依例自行巡守便是。” “末将遵命!” 龚迟面无表情的俯首称是,起身离去之时,视线正好与刘谌碰撞。 冷漠,冰凉。 刹那之间,刘谌从对方的眼底看见了隐隐杀机。 不好,来者不善! 刘谌顿时向身旁的安平王刘辑使了个眼色。 安平王刘辑点头会意,立刻召来麾下部曲队长,一番密语嘱咐。 张瑛没再说话,转身折回了帝庙之中,站在了先帝像前发起呆来。 “什么时辰了?” “辰时初。” “先回别馆。” 不一会儿,刘谌便在刘辑的保护下来到了帝陵之中的别馆暂住。 刘谌的家眷和门人也都被安排在了此处。 安平王刘辑将丞相遗物交给了刘谌后,便去布置别馆守卫。 谯党步步紧逼,必须反击,否则会处处被动。 于是刘谌往厢房之中,再度打开了木匣,将锦囊之中的绢帛遗书重又细看一遍。 握起那玉柄白羽扇,轻摇两下,面前烛光摇曳。 辰时,晓风残月,天色将明未明。 厢房屋顶之上,两个静伏许久的身影悄悄跃下。 两人皆面裹黑巾,身手矫健地靠在了厢房窗旁。 细听一阵,察觉屋内没有动静,两人轻轻推开了窗扇,一跃而入。 双脚刚刚落地,两人顿时傻眼。 只见刘谌站在房间角落,冷眼相看。 安平王刘辑手中捉刀,面露杀意。 左右黑衣部卒七八人,皆是严阵以待,似乎早就知道刺客将至。 两名刺客见北地王有备,知刺杀不成,便要跳窗遁走,却不想这时屋外脚步声纷至沓来,一群部卒将这厢房团团围住。 西乡侯张瑛的面庞,出现在了窗外,堵住了刺客的退路。 “尔等竟敢在帝陵行刺大王,真是胆大包天。” 张瑛凝眉冷斥,见房中早有防备,心中松了口气。 旋即又略显惊讶地瞧了刘谌一眼,暗道:北地王如此谨慎,竟能料敌先机! 今夜县尉龚迟突然率兵前来,张瑛当时便已警惕。 他是奉了皇帝旨意,可这龚迟却说奉成都令之命,那这成都令又是奉了何人之命呢? 于是张瑛便密遣部曲心腹,伏于别馆外围,以防不测。 果不其然,北地王遇刺,还好自己早有准备。 刘谌见张瑛竟来的如此之快,心中也是略感诧异。 房中的刺客见无路可走,于是狗急跳墙,两人联手杀向刘谌。 安平王刘辑大喝一声,令部曲七八子擒杀刺客。 两名刺客见袭杀无望,又察觉对方想生擒自己,于是便毫不犹豫地挥刀自刎。 刘谌愕然,没想到这刺客竟这般果决。 旋即脸色阴沉下来,这刺客背后牵连甚大,所以才十分利落的饮刀自杀。 张瑛见刺客俱死,在窗外向刘谌拱手一礼后,便率部离开。 安平王指挥部卒道:“将这贼人拖出帝陵,扔进江中喂鱼。” “喏!” 正待兵卒动手之时,刘谌忽然眸子一亮,上前道:“且慢。” “王兄有何吩咐?” 刘谌围着刺客的尸首转了两圈,淡淡说道:“将刺客尸首交予成都县府,告诉成都令,孤王帝陵遇刺,身受重伤了。” 安平王一愣,便神色肃然道:“明白。” 转身便安排了四名心腹带着刺客尸首回城,往县府报官。 刘谌稍觉困倦,便坐回了榻边歇息。 这时,县尉龚迟率部姗姗来迟,入房门见驾,满头大汗地叩首拜道:“末将护驾来迟,请大王责罚。” 刘谌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这个莽汉,眼角直跳。 眼下没有证据,只能先静观其变。 “外面天地清寒,龚县尉却是满面汗珠,不知道的还以为龚县尉是刚自成都城奔来。” 龚迟双肩一颤,眼中闪过些许慌乱之情。 刘谌心中不屑,捂着胸口假装剧烈咳嗽起来。 安平王刘辑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自己这位王兄开始表演。 龚迟惊疑,微微抬头,偷窥见北地王面容扭曲,似是受了重伤,垂首眼珠飞转。 这时,刘谌向安平王递了一個眼神,安平王稍愣,旋即领会,上前将刘谌扶住,佯装心急如焚道:“来人,速去向陛下禀报,请太医立刻前来为大王疗伤。” 一名部卒当即领命而去,龚迟见状,便也寻机匆匆告退。 辰时末,天色放亮,野巷犬吠,时有鸡鸣。 成都县府,公堂之上,侍中张绍正在成都令吕辰的陪同之下,讯问军侯杜阳。 昨夜杜阳被执金吾缇骑拿下后,便被暂时收押在了成都县狱。 堂下的杜阳已经被打的遍体鳞伤,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侍中张绍面目冷峻,拍打着公案声音疲惫道:“只要你认罪,就不必再受皮肉之苦啦!” 成都令吕辰也起身上前,蹲在了杜阳面前,撤下身上的披风盖在了杜阳身上,面露怜悯。 “擅自动兵便已是死罪,无人能救,认了吧,省的遭罪。” 见杜阳目光空洞,毫无反应,吕辰回首看了一眼侍中张绍,再回头,目光一凛,声若蚊虫道:“若再顽抗,当心祸及妻儿。” 话音落,杜阳目光瞬间凛冽,直射吕辰。 吕辰双眼微眯,缓缓起身,俯视杜阳,就如在看蝼蚁一般,仿佛伸一伸脚,便能将杜阳踩死。 侍中张绍见杜阳油盐不进,拍案呵斥道:“昨夜只有你入了王府书房,房中地面尚留你脚印,你作何解释?旋即王府便走水,总不能是北地王纵火自焚吧?哼,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杜阳躺在地上,不理张绍,目不转睛地恶狠狠盯着吕辰。 吕辰故作怜悯惋惜之态,连连叹息摇头。 忽然,有几人直入县府大门,奔着公堂而来。 左右差吏欲上前阻拦,却见几人气势汹汹,手持都司空令,遂不敢近前。 吕辰与张绍皆起身张望,片刻,便见几人在堂前扔下两具尸首,行礼道:“吾等乃安平王部曲,奉王命,前来报官。” “报官?发生何事?” “北地王殿下在帝陵遇刺,身受重伤!” “什么???” 侍中张绍脸色铁青,不觉惊呼起来。 吕辰双手一颤,迅速缩进了袖袍之中。 第九章 巳时棋者无情 侍中张绍得知安平王部曲送来的两具尸首便是行刺的歹人之时,略微有些发懵。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杜阳,神色古怪起来。 北地王遇刺,没有直报中宫,却是命人前来县府报官,其中之意,张绍似有所悟。 “大王伤势如何?”成都令吕辰一脸担忧地问道。 “性命无碍。” “万幸万幸!” 吕辰闻言,深深松了口气,不再说话。 张绍却不放心,决定亲自往帝陵探望一番。 于是他令左右将杜阳暂且羁押,并严加看管,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提审。 成都令吕辰眼角一跳,唯唯俯首应命。 熹光初放,旭日将升。 县府之外,行人渐盛。 张绍乘车出江桥门,直奔锦官城东的帝陵。 不久,他便在别馆见到了卧床的刘谌。 屋中,刘谌躺在榻上,盖着锦被,安平王刘辑立在榻边侍候,面无表情。 张绍语气略带责备地说道:“今夜臣本不同意殿下暂避帝陵,正是担心宵小作乱,安平王不是信誓旦旦地说会保证五殿下的安全吗?” 安平王刘辑闻言,仰面看向屋顶,眨了眨眼睛闭口不答。 见张绍生怒,刘谌佯作虚弱道:“侍中勿怪,只是皮肉之伤,无碍的。” 张绍无奈一叹,坐在了房中的椅子上。 稍稍沉默片刻,张绍冷不丁发问道:“殿下遇刺,为何不直报陛下?” “刺客已然伏法受诛,本王亦无大碍,案情明了,只需追查刺客身份及幕后指使便可,不必惊扰陛下了。” “大王的意思是?” “杜阳招了吗?” “尚未。” “他不是刺客,昨夜遇刺,赖杜阳护驾,刺客纵火潜逃。” 说完,刘谌便在榻上扭头向张绍看来。 张绍愣住,脑中思绪顿成一团乱麻。 “可是他擅动羽林......” “非也非也,是奉左部督之命前来护卫本王。” “殿下为何不早说?” “遇刺惊惶,一时忘却。” 刘谌的话,令张绍陷入了沉默。 张绍心中了然,北地王是要他向皇帝如此禀报。 这样一来,杜阳倒是有功无过,可羽林左部督岂不是说了谎话?! 张绍狐疑的目光开始在刘谌脸上扫视,北地王所说,到底是真是假? 可北地王是受害之人,他说的话,总该保真一些。 乱,真的乱。 张绍不禁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感到了心力交瘁。 这时,刘谌悠悠说道:“真假何须计较,是非自在本心。” 保下杜阳,便是刘谌的第一步。 自焚王府,使谯党为撇清嫌疑抛弃杜阳,待其绝望之时,自己再出手将其保下。 杜阳乃是杜氏之人,谯党弃之如蔽履,却不知依附谯周的杜氏作何感想。 虽然杜阳军职不高,但也是羽林军侯。 将其策反招揽,既动摇谯党人心,又得一臂助,可谓是一箭双雕。 张绍惊奇地看了刘谌一眼,呼吸急促起来。 眼前的北地王令他既熟悉又陌生,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突然之间,张绍似乎感受到了无形的威压,令他心中一紧。 只见北地王目光锐利,摄人心魄,安平王刘辑的手,也在轻轻摩挲着剑柄,张绍背后顿生冷汗。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入局了。 内心挣扎许久,张绍终于如释重负的叹息一声道:“臣,明白了。” “有劳侍中。” “不敢不敢,殿下安心养伤,臣这就回宫向陛下呈奏。” 张绍行礼告退,行至门口,身后忽闻北地王的话音。 “令侄张遵绵竹战死,怎不见府上魂幡飞掣?” 轻飘飘一句话,令侍中张绍浑身如遭雷击,一个踉跄,险些崴脚。 熹光洒入房门,地上徒留清影。 张绍愣在原地,瞬间背影显得佝偻起来。 他的心,就像是被重锤猛击,只觉钻心之痛阵阵袭来。 尚书郎张遵,故车骑将军张飞之孙,张绍兄长张苞之子。 景耀六年十月随卫将军诸葛瞻出征,战死绵竹军前。 昨夜,刘谌自王府出走帝陵时,接连路过诸葛瞻、张绍府邸。 诸葛府上,披麻戴孝,白绸覆匾,隐有啼哭。 但张府之中,却是一片寂静,令刘谌心中五味杂陈。 驻足片刻,张绍伸手扶住了门框,似是身体不适。 稍作歇息,便面色凄哀,脚步迟迟离去。 刘谌掀开被子,自榻上坐起。 窗外,朝辉明媚,一扫昨夜阴霾。 几只家雀落在了窗槛之上,叽叽喳喳聒噪起来。 床头枕边,木匣静置,刘谌轻轻打开,取出了白羽扇,在光芒之下,挥动两下,竟觉心静。 沉思许久,刘谌对安平王说道:“孤得去一趟都安县,来回需要几个时辰?” “此去都安百里,坐船来去两到三个时辰。” “今日天黑之后,咱们直奔都安。” “可帝陵出口,皆由张瑛部曲把守,咱们恐怕出不去。” 刘谌一笑,令安平王不必担心。 丞相遗书中,留下了几个地名:郫县、都安、汶山。 其中都安被列为首重之地,从旁有小字标注:非处绝地勿轻至。 正是这句话,令刘谌十分好奇。 而现在,又正是绝境之时,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天黑还需等待三四个时辰,刘谌站在窗前,一览园中松柏,偷得片刻安宁。 ...... 成都县府,大牢之中。 吕辰带着酒菜来到了杜阳的牢房前。 两名执金吾卫士守在门前,见成都令至,齐齐行礼。 “打开牢门,将要上路了,本官送他好酒好菜,做個饱死鬼。” “侍中有令,无他之命,任何人不得提审。”两名卫士为难道。 “本官不是提审,只是送行。” “这......” “速速开门,本官自会与侍中说明。” “遵命。” 吕辰是成都令,但来头也不小。 他的父亲吕乂,曾任蜀郡太守,后来入朝为尚书,又接替董允为尚书令,清明能干。 丞相诸葛亮已故去,蜀郡地方军队吃空饷、开小差的情况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吕乂到任蜀郡太守后,大加整治,数年之间,清查脱漏军籍者万人,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再加上吕乂好用俗吏,所以在地方名声不佳。 两名执金吾卫士不愿得罪吕辰,再加上吕辰的确也不是提审,给死囚酒菜送行,也属人之常情,便打开了牢门。 阴暗的牢房内,杜阳蜷缩在角落,两只眼睛通红。 吕辰提着食盒入内,浑浊的气味令他难以忍受,立刻以袖遮面。 他一边将酒菜摆在牢中破烂的木桌上,一边自言自语道:“本官给你送点酒菜,吃饱了好上路,别做饿死鬼。” 杜阳无动于衷,冷漠地望着吕辰。 “少妻幼子,日后可怎么办呢?” 吕辰漫不经心的叹息一声,杜阳登时暴起,大喝一声,扑向吕辰。 门外的执金吾卫士立刻入内,将杜阳立时降住。 “放开他,这可是你的妻子含泪准备的送行饭,尝尝吧。” 吕辰不为所动,摆了摆手,对杜阳淡淡说道。 执金吾卫士松手,杜阳望着桌上的酒菜,目中怒火重重。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有人要他死,这个吕辰,却又不知是谁的人。 左部督?光禄大夫?还是杜氏宗族? 吕辰亲手倒了一杯酒,送到了杜阳面前,神色忽黯道:“国家将破,死了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杜阳接住酒杯,胸膛起伏,又怒又悲。 亡国在即,大人物们却还在明争暗斗,连他这个微末军侯都不放过,想来真是可叹可笑。 以妻儿相迫,这杯毒酒,他不得不喝。 他饮鸩自尽,大人物们便放心了,宗族家小也因此能得到庇护。 杜阳忽然自嘲苦笑,正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忽然牢门处传来一声大喝。 “且慢!” 众人皆是一惊,回首便看见了侍中张绍冷峻的面庞。 张绍冷冷瞪了吕辰一眼,走入了牢房之中。 吕辰手指微颤,眼神开始躲闪。 “陛下有旨,军侯杜阳动兵为过,但护驾有功,酌情革去军职,逐出成都,永不录用!” 绝地逢生,柳暗花明,杜阳顿觉恍惚,手中酒杯滑落。 成都令吕辰张口微惊,看了看张绍,又看了看杜阳,原地怔住。 这是怎么回事? 护驾有功? 竟逃了死罪? 杜阳回过神,冲着成都令吕辰冷笑出声。 君子,诚不相欺也,他知道,定是北地王救了他。 一夜风云,他算是看透了,今夜他是重臣们博弈的棋子。 上司轻弃,宗族不救,还要逼他自尽。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做王的棋子,何忧被弃? 满身伤痕的杜阳在张绍与吕辰的注视下一瘸一拐的走出了大牢。 院中,光和景明,疏影横斜。 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 第十章 午时暗流忽现 午时,帝陵,别馆。 一夜惊扰,刘谌正横卧小憩,忽闻门外来报,杜阳孤身来拜,被县尉龚迟阻于帝陵之外。 刘谌便唤安平王亲自率人将杜阳带来。 片刻,杜阳便被带至房中。 “小人杜阳,拜见大王。” “杜军侯免礼。” “小人已被革了军侯之位,逐出了成都,现在乃一介布衣。” 刘谌点了点头,有自己作证,张绍上奏,杜阳保住性命断无问题。 至于革职,都是闲事。 毕竟不为朝廷做事,才能为他做事。 算一算,杜阳现在只有投靠他,别无选择。 “起来吧,家小可有安排妥当?” 刘谌伸手,将杜阳从地上扶起。 杜阳心中感佩,眼眶发红道:“已暂时安置在锦官城中。” “坐下说。” “谢大王。” 刘谌其实一开始就可以让杜阳免罪,只不过世上没有比雪中送炭更让人终身难忘的人情了。 杜阳轻轻落座,身上的伤口稍一牵动,便疼的直咬牙关。 “大王搭救之恩,小人无以为报,从今后,愿为王驱使,不论死生。” “孤杀了杜祯,你不恨?” 杜阳一笑,摇头说道:“我不过是杜氏的一根野草罢了,生于桃柳之下,不在门楣之内,岂敢与杜别驾谈宗论祖。” “原来如此。” 刘谌这才明白,杜阳只是杜氏门阀之外的没落旁支,与杜祯的关系并不大。 但毕竟也是姓杜,所以那羽林左部督才会选中他当夜率兵前来。 这时,刘谌便顺口问道:“这左部督乃是何人?” “费立,字建熙,尚书郎兼羽林左部督,南安费诗费公举之子。” “费诗之子?” “正是。” 刘谌心中了然,费诗曾任督军从事、谏议大夫。 曾经规劝过关羽,还反对过先主称帝。其人率意而言,一直不得重用。 “费立其人如何?” “义理谦虚精深,性格玄静沉嘿,腹有大才。” “师从谯周?” “其左部督之职,乃谯大夫举荐,或有师徒之谊。” 听杜阳这么说,刘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随后闲谈一阵,便命杜阳先居锦官城中养好伤势,再来从事。 不久,帝庙之中,响起了午时的钟声。 崔王妃送来了饭食,刘谌刚刚吃完,安平王刘辑便风风火火推门而入。 “王兄,不好了,朝中传来消息,半个时辰前,杜氏百人跪于宫城之下,为杜祯哭丧,请陛下法办大王,他们还齐声高呼......” 安平王声音忽低,面色难堪,欲说还休。 刘谌不禁轻笑,这杜氏之人是铁了心给谯周做门下走狗了。 “他们高呼什么?” “陟罚臧否,不宜异同......” 安平王话未说完,刘谌便登时拍案而起,桌上的饭碗都被打翻。 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这是诸葛丞相《出师表》中的内容。 现在被拿来对付自己,刘谌勃然大怒,昨夜在朝堂之上,他曾吟诵出师表羞辱满朝狐鼠。 没想到今天就被以同样的招数还击。 谯党,也配吟诵《出师表》? 同为奉命于危难之间的社稷重臣,丞相赤手补天,谯周喜写降笺,高下立判。 沉思片刻,刘谌却是自顾自笑了起来。 定是自己帝陵遇刺的消息传了出去,令杜氏的人坐不住了。 昼夜之间,自己两度遇刺,以常理度之,定会以为是杜氏所为。 杜氏也怕皇帝怒火,口诛笔伐,家族绝不能背上污名,毕竟投降之后,他们还要仕魏。 “无妨,静观其变就好。”刘谌对安平王说道。 局势混乱,眼下以不变应万变,后发制人方为上策。 ...... 成都,龙堤池南岸,咸阳门内。 乌泱泱一片人头,皆是杜氏族人,披麻戴孝,面跪皇宫。 在龙堤池北岸,执金吾卫队同羽林军三百共同戒备。 咸阳门的城楼之上,两名官员负手而立,望着下方的人群面色凝重。 “长元,昨夜文豹前去拜见五殿下,却被拒之门外,你以为殿下这是何意?” 大尚书卫继在杜氏族人的嘈杂声中向尚书令樊建问道。 樊建眼光稍亮,轻舒一口气答道:“我料五殿下早有谋划,昨夜王府大火,来的太巧了。” 卫继扭头,目光中闪现一丝希望之情。 英雄所见略同,他和樊建的想法一致。 正说话间,有尚书台佐吏急奔城楼之上,向两人行礼禀报道:“两位上官,方才接到郡府呈奏,辰时,北地王殿下帝陵遇刺,身受重伤。” “什么???此等大事,为何没有直呈尚书台?” 樊建与卫继两人皆是心神一震,悚然大惊。 那佐吏面露无奈,向两位上官匆匆解释了一番。 巳时,侍中张绍奉旨处置了军侯杜阳,便回宫复命。 成都令吕辰却是没有将此事直接呈报朝廷,而是呈奏给了上一级的蜀郡郡府。 这一来二去,导致尚书台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此刻午时。 樊建听后,面色愠怒,这县府与郡府在搞什么鬼!? 大尚书卫继轻拍垛堞,苦笑道:“难怪杜氏要搞这么一出。” 闻言,樊建恍然,杜氏这是在表明态度,用逼宫来让皇帝和朝野知道他们并不会行刺杀复仇这等下作手段。 我有逼宫手段,何须刺杀滥招? 换了旁人,皇帝一怒,或许直接遣执金吾武力驱散。 可杜氏不同,他们背后,是整个蜀地门阀,即便是皇帝,也要慎重。 “子业兄,咱们也得动弹了。” “长元兄但说便是。” “我往帝陵探望殿下伤势,子业兄往成都县署过问此事,咱们分头行动。” “事不宜迟,这就动身。” 成都县的举动确有古怪之处,必须一查究竟。 两人正欲匆匆下城,这时,宫门半开,奔出数匹快马。越过龙堤池,直奔咸阳门。 当道哭啼的杜氏族人皆被马队所惊,尖叫避让,引起骚乱。 咸阳门下,樊建闻声回首,见乃是侍中张绍与秘书令郤正。 两人身后,跟着四五宫人与太医。 城门外,围着不少看杜氏热闹的成都百姓,樊建与卫继在人群中,侍中张绍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从他们面前疾驰而过。 樊建心中猜到,定是奉了皇帝旨意,往帝陵照看北地王殿下。 两人也不再耽搁,当即登上马车,分头行事。 午时中,金乌当头。 龙堤池上,波光粼粼。 杜氏百人仍不肯散去,而宫中也迟迟未有回应。 不久,有一官员自北岸登桥而来,站在了领头的杜氏族老面前。 官员十分年轻,眉清目秀,一身书卷之气。 领头的杜氏老者见之一愣,旋即神色不平道:“仲武来此作甚?” “叔公,听晚辈一句,散了吧。”执金吾丞杜烈叹息道,心中颇为无奈。 “你我虽非一门,但却都是杜氏,今日老朽不在此讨要说法,他日大王的剑随意架在你的脖子上时,你作何感想?” 老者眼中充满仇恨地说道。 杜祯,是他最看重的晚辈。 “晚辈为执金吾丞,巡防宫城乃是职责所在,叔公率众在此搅扰秩序,岂不是为难晚辈?” “那你尽管棍棒打散便是。” “何苦来哉?” “只要陛下一日不能法度严明,老朽就跪在这里一日不起。” 杜烈无语,沉默片刻,眼中愈寒。 老者梗着脖子,不肯听劝。 龙堤池上的风儿吹来,水风清香,秋意浓浓。 杜烈退至桥上,目光中渐有狠厉之色。 片刻,他忽然招手,待命许久的执金吾卫队一拥而上,越过龙堤池,冲入杜氏人群之中,开始棍棒乱打。 老者大惊,正欲指着杜烈大骂,忽然窜出一执金吾大汉,当头就是一棒,直接将其打晕过去。 杜氏之人见族老晕倒,霎时大乱,开始向着咸阳门外抱头鼠窜。 杜烈拢手站在桥上,吸了吸鼻子,转身向宫门行去。 ...... 成都县府。 大尚书卫继驾临,成都令吕辰闻讯赶来门前相迎。 卫继冷着脸入了公堂,吕辰一言不发,垂首跟在身后。 “五殿下遇刺,你为何不直报尚书台?” “回大尚书,五殿下遣人将刺客尸首送至县署报官,想来是不愿惊动朝廷,事关重大,下官便第一时间遣人奏报郡府了。” 卫继见吕辰一副憨样,不禁哼笑两声,这种鬼话,他岂能信? 就是想蒙蔽朝廷,故意拖延消息。 只是,他在帮谁? “刺客尸首现在何处?” “已经遣人送往郡府,由仵作勘验。” 见吕辰将事情全部撇给了郡府,自己推的一干二净,卫继心中十分无奈,只能动身前往郡守府。 午时末,卫继来到大城西北的郡府过问刺客之事。 停尸房内,蜀郡郡守张玄与功曹杜轸掩着口鼻立在卫继身后。 仵作验尸完毕,卫继迫不及待地问道:“可有发现?” “回大尚书,此二人虎口茧厚,手心粗糙,腿部多伤,十之八九乃是近期所留,不似寻常江湖之人。” “你有何猜度?” 仵作目光扑朔,不敢直言。 卫继上前两步,令这仵作附耳说来。 仵作便斗胆将自己的猜测密语一番,卫继当时便面露惊怒之色,愣在原地。 第十一章未时白日灼心 未时,秋气乱,叶旋于地,尘起于道。 帝陵别馆,侍中张绍又至,坐于桌前,沉声道:“十指连心,闻大王重伤,陛下心如刀绞,故遣臣携太医侍婢前来照料殿下。” 刘谌双眼虚闭,假装重伤卧床,时不时哼唧几声以作回应。 安平王依旧拄刀立在窗前,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宛如雕塑。 “对了,臣出宫之时,谯大夫已经拟好了降表,送与陛下圣裁。” 张绍说话之时,老气横秋,略带苍凉之感。 刘谌闻言,缓缓睁眼。 这时,尚书令樊建也正好赶来拜谒。 刘谌想了想,便示意安平王请樊建入内说话。 “见过侍中,不知大王伤势如何?” 张绍点了点头,目光瞥向了榻上,没有回应樊建的话。 刘谌见状,不禁无奈一笑,掀开了被子,自榻上坐起。 樊建原本准备了一肚子嘘寒问暖的话,当时就梗在了喉咙之中。 刹那间,樊建无言,竟是诈病! 北地王行事,他居然有些看不懂了。 侍中张绍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早就想到北地王根本没有受伤。 接连遇刺,又诈称重伤,不过是在挑动皇帝的怜子之情,为自己增加一道屏障。 方才奉命出宫之时,皇帝令执金吾丞将哭于宫门外的杜氏人棍棒驱散。 那时,张绍忽然意识到,今夜一开始的王府大火,或许就不是刺客所为。 但这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樊建也似乎心有所悟,默默坐下。 “樊尚书前来何事?” “臣斗胆,敢问大王,欲有何为?” 这时,张绍忽然开口打断了樊建的话。 “臣先告退。” 张绍起身行礼欲走,却不想被刘谌一个箭步直接按住。 安平王刘辑也不知何时挡在了房门之前。 “令侄的尸骨尚在敌手,何时才能入土为安呐?” 张绍浑身一震,又无力地坐了回去。 刘谌轻轻拍了拍张绍的肩膀,叹息两声。 樊建心中默然,眼神又惊又疑。 好陌生的北地王! 这一句话,可谓是直戳张绍心窝。 那可是他的亲侄儿,是张氏仅存的硕果。 张绍面色发苦,终是深深一叹,说道:“遵儿是家兄张苞的独子,他这一去,家兄香火断绝,痛煞人也。” “孤猜你是反对他出征的吧?” 张绍缓缓点了点头,张遵是他唯一的侄子,怎么可能同意他去上阵冒险。 只可惜张遵倔强,非去不可,如今却是战死沙场,命丧黄泉。 刘谌坐在了两人面前,面色肃穆道:“国仇家恨,侍中仍欲装睡?” 张绍苦笑两声,摇头不语。 樊建目光闪烁不定,心思飞转。 殿下要拉拢张绍? 他可是天子近臣,与奉车都尉黄皓往来颇密,这么做,万一叫皇帝知晓,岂不相疑? 樊建心中忽然紧张起来。 刘谌见状,话锋一转,对樊建说道:“孤欲救社稷,尚书令以为如何?” “善!”樊建说罢,先喜后忧。 北地王终究是五皇子,无名无分,难行大事。 除非...... 想到这,樊建一惊,连忙擦了擦额头冷汗,收束思绪,不敢再乱想。 “孤只需你们替孤做一件举手之劳的事情便可。” 刘谌掷地有声,十分郑重地对两人道。 两人皆投来了好奇的目光,旋即陷入沉思之中。 片刻,樊建点头答应。 张绍见北地王胸有成竹的样子以及如此肯定的语气,再加上北地王连串的行事,让他决定,赌一次。 就算不成,投降之后,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刘谌密嘱一番,两人听罢,不是什么谋逆之举,都是他们顺手可为,倒也不为难。 樊建心思百转,心中好奇北地王到底作何谋划,但最终还是忍住没问。 三人小叙片刻,张绍便与樊建一同告退。 刘谌欲亲自相送,却被张绍婉拒。 出门后,张绍忽然回首问道:“殿下未伤,臣该如何禀报陛下?” “孤的心,伤了。” 刘谌背着手仰面轻笑道。 张绍愕然,旋即自嘲一笑,脚步轻快,与樊建联袂而去。 白日灼灼,大汉将亡,怎不伤心? 松风鸣,梧桐落,园中竹叶飘。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刘谌行至园中的青石棋盘前,捻起一颗白子,落在了天元之位。 刘谌知道,能让樊建与张绍为自己做一件事已经不易。 毕竟他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子。 想要掌握大权,还得步步为营。 侍中张绍自宫中来,一句也没有提到那个羽林左部督费立。 想必是他在向皇帝禀报之时,略去了费立向杜阳下令兵围王府之事。 不过这也在刘谌预料之内,张绍想明哲保身,自然不会与谯党结怨。 费立,尚书郎,羽林左部督。 刘谌又提起一枚黑子,落在天元之侧。 此人是谯周的臂膀,掌握着羽林军左部一千羽林郎。 卫将军诸葛瞻出征绵竹之时,带走了羽林军右部,右部督李球也殉国而死。 谯党掌握了内军兵权,自己也得想办法有一支可以引以为援的兵马才行。 有了兵马,才有底气。 硬实力是一切谋划的根基。 可是他又不会撒豆成兵,也不能明目张胆的招募部曲。 这时,安平王刘辑走来,见刘谌发呆,轻轻唤了一声。 “嗯?怎么了?” “王兄,船已备好,今夜亥时自车官城码头出发,走水路往都安,在都安可停留半个时辰,辰时前便可返回。” “善!来得正好,有事问你。” “王兄请讲。” “眼下五校尉所任何人?” 五校尉,乃是长水、射声、步兵、屯骑、越骑,总共五营兵马,负责成都守备治安。 安平王闻言,便知刘谌之意,遂不觉一叹。 “就在昨夜上朝之后,掌校秘书兼步兵校尉习隆被连夜罢免换人,接替者,是谯周的党羽,参军狐宪。” 刘谌脸色一变,坏了,自己慢了一步。 谯周奉旨摄政之后,第一时间便先将掌管成都城门的步兵校尉给换了他的人。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掌握了城门,就掌握了信息出入。 还好昨夜自己一把大火然后奉旨出城,不然可能连城门都出不来了。 “其他几人呢?” “除了屯骑校尉宗老将军与射声校尉向充,其他都已不在朝廷掌控之内。” “宗老将军......宗预?” “正是。” 刘谌心中一喜,宗预可是季汉重臣,但转念一想,宗预现在已经年逾七十,恐难倚靠。 “向充又是何人?” “中领军向宠之弟。” 向宠?! 刘谌一愣,这个名字可谓是如雷贯耳。 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也。 这位可是出现在《出师表》上的人物,想来其弟也当不差。 如此看来,自己能打主意的只有宗预的屯骑营与向充的射声营。 但眼下群狼环伺,朝野敏感,自己该如何接触这两位领兵之将呢? 想到这,刘谌不禁又犯起了愁。 嗯? 等等,向条?向充? 刘谌连忙回首追问安平王道:“向条与向充是何关系?” “堂兄弟。” “原来如此。” 刘谌心中大喜,难怪御史中丞向条敢当堂挥打杜祯,原来是有倚仗。 拉拢向充,或可一试。 第十二章 申时钦定降使 汉军兵败绵竹,广汉郡的百姓皆仓惶涌入成都。 水陆之上,车马舟楫相连,川流不息。 申时,车官城,检江码头。 往来舟船络绎不绝,码头上,人潮汹涌,喧嚣繁忙。 偏僻处,泊有一艘渔船,甲板上,两名男子一坐一卧。 栈桥之上,忽有脚步,只见是一家三口,张望着向这边走来。 “船家,船可行否?” 男人衣衫破旧但却整洁,上前询问道。 船头上的男子摇了摇头。 “我给双倍价钱,可否?” “我家今日歇了,阁下另寻他处吧。” 男人无奈,码头上离开成都的船只眼下也是供不应求,运力紧张。 听到风声,从成都出走的人也数不胜数。 客船的运钱猛涨,几乎是以往的三五倍,但依旧人满为患。 妇人穿着素裳,怀中搂着半大的孩子,臂弯中挎着包袱,眼中尽是焦虑之色。 “夫君,还是不走了吧。” “成都将成是非之地,你和孩子不能有事,夫人在此稍候,我再去找找。” 男子说罢,为妻子将耳畔垂下的发丝撩拨上去,便转身往别处另寻船家。 不一会儿,男人以三倍的价钱,雇到了一艘小舟,急奔回来,正要携妻儿前往登船,忽然码头上传来惊呼一片,旋即人群骚动。 只见大队兵卒开到,驱散人群,迅速封锁了整个码头。 县尉龚迟策马行来,在马背上大声喊话道:“奉成都令之命,封锁检江码头,诸位父老,往别处码头坐船吧。” 男人闻言,面色大变,见有县兵迎面而来,便护着妻儿匆匆离去。 渔船上,两名男子对视一眼,一人起身,登岸隐入人群,另一人钻入了乌篷之中。 码头上的叹息谩骂声此起彼伏,令县尉龚迟心中十分不爽。 这种得罪人的差事,为什么总是落在他的头上? 片刻,码头上便人潮散尽,冷冷清清,只剩下成都县兵巡守。 龚迟坐在一处茶摊前,扫视着码头中停泊的船只,闷闷不乐。 ...... 帝陵,别馆。 刘谌正坐在园中的棋盘前沉思,忽有部卒风风火火前来。 “殿下,检江码头被封锁了。” “什么?” “县尉龚迟率县兵封锁了码头,说是奉了成都令之命。” 刘谌心中一寒,又是这个成都令! 难道自己今夜前往都安的计划泄露了? 不对,这件事他只和安平王说过,或许是另有原因? 计划赶不上变化,刘谌心中开始烦躁起来。 不久,安平王刘辑听闻消息,急忙入园而来。 “这个吕辰,定是故意为之!” 安平王刘辑怒火中烧,忿忿说道。 “或许是巧合,还有时间,重新安排,从别的码头走。” “我亲自去安排,咱们从锦官城的码头走。” 锦官城在帝陵以西,相去不远,城内乃蜀锦生产之地,出入较严。 距离天黑,还有半个时辰,不能再有意外,安平王便决定亲自入锦官城布置一番。 刘谌也没闲着,今夜要密出帝陵,必须搞定西乡侯张瑛。 于是刘谌便遣人去召,却不想部卒回报,西乡侯张瑛不在帝陵,往城中公干去了,要明早才会返回。 刘谌闻报愣了片刻,摇头笑叹一声,捻起一颗褪色的黑子,落在了天元之南。 斜阳残照,天地萧瑟。 忽觉凉风来袭,刘谌欲往屋内,园外呼声骤至。 “圣旨到~~” 刘谌眉头乍蹙,三两步入了内室,躺在了榻上装病假寐。 旋即便听见有人入屋,刘谌微微睁眼,便看见奉车都尉黄皓手中举着圣旨,正站在榻前眯眼探视。 “殿下不必起身,听旨便是。” 见刘谌转醒,黄皓微微一笑。 刘谌心中预感不妙,黄皓前来传旨,必无好事。 “陛下有旨,皇后抱病,令崔王妃携皇孙入宫陪侍。” 黄皓宣完旨意,脸上的假笑更甚。 刘谌心中火气上窜,可脸上故作平静。 皇后抱病,为何不让太子妃前去陪侍,偏偏要他的王妃携皇孙入宫? 怎么看,都像是要将自己的妻儿扣押为质。 这必是谯周的主意,黄皓这个狗东西定是收了谯周好处,狼狈为奸。 动他不成,便将心思打到了他的妻儿身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刘谌藏在被子中的双手已经紧紧攥成了拳头。 可是圣意难违,眼下自己力量不足,还没有抗旨的资本,只能先忍一时。 这时,崔王妃闻旨前来,伏于刘谌榻边,柔声道:“大王安心养伤,皇后抱病,身为晚辈,本该前去服侍。” 刘谌眼中略带愧疚,轻轻点了点头。 黄皓便在一旁目光炯炯地盯着刘谌。 崔王妃起身,回首对说道:“黄都尉,咱们走吧。” “王妃请!” 两人走后,刘谌呼啦一下从床上蹦起,一脚踹翻了房中小几,怒气难消。 谯周,你好大的威风。 都说祸不及妻儿,你,越界了! ...... 成都,尚书台。 朝臣云集,光禄大夫谯周坐于首,尚书令樊建、大尚书卫继、御史中丞向条俱在列。 窗漏残照,照谯周半面,明暗分别。 谯周抚须道:“诸位,降表已成,陛下钦定,明日便可送往绵竹,今日当议使节人选。” 众臣皆面色怏怏,垂首不语。 奉送降表可是要背负骂名的,谁都不想因此而青史留名。 谯周见无人主动请缨,脸色一冷,看向了尚书令樊建。 “尚书令可有推荐的人选?” “下官以为侍中常竺、尚书郎李密、左部督费立皆是朝廷俊才,可担此重任。” 樊建不卑不亢地列举了三人,余者闻言,面面相觑。 这三個人,可都是谯周的得意门生,若是谯周有意让他们去,又岂会召集众人在此商议? 谯周心中的人选,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便是樊建、卫继、向条三人。 今日聚众,不过走个过场罢,以表此乃众决之策,非他谯周刻意安排。 “此三子年纪过轻,不足担当此事,老夫看来,两位尚书倒是颇为合适。” 谯周不容置疑的语气,令气氛降至冰点。 大尚书卫继瞪目不语,尚书令樊建也扭头不应。 僵持之时,侍中张绍忽然前来。 “谯大夫,奉送降表的人选,陛下已经定了,陛下遣下官前来知会一声。” 张绍站在堂中,面无表情地向谯周行礼。 闻言,殿中群臣心都瞬间提了起来,默默祈祷别是自己。 谯周白眉轻挑,没有想到皇帝竟然钦定人选。 “不知陛下选了何人?” “驸马都尉邓良、黄门侍郎李骧、还有下官。” 顿时,堂中一片释然叹气之声。 皇帝选了自己的近臣前去奉送降表,倒是免去了一番内斗,不失为明智之举。 “陛下圣明,既如此,今日便无事可议了,都散了吧,待明日降表送到,诸位便再无夙夜之忧了。” 众臣退散,谯周起身,独自出门离去。 待众人散尽,尚书令樊建起身,站在了张绍身边低声问道:“降使人选,果为陛下之意?” 张绍不答,冲着樊建神秘一笑。 樊建顿时心中有数。 “对了,听说张皇后抱病,陛下召北地王妃入宫侍奉了?” “张皇后身体微恙,并无大碍,黄皓收了钱,蛊惑陛下下了旨意。” 说罢,张绍的目光扑朔起来。 樊建垂手一叹,便猜到这是谯党欲以北地王妃为质,以防北地王阻挠出降之事。 “刺客身份追查的如何了?” “仵作说十有八九是军中之人。” “军中之人??” “是,别无线索。” 张绍沉默,脸上的肌肉不自觉颤抖了几下。 大尚书卫继与樊建皆目光汇聚在张绍身上。 “暂且按下吧,别查了。” “为何?” 张绍一叹,匆匆迈步离开,似乎甚是焦急。 樊建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愕然道:“黄皓恐怕是收了费立的钱财吧。” 卫继一愣,旋即恍然。 难怪要将北地王妃召入宫中为质。 宫中是羽林军的地盘,费立是羽林左部督。 第十三章 酉时孤忠在野 酉时,晚来风烈烈。 帝陵之中,刘谌系一身黑色斗篷披风,腰悬剑,手握扇,龙行虎步,率众出别馆,直奔帝陵西。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帝陵西门,隶属于西乡侯张瑛的七八部卒正来回巡弋。 刘谌站在暗处,斟酌片刻,便率左右径直上前。 “站住,何人?” “放肆!大王当面,还不速速行礼?” 守卒惊疑打着灯笼惊疑上前,这才看清是北地王,连忙惶恐下拜。 刘谌气沉丹田,威势凛然道:“开门,孤要出陵。” 守卒顿时面露难色,叩首支支吾吾道:“三日思过之期未满,请殿下别为难小人们。” “得罪孤王与得罪西乡侯,你们选一个吧。” “这这这......” 守卒闻言面面相觑,汗如雨下。 一个王,一个侯,得罪了谁都不好受。 北地王杀了杜别驾也不过被发来帝陵思过,更遑论他们这几个虾兵蟹将。 眼前这位,是个敢杀人的王,也是得罪不起的主。 几人犹豫片刻,忽然之间,为首的队官两眼一翻,直挺挺躺倒在地。 麾下守卒一愣,好家伙,突发恶疾是吧? 于是几人皆效仿之,横七竖八的躺在了地上装晕。 刘谌见状,无奈一笑,便率众开门疾赴锦官城码头。 帝陵西边的一处高丘上,草木凋敝,衰草翻飞,两個身影并肩而立,远望北地王出陵离去。 “此举有违圣意,你不怕陛下斥责?” “先帝有灵,想来不会怪我。” “有你这句话,便知你果真是陛下派遣,而非奸党弄权。” “怎么,你也以为我是来软禁殿下的?” 西乡侯张瑛扭头看向了庙令王训。 王训不禁挠头讪笑起来。 张瑛笑罢一叹,忽然轻轻抽出腰中宝剑,竖于面前,一手轻抚,目光含悲。 “你我就如这三尺青锋,出鞘入鞘,皆不由己。” 上懦则藏锋,主强则争锋。 王训目光清澈,望着张瑛沉默起来。 张瑛的未尽之言,王训大概知道,便是生不逢时。 朝无圣主,国乏明时,纵有千般才勇,更无处施展。 自谯周位列九卿以来,这帮大汉的元勋子弟,便再无上升之机。 居于朝堂中枢的,多是益州世族子弟,谯周门生党羽。 “你想赌一赌?”王训试问道。 张瑛轻弹剑身,发出一阵清脆剑鸣之声。 他摇摇头道:“存亡之秋,何妨一试?” ...... 锦城东北,锦江之畔。 刘谌率众匆匆赶来,安平王刘辑早已在此恭候。 两人汇合,便火速赶往码头登船。 一路上刘谌看见了许多巡防的兵卒,便问刘辑:“平日也是这般森严?” 安平王刘辑边走边低声道:“未时末,屯于车官城营垒的长水营兵忽然加强了沿江巡守。” “那咱们?” “王兄勿忧,今夜守备码头的屯长与小弟熟识,已经打点好了。” “哦?那你可知他们为何加强守备?” “问了,说是奉了长水校尉胡博之命,保护锦官城中府库安全,以防有人趁乱作祟,盗取国资。” 刘谌不禁频频回望夜月下的锦官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行数百步,抵达码头,水面之上,竟是一艘悬着军旗的官船。 刘谌不禁略感讶异的看了安平王一眼,看来这长水营的屯长与自己这位王弟相交甚笃。 年轻的刘辑不免流露出一丝得意之色,笑呵呵请刘谌登船。 刘谌半个身子刚入船舱,抬眼便是一愣,旋即退了出来,扭头问道:“船中怎有妇孺?” 安平王一拍脑袋,连忙低声解释道:“这是尚书左选郎、驸马都尉邓良的妻儿,欲往郫县避难,因县兵封锁车官城码头不能成行,今日在锦官城内碰见,邓良恳请相助,想来正好顺路,小弟犹豫再三便答应了。” 见安平王一脸真诚,刘谌哭笑不得。 自己本来就是秘密出行,你倒好,还给弄个外人。 安平王刘辑这时也感觉到似乎有些不妥,面露尴尬,咧嘴憨笑。 “罢了,我坐船头就是。” 人已在船上,总不能赶下去,安平王总归也是一片好心。 刘谌便坐在船首,刘辑护在身后,几名部卒摇橹,船尾船夫撑篙。 船只起行,逐渐提速,今夜东风相助,凫水一路疾驰。 两岸原野辽阔,天边黛山叠影。 半个时辰,便入郫县西南水域,靠近码头,当中不见片帆,岸上一片寂静,有数人手持兵戈,临水张望而来。 刘谌察觉异样,于是命部卒放缓速度,以防有变。 安平王刘辑也警惕起来作拔剑之状,待舟船靠近,便先声问道:“岸上何人?!” “郫县兵,尔等何人?” “吾乃宗正麾下都司空、安平王刘辑!” “诶唷,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大王,还请恕罪。” 刘谌心中松了口气,原来是郫县县兵,差点以为又要遭难。 不过郫县码头为何如此冷清?为何县兵会在此处? 心中疑惑,于是刘谌便命船只靠岸,让安平王登岸详询。 很快,安平王刘辑便问清个中缘由,匆匆折返。 “问清楚了,闻北兵攻占绵竹,郫县令欲率阖城吏民死守拒敌,故县境之内,已全部坚壁清野,这码头舟船,俱被收缴,以防资敌。这队县兵驻守此处,便是奉命清缴沿岸舟楫。” 刘谌心中一震,万万没想到这小小的郫县令竟有这般骨气! 朝廷之内,皆是降论。 这草泽之间,竟见孤忠。 这着实令刘谌心中感慨万千,于是便好奇道:“这郫县令何许人也?” “常勖,字脩业,蜀郡江原人,曾任督军从事,精通刑律,达于政事,又颇通军略,为官清亮,名显蜀郡。” 刘谌双目一亮,从郫县坚壁清野便可看出这个郫县令常勖必知军略。 这是个人才,也是个忠臣。 但眼下前往都安才是要务,只能暂且记下此人名号,回头再尝试笼络。 邓良的妻儿在此下船,安平王刘辑吩咐郫县兵护送邓良妻儿入城落脚。 这时,刘谌心中忽有他念,犹豫一瞬后,便让安平王遣麾下两名部卒从邓良妻儿同往郫县,贴身护卫其母子安全。 安平王稍愣,目光一闪,便点了两名心腹细细叮嘱了一番。 刘谌兀自一叹,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心中竟觉自责歉疚。 可这动荡之时,欲成大事,岂能妇人之仁? 第十四章 戌时夜探都安 万里江清,风月依然。 都安城静静坐落自内江之畔,镇滔滔江水东流。 城南内江码头,空舟系泊,人影稀疏。 城墙脚下遍布数座草棚,隐约有人影晃动。 借东风之便,戌时中便至都安,刘谌率众登岸,沿大道向城门行去。 门楼之上,有守夜之卒,举火张望。 见有人深夜前来,冲着城下大声道:“城门已关,明日再来。” “吾乃安平王刘辑,有要事前来都安,速速唤你家都安令前来相见。” 城上的守卒闻言一惊,连忙分人下城前去县署通传。 刘谌稍待片刻,便见城楼上出现一人,探头张望,想来便是都安令。 旋即门开,都安令率佐吏出迎。 待都安令近前行礼,刘谌这才看清其一身布衣,背上挂一斗笠,腰间悬着水囊,足穿布履,面容清瘦,双手皮肤粗糙,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朝廷官员,倒像是乡野农夫。 “臣都安令董宏,拜见安平王殿下。” 说罢,目光一转,便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刘谌,于是又连忙行礼道:“拜见北地王殿下!” 董宏心中诧异,不知两位大王深夜至都安县作甚。 刘谌点头示意,目光在董宏身上不断打量起来。 安平王见状,附耳对刘谌说道:“其祖乃董允董休昭也。” 刘谌愕然,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形似村夫的年轻人竟是季汉四相之一的董允之孙。 这等朝廷重臣之后,怎么才是一个小小的都安令? 正这时,城上忽然鸣锣三声,周遭草棚之中,钻出了数百人,涌上道来。 刘谌顿惊,左右上前环护,董宏见状,连忙解释道:“殿下勿惊,勿惊,此乃岁修的民夫。” “岁修?” “湔水将枯,岁末年初,正是都安大堰的修护之时,不然泥沙淤积,堤坝溃决,便会生出水患,眼下正是工期,两位殿下也是来的巧,臣今夜本欲率民夫出城护堰的。” 等等,都安大堰? 都江堰! 刹那间,脑中就像是有什么东西闪过,但却一时想不起来。 转眼,民夫便已集结完成。 刘谌回身观望,眼角不觉一抽,这速度,也太快了吧! 民夫们背负竹笼,腰挂绳索,荷短锄杩槎,列于道中。 这时,当面走来一名精壮青年,手中提着铜锣,向董宏汇报道:“县君,都已到齐,可以出发了。” “尔等往鱼嘴先行。” “遵命。” 精壮青年奉命率民夫启行,擦肩之时,余光扫了刘谌一眼。 刘谌并未注意,心中估算了一下这批民夫,约有三百余人。 董宏不敢怠慢,请二王移驾县府歇息。 刘谌却是脚下不动,目光灼灼问董宏道:“北兵犯境,董县君还有心思护堤?” “都安大堰,关乎万民生死,臣乃一县之令,在其位谋其职,无有他想。” “国若破,将如何?” “自当冠剑向北,杀身殉国,以正我汉官威仪!” 董宏对答如流,不卑不亢,言语之中,尽显其祖风范。 刘谌不禁暗暗赞叹,不愧是董允之后,此皆良实也。 “孤欲往观大堤,可否与县君同去?” “谨遵王命。” 这都安大堰,造就蜀地沃野千里,遂成天府之国美誉。 丞相锦囊之中,亦圈点都安之名,想来必与这大堰相关。 董宏没有推辞,便令佐吏驾来马车,请刘谌乘车同去。 安平王率二三子策马在侧,一路同行。 一刻钟后,刘谌便透过马车车窗看见了滚滚大江。 岷江之来,合蜀众水,出三峡为荆江,倾折回直,捍怒斗激,束之为湍,触之为旋。 鱼嘴分水之处,浪涌千重。 千余人鸟集岸边,正水中淘捞卵石。 刘谌下车,步至水边,观大江,胸怀激荡。 丞相,您圈点都安之名,到底暗藏何意? 锦囊之中,只留下了些许地名与人名,别无言语。 想来是要后人自己参悟,悟到了,社稷便还有救,悟不到,便无回天之力。 正沉思间,忽有湍流击石,飞起白浪,向刘谌扑来。 刘谌下意识闭眼,将背在斗篷中的手伸至面前,举起白羽扇掩面遮挡水花。 可等了片刻,只觉有细微水滴飞溅而来,不禁诧异睁眼,只见那先前持锣的汉子正挡在面前,浑身湿透,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手中的羽扇,神色恍惚不定。 余光一瞥,又见都安令董宏目光所向,亦是羽扇。 刘谌手落,羽扇轻挥,凝眉问道:“汝识得此物?” 那年轻汉子顿时回过神,视线避开,仓猝答道:“不识得,臣还要督工,先行告退。” 说罢,便匆匆往远处淘石处走去,双肩微耸,脚步轻快。 都安令董宏收回视线,袖袍之中,双手轻颤。 黝黑粗糙的面庞上,神情稍显不自然。 “此子何人?” 刘谌将羽扇别于腰后,退至董宏面前。 那青年方才有挡水之恩,不可不知。 “回大王,此乃本县都水长,罗袭,字公辅,是为罗令则之子。” “罗令则?巴东太守罗宪?” “然也。” 董宏的话,就像是一颗石子落入了寒潭之中,在刘谌心中激荡起了阵阵的涟漪。 沿江步行,众人相随。 都水长罗袭正指挥民夫笼石蛇绝江遏水,布杩槎分流减速,为天亮后修护外江堤坝做准备。 复行百步,刘谌有意无意向董宏讲了讲朝中变故。 董宏连连点头,却不发一言,似乎不愿谈论朝政。 刘谌便话锋一转,又问了一番大堰之事,董宏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言语滔滔不绝。 “丞相在时,犹重大堰,岁岁修葺,数次淘浚,是以海晏河清,灌数郡之田,五谷丰盈,积粟无数。可以说,这里的每一寸大堤,都是丞相之心血。” 董宏指着远处的长堤,语气颇具自豪。 但刘谌从他的字里行间,却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惋惜之情。 路过笼石之滩,自民夫人群中行过,刘谌顿成焦点。 一眼望去,数百民夫之中,青壮甚少,多为不惑之年,面色沧桑,发须斑驳。 仔细观察,不少人还身有残疾,不是缺根手指,就是少个耳朵。 民夫们有意无意投来的眼神,令刘谌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于是匆匆转了一圈,刘谌便返回了马车之上。 此时已经是戌时末,时间紧迫,还需往都安别处一探。 都安令董宏作陪,带着刘谌又往飞沙堰、宝瓶口等地转看。 鱼嘴分江内外流,宝瓶直扼内江喉。 成都坝仰离堆水,禾稻年年庆饱收。 最后,返回都安县城时,便已经入了亥时。 刘谌急于归去,董宏亲自码头送行。 荻花飘蓬,渔火零星。 临登船之际,安平王刘辑率意而言,感慨道:“这小小的都安县,竟藏着两位忠良之后。” 一句话,便令正要上船的刘谌愣住。 脑中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融会贯通,疑云笼罩的内心竟有云开雾散之感。 安平王的话,将他一语点醒。 董允的孙子,罗宪的儿子,一文一武,不入朝廷枢要,不做军中健将,却屈居一县之地,粗布短褐,搏浪击水,日夜以都安大堰为伴,奇怪否? 他们的年纪,也不过二十余岁啊。 刘谌蓦然回首,董宏已转身欲离。 目视背影,刘谌朗声道:“今夜,孤替丞相而来。” 董宏闻言脚步一滞,回身长拜后,便健步离去。 刘谌也轻甩披风,转身潇洒跃至船上,率众返程。 第十五章 亥时忽陷死地 顺江而下,行船极快,虽千里而朝发夕至。 亥时中,刘谌抵达了锦官城码头,在苍茫夜色中,迅速溜回了帝陵。 可刚至帝陵门前,就见西乡侯张瑛正率部曲等候。 本以为张瑛是来奉旨问罪,却不想张瑛神色复杂,重重一叹道:“臣要撤了,殿下保重。” “嗯?你不是回城公干?又何故言撤?” “半个时辰前,中宫令下,帝陵重地,为免出降之后,北兵骚扰,故改由羽林军接管戍卫。” 好家伙,朝令夕改? 不对不对,羽林军现在掌握在谯党手中,如果张瑛是他们的人,又何必更换? 看来张瑛还真是皇帝所遣,谯周这是见不得皇帝稍有任命啊。 真是严防死守,不给皇帝一点机会。 “你早知孤今夜出陵?” 刘谌面若平湖,盯着张瑛的双目发问。 张瑛默默点了点头,无奈苦笑。 “羽林军已至?” “尚未前来,臣正在等候交接。” “孤知道了,多谢西乡侯告知。” 若是叫羽林军接管了帝陵,他就真的被困在此。 到时候那左部督费立使点阴险手段,自己可就危险了。 就算是弄死自己,只需拖到北兵接掌成都,一切都会成为糊涂账,自己便会死的不明不白。 更要命的是自己的妻儿还在宫中! 刘谌已经预感到费立要下死手。 还好有张瑛示警,不然自己稀里糊涂入了别馆,待羽林军兵围帝陵,便无还手之力了。 门前沉思少顷,刘谌让安平王火速入城,往御史中丞向条府上求救。 比起樊建、卫继,向条的堂兄弟向充手中有兵。 西乡侯张瑛不禁担忧道:“向中丞恐难抗衡左部督。” “无须抗衡,五校营兵本有护卫京畿之责,这帝陵,也在其守备范围之内,孤只需多几百双眼睛。” “那万一......” “孤相信向中丞。” 刘谌自信一笑,前夜上朝,向条怒打杜祯,散朝后,又冒雨前来求见,足见其忧国之心。 说话之间,便听见甲胄之声,一队羽林军向西门急奔而来。 旋即张瑛部曲来报:“大王,家主,左部督亲至,欲探望大王!” “人在何处?” “正在帝庙等候。” “知道了。” 张瑛眉头一皱,没想到费立竟然亲自来了。 刘谌顿觉压力,看来得亲自会会这位左部督。 于是他命张瑛往帝庙稍作拖延,自己速回别馆布置一番,以防被费立察觉端倪。 ...... 帝庙之内,文士长身玉立,站在先帝像下。 一身黑色直裾,腰左悬剑,右缀玉佩,正是羽林左部督费立。 门外,羽林郎环伺拱卫。 费立望着先帝雕像,喃喃道:“天亮之时,降表便要送往绵竹了,先帝,一切就要结束了。” 他未曾见过先帝,但曾在父亲口中听闻。 虽然他的父亲曾因劝阻先帝登基被贬,但仍对先帝心怀敬仰,费立至今不解。 父亲腹有大才,却直至故去,也未得朝廷重用,这让费立至今仍耿耿于怀。 独立片刻,张瑛入殿。 “左部督在想什么?” “天下大势,分分合合,强者生,弱者亡,夷陵一战,国运已丧。” 费立语气之中,张瑛嗅到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味道。 这个家伙,竟敢在先帝像前,出言不逊。 张瑛面露愠怒,但却不敢发作,殿外,俱是费立心腹。 “走吧,听闻五殿下重伤,本督前去探望一番。” 费立面如冠玉,模样俊朗,只是眉宇之间,略带阴鸷之气。 张瑛无话,引费立便往别馆。 ...... “殿下,左部督拜见。” 房外,传来了张瑛的声音。 刘谌已经躺在榻上,不动声色。 张瑛推门,费立先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风度翩翩地迈入房中。 “臣费立,拜见大王。” “请......请起。” 费立起身,两人互相打量起来。 刘谌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对手,不禁感到一阵惋惜。 若是他能将对付自己的手段和心智用来谋国,那该多好。 只可惜,谯周的一篇《仇国论》,荼毒太深,几乎成了主降派的纲领。 年轻一辈的蜀地士族都已经被洗脑,刻上了“天命在魏”的思想烙印。 费立也在端详这个之前从未显山露水的五皇子,想知道他杀杜祯的勇气是自何而来。 烛盏泪浅,窗外虫鸣。 “天亮之时,降表便出成都,送往绵竹了。” “是吗?谯大夫还真是急不可耐。” “以免夜长梦多嘛。” 费立冲着刘谌一笑,语气十分戏谑。 今夜只要看住北地王,直到明日降表顺利出城,便再无担忧。 降表送到,北兵开至成都受降,一切便会尘埃落定。 到时以全国之功,随恩师入魏,加官进爵,岂不美哉? 刘谌回过头,闭目沉静。 良久,他缓缓道:“刺客是你派的?” “是。” “吕辰也是你的人?” “是。” “孤的王妃也是你使了手段召进宫去的?” “大王果然聪慧过人。” 刘谌长长一叹,费立的得意之情已经溢于言表。 在某个瞬间,费立似乎感受到了做权臣的快乐。 恩师谯周把持朝政,自己这個学生拿捏皇子,权力,真令人着迷。 刘氏不用吾父,我费立便要以刘氏之国,做青云之梯! 正当费立得意之时,刘谌忽然笑容玩味,冷不丁说道:“你想杀孤?” 费立嘴角一撇,满不在乎道:“殿下重伤不治,关本督何事?” 入陵之后,费立第一时间便遣羽林郎将皇帝派来的太医与宫人全部羁押。 刘谌心中稍稍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准那太医为自己诊治,那太医什么也不知道。 忽然,房外传来争吵呼喝之声。 听动静,是羽林郎与安平王部曲发生了冲突。 刘谌顿时紧张,暗中双拳紧攥,只希望在费立动手之前,向条能及时赶到。 如果情况不对,他便准备暴起一搏,挟持费立,拖延时间。 背上,冷汗已经打湿了衣衫。 房中杀机蔓延,两人都感受到了对方强烈的敌意。 费立起身,来到了榻前,负手眯眼,目光阴鸷。 “大王何必再装?” 话音落,刘谌心脏骤缩,血压飙升。 竟然被识破了!哪里出了问题? 屋外已经没了响动,想必是羽林郎已经控制了别馆。 费立纵声一笑,转身回到案几之前,提起水壶倒了一碗水,从怀中摸出一个小指大小的竹节,往碗中倒了些许粉末。 “此毒来自南中,无色无味,可以致幻,令殿下愉悦而亡,不必经受痛楚。” 说着,费立便将碗向刘谌递来。 既被识破,刘谌也便不装了,从榻上坐起。 湿透了的后背令他此刻倍感寒凉,望着眼前毒水,本能的恐惧开始蔓延。 费立见北地王发呆不接,阴冷道:“此刻宫中,也有一碗同样的水,摆在崔王妃面前,要么殿下喝,要么王妃喝。” 刘谌当即大怒,没想到这个玉面书生竟这般卑鄙。 妻儿何辜?妻儿何辜! 费立将水碗强行塞到了刘谌手中,眼中含有淡淡恨意。 刘谌的端着水碗的手已经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 “你如何知道孤乃装病?” 费立指了指烛盏,刘谌便是颓丧一叹。 该死,怎么是一根崭新的火烛! 罢了,事已至此,徒叹奈何。 这或许就是命中注定吧,自己必须死在这帝陵祖庙之地。 刘谌扭头看向窗外,向条与向充还没来,怕是没希望了。 败于费立之手,只怪自己技不如人。 连一个费立都搞不定,还谈什么谯周? 第十六章 子时廉颇老矣 子时的钟声响起,便像是催命一般。 挫败感与无力感笼罩身心,这一刻,刘谌明白,算计再多,都不如兵权来的实在。 “殿下难道还以为会有人来救你?让臣猜猜,莫非是向中丞?那可真是不巧,今夜向条兄弟二人皆闻召入宫了。” 费立嘴角轻扬,扬手空攥,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刘谌如坠冰窟,步步皆在对方算计之内,为何? 难道是身边有鬼? 稍一回想,刘谌忽然惊觉,自己似乎完全忽视了一个人。 庙令王训,他去哪儿了? 刘谌心中绝望,恐惧过后,释然苦笑,将水碗举起,准备坦然赴死。 自己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再死一次,又有何妨。 费立目光凛然盯看,刘谌正欲一饮而尽,忽然屋外乱起。 片刻,呼喝旋近,踏步如雷。 七百兵分道入园,手中棍棒虎虎生风。羽林郎措手不及,三五下皆被打翻在地。 “尔等何人部曲,竟敢袭击羽林,岂不知罪同谋反?!” 园中的羽林郎队官被按在地上又惊又怒,梗着脖子出言威吓。 却这时,一员老将转入园中,擐甲持戈,白髯飘飘,走到了那羽林郎队官面前,照面狠踹一脚,顿时将那队官踢得七荤八素,不省人事。 转身,白眉褐斑,皓首苍颜,虎目重威,喘息稍歇后,对屋一拜道:“老臣宗预,拜见大王!” 霎时间,形势忽变,刘谌绝处逢生,费立机关算尽。 宗预风烛残年,早已深居简出,不涉朝政。 其麾下屯骑营兵,也许久不曾出营行事。 没曾想今夜竟然会引兵前来,出手相助。 砰! 刘谌手中的水碗摔落在地,绝地忽逢转机,令他释然大笑起来。 房门被狠狠踹开,安平王一头扎了进来,气喘吁吁地挡在了刘谌面前。 “王兄,我来迟了。” “不迟,正是时候!” 安平王看见了地上摔碎的水碗,投向费立的目光充满了敌意。 他往向条府邸求援,却不想向条被召入宫。 情急之下,刘辑想到了镇军大将军宗预,便转寻宗预相助。 宗预身为季汉老臣,闻北地王有难,岂能不予理睬?于是不顾年老力衰,亲自率兵前来解围。 费立事败,却也不慌,眉头轻挑几下,说道:“大王能耐我何?” 刘谌心底的怒火已经在滚滚流淌,他真想一剑劈了费立。 但自己的妻儿还在费立掌控之中,现在还不能动他。 安平王刘辑虽也心中愤恨,但还是低声提醒刘谌莫要冲动。 费立讥笑两声,今夜虽失手却也无妨,北地王妻儿在自己手中,量他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今夜臣来探望,见大王身体无恙,便放心了,臣告退。” 说罢,费立便面色恢复如常,翩然离去,似乎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门前,老将宗预持戈而立,面色沉肃。 费立躬身行礼,说道:“老将军,尚能饭否?” “呵呵,一日餐饭从未稍减。” “老将军今夜如此威风,可是有什么说法?” “老夫今夜忽念先帝,故来祭拜,却不想撞见左部督率兵密会五殿下,稍后老夫便要入宫具奏于陛下。” 宗预苍老的声音却充满了压迫,费立顿时面色不善起来。 这个老匹夫在皇帝面前说的话还是有分量的。 若他真的这般呈奏,自己便会身陷麻烦之中。 羽林左部督密会皇子,想干什么? 罢了,且不与他计较,只等天明便是。 费立在宗预面前吃了瘪,只好留兵守陵,独自回城。 刘谌来到门前,对宗预深深一拜。 “老将军今夜搭救之恩,孤王感激不尽!” “殿下客气了,此乃臣之本分。” “请老将军入内一叙。” 刘谌想趁机试试能不能将宗预麾下的屯骑营掌握在手。 方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此刻能给他安全感的只有兵权! 兵权,才是王道。 可惜,宗预拒绝了他。 “谢殿下,搭救殿下乃臣之本分,殿下无碍,臣便告退了。” 说罢,宗预便默默行礼,率部曲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刘谌不禁一声轻叹,虽感惋惜,但也钦佩。 君恩深似海,臣节重如山。 这便是镇军大将军,宗预。 屯骑营是没有机会捏到手中了,便只能寄希望于向充的射声营。 刘谌正想着,忽然有两人风风火火冲入了园中。 定睛一看,正是御史中丞向条,另一人面生,想来应是射声校尉向充。 见北地王站在门前,向条愣了一下,不是听说遇刺重伤了吗,怎么好端端站在这里? 今夜事毕出宫,回府之后,便闻下人禀告北地王遣人求援。 惊闻消息,向条便火速携向充赶来帝陵。 入陵之时,见羽林郎在此,向条便知必是费立欲行不轨。 “大王,臣来迟了。” 向条躬身长拜,语气充满自责,他已经大概猜到了今夜发生了何事,也知道自己兄弟二人奉诏入宫也定是费立设计。 好在北地王无碍,不然他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也要破灭了。 刘谌深吐郁结之气,心情渐渐平复,目光坚定地说道:“来了就好,入内说话。” “大王请!” 向条眼底一喜,携向充随刘谌入了房中。 安平王刘辑亲自在外把门,他知道,王兄定是要对费立动手了。 屋内,三人对坐。 向条面露激奋,向充却是十分沉静。 至此,刘谌也不再多想,沉声直言道:“孤要拿下费立。” “臣早有此意,羽林郎乃是天子禁军,岂可握于外臣手中,公器私用。” 向条闻言一拍大腿,甚是激动。 禁军向来都是由勋戚子弟统帅,可自上一任尚书令陈祗接任以来,与黄皓沆瀣一气,操弄权柄。 谯周趁此机会,数年之间广植党羽,硬生生连禁军也被其渗透掌控。 若非卫将军并录尚书事的诸葛瞻全力遏制,恐怕羽林三部,皆会落入谯党之手。 而今羽林右部覆灭,李球战死,这左部督费立更是目中无人,行事嚣张起来。 向条早有拔除费立,干掉黄皓的想法,只是苦于势单力孤,行事无名才难以施为。 “文豹可有良计?” 刘谌决心已定,他这个人,向来心胸宽广不爱记仇,一般有仇马上就得报。 甭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费立都要弄死自己了,还敢等十年? 向条目光一闪,似乎欲言又止。 片刻,向条才低声道:“截杀降使,逼其自乱。” 刘谌心中凛然,脑中豁然开朗。 谯党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顺利出降,这是他们的核心目标。 只要降书出不了成都,那谯周可该着急了,如此自己便能化被动为主动。 “可知奉送降表的使节人选?” “陛下钦定,由侍中张绍、驸马都尉邓良、黄门侍郎李骧为使团,并遣虎骑监糜照领虎骑一百负责护送。” “当真?” “旨意已下,绝无变更。” 奉送降表的人选果然是张绍、邓良! 刘谌目光一亮,计上心来。 “射声营暂莫轻动,一切如常便是,此事,孤自有安排,文豹,朝中动向,你要遣人时时回报与孤。” “臣遵命。” “你二人速回,以免引起注意。” 向条与向充一同起身,行礼告退。 他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免得叫谯党知道,又开始借机发挥。 待两人走后,刘谌伏案提笔,迅速写下了两封密信,唤来安平王,请他亲自携信入成都,分别交予张绍与邓良手中。 安平王刘辑出陵送信,刘谌坐在书案前沉思起来。 忽然,窗扇吱呀作响。 起风了! 帝陵东门,站着两列兵卒,双方怒目相对。 一边是持戈的羽林郎,一边是带棍的屯骑营。 这时,安平王刘辑自石径走来,欲出东门送信。 羽林郎正欲阻拦,却不想对面泼皮般的屯骑营兵卒瞬间举起了棍棒,瞪眼冷哼:嗯? 这队羽林郎脸色涨红,只好退回不动。 之前向条入陵的时候,他们上前阻拦,便已经被对面人数众多的屯骑营兵给胖揍了一顿。 安平王见屯骑营兵竟然把羽林郎给吓的没脾气,神情古怪,心中诧异。 却不知这是因为镇军大将军、屯骑营校尉宗预离开时留下的一道军令: 棍棒非是刀兵,械斗不算谋反,不服就打! 于是宗预手下的兵出手可就没顾虑了,毕竟能揍羽林郎的机会可不多。 第十七章 丑时尚书台变 丑时,更夫的号子传来,尚书台内,灯火未熄。 尚书令樊建辗转难眠,披衣立于房前檐下,举头望月,愁眉不展。 天亮,大汉的降书就要送去魏帅的案头。 自受命以来,朝政早已败坏,他日日如履薄冰,却不能剪除佞臣,匡正国君,实在是心中有愧。 这时,大尚书卫继从远处走来,满面疲倦。 “长元兄,成都府库已经清点完毕,存有米四十万斛,金银各二千斤,锦绮彩绢各二十万匹。” “辛苦子业了。” “唉,历四相励精图治,方攒下这般家底,而今却要拱手于人,实在是令人心酸。” “陛下心意已决,如之奈何?” 樊建扯了扯身上的袍子,今日降表送出之前,尚书台要连夜清点核对国库,将储备详录一同交送魏军。 今夜,是尚书台全员的不眠之夜。 “罢了,那这士民簿咱们送哪一版?” 大尚书卫继凑到樊建跟前,压低声音询问道。 樊建顿时犹豫起来,士民簿,是尚书台机密之一。 自丞相总揽国政以来,以数年之功,清查全国田亩人口,方成一总册,存于尚书台阁库之中,由专人看管,无尚书令亲命,等闲不得调用。 樊建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国朝的士民簿有两版。 两者皆为真,但却大不相同。 丞相领政时期所成的士民簿记录了真实的益州户口,包括了南中七郡的蛮夷斯臾,全都进行了编户齐民。 就连世族隐户,家族私兵,全都记录在册。 