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辰赋》 第一百五十九章 四弦一声如裂帛(三) 辰兮眼望远处那一片热火朝天,着实犹豫要不要走过去。 山坳之中,上百人正在黎元修的指挥下卖力地凿石挖土,搬运堆砌,短短三日已经初具规模。不难看出,再有十日这里必将有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颠倒山川,这等惊天的大手笔,并非普通人敢想敢为。辰兮望着眼前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 她感叹他的气魄,但那背后凌厉的杀伐之心,又令她却步。 那是孤注一掷的决心,也是浓郁而执着的野心。 无所不用,无所不为...他好像既没有软肋,也没有底线。 辰兮第一次觉得,龙寂樾有些陌生。 以往,即便他们不在一处,她也总觉得他们离得很近,只要一抬眼,一回头,就能看见他。 但现在,他好像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站在山的另一边,远远看着她,并没有向前走一步。 辰兮默默想了一会儿,又淡淡一笑...也罢,有秦卓然、董坤和康铎这样的人帮他,霸业指日可待。他毕生所求都会一一实现,姬苏瑶挡不住他的脚步,就像他自己说的,只是晚几年而已,没有差别。 自己也该放心了。 只要再确定那份名册没有古怪,就可以安心离去。乌小姐也好,黑小姐也好,从今往后,都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铮大哥也是这么期望的吧?...可是自己没有为他报仇,到底算不算辜负了他? 正沉浸在思绪中,忽听得一声低笑:“小娃娃站在这儿发什么呆?”黎元修已不知何时踱了过来,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辰兮忙躬身行礼,恭敬地道:“黎前辈,晚辈是特意来致谢的,多谢您老人家几番襄助,实在感激不尽!嗯...此番求助前辈西山改流之事,扰您清静,实属情势所迫,还望前辈多多理解,海涵一二,不要怪责天龙门!” 黎元修眯眼看着辰兮:“你这女娃娃,怎么总爱替别人操心?什么怪责天龙门,你是怕我怪罪那姓龙的小子吧?他得罪了我,自己不来解释,关你屁事?我劝你啊,离他远点儿,那小子...怎么说呢,不合适你们这些小女娃娃!我见过他的眼神,连我这老头子都要打个寒战,你们这些小女娃拴不住他,迟早落个伤心,何必呢?” 辰兮微微一笑:“多谢前辈指点,晚辈受教。其实我不日便要起程离开江南,今日也是来向前辈辞行的,望您老人家多多保重,后会有期!”说罢又行一礼。 黎元修道:“哦,要走了?可是随我那小友一道走?” 辰兮点点头。 黎元修哈哈大笑,拍着辰兮肩头:“这就对喽,这就对喽!我那小友对你痴心一片,念念不忘,生受了许多苦楚,你可得明白呀!要好好珍惜,好好珍惜!” 辰兮无奈地笑了笑:“黎前辈,这情爱一事于我已经看得很淡,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一切能得顺其自然最好,多费神思,反而徒劳。” 黎元修道:“你这小女娃,怎么小小年纪就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不好不好!” 辰兮淡淡一笑:“前辈,这世上之事变化无常,哪里有凭人力可以抓牢的东西呢?正如光阴逝于眉梢,流沙落于指缝,连人的身子也不过是一副皮囊而已,去则去矣,还有何事值得纠缠执著?但又有所谓因果循环,三世不失,可见世事虽然无常,却到底脱不出因缘果报。如此想来,那既能勘破因果,又能顺应无常之人,便能在这世间寻到一处极洁净的安身之所了。” 说完这话,连辰兮自己也是一怔,她不知自己是何时有了这些思量,但话到嘴边,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黎元修听了这番话,却瞬间呆住了,神情变得很奇怪,一下子很激动,又一下子很困惑:“你…你可识得‘千净观音’?……不,不会,你还这么小,怎会认得她?…不会,一定不会......” 辰兮不明就里,见黎元修这幅样子,奇道:“千净观音?那是谁...” 话音未落,忽听得远处飘来一丝隐隐的惊呼之声。 这一声传到近前本已极淡,但辰兮对这声音无比熟悉,心中登时一凛:“乌惜潺?她怎么在附近?…风儿去找她要名册,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一念及此,神色骤凝,丢下黎元修,飞身疾掠了出去。 辰兮展尽一身轻功,如一支利箭飞穿过树林,急寻声音来处。侧耳听得身后衣衫轻响,黎元修竟紧贴着跟了来,心中一动:“这老人家年纪不小,身手到快。” 突然,辰兮眼望前方,瞳孔骤然收缩——山坡上,麻春锡正舞起漫天剑网,堆山填海,朝杨君瀚猛劈下来! 辰兮大惊失色,尚不及有任何反应,下一瞬,却只见杨君瀚身子纹丝不动,一手提起御鹤剑旋个半弧,轻轻一划,剑尖如幻影般撩过麻春锡面门,剑锋一抖,又悄无声息地斜斜切下。 随意闲适,轻描淡写,但那漫天的剑网,却像是被一下子戳破了肚皮的死鱼,肠流一地,四分五裂。 麻春锡惊骇地倒蹿了出去,在两丈远的地方驻剑而立,凝视着杨君瀚,似暗处的一头野兽。 杨君瀚也不说话,只将御鹤剑尖抵在地上。 麻春锡定了定神,狞笑一声,又挺剑而上。这一剑之中蕴含了九种变化,初时气势如虹,刺到身前已如毒蝎一般诡谲狠辣,令人猝不及防。 杨君瀚依旧淡淡立在原地,一寸不曾挪动,左手背负身后,右手提剑又是随意一撩。剑尖从一个绝想不到的角度绕过了麻春锡的剑锋,直到眼前,在他胸前衣襟上轻轻点了一下。 麻春锡面色骤变,身形悚然顿住,然后像被一箭射中的兔子,头一扭,又飞也似地向后掠走。 乌惜潺彻底呆住了,麻春锡先前多么神剑无敌,势不可挡,怎得杨君瀚站在那儿随便挥了挥剑,他就像见了鬼一样,拔腿就跑? 却见杨君瀚身子一晃,看不清如何,已站在了麻春锡面前,冷冷地道:“走,走得了么?” 麻春锡脸色青白,再没有一贯的无赖嬉笑,咬牙道:“原来你…你……” 杨君瀚轻轻叹了口气:“你现在总该知道,我当日要杀你是多么容易。念在你年纪轻轻,天赋异禀,是个武学奇才,所以总舍不得下手,一纵再纵,到底还是我错了。” 麻春锡满脸涨红,呲牙怒道:“谁要你纵?谁要你饶!我死了的爹娘都没管过我一天,你算老几!方才是我脑子犯浑,腿脚不听使唤,咱们再来比过!” 说罢果然又将手中剑舞个剑花,疾掠而至,剑上劲道石破天惊,剑势方寸之间瞬息万变,委实将一身修为发挥到了极致。 麻春锡这套剑法,集“连云剑法”和“昆吾仙剑”的长处于一体,威力已入一流剑法之列,黎元修一边看,一边笑眯眯地说道:“想不到哇,这小娃娃看着不过十几岁年纪,就已经有此等悟性造诣,他日在武学上的进境不可估量,不可估量!难怪风老弟总也舍不得杀他!” 辰兮怔怔地盯着场中二人,麻春锡的剑招诚然已是精妙绝伦,但与杨君瀚的身法一比,竟无异于蝼蚁一般粗陋。 眼中所见,杨君瀚于漫天剑影杀气之中闲庭漫步,白衫飞扬,莹润如玉的剑锋点到即止,毫无戾气。招式于极简之中大器天成,璞玉流华,浑身充溢着一片说不出的闲适优雅之气,俨然仙人之姿。 她自与杨君瀚相识以来,虽素知神女峰传人必不一般,但从未亲眼见他与人斗剑。到了今时今日,到得此刻,方知杨君瀚的剑法已臻化境,更与他那一身温润的风华气度浑然一体,人剑交融,形神合一。 第一百六十章 四弦一声如裂帛(四) 黎元修捻须道:“风老弟的剑气之中已然全无杀意,俗世剑法,已经绝难与之争锋。他现在年纪尚轻,老夫若非自忖在内力上稍胜他一筹,怕是也不敢相敌,假以时日么,嘿嘿......”转头看着辰兮,笑道:“怎么样?此等身手,此等风度,人中龙凤也,总可配得上你吧?” 辰兮方回过神来,呵呵一笑:“是啊,人中龙凤,那就该有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相配,我姿色平平,又好勇斗狠,奸诈狡猾,万万不合适!黎前辈,你还是莫要再做这保媒拉纤的事儿了,你要是再说,我可逃走啦!” 黎元修眯眼打量着辰兮:“虽然算不得绝色,倒也还……咦?你这脸,怎么——”突然凑近了,瞪大眼睛,目中掠过一丝异色:“你这脸——” 忽然听见乌惜潺尖声大叫:“杀了他!杀了他!杨公子,这等卑鄙之人留着只会遗祸人间,你快快杀了他,为武林除害!” 辰兮扭头看去,只见麻春锡浑身上下已经完全被笼罩在杨君瀚的剑招之中,正疯狂地左突右进,偏偏又总是差之毫厘。每次突袭,都被杨君瀚轻描淡写的一招就逼了回来,犹如困兽之斗。 麻春锡暴怒,面上紫红,浑身大汗,声声嘶吼,几欲发狂。 乌惜潺眼见杨君瀚已稳占上风,生怕麻春锡被擒后吐露实情,便连声大喊,拼命鼓动杨君瀚下杀手。 杨君瀚困他一阵,手上剑势陡然变幻,如行云流水,剑锋顺着麻春锡的招式迂回延展,绝不与之争力,却处处引导牵制,将麻春锡的一身蛮劲都化作无形。 但见他衣袂飘飞,目中光华流转,口里徐徐说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无所滞而生其形。天下至柔至弱者莫过于水,然则水滴石穿,朽铁腐铜,至刚至强者不能胜之。 巨势汹涌,微毫无声,因其无有,故能入于无间。法无异法,妄自爱著,得失是非,惟在乎人道之心境也! 若水之德,避高趋下,应势而变,于天道人伦未尝有秋毫所逆;损而不竭,施不求报,与世无争,则普天下无人能与之争!” 话音甫落,“噗”的一剑挑断了麻春锡右手手筋,又回剑斜刺穿入他左肩,将他身子牢牢钉在地上。 “当啷”一声,麻春锡手里的剑飞出丈余,掉在远处石头上。 场中一片寂静,麻春锡似已忘了疼痛,忘了恐惧,一声不出,只愕然呆呆地望着杨君瀚,脑中轰鸣,如撞铜钟。 辰兮亦身心俱震,不觉喃喃地道:“这是...神女峰的剑法心诀?果然意境深远,出尘忘俗......” 她还不知道,这套剑法并不是神女峰的武功,而是虎兕柙石室内,龙绍瑜所留下的另一部剑法《若水神剑》,与龙寂樾所练的《诡道剑法》乃是相生相克的一对。 杨君瀚淡然看着麻春锡:“我断你右手筋,让你不能再使剑。七年之内,你须静思己过,消磨戾气,不得在江湖上走动。若能做到,七年后可来巫山神女峰找我,我传你一套左手剑法。但若这七年之内,让我发现你不知悔改,擅自习武,就必再断你左手筋,再不悔改,斩你双足,如此循例,看你何时觉悟。” 麻春锡面色惨白,牙根紧咬,被挑断手筋的右手颤抖着,一双小眼噙满泪水,拼命克制着不流下来。 他望着杨君瀚,觉得他神情虽然严峻,但目光中却透出一丝关怀之意,话语虽冷,却更像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 此番他挑断自己的手筋,与其说是故意折磨自己,倒更像是严师的训诫, 麻春锡看着看着,怔住了,心中一时又迷茫又混乱。 他自幼父母早亡,无人引导管教,曾经辗转十几个大小门派做学徒,受尽欺凌。虽无一个门派呆得长久,但他天赋异禀,于武学之道一点即透,数年间东拼西凑、杂学杂糅,竟练就一套融会贯通的好本领。只是于尊师重道、仁义礼信之类的江湖道义,向来嗤之以鼻。 近年来拜在齐麟门下,也纯粹是奔着学武而去,只要练会了新剑法,什么师父徒弟、师兄师妹,全是狗屁。 但此刻看着杨君瀚,心里却怎么也恨不起来,竟还有一丝伴着惶恐的温暖流过,嘴唇不觉动了动:“师父……” 杨君瀚皱眉:“什么?” 麻春锡一惊,回过神来,忙低了头。想了半晌,忽又抬起头:“好,今日败在你手上,我认栽!七年...嗯,七年之后我一定去巫山找你,你要是不教我一套比连云剑法还厉害的左手剑,我…我就宰了你,以报今日之仇!” 杨君瀚淡淡一笑:“一言为定。”手腕一抖,将御鹤剑从麻春锡的肩窝里抽出来,痛得他一阵战栗,“你走吧。” “不行!”辰兮突然闪身到跟前,趁着麻春锡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又飞快出指点了他的穴道。 杨君瀚诧异地看着她,方才他一直凝神斗剑,还没发现远处的辰兮和黎元修。 辰兮俯下身,紧盯着麻春锡的眼睛:“你告诉我,那天在竹林里发生了什么事,张铮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杀了他!” 麻春锡一怔,脱口道:“不是我!” 辰兮紧盯着他:“那是谁?你看见凶手了么!” 麻春锡忍不住看了乌惜潺一眼,乌惜潺直吓得呼吸骤停,心中大颤:“完了…我方才让这姓杨的杀死他,现在他该报仇了!” 辰兮见他下意识地去看乌惜潺,登时眼内出火,冷笑一声,专等他说出乌惜潺的名字来。 岂不知麻春锡此时心中正激烈斗争。若在以前,不管是不是乌惜潺,他都会信口胡诌一通,先诬陷她再说。但此时此刻,他的心境却颇有些转变,似乎觉得这些事情不再有趣了。 咬唇沉吟半晌,摇了摇头:“我没看见凶手是谁,我离开的时候,张铮还活着。” 辰兮忍下怒意,沉声道:“那你为何杀尽了竹林里的风筝,独独只留下张铮?” 乌惜潺刚要吐出的一口气又猛然噎住,心弦就快崩断。 那令她毕生不堪回首的画面,又不可抑制地涌入脑海:麻春锡伏在她身上癫狂着,而张铮就在一边紧紧闭着眼睛,忍受着凌迟之苦...... 麻春锡又下意识地朝旁边看了一眼,只见乌惜潺一张娇嫩的脸庞已然惨白如纸,嘴唇上咬出了一排血印子,浑身像筛子一样抖个不停。 麻春锡收回目光,又摇了摇头:“不为什么,我就喜欢让他看着我杀人,我杀光他的手下,我觉得好玩儿!” 辰兮目光一寒:“不说实话?”手指微动,指缝间已多了一枚小小银针,针尖乌青发亮,显然淬了剧毒。 麻春锡盯着那枚银针,脖颈一硬,咧嘴大笑:“想折磨我?好呀,来呀!老子打小最不怕的就是这个,什么毒针烙铁,老子全都舒服得紧!来呀!来!” 辰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冷冷一笑,却收了银针。又从袖管里取出一颗药丸,掰下一半,捏住麻春锡的嘴塞了进去,在他喉头一戳,麻春锡一阵干呕,将那半颗药丸吞了下去。 麻春锡咳嗽一阵,怒道:“你给老子吃了什么!” 辰兮淡淡地道:“你不是什么都不怕么,还问什么?” 杨君瀚轻轻扶住她肩头,欲言又止:“辰儿...” 辰兮转过头看着他:“你放心,你既已经许了他七年之约,我此刻便不会杀他。但他残杀风筝,总该给他些教训。这药服下以后,每日发作一次,三年后症状缓解,至第五年方可消除,也算是让他吃点苦头。”伸手解了麻春锡的穴道:“走吧!” 麻春锡将信将疑,试着运了运力,发现内力并无损伤,身上也没有什么别的不适。向辰兮狠狠瞪了一眼,又看了看杨君瀚,到底不敢再去拾剑,只得“哼”了一声,往林子里大步走了。 一边走,一边大声嘟囔着:“七年,你记住了,七年!” 杨君瀚看着辰兮,赧然道:“对不起,辰儿,我到底不忍心杀了这孩子,他...他只是缺少管教。” 辰兮淡淡地道:“没关系。” 她早知杨君瀚的性子软,又遇见这等武学奇才,必定下不了手。所以那半颗丹药,也并不只是让麻春锡疼一疼那么简单。 按照一半的剂量,这药大约会在七八年以后发作,毒气攻心,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 所以麻春锡在这七年之中,会一直抱着一个希望,希望自己七年之后能在巫山神女峰上再次遇见杨君瀚。到那时,或许能够真的拜他为师,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 不出意外的话,在这七年里的每一个日夜,他都会抱着这个希望,幻想着那一天,哪怕别人拿刀顶着他的脑门,他也不敢还手。 他会性情大变,敛心静气,苦苦修炼,只要想着那一天,他就什么委屈都能忍受,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但是七年之后,当他终于修成正果,满心欢喜踏上神女峰的时候,他就会突然感到一阵无力。进而清楚地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在那一刻,他该有多么惊愕,多么愤怒,又多么绝望? 惟其如此,才能告慰那些风筝的在天之灵。 “希望,原是最杀人的东西。”辰兮在心里淡淡道出这句话。 先给人希望,再让人绝望,人就会死得很彻底。 她不是不懂人心,只是从来不想去利用人心。 第一百六十一章 神纵欲福难为功(一) 乌惜潺强自回过神来,看着麻春锡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极度紧绷的身子寸寸虚脱,汗如雨下。方才这一番精神折磨,直不亚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辰兮冷冷地看她一眼,径直走过去在她衣襟里一通翻找,抽出那几页薄薄的纸,说道:“我不晓得他为什么袒护你,但这件事情没完。我警告你,从今往后再不安分,有你好受。” 乌惜潺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自己一开口,暴露出更多破绽。 辰兮冷冷看着她,不知道那些乌家庄旧仆还剩下多少,善睐又躲在哪儿,若只是这样,那么乌惜潺最多就是利用他们造势,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这倒无所谓。 看得出来,她是真心恋慕龙寂樾,应该不会有伤他之意。 但是她蠢得很,若是私下同她联络的人不只是乌家庄的旧仆,那就有些麻烦了。毕竟那一碗送给自己的迷魂汤,绝不会是乌惜潺自己的意思。 眼下也只有令竹林中人对她严加看管,且勿再让她自由走动。 可乌惜潺刚刚才凭借名册收拢了人心,连风筝都暂时对她放下了戒备,谁还会去盯着她?除非...是龙寂樾亲自下令这么做。 该找个人去向他示警,而这个人也不能是自己。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好像,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知该怎么跟他说话了。 辰兮看向杨君瀚,心里苦笑一声,如今这倒霉的差事,也只有交给他了,但愿龙寂樾听完他的劝告,不要心生误会才好。 又看了看乌惜潺僵直的身子,到底厌恶碰她,向杨君瀚淡淡地道:“找人送她回去。” 杨君瀚点头,取出一枚金龙哨号放出。此处距离西山工事不远,不消片刻已有几人赶了过来。 辰兮道:“你...给她解穴吧,时辰长了,恐伤及腹中胎儿。” 杨君瀚大吃一惊。他还不知道这件事,一瞬间心中转过许多念头,好像对一些事情有了新的认识。 辰兮低头翻看着名册,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杨君瀚眼望她清瘦的背景,心里骤然一痛,抬手解了乌惜潺的穴道,急追她而去。 黎元修凑过来打量着乌惜潺,摇头叹气:“连娃娃都有了?可惜呀可惜,可悲呀可悲,你这小姑娘,此生怕是难逃苦海了...哎呀,快走快走,老头子见不得这人间惨剧!”说完也跟着杨君瀚走了。 慢慢行出一段,辰兮一直在仔细翻看名册,二人也不打扰她。又过了一会儿,辰兮忽然站住了,倒吸一口气,轻轻摇着头,仿佛想通了什么事情,却又不敢相信。 杨君瀚忙问:“怎么了?” 辰兮抬起头看着他,目光别有深意,斟酌着道:“你看,这名册上的人名,有许多画着圆圈,当初我在方府曾匆匆一瞥,心里只是微觉奇怪,并未很在意,现在看来…却……” 杨君瀚拿过来仔细瞧了瞧,道:“她...她最擅用十年生死蛊钳制旁人,这些人分布在各个门派,想来都是各派内中了蛊毒之人,用以调遣牵制各派行动。” 黎元修伸头一看,也说道:“不错,那时我在方府里督建密室,也陆续看到方沈岳召见过这些人。” 辰兮指着一个名字:“你看,这人是谁?” 杨君瀚道:“张亦驰,海震帮帮主之子。” 辰兮又指一个:“这个呢?” “赵云江,金沙派掌门兄长的遗腹子,据说赵掌门视如己出,已打算传位于他。” “这个呢?” “这个...魏景成,好像是东极岛的人,不过应该和杜岛主没什么关——”杨君瀚顿住了,一下子想到了什么。 辰兮看着他,点了点头:“要钳制一个门派,必须控制门派中的要紧人物,控制普通弟子是无用的,十年生死蛊是何等珍稀的蛊毒,断不会用在无关紧要之人身上。这个魏景成,表面上和杜非同毫无关系,实则却是他的私生子,母亲便是关西有名的丝绸巨富魏显之女魏红梅。魏景成随了母性,后来魏府衰落,他就被送到东极岛来跟着杜非同历练。而杜非同的正室没有儿子,所以这个魏景成,就是唯一能给他传宗接代的人。” 黎元修“啧啧”两声:“原来如此,有趣有趣!” 辰兮目光下移:“还有这个潘凤至,虽然只是忘夜楼里的一个香主,但他曾在机缘巧合之下,救过铁叉会上下三十几条人命,被史总舵主视为铁叉会最大的恩人。而这个许尤昌,六年前画萼山庄曾潜入了一个贼,盗走萼云剑,还打死了乔庄主的小儿子,就是他了。乔庄主为找出凶手用尽办法,殊不知凶手就藏在离画萼山庄不足二十里的飞鱼帮里,化身成了一个小头目。” 辰兮如数家珍,又陆续道出十几桩武林秘闻,将名册上画圈的这些人悉数串了起来。 黎元修听得津津有味,连连感叹:“这江湖恩怨,错综复杂,真是一团剪不断的乱麻呀!” 杨君瀚缓缓道:“所以说...这些看似不要紧的人,实则也全是很要紧的人。瑶儿...她,用这些人来牵制江南武林,四两拨千斤,果然好手段...” 辰兮又抬起头看着他:“但是我觉得,师姐并没用这些人来组建诛魔同盟,对付天龙门。” 黎元修奇道:“什么意思,这名册不就是诛魔同盟的名单么,她还能用来干什么?” 辰兮看着杨君瀚:“记得我曾有过疑问么?玉绵山下那一役,左钰没出现,方府里要紧的人物也都没出现。” 杨君瀚点头:“我记得。” 辰兮道:“这些人,好像也没出现。” 杨君瀚怔住了,仔细回想,似乎确实没看见过这些面孔,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感觉。 辰兮道:“所以这些人,应当是由左钰安排,在那个时候去做了一件更为要紧的事...既然他们连围剿天龙门这等大事也不参与,那就证明——他们之所以被择选出来,跟诛魔同盟关系不大,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别的目的,是为了完成别的事情。” 杨君瀚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什么...别的事情?” 辰兮轻声道:“巫山脚下,那群黑衣人...” 话一出口,杨君瀚脸色剧变,强自镇定,声音已微微发颤:“你...你何以认定?” 辰兮长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到底不愿把师姐想得太坏,不愿意相信她谋划了这么多事,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许多事情串联在一起,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可能。” 杨君瀚咬牙道:“你说!” 辰兮道:“当初唐真真闯进‘一叶障目’来寻你,曾说过是师姐指引她来的。你想一想,当年她是亲眼看见你和师姐并肩下山而去的,一早已将师姐视作生平最恨之人。此次偷跑下山寻找你们,多半是想杀了师姐的,怎么会轻易放弃,又将另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当成仇人? 就算师姐巧言诱骗,以唐真真乖戾的性情,恐怕不会轻易相信大仇人的话。所以我想...师姐应该是从很早以前就盯上唐真真了,她花了许多时间、许多功夫来诱导她,才让她把一腔深恨全部转移到了我身上。” 杨君瀚道:“那又如何?她是在布设一场连环计,先利用真真重伤你我,天龙门派人来救,再实施伏击。” 辰兮道:“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只是为了使用连环计,唐真真的角色根本无关紧要,任何一个武功高强之人都能胜任,她没必要去招惹唐真真这个麻烦。况且唐真真修为有限,对童子的控制非常不稳定,极易出现意外,令她功亏一篑。 但是...师姐还是大费周章地去接近唐真真,你说这是为什么?我想只有一种可能,唐真真的身上一定有更为宝贵的东西,是她想谋取的,而鼓动唐真真来杀我只是附带的好处罢了,她本也没指望她能成功。” 话及此处,辰兮再次抬起头,望着杨君瀚的眼睛,声音也有些艰难:“噬魂血经...师姐得到了噬魂血经,我再想不出别的可能了。所以...她或许可以控制那些人,操纵他们去围攻巫山...” 第一百六十二章 神纵欲福难为功(二) “不!”杨君瀚脱口而出,“她没有这个本事,要操控千里之外的上百个高手,她要怎么做?就算有方府的人帮她,难道他们个个都练成了噬魂血经?瑶儿她...绝对没有这个本事!” 辰兮深深看了他一眼:“依靠内力操控确实无法想象,但若再辅以药剂和毒物,就有这种可能了。多年以前,江湖上就有人能仅凭笛声和哨声驱动一场厮杀,但是傀儡人偶们究竟是被什么东西所控制,也难说得很。” 黎元修听了许久,也大致听明白了,眉毛扬起老高:“你的意思是,那女娃娃想把江南武林和巫山派一锅端了,做这半壁江山的霸主么?” 辰兮没有说话,转过头看向远方茂密的树林。她不知道姬苏瑶这样做究竟是为了报复杨君瀚、报复自己,还是真的有如此野心,想颠覆一方,谋取霸权? 她已经分不清师姐的心思了。 或许一开始,她在江南翻云覆雨只是为了发泄怨怒,但是慢慢地,她也体会到了一些快意——凌驾于人的快意。 是这样吗? 眼前这片碧水青山,不日就将变成真正的人间地狱,待洪水退去,尸身就会填满山谷。以致多年以后,人们依然不愿再踏足这片修罗场。 而不出意外的话,千里之外的巫山也即将被血洗。 当初唐真真控制十几个孩童,已经迫得杨君瀚和李夜晴命悬一线,如今是上百个武功高强的黑衣人,由姬苏瑶精心谋划,早早选定,又由左钰悉心训练。 若果真如此,十二峰会迎来一场真正的浩劫,巫山派的神话或许就此陨落。 辰兮眼望远方,云山雾绕的巫山十二峰,仿佛就在天边。那些曾欺负过又照顾过她的人,那些深居简出,从不过问江湖事的人,那些在巫山派的庇护之下,傲视江湖的人——终于一个个被卷了进来,再也无法安宁。 辰兮心头直有一阵恍惚。赤焰魔君曾反复告诫过她,切勿动情。 怜悯,恻隐,于心不忍,一切源出一个情字。深情之人,对世间万事万物都感同身受,世人之苦,便是他的苦,世人之伤,便是他的伤。 辰兮立在这里,浑身颤抖,神情却逐渐沉静冷峻下来。 黎元修“啧啧”几声,唏嘘道:“乖乖,好大胃口!一个江南还不够她折腾,现在连蜀中也敢动,不知她背后有无人指使?