只是丞相故去后,这本士民簿因牵扯太多,便被束之高阁,不再使用。 现在使用的士民簿,乃是蒋琬执政时所重新制订的。 这一版,不过是权力博弈的产物,蜀地门阀世族的隐田隐户以及南中夷越,皆未算入其中。 换句话说,这不过是朝廷所能调用的人口与田地罢了。 “就送后来的那版吧,令尚书郎李虎携钱粮籍册明日从使团赴雒。” “我这就去安排。” 卫继语气苦涩,迈步离去。 樊建怅然若失,披衣觉寒,转身欲回房中,忽然头顶有尘土簌簌而下。 抬头看去,眼前寒光一闪,白刃袭来。 樊建大惊失色,仓促躲闪,厉声呼道:“门下督何在,有刺客!!!” 尚书台内的吏员听见樊建呼声,纷纷奔出查看。 只见十几名身穿夜行衣的蒙面歹人自屋顶跃下,开始袭杀。 樊建欲奔走,却被歹人追上,一刀砍在了后背,当场翻倒在地。 负责保卫尚书台的门下督引部曲奔入内院,与歹人搏杀,歹人不敢恋战,旋即越墙而走,消散无影。 亥时中,尚书台遇袭,尚书令樊建遇刺,重伤昏迷。 消息飞报入宫,皇帝震怒,下旨关闭成都九门,全城大索。 随后又遣执金吾任元率兵携太医往尚书台救治伤者。 ...... 谯府,费立夺门而入,直奔谯周书房。 “恩师,出大事了!” 谯周还未就寝,正在书房中与门生商讨出降章程。 忽闻院内费立之声,眉头顿攒。 费立入了书房,见观阁令史陈寿在座,点头致意后便连忙说道:“尚书台遇袭,死伤惨重,尚书郎樊建、尚书郎李虎俱重伤不醒,阁库遭歹人破坏,士民簿,丢了!” “什么???” 谯周瞠目结舌,脸上的肉都开始抖动起来。 竟然有人敢袭击尚书台,简直是骇人听闻! 最要命的是士民簿丢了,问题相当严重。 “这个时候袭击尚书台,学生实在是想不出是何人所为。” “抓到活口了吗?” “没有。” 谯周有些坐不住了,死伤他不在乎,士民簿绝不能丢。 这关乎出降大事,没有士民簿,万一魏兵误以为是诈降,生出变故可就麻烦了。 “找!掘地三尺也要给老夫找到士民簿!” “可令步兵、长水两营尽数入城搜剿。” “你亲自去负责此事,告诉狐宪,今夜找不到士民簿,让他提头来见。” “是,学生这就去。” 谯周的脸色铁青,主战派就那几个人,不会为了士民簿赔上樊建,北地王亦是如此。 这伙歹人目标明确,显然是谋划周密,受人指使。 会是何人呢? 正苦思之际,门生陈寿忽然弱弱来了一句。 “万一歹人的目标就是尚书令樊建呢?” “嗯?” 谯周目光如电,瞬间回首向陈寿看去。 陈寿一惊,低头稍感紧张。 但他的话,却让谯周似有所悟,看向陈寿的目光之中多了几分探询之意。 陈寿不敢直视谯周,支支吾吾道:“学生只是猜测之语,恩师不必当真。” 说罢,便起身向谯周告辞。 谯周点了点头,站在门口目送陈寿离开。 丑时末,步兵校尉狐宪与长水校尉胡博率部在城内大肆搜捕。 成都城内,鸡飞狗跳。 就在这个时候,谯周府上,忽有客至。 下人依照吩咐将来客请至书房,门一开,便见谯周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笑容。 来人入内,摘下了黑色的斗篷,环视布满字画古玩的书房,淡淡道:“看来谯大夫早已等候多时了。” “正是,东西拿出来吧。” 黄皓不禁咋舌,读书人果然都是人精,没有一个不聪明的。 于是无奈一笑,从怀中摸出了《延熙二年益州士民簿》放在了谯周面前。 谯周释然一叹,说道:“坐下说吧,你的条件。” 黄皓行礼落座,脸上的笑容消失,变得凝重起来。 “出降之后,谯大夫以全国之功必定登临曹魏庙堂之上,加官进爵,人前显贵。那时候,希望谯大夫能许我黄皓一个好去处。” “这些年你敛财无数,余生足以做個富家翁,何必担心投降之后朝不保夕?” 谯周一边低头翻阅着士民簿,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黄皓阴闻言,阴恻恻一笑,声音低沉道:“主要是咱也得罪了不少人。” 这几年,他在朝中胡作非为,打压异己,得罪了许多官员。 眼看就要投降,到时候这些曾经被他欺凌过的官员成了曹魏之臣,一朝权柄在手,定会报复于他。 投降之后,他便什么也不是了,所以现在黄皓很怕。 为了防止日后遭到打击报复,他决定向谯周投诚。 “你走吧,从后门走。” “多谢谯大夫!” 黄皓起身行礼拜谢,便又匆匆出门离去。 谯周合上了士民簿,黄皓这一出,可谓是一箭三雕。 一来黄皓长期与樊建不和,早就想除之而后快。 二来盗取士民簿,重伤樊建,为自己掌控尚书台创造了机会。 三来卖一个人情,好在投降之后,保全自己。因为最想打击报复黄皓的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学生,陈寿。 景耀初,黄皓专权,朝臣皆曲意迎附,独陈寿不肯屈从,屡遭其贬谪打压,任为观阁令史。 陈寿从来没在他这个恩师面前提过所受的不公,但谯周知道,他的气都在心里憋着呢。 丑时末,谯周召来了羽林左部督费立。 “恩师,有何吩咐?” 费立本在同狐宪与胡博搜剿歹人,忽闻召,便急归。 谯周关上了书房门,转身走到了费立面前,沉声道:“天亮之后,你上一道奏疏,弹劾樊建玩忽职守,朝议之时,老夫会让其他人附议支持。” 费立灵光一闪,瞬间会意。 第十八章 寅时人心失序(求追读!) 寅时,成都城,少城门墙之下。 兵戈林立,火把成群。 “搜了一个时辰,毫无踪迹,难不成这伙歹人会遁地?” 步兵校尉狐宪捻着一撇小胡须十分无奈。 两部营兵连同郡县兵将城内几乎全部搜查了一遍,可是却全无收获。 还有一个半时辰,便要拂晓天明,狐宪心中心中焦急不已。 “宗衡,要不再搜一遍?” 狐宪皱着眉头试问身边的长水校尉胡博。 “不搜了,真是麻烦。” 胡博很不耐烦,反正都要投降了,一切都无所谓。 不过是死了几个尚书台的人,何必大动干戈。 大家坐等魏兵接管成都不好吗? 狐宪点了点头,便吩咐左右传令收兵。 “那咱们怎么交待?” 皇帝有旨意,如此大的事情总得有个交待。 胡博闻言,脸上渐生狞笑,将视线投向了大城群宅。 “文和,你有什么仇人吗?” 狐宪眼皮一跳,见胡博绿豆般的眼睛中,满是凶残之情,不免背生寒意。 他已经知道胡博要干什么了,咽了咽口水,不敢吱声。 “你没有,我有,张骏这个老东西,曾经弹劾过我,说我是酷吏,滥杀无辜,就决定是他了!” 胡博舔了舔上火开裂的嘴唇,狞笑之间,似露獠牙。 狐宪目瞪口呆,张骏可是九卿之一的太常啊! 疯了,胡博一定是疯了。 没等他回过神,胡博便已督率长水营兵向着大城内张骏的府邸奔去。 坏事了,今夜怕是不得安宁,要出大乱。 狐宪胆小,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犹豫片刻,他才遣人速去向光禄大夫谯周禀报。 ...... 帝陵,别馆。 刘谌正在小憩,急促的叩门声响起,将他惊醒。 “何事?” “王兄,城内出事了。” “进来说。” 安平王刘辑携一身冷风推门而入,面色焦急。 刘谌十分疲惫,连夜来都没有睡好,只能抽空打盹。 “尚书台遇袭,死伤惨重,尚书令樊建中刀昏迷,小弟送完信出城之时,步兵营封锁了城门。” “袭击尚书台???” 霎时间,刘谌头脑清醒起来。 愣了片刻,便隐隐觉得今夜要出大事。 他仿佛看见了秩序的高墙,掉下了一块砖石,即将分崩离析。 即将投降,牛鬼蛇神都不再有后顾之忧,开始纷纷出手。 还好自己早早离开了成都城,远离了是非之地。 城门锁闭,消息断绝,只能做好准备,静观其变。 “张瑛回城了?” “尚未,人在帝庙。” “请他来见孤。” “是。” 刘谌觉房中沉闷,便穿衣来到了院中。 今夜,又是一個难眠之夜。 不久,安平王携张瑛一同前来。 刘谌面色凝重地问道:“今夜若乱,西乡侯可愿助本王一臂之力?” 张瑛沉默片刻,躬身长拜道:“臣,愿为殿下效命。” 这个问题,其实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父亲年逾七十尚不惜为国杀敌,格斗至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大汉社稷! 自己若是跟着投降,将这江山拱手送给魏国,那父亲的血,岂不是白流? 刘谌眼中一喜,将张瑛扶起。 “臣今日接报,北兵已自绵竹入雒,什邡令望风而降,新都令挂印而去,县乡大乱。” “邓艾也在等。” 刘谌轻轻一叹,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邓艾知道他是攻不下成都的,所以只能攻心,等成都方面自己崩溃出降。 今夜城内便有人已经坐不住了。 “修明麾下家兵部曲几何?” “回殿下,身边只有五十人,若殿下需要,臣还可自锦官城中调家仆三百。” “嚯,家底够厚。” 刘谌不禁调侃一句,张氏乃是南充世族,有这样的底刘谌丝毫不感到意外。 想当年糜氏一出手,便给先帝刘备送了青壮食客两千以充兵员。 “这可是臣全部身家了。” 张瑛一脸真诚地说道,比起杜氏、谯氏、费氏,他这都是小打小闹。 刘谌也脸色一肃,命张瑛火速将人调来帝陵候命,以备不时之需。 安平王身边还有五十部曲,加上张瑛的人,现在自己手中有了四百人,起码有了自保之力。 正在这时,部卒匆匆来报,拱卫帝陵的羽林郎被急调回城。 刘谌瞳孔一缩,城中定是出了大事。 俄而,有射声营材官急来求见,刘谌知定是向条所遣,便立刻命人召来。 来人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稍作歇息,便急急禀报道:“向中丞遣小人来传话,长水校尉胡博率兵夜破太常张骏府邸,残杀阖门男丁二十五口,污其为今夜行凶歹人。” 刘谌心中大震,急急问道:“宫中是何应对?” “无......无有旨意。” 刘谌浑身一冷,有兵,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连皇帝也默不作声了,摆烂还是畏惧? 安平王刘辑听后,脚踢败竹,仰天一叹。 “长水校尉胡博,右骠骑胡济之弟也。” 胡济,右骠骑将军,延熙十九年,姜维北伐,胡济失誓不至,以致段谷大败。 事后,姜维自贬,胡济升官,颇为诡异。 难怪皇帝没有吭声,原来是胡博背靠大树。 “速去再探,告诉向文豹不要轻举妄动。” “是!” 那材官来不及歇息,便又领命离去。 费立将帝陵的羽林郎调了回去,看来也是预感城中将乱。 这时,张瑛率众归来,火急火燎来向刘谌禀报,屯于车官城营垒的越骑营也动了,正向城内开去。 刘谌色变,察觉不对劲。 忽然,他问安平王道:“宗老将军的兵撤了吗?” 刘辑摇摇头答道:“没有,还在帝陵。” 局势不明,刘谌攒眉更深。 ...... 城内,樊建府上。 樊建躺在榻上还没有苏醒,宫中派来的太医正在为樊建诊脉。 房内,药味充斥,大尚书卫继站在门外,心情沉重。 正这时,有樊建家仆来报,御史中丞向条闻太常张骏冤死,怒不可遏,同向充共领射声营兵欲擒胡博往宫中问罪,两部在城东刀兵相见了。 卫继一拍脑门,直呼道:“向文豹冲动矣!” 当此之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谯周怕是嘴都要笑裂了。 城东,街巷之中,刀光剑影。 射声营矢若飞蝗,长水营戈矛如林。 风动白羽箭,月照铁钩环。 两部营兵动如雷霆,杀得是天昏地暗。 御史中丞向条立在阵后,高声喝骂胡博道:“胡宗衡,你自绝于蜀人也!” 却不想胡博听后,猖狂叫嚣道:“吾兄乃骠骑。” 正厮杀时,忽觉地颤,旋即长街之上,杀出精骑千余,如墙而进。 一声战吼传来,两部皆是大惊。 “吾乃虎骑监糜照,前方诸兵,速速缴械停手,否则格杀勿论!” “陛下有旨,向条、向充、胡博三人动兵私斗,有损国体,一并逮拿入宫,夺职问罪!” 虎骑突搏兵至,两营皆畏,闻令缴械。 向条、向充、胡博三人俱被虎骑监糜照捉拿,急赴宫中。 而此刻,中宫御书房内,谯周正对皇帝刘禅进言。 “陛下,眼下尚书令重伤,太常身亡,两校尉坐罪,亟需替补,以保内外诸事顺畅。。” “大夫可有举荐?” 谯周闻言,眼中一亮,不动声色地列举了几人,皆是他身边党羽,门下才俊。 第十九章 卯时贿救妻儿(求追读) 卯时,晓风残月,一夜刀兵大动,若非中军虎骑及时出手,险些秩序沦丧,祸患蔓延。 成都大城之东,千秋池畔,虎骑监糜照挽弓立马,率突搏精兵一百,静静等候。 今日使团要在此碰头,然后过千秋池,出成都东门北赴雒县。 糜照奉皇帝之命,负责随行护卫。 昨夜方平两营私斗之乱,糜照还没有来得及歇息,此刻颇为疲倦。 稍候不久,三辆马车先后抵达汇合。 侍中张绍下车,士民簿丢失,他需要与另外两位使臣商榷一番说辞。 驸马都尉邓良与黄门侍郎李骧见状,皆下车行来。 三人并排立于千秋池畔,张绍愁眉不展道:“士民簿丢失,若邓艾问及,吾等如何应对?” 黄门侍郎李骧面色平常,却是一声不吭。 驸马都尉邓良目光呆滞,正在走神,就像是没有睡醒一般。 张绍无奈,叹口气吩咐两人道:“若艾问起,便如实相告罢,走吧,莫误了时辰。” 说完,张绍上前,轻轻拍了拍邓良的肩膀。 邓良回过神,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几人便欲登车启行。 正这时,忽有快马飞至,虎骑监糜照目光一凛,正欲拦阻,却见来人乃是观阁令史陈寿。 张绍扭头一看,却是谯周门生,以为是谯周有事嘱咐。 陈寿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赶来三人面前,行礼道:“在下奉谯大夫之命,前来交送士民簿。” “嗯?不是已经丢失了吗?” 张绍盯着陈寿,心中奇怪不已。 陈寿话语稍顿,吞吞吐吐道:“此乃长水校尉胡博在太常府中搜到,昨夜宫中问罪之时胡博所呈。” 说罢,便将怀中的士民簿摸出,垂首递给张绍。 张绍面色顿时冷了下来,此话一出,他便已明白,尚书台之难,必是朝中宵小所为! 昨夜张府惨剧,恐怕也绝非胡博率意而为,或许早有预谋。 乱象频出,国何不亡? 张绍一把夺过陈寿手上的士民簿,冷哼一声,转身便上了马车。 陈寿犹豫一瞬,又开口道:“方才,大尚书卫继已奉旨接任尚书令之职,在下不才,受任大尚书。侍中常竺、尚书郎李密等俱有升迁。” 说罢,陈寿便重重一叹,转身匆匆离开。 正登车的张绍稍愣,便一头扎进了车厢。 “出发!” 车厢内,传来了张绍低沉的声音。 片刻,使团队伍过千秋池驶出成都东门,加速向北行去。 ...... 帝陵,别馆。 刘谌立在园中的石桌前,在天元之北,又落下一颗白子。 正这时,安平王脸色难堪,急匆匆入园而来,手中还拿着一份信笺。 “王兄,卫尚书密信。” 刘谌迅速接过,一目十行看罢,不由长叹两声。 昨夜大乱,尚书台几乎瘫痪,向条、向充冲动兴兵被逮拿入宫,至今无有消息。 谯周坐收渔利,连夜入宫觐见,见缝插针,趁机将空缺的官职全部替换成了他的亲信。 射声校尉一职,也被侍中常竺兼领。 左部督费立联合一众蜀士上奏弹劾樊建渎职,以致尚书台遇袭,士民簿丢失。 樊建因此被罢官,由卫继接任尚书令一职,但也不过是做个样子,他用观阁令史陈寿为大尚书、又将许多门生安插进了尚书台,几乎架空了卫继。 一夜之间,几位主战的忠臣尽失权柄,刘谌只感到脑袋阵阵昏沉。 人算不如天算,事到如今,朝中能引以为援的便只有侍中张绍了。 但今日,张绍要离开成都,往雒县奉送降表。 可以说此刻的朝堂上下,已经尽在谯周掌握之中。 自己得想办法赶快将妻儿从宫中接出来,做好最坏的打算。 可是张绍不在,自己根本接触不到中宫。 这可如何是好? 刘谌急火攻心,开始在园中团团乱转起来。 不久,西乡侯张瑛前来,得知北地王欲救妻儿出宫,沉思片刻,忽然说道:“有一人可用。” “速速说来。” “黄皓。” “?” 刘谌本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旋即便脑中灵光乍现。 对呀,黄皓虽是佞臣,但却非完全与谯党沆瀣一气。 一狼一狈,只不过黄皓这只狈,是只贪财的狈。 “大王,黄皓此人贪婪无度,喜好钱财,向来是拿钱办事,敌可用,我亦可用。” “可!” 刘谌觉得可以一试,黄皓一个阉宦,所求不过为财。 更何况亡国在即,他一定会更加疯狂的敛财,以保自己将来之用。 可是问题来了,自己现在两手空空,囊中羞涩。 刘谌不禁面露难色,瞥了张瑛一眼。 张瑛眨巴眨巴眼睛,秒懂,拱手道:“臣颇有家资。” “修明慷慨解囊,孤记在心里了。他日若成大事,定有不吝之赏!” 刘谌郑重点头,面露感激。 甭管行不行,先给财神爷把饼画好。 事定,张瑛便受命往城中亲自操办,联系黄皓,贿以金钱,试救北地王妻儿出宫。 张瑛回城,命家仆准备了一箱价值不菲的珊瑚珠宝,前往黄皓在大城中的宅邸。 卯时中,黄皓正欲入宫,张瑛车至府前。 “什么风把西乡侯吹来了?” 黄皓见张瑛下车,不禁一愣,张瑛这帮重臣之后,向来不与他交游,今日却是忽然登门,令人倍感意外。 张瑛也不磨叽,直接吩咐家仆将珠宝从车上搬下,摆在了黄皓面前。 “办个事。” 黄皓眼角一跳,左右看了看大街之上,稍显无奈。 张瑛打开了皮箱,见到里面五光十色的珠宝,黄皓顿时眯眯眼笑了起来。 “贵客,咱们里面说。” 说着,便回头招呼府上下人将张瑛带来的珠宝搬入府内。 堂内,香薰缭绕,略感阴寒。 张瑛皱着眉头,略微有些不适应。 黄皓遣人奉茶,对坐问道:“西乡侯但请吩咐,咱自当尽力而为。” “弄几个人出宫。” “何人?” “崔王妃母子四人。” 黄皓闻言故作沉吟起来。 张瑛抬眼一瞪,拍了拍案几。 “能不能办?” “西乡侯难道不知,北地王妃是奉了圣旨进宫?” “嗯?” “得加钱!” 第二十章 辰时降表难奉(求追读!) 辰时,使团北过新都,一路上官道之上,都是南奔逃难的百姓。 扶老携幼,络绎不绝。 望着车窗外的混乱景象,侍中张绍脸色苦楚,缓缓放下了车帘。 “侍中,前方便是湔水,咱们需要过桥。” “知道了,不要惊扰逃难的百姓。” “是!” 湔水,自都安流经新都县北,过了湔水,便只距离雒县六十余里。 虎骑监糜照率部先行过桥,欲为使团开路。 可刚疏通了桥上的百姓,马踏北岸,就见远处奔来七八骑,百步外翘首张望。 虎骑营兵马皆下意识举起兵戈,准备搏杀。 “莫要轻动!” 糜照浑身绷紧,不用想,便知对方必是魏兵斥候。 对方张望片刻,便拍马靠近桥头。 只见当先一员军将勒马悬蹄,斜指镔铁马槊,眉目寡淡,语气尖刻道:“来者可是蜀使?” 虎骑监糜照闻言心中不悦,便冷冷道:“吾乃大汉虎骑监糜照,奉吾皇之命,护送使团赴雒。” “哈哈哈,什么狗屁大汉虎骑监,猫儿狗儿也敢自称虎骑?小国寡民,竟不知我大魏虎豹骑之威名?” 魏将轻蔑,部曲皆哄笑一片。 糜照受辱,青筋暴起,几乎就要发作。 这时,张绍车驾过桥,急忙下车阻拦。 “在下侍中张绍,阁下可是邓征西所遣?” “某乃征西将军帐下军司马师纂,奉命前来迎接蜀使。” “有劳司马,还请头前引路。” 师纂冲着满眼怒火的糜照不屑一笑,便勒马回转。 张绍也准备返回马车,一转身,就见驸马都尉邓良站在桥边,神情古怪。 正要出言呼唤,只听扑通一声,邓良忽然攀桥投水。 张绍瞬间睁圆了双眼,急呼道:“快救人!” 虎骑监糜照当即跃下马来,七手八脚解开衣甲,纵身入水相救。 黄门侍郎李骧也慌乱下车,趴在桥上向下俯瞰,跳脚道:“大事坏矣!大事坏矣!降表可在他的身上。” “人命关天,先救人再说。” 张绍望着滚滚雒水,叹息不止。 邓存孝啊邓存孝,你这又是何必呢? 前来迎接的魏将师纂见有变故,不禁同左右勒马看戏,看的是津津有味。 折腾不久,糜照将已经溺水的邓良拖到了岸上,开始救治。 装有降表的木匣已经葬身雒水,不知所踪。 侍郎李骧站在张绍身边,望着躺在地上的邓良,低语道:“这可如何是好?” “唯有返回成都,如实禀报大夫。” “哎,邓存孝误了大事,谯大夫必定不能轻饶。” 张绍目中精光一闪,便命糜照将邓良抬上马车救治,转身向魏将师纂作揖道:“吾等失了降表,需折返成都,还请将军如实禀报邓征西,请他宽限几日,降表必定送到。” 师纂一双三角眼,目光淡然,诡笑两声,尖酸道:“邓征西的耐心可是有限的。” 魏将气势凌人,张绍连连赔罪。 师纂冷哼几声,率左右傲然离去。 使团亦急返成都,待至东门,邓良所在的马车忽然脱离队伍,向城南驰走。 虎骑监糜照急禀张绍:“侍中,邓都尉车驾脱走,追否?” 张绍没有说话,给了糜照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糜照心领神会,便权当什么也没有看见。 ...... 辰时末,邓良的马车在帝陵东门停下。 守门的乃是屯骑营兵卒,正要盘问,却见安平王急匆匆赶来。 “都退下!” 屯骑营兵闻令皆退至一旁,安平王刘辑同车夫将邓良扶下,迅速前往别馆。 不一会儿,晕晕乎乎的邓良被带到了刘谌面前。 “唉,此绝非孤之本意。” “圣旨难违,王命亦重,臣两难之间唯有奉表而死,两不相负。” 浑身湿漉漉的邓良以大礼顿首于地,长拜不起。 刘谌望之一叹,心生愧疚之感。 不愧是邓芝的儿子,坚贞简亮,风骨犹存。 昨夜自己狠心下笔,密书邓良曰:妻子在郫勿忧,设法毁坏降表。 自己只是想稍给邓良压力,却不想邓良刚烈,今日竟奉表投水。 腹中词句斟酌许久,刘谌喟然道:“换身干爽的衣裳便往郫县同妻儿团聚去吧。” “谢大王!” 邓良拜谢,起身又拜,这才跟着卫兵往偏厢换衣。 刘谌心中暗暗自责,想到自己妻儿被人设法困在宫中为质,自己却又拿邓良妻儿做保相逼,实在是良心有亏。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绝不可再行此手段! 正这时,园外传来了孩童呼唤之声。 刘谌耳朵一动,顿时面露喜色。 旋即就见张瑛又背又抱,带着自己的三个孩子,跟着崔王妃出现在了月亮门外。 邓良换完衣裳,自偏厢走回,远远向北地王妃躬身行礼。 崔王妃见刘谌有公事,便远远屈膝一礼,温婉一笑,带着孩子往别苑歇息。 张瑛飒飒行来,向刘谌复命。 “臣不辱使命,将王妃与王子皆安全带回。” “西乡侯耗费钱财搭救之恩,孤没齿难忘,只好容后相报。” “大王不必客气,国若破,这些钱财,恐一朝尽落北兵之手。” 刘谌点点头,看来张瑛还是有远见的。 这时邓良上前行礼告辞,刘谌使安平王亲自相送出陵。 “殿下,方才黄皓将王妃引出宫时,还告诉臣降表被毁,谯周大怒,又闻邓都尉避走帝陵来投大王,恐将对大王发难。” “嗯?黄皓如此好心?” 刘谌不禁笑问道,邓良车驾忽走帝陵,也是他提前安排好的,如此一来,邓良便别无选择,只能为己所用了。 邓芝的儿子,能力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谯周因此盛怒,也在料算之内,任他出招便是。 张瑛嘿嘿一笑,黄皓可不会干亏本的事情。 “实在是臣给的太多了。” “哈哈哈,修明破费了,权当黄皓替你暂存,孤早晚替你拿回来。” “降表被毁,出降失期,眼下谯周已全面掌控朝野,一旦发难,不易应对,殿下准备如何应对?” 张瑛十分担忧,五校营兵,谯党占据四部,又操控了尚书台,更有羽林军左部在握,可谓是只手遮天。 刘谌微微一笑,扭头看向了身后房门。 张瑛疑惑,偏头看去,忽见屋内缓缓行出一人,披麻戴孝,一袭白衣,面如冠玉,眼眸中遍布暮秋之悲,步履间尽显儒雅之气。 这人,他识得。 卫将军诸葛瞻次子,都水掾,诸葛京。 他怎在此?张瑛不解。 第二十一章 巳时锦囊之秘(追读很重要拜托了!) 别馆正殿之内,四人环坐。 刘谌将装有锦囊的木匣与白羽扇亲自放在了诸葛京面前。 “此乃诸葛丞相遗物,自当归还诸葛后人。” 诸葛京望着眼前先祖遗物,刹那恍惚。 一旁同坐的西乡侯张瑛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既是诸葛氏遗物,怎在北地王手中? 刘谌站在诸葛京面前,目光如水,静静注视着他。 为什么堂堂卫将军加行都护诸葛瞻的儿子,却只是一个小小的都水掾? 比起其他勋臣子嗣来,都水掾却显得有些不够格了。 都水掾,修筑水利,治理水患,直接对朝廷负责,不受地方管辖。 像李球、张遵、诸葛尚等重臣之后,基本都挂尚书郎之职,怎么说也是身在朝廷中枢之地。 “殿下唤臣来,乃因锦囊之中,定有吾名吧?” 诸葛京旋即一叹,本以为没有人会注意到自己这个不在权力中心的都水掾,谁曾想今日忽受北地王召唤。 祖、父、兄皆为大汉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只想安安静静顺应天命,为诸葛氏保住血脉根基。 但当这木匣和羽扇摆在面前时,他便知道,一切都是宿命。 刘谌略感讶异,看来诸葛京知道这丞相之遗,锦囊之秘。 “原来行宗早已知晓。” “吾父曾授,臣不愿接,方至殿下之手。” 诸葛京面露苦笑,父亲率兵出征的前一夜,曾将这锦囊羽扇欲托付于自己。 只是主闇臣昏,奸佞当朝,太子性弱,诸王平庸,他心中早已对朝廷失望了。 纵以先祖遗计,保大汉一时,可国无圣主,早晚将亡。 先帝,诸葛氏,尽力了。 谁曾想父兄绵竹身死,令他更加心如死灰。 “锦囊之中,两名列首,其一为地名,另一为人名,即是你诸葛行宗。” 刘谌的目光中,充满了对锦囊之秘的渴望。 他想知道,丞相留下的这份遗书,上面的人名与地名到底是什么意思,其中又有什么关联。 想来当初丞相没有写明,也是防了李福一手。 万一李福没有老实转交遗物于诸葛瞻,即便锦囊泄露,旁人亦无可猜度。 还好李福为人忠实,将遗物转交诸葛瞻,诸葛瞻定然早已参透了其中奥秘。 诸葛京闻言,伸手轻抚案上的羽扇,就仿佛像是幼年时牵住了祖父的手,思念之情,顿如泉涌。 沉默许久,诸葛京扭头看了看座中的西乡侯张瑛与安平王刘辑。 张瑛与刘辑都很有眼色,立刻起身告退。 刘谌却是摆手一笑,说道:“都坐下,此地无有外人。” 众人一愣,互相对视一眼,便重又落座。 诸葛京望着刘谌气定神闲的样子,心思泛起涟漪。 这几日,北地王的作为他多有关注,杀杜祯、走帝陵、斗费立。 在北地王的身上,他似乎看见了先帝的影子。 见众人期待的目光汇来,诸葛京忽然之间,竟有释怀之感,不由轻吐郁结之气,娓娓道来。 刘谌越听心中越发感慨,丞相不愧是千古名相,竟谋天数。 西乡侯张瑛彻底惊掉了下巴,仿佛化为了一尊石像,一动不动。 安平王刘辑虽有心理准备,却也是满眼震撼,谁能想到,丞相早在三十载前,便已提前落子。 遗书所列人名,皆为丞相伏笔。 以监宵小之徒,以备不时之需。 建兴十二年,八月,丞相病笃,陛下使尚书仆射李福省侍,因谘以国家大计。福至,与丞相语已,别去,数日还。 蒋琬、费祎之后,何人可继? 丞相不答,只托李福转交遗物与诸葛瞻。 那时,丞相便已预见了大厦将倾的这一天。 为诸葛瞻留下了一批可以动用的暗子,以便在降党遮天之时,绝地反击! 此刻,刘谌不免心中疑惑,诸葛瞻为何没有早点动用丞相留下的这些人呢? 若是早早动用,又何至于悲愤曾言:内不能除黄皓,外不能制姜维,进不能护国土,吾有三罪,无颜回朝。 诸葛京似乎窥见了刘谌心中的疑问,开口落寞道:“吾父常欲以己之力,匡救朝纲。” 刘谌恍然大悟,丞相曾言诸葛瞻早慧,又蒙余荫,名动蜀地,这样的人,想来是极其自尊甚至自负的。 他或许太想超越自己的父亲了,只可惜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以至于到了最后时刻忽然醒悟,才会发出那般悲叹,毅然率军迎战,死不旋踵。 刘谌不免感到一阵惋惜,丞相老来得子,诸葛瞻未习真传。 不过,智谋虽不扶危主,忠义真堪继武侯! “日暮西陲,大王仍欲重整河山?” 诸葛京捧起羽扇木匣,起身放回了刘谌书案之上。 “宁可战死失社稷,绝不拱手让江山。” 刘谌回眸对望,剑眉星目,正气凛然。 诸葛京英姿俊逸,立于案前,近前两步,又问道:“江油失陷,涪城孤危,剑阁粮道将绝,只需一月,粮草便会后继乏力,届时邓艾据绵竹,钟会入剑阁,两路并举,成都绝无生机。” 刘谌岂能不知,邓艾偷渡阴平,其意本在剑阁。 剑阁粮道,以涪城、梓潼为转继,而邓艾破江油,自左儋道入,攻克涪城,便切断了成都往剑阁的粮道。 只要等到剑阁粮尽,姜维主力大军便会自溃。 诸葛瞻率军出战,外需解粮道之危,内又受谯党相逼,也是迫不得已。 但,不是还有一个月吗? 刘谌负手沉声,正色道:“一月,足矣。” 诸葛京不语,直勾勾盯着刘谌,似乎想要看穿他的内心。 一个月,北地王真的能扭转局面吗? 见两人四目相对,西乡侯张瑛与安平王刘辑俱是失神,仿佛看见了当年在隆中草庐之中,诸葛丞相与先帝刘备初次相见的场景。 昔年隆中草庐,今朝帝陵别馆。 良久,诸葛京沉沉一拜,说道:“臣诸葛京,愿效先祖之节,以图殿下之志。” 刘谌大悦,连忙伸手上扶,慨然答曰:“诸葛氏一门,乃千古垂范,行宗不必多礼,孤如鱼得水也。” 张瑛与刘辑俱有喜色,向诸葛京作揖致意。 诸葛京谦逊回礼,心中块垒,顷刻消散。 “殿下,接下来有何谋划?” “既知锦囊之秘,便承丞相之遗,荡平谯党,重振朝纲!” 刘谌此刻前所未有的底气十足,之前手中力量薄弱,难与谯党正面对抗。 但现在不同了,锦囊名单之上,皆可为己所用! 既然如此,何须在委屈周旋,自当是毕其功于一役,以雷霆之势廓清朝野,掌控实权。 诸葛京会心一笑,便道:“所以毁坏降表,便是诱谯党出手,殿下后发制人?” “正是,师出须有名嘛。” 刘谌点头,只有逼谯党先出手,他才能名正言顺的发力抗衡。 虽说皇子举兵,必为人诟病,但被迫自保总归还是能洗一洗的。 只要刀够硬,说话就有人信。 于是刘谌便同诸葛京、张瑛、刘辑在堂中开始筹谋起来。 这时,陵中午时钟声响起,悠悠回荡在松柏之间。 第二十二章 午时龙冢藏兵(求追读!) 陵中有家兵部曲四百,但还不够。 宗预留下的七百屯骑营兵尚未撤离,甚是奇怪,刘谌深思一番,觉得可能是宗预故意为之。 否则按理来说费立的羽林郎都撤了,屯骑营也该回车官城营垒驻扎。 宗预或许就是想将屯骑营兵留给自己,只不过没有明说。 于是刘谌便让安平王刘辑召屯骑营左右军侯来见。 不久,屯骑营军侯入堂见驾。 刘谌琢磨半天,方才开口道:“羽林郎已撤,尔等为何还不回营?” 两名军侯对视一眼,忽然齐行军礼,朗声道:“愿听大王调遣!” 嗯??? 这样子抢答? 刘谌瞪眼发懵,想了一肚子的话准备忽悠两人,却没想到根本用不上。 “孤还没说要做什么呢,你二人就敢轻易答应?” “回殿下,吾等奉老将军之命,护卫大王安危,自当听候殿下调遣。” 刘谌眼光一凛,心中似有明悟。 诸葛京闻言作沉思之状,看来宗老将军也在五殿下身上看见了希望,所以才会留兵在此。 “宗老将军还吩咐你们什么了?” 刘谌不禁有些好奇,令两名军侯起来答话。 两人谢恩起身,嘿嘿一笑道:“老将军说了,棍棒不是刀兵,械斗不算谋反,不服就干。” 在场几人听后皆是一愣,刘谌更是有些哭笑不得。 没想到宗老将军也是一个性情中人,这道军令,仿佛在提点自己。 刘谌心中有了底,于是便令屯骑营七百兵全部入内,藏于帝陵。 如此一来,刘谌身边聚兵一千一百员,即便与谯党爆发冲突,也绝不惧。 接下来,就等损毁降表之事发酵,且等谯周出招。 ...... 成都,中宫花园。 光禄大夫谯周领着侍郎吕雅、尚书郎李密觐见皇帝。 花园之中,木兰梫桂,杞櫹椅桐,一片山水奇秀。 谯周入了花园,琴瑟声咽,闻之断肠,不禁眉头一皱。 只见后主刘禅正端坐四方亭中,听琴赏舞。 抚琴之人,衣袂素雅,容貌昳丽,宛若池中芙蓉,正是帝妃李昭仪。 所奏之曲,谯周亦有所知,乃是《昭君怨》。 见光禄大夫至此,李昭仪皓腕一颤,琴弦忽断。 刘禅正闭目入神,乐声戛然而止,遂张目而视,见谯周来,便向李昭仪摆摆手,令其退去。 “陛下,臣有急事相奏。” “大夫直说便是。” “驸马都尉邓良竟奉降表投于雒水,坏朝廷大计,回返之时,又畏罪避走帝陵投于北地王处,臣请陛下立刻下旨,捉拿邓良问罪。” “既失降表,再修一封便是,大夫若无笔墨,朕愿借大夫四宝。” 刘禅的话给谯周差点呛住。 再写一封降书容易,可有人诚心要破坏出降之事,若不严厉处置,写再多降书,恐也难送至雒县。 “请陛下下旨,即刻捉拿邓良,妨碍国事者,不论尊卑,皆罪加一等严惩不贷。” 谯周脸色一冷,左右李密、吕雅二人皆附议。 刘禅口中发苦,几欲出言,却不知说什么好。 瞥了一眼,看见谯周老而矍铄的双目,心中失望透顶。 见皇帝沉默,谯周幽幽说道:“李昭仪的曲子,弹奏的不错,只是不宜多听。” 刘禅脸上肥肉一颤,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旋即背过身去,望向他处。 “准......准奏,黄皓,传旨吧。” “陛下英明!” 背后,传来了谯周的恭维之声。 园中暮秋之景,刘禅已无心再赏,便拂袖离去。 谯周领了圣旨,火急火燎出了皇宫。 不久,左部督费立亲自领兵,奉谯周之命,携皇帝旨意,往帝陵捉拿驸马都尉邓良。 上一回在帝陵被宗预坏了大事,这一回自己可是身怀圣旨。 费立根本不在乎什么邓良,阻挠出降大计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北地王。 向条、向充、樊建、卫继等人,原本都已万念俱灰,无力回天,都是因为前夜朝议之时,北地王当庭杀了杜祯,这才心生虚妄之念。 今天自己说什么都要彻底粉碎主战派的希望,永绝后患! 羽林军左部兵一千,尽数出动,戈矛如林,出江桥门,开赴帝陵。 消息很快传开,樊建府邸之中,大尚书卫继得知后,立在榻边,望着还未苏醒的樊建,语气绝望道:“长元,没有转机了,没有了。” 说罢,便觉浑身无力,失魂落魄地缓缓坐在了榻边,发起呆来。 却是没有察觉,昏迷之中的樊建,眼角滚落了几滴泪珠。 ...... 镇军大将军,宗预府邸,一片冷清寂寥。 阁楼之上,宗预卧床不起,面色潮红,咳嗽连连。 地上,有摔碎的陶碗,汤药洒了一地。 榻边,站着两名少年,泪眼婆娑。 “哭什么哭,老夫活了七十几,都没有掉过眼泪,都给我站直了!” 两个少年被宗预的有气无力但威压十足的话给吓了一个激灵,立刻站直了身子,抹去了泪花。 宗预扭头一看,复觉不忍,言辞便软。 “老夫唯独放心不下的,便是这大汉江山,如今国事艰难,北兵犯境,只恨不能奋残躯上阵杀敌,却要病死在这卧榻之上,何其憾也!” 说罢,双目一闭,面露痛楚之情,苍老的面庞上,老泪纵横。 年纪稍大的少年扑倒在榻边,伏身恸哭。 “老夫死后,转告汝等父亲,让他们好生辅佐五殿下,成也好,败也好,不可改忠贞之节。” 说罢,宗预摸了摸榻边孙儿的脑袋,只觉一阵困倦袭来,昏昏睡去。 旋即宗府了哀哭声起,闻之令人伤心。 宗预病逝的消息,也迅速送入了宫中。 午时中,皇帝下旨,追谥宗预为贞侯,其长子宗弼授尚书郎之职,仍领屯骑校尉。 次子宗焓,赐封关内侯,遥领兖州刺史。 圣旨到,宗预身后哀荣无限。 所谓“贞”,清白守节曰贞;大虑克就曰贞;大宪克就曰贞;不隐无屈曰贞。 ...... 午时末,宗预的长孙自宗府小门旁出,内穿孝衣,外罩披风,急赴城南帝陵。 刘谌急召于正殿相见,只见来者十五六岁,双眼红肿,面色凄凄。 “小子宗复,宗府长孙,奉我祖遗命,前来寻吾父传话。” “宗老将军他......” 刘谌眉眼忽黯,心中乍痛。 昨夜子时不是还好好的,尚能每日三餐,不可稍减。 怎么短短几个时辰,就撒手人寰? 忽然,刘谌啧了一声,捶胸顿足。 难怪,难怪屯骑营没有撤离! 老将军风烛残年,昨夜匆匆来救,想必是用最后一口气在强撑。 他知道自己已到了最后时刻,为了以防万一,便将屯骑营留在了帝陵,自己孤身回府。 这时,朝廷讣告传至,得知皇帝追谥宗预为“贞侯”,刘谌心中稍慰。 “汝父在帝陵之中?孤怎不知?” “吾父兄弟二人,俱为屯骑军侯。” 刘谌闻言,原地怔住,久久无言。 穿堂风拂面,低眉一声长叹。 “老将军遗言可否相告?” “回大王,祖父说他故去之后,我宗氏父子当好生辅佐殿下,无论成败,不可改忠贞之节。” ...... 刘谌出门,北望成都,躬身一拜。 忠肝贯日月,浩气抉云霓! 第二十三章 未时兴复汉室(求追读!) “我正在帝陵观山景,耳听得陵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谯周发来的兵~” 帝陵高岗之上,刘谌负手眺望,摇头晃脑,轻声哼唱。 陵园外,烟尘滚滚,羽林大旗自东而来。 在他身后高岗背坡,偃旗息鼓伏兵千人。 西乡侯张瑛、安平王刘辑并列于旁,新任屯骑校尉宗弼、右部军侯宗焓皆按剑备敌。 都水掾诸葛京闻北地王吟唱之调甚是古怪,但语中之意,不免尽显从容。 俄而羽檄争驰,连报羽林军动向。 左部督费立引兵至帝陵,分数路别部围堵,这时前锋郎官来报,陵中高岗,见北地王旗。 费立不屑,陵中不见屯骑踪影,想来必是为北地王所用。 不过屯骑营只有区区七百人,不足为惧也。 自己来时还遣人调了长水营与越骑营以及成都县兵前来相助,以确保万无一失。 宗预已死,还有谁能护你? 费立引兵稍候,长水营自锦官城开至,因长水校尉胡博坐罪,领兵之将乃是长水校尉参军常忌。 不久,越骑校尉文立、成都令吕辰、成都县尉龚迟皆匆匆而来。 一时间,帝陵东门外,大兵云集。 成都内外,风声鹤唳。 锦江失色,人咸避之。 见诸兵毕至,费立一声令下,数路入陵,直向陵中高岗。 刘谌东瞰,望费立竟如此兴师动众,不禁感叹道:“亡孤之心,已不掩饰。” 自己杀了杜祯,又毁降表,屡屡坏谯党大事,谯周是下定决心要一劳永逸。 想必此时,新的降表已在修撰之中。 “王兄,谯党兵马两倍于我......” 安平王刘辑面色紧张,费立领三部兵马,约合两千五百人,真刀真枪而来,若下狠心,己方一千人恐怕不是对手。 西乡侯张瑛也心中没有把握,他麾下部曲可绝非与羽林精锐的对手,真打起来,能依靠的只有宗弼的屯骑营七百兵。 刘谌面色凝重,横眉不语。 费立陈兵高岗之下,人头攒动,干戈如林,仰面高呼道:“奉陛下旨意,前来捉拿邓良同党。” “哈哈哈哈,既已刀兵相向,左部督何必再装模作样?孤王在此,欲杀便来。” 刘谌镇定自若,闻言嗤笑,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说什么捉拿邓良同党。 费立也是放声大笑,眼中寒光乍现,锋芒毕露。 于是便直接摊牌,也不废话,轻轻一挥手,所部羽林郎闻令而动,缘坡而上,开始冲击高岗。 刘谌身后,张瑛、宗弼、刘辑、宗焓四人纷纷拔剑出鞘,准备迎战。 “唉,孤也不愿自相残杀,可奸党白刃加身,孤岂能受辱而死?诸位,宁死帝命,不死矫诏,为家国计,荡平乱党,杀!” 刘谌面色稍有不忍,旋即清明坚定,横眉冷对,斜指剑锋。 今当绝境之险,安有引颈受戮之理? 左右伏兵皆起,高岗草木折腰。 西乡侯张瑛大喝一声,率部曲迎头冲杀敌阵。 屯骑校尉宗弼见状,犹豫片刻,咬咬牙下令兵卒舍弃棍棒,拔刀出鞘! “屯骑营听令,保护殿下,杀!” 宗弼大呼一声,纵身杀入敌阵,身为大将军宗预之子,自幼文武皆习,弓马娴熟。 右军侯宗焓率其部三百死死环护在刘谌四周,寸步不离。 伏兵尽起,冲杀而下,山坡之上,双方激战渐酣。 费立见北地王果然有所准备,不禁暗道自己所料不差,还好提前将长水营与越骑营调来。 越骑营七百骑兵,正在身后,静静候命。 校尉文立于费立身右驻马观战,面无表情。 长水校尉参军常忌居于左,美髯垂胸,眉如墨染目似朗月,直缀深衣,缁撮束发,三人并列观战,独常忌牵马立地。 正这时,羽林郎渐占上风。 张瑛部曲皆为家仆所聚,激战片刻,便有颓势,赖张瑛奋勇,方才未溃。 宗弼长刀挥舞,虎虎生风,连斩郎官数员,一时无人能挡。 可敌众我寡,所部亦渐不支,开始向后退却。 刘谌身旁,右军侯宗焓见己方不妙,遂急奏刘谌曰:“谯党势大,若事不成,还请大王先走,臣为大王死战殿后!” 宗焓语气焦急,说罢也不等刘谌开口,便准备分兵护送刘谌撤去突围。 “正文勿忧,殿下智珠在握。” 都水掾诸葛京闻言,微微一笑,出言抚慰宗焓稍安勿躁。 宗焓一愣,眼下帝陵被围,殿下只有这千余兵马,敌我力量悬殊,胜算渺茫。 今日这左部督费立抱弑主之心而来,绝不会善罢甘休。 当趁此时,分兵突围,或走南中,或走永安,尚能有活命之机。 见宗焓心忧如焚,刘谌亲自说道:“正文莫急,绝地仍有生机。” 宗焓不禁面露狐疑,难不成这帝陵之中,殿下还有伏兵? 不对,四部营兵皆被谯党掌控,北地王殿下手中绝对再无兵马。 若有转机,除非天子中军出动。 可是今日谯党既出杀招,必定是隔绝了内外消息,做足了前后准备。 这时,西乡侯张瑛兵溃,被迫退据山头。 费立见状,狞笑不止,又唤成都县尉龚迟引县兵助战,绞杀张瑛部曲。 成都令吕辰默默站在众兵之后,笼手观望片刻,悄然离开。 张瑛不支,屯骑营侧翼遇袭,无奈且战且退,死守高岗之巅。 王旗飘摇,金铁交鸣。 鸟无声兮山寂寂,日将寒兮风淅淅。 顷刻间,坡上伏尸数百,草木凄悲。 费立又令越骑营包围高岗,跑马截杀,绝不许这高岗之上,今日走脱一人。 越骑校尉文立吊目长眉,唇薄齿皓,跃马率部便走。 羽林郎攻杀不歇,一炷香后,屯骑营死伤大半,羽林左部亦损失惨重。 赖宗预向来治军严谨,日日操练,一战下来,一千羽林郎竟只剩三百余人。 费立也没想到这屯骑营步战竟不输羽林,遂生感叹。 “宗预这老家伙,带兵如此厉害!” 于是他便令所部郎官撤下,暂做休整,稍后同长水营兵一举取胜。 费立见北地王仍岿然不动,冷眼俯瞰,便拍马上前,仰头跋扈道:“大王兵残将败,臣请大王自刎赴死,尚能留一些体面,若是稍后被乱刃分尸,那可就惨不忍睹了。” 刘谌不禁摇摇头无奈轻笑,为人臣子,竟出此大逆不道之语,杜祯还真是不及费立分毫。 张瑛等人皆力战疲惫,护在刘谌四周,面露死战之意。 见北地王沉默,费立以为是穷途末路,无话可说,不禁得意大笑。 可忽然,高岗之巅,声若寒潭。 “你怎知孤别无兵马?” 费立笑声戛然而止,目光如电,射向刘谌。 不可能! 北地王不可能再有兵马了,他定是在虚张声势,故布疑阵,垂死挣扎罢了。 忽然,费立目光尽处,只见刘谌自腰后轻轻取下白羽扇,向天一指,气沉丹田大喝道:“兴复汉室?!” 刹那间,翔云列晓阵,杀气赫长虹。 声析江河,势崩雷电,高岗四围,众兵俱惊。 费立双目圆睁,心思电转,眉宇攒深,胯下宝马甩首嗤鼻,只觉凛凛有杀气笼罩苍穹。 天地俱静,四野忽凝。 良久,正当费立以为是北地王唬喝之时,忽有人声乍起,如寒潭波漾。 “还于旧都!” 第二十四章 申时暗子重明 “茂通,你记住了,汝俯首深耕,倘若有朝一日,丞相羽扇忽现,便当是社稷危亡之时,汝定要提兵相助,不可不遵!” 十年了,父亲的临终遗言,常忌时时不敢相忘。 日复一日,默默无闻,眼看着江河日下,常忌蛰伏在长水参军的位子上已有六年,这六年间,他的心思也在逐渐淡薄冷却。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一人独坐,心中孤寂,更无人说。 ...... “常忌!” 费立难以置信的看向了身边的长水参军常忌。 他怎么也没想到,常忌竟然是北地王的后手。 常忌乃蜀地世族,为人至孝,为官至廉,善贤疾恶,又为人谦谨,很得士人的称赞,但也因不畏权贵,被贵势所不喜,虽有名声,却不受重用。 费立对常忌是十分欣赏的,这一回长水校尉胡博坐罪下狱,他本想借此机会,向恩师谯周举荐,提拔常忌接任校尉之职。 今日特地召唤他领长水营前来,也是想让常忌交个投名状。 万万没想到,他竟是北地王的人。 费立又惊又怒,目光中充满质询之色。 “请左部督下马!” 常忌转身相视,脸色清冷,目光严肃。 帝陵重地,岂容驰马? 冒犯先帝之灵,围杀先帝之后,罪无可赦。 费立咬牙切齿,气的肩头微颤,余光瞥向四周,长水营兵皆已横戈相对,将自己及羽林郎残部团团围住。 这时,高岗之上,刘谌羽扇一摆,对众将道:“立刻捉拿反贼费立!” 长水营临阵倒戈,直接生擒费立,一转攻守之势,除了诸葛京,其余人尚在发懵之中,谁也没想到长水参军竟是自己人。 西乡侯张瑛最先回过神,当即领着数十残兵扑下山去。 宗弼也火速呼啸下山,趁着越骑营没有反应过来,直接拿下费立。 诸葛京从旁说道:“常茂通虽为世家,却与众不同,颇通军略,才资文武,又知恩图报,忠贞严法,乃不可多得的人才。” “郫县令常勖与他是何关系?” “常勖乃常忌从兄。” “原来如此。” 刘谌心中一喜,这两人都是文武兼备的人才,更重要的是,常氏似乎与益州其他世族尿不到一起去。 常忌与常勖兄弟二人的大名,丞相遗书之上皆赫然在列。 “殿下方才就不怕常忌不应?毕竟数载春秋,人心多变。” “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是故忤物而不慑,孤相信丞相。” 诸葛京闻言连连点头,心生钦佩之情。 刘谌舔了舔风干的嘴唇,偷偷在袖袍之中,擦了擦手心黏糊糊的汗水。 说话间,大局已定,西乡侯张瑛与校尉宗弼已将费立擒下马来,押至刘谌面前。 羽林郎残部也被长水营缴械降服,越骑营校尉文立得知长水营反水,费立被生擒,立刻聚兵来救,但却为时已晚。 费立并没有垂头丧气,站在刘谌面前,依旧傲气道:“大王好手段,不知何时策反常忌为援?” “你想怎么死?孤也可以给你一个体面。” “大王杀了我,就能阻止大汉灭亡吗?” “孤不亡,大汉就不会亡。” 刘谌两眼一瞪,费立顿时语塞。 这时,长水参军常忌上山,来到了刘谌面前。 “臣长水参军常忌,拜见大王!” “茂通快快请起。” 刘谌亲自将常忌扶起,心中颇为感慨。 今日,暗子重明,可谓是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费立见君臣相和之状,再观北地王身边众人环列,脸上的笑傲之情渐褪。 常忌冷冷瞥了费立一眼,默默站在了刘谌身边。 “左部督想好怎么死了吗?” 费立梗着脖子瞪眼而视,心中却已经是颇为慌乱,他从没想过自己今日会败。 正这时,越骑营校尉文立在坡下大呼道:“左部督奉旨而来,殿下若是杀了他,便是谋反!” 刘谌目光一闪,闻声大忿,他娘的,杀我就是奉旨,我自保就是谋反,岂有此理? 文立欲救费立,一边大呼,一边遣人火速往成都报信,向恩师谯周求援。 安平王刘辑略感担忧,小声提醒刘谌一番,杀了费立,便是不死不休之局。 刘谌怎能不知,于是气沉丹田,怒气冲冲大喝道:“费立袭杀宗亲,侵犯帝陵,受奸党指使,行篡逆之举,天日昭昭,孤怀先帝威德,率忠勇之众,被迫击贼,以清君侧!” 气壮三军,声震寰宇。 越骑校尉文立听见“清君侧”三个字,顿时心惊肉跳起来。 坏了,今日费立引兵来袭,怕是正中北地王下怀。 帝陵不宜久留,自己得速速回城,同恩师共商应对之策。 费立此刻面色煞白,他知道自己今日有来无回了。 刘谌怒目回首低声道:“孤要杀你,谁也拦不住,圣旨来了也不行,孤说的。” 说罢,便令屯骑校尉宗弼将费立拖下斩首,并将人头奉于祖庙先帝像下! 费立浑身一软,目中霎时无神。 宗弼一把拎起费立,领命而去。 文立率越骑营仓促而走,西乡侯张瑛问道:“大王,入城否?” 刘谌却是摇了摇头,令众人不解。 既已扬言清君侧,若不进城,如何行事? “且看谯周如何应对。” 成都城中尚有步军营以及返回的越骑营,谯党手中兵力仍不可小觑。 自己兵少,不宜冒然入城,眼下该着急的是谯周。 任他万般手段,我自岿然不动。 刘谌令诸将合兵一处,原地休整,救治伤兵。 高岗之北,草木稀疏之处,费立被按倒在地,宗弼立在身后,准备将其斩杀。 正这时,长水参军常忌从旁转来,向宗弼行礼道:“宗校尉,容我与他说两句话。” “自无不可。” 于是宗弼便退往一边等候,常忌转至费立面前,低头相望。 费立昂首,眼中愤恨不已,张口骂道:“常忌,你背叛了蜀人!” 常忌轻轻摇了摇头,十分平静道:“我从未与尔等同流,又何来背叛之说?” “哼,北地王许了你什么好处?” “我常忌忠于大汉,丞相去后,汝等沆瀣一气,排斥异己,结党营私,忘先帝之恩,欺性弱之主,不忠不义,乃致今日之祸。” 一番愤慨之语,竟说得费立哑口无言。 面色白又青,眉头松又紧。 见状,常忌弯腰躬身,凑近费立,望着他那双恐惧又不甘的眼睛。 “汝信《仇国论》,我奉《出师表》,你我之道,从不相同。” 费立闻言,似有所悟,面露惊疑之色。 难道......他心中产生了一个令人感到恐惧的猜想! 常忌起身,转身退开,宗弼见状,持刀上前准备行刑。 费立扭头语气绝望颤栗道:“数载蛰伏,只为此刻之用?” “为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语毕,宗弼刀下,费立当场授首殒命,首级被宗弼遣人陈列于先帝像下。 第二十五章 酉时自调中军 酉时,云霓掠空,寒鸦飞散。 谯周正在府中书房重新撰写降表,越骑校尉文立匆匆而来。 “恩师,大事不好。” “嗯?” “长水营忽然倒戈,费立措手不及,已被擒杀,北地王敛兵千余,称我等为奸党,要发兵以清君侧。” 哐啷一声,谯周手中的毛笔跌落在案,墨团染花了还没写完的降表。 文立的话如晴天霹雳,令他一时难以消受。 片刻,谯周面生悲色,捂着胸口凄怆道:“广休他.....” 话未说完,忽然盛怒,以拳捶案。 桌上笔墨纸砚被谯周一把拂去,散落在地。 痛失爱徒,谯周火气上涌,长水营竟然会临阵倒戈,甚是古怪。 看来北地王是早有准备,费立引兵前去,便已落入算计。 “他既要清君侧,那老夫便接着。” 短短三日之内,北地王连杀杜祯、费立,断了自己左膀右臂,如今已是你死我亡之局,绝不可再心慈手软。 酉时初,谯周入宫奏事。 中宫御书房中,皇帝刘禅脸色难堪,黄皓站在一旁,面带惊惧之色。 谯周长跪于书案之前,长拜不起。 “五殿下言老臣乃奸佞,欲兴兵以清君侧,自臣秉政以来,为保江山社稷,披肝沥胆,而今北兵犯境,老臣不惜名声,亲撰降表,以图消弭刀兵之祸,保蜀地百姓平安,何罪之有?然主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为免陛下父子兵戈相见,臣自请一死!” 刘禅脸色一变再变,半晌无言。 正这时,秘书令郤正闻讯而来,见谯周跪地,进至刘禅耳边低语道:“朝臣闻讯聚于议殿之下,言五殿下怀有异心,请陛下发中军平乱。” 郤正说罢,退开一叹,目光定格在了谯周身上。 若是想死,何不在自家府上悬梁自尽? 这分明就是来逼宫的! 皇帝刘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将目光看向了身边的黄皓。 黄皓垂首,故作没有看见,北地王都要举兵清君侧了,他哪里还敢胡说八道,脑子里正想着如何自保呢。 “北地王先是无故杀了杜祯,而今又杀费立,此皆朝廷才俊,却冤屈丧命,实在是不公!” 谯周伏在地上,声音悲痛不已,为杜祯与费立喊冤。 刘禅心如乱麻,又扭头看向了郤正。 秘书令郤正便躬身低声道:“陛下,此事或有误会,可召北地王入宫当面对质!” “郤正!皇子举兵,杀我朝臣,还需对质什么?此等行径,便是谋逆!” 谯周听见了郤正的低语,当即大怒,跪直上身瞪眼斥责。 刘禅被谯周气势凌人的样子吓了一跳,皱眉声音低沉道:“大夫以为朕该如何?” “陛下若以臣之首级请北地王甘罢兵戈,臣绝无二话。” 谯周一副慷慨之状,将皮球踢回了皇帝手中。 郤正心中无奈,谯周这是非要逼皇帝下旨出兵不可。 人心肉长,他怎忍见父子相残? 刘禅眨了眨眼睛,脸上的肥肉微微颤抖,宽大袖袍中的手攥的都快没了血色。 大敌当前,北兵如利剑悬天,连日来,刘禅夙夜难眠。 内忧外患,群臣相逼,刘禅双手忽然一松,闭上眼歪身卸力。 还好黄皓眼疾手快,将刘禅一把扶住才没有跌倒在地。 “陛下!太医!快传太医!” 郤正也急忙上前,只见皇帝靠在黄皓怀中,嘴唇煞白,似是心力耗尽。 谯周双目微眯,静静注视着皇帝,不知皇帝是不是在故意装晕。 不一会儿,太医匆忙入内,为皇帝把脉之后,对几人叹息道:“陛下神思繁重,心力交瘁,以致气血亏虚,急需休养,不可再有惊扰。” 说罢,太医便请黄皓命人将皇帝送回寝殿,准备服药调理。 谯周面色阴郁,自地上起身,三两步上前,郤正一惊,急忙挡在皇帝面前。 “大夫,陛下需要休息!” “请陛下赐臣虎符,发中军平乱。” 郤正色变,竟敢公然索要兵符,简直是藐视天威,不忠之举。 谯周目光凛凛,直勾勾盯着皇帝刘禅。 “谯大夫,你失态了!” 郤正紧紧护在皇帝身前,面对谯周逼迫,毫不相让。 黄皓见状不妙,生怕自己也被牵扯进去,赶忙命宫人扶皇帝离开书房。 郤正冲着谯周冷哼一声,也伴皇帝离开。 谯周在书房中独立片刻,冷着脸转身出宫。 既然皇帝不肯发兵,那便怪不得老夫了! 酉时中,谯周的马车停在了城中一座府邸之前。 门前洒扫的下人见是光禄大夫的车驾,慌忙入内通禀。 谯周站在斜阳之下,身披余晖,抬头张望,牌匾之上书有两个大字:赵府。 片刻,便见门内走出一人,大约而立之年,英武俊朗,身材精壮。 “大夫驾临寒舍,有失远迎!里面请!” “不必了,北地王占据帝陵,举兵叛乱,请中郎督发中虎步兵,立刻出城平乱。” “这......大夫可有圣旨?” “老夫奉命统摄国事,中郎督莫非不知?” 闻言,赵统面露为难之情,今日发生的事情他一清二楚。 北地王杀了左部督费立,此刻消息早已传开,人尽皆知。 “请大夫容本督入宫请来圣旨,便立刻发兵。” “赵统,你这个行领军是怎么来的,你忘记了?” 谯周当面厉声一喝,赵统旋即神色黯淡下来。 沉默少顷,谯周转身,一边登车一边冷峻道:“你说过会报答老夫的,现在就是报答之时,半个时辰后,率中虎步兵九千,在江桥门外待命,不得有误!” 说罢,谯周便登车扬长而去。 赵统站在门外,仰天长叹,旋即命仆人牵马,急赴中军营垒调兵。 第二十六章 戌时坐困帝陵 帝庙之内,先帝像前,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地上。 刘谌立于殿中,身后跪着一人,正是被俘的成都县尉龚迟。 龚迟宛如雨打芭蕉一般,冲着刘谌的背影频频磕头求饶。 方才乍败,龚迟欲趁乱逃走,却不想西乡侯张瑛早就盯上他了。 “龚迟,你来凑什么热闹?” “回大王,小人是奉了县令之命前来,请大王明鉴!” “你说,孤该怎么处置你?” “大王饶命,小人也不知这费立是要袭杀大王,成都令只说是奉旨擒拿驸马都尉邓良,叫小人率县兵前来协助。” 龚迟连连磕头,抖如筛糠,左部督费立的脑袋,可就在面前。 他此刻是欲哭无泪,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个成都县尉还真是难做。 “吕辰,是谁的人?” “回大王,这个小人着实不知。” 刘谌闻声回首,转身走到了龚迟面前,用脚尖将伏在地上的龚迟勾起,弯腰凑近,面露轻笑。 “你再想想?” 龚迟一愣,小心抬头,见北地王目光意味不明,咽了咽口水,转了转眼珠,试探道:“杜......杜氏?” 刘谌眉头一挑,龚迟立马改口。 “是费立,是费立的人!” “嗯?” 龚迟顿时汗如雨下,充满肌肉的脑子此刻仿佛要转冒烟。 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活命的机会。 须臾之间,灵光乍现。 龚迟急声道:“是谯周,是谯周的人!” “恭喜你,答对了。” 刘谌一巴掌拍在了龚迟脑袋上,面露笑意,瞥了一旁的诸葛京一眼,便出了正殿。 龚迟周身冷汗,正如释重负之时,诸葛京悠悠站在了他的面前。 “那夜行刺,你是知道的吧?” “知......知道。” 龚迟目光畏惧,喘着大气,说话磕磕绊绊起来。 那夜北地王别馆遇刺,他事先知情的,临行前,成都令吕辰命他当夜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当做没有看见。 可他在率队巡哨之时,正好看见了刺客入陵。 “刺客乃是谯周所遣,对否?” “对。” “刺客乃是北兵所扮,对否?” “对......啊?” 龚迟愣住,北兵? 纵使他再迟钝,这时也明白了北地王的意思。 “小人明白了。” 龚迟口中酸涩,心中叫苦连天。 见龚迟识时务,诸葛京宽慰了几句,便出了殿外向刘谌复命。 “这个人留好了,这可是谯周加害本王的人证,也是孤清君侧的根由。” “臣明白。” 甭管吕辰是受谁指使,刘谌都要给算到谯周头上。 至于那夜的刺客身份,樊建和卫继之前便已将追查结果遣人告知。 刺客身上多有旧伤,仵作推断乃是军中之人。 樊建和卫继皆以为是费立的心腹之兵所扮,但刘谌却是别有猜测。 刺客下肢多伤,且多为近期所留,这让他不禁想到了翻山涉水而来的魏兵。 虽不能肯定,但也八九不离十,邓艾的探子或许早已混进了成都城中,与降党暗通款曲。 正这时,斥候来报,帝陵东,万里桥南,中虎步兵正在集结。 虎步军之名,刘谌素有所知,丞相第五次北伐时,虎步监孟琰率部据武功水东坚守不动,力撼司马懿发来的马步兵万余,足见其战力强悍。 “行宗可知何人统帅中虎步兵?” “回大王,中虎步兵员额一万五千人,大将军姜维北伐,陛下分五千虎步精锐从征,故此刻都城之中,实有虎步万人,统军者乃是虎贲中郎督加行领军,永昌亭侯赵统。” “赵统?” “乃是顺平侯赵云之长子。” 刘谌顿时展颜轻笑起来,方才揪起来的心又落了回去。 夜幕深垂,繁星似水。 众将闻虎步军将至,皆出言劝刘谌避走他处,不可力敌。 刘谌安坐于帝庙先帝殿中,屯骑校尉宗弼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规劝道:“殿下,中虎步兵十倍于我,我方实难抗衡,臣请殿下退走南中,暂避锋芒。” “大王,陛下既遣中虎步兵,咱们便毫无胜算了,南中霍弋忠正,必能尊奉大王。” 西乡侯张瑛心中也没了底气,赞同了宗弼的建议。 殿中烛火摇曳,刘谌坐在蒲团之上,自信一笑。 “孤避他锋芒?哼!汝等不必担忧,布置兵马坚守帝庙便可,孤自有计较。” 众将面面相觑,难道还有办法不成? 诸葛京冲着几人微微点了点头,众人才心中稍安,赶忙领命调兵布防。 长水参军常忌不动声色,站在角落望着泰然自若的北地王,心中略有猜度,不免为谯周感到了一丝可怜。 北地王为何明知自己兵少,还要故竖大旗,扬言欲清君侧? 谯周所为,或许又中了北地王下怀,一步错,步步错! 不久,中虎步兵便将帝陵四面围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可谓是水泄不通。 帝陵内,踏步声如阵阵浪涛,摧人心魄。 谯周步行在前,步兵校尉狐宪与越骑校尉文立护在谯周身边,皆披坚执锐,全副武装。 赵统领兵在后,内心之中颇为煎熬。 景耀三年,后主追谥关羽、张飞、马超、黄忠四位元老,却独独没有赵统之父赵云。 赵统为父不平,当时黄皓专权,于是赵统便暗中贿以金钱,打探缘由。 最后黄皓只给赵统传了一句话:乃父常从丞相帐下。 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令赵统备受打击,于是便愤懑上奏,请皇帝念及旧功,追谥自己的父亲,但奏疏却石沉大海,留中不发。 就在赵统失望沮丧之时,光禄大夫谯周登门,称自己为老将军倍感不公,愿领群臣上奏,请皇帝追谥。 于是景耀四年,皇帝刘禅下诏:云昔从先帝,功绩既著。朕以幼冲,涉涂艰难,赖恃忠顺,济于危险。夫谥所以叙元勋也,外议云宜谥。 这个所谓外议,便是谯周朋党,皇帝扛不住朝野压力,与大将军姜维等共议,决定追谥赵云为顺平侯,还加封赵统为行都护,以示恩荣。 赵统因此对谯周感激不尽,屡出报答之语。 可他没想到,这份恩情,却是谯周之谋。 ...... 戌时中,谯周兵至,环列帝庙。 庙门紧闭,内院之中,诸将督兵严阵以待。 门外,谯周观望张望片刻,越骑校尉文立低声道:“恩师,破门否?” 谯周想了想,摇摇头迈步上前,冲着帝庙之内朗声道:“老臣谯周,请殿下开门一见!” 他终究是不想手上沾染皇子的血,否则入魏之后,难得重用。 门内,闻谯周喊话,刘谌自正殿起来,向外走去。 “打开中门。” “殿下?” 校尉宗弼一惊,怕谯周使诈。 刘谌压了压手,示意无妨,宗弼便只好遵命。 庙门开,谯周在外,刘谌在内,顷刻间,两人四目相对。 第二十七章 亥时生死逆转 “大王没有遁走,却是省了臣不少麻烦。” 谯周负手而立,威仪十足,今夜他亲自督兵前来,就是要将北地王党羽彻底铲除。 一来是为杜祯和费立报仇,二来也是为了出降之事再无阻挠。 前来帝陵的路上,谯周还担心北地王闻风而走,若是让其南奔投了霍弋,怕是后患无穷。 “孤也在等大夫。” 刘谌说罢,便在谯周怪异的目光中,从腰后拿出了羽扇,装模作样地摇了起来。 谯周双目之中,遍布血丝,皆因今日悲怒太甚。 闻言观色,北地王处变不惊,谯周不免心中略感讶异。 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他还有什么手段? “皇子举兵,谋逆之举,大王莫不是以为自己还有退路吧?” “你杀不了孤。” 刘谌面如平湖,摇扇轻语。 谯周怒极而笑,抚掌退下石阶。 今夜重兵在手,胜券在握,小儿屡屡坏我大计,又接连杀我门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越骑校尉文立目光阴狠,手操剑柄已然是蠢蠢欲动。 步兵校尉狐宪眉头紧蹙,轻轻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 “逆党便在眼前,中郎督还不速速发兵擒杀?” 谯周面色冷峻,头也不回地大声下令。 他没有令文立和狐宪动手,因为这是自己人。 让赵统动手,但有差池,便可将其直接舍弃。 谯周心中的算盘打的十分精明,立在众兵之前,威仪十足,自信满满。 可等了半天,背后却是没有动静,谯周疑惑,回首见赵统埋着头岿然不动,以为是没听见,又道:“赵统,速速动手!” 赵统抬头,目中精光熠熠,看的谯周心中一惊。 不对劲,有问题! 正这时,忽闻北地王叱咤之音。 “逆党便在眼前,中郎督还不速速发兵擒杀?” 刘谌羽扇直指赵统,意气风发。 谯周脸颊忽白,周身寒彻,仿佛置身在冰天雪地之中。 在一片错愕之中,赵统向后退了几步,自腰中抽出长剑,精神焕发道:“虎步军听令!” “在!” “即可擒杀谯周逆党!” 赵统一声令下,九千虎步动如雷霆。 顷刻之间,便将越骑营与步兵两营人马纷纷打翻。 两营兵反应不及,毫无还手之力,被迫缴械投降。 大局逆转,便在呼吸之间,待谯周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身陷重围。 赵统行来,谯周不可置信地问道:“为何?” “丞相遗命在前,大夫之恩在后。” “丞相遗命???” “待大夫身死之后,在下也定当鼎力上奏,请陛下追谥大夫,以报当年之恩。” 说罢,赵统便当着谯周的面,来到了刘谌阶下,跪行军礼。 “虎贲中郎督赵统,愿听殿下差遣,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谯周犹如五雷轰顶,目眦欲裂。 “丞相遗命”四个字令他心中惊颤,犹如山崩地裂。 丞相故去已经三十余载了,这怎么可能?! 难道三十多年前,丞相便已经料到了这一天? 忽然间,思绪翻涌,谯周脑海中浮现出了自己初见丞相的那一日。 初见丞相,左右皆笑。既出,有司请推笑者,丞相曰:孤尚不能忍,况左右乎! 那天,他未修边幅,举止古板,为众所笑。 旋即又想到了建兴十二年,丞相五丈原病逝,自己惊闻悲报启程奔丧,后主旋即下旨禁止大臣吊唁,自己成了唯一一个抵达的人。 往来已有三十载春秋,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岁月匆匆。 丞相,你当真算到了今日之事吗? 刘谌兀自下了石阶,来到了谯周身前,左右文立与狐宪俱被虎步军控制。 “难怪这柄羽扇似曾相识,原来是丞相遗物。” 谯周目光一闪,眼神复杂,他根本就没想过这其中竟还会有丞相的手笔。 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没想到却败给了一个故去了三十余载的人。 丞相,我谯允南果然成不了下一个你! “大夫既明数学,胡不入山晦迹而与人家国?亡国之罪,浮于黄皓也。” 刘谌一语诛心,令谯周欲辩无言。 你要投降便自己去投,又为何要胁迫朝野奉国而降? 处心积虑,唯恐刘宗之不灭,塞目箝口,未闻一谠言之献,以饵愚民、媚阉宦,为司马昭先驱以下蜀,国亡主辱,己乃全其利禄;非取悦于民也,实乃取悦于魏也。 这时,庙殿之中,兵马皆出。 一时间,帝陵之内,大军逾万。 刘谌于先帝庙前,当众宣布谯周袭杀宗亲,里通外敌,欲谋献国,实乃佞臣党首,罪不容赦。 旋即令安平王刘辑率兵一千留守帝陵,看押谯周、文立、狐宪等人待命。 自率虎贲中郎督赵统、西乡侯张瑛、长水参军常忌、屯骑校尉宗弼等众,引中虎步兵九千,入城搜捕谯党,肃清奸佞,以正朝纲。 是夜,大兵入城,以雷霆之势,火速将谯党骨干之臣统统逮拿下狱。 刘谌又令西乡侯张瑛率兵封锁成都各门,自今夜起,无他之命,任何人都只许进,不许出。 成都城中,定有不少魏军眼线,必须延缓他们将消息传至邓艾案头的时间。 城中动静自然瞒不过宫中,很快,消息便被巡防宫城的执金吾丞杜烈火速送往皇帝刘禅寝殿。 寝殿之内,刘禅无力地躺在榻上,黄皓正端着药碗跪在地上,为其喂药。 正这时,殿门外,响起杜烈沉重而又焦急的声音。 “启奏陛下,北地王率中虎步兵入城,声称奸党党首谯周已被捉拿,今夜要肃清其党羽,清君侧,正朝纲。” 榻上,刘禅猛地睁眼,眼睛直勾勾盯着上方,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一旁的黄皓,两手一颤,药碗跌落,碎了一地。 中虎步兵为何会听北地王调遣?! 虎符尚在陛下之手,这绝不可能! “传秘书令郤正,殿中督张通,督军裴越、执金吾任元、侍中张绍速来见驾。” 黄皓顾不得旁的,连滚带爬前去吩咐人去传旨。 这下真的要出大事了,黄皓打死也没有想到谯周竟然没有斗的过北地王。 