一个小女娃竟生就如此野心,现在的娃娃们真是让老头子看着害怕!看着害怕呀!” 探头看了看辰兮的脸色,又看看杨君瀚眉头深锁的样子,叫道:“哎哟,你俩这回是不是又走不成啦?这种闲事儿什么时候是个头?依我说呀,你这女娃娃别管江南这摊子破事儿,风老弟你也别去管巫山,你们两个现在就走,走到天涯海角去,做一对神仙伴侣、美满夫妻,再也别去管旁人的闲事啦!” 杨君瀚道:“辰儿可以...但我......” 辰兮笑了笑:“黎前辈,谢谢你,但我们各自有不能撒手的缘故,所以...” 黎元修摆摆手:“小姑娘,这世间万般的善恶祸福都是虚妄,唯得一心人以讫终老最是实在!他们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平白把自己搭进去,实在不值得呀!” 叹了口气,对着杨君瀚拱拱手:“既然你们俩又要去管闲事,老头子就不掺合了!就此告辞,后会无期,后会无期也!” 杨君瀚诧道:“你要走?那西山改流之事……” 黎元修道:“差不多了。万事开头难,最关键的就是开头几天,现在水道朝向已定,余下的不过是些体力活儿,有洞庭龙王指挥足矣,用不着老头子啦!你放心,我答允你之事绝没有做不好的道理,十日之后,开闸之时,平湖即可乍现于山川之间,规模与深度皆有定数,足够诸位驰骋,此刻在山坳里的那几百个人,一个也跑不了。” 杨君瀚道:“我自然对你放心,只是为何后会无期?” 黎元修目中突然光芒涌动,表情变得极柔和,又极出神,缓缓说道:“只因我呀,要去到那天地尽头,寻找‘千净观音’,了却夙愿!待寻得观音,便恳求她指点我归入空境,去到那一尘不染之地,从此再不返回人间啦!”说到“千净观音”四个字时,神情极是虔诚恭敬。 杨君瀚一怔,不禁失笑:“鬼神虚妄,你这老头子,何时信起观音菩萨了?” 黎元修登时满脸怒容,但只一瞬,又怒意消散,笑了笑:“年轻呀,到底没见过几尊真神!告诉你们,这位‘千净观音’并非鬼神,乃是一位得道高人。此人武功之高、修为之深,已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于日月星辰、造化变数的参悟,臻于超凡脱俗之境。能够见上她一面,听她说一句话,乃是老夫毕生之夙愿!老夫踏遍大江南北,已经寻找她整整三十年了!” “三十年?”杨君瀚在记忆里翻找了一遍,“这么说,她是一位成名已久的高人,怎得我从未听说过......” 黎元修笑道:“你们还没生下来,她就已经归隐啦!不过么,别说是你们这样的小娃娃,就算是老头子老太婆们,知道的恐怕也没有几个...‘千净观音’行踪飘渺,要见她真身比登天还难,每隔十年,她会派座下弟子‘三清罗汉’到尘世中游历一番,传经布道,我就曾有幸遇见过这位罗汉大师...” 他的神情又变得如梦似幻,话语也变得极轻柔:“那是三十年前,那时候我年轻气盛,谁都不放在眼里,九门十八寨横行无阻。可是这位‘三清罗汉’,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那一身武功修为、见解风度,令我一见之下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里觉得,江湖上那些功成名就的人啊,就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我当时动问他的师门,他上下打量了我,说了四个字‘千净观音’。老天爷,我竟然听见了梵音!...眼前罗汉已经是如此风采,那他的师父‘千净观音’又当是何方神圣? 我立刻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拜在这位‘千净观音’的门下,潜心修行,也来做个人中谪仙!我给‘三清罗汉’下跪,苦苦哀求他为我引荐,但他只是笑了笑,说我还未到时候。若想归于空境拜师,必须参透大因果,彻悟大智慧,成就大舍离,而我还差得远。 这些年呀,我一直牢记‘三清罗汉’的话,一面游历,一面修行。十年前,我又有幸见着了他一回,他容貌虽变,神采却更胜从前,身旁还多了一个女子,也是气韵超然。他说我的心是极虔诚的了,奈何劫缘未至,尚有许多勘不破,还不到入‘千净之门’的时候。 如今又十年过去了,我算着他来江湖游历的日子已到,我辗转了好些地方,却一直未曾遇见!不过么,不管花上多少时日,我都必定要找到他,当面问上一句——我是否已到了时候?” 黎元修在说这些话时,仿佛年轻了几十岁,又回到了少年时。 辰兮不觉听得入神,心道:“这‘三清’本是道家的说法,指玉清、上清与太清三重境界,可‘罗汉’却是佛家之神,此人号‘三清罗汉’,隐约透着万神万物皆为表象、无须挂怀之意,倒是十分气魄。只是此人既比黎前辈年岁还长,如今也该是垂垂老矣,不知是否尚在人间?” 忽然心念一动,隐隐觉得这“三清罗汉”竟然甚是熟悉。 黎元修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笑道:“小姑娘,不必着急,老头子有种感觉,你比我有慧根,有福缘。只是一桩,你牵绊太多,若要入那千净之门,只怕要修的时间比我老头子还长呢!” 辰兮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耽误前辈的大事了,祝愿前辈早日心愿得偿,入得空境,嗯...后会无期!” 杨君瀚笑道:“先别忙着无期,若寻不得真神,神女峰随时恭候大驾,照样给你个与世隔绝的清净所在,你可别走火入魔了才好!” 黎元修大叫:“你小子可不如人家女娃娃有悟性,到底是俗人,太俗!”说罢转身大步而去。虽是寻常步法,但眨眼之间,已踏过相隔丈余的几块大石,并不曾有一滞。 行至半山,忽然向后抛出一物,“嗖”一声直奔辰兮而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神纵欲福难为功(三) 杨君瀚长臂一伸,当空接住,见是个极小的玄色木盒,上刻几道银丝镂空花纹,精巧别致,还透出一股异香,好像是富贵女儿家的胭脂盒子。 辰兮拿过来嗅了嗅,笑道:“沉香木,这小老头竟身怀此等闺阁之物么?”打开来看,却是一枚乌黑丹丸,一股浓浓的腥臭之气溢了出来。 辰兮赶紧合上盖子:“这么臭的丹药,难怪要用沉香来装!这是什么药,黎前辈给我做什么?” 杨君瀚笑道:“你是炼丹做药的行家,连你都看不出来,我怎么知道?不过我看他留给你的,多半是好东西,且收着吧。” 辰兮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小木盒收入怀中,生怕臭气溢出来。 收好之后,抬眼望着杨君瀚,正要开口,杨君瀚已抢先说道:“这一切,说到底只是你的推测。” 辰兮看着他:“你想如何验证?” 其实她已经知道答案。 杨君瀚道:“我...我想去找她。如果黑衣人真的是她派去的,那么左钰和方府的家臣此刻也一定都在巫山脚下了,方府里头恐怕再也找不出什么线索,只剩当面问她。” “当面问她...”辰兮笑了,“你觉得师姐会如何回答你?等你亲耳听过她的否认,是否就可以安心了?” 杨君瀚道:“如果她真的那么做了,也...不必骗我,已经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我迟早会知道真相。所以我想...如果我现在问她,她或许便会告诉我实话。” “如果她承认了,你待如何?” 杨君瀚忽然出奇地严肃:“那...这就是她和巫山派之间的事了,你不必过问。” 辰兮冷笑一声:“又想把我摘出去?好啊,你尽管试试,看能不能使唤得动我。” 杨君瀚也冷笑出声:“好,看来你又想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又来做这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是不是普天之下凡有祸事都要算在你的头上?黎元修说得对,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生死祸福,岂是你能管尽的?你...你便在此处的小屋里等我,我自会给你消息!” 辰兮听这话头,不是“我定会回来”,而是“我自会给你消息”,看来他此去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了。只要姬苏瑶承认,或者被他看出端倪,他就会跟她同归于尽。 杨君瀚见她站着不动,沉声道:“你别逼我动手。”向前踏上半步,看似随意地一侧身,已经封住辰兮两个方向的去路。 辰兮看着他,淡淡说道:“我知道你身手厉害,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我也有我的本事。虽然你一出手就能将我制服,但要想长时间地困住我,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你大可以试试。” 脚下步法微错,斜斜向东北方向退出一个方位,正是八卦中的“艮位”,五行属土,在这玉绵山中正合道理。她又随手丢下一把石子,散落周围,每一颗石子的位置刚好形成一个玲珑七星阵,将她围在了当中。 杨君瀚眉头一锁,立时明白了辰兮的意思。若要用强,他自是手到擒来,但要想持久地困住她,除非斩断她的手脚。 他当然也可以点了她的穴道,把她捆起来扔到龙寂樾面前,只要讲明利害,龙寂樾定然会好好看管她。 但是他从心底里不愿如此违拗她的心意。以保护之名行伤害之实的事,他已做过一次了。 杨君瀚长叹一声,涩声道:“你一定要去?瑶儿住的地方守卫很多,以你的身手,几乎是送死。” 辰兮笑了:“那可不一定,你总该知道,我去过比方府别苑更可怕的地方。” 杨君瀚欲言又止。曾经那些危险的地方或许可凭机智和运气闯过,但姬苏瑶对辰兮了如指掌,绝不会给她留一丝活命的机会。知己知彼,方府别苑真正的可怕之处,正在于此。 辰兮岂会不懂这层意思,微微一笑,扯了扯杨君瀚的袖口:“好了,走吧,我要先回竹林取些迷药,那可是很厉害的迷药,说不定关键时候能救我一命呢!” 转身要走,突然间身子一轻,已被杨君瀚横抱起来,腾空飞驰。 风声擦着耳廓呼啸而过,山石树木在眼前迅速后退,变成一片模糊的掠影。 “你要去送死,我拦不住你,你要当观音菩萨,我就——” 辰兮笑道:“你是要当莲台,还是善财童子?” 杨君瀚哈哈大笑:“我是孙猴子,早已被你套上紧箍咒,这一辈子是逃不脱了!” 一炷香功夫,已远远望见了竹林。杨君瀚停住,有点舍不得,又耽搁了片刻,终于将辰兮稳稳放下来,微笑道:“去吧。” 辰兮一怔:“你不去么?” 杨君瀚笑着摇头:“我在这里等你。放心,我绝不先走。” 辰兮也不再多说,转身朝竹林走去。 林中一如几个月来的光景,大小营帐前虎子和十二龙坛的人进进出出,风筝的快马嘶鸣来去,各处皆有重兵警戒,一派大战来临前紧张又繁忙的景象。 辰兮看得出来,众人虽然忙碌,但一切都井井有条,调度得益,没有一丝混乱的迹象。哪怕是在得到名册之后,已布下漂亮的先手棋,各人脸上也没有沾沾自喜的神色,仍然严阵以待,一丝不苟地做着分内之事。 这诚然是他的本事。 目光不自觉落在那座最大的营帐,几个虎子头目正从里面出来,低声说着什么,彼此交换眼神,显是得到了新的指令。 辰兮停下脚步,她很清楚里面坐的是谁。自铮大哥去后,他们再没好好说过一句话,以后,应该也不会有以后了。 辰兮忽然明白了杨君瀚为何不跟进来,他是想给自己最后的机会,再选择一次。如果自己选择走进那座大帐,竹林外的杨君瀚就会立刻转身离开,独自去面对姬苏瑶。 “我还可以选择么?”辰兮摇头苦笑,“这个人,到底应该说他温柔仔细,还是优柔寡断!” 转身走到自己住的小筑前,掀开竹帘,抬眼便看见李夜晴正枯坐在桌边,守着一大碗白花花的粥。 李夜晴看见辰兮进来,一下子跳起来:“姐姐!你可回来啦!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叫我?怎么刚好一点就出门了,去哪儿了?我四处找不见你,真是把我吓坏了!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啦!” 说着眼眶就泛红,一大颗眼泪就要滴下来,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辰兮连忙过去摸摸她的脑袋:“不哭,不哭...” 李夜晴拉过辰兮的手左看右看,好像生怕她再消失了,又用她的袖子擦了擦眼泪。忽然“咦”了一声,睁大眼睛,凑近了辰兮的脸:“姐姐是不是这几日睡多了,我怎么觉得…你的样子有点不一样了呢?” 辰兮伸手抚摸脸颊,笑道:“哪里不一样?” 李夜晴贴在辰兮的脸上瞧了又瞧,好像要把她的每一个毛孔都瞧清楚。辰兮心里好笑,也便由着她。 李夜晴瞧了半天,说道:“要说哪里不一样,我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姐姐更好看了...我若是个男子,此刻定然挪不开眼。” 辰兮后退一步,笑道:“你是女子,不是也挪不开?”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天涯穷处忆江南(一) 嘴上笑着,心里到底微微一动,刚才黎元修也是这般突然盯着自己的脸,好像发现了什么稀奇之处,若非被乌惜潺的叫声打断,他好像还想说些什么。 不过眼下却没有时间来想这些,辰兮一面在屋里翻找着东西,一面笑着说:“小鬼头,老实交代,我睡了这几日,你有没有出去骗人惹事儿?” 李夜晴又一下子跳起来,小嘴一撅,嚷道:“姐姐好没良心呀!这几天我一步都没离开过竹林,不是守着姐姐,就是呆在厨房,琢磨着弄点儿什么吃的给姐姐补一补!这不,今日煨了几个时辰的粥,姐姐醒了也不叫我,现在可都凉了,我再热一热去!” 辰兮一把夺过碗来,笑道:“不必不必,我就爱吃冷粥!”拿起勺子唏哩呼噜一通,眨眼间就吃光了,“嗯,好吃,好吃极了!” 李夜晴大喜,眉开眼笑:“可不是吗?这里头有白参、百合和南烛子,大补元气,我翻了好久的医书呢!还有西施舌,这时节按说已经没有了,但我听说这东西煮粥最鲜美,就跟龙少爷提了一句,谁想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捞回来一大堆!我本来打算多做几个小菜呢,偏偏那乌家的讨厌鬼总来厨房捣乱,一日间来了好几回,烦死人了!害得我一点儿兴致也没有了,唉!” 辰兮听着李夜晴絮絮叨叨的话,手里停住了,抬眼看着她:“晴儿,这几日间江南武林会有一场大战,你可知道?” 李夜晴坐下来:“我怎么不知道啊...这是天龙门和诛魔同盟的决战,我已听秦卓然仔细说过了。我还知道现在玉绵山西峰的山坳里,困着一大群诛魔同盟的人,龙掌门怕他们做困兽之斗,又要防备什么‘炸营’,总之这几天已经陆续悄悄开了几道口子,放了些人出来。其中有内外联络的,他们也只做不知,故意给里头的人希望,让他们以为就快得救了。” 辰兮点点头:“穷寇勿迫,围师必阙,用兵之道理应如此。现在天龙门得到了名册,山坳中那些门派凡有愿降者,也就不必遭受灭门之祸了。” 李夜晴道:“是,秦卓然这些日子跟着龙掌门四处奔走,他们见了好些人,也有一些人找上门来,他们一直在谈...姐姐,我在想,这场大战或许最终可以避免!” 辰兮摇了摇头,叹道:“除非所有门派、所有人都对天龙门俯首称臣,否则决战势必要打响。这场大战的象征意义大过于实际,它是一种宣告,也是一种展示。所以有的时候,仗不能不打,不能不胜,胜还要胜得其法。” 李夜晴听得不甚明白,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辰兮接着道:“天龙门此役,除了洞庭龙王率领众人在水中搏杀,还需要至少五路人马。我今天去看了玉绵山的情况,瀑布上游需要有一队人马专门负责看管水路工事,一旦开闸,水势湍急异常,若有人毁坏上游工事,造成洪水泛滥,后果不堪设想。 山顶和山坡上也需要一队人马防范援军,一旦高处被占领,下方的人就成了活靶子,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山坳入口处需要至少两队人马,近处一队,远处一队。此处是援军最易攻击之处,也是里头的人向外逃生的唯一出口,需要层层设防。近处一队可设陷阱,务必死守,远处一队可用阵法,尽量减少伤亡,以逸待劳。 围绕玉绵山西峰外围还需有一路人马,在各条道路上设卡堵截。不可使暗器陷阱,倒要明堵才好,可筑火墙,多置硫磺硝石一类,务必有烈焰冲天、火光夺月之效。五路人马均需有前部和策应,切忌孤军深入,应服从调遣,不可擅自行动,所以五路统领还需指派得力之人。” 李夜晴听得呆住了,愣了半晌,忽然好像反应过来:“姐姐...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告诉龙掌门吗?” 辰兮道:“我知道他一向很有筹谋,只是有时...难免会百密一疏。方才我所说的,你可向秦卓然一一验证,倘或有疏漏之处,你便提醒他吧。” 李夜晴急道:“姐姐怎么不自己去跟龙掌门说?我...我记性不好,秦卓然也是个笨蛋,我们俩肯定会耽误大事儿的!” 辰兮笑了笑,心里明白李夜晴的好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要走了,能再见你一面,跟你道个别,已经很好。” 李夜晴怔住:“姐姐...你要走?去哪儿?还...还会回来吗?” 辰兮微笑着摇了摇头。 李夜晴呆了呆,轻声道:“你不回来了...姐姐,你不要晴儿了吗?也...也不要龙少爷了?” 辰兮站起身来,将几瓶药粉装好,挤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动了动嘴,却没说出话来。 李夜晴也站起来:“姐姐,你还没去向龙少爷道别吧?” 辰兮无力地笑了笑:“不需要。他自然知道我进了竹林,他既能忍得住不出营帐,我怎可再去打扰他?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话音甫落,听得乌惜潺的声音笑道:“断什么?呀,辰兮姐姐这是要走了么?客人要走,我得让夫君来送一送呀!” 只见她半倚在门口撩拨着竹帘,瞅了一眼桌子上的空碗,心情似乎格外愉快。 李夜晴登时火冒三丈,冲过去张嘴便是一连串怒骂。她混惯了市井,骂人的话舌灿莲花,但乌惜潺只是掩口而笑,似看猴戏一般。 辰兮突然扬起手,“啪”地一掌掴在乌惜潺脸上,白皙的面颊登时印出五个青紫指印。 乌惜潺惊愕地瞪着她,辰兮还从没碰过她一下,哪怕是在她气得发抖的时候。 “看来你还是没学乖。”辰兮淡淡说道,抬手“啪”地又是一掌,“我是不是告诉过你,要安分。” 指尖在乌惜潺左臂上轻轻一划,一种奇痒之感刹那间贯穿了小臂。乌惜潺难以忍受,立刻伸手去抓,谁知手臂上的皮肉竟如同被开水烫过,一抓之下,竟掉了一大块皮,鲜红的肉上白点斑斑,令人作呕。 乌惜潺吓得就要尖叫,刚张开嘴,银针的针尖已抵上她的咽喉。 辰兮将手指放在唇上:“嘘——” 乌惜潺奇痒难忍,既不敢抓,又不敢动,更不敢出一声。因为她发现辰兮漆黑的眼睛里,涌动着一股她从未见过的残酷之意,这一刻,她的瞳仁都似乎出现了异色。 辰兮静静等了一会儿,抬手一挥,在乌惜潺的小臂上落下几缕黑色粉末。麻痒之感立时消失无踪,只剩下阵阵钻心的疼痛。 辰兮放开了乌惜潺,淡淡地道:“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折磨人的法子,我多得是。你也很清楚,我为什么一直不曾动你,所以你最好不要让那个理由消失。当好你的贤妻良母,他要是因为你遭受一点痛苦,我就让你,怎么说呢,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回头向看呆了的李夜晴温柔一笑:“好妹子,我去了,后会有期。”身形一晃,消失在门边,穿过忙碌的人群,踏着竹枝飞跃而去。 掠出一段,只听得耳后“咔嚓”“轰隆”几声巨响,似乎是那座最大的营帐轰然倒塌,一声浑厚悲凉的长啸响彻山林。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天涯穷处忆江南(二) 左钰轻摇折扇,面带微笑,轻轻踱着步子,好像在等待远方来的挚友。 显然,他并没身在巫山脚下,水仙门连夜护送进山坳的人也不是他,他甚至从来没离开过方府。 方府大宅依旧金碧辉煌,恢弘气派。尤其是当中这间屋子,风水极好,又装饰得精美雅致,在华丽之中又显出了高贵,实在是很有品位。 这里原本有一个大池塘,现在已经填上,又变成了书房的模样。 这是主人家的书房,可以会客,可以处理公务,也可以闲坐品茶。总之,这是一府之主最常待着的地方,也应当是最舒适、最有气派的地方。 这本是方沈岳的书房,现在却像换了主人。 左钰在窗前悠然伫立,神态谦宁,仿佛更与这贵气之地相称。而他唇边带笑,显然也知道自己的身份。 数月以来,他已经逐渐按照自己的喜好,改变了许多布置,调换了家丁守卫,甚至秘密处决了一批对方沈岳忠心耿耿的家将。 他欣慰地看到,作为方府主人的方沈岳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完全沉浸在江南武林盟主的美梦之中。他日日流连在富丽堂皇的大殿上,俯视着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在他脚下俯首称臣,汇报天龙门是如何一蹶不振,共襄来日整个武林的宏图霸业。 那是一种何等美妙的滋味,左钰也很想品尝一番。 但他知道,越是想,就越要忍。 就像当初方沈岳的隐忍一样。他知道,自己应该比方沈岳忍得更久,忍得更用心,就算一朝得势,也要继续忍下去。 于是,他积极奔走于各大小门派,威逼利诱,为筹建诛魔同盟立下汗马功劳,赢得了姬苏瑶的赏识。 在读懂六瓣水仙的暗示,并成功将连云剑法交到齐麟手中之后,他成为了姬苏瑶的心腹。 再后来,他指挥水仙门伏击张铮,又将乌惜潺带回方府,给了姬苏瑶颠倒黑白的机会。一番游说之下,终令这位掌门夫人对辰兮恨之入骨,心甘情愿成为他们手中的一柄利刃。 这一番心思计较,终于让姬苏瑶放心地把十年生死蛊拿了出来。至此,左钰总算看清了姬苏瑶的全盘计划,深知此等野心,绝非方沈岳之流能够承载。 竖子不足与谋,这位江南武林盟主只是空有世家公子的身份,或许曾经也有些谋略吧,但如今已经完全被胜利冲昏头脑,变成了一个草包。 而他左钰才是值得被姬苏瑶辅佐,最终实现霸业的人。 于是他带着这枚珍奇的蛊毒,再次出入江南各门派,看着一个个权重人物痛苦战栗地匍匐在地。震之以威,诱之以利,让他们在恐惧之余,更有非合作不可的理由。 他自己也在这场无休止的筹谋博弈之中,变得更加精明,更加从容。 与此同时,坐享其成的方沈岳却暴露出越来越多的缺点,已经让姬苏瑶无法忍受。 所以他现在已经被水仙门护送进西山山坳里,跟那一群注定要死的人在一起。作为三军统帅,幻想着能率领诛魔同盟反攻天龙门,做着他最后的美梦。 到了现在,是不是可以不必再忍了? 左钰回身环顾这间几乎已属于他的屋子,微微一笑,不,还需要再忍一下。 有一件事情他还没有搞清楚,他已偷偷做了一个决定,要试上一试。只要此事成功,从今往后,姬小姐应该再也没有牵绊了吧。 他们就可以专心致志,心无杂念,待江南大局一定,就向北方扩张,越过长江,去更广阔的天地! 有姬小姐的睿智,有自己的坚忍,谁能匹敌? 左钰正微笑着,思绪被一阵响动打断。他望向窗外,看见一群守卫正在暮色中激战。 当中被围攻的一道白影飞来飘去,宛如一缕清风,从容游走在三十余人的包围圈中,连兵刃也不曾用。而不远处一个纤瘦窈窕的女子身影,抱臂而立,镇定地环顾四周,并不朝激斗的人群看一眼。 左钰愉快地笑了,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姬小姐如今腿脚不便,当然应该早早搬进方府里来,方便他贴身照顾。 他早已派人清空了她日常居住的别苑,他们扑了个空,自然只能到方府里来找她。所以他特意备下了这些“开胃菜”,欢迎稀客。 左钰看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虽然知道这些守卫绝非杨君瀚的对手,但见他居然剑不出鞘便游刃有余,还是有些意外。又见辰兮淡然自若,目光所及之处,恰是自己事先藏人布机关的地方,心头更是一凛。 “难道...姬小姐的安排另有深意?”左钰的疑惑更浓了,不过不着急,好戏还在后头。 半柱香功夫,一众守卫已尽数躺倒,御鹤剑仍不曾出鞘。便在此时,漫天箭雨突然激射而出,还有十几道灰影夹在箭雨之中,向二人直冲过去。 辰兮微微一笑,早已看准来处,轻身跃起,如飞燕般灵巧穿梭在箭雨中。她抽出腰间软鞭,四面挥扫,又掷出一把银针,针上是极厉害的迷药“不觉晓”,只消衣衫蹭上一星半点,就会令人突然丧失知觉。虽然这一星药力只能维持片刻,但已足够杨君瀚纵身上前,将他们悉数解决。 又过了半炷香功夫,箭雨渐稀,又从四下弹射出许多暗器,银钩铁索,飞刃刺网,层出不穷。辰兮一面游走,一面将各处机关起出,又用言语指引杨君瀚将埋伏着的暗桩一一拔除。 二人配合默契,一炷香后,暗器射尽,院中也已是满地尸首。 辰兮定睛朝前方看了看,对杨君瀚微笑道:“跟着我。”举步迈入五行阵中。 先天河图,后天洛书,阴阳二遁,道法自然,眼前这四象和合阵虽然精妙,但在辰兮眼中还不足一虑。 左钰看着二人一步步走近,暗暗握紧了手中折扇,时候已到。 左钰闭目等待着,好像过了很久,就在他渐渐感到有些紧张的时候——终于,叩门声轻轻响起,雕花紫檀木门上的机簧启动,缓缓打开,辰兮和杨君瀚并肩走了进来。 杨君瀚环顾四周:“原来,寻意一直躲在这里疗伤。” 辰兮点点头:“这里原本有一个大池塘,里面是从百里外清池引来的温泉水,周公子就泡在里面。” 杨君瀚道:“可是现在屋子里并没有池塘。” 辰兮笑道:“那是因为师姐准备了更好的东西招待咱们。” 杨君瀚道:“刚才那些不算?” 辰兮道:“自然不算,方府是武林世家,岂会没有几个武艺高强之人?方才那些,充其量是开胃小菜罢了。” 二人聊着天,仿佛没有瞧见左钰。 左钰也不着恼,抚掌笑道:“说得好,不知二位的胃口如何,接下来还有敝人为二位精心准备的大餐,不知二位能否享用?” 辰兮笑道:“不必客气,方家是高门大户,自然有琼浆玉液,珍馐美馔,我没见过什么世面,正好开开眼界。” 话音一落,自后堂徐徐走出十个人来,安静地站成一排,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就是都穿着一袭黑色锦袍。 辰兮眯起眼睛,眼前这十个人,神情沉静木然,她和杨君瀚迅速对望一眼,脱口而出:“童子!” 一瞬过后,辰兮又是一个激灵:“黑衣人......” 