北地王要肃清朝纲,铲除奸佞,那自己怎么办? 不行,我也得设法自保。 于是,黄皓在传完皇帝旨意后,又唤来一名心腹宦官,密嘱其火速去传虎骑监糜照率中虎骑兵两千入宫候命。 ...... 北地王府,刘谌归来。 立在门前,消息频传。 “报!谯党上下三十余人皆已锁拿下狱,等候发落!” “报!常参军已率所部封锁咸阳门,正在候命。” “报!中郎督已陈兵咸阳门外,龙堤池南,等候王命。” 斥候来去匆匆,刘谌正欲迈步入府,闻言,浑身一颤,又将迈在空中的脚缓缓收了回来。 身旁的诸葛京见状,躬身一礼,郑重说道:“大王这一步,落向何处?” 第二十八章 子时路向何方 刘谌低头望着门槛,刹那之间,竟有一丝犹豫。 谯党被自己一网打尽,再进一步,可就不是清君侧了。 诸葛京见状,近前低声道:“大王非司马,也非孙綝。” 闻言,刘谌瞬间一个激灵,心思定了下来。 孙綝可是废帝专权的权臣,司马氏更不用说,连皇帝都敢诛杀。 比起他们,自己略微再进一步,又算得了什么呢? 乱世需掌大权,不可妇人之仁。 于是刘谌转身,携诸葛京等奔赴咸阳门。 与此同时,皇宫之中,寝殿之内,皇帝刘禅躺在榻上,秘书令郤正、侍中张绍四人皆立于榻前,神色各异。 “黄皓,外面情况如何了?” “北地王提中虎步兵数千列于龙堤池南,尚无动作。陛下勿忧,虎骑监糜照已经率部入卫宫城了。” 刘禅目光清冷,闻言咳嗽了几声,心中乱如麻团。 本以为投降一了百了,怎么就到了今日这般局面呢? “四位爱卿都是朕之心腹股肱,眼下局面,朕该如何处置?” 闻言,执金吾任元率先答道:“自古以来,岂有皇子陈兵宫门之外者?其心叵测,中虎步兵必是受其蛊惑,陛下只需降旨一封,便可收回兵马,挫败其狼子野心!” 此言一出,寝殿之内为之寂静。 就连黄皓也是心头一颤,余光瞥了一眼任元,不敢大口呼吸,心中暗道:这个愣子,说话就不能委婉一些? 秘书令郤正也没想到任元言辞竟这般激烈,暗道不妙。 即便北地王再如何,那也是陛下骨肉,什么叫狼子野心? 刘禅微微扭头,瞪了任元一眼,看向了侍中张绍。 张绍本想当个透明人,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行礼道:“臣以为,陛下当召北地王入宫,坦诚相见,消弭误会。” “臣附议。”秘书令郤正连忙道。 “臣也附议。”督军裴越也点头同意。 刘禅正思考之时,太子刘睿殿外求见。 片刻,太子入内,拜在刘禅榻前,叩首道:“儿臣不忍见骨肉白刃相交,自请出宫,劝说五弟撤兵解围,请父皇恩准!” 太子之言,令殿中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侍中张绍暗暗松了口气,对太子刮目相看。 郤正曾言,太子刘睿奉亲虔恭,夙夜匪解,有古世子之风,接待群僚,举动出于仁恕,看来所言不假。 卧榻之上,刘禅面上难得露出了的一丝笑容。 太子能有这般心思,令他倍感欣慰。 “黄皓,传旨,令北地王入宫觐见。” “喏!” 黄皓起身,亲自奉命出宫宣旨。 ...... 咸阳门城楼之上,刘谌远望皇宫,星月低垂,照锦江天地,会武担浮云。 片刻,长水参军常忌登楼来报。 “大王,城中枢要之地皆已掌控。” “甚好。” 成都主城分为三大块,宫城、大城、少城。 大城比屋连甍,千庑万室,亦有甲第,当衢向术。坛宇显敞,高门纳驷,乃是显贵勋戚居住之地。 亚以少城,接大城之西,市廛所会,万商之渊。列隧百重,罗肆巨千,贿货山积,纤丽星繁。 刘谌令屯骑校尉宗弼领兵控制少城衙署,长水参军常忌领兵占据大城枢要。 如此一来,除了宫城之外,成都尽在掌握之中。 正这时,宫门微张,奉车都尉黄皓孤身至龙堤池桥北,隔桥高呼道:“奉陛下旨意,宣北地王入宫觐见!” 夜里寂静,黄皓的声音清晰入耳。 刘谌深呼吸一口气,稍整衣衫,转身看向诸葛京,将手中羽扇奉上。 诸葛京愣住,但见北地王目光灼灼,鬼使神差地抬起双手,接下了玉柄白羽扇。 “孤信你。” “臣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先祖忠贞之节!” 刘谌要入宫,宫外的兵马需有人坐镇,这可是他能有去有回的保障。 这柄白羽扇,本是诸葛之遗,还于诸葛之手,正是前赴后继,天命应许。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刘谌独下城楼,过龙堤池随黄皓入宫。 路上,黄皓在前引路,时不时用余光偷瞥刘谌。 “黄皓,孤好看吗?” 刘谌忽然发问,黄皓吓了一跳,顿时汗流浃背。 “大王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乃是天下美男子。” 黄皓讪笑几下,赶紧出言恭维,生怕惹怒了北地王。 宫墙斑驳,抵达皇帝寝殿之时,已是一肩霜露。 刘谌站在寝殿门口,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 难道皇帝病了? 片刻皇帝召见,刘谌整顿心思,平复心绪,入内参拜。 一入门,就见太子刘睿正侍奉在皇帝榻前,张绍、郤正也都在。 “孩儿刘谌,拜见父皇。” 身后,殿门被宦官迅速关闭,殿外旋即响起繁杂的脚步声。 刀斧手?刘谌的眼角一抽,目光冷了起来。 “谌儿,你想做什么?”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呵呵呵,你想要皇位?” 皇帝的问话,让殿内几人的心全都悬了起来,目光皆聚于北地王一身。 太子刘睿神情一凛,也看向了自己这位弟弟。 黄皓站在殿内浑身难受,想走却是走不掉。 面对锥心之问,刘谌沉默半晌。 “孩儿想要。” 刘谌的话掷地有声,令众人愕然相视。 皇位,谁不想要?今夜,你敢问,我就敢答! 刘禅也没想到刘谌竟如此作答,气的剧烈咳嗽起来。 太子刘睿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这位好弟弟,连忙为皇帝抚胸顺气。 就在这时,有小宦官悄然入殿,来到了刘禅跟前,附耳密奏一番,令刘禅嘴巴微张,又惊又疑。 原来,就在召刘谌入宫之时,刘禅便遣人往宫外传旨,令虎贲中郎督赵统率中虎步兵回营。 可万万没想到,自中郎督赵统起,中虎步兵上下,竟无一人奉诏。 皇帝刘禅眼底生寒,心中生怒,他想不明白刘谌是如何蛊惑了中虎步兵,令他们竟敢抗旨不遵! 虎贲中郎督赵统向来是个孤臣,很少交游朝臣,更不要说与皇子暗中往来,今夜着实处处蹊跷。 心思跌宕,刘禅想要起身,太子刘睿连忙搭手相扶。 “朕一道旨意,你便走不出这寝殿了。” 刘谌眨了眨眼睛,扭头看了看殿外伏兵,耸了耸肩,望向了侍中张绍。 皇帝目光一紧,神情骤冷,难道连张绍也背离了自己? 众目睽睽,张绍肃穆一叹,从怀中摸出了一本奏疏,上前行大礼跪拜道:“启奏陛下,今国如累卵,内外交困,北地王奉先帝之威德,怀复兴之壮志,内肃降党,外收诸兵,实乃人心所向,救亡图存。臣侍中张绍、尚书令卫继,领内外臣工等二十八员联名奏请陛下,赐北地王摄政监国,总统内外,共克时艰!” 张绍说罢,跪呈奏疏,双手托于头顶。 殿内鸦雀无声,秘书令郤正瞠目,督军裴越惊呆。 太子刘睿浑身一颤,脑袋耷拉了下去。 第二十九章 丑时摄政掌权 殿内气氛凝滞,刘谌挺胸而立,泰然自若。 摄政监国,这是他很早就想好的一步棋。 但时局变幻,今夜大军在手,扬眉吐气,他差点就失去理智,迈错了步子。 若是一步迈进了王府,恐怕此刻宫城之内已经血流成河,等待他的将是黄袍加身。 幸好诸葛京的话及时唤醒了他,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张绍跪了半天,刘禅忽然兀自发笑。 好一个摄政监国,原来一切早都已经谋划好了! 秘书令郤正不可思议地望向了刘谌,眼前的北地王令他觉得十分陌生。 片刻,张绍见皇帝不语,又言辞恳切,态度坚定道:“昔明帝处堂,宪王辅政,位列三公之上,掾属四十余人,以骠骑开府治事,兄弟和睦,君臣情深,遂成明章盛世,祖宪俱在,今可遵行!” 光武帝刘秀之子刘苍,累封东平王,与太子刘庄兄弟情深,汉明帝刘庄即位后,便拜刘苍为骠骑将军,开府辅政,成千古兄弟君臣之佳话。 张绍的一番话,令刘禅心思一动,脸色稍有好转。 汉明帝与东平宪王的故事,便是今夜乱局最好的解决方案。 “父皇,孩儿只想救国!” 刘谌见皇帝因为张绍的话开始认真沉思起来,于是趁热打铁,表明心志。 总之,先将大权揽入手中再说。 摄政辅国,是一个比较温和的方式,说出去更容易让人接受。 皇帝沉思许久,心绪宁静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有了决断。 太子刘睿宽仁亲厚,但优柔寡断。五子刘谌智勇兼备,但过于刚烈,两人一内一外,或可相辅相成。 刘禅摆了摆手,黄皓立刻将张绍手中的奏疏转呈御览。 看罢,刘禅在太子刘睿的搀扶下起身,行至刘谌面前,颤颤巍巍地将刘谌和太子刘睿的手握在了一起。 “张绍,朕准奏了,传旨吧,朕龙体有恙,不能视事,命太子刘睿坐都监国,北地王刘谌开府摄政,总统内外军政要务。” 刘谌目中光芒大绽,冲着走向床榻的刘禅背影隆重下拜。 权力,到手了! 这一刻,似乎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自今夜起,我刘谌便是大汉的摄政王! “朕累了,都散了吧。” 刘谌叩谢起身,黄皓放下了榻边帷幄,众臣皆退,殿外伏兵散去。 太子刘睿转身与刘谌对视一眼,抿了抿嘴,轻叹着走出了寝殿。 刘谌静立片刻,亦出殿门,却见太子正在阶前望月独立。 夜色沉沉,独抱一天岑寂。 人语初歇,漏声迢递。 “我做得了明帝,你做得了宪王否?” “人生苦短,何妨一试?” 刘睿蓦然回首,微微一愣,便与刘谌相视而笑。 刘谌向兄长躬身一礼,便快步下了长阶,出宫而去。 刚出宫门,便见龙堤桥北,侍中张绍、尚书令卫继、行领军赵统等人俱在等候。 龙堤池南,中虎步兵军阵森严,旗甲鲜亮,威风堂堂。 浩气填胸星月冷,壮怀裂发鬼神愁。 龙池一日风云会,汉代衣冠旧是刘! 刘谌龙行虎步,便向众人迎面而去,此刻,大权在握,尽显锋芒。 群臣长拜,诸将行礼,中郎督赵统大声道:“臣行领军赵统,参见摄政王!” 话音一落,九千中虎步兵持戈半跪,齐声高呼道:“参见摄政王!” 声震天地,荡气回肠。 中宫寝殿之前,太子刘睿闻呼声传来,摇了摇头,转身入了皇帝寝殿,准备为父皇守夜。 ...... 丑时中,刘谌过龙堤池,率众文武来到了冷清了数年的丞相府前。 他拔出腰间汉剑,奋力一劈,门锁应声跌落。 轻轻推开了斑驳的门扇,里面一片漆黑。 忆昔丞相府中影,座中皆是豪英,而今府门重开,可有一魂归来? “卫继,丞相府该修缮了。” “臣领命!” “孤摄政衙署不必另开,便居丞相府理事。” 众人皆是一愣,但都心照不宣,俯首应命。 虎贲中郎督赵统立刻命士卒连夜洒扫丞相府,不久,整个丞相府便悬灯无数,犹如白昼。 内里人影奔驰,恍惚如当年盛况。 刘谌入府第一件事,便将尚书令卫继改任摄政王府长史,总揽内政,处置庶务。 樊建官复原职,仍为尚书令,统领尚书台协理国事。 又任命屯骑校尉宗弼之子宗复为门下督,率兵一千,屯戍府衙。 拜诸葛京为军师将军,参赞军机,兼理军务。 虎贲中郎督仍以行领军统禁军诸部,拱卫都城。 侍中张绍仍以原职署宫中诸事,以备咨询。 一番安排,刘谌迅速将朝政尽数归拢在手,交由长史卫继处置。 接下来,便要火速筹谋应对北兵之策。 虽然已经封锁了成都,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邓艾察觉成都欲坚守抵抗,自绵竹率兵去袭剑阁腹背,那可就不妙了。 正在这时,安平王刘辑遣人来报,谯周想见自己一面。 刘谌好奇,于是便率诸葛京、常忌两人出了丞相府,赶赴帝陵。 ...... 丑时末,帝陵先帝殿内,谯周闭目跪坐,面色平淡。 在他面前,便是费立的人头,地上的血迹已经凝结,散发着腥臭之气。 殿门旁,成都县尉龚迟跪的双膝发麻,悄悄挪了挪地方,不敢发出响动。 不久,刘谌出现在了门前,听见脚步声,谯周微微张开了双眼。 “谯允南,见孤何事?” “看来大王事成矣!” 刘谌心中咯噔一下,老家伙,还挺狡猾。 自己这一来,谯周便明白自己掌控了成都,他再无生机可言。 “皆赖先帝恩泽,丞相之遗也。” “哈哈哈,殿下何时杀我?” “孤来都来了,那就现在吧。” 刘谌闻言,给身旁的安平王使了个眼色。 安平王刘辑拔剑出鞘,便向谯周走去。 “且慢,老夫尚有一言,说完再杀不迟。” 谯周从地上站起身来,整理了一番衣冠,坦然说道。 刘谌便令安平王稍候,且听谯周还有何遗言。 “老夫早已将成都兵力布防图送往雒县,此刻想来已在邓艾案头,北兵虎狼三万,又知成都虚实,一旦来攻,大王又将如何应对?哦,对了,老夫终不及诸葛丞相,但也给殿下留了大礼,哈哈哈哈哈哈!” 谯周仰天大笑,旋成一叹,忽然以头撞柱,血溅先帝像前,身死当场。 刘谌眼角一抽,银牙咬碎,该死,果然不出所料,谯党早与邓艾暗中往来了。 难怪邓艾敢以三万之兵进逼成都,原来是早知成都无兵。 卫将军诸葛瞻一战覆亡城中兵马万余,眼下成都城内可战之兵便只有五校营兵与中宫禁军。 一番内乱下来,五校营兵加起来不过三千人,羽林左部也几乎溃灭,算上赵统的中虎步兵,糜照的中虎骑兵,统共不过一万五千人。 北兵两倍于己,若是再收降绵竹、江油等地的兵马,扩充一番,兵力恐达五万之数,来攻成都,刘谌心中也无万全把握能守住城池。 这可如何是好? 身旁,诸葛京羽扇轻摇,宛如其祖。 第三十章 寅时夜投魏营(谢月票!) 降党败亡,原本刘谌心中块垒消减,可谯周临死之言,却又在他心头蒙上了阴影。 寅时,夜空中忽然风起云涌。 连日操劳,刘谌已经三夜没有合眼,身体撑到了极限。 困意如大水决堤一般袭来,寸步难迈,刘谌索性便靠在了先帝像下和衣而眠。 诸葛京见状,便轻轻关上了殿门,转身寻来蒲团,靠在立柱上闭目小憩。 参军常忌见状,脱下了衣袍盖在了刘谌身上,便也在殿中坐下歇息。 龚迟跪在门口,暗自叫苦不迭,坐又不敢坐,跑又不敢跑,可是遭了老罪。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遗忘了,要杀要剐倒是给个痛快,他已经跪的双腿没了知觉。 门外风声呼呼,殿内鼾声如雷。 ...... 成都之北,新都县境内的官道上,一架马车晃晃悠悠地向着北行去。 车厢内,坐着四人。 一人身上裹着黑色披风,闭目皱眉,面色凝重,靠在车厢之上,似是半梦半醒。 另外三人各有悲色,眼眶通红,偶有啜泣之声。 吕辰眉关紧锁,被几人的呜咽声弄得心中烦躁不已。 北地王横空出世,以致献国事败,谯周身死道消。 在费立兵发帝陵欲杀刘谌之时,谯周便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命门生吕辰一旦事有不济,便立刻携他书信护送其子北投邓艾。 “到何地了?” 吕辰敲了敲车厢,问车夫道。 “正过新都城下,将至湔水。” 新都城,地处平野,夹在两水之间,乃是成都北部屏藩。 外面天风浩荡,似有号子声隐约入耳。 吕辰瞬间睁眼,令车夫勒马停车,出车厢一观。 只见新都城头,火盆光耀,人影纷纷,正垒筑砖石,大兴土木,加固城墙。 做工的民夫井然有序,干的热火朝天,口中还喊着号子。 吕辰长身而立,静静相望,眼眸之中,动若秋泓。 自北兵攻下涪城之后,这新都县令便已挂印而去,不知所踪。 连夜增筑城池,想必是新都县丞所为。 正眺望之际,路上一队往城中运送砂石的民夫口中絮絮叨叨行来。 “挡路好汉,且往边上一避!” “听闻魏军残暴,咱能守得住这新都城吗?” “是啊,城内无兵,李县丞待吾等虽好,却又不会撒豆成兵,唉。” “朝廷会发援兵吗?” “你傻呀,小诸葛都战死了,还有几个会打仗的?” 民夫们的交谈逐渐在风中消散,吕辰扯紧了披风,快步返回了马车,令车夫加快速度,渡过湔水直趋雒县。 马车颠簸,一路疾驰,寅时末,在雒县南郊被巡哨的魏军游骑截住。 吕辰奉上了谯周的亲笔信,求见魏帅邓艾。 魏兵不敢怠慢,遂押吕辰车驾入雒县县城。 邓艾闻谯周门生携谯周之子来投,大喜,亲自披衣相迎。 客套寒暄片刻,吕辰便呈上一幅成都兵力部署图。 邓艾登时困意全无,如获至宝,这两日他正在犹豫是南下成都还是东夹剑阁。 虽已败诸葛瞻,但因谯周的降表与士民簿迟迟不到,故不知成都兵马虚实,若夹攻剑阁,兵少无用,兵多又恐成都来攻,遂不敢轻动。 吕辰送来的成都兵力布防图立解邓艾心中之忧,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伏案一览,成都竟只余兵马一万五千之数,令邓艾心中大为惊讶。 伐蜀之前,大将军司马昭计蜀战士九万,居守成都及备他境不下四万,然则馀众不过五万。 当时自己还以蜀未有衅,屡陈异议,却不想大将军料算如此精准! 眼下自己收拢阴平沿途屯留兵马,并合关中都督钟会派来的田章所部,麾下有精兵三万,大有可为。 只不过田章力主兵向剑阁,与都督钟会夹攻姜维,聚歼蜀军主力。 可邓艾却另有想法,自己从阴平行无人之地七百余里,凿山通道,造作桥阁,山高谷深,历尽艰险,好不容易先入蜀地,灭国之功,眼看唾手可得,岂能为钟会所有? 只要自己一战克定成都,这灭蜀首功,便在邓氏! 沉思片刻,邓艾抬头问吕辰道:“谯大夫降表何时送到?” “实不相瞒,降表怕是送不到了。” “哦?为何?” “吾师此刻,怕已凶多吉少。” 吕辰目露悲伤,抿嘴低眉。 邓艾愣住,心中预感不妙,于是连忙详问一番。 吕辰便将这三日来成都变故一五一十尽皆道来,听得邓艾面色愈沉。 没曾想蜀主闇弱,却竟有麒麟之子。 如此一来,逼降怕是无用了,只有趁其空虚,速攻成都,以获全功。 邓艾在堂中负手来回踱步沉思,吕辰又补充道:“还有一事,在下赴雒途中,行经新都,看见新都正在修葺城池,坚壁清野,准备固守。” “嗯?新都何来兵马?” “在下不知。” 吕辰的话令邓艾心中顿下决断,事不宜迟,兵贵神速,当立刻发兵南下,先取新都,以作进攻成都之基。 邓艾遂拜吕辰为上宾,请入馆驿歇息,并命佐吏好生安置了谯周的三个儿子。 随后邓艾连夜召集众将,商榷南攻之事。 大将田章极力反对,以为先灭姜维主力,引都督钟会大军入蜀,成都可不战而下。 邓艾不悦,便令田章率部八千还驻涪城,又留其子邓忠率兵两千留守绵竹、雒县,天明后,自统主力两万自雒县兵发新都,先破蜀都屏障。 这泼天的功劳,仿佛已经落入了邓艾囊中。 第三十一章 卯时北兵来犯(谢打赏!) 帝庙小睡正酣,油尽灯枯,甚是昏暗。 殿外天欲晓,野稚啼鸣,飞入松竹之间。 正这时,一声急报,打破了短暂安宁,将殿中几人瞬间惊醒。 刘谌忽然直挺挺坐起,只见殿门被猛然推开,西乡侯张瑛匆匆而入。 “大王,新都传来急报,北兵数万,自雒县出,正向南而来!” “新都?” “正是,新都丞已坚壁清野,收拢百姓,固守待援。” 北兵既来,刘谌便知定是邓艾已知成都虚实。 新都在北,去成都将近四十里地,眼下自己手中只有兵马一万五千之数,若是分兵,恐为北兵逐个击破。 但若不救新都,便失人心,新都一破,成都更丧士气。 救与不救,顷刻两难之间。 刘谌正犹豫之时,诸葛京目光一闪,踱步上前,献言道:“殿下,请守新都!” “我军力弱,若再分兵,恐被分割攻杀。” 诸葛京不语,双目深邃,似有成竹在胸。 刘谌心念忽转,莫非诸葛京别有拒敌妙计? 可是再好的妙计,也要有充足精良的兵力保障才能顺利执行。 自己麾下的兵马,五校营兵久疏战阵,唯有宗老将军留下的屯骑营尚有搏杀之力。 至于虎步虎骑,乃是大汉最后的底牌,数量本就有限,不可轻易有失,若再分兵,实为下策。 稳妥起见,还是按照自己之前的布置,合兵死守成都,遣发三十六路快马,即刻奔赴南中、永安调兵回援。 “孤以为......” “殿下,南中霍弋回援,尚需月余,右将军阎宇虽已启程,但眼下不知行至何处,若北兵难克成都,还军夹攻剑阁,大势便果真去矣!” 诸葛京一言令刘谌豁然开朗,大将军姜维手中皆是北伐精锐,一旦丧师,形同亡国。 自己若是不分兵,令魏军觉得成都难攻,姜维便危险了。 成都是鱼饵,需将邓艾钓成翘嘴才行! 刘谌沉思片刻,便立下决断,分守新都,正好故意给邓艾卖个破绽,迷惑魏军一番。 “孤亲自统军往新都坐镇。” “大王不可,一旦魏军围城,新都孤危之地,凶险难测,臣请率军御敌!” 西乡侯张瑛急忙劝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岂能让王上亲自犯险。 参军常忌也主动请缨,愿督军往新都拒敌。 刘谌却是笑了笑,坚持道:“只有孤去,才能令邓艾相轻。” 自己分兵出守新都,邓艾必定觉得自己不通军略,乃是短视之举,擒王之勋,亦将诱惑魏军诸部竞相来攻。 “不可不可,恕臣冒昧,眼下大王乃是主心骨,若身陷死地,如何调度内外?” 西乡侯张瑛坚决反对,好不容易逢一明主,若有闪失,救国之望便会彻底烟消云散。 参军常忌也跪拜恳请刘谌坐镇都城,以定上下人心。 刘谌将二人唤起,轻轻一叹,顿觉两难。 正这时,诸葛京面色沉肃,说道:“此事,非殿下不可。” “为何?” 张瑛不解为何诸葛京如此坚持,声色稍厉。 刘谌也略感疑惑,诸葛京口中似有未尽之言。 于是他四下环顾,走至殿门之侧,用脚踹了踹靠在门框上睡如死猪一般的成都县尉龚迟。 龚迟惊醒,见北地王当面,吓得赶紧原地跪好,欲哭无泪。 “睡得香否?” “请大王给小人一个痛快吧!” “哈哈哈,本王有个差事交给你,办得好饶你不死,办不好诛杀满门。” “小人唯令是遵,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逆党抓了不少,眼下皆暂押成都县狱,你去替本王审一审,别冤枉了无辜之人,坏了本王的名声。” 龚迟牙关一颤,顿时汗如雨下。 跪了许久,智商抢占了高地,脑子都灵光了不少,他瞬间领会了北地王话外之意。 这是要他做麾下爪牙来干脏活,什么别冤枉了无辜之人,谁是无辜的?那自然是反攻倒算谯周颇识时务之人。 “小人......小人领命!” 龚迟咬咬牙俯首领命,脏活干到最后,难免兔死狗烹,可也比被诛杀满门好。 刘谌满意一笑,龚迟连滚带爬地出了帝庙,颤颤巍巍离去。 对于这些谯周党羽,刘谌想过杀个血流成河。 但是不行,这些人背后都是益州世族,树大根深,杀了他们,不用邓艾举兵,恐怕世族先反。 还是先拉一批,打一批,分化瓦解,徐徐图之为好。 让这些個蜀士互相检举,内斗消耗,无暇他想,待自己击退了魏兵,回头再逐个收拾。 殿内再无外人,刘谌回首,好奇问道:“行宗,为何执意坚守新都?” 诸葛京左右看了看同样疑惑的张瑛与常忌,喉结轻动,却是没有开口。 张瑛与常忌顿时会意,行礼退至殿外。 刘谌觉察事大,便凑近倾听。 诸葛京便密语一番,尽告个中详情,刘谌霎时汗毛倒竖,双目圆睁,口不能言。 数十息间,心潮跌宕,原来,这才是丞相之遗的真正杀招! 算尽人谋筹天数,落子无双布绝棋。 风云际会三十载,存亡之秋遗神机。 这便是大汉丞相,琅琊卧龙,诸葛孔明! 刘谌连连吞咽口水,脑中的思绪顿时清明贯通,有许多事情,似乎都串联了起来。 庙院内,张瑛与常忌等候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见北地王同诸葛京前后走出。 “孤意已决,分中虎步兵五千,随孤援镇新都。” “臣等请从王驾。” “准!” 张瑛与常忌心中不解,但王命难违,便主动请缨随扈。 军情刻不容缓,刘谌不再耽搁,立刻率众人返回成都,排兵布阵,驰援新都。 他令行领军赵统率兵马一万,守备成都城池,总督战事。 又令卫继安抚民心,统筹钱粮,署理摄政王府诸事。 卯时中,刘谌领兵精锐虎步突搏兵五千,率张瑛、常忌、宗弼、宗焓四将自成都北出,赶赴新都。 刘谌虽不善骑,但为了与北兵争抢时间,亲自跃马扬鞭,一路疾驰。 西乡侯张瑛领兵一千为先锋,连连催兵急进,卯时末,率先抢渡湔水支流毗江。 援军方至新都县境,便闻斥候急报,魏军前锋正在渡过新都县北的湔水支流青白江。 张瑛大惊,北兵来势如此之快,两军恐会在新都城下遭遇,便急奏中军。 刘谌得报,心中大急,魏军势大不可野战,自己必须抢先一步进入新都。 于是他跃马大呼:“先入新都者,赏钱五万!” 没有什么比真金白银更能令人催生动力了。 汉军上下闻北地王之言,犹如打了鸡血,旋踵奋进,在魏军前锋还在青白江南岸整军之时,便已自新都南门旋风而入。 顷刻间,楼头飘摇大王旗,满城尽是虎步兵。 新都南城门内,新都县丞向刘谌躬身行礼道:“臣新都县丞李遗,拜见大王!” 第三十二章 辰时亲镇新都(加更以谢追读!) “亭侯不必多礼,与孤登楼观敌。” “敢不从命。” 眼前的新都县丞李遗,乃是已故的安汉将军、第二任庲降都督李恢之子。 更让人唏嘘的是,前不久在绵竹阵亡的羽林右部督李球,正是他的堂弟。 这兄弟二人皆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无愧于家门先祖。 刘谌携诸将登上城楼,北望青白江方向,但见烟尘滚滚,遮天蔽日,北兵主力已过江杀来。 恰此时,旭日东升,云开雾散,朝辉遍洒。 甲光向日,戈矛齐天,令人望而生畏。 第一次亲眼见真正的万军之阵,刘谌心中词穷,难以言喻,只觉得无边无沿,慑人心魂。 西乡侯张瑛脸色凝重,低沉道:“北兵至少两万之数,观其军阵严整,行进有序,定是精锐无疑。” 参军常忌点了点头,一场苦战即将来临。 汉军抢先一步入城,魏军斥候侦知,遂报中军邓艾。 “启禀将军,蜀兵五千余,自成都入援新都,观其大纛,乃北地王旗号。” “所言当真?” “具实无误。” “知道了,再探再报!” 邓艾闻报,不禁望城而笑,对身边军司马师纂道:“看来这北地王虽有智略,但不谙兵机,此时分兵,正中本将下怀,哈哈哈哈。” “如此这灭蜀之功,必非将军莫属。”师纂陪笑道。 邓艾心情十分畅快,不知道为什么,自伐蜀以来,他的运气的出奇的好,原本偷渡阴平本是为了占据涪城威胁姜维后路。 却不想成都蜀军主动出击,自己一战败之,周遭郡县望风而降,旋即蜀臣谯周便遣人密会奉国而降之事。 若不是这半路杀出个北地王,自己已竟灭蜀全功矣! “此战,围三阙一,分兵设伏,蜀军兵疲将弱,又有诸葛瞻之败在先,军心不振,士气低落,令诸部勠力同心,速战速决!” “遵令!” 不久,魏军扎营于青白江南岸,师纂立遣中军游骑遍传军令,魏军便直接拉开了围城架势。 邓艾引五千兵居北而攻,军司马师纂领兵五千攻城西,别部五千攻城东,又设兵五千偷渡毗江伏于南岸,待城中蜀兵撤退之时,半渡截杀。 刘谌遣张瑛、宗弼等四将各率虎步军一千守备四方城墙,自统一千虎步居中策应。 县丞李遗征召民壮数百人以助守城。 诸葛京立在城楼之上,远眺魏军背水扎营,连绵数里,手中羽扇摇动频频。 “行宗,可有万全把握?” “敌兵尽至之时,便是计成之时!” 刘谌郑重点头,邓艾的兵马绝不止两万之数,想来是以为新都无备,必能轻取,便未发全军而来。 自己得好好和邓艾过过招,想办法让他全师来攻。 辰时中,魏军号角连营,诸军会攻新都。 邓艾持刀走马,临阵督战,魏兵发如虎狼,顶盾冲锋。 顷刻之间,梯冲乱舞,矢石交加,原野之上遍传金铁之鸣,城池内外尽是喊杀之声。 北城汉将乃是屯骑校尉宗弼,使一把镔铁环首刀,竖眉怒目,呼战不绝。 众汉兵效死拼杀,箭矢犹如飞蝗,弓弦连震,弩机频发。 魏兵遭受箭雨,攻势受阻,邓艾面不改色,令所部材官抵近强射,还以颜色。 见城头箭雨忽弱,魏军复起,呼喝架梯攀城。 守将宗弼奋不顾身,连斩几名登城的魏卒,但却难以扭转敌众我寡之势,所部渐入下风。 危急之时,刘谌立刻发中军五百支援宗弼,才堪堪击退魏军进攻。 东西两城,交战亦烈,两军皆是精锐,一番激战下来,胜负难分。 邓艾见己方首攻失利,全军败回,不禁面色难看起来。 不对劲,蜀兵战力与自己所想相去甚远! 古怪之下,邓艾便召吕辰前来相问。 “诸葛瞻败亡万人,为何成都之兵还有这般精锐?” “将军有所不知,成都所余兵马,皆为天子中军,所料不错的话,北地王所率恐怕是中虎步兵。” 邓艾略有几分错愕,原来当面的对手乃是虎步军。 难怪战力如此强悍,想当年武功水一战,蜀将孟琰同虎步军一同声名鹊起。 “原来是虎步精锐,甚好,待老夫歼敌破城,成都军民之心自溃也。” 邓艾眼中战意暴增,精锐?老夫打的就是精锐! 当年武功水司马之兵败于虎步军之手,今日自己来为魏军一雪前耻。 这时,别部战报传至,首轮进攻皆被击退,无功而返。 邓艾也不生怒,令各部重整旗鼓,稍后环攻不歇。 吕辰立于邓艾马下,仰观城头,嘴唇轻抿,眼映朝辉,神色讷讷,不知其所想。 原野风过,夹几粒沙尘,吕辰抬手揉了揉眼睛。 邓艾瞥见,抚须问道:“何故拭泪?” 吕辰扭头微笑答曰:“将军军容雄壮,飞沙扬尘,迷了在下的眼睛。” “哈哈哈哈,汝为俊杰也!” “愿为将军牵马执蹬,研磨铺纸。” 邓艾心情大悦,便命吕辰为帐下书佐,伴以咨询。 魏兵歇息一刻,汗侵草木,刃凝赤血,俄而战鼓三通,复又进军。 城内县衙,刘谌坐堂,忽闻鼓号,心中忐忑不已。 诸葛京静坐于下,见四下无人,刘谌问道:“行宗,欲令邓艾增兵,恐是难事。” “魏兵围三阙一,必要打援,殿下万不可自乱阵脚,再调成都之兵。” 刘谌闻言悻悻一笑,心思被诸葛京看破,不禁略显尴尬。 哎,初次临阵,腚力还是差了一点! 正这时,守备南城的参军常忌遣人入县衙报信,方才城南有单骑驰来,射信于楼头,旋即复去。 来人奉上书信,上书:都水掾亲启。 刘谌一看,神情顿凛,立刻转交于诸葛京之手。 诸葛京看罢,眉头渐舒,轻吐浊气道:“开始了。” 说完,便起身负手行至堂外,仰面以观天色。 朝辉虽好,西天云深,伫立片刻,诸葛京返回堂中落座。 刘谌满心好奇,一屁股坐在了诸葛京身边,问道:“行宗也会观天象?” “略懂,略懂。” “你看出什么了?” 诸葛京稍作沉思,说道:“臣不好说。” “为什么?” “臣怕说不好。” 刘谌顿翻白眼,还以为诸葛京神神秘秘,有什么高论。 第三十三章 巳时力挫北兵 巳时,邓艾以亲兵督战,北兵衔死志再攻新都。 各部接连告急,刘谌再难安坐,立刻抽调南城常忌所部五百兵与自己中军合计一千人四面奔走救火。 关内侯宗焓率军在东,魏军蚁附登城,力战不支,城墙沦丧小半。 刘谌接得急报,心忧如焚,连忙给北城留兵五百,自己率余部火速赶往东城。 持刀奔于街巷之中,头顶上方流矢破空,死亡啸叫。 偶有火罐飞入,坠落各处,硝烟弥漫。 还好新都县丞李遗早已将城墙附近的百姓转移,没有造成死伤。 但眼前烽烟阵阵,耳中刀兵铮铮,天地间,一片嘈杂。 刘谌置身战场之中,肾上腺素飙升,视线略感模糊。 他靠在一处窄巷院墙上稍作歇息,身后众五百虎贲皆默然相从。 离他最近的一名兵卒满脸平淡之色,眼中十足警惕,手中藤牌半举,准备随时为他挡箭。 “汝惧否?” 刘谌扭头问道,想从兵卒的答案之中,给自己补充点勇气。 毕竟上辈子又没上过战场,虽然表面稳如老狗,可心里还是不由自主的发慌。 那兵卒个头不高,面阔唇厚,脸颊紫红,一看就是个老实人。 “不惧,死了也是解脱。” “何出此言?” “就不用再打仗了。” 小卒年纪不大,但却已经参加过三次北伐,目光之中,尽显沧桑之感。 延熙十八年、十九年、二十年,三年之间,无岁不征。 正这时,一支流矢从天而降,小卒眼疾手快,以盾遮挡,护住了刘谌。 刘谌心中有感,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孟彻,任屯长。” 说话之间,东城上杀声骤增,宗焓的防线堪忧。 刘谌心一狠,决定亲自率兵登城,屯长孟彻的话,刺痛了他的内心。 兵役连年,无岁不征,连中虎步兵这样的精锐都是这般心思,何况百姓乎。 这个时候自己若不站出来,上下岂能相信自己? 刘谌拔剑在手,斜指城头,大呼道:“孤在城在,虎步军,随孤杀敌!” 说罢,便率先迈步冲着上城甬道急速奔去。 屯长孟彻稍愣,连忙跟了上去,五百虎步兵旋踵递进,冲上了城墙。 魏兵正欲夺甬道,宗焓率兵死守下城道口,陷入苦战。 眼看就要失守,刘谌率兵及时赶到,迎头杀了上去。 屯长孟彻敢为先锋,率所部一百人结阵突杀,宛如磨盘一般,开始逼压魏军。 刘谌一看便知这孟彻是所言不假,必是北伐精锐无疑。 孟彻刀盾在手,突搏不止,登城的魏军转眼便被逼杀无数。 城头之上的血腥之气令人作呕,但刘谌此刻血脉喷张,胆气忽壮,提剑跟在了虎步之后,对着地上的魏军伤兵开始补刀。 “救我!我不想死!” 一名被长刀贯腹的魏兵躺在死尸之上,面目痛苦狰狞。 望向刘谌的眼神之中,满是求生之情。 刘谌举剑又放,犹豫片刻,还是将其一剑了结。 这时,屯长孟彻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瞥了一眼刘谌滴血的长剑,禀报道:“大王,魏兵已被末将击退。” “伤亡如何?” “死伤十余人,尚能再战。” “叫大伙好生歇息吧,苦战还在后头。” “遵命!” 刘谌转身走到了下城甬道口,坐在了石阶之上。 这时,斥候传来消息,北城与西城皆守了下来,魏兵又败一阵。 只是张瑛和宗弼两部的伤亡都比较大,接下来想要应对魏军的进攻,自己怕是要左支右绌了。 ...... 魏军连攻不克,气势稍沮,军司马师纂急匆匆来到了邓艾军前,郁闷不已地对邓艾道:“将军,蜀军顽抗,我部损伤过半,军心不稳,恐无力再战。” 邓艾轻抚长须,感到了略微的棘手。 没想到五千虎步,竟能击退他两次进攻。 “将军,要不咱们还是撤军去攻剑阁吧。” 师纂犹豫片刻,还是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虽然他知道邓艾与钟会不合,更不愿与其共享灭蜀之功,但显然夹攻剑阁才是最稳妥的。 邓艾手中这两万兵,可是大魏在陇西的精锐主力,日后还要还镇秦凉之地,不能尽丧蜀地。 师纂本是司马昭的主簿,所以他的话,虽令邓艾心中不快,但还是要卖几分面子。 “老夫看,这新都就剩一口气了,只要再全力一攻,新都必能拿下。” “但这两万兵,死一个,便少一个。” “无妨,将南岸设伏的五千兵马调回来,给蜀军最后一击。” 邓艾十分自信且执拗,他决定赌上自己全部的兵马拿下新都。 只要歼灭了城中的五千蜀兵精锐,成都必定肝胆俱裂,涣散投降。 因为各部伤亡过重,且今日急行军后便直接交战,将士早已精疲力竭,所以邓艾决定收兵回营休整,今夜再战。 魏军鸣金,扯旗回营。 邓艾率亲卫来到了营后的青白江畔饮马,岸边芦花零落,飘蓬回旋。 江水无涯而人生有穷,灭蜀之功,将是他邓艾的人生巅峰,岂能不搏一搏? 正这时,吕辰寻来,见邓艾正感慨人生,便上前行礼,西望渺渺群山,淡淡道:“云来了。” 邓艾举目西望,天尽头,黑云翻涌,如藏蛟龙。 马儿正饮江水,忽然抬起头来,嘶鸣几声。 “将军,雒县传来消息,田章将军欲引兵赴剑阁,接引钟会大军。” “哼,他竟敢不遵我军令?!” “田将军有兵八千,若向剑阁,姜维察觉后,恐会撤兵,届时钟会引大军便可畅通无阻直奔成都,将军强攻新都,折损精锐,岂不是可惜?可不等钟会之兵来攻?” 邓艾脸色铁青,狠狠瞪了吕辰一眼,心中不忿。 等钟会来?绝无可能! 吕辰见邓艾微怒,又道:“在下听闻钟会深得大将军之宠,这灭蜀之功,将军岂能独占?” “老夫屯战数载,屡败姜维,此次又以身涉险,奇袭蜀地,为国殚精竭虑,他一個幸进寡恩之人,何德何能据此伐蜀之功?” 今岁中,钟会借吕安一案,趁机挟私诬陷中散大夫嵇康,致其被大将军处死。 钟会如此行径,朝野上下,士族之中,人咸骂之。 这样的人,若不是大将军之命,邓艾绝不愿与其共事,更遑论分功之举。 “可田章......” “回营!老夫这就令田章率兵来攻新都,若敢不从,便以军法论处。” 说罢,邓艾气冲冲的牵马返回营寨。 吕辰临水轻叹,默默跟在了邓艾身后。 第三十四章 午时于无声处 魏军收兵回营,汉军初歇,县丞李遗带着民壮送来了炊饼,给兵将充饥。 刘谌凭墙而立,俯瞰城墙脚下,魏兵尸体层叠起伏。 举目西望,黑云正向新都压来,天空中,两江鸥鹭竞飞,低旋掠城而去。 正这时,身边有民夫挎着竹篮经过,正给兵卒分发吃食。 刘谌见状,便十分自然地伸手从篮子中摸了一张炊饼,饥肠辘辘地吃了起来。 霎时间,周遭兵民皆惊,俱向刘谌看来。 谁也没想到这锦衣玉食的王侯之尊竟吃得下这炊饼。 刘谌浑然不在意,大口吞咽,却不想被呛住,连忙支吾道:“水!水!” 邻近的兵卒见状,赶忙解下水囊递上。 那分发食物的民夫也下意识地去为刘谌拍打后背。 猛灌几口水,只觉得上下舒畅,刘谌见左右俱在看他,便笑道:“都慢些吃,别被炊饼要了命,那可就要笑死魏军了。” 众兵将闻言,顿时哄笑一片。 那位为刘谌抚背的民夫忽觉自己逾越,连忙躬身告罪。 刘谌将其扶起,道了一声谢,那民夫竟觉恍惚。 正这时,诸葛京遣人传话,说成都有急报传来,刘谌便领着屯长孟彻急匆匆下城离去。 县衙,诸葛京正站在院中观天。 刘谌一进门便戏谑道:“这回能说好了吗?” “嗯,要下雨了。” “就这?” “雨会很大。” 刘谌摇头一笑,这个诸葛京,自从手里捏上了乃祖的羽扇,就多少有点装起来了。 丞相那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这是上肢无力下肢杵地。 “成都何事?” “大王抓的谯周党羽,各家世族联手向朝廷施压要求放人。” “急了嘿!” 刘谌大笑,同诸葛京走入堂中就坐。 谯周手下的这帮蛇虫鼠蚁,都是蜀地各家世族门阀子弟。 自己抓了这帮人,不杀也不放,看来给这些世族急坏了。 “卫长史遣人来请示如何处置?” “哎,你知道遛鱼吗?” 诸葛京一愣,摇了摇头。 君子六艺里可没有垂钓这档子事。 “一松一驰,一软一硬,待鱼疲软,手中杆儿再这么一抖,哎,出水!” “???” 刘谌讲得绘声绘色,诸葛京瞪眼无言。 这些个世族就是水中之鱼,想要驯服他们,自然是要将其拖出水来。 见诸葛京目光古怪,刘谌嘿嘿一笑,唤来传信之人,仔细交待了一番后,便命其原封不动的转达给长史卫继。 片刻,堂外起风,日光渐晦。 诸葛京忽然说道:“大王遛鱼之理,颇为精妙,臣愚钝,请殿下赐教。” “咳咳咳,改日改日!” 刘谌打着哈哈,心道这其中精妙只可自悟。 正这时,斥候奔入,报于堂前。 “启禀大王,毗河南岸,忽现魏兵,正自城南绕向城北敌营。” “人数几何?” “约有四五千之数。” 刘谌点点头,果然如诸葛京所料,魏军围三阙一,果然是想偷鸡。 现在撤了伏兵,看来是今日一战魏军伤亡过重,邓艾想要合兵蓄力一拳打死自己。 “行宗,你说邓艾会调后方兵马前来吗?” “会的。” “罢了,孤坐不住,还是去看看李遗将城池加固的如何。” 刘谌起身,正欲离开,背后忽然传来诸葛京的呼唤。 “殿下!” “嗯?还有何事?” “今夜臣来坐镇新都,请殿下出城行事。” “不妥,还是孤在此坐镇为好。” 诸葛京皱眉急切,上前两步,凑近又劝道:“殿下,城池虽已加固,但为以防万一,还请殿下出城。” 刘谌沉思片刻,拍了拍诸葛京的肩膀,无奈点了点头。 诸葛京释然一笑,躬身长拜,便送刘谌出门离去。 城西,战火稍歇。 县丞李遗正率民壮趁着停战的功夫不停地加固城墙。 拆屋掘地,卸板堆沙,城墙内,数千百姓忙得热火朝天。 这时,刘谌率兵前来巡视,整个西城墙根基被拓宽加厚。 西城门更是被直接灌以砂石,彻底封死。 县丞李遗正立在不远处,调度民夫,官袍之上,满是泥污。 靠近城墙的民宅屋舍,已被尽数拆毁,砖石用来增筑。 待走到李遗跟前,却发现李遗仓促拭泪,转过身来行礼拜见。 刘谌心中奇怪,便问道:“何故垂泪?” “臣无事,只是触景生情,牵挂挚友,让大王见笑了。” “看来你这挚友乃是生死之交啊。” 李遗强颜一笑,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刘谌便令李遗作陪,巡视了整段城墙,心中也踏实了不少。 临走之时,刘谌又叮嘱李遗,务必安顿好城中百姓。 黑云压城,天空为之昏暗,不久,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空气中,寒意蔓延,刘谌冒雨返回县衙,刚至门口,便见诸葛京正在等候。 “殿下,雨水已至,此刻出城为好。” “现在?” “再晚恐魏军后援抵达四面围城,马匹臣已备好,请大王火速出城。” “好!” 刘谌便披了蓑衣,戴了斗笠,令屯长孟彻率其部随扈。 县衙门前,刘谌立在雨中,面对诸葛京正色道:“保重。” 诸葛京深深一礼,回答道:“兴复汉室。” 两人作别,刘谌翻身上马,率孟彻等百骑自城南奔出,沿着毗江往西北驰去。 旋即新都南门锁闭,县城李遗率人将门以土石封堵。 参军常忌站在城楼之上,望了望出城的马队,面色凝重起来。 风雨如晦,城外,邓艾调兵的严令也在奔赴雒县的途中。 魏军营寨,邓艾帅帐之中,吕辰正蹲在地上拨弄着火盆。 邓艾正在伏案奋笔疾书,不知道在写着什么。 帐外,有军吏送来了一叠需要邓艾过目的斥候探报。 吕辰起身主动前去接过,邓艾埋头道:“放在案上吧。” “是,将军。” 余光一扫,吕辰默默将一沓探报放在了邓艾手边,又蹲回了火盆边上取暖。 冷风透帐,火苗摇曳。 吕辰将藏在袖子中的双手伸到了火盆之上,握拳一展,一团纸便落入了火堆中,顷刻化为灰烬,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片刻,邓艾停笔,吹干了绢帛上的墨迹,小心翼翼的将其卷起,塞进了怀中,又翻阅了一下方才送来的军情,见没有什么急务,便搁在了原处。 “老夫小憩片刻,若无紧急之事,不必唤我。” “有在下值守,将军安心休息便是。” 邓艾转身便走向了帐中卧榻,背向吕辰侧身抱臂而卧。 吕辰目光在邓艾怀中掠过,便又望着火盆发起了呆。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柴火噼里啪啦,忽然,帐外惊雷乍响。 第三十五章 未时齿轮转动 马背颠簸,胯下厮磨,雨点拍打在刘谌的脸上,火辣辣地痛。 沿江而走,不久,便见残破的郫县界碑。 雨势渐大,蓑衣之上,流水如注,马儿口鼻之中,哼哧连连。 刘谌放缓马速,来到了江边,准备饮马稍歇。 却见毗江对岸,似有人影晃动。 这时,屯长孟彻拍马而来,向刘谌道:“大王,前方有桥,可入郫县。” “对岸有人,速去查看。” “是!” 大雨蒙蒙,刘谌只看到有黑影在动,却是看不清,便叫孟彻率人前去查探。 对岸,两名汉子正蹲在岸边以竹竿插水,标记水位。 两人身后,还有一人蓑衣斗笠,牵着三匹战马等候。 “水位如何?” “尚在预料之中。” “甚好,走吧,该回去了。” 正说话间,屯长孟彻率兵忽至,见三人鬼鬼祟祟,当遣兵围住。 三人一惊,以为是魏军游骑,立刻拔剑,背靠背聚成一团。 “尔等何人?” “郫县人。” “在此作甚?” “饮马。” 孟彻见岸边插着竹竿,心中便知这几人在探江水深浅,恐怕是魏军谍子。 于是脸色一沉,下令兵卒将几人拿下,听候北地王处置。 三人之中,两名年纪较轻的闻讯,准备动手强行杀出,却被牵马之人给按了下来。 片刻之后,孟彻押着三人渡过毗江桥,来到了刘谌面前。 “大王,这三人在江边鬼鬼祟祟,探查水文,恐是魏军斥候。” 孟彻向刘谌复命道,说罢便命人将那三人押了上来。 刘谌转头一看,嗯?似乎有点面熟,凑近一看,竟然是之前消失的庙令王训。 在其身旁之人,乃是自己放来郫县与妻儿团聚的驸马都尉邓良,最后一人则十分面生,不曾相识。 两人见当面乃是北地王,也是微惊,连忙躬身下拜。 刘谌原本以为这帝庙令王训是弃官而去,没想到竟在郫县。 “尔等在此作甚?” “奉命勘查水位。” “你是何人?” “臣,郫邸阁督,高轨。” 那面生的汉子名叫高轨,乃是已故的大将军高翔之子,袭爵玄乡侯,现任郫邸阁督。 闻其名,刘谌心中一动,这高轨之名,也在丞相遗书之上。 邸阁,乃是囤聚储集之地,是存粮重地,故设邸阁督卫戍。 “邸阁存粮如何?” “回大王,颇丰。” “那就好,你是奉了诸葛行宗之命吧?” “正是,请大王火速往都安暂避,以保大王绝对安全。” “哈哈哈哈,孤倒像是碍手碍脚了。” 刘谌不禁开起了玩笑,自己就像是打开了一架尘封了许久的机器。 按下开关之后,每个齿轮都开始转动,反倒是自己没什么事了。 高轨却是不苟言笑,拱手道:“若无殿下王旗高举,吾等便无所从,只能怀此大计终老消逝。” “罢了,孤不耽误时间了,诸位保重,咱们明日再见。” “兴复汉室!” 刘谌翻身上马,与三人作别,便继续启程,奔向都安。 高轨目送刘谌离去,对王训与邓良说道:“走,咱们该回去了。” 三人驰马过桥,迅速折返郫县。 几人走后不久,毗江桥处,来了一队魏军游骑。 为首的什长河边走马,凝眉下望,浪花溅起,飞上岸边。 忽然岸边泥块垮塌,战马蹄下一空,差点滑入水中。 魏军什长大惊失色,连连向后退去。 “头儿,咱还过桥吗?” 麾下的兵卒望着已经因江水冲击而嘎吱作响的木桥,个个心有余悸。 魏军什长想了想,万一桥垮了,可就要葬身鱼腹,一去不回。 今夜探查到郫县界,已经完成了军令,何必再冒雨涉险? 于是便决定不入郫县,调头回营复命。 临走之时,一道闪电短暂的照亮了天地。 魏军什长惊鸿一瞥间,看见了地上纷杂的马蹄印,当中已经积满了水。 经验丰富的魏军什长立刻判断出,这等规模的马蹄印,必是蜀军马队无疑。 于是便率部开始沿着蹄印一路追踪而去。 郫县,县衙。 高轨三人摘去了蓑衣斗笠,抹去了脸上的雨水,走入了堂中。 堂内,一名文士正眉头紧蹙,摆弄着手中算筹,见高轨等人回来,抬头道:“飞鸿,水位如何?” “今日雨大,离岸两指。” “大雨倾盆,真是天助我也。” 文士正是郫县令常勖,眼中精光闪烁道。 三人落座,县兵送来了热腾腾茶汤,给几人暖暖身子。 “脩业兄在算什么?” “剑阁余粮。” “哦?可有结果?” “涪城丢失,剑阁只能支持二十日左右。” “还来得及。” 高轨将茶汤一饮而尽,周身舒畅。 常勖扔下了手中算筹,走到了堂前观望天色。 待几人稍歇片刻,王训起身向常勖作揖道:“郫县,就拜托脩业兄坐镇,吾等这便出发了。” 邓良、高轨相继起身,常勖回首,郑重回礼道:“成败在此一举,兴复汉室,诸位共勉!” “兴复汉室!” 说罢,三人便匆匆冒雨离去。 常忌冲着三人背影深深一拜。 未时将尽,郫县城北主街之上,戈矛藏锋,甲胄披蓑。 一千兵静列雨中,高轨、王训、邓良俱已披甲执刃。 这些兵,一半是高轨这个邸阁督麾下的卫戍之兵,另一半则是县令常勖世族之兵。 片刻,县兵开城,高轨沉声呼道:“出发!” 兵马闻令而动,火速出城,偃旗息鼓,开始向北闷头急行军。 高轨开路在前,邓良督兵在中,王训率部在后,一路狂奔,泥点飞溅。 县城之中,常勖心绪难宁,便起身往县城西北的邸阁所在巡视。 郫县地处平原,唯县城西北有浅丘高台,隆出地表。 邸阁,便在这浅丘之上,依托地形而建,居高临下,以避水患。 高轨带着护卫邸阁的兵马外出,所以常勖调县兵接替看守。 常勖带着佐吏登阶来到邸阁外,却见巡哨的县兵皆躲在门楼下烤火。 懈怠之状,令常勖心中大怒。 县兵伍长见县令前来,连忙行礼。 “县令,如此大雨,您怎来了?” “这邸阁事关重大,汝怎可玩忽职守?左右,立打二十军棍!” 常勖面色铁青,怒气冲冲,左右亲兵立刻将那伍长按倒,当场打了起来。 这伍长一脸发懵,县令一向谦和,从不苛责于下,今日这是怎么了? 第三十六章 申时岷山导江 申时,邓艾的军令抵达雒县。 大将田章正准备按原定计划率部自雒县前往涪城。 朝令夕改,令田章大为不悦,可邓艾是征西将军,位在田章之上,他的军令,不可不遵。 于是田章只好率所部八千兵马赶往新都前线,与邓艾合兵一处。 申时中,田章率先锋百骑先行抵达青白江大营,入见邓艾。 帅帐之中,邓艾鼾声如雷,吕辰静悄悄站在了邓艾的榻边,目光扑朔。 正要伸手摸向邓艾怀中,帐外忽传粗重的人声。 “末将田章,奉命前来!” 邓艾双目忽睁,转身便见吕辰站在榻前,旋即目光一冷。 吕辰心头一颤,面不改色道:“将军,田章将军求见。” 邓艾盯着吕辰沉默片刻,脸色复又温和。 吕辰见状,便默默退到了一边。 “进来吧。” 田章闻召而入,拉着脸向邓艾行礼。 邓艾见田章奉命,心中甚是满意。 “兵马行至何处了?” “正在渡过青白江。” “水势如何?” “稍急,但尚可强渡。” “那就好,再有一个时辰应当差不多了,你部渡江扎营后歇息半个时辰,最晚酉时末,全军出营,围攻新都。” “遵令!” 田章心中不禁咒骂,自己冒雨急行而来,还要扎营,如此急迫,真把自己当牲口使? 这个老东西,不是自己人就一点都不心疼。 邓艾知道田章心中不爽,便悠悠道:“钟会还在剑阁之外,算算日子军粮将近,你跟着本将,一战功成,那可是要名留青史的。” 田章不语,行礼告退,难道东去夹攻剑阁,引十余万大军兵临成都,就不能名留青史了? 待田章离去,邓艾起身,抽出了自己的佩剑,转身搭在了吕辰项上。 冰冷的剑锋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吕辰却似有所料,一脸平静。 邓艾叹息一声,另一只手从怀中摸出了自己之前所写的绢帛,在吕辰眼前抖开。 绢帛之上,空无一字。 吕辰一愣,不禁发出了几声自嘲轻笑。 “谁派你来的?” 邓艾语气颇为惋惜地问道,谯周在给他的密信之中,说吕辰慧秀于内,是一块不可多得的美玉,希望他能重用。 但这新降之臣,邓艾又岂能推心置腹? 于是便临时起意,想试一试吕辰。 可不成想,这一试,这吕辰还真的有问题。 方才卧榻之上,别听他鼾声震天,其实不过是装睡,吕辰的动静,全入邓艾耳中。 吕辰释然一叹,沉默不语,微微昂头,一副慷慨之态。 “你不说也罢,待老夫破了新都,尔等蜀谍所为,一切都是徒劳。” 邓艾收起佩剑,唤来帐外亲兵,将吕辰拿下,羁押在偏帐之中。 火盆之中,吕辰将柴火添满,正烈焰熊熊。 邓艾取了谯周的亲笔信,顺手扔进了火盆之中,便转身重回榻上,准备好好歇息片刻。 偏帐之中,一片昏暗,吕辰被绳索捆绑在木柱之上,耷拉着脑袋鼾声渐起。 他也累了,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帐外,两名看守的魏卒不禁皱眉,暗道这蜀谍被捕,竟还能安心睡觉,心中遂觉气愤。 申时末,田章率军八千列营于邓艾之东,开始火速休整。 田章没有歇息,而是来到了青白江边观水。 方才率军急来,渡江之时,没有注意,可扎营之时,听见兵卒闲谈,田章忽然心中感到了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对劲。 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于是便决定自己亲自来江边看看。 江边水草竞折腰,江水浑浊,滚滚东去。 田章正牵马沿江步行,忽见前方有人,近前一看却是军司马师纂,正望着江水皱眉发呆。 “司马怎在此处?” “哦,是田将军,午后我便心中不宁,所以出营转转。” 田章心中咯噔一下,看来师纂与自己一样,也感受到了什么微妙之处。 大雨已经下了几个时辰,没有丝毫停休之意。 “这水量,是不是太小了?” 田章望着奔腾的青白江忽然发问道。 师纂眼角一跳,没错,如此大雨,江水涨势竟这般微弱,令人古怪。 两人所见略同,于是师纂便命亲兵火速去传降将马邈前来。 这马邈本是涪城守将,田章奉钟会之命西进,破了马邈的伏兵三校,马邈遂降于魏。 涪城会师后,邓艾便将马邈置于自己军中,以备咨询蜀地情况。 不一会儿,便来一员中年将领,身宽体胖,眼中无光,默默向师纂与田章行礼。 “马邈,你来看看,今日大雨,这青白江水量与往常可有什么不同?” 师纂语气尖刻,令马邈心中不适,但他一个降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田章从旁厉声道:“最好如实说来,否则杀汝全家如屠鸡犬。” 面对自己的手下败将,田章一点也不客气,声色俱厉。 马邈唯唯诺诺,点了点头,不敢答话,上前几步放眼目测一番,随后又换了几处地方,煞有介事地用兵刃试了试近岸水深。 师纂与田章跟着马邈在江边兜兜转转走了几個来回,见马邈一副认真尽责的模样,心中疑虑大减。 最后马邈带着两人来到了跨江栈桥前,望了桥下水位,回首对两人说道:“眼下正是枯水期,湔江水小,今日偏逢大雨,这般水量,相较往年还要多一些。” “枯水期?” “正是,此乃蜀地人尽皆知之事,两位若是不信,可寻一百姓前来相问。” 田章与师纂不禁对视一眼,难道是他们多疑了? 或许是他们对蜀地地理水文不甚了解吧。 于是两人便打消了心中疑虑,但背水结寨,虽取水方便,但也要保证后路畅通。 眼下大雨,青白江上多处木桥年久失修,皆已垮塌,亟需修缮。 师纂和田章两人商议一番,便决定令马邈率其所部降兵一千负责在大营后方的江面之上,搭建一座更为稳固的浮桥。 马邈俯首领命,师纂便与田章一同回营休息。 魏将离去,马邈站在江边,转身望北,目中似有波动。 玉垒云低,离堆浪巨。 《尚书·禹贡》:岷山导江,东别为沱。 都安之南,沱江下郫,别称毗江。 都安之北,大堰分水,另出支流,名为湔江,下游又称青白江,过新都北。 申时尽,刘谌驰入都安县城,都安令董宏早已恭候多时。 第三十七章 酉时遗计真容 “恭喜大王!” “舒明何意?” 刘谌一下马,董宏便行礼恭贺,不禁让刘谌奇怪。 魏军兵临新都城下,何喜之有? “殿下重临新都之时,兴复汉室,便不是一句口号了。” 董宏微微一笑,亲自为刘谌撑起了纸伞。 待入县衙正堂,刘谌解下蓑衣,正欲落座,却见董宏来到面前,以大礼参拜,铿锵有力道:“臣都安令董宏,奉丞相遗命,愿助大王匡复江山社稷!” “舒明快快请起,这是做什么!” “君臣之礼不可偏废。” 见董宏执意叩拜,刘谌只好正襟危坐,以受大礼。 待董宏礼毕,赶忙伸手扶起,心中甚是感慨。 “准备的怎么样了?” “回答王,万事俱备,只待天时!” “孤想亲眼看看丞相最后的手笔。” “臣遵命。” 刘谌的心中既激动又紧张,丞相遗计的真容,自己就要亲眼所见了。 董宏引路,刘谌跟从,出城之时,发觉城内竟然一片寂静,似乎是阖城无人。 “城中无人乎?” “百姓皆徙汶山郡。” “为何?” 刘谌不解,诸葛京不是说都安是安全之处,为何董宏却将都安县的百姓迁往汶山郡? 董宏一愣,他还以为北地王早已知晓一切,看来诸葛行宗并未告知详情。 “大王出城便知。” “走!” 刘谌满心疑惑,跟着董宏策马疾驰自城北奔出,驻马二里开外,回望县城。 整个县城笼罩在云雨之中,寂静无声。 嗯?似乎与新都城不大一样! 刘谌目光一亮,发现了都安县城的异样,城墙下宽上窄,皆是条石夯筑,且比新都县城的城墙高出许多。 董宏见北地王有所发现,便开口说道:“都安县,曾名湔县,地处湔水灌口。” 这一句话,就像是一道雷电劈进了刘谌心中。 两眼之中的惊愕渐渐溢了出来,地处灌口! 何为灌?乃浇灌、注入之意也。 这根本不是一座县城,而是一个借着县城之名所修建的水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刘谌就仿佛是参透了什么天机一般,口中喃喃不休。 董宏并辔而立,昂首长呼,这个他埋头苦守数载之地,今日终于要露出它的真面目了。 雨虽大,可终会重见天日。 丞相,侍中董允之孙,都安令董宏,不负所托! 正这时,县城方向,数骑驰来,为首之人正是都水长罗袭。 “臣都水长、观坂邸阁督罗袭,拜见大王!” “起来说话。” 上次来,罗袭可没说他是邸阁督。 刘谌不清楚观坂之地在于何处,便开口询问董宏。 观坂之地,在玉垒山分江之处,乃一处高地,故设邸阁屯兵储粮于此,扼守出山之咽喉。 建兴十四年,后主至湔,登观坂,观汶水之流,旬日还成都。 “公辅,准备如何?” “待北门封堵完毕,便可自湔江注水。” “甚好,加快速度。” “是。” 罗袭受命离去,刘谌仍在震惊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不久,北城门外人影纷纷,开始井然有序的封堵北城门。 “殿下,还要看吗?” “还有?” “县城南北两江上游,亦筑坝截水。” “去看看。” 纵冒风雨,也难掩此刻刘谌心中的火热。 他仿佛在一片荒芜之中,揪住了历史的衣角。 策马飞驰,都安之北,青白江上游,无数人影正在风雨之中忙忙碌碌。 临近,刘谌还听到了做工的号子声,只是这号子有点古怪。 行至江边,只见铁索横江,笼石遏水,已有半人之高。 拦水坝上,无数精壮大汉,脸绘图腾,脖挂骨牙,正不断加固石坝。 刘谌擦了擦眼睛,好奇道:“这不是都安县民吧?” “此乃汶山郡的羌胡,每年岁修之时,他们都会主动前来相助。” “哦?看来这汶山郡治理的不错,不知郡守乃是何人?” “何随,字季业,郫县人,研精文纬,通星历,原为安汉令,迁汶山太守。” “何季业实乃良臣也!” 刘谌不禁感叹道,能使羌胡信服,边郡和睦,可谓大才。 董宏点点头,江阳皎皎,命世清淳,说的便是何随。 正感佩之时,刘谌忽然脸上神情一滞。 上辈子学过的历史知识,在此刻,就像是回旋镖一般击中了他的心脏,完成了跨越时空的绝杀。 《出师表》曰:西和诸戎,南抚夷越。 《水经注》载:诸葛亮北征,以此堰为农本,国之所资,以征丁千二百人主护之,有堰官。 轰隆隆~ 昏沉的天空之上,传来了滚滚雷声。 都水掾诸葛京、都安令董宏、都水长罗袭、郫县令常勖、郫邸阁督高轨、新都丞李遗等季汉元勋重臣之后的名字,开始在刘谌脑中盘旋。 汶山、都安、郫县、新都等地名,在他眼前串成了一条线。 身边,董宏似是有感而发,说道:“丞相曾言,都安大堰乃汉之命脉,今日看来,半分不假。” 刘谌默默点了点头,忽然目光森森地问道:“堰兵何在?” 董宏扭头一笑,心中默默算了算时辰,开始向西北方向张望起来。 刘谌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自丞相治水以来,便设堰官,征丁千二百人护堰,也就是说,都安有兵! 董宏张望片刻,说道:“来了。” 刘谌调转马头,循声看去,只见大雨滂沱之中,出现了无数黑影,正向水坝行来。 稍待片刻,领兵之将率先奔来见驾。 来人身穿一具筒袖铠,背负劲弩,腰悬长剑,翻下马来,拜道:“臣汶山五围牙门将刘林,奉郡守之命,引五围牙兵前来听从大王调遣!” “将军请起,所部人马几何?” “回大王,汶山、龙鹤、冉駹、白马、匡用合兵三千五百人。” “大善!” 正这时,都水长兼邸阁督罗袭亦集结护堰之兵前来汇合。 所部人马俱是轻装,粗布短褐,斗笠蓑衣,皆配长刀。 刘谌见状,心中恍然,难怪上次夜探都安,城外草棚所出民夫行动迅速,秩序井然,他们其实是堰官罗袭手下的兵! 放眼看去,众堰兵之中,多有皓首者,然却目光坚毅,浑身杀气,不似弱兵。 于是刘谌问到:“堰兵可战否?” “回大王,都安大堰堰兵一千二百,皆为历年北伐伤退之老卒,乃百战精锐也!” 刘谌扫视一众兵将,不禁眼角温热,忽有泪起。 他瞬间明白,这才是丞相为大汉留下的最后的精锐。 少年从北征,白发守湔棚。 笼石搏恶水,拾戈挽山崩。 第三十八章 戌时大江为兵 戌时,魏军大营,亲兵唤醒了邓艾。 问了时辰,邓艾扭了扭老腰,振作精神,旋即军令便发,命各部立刻按计划整军出战。 号角连营,鼓声震颤,魏军自大营鱼贯而出,四面合围新都。 邓艾披挂齐全,先入偏帐,见吕辰竟在酣睡,不禁觉得好笑。 于是上前拍了拍吕辰的脸颊,将其唤醒。 “新都弹指可破,汝此时如实招来,老夫仍可待汝以降。” 吕辰听见了魏军进攻的号角,眨了眨眼睛,对邓艾说道:“几时了?” 邓艾一愣,顺口道:“戌时初。” “哦,何时杀我?” “破城之前,汝尚有求饶之机,一旦城破,老夫便要将你传首成都。” 吕辰面无波澜,坦然点了点头,便又闭目垂首,不再理睬邓艾。 邓艾面色不善,冷哼一声,暗道这吕辰真是不识好歹。 不久,魏军完成了对新都的四面合围,邓艾便率左右亲临阵前。 天地之间,昏暗难视,又风雨大作,目力更弱。 但邓艾就是要借天时之利,令蜀军难知己方兵力部署,打蜀军一个措手不及。 邓艾令东西兵马佯攻,南北两部主攻,勠力一战破敌。 军司马师纂奉命坐镇城南,背毗江发动猛攻。 大将田章、护军田续佯攻东西,摇旗呐喊,以引蜀军分兵。 最后由他率兵一万五千,主攻城北,正面破敌。 魏军准备攻城之际,诸葛京正站在新都北城之上观望。 守将宗弼麾下只余兵马不满八百,望着魏军云集,对诸葛京慷慨说道:“军师,北兵十倍于我,今夜唯有一死以报国家了。” 诸葛京目光深沉,羽扇上水落如线。 这时,县丞李遗也登城而来,站在了诸葛京身边。 “行宗,这些年,你不愿与吾辈往来,我还以为你放弃了。” “长夜笼罩,不见明月,纵有千般才思,也无处可吟。” “若无北地王一鸣惊人,吾等便要在这长夜之中,孤寂而死,化为魏廷史册之上的寥寥一语。” 李遗苦笑几声,仰面迎接冷雨,埋头在这县丞之位上,至今已有十载春秋。 十年饮冰,亦难凉热血,祖上之托,丞相之命,先帝之志,从未磨灭。 数年之苦,都在今夜被雨打风吹去。 恰在这时,城下有魏骑驰来,向城头大呼道:“城上蜀将,我家邓征西有命,尔等若开城投降,效马邈故事,仍不失为我朝重用,天命在魏不在汉,识时务者为俊杰!” 诸葛京一笑,原来是邓艾派人前来劝降。 城上兵卒皆不为其所动,宗弼更是不屑一顾。 “请转告邓征西,今夜之新都,便是埋骨之地!” 魏骑一听,便匆匆调头奔回,转禀于邓艾。 邓艾轻笑,劝降不过是走个过程,以展现魏军乃仁义之师。 既然蜀将不肯投降,那便尽数歼灭便是。 戌时中,魏军各部皆已就位,邓艾驻马拔剑,一声令下,诸部齐发,开始全力一攻。 魏军营后,青白江上,战鼓声传来,正指挥兵卒修筑浮桥的马邈心肝一颤,徐徐回望,呆立片刻,便急忙令麾下兵卒火速停手,全数撤至青白江北岸,退往雒县。 中军偏帐之中,吕辰埋着头,泪湿衣衫,似有千般委屈,尽在此刻散发。 梯冲乱舞,冀马云屯,魏强汉弱,路绝长围。 魏兵狼奔豕突,争逐于新都上下。 城上,汉鼓犹震,宗弼引兵死战,横琱戈而对掠地之兵,执金鼓而骂伐蜀之贼。 羽箭惊风,直虹贯垒,魏兵人潮如海,将漫城头。 诸葛京退在敌楼,虚摇羽扇。 邓艾勒马军前,信誓旦旦,城破,便在眼前。 ...... 都安西北,列兵五千,栉风沐雨。 都安大堰金刚堤上,刘谌携众瞰望县城,此刻,内江之水自宝瓶口以北分入县城之中。 整个县城,在凄风冷雨夜,化为了一座巨大的蓄水之库。 城内水位急速上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灌满了整个都安县城。 大水激荡,屋舍俱毁,城内的一切眨眼间荡然无存。 刘谌顿有渺小之感,就连呼吸之音都略微颤抖起来。 这时,有兵卒驾舟浮水至堤下,高呼道:“三水皆备,可以溃堤。” 堤上,董宏脸色一肃,沉声道:“请大王下令!” 刘谌顿觉头皮发麻,自古治蜀先治水,自丞相领政以来,费心劳力,岁治水患,以成千里沃土,天府之地。 而他留下的这最后一计,却不得不将自己数年之心血尽毁。 自己一声令下,两江之水崩腾而出,郫县、新都境内之田,便要化为泽湖。 见北地王犹豫,董宏急迫道:“大王,只差一步,便可尽淹北兵,万不可心慈手软,功亏一篑,大王!” 刘谌紧咬牙关,哐啷一下拔出腰间宝剑,掷剑插土,气吞山河道:“决堤,放水!” 令下,堤上堤下,口口相传。 都安城东,数十敢死之士开凿东门,奋力不歇。 不久,原本砌死的城门承受不住压力,率先水柱喷出,将掘门之人直接击飞,不见全尸。 旋即城墙开裂,石崩土溅,大浪濯天,宛如出笼之猛兽,在三县平原之上,奔向东南。 两江之坝亦同时泄水,咆哮东去。 洪水滔天,浩浩方割。怀山襄陵,帝咨四岳。 发大江之水为兵,撼天动地,杀奔魏军! 刘谌胸膛剧烈起伏,双肩耸动,面色涨红,拔剑东指,仰天长啸道:“篡汉之徒,汝等可知丞相的最后一计?!” 勇气咆哮,声嘶力竭,其心烈烈。 一旁,都安令董宏面北而拜,那个方向,是五丈原的方向。 稍宁心绪,刘谌目中光芒如日,体内血气翻涌,火速下了内金刚堤,率众往城北与大军汇合。 邸阁督罗袭、牙门将刘林皆已整装待发,恭候多时。 刘谌军前走马,气势如虹,向全军道:“兵发广汉,直取绵竹!”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五千汉兵呼声盈野,气荡风云。 令下兵发,邸阁督罗袭领兵一千二百为先锋,牙门将刘林率部在后,刘谌自居中军,董宏引县兵三百从护。 过北部拦水坝时,诸羌远远目送。 ...... 青白江畔,魏军营中。 吕辰心中似有所感,忽然抬首,红着眼眶发起笑来。 新都北城之上,魏兵数十踏垛堞跃下,首登城墙,宗弼身披数创,仍负伤作战,急来截杀。 城楼之内,诸葛京手中羽扇一停,睁眼起身。 城下,邓艾见兵马登城,抚须大笑,乾坤在握。 正要下令全军压上之时,马儿忽惊,奋蹄乱走,邓艾无备险些坠马,正奇怪之时,地面颤动渐烈。 魏军兵卒亦有所感,皆面露惊疑,惶然却步。 邓艾面色大变,四下惊顾,却什么也看不清。 正待这时,西边乍起惊呼,声盖雷霆。 第三十九章 亥时水淹魏师(求追读!) 大水西来,漫倾原野,滔天肆奔迸,变幻起崷崒。 新都以西的魏军最先遭殃,洪水覆军而来,所过之处人马俱吞。 大将田章胆裂欲走,却直接被大水吞没,无影无踪。 魏军仓惶惊散,如蝼蚁一般消失在雨夜之中。 邓艾呆立,面无血色,斥候探报两江水位正常,这又是何处发来的大水??? “将军,快撤!” 军司马师纂从城南逃来,比起田章他还有反应之机,这才独保一命。 邓艾回神,大水已经漫来,事不宜迟,得火速撤走! 这时,城东的护军田续已经带着兵卒夺路而走,根本顾不上主帅安危。 “撤退过江!” 魏军大乱,亡命狂奔,根本无法指挥,邓艾见状,愤然一叹,只好在师纂的护卫下先行逃命。 洪水撞击新都北墙,城池一震,依旧坚挺,遂分流南北,其势更急。 城上的汉军欢声雷动,本以为身陷死地,却不想天赐转机。 诸葛京出了敌楼,站在城墙之上,望着被大水无情吞噬的魏军,悲喜交加。 县丞李遗望着魏军大营的方向,泪如雨下。 “朝恭兄,一路走好!” 李遗伏于垛堞之上,撕心裂肺的大喊着,想让自己的挚友能够听见。 也许是心有所感,在地面剧烈的颤动之中,身在魏营之中的吕辰也喃喃道:“安邦、行宗、舒明、飞鸿、存孝、公辅......诸位慢行。” 恕吕朝恭不能再同行了,为图大业,以身死间,今夜便是殒命之时。 吕辰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拜入谯周门下的,好像是在尚书令陈祗上任之时。 蛰伏数载,甘受误会,只为了在关键时候,完成使命。 献图于邓艾,又巧言激将,促使邓艾全军来攻都安。 今夜,他又偷偷烧掉了魏军斥候一封关于有马队出新都往都安方向的探报。 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大水发来! 狂风大作,军帐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吕辰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生与死,谁看透?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在不断的吟诵声中,水淹魏营,军帐顷刻之间,便化为乌有。 邓艾方至青白江岸,却不想上游洪峰又至,水位忽然暴涨,漫卷两岸。 “大事休矣!” 魏军无路可走,整个新都平原之上,南北两江之间,陷入了死地。 军司马师纂大急,下令残兵俱卸甲胄,以期上天眷顾,保得性命。 邓艾面色凄惨,心口绞痛,三万精锐,竟在旦夕之间,全军覆没,此番伐蜀,大势已去,他无颜生还以见主君。 独自遁走的护军田续却也没有跑得了,本欲率部从马邈搭建的浮桥过江,却不想江上浪来,浮桥一拍即散,人马俱落水中。 旋即洪峰忽至,如风卷残云一般,将数千魏军扫的干干净净。 三县两江之间的平原,最终化为了一片泽国。 新都城上,诸葛京走到了李遗身边,宽慰道:“朝恭为大汉而死,也将因大汉而生。” 李遗一把抹去了脸上的雨水,眼角眉间掩藏哀伤。 “接下来就看大王的了。” “邓艾全师而来,雒县、绵竹、涪城守兵寥寥,轻易可破。” 大水过新都而力竭,四散分流自去。 刘谌此刻正领着五千兵马急行军向绵竹。 邓艾新都师溃,司马昭此番谋划的灭蜀之战便可以说已经失败。 接下来只要自己夺回绵竹、涪城等地,确保剑阁粮草充足,钟会便只能退兵。 司马昭伐蜀不成,难掩其弑君篡位之心,接下来魏国会出现什么局面,刘谌也说不好,但一定不会太平。 而邓艾所率的陇西主力精锐尽丧蜀地,这陇西郡,便可展望一番。 刘谌一边策马疾驰,一边心中火热,琢磨着接下来的局面。 姜维数次北伐,面对魏国邓艾、郭淮、陈泰等名将独木难支。 此番之后,必须给这个单挑魏国全明星阵容的大汉野王配四个得力队友。 亥时末,大军稍歇,刘谌下马活动一番,正这时,却见董宏站在道边,望向东南,默默无语。 刘谌上前奇怪道:“水淹三万北兵,乾坤逆转,为何舒明闷闷不乐?” “此皆吕辰之力也,只可惜他看不到兴复汉室的那一天了。” “吕辰?” “遗计之死子也。” 刘谌愣住,吕辰竟然是自己人?! 这实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那为何丞相遗书之上,没有他的名字?” “死子无生,事成之前,不可稍有泄露。” “诸葛行宗为何不早早告知于孤?!” “殿下若知,可会心软?” 董宏的反问,令刘谌话语一滞,心头顿软。 自己先前误会了吕辰,以为其乃是谯党走狗,若是诸葛京告知自己吕辰实乃卧底,出于愧疚之情,自己定不会同意其诈降诱敌。 犹豫,便是失败的开始。 刘谌神情不断变幻,最终化为了一声长叹。 丞相的一句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便成了吕辰奉之一生的信仰。 都说季汉是一群浪漫主义者的实践,而今可谓是一脉相承。 凛凛人如是,谁云汉已亡?! 风雨渐弱,刘谌重又上马,眉宇之间有决绝之象。 大军复行,入广汉界,剑指什邡。 雒县城南,马邈领着一千降兵狼狈而来。 守城的魏军乃是邓艾之子,少将军邓忠所麾下。 见有兵夜来,便张望喝问道:“尔等是哪部兵马?” “我是马邈,奉命来督运粮草。” “稍等,待我禀明少将军!” 马邈望着城门,圆溜溜的眼睛之中,露出了狡黠之色。 不久,少将军邓忠出现在了城头之上,面露疑惑之情。 “马邈,新都战况如何?” “今夜雨大,暂未攻城,老将军命在下督运后方粮草,以备后续激战。” 邓忠沉思片刻,父亲让手无寸铁的降兵来运送粮草,似乎没什么问题。 马邈家眷又在自己手中为质,自己再遣偏师监督,想来粮运安全无虞。 于是邓忠便令开城,放马邈入城。 马邈领着自己这一千降兵向着城门走去,他的身边,站着两名亲兵,目中精光闪闪,浑身筋肉已然紧绷。 “飞鸿,我来夺门,你来擒杀邓忠!” “好!” 说话之人,正是安汉侯王训与玄乡侯高轨。 马邈身后的一千兵,早已不是本部降兵,而是高轨与王训带来的郫县邸兵。 邓忠根本没有察觉异样,正要下城,忽然城门生变! 高轨与王训两人忽然暴起,自蓑衣之下,亮出兵刃,三两下便砍翻了守门魏兵。 旋即一声高呼,两人分头突杀。 王训率兵五百夺取城门,高轨则率兵五百直奔城上。 魏军措手不及,邓忠目眦欲裂。 不好,中计了! “蜀兵诈城,速速杀敌!” 邓忠高声大呼,聚城上兵马数百准备杀下城去,将城门重新夺回。 高轨一路劈砍,斩杀魏军二三,见敌将邓忠冲下甬道,便迎头对攻。 两人白刃相交,拼死力战,正胶着之时,城上又起惊呼。 “蜀兵来袭!蜀兵来袭!” 只见雒县城南,又现数百兵,正急速杀来。 领兵之人,正是驸马都尉邓良,携马邈旧部正一路飞奔。 邓忠正在交战,闻城外还有蜀兵袭来,不知虚实,心神大乱。 高轨见邓忠进退失据,趁机猛攻,刀锋凌厉,打的邓忠难以招架,只能退守城头。 邓忠手中本有两千兵马,在雒县只有一千,剩下的一千分散在什邡、绵竹、涪城等地驻守。 汉兵骗城突袭,又兵力不弱,迅速压制了魏军,占据了上风。 王训夺下城门,将其交给赶来的邓良率兵守备,自己带兵截杀闻讯而来的城内魏军。 逼上城墙的邓忠频频西顾,不明白为何蜀军会来诈取雒县。 新都已经被己方主力包围,成都之兵亦不敢出,蜀军又从何而来? 邓忠想不明白,正欲招呼兵卒坚守,等待新都主力分兵来援。 却不想高轨杀上城头,冷笑高声道:“伪征西之将邓艾,已被我汉军扑杀,尔等无援矣!缴械投降,方有活命之机!” 负隅顽抗的魏军残兵霎时军心崩溃,无心再战。 邓忠更是五雷轰顶,不可能!万万不可能! 那可是陇西精兵,蜀军怎么可能一战尽歼? 即便战况有变,前方也当有军报传来。 这定是蜀军攻心之言,只要自己坚守下去,必定能等来援军。 正这时,忽有魏军斥候奔至城外,尖声急呼道:“报~水漫新都,我军师溃,大败俱殁!” 这一声,令邓忠直接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旋即,城内魏兵尽降,汉军收复雒县,魏军于雒县囤积的粮草军资尽数为汉军所有。 第四十章 子时罪莫须有(求追读!) 成都县狱之中,灯火昏沉。 火盆之中,烙铁被烧的通红。 刑房之中吊着几人,遍体鳞伤,哭喊不停。 铺满柴草的地上一片屎尿,令牢狱之中,腥臭不已。 县尉龚迟赤裸上身,古铜色的肌肉状如块垒,上面满是细密的汗珠。 两手正在一桶水中搅动,口中自言自语道:“这盐可是好东西,用来蘸鞭子实在是可惜。” 吊在半空中的几人皆面露惊恐,龇牙咧嘴的大声求饶。 “放了我们,给你五万钱!” “我出十万!” “我我我十五万。” 龚迟起身,甩了甩蘸了盐水的鞭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应该啊,这三位都是读书人,怎么就是不开窍呢? “殿下说不能冤枉了好人,在下审了半天,你们怎么都说自己是好人?这让在下很难办啊。” 三人愣住,互相对视一眼,眼珠乱转一通,开始各起心思。 龚迟也不催,甩了甩鞭子,发出了尖锐的呼啸声,骇人心魄。 在威吓之下,三人竟不约而同的互相指认对方是谯周心腹,谋逆从犯。 牢房之中,顿起口舌之争。 龚迟嘿嘿一笑,摆了摆手,吩咐县兵将三人拉下去,换下一批继续。 丞相府,灯火辉煌。 府内正堂之中,十几人列坐其中,皆锦衣缀玉,雍容华贵。 主座之上,大尚书兼王府长史卫继正襟危坐,扫视众人,心中还在琢磨着北地王遣人带回来的话。 眼前这群人,世居益州,乃是本地世族。 今夜来丞相府,便是为了讨回被捕的各家子弟。 领头之人,便是杜氏,来者不善。 “卫尚书,北地王以雷霆手段,尽收朝廷大权,大事已成,谯周授首,又何必再大兴牢狱之灾?” “杜老所言甚是,各家都曾是先帝入蜀之簇拥,费诗、秦宓皆是先帝之良臣,北地王怎可如此对待我等?” “哼!自那天水贰臣秉政以来,便连年北伐,无岁不征,搞得举国上下民不聊生,罪莫大焉!” 杜氏的话,令堂内群情激奋,一时声讨不绝。 更有拍案喝骂者,丝毫不给卫继任何面子。 卫继如坐针毡,只觉得耳边聒噪,于是强忍怒气道:“诸位岂不知当下形势?” “哼,北地王妄自尊大,分兵出城,岂不是自寻死路?北兵乃喋血之师,魏将乃世之良帅,岂有他取胜之理?” 众世族闻言皆讥笑起来,心中笃定这北地王迟早自新都败回成都。 卫继脸色忽冷,旋即便是一叹。 这些世族,根本不在乎是谁在统治蜀地,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利益。 当年北伐之掣肘之难,今夜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就在堂内众人冷嘲热讽之际,丞相府门下督宗复挥动着手中的急报,欣喜若狂的自门外跑了进来。 “大捷!新都大捷!魏军三万,一战尽殁!” “不可能!” 只见杜氏族老拍案而起,吹胡子瞪眼,满脸不可置信。 宗复一边将战报呈给卫继,一边回头冲着众人做了个鬼脸,仰天大笑出门去。 卫继眉头上扬,意味深长地扫视了众人一眼,堂内鸦雀无声。 过了许久,见众人神色精彩,卫继不禁扬眉吐气道:“怎么,诸位是不会说话了吗?” 那拍案而起的杜氏族老脸色难堪至极,想坐回去但又拉不下脸。 闻卫继之言,冷哼一声,甩袖欲走。 却不想卫继一拍案几,老匹夫,这府衙重地,岂是你撒野后想走就走的? 北地王所言不错,必须得杀鸡儆猴。 “来人,将杜氏给我拿下!” 卫继厉声大喝,门外守卫闻令而动,当场便将杜氏族老给左右钳住,动弹不得。 那杜氏族老惊怒,回首冲着卫继大声道:“卫继,你敢抓老夫?!!” “诶,殿下说了,要客客气气地请诸位喝茶,喝茶的事,怎么能叫抓呢?” “朝廷难道是不想要蜀地税赋了?” 这时,有兵卒快步走入,将一沓签字画押的供状奉上了案头。 卫继低头一看,是成都县送来的,仔细一看,皆是谯党互相指证之言,于是笑意更甚。 堂中众人正要联合向卫继施压以救杜氏,却不想卫继压了压手掌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诸位先看看这个。” 众人不解,佐吏将供状按名分发给各家,只一眼,堂内便数目相对,剑拔弩张。 被抓的各家互相指证对方,其中不乏凭空捏造之罪名,屎盆子有多大就扣多大,可谓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眼看着堂中火药味渐浓,生怕当场上演全武行,卫继悠悠道:“哎呀,这蜀地的赋税,也不知到底谁说了算,看来还得好好查查,别到时候冤枉了好人。” 堂中众人顿时汗如雨下,这手中供状上的罪名,起步也是个满门抄斩。 眼下北地王又新都大捷,一旦消息传开,必定声名大震,人心沸腾,这种时候,携大胜之威借逆案诛杀不从,谁又能说什么呢? 杜氏死了个杜祯,所以才和北地王过不去,他们的子弟又还没死,犯不着跟着杜氏玩命。 转眼之间,堂内风向大变。 秦氏率先起身,屁颠屁颠地来到卫继案前,将供状递了回去,赔笑道:“殿下的茶在下就不喝了,大王但有所命,秦氏鼎力支持!那什么,子时了,在下就不叨扰大尚书了,告辞,告辞!” 有人带头,余者皆反应过来,纷纷效仿。 只有杜氏耆老气的七窍生烟,张口怒骂各家没有骨气。 待众人散尽,卫继起身,来到了杜氏族老面前,脸上笑容尽收。 “左右,请杜老往后院喝茶,本官亲往成都县狱,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供状。” “卫继!你素有笃厚之名,岂可行此卑劣之事?” “在下奉大王之命行事,何来卑劣之说?” 卫继嗤笑两声,笃厚?那也得看对谁了。 那夜杜祯在朝堂之上的猖狂之状,犹在眼前。 左右兵卒架住杜氏便要往后院,杜氏不禁怒喝道:“老夫何罪之有?汝怎可视《蜀科》为无物,擅自羁押老夫?” 卫继都已走出几步,听闻这话,当即转身箭步跃至杜氏面前,盯着对方的双眼冷冷道:“这个时候倒是想起《蜀科》了,想知道你犯了何罪?不妨告诉你,北地王说这叫莫须有。” 杜氏顿时语塞,瞪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莫......莫须有? 第四十一章 《关于季汉本季度的人才逼进计划》 一夜急行军,寅时,刘谌率军兵略什邡,魏军在此仅有守军三百,见蜀军浩浩荡荡,惶惶开城投降。 大雨初歇,天空中愁云将散,在什邡县稍歇半个时辰,便又直扑绵竹。 午时末,刘谌便督兵抵达绵竹县西,不费吹之力,便收复了绵竹。 昼夜连轴,兵马疲倦,刘谌便决定屯兵绵竹,全军休整,翌日再驰赴涪城。 入城之时,刘谌本以为绵竹百姓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却没想到是他自作多情了。 围观的绵竹百姓颇多,却并无多大反应,面色稍显麻木。 刘谌左顾右盼,细细察之,不禁心中一沉,不禁想起了一句话:入其朝不闻正言,经其野民皆菜色。 这是东吴使者来蜀求马,回国后向吴主禀报的所见所闻。 今日亲眼所见,看来不是夸大之词。 道边百姓少有光鲜亮丽者,与成都大不相同。 且大多都是中年暮年,放眼看去,青壮无几,但孩童却是不少。 刘谌忽然勒马,一旁的董宏奇怪道:“大王,何事?” “孤想接接地气。” 董宏一愣,眼中惊奇。 刘谌翻身下马,年久失修的地面之上,还残留着多处水坑。 空气之中的水气仍令人呼吸沉重,在街边百姓的注视之下,刘谌走到了路边的一个面色枯黄的孩童面前。 孩童身后的妇人吓了一跳,按着孩子的脑袋作势就要跪地行礼。 “不必行礼。” 那妇人一愣,便将孩子搂紧,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刘谌忽然蹲在了那孩子面前,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孩子消瘦的面庞,心中疼的十分真实。 这一刻,他真切的感受到这不是一场可以重新开始的游戏,也不是游戏之中可以忽视的某些数据,在自己面前的是活生生的人。 “饿不饿?” 刘谌笑问道,孩童望了母亲一眼,十分局促地点了点头。 见状,刘谌在自己怀中摸了摸,拿出路上自己没吃完的半张炊饼,在周遭百姓惊讶而又艳羡的目光下,塞进了孩子的手中。 妇人顿时面露感激之情,便要叩拜谢恩,却被刘谌阻拦。 “等日后吃饱了肚子,有了力气,再叩拜孤王不迟。” 这句话,气沉丹田,声入云霄,在场兵民都听得清清楚楚。 董宏牵着马站在道中,望着北地王的背影,欣然笑了起来。 护卫在旁的屯长孟彻眼波一晃,瞥向了眼前的王。 刘谌起身,不愿骑马,沿街徒步前行。 他甚至都没敢问那孩童的父亲,就怕回一句:吾父北征矣。 董宏察觉刘谌情绪不高,便出言宽慰道:“大雨过后,天地一新,正是大王施展之时。” “说得对,那就先放个粮吧。” “啊?” “北兵破了绵竹,定然搜刮了粮食,百姓家无颗粒,若不赈济,岂能活命?” “眼下洪水方休,成都以北道路毁坏,只有暂调雒县缴获之粮发还百姓了。” “那便令邓良治雒县,高轨与王训提兵督粮前来绵竹会师。” “遵命!” 原本董宏的建议是将魏军在雒县所储粮草全数转发剑阁,以供前线大军。 可今日见此情状,刘谌还是决定先赈济百姓。 剑阁之粮按照推算尚能支持到十月底,只要坐镇新都的诸葛京能迅速组织人手清理道路,恢复交通,便可调发郫县邸阁储粮北上支援。 想到这,刘谌忽然问董宏道:“这郫县邸阁与观坂邸阁储备如何?” 董宏自信一笑,低声道:“此二处邸阁,皆在丞相遗计谋划之内,本就是为了发洪之后,以济郫县、新都等地百姓,建成几十载,年年扩增,秘密积储,存粮之数不在朝廷度支之内,郫县臣不知,但观坂邸阁储粮当有百万斛。” “百万斛?” “对,若供给万人之军,可足支五年。” 一万人,可以吃五年,这个数目也不算少了,如果供给剑阁姜维所部兵马,也足够一年之用。 刘谌心中顿时开始好奇郫县邸阁的储备了,不过水漫诸县之田,这个冬天,需要用郫县邸阁的储粮来赈济百姓才行。 成都府库之中,只有粮米四十万斛,想来应当是姜维出征之时带走了不少,届时若不够,自己再想想办法给姜维筹粮。 罢了,做好眼前之事才是要务。 刘谌将赈济之事交给了董宏去办,自己则率军在城中休整。 连日的高强度紧绷,让刘谌有些吃不消了,在吃了一碗热乎乎的汤饼之后,便在县衙午后小睡,恢复精神。 董宏率人查探了绵竹府库,正如所料,里面空荡荡,颗粒不剩。 于是他便遣快马往雒县传命,让高轨同王训运粮前来。 安顿完诸事,董宏也返回了县衙,本想给刘谌复命,却在院中便听见了破鼓一般的呼噜声,于是便未搅扰,自往别处休息。 一夜风雷催动,午后,新日破云,金辉遍洒,绵竹城上,彩练当空,阖城军民俱惊,传言为北地王至,祥瑞降临。 天气复暖,人尽出街,绵竹城内渐有生气。 卧房窗外,梧桐叶落,几只家雀立在枝头,叽叽喳喳。 刘谌忽然梦中惊醒,自榻上坐起,睡梦之中,他梦到了魏军杀入了成都,烧杀抢掠,大火三日不绝。 一场大梦,半身冷汗,见窗外已是黄昏,刘谌伸了伸懒腰,只觉得神清气爽,起身走出了房门。 正这时,屯长孟彻直愣愣一头扎进了院中。 “大王,大喜事!” “哦?快说。” “抓着邓艾了!” 刘谌登时喜上眉梢,暗道邓艾命真大,竟然活了下来。 冥冥之中,都是天意呀! 这位可是姜维的老冤家了,两人在陇西连年交锋,谁也讨不到便宜。 《关于季汉本季度的人才逼进计划》启动! 老天不收邓艾,那我刘谌正好笑纳。 “人在何处?” “已在前院!” 刘谌二话不说,直奔前院,一观邓艾真容。 玄乡侯高轨、安汉侯王训正与董宏攀谈,见北地王至,连忙齐齐行礼。 “邓士载人在何处?” 刘谌又急又喜,想要一睹当世名将之风采。 高轨当即扭头,冲着府门外喊了一嗓子,便见两名兵卒推搡着被五花大绑的邓艾走了进来。 邓艾矫然强壮,发须皆白,面有沟壑,眉宇之间,仍散发着恃才傲物之气。 但双眸之内,却满怀郁闷不甘之情,想来是对自己功亏一篑颇为不解。 “邓艾,见我大汉北地王,还不速速行礼?” 高轨怒目相视,厉声斥责,对邓艾无礼之举甚是不满。 邓艾白眼相视,不屑一顾,昂首下视刘谌,似在打量。 刘谌制止了想要发作的高轨,却是一笑,对左右道:“给邓将军松绑!” “不必,说降无用,但求一死。” “公若想死,何至被擒?” 邓艾言语顿塞,直勾勾望着刘谌,眼睛瞪得溜圆。 当时洪浪扑来,邓艾被裹挟而走,醒来时,身处荒野,侥幸存得一命。 本想急转雒县,纠集残余之兵退往涪城,却不想抵达之时,雒县竟已落入了汉军之手。 邓艾自投罗网,本欲杀身成仁,却不想汉兵以其子邓忠逼降,人至耄耋,怜子心切,邓艾遂不得已束手就擒。 “哼,若不是老天无眼发了大洪,尔等已尽为降臣!” “哈哈哈哈......” “何故发笑?” “老逼......邓将军,击败你的乃是大汉丞相诸葛孔明。” 刘谌说顺了嘴,上辈子的圣贤之语差点就脱口而出。 邓艾愣住,这绝不可能,诸葛亮已经死了三十余年,眼前这北地王定是信口胡诌。 死人难道还能复生不成? 又或者...... 突然之间,邓艾目渐睁,口渐张,整個人都当场石化。 难道诸葛亮三十余年前便料到了今日之局面,早有谋划???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邓艾眼中的自信自傲之情,弹指间,烟消云散。 刘谌见状,又道:“伐蜀失利,司马氏谋划落空,将军若是归国,岂有幸存之理?” 司马昭伐蜀失败,无法掩盖他弑君之实,国内定然舆论大起,沉寂许久的忠魏势力必定人心思动。 如此局面之下,总得有个颇具分量的人站出来为这次大败负责,给魏国朝野一个交待。 钟会是司马昭亲自选定的伐蜀主帅,自然不会背锅,邓艾若是回去,那这个锅他是背定了。 刘谌的话,令邓艾高昂的脑袋渐渐低了下来。 这个道理他很清楚,大将军司马昭伐蜀乃是不得不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否则他也不会以耄耋之年率军翻越摩天岭,以毡裹身,亲自涉险。 “老夫受司马家知遇之恩,绝不相负,大王不必多费口舌,老夫不会投降。” “也罢,老将军如此坚贞,孤甚是钦佩,既然如此孤便遣人将老将军送还钟会军中,好归国安度晚年。” 刘谌眉头一挑,摆了摆手,令左右将邓艾推下去。 老顽固,到了钟会手里,你还能有个好?钟会必定上疏弹劾,然后将你槛车入洛,以治战败之罪。 邓艾一听,大急道:“艾......艾......艾愿死,请释吾子!” “艾艾艾,到底几个艾啊?”刘谌回首咧嘴坏笑起来,口中戏谑道。 邓艾闻言大惊,死死瞪着刘谌,一脸不可置信。 年轻时,邓艾口吃甚重,每次说话提到自己时老是“艾、艾”连呼。 司马昭故意戏弄他,便问:“你老是‘艾、艾’,究竟有几个‘艾’啊?”。 邓艾回答:“所谓‘凤兮凤兮’,还是只有一凤而已。” 这件事乃是他与司马昭私下趣事,眼前这个蜀汉北地王又是如何知晓? 霎时间,邓艾心思百转,骤生惊惧之感。 刘谌转身,头也不回道:“汝子邓忠,孤留着祭旗了。” 邓艾眼看自己就要被拖出门去,傲气顿泻,蔫了下来。 回了洛阳,必死无疑,以司马昭及钟会之为人,自己家门都恐难保全。 若长子邓忠再命丧蜀地,他邓艾就要绝户了! 生死时刻,邓艾做出了抉择,人生在世,总得留个根。 “降矣!” 邓艾皱眉合目,一声长啸,旋即自嘲摇头。 刘谌霎时转身,大笑起来,本季度任务完成! 第四十二章 你在教我黄某做事?(下周二求追读!!) 刘谌迫降了邓艾,以上宾礼待,并赦其子邓忠。 但眼下还不能大用邓艾,毕竟绵竹一战,诸葛瞻父子皆殁于阵,人心正是伤悲之时。 于是刘谌便另辟宅院,置邓艾父子于绵竹,暂时雪藏。 汉兵在绵竹休整完毕,刘谌便令安汉侯王训督牙门将刘林引汶山兵三千五百收复涪城,夺回江油关,重新封死左儋道入口。 这样一来,剑阁腹背无忧,粮道通畅,任他魏军十四万,也是天堑难越。 雒县粮至,今日便是开仓之时,刘谌亲自坐镇府库门前,赈济绵竹百姓。 做好事,岂能不露面? 绵竹百姓得活命之粮,奔走相告,感激涕零,传北地王为贤王。 刘谌听在耳中,美在心里,正高兴之际,忽有新都快马入城,急赴驾前。 “大王,军师密信。” 来人满身泥泞,疲倦不堪,看起来是险急大事。 刘谌心中一紧,便接过密信,转身走向偏僻处,火速拆阅。 董宏见状,交待佐吏一番,也凑了过来,见北地王面色愈沉,不禁问道:“大王,发生何事?” “阎宇兵抵成都了。” 董宏一愣,不禁轻笑道:“回来的可真是时候。” 右将军阎宇,镇守永安,北兵叩关之时,便奉命率军回援。 可却半路失联,直到现在才回到成都。 “孤没记错,阎宇是依附于黄皓的吧?” “正是,去岁大将军北伐失败,黄皓欲除大将军并以阎宇代之,因大将军屯田沓中未果。” “阎宇麾下兵马几何?” “延熙二十年,阎宇受命引兵五千增援白帝,景耀元年,继贞侯宗预接任永安都督,麾下兵应有万人。” 刘谌脸色一变,阎宇既回援成都,所率兵马必定不少,便按五千来算,也不可小觑。 更何况这还是常年镇守白帝的边军,战力也绝非等闲。 自古边军入京,一般都没什么好事。 新都一战,五千中虎步兵伤亡不小,眼下留镇成都的赵统只有四千虎步与三千虎骑,一旦有变,胜负难料。 刘谌捏着诸葛京的密信沉思片刻,心中有了决断。 “孤得回成都,会一会阎宇。” “殿下,万一黄皓阎宇内外串联,为祸作乱,此时回成都岂不是......” “孤率堰兵回军,加上新都、成都兵马,阎宇定不敢轻动。” “臣愿从殿下回转。” “不,你坐镇绵竹,以工代赈,修葺粮道,使百姓安定下来,准备为剑阁输送粮草,孤率罗袭、王训回成都。” “臣遵命!” 刘谌甚急,将诸事托付给董宏后,便急调罗袭麾下堰兵一千二百向成都回师。 内部一切不安定的因素,必须统统剪除! 不过阎宇这个人,能坐到右将军的位置,想来也不是平庸之辈。 刘谌先至雒县,又奔新都,至青白江北时,放眼看去,一片滩涂之地,农亩淤积,道路冲毁,偶见魏军伏尸,泡发之状尤为可怖。 不过好在这两日天气晴好,地面基本干涸,人马可以通行。 南岸,皆是人影,刘谌设法过江之后,得知是新都丞李遗正组织百姓清理道路尸体,焚烧艾草以防灾后瘟疫。 这时,诸葛京闻讯赶来迎接,刘谌开口便问道:“郫县粮可足用?” “足支数载,大王勿虑,方才得到消息,阎宇屯兵城外,闭营自守,谁也不见。” “哦?这就有意思了。” “其心不明,大王还需谨慎。” “无妨,待本王试他一试!” 刘谌眉头一动,计上心来,阎宇这番举动,想必是在权衡利弊。 于是刘谌便遣快马先行往成都给赵统传令,一旦阎宇异动,不许犹豫,坚决还击! 在新都稍作休整,刘谌便集结新都幸存的虎步兵两千,率诸将同堰兵一道还军成都。 ...... 成都东南,永安军大营。 帅帐之中,阎宇皱着眉头正在来回踱步。 北兵犯境,在黄皓的耳边风下,皇帝刘禅下旨令阎宇率兵回援。 阎宇接了圣旨,心中甚是纠结,他知道黄皓此番运作,是想引自己为援,趁乱掌控朝廷。 这一路上,阎宇是走走停停,直到诸葛瞻战死绵竹的消息传来,他才倍道兼程,星夜进军,赶到成都。 结果刚一到,便得知了北地王举兵清君侧,扫除谯党,摄政掌权之事。 黄皓遣人传来密信,邀他率兵入城,以右将军之尊强行接掌城防,共图大事。 北地王和谯党鹬蚌相争,他们正好可以坐收渔利。 眼下北地王立足未稳,兵马新附,又与世族结仇,正是他们的绝佳机会。 若行下策,也可强行拥立太子,一揽从龙之功。 可阎宇却别有心思,从龙之功?那我投北地王岂不是更有保障。 黄皓连连催促,阎宇迟迟不应,便驻兵城外,闭营谢客。 成都城内,奉车都尉府邸。 黄皓今日寻了借口没有入宫,独自在府中郁郁寡欢。 阁楼复道之上,雕梁画栋,下方一池秋水,芙蕖艳美,清香扑鼻。 小几泥炉,茶汤滚沸。 当面坐着一少年人,披麻戴孝,面色阴冷。 “杜珍,北地王这是要拿你这一脉开刀了,你难道要坐以待毙?” 黄皓为面前的年轻人舀了一勺茶汤,语气颇为同情。 杜珍是杜祯的儿子,父亲被北地王当庭诛杀不久,族老又被长史卫继羁押。 杜祯一脉上下,人心慌慌,都嗅到了大祸临头的气息。 黄皓看准了机会,决定拉拢杜氏,外联阎宇,内结杜氏,趁北地王不在成都,窃取大权。 “父亲身死,族老就擒,杜氏已经败了,不敢再有悖逆之想。” “这可是杀父之仇,你们读书人不是天天将‘仁孝’挂在嘴边?” 杜珍脸色一变,抬眼看了看黄皓,心中甚是提防。 明日,父亲便要出殡,可昨夜,本为父亲治丧的成都各家世族门人忽然陆续散去。 这便是风向,杜珍看的太明白了,世上没有永远的盟友,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亘古不变。 “黄都尉,螳臂当车,唯有一死,好自为之,告辞。” 说罢,杜珍便起身拂袖而去,丝毫没有给黄皓面子。 黄皓阴怒,愤而掷碗,不愧是百年世家,实在是精明的近乎无情。 也难怪能存续百年,正是因为他们太懂审时度势了。 见蛊惑杜氏下水不成,黄皓又开始琢磨起来。 正这时,却见杜珍站在复道之下,回首望来,喊话道:“黄皓,奉劝一句,你做不了赵高。” “哼,你在教我黄某做事?” 杜珍不屑一顾,迈步离开,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去丞相府将祖父赎回。 今天一大早,他便已经听闻昨夜成都狱中,秦家人已经被放了出来,也不知道是使了什么手段,自己得赶紧去谈一谈。 此刻的刘谌,还在马蹄扬尘,一路吃土,急匆匆地重返成都。 第四十三章 你爱国吗?(下周二求追读!) 鸿俦鹄侣,振鹭鹈鹕。晨凫旦至,候雁衔芦。 木落南翔,冰泮北徂。云飞水宿,哢吭清渠。 是日,刘谌引兵三千余,携大胜之威凯旋于成都西,旌旗招展,诸将林立。 锦江两岸,城垒之下,成都百姓摩肩接踵,争相瞻望。 北地王一战覆灭来犯之敌,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使家国危而复安,威震蜀地。 连日来,成都市闾之间,尽是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更有甚者,传北地王能引天地之力,借大江之水。 新都大胜的消息传开后,一日千里,遍传蜀地,数日之间,人尽皆知。 成都朝野内外,弹冠相庆,今日闻北地王班师凯旋,太子刘睿以监国身份率一众朝臣出迎于城西永平桥外。 及近都门,百姓欢呼盈野。 刘谌驻马百步外,一身风尘,两肩霜花,无言环顾,不禁想起了孤军死战的诸葛瞻父子,略感伤怀。 抬眼见永平桥头,太子正翘首以待,刘谌长呼一口气,翻身下马,在众目睽睽之下,躬身褪去了自己的革靴双袜。 霎时间,天地为之一静。 所有人都望着北地王这怪异的举动面面相觑。 太子刘睿眉头一皱,当众脱靴,成何体统! 朝臣们也不解北地王之举,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唯有自成一团的丞相府诸臣面色平静,眼中略带惊奇之色。 刘谌提着靴子,赤脚在地上蹦了蹦,略感不适,但依旧迈步向前。 身后,屯长孟彻牵马相随,一脸迷惑。 就这样,刘谌一步一步走到了桥头,站在了众人面前,张望一眼,率先问道:“兄长,右将军阎宇可在?” “右将军自永安千里驰援而来,感染风寒,卧病在营。” “哦,如此忠良,那小弟得去看望一番。” 刘谌故作关心,可心中却满是嘲讽。 老子淋了几天雨都好好的,你一个带兵的右将军身子骨比我还弱? “现在?” “现在!” 太子刘睿一愣,眉头渐舒,似乎会意。 这时,站在太子身后的侍中张绍低声提醒道:“地上屑石遍布,殿下何故赤脚?” 群臣皆疑,投来目光。 刘谌面色一肃,睥睨群臣朗朗道:“孤怕忘了先帝当年步履维艰,故赤脚步行尔。” 此话一出,群臣自惭,都避开了刘谌的目光,不敢直视。 太子刘睿感慨一叹,拍了拍刘谌的臂膀,竟也躬身褪去了靴袜。 群臣一时呆住,左顾右盼,互相投去了探询的目光。 脱还是不脱? 刘谌可不等他们,急着去会阎宇,同太子并肩,一齐大步流星地自城西永平门入,穿城而过,直向东城外阎宇军营。 百官相随,成都百姓亦奇之,遂俱涌往城东观望。 此刻,阎宇正在营中愁闷,忽然兵卒急报:“启禀将军,北地王同太子一道,携朝野臣民俱向我来!” 刘谌直奔阎宇而来,令本欲待价而沽的阎宇乱了阵脚。 正这时,帐外又传军情。 “报~北地王兵马正向我后路抄去!虎骑监糜照引虎骑三千东出,说是护卫太子。” “什么???” 那兵卒又重复一遍,阎宇愕然。 不对呀,常言道先礼后兵,北地王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 阎宇心中发毛,汗流浃背,哆嗦道:“速令牙门大开,诸将往营门迎驾!” “将军,您不是病了吗?” “滚~” “哎!” 不久,营中鼓响,众将闻召火速聚向营门。 阎宇冠服齐整,领诸将静静恭候。 片刻,就见北地王与太子联袂而来,仔细一看,两人竟赤脚行路,阎宇眉头一跳,心中不安至极。 待至跟前,阎宇携诸将大礼参拜。 刘谌故作惊奇道:“右将军不是病了吗?” “闻殿下凯旋,臣痊愈了。” “哈哈哈,孤还有这等本事?” 阎宇满头大汗,不敢答话,直请众人入营。 远处,成都百姓尽在围观,有什么话还是里面说为好。 可没想到刘谌却是摇了摇头,笑道:“孤来就问你一句话,问完便走。” 阎宇咽了咽口水,眼神慌张道:“大王但问无妨,臣绝无虚言。” “你爱国吗?” 正这时,阎宇身后脚步雷动,回首看去,大队兵卒正自后营奔来。 领兵的正是西乡侯张瑛与安汉侯王训。 阎宇心惊胆战,连忙下跪道:“臣爱国,生是大汉的人,死是大汉的鬼!” “很好!” 刘谌大笑着将手伸到了阎宇面前。 阎宇惊恐抬眼相望,刘谌却是一脸理所当然的勾了勾手。 在场的群臣面色大变,个个心惊。 太子刘睿也是瞬间提起了心,当众褫夺兵权,这怕是不妥吧。 阎宇怎么说也是右将军,这样也太折损其颜面了。 于是刘睿转过身,在刘谌耳边低声道:“贤弟,此举不妥。” 刘谌却是笑呵呵盯着阎宇,不为所动。 仗兵自恃,待价而沽,我还管你阎宇的面子? 爱国不坚决,就是坚决不爱国,今日这兵权,老子收定了! 见阎宇不肯动弹,西乡侯张瑛与安汉侯王训同时拔剑,杀机毕露。 阎宇只觉得脑后阴风阵阵,心道今天算是栽在北地王手里了。 旋即脑袋一垂,十分沮丧地从怀中摸出了虎符,双手呈上。 刘谌轻轻拿起,躬身按住阎宇的肩膀轻声道:“孤不是神医,治不好你的病,你镇守永安劳苦数载,孤给你选个清净地方,这段时间你好好休养身心。” “臣领命......” 阎宇声音颤抖,叩拜谢恩。 他知道,自己怕是要被软禁到死,终身不用了。 刘谌旋即以摄政王名义,下旨收了阎宇永安都督印,勒令其冠带闲住。 又命安汉侯王训暂统阎宇所部,原地待命。 刘谌一通操作,便将右将军阎宇拿捏,见识了北地王的雷霆手段,群臣皆心生敬畏,目光都顺从了许多。 太子刘睿连连苦笑摇头,在一旁又温言宽慰了一番阎宇。 阎宇只当是太子与北地王一个唱红脸一個唱白脸,心中沮丧憋屈。 收了兵权,刘谌将虎符揣进了怀里,心情大悦,便邀太子回城。 太子无奈一笑,欣然共返,群臣与阎宇俱从行。虎骑监糜照率精骑三千列队拱卫。 行数十步,太子刘睿不经意间瞥见刘谌不知什么时候已穿好了靴袜,只有自己还在赤脚,于是道:“你不是说要感受步履维艰吗?怎么又偷偷穿好了靴袜?” 刘谌下意识搂住太子肩头,嘿嘿一笑道:“路踏平了,自然就不用感受了。” 刘睿一愣,旋即会意,开怀大笑,便蹬上了革靴,步伐轻快起来。 后方群臣个个眉头紧蹙,哎呀!勾肩搭背,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第四十四章 孤真的是请人喝茶(求追读!) 刘谌摆平了阎宇,收了其麾下八千永安兵马,便回到了丞相府。 方至府前,便见门下督宗复正不耐烦的向外赶人。 大尚书卫继急忙上前阻拦,宗复见北地王归来,急忙上前行礼。 “发生何事?” “回大王,此人乃是杜祯之子,名唤杜珍,来讨人的。” 刘谌心中了然,卫继回来的路上已经将世族之事禀报于他。 果然,世族害怕的不是皇权,而是明晃晃的刀子,这杜氏便是准备拿来儆猴的鸡。 杜珍见北地王,愣了一瞬,便上前大礼叩拜。 “杜珍拜见大王。” “怎么?你也来丞相府喝茶?” “请大王开恩,饶我杜氏一条生路,杜氏必定举全族之力,以报大王。”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刘谌甚是满意,便命杜珍入府说话。 丞相府内,掾曹忙碌,自刘谌居丞相府摄政以来,朝野大小事宜全部转入府内处置。 尚书台彻底冷清了下来,几乎成了一个摆设。 刘谌来到了丞相府后院,池塘清波,一一芙蕖艳。 亭台之中,刘谌跪坐于中,卫继和杜珍分坐左右。 “说吧,杜氏能给孤什么?” “殿下想要什么,杜氏就给什么!” 杜珍回答的十分麻利,令刘谌不禁心中稍感讶异。 年纪轻轻竟这样有魄力,杜祯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哈哈哈,你想要什么?” “殿下给什么,杜氏就要什么。” 杜珍的回答滴水不漏,态度谦卑,令刘谌咋舌。 霎时间刘谌竟还有点不适应了,不愧是百年世族,主打一个识时务。 刘谌沉吟片刻,看了看杜珍一脸诚恳的模样,心中有了大胆的想法。 正好可以用杜氏来试一试水,看看别家的反应。 “孤有三件事,杜氏办好了便是大功一件,办不好就是满门抄斩。” “殿下但请吩咐,杜氏无有不从。” “清实田亩,上缴私兵,按田补税。” 刘谌话音一落,大尚书卫继眼皮突突直跳,欲言又止。 这三件事,直戳世族的命脉,弄不好是要逼反这些地头蛇的。 杜珍也目露震惊,他本以为北地王会趁机榨取钱粮,可万万没想到要革新改制! 一旦自己答应,杜氏可就要站在风口浪尖了。 世族是绝不会同意清丈田亩的,就拿他们杜氏来说,自丞相去后,岁增隐田,藏匿户口,连他杜珍都不知道现在杜氏究竟有多少田地与佃户。 蒋琬、费祎执政时各家还稍有收敛,可自尚书令陈祗上任后,内有黄皓,外有陈祗,朝政混乱,世族便开始肆无忌惮的兼并良田,侵吞丁口。 刘谌见杜珍沉默,轻轻拍了拍案几,笑着说道:“风浪越大,鱼越贵。” 杜珍瞪大了眼睛,乍一听北地王这话真是粗糙。 可细细一品,却又不乏滋味,这件事若是杜氏干了,会成为世族的叛徒,但收获的却是北地王的庇护。 有朝一日,万一北地王成了大事,杜氏也将会乘风而起。 权衡许久,杜珍下定了决心,做了不一定会成,但不做却一定会死。 “杜氏愿意照办。” “好!从今往后,在《蜀科》之内,孤罩着你杜氏。” “还请殿下宽释族老,我祖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诶唷,差点忘了,杜老还在喝茶呢。” 刘谌一拍脑袋,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东苑,偏厢之内,茶汤香气四溢。 案几之上,摆满了盛满茶汤的陶碗,粗略一看,少说也有十几碗。 门下督宗复手中握着蒲扇,正玩命扇风,将茶汤吹凉,一边挥动一边口中振振有词道:“杜老,凉了,可以喝了。” 在他对面,杜氏族老躺在地上翻着白眼,腹胀如球,口中不断向外吐着酸水,就像是涌泉一般。 宗复见状,赶紧跑上前拍了拍老者的脸,满口亲切道:“杜老,要不小子来喂您?” 杜氏族老目光呆滞,无力的动了动手指,他本以为自己要遭牢狱之灾,皮肉之苦,谁知道他娘的是真喝茶。 这几天可是把他折磨的够呛,就剩最后一口气吊着了。 正这时,刘谌一头扎了进来,杜珍也顺势走入,见祖父正躺在地上口吐水花,目瞪口呆。 卫继站在门外没有进来,刘谌摸了摸鼻尖,说道:“孤请杜老喝茶,没想到杜老如此能喝。” 杜珍面色一变,连忙上前查看,见人还活着,这才松了口气。 要不然他杜氏一真的要父子排排躺了。 杜氏族老见到了自己孙儿,终于回过神来,欲哭无泪。 宗复搭手同杜珍一同将人扶了起来,却不想杜氏族老又是几口酸水吐了出来,狼狈不堪。 “卫长史,替孤送送杜老。” “喏。” 卫继寻了一架马车给杜珍,并亲自送杜氏祖孙出府。 刘谌则返回了后院园池畔,满池的芙蕖映日,十分赏心悦目。 清香之气令人心旷神怡,片刻卫继返回。 “大王,方才那三策是否操之过急?眼下剑阁正在鏖兵,万一逼反世族,国朝又将陷入内外交困之境地。” “自失了荆州,国朝什么时候又不是内外交困呢?” 刘谌喟然一叹,池中风荷轻举。 卫继黯然沉默,失去了荆襄,大汉便一直处在了被动之中,眼下曹魏伐蜀失利,司马昭自顾不暇,的确是大刀阔斧整顿内部的良机。 正好阎宇又从巴东带回了八千边军,以大胜之威,兵马之壮,犁庭扫穴,一举革除弊政。 “这件事,便交给卫长史了,让杜氏来做表率,先从成都开始,孤会让关内侯宗焓率兵三千听你调遣,不要怕杀人。” “臣领命!” “世族私兵部曲俱须收缴,但有不从,一律按谋反论处。” “臣明白了。” 处理政务并非刘谌所长,卫继乃是忠良之臣,专业的事情还是交给专业的人。 土地、兵权、人口绝对要牢牢掌握在手,不容有失。 将诸事交待给卫继之后,刘谌便召来了西乡侯张瑛。 “大王有何吩咐?” “率兵五百,随孤去发横财。” 张瑛眼角一抽,却不知是何人又要倒霉。 方才他还看见杜氏族老上吐下泻地出府而去,那叫一个惨。 刘谌却是已经急不可耐的搓起了手,有头猪养的差不多了,该宰了。 第四十五章 贪,接着贪(明天求一手追读!) 天气晴好,池鱼欢畅,可是黄皓却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右将军阎宇不肯见他,杜氏又拒绝合作,令他颇为挫败。 正这时,有心腹快步前来,低声禀报道:“家主,右将军阎宇的兵权被北地王夺了。” “什么?” 黄皓大惊失色,那心腹便将来龙去脉细细讲了一遍。 说完,黄皓便像是霜打了茄子,顿时没了精神气。 阎宇可是他在朝野之中最大的倚仗,居然就这样被夺了兵权,令黄皓心中发堵,难以接受。 那夜谯党覆灭,黄皓吓得没敢出宫,一直在皇帝身边待到刘谌领兵出城才算是松了口气。 他知道北地王没有收拾他只是因为当时新都事急,并不是因为北地王宽恕了他。 现在北地王重返成都,他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想到这,黄皓不禁更加生气,忍不住骂道:“该死的阎宇,误我大事!” 阎宇忠勤于事,但就是心志不坚,说白了就是墙头草骑墙派,见黄皓弄权,便依附于黄皓,有奶便是娘。 正在气头之上,忽有家仆惊慌来报,府外有兵马开到。 黄皓顿时心肝一颤,面无血色,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知道定是北地王来了。 果不其然,刚一转身,刘谌就带着西乡侯张瑛笑呵呵地迎面而来。 两人还东张西望,观赏着黄皓这豪奢精美的府邸。 刘谌忍不住赞叹道:“黄都尉还真是有钱人。” 一旁的张瑛抿嘴憋笑,这才明白原来这横财就是黄皓。 黄皓老远看见了两人,两腿发软,就好像是看见了黑白无常,小命即将不保。 见北地王笑容越发灿烂,黄皓的脸绿的深沉。 “黄都尉,你这宅子可比孤的王府还精美。” 刘谌近前,当面一句玩笑话,黄皓便二话不说,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满头大汗。 阎宇不会把自己撂了吧? 要是叫北地王知道自己的谋划,非将他剁了不可。 “奴婢知错了,请大王饶小人一命。” “你何错之有啊?” “我我我......” 黄皓冷汗涔涔,跪地垂首支支吾吾不敢作答。 刘谌便笑着蹲在了黄皓面前,吓得黄皓就差将脑袋埋进土里。 “知道孤为什么那晚没有收拾你吗?” “定是大王仁心宽厚,不屑与小人计较。” “哈哈哈,难怪你能蒙蔽圣上,这张嘴确是灵巧。” “小人句句肺腑之言,绝非假话!” 黄皓此刻就像是一只被剪了翅膀的鹌鹑,彻底没了胆气。 西乡侯张瑛看着黄皓这般模样,心中别提有多畅快了。 想当初,黄皓与陈祗同流合污,弄得朝野乌烟瘴气,常常向朝臣索贿,十分张狂。 受了五六年的鸟气,今天心里终于舒坦了。 “孤是为了等你将阎宇召回呢,杀你不过易如反掌,孤在乎是阎宇手里的兵马,说起来,你还得感谢阎宇让你多活了几日。” 刘谌冷笑一声,留了黄皓一命,就是给黄皓联络阎宇的时间。 黄皓弄权多年,岂能没有自己培植的党羽亲信。 刘谌别的或许不记得,但是黄皓与阎宇有勾连的他可是了解的。 毕竟黄皓可是想用阎宇顶替姜维,足见两人勾连之深。 当晚若是一刀将他砍了,阎宇或许就不敢率兵返回成都了。 黄皓闻言颤栗,心中惊惧不已。 他还以为是北地王将自己遗忘了,原来自己不过是个小丑罢了。 废物阎宇,一点也靠不住! “大王,小人错了,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您就饶小人一命,小人愿为大王做任何事情!” “孤不杀你,怎么发财?” 刘谌拍了拍黄皓的脸颊,面露为难之色。 黄皓惊恐万分,顿时叩首垂泪乞求道:“小人愿主动将所有财物上缴朝廷,分文不留!” 刘谌起身,故作沉思之状。 黄皓一看有戏,绞尽脑汁开始想保命的筹码。 “小人还知道朝中何人贪墨甚巨,小人愿主动交待,洗心革面。” 刘谌眼珠一转,俯瞰低声道:“你是个聪明人,再好好想想。” 黄皓奸猾狡诈,只一瞬,便悟到了北地王话中之意。 他明白了,北地王肯定是有要用到自己的地方,否则又何必亲自率兵前来。 要用自己,那一定是见不得人的脏活。 脑筋飞转,黄皓大概猜到了一二,于是牙关颤抖道:“大王要对付世族?” 刘谌欣慰一笑,人是坏了点,但是脑子够灵光。 俗话说得好,恶人自需恶人磨,用黄皓去给世族放血再合适不过了。 毕竟不能让自己人去做这个坏人,到时候就算世族不满,也可杀了黄皓了事。 革除弊政阻力重重,光靠卫继和朝廷可不行。 黄皓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但有犹豫便是死路一条。 “小人愿为大王赴汤蹈火!” “那倒也不至于。” “殿下但请吩咐。” “接着贪。” 黄皓愣住,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西乡侯张瑛也是一头雾水,不解其意。 刘谌诡异一笑,便对黄皓详细交待了起来。 黄皓听得直瞪眼,好家伙,终究是自己见识短了。 “大王......事成之后,就算您不杀小人,小人怕也是活不成了。” “没事儿,孤不会亏待你,真要死也一定给你个痛快。” 刘谌一脸郑重,黄皓却是表情扭曲,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西乡侯张瑛在背后瞪着刘谌,眼珠子都快蹦了出来。 “小人......谨遵王命。” “诶,差点忘了,今天是来发财的,黄皓,孤上次送伱的珠宝你看......” “有有有,大王稍候,小人这就命人取来。” 黄皓自地上直接蹦起,连忙尖声呼唤下人去搬十箱财物前来。 不一会儿,刘谌面前便摆着十大箱的珍宝钱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分外耀眼。 “大王,若是不够您尽可遣人全数取走。” “啧,还有多少?” 黄皓咽了咽口水,眼神躲闪,吞吞吐吐不敢直言。 这几年,他可没少敛财,说不上富甲天下,但也不是个小数目。 “还......还有钱三千余万,黄金一百斤,锦缎五百匹。” 刘谌不禁眼角一抽,好家伙,成都国库也才只有金银各两千斤,折算下来也不过两千五百万钱左右。 西乡侯张瑛目瞪口呆,差点没忍住拔剑砍了黄皓。 难怪国库如此空虚,合着都让内贼监守自盗了。 黄皓瑟瑟发抖,这可是他当权数年贪墨所积,就这他还没敢说分给尚书令陈祗的那一份呢。 刘谌久久无言,面色冷峻,片刻,声音低沉问道:“黄皓,你知道一匹上等的战马需要多少钱吗?” “回大王,上等蜀马约二十万钱。” “你可知一名兵卒年需钱粮折算几何?” “小人......不知。” 黄皓又不懂行军打仗,哪里知道这個。 刘谌扭头看向了西乡侯张瑛。 张瑛上前两步,瞪着黄皓道:“回大王,一名兵卒年耗粮折算五千钱,一匹战马年耗粮折算八千钱,共计一万三千钱。三千万钱则可支三千精骑一年之用,若是步卒,则人数翻倍。” 话音方落,刘谌便仰天一叹。 倘使姜伯约有此钱粮又或是人马,也不至于捉襟见肘窘迫难支。 这还只是黄皓乱政期间自己所贪,更不用想与其同流合污之人。 刘谌顿时没了心情,便语气冰冷道:“孤交待你的事,就以你贪墨之数为标准,你若是贪不回来,别怪孤不客气。” 说罢,刘谌便令张瑛带上这十箱财物,返回丞相府。 黄皓颤颤巍巍的送走了北地王,因惊吓过度而浑身脱力,当即瘫倒在门前。 上一个对他有如此压迫感的人,还是侍中董允。 不不不,董允顶多是斥责他,可北地王是要他的命! 第四十六章 收手吧,阿元!(明天追读很关键!!) 回去的路上,西乡侯张瑛抓耳挠腮,实在是忍不住,出言问道:“大王,这样万一那些人狗急跳墙了可如何是好?” “呵,跳起来了就按下去。” 刘谌将这些腐朽的世家门阀看的透透的,这帮人的特性就是慕强,只有归顺强者,才会让家族得到良好的存续。 要不然杜珍会连杀父之仇都肯忍气吞声,说到底一切都是为了家族的利益。 张瑛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心中暗道:这一回树大根深的世族们可算是踢到铁板了。 摆平了阎宇,收拾了黄皓,朝廷内便没什么大的隐患了。 接下来就是和蜀地世族们过招,于是刘谌决定走一趟成都县狱,去看看县尉龚迟的真心话大冒险任务完成的如何了。 成都县狱,大牢内。 龚迟正躺在牢房内的草席上呼呼大睡,在阴暗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正用惊疑不定的眼神盯着龚迟厚实的背影。 牢房栏杆外,传来了痛呼声,令人听得汗毛倒竖。 秦安闭上眼捂住了耳朵,浑身颤栗起来,这十几天他不知道吃了多少鞭子,都已经产生了心理阴影。 正这时,牢房外窜出一名县兵,拍打着栏杆呼唤龚迟道:“龚头儿,大王来了!” 龚迟耳朵一动,麻溜地爬了起来。 秦安受惊,赶紧将头埋了起来。 龚迟刚一出牢门,就看见了北地王带着西乡侯张瑛负手而来。 “不知大王驾到,末将有失远迎。” 刘谌没有理会,探头向牢房内看了看,问道:“这是哪位?” “回大王,此人名叫秦安,原为谒者仆射,谯周的门人。” “秦氏?孤听说秦家人不是已经放了吗?” “是放了,但是没有完全放,卫长史说让别家琢磨去吧。” 刘谌一愣,顿时明白了卫继的用意。 故意放几个秦家人,别家的人一个不放,这可就将秦家直接架在了火上,有口也说不清了。 “孤看牢城外围了不少人,都是做什么的?” “那都是各家派来探视送餐的,末将怕出意外,一个都没让进来。” “哈哈哈,看来你任务完成的不错,孤很满意。” “谢大王夸赞,臣不敢居功。” 龚迟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这下应当没有性命之忧了。 为了好好伺候这帮逆党,他可是连续十余天没有回家,亲自住在牢里看着这帮家伙,就怕出个意外。 忽然,蜷缩在角落里的秦安扑到了跟前,抓着栏杆央求道:“大王,饶臣一命,臣愿说服家主率成都秦氏效忠大王。” “稍安勿躁,难道秦氏还会放弃你不成?” 刘谌微笑着点头宽慰道,好像这人不是自己抓进来的一样。 这一句明知故问,可算是杀人诛心了。 秦安顿时崩溃,因为他知道,当家族觉得不值得的时候,将会毫不犹豫的放弃他。 刘谌嘴角轻扬,自古攻心为上,分裂这不就来了吗? 当秦安心生绝望之际,刘谌故意对县尉龚迟道:“今日是最后一日了,给他吃点好的吧,年纪轻轻实在是可怜,唉!” “是,殿下。” 说完,刘谌便摇头叹息离去,龚迟也赶忙跟上相送。 秦安听见这话直接瘫软,脑袋之中一片空白,连哭都哭不出来。 牢城外,刘谌望着远处的人头攒动,离开前对身后的龚迟吩咐道:“你找人私下放风出去,就说孤明日便要处置逆党。” “喏!” 不久之后,消息便在牢城外的各家仆役中传开,转眼之间,众人便一哄而散,纷纷奔回各家报信。 益州府衙,正堂内,坐着四人,皆面色凝重。 主座之上,益州别驾从事柳伸淡淡问道:“杜氏已经认栽,北地王明日便要动刀杀人,咱们如何抉择?” “这是在逼咱们出钱买命,有第一次便有无数次,万不可服软。” 说话之人,粗声大气,乃是执金吾任元。 成都世族五大姓:杜、柳、任、张、秦。 任家掌握了锦官城中三分之一的织工,是生产蜀锦的主力。 丞相诸葛亮曾言决敌之资,惟仰锦耳。蜀锦可是大汉的经济支柱之一。 这也是任元如此有底气的原因,只要任家罢工,蜀锦产量便要腰斩。 “今日缴钱,明日纳粮,而得一夕安寝,绝非长久之计。” 蜀郡太守张玄叹息道,北地王若是放了各家之人,大家相安无事该多好。 他们世居蜀地,自刘璋父子到先帝刘备,从没有人敢真正对他们动手。 “治中从事何故不说话?” “哼,独独放了你秦家人,怕是已经纳了投名状吧。” 治中从事秦楷面色涨红,对执金吾任元白眼相向。 眼看几人将要吵起来,别驾从事柳伸拍了拍桌子,皱眉道:“诸位恐怕还不知道,丞相府已经放出风来,要将杜氏清实田亩,收缴私兵,按田追税了。” 堂内闻言,顿时如坐针毡,彻底急了。 执金吾任元更是对杜氏破口大骂,直言其为叛徒。 “此例绝不可开,诸位,比起这個,舍几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正是,不用说了,我等四家联手,停工罢市,我与那黄皓交好,想想办法弄一道皇帝旨意撑腰,妥协是不可能妥协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执金吾任元拍案而起,一脚踹飞了面前的案几,气急败坏地离去。 治中从事秦楷也是面色忿忿,本还想缴纳些钱粮将自己那侄儿赎出来,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张玄也面色难堪,起身道:“某这就回去,以蜀郡守名义罢了两江之市。” “好,在下便以益州府名义刊发公文,裁汰锦官城机杼之家三百户,正好关闭别家名下的蜀锦作坊。” 自从领益州刺史的诸葛瞻殉国后,朝廷混乱便未补缺。 州府诸务都暂由佐官别驾代理,杜祯被杀后,柳伸便成了益州刺史府的实际理事之人。 “那老夫也给工曹批一道修整锦江码头的文书,暂停锦官城商运十日。” 治中从事秦楷也眯眼冷冷道,他也是刺史麾下高级佐官,主众曹文书,居中治事,故名治中。 几人三言两语,各显神通,准备好给刘谌一个下马威。 锦官城商运繁忙,冠绝蜀地,尤其以蜀锦远销吴魏两国而负有盛名。 但凡断绝一日,朝廷收入便会损失巨大。 另一边,执金吾任元风风火火的奔往了奉车都尉黄皓的府邸。 他准备贿赂黄皓一番,让其蛊惑皇帝下一道圣旨为他们站台。 “黄皓,出来!” 任元踹府门而入,将阻拦的下人打翻在地,站在院中暴喝一声。 若不是事急,他才不会登临这阉宦之府。 等了片刻,便见黄皓从房中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执金吾如此登门,实在是令寒舍蓬荜生辉。” “少废话,办个事。” “何事?” “十万钱,弄一道圣旨出来。” 任元凑近,压低嗓门厉声道。 黄皓下意识退避几步,嘴角勾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 “办不了,陛下身边有侍中张绍盯着呢。” “二十万钱!” “可以办,但是要支开秘书令郤正也很费劲。” 任元虎眼一瞪,这狗日的黄皓心是真的黑。 黄皓虽一脸平静,可心里苦啊,二十万够个屁!北地王给他的任务可是三千万! “给个痛快话,多少能办?” “这要支开张绍、郤正,还要哄陛下开心,还得孝敬太子,少说也得百万钱,算上咱家的辛苦费,收你二百万钱不过分吧?” 任元听得是眼皮直跳,但是现在能和皇帝说上话的只有黄皓了。 要是有一封圣旨做保,比起家族私兵和要被追缴的税赋,二百万钱算不得什么。 犹豫片刻,任元便咬牙道:“二百万就二百万,一个时辰内,我要见到陛下大赦的圣旨。” 黄皓心思一动,旋即奸笑起来,这帮世族又来这一套。 自丞相诸葛亮仙逝以后,细细一算,三十年间本朝已经前后大赦十二次。 最近的一次便在今夏,闻魏兵来犯,皇帝下旨大赦天下,以凝聚人心。 可实际上,这次大赦是为了什么,黄皓身为近臣最清楚不过。 正是谯党鼓吹降魏,皇帝迫不得已想要挽回人心以求一致对外,大赦不过是对世族兼并土地侵吞朝廷钱粮的默许。 “加急的话,可就不是这个价钱了。” 黄皓幽幽来了一句,任元顿时大怒,上前一把揪住了黄皓的衣领,铁拳高举,冷冷道:“小小阉宦,本将劝你不要得寸进尺。” “一千万钱,一枚不少。” “成......交。” 任元将黄皓一把松开,黑着脸迈步离开,一千万钱四家均摊也还能接受。 黄皓冷笑几声,整理好了自己的衣衫,一边遣人知会北地王,一边命下人备了马车前往宫中。 ...... 丞相府,刘谌正在园池畔摆弄着一柄元戎弩,忽然接到了黄皓密报,不禁开怀大笑。 身边的西乡侯张瑛看的是直摇头,甚至都有点可怜这四家世族。 刘谌顺势举起了弩机,对准远处假山,低眉一叹,装模作样道:“收手吧,阿元!” 第四十七章 谁说阿元就不懂得收手呢?(求追读!) 黄昏之时,丞相府内,急报频传。 先是锦官城生乱,三百织户忽然被裁汰,当街闹了起来。 而后锦官城码头被蜀郡工曹关闭,往来商船皆滞留于锦江之上,挤作一团。 酉时,锦官城大乱。 卫继匆匆找到了还在埋头钻研元戎弩的刘谌。 “大王,锦官城出事了,州郡两府同时动作。” “甚好,自己送上门就省的孤找他们茬。” 虽然荡平了朝中谯党,但是州郡两府主官仍把持在世族手中,地方早已经烂透了。 刘谌这回就是要直接将益州和蜀郡的权力一并收回来,彻底将朝廷和地方权力捏在自己手中。 否则令有所出,州郡也会阴奉阳违。 “传孤之命,令龚迟提谯党从犯至咸阳门待斩!” “喏!” 说罢,刘谌提着元戎弩带着张瑛及兵马五百便往咸阳门。 卫继立即以丞相府名义颁发布告,咸阳门下菜市口,将斩谯党逆犯。 布告一出,成都沸腾,百姓皆闻讯而来,刘谌站在咸阳门城楼之上,望着人山人海,不禁感叹道:吃瓜之心自古热烈。 不一会儿,龚迟便将十几名逆党俱押至咸阳门外。 跪在最前方的是几名谯周心腹党羽,分别是大鸿胪杜玉、大理柳毅、大司农任弘、少府张恪、谒者仆射秦安。 杜柳任张四人皆是朝廷九卿之一,秩中两千石的重臣。 几人被打的遍体鳞伤,跪在地上目光呆滞,像是丢了魂魄一般。 “启禀大王,人犯俱已押到,请大王示下!” “酉时三刻,立斩不赦!” “喏!” 龚迟在城楼下得了王命,便命刀斧手就位,看了看天色,再有一炷香的功夫差不多就到时间了。 就在这时,执金吾任元带着数十马车停在了黄皓府门之前。 马车之上,是四大家凑来的金一千斤,折合一千万钱。 没等任元踹门,就见中门打开,黄皓手中举着一卷圣旨,眉飞色舞。 任元顿时大喜,只要钱足够,黄皓办事还是靠谱的。 于是他立刻令仆役们将马车自黄府旁门驶入,交钱拿货。 任元正准备伸手拿过圣旨之时,却被黄皓闪开,一把抓了个空。 “什么意思?” 任元眼中顿生杀意,还有一炷香的功夫,自己的叔叔大司农任弘就要人头落地了。 这个时候敢耍把戏,那可就别怪他心狠手辣了。 “陛下说赦不妄下,宫里的殿宇明堂都已经许久没有修缮过了。” 黄皓也不惧,退入院内,左右门后忽然闪出七八羽林郎来。 任元顿时面色大变,气的咬牙切齿,没想到连皇帝也想趁机捞一笔。 可眼下这道圣旨很重要,有了圣旨,就有了皇帝撑腰,只要在咸阳门下宣旨,北地王总不能当众抗旨不遵吧。 “陛下要多少?” “两千万钱。” “多少???” “两千万,翻修宫殿可不是小数目。” 若不是黄皓身边有羽林郎,任元真的会拔剑把黄皓给劈了。 天色将晚,救人迫在眉睫! 任元一狠心,说道:“数目太大运送不便,膏腴良田每亩两万钱,用地契折算献给陛下,可否?” “甚好。” 黄皓一脸淡定,仰面看了看天色,心中偷乐。 于是任元又匆匆而去,火烧眉毛,另外三家没有犹豫各出了两百五十亩良田地契交予任元。 不久,任元去而复返,将一沓地契拍在了黄皓胸口上,怒气冲冲地取走了黄皓手中的圣旨,来不及耽搁,直奔咸阳门下。 酉时三刻,咸阳门上下,火把明亮,人潮涌动。 龚迟算了算时辰,转身仰面道:“大王,酉时三刻已至!” 刘谌正举着五石机元戎弩朝着下面的逆犯乱瞄,闻言便下令道:“斩!” 龚迟立刻令刀斧手就位,面对死亡,逆党众人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 为首的五人面如死灰,被刀斧手按下了脑袋。 正在龚迟准备下令行刑之际,当街一骑飞来。 “圣旨到,刀下留人!” 执金吾任元驰至城楼之下,手举圣旨厉声高呼。 众逆犯瞬间抬头,喜极而泣,有救了,可算是有救了! “大王,陛下大赦了。” 任元骑在马上,仰面得意道。 围观的成都百姓一片哗然之声。 正这时,益州别驾从事柳伸、治中从事秦楷、蜀郡太守张玄联袂而来。 跪地的秦安忍不住叫道:“叔父,救我!” 治中从事秦楷目光一凛,却是没有理会,救人都是其次,让北地王与世族妥协才是首要目的。 任元见北地王不吭声,气沉丹田,气焰更盛道:“大王,这可是陛下旨意!” 话音刚落,只听城上霹雳弦惊,一支弩箭呼啸而发,直接射死了任元胯下战马。 战马轰然倒地,任元一骨碌从马背上翻滚在地,惊惧不已的望向了城头。 城下霎时鸦雀无声,目光齐齐向刘谌汇来。 “见了孤,记得下马。” 刘谌收了弩机,不咸不淡地俯视任元道。 区区执金吾,也敢王前纵马?上一个见了老子不下马的还是费立,这会儿应该已经投胎了。 “接着行刑,接着砍!” 刘谌冲着龚迟摆了摆手,根本没把任元和四大世族放在眼里。 任元面相狰狞,阴狠道:“大王可是要抗旨不遵?” 后方,益州别驾从事柳伸上前拜道:“大王,乾坤朗朗,圣旨当面,请大王三思。” “陛下大赦乃是仁德之举,殿下抗旨又是何故?” 治中从事秦楷也抚须上前,环顾一众围观的成都百姓向刘谌发难。 蜀郡太守张玄上前几步,站在了秦楷身边,以示附和。 刘谌暗自冷笑两声,连年大赦,连年宽宥,也没见你们这帮世族感恩戴德,对朝廷效之以死。 任元举着圣旨,挥了挥手,身后的一班亲卫部曲立刻上前,准备强行将一众逆犯带走。 忽然,咸阳门内,西乡侯张瑛带着部卒冲出,拔刀相向。 “任元,陛下既有旨意,孤自当遵从,来,当着这成都百姓的面,给孤宣旨!” 刘谌站在城楼朗声道。 任元也不啰嗦,哼笑几声,当即展开了圣旨。 “朕闻天地之道,福仁而祸淫;善积者昌,恶积者丧......念先帝之诫,丞相之诲,赦不妄下,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故......故......” 念着念着,任元的脑门上便冒出了冷汗,口中吞吞吐吐,不敢往下宣读,频频回顾柳伸等人,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柳伸察觉不对劲,正要上前,忽然尖啸声再次响起,一支弩箭插在了他的脚尖之前,箭尾正嗡嗡作响,令人头皮发麻。 “龚迟,天太暗,执金吾怕是看不清字了,给他举个火把。” “喏!” 龚迟也是老油条了,自然知道这圣旨怕是有古怪,任元不敢往下读,于是便举着火把上前,毕恭毕敬地问道:“执金吾,能看清否?” 任元此刻大脑已经宕机,心中恨不得将黄皓生吞活剥。 上当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大赦的圣旨!黄皓骗了他! 见任元不应,龚迟又嗓门大了一些。 “执金吾,能看清否?” 任元回过神来,偷偷瞄了一眼城楼上,面色乌青,骑虎难下。 他不敢念下去,因为这圣旨是他托黄皓弄来的,一旦念出来,任家也就自绝于世家之林了。 “张瑛?” “臣在!” “孤看执金吾还是看不清楚,你也去帮忙举个火把。” “喏!” 西乡侯张瑛可就没龚迟那么客气了,上去就在任元耳边嘀咕了一句:“殿下说了,你自己来念便可以加上一句,换了别人可就不一样了。” 任元顿时怔住,余光瞥见了自己那满眼求生之意的叔父,大司农任弘。 他明白了,这是北地王给他的恩惠,也是最后的投效机会。 换了别人,任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顷刻之间心思百转,任元咽了咽口水,感到了阵阵寒凉。 大司农任弘久跪于地,加上浑身伤痕,难以支撑,口中痛呼连连传入任元耳中,令他揪心不已。 片刻,任元牙关咬碎,艰难念道:“故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今谯党作奸犯科,里通外敌,是为大恶,汉室巍巍,岂容背主之臣;天日昭昭,不赦卖国之罪,一众逆党,俱须伏诛......” 霎时间,人群惊呼迭起。 柳伸瞠目,秦楷结舌,张玄面如土色。 这时,西乡侯张瑛给任元使了個眼色,任元声音颤抖着又加了一句:“然大司农任弘乃受胁迫,委屈其中,有检举之新功,念丰储之旧劳,故免死罪,罢官夺职。” 楼头上,刘谌得意大笑。 谁说阿元就不懂得收手呢? 第四十八章 秋风宝剑,落日旌旗(求追读!) 手起刀落,十几颗头颅滚落,血溅于咸阳门下。 围观百姓起哄沸腾,叫好之声此起彼伏。 任元扶着大司农任弘站在一边,眼睛直勾勾望着一地人头,面色复杂。 他不用看便已经感受到了来自柳伸等人的冰冷目光,心中发虚不敢与几人对视。 任家,现在已经成了北地王的形状。 治中从事秦楷万万没想到局面竟会如此,望着侄儿秦安的尸首,捂着心口双目通红道:“任元,误我......” 蜀郡太守张玄双手颤抖不止,六神无主的看向了柳伸。 正这时,刘谌领着张瑛笑呵呵走到了几人面前。 “诸位给陛下修宫殿孤很满意,但诸位的态度孤不喜欢,你们说,孤该拿你们怎么办?” 柳伸满腹憋怒忽然之间化为了一腔恐惧。 方才砍脑袋的场面不断在眼前浮现,他的心已经乱了。 蜀郡太守张玄没了脾气,余光瞥见了西乡侯张瑛那幸灾乐祸的眼神以及森森刀兵,不知不觉双膝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臣,知罪了。” 柳伸见状,也缓缓拜倒在刘谌脚下。 人死了可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柳家数代经营颇为不易,若是毁在自己手里,死后有何脸面去见祖宗。 