现在他们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天涯穷处忆江南(三) 左钰看着这十个人,好像在欣赏十件艺术品,微笑道:“他们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黑羽,黑夜中的羽毛,是不是很美?” “魏景成...赵云江...”辰兮也将他们一一看过,诚然都是名册上画圈的人,但好像也不全是...她忽然盯住其中一人,依稀认出他是连鼎生身边的近侍,名字好像叫顾离。当初连鼎生带人在天龙门废墟内围堵她和张铮之时,此人便是其中一个。 这样看来,黑衣人的组成很复杂,除了江南各门派中有要紧身份的人,还有一些身手不错的年轻人,姬苏瑶真是用心良苦... “这盘棋,比你们想象的大得多。”左钰轻摇折扇,“姬小姐深谋远虑,江南武林早已尽在掌控之中,四两拨千斤,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呵呵,天龙门那群莽夫,成日里打打杀杀,太粗鲁了,怎能及得上姬小姐之万一?” 左钰笑得十分畅快:“真是美妙的棋局啊,真希望有机会能说与二位细细品悦!只可惜,这样的机会恐怕是很难有了。” 抬手一挥,十道黑影如利箭一般蹿出,直奔辰兮和杨君瀚,一瞬间就将二人冲散在两端。 杨君瀚毫不犹豫,御鹤出鞘,剑尖似游蛇灵转而上,直刺要害,快如闪电。但黑羽的身法十分灵活,力道也很猛实,绝非童子可比,纷纷游走躲避,又迂回缠绕上来。 双方皆有迅雷之势,一盏茶功夫已激斗三十余招。突然“噗”一声轻响,御鹤剑撩破了一人颈侧皮肉,瞬时鲜血狂喷如雾,那人头颅半挂,跪倒在地,终于再无力爬起。 杨君瀚心里清楚,这些人无知无觉,唯有下死手才有效用,自己只有速速解决了眼前这些人,才有余力去救护辰兮。 瞅准一名黑羽,将御鹤剑一横,化剑式为刀式,朝他半腰猛劈过去,直将他身子斩为两截。这人身体炸裂开来,一腔肚肠直喷到了房梁上。 但就在杨君瀚用全力斩杀的这一刻,肩头突然一抖,已有一名黑羽欺近身侧,将手按在他左肩上。杨君瀚向后急退,躲开了他的手掌,幸好他左边身体不剩多少血肉,形同干尸,所以仅这一触之下并未见损伤。但若不是他及时断开接触,后果可想而知。 杨君瀚忍不住回身向辰兮一望,登时悚然变色,只见四名黑羽死死缠着辰兮,饶是她轻功卓绝,每每擦身避过,也只在毫厘之间。 杨君瀚这一分神,颈后一阵细微风动,他急忙回剑划过,使一招“水滴石穿”,剑芒锐力,在当胸犁出一道两寸深的口子。那人“嗬”地一声,上半身几乎翻折断裂,但仍来势不减,拼尽残力一把抓住了杨君瀚的右手腕。 刹那间天旋地转,血气逆流,一股撕裂剧痛侵袭全身,杨君瀚小臂上瞬间绽裂开一道道血口子,鲜血飞射出来。四周黑羽见了这血,身体更加躁动,齐齐贴靠上来。 杨君瀚挥剑砍断那人手腕,脱身出来,连点自己臂上穴道止血。长啸一声,浑身劲力勃发,御鹤剑漫天飞旋。 一时间斗室星光,万千流焕,直令四面八方皆是剑影。锋刃到处,黑羽手足尽断,残肢乱飞。约莫过了一炷香功夫,黑羽渐渐被斩得支离破碎,再难形成攻势。 而杨君瀚自己背上也挨了几掌,寸宽的口子一道道撕裂开来,血流如注,在内力激荡之下,更觉头晕目眩。他极力稳住心神,保持清醒,朝左钰的方向看去。 擒贼擒王,方府之中不知还藏着多少黑羽,他是能控制黑羽的人,必须先解决他。 然而杨君瀚却惊奇地发现,左钰神色轻松得很,丝毫没有当初唐真真那般全神贯注,也看不出正在运力。 又过了许久,六名黑羽终于被尽数砍成碎块,杨君瀚也感到一阵力竭,身子一晃,忙驻剑而立,扭头去看辰兮。 这一看,直看得他目眦尽裂,心上如同被剜了一刀。只见辰兮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像过了大刑,正牙根紧咬,凝神和四名黑羽狼狈周旋。 他没想到她一直不声不响,竟已到了如此艰难的关头。想来她是害怕一出声就会让自己分心,所以强忍痛楚,不曾发出半点声音。如此一想,更加心痛如绞。 此时辰兮空有一身淬毒的银针,奈何黑羽无知无觉,就算全身溃烂,只要一时没化成一滩脓水,就仍能杀人。 杨君瀚再也顾不得左钰,向辰兮纵身过去,突然,围击辰兮的四名黑羽却一齐调头朝他飞冲过来。 杨君瀚一怔,心头顿时一松,如此最好!当下提起御鹤剑,撩开剑势迎了上去。 不料,左钰的身影忽然闪电一般自他身侧擦过,朝辰兮直冲了过去。 杨君瀚脸色剧变,这才反应过来:“糟了!”待要回身去救,却瞬间被黑羽牢牢缠住,再来不及朝辰兮的方向挪动一寸。 杨君瀚悔青了肠子,急得一时间方寸大乱,又被黑羽撕出几条口子。 辰兮见左钰来势凶猛,已心知不妙,只得咬牙避过急攻。只听得“呲”一声锐响,左钰手中折扇的扇骨之中刺出来七柄小刀,宽似韭叶,薄如蝉翼,寒光逼人。 左钰呵呵一笑:“辰兮姑娘,在下这手‘青丝刃’自练成后绝少现于人前,如今用它送姑娘上路,也不算辱没了姑娘。” 辰兮冷冷看着他,没有说话。 左钰也不再说话,转动扇柄,欺身上前。一道道寒芒刺目,七道青丝飞刃旋转翻飞,直叫人眼花缭乱。七柄小刀在左钰手中,竟有如漫天罩下的刀网,上下左右均无破绽,好像任凭身法多么灵活,都无法挣脱。 不过辰兮目力如炬,在青丝刃繁复的缝隙中,一根小小银针悄然射了出去。 左钰并非黑羽,岂能没有知觉? 左钰见到一丝银光,哂笑一声:“雕虫小技!”,挥扇挡开,但却立时变了脸色。 那根银针虽未沾到他皮肉,但一缕极淡的异香却飘散开来,左钰只感到一阵强烈的目眩。 辰兮瞅准时机,挥鞭而上。只是她重伤在身,气息紊乱,身法远不比从前灵活。这一鞭虽然卷住了左钰拿折扇的手,却力道不足,又被他挣脱,只在手腕上留下一圈紫痕。 左钰眼前金星乱冒,凭着听声辩位,将折扇用力一挥。“嗖嗖”两声,两枚青丝刃脱射出去,只听“噗”一声轻响,一枚已没入辰兮肩窝之中。 青丝刃极其锐利,又从她后背穿出,在身体上洞穿一个透明窟窿。辰兮再也忍不住,痛叫一声,翻倒在地。 左钰目不见物,哈哈笑道:“使迷药么?虽然是厉害的迷药,但也太小看了我!” 举起左掌,扇面扫过,登时鲜血飞溅,竟生生切下自己一截指头来。 十指连心,剧痛蚀体,左钰大叫一声,一个激灵,脑中顿时清醒不少,眼前也渐渐看得清。 辰兮心下一凉,左钰此举,正如当日她在这间屋子里自断肋骨。 能对自己下如此狠手,对敌人就更不必说了。 余光一瞥杨君瀚,见他正被黑羽缠得难解难分,伤痛之下血流如注,剑势虽未减弱,但看得出已在尽全力支撑。堪堪自保尚可,待杀尽了黑羽,再来和左钰相斗,就难以为继了。 又一枚青丝刃刺入脚踝,将辰兮钉在了地上。 剧痛钻心,辰兮咬碎牙根,怒视左钰,不出一声。 她总算明白,为何姬苏瑶对丢失名册毫不在意,甚至没有因此改变诛魔同盟的部署,而放任天龙门依照名册去洗牌。 因为名册根本不重要,对姬苏瑶来说,甚至连诛魔同盟都不重要,黑羽才是她最终要得到的东西。 那无数黑羽组成的大军,所到之处,必定寸草不生,无人匹敌。 血洗何处,踏平何处,不过都是姬苏瑶的一句话罢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天涯穷处忆江南(四) 左钰慢慢走到近前,低头看着辰兮。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他还没怎么品尝过,实在是有些美妙。 看着一个刚刚还活蹦乱跳的人,变得毫无还手之力,连生死都由自己决定,这种掌控感,只要尝过一次,就很难不上瘾。 只是以往,即便自己击倒了对手,也不敢这般玩味。迟则生变,自己总是不敢冒一点儿风险,唯恐功亏一篑。 小心谨慎地过了这么些年,如今好像也不必太小心了。 他再次轻轻扬起了折扇,他现在最盼望自己的猎物能开口说上几句话。哀求也好,怒骂也好,冷言冷语也好,哪怕只是几声哭泣,都将如同仙乐一般动听。 但辰兮没有如他所愿,她显然知道他的心思,所以一定不会让他如愿。 她汗透重衣,只是昂起头,平静地迎着青丝刃,甚至没有朝左钰看上一眼。 左钰遗憾地笑了笑。其实也无所谓,只要自己这一扇子挥下去,立马就能看见一幅血肉残肢凝成的美丽图画,足够自己慢慢欣赏。 这是七柄青丝刃合力绘就的图画,自己只在木偶身上试过,还未见过带着颜色的。想来,这会比一堆碎木头要美上千百倍。 左钰转动扇柄——突然间,一种奇异而强烈的感觉侵袭而来。 这种感觉让他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每一次临敌总会产生这样的紧张感,有时甚至会令他感到窒息。然而陌生的是,这种感觉从未如此猛烈而真实,好像在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有一条湿冷的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了。 左钰浑身猛得一抖,他突然明白了这种感觉是什么—— 是死亡...是他从未真正体验过的,死亡来临前的感觉。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剑气从门外劈了进来,一声巨响,木门连着墙壁一齐碎裂,整面墙轰然倒塌。 剑气犹不减其锐意,剑芒卷携着一股雄浑的内力,排山倒海倾压下来,直要将左钰从头到脚劈成两半。 左钰悚然变色,慌忙倒窜出去,横扇当胸抵挡这股劲力。 又一道剑气劈将过来,锐利的寒意透彻骨髓,犹如一千把钢刀,刮着全身的骨头。 左钰急运周身真气护体,他此刻已经顾不上青丝刃了,只有用尽全力防守。 间不容发地,第三道剑气已劈至身前,凌厉无匹,又阴冷如鸷,瞬间刺破了左钰的罩门,真气激荡之下,登时口吐鲜血。 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左钰踉跄着后退,再后退,脸色已惨白如纸。 因为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看见对手是谁。 人未至,剑气已然霸道若此。 片刻过后,龙寂樾提着饮龙剑一步步走进来,剑锋一凝,寒芒爆射,森然盯着左钰,一语不发。 辰兮呆了呆,骤然全身一软,瘫卧在地。眼眶一热,泪水便涌上来。 方才生死之际都不曾有一滴泪,此刻却止不住地哭了出来。 拿到名册之后,龙寂樾在第一时间做了两件事。一是召集各路心腹,用一切可行之法验证名册上所书之真伪,并据此商议对策。二是命风筝密切注意方府各处的动向,看对方何时有所察觉,改变部署,自己也可以随机应变,将计就计。 所以方府别苑之外,一直有风筝在暗中监视。他们知道姬苏瑶已经挪进了方府大宅,但左钰仍然时常派人送来物资,好像这里仍然住着许多人。 就在今日黄昏时分,他们看见一小队身披黑袍的人从里头走出来,安安静静地进了方府的大门。不久之后,辰兮和杨君瀚即来此探查,毫无收获之下,二人又义无反顾地赶去了方府。 风筝立刻将此事汇报给了康铎。康铎听见辰兮居然直接去了方府,心里顿感不妙,隐隐还有一种很不详的预感。 但他吃不准掌门的心思,又见秦卓然等人一直随侍在侧,恐怕说了也是无用。 可是他到底想不通,天龙门已经胜券在握,决战就要打响,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事值得他们二人以身犯险?思来想去,他还是走进了龙寂樾的大帐。 令他完全没想到的是,龙寂樾刚刚听完最后一个字,就发了疯一样冲了出去。 徒留帐中众人面面相觑,秦卓然怒道:“到底还是...还是...唉!” 没有办法,除了稳住玉绵山的局面不能乱,秦卓然和连鼎升立刻调集全部可用之人赶往方府。 此刻,辰兮看着龙寂樾,心里明白,按照这个速度,他应该根本来不及安排后手。这一次和玉绵山下的连环计不同——这一次,他是真的不管不顾了。 原来他有底线,也有软肋。 左钰站定了,暗暗调匀呼吸,冷笑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龙少爷不请自来,在下有失远迎,还望见谅。”手指一捻,空着的扇骨中又刺出两枚青丝刃。 辰兮瞥了一眼,叹了口气,看来这位冠玉居主,还真是不了解龙少爷... 若他满面怒容,青筋暴起,那最多就是怒斥几句;但若只是眉头轻皱,神色淡然,便已然不妙;而当他脸上全无表情,也不说一个字的时候,后果就不言而喻了。 辰兮连忙朝角落里挪了挪,从怀中掏出些药包,低头处理起肩窝和脚踝上的伤口,不打算再多看一眼。 唉...终究是一副血肉模糊的样子,多看一眼,就少吃一顿饭。 少顷,狂风肆意,杀气纵横。 雷霆之怒,遮天蔽日,星斗失色,人世间仿佛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他。 青丝刃一枚接着一枚射出,但都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最后,还嵌着三枚青丝刃的折扇被切得粉碎,扇骨哗啦啦掉在地上,好像它们主人的骨头架子。 一个闷哼,一截断臂掉落,又一声惨叫,一条大腿飞了出去。 一团血肉蜷缩在地,发出阵阵克制不住的痛吟。饮龙剑尖轻轻立在左钰的脑门上,龙寂樾转头望着辰兮:“听说,有一种东西叫人彘,还有一种东西叫凌迟,你想看哪一个?” 辰兮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哪个也不想看,你已断他一双手足,再震碎他筋脉也就是了。弄得到处是血,怪恶心的。” 忽然之间,她看见左钰虽然面如金纸,眸子里却透出一缕诡谲的笑意,好像什么事情终于得逞了。 辰兮心下一怔,尚不及多想,只觉一阵奇异的剧烈疼痛自腹中升腾起来,直窜入心肺。 这是一种绝难忍受的疼痛,辰兮大叫一声,伏倒在地。仿佛有一万只虫子在噬咬五脏,更像是一万把小刀在割着骨肉,简直要把浑身的筋一寸寸剔下来! “当啷”一声,饮龙剑掉落在地。龙寂樾脸色铁青,跪倒在地,全身止不住地剧烈颤抖,嘴角已渗出血来。 左钰扭动着半截身体,哈哈大笑:“凌迟?凌迟?我倒要看看,是谁要尝尝凌迟的滋味儿?——”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天涯穷处忆江南(五) 大门外,天龙门大军压境,已将方府团团围住。然则此地由方家数代经营,四周房舍道路皆设有关隘,明面上的防御工事便有四五层,兼有地道暗桩若干。 诛魔同盟成立之后,作为大本营,又在姬苏瑶的指点之下设置了许多巧妙的机关布防。所以如今的方府,就算不是铁桶一般,也是易守难攻,极难突破。 似龙寂樾这样的高手,独个潜进去倒有可能,大队人马一齐破门而入,却着实要费一番功夫。 眼下天龙门众人就遇到了这个难题,夜色之中几番冲杀,都被对方挡了回来,死伤不少。秦卓然怒极攻心,连命再战。久攻不下之后,又担忧龙寂樾的安危,更加心急,直喊人去弄些火药来,要将这地方全炸个稀碎。 连鼎生冷静得多,急忙拦下。且不说仓促之间去哪里找这么多火药,在这些逼仄的巷道里又怎生做到只炸敌人不炸自己,就怕这等不要命的打法,反而更令龙寂樾身处险境。 康铎带领风筝穿梭在复杂的工事里,已拔除了好几处暗装,此时听闻秦卓然的命令,眼睛一亮:“有火药吗?少些也行!交给我们,带在身上!” 那些房舍、院落、巷道和暗桩,自然只有风筝摸得进去,但他们若行此举,就是随时要和对方同归于尽了。戚进见两个恩人都陷在里头,心急如焚,一早将生死抛却,立刻表示愿随风筝同去。 秦卓然还在犹豫,忽见乱军之中出现一个娇弱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向方府大门跑去,居然是乌惜潺! 他张口欲呼,还未喊出来,却惊见方府的侍卫撤开了一条口子,将乌惜潺放了进去。 秦卓然半张着嘴,一瞬间无数念头疯涌而过。 康铎怒道:“我早说了她有问题,你们只是不信!” 秦卓然一时无措,连鼎生忙道:“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再耽搁下去,一旦这里的消息传到玉绵山,局面就不可控制了!” 众人心头一凛,立即分头行事,又不顾一切厮杀起来。 乌惜潺一路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正看见龙寂樾跪倒在地,一口鲜血喷了出去。她惊呆了片刻,飞扑过去抱住他,哭叫道:“寂樾哥哥,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龙寂樾顾不上回答,更无力推开她,剧痛已经在侵蚀他的意识。 乌惜潺转脸朝左钰怒叫:“你不是说只要听你们的,寂樾哥哥就能大获全胜?现在是怎么回事!你们把他怎么了!” 左钰竭力撑起残躯,阴恻恻地笑道:“你还真是听话呀,龙夫人!看来女人的嫉妒心当真厉害,能一下子把傻瓜变成聪明人,又能让聪明人一下子变成傻瓜!你不该来问我把龙少爷怎么了,而是该问问你自己干了什么,哈哈哈哈!” 乌惜潺一呆,杏目微凝,旋即想起了什么,指着左钰疯狂大叫:“你…你竟敢骗我!你让那郎中给我药丸,说只要吃下去就能让寂樾哥哥回心转意,跟这个贱人永生永世不再相见,那...那竟然是毒药?...可是...可是我已用银钗验过,那东西并没有毒!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左钰哈哈大笑,仿佛要笑断了气:“银钗?…你居然拿银钗去验十年生死蛊,哈哈哈哈!这真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哈哈...实话告诉你吧,那是一颗蜡丸,确无毒性,只不过包裹着一些蛊虫而已,哈哈哈...而且我并没骗你,十年生死蛊种在两人体内,一旦靠近就生不如死,原本还有法子能解,但经过姬小姐妙手改良之后,世上已无法可解,除非一方死了,否则就是永生永世不能相见!十年生死两茫茫,生离之后,只剩死别,我是不是没骗你?哈哈哈哈!” 血滚滚从辰兮口里涌出,好像开了闸门,眼睛和耳朵也淌出血来,剧痛已将她的五脏搅碎。若是寻常伤病,痛到这个程度早已昏厥,但十年生死蛊却偏偏让人清醒。 她蜷缩在地上剧烈颤抖,竟然很想发笑,进而“嗬嗬”笑了出来,还笑出了眼泪。 这相思蛊,逃过了一次,却到底还是逃不过第二次。老天爷真是用心良苦,如此环环相扣、煞费苦心地折磨自己,当真是难为它了... 自己何德何能,能得上天如此眷顾! 龙寂樾伸手去抓饮龙剑,但剑在手中虚握不住,痉挛的手指使不上一丝力道。 乌惜潺拼命拉扯着他,哭道:“寂樾哥哥,咱们快走吧!你离她远远的,你就不疼了!” 杨君瀚嘶吼一声,奋力将最后一名黑羽斩碎。他全身劲力耗竭,一阵虚脱,踉跄着朝辰兮走过来。 十年生死蛊...这几个字,曾经像千斤巨石压在他心上,他为了这东西伤人伤己,一只脚迈进了地狱,但如今一切都是那么可笑。 龙寂樾见他走过来,提起剑尖指着左钰,喝道:“杀…杀了他!” 杨君瀚点点头,将御鹤剑横拿在手,朝左钰当胸一掷。这一掷用尽了全部力气,势如破竹,左钰此刻不能挪动半分,要躲开绝无可能。 但就在剑尖要刺穿他胸膛那一刻,一道红绸飞卷过来,缠住了左钰的身子,将他拖了开去。 众人转头一看,姬苏瑶一袭紫金华衣,坐于镶有木轮的藤椅上,自后堂缓缓出来。她虽下肢残废,但坐在藤椅上,却似端坐宝座的女王,气韵高华,神态雍容。 左钰匍匐在她脚边,大喜过望:“姬小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救我的!你别担心,我虽然受了点伤,但我一定有办法恢复功力,绝对不会影响咱们的大业!咱们今天就把这些人全都解决,永绝后患!哈哈哈!” 龙寂樾突然以剑撑地,用尽全力站了起来,双瞳血红,盯着姬苏瑶:“妖女,你以为用这种破玩意儿,就能左右我?” 乌惜潺拼命抓住他握剑的手:“寂樾哥哥别去!你不是她的对手呀!她...她说不定有解药,咱们求求她!” “滚开!”龙寂樾甩脱她的手,提起饮龙剑,朝姬苏瑶一步步走了过去。 姬苏瑶却并不看他,只牢牢盯着左钰,喝问:“说,你给辰兮吃了什么!” 左钰笑道:“还能是什么,不就是小姐交给我的相思蛊么?” 姬苏瑶手上红绸一紧,厉声道:“那蛊虫乃我亲手培植,岂会不识药效!你看她的样子,像是只中了十年生死蛊么?说,你到底加了什么东西!” 杨君瀚一手抱着辰兮,急忙低头看去,只见她苍白的面色中微微泛起了一丝赤红,心下一阵骇然,慌忙冲着龙寂樾的背影叫道:“先别动手!” 左钰侧头盯住姬苏瑶,缓缓道:“小姐,我一向敬重你,打心眼儿里佩服你,但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所以今天我决定要试一试你,还请你不要生我的气...”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天涯穷处忆江南(六) 左钰皱了皱眉头:“我真不明白,小姐的智计天下无双,你若肯下死手,对面这些人哪个还能活着?但偏偏每一次到了最后关头,你就会放手,又给他们生机...第一回,在天龙门废墟里已经发现了这女人和张铮的踪迹,你明明可以立刻派人杀了他们,永绝后患,却偏要布下水仙门那样大的局,留下许多破绽,这是为什么? 第二回,这女人偷了名册后身负重伤,你知道只要一根手指就能碾死她,但却一直躲在树林里,防备善睐对她下杀手,最后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救走,这又是为什么? 第三回,在西峰脚下,你派去一个小姑娘,你明知那小姑娘绝非杨君瀚的对手,绝不可能杀死他们,却白白浪费了如此绝好的机会。虽然事后你用伏击天龙门的连环计来掩饰,但以我对你的了解,小姐,鱼与熊掌本可兼得,这对你来说并不是难事!” 他牢牢盯住姬苏瑶美丽的双眸,好像要看进去:“小姐,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要的是什么呢?你真叫我越来越看不懂了...所以我很想试一试,看看在你心中,究竟什么最重要...小姐,除了咱们的宏图大业,其他的人和事,不如就不要在意了吧!” “你...”姬苏瑶一时语竭。 一些画面,刹那间在眼前闪回...醉宵阁上初见,冠玉居中再见,方府别苑里的无数次密谈... 这样绝顶聪明的人,是她自己亲手挑选,放在身边的。 辰兮面上赤色更加明显,连目中也泛起红光。姬苏瑶再等不得,手中红绸骤然收紧,灼热的内力打入左钰体内,怒道:“说,你到底给她吃了什么!” “小姐别着急,我这就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的,是不是?”左钰痛苦地哼了一声,神情却又温顺又愉快,“唐真真那小姑娘虽然不济,但总算有一桩好处...她炼成了糖丸儿,嘿嘿,那小糖丸儿...” 姬苏瑶声嘶:“什么小糖丸!” “就是...血珠啊,小姐...”左钰笑得有些陶醉,“那传说中的血珠,竟然真的被我们炼成了...小姐,你让我看噬魂血经,我可没白看,我就从那些残篇里悟到了炼制血珠的方法...唐真真帮了我大忙...这是我给你的惊喜,你喜不喜欢?...我们有血珠了!” 姬苏瑶身子僵直,如同被施了魔咒,一动不动。 杨君瀚也呆立当场,惨然变色,耳边瞬间响起童子稚嫩的声音:“大哥哥,大姐姐,给我糖!给我糖!”...低头去瞧辰兮面容,手指搭在她脉门上一试,突然仰天悲狂大号。 这“血珠”乃是修习噬魂血经的产物。 相传噬魂血经吸人精血,经过一段时间后,再配以药物,便可炼制成一种特殊的丹药,叫做血珠。绿豆大小一粒,即可凝聚百人精血,服下后顷刻融入身体,在筋脉中迅速溶解。过不多久,便会使全身皮肉爆裂,人也就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血珠”不是毒药,却比任何毒药都更可怕。正因它并非毒药,所以无药可解。 这枚“小糖丸”本是流传在巫山派中,关于噬魂血经的众多传说之一。由于噬魂血经一直被封存在“祈星玉璧”内,秘藏于圣泉峰上,十二峰无人修习,所以更无人得见“血珠”真容。就连是否真能炼成血珠,都只是一种猜想。 此刻杨君瀚探过辰兮的脉,只觉她脉息紊乱,有一股劲力在经脉中左突右撞,越来越猛烈,已有爆裂之象,顿知左钰所言非虚。 顷刻间,内心的伤心绝望无法言喻,再说不出一个字,只抱着她仰天嚎哭。 龙寂樾惊恐交集,回身喝道:“你哭什么!她怎么了?血珠是什么!” 乌惜潺眼见姬苏瑶全副精神盯着左钰,急忙爬起来,踉跄着抱住龙寂樾:“寂樾哥哥,别管旁人了,咱们快走吧!快跟我走!” 姬苏瑶转动手掌,缚仙索勒入左钰伤口鲜肉之中,左钰奇痛难当,大叫一声:“小姐又要替她报仇么?...我不是善睐,那血珠不是我放的!” 姬苏瑶目光一寒:“是谁!” “是谁?”左钰呵呵一笑,“是谁,她自己最清楚,小姐一问便知!” 龙寂樾剧痛焚身,见众人反应,已知辰兮除却十年生死蛊之外,另中剧毒,多半命不久矣,提剑指着杨君瀚大喝:“她中毒了么?怎么救她?” 他盼着杨君瀚能说出“姬苏瑶有解药”这六个字,但杨君瀚只是闭目流泪,惨然摇头。 龙寂樾心中一片冰凉,涩声笑了笑:“没救了么?...好,好得很...既如此,还留你们做什么!”提起长剑,朝姬苏瑶和左钰冲了过去。 姬苏瑶抬手一道红绸飞去,卷住饮龙剑,龙寂樾怒喝一声,剑刃一立,登时化出万千寒影。只听“刺啦”一声裂响,缚仙索居然被割开一道口子,龙寂樾冲入漫天红绸之中,狠狠一劈,缚仙索断成两截,飘然落地。 姬苏瑶悚然变色,万想不到,龙寂樾在身中十年生死蛊之后,竟还能使出如此猛烈的力道,竟比当日在玉绵山下更为凌厉! 当下毫不犹豫,手中另一道红绸飞出,连同卷着左钰的身体,一齐朝龙寂樾掷过去。 龙寂樾冷笑一声,握剑的手腕飞速转动,只听得数声短促而尖锐的惨叫,无数片残肉飞出,左钰竟被活生生削成了一副骨头架子。 碎肉落下,骨架倒地,头颅滴溜溜滚到了墙边。 龙寂樾握紧饮龙剑,剑尖刮着地面,一步步走向姬苏瑶。 “这不可能……”姬苏瑶惊呆了,就算内力再深厚的人也抵受不住这些蛊虫的噬咬,她早已在许多人身上试过了。那些苦修了几十年、功力精深之人,一个个都痛得生不如死,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但是眼前的人...他居然还能杀人? 但只有片刻,缚仙索又重新缠绕在白玉般的手臂上,姬苏瑶很快恢复了冷静,定定看着龙寂樾。 乌惜潺深恐龙寂樾这一去凶多吉少,想冲上去拉住他,又不敢靠近,只急得哭叫:“别去!寂樾哥哥…你不要去呀!” “你...你过来......”辰兮的声音极其微弱,“龙...你过来......” “当啷”一声,饮龙剑掉落在地,龙寂樾转过身子,朝辰兮艰难地走过去。 每走一步,身上烈火般的剧痛就加重一分,当他终于走到辰兮身旁的时候,已跪倒在地。 辰兮挣扎着从杨君瀚怀中爬出来,双目赤红充血,不可见物,向前摸索着,终于又被一双手臂紧紧抱住。 耳边响起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告诉我怎么救你...告诉我怎么救你......” 姬苏瑶猛然一凛,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红绸飞出,一声断喝:“把她给我!” 杨君瀚立刻站起来,挡在他二人前面,挥剑相迎。他虽然浑身是伤,但好在没有十年生死蛊的折磨,拼尽残力之下,尚能与缚仙索周旋。 辰兮睁大失明的眼睛,眼前一片血红,眼珠鼓胀,好像马上要脱出眼眶,掉落下来。 她抬手轻轻抚过龙寂樾的脸颊,触手满是濡湿。 辰兮轻轻叹了口气:“你...你不要去找师姐报仇...下毒的人...不是她。” 她很清楚,自己多日以来守着张铮,根本没有出过房门,龙寂樾也下令不许有人进来。屋子里有储备的干粮和水,那都是自己过去存下的,绝对不会有问题。 而自打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自己只吃了一样东西——“这不,今日煨了几个时辰的粥,姐姐醒了也不叫我......” 李夜晴的白粥被她吃得干干净净。 自然,血珠绝不会是李夜晴下的。她没有离开过竹林,没机会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拿到血珠。而且,她和秦卓然两次差点死在姬苏瑶布下的埋伏里,于情于理,都没有理由对她言听计从。 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偏偏那乌家的讨厌鬼总来厨房捣乱,一日间来了好几回,烦死人了!” 第一百七十章 天涯穷处忆江南(七) “你...你答应我,永远不要再追究此事...”辰兮七窍中都喷出血来,身体剧烈抖动,血珠已经开始爆裂,“就这...一件事...你要答应我...不要报仇......” “不,我不答应!” 辰兮虚握住龙寂樾的手指:“忘了...都...忘了...要忘记......” “你敢死,我就把所有人都杀光!” “忘了吧...”辰兮摇了摇头,用最后的力气,慢慢抬起手轻抚他的眉心,那两条倒霉的眉毛果然又打成了结,“都会过去的,就都...忘了吧。” 她还有话没说,还有事要嘱咐,但是幕布已经落了下来,由不得她不退场。 没关系...都交给时间吧... 这些恩怨早已是无解的困局,唯有遗忘,才是一切的答案。 闹剧终于走到散场,辰兮在血泊中笑了,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她整个人软了下去。 一声嚎叫,如同林间受伤的野兽,响彻寰宇,屋瓦梁柱尽皆颤抖。又好像有一个人被活生生地撕裂了,四分五裂,又碎成渣滓,再也拼不好了。 一生一世,永生永世,再也拼不好了。 在这一声嚎叫中,乌惜潺跌坐在地,心神剧震,脑中一片灰蒙蒙,空荡荡,又觉得什么事情仿佛很可笑,竟嘿嘿笑了出来。 越笑越觉得好笑,爬起身来,哈哈大笑,环顾四周,直笑得喘不过气来。晃悠着走出门去,在夜色里渐行渐远,笑声未止,如夜枭鬼哭一般。 姬苏瑶和杨君瀚久斗不下,愈发急迫,大叫道:“再不罢手,她就没救了!” 杨君瀚惨笑一声:“血珠本就无药可救,不必再废话了!”手上不停,又将缚仙索逼退几寸。 姬苏瑶怒道:“没有解药,还有噬血大法!你信我一次!” “信你?”杨君瀚呵呵冷笑,御鹤剑旋转穿刺,攻势更密。姬苏瑶移动不便,一双缚仙索又被龙寂樾斩断了一根,威力大减,渐渐被剑招压制。 突然,缚仙索上力道全无,软软了垂下去,御鹤剑长驱直入,“噗”一声没入了姬苏瑶的肩窝。 杨君瀚怔住,立即停了手。 姬苏瑶凝视着他的眼睛:“信我一次,再不救她,真的晚了!” 杨君瀚心头一动,沉吟片刻,一把抽出长剑,转到姬苏瑶身后,推动藤椅向辰兮走过去。 龙寂樾背对着他们,怀抱辰兮,好像已经无知无觉。 姬苏瑶转动木轮来到跟前,杨君瀚生怕龙寂樾出手阻拦,已经抢先一步,闪身过去点了他的穴道,安抚道:“别急,瑶儿能救她!” 姬苏瑶探身一把握住了辰兮的手腕,手腕上瞬间裂开一条口子,一道血浆破肉飞出。 龙寂樾目眦尽裂,淡淡说道:“好,你们就等着陪葬吧。” 姬苏瑶没有松手。一刻,二刻,时间寸寸流逝,辰兮体内的血越流越多,已在地上摊开巨大的一泓,又溢成数条小溪向屋外流淌去。很快,整个庭院已满是血腥之气。 噬血大法吸到最后,人全身的内力和精血都会被吸得干干净净,变成一张白花花软绵绵的布口袋,死状极其残忍。 但或许这正是化解血珠唯一的办法。 噬魂血经孕育了“血珠”,却又是“血珠”的克星。相生相克,损益平衡,万物生息陨灭之道,原该如此。 辰兮面上赤红逐渐消退,七窍中流血渐止,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缓了许多。又过了一会儿,身子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已恢复了明亮,模糊看去,只见一个鸡皮鹤发之人,正用鸡爪一样的手,牢牢抓着自己的手腕。 那人穿着和姬苏瑶一样的衣服,坐着和她一样的藤椅...这是怎么回事?...辰兮努力凝起精神,定睛再看,突然瞳孔收缩,大惊失色—— 这个形容枯槁,像鬼一样的人,正是姬苏瑶! 杨君瀚全程目睹了姬苏瑶的变化,早已惊呆,颤声道:“你…你……” 姬苏瑶终于防脱了辰兮的手,喘了口气,缓缓转过头看着杨君瀚:“怎么,你不认识我了么?” 举起一双枯瘦的手,在眼前瞧了瞧,柔声道:“是呀,连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你又怎会认得?...你是不是很害怕,也很讨厌我现在的样子?呵呵,是呀,这幅鬼样子,谁能不讨厌呢?连我自己,也恨不得再也别看见——” “见”字一出口,突然双指朝眼窝中插了进去,竟将自己一对眼珠子抠了出来,扔在地上! 三人尽皆震惊。 辰兮“啊”一声惊叫,挣扎着爬起来,扑过去抱住她:“师姐!姐姐!你这是干什么!” 杨君瀚飞快出指点了姬苏瑶的穴道止血,扶住她肩膀:“瑶儿…瑶儿…你……” 姬苏瑶淡淡笑着,哆嗦着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塞在辰兮手里:“吃下去,可抑制蛊虫三个时辰不发作,咱们…该好好说说话了。” 辰兮毫不犹豫,一口吞下药丸:“有话来日再说,先疗伤要紧!”说完便要去推藤椅。 姬苏瑶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你也知道,我这个样子是没有来日了,何必说这些虚情假意的话?...我一生最讨厌虚情假意,却偏偏总要扮作虚情假意...呵呵,命运于我,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摸索着拉起辰兮和杨君瀚的手,微微一笑:“刚才,你叫我‘姐姐’,你唤我‘瑶儿’...真好,我真喜欢听...” 在辰兮手上捏了捏:“你的内力已经被尽数吸出,丹田已空,不要难过,这是好事。师父之所以一直不许你修习本门内功,只浅授招式,就是为着日后废你内功之时不至使你损伤太过。修习本门内功,原就要经历废功这一关,才能彻底打通全身经脉,起到事半功倍之效。从今日起,你将师父所授的赤练玄冥掌口诀再习练一遍,必有惊人所得。” 辰兮道:“别说这些了,武功废了便废了,我不在乎!你先告诉我,噬血大法怎么会让你变成这样?”说着又要去探姬苏瑶的脉。 姬苏瑶皱眉喝道:“师姐的话你怎敢不听?坐下!” 杨君瀚轻轻摇头,示意不必再坚持,辰兮咬牙松开了手,跪坐回去。 姬苏瑶重又牵起二人的手,说道:“你们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何会变成这副鬼样子?呵呵,其实我本来的样子,比这也强不了多少...我从生下来,浑身就长满了一块一块的白斑,眼睛里布满红丝,见不得阳光,如同一个地府送来的鬼婴...他们没有立刻掐死我,只把我扔在野地里,已经很仁慈了。 从记事儿起,我就像野狗一样四处乞食...后来我发现,我可以利用这副鬼样子去吓唬人,那些人越害怕,给的就越多。当然,如果被他们抓住了,打得也就更狠... 有一年冬天,我在一个村子里被当成怪物,捆上石头扔进了河里。冰冷的河水没过我的头顶,我沉在了淤泥里,生死弥留之际,我突然感到十分不甘,我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我还没有真正地活过!上天生就我这副面孔,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受尽万人唾弃,再悲惨地死掉吗? 我拼命地挣扎,总算天不绝我,一个过路的人把我从河里捞了起来。他仔细瞧了我,却并没有厌弃,反而说我根骨很好,让我拜他为师。他说只要我事事听话,就可以重新再活一次。我当时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总算有人肯收留我,我心里欢喜,便跟随他去了。 师父很擅于研制药物,每隔一段时间,他便命我服下一种药丸...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开始变了,你们无法想象那种变化...我的脸,我的身体,全都变了...再也没有那些吓人的白斑,干枯的头发也变得又黑又亮,好像绸缎一样,还有眼睛...眉毛...直到每一根手指,全都变了,变成你们想不出的好看!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美得就像画里的人——不,绝没有画师能画出我的美,最高明的画师也不行!” 辰兮听着,心中隐隐感到十分不妙,一个骇人的事实仿佛就要展现在眼前。 姬苏瑶唇边带笑,缓缓说下去:“那时候,我每日像都活在仙境之中,真想不到,此生竟还能这般重活一次!我尽情享受那些人的目光,男人觊觎我,女人嫉妒我,我那时候不过十几岁而已,真是恶心,真是痛快!哈哈哈哈! 但是...随着年岁增长,武功修为渐深,我发现师父研制的这种药,其实就像罂粟一样,完全是饮鸩止渴。这种药物一直在消耗我的身体,平素有内力支撑,尚能保持稳定,一旦内力消耗超过一定程度,药力就会急速反噬宿主,这副身体也就走到了尽头。 可是,我虽然知道了真相,却已不想回头。只要能这般活着,哪怕只是短暂地活过,我也无怨无悔!为了能继续服药,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师父见我意志坚定,就开始训练我执行任务,而我的表现一直都很令他满意。” 辰兮长叹一声,在她的心里美丑不过是皮囊而已,根本不值得在意,但念及姬苏瑶凄惨的童年,却又不能一言以蔽之。 姬苏瑶又捏了捏辰兮的手:“你也一直在吃师父配的药,是不是?...聪明如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辰兮道:“我...我......” 姬苏瑶笑了笑:“虽然猜到了,却还是不敢相信,是不是?师父去后,你就停止了服药,算来时间也差不多了...难道你没有发现,自己容貌的变化吗?” 辰兮默然,先有黎元修,后有李夜晴,全都盯着自己的脸欲言又止。方才听了姬苏瑶一席话,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不只是容貌,最近一段时间,就连体内浅浅的内力似乎也不受控制,每到情绪剧烈波动之时,便有走火入魔之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天涯穷处忆江南(八) 龙寂樾盯着辰兮的脸,他现在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 当初在玉绵山下,不过数日未见,他已经觉得她好看了许多,乍见她从阵门中走出来,竟宛如一朵出尘的雪莲。当时只道是自己思念太过,又或者太想同她把话说定,从此再不分离。 现在他知道了,并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是辰兮真的在服用一种能改变容貌的奇药。 此刻他重又细细瞧去,发现她眼角处那三颗星辰一样的殷红斑点,已经消失了。 姬苏瑶虽看不见他二人的眼神,却是心知肚明,淡淡笑道:“师父他老人家,既然有能把人变美的药,自然也有能把人变丑的药。你瞧,你服了这么多年的药,还是中上之姿,可见原本是多么美丽...... 你记不记得十三岁那年,你执行任务的时候不慎被金沙迷了眼睛,失明了半年?在那半年之中,为了防止药效相克影响你复明,师父暂时停止了你的换颜之药,结果…结果我们只能躲到人迹罕至的山中居住,因为年仅十三岁的你,已经令人目眩神迷...你的身体还没有长成,还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样,却偏生有一种魔力,让人只要瞧上一眼,就难以自拔... 我原本有些嫉妒,师父早早就让你服药,难道你的美貌真值得这样防备?直到那一回,我看到几个男人一见你之下,即刻尾随在后,歇脚的时候,为了争一个偷看你的位置竟然大打出手,死了两个人。你不过是一个瞎了眼睛的小女孩,竟能让人因你丧命......” 辰兮恍然,依稀记起了那些往事。那一年自己刚出任务,在湘西腊尔山里亲眼见识了苗疆人制蛊,却不慎被发现。寨主见她只是个小女孩,偏巧自己也有一个女儿,于是罕见地大发善心,只命人毁去了她的眼睛。 在那段时间里,她跟随师父和师姐辗转了好些地方。因着眼盲,耳朵格外灵敏,常能听见周遭的衣衫响动之声、脚步声、叹息声、低语声,乃至数场打斗,又有人叫喊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那时候心里害怕,又年幼懵懂,只担心自己是不是从此瞎了,根本不曾留心那些。 真相竟然是这样...虽然那些争斗未必全然是为了自己,可以想见,那其中必定夹杂着许多脸面、意气和执拗,但根源确是为着自己。 “可是...为什么?”辰兮终于问了出来,“若只是为了容貌,一把刀、一剂药,毁去便是,何须如此麻烦?” 姬苏瑶凄凉地笑了笑:“麻烦,你的哪一件事,不是让人费尽心思?你一定试图破解过那药丸的配方,全都失败了是不是?呵呵,南沙参、冰莲、紫河车...还有一味万年难得的魁星朴子草,全是珍稀大补之药...更难得的是,师父将这几十味药小心调和,使损益平衡,这些药嵌合一处,温和滋补又自抑其效...即便聪敏如你,也尝不出缘故...” 辰兮恍然大悟。难怪自己仔细分辨也辨不出其中成分,原来道理并不复杂。 一味药的药效,刚好被另一味药抑制,只能在服下之后的漫长时间里,缓缓释放出来,令人难以觉察。 况且,每次服药都有易偐谨守在旁,想要留下一点粉末也不能够,所以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未能参透其中奥妙。 只是这道理虽然简单,要使几十种珍稀药材互相配合,药效、分量都精准无误,其难度可想而知。又要随着自己身体成长变化,不断调整配方,更加难如登天。 不知赤焰魔君尝试了几千次几万次,才最终为自己度身定制,配成此药。 便如师姐所服之药,在维持美貌的同时耗损着身体,自己所服之药,在减损容貌的同时,却时刻补益着全身经脉。 避高趋下,亢必有悔,损益平衡,果然是最打不破的天道。 姬苏瑶叹道:“怪不得师父令你小小年纪便要服药,容貌倒在其次,只是要从小调理你的身体,让你全身的筋脉、骨骼、血肉都长成难得一见的好资质,将来练什么招式、修什么内功,都会事半功倍,一日千里! ...你是否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体为何如此轻盈灵巧,师父只是传授了你一些呼吸吐纳的法门,你就有了一身绝好的轻功,等闲功夫再也困不住你,难道这不算稀奇?...” 辰兮彻底呆住,她确实从未想过,自己服的药,自己的功夫,自己向来寒热难定的体质,这些事情之间竟有如此深的关联。 可她还是不明白,父亲这样做,说到底是既救了师姐,又真心为自己打算,为什么不能明白告诉她呢? 辰兮小心翼翼地道:“我...我还是不懂......” 姬苏瑶面上忽然涌动着一股悲狂的神色,大笑道:“上苍生就你如此天资,如此根骨,岂能任由你碌碌无为、虚度此生?便当对你百般严苛,千般试炼,让你见识世间险恶,人心丑陋,再遍尝伤痛,斩爱人之情,断友人之谊,就连亲生母亲也是水性杨花之辈,将你生下来,又将你抛弃!人间种种所谓真情,皆是虚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焉能贪恋镜花水月之情?待你斩断七情六欲,看破人事变迁,遍尝生离死别,参透因果尘缘,锻就百毒不侵、金刚不坏之心,到那时,师父和我再将这一切真相告诉你,助你练成神功,恢复你倾城美貌,让你成为人上之人,成为全天下的霸主!” 辰兮听得目瞪口呆。她心念电转,渐渐惊觉,原来发生在自己身上所有的事情,背后都是父亲有意为之... 她缓缓摇头苦笑:“荒谬...好荒谬...什么天降大任,老天爷是什么意思,你们怎么知道?...好荒谬!”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原来,在自己还没有能力选择的时候,已经有人为自己抉择了一生。 “小姐面带星辰,此生注定不凡。” 易偐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他是否早已知道了一切? 姬苏瑶大笑:“哈哈哈哈...你觉得荒谬,可我却为此搭上了一生,这才是真正可笑之处啊!师父收留我的那一年,我九岁,而你才五岁,咱们住在大山的村子里,你牵着我的手叫我‘姐姐’...你叫我‘姐姐’!...从来没有人牵过我的手,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你是我唯一的玩伴,唯一的朋友!为了你,就算让我马上去死,我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我这条命,根本没有人在意,除了师父,除了你! ...但我却不得不刺激你、欺负你,在你面前耀武扬威,抢走你的意中人,再算计你,陷害你,让你遍体鳞伤,再不敢相信任何人! 辰儿...我好难过,我还想听你叫我姐姐,我还想咱们能一起说话,我还想让你的小手牵着我,走过村子里的小路,问我能不能去镇上玩儿...只要一想起那个时候,我就好疼,疼得我受不了......” 姬苏瑶空空的眼眶里流下一道道血泪。 辰兮怔怔看着她,也早已泪流满面。 姬苏瑶忽然紧握住杨君瀚的手,柔声道:“这些话你都懂得,是不是?只因你这一生也是为别人而活,咱们是一样的人,对不对?” 杨君瀚低下头,无法否认。 他全都明白了。姬苏瑶对他的了解,远深于他的想象,而那份情意,正是基于这种了解和共鸣。 根本不是什么刺激的心动和浅薄的偏执。 姬苏瑶的声音又暖又柔:“当年师父命我把你带走,我虽然对辰儿愧疚,但私心里却是很欢喜的。我比她更懂你,更心疼你,像你这样心性自由的人,根本不想受一点束缚,偏又背负了许多使命...你只想挣脱这一切,快活地过一生,咱们两个,多么像啊!...我真的...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实现那些愿望,咱们一起游遍山水,在这世上,痛痛快快地活一遭!...” 她轻柔地婆娑着杨君瀚的手,好像他是刚出生的婴儿,唇边带笑,完全沉浸在幸福的幻想之中。 杨君瀚也轻轻环抱住她,伸手抚摸她稀疏的头发,闭目流下泪来。 他明白得太迟了。 只过了片刻,姬苏瑶又清醒过来,只是好像更加虚弱了,颤颤地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件塞在辰兮手里:“这是...玉髓...你收好......” 辰兮摊开手掌一看,是一方薄薄的玉片,上面好像雕刻着许多花纹和文字,但细细密密看不清楚。忽然脑中一响,脱口而出:“这是‘祈星玉璧’的玉髓?这是...噬魂血经?” 姬苏瑶点点头:“全篇...都在这里了...还没有人...真正见过......” 辰兮还待再问,姬苏瑶又道:“江湖很大...有很多事,你以后会知道的...那本名册上的人,都记熟了么?...好,很好...还有一些人,你慢慢...都会见到的...不要心急......” 辰兮流泪道:“姐姐,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我不想——” 姬苏瑶虚弱地打断她:“我能做的,已经做完...余下的事,你想或不想,都由不得你......” 在杨君瀚怀中微微动了动,笑道:“我这样很难看,是不是?真对不起...最后了,还要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杨君瀚紧紧抱住她:“不,你现在才是最美的,我只恨自己没能早一点看清!” 姬苏瑶一怔:“真的?...” 杨君瀚道:“我何时骗过你!” 姬苏瑶满是褶皱的脸溢出一层红晕,牵动嘴角笑了笑:“好...真好...这样的话...我还能期待...下辈子......” 突然一阵痉挛,全身劲力耗竭,药效疯狂反噬,她整个人迅速干瘪下去。 姬苏瑶干枯的手臂牢牢抱着杨君瀚的身体,指甲陷进他后背的肉里:“来生——来生定要——” 叫声戛然而止,姬苏瑶变成了一具皮包骨,骷髅一样的头软软靠在了杨君瀚的胸膛上。 忆江南·尾记 翌日,在第一缕晨曦照在山坡上的时候,西山山坳里的人们抬头望去,就看见一个人立于崖顶,手里提着一个物件。 站在崖顶的人是龙寂樾,手里的物件是一颗人头。 下方人群一阵耸动,龙寂樾亲自现身,必有大事要做。 难道今日就是决战之日? 人群迅速分开,水仙门众人簇拥着方沈岳来到前头。他立时已得了信儿,决战时刻,三军岂可无帅? 这几日他和山坳中各门派打得火热,大家伙同气连枝,同仇敌忾,立誓要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现下共同杀敌,将来共享荣华富贵。 所以,在从人群后头走到前头的这不到一百步的距离里,他的心脏已经剧烈地搏动起来,浑身的血也开始沸腾,他甚至感到了一阵极度亢奋之中的晕眩。 时候到了,一切就要实现! 然而当他抬起头,真正看着龙寂樾的时候,一下子结结实实地定住了。 龙寂樾手里提着的人头,形若骷髅,但依稀看得出是一个女人。 这女人还很眼熟... 哪怕已经干瘪扭曲得像鬼一样,仍然还能认得出。 人群中也有人认出来了,进而发出一声惊叫。 姬苏瑶的手段他们都不陌生,谁都知道这女人就是方沈岳背后的大树。凡事有她,便无后忧。 此番他们能如此安心地呆在山坳里,还听从方沈岳的号令,无非是知道姬苏瑶在外头。她一定筹谋万全,只待时机成熟便会一举攻进来,到时候他们里应外合,两面夹击,保管使天龙门全军覆没! 但此时此刻,姬苏瑶的人头就提在龙寂樾手中。 单看她这一副形容枯槁的鬼样子,便知生前受到了何等折磨。尚不知这世间有什么功夫毒药,竟能把人折磨成一具骷髅? 龙寂樾提着这颗人头,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淡淡看着众人。 但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谁敢往前一步,谁敢和天龙门为敌,这就是下场。 众人俱都呆立当场,有人已暗暗向后退去。 以姬苏瑶的武功和心智,尚且落得如此,何况自己? 况且,自古出头的椽子都是先烂掉的,谁来当这第一个?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看向方沈岳。 方沈岳半张着嘴,一时没有表情,也没说半个字。 这几日山坳入口处的守备时松时紧,总有一些人能进出其中,传递一些消息。他们知道天龙门也在外头紧锣密鼓地部署,四方游说,威逼利诱。 山坳之中本有得了外头消息,心神动摇之人,只是大伙群情激昂,便不好明说。此刻眼见败象已现,更加心灰意冷,一意生了保命的念头,再无心厮战。 便在此时,龙寂樾手一松,姬苏瑶的头颅凌空落下,在众人面前摔了个粉碎。 方沈岳大叫一声,跌坐在地。又发出数声短促而尖锐的叫喊,急切四顾,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他的手向虚空之中抓落一通,忽然又垂下来,整个人低着头,十分安静。 众人小心翼翼地围拢上去,突然,方沈岳头一抬,向众人“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笑容如同婴孩一般,又娇憨,又肆意。 这神情出现在方沈岳的脸上,直叫人毛骨悚然,泛起一阵恶寒。 远处的山坡上,福长临缓缓转过身离开了,季贤跟在他身边,轻声低语。 此番天龙门绕过大福镖局,直接去和江南各门派谈判,端的是神来之笔。不知他们何以一夕之间洞悉了诸门派的软肋,简直有如神助。 福长临当然不高兴,甚至觉得自己被耍了。 但他同时也明白,形势比人强。天龙门已经势如破竹,胜券在握,现在任谁也没法子阻挡它的势头。 天龙门正在走上坡路,它会逐渐走到峰顶,如日中天。 然后...... 然后当然就是下坡路了。 那时候才是大福镖局的机会,福长临和季贤相视而笑。 山坡上还站着几个人,一直看着龙寂樾。 秦卓然知道,掌门虽然看上去气定神闲,但实则已经千疮百孔。他之所以一直不开口说话,就是怕一出声就会暴露。 他们在方府后头的树林里发现他的时候,他全身的骨肉好像是被搅碎了又捏好的,虽然还是一副人的样子,但一碰就烂。 他们谁也不敢动他,生怕稍一挪动,他会就此殒命。 谁也不知道龙寂樾经历了什么,四周别无旁人,辰兮和杨君瀚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半个时辰前,他们还在方府外头苦战,直闻到方府里飘出来的血腥之气越来越重,心情更加急迫。 便在此时,秦卓然忽然看见有一抹淡淡的身影,好像一片轻纱,悄然落进了方府院墙内。 这一下直叫他暴跳如雷,不晓得这又是哪一路高人,若是方府请来的帮手,那掌门就更加危险。 当下不管不顾,带人猛冲猛打,生死不论。又强攻了半个时辰,终于把方府的家将和守卫杀得干干净净。 众人破门而入,惊见满院鲜血,整座府邸好像被浸泡在一个大血池子里,无数尸体和残肢堆叠漂浮着。这等景象,纵说是修罗地狱也不为过。 众人淌着血水来到书房,这里也早已一片狼藉。