杜氏称臣,任家俯首,单靠柳家和秦家岂能扛得住北地王的怒火。 “臣也知罪,请大王责罚。” 柳伸一个重重的响头磕在了地上。 治中从事秦楷却是梗着脖子不肯低头,只道是张玄与柳伸没有骨气。 刘谌脸色一冷,沉声道:“张瑛,将逆党秦安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谨遵王命!” 还没等秦楷破口怒骂,张瑛的拳风便呼啸而至,当场将其打翻在地迅速拖走。 跪在地上两人姿态更加恭敬,不敢稍有动作。 旁观的任元与叔父任弘对视一眼,眼中竟有庆幸之色。 在百姓的喝彩声中,刘谌转身,向咸阳门内走去。 龙堤池东,丞相府前,卫继正静立恭候。 刘谌边入府边说道:“以本王名义传旨,张柳二人滥用公器,对抗朝廷,俱罢其官,贬为庶民,资财充公,阖族徙汶山郡以观后效。” “其位何人替补大王可有吩咐?” “长史可有建议?” 卫继想了想,便向刘谌推荐了蜀郡功曹杜轸、执金吾丞杜烈两人。 这二人不是成都杜氏,乃是绵竹杜氏,两人又素有干才,只不过杜祯活着时,屡屡打压旁支,使其一直不得进入朝堂中枢之地。 正好借机提拔一番,也算是给成都杜氏增加一点危机感。 “那便将杜轸调任蜀郡郡守,执金吾丞杜烈改任益州别驾从事。” “喏,那这益州刺史殿下以为......” “姑且先空着吧,对了,给陛下上道奏疏,这九卿被孤杀了几个,不能空着。” “臣明白。” 卫继领会,这九卿之位自然要全部安排自己人,正好向条、向充两兄弟眼下空闲,可以更进一步。 解决了五大世族,抄没了三家资财,刘谌心中甚是畅快。 马儿吃的太饱就会跑不动,蜀地世族也一样,家财亿万为什么要打仗,投降不好吗? ...... 宫城大牢,甲字牢房内。 一张破席,几堆发霉的柴草,碗口大的高窗透进了一束月光。 被下狱的长水校尉胡博正直勾勾打量着眼前的黑衣人,略感讶异。 “这里都是我的人,我可以放了你。” “条件?” “秦楷被满门抄斩,张玄和柳伸全族流放,你应该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胡博吸了吸鼻子,心中倍感震惊。 被关了数日,没想到外面竟然大变天了。 “吾兄长现在何处?” “汉中失守,右骠骑与姜维不和,便率残兵退驻阆中。” “我去寻他!” “姜维粮草将尽了。” 黑衣人意味深长地对胡博低语道。 胡博一愣,旋即冷笑起来,大咧咧起身拍了拍黑衣人的肩膀道:“我就说柳伸这帮人都是废物,你偏不信,最后还得看我胡某人的手段。” “北地王可不是好对付的,你最好当心一点。” 黑衣人正色提醒一番,便带着胡博离开了大牢。 胡博自西北由执金吾卫士把守的永平门出,在茫茫夜色中奔往阆中。 黑衣人送走了胡博,看了看天色,便顺着城墙根向宫门走去。 龙堤池东的丞相府重又灯火辉煌,一如当年盛况,令人恍惚。 只可惜物是人非,北地王,世族不想打了,你又何必强求? 刘谌正吃着饭,莫名其妙连打两个喷嚏,不禁喃喃道:“艹,谁他娘骂我?” 夜风忽盛,吹动了房中窗扇,劈啪作响,将刘谌吓了一跳。 起身关好了窗扇,正要歇息,门外响起了张瑛的声音。 “殿下,臣来复命,秦楷满门上下五十三口俱已伏诛,其中男丁四十......” “知道了,不用如此详细。” 刘谌打断了张瑛的话,五十三条人命,今夜被自己一言而决,心中多少有点波澜。 张瑛愣了一下,将后面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抓紧统计收缴的钱粮,姜伯约撑不了多久了。” “臣连夜去办。” 转身正要卧榻安歇,惊鸿一瞥间,发现榻边的墙上似有刻画之痕。 刘谌连忙举起灯盏,凑近一观,竟是几行不显眼的小字。 “良田百顷,不在一亩,但有远志,不在当归。” “兵难逾万,屡出不克,内外失和,学生难矣!” “秋风宝剑,落日旌旗,年将花甲,天祚渺茫。” 这间屋子是卫继所安排,乃为后苑正房,开门推窗,便是芙蕖映眼,雅致景色。 房中陈列简单,别无修饰,一榻枕席,一方案几,便已是全部。 刘谌起身环顾整个屋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忽悲。 方才因为杀人所带来的不安与躁动,顷刻间烟消云散。 伸手轻轻抚摸着墙上那不易察觉的刻字,他仿佛看到了某个深夜里,那個孤独的身影风霜满面的站在这面墙前暗诉衷肠。 庭前的芙蕖仍有重开之日,可他却不能再回少年之时。 心中苦闷,只有在夜深人静时说与恩师来听。 刘谌放下了灯盏,走出房门,一池银辉闪耀,独立水畔无言。 身后,脚步窸窣,长史卫继轻轻走来,本欲奏报善后之事,却见北地王临水发呆,便上前拜道:“大王似有心事?” “这间屋子,曾是何人居此?” “当年丞相夙夜劳心,若不归家,便在此间小住。” “自北伐以来,姜伯约回过成都几次?” 卫继心中疑惑,思索片刻,答道:“臣若没记错,自延熙元年从大将军蒋琬北驻汉中起,至今似乎只回来过三次。” 风吹芙蕖摇曳,何妨秋风秋雨。 第四十九章 无论是谁给司马氏找茬,孤都要去帮帮场子(求追读!!) 日上三竿,刘谌才打着哈欠自榻上悠悠转醒。 昨夜,是他连日来睡得最踏实香甜的一觉。 穿好衣裳,打开房门,一个人影顺势栽倒进来。 定睛一看,却是西乡侯张瑛睡眼惺忪地自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 “修明怎眠于此处?” “三家资财俱已连夜查抄清楚,臣是触目惊心,不敢耽搁,便赶来禀报,见大王尚在安睡,就倚门等候,没成想竟睡过去了。” 张瑛顶着两个黑眼圈,略显亢奋地说道。 昨夜他一宿没睡就为了抄家,长史卫继率佐吏清点造册后,便命安汉侯王训分兵遣将,连夜将所获粮米转运新都。 张瑛将详细条目呈上,刘谌粗略一览便喜上眉梢。 大世族就是不一样,底蕴丰厚,富可敌国,光秦家一家便得粮米二百万斛,更不用说其名下还有庞大的田产。 “起运了吗?” “回大王,首批五十万斛昨夜已经解送都安,卫长史正在征调民夫,分批运送。” 刘谌闻言,便迈步直接向前院而去。 张瑛哈欠连天,火速跟上。 前院内,吏员三三两两,来去匆匆,口中交谈着昨夜抄没世族之事,言语间尽显兴奋。 正堂之中,卫继正在与诸人商议征调民夫运粮之事。 刘谌一到,众人起身行礼,除了一众尚书台属官外,还有两个陌生的新面孔。 卫继介绍一番,原来是新上任的蜀郡太守杜轸与益州别驾杜烈。 “可否将征调改为雇佣?” “雇......雇佣?” 众人闻言皆低头沉思起来,刘谌只是觉得连年征战,岁岁徭役,百姓太苦了。 正好宰了三家世族,钱粮缴获颇丰,一时足用,何不给百姓一点赚钱的机会呢? 安定人心还是用钱来的实在,不能总跟百姓画大饼喊口号,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见堂内一众精英沉默,刘谌又动动嘴皮道:“孤就是提个建议,诸位可以考量考量,具体如何做,还是由卫长史全权处置。” 说完便准备遁形,可刚走到堂外,忽又转身折回。 众人以为北地王又有什么新奇之议,皆竖耳聆听。 “孤要北伐。” 刘谌话一出口,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北伐?往哪儿北伐? 剑阁外面就是钟会的十四万大军,汉中全境丢失,能把剑阁守住就已经是万幸。 更不用说眼下正值十月,就算真的打出去了,又能打到什么地方? 卫继心中也觉得不妥,便小心劝谏道:“大王北伐之志甚壮,可眼下内乱方息,汉中全失,北伐恐操之过急。” 就算钟会退兵,汉中一路险关,又俱是坚城,想要攻克绝非易事。 见众臣一片反对之声,刘谌轻轻一叹,说道:“姜伯约太苦了,孤只是想去帮帮他。” 霎时间,诸臣俱静,只有风儿穿堂。 谈及姜维,堂内的气氛忽然就凝重起来,刘谌眉头渐蹙,嗯?似乎众人对姜维不太感冒。 卫继见冷场,长吁一声道:“姜伯约苦是真,但民生凋敝也是真,北伐故为丞相遗志,可如今以我国之力,当真是伐不动了,世族不想打,百姓更不想打。” “国库空虚,大将军悬师于外,难以久持,屡攻无果,着实不如休兵养民。”尚书郎王化弱弱说道。 别驾从事杜烈亦低沉道:“段谷一战,损兵折将,去岁又逢侯和大败,元气大伤,再不休养生息,蜀地便要户户尽悬魂幡了。” 言辞之中尽是无奈之气,听得刘谌差点都要动摇了。 民生凋敝,国力不济当真就都是因为姜维北伐吗? 刘谌心中不忿,目光灼灼道:“民生凋敝,百姓困苦,的确如此,可这些年,诸位又做了些什么呢?尚书、侍中、侍郎们又做了些什么呢?” 一个個昏昏欲睡,随波逐流,数年之间不精勤于民政而内斗频频,前方死战,后方争权,国不弱才怪。 众人闻言羞愧,讷讷不敢吱声。 长史卫继直言道:“大王,彼时连卫将军诸葛瞻都难以内制黄皓,外朝又遍布谯周降党,以致假节钺的大将军姜维都不敢返回成都,只能走沓中避祸,我等位卑言轻,处处受制于人,实难有所施展。” 刘谌听罢点了点头,此言也不无道理,但国家凋敝不能咎责于一人。 在短暂的寂静之后,刘谌正色道:“孤北伐之用皆出抄没之财,不必加征摊派,所用之兵亦无须另调,只用现有之卒,至于运粮脚夫,皆以钱粮雇佣,可有异议?” 这回抄没的钱粮支撑一次小规模的战争应当没有问题。 也正好试一试用雇佣替代徭役的方式是否能调动蜀地百姓的积极性。 卫继见北地王如此坚持,便叹息一声道:“既然如此,臣无异议,只是不知殿下为何如此急迫?” “司马氏伐我失败,国内动荡在即,正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的良机,无论是谁要给司马氏找茬,孤都要去帮帮场子,摇旗呐喊。” 刘谌环顾众人道,天道好轮回,总不能光让老子内忧外患吧。 俗话说趁你病要你命,要不了命也不能让魏国好受。 当然刘谌心中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只是怕走漏风声,不能对众人细说。 “臣,明白了。” “孤廓清朝野,尔等再无阻碍,尽可全力施为,办好孤交待的三件事便是大功一件。” “喏!” “清田、收兵、缴税乃当下实务,除南中、汶山暂不施行之外,全境徐徐铺开。孤率兵北征后,会命行领军赵统协助诸位,但有不从者,一律发虎骑兵讨平。” “谨遵王命。” 刘谌北上心思愈烈,便将内务俱交卫继,离开了丞相府,来到了尚书令樊建府邸。 内政繁杂,还得给卫继找个帮手。 樊府之内,朴素简雅,两片松竹,一条石径,正堂帘幕上卷。 刘谌入内,堂口处,下人搀扶着樊建正在恭候。 “长元,恢复如何?” “回大王,基本无碍了。” “你这一歇,可把卫子业忙成牛马了。” 樊建一愣,不禁笑了起来。 北地王总是有俏皮话令人忍俊不禁。 两人入堂内就坐,下人端来了糕点与茶汤。 刘谌打量了樊建一番,看气色的确恢复的不错,心中便放下心来。 “长话短说,孤要率军北上,但民政也不能耽误,卫子业一人恐分身乏术,孤需要长元坐镇尚书台鼎力襄助。” 樊建面色一正,摆了摆手将堂内外的下人悉数屏退。 身上的刚刚愈合的伤口被牵动,疼痛令他暗吸几口冷气。 “眼下可不是北伐良机,大王当是另有奇谋?” “长元果然敏锐,剑阁是入蜀的最后一道屏障,敌兵在外犹如隔窗窥伺,孤睡不安稳呐。” “的确是如鲠在喉,令人寝食难安,臣听闻殿下抄没三家资财甚巨,正好不用劳动百姓,臣自当鼎力支持!” “尚书台便拜托长元了。” “臣自当竭尽全力,不负大王之托。” 两人正交谈间,西乡侯张瑛急匆匆寻来。 刘谌扭头看去,见张瑛手中举着一本奏疏,心中咯噔一下。 张瑛撩着袍襟快步急赴堂内,行礼道:“大王,大将军六百里加急奏疏!” 第五十章 皆是因果(求追读!) 姜维自剑阁发来了加急奏疏,因发出之时,涪城被魏军所占,故快马辗转他途,至今日才将奏疏送入成都。 刘谌缓缓展开奏疏,数列方正苍劲的小楷映入眼帘。 听闻魏军偷渡了阴平小道,姜维坐卧难安,匆匆写下了这封奏疏劝皇帝不可轻弃,坚守待援。 虽自己后路断绝,有腹背受敌之险,可密密百言,却无一字诉苦。 刘谌将姜维的奏疏递给了尚书令樊建,脑中忽然想起了那句忠肝贯日月的千古名言:请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樊建手捧奏疏光速一览,旋即面色突变,眉头紧蹙。 “殿下,看来您得火速北上了。” “怎么?” 刘谌不解,樊建起身将奏疏摆在了他面前的案几上,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其中一句话:臣以为剑阁之险,山崩于内方可破之;成都之固,弹尽粮绝未必可摧。 乍一读这句话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总觉得似有言外之意。 樊建面色凝重,不免一叹:“去岁,卫将军诸葛瞻联合辅国大将军并录尚书董厥及左右车骑将军张翼、廖化二人欲罢姜伯约大将军职,夺其兵权,改益州刺史。” 刘谌脑中灵光一闪,就像是有一层窗户纸被捅破了一般。 董厥、张翼、廖化都是奉命前往汉中支援姜维的,后来从姜维一同退守剑阁。 问题是这三位前去支援的领兵重臣全都是姜维北伐的反对者。 姜维的这句话,是在十分隐晦的暗示自己的处境,那就是前线内部已生龃龉,有山崩于内的危险。 这还了得? 刘谌当即拍案而起,剑阁可是大汉的最后天堑门户了,绝对不容有失! “昨夜粮草已经先行,事不宜迟,孤今日便拔营动身。” 本以为姜维死守剑阁最大的困难是粮草问题,现在看来可没有这么简单。 自己得火速动身北上,亲自往剑阁坐镇以化解将帅失和的危机。 刘谌当即命张瑛先传令,命安汉侯王训、邸阁督罗袭尽起所部兵马于城北集结待命。 一个时辰后,永平桥外,一万兵马旌旗翻飞,戈矛照日。 参军常忌、西乡侯张瑛、邸阁督罗袭、安汉侯王训并在军前候命。 刘谌没有大肆宣扬,桥头,只有长史卫继同尚书令樊建携众相送。 “国事就托付二位了。” “祝大王有所斩获,再次凯旋。” “哈哈哈,那这永平门倒不如改叫凯旋门算了。” 众人闻言大笑,秋风飒飒,道上尘土漫卷。 桥边野菊芬芳,在几声鸥鹭啼鸣之中,刘谌率军启行,奔赴新都。 烈烈大旗之上,大汉两个字格外醒目。 不知为何,刘谌频频勒马回顾成都,心中总觉得有所牵挂,但又说不上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在他身边,一名文士策马相随,见状不禁问道:“大王频频回首,想必是放心不下妻儿吧,舍家为国,真乃大义!” 刘谌哼笑两声,正要反驳,可忽然心如刀绞,旋即悲从中来。 紧接着脑中开始浮现出错乱的画面......滂沱大雨......鲜血......深涧...... 白光......墓碑......一张模糊的面庞......汽车爆炸......庙像......长刀...... 高速的画面不断重复闪现,就像那日涌入都安县城的大江之水一般迅速将他的脑袋撑破。 怎么了? 我这是怎么了? 杂乱的信息迅速耗尽了他的精力,在身边文士模糊惊呼声中,刘谌直挺挺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护卫在旁的屯长孟彻眼疾手快,滚落下马,以己身为肉垫,接住了刘谌。 张瑛等人大惊聚来,围在了刘谌身边,开始猛掐人中。 那文士脸色煞白,满头大汗,吓得不知所措。 不是吧,我一句话就给北地王撂倒了? 我就是想拍一下北地王的马屁,没想到这一拍威力如此巨大。 张瑛掐了半天人中穴,刘谌脸上渐渐血气涌来。 刘谌直勾勾望着湛蓝的天空,眼角竟不知不觉滑落了几颗泪珠。 不知为何,莫名的悲伤充斥在心中难以消散。 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北地王为何落泪。 张瑛扭头面色不善地问那文士道:“陈寿,你方才说了什么?” “我我我......我就说了个大王放心不下妻儿频频回顾,舍家卫国实乃大义啊。” “当真?” “千真万确,孟屯长可以作证!” 陈寿急的脸红脖子粗,谯党逆案,他虽是谯周门生,但因官居观阁令史,位卑职轻没有参与过甚,又曾担任过大将军姜维的主簿,侥幸未获死罪,仅免去了官职。 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将会不得重用,没想到北地王此番出征,竟然征召他以主簿身份从行。 这令陈寿大喜过望,感恩戴德,本想寻机说几句恭维的话,却没想到乐极生悲了。 张瑛将信将疑,看向了孟彻,孟彻点点头,这才让张瑛打消对陈寿的怀疑。 陈寿松了口气,心中又无奈又古怪。 不一会儿,刘谌面色恢复如常悠悠转醒,众人都暗暗捏了一把虚汗。 “大王无碍否?” 刘谌缓缓摇了摇头,在张瑛搀扶下慢慢站起身来。 我,怎么了? 错乱的画面,无由的悲痛,方才在半梦半醒之间,似乎隐隐有什么在牵引着他的心。 “孤无大碍,此事不许声张,以免影响军心,火速进兵!” “喏!” 众人没有多想,便各自折返军前,率部前行。 刘谌重又上马,揉了揉自己的心口,下意识地又回头南望。 陈寿在一旁偷偷观察着,悄然不敢吱声。 马背颠簸,刘谌眉头拧在了一起,低头沉思起来。 ...... 帝陵,别馆。 园中石桌上的棋盘中,几片落叶盖住了黑白棋子。 不知何处飞来的飘蓬荡荡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几根青葱玉指忽现,拂去了棋盘上的叶子,将被风吹偏的棋子重新摆正。 衣袂轻扬,蛾眉不展,崔王妃没有梳妆,立在秋风之中长发飘飘。 她不知自己方才为何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这间园中,今日心神颇为不定。 正这时,一名仆役出现在月亮门外,行礼道:“夫人,大王率军北征了。” 崔王妃闻言,凝眉鹤望,神色哀怨。 仆役悄悄退下,她独自返回了闺房之中,捻起妆台上的桃木簪,想要挽发梳妆,可手起手又落,心绪难宁,几欲北望。 第五十一章 胡济 原有香草目以兰,黄鹄高飞离哉翻。 大浪淘沙东流去,洗净晴空万里埃。 在诸葛京与县丞李遗的组织下,新都周边的道路俱已清理干净。 被大水冲毁的农田也在新都之民的辛劳之下修整如初。 郫县令常勖也自郫县邸阁发来了救济之粮五十万斛,再加上自成都运来的粮米,诸葛京以工代赈,开始征募郫县和新都两县民夫北上都安岁修大堰。 官府发粮甚厚,因此受灾的百姓非但没有生怨,还积极应募参与劳作。 刘谌兵抵新都后,升县丞李遗为新都令兼任参军,坐镇新都,负责粮草转运之事。 郫县令常勖兼领仓曹掾,治都安、郫县两处,调度观坂、郫县邸阁仓储。 在新都休整一日后,刘谌带上了军师诸葛京,昼夜急行,越雒县直奔绵竹。 留守在雒县的驸马都尉邓良被任命为雒县令兼王府参军坐督粮道。 刘谌没有在雒县停留,率军倍道兼程,在两日后进驻绵竹城内。 绵竹县衙,董宏略备薄酒,为众人接风。 “大王,涪城已经被我军收复,玄乡侯亲自率部镇守江油关。” “向剑阁报信了吗?” “回大王,已经遣了快马驰赴剑阁,想来也就这几日大将军便会得知消息。” “甚好,还是要尽快把粮食送上去。” 刘谌心中稍安,案几之上,一碗热乎乎的汤饼,三碟不知名的小菜,令他食指大动。 姜维手中的北伐兵马可是大汉最精锐的力量,绝对不能有失。 正在刘谌准备大快朵颐之时,堂外一声战马嘶鸣之声令他心头一颤。 抬首望去,一名兵卒风尘仆仆地急速走来。 “报,十万火急,右骠骑自阆中移镇梓潼,欲收涪城诸兵,刘将军与玄乡侯不从,俱被扣押。” 董宏闻言直接蹦了起来,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胡济如此大胆。 军师诸葛京手中的羽扇滞顿,默默看向了北地王。 刘谌愣了片刻,拍案而起,气笑道:“好一个右骠骑!” 他娘的,大鸽子胡济难不成想吞了老子的兵马? 魏军侵犯涪城的时候不见人,老子收复了涪城你又蹦了出来,这谁能忍? “行宗,立刻拟旨发往涪城,召右骠骑胡济速来绵竹见驾。” “喏!” ...... 涪县,居涪水之滨,浅丘起伏,沟壑纵横。 城楼之上,飘扬着右骠骑将军胡济的旗号,众兵环列,守备森严。 县衙公堂之前,一人负手而立,袍服朴素,仪态淡雅。 发白的鬓角与脸上的褶皱满含沧桑之气,年近五十,将知天命,胡济的心中却日渐茫然。 魏军十四万大军掠地,彻底粉碎了大将军姜维的“敛兵聚谷”之谋。 丢失汉中全境的败绩令胡济似乎一蹶不振,退回阆中后便不肯视事,就连大将军姜维征调协防涪城的军令也拖延不受,以致涪城空虚,被魏军奇兵所破。 “兄长,您当初从丞相之时,何等的意气风发,而今却日日寡欢,实在是不值。” “一个无兵无权的小王,竟能在成都翻云覆雨,执掌大权,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胡博出现在了堂内,他从成都带来的消息,令胡济十分震惊。 从阆中前来涪县的这一路上,胡济怎么也想不通北地王凭什么能击败谯周一党。 只有皇帝能调动的中虎步兵,又为何会忽然效忠北地王? 还有新都一战,那覆灭魏军的大水,来的实在蹊跷,令人生疑。 胡博冷哼了两声,上前道:“谁知道他耍了什么把戏,谯周身死,阎宇被罢,接下来早晚要轮到兄长,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胡济没有吭声,淡淡看了胡博一眼,转身走进了堂内。 胡博眼珠一转,闪过一丝狠毒之情,近前凑到了胡济耳边。 “兄长,敌强我弱,汉中又失,魏军今岁失利,明年便又卷土重来,大汉早晚将亡,坚持下去没有意义,不如早做图谋。” “你的意思是?” “北上剑阁,擒了姜维,献关投降,兄长想想永安都督阎宇的下场,他恐怕要在软禁之中了却余生了。” 胡博斩钉截铁的话语,令胡济久久愣神。 见兄长迟疑,胡博又更进一步道:“兄长以骠骑之职降魏,荣华富贵手到擒来,咱们胡家转眼便成新贵,岂不美哉?” 胡济起身,负手在堂中踱步沉吟,片刻,他令胡博暂且退下,自己还要再斟酌一番。 胡博见状,十分无奈,只得先行退下,离开县衙往军中前去。 他脸色阴沉,没想到竟未说动兄长,心中略有不快。 回望一眼县衙,胡博暗暗下了狠心,万不得已他只能兵行险招了。 这几日来,他借汉中大败上下颓丧之机笼络了不少兄长麾下的将领。 没办法,他没有退路,跟着兄长去觐见北地王便是自投罗网。 因为当初邓艾攻占绵竹之后,私下书信联络邓艾示好的众多朝臣之中,便有他长水校尉胡博。 这些书信可都是通敌铁证,他不敢赌北地王有没有将其缴获。 胡博脚步愈快,匆匆出城入了胡济军营。 县衙之中,胡济命人将被扣押在县城的玄乡侯高轨与牙门将刘林请来了堂中。 两人都没有好脸色,牙门将刘林更是破口大骂道:“胡济,你吞并大王兵马,是何居心?” 胡济笑了笑,回道:“本将奉大将军之命接管梓潼,负责总督粮道,你们虽奉王命驻守涪县,但职在本将之下,自当遵从本将号令,如何算得上吞并呢?” 刘林攥拳欲争辩,却是被玄乡侯高轨按住。 高轨脸色沉静,胡济如此说辞也算有理,毕竟人家是右骠骑领汉中都督。 胡济旋即面色一正,请两人入座说话。 刘林不肯,高轨硬拉着才勉强落座。 胡济沉默片刻,便张口问道:“北地王其人如何?” 正这时,忽有绵竹信使急至,带来了刘谌的召见的旨意。 第五十二章 雨打枝头低 涪城之东,胡济大营。 中军偏帐内,胡博端坐其间,身边围了七八将领,皆披挂齐全。 不久,帐帘掀开,一名将领走入,声音低沉道:“高轨与刘林出城了。” 胡博面色一沉,紧咬牙关,他心中不解兄长为何偏要一条死路走到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兄长,既然你要拉着胡家给这苟延残喘的大汉陪葬,那小弟只有对不住你了。 “动手,你二人前去截杀高、刘二将,其余人率部随我入城兵谏!” 众将轰然应诺,奉命星散离去。 很快,城东大营兵马忽动,城墙之上的守军望见异状,火速报与了胡济。 胡济闻讯只是低头望着案几上北地王发来的旨意,深深一叹。 堂内,玄乡侯高轨与牙门将刘林默默相视。 胡济万分失望道:“吾虽与姜伯约不合,但终为汉臣也,方才替身已经障眼,两位火速出城吧。” 高轨与刘林对视一眼,齐齐向胡济恭敬一礼,转身迅速离开了县衙。 案几之上,胡济从北地王发来的旨意之下,摸出了一页书信,举在了眼前。 上面的笔迹他太熟悉了,正是胞弟胡博写给魏国征西将军邓艾的密信。 这封信就附在旨意之内,胡济看到的第一眼,便知道这绵竹他是不得不去了,而且还得带着胡博去。 成都大乱,胡博来投,只说是与谯周有牵连,不得已前来避祸。 胡济当真,本想以右骠骑之尊袒护,可这与魏军暗通的铁证却被北地王送到了案头之上,他这才知道胡博早有反心。 城外的兵马一动,胡济便知胡博要铤而走险了。 北地王将这封信交给他胡济,是给了他一个面子,只要他乖乖前往绵竹向北地王效忠,这封信便可以从来没有存在过。 可惜胡博已是铁了心要反出大汉,连他这个兄长都不在乎了。 县衙外,甲胄声动,清冷慑人。 胡博率七八将领闯入院内,来到了胡济面前。 两人四目相对,胡博看见了胡济手上的信纸,心中咯噔一下,眼神更加阴鸷。 “兄长,小弟只是想活命而已,你不要怪我,交出兵符印信,你投你的绵竹,我走我的剑阁,咱们互不相干。” “你怎可置为兄于不忠不义之境地?你我二人的家小可还在成都呢!” “哈哈哈,兄弟?家小?我才不在乎呢,少废话,速速交出兵符!” 胡博两眼一眯,尽是寒芒,他心里清楚,就算没有那封通敌书信,他在大汉也活不下去了。 他的身上,可还背着太常张骏满门的血案呢,只有叛逃曹魏,他才能活着。 “尔等也要跟着他投降曹魏吗?” “将军,姜维这匹夫不纳您的谏言,执意敛兵聚谷,到头来汉中全部丢失,弟兄们战死他乡,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胡济无言,心下一叹,当年都督王平采取实兵实粮错守诸围的体系守备汉中,魏军十万来攻,被硬生生击退。 姜维接掌汉中后,不听劝谏,非要放弃围守,敛兵聚谷,游而击之。 结果钟会十四万大军来攻,汉中败的一塌糊涂。 胡济手下的将士们不解,暗中置气,将罪责皆归算于姜维头上。 胡博急切,不想废话,红着眼拔刀相向道:“交出兵符!兄长,别逼我。” “我蒙丞相之恩,岂能负国?兵符印信,已在城外。” 胡济起身,将自己的胸膛顶在了胡博的刀尖之上,凝眉相望。 这些年他北镇汉中,远离成都,胞弟变成这样,他也是万万没想到。 曾闻帐下有传言,胡博居成都以自己的威名胡作非为,甚为嚣张,他只当是流言蜚语,没有当真。 刀尖入肉,胡博双手一颤,众将也都不知所措。 “高轨与刘林跑不了,我已命人截杀。” “你还是这般粗心大意,难怪落到今日地步。” “什么意思?” “一招拙劣的障眼法,你便上当,即便降魏,又能有何作为?” 胡济冷着脸,严词训斥道。 正这时,县衙外打斗声起,大队兵马自城南开入,正是牙门将刘林所率的汶山五围牙兵。 玄乡侯高轨此刻怀中揣着胡济的印信与兵符,正策马向绵竹急奔。 胡博色变,脖颈之上青筋暴起,就像是要发狂的野兽,怒喝一声道:“我活不了,谁也别想活!” 说罢,便双手发力,刀尖深入,鲜血汩汩而出。 胡济没有闪避,跟着胡博前来的几员将领脸色大变,这时,牙门将刘林持刀杀入院内,直奔堂前。 “救都督者免罪!” 刘林急呼,那几员将领顿时清醒,赶紧一拥而上将胡博拉开。 说好的只是兵谏夺权,可没说要杀老将军啊! 胡博奋力挣扎,穷凶极恶嘶吼连连,胡济捂着心口缓缓坐了下去。 旋即院外牙兵入内,将胡博彻底擒拿在堂前。 刘林持刀箭步入堂,关心道:“都督如何?” “未及心肺,死不了。” 胡济说完,便看向了还在挣扎的胡博。 牙兵已将胡博捆缚,正要押走,却被胡济唤住。 “告诉兄长,什么时候开始,你的脑袋里便只有投降二字了?” 胡博一愣,心中也同样在向自己发问。 想来想去,脑子里浮现的都是与自己交好的费立、狐宪、文立这几人。 真的说起来,或许还得从延熙二十年费立将那篇文章摆到自己面前开始。 见胡博不答,胡济摆了摆手,令兵卒将其押走,又转头对刘林说道:“涪城便由你率牙兵驻守,本督这就启程往绵竹见驾。” “遵命!” 胡济包扎了伤口,便率麾下诸将押着胡博乘车出城,赶赴绵竹。 摇晃的马车之上,胡济闭目养神,脑中思绪万千。 延熙十九年,上邽失期,段谷大败,自己官升右骠骑。 延熙二十年,谯周发难,作《仇国论》,升光禄大夫。 胡济心口忽痛,自己造的孽,终究还是要自己来还。 ...... 绵竹,县衙后院。 刘谌立在一颗歪脖子树下,浑身一抖,放下了袍襟,回头笑问背对着他的诸葛京道:“行宗,伱说胡济会来吗?” 诸葛京使劲摇动羽扇,无奈道:“我祖曾言前参事于幼宰,每言则尽,后从事于伟度,数有谏止,胡伟度当知进退。” “那段谷又是怎么回事?” 刘谌转身,走到了诸葛京身边好奇道。 诸葛京眼波一晃,转身看向了院中的那颗歪脖子树,低声道:“雨打枝头低。” 第五十三章 这个屯长不简单(求追读!!) 案头摆着印信兵符,一帘晚照,夕阳如血,刘谌正好奇打量着堂下这位大汉的右骠骑。 胡济忍着伤口之痛道:“大王,臣自请去官做一布衣。” 刘谌没有说话,先一步从涪城回来的玄乡侯高轨已经将胡博作乱的事情告知于他。 不过胡济主动奉上了印信兵符,又自请去官,也算是深明大义。 “以伟度之才,做一布衣岂不是委屈了?” 胡济闭上双眼,犹豫了片刻,面露苦楚道:“臣心中有愧矣。” 刘谌心中一动,当年上邽失期不至,这其中果然有猫腻。 从后来胡博的人脉交集来看,这件事十有八九与谯党脱不开关系。 “胡伟度,你官升右骠骑乃是一场交易吧。” “臣愿以死谢罪。” “孤就算杀了你,埋骨上邽的大汉儿郎也回不来了。” 刘谌声调忽高,拍案起身,指着以头抢地的胡济激动道。 一缕暮光落在了案几之上,汉中都督大印熠熠生辉。 当年那个对丞相屡有谏止的胡伟度,后来却没有人来谏止他,最终是犯了糊涂。 胡济腹中悔恨百转,难以再言。 犹豫片刻,刘谌低声道:“胡博今日必死,至于你胡伟度,便在绵竹闲住吧,退下!” 胡济接连叩拜,谢恩退去,离开之时,背影佝偻许多。 刘谌给玄乡侯高轨使了个眼色,令其前去安顿胡济。 诸葛京起身来到了堂前,轻声道:“大王接连收了两位都督的兵权,兵马在手,不知开始行动?” “行动?什么行动?” “这里又无外人,大王还要瞒我?” 诸葛京羽扇环指,语气无奈道。 刘谌哈哈一笑,没想到自己心中筹谋被诸葛京看破。 “明日孤便动身急赴剑阁,行宗你坐镇涪城,整合兵马,训练士卒,囤聚粮草,孤自剑阁回转之日,便是行动之时。” “大王此去剑阁,姜伯约之幸也。” “丞相算尽天时才留下了这样一个转机,孤岂能坐而浪费?” “粮草军资殿下不必操心,郫县邸阁之粮也已起运。” “哦?说起来孤还不知郫邸阁积储数目呢。” 刘谌不禁投去了好奇的目光,郫县邸阁可是秘密经营了数年,想来存粮数目定然不会少。 否则当时闻北兵破绵竹,郫县令常勖也不会准备率阖城吏民死守郫县,想来是怕郫县邸阁积储为北兵所获。 “密储三十载,存粮八百万,这便是郫邸阁,先祖遗计的绝对保障。” 刘谌掏了掏耳朵,瞪大了眼睛,八百万斛? 按一人一马年耗六十斛粮......这他娘够十万人马一年之用! 转念一想这可是积攒三十余年的结果,震惊之后也就不足为奇了。 丞相身前身后,真是事事周全。 日落之时,胡博被押至绵竹北门之外受刑而死,刘谌随后下令,将其传首成都以警内外。 胡济也被安置在了绵竹的一处小院之内看管起来。 不久,白月初升,银河如洗,刘谌坐在门槛上无心入眠。 屯长孟彻静静站在一旁守护,墙头卧下了几只飞鸟。 “孟彻,孤今夜又要失眠了。” 刘谌忽然自嘲一笑靠在了门框之上,望向了夜空。 孟彻想了想,十分平淡地回答道:“曹髦以魏帝之尊没有做成的事情,殿下却以皇子之身做到了。” 刘谌闻言,略感惊奇的瞥了孟彻一眼。 今日胡济俯首之时,他忽然感到了一阵后怕,此刻夜深人静,方悟其中凶危。 若不是丞相遗计,在内有黄皓谯周,外有阎宇胡济的情况下,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原本的历史中,皇帝仅凭一道敕令,便让手握重兵的姜维与霍弋乖乖投戈释甲奉旨而降了。 “孟彻,你这个屯长不简单呐。” 刘谌忽然扭头冲着孟彻笑道,观其言行想必不是出身草泽之间。 孟彻没想到北地王话题如此跳跃,愣了一瞬。 刘谌起身,站在了身材壮硕的孟彻面前,拍了拍他的臂膀,问道:“孟琰是你什么人?” “回大王,末将祖父。” “果然如此,是赵统这家伙特意如此安排的吧?” “正是,那日出屯新都,行领军密令末将,若大计但有变故,便让末将护大王直奔南中遁入十万大山以保性命。” 孟彻如实答来,令刘谌暗暗咂舌。 虎步监孟琰是南中孟获的族人,孟彻又是孟琰的孙子,难不成这也是遗计的备选一环? 这一刻,刘谌真还就觉得自己有了点天命之人的感觉。 要是丞相在魏国那边也有落子就好了,不过想来应当不大可能,丞相终究是人不是神仙。 “去传令吧,令各部辰时造饭,卯时拔营。” “喏!” 孟彻领命而去,刘谌转身回了房内,吹灭了灯火,卧榻休息。 城内一处宅院,门前有兵卒守卫,邓艾父子便居其间。 玄乡侯高轨快步而来,叩响了门栓。 片刻,院门半开,邓忠探出头来,见是高轨,便行礼道:“玄乡侯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奉命前来传话,请转告邓老将军,明日卯时需随大军出城,今夜还请稍作准备。” “往何处?” “不便相告。” “有劳玄乡侯。” “告辞。” 邓忠行礼道谢,头脑顿时清醒,火速将唤醒了父亲邓艾,转告此事。 卧房之内,邓艾披衣坐在榻边,目中精光闪烁,心中五味杂陈。 邓忠立在一旁,见父亲神情复杂,问道:“父亲,您在担忧什么?” “哎!老夫这几日心中最怕的事情要来了。” 邓艾眉头不展,见儿子邓忠面露疑惑不肯开窍,更是叹息连连。 按理来说像他这样的高级将领被俘投降,应将他送往成都献于阙下,由皇帝封赏留置成都。 可北地王却将他囚于绵竹,令邓艾一直难以安心。 “父亲,那孩儿去收拾一番,卯时便要起行。” “不必了,你留在绵竹便是。” 邓艾瞥了儿子一眼,起身穿好衣裳,来到了书案之前。 邓忠微微一愣,默默跪坐在案几边为父亲研磨挑灯。 提笔迟疑许久,邓艾才下笔写写画画起来。 伸头一瞥,邓忠两手忽抖,倒吸一口冷气,险些打翻了烛台。 第五十四章 剑阁锁钥地(求追读!) 大剑山峭壁中断,两崖相峙处,倚崖砌石为关门,凿石驾空为飞梁,于此立关,置阁尉,设戍守,为西川锁钥,连山绝险,飞阁通衢,故名为剑阁。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 五万汉兵据剑阁之险列营死守,关外魏帅钟会督十四万大军屡攻不克,相持难下。 关内,汉营连绵,牙旗如云,剑山上下,紫薹苍松,白草青霜。 营内营外,羽檄争驰,辕门处,日熏旗卷,一骑快马绝尘而入,马上斥候飞身滚落,跪于帅帐之外,大声道:“报大将军,关外魏军来使!” 帐门外,一名中年将领火速挑帘入内禀报。 帐内案几上,堆满了竹简书卷,左右分设小几,二三书佐正在埋头誊抄公文。 “大将军,有魏使持节而来。” 书卷堆后,忽然出现一个脑袋,须眉银苍,白发斑驳,脸蕴疲倦之色,眼含沧桑之气。 颊如斧凿,鼻似刀刻,目光射来,仍残存几缕逼人英气。 “人在何处?” “关门之外。” “去看看。” 姜维扶案起身,迈步向帐外走去。 中年将领乃是大将军帐下督柳充,顺势从帐侧的木架之上抄起了一杆精铁长枪,跟随姜维迅速离帐。 关城之上,汉兵戒备森严怒视下方。 门楼之顶,克复中原的大旗招展飞掣。 城下魏骑一人一马,手持旌节而来,正驻足等候。 不久,姜维率帐下督柳充登城楼来观,俄而又有三人旋踵而至,正是董厥、张翼、廖化。 见城头汉将露面,城下的魏军监军卫瓘心中松了口气,暗暗在袖袍上将手心的冷汗抹去,张望城头大呼道:“大将军,在下关中都督帐下监军卫瓘,奉命前来劝降,并与将军呈上都督书信一封。” 姜维冷眼下视,不为所动,沉声道:“钟会技穷乎?” “将军此言谬矣,蜀亡之日,不期而至,我家都督怜将军之才,念将军之旧,方遣在下前来游说。” 卫瓘心脏扑扑直跳,心中甚虚,生怕被关城上的汉军劲弩一箭射杀。 若不是钟会点了他的将,这么危险的活计他才不会亲自前来。 关城上,辅国大将军董厥的目光顷刻之间便落在了姜维身上。 车骑将军张翼也面无表情地看向了姜维。 “本将不为难你,将信呈上后速速离去,转告钟会,雄关在此,他只管来攻便是。” 姜维色正声沉,对卫瓘说道,微不可察的轻叹一声。 卫瓘也不想自讨没趣,便火速上前将钟会写给姜维的书信放在了关城上缒下的竹篮中,转身全速驰回魏军营垒。 片刻兵卒将书信呈来,姜维没有回避众人,便在原地拆阅: 公侯以文武之德,怀迈世之略,功济巴汉,声畅华夏,远近莫不归名。每惟畴昔,尝同大化,吴札郑乔,能喻斯好。 董厥也抚须在旁同观,见信笑道:“钟士季不愧是名士,文采斐然,只可惜他不懂,伯约已不是当年的天水麒麟儿,而乃我季汉大将军也,哈哈哈。” 张翼也搭话道:“若钟会以此文章破我剑阁雄关,老夫岂不是成了千古笑谈?” “然也,然也!” 老将廖化年逾古稀,可依旧精神矍铄,抚须赞同道。 姜维与三人相视而笑,顺手便将这封劝降信从城头扔下,转身道:“邓艾奇兵已被五殿下覆灭,钟士季恐尚不知消息,仍在苦等捷报传来,今日来信劝降,我料他军粮不济。” “大将军所言有理,不过咱们的军粮也将见底,不足十日之用。” 董厥收敛笑容,也开始为军粮发起愁来。 胡济自汉寿退驻阆中,本欲令其移军涪城督粮,却不想胡济竟迁延军令,不肯动弹,结果被邓艾奇袭涪城,剑阁粮草出现了断绝之危。 “当值之兵一日两餐,轮休之部一日一餐,姑且坚持数日,五殿下已收复绵竹,想来不日便会恢复粮道。” “也只好如此了,我这就遣人驰赴绵竹督粮。” 董厥点了点头便转身下城离去,张翼与廖化也行礼告退。 姜维静立城头,听着风吹旗翻,望着关外魏营的方向发起呆来。 身后,帐下督柳充捧枪而立,心中为姜维不平。 方才辅国大将军董厥话里话外分明是在警告大将军姜维勿有他念。 可是柳充知道,大将军的心里从来只装了一件事,那便是继丞相之志,克复中原。 大将军一片丹心,无他,唯报知遇之恩。若有降心,又何必苦战至今? 柳充的目光之中满是仰慕与同情,心中暗道:原来这便是孤臣。 伫立片刻,姜维回过神来,扭头对城上守将吩咐道:“魏军即将粮尽,或有突袭之意,令上下诸部枕戈待旦,以备敌之急。” “喏!” 钟会的信像是秋叶一般飘零在了城下,可依旧在姜维的心中激起了浪花。 自丞相去后,似乎再无人这样夸赞过他了。 朝堂之内,尽是同僚弹劾之语,市闾之间,常闻世族贰臣之说。 北伐有果仍有苛责,北伐失败千夫所指。 不知道多少年了,才重又听见这样的溢美之言。 心中的一缕宽慰,竟是来自敌国主帅,令姜维心中悲喜交加。 欲下城楼,见垛堞一角汉旗残缺,姜维对柳充道:“换面新的旗帜来。” “喏,将军,末将马上遣人更换。” 柳充唤来邻近的兵卒,吩咐一番便火速跟上姜维。 帐外月胧明,阁道如肠结。 汉兵今犹在,不唱楚歌声。 关外,魏军中军帅帐,关中都督钟会对卫瓘叹息一声道:“使我得姜伯约,必坐则同席,出则同车,待之以上宾之礼,绝不相疑。” 卫瓘连连点头,啊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那你怎么不亲自去剑阁关城下说降? 钟会心中惋惜至极,坐在案前惆怅片刻,便又奋笔疾书起来。 卫瓘偷偷翻了翻白眼,静静站在一旁等候。 良久之后,钟会吹了吹绢帛上的墨迹,抬头看向了卫瓘。 卫瓘一个哆嗦,瞬间避开钟会的视线,哥,别可我一个人霍霍行吗?老子再去就要被汉弩射成刺猬了。 “本督拟了一封《移蜀将吏士民檄》,劳烦卫监军即刻命人连夜向关城内射书晓谕。” “喏!” 卫瓘双手接过,急忙远离钟会大帐。 ...... “伯约,凉州上士也!” 屏风之后,姜维正和衣浅睡,忽然自榻上惊起,方才耳边的呢喃之声原来是一场梦。 正欲起身,关城上,鼓声乍响,魏军夜袭! 第五十五章 你好,姜伯约 千里风尘,星垂崖野,三秋壁垒,天浮大白。 马儿环佩叮当,兵卒龙蛇慢行,刘谌骑在马背之上,困得哈欠连天。 “到了何处?” “回大王,前方便是汉德县,乃南栈之始,去剑阁三十里。” 主簿陈寿在旁连声回答道,两边山峦起伏,趋向险要。 刘谌远远张望,汉德县城已远远可见,溪流涓涓,溪鶒点水。 大军越陌度阡,及近郊村,忽闻有啼哭之声,刘谌不免疑惑,便驱马往前部查看。 只见远处田有坟冢,纸钱漫天,正祭祀亡人。 刘谌驻马道边,行路的众兵将皆侧目张望。 片刻,西乡侯张瑛匆匆而来,叹息一声禀报道:“大王,臣遣人问过了,这几日魏军正猛攻剑山关城,这家爷孙三人在为关城运送军资时,先后死在了魏军砲石之下。” 刘谌目光一黯,沉默片刻对张瑛道:“将孤今日的口粮全部留给她们吧。” “喏。” 张瑛匆匆离去,将自己今日份的口粮也分了出来,遣人送到了坟前。 兵卒将一布袋粮食放下后,便自顾折返。 坟前的老妪寡妇又惊又疑,回首一望,便看见了道路之上,汉旗飞舞,大军正行。 两人将粮食紧紧抱在怀中,远远叩首以谢。 刘谌望见,调转马头继续前行,余光一扫,便可见野坟。 不久,大军抵汉德城下,城门处,县官灰头土脸,率佐吏憔悴来迎。 “臣汉德令司马胜之,拜见北地王!” “县君请起,不必多礼,关门战事如何?” “昨日粮草已尽,魏军昼夜环攻,战事十分惨烈。” 前线已经断粮,刘谌心中焦急,当即令汉德令司马胜之调配民夫向关城转运自己带来的粮草。 又令西乡侯张瑛率大军在汉德县火速休整就食,随时准备顶上关城助战。 正这时,有县兵从城北奔来,向司马胜之仓惶禀报道:“县君,前线不支,董相催粮!” 司马胜之脸色双目赤红,拂袖愤慨道:“还好大王督粮前来,否则董龚袭怕是要借臣的头颅以定军心了。” 连日来,辅国大将军董厥命汉德令司马胜之设法筹粮,以供前线将士吊命。 可汉德县的粮仓早已空空如也,司马胜之屡陈实情,可董厥不予理会,催促之词愈发严厉。 司马胜之心中明白,董厥是在逼他搜刮汉德百姓家中的存粮应急。 如此败坏民心之事,董厥不肯自己动手,便只好逼迫司马胜之来办。 司马胜之迟迟不肯从命,以致前线关城自昨日便兵卒空腹而战。 若不是刘谌今日像是及时雨般赶来,司马胜之人头不保。 事不宜迟,刘谌立刻率牙门将罗袭与安汉侯王训马不停蹄自汉德县北出,直奔姜维营盘。 剑阁关城,魏军砲矢不绝,兵卒缘陡坡佯攻,积尸累累。 城上,汉兵饥肠辘辘,却仍在奋力抛石滚木,还击魏军。 汉军大营,姜维在帅帐之内来回踱步,大军断粮,魏军又各部轮战不休,这样下去己方迟早崩溃。 “报,魏军攀袭东峰营盘嘴,张将军正在率兵拒敌。” “敌兵几何?” “约有千人。” “传我将令,命中军裨将袭祚引兵三千,速去登峰驰援。” “喏!” 姜维面色愈沉,魏军竟攀峭壁奇袭营盘嘴,似乎是要最后一搏。 若非断粮,魏军后撤,或可衔尾追杀一阵,当有斩获。 正这时,帐下督柳充冲入,大喜道:“将军,五殿下已率兵督粮已入汉德,王驾正向大营而来!” 姜维一愣,环视己身,理了理袍服,火速出帐前去迎接。 不久,刘谌率数骑扬尘而来,远远就看见辕门外诸将恭候。 当先领衔之人不怒自威,想来便是大将军姜维。 勒马悬蹄,一声嘶鸣,刘谌在众人面前驻马,心潮汹涌。 眼前这个锦袍蒙尘,两袖清风的汉子,便是那名流千古的天水麒麟儿。 “臣,姜维,拜见大王!” 在短暂的对视之后,姜维率众行礼参拜。 可马上的刘谌却是久久没有反应,目光落在姜维那森森白发之上。 在旁的主簿陈寿见状,轻轻咳了一声,刘谌这才回过神来,一溜烟从马背上翻下,快步走到了姜维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脑子一抽,下意识地伸出右手顺嘴说道:“你好,姜伯约。” 霎时风静,在场之人俱惊奇瞪目,看向了刘谌。 姜维也一时怔住,抬头看向了北地王,两眼之中满是迟疑之情。 身旁的辅国大将军董厥面露不解,略感惊讶。 刘谌反应过来,仓促将手收了回来,话锋一转道:“战况如何?” “回大王,臣料此乃魏军最后一搏。” “哦?入营细说。” “大王先请!” 刘谌迈步入营,营内一片喧嚣,各部兵马频频调动,有进有出。 抬望眼,剑山七十二峰直入云霄,倚天如剑,隐隐有喊杀打斗之声飘下。 营帐星罗棋布,但来往秩序井然,足见姜维治军之严。 自后营行过,刘谌看见了许多伤兵,痛楚呻吟,叫骂魏军。 剑溪穿营,岸边爬满了正在大口痛饮的兵卒,似在以水充饥。 不久,至中军大帐,刘谌坐在了姜维帅案之前,众皆列于下。 “大王甘冒风霜,亲自督粮前来,令臣钦佩不已。” “孤此番携粮十五万斛,除去损耗实来十二万斛,足一月之用,后续军粮已在转运途中,剑阁无忧矣。” “臣料魏军退兵便在这几日之间,大汉危而复安,皆赖大王力挽狂澜,真乃大幸也。” 刘谌笑了笑,董厥的马屁他并不喜欢,轻轻点头以示回应。 姜维沉思片刻,见北地王目光投来,瞥了一眼董厥,欲言又止。 “大将军有话但说无妨。” “回大王,眼下粮草既备,而我剑阁合兵六万,若钟会退兵,臣想衔尾追击。” 还没等刘谌出言,便见董厥脸色一沉,皱眉凝视姜维道:“钟会知兵,岂会给大将军机会?我军守住剑阁已是大胜,何必再多此一举?” “魏军劳师远征,兵粮寸断,我军趁势而进或可有所斩获。” 姜维是想趁机收回通往汉中的几处险要关隘,若依董厥之言,待钟会退回南郑就粮,再遣重兵封锁通往汉中的金牛道各关隘,那大汉想要重返汉中,便希望渺茫了。 只有趁此魏军粮尽虚弱之时,一鼓作气掌控金牛道,才有再图汉中之机。 董厥严词反对,目光不悦,认为守住剑阁已经不易,接连再战,万一丧师,岂不是玩火自焚? 两人正欲对辩,忽有军报传至。 “报!魏军已被我军击退,正在收兵回营。” 刘谌顿时心头一动,钟会怕是要撤了。 姜维目光灼灼地看向了刘谌,希望北地王能准他出关击敌。 剑阁道,可是汉军的主场,岂容魏军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孤军略浅薄,但知敌退我进,敌疲我扰,大将军可试击之!” 姜维大喜,立刻起身领命。 董厥还欲规劝,刘谌却是没有给他机会,悠悠说道:“龚袭,诸葛瞻殉国,尔兼录尚书事,当归矣!” 第五十六章 打谁都不能打史官 “魏军既退,剑阁无忧,有大将军姜维镇守便是,两位车骑将军年事已高,也该回成都歇一歇了。” 刘谌说的风轻云淡,满脸关怀之情。 董厥眉头紧蹙,目光却瞥向了姜维。 北地王这是要将他们撇开,好让姜维放手施为。 可是他又没有什么理由反驳,魏军退了,他这个辅国大将军兼录尚书事被要求返回成都也无可厚非。 “剑阁兵马俱交姜伯约统御,交接之后,你便与两位老将军同归成都,孤一片好心,三位莫要辜负。” “臣......明白了。” 董厥拱手领命,扭头看向了姜维,轻轻一叹。 这时,汉德令司马胜之组织民夫送来了粮食,大营内欢呼沸腾起来。 剑阁关外,魏军如潮水一般退回了营垒之内。 钟会独坐在帅帐之内,面色沉郁,问帐下文士道:“邓士载还没有消息?” “尚无消息传回。” “剑阁守军如此坚挺,看来邓士载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军粮只余一日了。” “别无选择,只能退兵。” 灭蜀无望,犹豫片刻,钟会下定了决心,向各部下达了趁夜撤军的命令。 钟会令护军胡烈率兵三万坚守营垒,虚张声势,掩护大军渐次撤离。 魏军行动十分迅速,后营变前营,开始自剑阁道退向马鸣阁道,回师白水关。 傍晚,刘谌正在帐中歇息,帐外忽然响起嘈杂之声。 帐外,左车骑张翼正瞪着屯长孟彻语气火爆道:“你敢阻拦老夫?!” 右车骑将军廖化一脸的不高兴,高声道:“老臣廖化求见大王!” 刘谌一骨碌从榻上爬了起来,掀开帐帘,见廖化跪在帐前,头盔印信兵符全部摆在了身前。 张翼躬身一礼,气冲冲道:“敢问大王为何要将我二人调回成都?” 两人原本在各自营中整顿兵马,却忽然接到了董厥的消息,说北地王要他们交了兵马返回成都休养。 张翼登时就原地爆炸了,拉上廖化急匆匆前来中军大营求见。 刘谌见张翼这架势就像是要吃了自己似的,扭头对孟彻吩咐道:“速去叫陈寿过来。” 孟彻领命而去,张翼吹胡子瞪眼,不解北地王为何要唤陈寿前来。 “大王莫非是嫌我二人年迈?臣自先帝创业以来......” 廖化跪在地上开始讲起了自己光辉事迹,说的是声情并茂。 话里话外都是不愿放下手中兵权之意。 刘谌不动声色,片刻之后,陈寿提着袍子一溜烟小跑而来。 见两位老将军在帐前,一看场面心里便猜到发生了何事。 陈寿小心上前,来到刘谌身边躬身道:“大王,有何吩咐?” “来,你站边上,竖起耳朵,瞪大眼睛。” 陈寿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翼和廖化也面色古怪起来。 刘谌仰面酝酿了一番感情,然后满脸感动地弯腰将廖化从地上扶了起来,唏嘘道:“老将军乃是我季汉大将,两朝老臣,孤怎会嫌弃?” 廖化心头一热,顺势起身,深深长叹道:“殿下,老臣还能为大汉再战十年!” 刘谌暗中咋舌,不愧是廖化石,对自己的寿命竟如此自信。 这时,张翼冷冷道:“钟会乃知兵之人,且我军苦战数日,不宜再战,殿下若一意使姜伯约出关追击,老臣只好以死相谏了!” 廖化也劝道:“殿下,兵不戢,必自焚,伯约之谓也。智不出敌,而力少于寇,用之无厌,何以能立?” 两人皆认为魏军势大,不可追击,当死守剑阁。 可刘谌心中却不认同,剑阁是蜀北最后的门户,若不打出去,便相当于魏军将刀子抵在了大汉的心口上。 魏军得了汉中,若不给他们压力,待其消化了汉中,便可以汉中为基地,岁岁伐蜀,年年来攻。 刘谌弯腰从地上将廖化的印信虎符捡起,捧在手中说信誓旦旦道:“孤保证,只要孤在剑阁一日,姜伯约就一日不许出关!” “殿下此言当真?” “绝对当真!” “好,只要殿下答应我等不出关黩旅,我二人愿奉王命返回成都。” “两位老将军都是我大汉功勋之臣,劳苦功高,也该颐养天年了。” “臣等方才失礼,还请殿下恕罪。” “诶!老将军公忠体国,何罪之有?!” 刘谌说的是情真意切,仿佛感动的泫然欲泣。 顿时,帐前一片君臣相和的景象,望之令人感佩。 “既然如此,臣便不打扰殿下休息了,臣等告退。” 张翼与廖化两人齐齐行礼告退,转身离开。 刘谌笑呵呵地扭头对陈寿低声道:“都看清听清了吗?” 陈寿一脸茫然的点了点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远处,廖化走出十几步,忽然急停,一拍脑袋对张翼粗声道:“嘶~我印信兵符呢???” “我怎知?你不是摆在大王帐前了吗?” “我......这这这这......” 廖化顿时原地干瞪眼,这才反应过来,北地王把他的兵符印信给从地上捡走了。 张翼不禁翻起了白眼,来之前都说了别演那么过火,非要说动之以情,这下好了,把自己印信兵符玩没了。 廖化当即折返去寻,重回帐前,却已不见北地王身影,只见那主簿陈寿负手站在帐前,神色古怪。 “廖老将军,大王睡了。” “不是,老夫的印信兵符落在大王这里了。” “那不是老将军主动上交的吗?” “胡言乱语,速去替老夫通禀。” 陈寿咽了咽口水,眼角一抽,两只手从背后伸出,只见左手执笔,右手执簿,开始写写画画起来。 廖化迷惑不已,问道:“你在作甚?” “咳咳,回老将军,在下兰台令史陈寿,正在记录今日见闻。” “你不是主簿吗?什么时候又成令史了?” “方才受任。” 廖化顿时语塞,瞪了陈寿半天,硬生生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令史虽微,典国道藏,掌书劾奏及印工文书,班固曾任其官,后受诏撰史。 陈寿一边写一边口中嘟囔道:“王念将军之劳,赐还成都,将军感激涕零,因奉印信兵符以谢隆恩。” 廖化面色涨红久久无言,望了望大帐,心中甚是憋屈。 来骗,来偷袭我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大意了,大意了! 陈寿见廖化双拳紧攥,像是要吃人,急忙后退道:“大王说了,打谁都不能打史官嗷!” 第五十七章 今夜西风助我 借着案头的烛火,刘谌正琢磨着丞相留下来的名单。 人名一列,诸葛京高居首位且被圈点,而姜维的名字,却是写在了最后。 丞相去世之时,姜维就在帐下,且作为丞相的得意弟子,在丞相的遗计之中,又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李福来问接班人选,蒋费之后,丞相又为何对姜维一字不提? 正沉思之际,帐外传来陈寿的声音。 “大王,丑时了。” 刘谌心头一动,将名单小心叠好塞进了怀中,走出了帐外,遣人令诸将迅速整军,向关门集结,准备夜袭魏营! 魏军苦战无果士气不佳,若是再逢粮尽,正当虚弱之时,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不久,安汉侯王训、牙门将罗袭、西乡侯张瑛俱率本部兵马出营。 刘谌带来的一万兵卒都是生力军,白日又养精蓄锐,此刻正精神抖擞。 辕门处,夜色凉如水,铁戟分素辉。 听闻消息的车骑将军张翼急速追来,挡在了正在前行的刘谌面前。 “大王,您才答应臣不出关黩武,眼下这又是何意?” “老将军,孤说的是不许姜维出关,可没说孤不出关。” 刘谌哈哈一笑,无论魏兵如何,只有出关,才有出路! 张翼顿觉遭到戏耍,又想到廖化的印信兵符被收了去,心中瞬间羞恼不已。 正要跪地死谏,却忽然发现身旁闪出一个人影。 陈寿执笔持簿,冲着张翼点头一笑,没事儿,您继续,我这可都记着呢。 刘谌也是无奈,面色正肃,上前对张翼叹道:“老将军,回去歇着吧。” 像张翼和廖化这样的元勋老宝贝可轻易喝骂不得,耍起性子来只能以魔法对魔法。 见北地王心意已决,张翼忽然面色一颓,沉声道:“唉,大王切记,剑阁道受水流冲积略为宽阔,有利魏军施展,进军万万要谨慎。” “孤,记下了,谢老将军提点!” 张翼的眼中添了几分落寞,望了一眼正在急进的大军便转身回营。 不久,刘谌督兵抵达关门,姜维正在门内等候。 “大王,太危险了,还是让臣领兵出战吧。” “斥候可有消息?” “斥候探得魏营灯火通明,但臣料此乃钟会障眼之法,魏军必已速退。” 刘谌点了点头,便令兵马原地歇息,同姜维登上了城楼。 他准备寅时再出击,这个时候正是人困马乏之时。 张望远处,剑山一线天,道狭风吼,飞沙走石。 “伯约,以为钟会其人如何?” “有王佐之才,但......” 姜维话音戛然而止,忽然扭头看来,目光惊疑不定起来。 对于钟会其人,姜维曾在已故的车骑将军夏侯霸口中颇有了解,钟会,非非常之人亦不能用也。 片刻,姜维低声迟疑道:“大王欲谋钟会乎?” “钟会,有大志。” 刘谌轻拍垛堞,待伐蜀失败的消息传回魏国,司马昭必将所有罪责归于邓艾,而钟会攻占汉中便成了唯一的战果,司马昭必定大力鼓吹。 汉中易守难攻,钟会又手握十四万魏军,司马氏焉能放心? 钟会一朝雄兵在手,又岂会甘心放下。 “那臣便给钟士季修书一封,也算是礼尚往来了。” “孤向来乐于助人,愿助他匡扶魏室!” 说罢,已至寅时,刘谌便下城楼,令守卒打开关门,大军鱼贯而出。 牙门将罗袭引兵三千为先锋,缘坡而下,旋风急进。 刘谌辖西乡侯张瑛督中军跟进,安汉侯率三千兵在后。 缘剑溪北去,伏于一线天谷口,翘首远望,魏军营垒依龙门山,傍醍醐水,有森罗之气。 这时,先锋罗袭遣人回报,魏军营垒如故,所部已蛰伏待命。 西乡侯张瑛道:“大王,魏营虚实,一攻便知。” 谷口风声凄厉,就像是野兽嘶鸣,刘谌的衣袍猎猎作响。 醍醐水滚滚东去,自魏营穿过,为大军提供水源。 河谷稍阔,但上万大军依旧难以展开,若要强攻便是绞肉之战。 刘谌琢磨了片刻,眉头一展,计上心来。 他将张瑛与王训唤至面前,低声密语一番,两人顷刻领命。 魏军营内,护军胡烈夜不卸甲伏案小憩。 都督钟会已经率主力分道撤军,一路入马鸣阁道退守白水,另一路偏师退驻汉寿,扼两江咽喉葭萌关,如此便可彻底封死金牛道。 此刻大营之中,只有三万疲累交加的魏兵。 钟会没有给胡烈留下粮食,要求胡烈务必原地坚守十二个时辰掩护主力以防蜀军追击。 帐帘吹动,一员年轻小将走了进来,身长七尺有余,身着盔甲,眉目俊朗。 胡烈睁眼,腹中传来咕噜声,实在是饥饿难耐,见是儿子胡渊,便问道:“蜀军可有动静?” “等了半夜,也不见来攻,父亲失算了。” “不要大意,姜伯约非等闲之辈,岂会坐视我军安稳撤退?” 胡渊撇了撇嘴,不以为然,觉得蜀军不敢出关来攻。 风声入耳,吹得大帐摇晃不止,胡烈摸出水囊,大口猛灌起来。 这一回,全军上下算是深刻体会到了蜀道之艰难。 以胡烈数年戎马的经验,想要正面攻破剑阁雄关几乎没有可能。 只能寄希望于征西将军邓艾的奇兵,但久久没有消息传来,实在是令人沮丧。 “这鬼地方,十日里有九日大风。” 胡渊口中埋怨着将大帐的门帘扎的更紧,傍立于水夜晚颇为寒凉。 帐中火盆将熄,胡烈顺手往里面扔了两块干柴,溅起火星一片。 正这时,忽闻帐外惊呼迭起,胡烈望着眼前跳跃的火苗心中咯噔一下。 魏军营垒之外,醍醐水面之上,无数火筏浮水而来,直抵水面寨墙之下,宛如赤红流火。 汉军鼓号齐鸣,兵出溪谷,折道向东,开始沿岸侵攻。 片刻,火势蔓延,河上墙毁,魏军只能倚两岸寨墙坚守。 刘谌见状,立刻下令道:“今夜西风助我,弩士攒击,强弓逼射,掩护轻兵突营!” 令下,安汉侯王训督后部弓弩列阵突前向魏营齐射,火矢漫天,魏兵还射,然西风相阻,矢发无力半程偏坠。 汉兵金鼓大振,当中醍醐水上,数百汉军轻兵伏在木筏之上,混在火筏之中,直贯魏军营垒。 不久,胡烈父子拢兵结阵,正欲反击汉军,却有斥候满脸乌黑哭丧急来。 “将军,蜀军奇兵顺水焚营,后路已化为火海!” “什么???” 第五十八章 一水狼烟风雨消 胡烈惊愕回首,远远便见焰火冲天,浓烟滚滚。 剑阁道河谷东西长贯四十余里,魏军营帐连绵其中,伐木筑寨垒石为墙。 牙门将罗袭遣精锐部曲三百为奇兵,混在火筏之中一路顺水而下,趁魏军无备,在阁道中段纵火。 后路化为火海,胡烈心中大急。 “父亲,蜀军焚我后路乃乱我军心之计,一旦撤退正中下怀。” “吾儿所言甚是,击鼓,反击!” 但魏军分驻两岸,北岸万余魏兵不知状况,原本便因断粮士气低落,此刻蜀军夜袭,营后又见火起,登时不战自溃,向东遁逃。 胡烈见北岸兵溃,无暇他顾,遂率南岸之师两万出营门奋起反击。 刘谌接报,便令西乡侯张瑛督中军精锐四千与魏军接战! 安汉侯王训率三千弓弩且射且退,与西乡侯张瑛合兵结阵,以七千精锐迎战魏军两万疲兵于醍醐水南岸。 鏖兵阁道,校战河谷。 一水狼烟,风动魏营之火;三军虎啸,云压剑山之巅。 刘谌负剑观战,血气翻涌,呼吸愈发急促。 陈寿见状关切道:“大王可好?” “孤无碍。” 刘谌深呼吸一口,眼中刀光剑影,耳边鼓角争鸣,令他心绪难宁。 陈寿却是面不改色,镇定十分的观望着战况。 正这时,牙门将罗袭率部自醍醐水上游归来,见前方死战,毅然率兵加入战场。 胡烈奋起长刀,步战突杀,力撼蜀军,今夜若叫蜀兵突破剑阁道,白水关难保。 激战少顷,魏营两岸大火蔓延而来,热浪从魏军背后阵阵袭来,而前方汉军难溃,魏军进退两难。 西乡侯张瑛见状,督兵向前死战,魏军动摇,先后有兵卒投醍醐水游向北岸。 胡烈瞥见,目眦欲裂,可却无可奈何。 大军无粮,营寨被焚,而偏师先溃,能勉力一战已是不易。 安汉侯王训下令所部弓弩不许射水,放投水魏军北去。 于是乎,魏军无心再战,投水北奔者数不胜数,旋即师溃。 刘谌见状,激奋不已,喝令左右道:“擂鼓,进军!” 霎时汉鼓雷动,俄而王师奋进,胡烈父子不敌,笼残兵五千退无可退。 热浪冲击后背,大火隔绝退路,魏兵皆目露绝望之情。 胡烈气喘吁吁,深深一叹,尽管他料到了蜀军会夜袭,可却没想到会是河上火攻。 或许是饥饿令他思维迟钝,又或者是天意如此,总归是败在这剑阁道中。 “父亲,投水而下,或还有一线生机!” 胡渊急匆匆找来,对胡烈焦急道,只要能顺着醍醐水东去,便能抵达汉寿与留守的偏师汇合。 蜀军正结阵徐徐压来,胡烈苦笑着摇了摇头,哪里还有什么生机! 自古断后之兵,十有八九皆为弃子。 此番撤退,钟会令他留守剑阁道口,又令庞会引偏师驻守汉寿,监军卫瓘率别部屯于白水关。 这一通布置,钟会身边只留下了帐下督丘建、参军钟邕、长史杜预等心腹僚属。 当中玄妙,胡烈岂能不察? 今日即便投水幸存,返回之后钟会岂能容他,想必等候他的只有无情军法。 远处,传来了汉军劝降之声,令魏军骚动起来。 胡烈默默抄起长刀,撩起披风将刀刃上的血渍擦拭干净。 “父亲?” “你速去投水逃命,设法返回汉中禀报战况,为父一死,想来钟会不会为难于你,若有机会,便火速折返洛阳,去寻中护军贾充详陈战事!” 胡渊大惊,念头瞬间通达,明白了父亲话外之意。 魏军残兵前部忽起喧哗,只见不少兵卒皆投戈弃剑,向蜀军投降。 大局已定,胡烈拍了拍胡渊的肩膀,摆了摆手令其速走。 刘谌立在一块巨石之上,望着脂膏河野,沾渍锋镝,满眼的残肢断臂,心中血气渐冷。 醍醐水中,更时有呼救之声,扑腾几下水花之后,便消失无踪。 “陈寿,今夜之战,你如何记述?” “景耀六年冬,王提劲旅一万破魏军于剑阁道,大胜。” “没了?” “没......没了啊。” 陈寿眨了眨眼睛,难道是大王嫌我写的不够精炼? 刘谌愣了片刻,忽然自嘲一笑,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正欲下令前部火速结束战斗,忽然,鼻尖一凉。 什么东西? 刘谌伸手一摸,指尖湿润,双目骤缩。 仰面,云涌鸟惊飞,一声霹雳落下,雨落如断弦之珠。 陈寿心中大骇,双目失神,这...... 两军之前,胡渊正垂泪拜别,起身欲走,忽然面上一凉。 胡烈横刀在颈,忽闻刀振微鸣,清脆入耳。 风起醍醐水,雨落剑阁道。 魏军残部四千余,与汉兵同时愣住。 安汉侯王训、西乡侯张瑛俱一时错愕。 牙门将罗袭垂睫一叹,此处河谷之地,常年雨水繁盛,不足为奇。 “父亲,下雨了!” 胡渊声音颤抖道。 “哈哈哈哈哈哈......天不亡我胡烈也,左右听令,且战且撤!” “喏!” 大雨忽来,魏军残部士气复振,开始面敌徐徐退却。 汉鼓声歇,诸部驻足,西乡侯张瑛以刀掷地,仰天长啸一声,万分不甘。 安汉侯王训咬咬牙,下令收兵。 谷口巨石之上,风雨扑面,刘谌仰头闭目,久久无言。 “大王,敌军兵残,当速追击?!” 陈寿拱手急劝道。 “罢了,西风助我,大雨助曹,收兵吧,穷寇勿追,归师勿遏。” 刘谌摆了摆手,夺回剑阁道已是取胜,此刻士气已泄,军力衰竭,不宜再战了。 脸上雨水横流,汉军鸣金收兵。 第五十九章 第一课,时来天地皆同力!(明天求追读!!) 谷口处,张瑛冒雨奔至巨石之下,抹去了脸上的雨水,行礼道:“大王,何不下令追击?只差一步,便可教魏军覆灭!” 张瑛很是不解为何要鸣金收兵,明明可以衔尾袭杀魏军,彻底将其覆灭在这剑阁道中。 陈寿也嘴巴嗫嚅,想要开口劝说,此刻杀魏军一个回马枪也还来得及。 雨大如豆,谷中剑溪水花飞溅。 汉兵正自谷口汇入撤回剑阁关城。 正这时,谷口传来了牙门将罗袭的急呼:“加速前进!加速前进!” 张瑛心中一惊,循声望去,只见罗袭一边催促士卒一边急奔而来。 汉军开始小跑起来,陈寿也是面色诧异,难不成魏军还敢反攻? 只见罗袭急至巨石之下,喘息道:“大王,风急雨大,醍醐水涨!” 话音刚落,天空之上就是一道闪电,张瑛浑身一个激灵。 陈寿也是灵光乍现,惊诧不已的偷偷看向了北地王。 刘谌嘴角上扬,忽然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冷笑声。 对不起,我可能不会玩火,但玩水还是略有所知。 出溪谷之时,谷道飞沙走石,他便已经有所注意,及战,又见峰上云来,心中便已猜到今夜或有大雨。 罗袭率军北去醍醐水上游,扎个火筏又怎需三千人? 正这时一声巨响,旋即河谷之中有咆哮之音回荡。 刘谌沉声大喝道:“全速撤入一线天!” 罗袭站在溪谷口,竖耳倾听片刻,回首大呼道:“大王,应是拦水坝溃,大水将来,还请大王速退。” 刘谌自石上跃下,见安汉侯王训所督的后部兵马已全部进入剑溪溪谷,心中松了口气。 方行数十步,身后河谷浪峰摧来,自两岸冲刷而下,方才的战场转眼间便没入了水中。 在后的汉兵皆惊惧回望,方才想要追击魏军的心思消散的无影无踪。 大水漫入溪谷,至巨石处水位方停。 刘谌回望片刻,如此水势,恐怕魏军将会尽葬鱼腹之中。 丞相,晚辈学会了。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剑阁道中段,护军胡烈一路收拢溃兵数千,冒雨撤往汉寿。 天降大雨,绝处逢生,令魏军皆以为此乃天意,人心欢喜。 正庆幸,胡烈忽然驻足,双目刹那失神。 不对,不对! “父亲,怎么了?” 胡渊以为父亲身体不适,上前关心道。 胡烈不答,沉思片刻,愕然抬首,脚下震颤忽生。 魏兵皆有察觉,正茫然时,有人惊呼道:“涨水了!” 风雨如晦,魏兵忙于撤退,根本没有察觉醍醐水的水位异常。 “完......完了。” 胡烈声音颤抖,动作僵硬的扭头回望。 天生霹雳,一瞬明灭之间,几尺浪头已在十步开外。 魏兵甚至没有来得及惊呼,便被大水吞噬,冲的七零八落,消失在了狂风暴雨之中。 剑阁关城,汉兵得胜还营。 营帐之中,屯长孟彻正在拨弄火盆,为大帐取暖。 刘谌换了干爽的衣裳,捧着热水,在案几之前卧听风雨之声。 陈寿坐在旁后的案几前正提笔斟酌字句,今夜之事可得好好记述一番。 不一会儿,大将军姜维同录尚书事董厥联袂来见。 两人皆面有惊喜之色,落座之后,董厥更是迫不及待地恭贺道:“大王首战便溃魏军逾万,当真是令臣等刮目相看,想来大王这些年定是博览群书深谙兵机。” 董厥觉得北地王一向深居成都养尊处优,从无领兵野战之经验。 本以为此战绝无胜算,都已做好了善后的准备,却不曾想竟有意外之喜。 姜维目光灼灼,似乎在重新审视眼前这位先帝之孙。 “侥幸而已。” 刘谌笑了笑,上辈子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那也确实是博览群淑,但老师们她可不教兵法。 他的第一堂兵法课,是从都安县城被大水灌满的那一刻开始。 “大王,剑阁道既已夺回,我军休整几日,待雨停水退,可直取汉寿!” 收取葭萌关,便能控扼马鸣阁道南口以及西汉水,让剑阁有了缓冲之地。 马鸣阁道长约六十余里,北口为白水县,关县一体,东去阳安关口可入汉中,西走景谷道可入阴平,为秦南枢纽之地。 姜维深知只有掌握了白水关才能对汉中魏军占据主动,一改正面攻守之势。 董厥见姜维还在急切求战,脸色稍沉心中不快。 “今夜既已大胜,于内可定人心,于外可慑魏军,大王声威日隆,见好就收方为上策!” “龚袭,收回白水关,才能得一夕安稳。” “伯约岂不知欲速则不达?” 见两人又要争论,刘谌不禁头大,赶忙摆手制止。 两人皆是一叹,安静下来,自董厥北上剑阁以来,两人就常常意见相左,谁也说服不了谁。 “龚袭放心,只要孤坐镇剑阁,孤保证绝不再出战。鏖兵一夜,孤有些累了。” “大王英明,那臣便不叨扰了,大王好生安歇,臣告退。” 董厥闻言心中稍慰,瞥了姜维一眼起身离开。 姜维也缓缓起身行礼,无言出帐。 待两人离去,刘谌对屯长孟彻道:“遣人给张瑛他们传令,天亮雨停之后,班师回涪。” “喏!” 孟彻扔下手中木棍,起身往帐外去遣人传令。 陈寿手中的笔一顿,抬起头神色怪异。 刘谌余光瞥见,瞪眼道:“看什么?” “今夜之战,臣记述完了,请大王过目。” 陈寿脖子一缩,赶紧将簿册奉至案头。 刘谌细细阅罢不禁沉默起来,令陈寿心中忐忑不安。 帐帘一动,孟彻入内复命,重又守在了火盆旁边,用木棍拨弄起来。 良久,刘谌点了点陈寿所书,平静道:“再加一句。” “请大王示下。” “赖车骑将军张翼提点,屯长王十三所部三百勇锐烧营赴死,方得大胜。” “王......王十三?” “嗯,就这样记。” “喏。” 陈寿躬身长拜,拿起簿册沉思片刻,转身走到了孟彻身旁,将其扔进了火盆之中,又回到案几之前,拾起空白的竹简,埋头重新撰写。 火盆之中,青烟腾起,孟彻在卷曲的纸页之上,瞥见了华丽的辞藻。 困意袭来,刘谌和衣而卧,脑中回想起了出战之前,老将张翼的话:剑阁道受水流冲积略为宽阔...... ...... 旁营中帐之中,传来了畅快爽朗的大笑之声。 “大王这一计真是妙手哇。” “这大雨果真助曹,直接送魏兵一日千里,哈哈哈哈。” “好你个牙门将罗袭罗公辅,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哦!原来是都水长~” 乍起一片哄笑,散在潇潇雨中。 第六十章 十五从军征(明天求追读!!) 剑山风雨定,朝见鹭行频。 叶润层林密,衣干枕席清。 掀帘秋气爽,入目彩练新。 十里炊烟起,牙门鼓号鸣。 辕门处,董厥呆愣愣看着王师出营,与张翼并辔而立。 廖化面色微醺,身体摇摇晃晃,骑一老马踽踽行来。 “来迟了,两位莫怪。” 廖化一张口,酒气喷薄而出,昨夜闻大胜,在帐中独饮沉醉,故而姗姗来迟。 张翼无奈地瞪了廖化一眼,对董厥道:“唉,大王这一走,姜伯约必定伐战频频。” 董厥回想起昨夜北地王的话不禁面色铁青,这分明就是在为姜维穷兵黩武而撑腰! 廖化见状,嗤笑两声,声音慵懒道:“无兵一身轻,老夫先走一步咯。” 说完,拍了拍老马圆润的屁股,领着三百私兵部曲,悠哉南下。 张翼也没了脾气,北地王行事风格实在是令他难以招架,还是乖乖回成都安稳养老算了。 董厥心中略感窝火,调转马头追赶张翼同行。 王帐之内,屯长孟彻与主簿陈寿与亲兵一道收拾着物件。 刘谌鼾声如破锣,令收拾东西的亲兵们频频侧目,掩嘴偷笑。 原来大王也会打呼噜! 正这时,大将军姜维行至帐外求见。 陈寿见状便蹑手蹑脚来到了刘谌榻边,一低头,就看见刘谌额头满是汗珠,眼珠乱动,似是在做噩梦。 于是便轻摇肩头,低声呼唤道:“大王?大王?” “香君!” 忽然,刘谌在睡梦之中扬起手来,一把按住了陈寿的手,口中轻呼一声,乍睁双眼,自榻上猛然坐起。 陈寿吓了一跳,抽回手连连后退。 刘谌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扭头喘息道:“唤孤何事?” “回大王,大将军在帐外求见。” “请进来吧。” “喏。” 陈寿转身,心中疑云升起,北地王梦中所唤,似是女子之名,细细想来,十分陌生。 可据他所知,北地王与王妃感情甚笃举案齐眉,府中从未纳妾。 刘谌原地坐起,口干舌燥,端起案几上的冷水便一饮而尽。 姜维入帐,行礼道:“大王,给钟会的书信臣已拟好,特来请大王过目。” “正好,孤也有事找大将军。” 刘谌左右看了看,见陈寿正要落座,又道:“都退下,帐外十步之内,不许有人。” 帐中亲兵皆迅速退出,陈寿屁股还没落下去,又匆匆起身行礼退下。 屯长孟彻放下了帐帘,行至十步开外。 姜维将给钟会的劝降信放在了案几之上,知道北地王定有机密之事,便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两人相对,刘谌斟酌片刻,沉声问道:“当年丞相病故之时,可有给伯约留下什么?” 帐中昏暗,只有帘幕缝隙中透来的一丝天光正好照在了姜维的半边脸上。 姜维闻言一动不动,深邃平静的目光射来,刘谌亦不躲闪。 “自丞相去后,伯约大小北伐十一次,每每起兵皆在曹魏内患之际,可对?” 姜维目光一闪,没有否认。 琢磨了许久的刘谌瞬间肯定了自己的推断,便接着问道:“时机何以如此精准?” 说罢,刘谌便满眼期待地直勾勾看向了姜维。 良久,姜维抚须而笑,眼角悲愁尽去。 心中的畅快之情就如久旱逢甘霖,孤独之感在此刻渐渐消融。 笑罢一叹,姜维面露追思道:“建兴七年,丞相辟臣为仓曹掾,教臣先练虎步兵五六千人,待事成再觐见陛下。” “仓曹掾?” “正是,但实则粮草筹备之事,皆由留府长史亲自操办,这个仓曹掾另有玄机,所谓教臣练中虎步兵五六千,也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哦?” “臣所选练之人,皆为间者,数年之间,尽数撒往陇西关中等地,刺探兵机,传递军情。” “果然如此!” 刘谌抚掌惊叹,心中略感激动。 陈寿之前告诉他,丞相曾在写给张裔与蒋琬的信中说过:姜伯约忠勤时事,思虑精密,考其所有,永南、季常诸人不如也。 其人,凉州上士也……须先教中虎步兵五六千人,姜伯约甚敏于军事,既有胆义,深解兵意。此人心存汉室,而才兼于人,毕教军事,当遣诣宫,觐见主上。 延熙九年,大将军蒋琬病卒,时任大将军府东曹属官的陈寿在整理遗物之时,曾见过这封信。 延熙十年,姜维任卫将军,陈寿迁卫将军主簿。 刘谌就像是吃到了什么惊天大瓜一般,心中舒爽不已。 陈寿的话也佐证了姜维之言,一切就好像是静水流深,令人慨叹。 “臣数年北伐能看准时机,也正是因为如此。” “丞相这是将大汉的眼睛交给了你啊。” 刘谌心中肃然,丞相好厉害的手段,将遗计留给了其子诸葛瞻,将另一股力量留给了姜维。 从建兴年间到现在,姜维手中这支难见天日的力量也不知发展到了什么模样,但从北伐时机之精准来看,这股力量不容小觑。 “丞相曾言大汉兵力不济,便要制敌先机,故有此布置。” 刘谌点了点头,深以为然,低头看向了桌上那封写给钟会的书信。 忽然之间,他明白了丞相留下的名单之上为何姜维的名字列在了最后。 因为一旦都安失算,姜维便是大汉最后的希望。 想到这里,刘谌心头一颤,脑中蹦出了几个字:一计害三贤。 “这封信,孤就不看了,伯约尽力而为便是。” “臣自当竭尽全力,策反钟会。” “孤还有一事要与伯约商议。” “大王但请吩咐。” 刘谌收束心神,面色凝重起来,用手指蘸了蘸碗底的残水,在案几之上,写下了两个大字。 姜维见字,目中精光大绽,也以指为笔,在桌上同样写了两个大字。 刘谌见姜维秒懂,轻拍案几,起身大笑道:“大将军既知孤意,这蜀北门户便拜托伯约了。” “臣在,剑阁就在!” “大军已发,孤也该启行了。” “臣送大王,大王请。” ...... 辕门外,刘谌翻身上马,左右诸僚相伴,姜维立在门楼下,躬身拜别。 刘谌催马前行,走出十几步后,忽然勒马回首高声道:“姜伯约,相府之中,你曾种下的芙蕖,今已盛绽满塘!” 说罢,便拍马扬长而去。 姜维正要起身,闻言忽然怔住。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我姜伯约今岁六十有二,还早着呢。 不禁自嘲一笑,眺望千峰,但见风烟俱静,青山依旧,转身欲回却不觉潸然泪下。 第六十一章 他过江,我也过江 涪城,东北校场,阵阵欢呼之声犹如浪潮。 玄乡侯高轨与牙门将刘林正在场中赤膊格斗,四周围满了起哄的兵卒。 不远处的点将台上,刘谌手中握着马鞭,对身旁的诸葛京说道:“行宗,孤一回来就看见刘林在打高轨,发生了何事?” “哈哈哈,乃因两部比拼,刘林的汶山牙兵技高一筹,高轨心中不服,便要与刘林小试一手。” “如此上火,不知两部人马比试的什么?” “攀城。” “那没事了。” 刘谌无奈摇摇头,高轨这纯属自讨苦吃,汶山羌兵皆来自汶山郡的连绵大山之中,你跟人家比攀城? 校场之中,刘林武艺娴熟,拳脚刚猛,打的玄乡侯高轨左支右绌难以招架。 高轨自知不敌,便寻机拉开了距离,无奈认输。 刘谌一点也不意外,毕竟刘林乃是已故的副军中郎将刘封之子。 “行宗,大事准备的如何了?” “回大王,兵粮齐备,军资囤足,只等大王决断。” “甚好,事不宜迟,召诸将议事,另外将胡济与邓艾也一并请来。” “喏。” 刘谌说罢,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向大帐走去。 校场击鼓聚将,军营快马飞出,不久,诸将毕至。 胡济闻召而来,心中充满了疑惑,没想到北地王竟会召自己前来议事。 入了大帐,正要落座,可却在惊鸿一瞥之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令胡济心神大震,愣在当场。 邓艾???? 活见鬼了?! 他怎么在这里? 胡济瞪大双眼看了看邓艾,又看了看北地王,在凌乱之中缓缓坐下。 邓艾面色凝重,闭目跪坐,似乎心事重重。 刘谌见人都到齐了,便面色正肃道:“钟会粮尽,已自剑阁退军,接下来,该轮到咱们出招了。” 听见钟会退兵,邓艾缓缓睁开了眼睛,暗自叹息一声。 陈寿起身,将一副舆图挂在了木架之上,胡济正满头雾水之时,望见了舆图标注,骇然失色。 刘谌起身,来到了舆图之前,侧身对众人道:“魏军退还汉中,这金牛道上的白水关乃是交通枢要之地,此为兵家之必争,但若自马鸣阁道北攻白水实在艰难,所以孤想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众人目光汇来,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猜测。 胡济环视一周,见西乡侯张瑛等人皆眼中火热,只觉得头皮发麻。 都疯了,这帮人一定是都疯了。 邓艾望着挂架上的舆图自嘲轻笑起来。 “诸位,孤要......偷渡阴平!” 刘谌话掷地有声,在众人耳边炸裂。 胡济终于忍不住了,起身行礼,急声劝道:“恳请大王三思,这阴平小道乃绝险之境,一旦进入可是十死无生,况崇山峻岭,粮草一尽便后继无援,如此冒险......” 正说着,胡济的话头一顿,猛地抬起头来,眼中波动渐盛。 帐中一片安静,众人都在望着胡济,面露笑意。 刘谌见状,眉头一挑,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弧,顺势指向了像是个透明人一般的邓艾。 “邓老将军已经将路走通了,不是吗?” 胡济茅塞顿开,心思通畅起来,是了,自己忽略了邓艾。 邓艾无奈起身,从怀中摸出了一方绢帛,双手奉上。 陈寿上前接过,递到了刘谌手中。 “大王,这便是臣南下时的行军路线。” “原来老将军早有所料。” 邓艾顿首无言,偷渡阴平是一招险棋,当初说与钟会之时,他对万一失败的后果只字未提。 钟会大概率也没对他抱太大希望,所以也没有问,毕竟无论成败,对钟会都没有影响。 但邓艾岂能不知,一旦奇袭失败,他率兵造作桥阁,凿山开路,用命趟出来的这条路,蜀兵也同样可以使用。 刘谌看了一眼,便将邓艾呈来的路线图交给了陈寿,令陈寿在大舆图上标注出来。 邓艾偷渡之时,不是一路上埋头前进,而是层层递进。 每行一段路,就会修建小寨,留少量兵卒戍守,维护栈桥阁道。 破了绵竹之后,邓艾才陆续将留守后路的兵马全部汇集出山。 胡济望了邓艾一眼,目中精光闪闪,上前两步来到了舆图之前仔细观看起来。 很快,陈寿将当时邓艾所走的路线以及各处屯兵围寨全都标了出来。 刘谌转身一观,对诸将道:“我军自涪城沿左儋道北上德阳亭,出江油关越摩天岭奇袭阴平桥头。” “如此,便可自背后突袭白水关,与大将军所部南北夹攻!” 诸葛京从旁补充道,众将纷纷起身,满脸的兴奋之情。 邓艾心中五味杂陈,这一场豪赌,在此刻,他输得彻彻底底。 胡济心中已经难以平静,这何止可以突袭白水关? 邓艾师溃,眼下阴平空虚无备,钟会又率部退还汉中,咬咬牙,直接自桥头沿景谷道分兵攻取阴平也未尝不可。 收复了白水关,便可挥师沓中,邓士载已经归降,曹魏秦凉无兵...... “敢问大王,欲发兵几何?” “主力一万直取桥头,偏师三千沿途留驻。” “大王将以何人统兵?” 胡济心头火热,他很想出言请战,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帐中众人都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向刘谌看来。 刘谌微微一笑,淡淡道:“孤,亲自领军。” 众皆哗然,诸葛京面色一变,连忙劝道:“大王不可亲自涉险。” “诸位不必相劝,孤自有计较。” 刘谌摆手将众人的劝阻之言给挡了回去。 正是因为路途艰险所以他才必须亲自领兵,邓艾来时如果不是他身先士卒,恐怕魏军早已在马阁山止步崩溃。 现在有邓艾造好的桥阁,无论如何也会比之前好走许多。 “大王,老臣斗胆,愿替大王领兵涉险,奇袭阴平。” 胡济领会了诸葛京投来的眼神,立刻出言请战。 刘谌摇了摇头,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于是便沉声布置起来。 “伟度引偏师三千沿途留驻,行宗坐镇涪城督转粮草,孤率张瑛、刘林、王训、罗袭四部明日出征。” 众将轰然应命,兴冲冲散去做出征准备。 胡济略感失落,但好在北地王仍愿用他,也算是稍有慰藉。 邓艾起身告退,刘谌忽然叫道:“邓老将军,这一趟可少不了您呐!” “臣敢不效命。” 刘谌点头一笑,攻略陇西,邓艾可是法宝。 众人离去,诸葛京正色道:“大王,实在是太危险了。” “孤是大汉的王,孤都不愿为国赴险,还有谁甘心效命?他过江,我也过江,他偷渡,我也偷渡,寇可来,我亦可往!” 刘谌转身看向了舆图,死里求活,不得不为。 第六十二章 卫瓘:我好难 白水关,北通秦陇,下达巴蜀,乃益州祸福之门。 钟会还师汉中,留监军卫瓘引兵五千驻守此处。 大军断炊,卫瓘在饿了两天后,终于从阴平县走水路调来了一批粮食,解了燃眉之急。 但阴平囤积的粮草也即将消耗殆尽,这让卫瓘愁快要破了脑袋。 不过还有更让他寝食难安的事情,那便是钟会令其侄钟邕领军一万驻守关城,顶在了他的屁股上。 关城衙署院内,卫瓘坐立难安。 正这时,有兵卒匆匆入内,禀报道:“监军,南郑回信。” 卫瓘三两步上前将信一把夺过,匆匆拆阅。 前几日他以监军名义向钟会上奏,邓艾生死未卜,剑阁又难攻克,大军既已粮尽,当按部就班分道撤回关中,只留部分兵马驻守汉中要隘。 看罢钟会的回复,卫瓘脸色一沉,心中疑虑更甚。 钟会以汉中尚未能完全攻占为由,屯大军于南郑休整,拒绝还师关中。 汉中之地,只汉城、乐城、黄金围,各有蜀兵数千仍在负隅顽抗。 但蜀军就这点兵力,却迟迟难以攻克,是钟会当真攻不下还是不想攻? 卫瓘双眼一眯,心中出现了四个字:养寇自重。 关中都督钟会,你到底想干什么? “报~~~” 门外,斥候飞奔而入。 “启禀监军,庞将军引兵退回,已至关外。” “嗯?庞会怎么撤回来了?!” “小的不知。” “废物!” 卫瓘大惊,连忙动身直奔关门。 白水关南门,魏兵偃旗息鼓,在地上横七竖八,个个无精打采。 庞会脸色蜡黄,气喘吁吁,正焦急等待开关。 不久,卫瓘登城观验,见却是庞会本人,便下令打开关门。 卫瓘奔下城楼,见庞会灰头土脸,容貌消瘦,问道:“你怎么先撤回来了?胡烈呢?” “姜维出关了。” 庞会有气无力地说道,如果不是他跑得快,这会儿已然被蜀军围在了汉寿。 按照原本的计划,胡烈坚守剑阁道口一日,便徐徐退至汉寿合兵撤回白水关。 庞会没等来胡烈,却等来了一江浮尸,大惊之下,庞会嗅到了危险,便火速向白水关撤退。 结果刚退出汉寿,蜀军先锋便已杀到。 两军厮杀一阵,庞会大败,丢盔弃甲断尾求生,领残部拼死逃回。 卫瓘听得是心惊胆战,胡烈三万大军,一眨眼就没了? “唉,天助蜀汉,剑阁道突发大水,如之奈何?” 庞会也是十分郁闷,这回伐蜀,他可是奔着为家父复仇而来,为此还特意上疏朝廷请求从征。 结果没想到大仇没报,自己先被蜀军杀败。 卫瓘愣愣望着眼前入城的残兵败将,心中开始惊惧起来。 白水关的粮草只够他本部兵马三日之用,若姜维引兵来攻,可该如何是好? 蜀军在汉中坚壁清野,南郑虽有粮草,但只够塞牙缝。 关中的粮草想要接续上来,那和攻打剑阁是一样的难度。 钟会似乎又别有心思,卫瓘心中直呼不妙。 这可如何是好? 不久,卫瓘引庞会至衙署正堂歇息。 兵卒端来了饭菜,庞会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卫瓘看着庞会,眼中目光闪烁起来。 “关城之粮只余三日,你部饱餐一顿后,便直接退往关城休整,正好向参军钟邕求粮。” 庞会点了点头,根本顾不上说话。 卫瓘伏案提笔,火速写下了一封密信,小心用蜜蜡封住了口子,盖上了自己私印。 待庞会吃干抹净,准备起身告辞之时,卫瓘拿着信来到了他的面前。 “庞将军,在下有件私事要劳烦您。” “嘿,监军这就见外了,但请吩咐便是。” “此番伐蜀不克,这白水关将成两军争夺之地,吉凶难测,我这里有封家书,庞将军抵达关城后,还请遣心腹之人携信北上武都,折道送往洛阳,交予吾家人手中。” “监军放心,必定送到!” 庞会略感疑惑,为何不走汉中,但转念一想,汉中尚有蜀兵游击,难保万全,还是顺西汉水北上较为保险。 卫瓘将信交在了庞会手中,又再三叮嘱一番,便亲自将庞会送出了门外。 庞会刚走,便有斥候消息传来,蜀军先锋已经出现在了马鸣阁道中段。 卫瓘跺脚一叹,没想到姜维来的如此之快,于是匆忙令全军备战。 阁道之内,汉兵两万,宛如游龙。 姜维驻马路旁,抚须远望,白水关已隐隐可见。 一名年轻文士,大布深衣,长眉阔目,手中捏着一根枯树枝,胯下骑着一头驴子,立在姜维马旁。 “叔平,可知关内兵力几何?” “回大将军,关内有五千魏军,领军者乃是钟会的监军,卫瓘。” “粮草如何?” “不足五日。” “那便先吓他卫瓘五日,哈哈哈。” 文士名叫李苾,字叔平,乃是大将军幕下参军兼领仓曹掾。 其人修身砥砺名行,为人向来矜严,姜维升任卫将军之时,调任幕府参军。 一个时辰后,汉军兵临白水关下,开始沿途扎寨。 卫瓘披挂齐全,站在城楼上伸着脖子瞭望敌情,见蜀军见首不见尾,眉头都拧成了麻花。 正这时,有牙将登城而来,向卫瓘行礼道:“监军,蜀兵有备而来,是否将关北之兵南屯备敌?” 牙将名叫成旭,被卫瓘拔擢于行伍之间,乃卫瓘心腹。 白水关乃是城关一体,所以四面皆有城墙,卫瓘各分兵马一千守备,余下的一千居中支援。 卫瓘沉思片刻,觉得成旭所言有理,蜀兵在南,城北无须太多兵马,还是将主力屯在城南有备无患。 “可,城西城北各留五百兵马便可,其余全部南调御敌。” “喏。” “另外遣人火速去关城向参军钟邕求援。” 成旭拱手一礼,火速按剑退下,前去传令。 卫瓘见蜀军没有急攻之意,便下城离开。 ...... 不久,城内的魏军开始奉命向南集结。 成旭站在北城关之上,眺望片刻,吐了口痰,下城离去。 第六十三章 钟士季,你不地道! 西汉水与金牛道交叉之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关城巍巍,屹立在白水关与阳安关口的中段,扼住了从武都郡南下蜀地的通途。 庞会引着千余败兵已经在关门外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可关门迟迟未开。 心中正窝火之时,抬眼便见城楼上出现了一个身影,正是参军钟邕。 关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大队兵卒奔出,迅速将庞会和他的残兵团团围住。 “钟邕,你这是何意?” 庞会大怒,仰面冲着城头喝问道。 钟邕生的珠圆玉润,捻着自己的一撇胡须冷笑道:“汝既败军而回,本参军自当拿你往都督帐下领受军法。” “你!” “统统拿下!” 庞会万万没想到钟邕竟然直接动手拿他,心中火气上涌,当即将左右涌上的兵卒打翻在地。 后方庞会的兵卒却是不敢反抗,乖乖向钟邕的人马缴械。 “庞会,你要造反不成?” 钟邕在城头双目一眯,厉声大喝道。 庞会目眦欲裂,虽心中愤怒,但他已然感受到了些许的不对劲。 自己战败,监军卫瓘都没有说将自己锁拿往南郑问罪,钟邕一个小小的参军,何来的胆量敢扣押自己。 念头一起,庞会心中凛然,强行按下心绪,仰头道:“我自己走!” 说罢,便恶狠狠瞪了钟邕一眼,大步向关城内走去。 左右魏卒皆畏惧庞会的武力,不敢动手,便只能围住庞会一同入城。 钟邕自城楼上走下,十分蔑视的看了一眼庞会,便命人将其投入槛车之中立刻发往南郑。 庞会心中察觉有异,便不动声色,不再反抗。 此刻,他忽然想到了监军卫瓘托付给他的书信,心中一动,这封所谓的家书看来暗藏玄机。 难怪卫瓘一再嘱托他务必北走武都,原来是别有深意。 庞会的心中不禁生出了惊涛骇浪,将方才的怒气驱散的无影无踪。 很快,庞会便在钟邕的注视之下被装入了囚车之中。 “都说虎父无犬子,今日见亭侯,不以为然也。” 钟邕捻须对左右笑道,言语中极尽讽刺,举止眉眼之间更是将颍川世族的傲慢展现的淋漓尽致。 庞会闻羞辱之言,怒火发作,暴起大喝道:“竖子安敢辱我家门?!” 囚车震颤,庞会宛如被激怒的笼中猛兽,将钟邕吓得连连后退。 护在钟邕身边的一员白发牙将大怒,上前朝着庞会就是一刀刺去。 庞会只觉得肩头泄力,万万没想着这牙将竟敢真的伤他,顿时惊怒不已。 钟邕也是一愣,没想到自己这心腹竟是这般愣头,但见庞会只是伤了肩胛骨,并无大碍,便一脸晦气地对那牙将吩咐道:“杨九,便由你率兵一百,将罪将庞会押往南郑。” “喏!” 牙将杨九拱手领命,回首淡淡望了庞会一眼,便调集兵卒启行。 槛车东去,庞会撤下了衣袖,为自己扎住了伤口。 那牙将杨九策马在旁,举着水囊大口痛饮。 庞会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暗暗观察着沿途的地形,心思百转。 ...... 白水关,衙署之中,卫瓘望着案几之上清汤寡水的米粥愣神。 为了能多坚守几日,卫瓘不得已下令节省粮米。 天色黄昏,余晖似火,堂前,牙门将成旭正静静候立。 归鸟的啼鸣之声将令卫瓘回过神来,见时候不早,便冲着成旭问道:“关城方面可有消息?” “尚无。” 卫瓘闻言,心在下沉,不禁长叹一声,只希望庞会能将那封信安全送到洛阳。 汉中之地,高祖刘邦因之以成帝业,而今钟会手握十万雄兵盘踞汉中,反心已现! 他知道,关城的钟邕不会来支援自己了。 钟会遣钟邕来,就是要断了他的归路,借蜀兵之手杀了自己。 白水关一丢,蜀军主力便可直取阴平,届时秦凉震动,钟会趁机高举反旗霸占汉中,则天下大变矣。 即便王师来伐,蜀汉又岂会坐视钟会覆灭? 孤立无援,面对蜀军两万,卫瓘一时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浅浅喝了一口寡淡的米汤,卫瓘心中暗暗骂道:钟士季你不地道哇,你要造反好歹也招揽一下我卫瓘啊。 正心中咒骂钟会之时,忽闻鼓号之声传来。 旋即有兵卒急报,蜀军开始出营集结,将欲攻城。 卫瓘一口米汤喷出,起身迈步便走。 关城南,汉军先锋三千正扛着云梯列队抵近,领军之将乃是先锋官袭祚。 姜维与众僚跟在阵后观战,关城之上,魏军已经严阵以待。 参军李苾骑在驴上,手中握着一支羽箭,箭身之上绑着一节小指大小的竹筒。 汉军在关城三百步外止步,先锋官袭祚来到了了姜维面前请示道:“大将军,我军就位。” 姜维望了望天色,不明不暗,却是正好,便下令道:“开始进攻!” 战鼓擂响,袭祚返回军前,当即督部发起冲锋。 汉军举盾强突,魏军箭矢如蝗。 正这时,卫瓘亲自登城督战,心中暗道还好将主力提前南调。 城下汉旗飞舞,远处,姜维的大纛十分醒目。 魏军弓手交替轮射,袭祚令弩士还击压制,双方开始激射不断。 卫瓘只听得头顶一片呼啸之声,令人心肝发颤。 眨眼间,一支弩箭迎面袭来,擦着卫瓘的头盔划过,射在了身后箭楼门柱之上,尖锐的金属音,将卫瓘吓的汗毛倒竖。 蜀军硬弩,名不虚传! 卫瓘靠在垛堞之后,呼喝士卒奋起还击。 汉军鼓噪进攻,持续了大约半个时辰,便如潮水般退去。 卫瓘起身,心中松了口气,看来这只是姜维的佯攻试探。 “监军,蜀军今夜或有所图,末将便在此守着,您不必担忧。” “如此甚好,此或是姜维的疲兵之计,令将士们轮替歇息,以防蜀军夜袭。” 天光暗淡,卫瓘心有余悸地拍了拍成旭的肩膀,转身走进了关城箭楼之中歇息,成旭跟在身后贴心地将房门轻轻关上。 退回之时,顺手拔走了那支插在门柱上的弩箭,迅速卸下了箭身上的小竹管,塞进了腰间。 第六十四章 报告,一切正常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 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摩天岭前,南天门下,刘谌正站在一处光滑如镜的石壁之前细细端详。 在他身旁,邓艾面色发红,扭头看向别处。 这面石壁之上,刻着四个大字:邓艾过此。 片刻,刘谌抽出佩剑,一通乱舞,在石壁上又刻下了五个字:邓艾又过此。 周边诸将见状,纷纷憋笑,邓艾老脸更红,只觉得心中堵得慌。 刘谌对自己七扭八歪的字迹十分满意,这一路出江油关走江白步道出青溪镇抵达摩天岭下,并无什么艰险,邓艾当时是为了突袭江油才去翻了马阁山。 现在挡在自己眼前的摩天岭是此行最危险的一段路程。 摩天岭峻峭崚嶒,路不得通,但好在邓艾来时,在这里缒绳为梯,可供攀爬。 只要翻过了摩天岭,路就好走许多,可以直接东去阴平桥头。 南天门地处深谷幽壑,流水淙淙,刘谌率军在此暂做休整。 为了能加快通行速度,刘谌命牙门将刘林拣选汶山牙兵精锐先行攀登,放下更多绳梯,以供大军使用。 不久,前军来报,已下绳梯十余条,刘谌当即便下令启行。 南天门的峭壁几近垂直,半腰云雾缭绕,绳梯来回摆动。 刘谌抬头张望,汉兵犹如蚂蚁一般正缘绳梯向上攀爬。 所有的兵器也只能捆扎成束,待人上去后再用绳子吊运。 人如飞瀑,悬曳空中,刘谌看的是心惊肉跳,这万一失手,那便是粉身碎骨。 身旁,主簿陈寿双腿直颤,连连吞咽口水,心中暗道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正这时,云雾之中传来一声尖叫,抬眼便看见了空中飞人。 一名汉兵失手从绳梯上坠落,呼吸之间,化为了一滩肉泥血水。 陈寿浑身上下瞬间冷汗挤出,两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等待攀登的汉兵之中也惊呼迭起,正指挥兵卒的西乡侯张瑛见状,一把扯下自己的披风快步上前将那肉泥盖住,皱眉大声道:“不要回头,只管向上!” 一个时辰后,汉军大部登顶,牙门将刘林从顶上缒下竹篮有惊无险的将刘谌吊了上去。 大军登顶翻越之后,胡济督所部兵衔尾相接,在南天门顶开始修筑围守。 下岭之时,坡度陡峭,汉兵连滚带滑,轻伤无数。 刘谌也滑了一跤,体会了一把屁股着火的感觉。 待全军进入山涧谷道之时,已经是日暮西山,层林血染。 西乡侯张瑛来报,东去四十里便是两水汇流处的阴平桥头。 不久,前军斥候传来消息,阴平桥头发现了魏军小寨,约有守军三百。 刘谌想了想,决定一鼓作气,趁夜突袭,以防被魏军先手察觉。 于是他便令牙门将刘林领所部汶山牙兵为先锋,替大军开路,袭取魏军。 又将各部重伤之卒留在山涧之中,等待胡济所部收容。 阴平桥头的魏军乃是卫瓘所遣,负责维护景谷道,因为钟会想置他于死地,一旦白水关守不住,从景谷道撤往阴平就是他唯一的活路。 但卫瓘只在此处布置了三百兵,主要用来警戒接应,毕竟蜀军只能出剑阁自南来攻白水关,只要白水关不破,桥头就是安全的。 桥头,魏军的营寨扎在了羌水南岸的山脚下。 营中篝火正旺,守卒正七七八八围坐在旁,鲜有交谈之声,看上去士气十分低落。 寨门处值守的魏卒正怀中抱着长戟点头打盹儿,嘴角口水如瀑。 山腰之上,刘林见魏军毫无戒备,嘴角一咧,摆了摆手,身后的汶山牙兵就像是狼群一般,扑下山去。 汶山兵,尤擅山地之战,奔走山野,如履平地。 待魏军察觉之时,已经为时已晚,汉兵盈野,杀声骤起。 汉军杀入营寨之时,坐在地上的魏兵虚弱到连起身都费劲。 刘林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了阴平桥头。 不久,刘谌率主力赶到,便正好鸠占鹊巢,借魏军营寨休整。 邓艾入营,跪在地上的魏兵统统傻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刘谌见状,便故意指着邓艾对俘虏大声道:“尔等可是邓老将军的旧部?” 魏军俘虏个个望着邓艾目瞪口呆,邓征西......竟然降蜀了! 邓艾曾屡败姜维,在关中魏军之中威望素著,只要邓艾在白水关下露面,对魏军的士气将会是沉重的打击。 魏军降兵惊讶之后,心中就好像有什么崩塌了一般,個个垂头丧气起来。 “吾等乃是监军卫瓘麾下,奉命看守景谷道。” 降卒之中,有人沮丧回答道。 原来是卫瓘的兵,于是刘谌便又亲自审问了一番,得知姜维已经兵临白水关南数日,城中粮草已断,不禁心中大悦。 可还没高兴多久,投降的魏军守将神情复杂地望着邓艾又交待了一件事,今夜不巧,寨中有两人外出巡道了。 刘谌的笑容瞬间消失,坏了,有漏网之鱼! ...... 白水关北,两名魏军兵卒正一步三回头的仓惶急奔而来。 城上守军放箭示警,两人急忙道:“桥头小寨遇袭,速速放我等入城。” 关城上,魏军守将面色大变,立刻令人放下吊篮,将两人吊上城头。 仔细询问一番,那守将知道事急,便亲自引两人急赴衙署。 街巷内十分昏暗,两名魏卒心急如焚,问道:“将军,到了吗?” 那领路的将领忽然脚步一顿,回首转身,阴森森笑道:“到了。” 话音一落,两名魏卒眼前寒光一闪,便被一刀割喉,惊惧而死。 那将领将两人尸体拖拽到了阴暗之处,擦了擦刀上的血迹,环顾一周,便快步离去。 关城之南,箭楼当中,卫瓘无心安眠,汉兵掠城数日,迟迟没有发力,令他心中起疑。 正这时,牙将成旭不知何时默默站在了箭楼门口。 卫瓘瞧见,便正好问道:“成旭,北关可有异常?” “回监军,一切如常。” 第六十五章 孤岂会不知 拂晓,天色灰蒙,羌水滚滚,波浪翻涌。 因为昨夜突袭桥头有魏军走脱,刘谌决定立即东进白水关北。 同时,又令牙门将罗袭率偏师三千直插西北收复阴平。 白水关,箭楼之内,卫瓘坐在案几前,面容枯槁,心思不定。 七八员将领齐刷刷站在堂中,目光汇聚在卫瓘身上。 “监军,趁现在尚有一丝气力,撤回关城吧。” “断粮日久,士气濒危,强撑下去只会不战自溃。” 众将请命,卫瓘长叹一声,派往关城的求援快马如泥牛入海,音讯全无,钟邕的心思昭然若揭。 即便要退,他也只能退往阴平,设法走羌道北上陇西、天水两郡。 这几日来,姜维迟迟不动真格,让卫瓘极度不安。 白水关已不可守,卫瓘权衡再三,最终决定撤往阴平,他在景谷道早已布置好了接应的人马。 正当卫瓘要下令之时,门外有兵卒飞奔而至。 “报,北关外,出现蜀军!” “什么???” 卫瓘自座中惊起,可一起身,便顿觉天旋地转,又无力瘫软了下去。 蜀军为何会出现在关北? 众魏将俱是呆若木鸡,手足无措。 这时,城外又闻汉军鼓响,卫瓘霎时明白,姜维是在等这支奇兵抵达,然后南北夹攻白水关。 “监军,姜维大纛前出,似要动真格得了。” 牙将成旭出现在门口,沉声禀报道。 卫瓘脸色瞬间灰败,蜀军出现在关城以北,定然是邓艾战败,蜀军沿其路而出,突袭了阴平桥头。 设置在桥头的兵马没有及时示警,蜀军兵力恐怕不少。 如此,从景谷道撤往阴平已经是不可能,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火速退回关城。 外有蜀军奇兵劲旅,内有钟会狼子野心,卫瓘心中苦也。 白水关即将被蜀军两面夹攻,不能再有犹豫,卫瓘擦了擦脸上的虚汗,对诸将下令道:“撤军,撤往关城,何人愿意率兵断后?” 众魏将大眼瞪小眼,皆沉默不语。 断后?那不就是留下送死? 卫瓘甚是无奈,正要点将之时,门外的牙门将成旭忽然主动请缨道:“末将愿率兵为监军断后,以报监军知遇之恩。” “成旭,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卫瓘一拍案几,环顾众将感叹道。 众魏将皆是暗暗松了口气,还好队伍之中有傻子。 一炷香后,卫瓘给成旭留兵一千守关断后,自率主力自白水关东出,迅速撤往关城,至于钟邕作何反应,只能等到了再说。 卫瓘撤走不久,刘谌便领着大军晃晃悠悠出现在了白水关北。 昨夜,大军便已经伐木造梯,做好了攻城准备。 刘谌观望城头一番,见魏兵林立,扭头冲着邓艾一笑,说道:“邓老将军,劝劝城上的弟兄们吧。” 邓艾无可奈何,只好拱手领命,大步前出至关城百步外,想了想说辞,准备劝降。 正要开口,关门忽然徐徐打开,城楼之上,也悬起了降旗。 刘谌懵了,我去,这就投了?邓艾的面子果真这么好使? 邓艾也是愣住,老夫还没开始发挥呢,卫瓘的兵真是没骨气! 与此同时,关城南,白旗飞扬,门户大开。 牙将成旭率兵出降,领左右静静候立在关门之下,望着汉军主力开入城中。 片刻,远处驰来数骑,正是大将军姜维及一众僚属。 至关门处,姜维忽然勒马,扭头看向了正俯首行礼的成旭。 凝视少许,姜维回首对身边的参军李苾感叹道:“我记得他,蜀军江原人,成旭,建兴七年入我营中,因事急,建兴八年便发往了陇西效命,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人同行,只是记不得姓名了。” 成旭低着头,吸了吸鼻子,身后的一干魏军兵将皆惊愕不已。 监军卫瓘的心腹牙将成旭,竟然是他娘的蜀军暗谍! 参军李苾轻轻点了点头,对成旭道:“回家了。” 成旭忽然抬头,见大将军对他点头示意,声音哽咽道:“喏。” 不久,刘谌便一头雾水地坐在了白水关衙署之中,时不时瞥上邓艾一眼。 邓艾察觉,心中一颤,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正这时,姜维步伐轻快,入衙来见,颇有春风得意之感。 “大王,臣方才得到消息,卫瓘似与钟会相疑,眼下卫瓘引兵退往关城,但守在关城却是钟会子侄钟邕......” “哦?” 刘谌双目一亮,好哇,钟会的狼子野心看来是压抑不住了。 汉中乃龙兴之地,钟会又手握雄兵,这谁能不心动? 难怪卫瓘要往桥头屯兵戒备景谷道,原来打算退往阴平以防钟会对他下手。 这下好了,自己奇袭桥头,卫瓘只能硬着头皮退去关城赌命了。 才出虎口,又入狼穴,卫瓘真是个可怜人呐。 “臣以为,可趁机威压关城......如此......” 姜维抚须说道,这个时候,正好可以给魏军来个火上浇油。 刘谌瞬间领会姜维之意,兵临关城,逼钟会一把,看看钟会是什么反应。 “伯约留镇白水关,孤率本部兵五千亲自去送送卫瓘。” 说罢,刘谌便兴冲冲起身,领众将便走。 姜维没有阻拦,只是提醒刘谌不必攻关,只需威慑即可。 刘谌一听,威慑?好办! 于是便笑呵呵转身,快步走到了邓艾座前,邓艾一个激灵,想走却走不掉。 “老将军,您看......” “大王,老夫年逾七十,实在是动弹不得了。” “好说,好说!孤遣人抬着老将军,岂不美哉?” 邓艾愣愣望着眼前这位北地王,一时语塞,心情实难形容。 刘谌嘿嘿一笑,扭头便对屯长孟彻吩咐,令亲兵取来担架,抬邓艾出征。 姜维古怪地看了刘谌一眼,便低声问派一旁的主簿陈寿道:“发生何事?” 陈寿苦笑一叹,便将方才邓艾劝降之事说了一番。 姜维当即轻拍脑门,进至刘谌身边,躬身附耳低声道:“大王,方才城开,乃因卫瓘留下的断后牙将是臣麾下的暗谍,非邓士载之威也。” 刘谌闻言,淡淡瞥了姜维一眼,眉头一挑低声道:“孤岂会不知?” 第六十六章 让箭矢飞一会儿 自白水关通往关城的金牛道中,卫瓘正领着兵卒丢盔弃甲败走。 队伍之中,不断有兵卒倒地不起,连日的饥饿,令行军速度犹如龟爬。 卫瓘灰头土脸的骑在瘦骨嶙峋的战马之上心绪不定,频频回望。 本以为这回伐蜀是势在必得,却没想到竟会是这般结果。 正走神之时,后部斥候上气不接下气地追来,声音沙哑道:“监军,蜀军追来了,也不袭杀,就吊在我军后方。” “什么?怎会如此之快!” 卫瓘捂着心口,一日三惊,他这心脏多少有点受罪了。 按理来说成旭依托关城之险,再不济也起码能顶住蜀军一个时辰。 现在蜀军衔尾追来,想来是姜伯约用了什么手段。 卫瓘回望一眼,蜀军旗帜远远可见,正这时,忽然后队一片哗然,旋即大乱。 以为是蜀军动手,卫瓘急令舍弃后队全速前进。 可不久,便有斥候来报,原来是蜀军跟在后面发放干粮,令饿花了眼的魏军纷纷投降。 “卑鄙!无耻!” 卫瓘气的咬牙切齿,扬起手中马鞭愤恨的抽了马儿两下。 却不想战马蹄下一软,口吐白沫当场倒毙。 左右亲兵眼疾手快将卫瓘托了下来,这才没有摔伤。 卫瓘怒而掷鞭,在亲兵的搀扶下迅速向关城进发。 刘谌领着五千兵马一路优哉游哉的跟在魏军后方,用食物诱降了魏军大部。 玄乡侯高轨亲自领着人在前方给来降的魏军分发,不费吹灰之力,就折了卫瓘半数兵马。 不久,卫瓘终于抵达了关城之下,回头一看,只剩千余残兵。 “蜀军追来了吗?” “先锋已在一里外整队。” 卫瓘无奈,这可真是进退维谷了。 关城之上,钟邕闻讯登楼,见城下卫瓘凄惨之状,惊疑道:“卫监军,你这是??” “钟邕!为何不来援我?!” 钟邕一愣,抬眼便望见蜀军的旗帜出现在了视线尽头。 面对卫瓘怒气冲冲的质问,钟邕也来了脾气。 “监军未曾求援,我怎知白水关危急!” “放屁,我连发数路快马求援,俱无回应,钟邕,你是何居心?” “快马求援?下官可是一个人影也没见到!” 钟邕的大叫起来,心中十足窝火,觉得卫瓘是在甩锅。 卫瓘心中咯噔一下,愣在原地双目怔怔出神。 钟邕虽然生怒,但依旧调兵遣将,趁着蜀军还未攻来,出关掩护卫瓘入城。 卫瓘是受命持节的监军,负责监伐蜀诸军,不可坐视不救。 在钟邕部卒的掩护下,卫瓘阴沉着脸引兵入关。 钟邕的话作不了假,只要他询问一番关城的守卒便可辨别。 卫瓘已经大致确定,自己的心腹牙将成旭十有八九有问题。 他根本没有奉命向关城发出求援快马,也没有率兵坚守断后! 想通此间关节,卫瓘怅然若失,回过神便发现钟邕正面色阴怒注视着他。 钟邕肯放自己入关,看来钟会还是有所顾忌。 卫瓘喝了碗守军送来的水米,缓了口气,登上了关城城楼。 城外,蜀军大队已至,逼近关城之下。 汉旗烈烈,戈矛森森。 刘谌驻马军前,向着城头张望一阵,见魏军密布,守备周全,沉思片刻,决定直接开大。 “老将军,到您的回合了。” 扭头,四名汉兵正用竹架抬着邓艾,静静等候在马旁。 邓艾现在一听到“老将军”三个字就有点应激,手指一颤,面色难堪地望向了关城。 “老将军,司马昭心狠手辣,想必您也不愿断子绝孙吧。” 刘谌俯视邓艾,低声盈盈笑道,浑然像是个赖皮。 邓艾气沮,只好拱了拱手,令兵卒抬他上前。 刘谌欣然满意,不过总觉得差点意思,光抬个竹架没有气势,想了想,对孟彻吩咐道:“令旗手相从,以壮老将军声威!” 孟彻脸上肌肉一抽,急去传命。 不一会儿,邓艾身后便多了两杆招展醒目的大旗。 一面上书“克复中原”,另一面上书“兴复汉室”。 关城之上,魏军面面相觑,不知道蜀军在搞什么鬼把戏。 卫瓘本以为是蜀军派来劝降的使者,正要命人放箭拦阻,旁边的钟邕眼力颇好,惊呼道:“那不是邓士载吗?!” “嗯???” 有眼尖的魏兵此刻也认出了来者正是邓艾,城上守军顿时惊呼迭起,喧嚣不断。 卫瓘也是小脑瞬间萎缩,大脑直接宕机。 邓艾?兴复汉室?克复中原? 钟邕也傻眼了,心就像是跌进了冰湖之中,迅速下沉。 征西将军邓艾无论是投降或者被俘,都将对军心士气是一场灾难。 但邓艾又名震关中,无人不识,此事想要掩盖都掩盖不了。 蜀汉也一定会大力鼓吹,动摇秦凉诸郡,大魏西陲大乱将起。 邓艾在三百步外止步,再近,恐被守军射杀。 卫瓘确认是邓艾无疑,心气乍泄,完了,军心即将大动。 心中斟酌许久,面对关城上魏军齐刷刷投来的目光,邓艾无奈开口道:“将士们,伐蜀无望,都回家去吧。” 关城上的魏军瞬间骚动起来,钟邕大喝一声道:“邓士载,你没骨气,枉受大将军信重!” 卫瓘默不作声,心中就像是吃了苦胆一般。 邓艾的失败,代表着朝廷即将失去对秦凉诸郡的掌控。 汉中的钟会又迟迟不肯遣散诸军,令其返回各自防区,天水太守王颀、陇西太守牵弘、金城太守杨颀等人眼下都在汉中,秦凉诸郡几乎无兵。 暗暗瞥了一脸阴狠的钟邕,卫瓘觉得有点喘不上气。 本以为伐蜀势在必得,自己这個持节监军可以一路高枕无忧的抵达成都,然后举灭国之功回朝受赏。 没想到这个监军当的是真要命啊。 他娘的,放眼看去,城上城下,只有我卫瓘一个大魏忠臣! 刘谌望城头魏军纷乱,便知这攻心之计已然奏效。 于是便命人火速将邓艾抬回,以防魏军冷箭袭杀。 西乡侯张瑛见魏军动荡,便进言道:“大王,不如趁机攻杀一阵!” “孤是来威慑的,又不是来抬人死战的,不急,让箭矢飞一会儿。” 第六十七章 今夜无人入眠 阳安关口,汉中盆地的西门户。 雄关横亘,重兵列屯,关内关外,戒备森严。 道路之上,拒马连设,山垣腰坡,弓弩暗藏。 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远处驶来一队人马,引起了魏军注意。 拒马之后,矛戟顿竖,魏军什长喝阻道:“来者止步!” 那什长仔细一看,却是自己人,正护着一辆囚车,戒备稍松。 牙将杨九策马上前,回话道:“在下钟参军帐下牙将杨九,奉参军之命,押送败军之将往南郑问罪!” 守军张目一望,囚车之中竟是将军庞会,皆暗暗心惊。 那什长自是不敢相疑,呼哨一声,令麾下兵卒撤开拒马,放杨九率队通行。 有伍长附耳低声提醒道:“不查验文牒?” “这可是钟参军的人,你要拦,我这个什长你来当。” 什长两眼一瞪,狠狠扇了这愣头一巴掌。 钟参军那可是都督钟会子侄,其人虽有干才,但为人刻薄张扬,但十分护短,凡是得罪了他的人,下回攻城之时必是先锋。 军中因此私下戏称钟邕为“小都督”,没有人敢轻易得罪。 那伍长幡然醒悟,囚车之中装的可是将军庞会,这可是庞德之子,钟参军连这样的人物都给拿下了,自己算个鸡毛。 后方沿途各关卡皆闻钟参军人马过关,皆不敢多加盘问,通通放行。 杨九率队进入了阳安关城,见天色不早,便决定在关城内歇息一晚再向南郑。 在关城内寻了一处断墙破院,杨九命人将囚车驶入院内安置看管。 庞会盘腿坐在囚笼之中,心中焦急不已。 这狗日的牙将,一路上对他看管甚严,竟连解手都不放他出来,根本没有任何可乘之机能够逃走。 现在已至阳安关口,马上将到南郑,再不想办法脱身,便没有机会了。 钟会以战败之罪斩了自己,旁人根本说不出什么来。 正沉思之时,牙将杨九走来,将一个灌满的水囊扔进了囚车之中,转身便走到了院中枯树之下,伸手拔去了插在树根上的羽箭,靠坐在了树下歇息。 不久之前,这里曾爆发了一场激战,房屋塌毁,皆为砲石所击。 兵卒正在院中生火,杨九坐在树下手中轻轻捻动着那根从树下拔来的箭矢。 箭身之上,刻着细细的铭文:景耀元年中作部造。 囚车之内,庞会观察一番,正欲解囊饮水,院外忽有脚步声纷至沓来。 循声看去,一人越断墙而入,身穿襜褕,腰束革带,发须浓密,肤色黝黑,双目如炬,环视院内一圈。 杨九见是上官,赶忙放下手中箭矢起身上前见礼。 “末将杨九,参见郡守。” 面前的官员,正是天水太守王颀,奉钟会之命坐镇阳安关口。 方才杨九入关,被守军火速通报给了王颀,得知参军钟邕竟然将庞会锁拿问罪,大吃一惊,匆匆寻来察看。 “这是怎么回事?” 王颀瞥向了囚车之中的庞会,面色冷峻地问道。 杨九自是如实答来,得知钟邕以败军丧师之罪将庞会捉拿,王颀心中波涛起伏。 “哼!连坐镇白水关的持节监军卫伯玉都未下定论,一个小小参军,岂可擅自捉拿大将?” “末将只是奉命行事,需将罪将克期送至南郑。” “放人!本官自会向都督上书陈情。” 杨九眼珠一转,直起身来,面无表情淡淡道:“钟参军是何人,郡守不会不知吧?” 王颀脸色微变,钟邕为人刻薄,睚眦必报,同僚皆敬而远之,甚是忌惮。 但钟邕这般对待勋臣之后,实在是有失人心。 于是王颀便挥了挥手,大队兵卒涌入,将杨九及部下团团围住。 “你自去向钟邕复命,人,本官亲自送往南郑交予都督手中。” “喏!” 杨九十分乖顺地行礼奉命,令王颀一愣。 没有多想,王颀便立刻命人将庞会从囚车之中放出,见其负伤,便邀其往关城衙署治疗。 庞会出了囚车,捂着肩膀的伤口,来到了杨九面前,冷笑一声,抬脚便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正蹬,将杨九直接踹翻在地。 “呸,狗仗人势的东西。” 冲着杨九吐了一口,稍稍解气,庞会这才跟着天水太守王颀离去。 杨九躺在地上,久久喘不上气,左右兵卒匆忙来扶,这才缓缓起身。 他擦了擦脸上的口水,轻吐浊气,又坐回了枯树下歇息。 这时,远处的篝火旁,传来了兵卒忿忿不平地低语。 “早知道便不在这阳平关歇脚了。” “受这鸟气,回头小都督定要这狗屁的太守好看!” 杨九没有理会,心中十分平淡,靠在满是疮痍的树干之上,耳中似乎又响起了金铁交鸣之声。 不久,夕阳西下,夜幕降临。 明月羞掩面,清风拂雄关。 英雄格斗死,小人苟且安。 关内的衙署之中,庞会肩上裹着纱布,面色凝重地坐在堂内。 王颀在堂内来回踱步,眼中惊恐,如芒在背。 “庞将军,事关重大,万不可信口胡说。” “胡烈兵败失踪,现在又想弄死我庞会,下一個该是何人了呢?” “不是还有卫监军......” “哼,卫瓘持节,杀之便是谋反,钟会不敢擅动,只能先收拾我等。” 王颀的眉头皱的更深,庞会告诉他,都督钟会已有反心。 可是他却是将信将疑,钟会可是大将军司马昭的左膀右臂心腹近臣,怎么可能反叛! 见王颀还是不肯相信,庞会也便不再多言,眼下只有尽快从汉中脱身,将监军卫瓘的密信送回洛阳才行。 于是庞会便说道:“不早了,该歇息了。” 王颀点了点头,扭头冲着堂外喊道:“蒋舒!” 闻声,堂外闪出一人,圆脸细目,腰膀浑厚,语气恭顺道:“末将在,郡守有何吩咐?” “引庞将军下榻休息。” “喏。” 庞会起身,便跟在了蒋舒身后,眼中尽是对这降将的不屑之情。 蒋舒本是蜀汉阳安关口的副将,魏军至,因对朝廷怀有怨恨,便欺骗主将,率兵出降,以致关城空虚,被魏军速通。 不久,蒋舒安顿好了庞会,便回到堂前向王颀复命。 王颀正心中疑惧难以安眠,便心不在焉的摆了摆手,令蒋舒退下。 庞会吹灭了烛火,静坐在房中双目圆睁。 蒋舒便像是护院黄犬一般,候在了堂外。 关城内的主街之上,一人正独行于夜风之中,向衙署前来。 月黑风高,今夜无人入眠。 第六十八章 抒忠愤 王颀已经意识到自己卷入了一场惊涛骇浪之中,稍有不慎便可能丢了性命。 庞会所言没有证据,但王颀细细一想,又觉得似有征兆。 眼下在南郑的将领,可几乎都是钟会的亲信。 还有一件事让王颀耿耿于怀,那便是在大军南下伐蜀之时,钟会令牙门将许仪为先锋官,为全军逢山开路,遇水叠桥。 在经过一座桥梁之时,桥面破洞,钟会坐骑失蹄,一怒之下,便不顾众人劝阻,执意将牙门将许仪斩首示众。 许仪,乃万年亭侯、武卫将军许褚之子也。 王颀当时心中费解,现在觉得细思极恐。 正这时,有兵卒来报:“郡守,牙门将杨九求见。” 王颀一愣,觉得这杨九或是反悔,前来讨要庞会,心中不禁犹豫起来。 救庞会之前没想到还有如此惊天之事,现在庞会成了烫手山芋,在自己手中怕是会惹祸上身。 于是他便命人将杨九带入堂内,且先看这杨九是何说辞。 杨九径至堂口,蒋舒展臂将其拦住,冷冷道:“摘刀。” 愣了一下,杨九低头解下佩刀,抬头问道:“蒋舒?” “嗯?” 蒋舒刚要伸手抓拿杨九的佩刀,闻声一愣,疑惑看来。 电光石火,杨九眼中杀机毕露,手中白刃出鞘,顺递刀之势,干净利落地划过了蒋舒的咽喉。 蒋舒毫无戒备,捂着咽喉惊惧相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身死。 堂内的天水太守王颀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环戍庭院的魏兵火速围了上来,将杨九当场按翻在地。 “杨九!何故杀我部将?” 魏军将杨九押入了堂中,王颀厉声喝道。 杨九不答,长长呼出了一口浊气,如释重负。 王颀惊怒不已,正这时,堂侧有亲兵转入,来到王颀身旁附耳道:“郡守,庞将军不见了。” “什么???” 坏了,庞会自己跑了,看来他身上还有更大的事。 王颀心中后悔,早知道就不咸吃萝卜淡操心去强救庞会了。 只因前番许褚之子许仪屈死,王颀心中不平,闻庞德之子庞会又要问罪,冲动之下这才出手搭救。 结果打死他也没想到这里面还有汪洋一般的深水,趟进去就出不来了。 悔之晚矣! 王颀面色乌青,咬牙斥问杨九:“你这厮......” 话还没说完,就见杨九不屑地嗤笑两声,忽然口鼻之中,鲜血喷涌。 王颀拍案而起,浑身犹如雷击,震颤不止。 扑通一声,杨九倒在了地上,当场断了生机。 云遮月,风动帘,赤血染白发,一夜忠愤抒。 王颀愣在原地久久无言,折了蒋舒、死了杨九、跑了庞会,今夜的阳安关口,风起云涌。 ...... 阳安关东,庞会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站在一处高岗上回望关城。 王颀犹疑不定,庞会便知自己不能在阳安关口久留,必须连夜脱身。 于是他便趁夜越墙而走,东出关城,守军识得庞会,以为是郡守所放,便未阻拦。 庞会准备翻越紫柏山,进入连云道再转褒斜道,一路返回扶风郡,然后直奔洛阳向朝廷示警。 钟会狼子野心,想置他于死地,哼!等着吧! 自关城一路狂奔,庞会口干舌燥,于是便解下腰间水囊仰头畅饮。 饮罢稍歇,只觉内外舒爽,这一路上十分艰险,水囊必不可少。 只要活着回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行数百步,四野无人,入山的谷口便在不远处,正要闷头加速,忽然觉得唇上温热,庞会疑惑,伸手一摸,竟是鲜血。 不及心惊,便觉得喉头一甜,老血涌上,自口中汩汩而出。 “蜀......蜀......” 话未尽,庞会便瞪眼倒毙,死在了这野丘之上。 天将明时,阳安关的魏军斥候发现了庞会的尸体,火速将其带回。 彻夜未眠的王颀站在堂前,眼窝深陷,面容憔悴。 望着堂前排排躺的三具尸体,手中捏着从庞会身上搜出的卫瓘家信,沉默许久。 此刻,他心中已经确信,庞会所言不假,都督钟会要拥兵谋反了! 监军卫瓘一定是有所察觉,欲遣庞会送信,却不想庞会被钟邕以战败之罪擒下。 但这封能够搅动风云的密信,现在落在了他的手中,又该何去何从? 正当王颀犹豫之时,有急报从关城传来。 “郡守,蜀军已破白水关,卫监军败退关城,邓征西降敌,关城军心不稳。” “啊???” 王颀犹如五雷轰顶,踉跄几步,险些栽倒。 白水失守,邓艾降敌,关城不稳,最重要的是秦凉危矣! “速......速去驰报南郑,快去。” “喏!” ...... 关城外,蜀军大营,炊烟阵阵。 刘谌在帐中正睡得迷糊,双耳一动,似有人声嘀咕。 “冬十月末,师临关城慑敌,王连日醒迟。” “卯时,酣睡。” “辰时,仍睡。” 陈寿正在书案前书写,忽觉一阵冷风袭来,刚一抬头,便见竹枕飞来。 躲开一看,北地王正气鼓鼓地坐在榻边瞪着他。 刘谌揉了揉眉心,又好气又好笑道:“承祚,这就不用记了吧?” 陈寿正色道:“身为令史,不可马虎,事无巨细,悉当记之。” “滚。” “喏。” 陈寿低头火速提笔记了下来,然后冲着刘谌一笑,一溜烟跑没了影。 刘谌无奈,起身穿衣,正这时,孟彻至帐前,禀报道:“大王,罗将军战报,阴平已克。” “敌军兵力几何?” “只有县兵数百,一触即溃。” “甚好,令罗袭稍加休整,从速北上,收回沓中,屯田备战。” “喏。” 刘谌心情大好,火速穿好衣裳出帐而去。 大营之中,兵将正狼吞虎咽,这时,西乡侯张瑛寻来,对刘谌道:“大王,今日攻城否?” “攻城?不打了,撤军!” “撤......撤军?” “对,早食之后,全军拔营,返回白水关。” 张瑛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理解,但尊重,转身便去传令。 刘谌打了个喷嚏,已经拿下了白水关,秦凉之路打通,不必再损兵折将强攻关城。 这几日威慑魏军,便是做做样子,迷惑魏军,让魏军以为汉军要一鼓作气打通金牛道,反攻汉中。 正这时,陈寿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看上去是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 “大王,大将军转呈汉中消息!” “说。” “汉中并未完全沦陷,我汉城护军蒋斌、乐城护军王含、黄金围督柳隐俱在率部坚守。” “消息可靠吗?” “大将军说绝对可靠!” 刘谌眉头一抖,瞥了一眼陈寿,凑近低语道:“细说。” “密信已至,钟会收了。” 第六十九章 请监军东归! 刘谌率五千汉军自关城撤军,还驻白水关。 关城的魏军小小松了口气,但监军卫瓘却心情复杂起来。 蜀军不撤,他大可以监军名义坐镇关城督战。 但现在蜀军一撤,他作为持节监军,便不需要留在前线,而是应当返回南郑总监汉中各路兵马。 可卫瓘并不想回去,南郑已经成了豺狼之穴,回去万一钟会发难,那可就小命不保了。 站在城头,卫瓘愁容满面,心神不宁。 “监军,蜀军已撤,您可以放心返回南郑歇息了。” 钟邕尖刻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听来颇为刺耳。 卫瓘负手而立,望着白水关的方向沉默不语。 钟邕便上前并肩而立,在卫瓘耳边幽幽道:“庞会丧师败绩,已被在下槛送南郑问罪,您早点回去,兴许还能亲自主持军法。” 卫瓘瞳孔骤缩,心中大惊,庞会身上可有他的亲笔信,万一被送到南郑,到了钟会手中,那他就完蛋了! 钟邕难道是暗中奉了钟会的密令? “你身居参军之职,有何权力逮拿军中大将?即便问罪,也该由本监军下令!” “哼,这匹夫曾顶撞于我,早看他不顺眼了,卫伯玉,卫氏和钟氏可都是大族,为了一个莽夫生出嫌隙实在是犯不着。” 钟邕呵呵一笑,根本不以为然。 卫瓘脸色又惊又怒,暗中银牙咬碎。 这关城之中,都是钟邕的心腹兵马,而他这个监军麾下,只有一千直属近卫。 关城,不能待了,得火速离开。 “本将这就走。” 说罢,卫瓘便甩袖下城,立刻召集本部兵卒,出关东去。 守备阳安关口的是天水太守王颀,先到王颀处再做打算。 卫瓘生怕钟邕的脑袋抽风遣人来截他,所以一出关城便率部马不停蹄的向东急行而去。 是夜,王颀慌里慌张地将卫瓘迎进了阳安关口。 衙署内,卫瓘正飞速的扒着陶碗里的粥饭,时不时瞥一眼坐在一旁略显局促的王颀。 片刻,卫瓘放下碗筷,用丝帕擦了擦嘴,问道:“孔硕,何故惴惴不安?” 王颀正走神,闻言一惊,抬头看向卫瓘,腹中之言欲说还休。 沉思许久,王颀将堂内堂外所有的兵卒仆役全部屏退,咬咬牙下定了决心,将卫瓘的密信从怀中摸出。 卫瓘霎时间紧张起来,起身来迅速到了王颀面前,一把将信盖在了案几之上,沉声低吼道:“庞会呢?” “死了......” “什么?怎么死的!” “中毒。” 卫瓘话头瞬间收住,怔怔望着王颀的双眼。 中毒?难道是钟邕使了手段? 不对,钟邕虽然嚣张跋扈,但还没有到敢杀庞会的地步,否则他也不会将庞会槛送南郑了。 卫瓘的心中疑云丛生,看向王颀的目光也扑朔起来。 王颀不会在说谎吧?一念起,卫瓘余光便开始偷偷观察堂外。 “卫监军,负责押送庞会的牙将杨九,夜入衙署,当末将的面突然袭杀了降将蒋舒,旋即自己又毒发身亡,紧接着庞会遁走,不知所踪,再发现之时,整个人都已经凉透了。” “杨九?” “钟邕麾下牙门将,查过了,陇西临洮人,年五十有三,从军三十载,累功至牙门将。” “你是说......” “很有可能是蜀谍,但没有证据。” 王颀面色难堪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断,让庞会死在阳安关,想来是提前计划好的。 但这个杨九履历清爽,又是钟邕的得力部下,没有证据,王颀也不敢轻下论断,只能将这个麻烦抛给卫瓘。 卫瓘双目圆睁,瞬间想到自己麾下的心腹牙将成旭。 从白水关到关城再到阳安关口,蜀谍似乎有点太过活跃了。 杨九为何不在半路杀了庞会?又为何要来杀蒋舒? 卫瓘心中顿时乱如麻团,脑中出现了一個非常不好的想法:蜀汉恐也察觉钟会异心,想要策反钟会! 否则好端端隐藏了这么多年的暗谍为何要这般牺牲? 虽然杀了庞会与蒋舒,但远不如其活着所创造的价值大。 “卫监军,吾等该如何自处?” 王颀茫然无措地问道,万一钟会真的据汉中而反,这可如何是好? 卫瓘见状,盯着王颀观察了许久,这才凑近道:“孔硕,你意如何?” 王颀眉头紧锁,沉声道:“我王颀受朝廷封赏,自当为朝廷效命,监军不必试某,但有动摇,吾当自戕。” “好!阳安关口内,你部兵马几何?” “一千。” “嗯???” “阳安关口有兵五千,乃是护军将军荀恺别部,我的兵马则在荀恺麾下听调,正在围困汉城。” 王颀也是无奈,他的兵马已经被钟会变相吞并。 之前,钟会为了独揽军权,向朝廷密告雍州刺史诸葛绪畏缩不进,将诸葛绪直接槛送京师,其麾下兵马也全部被钟会兼并。 所以面对钟会的部署,身为太守的王颀不敢有任何想法,只能老老实实服从安排。 卫瓘不禁苦笑起来,这一切,原来早有苗头,只恨他没有早些察觉!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卫瓘将密信收起,沉思片刻后,决定发数路信使走陈仓道向朝廷告急。 卫瓘亲自手书密信一十八封,邀天水太守王颀署名后,拣选心腹亲兵三十六人,半真半假,佯作斥候出关报信。 他自己则决定留在阳安关口观望,并以持节监军名义令王颀将所部一千兵马全部安排在东西关门,将城门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有不妙,也好脱身。 卫瓘才安排好诸事,本想好好歇息一番,可没想到南郑来的军令不期而至。 兵卒将一人引至堂外,卫瓘一看,正是钟会的帐下督丘建。 太守王颀也站起身来,心中预感不妙。 只见丘建手持钟会令箭,昂首阔步地走入堂内,行礼道:“都督有令,召卫监军急赴南郑议事!” “发生何事?” “汉、乐、黄金围等处久攻不下,而关中之粮输送困难,故请监军共商进退之事。” 卫瓘闻言,心中冷笑,真把我卫瓘当傻子不成? 伐蜀不成本就该撤军,你钟会独揽大权说一不二,现在怎么又想起要与我卫瓘商议? “本监军若是不回呢?” 卫瓘意味深长地望着丘建说道。 丘建面不改色,默默将手中的令箭捧起,说道:“军令难违,末将便只好请监军东归南郑了。” 堂中气氛顿时凝滞,双方针尖对麦芒。 正这时,卫瓘亲兵疾步入内,向卫瓘附耳道:“监军,外面被围了。” 丘建行礼再拜,大声道:“请监军,东归!” 第七十章 难道他真的是个天才? “哈哈哈,丘将军这是作甚,方才玩笑之言,当不得真,本官乃持节监军,这军务大事,不可不察,走,咱们这就连夜返回南郑。” 卫瓘忽然大笑,上前拍了拍丘建的肩膀。 天水太守王颀已经是讷讷不敢言语,生怕丘建也把他请回去。 丘建不苟言笑,面无表情地请卫瓘先行。 卫瓘深深一叹,负手迈步向衙署外走去。 门外,兵戈如林,火炬耀眼,一员将领正静静候立待命。 见卫瓘出来,那人上前一礼,拜道:“末将荀恺,参见监军。” “你不是在围攻汉城?怎可擅自离营?” “回监军,奉都督之令,前来护送监军。” 荀恺向远处招了招手,一架马车悠悠驶来,停在了衙署门前。 丘建亲自放下马凳,扭头对卫瓘道:“请监军登车。” 卫瓘哼笑两声,摇摇头,心中甚是憋屈。 眼前哪里是马车,这分明是一辆华丽的囚车罢了。 环视四周,尽是荀恺部下的虎狼之士,心中顿感无力。 钟会预谋已久,大势已成,卫瓘只希望自己派出去的快马能顺利抵达洛阳,让朝廷好有准备。 仰天一叹,卫瓘便一股脑登上了马车。 丘建持钟会令箭将阳安关口内王颀与卫瓘仅剩的兵马全部调往关城,交参军钟邕督率。 于是阳安关口内尽是荀恺的兵马,丘建又对守将安排一番,便策马离去。 ...... 白水关,北地王行在,正堂。 刘谌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看了一眼天色,嗯,这辈子还在加班。 “伯约,有何急事?” “汉中来使。” 姜维眼中难掩喜色,钟会终于按捺不住,要开始动作了。 汉中魏军大变,就在这几日之间。 刘谌霎时清醒,与姜维相视而笑。 钟会派来了密使,这汉中大事,便已十拿九稳。 “人在何处?” “就在堂外。” “孟彻,速请魏使入内。” 片刻,便见一人身罩黑色斗篷,低头走入了堂中。 待其近前行礼起身之后,刘谌才看清了来人面目。 “在下钟邕,奉我家都督之命而来。” “孤是不是在何处见过你?” 刘谌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有点眼熟,好像在何处见过。 钟邕摘下斗篷,捻须一笑,答道:“在下在关城之上,望见过大王雄姿。” “你是关城守将?” “正是在下。” “你与钟士季是何关系?” “钟都督乃在下叔父。” 刘谌恍然大悟,心思顿时清明,看向钟邕的目光也变得玩味起来。 钟会这个家伙,原来早就打算好了。 正欲给钟邕赐座,却见钟邕从背后解下一个卷轴,双手呈上。 刘谌眼角一抽,心中顿时警觉,咧嘴笑问道:“你这不会是燕国地图吧?” 钟邕愣住,反应片刻,便明白了北地王话外之意,笑着看向了一旁的姜维。 姜维起身上前,将卷轴接过转呈到了刘谌案头,徐徐铺开。 刘谌的眼睛也在随着打开的卷轴而缓缓睁大。 这是一副天下州郡地理图,只一眼,便让刘谌感受到了钟会的壮志凌云! 姜维也是暗暗咋舌,本以为是钟会只是单纯想造个反,没想到人家志在天下。 很快,刘谌就注意到了舆图上的关键信息,嘴角也情不自禁的张扬起来。 钟邕轻轻捻动着自己的胡须,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刘谌拍了拍案几,抬头问道:“钟都督这是?” 舆图之上,雍州、凉州被划分给了大汉,汉中与荆州则划入了钟会囊中。 着实给刘谌看的有点发懵,好大的气魄! 钟邕傲然点头,眉宇之间自信十足,负手答道:“大王以益州为本,收取雍凉为屏,窥视中原,我家都督占据汉中,东取荆北七郡,盟好东吴,威逼洛阳,届时天下四分,大王坐拥三州之地,有益州千里沃野,练秦凉骁勇之兵,岂不美哉?” 刘谌被说的一愣一愣的,好好好,四分天下,难道他真的是个天才? 钟会的谋划听起来的确是令人心动不已,也颇具可行性,但问题是司马昭他答应吗? 瞥了一眼姜维,见姜维听后并无喜色,反而看向钟邕的目光之中散发出些许的担忧,刘谌不禁腹诽道:我愿称钟会为画饼大师。 乍一听好像我大汉占了大便宜,但仔细一想,钟会这个老狐狸,实际上是想诱惑大汉率先出兵雍凉,好吸引魏军主力西进,他正好趁着京畿空虚东出偷鸡。 “钟都督的大志向孤很欣赏,但钟都督的小算盘孤不喜欢。” 刘谌摇头笑道,我还等你钟会先反呢,想让我大汉去吸引司马昭的火力,门都没有。 钟邕顿时眉头一皱,心中不悦,这北地王说话怎如此...... “大王,我家都督在汉中坐拥十四万劲旅,让雍凉二州于贵国,已是诚意满满。” “哈哈哈,让?难道孤就不能自取?” 刘谌直接戳破了窗户纸,大家都是为了各自利益,就别整这些场面话。 钟邕脸色一冷,捻胡须的手也哗啦一下垂了下来,目光愈发阴鸷。 刘谌将案几上的舆图重新卷起,用手拍了拍轻叹一声道:“敢问贵使,钟士季的十四万劲旅,姓曹还是姓司马?” 堂中灯盏明灭,庭中风儿乍起,吹入几片枯叶。 钟邕不觉打了個寒颤,方才的自信之情开始消退。 刘谌见钟邕沉默,不由轻笑两声,缓缓起身。 汉中十四万魏军,根在秦凉关中,谁敢轻易跟着你钟会造反? 