地上有许多碎肉和骨架,不知是几个人的,另有一具完整的尸体,不过也比骷髅骨架好不了多少。 除此之外,再无活人。 他们将方府里里外外找了一个遍,最终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发现了龙寂樾。 他闭着眼睛,侧躺在地上,稍稍蜷缩着。 秦卓然靠近时,看到他的睫毛动了动,他知道他们来了。 但是他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继续这么躺着。 他们当然很快就明白,他很虚弱,也很痛苦。 但是秦卓然看着龙寂樾苍白的脸,分明感到,他内心的痛苦远胜于身体。 他好像是一件碎成了千万片的瓷器—— 这一生一世,再也拼不好了。 第一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一) 迎风冒雪,隆冬时节,宋泽一行四人沿着茶马古道,又向西北方向走过千里。 他们途径青唐城到达西海,在千顷碧波中乘船北上,又遇大通山、疏勒南山等昆仑山支脉,层层叠叠,横亘面前。四人翻山越岭,风餐露宿,虽然辛苦,但却也领略到了前所未见的壮丽景色。 这日四人天破晓便起身赶路,至晌午见玉门关已出现在地平线上。 关隘内外,人烟稀少,黄沙千里。宋泽极目望去,只见沙丘尽处,巍峨的山脉高耸入云,白雪皑皑,连绵不绝,直到天边。这等奇幻的景象,大约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 此地干旱少雨,一年中有大半年都在风沙之中,冬冷夏热,昼夜温差也是极大,本不适宜居住。但恰有一条河流自雪山而来,绵延八百余里,冰川水源源汇入其中,直将河流两侧的戈壁滩成了绿洲,便似在万里黄沙中画下一道碧痕,真乃神来之笔。有诗证云: 一湾如月弦初上, 半壁澄波镜比明。 风卷飞沙终不到, 渊含止水正相生。 许多年前,西夏军队占据了雍州和凉州,玉门关所在的敦煌郡也被划归在了西夏势力范围中。又过了几年,整个河西走廊渐渐都在西夏人的统辖之下了。 西夏党项族人在此地建立了王国,称为“邦泥定国”。为和中原王朝形成有力对峙,他们将玉门关的关口又向西迁移了近百里,势力已直逼回鹘人的地界。 不过党项人擅长贸易,头脑灵活,懂得与回鹘人打好交道,岁年重礼,哄得回鹘“喀喇汗”王室颇为受用,对其西迁关口之举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双方摩擦不多。 十余年来,河西走廊诸洲在西夏的治理之下繁荣富裕,少战乱,多安宁,百姓借由来往贸易,皆发了些小财。又因信奉回教,对安拉多有供奉,这些来自民间的金银也都经伊玛目(清真寺院住持)之手,最终汇集到了国主手中,用来扩充军备、收买中原王朝和喀喇汗王朝的官员。 江怀珠将此地的情况述说一番,原本只想简单说几句,但见如烟夫人听得两眼发亮,甚是新奇,便一下子兴致大涨,也不让撒力哈插嘴,自己把敦煌的古往今来讲了一个遍。 宋泽从前只在史书上读过寥寥数语,如今亲见,深深震撼,也听得十分入迷,末了忍不住叹道:“前辈,你...你要是去茶馆说书,一定满座儿!” 江怀珠何等身份,换了旁人听见这话必定要生气,他却哈哈大笑,得意非凡:“是吧!那是当然了!老子干什么事儿都是天下第一,哈哈哈哈!” 如烟夫人嗔道:“真不害臊。” 宋泽勒住马头,远远看去,玉门关乃是几座硕大的方形建筑,耸立在天地之间,好像是上界神仙掷下的几枚骰子。这与他一路之上所想象的玉门关迥然不同。 到得此处,他方觉已经彻底和中原世界隔绝了,所见所闻,尽皆是另一番模样。 所谓雄伟壮丽,并非中原之雄伟壮丽,而是独属于西域的,属于这片大漠冰川之地的雄伟壮丽。 江怀珠回身笑道:“怎么样,此地和江南水乡,很不一样吧!” 宋泽笑着点点头,江南...已恍如隔世。 但有一个人的样子,却依旧清晰。 四人信马穿过城门洞,便出了玉门关,眼前仍是一片粗粝的戈壁滩。江怀珠忽然在马背上探身向如烟夫人低声笑道:“你瞧瞧,前头可眼熟么?” 如烟夫人一怔,望了半晌,茫然摇了摇头:“这西域地界,我怎么见过呢?” 江怀珠笑道:“你不光见过,还来过。” 如烟夫人大奇,正要询问,江怀珠已笑道:“不必问了,再向前走走,你自然记起来了!” 四人又策马向戈壁深处走了一段,饶是在冬季,正午的戈壁滩无遮无挡,仍然干热。四人胯下马匹已经多时未饮水进食,渐渐有些焦躁,纷纷撩蹄垂头,越走越慢。 宋泽道:“前辈,咱们是否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江怀珠却用脚蹬使劲儿一夹马肚子,一骑绝尘跑在前头:“无妨,快些走!前头自有歇脚的地方!” 撒力哈和如烟夫人各自跟上,宋泽到底不忍心,将背上水囊解下来喂马喝了些水,方又追去。 眼看前方尽是长着一丛丛沙蒿和沙棘的戈壁滩,一望无际,撒力哈忧心忡忡。他这一路上,已经被江怀珠各种心血来潮和不计后果折腾得心力交瘁,不知他此番一门心思往沙漠深处钻,又是为哪般。 思前想后,还是大着胆子问道:“江大侠...前头看着没路呀,要是陷在沙子里,或者迷了方向,这可是...可是要人命的!咱们还是走回大路吧,我认得路,沿着矟竿道一直走,再有半个月就能到昆摩城!” 江怀珠嗤笑一声:“半个月?黄花菜都凉了!——哦,你听不懂这个,咳咳,就是说太慢啦!老子带你们抄一条近道,只要三天就能到,哈哈哈,怎么样,厉不厉害!” 撒力哈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三天?” 江怀珠已不再搭理他,凑上去和如烟夫人并肩而行,一叠声笑道:“半个月?哈哈...我可不用半个月,那还不耽误了大事儿吗?再说了,这地方风沙大,早晚又冷,真走上半个月可太辛苦了,你放心,咱们用不了三天就到昆摩!” 撒力哈实在忍不住,朝宋泽翻了个白眼,小声抱怨:“贵人这一路上胡乱耽误的时间,何止半个月......” 话音未落,江怀珠的眼风已飘过来,撒力哈立马双手捧天:“真主啊!请赐予我们平安,愿我们平安到达昆摩,艾里哈木都林俩西!” 其实,宋泽心里也在打鼓,这戈壁滩一望无际,莫说是三天能走到昆摩城,就是能否活着走上三天,都是未知之数。 不过这鼓并没有打多久,众人转过一个沙丘,眼前竟赫然出现了一座高山。 只见山势延绵,山尖直插云端,山壁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小洞窟,其间或悬挂五色帐幔,或有木架滕悌缠绕上下,熙熙攘攘,竟住满了人! 这一景象委实太过震撼,又匪夷所思。 宋泽茫然地环顾四周,见黄沙戈壁犹在,自己并未置身别处,只是这座住满了人的高山却突兀地矗立在天地之间。 滚滚热浪之中,山体似有浮动,其间行走的人和牲畜也似幻似真。撒力哈瞪大了眼睛,恍然喃喃道:“鬼市...蜃楼......” 如烟夫人却露出了笑容,直直看着眼前景象,满含深情地说道:“不,她是真的。” 第二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二) 这地方,越走近,越不真实。直至身处其中,更加如坠梦境。 而且是那种,读了一整晚异域奇谭精怪杂文才会做的梦。 百丈巍峨的山体上,被凿出了大大小小近千个洞窟,其间穿插着复杂的小路和石阶,将洞窟连在一起,上下洞穴之间还悬挂着软梯。洞窟之中或住人家,或供奉着各种神像,还有酒肆茶寮、当铺药铺,全都精致小巧,嵌于石壁之中。 宋泽来到山脚下,抬头望着这些人,觉得他们简直不属于人间。 江怀珠贴近如烟夫人,笑道:“怎样,认出来了吗?” 如烟夫人神情颇有些激动,还有些意味深长,点点头,感激地看着江怀珠:“你是故意的?” 江怀珠笑了笑,不置可否,又转向宋泽,说道:“这地方在玉门关外,乃是西夏“邦泥定国”和回鹘“喀喇汗”王朝的交界。这里头住的既有西夏人也有回鹘人,还有西边的浩罕人、北边的鞑靼人,总之呢,汉人是少之又少。” 宋泽道:“他们...为何要住在山洞里?” 江怀珠瞪了他一眼:“自己想想!” 宋泽一怔,心里嘀咕:“我要是想得明白,还用得着问吗...”又确然不敢再问了。 撒力哈适时凑过来,低声道:“这外头全是沙子,盖不了房子,风大太阳大雪大,总住帐篷也不行,山洞确实是个好地方,只是...”扶了扶帽子,惊叹一声,“只是这也太多了!...怎么有这么多山洞?...沙漠里哪儿来这么多人?” 江怀珠回头:“这算什么,让你们吃惊的事儿还在后头呢。” 正说着,迎面走过来一个穿得五彩斑斓的少女,头发上也用彩绳编了无数小辫子,冲他们甜甜一笑:“客官,买鱼?鱼,新鲜的!” 这少女的汉话不怎么流利,但这两句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宋泽直呆了呆:“鱼...鱼?” 沙漠里居然有卖鱼的,还是新鲜的鱼? 那少女看见宋泽的样子,咯咯笑道:“是鱼呀,鹰鲳、马鲛王...还有虾、贝、螃蟹...咯咯咯,你要什么?” 宋泽完全分不清这少女说得是真是假,那鹰鲳和马鲛王,莫说是在沙漠里,就是寻常河湖里也没有。他生于水乡,从未见过,只听说在海底深处才捕得到。 刚想回答,江怀珠已说道:“我们不买鱼,我们找胖员外。” 少女“哦”了一声,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笑着说:“员外,今天很忙,你们,见不到。”说完这一句,就让开了。 江怀珠也不理会,径直朝前走。 忽然,宋泽听见了“铮”一声轻响,低头一看,一根细细的红线在江怀珠脚下崩断了。这根线细如发丝,断裂时发出的声音也极其微弱,若不是他内力深厚,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绝不可能听见。 不知道这根红线有什么讲究,但那少女的脸色已然变了。显然,江怀珠早已看见了这根红线,而且并没在意,他甚至没有选择迈过去,而是一脚踩了上去。 紧接着,“铮铮”之声不断响起,江怀珠又接连弄断了十几根细如发丝的红线。 这些红线高高低低,横在膝盖到脚踝之间,正常行走之下,无论你的脚抬到什么高度,都一定会碰到。 而江怀珠从红线阵中穿了过去,未有一滞,这些细线一碰到他的衣衫就纷纷断裂。 那少女的眼睛瞪得滚圆,宋泽忽然明白了,这些细细的红线上要么涂满了毒药,要么连接着什么致命的暗器。这样的手段他虽未亲见过,但在江湖上行走了一年,也足可以想见。 但眼下什么也没有发生,断了的红线掉落一地,好像一堆没来得及清扫的垃圾。 与此同时,两侧的商铺和住家之中却响起了一片“乒铃乓啷”的声响,好像每家都有一些东西突然碎裂了,还夹杂一些“啊呀”“哎哟”的人声。 待声响平息了,江怀珠回过头:“愣着干什么,走啊?” 如烟夫人走了过去,宋泽和撒力哈急忙跟上。才走了几步,又见一个男子迎上前来。 他虽身穿西域的棉衣皮毛,颜色却很素雅,腰间还束着鞶革、悬着玉佩,好像汉人装扮,施礼说道:“客官远道而来,可要喝杯茶,歇歇脚?” 江怀珠仍然脚下不停:“不喝茶,我们找胖员外。” 但是他从这人身旁经过之后,却终究停了下来。因为在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张长桌,上面摆了一排茶杯茶碗,里面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刚沏好的茶。 在这张桌子后头,还坐了一个身着胡服的美丽女子,身旁立着一架雁柱箜篌,她正在用纤纤玉指轻轻拨弄着琴弦。 这景象合该出现在茶舍里,但这人一听江怀珠不肯跟他走,竟一瞬间将这副阵仗摆到了他面前。 只是,莫说是一张桌子,就是一百张桌子,只要江怀珠想走,难道还挡得住? 宋泽忍不住上前看了看,只见那些茶杯茶碗全都晶莹剔透,发着琥珀光,竟看不出是何物所制,只觉名贵异常。 果然,任谁要将这一桌子名贵的茶器掀翻砸碎,都会有一点不忍心的。 江怀珠这一停,那人已经彬彬有礼地走到桌旁,微笑道:“客官,这一杯是啮铁兽茶,是以啮铁兽的粪便作肥种植出来,长得极慢,十年方成一株,在巴蜀深山中有一个青衣羌国,这茶便出自那里...这一杯是武夷山母树大红袍,母树只有三棵,一年产的新茶还装不满这只小茶杯......” 这人将长桌上茶一一做了介绍,有豫州的信阳毛尖、徽州的黄山毛峰、潮州的凤凰单丛、南诏的金瓜普洱... 这些名贵的茶种,单只占“新鲜”二字已是难得,每一杯还都是绝无仅有的来历,可谓是这一品类当中极其珍稀的存在。 宋泽出身穷苦,大半不识,听完介绍暗暗咋舌。 忽然又一个机灵:这...这可是在玉门关外的戈壁滩上!若说是在金陵富庶繁华之地,抑或是在京城,或许还可信,但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沙漠里,竟然有这么多稀世罕见的新茶! 江怀珠向身旁的如烟夫人哼道:“说得天花乱坠,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纵说是天上王母娘娘喝的茶,又有谁见过?唬人不打草稿...” 如烟夫人轻声道:“他说得是真的。” 江怀珠立刻噤声了,尴尬地咳嗽两声:“我忘了...你是侯府的小姐,自然识得...” 走上前,拿起一只茶杯放在鼻子前头闻了闻,笑道:“茶是好茶,可惜不是酒,老子只喜欢喝酒,不喜欢喝茶。” 那人露出一丝失望之色。 江怀珠又道:“不过看在你老弟盛情邀请的份上,我就凑合着喝一杯吧!”说完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宋泽吃了一惊,生怕这茶中有毒,想阻止却也来不及了。 但就在江怀珠手里茶杯放回到桌子上的那一刻,长桌上所有茶杯茶碗里的茶水,全都像煮沸了一样,剧烈跳动起来,下一刻,茶杯茶碗尽皆碎裂,茶水四溅飞射,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江怀珠叹道:“可惜啦,可惜啦,这么贵的茶,哎呀!” 宋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却见那人嘴角渗出血来,后退了两步,脸色甚是难看。便在此时,只听得一连串玉珠走盘之音飞速流转,长桌后那弹箜篌的胡服女子十指轮动,清澈响亮的乐声倾泻而出。 江怀珠哈哈大笑,好像觉得什么事情十分有趣,连声笑道:“不错,不错,有点样子了!”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箜篌之声时缓时急,如泣如诉,在这大漠群山的洞窟之中,乐声在石壁间震动回响,仿佛天界梵音传到人间。 宋泽一时沉浸在琴声之中,感受不到一丝杀气,实不知这是何意,难道对方真的是在为他们表演乐曲? 前头的江怀珠动也不动,只轻倚着如烟夫人,歪头朝她低语几句,二人全然像是在欣赏表演的客人。 就在宋泽已经完全糊涂了的时候,江怀珠侧过头来:“先前的丝线是学了墨家机簧之术,只可惜功夫不到,那线也太粗,若是用上天山冰丝,便是不连机簧也能割断人腿。现在这些茶水么,茶里是没毒,讲究在水。” 宋泽惊道:“水里有毒?”话一出口又觉不对,“水”里有毒,不就相当于“茶”里有毒? 江怀珠笑道:“水里也没毒,不过世间有一种音波功,能用音律使水波震荡,猛烈时就犹如一颗水炸弹,照样能把人炸得四分五裂。只可惜此人的功夫又不到家,只能控制茶杯那么多的水,所以她想等我喝茶的时候,趁茶水还在我的嘴里,发动音波功,让茶水把我的脑袋炸开。” 宋泽瞠目结舌,看着长桌上碎裂的茶器,想想方才的经过,不禁失色。 忽又一想,既然茶杯已碎,茶水已干,那这胡服女子此刻弹琴又是为了什么?她的琴声之中分明没有杀气。 江怀珠似乎知道他的疑问,笑道:“现在么,现在她的力气只够对付我一个人,所以她琴弦中的音波功都是冲我来的,旁人自然感觉不到了。” 宋泽再次怔住了。若是这样,此刻江怀珠正在承受着音波功的攻击,但他面不改色,谈笑风生,甚至没有运功抵挡的痕迹。 显然,这音波功的功力在他面前不值一提。但是,面前的胡服女子却并没有停下她的弹奏,她的脸色十分难看,神情却很平静,她似乎已经视死如归,打算不死不退了。 第三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三) 宋泽正想着,突然,一声高亢的琴音冲天而起。那胡服女子奋力一拨,二十三根琴弦一齐震响,宋泽顿时感到一道劲力扑面而来,急忙运功抵挡,又第一时间挡在了撒力哈前面。 但这股劲力却并不太凌厉,近身之后立时便被自己周身勃发的真气驱散了。宋泽一怔,原来这女子音波功的功力当真尔尔。 眼看前头的江怀珠和胡服女子仅三步之遥,只是用衣袖在如烟夫人身前轻扫了一下,好像掸灰一样,显然没受到任何威胁,顿时放下心来。 便在此时,随着这一声琴音,四周围观的人群突然一起朝他们四个人冲了过来,手里举着五花八门的家伙,有菜刀斧头,有铁锨棍子,还有扫把和板凳...... 前后左右的山洞里也源源不断涌出来好些人,头顶上还有顺着梯子爬下来的,更有直接跳下来的,顷刻间将他们四人团团围住。 宋泽一时间眼花缭乱,本能地驭起冰魄游龙,就在要出手的那一刻,一道传音入密钻入耳中:“切勿伤人!” 宋泽一凛,招式急变,一记劈掌顷刻化为出指一点,点中了对方肩窝的中府穴。那人顿时扔掉了手里的剪刀,弯腰咳嗽不止。 宋泽护在撒力哈周围,随手抓落,提起一个个人来扔飞出去,并不伤人,只叫他们不能近身。在这个过程中,他分明感到这只是一群普通百姓,虽然有些拳脚,但杂乱无章,内力修为也十分浅淡。看来方才那布下红线阵的少女,和眼前这一男一女,已经算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了。 江怀珠也护在如烟夫人身旁,只不过他江湖经验老道,一早便已对这些人的能耐心中有数。当下展动身形,如闪电一般穿梭在人群之中,又戳又点,又抓又挠,一下子飞到远处,一下子又蹿回如烟夫人身边,哈哈大笑,玩得不亦乐乎。 直过了一顿饭功夫,江怀珠玩得尽兴了,顿住身形,提气一吼:“行啦,统统住手!” 声如洪钟,直震得土石掉落,周遭众人纷纷捂住耳朵蹲在地上。那胡服女子身旁的雁柱箜篌应声而裂,断为两截,她本人也虚弱地瘫倒在地。 江怀珠看了一眼,歉声道:“哎呀,不好意思,这琴也很贵吧?对不住...咳咳,不过你们这个打法,就是打到明天早上也完不了,我这也是没办法...” 话音刚落,只听上方传来一声清脆的断喝:“何人在此撒野!” 喝问声中,一道锐亮劈将过来,竟是一把弯刀。 这刀以极快的速度旋转着劈向江怀珠面门,因其旋转,便将大半前胸都划进了攻击范围。 江怀珠应变奇速,身子向后一仰,就着弯刀的弧线严丝合缝地绕过半圈,刀锋堪堪蹭过他的胡须。 一招到老,弯刀却未下坠,反而凌空飞起,又飞回那人手中,原来刀柄上还连着一根细细的精钢锁链。 刀还未撤回到手中,那人已将左手的弯刀又间不容发地掷过来,这次直攻江怀珠的下盘。 须知此刻江怀珠上半身还未回正,下半身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躲闪不及,那人也正是算准了这一点。 谁料江怀珠并没移动,而是依次抬起左脚和右脚,正好将旋转着的弯刀放了过去。 在电光火石之间,一应方寸极其精准。外人看来,两柄弯刀接连划过,江怀珠的身子只如一抹影子微微晃动,那刀便如同从影中穿过,没伤着分毫。 不过这一切在宋泽眼中却是正常速度,他清楚地看见了江怀珠躲避两柄弯刀的身法,不禁心中佩服。要躲开这两刀并不难,试问自己也可做到,但要用最小的力气,就着弯刀的走势,在不挪动一寸的情况下完美躲过,属实非常困难。 自己纵使有这样的功力,一时也难有这样的巧思。可见练功虽然不易,临敌的经验却更加难得。 那人两击不中,双刀都回到手中,正要再掷,如烟夫人突然轻声唤道:“锦云......” 那人一怔,手握双刀,向前走了一步。 适才她立于上方一块凸出的石阶上,背后恰有一道阳光照过来,看不清形貌,此时走进阴影里,宋泽方看清楚。原来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穿一身宝蓝色劲装,十分明艳飒爽,混不似这个年岁。 这妇人也定睛看了看,突然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下石阶,来到跟前:“月墨?...你是月墨?” 二十年前,如烟夫人崔月墨被赤焰魔君一掌打成重伤,性命垂危,江怀珠千辛万苦将她带到灵山上,悉心调理,终于慢慢好转。却始终无法治愈赤练玄冥掌留下的创伤,乃至于她每日卯时、未时、亥时三个时辰,全身便如同在沸水中翻煮,痛苦无比。为此,江怀珠取了昆仑山冰川雪窝中的千年寒冰,灌注冰魄游龙的内力,制成一副冰面具,只有靠着这幅面具,崔月墨才能稍稍好过。 十七年前,赤焰魔君寻到了灵山。他自己也因为当年那一掌心绪激荡,引致走火入魔,功力尽毁,还变成了不阴不阳之身。但也正因此,令他于极度悲愤绝望之中悟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突破了赤练玄冥掌的第九重,功力大成。其后乃知,要将这路功夫练到极致,必须经历废功这一关,抛弃所有,破旧立新,从无到有,方至臻化境。 双方交手,江怀珠一时落了下风,又要顾及崔月墨,深感吃力,靠着熟悉灵山地形,二人才勉强逃得性命。 在那之后,江怀珠果断将崔月墨送了出去,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此后每隔几月或几年,便更换一处藏身点,直至十六年后,他终于找到了能彻底消除崔月墨身上毒掌掌力的方法。 在这十六年间,赤焰魔君走遍大江南北,去到江怀珠昔年游历过的每一个地方,暗中探访每一个门派,查找每一个与他结识过的人,以此寻觅崔月墨可能的藏身地点。 岁月悠悠,辰兮便在这段旅途中渐渐长大了。 而这条漫长的逃杀路的起点,就是这片大沙漠中的千山洞窟,这里是崔月墨离开灵山之后,第一个藏身的地方。 赵锦云看着如烟夫人,将她从头到脚望了个遍。当年她脸上总戴着一副难看的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但就是这一双秋水般美丽的眸子,让她过目难忘。 到如今,她仍然能凭着这一双眼睛,认出了十七年后的崔月墨。 赵锦云难以置信地拉着她的手,惊喜万分:“这...这...月墨...你怎么来了?你竟然回来了!”又将她抱起来转了个圈,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如烟夫人也激动得流下泪来,伸手婆娑着赵锦云的头发和脸颊:“是...锦云,我回来了,我回家了!你还好吗?胖大哥还好吗?忠儿呢,忠儿好吗?” 江怀珠咳嗽了一声,女人一见面,就有聊不完的话题,叙不完的旧,必须打断一下。 赵锦云这才正眼去瞧江怀珠,“哦”了一声,说道:“是你啊,你还跟着她呢?变成这样了,刚才简直没有认出来。” 说完这一句,再不看他,又转向如烟夫人,柔声笑道:“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这地方入口隐蔽,不好找,朋友来都是凭暗号,你们这般闯进来,他们还以为是来找你大哥晦气的,这才动了粗,你别见怪呀!” 一叠说着,挽了如烟夫人手臂,沿石阶向洞窟深处走去。 宋泽和撒力哈略有些尴尬,这妇人连江怀珠都不搭理,更别说是他们两个了,这到底要不要跟上去? 江怀珠苦笑一声,似乎是在为女人间的友情挠头,朝他二人招招手:“跟上,咱们去见胖员外!” 宋泽一面走着,一面疑惑:“员外?...这沙漠里有高山已经很稀奇了,山里还有一个员外?” 江怀珠笑道:“员外么,当然是有钱人,有一个大庄园,园子里有山有水,有花鸟鱼虫,飞禽走兽,珍珠黄金,骏马美人,气派得很呀!” 宋泽不知江怀珠是在说笑还是真话。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应当是再稀奇也不为过了,只是他实在想不出,在这万千石壁洞窟之中,如何能有一个大庄园? 江怀珠回头笑道:“谁说庄园一定是在地上?” 第四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四) 宋泽跟着江怀珠一路向洞窟深处走去,这个山洞的确很大,也很深邃,不过要修建一座庄园还远远不够。 洞内空旷得很,既没有商品售卖,也没有生活用品,只有一些石雕零星散布其间,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又走了一段,忽然有一面石壁挡在面前,上面雕刻着许多复杂的花纹。 赵锦云从随身的荷包里倒出三颗药丸,递给如烟夫人一颗,柔声道:“这里头有迷烟,先吃解药。”又摊开手,示意宋泽和撒力哈来拿,显然并没有要给江怀珠的意思。 江怀珠指了指宋泽:“他也用不着,省一颗吧。” 赵锦云一怔,略微打量了宋泽,并没坚持,便只把药丸给了撒力哈。然后抬手按动石壁上的机关,一道石门缓缓开启。 宋泽猛然惊觉,这道石门和乌家庄内如烟阁的石门何其相似,难怪从方才就觉得眼熟,不由得朝如烟夫人看去。 如烟夫人微笑点头,轻声道:“我时常想念这里,就让乌牧远把地窖改成了这里的样子,我住在里头,心里便舒服一些。” 宋泽想起如烟阁里雕梁画栋、金雕玉砌的华丽,好像有些明白江怀珠对庄园的形容了。 他们穿过石门后头长长的甬道,走进一个巨大的木头笼子里,赵锦云关上笼门,摇了摇上头拴着的铃铛。随着一声清脆的铃音,木头笼子突然开始下坠。 下坠的速度不快也不慢,好像有人拉着绳子将他们放了下去。 这一放便是许久,上方光亮渐渐消失,四周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宋泽暗暗提起精神来,黑暗总是令人不安。 在绝对黑暗中,他的五感变得特别敏锐,一些微弱的响动传入耳中,鼻子里闻到了一丝潮湿又香甜的味道,连皮肤也在感受空气中温度的细微变化。 他忽然觉得,就算自己看不见,似乎也不影响判断和行动。如果此刻有暗器袭来,哪怕只是一根丝线,凭着四周气流的轻微扰动,他也能够轻松躲开,甚至还能立刻追溯到暗器的来处。 思绪中,周身内力已经提调起来,沿经络缓缓流走,令身心充盈着气力。耳中传来江怀珠的声音:“藏家密宗,名不虚传,也不枉你小子日夜苦修了。” 宋泽笑了笑,心里也很是畅快。四个月以来,他从初窥门径,到渐渐废寝忘食、欲罢不能,密宗气功真正打通了他全身的经络骨血,使“气”融入到每一寸皮肉之中。 他曾听闻嵩山少林寺中有十八铜人,运起功来金身犹如铜墙铁壁,刀枪不入,只有伤人,不会被伤。想来藏传与汉传佛教之间有许多相通之处,追根究底,二者应是同源。 若说冰魄游龙的心法能够使真气随心意而动,那么藏家密宗气功便能使这股气力充盈全身,变成坚固的遁甲,乃至杀人的武器。 在此之上,密宗武学中所蕴含的广博而精深的佛法,更令宋泽深深着迷。佛家对善恶、因果、聚散、苦乐、生死的探寻和回答,时常在他心中撞响。这与道家心无旁骛、虚静纯一的境界迥然不同,却又在那极深处似有相通。 这些迷茫和顿悟时刻伴随着他,让他时而默默无语,时而欢呼雀跃。用江怀珠的话说,这孩子八成是入道了,至于能否大彻大悟,达到一个全新的境界,还要看他的心志和造化。 木笼在黑暗中下坠了许久,终于落地,宋泽走了出来,眼前豁然开朗。 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江怀珠那句话:“谁说庄园一定是在地上?” 灯火通明的地下城,像一幅绮丽绚烂的画卷,从脚下向无垠的远处延伸,极目望去,竟不见尽头。数不清的殿宇、回廊、宝塔和神像错落有致,其上均覆金箔,镶嵌珠宝,光彩夺目,又以奇花异草和珍稀皮毛装饰,混不似人间景象,直令人恍然如入仙境。 赵锦云引着四人来到一座花园,只见当中有一方精美的石雕喷泉,共有四个泉眼。一个泉眼流淌出鲜奶,一个泉眼流淌出蜜糖,一个泉眼流淌出美酒,一个泉眼流淌出清水。四种水流分别落进四个大池塘里,散发出醉人的香气。池塘边沿栽种着绮丽花草,有几个身披天竺沙丽的美人,或坐或卧,正在花丛中谈笑。 那沙丽只有一层五彩轻纱,薄如蝉翼,自然什么也挡不住。 宋泽早已目瞪口呆,踌躇不前。赵锦云看他面红耳赤的样子,笑道:“小兄弟不必惊讶,也不必害臊。咱们这地方偏僻荒凉,要想活得下去,总得有办法招揽营生。营生多了以后,要想平安,还得有办法让人卖命。” 宋泽听懂了前头的话,但最后一句却听不懂。 如烟夫人也问道:“锦云,这是怎么回事?” 赵锦云见她动问,便解释道:“这些年,这地方多了许多沙匪和马匪,来往的生意人也越发多了,要想守住安稳,就得有肯拼命的人。我们搜罗了一些资质好的年轻人,将他们带到山洞里来,他们一进石门,就会被迷烟弄晕,等醒过来的时候就到了天国仙境。这里有喝不尽的美酒,享用不完的美人,还有他们这一辈子也见不到的黄金珠宝。过了十天半月,待他们沉醉其中,再将他们弄晕了送出去。他们一觉醒来,又回到荒凉的戈壁滩上,就好像做了一场梦。” 江怀珠已经听明白了,说道:“于是你们就跟这些年轻人说,只要乖乖听话,好好练武,让他们杀谁就杀谁,就能再进天宫,而且从此再不离开。” 赵锦云哼了一声,但没有反驳。他们的确是这样培养杀手和死士的。 那些生长于塞外的年轻人,没见过多少世面,单纯又固执,自幼只受到《古兰经》的熏陶,对经文里所描绘的天国景象深信不疑。而这座地下城里的多处布设,都是重现了《古兰经》中提及的神域天国。 经文中仅有只字片语,却能令人浮想联翩,至亲眼见着了这番景象,处处皆有印证。且那绚丽夺目之处,更在想象之外,令人一见之下,实在无法不信,无法不发自内心地向往膜拜。 如烟夫人听完这话,眉头轻轻皱了皱,却没说什么。 可想而知,这些年轻人在享受了天国的富贵舒适之后,再也无法面对往昔贫穷乏味的生活。而这只是第一步,在他们手按《古兰经》,宣誓效忠之后,还会接受长时间严格的训练,在这期间会不断向他们灌输所谓“神的旨意”,坚固他们进天国的信念。 宋泽也没说话。若在过去,他定要仗义执言,辩出个是非对错来,但如今他却明白,万事万物皆有其存在的道理,有的事情明知不对,却也只能静待其自然演变,直至消亡,并非人的意志能随意改变。 哪怕这个人的权势再大,财物再多,武功再高,也难以改变。 第五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五) 四人跟随赵锦云进了一座殿宇,穿过重重回廊,来到一间会客室。室内一应陈设却是严格按照中原汉家的规矩,正对门是一对太师椅和一张八仙桌,两侧是两排官帽椅。太师椅后的长案之上,东边摆放一只花瓶,西边摆放一面铜镜,当中乃是一座时鸣钟,取“东瓶西镜、钟声太平”之意,正是徽州大户人家的讲究。 主客落座之后,赵锦云叫了茶,便和如烟夫人热烈地聊起来,江怀珠根本插不上话,也就没机会介绍宋泽和撒力哈。 宋泽倒并不在意,他很乐见如烟夫人这么高兴的样子。这一路上这位长辈总是温柔平静,哪怕遇上天大的事情,也不见她如何激动,此时却兴高采烈,像个少女一样,眼睛里都放出光芒来,也顾不得礼数,只一味和赵锦云攀谈。 从她们的谈话里宋泽才知道,赵锦云和丈夫都是徽商出身,二十多年前曾随商队来西域贩运中原的丝绸、漆器和珍珠,不想遭遇了一场沙暴,商队尽数丧生,只剩下他们二人。 当时他们还不是夫妻,只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女,身上还剩了些干粮,水囊却早已遗失了。可想而知,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沙漠里,头顶烈日,前后左右皆不辨方向,该有多么绝望。 二人相互鼓励,勉强前行,翻过一个又一个沙丘。就在他们马上要渴死在这片戈壁滩上的时候,上苍再一次眷顾了他们。 在沙漠深处,竟然矗立着一座百年古城。二人颤颤巍巍地靠近,发现斑驳的城墙石壁上,密密麻麻刻着一大篇文字,赫然竟是汉文! 这座古城长年累月受风沙侵蚀,破损不堪,看着没有八百年,也有五百年,原来在他们之前还有汉人来过这里。 文字中说,这片大沙漠名叫塔克拉玛干,在古回鹘语中意为“吐火罗人之地”,而这座城就是由吐火罗人的首领在六百年前所建,乃是首领和贵族的王城,叫做“王治精绝城”。此城曾经繁荣一时,后来却为楼兰国所灭,遗迹残存至今。 楼兰大军来袭之时,精绝城内的吐火罗人曾经殊死抵抗。城外各处的部族同胞接到消息,俱都星夜来援,光是葬身于流沙之中的吐火罗人就有数千之众。他们前赴后继,不顾一切地增援精绝城,团结一心,可歌可泣。 然而结局也相当惨烈,楼兰古国强悍的军队将精绝城彻底围死,又分兵屠杀了城外所有吐火罗人。吐火罗王室眼见回天乏术,宁死不降,在大祭司的带领下,全体王族于城中自焚。 城中百姓纷纷跟随,先杀幼儿,再自尽以追随神主,永登极乐。 楼兰古国在先后占领了精绝、若羌、小宛、且末等多个城池之后,也繁荣了近两百年。但就在某一天,就在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了这一座座空荡荡的城池。 二人读到这里,面面相觑,一时间心潮翻涌,难以平复。那黑云弥天、折戟沉沙的古战场,仿佛就在眼前。 二人接着往下看,文字的最后部分提到,精绝城内藏有吐火罗王室和楼兰贵族留下的黄金珠宝,还将位置都标注得明明白白,说要尽数留给后世有缘人。 二人又对望一眼,此刻他们最关心的倒不是黄金和珠宝,而是城内是否有水源。如此看来,城中人曾经在此地繁衍生息了几百年,肯定不止有一处水源,哪怕百年间地下暗流变动,说不定也还有泉眼能打出水来。 当下振奋精神,入城寻觅一番,果然找到了还未干涸的泉眼,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在那之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二人按照文字所指找到了宝库,挑选最贵重的宝石,尽量多拿了一些。然后二人分头出去寻找人烟,十几天以后,碰见了一伙迁徙中的回鹘人,就此得救。 他们二人也在这个过程中互生情愫,最终结成连理,长居大漠。用精绝城中带出来的财宝起家,又历经许多艰辛和机缘,终于逐渐经营出如今千山洞窟和地下城的模样。 如烟夫人叹道:“锦云,这些往事,连我也是第一次听你说。你和胖大哥的经历,当真是一段传奇。” 赵锦云也叹息一声:“后来我们又多次返回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寻找那座古城,奇怪的是,竟再也没有找到。我们又花了几年功夫向附近的回鹘牧民和往来商队、镖局的人打听,都说没有见过,对于那座六百年前的王治精绝城,他们甚至连听都不曾听过。要不是真金白银拿在手里,我和老胖真要觉得是做了一场梦了!” 如烟夫人道:“也不知那先你们一步到过精绝城的汉人是谁,他既能写下那篇文字,可见对这座古城很是熟悉。不知此人是否尚在人间,若能向他问一问,说不定还能找到...” 赵锦云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说道:“当时我们瞧那些文字,虽然磨损了一些,但依稀能看出是两个人的字迹。先一人书写了精绝城的过往,后一人又添了一段,写明了宝藏所在。而且从字迹的情况看,这两部分差不多是一起写的,也就是说,当时来到精绝城的不止一个人。” 如烟夫人向江怀珠看去,想问问他是否知道精绝城或者楼兰古国的事情,却见他好像神游天外,根本没在听。当下笑了笑,也不再追问,又向赵锦云问起了她的近况。 赵锦云笑道:“如今日子好过了,我和老胖就收留了一些关外的穷苦人,让他们住在山洞里,给他们些营生,南来北往的旅人有看中了这地方,想留下来的,我们也欢迎。他们当中还有一些人是我们从沙漠里救回来的,或者迷了路,或者遇上了沙匪马贼,或者原本就想死...总之,这些人现在也算是安居乐业,都找到了自己的活法,我和老胖能做的,就是守护好这块地方,让这些人不至于再流落到外头去。” 宋泽听了这话,方暗暗点头。难怪上头洞窟里住的那上千号人,各形各色,都像是普通百姓,不是江湖中人。想来他们的粗浅的功夫也都是胖员外夫妇传授的,他们以为自己一行人是来找胖员外麻烦,所以明知不敌,也要各种设卡,再冲上来拼命,如此想来甚是可敬可佩。 赵锦云也询问了如烟夫人自离开西域之后的情况,听完一番讲述,也瞪大了眼睛,长叹一声:“月墨,想不到你的经历比我还曲折...当年你来的时候,老胖不许我多问,你也一直戴着面具,不爱说话,直到江怀珠再来把你接走,我才大约知道了一些事情。真难为你了,整整二十年,受了这么多苦......”说着忍不住红了眼眶。 如烟夫人也眼含泪水,拉着赵锦云的手,微微一笑:“不瞒你说,锦云,这些年我虽然又走过了很多地方,但再也未有一处令我有家的感觉。你...你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好朋友!” 赵锦云激动地握住如烟夫人的手,二人执手相看泪眼。 江怀珠使劲儿咳嗽了几声,大声清嗓子,赵锦云回过神来,狠狠翻了个白眼。纵然江怀珠如今早已是名满天下的怀珠老人,她也仍然像十六年前一样,觉得他配不上崔月墨。 如烟夫人笑着拭了拭泪,问道:“锦云,胖大哥呢?怎么一直不见他?还有忠儿,怎么也不见他?” 赵锦云笑了笑:“他们爷俩,现下都在看美人,顾不上咱们。” “美人?” “苏木塔格家里选亲,待选的新娘子都到了,热闹得很,这种事情老胖是最落不下的,一早就去坐着了。呵呵,走,咱们也去瞧瞧!” 第六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六) 宋泽跟着出了大殿,一路走着,气势恢宏的地下城徐徐展现在眼前。越往深处走,越能感受到明显的分区,有的地方华美绚丽,有的地方奇幻怪异,也有的地方只是西域常见的圆形和方形建筑,透出一种古朴又庄严的神性之美。 宋泽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又在心里暗暗觉得,这座延绵百里的地下宫殿,好像不是赵锦云夫妇凭一己之力就能建造出来,其中所蕴含的深邃的美感,也非寻常人能够把握。 他将心里的疑惑悄悄问了出来,江怀珠听罢,却罕见地没有吭声。又过了许久,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轻声道:“前人...唉,前人啊......” 宋泽很有些讶异,这位向来话痨的前辈,好像从刚才开始就变了一个人,一直恍恍惚惚的,像在想什么事情。 这种情况也发生过一次,就是在他们解决掉丧门飞星的麻烦,沿九江往襄樊去的船上,江怀珠向自己提起藏在灵山无寿宫里的那个神秘的东西:“这东西么...与其说是宝贝,毋宁说是一个诅咒...”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一幅复杂又恍惚的神情。 宋泽想起他当时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想到如今围守在灵山脚下的黑衣人,不禁又为江怀珠暗暗担心起来。他想必是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麻烦,只是一直不肯明说。 他看不得江怀珠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凑上去扯开话题,问出了一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前辈,这地方到底是做什么营生的?” 江怀珠一怔,果然露出了笑容,笑容还有点狡黠,低声道:“营生嘛,就是买卖,卖别人需要的东西,就能赚到钱,越是需要,赚得就越多。所以你说,要做这天底下顶赚钱的买卖,该卖什么呢?” 宋泽苦笑着摇摇头,他要是知道卖什么赚钱,早就不是一介穷书生了。 珠宝玉器,古董字画,盐铁银铜...销魂的身体,长生的仙丹,仇人的性命...这个世上值钱的东西有很多,有的甚至已经不能用钱来衡量,但是这些似乎都不是答案。 江怀珠阴恻恻地笑道:“最值钱的,就是‘需要’本身,特别是将死之人的需要,那种...让人死不瞑目的需要。” 看着宋泽被吓了一跳的样子,江怀珠哈哈大笑,漫声道:“一个人再富有,也有钱买不到的东西,一个人势力再大、武功再高,也总有他杀不了的人,一个人再聪明再努力,也会有一辈子实现不了的愿望...有些事情,就是大罗神仙也办不到,这就是命!只是,即便明知那些东西得不到,事情办不了,可心里的‘需要’却还在,人就会因此痛苦,并且一直被这种痛苦折磨,直到死掉。” 宋泽点点头,他当然明白这就叫做“欲望”,人一旦有了满足不了的欲望,就会像被一把文火烧着,忍受欲念的煎熬。 可想而知,一个人经过了一生的岁月,在临终之时还放不下的欲望,一定是最强烈最深沉的欲望了。 只是,既然这些欲望注定无法满足,还能有什么办法能消除痛苦呢?此地所卖的“需要”又是什么? 赵锦云回过头来看着宋泽,笑道:“小兄弟,这种痛苦虽然无法消除,却能缓解,还能转移。就像今天给儿子选亲的苏木塔格老爷,他的家族祖上很显赫,但却为喀喇汗王室所不容,最终被驱逐。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恢复家族荣光,甚至向喀喇汗王室复仇。为了达成这个愿望,他穷尽了智慧和财富,直到重病缠身,时日无多,还是只能偏居一隅,再也没有指望。” 宋泽道:“那...那他的痛苦要怎么缓解,如何转移?” 赵锦云笑了笑:“苏木塔格虽然要死了,但他还有个儿子,如果能和回鹘贵族结亲,获得部落的支持,或可有卷土重来之日。只是他这一辈子苦心孤诣地筹谋,家底薄了许多,远近部落都知道他家族的事情,谁还敢轻易与他结亲?于是我们邀请了戎卢、渠勒、皮山和乌贪訾四大部落的首领,还有西夜、蒲犁等七八个小部落,说服他们把女儿献出来,按照汉家规矩选亲。自然了,结果已经谈好,只是这一番排场却不能省,不仅关外许多部落首领和贵族都会出席,还有一些关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会到场。这一场仪式做下来,试问谁还敢看轻苏木塔格家族?我们虽然无法让他实现愿望,却能给他一个希望,让他能带着这一线希望,含笑九泉。” 宋泽彻底听懂了,这样的营生,就算让人倾家荡产,只怕也是愿意的。 如烟夫人叹息一声:“欲望带来的痛苦,说到底,其实无关欲望的对象是什么,而是欲望本身。人们终其一生所追求的,不过是最后能够面对自己而已。” 宋泽一呆,进而浑身一颤。 这漫漫路途中,他先领会了清风观的符箓三宗,又修炼白塔寺的密宗气功,可谓集佛道于一身。加之自幼苦读儒学经典,儒释道三家的精义要旨,实俱已充瑽于内,盘绕在心,只是一直不曾细想过。 此刻听了如烟夫人的话,心里猛地一动,便好似在内心深处有个巨大的水球,被人拿着针,轻轻戳了一下。 球破了,思绪翻涌流出,瞬间充满了整个人,好像有一刹那前所未有的通透。 佛家教导人们应当消除欲望,达到“常乐我净”的境界;道家则认为人应当顺应欲望、顺从天性,最终战胜欲望,修成一个虚怀若谷的人;而在儒家经典里,欲望是一种动力,但人欲应当服从于天理,守君子之志,不能肆意妄为。 所以...欲望到底是什么,我们又该如何对待自己的欲望? 这一刹那的通透过后,却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不过,就在刚才的那一刹那,他体内的冰魄游龙、符箓三宗和密宗气功三重真力彼此交融,以冰魄游龙的至寒之力为骨,符箓三宗的柔和之力为血,密宗气功的包罗之力为魂,三者融汇一处,又溢散于四肢百骸。 江怀珠歪头看着他,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他知道,他这个呆徒弟已经不一样了。 前头是一片开阔地,场中搭了一座高台,上下均有挡板,只留出中间一道尺宽的空隙。有一排女子立于挡板之后,在空隙里依次将身体的不同部位展露出来,供夫家品评。 关外部落结亲虽然有自己的规矩,但他们都仰慕向往中原礼仪,自嫌粗陋,所以贵族中渐渐兴起了仿照汉家婚丧嫁娶之礼的风气。若能筹办一场繁琐地道的汉家选亲仪式,显然是极有排面之事。 这场选亲共有五关,最后剩下的女子即为新娘。场中已经坐满了人,高台上的挡板移动,露出女子的脚来,只听一旁的司仪唱道: “第一回,品足——香莲三贵:肥、软、秀,形同莲瓣新月,能立于掌上。上三寸三高三寸三宽白底青花金鱼碗——”话音未落,便有仆人捧上许多只碗,摆放在众女子脚边,“量足!三寸金莲能置于碗内者,中选!” 众女子依次踏入碗内。其实西域部族之女极少缠足,若真按此规矩择选,第一关便要全军覆没。赵锦云事先安排了几家女子穿上特制的绣花鞋,脚掌在鞋内立起,只以前端着地,从外观看便似三寸金莲一般。 这一关没能入碗者退出择选,有两个气性大的女子直接一脚踢翻了碗,转身就走。 挡板上移,司仪接着唱道: “第二回,映手——腕白肤红,指如削葱,甲长五寸,掌纹清晰。上江南贡品素白丝帛——”又有人取了素锦和红泥来,“浸红,印掌!掌脉绵延不断纹、掌面白净者,中选!” 又有几名女子退出择选。 第三回是相面,不施脂粉而如朝霞映雪,形如满月有梨涡两点,唇红润美有芙蕖花香,齿如含贝而外朗内鲜者,中选。 第四回是摆腰,腰骨纤细,款摆杨柳,纤纤随风,盈盈一握,腰细脐圆者中选。 最后一回是扭臀,丰臀显翘,放折扇不掉,浑圆多肉,多子多寿,身姿圆滑如太极图,臀宽多肉者,中选。 过五关者,唯余一女,司仪唱道:“戎卢贵女,年方十七,体貌端庄,天性柔婉,知书识礼,举止得宜,更衣!”有仆从将那女子从高台上搀扶下来,送入室内。 戎卢首领南栋抚掌大笑,朝苏木塔格点头致意,四周各部族首领也纷纷向南栋表示祝贺。这五轮择选,与其说是选新娘,不如说是在变着花地夸赞他南栋的女儿有多么出色。 今天虽然是苏木塔格家族选亲,作为四大部落之首的戎卢首领却像主人一样,众星捧月。不过苏木塔格并不介意,他甚至生怕自己伺候得不够周到,让这位戎卢首领不够尽兴。 因为这是他最后的心力,最后的希望。 看到一切都如此圆满,这位昔日贵族苍老干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歌舞响起,酒肉摆上,场面更加热闹了。有一个人穿过人群向江怀珠走过来,他身材匀称,虽然不太瘦,但也绝不胖。 他用十二万分惊喜的目光看着江怀珠,又看看如烟夫人,张了张嘴,喉头发出一阵嘶鸣,依稀好像是:“你...来...了......” 胖员外并不是个胖子,也许曾经是,但经年累月地操劳下来,再胖的人也会变瘦。他之所以叫“胖员外”,是因为他姓庞,又和蔼可亲,认识他的人开玩笑,叫着叫着也就当真了。 他出生在徽州一个大户人家里,生下来不久就因为深宅内斗被人下了毒,虽然没死,却从此哑了。 从小到大,他经历了无数欺负和嘲笑,很多次想死,但终于又舍不得人间。所以他格外知道一个人在濒死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有些渴望了一辈子的事儿,在那一刻非但不会烟消云散,反而更加清晰,更加强烈。 赵锦云自然挽过丈夫的手臂,对江怀珠微微一笑:“老胖最仰慕江湖中人,他常说自己这辈子能结交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唉,就当他有幸吧,总之你能把月墨送过来避难,是你看得起我们,对我们放心,我也一直...挺感激你的,咳咳。” 江怀珠也咳嗽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向胖员外笑道:“你现在这营生,可不得了,只怕就连喀喇汗那边也得买你的面子吧!” 话音甫落,忽然神色微凝,有一道目光隔着人群从远处投射过来,盯在他们几人身上。 宋泽也感觉到了,顺着目光望去,只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禁脱口而出:“通河大老艄...冯爷?” 第七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七) 那人正是漕帮金城分舵的总舵主冯柏昌,宋泽一行人在金城渡河时,曾搭过他的货船。冯柏昌与宋泽目光一撞,旋即笑了笑,穿过人群走过来。 在他身后还陆续跟上来几个人,个个仪表不俗,庞百青一看,脸色微微郑重起来,又向江怀珠看了一眼。 江怀珠立刻读懂了他的意思,这些人想必来头不小,多半是江湖中人,自己若不想表露真实身份,可要当心了。 几人已来到跟前,庞百青同他们一一拱手见礼。宋泽见这几人打扮各异,中原和西域都有,相同的是,都十分有派头。 冯柏昌的目光从江怀珠身上滑过,落在了宋泽脸上,笑道:“小兄弟,想不到咱们又在这里见面了,真是有缘分呐!” 宋泽笑道:“是呀冯大哥,真是想不到!” 赵锦云眼珠在众人身上转了转,笑道:“几位大人都是我家老胖的老朋友了,许久不见,正该欢聚一堂,开怀痛饮才好!只是今天是苏木塔格老爷家办喜事,几位身份尊贵,不好喧宾夺主,不如请移步阊阖殿,殿内已备下美酒佳肴,让老胖好好招待各位贵客!” 当中一个衣着华丽的回鹘人,用生涩的汉话说道:“好极,好极!” 冯柏昌看着江怀珠:“前辈,当日在船上未曾有幸结识,今日既有缘再会,可一定要给在下这个机会呀。” 江怀珠刚想推辞,冯柏昌已经携过宋泽的手,笑道:“在下与令徒一见如故,还请前辈千万赏脸!” 那回鹘贵族大手一挥:“都去!都去!”说罢当先走在前头。 赵锦云急忙跟上,一路指引。江怀珠眼见此人排场极大,不想给庞百青惹麻烦,暗叹一声,携了如烟夫人也走过去。 众人一路来到阊阖殿,大殿中金碧辉煌,灯火通明,早已摆上各色珍馐,正有美人跪在桌边倒酒。主客落座后,赵锦云一一介绍了几位贵客: 西首第一人便是那衣着华贵的回鹘人,他是有喀喇汗王室血统,由中原皇帝亲封的巴尔喀什郡王,名叫吐尔逊。他下首坐着的两人,分别是“渠勒”和“乌贪訾”两大部落的首领。 西北关外至中亚浩罕汗国之间,约有二十多个部落,他们一面受到高昌喀喇汗王朝的节制,一面也有自己的领地、百姓和牛羊。尤其是戎卢、渠勒、皮山和乌贪訾这四大部落,实力雄厚,连喀喇汗王室也不敢轻易怠慢,反而要多加笼络。所以代表王室的吐尔逊,对这二位部落首领也十分亲热。 另一面东首坐着的便是冯柏昌,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之所以忝居首位,是因为他此番是代表漕帮总舵主寇宗元而来。他下首的三人,依次是西海青唐城主司徒荀,甘州凌刀门掌门凌江潮,和朔方霹雳堂堂主郭旸,均是西北地界有名的帮派。 赵锦云介绍完他们七个人,就到了该介绍江怀珠四人的时候了。冯柏昌忽然接过话头,笑道:“这位宋兄弟我已经认识,只是不识令师尊姓大名,宋兄弟可否为我等引荐?” 宋泽张了张嘴,江怀珠既不是自己的师父,他的大名也不能说出口,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上头坐着的庞百青呵呵笑出几声,摆了摆手,赵锦云忙笑道:“这几位都是我家老胖旧日相识的朋友,并非西域人士,也非武林中人,诸位不识得也便罢了......” 话音未落,冯柏昌已笑道:“不对吧,宋兄弟武艺高强,他的师父必定是前辈高人,岂会不是武林中人?只怕是赵夫人觉得我等蝼蚁之质,不配识得前辈真身了。” 此话一出,其余五人皆脸色微沉。那位吐尔逊郡王虽然还是面带微笑,却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江怀珠——这意思很明白,此刻本王还有耐心等着你,倘若再不说,下一刻就不会有好脸色了。 江怀珠虽然不怕这些人,但还是不愿徒生枝节。他此番借道地下城,一是为了能早几日到昆摩,二是为了如烟夫人能再见昔日好友,实在不便再惹麻烦。 况且,得罪了喀喇汗王室,对庞百青而言绝非好事,自己可以拍拍屁股走了,他们夫妻二人却还要在此地经营下去。 当下淡淡一笑,说道:“既然是前辈高人,多少有点臭脾气。老夫已经多年不过问江湖事了,这回就是带着家人来看看老朋友,既然和诸位有缘,一醉方休也就是了,何必多问?冯舵主,劣徒能入得你眼,是他小子有福气,就让他代替老夫,多敬诸位几杯吧!” 这话已经十分客气,却仍是婉拒,并未透漏自己一星半点的来历。 谁知冯柏昌听完,却是眼睛一亮,笑眯眯地道:“前辈说得好,倒是在下落入俗套了。吐尔逊殿下,这是中原武林的规矩,一个人要是解甲归田了,就不便再深问他的身份来历,咱们不如一醉方休,别辜负今天这良辰吉日!”说罢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在下代表敝帮寇总舵主,敬此间主人,再敬诸位阁下!”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吐尔逊又盯着江怀珠瞧了片刻,点点头,笑道:“好,也好!”端起酒来喝了,又看了看酒杯,“杯子太小,哈哈,换碗来!” 赵锦云大大松了一口气,立即命人换上大碗,又叫了歌舞,离座笑容满面地为吐尔逊倒酒。 众人纷纷举杯同饮,大快朵颐起来。宾主尽欢,果然没有人再来追问江怀珠的身份了。冯柏昌数次离席来和宋泽碰杯,到后来直接坐在了他旁边,把酒言欢,甚是开怀。 