这个问题钟会解决不好,那肯定和原来一个下场。 “想来反正是不姓钟。” 刘谌佯装十分失望,摆了摆手,作势转身要走。 姜维不动声色,在一旁静观其变。 “大王留步!” “还有何事?” 钟邕面色凝重,上前几步,看了姜维一眼,说道:“只要大王肯兵发秦凉,汉、乐、黄金围三处的贵国兵将皆可如数奉还。” 刘谌闻言,转回身来,冷笑道:“转告钟士季,孤在汉中的兵马但有闪失,孤即便不要这秦凉之地,也要与他在汉中掰掰手腕。” “大王意欲如何?” “钟士季义旗一竖,孤立马兵发秦凉。” “大王如何保证不坐山观虎斗?” “诶,怎么能这么说呢?钟士季匡复魏室,孤感同身受,岂会不鼎力相助?你若不信,孤给你立个字据如何?” 说罢,刘谌立马坐回案几之前,大笔一挥,捧起绢帛吹了吹,起身递给钟邕。 钟邕愣住,十分迟疑地接过绢帛,只见上面写道:干就完了! 第七十一章 建兴八年春,别知己 出了白水关,钟邕的脸比夜空还黑,心中更是窝火。 原本是来和蜀汉签订盟约的,结果说来说去,对方狡猾的和泥鳅一般,根本不接茬。 那劳什子北地王,更像是个无赖,竟戏耍于他! 钟邕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气的脸色乌青,若不是叔父钟会密嘱他要放低姿态,否则话不投机他早就翻脸了。 蜀汉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只有竖起反旗,才能获得盟好。 钟邕狠狠抽动马鞭,飞速折返关城,他得尽快将消息报与南郑。 白水关内,衙署堂前,夜色凉如水。 刘谌举头望月,衣袂含露,草木染霜,只希望钟会能做足万全准备,不要操之过急。 “大王,若钟会起事,无论如何,咱们都须助其一臂之力,以消耗司马氏。” “那是自然,钟会一旦起事,胜败根在粮草,蜀道艰难,我朝数次北伐皆是千里悬粮只邀一战,不能再如此继续下去了。” “唉,大王所言一针见血,实乃我军积弊也,只不过户口不足,徭役难征。” 刘谌明白姜维的意思,世家大族的抵制北伐,再加上朝廷岁岁征发,跋山涉水,千里运粮,百姓自然受不了,纷纷没入大族门下成为黑户。 可是转念一想,归根到底还是朝廷无能所致。 “孤至白水关数日,可见这江水之上,船儿不知何处去,浪涛拍岸自闲流,却是何故?” 刘谌发现这白水之上,不见片帆,实在是古怪。 八百里蜀川水系发达,若航运荒废,那可真是暴殄天物。 姜维稍稍一愣,旋即苦笑道:“船儿倒是不少,只是都不向臣驶来。” “哈哈哈,大将军不给船儿们吹风,船儿们岂能自来?” 刘谌不用想便知道漕运船只定然都已被世族掌控,姜维想要调度运力,还不如研究一下如何挖穿摩天岭。 不过现在可不一样了,让成都五位先锋模范起个带头作用,想来应当能有点效果。 “大王的意思是?” “想当年高祖还定三秦,丞相萧何留镇巴蜀,经嘉陵江发巴蜀米以供军食,那时江运畅通,蜀川之粟,万船而下,何其盛哉!” 姜维陷入了沉思之中,如果真的能大兴漕运,蜀地之粮便可通过西汉水直抵汉寿,然后从汉寿可以直接转运至白水关,节省人力无数。 刘谌心中已有想法,于是便差孟彻唤来陈寿草拟王命一封,加急发往成都交予留府长史卫继办理。 姜维在一旁迟疑不定地问道:“大王,采购粮米???” “没错,以大将军府的名义,在白水关收购粮米。” “恕臣直言,如此将靡费钱财无数,不如以朝廷名义强行征调。” “大江大河,堵不如疏,因势利导,方为上策。” 刘谌别的不知道,反正道理很简单,有钱能使鬼推磨。 姜维北伐数年却没有给蜀地世族带来现实的利益,自然阻力重重。 刘谌令卫继和成都世族演一出双簧戏,卫继以朝廷名义出高价招募商贾向白水关运粮,再让成都杜氏率先响应接手,只要走上这么一趟,相信下一批起运之时,就会有人坐不住了。 到时候这朝廷出的价钱嘛,再狠狠下压一波。 “可这漕运靡费无数,国库的钱财总有殆尽之日。” 姜维略感担忧,如此靡费,以朝廷的税收怕是难以久撑。 刘谌想了想,搞钱这种事还得交给专业的人去办,毕竟现在一说到钱粮,他就总有一种请人喝茶的冲动。 于是便回头对陈寿道:“给诸葛行宗传信,问问他漕运既通,如何开源?” “喏。” 片刻,陈寿便草拟书信一封,刘谌粗略阅罢,正要令孟彻遣人送走,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心思一动,转身走进了堂内。 提笔草书了几个字,封好后交予孟彻并吩咐道:“这封密信遣人交予侍中张绍手中,不得有误。” “喏!” 孟彻携书信离去,姜维和陈寿皆心中皆好奇北地王给张绍的下了什么密令。 正这时,一声鸡鸣传来,不知不觉,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刘谌困倦又来,便决定再小憩片刻,姜维返回了已经自剑阁移驻白水关的大将军府。 一入府门,就见仓曹掾李苾的房门外愣愣站着一人,正是被提拔为护军的成旭。 房门敞开,李苾转出,手中捧着一个看上去沉甸甸的包袱,将其交到了成旭手中,说了几句话后,成旭便红着眼眶离开了。 李苾正要回屋,但见姜维走来,便连忙行礼。 姜维将以大将军府的名义在白水关收购粮米之事交待给了李苾。 又命李苾抽调人手,修缮白水关的码头江岸,以备漕船停泊。 待吩咐完正事,姜维这才好奇问道:“叔平,方才发生了何事?” “回大将军,有一暗谍牺牲了,他是成旭的好友,下官将抚恤的银钱托成旭转交给其家小。” “被魏军发现了?” “非也,功成自尽。” “成旭的好友,莫不是当年与他北上的另一人?” “正是此人。” “唉,我竟已记不得他的姓名了。” “回大将军,他名唤杨九,蜀郡新都人,灭杀叛将蒋舒,为都督傅佥报了仇,还除掉了魏将庞会。” 姜维眉头微皱,关中都督傅佥,长于谋略,又颇具胆勇,他甚爱之,心中早已将其视作了接班之人。 只可惜因为叛徒蒋舒率兵出降,导致傅佥在阳安关口孤军奋战,与魏军格斗至死以身殉国。 虽然恨透了蒋舒,但姜维记得自己好像没有给李苾下过要铲除叛将的军令。 为了一个叛徒,牺牲一枚暗子,这完全是赔本的买卖。 “叔平,我好像没有下令诛杀蒋舒吧?” 李苾搔首而叹,这件事也出乎了他的意料,本来是令杨九相机在阳安关除掉庞会引魏军内部猜疑失和,却没想到杨九擅自行动杀蒋舒自尽。 至于個中原因,他也是一头雾水无从得知。 “壮哉!务必厚恤之。” 姜维心中甚是感慨,转身向正堂走去。 想当年猇亭之败,傅佥的父亲傅肜率部为先帝断后,吴军劝降,傅肜骂道:吴狗!安有汉将军降者!最终力战而亡。 如今他的儿子傅佥,也不屈而死,无愧其父威名也。 世事无常,故人长绝矣! ----------- 建兴八年,成都,春和景明,街上喧嚣热闹,柔和风儿在府门前卷起柳絮如雪。 石阶上,青年剑眉星目,面容刚毅,冲着面前骑在马背上即将远行的好友笑道:“哎,你要是混成了刺史,可还归来否?” 马背上的男子登时大笑,戏谑答道:“刺史?某干脆做他个关中都督,左中郎以为如何?” 青年捧腹大笑,摇了摇头,将手中古旧的水囊轻轻抛给了好友。 马背上的男子一把接住,惊叹道:“嚯,你这家传之物给我合适吗?” “饮水思源嘛!” “哈哈哈,真有你的,走了,此行的同伴还在城外等某,就此别过了,来日再会。” “后会有期!” 第七十二章 卫伯玉,汝欲乘风邪? 汉水崩腾,淫雨霏霏。 十四万魏军尽屯于汉中心肺之城南郑的外围,连营百里,令人望而生畏。 南郑城上,魏军兵卒在雨中持戈而立,岿然不动。 城门处,羽檄争驰,鲜有黔首身影。 不久,守门的魏兵放行了一队人马,领队的正是帐下督丘建。 摇晃的车厢之中,卫瓘正闭目苦思,忽闻外面响起一声尖叫。 掀起车帘,只见是一对母女自小道拐出,挡了去路,被开路的兵卒抽了一鞭子,正跪在道边连连叩首。 帐下督丘建见状,将那兵卒唤来,当众扇了一巴掌,斥责道:“都督有令要善待百姓,你怎可鞭挞妇孺?回营后,自往军司马处领军棍二十,不得有误!” “喏!” 那魏卒面色大变,战战兢兢领命退回。 旋即丘建又从怀中摸出了一个钱袋,扔给了那跪在道边的妇人,夹着粗粝的嗓子轻声道:“这些钱,拿去给孩子治伤。” 那妇人闻言,不敢吱声,也不敢触碰钱袋,只是磕头更甚。 丘建便不再理会,勒马继续向前。 卫瓘放下了帘子,心中阴云密布。 兜兜转转,马车停在了一处规模宏大的府邸之前。 府外,卫兵环伺,戒备森严,门头之上,挂着镇西将军府的牌匾。 卫瓘下了马车,丘建亲自撑来了纸伞,为卫瓘挡雨。 “监军,都督已在府中等您。” 卫瓘点了点头,迈步向内走去。 府内,各掾曹公事繁忙,瓦当下雨落如帘。 正堂檐下,负手立着一中年人,器宇轩昂,俊逸爽朗,正微微昂首,笑望卫瓘归来,高声曰:“军司归来,吾心定矣!” 卫瓘是持节监军,同时还代理钟会的镇西将军军司。 司马昭欲以卫瓘来制衡钟会,以防钟会手握大权别有心思。 卫瓘立刻强颜欢笑,快步近前行礼道:“都督急召,在下星夜兼程,但愿没有误了都督大事。” “伯玉回来的正是时候,走,进去说。” 钟会一把拉住了卫瓘的手腕,走入了正堂之中。 丘建交了令箭,便亲自候在了堂外。 卫瓘入内,便看见还有一人在座,儒雅翩然,仪表堂堂,乃是镇西将军府长史杜预。 原本是相国参军,伐蜀之际,遣为长史从征,辅佐钟会。 杜预起身,向卫瓘恭敬行礼,卫瓘点头致意,自行入座。 “伯玉,邓士载大败被俘,伐蜀不成,眼下我军只能退保汉中,但蜀军残部固守坚城,负隅顽抗,我军久攻不下,而关中粮运甚远,是进是退,本将想听听你的意见。” 钟会故作一叹,声音朗朗,目光落在了卫瓘身上。 卫瓘扭头看了看堂外的绵绵阴雨,心中十分沉闷。 “白水关丢失,蜀军剑指秦凉,都督打算如何应对?” “白水之败,罪在邓艾,不是吗?” “都督之意是要置秦凉于不顾?如此关中危矣。” “伯玉,当下的局势,秦凉与汉中我军已不可兼顾。” 钟会面色凝肃起来,语气也变得严厉,眼中似有不悦之情。 卫瓘沉默,将视线转到了长史杜预的身上,杜预足智多谋,神思敏捷,不知道是否察觉钟会异心。 杜预面如平湖,目光矍铄,看了看两人,淡淡说道:“昨日传来消息,陛下下诏,进大将军为相国,加封晋公,但因伐蜀尚未成功,故大将军只领受了相国之位,再度辞让了晋公之封。” 卫瓘面色忽变,听懂了杜预话中之意。 相国司马昭就等着伐蜀捷报一到,以开疆拓土之功顺理成章地坦然接受晋公之封。 可他们交给相国的却只有一纸败报,唯一的战果便是这汉中之地,如果从汉中遣散诸军,撤回关中,那可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也没捞到。 到时候朝野内外,舆论大起,相国司马昭将陷入十分不利的处境。 钟会的眼中闪过了一缕戾气,正如杜预所说,一旦退兵还朝,他作为伐蜀主帅岂能不受责备。 作为司马昭的近臣,钟会太了解司马昭了,万一因战败而生乱,他这颗脑袋可就危险了。 堂中陷入了冷寂,无人言,唯余风雨声。 卫瓘几番向杜预暗投眼色,但杜预不动声色,浑然不予理会。 装傻? 卫瓘一时觉得心力交瘁不已,钟会本就心怀异志,再加上形势至此他不能撤也不愿撤,那便只有起兵造反了。 钟会忽然起身,慢慢走向卫瓘。 “伯玉,你自幼便颇受乡里称赞,性负静有名理,明识清允,乃良才美玉。” 卫瓘不为所动,钟会转至堂口,背对卫瓘又道:“今日汉中正逢风雨,乃是金鳞幻化之时。” 钟会话音落地,便闻一声霹雳。 卫瓘惊颤,杜预无言,钟会回首面恶,似獠牙初显。 “卫伯玉,汝欲乘风邪?” 这一问,令卫瓘心中天崩地裂,汗如雨下。 卫瓘暗暗掐住了自己的大腿,生冷的疼痛令他头脑保持清醒。 钟会不演了,直接向卫瓘挑明。 风雨如晦,烛盏明亮,地面上映出了一道漆黑的人影。 余光一瞥,便见帐下督丘建捧刀而立在堂口,宛如一尊石像。 不乘风,便要死,卫瓘的心都快蹦到了地上,无奈之下,向杜预投去了求救的眼神。 结果抬头一看,杜预闭目似睡,泰然自若,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钟会重回卫瓘面前,在卫瓘疑惑的目光之中轻轻拍了拍手。 只听外面忽然脚步雷动,数名甲士四面涌入,依次将手中的包袱摆在堂中后,迅速退出。 卫瓘目光一扫,包袱之上,皆有血污,脸色顿时煞白。 钟会冷笑几声,指着地上堆成小山的包袱说道:“卫监军好生数数,三十六颗人头,一个都不少。” 三十六......报信的快马!!!! 卫瓘顿时毛骨悚然,浑身抖如筛糠。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钟会是如何知道的? 他又是怎么来的及遣人截杀的? 杜预此时缓缓睁开了眼睛,淡淡的瞥了一眼卫瓘,又重新闭目入定。 “卫监军,你的脑袋是比他们聪明,但可不比他们硬,都是一刀一个。” 钟会说罢,冷哼一声,拂袖回座,重重拍了拍案几,堂外的兵卒又将一人拖入了堂内,狠狠摔在地上。 卫瓘一瞥,正是天水太守王颀,已经被打的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第七十三章 钟会堪比葡萄糖(周二求个追读!) “景耀六年冬,十一月,行辕议事,王半途而睡。” 陈寿坐在角落里偷偷提笔落墨,吹干墨迹后轻轻合上了他的小本本,麻溜儿的揣进了怀中。 堂内,魏使钟邕正面色古怪的瞪着昏昏欲睡的刘谌,心中在反复问候。 大将军姜维正在认真阅览着钟邕送来的钟会书信。 “大将军,万事俱备,我家都督此番遣在下来修订两家盟书。” “我汉中兵马,何时放还?” “盟书修好,立刻放人。” 钟邕不卑不亢地答道,姜维想了想,便扭头轻声唤道:“大王?” “嗯?钟会反了?” 刘谌惊醒,瞪眼问道,见钟邕双目圆睁瞪着自己,不屑一笑。 姜维正色道:“钟都督万事俱备,欲结盟书,请大王定夺。” “哦~可以签,都可以签!” 钟士季竟然这么没有安全感,罢了,你的安全,孤来守护! 姜维将钟会拟好的双份盟书奉上,刘谌粗略扫了一眼,没什么玄机,便向陈寿勾了勾手。 陈寿捧起自己保管的大印,屁颠屁颠上前,看也不看哐哐两下盖好印章,抓起一张转身双手奉至钟邕面前。 钟邕愣了,不是,结盟那不都是要杀牛宰羊,设坛祭天吗? 这也太草率了吧? 见钟邕发愣,刘谌皱眉道:“有问题?” “大王,自古结盟当遵礼仪之重,敬告天地,永结盟好......” “哎哎哎,又不是十八路诸侯讨董,孤这个人向来喜欢一切从简。” “可这......” “要不孤再给你立个字据?” “在下告退!” 钟邕气呼呼地将盟书收好,起身拜退。 他发誓,下回再也不来了,这狗屁的使节谁爱当谁当。 姜维起身将钟邕送出府外,对钟邕道:“请转告钟都督,他一旦起兵,我姜伯约必景从响应!肺腑之言,前信尽书,用兵之时,当如霹雳,万不可有分毫犹疑。” “大将军之言,在下定会转告,告辞!” 钟邕领着七八侍从,冒雨飞奔而去。 姜维在门前伫立片刻才返回堂中,连日的小雨令里里外外都十分潮湿。 “伯约,咱们的兵马也该有动作了。” “明日臣便督率偏师北上沓中,与罗袭合兵备战秦凉。” “白水关可留兵一万,遣一员大将镇守即可,孤与伯约共赴秦凉。” “这......” “大将军府留在白水,留一良才统属诸务,伯约可有人选?” “回大王,臣幕下主簿何观,少传家业,研精文纬,为官清公淑慎,知名州里,有蒋公琰之风范。” “甚好,特擢为大将军府长史,留府理事。” “臣代何观拜谢大王!” 姜维深深一礼,何观,字巨忠,其父何随,现任汶山太守。 景耀元年,朝廷将何观增补至他的大将军府任职,初见何观坐堂处事,姜维便当场恍惚,以为是蒋公琰复生。 何观举止谈笑,颇有当年大将军蒋琬之风,姜维甚念之,便拔为主簿。 待姜维告退之后,刘谌站在堂前望着斜风细雨,活动了一番筋骨,忽然问道:“老邓头这几日在作甚?” 陈寿手一抖,吞吞吐吐道:“在......绝食。” “什么?绝食?那可不行,孤得去亲自去看看。” 刘谌当时就急了,攻略陇西,邓艾可是一键寻路的神器,能省不少麻烦事。 孟彻赶紧取来纸伞,刘谌带着两人便直奔邓艾住处。 刚一到门口,就见西乡侯张瑛、安汉侯王训、玄乡侯高轨还有牙门将刘林四人鬼鬼祟祟地聚在门前。 张瑛笑嘻嘻地对三人伸出了手,得意道:“三天了,你们输了,给钱!” “这老家伙真还真是能扛饿。” “要不人家能偷渡阴平呢。” “说的也是。” 高轨三人各自摸出了几枚铜钱,无奈地拍在了张瑛手中。 张瑛数了数,正要放入钱袋之时,余光瞥见了刘谌,登时一惊,转身便拜。 另外三人也发觉,齐齐行礼。 刘谌摆了摆手,来到檐下问道:“因何绝食?” 张瑛挠了挠头说道:“臣听说是叫魏军降兵给羞辱了。” “哦?还有这等事?” “这得怪怀仁,是他安排了两个魏军俘虏来照看邓艾的。” 王训两眼一瞪,挺胸无辜立刻抢话道:“臣也是怕邓将军吃不惯,特意弄了两个魏军伙夫来伺候他,臣是一片好心!” 见两人就要争辩,刘谌连声笑骂道:“好好好,滚蛋!” “喏!” 四人拔腿就跑,转眼便消失在了雨中。 戍卫的兵卒打开了府门,刘谌迈步而入,看看邓艾到底在作什么妖。 正房檐下,两名魏军降兵靠坐子在墙边正低声嘀咕着什么,见刘谌前来,慌忙跪拜。 刘谌没有理会,直入房内,见邓艾横卧榻上,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 房内还残留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令人难以名状。 “老将军饿了三日,还能安眠酣睡,本王甚是佩服!” 刘谌一边说,一边在房中坐下。 邓艾闻言岿然不动,刘谌给陈寿使了个眼色,令其上前一探。 陈寿蹑手蹑脚地近前,躬身一看,只见邓艾虎目圆睁,面有怒气,嘴角略有淤青,赶忙转回向刘谌低声禀报。 刘谌一愣,嗯?被人打了? 难不成是王训安排的那两個魏军降兵打的? 于是刘谌起身,出至屋外,两名魏军降兵垂首跪地,刘谌冷冷问道:“邓将军的伤是怎么回事?” “回大王,是小人打的。”魏军降兵咬牙道。 刘谌眉头一皱,心中不免疑惑起来,这魏兵看起来与邓艾有什么仇怨。 邓艾名震陇西,威望甚重,应该受魏军敬仰才是,怎会如此? 一番细问之下,这才得知缘由。 原来魏军伐蜀之时,司马昭曾下《乙亥诏书》曰:州郡将督,不与中外军同,虽在上功,无应封者。 边军与中军的士兵将帅,立功不能与中军等同,而邓艾所部俱属边军,闻此诏命,皆觉不公,破绵竹时,便请命邓艾上书,希望朝廷能一视同仁,结果遭到了邓艾的严厉驳斥,还以扰乱军心之名斩了领头之人。 这让其部兵卒都怀恨在心,好巧不巧,王训安排来的这俩魏军降兵,正是因为请命一事挨了军棍,所以记恨在心。 两人趁着邓艾睡觉之时,将邓艾给胖揍了一顿,这三日,日日做鸡食送与邓艾,以此羞辱。 刘谌听罢,哭笑不得,但转念一想,司马昭为何会下这种令诸军失和的诏书,难不成是故意针对邓艾? 罢了,关我何事。 转身入内,刘谌来到邓艾榻前,慢悠悠道:“钟会反了。” 噌! 邓艾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脸上神采飞扬,目中精光四射,完全不像饿了三天。 刘谌摊手轻笑,对邓艾来说,钟会堪比葡萄糖。 第七十四章 忠心耿耿荀护军(明天求追读!) 南郑城,镇西将军府内外,甲士云集,铁胄光寒。 夜色清朗,寒风灌怀,正堂之中整个伐蜀大军的文士武将皆聚于此。 众人夜半闻召,都以为是有什么险急大事,皆匆匆而来。 可待群僚皆入堂中,忽然刀兵出鞘,大军围府。 众人心神俱震,皆面面相觑,提心吊胆起来。 堂内上首,帐下督丘建挎刀静候鹰视狼顾,另一边,长史杜预笼手闭目宛如石像。 不久,钟会按剑登堂,众人凛然,齐声道:“参见都督。” “诸位免礼。” 众人起身,见都督钟会绕至案前,神色冷峻,沉吟片刻道:“今夜召诸位前来,是有大事与诸君共议。” “既是议事,都督何须摆下这般阵仗?” 说话之人立在众将之前,乃是陇西太守牵弘,个性刚毅,勇猛善战。 原本牵弘从征于邓艾,但因其作战勇猛,被钟会假节征调。 当时邓艾请求偷渡阴平,为得钟会准允,便默认了此事。 牵弘直言不讳的发问,令并列左右的金城太守杨颀与魏兴太守刘钦皆投来了钦佩而又同情的目光。 这数日以来,钟会又是酒肉犒军又是亲自巡营,还大开南郑府库赏赐各部,其中用心所有人都早有预感,唯独牵弘这个愣头青脑中满是筋肉,还真以为是这酒肉是好拿好吃的。 见牵弘一脸诚恳地发问,钟会竟觉有趣,没想到还有这般愚钝之人。 “诸位都是聪明人,分了赏钱,吃了酒肉,本都督今夜只问诸位一个问题。” 钟会没有理会牵弘,在那清澈而又愚蠢的眼神中,傲视众人。 话已至此,所有人的心中了然钟会意欲何为,皆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钟会目光乍寒,沉声缓缓道:“诸君是何人之臣?” 站在前方的金城太守杨颀瞬间冷汗直流,双腿微微颤抖起来。 魏兴太守刘钦面色煞白,眼神凌乱不敢前视。 钟会终于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堂中一片沉寂。 长史杜预暗暗一叹,依旧缄口不言。 正这时,文士之中走出一人,锦绣衣袍,腰悬璧玉,面色白净如施脂粉,眉眼之间尽显放恣,上前几步,镇定自若地行礼道:“还请都督三思,为人臣子,理应恪守本分,为国尽忠,岂能有非分之想?” 众皆侧目,说话之人乃是参军羊琇,出身于泰山羊氏,背景深厚,与司马氏有姻亲裙带,更与相国司马昭嫡子司马炎有同门之谊。 也就只有羊琇此时敢这样对钟会直言相劝了。 “稚舒,司马氏窃据权柄,操弄朝纲,本都督身为大魏重臣,匡复魏室,扶正乾坤,羊氏可要拦我?” 钟会冷冷道,出征之时,他特意上疏请调羊琇为参军,就是要把羊氏绑上船来。 羊琇为人奢侈放纵,闻名京师,又与司马昭之子司马炎关系要好,正可拿来做挡箭牌。 “自古王朝更迭乃有定数,我羊氏历代显贵,皆因顺从天命,今都督欲逆天而为,岂有得胜之理?钟氏乃颍川名门,都督又蒙相国宠信,为家族计,为天下计,当休罢刀兵,自去请罪,方可免灭门之祸。” 羊琇说的是苦口婆心,这番说辞,都是他早就想好的。 去岁,钟会任镇西将军,羊琇之母辛宪英便有预言,钟会恐有异志。 今岁羊琇闻钟会征召,辛宪英便知此去凶危,对羊琇千叮万嘱,令羊琇遇事务必慎思立场。 果不其然,今夜钟会谋反,羊琇无奈,他没得选,只能冒死劝谏。 谁都能跟着钟会造反,但是羊氏不行,为家族计,他只能献出自己的性命。 钟会生怒,瞠目问道:“还有谁要劝我?” “请都督三思!” 愣头青牵弘十分坚定地站在了羊琇身边。 后面的魏兴太守刘钦缩了缩脖子,头一回见有人和阎王爷过不去。 金城太守心中已经开始为牵弘默哀,人家羊琇什么背景,你牵弘什么背景? 钟会不敢杀羊琇,还不敢杀你? 正想着,便听见“噗”的一声,帐下督丘建的刀已经捅进了牵弘的腹中。 羊琇吓了一跳,面色苍白,扭头不敢探视牵弘。 牵弘愕然低头,看了入体的长刀,满眼的不可置信。 钟会冷漠的瞪了牵弘一眼,一介武夫,真是拎不清自己的大小。 丘建抽刀,鲜血飞溅,牵弘仰面倒地,丘建又脚踏牵弘胸膛,一刀将其枭首,将人头拎到了羊琇眼前。 羊琇胯下温热,当场吓尿,他出身名门,锦衣玉食,放浪京师,响当当一个纨绔子弟,何曾见过这般场面! 在场的群僚也都两股颤颤,惊惧万分。 “大魏之臣居左,司马之臣居右。” 钟会冰冷的声音之中满是杀气,没有任何怜悯。 事已至此,为了脑袋,众人焉敢不从,皆撤步列左,无人居右。 羊琇被吓得浑身僵硬,站在当中动弹不得。 钟会瞥了一眼,心中甚是不屑,见众人皆已站队,命亲兵将他亲笔草拟的讨贼檄文奉与众人签字画押。 众人面色愦愦,皆暗暗叫苦不迭。 “钟士季,你疯了!”羊琇声音颤抖道。 “羊琇,这檄文之上,你的大名也少不了。” “就算是杀了我,我也绝不能不忠不义!” 钟会讥笑两声,不予理会。 众人联署完毕,檄文传至羊琇面前,羊琇心中恶寒,不肯就范。 却见钟会自提笔墨,当着羊琇的面,替他署上了大名,与他的笔迹几乎一模一样,完全可以以假乱真,连他自己都难以分辨出来。 帐下督丘建趁羊琇愣神之时,一把抓住羊琇的手在檄文上按了手印。 “钟士季,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羊琇顿时崩溃,这才想起钟会尤擅模仿他人笔迹。 若是钟会起兵,这封檄文遍传天下,羊氏便要祸事临门。 丘建将发疯的羊琇死死钳住,令其动弹不得,只能满口污言秽语咒骂钟会,一心求死。 钟会心中大怒,但还是忍住了杀人的冲动,羊家毕竟是泰山世族,名望巨大,杀了羊琇有损他的声望,也会丧失关中人心。 别人杀了也就罢了,羊琇这样的人,钟会还是颇有顾忌。 于是他上前狠狠扇了羊琇一巴掌,咬牙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我只是......” 话还没说完,就见一個血红的刀尖从羊琇心口透出,羊琇瞠目张口,旋即毙命。 钟会大吃一惊,偏头看去,便见护军荀恺抽回长刀,满脸庄重地说道:“都督勿忧,但有不从者,末将愿为都督一力斩之!” 荀恺持刀而立,冷顾身后众人,杀气腾腾。 钟会顿时气阻,连连抚胸,望着荀恺那忠心耿耿的背影竟语塞无言。 沃特玛......没说要杀他啊! 第七十五章 这才是高贵乡公曹髦的最后一搏 “杜长史,该你了。” 帐下督丘建将那封满是署名的檄文递到了杜预面前。 堂内所有人都已经签字画押,就剩下一直默不作声的杜预。 护军荀恺冲着杜预晃了晃手中白刃,今夜我荀恺就是钟都督的恶犬! 杜预自知这一劫已然躲不过去,睁开双眼望着钟会叹息道:“吾曾观钟士季武库森森,今夜但见矛戟在前。” “元凯初为我朝尚书郎,受曹氏之禄,却为司马之臣,难道这便是京兆杜氏之风骨?” “汉失其鹿,曹氏得而不惜,今复失之,此皆天理循环也,宗室凋零,人心俱散,陛下已信天命屡让权柄,钟士季,你身后无主,难成大事也。” “哈哈哈哈哈哈!” 闻杜预之言,钟会傲然大笑,引得堂中众人皆觉诧异。 淮南三叛,皆被司马氏先后讨平,忠于曹魏的大臣尽皆伏诛,甘露之变天子曹髦被弑,自此宗室畏服,内外顺命,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也。 没有人会再为曹氏冒险卖命,天道好轮回,这何尝又不是曹氏篡汉的重演? 杜预见状,不免皱眉奇道:“都督何故发笑?” “我奉衣带诏也!” 钟会笑罢,面露哀伤之情,语气深沉。 此话一出,众皆面面相觑,满心茫然。 衣带诏??? 不对呀,天子曹奂早已对司马氏言听计从,无所不应,应当没有敢下密诏的胆气。 杜预也在发愣,钟会何来的天子密诏?当今天子曹奂性弱,根本不可能有如此想法。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之中,钟会招了招手,佐官将一封鲜血书就的诏书展开在众人眼前。 杜预惊疑不定,上前近观,只见那诏书之末,清清楚楚的落款时间竟是甘露五年五月初六。 再定睛一看,加盖其上的天子玺印鲜红似血。 甘露五年五月己丑日,魏帝曹髦拔剑登辇,率领殿中宿卫在宫阙之下发起了决死一搏,最终功败垂成,殒命南阙。 杜预反复观摩,内心震撼不已,一时难以分辨是钟会矫诏还是真的魏帝遗命。 如果这封遗命是真的,那事情可就不一样了。 钟会奉先帝曹髦遗命起兵,便师出有名,可以清君侧诛司马,更重要的是可一诏尽定汉中兵马之心。 一旦十四万大军尽皆效死,说不定...... 堂中针落可闻,良久之后,杜预心思大变,起身肃穆问道:“若此遗诏为真,不知都督欲尊奉何人?” 遗诏之上,让钟会奉韬晦之主,伐无道之臣,并未明说这韬晦之主乃是何人。 想来是为了安全起见另有密嘱。 钟会悠悠道:“正元元年先帝诏曰:故楚王彪,背国附奸,身死嗣替,虽自取之,犹哀矜焉。夫含垢藏疾,亲亲之道也,其封彪世子嘉为常山真定王。” 杜预脑中瞬间划过一道闪电,常山真定王......曹嘉! 正始十年,太尉王凌在淮南反叛,欲拥立楚王曹彪,事败,王凌畏罪自杀,楚王被迫自尽,其子曹嘉贬为庶人徙于平原。 正元元年,先帝曹髦复封楚王世子曹嘉为常山真定王。 甘露五年,曹髦召见王经、王沈、王业议除司马,王沈、王业二人邀尚书王经一同告密,王经不从,旋即事败,王经获罪受诛。 原魏郡主簿向雄曾事奉王经,相交甚笃,王经死后,向雄敛尸痛哭,哀感市人,后向雄事下狱。 景元二年,也就是前年,钟会升司隶校尉,自狱中征召向雄为都官从事。 而今,向雄,就在他杜预的眼前! 这捧着遗诏的钟会佐官,便是镇西将军府西曹掾,向雄,向茂伯。 通了,说的通了,曹髦、王经、向雄、钟会,杜预已经不自觉的嘴唇颤抖起来。 而早在曹髦即位之时,便选定了遗诏中所说的韬晦之主,那便是常山真定王曹嘉。 曹嘉,才干学义,不及志、翕,而良素脩洁,性业逾之,又与司马氏是杀父之仇,却是上佳之选。 念头通达的这一刻,杜预心中翻江倒海,呼吸粗重。 原来,这才是高贵乡公曹髦的最后一搏,难怪钟会说其才同陈思,武类太祖,真魏之麒麟也! 他用自己的命将司马昭架在了火上,同时也保下了曹魏宗室的命。 杜预怔怔望着那泣血书就的遗诏,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活了过来。 钟会走到杜预身边,淡淡道:“令尊为人忠正,高平陵之变,与司马氏不和,被减死发配卒于章武郡,你也因此不受重用,而今元凯娶了司马氏之女,难道就要摒弃忠正之风了吗?” 这时,护军荀恺已经蠢蠢欲动,若不是被丘建按住,怕是又要一刀结果了杜预。 钟会瞥见堂中众人的视线皆汇聚在杜预身上,便知他们都在等杜预的决断。 只要杜预在这檄文上署名,那众人便当尽皆归心。 “既是先帝遗命,吾乃魏臣自当遵从。” 杜预长出一口气,在檄文上缓缓署名。 堂内众人见杜预应命,皆心思渐定,不再有所顾虑。 钟会大喜,仍拜杜预为长史,激奋道:“今夜起事,清君侧,正朝纲!” “谨遵先帝遗命,愿为都督前驱!”众人齐齐拜道。 声震寰宇,惊起一天飞鸟。 气荡乾坤,引来浩然之风。 于是钟会选百路快马,向关中、荆北遍发檄文,又连夜开始部署进军计划。 钟会命护军将军荀恺持令箭,携太守刘钦统兵六万,东出南乡,取魏兴郡,传檄荆北七郡。 西曹掾向雄督兵两万留守汉中,钟会自率长史杜预、金城太守杨颀、帐下督丘建、将军李甫等兵马六万出褒斜道、骆傥道直取关中。 一夜风云会,钟会大点兵! 南郑县狱,天水太守王颀遍体鳞伤的躺在柴草堆中,痛苦呻吟。 卫瓘靠坐在墙边,神色黯然,双目无神。 “孔硕,报信快马到底是如何被尽数斩杀的?” “监军,不是在下泄露的消息,是陈仓道中,早有伏兵!” “关城兵马一个未少,陈仓道中何来的伏兵?何人又能提前知晓我之举动?” “是荀恺,护军荀恺早在您来之前,便已在道中伏兵,在下也是被抓后才知晓。” 卫瓘顿时双拳紧握,口中喃喃重复起了荀恺的名字。 荀恺,太尉荀彧曾孙,急谄媚之敬,无友于之情,风评不佳,只因与司马氏有亲,故得重用。 第七十六章 我好像忽略了一个人 阴平县,汉军云屯,江上舟来。 两日前,刘谌率军一万五千人,自白水关出发,移驻阴平,准备北上沓中,攻略秦凉。 新任的大将军府长史何观仅仅用了两日,便自白水关走水路转运来了首批军粮。 阴平县衙内,刘谌赞不绝口:“何观真乃良才,假以时日,又一蒋琬也!” 大将军姜维抚须而笑,他阅人无数,何观之才在蜀地青年俊杰之中当属上上之选。 只要多加历练,必定能成大器,他日可为栋梁。 “大王,大军休整完毕,咱们何日北上?” “伯约勿急,待汉中消息传回。” 两人正在堂中说着话,便见屯长孟彻快步而来。 行礼后,一封急报被送至刘谌手中。 刘谌看罢,顿时喜上眉梢,对姜维道:“伯约,钟会起兵了,两路进兵,攻略关中、荆北。” “如此,我军可速取雍凉!” 姜维难掩激动之情,心中万分畅快,他为了这秦凉之地数次北伐,屡功不克,几乎都已经成了他的心病。 此番天赐良机,即便是舍了这条老命,也要全取二州之地。 “伯约,给汉中的三部兵马传令,让他们放弃辎重保全己身,火速轻兵撤回白水关,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臣遵命,大王这最后一句话颇是精妙,却不知出自何人?” 刘谌一愣,尬笑两声,搪塞道:“出自一位教书先生。” “此言,臣深有体会,哈哈哈。” 姜维稍作思忖,不禁十分感叹。 敛兵聚谷,游兵击之,仿佛有异曲同工之妙也。 姜维正欲拜退,参军李苾却是寻来了县衙之中。 李苾不修边幅,衣衫邋遢,头上顶着不知从何处沾来的草屑,就像是刚刚掏完鸡窝一般。 腰中别着一根枯枝,袍襟上打着补丁,向刘谌行礼道:“臣李苾,拜见大王。” 刘谌心中甚奇之,不免多打量了几眼。 按照经验来说,像这样的人一般都不简单。 他知道李苾是姜维的参军,且出任仓曹掾,但实际上负责军情之事。 今日李苾亲自来见,或许是有什么重要军情。 只见李苾伸手在怀中摸索片刻,从中掏出一根竹片,看了一眼,说道:“洛阳有变,司马昭以从事中郎山涛兼管邺城军事,又遣中护军贾充持节,督军两万南下,其自调大军十万云集洛阳,欲西出长安。” “消息何时发出的?” “二十日前。” 刘谌顿感不妙,二十日前发出,算一算时间,这会儿司马昭的大军恐怕已经在往长安的路上了。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钟会欲反的消息早已泄露? 不对,就算消息泄露,司马昭也不可能在将近一月前就有所调度。 难道是司马昭预判了钟会的谋反? 姜维方才舒畅的心情顿时又紧绷起来,急迫问道:“叔平,事关重大,消息可保确切?!” “千真万确,青鸾所传。” 李苾十分肯定这份消息不会出错,这个青鸾身居洛阳中枢,是为数不多身居魏廷要害的暗谍。 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的大事,绝对不会亲自传递消息。 刘谌茫然问道:“青鸾是何人?” “此人本是派往东吴的暗谍,但后来曹魏淮南大乱,寿春城破,因降于魏,司马昭欲收吴人之心,故而受到礼待重用。” “原来如此,那这个消息应当不假,形势有变,看来孤得另做打算了。” 刘谌深深一叹,果然,能青史留名的人都有两把刷子。 司马昭如果是预判了钟会的心思,那可真是太厉害了。 一旦他兵屯长安,钟会想要图谋关中便会希望渺茫。 如果东出魏兴郡,面对贾充夺取荆北七郡,倒是还稍有机会。 魏军十万西来,攻略秦凉就有点冒险了。 刘谌沉思片刻,便改了原本北上沓中的主意,决定收取武都、下辩两地,然后再出祁山先攻天水。 若是司马昭兵来,己方不敌,也可退入陇西再战。 如果先取陇西,叫司马昭趁机兵入天水,那就难受了。 “伯约,孤决定出祁山,先抢占天水,再待敌而动。” “臣以为可!” “好,十万火急,令各部迅速整军,明日发兵,急赴武都。” “喏!” 姜维心急如焚,当即告退前去布置军务。 李苾没有跟着姜维一起离去,站在堂前摘下了腰间的枯树枝挠起背来,丝毫不在意失仪之举。 刘谌见其状如狗熊蹭树,不觉好笑道:“李叔平,你还有事?” “嗯?回大王,前几日大雨忽来,臣这身上生出了虱子,瘙痒难耐,让大王见笑了。” “孤问你还有事吗?” “哦哦哦,臣没事了,臣告退,告退。” 李苾似乎有点走神,这才听清刘谌的话,赶忙行礼退去。 刘谌摇摇头,略感无奈,果然怪人多怪事。 这个李苾,看上去真的很不靠谱。 算了,还是想想怎么应对司马昭的十万大军吧。 幸好有这个青鸾传信,自己手上就两万兵马,可经不起意外发生,只能稳扎稳打。 也不知司马昭行军至何处了,现在要和魏军抢时间才行。 刘谌转身,准备命陈寿火速收拾物件以待明日启程,却见陈寿正坐在案几前捉笔发愣。 “陈寿,想什么呢?” 陈寿回过神,迟疑道:“大王,方才李苾所言,似有他意。” “嗯?他说什么了?” 刘谌茫然道,李苾好像也没说什么......前几日大雨忽来,臣这身上生出了虱子...... 方才听着没什么,现在细细一想好像又有点意思。 陈寿起身,走到刘谌边上,低声道:“大王,这些年,敌我暗中较量也甚是激烈,司马昭伐我,数路并进,回想起来时机何其精准!” “你是说......有内鬼?谯党不是都......” 刘谌说着说着,声音就弱了下去,心中似乎想到了什么。 陈寿拱手一礼,退回了自己的案几之前。 刘谌眉头渐拢,他想起了一件事,谯周死前说给他留了大礼。 现在李苾这么一说,令他瞬间想到,朝廷之内或许还有余孽。 弄不好,就是这些年谯党运作至朝廷中枢的魏谍! 嗯......我好像忽略了一个人。 第七十七章 重出祁山 翌日阴平兵发,入北道直上武都,数日军至,武都无守备之兵,举县而降,汉军遂驻。 刘谌又遣玄乡侯高轨引别部三千东攻郡府下辩。 前番雍州刺史诸葛绪纠集武都兵马追击姜维,后其所部又被钟会吞并,眼下武都境内,只有诸葛绪部将樊震掌弱兵两千留守下辩。 闻蜀军来攻,樊震自知不敌,便引兵弃城,遁走河池,并遣精骑火速往陈仓报信。 汉军衔尾而至,玄乡侯高轨望魏军仓惶惊走,生怕有诈,便未深追,不费吹灰之力便占领下辩城池。 武都、下辩二县,氐、汉混居,乃为两国边地,历来为争抢人口而伐战频频,至今时,已是荒凉残破人烟稀少。 但因二城位置颇为重要,大汉据之可以依靠西汉水屯兵积谷,虎视雍凉,所以必争。 下辩捷报传回,刘谌令高轨原地留守,并遣姜维引本部兵马星夜北进,占据祁山。 西汉水以北,祁山绵延五十余里,连山秀举,罗峰竞峙,地势颇高,乃九州之名阻,天下之奇峻,地扼蜀陇咽喉,势控攻守要冲,乃兵家必争之地。 延熙十九年,姜维第九次北伐曾出祁山。 而今,再度兵向祁山,尔来竟已过八载春秋,星寒月冷,戎马倥偬。 人生能有几,贸贸马蹄间。 祁山道中,荒草连片,夜风拂拂,汉军逶迤前行,姜维驻马西汉水边,翘首北望。 身旁李苾裹着裘皮,跨在驴上说道:“出了祁山,天水便在眼前。” “啊,是啊,戎马半生,间关万里,从何处来,终又回到了何处去。” “大将军出走半生,归来鬓已星星也!” 姜维饱经风霜的脸上稍显恍惚,不觉间露出了一丝浅笑。 回忆如画,依稀还记得当初走马临阵,枪指顺平侯,气吞万里道:老将军,可知天水姜伯约? 俱往矣,人生如梦幻。 军行龙蛇之阵,旗蔽祁山之道,牙门奔走,野稚惊啼。 李苾凝眸探视,在姜维眼中看见了游子乡关之感,风人屺岵之思。 这一回,来去匆匆了半生的他,终于有时间可以驻马稍解心绪了。 “报~前军已至木门谷。” 斥候来报,打断了姜维的思绪。 木门谷,通往西县,当年丞相北伐,曾在此设伏阵斩魏军名将张郃。 过木门谷,可达西县,西县北接渭水,南通川蜀,地处茶马古道,因产盐巴,又称卤城。 出征前,邓艾曾言天水形势,太守王颀带走了天水魏军主力,留天水主簿韦德署理郡务,又令校尉梁汾督兵两千扼守西县。 其时,司马昭举半国之兵发动伐蜀之战,魏军上下皆志在必得,边郡精兵俱从征伐。 姜维知天水无兵,便命裨将袭祚为先锋,引兵三千,大张旗鼓直逼西城。 西城内,守将梁汾正榻连莺燕,臂揽柳肢,睡得大汗淋漓。 太守王颀率兵从征,天水上下将吏十去七八,梁汾受命留后,乃因他好色胆小,王颀看不上眼。 但这也正合梁汾心思,教他们打去吧,战死几个,再升调几个,说不定就轮到我梁汾进步了。 现在他只是个校尉,等伐蜀成功,说不定他能顶个牙门的缺。 正做着黄粱美梦,屋外忽来急报。 “报~有敌来袭!” 梁汾悠悠转醒,迷迷瞪瞪地坐了起来。 敌袭?不会是听错了吧。 “何来敌人?” “蜀军数万,正过木门谷向我袭来。” “蜀军?莫开玩笑。” “千真万确,斥候亲眼所见,行伍纵横数里,打的是姜字旗号。” 梁汾顿时一个激灵,越榻而下,手忙脚乱地穿起衣裳来。 朝廷的兵马不是已经打到蜀国家门口去了吗?为何蜀军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前线战败了? 不对呀,就算是战败了,也该有兵马撤回才对。 “头儿,咱撤吗?” “废话,蜀军势大,不跑等死吗?传令,火速退守上邽,向冀县求援。” 梁汾急冲冲骂道,三两下穿好衣裳,一头冲出了屋子。 很快,西县的两千魏军便连夜出奔,撒丫子向着上邽城奔去。 不久,汉军先锋袭祚兵临城下,见西县城门大开,城上空无一人,心中生疑。 待斥候入城探明,得知魏军弃城而逃,这才大胆进兵。 稍后姜维率主力抵达,不费一兵一卒便夺下了西县,这個曾几度鏖战的地方。 天明时分,魏军狼狈奔回上邽,梁汾连忙遣人向留镇冀县的天水主簿韦德示警。 上邽乃是坚城,同时也是魏郡门户,如果失了上邽,蜀军便可沿渭水东进关中。 梁汾虽然很怂,但也知道上邽不能轻弃,于是便准备依托上邽固守。 冀县,天水主簿韦德接到梁汾急报,吓得魂飞魄散。 功曹许崇正巧前来奏事,见韦德手足无措之状,奇怪道:“主簿可是身体不适?” “西城丢了,梁汾退到了上邽,姜伯约打回来了!” 许崇愣了一瞬,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密件,攒眉沉闷道:“这是长安发来的消息,相国亲率十万大军西进,眼下已过潼关,不日将至,扶风太守梁综率军一万已进至陈仓。” “什么?” 韦德惊起,瞬间意识到要出大事了。 蜀军出祁山,相国入潼关,这是要干什么? 伐蜀大军呢?征西将军呢?关中都督呢? 这陇西和关中仿佛顷刻之间便阴云密布了。 “蜀军出现在天水,太守却没回军,主簿,大乱将至,天水难保。” “功曹之意?” “我军兵少,不宜分驻,当火速合兵坚守上邽,待相国兵至,长安来援。” “有理,事不宜迟,咱们得连夜行动。” 韦德与许崇商定,便迅速整备冀县守军两千,携粮运谷发往上邽与梁汾汇合。 与此同时,姜维深知魏军经营上邽已久,必会死保上邽,且上邽背靠临渭,速攻难以奏效,便按下了诸将急攻的心思,广发斥候探查敌情,并向武都回报消息。 刘谌闻姜维占据西城,魏军退保上邽,于是便留安汉侯王训引兵两千镇守武都,自率主力五千移军北上与姜维汇合。 第七十八章 爱进步的石胥 祁山上下,汉军营帐罗列,辕门牙旗翻飞。 夜雪簌簌,覆盖山原,北风吹袭,军帐噼啪作响。 刘谌裹着狐裘坐在榻上,手中捏着斥候刚刚传回来的消息。 两日前,南安留守的魏军八千余人自中陶县沿着渭水河谷撤往了冀县方向。 魏军主动放弃了南安郡,必定是接到了军令。 眼下整个秦凉魏军群龙无首,刘谌不禁猜测,魏军很可能是奉了来自长安的命令。 司马昭很可能已至长安! 帐内,姜维饮罢茶汤,见刘谌眉头不展,抚须一笑,说道:“兵无常形,水无常势,大王不必焦虑。” “唉,魏军必是要集合兵力固守冀县与上邽,等待长安来援,两城坚固,实难相攻。” 刘谌将手中探报轻轻放下,南安的魏军回撤,十有八九会增防上邽,这样一来,上邽的魏军便有上万,几无攻克之可能。 在上邽身后的临渭县还有魏军广魏太守马巍的一万兵马随时可以支援上邽。 “上邽,实乃锁钥之地也。” “不克上邽,陇西、南安二郡便会得而复失。” 正这时,帐外传来了拍打衣裳的声音,旋即便闻李苾求见。 刘谌召其入内,掀帘便是一阵冷风袭来。 李苾闪入,身上披着绒皮,腰间还不忘别着他的宝贝枯树枝。 “叔平,有何消息?” “回大王,司马昭携魏帝曹奂五日前已抵达长安。” “来得好快!” “伐蜀之前,司马昭便已有所防备。” “哦?” 李苾又像是捉虱子一般在怀中一通乱抓,不一会儿摸出一根竹片,看了一眼又若无其事的放了回去。 找了半天,才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呈上。 刘谌接过一观,面露讶异之情,竟然是此番司马昭所率魏军的兵力配属详情以及高级将领名录。 上面的人名除了相国司马昭以外,刘谌一个都没听过。 西中郎将李胤接替了钟会,都督关中诸军事。 原并州刺史石鉴接替诸葛绪为雍州刺史,都督陇右诸军事。 这两个人,引起了刘谌的注意,想来己方便是要与这二人交手。 刘谌将名录递给了姜维,对李苾不禁刮目相看。 没想到李苾路子这么野,如此迅速的弄清了魏军主力的配置。 忽然,刘谌灵机一动问李苾道:“五日前的消息,应当不是走陈仓道从武都转来的吧?” “回大王,从上邽来。” “这么说......上邽内有咱们的暗子?” 李苾沉思片刻,又不紧不慢地伸手在怀中摸索起来。 刘谌面色古怪,这李苾的怀中就像是有个空间口袋一般,总能摸出一点东西来。 片刻,李苾拿出一根竹片看了一眼,这才点了点头道:“臣差点忘了,还真有一个。” “那还不快去联络!” “臣这就办。” 李苾手中捏着竹片,行礼告退后,化为了风一般的男子,冲出了大帐。 刘谌哭笑不得,这個李苾真不好评价,你说他不靠谱吧,他给你弄到了魏军主力的情报。 你说他靠谱吧,他连上邽有没有自己人都不知道。 姜维却见怪不怪,似乎对此习以为常。 刘谌终于是忍不住问道:“这李叔平有何过人之处,大将军将此重任交付于他?” “回大王,因为他闲散自矜。” “闲散自矜?” “故无欲无求也。” 刘谌顿了一下,这才心中明了。 闲散,故淡泊名利;自矜,故心存忠义。 话锋一转,刘谌又道:“既然上邽城中有我内应,或可图谋一番,否则司马之军赶到,咱们又只能无功而返了。” 本想借钟会谋反,魏廷无备,利用时间差攻取秦凉。 可惜司马昭早有防范,提前统大军西进长安,令刘谌的计划直接胎死腹中。 “臣明白,这就连夜返回卤城准备。” “天明之后,孤率兵往卤城坐镇,大将军可兵发上邽城下。” “喏!” 姜维领命离去,连夜下了祁山大寨返回卤城。 不久,在通往卤城的道中,赶上了先行一步的参军李苾。 李苾骑着驴子正屁颠屁颠地赶路,见姜维跟来,急忙道:“大将军,即便有内应,想破上邽也是难事。” “叔平,我与上邽不能再失之交臂了,你不想大王兵行险招,才故意那般吧?” “我军兵力只有一万五千人,魏军在上邽亦有万人,稍有意外,我军便有万劫不复之险。” “叔平,老夫明白你的心思,但此番重出祁山,或是最后一次了。” 风刀雪戟迎面,姜维心中微苦。 他知道,当年段谷之败,成了大汉内部很多人的心理阴影。 李苾想来也是怕兵力不足重蹈当年覆辙,这才故意按下上邽有暗子一事不表。 北伐了一辈子,这是第二次兵临上邽这个天水门户之地,他已经老了,这次不能收取上邽,或许就没有下次了。 “可是......” “叔平,祁山九寨今犹在,我姜伯约身后有主,便是强攻上邽,死又何妨?” 姜维打断了李苾的话,今时不同往日,当年他身后无主,纵夺得祁山九寨,又能如何? 但如今,只要拼死夺下上邽,大王便能引劲旅封锁天水门户,经营秦凉,坐观关中龙争虎斗,风云变幻。 李苾长长呼出了一口白雾,抽出腰间的枯树枝,抽打驴儿快行。 ...... 上邽,县衙。 天水主簿韦德正在房中秉烛夜书,向长安禀报天水战况。 窗外,忽传踏雪碎玉之声,片刻,有佐吏在门前抖了抖身上的积雪,叩门而入。 “主簿,城外发现了蜀军斥候。” “无须理会,我上邽有兵马万余,不惧蜀军来攻。” 韦德疲惫不堪,捏了捏鼻梁,强行打起精神。 上邽储粮颇丰,足以坚守一月,新任的雍州刺史石鉴已经领兵两万在赶来的路上,蜀军断无机会。 佐吏方退,便有兵卒飞奔前来。 “报!主簿,不好了,梁校尉与石将军起了冲突,在城下扭打起来。” “什么?因何冲突?” “石将军欲吞并梁校尉的兵马......” 韦德闻言大怒,这种时候竟然还想着吞并友军,这个石胥真是胆大妄为! 但这个石胥又来头不小,他这个主簿可得罪不起。 可又不能放任不管,于是韦德便连忙带着人前去调停。 第七十九章 上邽从未被攻破 上邽西城门内,梁汾被打的鼻青脸肿,一边跑路一边回头咒骂石胥道:“匹夫不得好死!” 石胥不以为然,冲着梁汾举了举拳头,收了梁汾的兵马入了自己的大营。 石胥心中甚是得意,再添两千兵马,距离自己偏将军的目标又进了一步,美哉! 自己军职比梁汾高,收了他的兵马有何不可? 可怜的梁汾欲哭无泪,没了太守王颀,连个告状的人都没有,主簿韦德又管不了石胥,他就像是没娘的孩子一般诉苦无门。 飞雪之中,梁汾捂着腮帮子茫然前行。 忽然,眼中出现了一双脚,抬头一看,见一人正冲着他微笑。 “见过许功曹。” “唉,伤的如何?” “都是皮肉之伤。” “走吧,我那里有金疮药。” “多谢许兄!” 梁汾心中感激不已,他与功曹许崇共事于天水,私下交情还不错。 之前太守王颀对他颇有微词,也都是因为许崇多有美言,王颀这才将他留在军中。 两人兜兜转转,来到了许崇此前在上邽置办的一座小宅院中。 取了金疮药,给梁汾敷上,许崇便叹气道:“知道为什么这回伐蜀石胥不在其列吗?” “知道,还不是因为这匹夫有个好堂兄,南安太守胡烈不敢将其带上前线冒险。” “然也,你上面没有人,便只能忍气吞声了。” 梁汾顿时一口气卡在了胸口,憋屈不已,愤恨的一拳捶在了案几上。 许崇说的没错,像他这样没有背景的小将领,又能怎么样呢? 现在没了部曲,他这个校尉也算是当到头了。 梁汾越想越难受,许崇见状,宽慰道:“别想了,吃酒解千愁!” “那可让许兄破费了。” 许崇取来一壶美酒,坐看梁汾大口痛饮。 城西军营,大帐之内,石胥也在与部下畅饮笑谈。 帐外,主簿韦德已经听了许久,本欲去劝说石胥将兵马还给梁汾,但到了帐前,却又陷入犹豫。 现在最重要的是守住上邽,石胥已经兼并了梁汾的兵马,自己再去劝说,万一和石胥闹僵,于守城不利。 韦德权衡一番,最终选择转身离去。 回去的路上,韦德问从吏道:“梁汾现在何处?” “回主簿,不知去向。” “派人去找,梁汾心怀怨气,别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喏。” 韦德返回县衙时,正好与功曹许崇迎面碰上。 许崇急忙道:“韦主簿,在下正要去寻你,雪阻道路,援军恐迟,要守住上邽,还需依靠石胥的兵马,眼下千万要稳住石胥。” “言之有理,只能算梁汾倒霉了。” 两人正在门下说话,韦德派去找寻校尉梁汾的佐吏飞奔而来。 “主簿,功曹,梁校尉不见踪影,营中也去寻了,留营部曲并未见其回营。” “什么?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把梁汾的亲兵部曲也撒出去寻找!” 韦德压着嗓子低吼道,大敌当前,上邽城内不允许有任何不安定因素。 许崇想了想,面色凝重地说道:“主簿,在下亲自带人去巡视一番吧。” 韦德眼神一动,点头吩咐道:“我与你兵卒五百,务必找到梁汾。” “喏。” 许崇领了韦德的手令,便往城南调兵,这里是天水兵的驻地,同时也是上邽粮草军资囤积之处,兵营之内便是谷仓府库,城内所有的物资都由主簿韦德亲自操持,以控制各部兵将。 大营内外,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戒备异常森严。 刚一靠近,便有守将前出,将许崇拦住,行礼严肃道:“末将韩齐见过许功曹,主簿有令,无他手书,任何人不许入营。” “奉主簿之命调兵。” 许崇将韦德的手书递上,韩齐伸手捏住,顿了一下,抬头相视一眼,松手返回营中。 不久,韩齐便亲自领着五百兵全副武装出营听调。 许崇将兵马分为数路往全城各处搜寻,他与韩齐共领二百人沿街搜查。 市肆冷清,十户九闭。 巡至城西一处陋巷,忽见一小酒肆还挂着酒旗。 许崇扭头笑道:“没想到还有胆大的,哈哈哈。” “正巧,功曹可要吃一碗酒暖暖身子?某来请客!” “还是我来请,走!” 两人迈步入了酒肆,要了两碗浊酒。 许崇扔去了几枚铜板,但那老掌柜佝偻着身子却是不敢收。 “老人家,上邽临战,你为何不闭店?” “无妨,自打老朽年轻的时候就一直在打,这都不知道多少个年头了,上邽从未被攻破,放心的很。” 许崇笑了笑,令那老者将铜钱收下,转头端起酒碗,慢慢细品起来。 韩齐见状,不禁嘲笑道:“一碗浊酒,至于吗?” “我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碰过酒了,你之浊酒,我之琼浆。” “那再来几碗?” “不必,还要做事,一碗就好。” 许崇推辞道,韩齐神色一黯,将自己面前的酒碗推到了许崇手边。 几欲张口说点什么,却见许崇微微摆手,便又将话吞进了肚子里。 门外雪花飞旋,两人就这般对坐,碗中的浊酒就像是喝不完,一直在许崇口中打转。 也无话,也无言,相对到天暗。 ...... 县衙,主簿韦德正在堂中处置公务,忽然整個人动作一顿,缓缓坐直身子,紧锁眉关,扭头问一旁的佐吏道:“石胥营中的酒水从何而来?我记得我没有下令犒劳其军吧?” “回主簿,昨日往石将军营中分配粮草,许功曹说为了笼络石将军尽力守城,便顺带批了几坛好酒。” “昨日分发粮草之时,是何人当值府库?” “乃是韩校尉,见许功曹有主簿手令,韩校尉便未阻拦。” 韦德手中提着笔发起了呆,笔尖的墨汁一滴一滴落在了案几之上。 正这时,忽闻鸣镝之音,警讯悠悠传来。 “报~蜀军涉水,兵临城西!” 韦德回过神来,猛然掷笔起身,脸色大变道:“速去城西!” ...... 陋巷中,酒肆前,许崇与韩齐相对一礼,便一人向东,一人向西,相背离去。 第八十章 坚城崩于内 上邽城外,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姜维率大军鼓噪而进。 敌军已至却不见将军登城,蜀军克复中原的大旗令城上的魏军骚动起来。 主簿韦德赶到城西之时,裨将石胥的兵营之中,一片混乱景象。 韦德心中不安,一路小跑入营,见石胥帐外围满了兵卒,暗道不妙。 “发生何事,石将军呢?” 石胥的私兵面有怒色,气冲冲道:“韦主簿,我家将军与诸校尉喝了你拨来的酒水,俱肺腑中毒,昏迷不醒,你这是来哭丧?” “放肆!” 韦德斥退那石胥私兵,心中惊怒不已。 此刻蜀军鼙鼓动地,而己方诸将昏迷,军心不稳上邽危矣! 火烧眉毛,韦德扭头便对左右亲兵急声道:“速去调韩齐率兵前来西城拒敌!还有,把许崇立刻给我抓来!” 话音刚落,便见远处大队兵马奔来,韩齐急急赶来,向韦德行礼道:“主簿,末将前来助战。” 韦德一愣,问道:“我令未发,你怎前来?” “回主簿,许功曹持令调兵,在下正在周遭搜寻梁校尉,闻警而来。” “许崇呢?” “末将奉命搜检西城,许功曹领人搜检南城。” “大事坏矣!” 正这时,南边又来一拨兵马,不是旁人,正是驻守在府库的天水兵。 两员屯将上前见礼,韩齐皱眉喝问道:“尔等何来?” 两人面面相觑,迟疑道:“奉主簿之命前来支援守城。” 韦德闻言,顿时七窍生烟,许崇钻了他调兵手令的空子,这会儿说不得已经将南城守备府库的兵马给先后支开了。 城上的魏军群龙无首,骚动愈甚,似有分崩之象。 恰此时,东边来了一什兵马,当中还架着一人,正是鼻青脸肿的校尉梁汾。 “主簿,寻得梁校尉了!” 韦德强忍怒气,严词喝道:“梁汾,蜀军来袭,石胥病倒,我命你即刻接掌守城兵马,指挥作战!” 见梁汾还在发懵,韦德上前一把揪住了梁汾的衣领,咬牙又道:“击退了蜀军,我向长安为你奏功,你不是一直想更进一步吗?石胥倒了,现在就是你的机会!” 梁汾瞬间清醒,知道战事紧急,便立刻领命登城。 他心中十分狐疑,石胥打他的时候还生龙活虎的,怎么转眼就病倒了? 不及细想,他立刻令人先调原属于他的兵马上城作战。 眼下石胥所部的将校全被毒倒,只能赶鸭子上架,先让梁汾顶上去。 虽然梁汾能力不怎么样,但守城应当问题不大。 “走,速去南城,许崇十有八九是蜀谍,其意在府库,我要亲自去擒杀此獠!” “喏!” 韦德同韩齐领着兵马直奔南城,行至半路,迎面又撞上数百兵马北来。 照面一问,又是许崇持令以增援西城为由,将其支出,守备粮仓府库的兵马,所剩寥寥无几。 闻许崇已身在营中,韦德气急败坏,正要收了兵马火速返回,抬头却见远处浓烟腾空。 韦德瞬间面无血色,唇齿颤抖道:“快,全速回营救火!” 城南兵营之内,大半的粮仓谷堆起火,许崇手持火把,一路边走边点。 背后,传来了呼救之声,营中留守的魏兵见火势嚣张,惊慌失措。 烟气蒸腾,冲天而上。 城外汉军军前,勒马观望的姜维望见了城南烟柱,拔出宝剑,大喝一声:“攻城!” 于是汉军兵发,裨将袭祚为先锋,引兵分数路衔梯冲锋。 校尉梁汾令弓手拒之,霎时间,城上弓弦噼啪,犹如裂柴之声。 汉军先锋袭祚亲自举盾架梯,招呼兵卒先登。 梁汾便令抛石滚木,以毁云梯,汉兵后方,牙门将杨仓奉命督弓弩上前,开始还击魏军,一时箭雨漫天扑杀城头。 两军交战正酣,身边旧部忽然扯了扯梁汾的胳膊,附耳道:“校尉,城南好大的烟火。” 梁汾大惊,回头看去,这才发现城南浓烟飘动。 大事不妙,那里可是上邽囤粮之地! “怎么回事?!”梁汾汗毛倒竖,低声质问道。 “听说是许功曹干的,韦主簿已经率兵去拿人了。” “许......许崇???” “正是,好像拨给石胥的毒酒也是许功曹经手的。” 梁汾心中惊骇莫名,他的肚子里也还装着许崇的酒呢! 汉军箭矢袭来,啸叫之声令梁汾不得不收回心思专注迎战。 城南,主簿韦德率兵赶回,望着已经化为火海的后营仓场双目猩红。 营中的地面上,被热浪融化的雪水四处横流。 留守的兵卒救火无望,已经退到了前营,茫然无措地立在道路两旁。 “完了......” 韦德面如土色,口中反复念叨起来。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因他一时疏忽,便叫许崇得手。 正这时,后营牙门处,转出一个人影。 只见许崇满面乌黑,剧烈咳嗽着走了出来。 众魏军面面相觑,皆看向了主簿韦德。 韦德没想到许崇还敢露面,倍感羞辱,当即兵卒大吼道:“杀了他!” 天水兵左顾右盼,动作迟疑,谁也不敢先动手。 这时,校尉韩齐拔刀出鞘,大踏步朝许崇走去。 许崇面色平静,目光与韩齐相对。 韩齐攥着长刀定在许崇面前,手指几番松握,沉声道:“许功曹,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说罢,面目狰狞着扬刀挥下,顷刻人头落地,面上还残留着笑意。 韩齐躬身拎起了许崇的脑袋,回到了韦德面前。 “主簿,贼已授首,只是粮草几乎尽毁,上邽恐难支撑了。” “那也要撑下去,谁敢言撤,皆以蜀谍论处!” 韦德略显癫狂,守不住上邽,他早晚也要掉脑袋。 都是个死,不如在上邽与蜀军拼死一搏。 突然,身后有兵卒奔来,禀报道:“主簿,不好了,石将军的部曲抬着石将军与其部下校尉出东门跑了。” 这兵卒话刚说完,又有急报传来:“报~北城守军溃出东门,西城梁校尉部陷入苦战。” 韦德愣了片刻,怒极反笑,向所部天水兵道:“尔等随我往西城助战,朝廷援军不日可到,谁敢言撤,到时莫怪军法无情!” 说罢,韦德便自信转身,却不想周遭兵卒竟无人响应。 粮食都没了,谁还愿意跟你玩命? 韩齐见此情状,心中一念突生,手中长刀乍起。 韦德刚刚回头,便见眼前寒光闪闪,旋即人头高飞,临死的错愕之情凝滞在了脸上。 魏兵哗然,纷纷惊惧地望向了韩齐。 “主簿与功曹通敌,将军石胥败逃,粮草焚毁,友军崩溃,你们还想留下送死吗?不想死,就跟我撤!” 魏兵跟随韩齐已久,闻令毫不相疑,果断跟从,于是韩齐将两颗人头栓在腰间,引兵东去,自上邽出奔退往临渭。 傻乎乎在西城作战的梁汾骤闻友军先后遁走,蜀军别部已攻上北城,气的二话不说,领着部曲直接脚底抹油,弃军东撤。 坚城上邽,遂崩于内。 半个时辰后,被抛弃的魏军开城投降,大将军姜维与参军李苾并辔入城。 第八十一章 老将军,你可识得一个姓秃发的人? “上邽大捷,上邽大捷!!!” 卤城主街之上,快马飞驰,露布报捷。 县衙内,刘谌执白与老将邓艾对弈,正被杀得难以招架之时,主簿陈寿晃动着上邽捷报兴奋奔来。 邓艾本还在抚须轻笑,消息一来,笑容瞬间转移到了刘谌脸上。 “伤亡如何?” 刘谌抛下棋子,起身关心道。 “回大王,死伤一千六百七十人。” “给大将军传令,好生收敛我军阵亡兵卒的尸骨,火化后遣人送回卤城,而后转运回蜀郡安葬。伤兵亦要全力救治,不可轻易放弃。” “殿下仁心,臣亲自督办此事。” “我大汉兵力有限,不可忽视大战善后之事。” 陈寿领命,交了捷报便火速去办理此事。 转身,见邓艾两指夹着黑棋正低头沉思。 “老将军在想什么?” “上邽一破,大王便可坐观钟会与司马龙争虎斗了。” “老将军就不好奇上邽坚城,我军是如何弹指而破?” “三郡兵将官吏聚守一城,互无统属,与乌合之众无异,但有变故,自会分崩离析。” 刘谌晃了晃手中的捷报,拍在了棋盘之上。 不愧是邓艾,对形势洞若观火。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邓艾口中的变故,正是天水功曹许崇。 许崇一把火,将上邽杂兵赖以坚持的底气给烧了个干净。 邓艾粗略扫了一眼捷报详情,摇头苦笑起来。 “自老夫坐镇陇西以来便连年肃谍,每与姜伯约交锋总是慢其半步,原来这暗子都已经潜入郡府之中。” “老将军,接下来轮到您登场了,天水东门已锁,还请老将军出面,给凉州刺史李憙传书劝降。” “自当遵命。” 邓艾起身行礼,轻轻一叹便往书案草拟劝降书信。 上邽失守,又值冬季,魏军想自关中杀入陇西可就难上加难了。 汉军,其势已成,即便邓艾心中一直不肯屈服,但也不得不认清现实。 武威郡也只有凉州刺史李憙的一万兵马,想要自凉州反攻陇西,未免力量不足。 况且还要镇守凉州诸羌胡,大军也不敢轻易出动。 汉军再传檄诸郡县,一旦羌胡次第归附,大魏在凉州的统治便荡然无存。 凉州刺史李憙也将孤悬于外,无路可走。 邓艾心灰意冷,提笔疾书起来。 刘谌在兴奋地在堂中来回走动,接下来就是向上邽屯以重兵扼守门户,然后在秦凉关门打狗。 至于关中,还是让钟会和司马昭鹬蚌相争去吧。 想到这,刘谌忽然走到了邓艾身旁,思问道:“老将军,你可认识一个姓秃发的人?” 邓艾停笔,抬头看来,眼中略有惊奇。 刘谌见状两手一拍,妥了! “河西秃发鲜卑部,有部众七八千人,现聚居于高平川一带,其首领名为秃发寿阗,不过年事已高,部落中实际主事之人乃其孙儿秃发树机能。” “对对对,孤找的就是他,秃发树机能!” “大王找此胡人作甚?” “胡人怎么了?这可是个人才。” “大王怎知?” “掐指一算。” 邓艾无语,不以为意,低头继续书写。 伐蜀之前,这个秃发树机能还代表河西鲜卑部向他送来了书信以表臣服之心。 字里行间,多怯懦之言,想来也是一草包罢了。 北地王却说此人是有才,简直是信口胡言。 刘谌确认了秃发树机能的存在,心中暗自窃喜。 秃发树机能,历史上可是令晋帝司马炎寝食难安的人。 司马炎甚至因此发出了无奈的感叹:虽复吴蜀之寇,未尝至此。 这样的人,得纳入到了我大汉的怀抱里来才行。 刘谌开始沉思起来,招揽这样的英豪,得派一个有勇有谋且威望素著之人前去才行。 心中盘点自己麾下的将领,却发现没有一個合适的。 邓艾默默写好了劝降书,起身呈给刘谌过目。 “老将军觉得李憙会降吗?” “李憙少有品行,执节高亮,在公正色,老臣以为李憙定不肯投降。” “如此良才,孤可以等。” 刘谌眉梢一喜,不投降?没关系,老子把门都关上了,你说不肯就不肯? 司马昭已经火烧眉毛,根本没有功夫管西凉诸事。 且自曹魏以来,对西凉的统治多数以羁縻为主,政冷经热根基不固,待大汉兵马开进西凉,李憙大概率要坐困孤城。 “不知大王欲以何人为信使?” 邓艾好奇道,劝降李憙这样的人可不容易。 刘谌面色一苦,麾下一时无人可用。 这样下去可不行,看来还得从成都抽调一批人来充实幕府。 见刘谌苦无人选,邓艾上前正色道:“若大王信任臣,臣愿为信使,亲自为大王劝降李憙!” 刘谌目光古怪地望着邓艾,老小子还在想着跑路。 让你去劝降李憙,那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老将军若一去不回,孤岂不是沦为笑谈?” “犬子尚在大王手中,臣岂敢降而复叛。” 刘谌闻言嗤笑起来,这话放之前自己可能还会相信,因为那会儿刚来到这个时代,还在懵逼之中,没有适应生存法则。 现在,邓艾的鬼话那是信不了一点。 钟会在汉中说反就反,甚至没有为颍川钟氏的脑袋多想一秒钟。 看邓艾这老当益壮的模样,刘谌觉得他甚至还能再生两个。 “孤怕李憙砍了老将军的脑袋,那可就得不偿失了,送信之事,孤自有安排。” 邓艾无奈一叹,自顾坐回了棋盘之前。 这时,门外几声驴叫,刘谌一听便知是参军李苾来了。 果不其然,李苾跃入门内,甩着手中的枯枝小跑而来。 “大王,陇西军情。” “是罗袭的消息吗?” “正是,罗袭引兵五千,先复临洮,又收襄武,南安诸县皆望风而降。” “大善!” “只不过......” 见李苾欲言又止,刘谌会意,便往旁处走了几步。 李苾瞥了一眼坐在堂中的邓艾,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有一支魏军兵马忽然出现在金城,并开始向狄道进军,罗将军部斥候探知,乃是魏护羌校尉彭祈。” “老狐狸,果然藏了一手!” 刘谌不禁低声骂道,邓艾交待说陇西无兵,结果现在忽然冒出一个护羌校尉来。 难怪他想跑,原来是还有念想。 “罗将军已率军赶往狄道驻守,这个彭祈是个硬茬,洮西之战,就是他救了刺史王经,在陇西名声大噪。” “让罗袭不要主动出击,扼守狄道便可,孤想办法遣军驰援他。” “喏。” 李苾领命而去,出门之时,不巧迎面撞上了匆匆而入的屯长孟彻,手中的枯枝被撞断落地。 孟彻事急,匆忙行礼致歉后,直奔刘谌跟前,李苾却是蹲在地上望着断枝愣神。 “大王,柳老将军引兵三千自白水来援。” 第八十二章 孤不善弈棋,但孤善翻盘 门前,白发老将披坚执锐,目光奇怪地望着坐在门槛上低头发呆的人。 何人,竟敢在县衙门前如此失礼放肆? 老将面容消瘦但难掩凛凛正气,目光矍铄,正要出言呵斥那人,却见北地王大步前来。 “柳老将军真乃是及时雨,快快随孤入内。” “大王亲迎,臣不胜荣幸,大王先请!” 刘谌一把拉住了柳隐的手腕,欣喜道:“老将军苦守黄金围已是劳苦,现在又兼程来援,孤实在是过意不去。” “钟士季举重兵造反,司马昭携大军西来,二虎相争,正是我军收取秦凉千载难逢之良机,老臣实在是坐不住了。” “老将军这一来,可解孤之烦忧,哈哈哈。” 