宋泽酒量极差,所幸内力深厚,还能保持五分清醒,只见眼前美人蹁跹,灯火摇晃,耳中尽是众人高谈阔论之声,却忽然有一股莫名的孤独感袭来。 酒劲上涌,心头恍惚,更觉孤寂。伸手入怀,轻轻摩挲着那个小锦袋,手指抚摸过上面绣着的“辰”字——不知她现下在何处,江南的麻烦是否已经解决了,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危险,是不是正在赶来关外的路上? 他很想同她说,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呆书生了,他可以保护她,也可以陪她去任何地方。 他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责任要肩负,也没有什么执着的追求,只想永远陪着她,过最简单最平淡的生活。 不过现在么——宋泽看了看正在低声细语的江怀珠和如烟夫人,他们显然也喝了不少酒,心情不错——现在自己能做的,就是照顾好这两位前辈,等着她来...这是她的家人,也就是自己的家人。 眼前越来越迷离,宋泽晃了晃头,站起来,却差一点栽倒。 他暗暗苦笑,自己的酒量果然还是差得可以...... 但是他忽然看见江怀珠也站了起来,一下子靠在了墙上,又伸手去拉如烟夫人,可是手臂却垂了下去。 难道江怀珠的酒量也变差了?竟然变得和自己一样差? 还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宋泽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八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八) 宋泽醒转过来,眼前一片黑暗,闷热异常,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过了一会儿,眼睛逐渐适应了微弱的光线,看见江怀珠、如烟夫人和撒力哈都在跟前,他们四人正蜷缩在一个十分狭小的空间里,三面皆是石壁,只有自己靠着的一侧好像是块木板。 这个小隔间被封得严严实实,看样子最多只能装下两个人,现在却塞进来四个,所以十分气闷,自己方才也是一口气上不来,被憋醒的。 如烟夫人和撒力哈都双目紧闭,呼吸微弱,江怀珠倒是睁着眼,但神情极是疲惫。他一直强提着一丝精神不让自己昏厥,现在看见宋泽醒过来,心里一松,险些晕过去。 其实宋泽昏迷的时间并不长,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发生了许多事。 当时庞百青一看见宋泽躺倒在地,又飞速扫了一眼江怀珠,当即拍案而起。冯柏昌一瞬间已经站在他面前,挡住了去路。另一边,“青唐城主”司徒荀和“凌刀门”掌门凌江潮迅速蹿到了宋泽和江怀珠身边,一个拔剑,一个抽刀,抵在他二人要害处,将他二人控制住了。 原来他们早已计划好一切,分工明确,不给庞百青一点反应的机会。 庞百青脸色铁青,却不敢轻举妄动。赵锦云从腰后抽出双刀,冷冷地道:“冯舵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冯柏昌道:“庞夫人不必惊慌,我们也是一番好意。这位老人家是何身份,你我都心知肚明,刚才他若是随口说一个姓名出来,我还不敢确定,但他却不屑如此。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连应付一下也不肯,哈哈哈,怀珠老人乖戾桀骜,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盛名之下,麻烦却不小,我等愿为员外和夫人分忧,将这烫手的山芋接过来,还请员外和夫人撒一撒手,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赵锦云冷笑道:“我已说了,他们都是老胖的朋友,既然是朋友,有一点麻烦我们也认了。漕帮乃名门正派,难道还觊觎别派的武功秘籍,干起强盗的勾当来了?我不相信这是寇总舵主的意思,恐怕是你冯柏昌想要冰魄游龙,然后自立门户吧!” 冯柏昌哈哈大笑:“庞夫人好生厉害,不愧是庞员外大人的贤内助!只是此番夫人却猜错了,他灵山派的武功虽然厉害,我等却还不至于生抢硬夺。夫人说得对,咱们是名门正派,当然不能任由这等邪功遗祸武林,在下这么做正是奉了寇总舵主的指示。我等把江怀珠带走,不为别的,只要他能当众将灵山上的那件东西焚毁,并自废武功,倘或还有谁学会了冰魄游龙,也一并废去,此事就算了结了。我等自会离去,绝不伤人性命!” 赵锦云眉头一皱:“什么东西?什么邪功?” 那“霹雳堂”堂主郭旸踱步过来,手里一下一下颠着两颗霹雳黑火雷,说道:“庞夫人有所不知,怀珠老人这套冰魄游龙神功乃是化自西域‘摩徯神教’的武功。一百多年前,摩徯教荼毒中原武林,教主座下八大护法分赴各处,先后重创了三十多个门派。那时候,从辽东到江南,几乎没有哪个门派能幸免。他们的武功很是邪门,却也当真不同凡响,那几年中原武林可谓血雨腥风,任谁也逃脱不了。最后,北少林达摩院和龙虎山正一道派联手御敌,终于将这八大护法尽数斩杀,又登高一呼,率众西行出关,最终将摩徯神教彻底剿灭了。” 司徒荀乃是青唐城主,家族世代在西海沿子,显然对这段往事更为了解。他见宋泽已全然失去知觉,便只拿剑尖抵在他胸口,接道:“摩徯教虽然被灭,但是那教主重伤之下却依旧逃出生天。据说他在瓦罕山谷深处躲藏了几十年,苟延残喘,既无法再恢复功力,又不甘心就这么死了。后来么,就在这一代枭雄快要咽气的时候,却刚好有一个人发现了他,所以在临死之前,他就将记录历代教主毕生所学的《摩徯秘典》传给了这个人。江前辈,我说的可有出入?” 江怀珠闭目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赵锦云已经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显然,按照他们几个人的说法,江怀珠就是当年在瓦罕山谷中遇见摩徯教主的人,他后来名震江湖的冰魄游龙神功,便是源自那部《摩徯秘典》。 二十多年前...江怀珠的确到过西域,还遍游雪山大漠,他们夫妻二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同他结识的。 庞百青的脸色也变了。摩徯神教的事虽然在整个中原武林都是禁忌,但在西域却流传甚广。即便神教已经覆灭了一百多年,仍然还有关于它的传说,其中就包括教主的下落,还有那部虚实难辨的《摩徯秘典》。 冯柏昌察言观色,微微一笑:“员外,夫人,难道二位真的从没想过,这位怀珠老人当年不过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少年,怎么几年之间就忽然创出这么一部旷世稀奇的武功来?就连那些享誉百年的世家武学,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短短几年,这关外不毛之地就出了一座能比肩巫山的武林仙山,你们二位,可觉得惊奇?江前辈,你觉得呢?” 江怀珠依旧一言不发。 赵锦云缓过神来,冷笑一声:“这些都是你的猜测而已,况且若真有这种秘事,你们又怎能知道?” 冯柏昌淡淡笑了笑:“庞夫人,灵山再怎么神秘,也属西域地界,他江怀珠再怎么遗世独立,也需要吃喝拉撒。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这西域地界上,还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尊贵的喀喇汗王室。” 庞百青和赵锦云一凛,下意识朝吐尔逊看去。只见他悠闲地喝下一碗酒,又割了一块羊肉来吃,只抬眼看了看他们,淡淡一笑。 渠勒首领哼了一声,说道:“郡王殿下早已派军队包围了这里,谁敢不听话,我们神圣强大的王军就要消灭他!” 乌贪訾首领道:“老胖,咱们是朋友,你和郡王殿下也是朋友,我们不想杀你。你的夫人,很美丽,你的孩子,很强壮,我们也不想杀了他们。你把这老汉和他徒弟交给我们,咱们还是好朋友,回鹘人不会亏待你的!” 赵锦云心电飞转,难道地面上的洞窟真的被喀喇汗军队包围了?怎么一丝消息也没有传下来?要么是这几个人唱的空城计,要么就是...那些能传递消息的人,已被悉数解决了! 如果是后者,那么照时间推算,就是在苏木塔格选亲的时候,地面上的万千洞窟之中正在进行激烈的厮杀——他们都是计算好的! 赵锦云后背发凉,在大漠经营了十几年,她深知这些回鹘人的剽悍和狡猾,更知道喀喇汗王军的厉害。这绝非江湖帮派能够匹敌,无论自己训练了多少杀手,恐怕都无济于事。 况且看江怀珠的反应,这些事情多半是真的... 眼下他们身处地下城,四通八达、易守难攻,吐尔逊一时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才愿意谈谈条件。倘若自己一定要鱼死网破,要付出的代价绝非几条人命这么简单。 实力太过悬殊,无论怎么看,似乎都没有选择。 赵锦云沉默了。 她看见庞百青回过头来,深深望了自己一眼。 那是在王治精绝城的第十六天,他们已经再也找不到一口吃的。那天早上,虚弱不堪的庞百青第三十七次走出了城门,如果再没有收获,他们就要饿死在这座沙漠深处的古城里。 那天早上,他就是这样回头看向自己的。 赵锦云再没有犹豫,双刀飞出,直劈向吐尔逊郡王,她的身体也紧随其后,飞快掠到吐尔逊身前。 擒贼擒王,只要能控制这位郡王殿下,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与此同时,庞百青左拳挥出,猛攻冯柏昌中盘。右手则伸向嘴边,嘴唇覆在无名指的戒指上轻轻一吹。 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顷刻间,十几个训练有素的回鹘青年破门而入。 第九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九) 双刀劈到眼前,虽然快如闪电,但仍然被吐尔逊躲开了。他似乎早有预料,那有些肥胖的身体却很灵活,一下子就向后倒蹿出去,手上还不忘把最后一块羊肉塞进嘴里。 赵锦云牵动精钢锁链,双刀回手,人也到了跟前。手腕一抖,一双弯刀“嗖嗖”旋转着飞出去,一柄在上,一柄在下,将吐尔逊周身罩住。吐尔逊咧嘴一笑,抬起手臂直撞上一柄弯刀,又伸足一踢,拿小腿去撞另一柄弯刀。 只听“呯呯”两声,弯刀好像撞上了什么坚硬之物,弹了开去。原来他衣衫里还贴身穿着一件冷锻甲,此甲乃西夏骑兵所制,轻便柔软又刀枪不入,是党项人特意进献给回鹘王室的珍品。 赵锦云一怔,两击不中,端的棘手。未及再出刀,只觉后背一股劲风,渠勒和乌贪訾二人已双双欺到身后。她连忙分出一柄弯刀,向身后甩出去,一面将另一柄弯刀横在胸前,防备吐尔逊突然反守为攻。 四人瞬间激斗在一处。三个回鹘壮汉拳脚大开大阖,力道刚猛浑厚,赵锦云灵活游走其间,锁链牵着弯刀回旋穿梭。她心思敏捷,知道此刻全副目标应在制服吐尔逊,于是瞅准破绽一统猛攻,那两个首领急于分担吐尔逊的压力,便被赵锦云的招式牵着走,是以她以一敌三,一时也不落下风。 另一边的情况却凶险许多。庞百青被冯柏昌缠得死死,分不出身去营救江怀珠,好在司徒荀和凌江潮二人投鼠忌器,也不敢真的伤了江怀珠和宋泽,唯恐他们师徒俩太过硬气,反而失了转圜余地。所以庞百青在第一时间示意冲进来的杀手,直奔司徒荀二人而去,二人只觉眼前一花,顷刻间就被十几个回鹘青年包围了。 这些回鹘青年目光冰冷,还透出些杀虐的快意,显然是为能多杀几个敌人早日进天国而深感兴奋。司徒荀舞动一柄祖传的七星龙泉剑,剑光耀目,宛若天星,配合着凌江潮的雪域麒麟战刀,如罡风燃木,燎原千里。 这一刀一剑织成了一张网,将他们二人连同江怀珠四人都罩在其中。 然而这张网显然还不够结实。倒不是因为他二人身手不济,这其中却有一个最大的区别——青唐城主和凌刀掌门手里的刀剑,在很多时候并不是用来杀人的。 他们的武功虽然厉害,但一招一式都很有讲究。这种名门正派祖传的剑法和刀法,有时候为了避免过于凌厉,甚至会有意削去招式中狠绝的部分,让整套路数光明正大、进退有度。 而一个杀手出招,唯一的目的,就是杀人。 他们没有顾忌,不讲武德,更不会在乎什么体面。哪怕是用扣瞎对方双眼的法子,只要管用,就无所不用其极。 更重要的是,这些回鹘青年杀人并不是为了钱财,也不是效忠于谁,纯粹是为了自己能进天国。当一个杀手发自内心想要杀人的时候,他就不可能再有什么底线——因为经文中还说了,在战斗中和敌人同归于尽,也能进天国。 现在司徒荀和凌江潮所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群既不要命又不择手段的年轻人。正因如此,以他二人的实力才没有立刻占尽上风。二人小心应对,生怕中了对方什么同归于尽的圈套。 真正令庞百青感到头疼的是霹雳堂堂主郭旸,霹雳堂擅制各种火器,此刻郭旸手里就攥着两颗火雷,不知威力如何,更不知他身上还藏着多少类似的物件。 此刻郭旸也欺身贴靠上来,与冯柏昌一道和庞百青缠斗。庞百青一时竟不敢碰他,唯恐一个不小心,当场开花。 他的担心很快变成了现实。只见郭旸在冯柏昌的配合下,觅见一个空当,手掌迅速在庞百青的肩头按了一下。庞百青本能地运力相抗,肩膀一震,郭旸就势荡开。 下一刻,只听“啪”一声闷响,血花四溅,庞百青的一条右臂飞了出去。 庞百青踉跄了一下,面容扭曲。赵锦云一眼瞥见,惊叫一声,再顾不得其他,拼命朝丈夫靠拢过来。只是她这一分神,吐尔逊抓到机会,一掌拍在她后背上。 赵锦云口吐鲜血,身子向前扑出去,身后两个部落首领“嘿嘿”冷笑着一齐冲上来。她看见丈夫浑身浴血,摇摇欲坠,冯柏昌手上不停,一拳正中他腹部。庞百青又是一个踉跄,依旧未倒。 就在这时,他转过头来,第三次深深看了赵锦云一眼。 电光火石间,赵锦云湿了眼眶,不再管他,掉头朝大殿另一头奔去。 与此同时,一直如老僧入定一般的江怀珠,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向前方吹出了一口气。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好像有一个无形的罩子扣了下来。一股至阴至寒的力道在四面流转,周围正在激斗的司徒荀、凌江潮和一众杀手肢体瞬间僵硬,透骨的寒气袭遍全身。 那些回鹘青年内力较弱,纷纷跪倒在地,面如死灰。司徒荀和凌江潮以兵刃驻地,勉强不倒,急运内力相抗,只觉自己周身的血都要结成冰了。 赵锦云已经冲到大殿另一侧,伸手按动烛台上的机关,江怀珠身后墙壁裂开,露出一个洞口。洞里钻出来一个人,赵锦云大喊:“救他们四个!”那人闻言,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把江怀珠四人推进了洞里。 赵锦云又一刀劈碎了烛台,墙壁合拢,再没有一丝缝隙。 这是她和庞百青精心设计的避难所,洞里头的人日夜等待,就是为了能在关键时刻救他们一命。 很显然,他们已经把这个机会让给了江怀珠。 在昏暗逼仄的密室里,宋泽默默看着江怀珠。他虽然昏迷了,然而不久之前体内三重内力相互融合带来的通透感并没有消失。他周身十二脉正经与八脉奇经俱已畅通,哪怕身体已经失去行动能力,意识深处却依然澄明。 一些言语和声响传入耳中,留存在了他的脑海里。原来江怀珠一直不愿明说的,那件藏在灵山无寿宫里的东西,是一部邪门武功,叫做《摩徯秘典》...他所创立的冰魄游龙神功,其实就是摩徯神教的武功,而名满江湖的怀珠老人,不仅是一个欺世盗名之徒,还是百年前杀人如麻的西域魔教的传人... “这东西么...与其说是宝贝,毋宁说是一个诅咒...” ...... 宋泽倚靠着的木板,外侧只有一层薄薄的石壁做伪装,所以隔音效果并不好,各种声音还是源源不断地传了进来。 他已经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些回鹘青年当然被斩尽杀绝了,庞百青又被炸断了一条腿,力竭而亡,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地下城中还有一些感念庞百青夫妇恩德的人,不顾危险冲进来相救,最终也都被从地面下来的喀喇汗士兵杀掉了。 赵锦云的儿子庞忠也在其中,不过他并没有立刻被杀死,而是折断了手脚,捆了起来。 此刻在阊阖大殿上,赵锦云搂着儿子瘫在血泊里,死死瞪着面前的几个人。 司徒荀喘息着道:“邪功...你们都看见了吧?这分明就是摩徯神教的邪功!” 凌江潮点头如捣蒜,他此刻仍在暗暗运功,驱除体内残留的寒气。 吐尔逊擦了擦手上的血,睨着地上的赵锦云:“密室,怎么开?不说,就炸开!”一面朝郭旸点了点头。 郭旸忙低声道:“郡王殿下,这火雷的威力太大,恐怕会把里面的人炸死...况且,这密室不晓得是否通往别处,还是想办法打开密室的门为好...” 冯柏昌对赵锦云微笑道:“夫人请节哀,员外虽已故去了,令郎却还在,这可是员外大人唯一的骨血,夫人总该为他多加考虑。况且...若在下消息不错,那江怀珠的夫人乃是范阳崔氏,郡王殿下和中原皇室历来交好,我们也不想因此开罪了永璋侯府,所以是一定不会为难她的,这一点,还请夫人放心!” 暗室内,江怀珠看着宋泽,用传音入密说道:“你...都听见了......” 宋泽也看着江怀珠:“前辈,那些事情,我不关心。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有没有办法救一救庞夫人母子?” 第十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十) 江怀珠缓缓摇了摇头:“这不是...普通的迷药...应该至少有三四种东西...分别掺在了食物和酒里...单独一样都是没毒的,但是一起吃下...是我大意了...” 寻常迷药对江怀珠和自己都已经很难起效,宋泽一听,便知他必定所料不错。 当下眉头轻皱,若是如此,这些人显然蓄谋已久,可能从他们踏入西域地界,甚至自从金城渡口分别之后,就已经开始谋划了。 否则以江怀珠的阅历,断不会如此轻易就中了暗算,竟然丧失了反抗能力。 宋泽不由得想起,当初离开凤阳府时,如烟夫人曾说过的话:“...有时候人心之险恶,更胜于武功百倍,就算你武功再高,也难抵暗中的算计。” 他试着运力,丹田之中倒是气量丰沛,手脚却绵软无力,看来这毒性果真厉害。想到江怀珠方才施展的神通,不禁升起一丝希望,问道:“前辈感觉如何?可否再——” 话未说完,江怀珠已摇了摇头,叹道:“刚才那一口气...已是尽了全力...” 宋泽神色黯淡下去,点了点头。江怀珠的确看起来十分虚弱,连以传音入密说话都很困难,更不要说冲出去救人了,自己眼下倒比他还强些。 外头传来庞忠的惨叫,一声接着一声,想是谁踩在了他的断肢上。赵锦云一言不发,几人的声音在不断喝问:“说!密室的机关在哪儿!快说!” 宋泽抬手抚摸墙壁,寻找机关,江怀珠看着他:“你要...出去?...” 宋泽道:“我不能坐视不理。” 江怀珠道:“此门一开...你我都无力应战...你想让他们...白白牺牲么...” 宋泽的手停住:“但让我就这么看着别人为我而死,我也做不到。” 江怀珠叹了口气:“再等一等...这毒不会困你太久...你需要...咳咳...恢复些功力...再...咳咳咳...” 江怀珠咳嗽不止,闭目靠在石壁上,不再说话。 宋泽心里一惊,他这幅样子显然不只是中了迷药,方才那一击好像损耗不小,竟像是受了内伤一般。 惨叫声还在不断传来,一声比一声更惨烈...又挨了一刻,只听赵锦云终于叫道:“够了!我说,我说!” 冯柏昌立命停手,笑道:“夫人请说。” 赵锦云咬牙道:“这间暗室里另有密道,通向...老胖的会客室,你们跟我来!” 几人将信将疑,最后留下郭旸和一些军士看守暗门,其余人押着赵锦云和庞忠离开了大殿。 郭旸自己在墙壁上摸索了一番,也没摸到一丝缝隙,又贴耳听了听,内里也没有动静,看来江怀珠四人当真已从密道逃遁了。 他百无聊赖,绕着庞百青支离破碎的尸体转了几圈,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霹雳堂是名门正派,虽然他从小就子承父业,喜欢钻研火器,但制作出来的东西却不能随意使用。 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能把火药装进暗器里,制作出各种各样适合随身携带、随手使用的小玩意儿,在打斗中轻易就可以炸断别人的手指。 可是父亲和叔伯们知道以后,非但没有惊喜,反而对他严加训诫,再不许他用火药去制作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否则就将他逐出霹雳堂。 他当然害怕了。就这么循规蹈矩地过了很多年,直到长大成人,练得一手好技艺,成为霹雳堂堂主。 终于再也没有人能命令他。 但是这江湖的规矩还约束着他,只要他还以正派人士自居,就不能在交手的时候炸断别人的手指。 他曾经疑惑地问父亲:“为什么那些用刀用剑的人,就可以砍断别人手臂,我却不行?” 老堂主叹道:“孩子,火器的威力太大了,威力越大的东西,越需要约束...刀剑造成的伤口,还可治愈,而火器伤人,往往就活不成了...咱们霹雳堂世代研制火器,就是手握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千万要懂得控制,不可引火焚身呀!” 他当时不懂,现在也不太明白,但他至少记住了,炸断别人手臂的事儿不能常干。所以今日这一战,可谓是酣畅淋漓,他不仅炸断了别人的手臂,还炸断了一条腿,最后直接把人炸死了,真是痛快! 火器不就是用来杀人的么?老堂主曾说过,它们或许该有别的用处——呵呵,什么用处呢?什么用处能比杀人更重要? 郭旸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今日真是痛快!直到此时此刻,他才觉得自己真正成为了霹雳堂的堂主。 身后的墙壁突然“咔嚓”一响,从中间裂开,一个人走了出来。 郭旸猛然回头,就在一瞬间,一只手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年轻面孔,那白净儒雅的脸上,此刻是寒冰一样的神情。 他是怎么...过来的? 这是郭旸脑子里转过的最后一个念头,下一刻,他的脖子已经被拧断了。 大殿里的军士这时才反应过来,挥起兵刃大叫着围攻上来。宋泽足尖点地,身子飘回原处,挡住洞口。然后随手划拨,一掌,一指,触到那一个个冲上来的回鹘士兵。 这些回鹘士兵无不倒飞出去,倒地痛呼。那被触到的位置,俱是一个深深的凹陷,或在胸口,或在头上。 他们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片刻之后又渐渐没了呼吸。 宋泽叹了口气,回身向洞内说道:“前辈,我去找庞夫人,再引开那些人,你想办法带夫人和撒力哈换个地方躲藏,等安全了再逃出去。” 说完也不等江怀珠回话,就朝殿外走去。 他一路摸索着走回会客室,道路七弯八绕,花了好些时间,直到看见前方把守的回鹘士兵越来越多,才知道找对了地方。 宋泽轻身来到近旁,悄无声息地点了几个回鹘士兵的穴道,躲在他们身后挨近了房门,朝里头看去。 这一看,直叫人血冲上脑。 只见赵锦云儿子庞忠的一只右手已经被切下,扔在一边。而那只断手上的五根手指,也已经和手掌分离,甚至连每一根手指上的每一个指节,都是被单独切掉的。 此刻,凌江潮正蹲在一旁,拿着庞忠的左手,那里已经少了两根手指又一个指节。他正在用刀尖,一点一点地剔着他中指的第二个指节。 庞忠已经叫也叫不出来了。他惨白的脸上全是汗水,整个人瘫在地上,随着凌江潮的刀,一下一下抽搐着。 惨叫的人是赵锦云。她被钉在墙上,正发出一声声呜咽的哀嚎,仿佛被刀剔着的人就是她。 吐尔逊和两个部落首领抱臂站在一旁,冯柏昌冷冷地说道:“欺骗我们是愚蠢的,庞夫人,你应该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该付出代价的是你们!”宋泽再也忍不住,一声暴喝,冲了进去。 第十一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十一) 宋泽的闯入,最吃惊的当属冯柏昌。 自从在金城的货船上猜到江怀珠的身份,他便派人直奔京城报知寇宗元。寇宗元当即调遣漕帮遍全境河道、渡口的势力,把近两年来江南发生的事情查了个清楚,又追溯江怀珠一行人的踪迹,从钱塘到敦煌,所遇之人、所行之事,终于确信无疑。 他们知道江怀珠内力深厚,身边徒弟的修为也不容小觑,寻常办法很难一下子将这两人制服。所以在地下城设伏,将几种无毒无色的药粉分别下在菜和酒里的法子,是他们几家精心合计出来,又花了大力气才办成的。 这几种药粉合在一处的毒性甚猛,即便是高手想要恢复行动,总也要两个时辰,若要调动内息、与人交手,则需更久。如今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所以他们并不着急。 万万想不到,这年轻人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克制了毒性,还几乎恢复了全部功力,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不过他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瞬间,宋泽已掠至眼前,使一招“冰壶秋月”,分开双掌,一上一下同时打在冯柏昌胸口和小腹上。 冯柏昌急欲后撤,但随着宋泽手掌挥至,他周身的气息也陷入停滞,竟再无法挪动一寸。只感到一阵排山倒海的力道席卷而来,自己身子一轻,已经飞了出去,就像狂风中的一片枯叶。 冯柏昌胸骨碎裂,内脏从腹部两侧爆溢出来,但却没有多少血流出。只见他通身青白,嘴唇发紫,浑身哆嗦,好像掉进了一个极寒的冰窟窿,全身的血肉都凝固了。一时竟不知他是被打死的,还是被活活冻死的。 众人一时呆住了,俱都有些胆寒。 司徒荀和凌江潮离宋泽最近,对望一眼,突然一齐挥起刀剑劈将上去。这个距离,二人又都使出了看家本领,七星龙泉剑和麒麟战刀划过两道锐亮的光芒,一个刺向宋泽腰间,一个直劈他后背,已经万难躲开。 只是——从二人手腕抬起的时候,宋泽已感受到空气中的轻微扰动,已经知道他们招式的方位和力度。这两招虽然快如闪电,但对宋泽而言还是太慢了,他轻轻侧身,司徒荀的剑就从他腰间滑了过去,凌江潮的刀也劈了个空。 