柳隐望着坐在门槛上的李苾忍不住问道:“大王,此人......” 刘谌见李苾模样,摇摇头冲着孟彻喊道:“孟彻,去给李参军另寻一根枯枝赔罪,不然今日你给他管饭。” “喏!” 孟彻哭笑不得,转身寻了墙角老树,折下一根树枝来,送到了李苾面前。 李苾淡淡看了一眼,接过后在手中比划了几下,起身拍了拍屁股,出门骑驴远去。 老将柳隐看的是满头雾水,眼中惊奇不已。 “大王,这是何人,真是怪哉!” “参军李苾,怪人一个,不必理会,哈哈哈。” 说话间,两人进了正堂,邓艾正坐在棋盘前闷闷不乐。 刘谌瞥了一眼,对柳隐笑言道:“这个生闷气呢,也不必理会。” 柳隐目光落在邓艾身上,下意识点了点头,心中十分怪异。 刚坐定,就见有人闷头入堂,左手执狼毫,右手执竹片,写写画画,口中还低声念叨着:“冬十一月,李苾失树枝,王赐之。” 刘谌嘴角一抽,在柳隐万分怪异的神情中强笑道:“兰台令史陈寿,这个也不必理会。” “臣老了,今日见大王麾下人才济济,臣真想再多活十几载,只恨岁月不饶人,唉!” 柳隐笑叹一声,在白水关,他便听大将军府长史何观说了成都之事,以为北地王身边定是群英荟萃,才能斗败谯周一党,重振乾坤。 可今日一见,却是别开生面。 “老将军不必妄自菲薄,现下正好有件大事要拜托老将军。” “大王尽管吩咐便是。” “如今姜伯约坐镇上邽以拒魏军,孤正需一员上将统大军西定秦凉。” “臣愿为大王分忧!” 柳隐直诚笃亮,交友居厚,达于从政,数从大将军姜维征伐,临事设计,当敌陷阵,勇略冠军。 可以说是大汉为数不多能够独当一面的统帅之才。 柳隐在汉中面对魏军围攻而坚守黄金围不动如山,足见其厉害。 只是大汉的舞台实在是太小了,根本没有给他大展拳脚的机会。 “孤要拜老将军为征西将军,统大军西定秦凉诸郡。” 刘谌打算让姜维坐镇上邽,将关中魏军拒之门外,柳隐则挂帅西征,扫平凉州魏军,两人一东一西,如此攻守兼备。 柳隐闻言心神激荡,当即猛地起身,对刘谌行大礼参拜道:“老臣愿为大王效死!”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这些年他一直在大将军姜维麾下效命,只是奈何大汉兵力有限,分来分去,他常常麾下兵不过三千。 如今北地王委以重任,柳隐心中顿有云开雾散之感。 刘谌将柳隐从地上扶起,姜维和柳隐这样的军中柱石,令人倍感放心。 旁观的邓艾听见刘谌与柳隐的对话,微微睁眼侧目,心中略有触动。 他低头抬手,落下一子,便将残局绝杀。 望着棋盘中连成一条线的五颗白子,邓艾陷入了沉思之中。 刘谌将陇西的情况向柳隐介绍一番,便向柳隐交待道:“孤将罗袭划入老将军麾下,曹魏在秦凉边郡大兴军屯,邓士载说此番攻伐只征调了半数田兵,仍有半数留守屯田,老将军入了陇西,可以择其精锐尽数收降!” “老臣遵命!” “至于粮草军资,据孤所知,艾所在,荒野开辟,军民并丰,邓士载屯戍陇西数载,想来魏军存余应当不少,老将军可自行取用,如若不足,孤再命人自天水向襄武转运。” “曹魏屯田数载,一朝尽为我有,倒是省了我军不少麻烦,哈哈哈。” 两人谈笑之间,便定下了征西大计。 因金城已现魏军,事不宜迟,刘谌拜柳隐为征西将军,持节都督秦凉诸军事,在西城休整一日后,便火速兵进陇西。 柳隐壮心不已,受任而去,刘谌回转堂中,见邓艾还在发呆,便近前坐下,一边捡拾棋盘上的白子,一边说道:“孤不会弈棋,老将军还要暗藏一手,过分了嗷!” 邓艾不语,抚须沉默,彭祈善战,是他在陇西留下的伏笔,若有转机,必属彭祈无疑。 护羌校尉常备兵两千,一旦有战,便可召屯田兵、湟中义从胡,在短时间内将兵马扩充数倍。 眼下蜀军虽夺陇西,但兵力薄弱,若彭祈完成扩军,蜀军必不能敌。 刘谌脸色阴沉至极,彭祈早不回师,晚不回师,己方刚刚攻克上邽,他便兵入陇西。 彭祈的斥候总不能撒到天水来吧? 他一定是提前知道了己方要取上邽,才会趁机率兵反攻。 姜维主力须扼守上邽门户,不能轻动,如果不是柳隐率兵到来,刘谌根本分不出人马来支援罗袭。 “彭祈善战,李憙多谋,这一局,老夫赢了,哈哈哈。” 邓艾自信而笑,李憙经营凉州有方,足以支撑彭祈反攻,届时蜀军两线作战,早晚必败! 日斜光冷,雪覆帘隙。 刘谌慢慢将白棋逐个捡回,静思片刻,忽然一把掀翻了棋盘,黑棋飞散,滚落一地。 陈寿被吓了一跳,坐直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邓艾面不改色,微微闭目,他身受司马氏知遇之恩,怎么可能真心降汉? 假意逢迎,不过是为了能从行陇西。 屯长孟彻听见动静,迅速入内,护在了刘谌身边。 刘谌冷冷道:“孤不善弈棋,但孤善翻盘。” 说罢,便站起身来,命人将邓艾单独关押,不许任何人接触。 “陈寿,去给李苾传话,军中有鬼,限他三日之内,给孤将这个虱子捉出来!” “喏。” “孟彻,传孤之命,升牙门将刘林为征西护军,立刻整顿兵马,三日后,随孤亲征陇西!” “喏。” 第八十三章 你不如杨九远矣! 夜雪初歇,上邽县署的东厢公房内,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李苾独坐在案几前,手中捏着一根元戎弩箭,反复摩挲了许久,忽然在尾端用力一拔,尾部开启,露出了一段空心,从中掉出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竹片。 两指轻轻拈起竹片触摸一番,李苾便将其轻轻撇在了桌上。 “在何处发现的?” “回参军,今夜袭将军亲率斥候往临渭方向探查军情,回返时于东门外偶然发现,上邽破城,东门外并未交战,袭将军心中生疑,又见箭身之上有我府曹铭刻,便差人火速送来。” 答话之声从阴暗处传来,细细一看,房中左右站满了人。 李苾两手搓了搓脸蛋,打着哈欠道:“做得好大的事,难怪彭祈能趁虚而入,大王给了三日期限,不必着急,你们在此候着,我出去办点事。” 说完李苾便起身披了狐裘,哈欠连天地出门而去。 兜兜转转,便来到了正堂外,里面灯火通明,众将列坐,姜维正在部署上邽防务。 李苾吸溜了两下鼻涕,酝酿了一下情绪,抡起小腿风风火火径直跑进了堂中。 姜维正排兵布阵,忽见李苾窜来,眉头顿时皱起。 在堂中诸将疑惑的目光中,李苾凑到了姜维身边一阵耳语。 只见姜维面色忽然阴晴不定,眼中多了几分厉色。 李苾说完,便匆匆行礼退去,仿佛是什么十万火急之事。 这时,姜维一声长叹,对众将万分凝重道:“凉州魏军反攻陇西,形势危急,败退的魏军眼下又在临渭重整旗鼓,我军恐将面临两线作战的局面了。” “大将军,我军只有一万之数,守住上邽已须全力,万不可分兵西援!” 裨将袭祚当即发表意见,己方兵力本就捉襟见肘,若再分兵,只会被魏军各个击破。 至于现在的局势,万不得已只能让陇西友军放弃其他县城退保临洮。 牙门将杨仓也出言叹道:“凉州魏军来的真是时候!” 姜维故作沉思,这时,有一文士起身,行礼道:“大将军,我军兵力不济,分兵若丢上邽,实在是得不偿失,请大将军三思。” 说话的文士,名为焦赞,乃是大将军府兵曹属,此番从征于姜维身边,负责分担兵备诸事。 见众将皆认为不宜分兵救援陇西,姜维摆摆手,坚决道:“陇西为我军后背不可不救,我意已决不必再劝,冯山?” “末将在!” “令尔连夜整军五千,发往襄武,助守陇西。” “喏!” 护军冯山毫不迟疑的起身领命。 兵曹属焦赞无奈一叹,只得退回座中。 裨将袭祚心中忧虑,本想再劝,但见帐下督柳充投来了眼神,便只好将话咽回肚中。 片刻夜深,姜维散了军议,众将各自归去。 护军冯山领了姜维的令箭最后离开,一个时辰后,便点起上邽兵马五千出了西城门,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上邽城墙东北,角楼巍巍,垛口当中,数架大石元戎弩机排列森森。 不久,一人登城向角楼走来。 士卒见状,皆行礼致意。 成旭点了点头,走到了拐角处的火盆旁,一边伸手取暖,一边向东瞭望。 这时,城上坐镇的校尉仓促赶来,向成旭行礼道:“成护军,您怎么来了?” “今夜大将军调整部署,命我接替杨将军守备东城,不亲自来巡视一番,不太放心。” “护军辛苦,倒是没什么异常,前夜里有几个胆大的魏军斥候来城下晃悠了一圈,都被末将给射走了。” “这两日魏军斥候来探的频次越来越高,想来是临渭的魏军快要来攻了,一定要万分警惕。” “护军放心,打下了上邽,弟兄们心气都高的很,再说了还有袭将军的斥候在外,稍有风吹草动,都能立刻知晓。” 两人正交谈间,身边的兵卒发现异常。 只见远处驰来七八黑影,在大约二百步外开始盘桓。 这校尉目光一冷,不禁咒骂道:“又是魏军斥候,弩机准备!” 汉兵弩手迅速就位,十几架强弩同时瞄准了魏骑方向。 成旭也走到了一架弩机跟前,上弦搭箭,只听一声弦响,弩箭便呼啸而发。 旋即远处传来了几声嘶鸣,似乎是射伤了魏军战马。 魏军斥候惊走,转眼便隐入了黑暗之中。 “此弩二百步便是极限,仍不足用,看来还得给焦兵曹说说,请中作部增加石数。” “护军二百步极限射中魏军战马,已是了不得的神射了。” 成旭面对恭维之语,报之一笑。 正准备转身下城,耳边却传来了一声低语。 “可惜了。” 成旭与那校尉一惊,同时回首看去,便见参军李苾脖后斜插枯枝,正负手站在他们身后,一脸感慨之情。 校尉连忙行礼,十分识趣的自行退去。 “天寒地冻,参军怎在此处?” “特来观射。” 成旭一愣,眼神轻晃起来。 角楼忽然门开,数名身穿布衣的仓曹掾亲卫鱼贯而出,候在了李苾身后。 城上的守卒皆投来了惊疑的目光,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李苾伸手操起弩机,装模作样试瞄起来。 “杨九的抚恤送回去了吗?” “参军请放心,在下已派了心腹专程送回新都。” “嗯,大将军说当年你和杨九是首批发往陇西的暗子当中最优秀的两人,可现在看来,你不如杨九远矣!” 成旭闻言,愣愣望着李苾,一时失语。 李苾松开弩机,转身重重拍了拍成旭的肩膀。 “你连杨九的乡梓地都忘记了,还能记得什么呢?” 言出如雷,掷地有声,顷刻间令成旭脸上失了血色。 李苾的话仿佛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成旭的心窝上,令他喘不过气来。 成旭周身寒彻,颤抖道:“原来在白水关,你便已识破了。” “无心一试罢了,哈哈哈。” “那为何不早戳穿我?” “本想给你一个机会,可你却执迷不悟,将我军攻取上邽的意图送出,导致凉州魏军因势而动,以致我军于陷入了两线作战的不利处境。” 李苾淡淡看了成旭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 成旭慢慢镇定下来,突然冲着李苾一笑道:“哈哈哈,李参军,言过矣!” 第八十四章 参军我甚是无趣 “白水关上,我射给你的那支弩箭还在吗?” “攻城之时,末将掩护袭将军先登,早已用了,若参军需要,末将明日遣人再送一支新的便是。” 李苾摇摇头,一字一顿地悠悠说道:“那支箭,是特制的,独一无二。” 成旭瞬间笑容凝固,脸上的肌肉开始不自然地抽搐起来。 眼前这个常常举止怪异,行事闲散的参军李苾,在此刻让他如坠冰窟,似入刀丛。 恐惧,渐渐笼罩了他的心头。 还说什么无心一试,这分明是处处藏招。 那支白水关上向他传密信的弩箭,他根本不知道其中暗藏玄机。 就在昨夜,牙门将杨仓守备东城,他寻机登城,同样是借魏军斥候来探之际,将那支弩箭射了出去。 李苾这般发问,看来这支弩箭此刻已回到了他的手中。 正如成旭所想,李苾令人将弩箭呈在了他的面前。 借着火盆的光芒定睛一看,箭身尾端,竟是空心! “魏军斥候这两日频频夜探,便是来取你消息的吧。” 成旭仰面怅然,轻轻点了点头。 上邽的蜀军兵力部署,昨夜他已经尽数泄出。 李苾又道:“我猜猜,今夜送的应当是我军分兵的消息,对否?” “哈哈哈,李参军,真是人不可貌相,在下小看您了,不过一切都晚了。” “晚了?” 成旭大笑,扭头东望。 忽见一汉军斥候仓惶归来,后方数十魏骑捻弓搭箭,边追边射。 “魏军夜袭,魏军夜袭!” 话音刚落,魏骑的乱箭便将汉军斥候扑杀在了城下。 魏骑十分嚣张的呼号几声,便勒马回转。 远处的夜幕中,魏军知汉军察觉,便不再掩藏,点起了无数火把,就像是火龙一般,冲着上邽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旋即,上邽城内,鼓角争鸣。 城上,成旭长长呼出了一口白气,平静道:“参军纵有千般妙计,今夜大魏五万天兵来攻,城内唯余五千兵马,又当如何应对?” “为何投敌?” “我们斗不过大魏的,直到置身其中,才知大汉贫弱,大魏九品中正,朝野人才济济,猛将如云,带甲百万,独占天下半壁,大汉主闇臣昏,以一州之力抗衡,无异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钟会将杨九的尸首送了回来,他已白发苍苍,倒是你,不惑之年仍是一头黑发,听说你还成了卫瓘的心腹,想来在魏营的日子过的很是逍遥。” “李参军,不如劝劝大将军,天兵已至,开城投降吧。” 李苾不语,默默取下了脖后插着的枯枝,狠狠抽向了成旭的脸庞。 成旭也不躲闪,只是摸了摸脸上的血印,不屑一笑。 “带走。” “喏!” 左右亲卫缴了成旭的兵器与甲胄,将其捆缚后押在了李苾身后。 下城之时,正好迎面碰上姜维领着一众将领登城。 李苾微微一礼,姜维点点头,淡淡瞥了一眼成旭,便兀自上城。 众将皆向成旭投来了愤恨的目光,若不是作战要紧,势必要赏其一顿拳脚。 成旭脸上满不在乎,正要转身,却是一愣,突然惊愕回望。 他在姜维的身后的将领之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护军冯山。 冯山也正巧回头,冲着成旭哼笑了两声,便大步行去。 李苾见状道:“无心一计,你便上钩,参军我甚是无趣。” 成旭此刻已是冷汗涔涔,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城头。 返回衙署的路上,成旭忽然想到,方才好像没有看见袭祚的身影。 “袭祚呢?” “人在段谷。” “段谷?!!!” “别惊讶,他还带了五千兵马呢。” 段谷,魏军自临渭来攻的必经之地。 自段谷入,魏军可绕向上邽后方发动突袭。 如果袭祚在段谷设伏......那岂不是...... 冷汗,在成旭的眉毛上凝结成了冰晶。 李苾晃了晃手中的树枝,打着哈欠道:“魏军得了消息,以为我军分兵西去,料我兵少无法出城设伏,必定会分兵走段谷奇袭,却不知袭将军早已领兵恭候,正等着魏军入彀,这也算是你为大汉最后一次尽忠了。” 成旭一脚深一脚浅,只觉得双腿发软。 此刻,他彻底没了心气,眼前这个看上去古怪无能的参军,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真人不露相,自己终究是被他的表象给麻痹了! 今夜段谷伏兵一起,他已经能预料到战事的结局。 就如当年......忽然,成旭惊疑道:“你想为大将军报当年段谷之仇?” “是,为了大汉,为了大将军,为了埋骨他乡的大汉将士,为了当年战死在段谷的牙门将赵广,也为了杨九!” 李苾垂下手,声音忽然苍凉起来。 但也只是一瞬,便重又打起了哈欠,口中含糊不清地问道:“曹魏那边是谁在掌控你们?” 成旭嘴巴嗫嚅,没有回答。 李苾甩着手中的枯枝,漫不经心地下令道:“脱了他的靴子。” “喏!” 左右亲卫掰住成旭的腿,迅速将他的脚扒了个精光。 地面冰冷刺骨,成旭只能踮起脚尖来行走,但左右的兵卒却时不时推他一下,脚掌触地,寒气直逼天枢。 城外,魏军沿渭水浩浩荡荡开来,队伍中间,魏军诸将众星拱月,簇拥着一个盔甲崭新,绒披鲜亮的中年官员。 这时,当面奔来一年轻小将,在官员面前勒马,兴奋道:“兄长,让我率军走段谷奇袭蜀军吧!” 官员脸色瞬间沉肃,呵斥道:“放肆,这里没有你的兄长,只有大魏雍州刺史!” “刺史,末将请战。” “石胥,你还嫌不够丢人?上邽,就是八千头羔羊它也能坚守一日吧?” 石鉴气的破口大骂,这几天他一见石胥就来气。 领兵八千的裨将,能叫小小的蜀谍连同麾下校尉全部毒翻,真的是一帮废物。 但凡上邽能坚守两個时辰,广魏太守马巍也能从临渭急行军前来增援。 现在倒好,上邽如此坚固险要的城池,白白拱手送给了蜀军。 如果石胥不是他的堂弟,他早就给一刀砍了。 石胥被骂的狗血淋头,调转马头瞬间跑没了影。 雍州刺史石鉴气的翻着白眼,大喝道:“马巍?” “末将在!” “蜀军分兵出援陇西,上邽城内唯余五千兵马,只有固守之力,我命你率本部人马一万,自段谷直插上邽后方,奇袭蜀军!” “喏。” 石鉴说罢,暗暗瞥了一眼身边骑在马上的俊秀青年。 蜀军的兵力部署都是这位来自长安相国幕府的参军给他的。 此子这般年轻,便在相国府参掌机密,真是前途无量,自己得好好结交一番才是。 ...... 上邽城内,衙署门前。 李苾悠然入内,摆摆手,示意左右将已经站不稳的成旭带下去关押起来。 还没走几步,李苾便听见身后传来了成旭凄哀的声音。 “李苾,杨九的故乡,到底是何处?” “犍为武阳。” “什么???犍为杨氏!他到底是谁?” “大汉建兴八年虎步军左部校尉,故蜀郡太守、越骑校尉、关内侯杨洪之子,杨节,杨知义!” 杨洪,先帝重臣也!杨九竟然是忠烈之后,可是他一个本可以锦衣玉食的名门子弟,为什么要去趟这种有去无回的浑水?! 为什么? 成旭既万分震惊,又万分不解。 “他为何化名杨九?” “其父杨洪,字季休。” 成旭霎时在风中呆住,甚至都忘记了地面的冰冷。 李苾挥舞着手中的枯枝,头也不回地向卧房走去。 行数十步,正要开门,忽然听见了一声哀愤锥心的长啸声传来。 季休......季休......九。 第八十五章 爷爷只斩无名之辈 魏军在上邽城外连夜拉开了势在必得的架势。 雍州刺史石鉴督主力三万自正面进攻,广魏太守马巍率其部一万向西南向段谷行军。 大军行过,地上的积雪都被踩成了冰溜。 两边山势渐起,谷道愈深,雪月清明,照耀前路。 马巍瘦长的脸被冻得宛如猴屁股一般,正这时,前部斥候来报:“郡守,谷中遭遇蜀军斥候,已仓惶遁逃,我军消息恐将泄露。” “无妨,不必理会,继续前进。” 蜀军兵少,即便上邽的蜀军知道自己走段谷抄后,又能怎样? 难不成他还敢从上邽分兵来截杀自己不成? 马巍根本不在意,等出了段谷,他就兵分两路,一路向北包夹上邽,另一路直接杀奔西县(卤城),彻底断了祁山道,将姜维困死在天水境内。 “郡守,前方便入段谷深处,是否大军稍歇,遣斥候探查一番?” 身后跑来一人,向马巍行礼说道。 马巍沉吟片刻,觉得蜀军难以分兵,奇袭兵贵神速,似乎没有浪费时间的必要。 方才前部又遇蜀军斥候,想来是在谷中警戒之用。 “无须浪费时间,上邽只余蜀军五千,而我军两万,蜀军即便分兵设伏,兵力也屈指可数,于我军而言不过是瘙痒罢了。” “万一消息有误......” “放屁!荀参军可是相国府的人,你这厮怕不是怂病又犯了吧?刺史念你上邽断后有功提拔你为裨将,你若给他丢了脸,且等着军法无情吧。” 马巍瞪眼斥责道,梁汾无奈尬笑两声,心中暗暗腹诽起来。 他虽然怂,但是可不傻,刺史石鉴提拔他还不是为了保护狗日的石胥。 上邽失守,好歹他梁汾也是抵挡了一阵才败退的,石胥这草包那可是直接被人抬着跑路了。 如果砍了他梁汾的脑袋,那石胥起码得砍两回才说的过去。 见郡守马巍如此自信,梁汾也就不再多言。 但梁汾心中却暗暗警惕起来,他在天水混了这让么多年,深知姜维的厉害。 段谷又是当年姜维吃过亏的地方,即便兵力不足,姜维又岂能没有应对之策? 梁汾悄悄退去,他的兵马负责殿后,于是他便偷偷下令放缓了行军速度,与中军拉开一段距离。 军中都说他是个怂蛋,但梁汾觉得他这叫谨慎! 在马巍的不断催促下,魏军加快了行军速度,像是一只在暗夜中潜行的毒蛇,在段谷之中蜿蜒急进。 段谷中部,岭高沟深,谷道曲折。 南边的山脊之上,积雪忽动,雪窝之中,爬起一人,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探着脑袋向下张望起来。 旋即,身后的茫茫白雪,就像是无数花朵绽开,无数汉兵先后从雪地里不声不响地爬起,猫腰进至崖边待命。 “将军,敌军先头已过。” “嗯,准备!” 袭祚低声下令,于是汉弩连排,长弓待射 谷中,马巍正催马急行,忽然一阵细雪扑面,眯了他的眼睛。 擦拭一番,仰头观望,以为是岭上风吹雪落,便没有太过在意。 这时,魏军中军半数过谷,快马来报,裨将梁汾的兵马掉队甚远,马巍大怒,立刻令帐下督亲自去催促梁汾火速跟进。 正生怒火,忽然,南北岭上号炮齐发! 魏军顿时惊乱,不及反应,便矢如雨下,覆盖谷道。 惨叫声霎时入耳,马巍惊惧,没想到蜀军竟真的敢分兵设伏! 观这般箭雨规模,少说也有千余人,姜伯约难道不想要上邽城了吗? 惊疑不定的马巍立刻对护住他的部曲道:“速去传令,此乃蜀军疑兵,命各部火速还击!给梁汾传令,立刻攻岭杀敌!” 几名亲兵领命奔出,举盾顶着箭雨前去传令。 片刻,魏军正要组织还击,却见岭上滚石落下,顷刻间血肉飞溅,死伤成片。 马巍骇然,不对劲,这般攻势,蜀军的兵力恐非千人! 怎么回事?难道荀参军的消息真的有误? 想到此处,马巍惊恐起来,山岭之上,蜀军号角长鸣,绣旗漫卷,魏军彻底大乱。 太守令至,命梁汾率兵攻杀岭上蜀军伏兵。 梁汾闻中军遇伏,心中暗自庆幸起来,虽对马巍颇有埋怨,但太守陷阵,不能不救,于是梁汾便率兵后撤,准备寻了缓坡杀上山岭。 但却不想大军刚一转向,就闻后方金鼓大作,蜀军自斜里杀出,截住了退路。 梁汾一愣,知道坏事,于是当即下令突围。 两军迎头对攻,在谷中搏杀起来。 梁汾杂于乱军之中,为了活命不得不左右突杀,斩了两名汉兵,正喘息之时,迎面杀来一将。 容貌魁伟,手持铁矛,望其气势便知勇力不凡。 “来将何人?” 梁汾眼珠一转,先声喝问道,输什么也不能输了气势。 “裨将袭祚。” 话音将落,便见袭祚矛如霹雳,照面刺来。 梁汾仓促持刀抵挡,却不想袭祚势大力沉,震的他肩胛如散。 袭祚屡从姜维北伐,有勇名,梁汾略有耳闻。 知道自己不是袭祚的对手,梁汾当即招呼亲兵部曲当面遁走。 “无胆贼子,哪里跑?” 袭祚见魏将不敢接战,怒骂道。 “爷爷只斩无名之辈,今夜且放你一马!” 梁汾边跑边叫,顷刻没了踪影。 不久,梁汾察觉截杀自己的蜀军兵力不足,于是果断上马,聚拢千余人强行冲阵。 蜀军拼死截杀,但寡不敌众,还是叫梁汾率千余人突围遁走。 袭祚子连斩魏兵数人,又挑了梁汾将旗,于是魏军残兵大溃。 马巍被困在谷中许久,梁汾被蜀军杀溃的消息传来,气的马巍破口大骂。 进退维谷,最后的希望只能是等已经通过段谷的前部回救接应。 段谷外,马巍的门下督张仓正引前部两千人急进,忽闻中军遇伏,大惊之下,仓促率军调头回救。 可还未奔出百步,后方忽现蜀军,衔尾汹汹杀来。 张仓惊惧大疑,战前军议,太守言上邽只有五千敌兵,可为何现在到处都是蜀军?! 仓惶中,魏军斥候屁滚尿流而回,狼狈来报:“将军,蜀军簇拥王旗而来,当有五千之众!” “当真是王旗?” “千真万确,乃北地王旗号!” 第八十六章 蜀军无人乎? 门下督张仓闻讯色变,便知今夜己方是结结实实中计。 什么劳什子的相国参军,携来军情十足是假,上邽定未分兵。 如今蜀军王师亲至,己方怕是在劫难逃。 思想间,蜀军呼啸而来来,魏军被迫接战。 张仓左顾右盼,追兵已至,太守难救,各人只能自求多福。 想罢便跃马冲阵,意欲决一死战。 王旗大纛之下,刘谌勒马观战,见魏将骁勇踏阵,对左右道:“谁去斩他?” “大王,且看臣去擒杀此贼!” 只见老将柳隐跨征鞍,携刀弓,应声拍马而去。 西乡侯张瑛与刘林本想请战,但见前辈柳隐有意,便皆按下心思。 今夜刘谌接了参军李苾密报,知魏军恐要夜袭上邽,于是便暗调卤城及祁山兵马,直趋段谷出口,遮护上邽后路。 老将柳隐闻讯,也率其一部请战从征。 于是刘谌便合兵五千,杀来段谷,正巧截住了魏军前部。 “张瑛、刘林,速去掩护柳征西!” “得令!” 于是汉兵尽出,泰山压顶般扑杀魏军前锋。 魏将张仓厮杀片刻,但见一白发老将杀到眼前,于是便走马斗战,还不忘出言嘲讽道:“蜀军无人乎?” 柳隐冷哼两声,手中刀锋忽然凌厉,杀得张仓手忙脚乱。 张仓喘着大气,暗道这老匹夫好生厉害。 这时,张瑛与刘林破阵杀来,护在了柳隐左右,张仓见势不妙,只能向后且战且退。 老将柳隐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两箭连珠,直取张仓心肺咽喉。 破空声响,张仓下意识俯身躲闪,却不想躲过了第一箭,没有躲过第二箭。 一箭穿心,将人从马背上直接射翻。 魏军见主将殒命,又遭蜀军逼杀,前是龙潭,后是虎穴,进退无门,于是有人弃械投降,不久便前锋全溃。 蜀军得胜,士气大振,护军刘林引起汶山兵大胆突进,一路杀退了从谷中窜出的魏军主力残兵。 段谷之中,广魏太守马巍缩在盾牌搭成的龟壳之下瑟瑟发抖。 后军梁汾溃败,前锋张仓无影,马巍已经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蜀军的高呼声在谷中震荡,魏军尸横遍地。 殷红的鲜血染透了冰雪,在清辉之下,还冒着淡淡热气。 不久,东边袭祚引兵两千杀来,西边刘谌率师五千骤至,两相夹攻之下,将魏军残兵七千余人挤成了肉馅。 魏军被四面包围,皆惊惧失序,又见太守马巍缩在盾阵之下不敢露面,顿时士气全无。 刘谌见状,拍马上前几步,大声道:“邓征西已降于大汉,他能降,尔等还有何犹豫?汝等若担心父母妻儿惨遭清算,那便助本王夺下广魏,尔等可尽迁家小于蜀地安置,官府分粮给田,岂不美哉?” 魏兵瞬间一片哗然,别的都没听见,就听见了四个字:分粮给田! 就在魏兵犹疑之际,广魏太守马巍从盾墙之后露出脑袋,喊话道:“尔等莫受蒙蔽,蜀人尚不能饱腹,岂会与尔等分田?” 刘谌以鞭指天,对众魏兵道:“孤,乃是大汉北地王,摄政监国,金口玉言,何须诓骗尔等?孤数三声,投戈释甲者,生,负隅顽抗者,死!” 西乡侯张瑛趁机造势,令所部连弩士上前,对准了魏军。 刘谌话音一落,还没开始倒数,魏军便齐齐缴械投降。 马巍在盾墙后看的是又气又怕,但不敢动弹分毫。 张瑛与刘林将魏军尽数收降看押,谷中就剩了一个盾牌搭成的龟壳。 刘谌从降兵口中得知魏将马巍就在当中,于是便催马上前几步,大笑道:“马太守,孤数到三,你若不出来,休怪连弩无情。” 马巍心中甚是纠结,他想以死报国,但又有点怕死。 刘谌见没动静,于是清了清嗓子,大喊一声:“三!” 马巍:??? 旋即汉弩激射,巨大的冲击力很快就击破了魏军盾墙。 护着马巍的亲兵转眼间便有数人被射成了刺猬。 “降了,我降了,我降了!” 凶悍的连弩摧毁了马巍的心理防线,当即声嘶力竭的大喊起来。 刘谌摆了摆手,汉兵停手,马巍颤颤巍巍走出,残存的十几名亲兵皆掷盾在地,跟着马巍一齐投降。 “马太守,实在抱歉,孤不识数,吓着你了。” “臣谢大王饶命之恩!” 马巍面无人色,行礼拜见后,便被张瑛押走。 于是刘谌与袭祚合兵万人,自段谷向北进军,准备沿魏军来路反袭敌营! 上邽城东,魏军正蚁附攻城,杀声盈野,金鼓震天。 主帅石鉴携诸将阵中观战正酣,忽闻裨将梁汾兵败而归,登时惊怒。 不久,梁汾狼狈来见,跪于马下,哭诉道:“刺史,段谷中伏,我军俱殁!” 石鉴发愣无言,身旁的年轻参军眉关紧锁道:“蜀军兵力几何?” “禀荀参军,蜀军兵马万余!” 荀勖眉梢一抖,面上便阴云密布,他知道定是自己的消息出了差池。 姜维根本就没有分兵西进,且西县的蜀军也提前来援。 否则怎么算,段谷之中也不可能有蜀军万人。 “马巍呢?”石鉴脸色难堪,沉声喝问道。 “马太守身陷敌阵,末将欲救,但被蜀军伏兵截杀。” “你这废物,失了主将,你也等死吧!” 石鉴怒火中烧,这可是他上任雍州刺史来的第一战,结果首战便损兵折将,这让他如何向长安交待? 但这也不能全怪他,消息是相国参军荀勖给的,出兵夜袭上邽也是他提的。 梁汾吓得连连磕头如捣蒜,这时,中军斥候来报:“报~蜀军自段谷向我侧翼杀来!” 石鉴微微侧目,看向了身边的参军荀勖道:“荀参军,你看是战是撤?” “我军尚有主力三万,仍有一战之力,蜀军出段谷,欲袭我军,还需涉水,刺史可遣一部兵马沿岸拒敌。” “参军以为何人可以胜任?” 石鉴追问道,荀勖对视片刻,冷冷道:“将军石胥可以戴罪立功。” 荀勖见石鉴事事问他,便知道这家伙没安好心,定是要将失利的罪责全部推到他身上。 石鉴闻言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悦,荀勖这是在用石胥警告他。 他要是敢给荀勖扣帽子,荀勖就会追究石胥丢城弃军之罪。 这个年轻的参军心思狡黠,果然相府之中不养等闲之辈。 可是今夜丧师两万,总得有人负责才行。 这时,石胥驰马奔来,气冲冲道:“堂兄,马巍这厮投降蜀军了!” 话音未落,石鉴的鞭子便抽了过去。 参军荀勖扭头相视,淡淡道:“石刺史,今夜失利,撤军来日再战吧。” “正合我意!” 两人对视一眼,石鉴便下令鸣金收兵,又令石胥引兵一万沿渭水北岸阻击自段谷来袭的蜀军,掩护主力撤回临渭。 第八十七章 这话在理(一号求订阅!) 段谷北口,渭水南岸。 汉军列阵于南,魏军陈兵于北,两军隔水对峙。 大战一夜,魏军损兵折将,夜袭无功,正沿渭水北岸向临渭徐徐撤军。 刘谌驻马渭水之南,魏军虽败,但实力犹存,观其阵列,依旧严整,便知那领兵的石鉴绝非平庸之辈。 对岸,一员魏军小将策马逡巡,不时张望而来。 天色将明,渭水之上寒气森森。 “大王,这一战重挫魏军锋芒,短期内,上邽无忧也。” 柳隐手握雕弓,催马上前道。 今夜击退了魏军,便可以放心西征。 “魏军在上邽碰壁,十有八九要转头去找钟会出气,哈哈哈。” “如此,大王可坐山观虎斗也。” 柳隐抚须点头,司马昭十万大军进驻长安,首要之事便是平定钟会保住关中。 对于司马昭来说,丢了秦凉可以日后再取,但放任钟会可会要了司马氏的性命。 钟会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一旦迁延日久,国境之内定会烽烟四起。 不久,魏军主力走远,渭水北岸的魏军才小心退去,于是刘谌便也领兵押着魏军俘虏退还卤城。 裨将袭祚率部打扫段谷战场,并准备在段谷之上筑寨屯兵。 上邽城内,姜维得知段谷大胜,俘杀魏军万余,还生擒了魏军广魏太守马巍,不禁在城上一吐胸中浊闷之气,开怀大笑起来。 护军冯山的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朵边,他一边擦着刀上的血水,一边喃喃道:“真是数年难得之大胜,段谷血海大仇,今夜终于昭雪,当年死去的弟兄们,可以瞑目了。” 姜维在城头驻足片刻,便自顾下城折返衙署。 今夜之胜,李苾当居首功,魏军竟然如此相信成旭送出的消息,令姜维心中略感诧异。 成旭,是他当年亲自选定的北上人选,他的记忆尤为深刻。 只是没想到他最终还是背叛了大汉,背叛了自己。 回到了衙署正堂,得知李苾的人正在审讯成旭,于是姜维便信步前去。 东院厢房内,传出了紧密的鞭挞之声。 姜维行来,守备的兵卒正要行礼开门,但被姜维摆手制止。 他静静站在了门外倾听起来。 “说!何时投敌?” “记不清了......兴许是景耀元年吧。” “向何人效命?” “效力于大魏相国府,隶属于参军荀勖。” “你是如何将我军必取上邽的消息传向陇西?” “......” 房内沉静,旋即便又响起了挥舞鞭子的声音。 姜维眉头轻蹙,伸手推门而入。 房内的仓曹掾属兵见是姜维,皆停手行礼。 姜维点了点头,房内点着火盆,四面堆着木柴与干草,成旭被吊在房梁上,已经被打的皮开肉绽。 浓郁的血腥味夹杂着炭火烟气令房中十分难闻。 成旭耷拉的脑袋轻轻一动,便瞥见了姜维的身影,眼中略显慌乱之情。 姜维负手走到了成旭面前,目光灼灼地问道:“魏人用什么打动了你?” “大将军,太苦了,我坚持不住了。” “金钱?美人?官位?” 成旭摇摇头,笑容多有不屑。 这些不过是凡俗之物,他若是为其所动,恐怕早就反叛了。 姜维目露疑惑,追问道:“那是为什么?” 成旭收敛笑意,抬头望着两鬓花白的姜维,有气无力地说道:“年年北伐,年年无功,纵然我将魏军机密尽数传回,又有何用?侯和败,段谷败.....我日日盼,年年盼,还于旧都的希望,岁渐消磨殆尽,脑中总是在想大将军何时才能打回长安?” 姜维闻言陷入了沉默之中,成旭的话就像是投入静水之中的石子,在他心中泛起了阵阵涟漪。 良久,姜维深深一叹,转身背对成旭道:“今夜,段谷大胜,我军俘杀魏军万人,魏军折戟上邽城下。” 说罢姜维便迈步出门欲走,却正巧见李苾站在门外。 李苾来了好一会儿,见姜维在内,便没有进去。 “叔平,交给你了。” “喏。” 李苾目送姜维离开之后,便笑呵呵迈步走进了屋内。 成旭见是李苾,顿时打了个寒颤,垂下头去。 “成旭,说说陇西的事吧。” 李苾顺手薅了一把干草,垫在火盆旁席地而坐。 魏军今夜来袭上邽,又何尝不是为了牵制己方兵马,给陇西的彭祈所部争取战机。 要说两边事先没有联络,李苾是万万不信的。 “消息是我送的没错。” “奉谁之命?如何送的?” “我不知道,密令出现在了我的案头,看见之时我也吓了一跳,密令之上有相国府的特殊印记,所以不会有假,内容是令我将兵力部署遣人送往金城,于是我便召来心腹充作斥候发往金城报信,并将其列为阵亡。” “原来你只是个来替死的小虱子。” 李苾用手中的树枝拨弄了一下火盆,又放回嘴边吹了吹。 成旭哑口无言,这个给他下令的人一定身在蜀军要害,不敢亲自传递消息,所以相国府才会令自己来为这个人挡箭。 “我很好奇,相国府是不是早知钟会要谋反?” “相国的眼线遍布朝野内外,想来是提前知晓的。” “你怎知?” “出发之前,参军荀勖对我面授机宜,令我务必保护好监军卫瓘,一旦蜀地生乱,卫瓘便是收拾残局之人,绝对不容有失。” 李苾略一沉思,心中似有所悟。 钟会心存异志,邓艾居功桀骜,两人向来不和,司马昭却明知故用,这何尝不是在捧杀二人? 令这二人伐蜀,司马昭这是别有用心,想来是要提前为司马家代魏扫除一切有可能的隐患。 只是因为北地王的缘故,伐蜀之事没有按照他所料算的方向发展。 “哎,你觉得吾与荀勖谁更厉害?” 李苾话锋忽转,满脸认真地问道。 成旭一愣,无奈地干笑了两声。 “自然是李参军更胜一筹。” “嗯,这话在理,走了。” 李苾起身拍了拍屁股,转身欲走。 成旭急忙喊道:“李参军,可否饶我一命?” 李苾摆了摆手,一边出门一边对左右漫不经心道:“接着打。” “陇西!” “陇西什么?” “可能不止彭祈一路。” “嗯?” “荀勖给我的任务还有一个,就是设法领兵驻守冀县接应友军。” 李苾瞬间脸色一变,狠狠瞪了成旭一眼,立刻撒腿向外跑去。 从凉州到天水,魏军除了从金城入陇西之外,还可以出榆中走平襄南下。 要是彭祈所部只是疑兵,凉州魏军还有一路直接黑虎掏心,那可就要出大事了。 屋内,几名仓曹掾属兵茫然对视。 “还打吗?” “不知道哇。” “接着打吧,太冷了,抽两鞭子就热乎了。” “也是。” 第八十八章 友军有难不动如山(一号求订阅) 卤城,衙署外,一声驴叫传来,令正在后院浇树的刘谌尿意全无。 收了小鸟,刚一转身,就见李苾跃入院内,疾跑而来。 “大王,陇西很可能只是彭祈的疑兵!其主力可能会出榆中直奔天水而来。” “当真?” “七成可能。” “今日大军兵发陇西,你这消息再晚一日,孤就要中招了。” 刘谌暗暗捏了一把汗,如果自己率大军去了陇西,彭祈的主力出榆中偷袭冀县,出现在上邽背后,那整个局面便会顷刻翻转。 还好李苾赶在大军出发前及时送来了消息。 “大王,彭祈的兵马不在少数,大王用兵千万小心。” “孤知道,军中的虱子捉住了吗?” “回大王,捉了小的,还有大的。” “哦?难怪彭祈敢这样用兵,原来有内鬼相助,尽快将此人找出来。” 刘谌心中一点也不奇怪,之前就连大汉的朝堂都被魏国渗透烂了,军中虽严,但想来也是难以幸免。 李苾上次的话提醒了他,与曹魏的较量并不是只有明面上的攻城略地,而是全方位的交锋,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正这时,传来了大军拔营的号角之声。 刘谌立刻遣人前去传令,改变原来全军西进的计划,由征西将军柳隐领部众三千向西进入陇西作战。 他则亲自率兵五千改道天水,北上抢占平襄。 西乡侯张瑛率兵两千留守卤城及祁山大寨,并整编训练段谷之战中投降的魏军,尽快将其化为己用。 安排妥当,刘谌便要出发,这时主簿陈寿凑来,小声问道:“大王,邓艾如何安排?” “嘿,孤差点忘了,把邓艾一并带上,到时候挂到平襄的城头给彭祈的魏军开开眼。” 刘谌说着便怪笑起来,彭祈是邓艾在陇西埋下的希望,那他就要让邓艾亲眼看着自己的希望破灭。 只要他能快速抢占平襄,便能挫败彭祈的奇袭计划,到时候魏军要么强攻平襄,要么只能灰溜溜滚回金城。 不久,卤城便发出大军,一路向西,一路向北。 刘谌领兵行至渭水支流,李苾骑驴而来,向刘谌行礼告辞。 “祝大王旗开得胜,臣就此别过。” “李苾,能不能把你的破驴子换了。” 李苾看了看自己的老伙计,哈哈大笑道:“臣又不需上阵杀敌,宝马配良将,还是留给将军们吧。” “不行,回头孤送你一匹。” 刘谌看了一眼李苾胯下正冲着自己翻眼吐沫的驴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李苾笑了笑,行礼后,抽打着驴儿调头东返上邽。 刘谌则率军渡河,准备走山路向北进入渭水河谷,先入冀县休整。 ...... 临渭县,县衙。 雍州刺史石鉴与参军荀勖在房中相对而坐。 案几之上,摆着数封急报,有从长安发来的相府公文,也有从陈仓发来的紧急军情。 上邽兵败的消息还没发往长安,扶风太守梁综便从陈仓发来了示警求援的急报。 钟会自汉中出袭关中,兵分两路,一路三万人马出散关兵临陈仓关下,正在猛攻关城。 另一路三万人马,由钟会亲自统帅,走褒斜道出屯五丈原,在武功水西岸列营。 骤闻警讯,驻守在武功县的西中郎将李胤率军两万挺进马冢,与钟会隔武功水陈兵对峙。 同时,长安方面遣镇北将军陈本率军两万驰援李胤。 钟会率大军杀入关中,广发斥候,遍传檄文。 这封有众多伐蜀将领签字画押的檄文充满了杀伤力,数日之间传遍了各县,令整个关中开始动荡不安。 参军荀勖轻轻捧起了案几上摆放着的叛军檄文,看了一眼石鉴道:“石刺史有何感想?” “感想?荀参军说笑了,这我可不敢想。” 石鉴哼笑两声,这种事他还是少说话为妙。 钟会奉先帝曹髦的遗诏清君侧,司马昭挟当今天子曹奂来平反贼。 两边是各有神通,自己还是旁观为妙。 “石刺史,陈仓只有一万守军,可否分兵回援?” “我军刚刚经历了大败,眼下士气低落,再加上天气严寒,不宜再出战了。” “蜀军兵少,不敢出击临渭,我军尚有主力三万,完全可以分兵回援,若是陈仓被破,我军便有后顾之忧。” “参军尽管放心,当年郝昭守陈仓,连诸葛孔明都难以攻克,更何况钟会别部呢?” 荀勖好说歹说,石鉴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在临渭趴窝。 与蜀军作战,战败了顶多是能力不足被革去军职。 但是和叛军作战,战败了弄不好就得背上同党的嫌疑,这可是要杀头的! 石鉴出身寒微,官位来之不易,还是小心为好。 “石刺史,若我军此刻回师,便能沿渭水北岸直取北原,到时候可与西中郎将围困钟会。” “荀参军此言有理,但我奉命都督陇右军事,事在秦凉,关中平叛之事,轮不到我来插手?” 荀勖闻言,望着油盐不进的石鉴无话可说。 在原本相国府的谋划中,将钟会在成都逼反,届时兵将远离故土,中外军又不和,钟会造反,定会大乱,到时相国王师一至,钟会便不战自败。 只是没想到出了差池,钟会现在据汉中而反,又不知从何处弄出了一封先帝遗诏,令局面超出了相国府原本的预料。 现在石鉴想作壁上观,很可能已经被钟会的檄文所影响而心生他念。 荀勖越想心中越发不安,见石鉴端起了茶碗,便起身行礼告退。 匆匆回到了自己公房,荀勖火速写下了奏疏,遣心腹秘密送往长安。 石鉴的态度令人担忧,为了以防万一,他必须将情况上奏给相国司马昭。 正堂中,石鉴站在窗前,手中举着钟会的檄文,看了又看。 他有预感,天下大变,或将从这封檄文开始。 钟会驻兵五丈原也是相当耐人寻味,五丈原可是当年蜀汉丞相诸葛亮病逝之地。 武功水,更是当年诸葛亮与司马懿的博弈之处。 片刻,石鉴将檄文卷起,放回了案几之上。 正这时,石胥匆匆走入堂中,向石鉴道:“兄长,荀参军遣人出城了。” 石鉴目光一冷,上前两步,扯住石胥的衣领低声道:“火速截杀,你亲自带人去,做的干净点。” “兄长放心便是。” 石胥领命而去,不久便风风火火策马出了临渭。 石鉴在门口伫立片刻,又坐回了案几之前,将陈仓发来的求援急报统统撇进了煮茶的炉火之中。 第八十九章 跟老子玩地道战是吧? 雁行缘石径,鱼贯度飞梁。 箫鼓流汉思,旌甲被胡霜。 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 马毛缩如蝟,角弓不可张。 大汉元鼎三年,天水郡置平襄县,境内山丘广布,沟壑纵横连绵,地形以川台,谷道如迷宫。 县城坐落在从凉州榆中县通往天水冀县的道路之中,夹于山岭之间,地如关塞。 刘谌领着兵马只带了七日干粮,自冀县轻兵急进,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抢占了平襄县。 魏军伐蜀,原本驻防平襄县的兵马也尽数被征调,所以汉军一到,平襄便举县而降。 县城内,市肆荒凉,行人稀少。 主街之上,客栈酒楼中鲜有客人,只有酒旗空飞翻。 方才在城外,刘谌见山田遍布,阡陌纵横,村野之中也可见炊烟升起,想来魏军在此屯田治理颇有成效,却不想城内是另一番景象。 刘谌策马前行,心中好奇,便向为他牵马的曹魏县令问道:“城中何故这般凄凉光景?” “回大王,今岁平襄遭了旱,粮食歉收,又逢朝廷动兵征粮,县城粮价飞涨,百姓活不下去便逃的逃,跑的跑。” “那你这县令实在是失职啊。” “府库存粮被邓征西尽数抽调运往陇西,罪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县令连连苦笑,他手中无兵无粮,又能有什么办法? 刘谌心中一叹,看来曹魏治下的百姓,生活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不过平襄城中没有粮食,便只能令姜维派人驻冀县,向平襄运粮了。 在城中兜兜转转,刘谌来到了平襄县衙下榻。 衙署破旧,房舍失修,檐下瓦当残破不堪。 正堂内,筵席泛黄,案几褪色,看上去十分寒酸。 那县令束手低头站在一旁略显尴尬,但就这都是他专门从库中拣选出来凑活能用的家当。 “没想到县君如此清廉,连县衙都不舍得修缮。” “唉,陇右连年征战,诸县苦矣贫矣!” “孤饿了,弄点吃得来。” “喏,大王稍等,在下亲自去办。” 县令小跑离去,刘谌疲累交加,便一屁股坐在了堂中歇息。 陈寿在将一沓文书放在了案几上,凑到刘谌跟前,低声道:“大王,这城中甚是古怪。” “哦?何出此言?” “即便百姓多数逃亡,但魏军屯兵的家小定不会弃家而走,可咱们入城行来,这街上连一个妇孺的身影都不曾看见,甚是奇怪。” 刘谌闻言一愣,陈寿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奇怪。 一县之地,人口再怎么流失,也该有妇孺才对。 自己方才一路走来,街上好像尽是些白发老弱。 刘谌心思急转,眼中暗藏起几许谨慎。 不久,县令亲自为刘谌端来了饭食,一一摆上案几。 “县君的这双手倒是细皮嫩肉,保养的不错.....” 刘谌望着清汤寡水的饭菜,目光扫了一眼这县令,若无其事地说道。 县令正要将酒樽奉上,闻言两手一抖,杯盏便跌落在地,发出了几声清响。 站在刘谌身边值守的屯长孟彻浓眉顿蹙,目光直射县令,右手缓缓按在了刀柄之上。 刘谌脸色渐渐凝重,他隐约感受到了不对劲,便向陈寿抛了一个眼神。 陈寿暗暗惊心,轻轻起身,退出了堂外,急忙招呼外面的卫兵入内。 那县令慢慢站直了身子,眼神平静地望向了刘谌,满脸淡漠之情,浑然没有了方才毕恭毕敬的模样。 刘谌眯眼相视,冷冷道:“诈降?” 县令邪魅一笑,向后退了几步,忿忿道:“哼,吾乃魏臣,岂能降汝?受死吧!” 说完,狠狠跺了跺脚,只见地上铺的筵席忽然破开,露出了黑乎乎的地道口,旋即从中杀出伏兵,当面扑向了刘谌。 孟彻方才就察觉了这堂中地板似是空心,于是早已暗中戒备,果不其然,伏兵乍现,孟彻暴喝一声,抽刀迎战。 这时,堂外值守的亲兵也杀入堂内,将刘谌护住。 地道口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魏兵,刘谌的亲兵只有一百,片刻便被围堵在了堂内。 堂外的主簿陈寿见状不妙,连忙跑路去向护军刘林求援。 堂内,刘谌咬牙大恨,入城后刘林早已遣人搜索了一番,但没想到这狗日的县令竟是卖惨诈降,在县衙堂下暗藏伏兵。 他娘的,跟老子玩地道战是吧? “孟彻,坚守待援!” “结阵!保护大王!” 那平襄县令见没能一击得逞,跳脚大呼道:“杀杀杀,先杀伪王!” “杀你娘个头!” 刘谌大怒,当即率亲卫奋起反击。 魏兵疯狂来攻,白刃相交,火星四溅。 孟彻手持镔铁长刀,大开大合,当众活劈了两名不知死活的魏兵。 那县令吓得尖叫起来,连连后退。 刘谌刺死了一名上前袭杀他的魏兵,抹了抹脸上的血汗,见魏兵越来越多,心中又惊又怒。 放眼看去,身边的亲卫已经倒下了将近半数。 孟彻一手举着案几为盾,一手持刀与魏军拼杀正酣。 该死,今日竟叫一个小小的县令给摆了一道。 正想着,忽闻弦音,刘谌大惊,下意识缩头躲闪,只听耳边尖啸一声,魏军的冷箭擦着他的脸庞飞过,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槽。 “大王当心!” 孟彻见状,急忙后撤回护,魏军趁机逼近围杀。 脸上的伤口传来了火辣辣的钻心之痛,刘谌吓得冷汗淋漓,气喘吁吁。 回过神,目光一扫,便见那平襄县令手挽短弓,正在搭箭。 此刻,魏军已有三百余人,那县令分了一百人去把守县衙大门,拖延蜀军援兵争取时间。 堂内的魏军如群狼争肉,不断扑杀,刘谌的亲卫拼死抵挡,令魏军迟迟不能得手。 刘谌心中怒极,闪身在了孟彻身后,左手搭在其肩头,右手持刀压抑道:“孟彻,孤在尔后,冲杀敌首!” “愿为大王前驱!” 说罢,孟彻便像是滚动起来的石碾一般,开始向前推进。 刘谌在其后配合,不断出剑,犹如灵蛇吐信,不断袭杀魏兵。 汉兵皆追随冲杀,掩护刘谌左右。 那县令迎面发来箭矢,孟彻举案几尽数挡下。 见孟彻如此勇猛,那县令惊惧后退,连连招呼魏兵阻挡。 刘谌的半边脸上,已经被血水覆盖,乱刃之下,不知何时胳膊又被魏军所伤。 孟彻虎背熊腰,将刘谌整個人都遮挡在了身后,气喘吁吁地对刘谌低声道:“大王,万一不支,您便躲入魏军地道,末将来拖延时间。” 堂中的地道口已经没有再出人,想来是伏兵已尽,正好可以躲入其中等待援军。 “少废话,孤也能杀敌!” 孟彻错愕一瞬,便没有再劝,沉腰弓背,准备死战。 正这时,忽然堂外传来一声巨响,两方兵卒俱闻声看去。 第九十章 百年丘墟之影 只见县衙院墙突然倒毁,土石散落,烟尘滚滚。 转眼从弥漫的尘土之中蹦出一人,灰头土脸地大喝道:“大王莫慌,臣来救......咳咳咳......救驾!” 守在县衙门后的魏兵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到底谁才像傻子。 刘林挥去眼前尘烟,见大门后的魏兵望着自己发愣,顿时瞪眼道:“都站那儿别动嗷,谁动谁死。” 魏兵也不知懵了还是怎的,皆下意识齐齐点头。 堂外的平襄县令口中骂了一声娘,张弓搭箭,便要射杀刘林。 刘林余光早就注意到这曹魏县令,于是扬手挥剑,当众将飞来的箭矢在空中一刀两断。 那县令大骇,没想到堂内堂外两员汉将竟都这般厉害! “狗官,胆子不小,竟敢诈降。” 刘林提剑笑言,大方向堂内走来,仿佛视数百魏兵于无物。 这时,从院墙豁口处,大批汉兵涌入,将所有魏兵团团围住。 那县令见汉兵援军已至,知大势已去,睛目含恨,回首望着刘谌狞笑道:“哼,没能一击必杀,实在是可惜。” 说罢,这县令便夺过身边兵卒的长刀,毫不犹豫地饮刀自尽。 魏军见县令已死,于是百年先后弃械投降,被汉军尽数押走。 刘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深深松了口气,两腿一软,拄剑而坐。 陈寿见刘谌受伤,连忙唤来了军中殇医救治。 护军刘林入拜道:“大王,臣有罪!” 刘谌脸色阴沉,这倒也不能全怪刘林,只能怪自己太过大意,中了诈降之计。 本以为平襄无兵,自己大军入城,这平襄县望风而降乃是理所应当之事。 却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县令给他结结实实上了一课。 “你无罪,收拾一番,将那县令葬了吧。” “这狗贼伤了大王,该当弃于荒野!” “不必,大争之世,各为其主,他倒也是给孤长了个教训。” 刘谌摆摆手,刘林便只好领命离去。 殇医为刘谌擦去了脸上的血污,在伤口上敷了草药。 堂内,孟彻正指挥兵卒清理尸体血迹。 忽然,一具魏军死尸引起了孟彻的注意。 这名魏军人高马大,身材壮硕,观其面孔,似乎不是汉人。 刘谌见孟彻蹲在一具尸体前沉思,疲惫问道:“发生何事?” “大王,这魏兵不是汉人。” “嗯?” “观其样貌体态,颇似鲜卑人。” 刘谌一愣,顿时联想到了河西秃发鲜卑部,不免心中生疑。 秃发鲜卑部居住在高平川一带,与平襄相去甚远,怎会出现在平襄魏军之中? 正这时,堂中地道内,传来惊呼之声。 众人皆惊起,刘谌也心头一颤,拔剑警惕起来。 片刻,一名汉兵从地道口露出了脑袋,万分惊喜道:“大王,下面发现了宝库!” “宝库?” “正是,美玉珍宝,铜钱金银,堆满了地下。” 刘谌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心中好奇,于是便同孟彻一同下了地道亲自去查看。 地道深广,足够一人直立,两人并排。 向下行去不久,便眼前豁然开朗,宽广的坑洞之中,铜钱如山,珠宝成堆,当真是一个宝库。 刘谌顿时就精神了,刚想大笑,便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的直吸冷气。 他奶奶的,难道这是过关奖励? 都说祸福相依,果然诚不我欺。 铜钱发霉的臭味弥漫,珠光宝气耀眼,刘谌心中乐开了花。 向前查探几步,刘谌忽然瞳孔紧缩,在更深处,他看见了无数枯骨,并排靠坐在墙边。 孟彻见状,从兵卒手中要来火把,火速上前查看。 借着火把的光芒,刘谌稍稍看清,这些枯骨的脖颈之上,都锁着项圈,固定在墙壁之上。 片刻,孟彻返回,神情凝重道:“大王,都是些女子骸骨。” “女子?” “骨架娇小,看上去年纪都不大,细数有三十余人。” 刘谌目光扫过森森枯骨,眼皮开始止不住的跳动起来。 白骨,金钱。 县衙,铜臭。 刘谌收了宝剑,转身快步走出了地道,回到了堂中。 正这时,护军刘林手里提溜着一名魏军俘虏匆匆而来。 刘林气冲冲将那魏军扔在了地上,拔刀架在其脖颈上,喝道:“如实说与吾王,敢有半字隐瞒,老子剁了你的脑袋。” “将军饶命,大王饶命,小的绝不敢有所欺瞒。” 魏军俘虏被吓破了胆,声泪俱下,连连磕头求饶。 刘谌长叹一声,这平襄县搞的什么鬼,他心中隐隐已有猜测。 那魏兵已经被刘林好一顿拳脚收拾,为了活命,便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老实交代。 原来,这县令与河西鲜卑有所勾连,一直暗中干着贩卖人口的勾当。 适逢今岁平襄大旱,农亩歉收,饥民遍野,于是平襄县令便将辖内饥民当中的青壮男丁尽数征发,送往陇西邓征西麾下效命。 至于剩下的老弱妇孺,便被卖给了河西鲜卑人为奴。 如此一来,平襄县没有了饥民,便是一片太平。 但这县令被鲜卑人海量的金银珠宝砸昏了头脑,开始暗中劫掠城内的良家妇孺卖与鲜卑人。 于是这平襄县城之内,便逐渐十室九空,不见人影。 残存的百姓察觉不对,便开始争相出逃,朝廷又忙于伐蜀大计,根本顾不上平襄这偏僻之县。 俘虏说罢,刘谌还没说话,只听哐啷一声,陈寿竟掀桌而起,怒发冲冠地大骂道:“禽兽不如,此贼真该千刀万剐!” 周遭的戍卫的汉兵也个个怒目看来,没想到这城内竟还有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刘林更是气的冲着那俘虏屁股就是两脚。 刘谌怔怔望着前方,胸膛起伏不定,眼中暗流涌动。 就在这一刻,他的脑中渐渐浮现出了八個大字:神州陆沉,百年丘墟。 这件事,让他窥见了那场浩劫最初的影子。 “刘林!” “臣在!” “人埋了吗?” “埋了。” “挖出来,剁了脑袋,遣精锐敢死之士,持节我汉家旌节,即刻传首高平川,以本王之名,晓谕河西鲜卑部,二十日内,命其各部首领亲至平襄见驾,克期不至者,视为不臣,便待王师来伐!” “喏!” 刘林将那魏军俘虏像是拎鸡仔一般提起,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县衙。 陈寿眼中火冒三丈,一边狠狠研磨,一边口中念叨着:“罄竹难书,罄竹难书!” 第九十一章 上门取件 夜里,因为汉军的到来,平襄城内总算稍有生气。 平襄城西的一处空宅之中,刘谌无心入睡,正坐在窗下擦拭长剑。 冰悬檐下,发钩辉之玉洁;透影窗中,若镜光之开照。 他令人封了县衙,不许任何人进入。 院门轻动,抬头一看,孟彻夜不卸甲,走来窗前。 “大王,来了。” 刘谌手上动作一顿,旋即立刻将宝剑收入剑鞘。 彭祈还真的是兵分两路,想奔袭冀县,还好自己提前一步抢占了平襄。 “斥候可探得人马几何?” “粗算有万余部众,当中轻骑数千。” “万余?” 刘谌对魏军的数量略感诧异,于是便令孟彻去将邓艾弄来询问一番。 不久,邓艾便至,蓬头垢面,甚有落魄之象,这段时间他的待遇可大不如前,几乎沦落到了马倌的境地。 每日给北地王养马,晚上也只能睡在马厩。 邓艾站在房中梗着脖子,冲着刘谌不屑一笑道:“可是彭祈兵至?” “老将军所言不错,彭祈大军一万,已经兵临平襄城下。” “一万?” “嗯?” 刘谌微微一笑,见邓艾将欲皱眉,便知彭祈麾下应当是没有一万兵马。 邓艾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又中了北地王的小花招,顿时直翻白眼,气的闭目不言。 彭祈没有一万兵马,现在魏军兵分两路,极有可能是凉州刺史李憙也一同南下了。 但若是如此,魏军岂不是相当于主动放弃了凉州? 据邓艾之前所言,李憙麾下也不过只有兵马万余,且为了震慑凉州羌胡,不敢轻易动弹。 现在李憙的凉州兵南下,看来魏军是想一拳打死自己,然后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收复秦凉。 这时,斥候又送来了急报,果不其然,正如刘谌所料,这部自榆中来的魏军打的是凉州刺史李憙的旗号。 “这个李憙,孤正愁遣谁给他送信劝降呢,他倒是自己上门取件了。” “李憙?” 邓艾耳朵一动,睁眼诧异道。 “老将军不是说要替孤劝降李憙吗?正好人自己来了,还请老将军随孤登城劝降,消弭刀兵之祸。” “老夫......” 邓艾还没说完,便觉腰后一凉,孟彻的刀尖已经穿透衣裳抵在了他的腰窝。 刘谌系好绒披,带着邓艾迅速赶往西城之上。 平襄西北,山道之中,魏军正在原地休整。 道边的石块之上靠着一文士,身上裹着厚实的棉绒斗篷,领围狐裘,眉目隽秀,脸蛋通红,口中呼着白气,借着左右亲兵火把的光芒,正凝神查看牛皮之上所绘的地理舆图。 马蹄声响,一队轻骑归来,为首之人身材魁伟,筋肉如山,身穿毛绒兽皮,脖上挂着一串虎牙,面阔唇厚,眼窝深邃,自马上跃下,来到了文士面前,行礼道:“刺史,我回来了。” “情况如何?” “我们遭遇了蜀军斥候,衔尾至平襄城外,但见城上火光熠熠,兵甲如林,已然是戒备森严。” 文士命佐吏将舆图收起,面色凝重,望了望天色,皱眉一叹。 发兵之前,密报称蜀军兵力不足,平襄未及设防,天水冀县会有己方内应配合。 可现在蜀军忽然在平襄严阵以待,看来己方行踪已经被泄露。 “刺史,主力步卒还在十里之外,蜀军已有防备,只能徐徐图之了。” 李憙身边的一员部将略感无奈道。 为了抢占平襄,他们将主力步卒扔在了后方行军,只领了三千羌骑先行。 “郭绥,先机已丧,你速回镇后军,在平襄五里外扎营筑寨吧。” “喏。” 武威太守郭绥领命,转身上马匆匆奔去。 李憙又扭头对方才来报的那羌骑首领吩咐道:“姚柯回,广发你部游骑,猎杀蜀军斥候!” 那精壮威猛的羌将点点头,目光冷峻地领着部众转身离开。 李憙瞥了那羌将一眼,脸上露出了万分的疲惫。 为今之计,只有稳扎稳打,强攻平襄以牵制蜀军,为陇西的彭祈创造战机。 这时,一员红袍小将为李憙牵来了战马。 “刺史请上马。” “李特,这回有硬仗要打了。” “刺史智谋超群,必定能夺下平襄,打通道路。” “你这胡儿,圣贤之语没学几句,蜜糖话倒是无师自通。” 帐下督李特当即憨笑起来,十分乖巧的上前扶李憙上马。 奇袭平襄无望,魏军果断回撤,连夜安营扎寨,准备久战。 刘谌携邓艾在城上恭候许久,却不见魏军来攻,片刻斥候传来消息,得知魏军退避,刘谌便转身钻进了城楼之中。 屋内,刘谌坐在火炉旁烘烤着冻得发红的双手,对胡须上挂满水珠的邓艾说道:“老将军以为李憙是撤是战?” “李憙不会撤的,他向来做事周全,必定做好了奇袭不成的准备。” “不撤就好。” “?” “他不跑孤还能与他交交心,他跑了孤还得去追他。” “李憙身为我大魏一州之刺史,断然不会归降的。” “你不也是大魏的征西将军吗?” 邓艾呛住,无话可说,冷哼一声,低头假寐起来。 刘谌白了邓艾一眼,将两只臭脚丫子伸到了火盆边开始若无其事的烘烤起来。 不一会儿,就见邓艾偷偷捂住了鼻子,憋得满头大汗。 孟彻实在是憋不住了,对刘谌道:“大王,魏军已撤,不如下城歇息?” “孤心中不安,总觉得......” 话还没有说完,门外便起急呼。 “敌袭!敌袭!” 刘谌光速穿好鞋履,夺门而出,旋即身后传来了阵阵干呕之声。 伸头一看,只见月色之下,魏军轻骑踏雪而来,阵如锋矢,气势骇人。 不久,数千魏骑便在五百步外开始列队。 刘谌面露疑惑,不知道魏军在搞什么鬼。 正这时,只见魏军阵前一员红袍小将单枪匹马向城下奔来。 “莫要放箭,我乃大魏凉州刺史帐下督,奉我家刺史之命,前来送信。” 李特在城下勒马,十分镇定的向城上挥舞着手中的信札。 刘谌便命人放下吊篮将信札吊上城头。 见书信上城,李特便欲回转,忽闻城上传来喊话声:“贵使留步!” 李特勒马回身,望向城头,面露疑惑之情。 只见刘谌正探着脑袋,俯瞰城下,笑呵呵道:“久仰李刺史大名,某这里也有一封书信,还请贵使转交于刺史。” 李特一愣,嗯?难不成这蜀将想要献城归降? 吊篮放下,李特上前取了书信,拍马率军离去。 刘谌望着魏军消失在视线之中,这才转身对孟彻道:“走,睡觉!” 孟彻目光恍然,心中暗道:难怪白日里大王不让展露王旗,这是要给李憙灌迷魂汤啊! 第九十二章 羌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天明之时,魏军才在平襄西北扎好了营寨。 川台上下,军帐遍布,沟壑之中,牙门林立。 中军列营于一处高丘之上,视野宽阔,坡上拒马森森。 帅帐中,李憙放下了手中的信笺,轻轻吹灭了灯盏,闭目安坐。 平襄蜀军守将送来的信,竟然是邓征西的亲笔劝降信! 李憙心中波涛起伏,他之前得到的消息是伐蜀前线失利,蜀军趁势杀入天水,攻占了陇西。 但现在看来,伐蜀之战好像并不是简单的失利。 相国府暗探传来的密信,定是有意对他隐瞒了真实的战况。 凉州道路险远,消息闭塞,对于关中的情况一时半会无法知晓,征西将军邓艾的这封亲笔劝降信,令李憙不得不认为伐蜀之战遭逢了巨大的惨败。 此刻,尽管李憙很是疲惫,但这封信让他无心入眠。 他决定小憩片刻后,亲自率骑兵往平襄城下走一趟,去会会蜀军守将,探一探平襄虚实。 不久,魏军大营炊烟袅袅,帐下督李特为李憙送来了饭食。 “刺史,今日攻城否?” “不攻。” “喏。” 李憙匆匆果腹,亲兵烧来热水,擦洗了面庞,精神稍振,便令羌酋姚柯回率所部骑兵随他出营,往平襄城下走一趟。 魏骑出动,很快便被蜀军斥候侦知,将消息送回了平襄。 西城宅院,刘谌睡得正香,孟彻在窗外轻叩道:“大王,魏骑复来。” 刘谌迷迷糊糊睁眼,闻言起身道:“孤猜是李憙见信来探,哈哈哈,不急,先晾他一会儿。” 说完,刘谌又倒头钻回了被窝。 孟彻无奈,便遣人向刘林前去传话。 李憙在城外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刘谌才晃晃悠悠登上西城。 见城上出现动静,李憙对身边的帐下督李特耳语吩咐几句,命其上前传话。 李特拍马近前,冲着城头喊道:“邓老将军可在城中?” 刘谌闻言,二话不说,令孟彻把邓艾从城楼里揪了出来,往垛口一按,叫魏军上下看了个一清二楚。 李憙目光紧缩,如假包换,那身形必是邓征西无疑! 还没等魏军惊讶完,刘谌又令左右竖起王旗大纛。 霎时间,城上大旗高举,迎风猎猎。 魏军瞬间开始骚动起来,军阵之中一片喧哗之声。 李憙更是举目张望惊疑不定,大旗之上“北地”二字格外显眼。 刘谌远远见魏军阵前一人驻马,虽看不清模样,但心中猜到当是李憙本人。 于是他便张口大呼道:“李憙,邓士载就擒归降,钟士季举兵谋反,司马氏危在旦夕,凉州已成飞地,孤念你之才,特请邓征西书信一封劝尔来降,此刻天寒地冻,羌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此话一出,远处的羌骑首领姚柯回脸色大变,众轻骑闻言皆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李憙当即暗道不妙,这北地王的诛心之语,正中己方要害。 余光一瞥,羌酋姚柯回的眼神已悄然发生了变化。 朝廷治羌胡一直主张绥靖之策,而秦凉苦役又无不出于羌胡,诸羌虽表面臣服,但暗地里却早有反出之意。 延熙十年,凉州胡王白虎文与治无戴便因无法忍受魏人的压榨而率部投降了大汉。 刘谌见魏军骚动,又趁机火上浇油道:“凉州诸胡,苦魏久矣!入我大汉,皆无复叛,李憙,大势至此,汝若携众来降,仍可为我大汉的凉州刺史。” 李憙驻马风中,心中凌乱难宁。 城头之上,刘谌对邓艾说道:“老将军,不说两句?” “李憙不会降的,大王不必痴心妄想。” “你这人,真是无趣。” 刘谌耸耸肩,便不再理会魏军,自顾下了城头。 钟会谋反的消息让李憙心思百转,他猜到了伐蜀惨败,却没想到伐蜀主帅竟然拥兵谋反,简直是石破天惊。 望着城上飘扬的北地王旗,耳中听着羌骑的低语,李憙知道,这一仗,没法打了。 今日羌胡闻此消息,很快便会传回凉州。 早有反心的凉州诸胡定会趁机揭竿而起,凉州烽烟遍地,不过在旬月之间。 正两难沉思之际,耳边传来了羌酋姚柯回的声音。 “刺史,该回去了。” 姚柯回从前眼中的恭顺之情在渐渐散去,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明显有了变化。 “回营!” 李憙强压心绪,下令返回大营。 李特紧紧护在李憙身边,时不时回头看向后方的姚柯回。 “李特,不要张望,目视前方,回营之后,你速去召郭绥来见我。” 李特轻轻点了点头,没敢出声回答。 不久,李憙归营,直奔帅帐之中,片刻,郭绥便急匆匆闻召而来。 李憙令李特亲自把守帐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郭绥心中一沉,便知出了大事。 “刺史,发生何事?” “局面崩坏难以预料,相国府骗了我们。” 李憙脸色愁苦,将邓艾被俘与钟会谋反的消息告诉了郭绥。 郭绥听的是心惊肉跳,两员伐蜀重臣,一降一叛,这还了得? “怎会如此......” “纸难包火,凉州将乱。” 李憙脸上愁云凝聚,即便他现在率军回镇凉州,仅靠八千步卒也决计压不住群胡蜂起。 搞不好他还会被凉州诸羌群起而攻,最终身陷死地。 郭绥是武威太守,深知羌胡畏威而不怀德,朝廷惨败,遭逢大乱,这帮人必定会趁火打劫,凉州大乱已成定局。 此番从征的羌酋姚柯回便是一个左右逢源之人,摇摆于蜀魏之间,哪一方在凉州得势便依附于哪一方。 现在朝廷自顾不暇,蜀军又阻断了凉州与关中的道路,姚柯回必定会生出异心来。 郭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珠一转,低声问道:“刺史,咱们如何自处?” 李憙沉吟片刻,反问道:“郭太守有何高见?” “眼下进退两难,咱们别无选择,唯有......” “投降?” 郭绥点了点头,目光闪烁不定。 后方诸胡一乱,大军补给断绝,进退维谷,除了投降别无出路。 李憙皱眉不语,片刻,略带纠结道:“我李憙岂可做贰臣?” 郭绥绕至李憙身侧,又凑近几分正色道:“司马篡魏之心已昭然若揭,他日改朝换代,刺史还可自诩忠义乎?” “......” “凉州之重,刺史当知。” 李憙无言,沉默许久,发出了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