麒麟战刀去势不停,刀锋落下,正砍在直刺而出的七星龙泉剑上。“铮”地一声,龙泉剑险些脱手掉落,司徒荀紧握剑柄,震得虎口崩裂。 二人急忙各自收招,目中皆掠过惊异之色。若说宋泽能躲开这合力一击,已属不易,而他侧身的角度偏偏正好挡住二人的视线,又以身形牵引,令两件兵刃相撞,实在太不可思议。 便好像他全身都长满了眼睛,还能料事如神。 不过他们二人的惊讶也只持续了一瞬间。宋泽伸开双臂,探至身前,一手一个,捏住了他二人的兵刃。然后指间一错,“呯叮”一声,龙泉剑和麒麟刀双双断裂,掉落在地。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这两件兵刃的主人甚至还没有看清楚,就已经彻底失去了兵刃。 司徒荀和凌江潮现在知道应该后退了——不但要后退,还应该拔腿就跑。 然而为时已晚,宋泽松开兵刃的手并没有收回去,而是继续向前,一手一个,抓住了他二人胸口衣襟。然后用力一拉,两个人迎面撞在一起,瞬间血花四溅。 二人嚎叫着捂脸倒地,哗啦啦一阵碎响,牙齿纷纷掉落,鼻子也陷进脸里。 宋泽轻轻皱眉:“我不想这样,但你们行残忍之事在先。以直报怨,以牙还牙,这好像才是江湖规矩。” 转身看向吐尔逊和两个部落首领。 此时他们身边早已站满了冲进来的回鹘士兵,只待吐尔逊一声令下。那渠勒首领却示意吐尔逊不忙,冷笑道:“汉人功夫,花样多,能耐少,回鹘勇士,天下无敌!”说罢抽出腰间一柄英吉沙短刀,一步步朝宋泽走过去。 此人不仅是四大部落首领之中身手最好的,放眼整个西域地界二十几个回鹘部落,也难逢敌手。回鹘人素善争斗,部落之间、与周边外族之间常年征战不断,是以他们的武功基本来源于战场实践,招式简单,杀伤力却很强。 刚才在阊阖大殿上,若不是顾忌赵锦云伤到吐尔逊,时时被她的招式牵着走,断不会如此被动,久斗不下。他心里一直窝着火,此刻正好发出来。 宋泽等他走近,叹了口气,此人虽然参与了整件事,却没亲手折磨杀害过谁。看着他右脚向斜前方跨出一步,屈膝半蹲,左腿挺膝伸直成弓步,左掌摊开护住腹部,同时右手握刀平推出去,再猛地向前一劈。 这一招式下盘极稳,攻守兼备,在对敌时极为实用。宋泽点了点头,并不躲避,那柄英吉沙短刀砍在了他右肩上。 不过立刻就被弹开去... 萨迦密宗气功在体内运转,雄浑的内力化为一道道的“气”充盈于四肢百骸,在十二脉正经和八脉奇经之中流转不息。若说那回鹘郡王身上穿着冷锻甲才使刀枪不能刺入,那此刻宋泽周身勃发的真气,足以令寻常兵刃无法近身。 那渠勒首领呆了呆,又调整姿势,并步靠掌,再一刀挥出。同时闪进到跟前,伸手向宋泽肩头抓落。 这两招当然也落空了,渠勒首领怒吼一声,攻势更猛。 十招过后,宋泽已经看得很明白,这人虽然手持短刀,但所使的并不是刀法,而是以踢、打、摔、拿为主的搏斗术,刚柔并济,虚实结合,的确是战场上的好功夫。 回鹘功夫,路数大抵如此,宋泽已心中有数。当下不再避让,使一招“寒冰溅玉”轻轻一送,将一道至寒真气打入对方左胸的神藏穴中,立时沿足少阴经贯穿了半边身体。 渠勒首领踉跄倒退,面色青灰。宋泽贴身上去拿住了他右腕,生生掰到面前,将那柄英吉沙短刀的刀刃按在了他的脖子上,使的正是回鹘功夫。 渠勒首领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你......” 便在此时,只听一声“住手!我杀了她!” 宋泽一怔,转头看去,却见乌贪訾首领一手揪着赵锦云的头发,一手也将一把匕首横在她脖颈上。 这一瞬间,宋泽仍然缺乏应变经验,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渠勒首领立刻朝他小腹猛踢一脚,宋泽不敢运力伤他,只得挨下,剧痛之下倒退了两步。那人又间不容发举刀直刺他胸口,宋泽侧身避过,又被一记回刀扎进了肩窝。 在这个时刻,他完全没了主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还手,绝不能让赵锦云受伤! 吐尔逊笑了笑,大手一挥,回鹘士兵一拥而上,挥动长矛对着宋泽又刺又踢。 赵锦云忽然对着瘫软在地的儿子大声说道:“忠儿!爹娘给你起这个名字,你可知是为何?” 庞忠气若游丝:“忠...忠诚......” 赵锦云笑道:“不错!做人最要紧的就是一个‘忠’字,要忠于朋友,忠于道义,忠于承诺,忠于自己!你记住了么!” 庞忠努力挪动身子,点了点头。 赵锦云猛地向前一扑,引颈就戮,匕首深深割进她脖颈里。 地上的庞忠眼见母亲如此,呜咽一声,浑身剧烈地一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第十二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十二) 宋泽听见声响,心底骤然一绞,已经隐隐猜到发生了何事,猛地站起来,周身真气勃发,双臂一分,围住他拳打脚踢的回鹘士兵顿时向两侧栽倒。 于是他看见了这一幕:赵锦云喉头的气管被割开,身体还钉在墙上,正以一种十分惨烈的方式扭动着,还未完全断气,但已然无力回天,多挨一刻反而更加残忍。而地上四肢尽断的庞忠早已气绝,那张十七八岁的年轻的脸上,满是泪痕。 宋泽一呆,一瞬间悲痛欲绝,愤怒、伤心、懊悔万种情绪涌上,两行清泪落下,大吼一声,双目赤红,环顾四周。 门外又源源不断涌进来许多回鹘士兵,高举长矛弯刀掩杀过来。 宋泽运起萨迦密宗气功,通身金芒流转,身形幻动,双掌齐出,穿梭于人群之中,将近身之人统统一击毙命。又随手夺了一把战斧,四面挥砍,直杀得血肉横飞,他自己也成了一个血人。 杀了两盏茶功夫,回鹘士兵横尸就地,偌大的会客厅里很快就被尸体堆满了,但仍然有一波接着一波的回鹘士兵冲杀进来。 自古人海战术最是无解,就算人挤人,也是能把人控制住的。任你武功再高,要是前后左右都被挤得动弹不得,也无处施展。 宋泽越来越感到了这个问题,围攻他的圈子越收越紧,虽然他能一掌打死贴上来的人,但那人身后还贴着人,于是尸体也就被不断推向他。 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被压上来的人和尸体彻底埋住。宋泽无法,只有奋力突出重围,朝门外一路砍杀出去。 到了外头,却见满目皆是回鹘士兵,密密麻麻,竟望不到头,好像已经填满了整座地下城。他们一看见宋泽出来,立刻举起兵刃攻杀上来。 只听吐尔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笑道:“呵呵呵,本王带来五千精兵,看你能杀到几时!” 宋泽心下一凉,但眼下已经没有别的办法,除了束手就擒,便只剩殊死搏斗。 况且,自己多杀一刻,江怀珠便多些时间恢复体力,自己能将吐尔逊和这些士兵吸引在这里,江怀珠就更有希望带着如烟夫人和撒力哈逃走。 一念及此,再不犹豫,提调丹田,深吸一口气。三重汇聚的醇厚内力喷薄而出,冰魄游龙的招式随心变化,风起云涌,如霜雪,如雷电,又如这天地间亘古不变的精魂之气,大象无形,却又无处不在。 四面八方的回鹘士兵如潮水一般涌上来,一批杀尽,顷刻又满,源源不绝。宋泽脚下又垒起高高的尸山,尸体滚落下去,又有数不清的士兵踩着尸体攀上来。 一刻,二刻,三刻...他还在拼命杀人,可那杀不尽的回鹘士兵仍然一刻不停歇地往上冲。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有一辈子那么长,宋泽渐渐感到了一丝力竭。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人一旦感到疲累,有一瞬间恍惚,提着的那口气就会一下子泄掉,疲倦会像大山倾倒过来,把人重重压在下头。 他继续挥动手里的战斧,但斧头越来越沉,好像有千斤重,身法招式也慢了下来...终于一道剧痛从后背传来,他中了一刀。 接着是第二刀,第三刀,长矛刺入大腿,又有铁锁链缠绕在腰上...玄铁棍,狼牙棒,雨点一样砸落在他身上。 四周的回鹘士兵山呼海啸般压上来,足有百人之众,将宋泽牢牢按住。他大叫一声,拼尽残力挣脱出来,刚直起身子,那些插进他身体的兵刃一齐使力,又将他按了下去。 紧接着,十几个回鹘士兵压在他身上,扭住他四肢。宋泽声嘶力竭,血流如注,挣扎了一下,两下,压住他的人堆纹丝不动,把他死死压在地上,简直无法呼吸。 终于,他再也不动了。又等了一会儿,众士兵用铁链将他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混沌的天,混沌的地,宋泽感到自己无所依附,漂浮在这天地之间,漂浮在混沌之中... 地宫绮丽幽深,石洞岭岈错落,山巅夕照流金,大漠黄沙漫天... 敦煌郡,玉门关... 滚滚黄河水,巍巍九华山... 喇嘛...道士...君子...恶人... 纷乱的画面出现又消失... 江南烟雨...小桥流水... 画面终于慢了下来,一切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变得格外清晰—— 在青绿色的竹林深处,幽静的小筑里,有一个人烧了很香的饭菜,正招呼他来吃。 她的发髻松松挽在耳后,笑容明媚,对他招招手,在桌边坐了下来。 他惊喜得不知所以,急忙朝她走过去,但是眼前的画面好像在后退,越来越远,他跑了起来,却还是追不上—— 画面缩成一个点,从视线里消失了。 宋泽睁开眼睛,手臂上立刻传来一阵剧痛,他发现自己被吊着,也不知吊了多久。 他试着运力,又发现周身大穴都被封住了,而且不知是否又被灌下了那种迷药,身体软绵绵的,好像没了骨头。 眼前是一间牢房的样子,有一张巨大的石桌,上面摆满了各种刑具。石桌旁边站着几个回鹘人,当中一个正是吐尔逊。在他的身边除了渠勒部和乌贪訾部的首领,还有在选亲仪式上见过的四大部落之首——戎卢部首领南栋。 宋泽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里干涸的血泛起一股腥气。他判断不出自己是否还在地下城,又或者已经被运到了回鹘人的地牢里。 南栋见他醒了,抱臂笑道:“不错,不错,寻常人受这些伤,早就死了,江怀珠的徒弟,果然命硬。” 他的汉话很流利,想是常年同中原汉地打交道,难怪戎卢部实力雄厚,能稳坐回鹘部落中的头把交椅。 南栋走到宋泽跟前:“我们想知道,你师父和师娘在哪儿,但也知道你不会这么容易就告诉我们,所以特意准备了些小玩意儿,好帮你回忆起来。”回头看了看桌子上琳琅满目的刑具,“这个过程会很长,也不会让你轻易就死了,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叫什么...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么,你要是想活命,或者求个痛快,就早些说了,大家省些力气。” 宋泽在心里慢慢咀嚼他的话:师父和师娘在哪儿?...这么说,他们在暗室里没有找到人,前辈他们已经离开了...他们大概也搜查了整个地下城,这么说,前辈他们已经逃出去了!... 这么一想,顿时精神一振。自己的鲁莽和慌乱间接害死了赵锦云母子,但也终归拖住了这些回鹘人,让江怀珠他们顺利逃走,总算有了点价值。 宋泽心里安慰,淡淡笑了出来。 南栋一怔,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竟然能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当下也不想再跟他废话,手一挥,几个回鹘士兵走到石桌旁,各自挑选了几件刑具。 南栋眼神里闪过一丝兴奋,似笑非笑地道:“给小兄弟介绍一下,咱们这里的物件儿极有讲究,是按着你们汉人的规矩来的,有‘金木水火土’五种刑罚。 所谓金刑,就是用钢针和锥子扎进手指缝里,再用钉板击打,或者把人装进钉笼里来回滚,主要是听个声儿; 所谓木刑,就是将人手脚捆在一处高高吊起,却在脖颈上栓一根大木棒,再在下头快速转动这跟木棒。这个虽然刺激,但是力道使不好的话,人的脖子就断了,死得太快,没劲得很; 所谓水刑么,却是在冷水里放上海椒、粟粒和火油,灌入口鼻,灌到肚子胀起一尺高,再用木棍在肚子一压,再一滚——啧啧啧,那场面真是不得了; 火刑最简单,就是烙、烫、烧,你会闻见自己的肉香,呵呵呵,倒也有些趣味; 最后是土刑,我给它起了个名叫‘燕儿飞’,其实也简单得很,把人捆住装进麻袋里,从那两丈的高台上扔下来——你能听见各种声响,还能闻见各种味儿,哈哈哈哈...” 南栋说完,吐尔逊几个人都不觉有些兴奋了,已经很久没有人能挨过“金木水火土”五种刑罚。这些刑罚跟武功无关,也不用毒物,不是江湖上对付人的法子,纯粹是变着花地折磨给人看,极有观感,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尽情欣赏了。 吐尔逊笑了笑:“备野山参。” 乌贪訾首领笑道:“已备下了。” 吐尔逊点点头:“开始吧。” 第十三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十三) 金木水火土,有些动作要反复做,才更有效果... 待全部做完,已经过了六七个时辰。地牢里没有日月,宋泽是通过这些回鹘人的反应来判断的。金刑和火刑的时候,他们还站着欣赏,到了阵仗最大、时间最长的木刑,他们便叫了两桌酒肉,坐在一旁边吃边看。等到快吃完了,就又叫上新的来。 席上的酒肉足足被换了三次,想来一整天已经过去了,要不是节目实在太精彩,估计这几个回鹘贵族早就该回去睡觉了。 虽然场面已经很过瘾,但他们现在吃饱喝足了,都有些困倦,于是招呼士兵们加把劲儿,再把刑具玩出些花样来。 宋泽被灌了几碗参汤,又被封住周身要穴,不仅一时三刻死不了,连昏厥也不能够,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清醒。 都说疼痛能使人麻木,疼得狠了,疼得久了,也就不觉得疼了 ——这是假话。 都说人在很疼痛的时候,能通过幻想其他事情,让疼痛减弱 ——这也是假话。 真正的无休止的疼痛,只有忍受。 不过,倒真的有比疼痛本身更令人煎熬的事,宋泽对此深有体会。针刺和炮烙之刑虽然痛苦不堪,但还只是肉体上的折磨。最难熬的还要属水刑,除了翻江倒海的恶心,还要忍受不受控制的排泄。 每当这时候,宋泽就不得不把全部精神就放在这件事情上,尽全力克制,避免丧失尊严。 吐尔逊和四大部落首领显然觉得他的反应很是有趣。他们没料到,这个看着既文弱又胆小的汉人青年,竟能默不作声地挺过五种刑罚,没有声嘶力竭,也没有痛哭流涕,还一直在极力保持着体面,这实在太有趣了。 到了后来,连掌刑的南栋也忍不住摸着下巴:“有的人么,看上去目中无人,骄傲得很,实则并没有多少骨气,有的人么,看上去很谦卑,很软弱,骨子里却是最傲气的。” 那渠勒首领被宋泽冰魄游龙的真气所伤,半边身体到此刻方才渐渐行动自如,冷笑一声,用回鹘语说道:“汉人最是虚伪,脸上一套,背后一套!哪像咱们回鹘的勇士!他要是真有骨气,早就咬断舌头自尽了,老子若是被俘,便是这样!” 南栋听了这话,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宋泽。他也想知道,这年轻人既然咬死不肯说出师父的去向,那这般活着忍受折磨又有何益,不如早些死了。 宋泽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他心里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像七个时辰前选择力战到死一样,能把这些回鹘人拖住一刻,江怀珠那边的压力就减轻一分。 虽然他也知道,此时此刻一定有无数回鹘士兵正在外头全力搜捕江怀珠,但好歹这几个主事之人还坐在自己面前,正在喝酒吃肉,欣赏着自己受刑。倘若自己一死,他们没有节目可看,该更加专心地去找人了。 所以无论如何要多撑两天,只要这几个人还有兴致呆在这里,就说明江怀珠和如烟夫人暂时安全。 况且...他答应了要等她来的,他要和她一起去灵山,看一看那个冰天雪地的洁白世界...自己一向重信守诺,怎能食言? 于是,等到这些回鹘人把各种花样玩腻了,也玩得累了,只是让人一鞭一鞭抽打他伤口的时候,宋泽就闭上眼睛,努力想想这件事。 不晓得自己中途死了,没等到她来,算不算食言...至少不能主动食言,就等着胸口残存的这口气彻底消散,等到自己魂飞魄散,化灰化烟,她若知道自己尽力了,应该就不会生气了吧... 这样胡思乱想着,又不知挨过了几个时辰。就在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的时候,他看见吐尔逊站了起来,摆手示意停一下,用回鹘语说了些什么,四大首领纷纷点头。接着,他们命人把宋泽解了下来。 偏在此时,地牢的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回鹘人。他衣着鲜亮,身形肥硕,脸上笑眯眯的,一进来就向几人行礼,说了一串回鹘语。 几人显然一愣,尤其是吐尔逊,面上表情十分惊讶,回问了几句。 那人躬身答了。看得出来,他的态度虽然恭敬,但话里的内容却极有分量,好像由不得对方不照办。 吐尔逊听完,神情颇为复杂,既有惊讶,也有疑惑,还带着些意味深长的意思。他转头看了看几个部落首领,他们脸上也俱都是这副表情。沉吟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示意众人照办。 宋泽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了起来,放在一副藤架上,朝外头走去。那笑眯眯的回鹘人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不时嘱咐几句,好像是叫人走得慢些、稳些。 大约是参汤的效力尽了,宋泽在这副晃晃悠悠的藤架上,没过一会儿就昏了过去。 待到他第三次醒来,光线刺眼,四周一切都亮堂堂的,闪着五颜六色的光。黄金,琉璃,雪白的象牙柱子,还有一张比云朵还要柔软的床。 他又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是上了天宫。 上一次有这种错觉,还是在竹林小筑里,那时候他被如烟夫人的侍女打伤,因着身上有冰魄游龙的真气护体,凑巧捡回一条命。然后,他就看见了让自己魂牵梦萦的仙子姑娘... 宋泽猛然睁大了眼睛,因为在他的床边,果真坐着一个姑娘—— 一个肤白胜雪,不输给任何仙子的姑娘。 宋泽仔细看去,这女子虽然一身回鹘装扮,面孔也有回鹘人的影子,但总觉得眼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正想着,姑娘也发现他醒了,目中闪过惊喜,展颜一笑,如冰雪消融。托腮看着他,却不说话。 宋泽艰难开口:“请问...这是何处?” 姑娘笑眼弯弯:“这里是西王母的别苑,我是神仙。” 宋泽浑身一颤,怔怔地看着她,这句话也断乎一模一样... 姑娘显然没料到他这般反应,只见他凝盯着自己,眼神中有困惑,却又有一股热烈,好像心驰神摇,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喂——我开玩笑的!” 宋泽恍然惊醒,急忙收回目光:“抱歉...抱歉...是在下唐突了...咳咳咳......”心绪激荡,咳嗽不止。 姑娘招了招手,立时便有侍从奉上一碗茶。她托扶着宋泽的头,喂他喝下几口,抚了抚他胸口。见他气息平顺了,方笑道:“这是我们这里的八宝茶,是用玫瑰花儿和枸杞、冰糖、枣子和葡萄干一起熬的,怎么样,香不香?不比你们汉人的茶逊色吧!” 宋泽只觉唇齿留香,点了点头。 女子见他仍是一副怔怔的样子,噗嗤一笑,旋即又叹了口气,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你伤成这样,想来是难受得很了...吐尔逊叔叔也真是的,下手没个轻重,竟然如此过分,等我——咳咳,唉,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再也不要看见他啦!” 宋泽听她竟然叫吐尔逊“叔叔”,心底一凛,问道:“冒昧相问...姑娘是何人?” 女子嫣然一笑:“我叫阿娜希塔,在你们汉话里的意思,就是水里的神仙,所以我也给自己起了一个汉名儿,叫水仙,你觉得好听吗?” “水仙...”宋泽喃喃道,“好听是好听,只不过...嗯...” 女子立刻问:“只不过什么?说,别吞吞吐吐的!” 宋泽脸上一红,水仙...牡丹...芍药...镇上青楼里的女子常用这些名字,这一路上所见也大约如此,好像有一个头牌就叫“水仙”... 只是这话却不好同这回鹘姑娘直说,恐怕说了她也不懂,到时还要解释一番,更加尴尬。想了想,只道:“这名字...有些俗气,汉人里叫水仙的姑娘很多...” 阿娜希塔一听,果然很不高兴,一拍床沿:“那不行!我堂堂喀喇汗公主,岂能和很多姑娘一个名字?” 第十四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十四) 宋泽重伤之下,脑袋越发不灵光,虽然听见了那几个字,却着实反应不过来,也不敢相信,只重复着:“公主...公主?....”他不晓得这位回鹘姑娘口中的“公主”是否就是汉话里的公主,若真是那样,她就是国君之女,王室贵胄... 阿娜希塔倒是不以为意,大大方方说道:“是呀,我就是高昌喀喇汗王朝的公主,我阿塔是萨图克君王,他有很多儿子,却只有我一个女儿,所以我就是这天底下最最尊贵最最厉害的公主殿下!” “嗯...”宋泽一时不知道这和最最厉害有什么关系,不过他越看这位公主,越觉得十分眼熟。而且她的五官不似一般回鹘人那样深邃,倒很有汉人的样子,尤其是这雪一样白皙的肌肤,便不像大漠里的回鹘人。 阿娜希塔被他盯得脸上一红:“你看什么呢?哼,你这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最会骗人,要不是上过你的当,我还真就信了你。”说完这话,脸上更红。 宋泽奇道:“骗人?...我何时骗过你?...” 阿娜希塔忽然站起身来,换了一副神态,轻轻一笑,柔声道:“公子请稍候,奴家这便回家去收拾些东西,问过了哥哥嫂嫂就来,公子可千万要等着我呀!” 宋泽一呆,脑中轰然一响。那是一年前在白露镇的旅店里,自己见到一伙泼皮正在欺负一个姑娘,出于义愤便和泼皮厮打在一处,后来救下了那个姑娘。 那时候他空有一身冰魄游龙的内力,却施展不出来,被狠狠暴揍一顿。幸好在最后关头福至心灵,使出了一招“寒冰溅玉”,这才打退了泼皮。他也经由此事打通了任督,令江怀珠的内力真正融在了自己身上。 那时候,那个被救下的姑娘便如这般神态,同自己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可是...自己分明记得那是个汉人女子,而且是江怀珠和如烟夫人特意找来试探他的,怎么会是回鹘公主呢? 阿娜希塔看见宋泽的样子比方才更呆,忍不住哈哈大笑,俯身戳了戳他的鼻尖:“被我吓着了吗?哈哈哈,说起来也真是凑巧,或许这就是你们汉人所说的缘分吧!”当下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一番。 原来阿娜希塔的母亲是一位汉人女子,乃是中原王朝送来西域乌孙国和亲的宗室女。后来乌孙国的都城昆摩被喀喇汗王军攻破,这女子就被带回了高昌。 当时,刚刚继任王位的萨图克对此女一见倾心。西域传统虽不限制女子再嫁,但当时中原王朝一直在扶持乌孙国和喀喇汗争雄,喀喇汗王室中人均视中原王朝为仇敌,故极力反对萨图克与汉女结合。 萨图克新位未稳,也不敢太逆族人之意,却又舍不得杀掉或者放走此女,便将其幽禁于宫中。 几年之后生下了阿娜希塔,此时萨图克的王位已经坐稳,便将这汉人女子纳为后妃,恩宠有加,对阿娜希塔也十分疼爱。偏巧多年下来,萨图克的儿子生了不少,女儿却只有这一个,于是更加宠溺,小公主便是要天上的星星,也要摘下来给她。 而阿娜希塔在母亲的影响下,对中原汉地十分向往,也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成年之后,常常独自去往中原游历,见识了繁华的城镇和秀美的山川。 萨图克也曾派去许多人保护她,奈何这位小公主比泥鳅还滑,穿上汉人衣衫又极像汉人,所以经常跟丢。 一年前在白露镇,阿娜希塔又装扮成汉人女子的模样,还简单易了容。她这回要见识的地方美人如云,又热闹又神秘,便是那江南久负盛名的六朝金粉——妓院。 谁料她刚混进去不久,还没进包房看看是什么光景,就被一只手拽了出来。在妓院后头的巷子里,她看见了一位十分美丽的妇人,递给她一包银子,请她帮忙做一出戏。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事情... 她被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救下。这人看起来文弱,但面对一群恶霸,胆子却不小,还硬气得很,哪怕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服软,还一直嚷着要救她。 待到风波过去,自己轻轻靠近他身边的时候,他的脸却红得像一个番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阿娜希塔觉得这实在太有趣了,这人和她见过的所有回鹘男子都不同,甚至和那些汉人男子也不同。 和他分别以后,她又继续周游各地,吃喝玩乐,但是好像一切都没那么吸引人了。 于是她当机立断,掉头往关外一路跑去,她要用最快的速度回到高昌,回到父亲身边,请求他动用全部力量寻找这个男人。 阿娜希塔在说这些的时候,又招呼侍从送来一些清淡的饮食,她小心垫高宋泽的头,一面喂他吃,一面娓娓道来。 她说得坦坦荡荡,毫不扭捏,说起自己对宋泽的念想,更是直言:“那个时候我吃什么都不香,睡觉也睡不踏实,一闭上眼就是你跟别人打架的样子,人都瘦了一圈儿。我那个样子,就是你们汉人说的...什么消什么人憔悴...总之我知道,我肯定是看上你了,你说对吧?” 宋泽差点一口汤水喷出来,这位回鹘公主当真语出惊人。 这许多话听下来,他心中也着实有点感动,但更多的是不可思议,心中一片混乱迷茫。 阿娜希塔见他吃得差不多了,脸色也好了许多,满意地点点头,托腮看着他,笑道:“你说我的汉名儿不好,那你给我起一个吧!” 宋泽觉得有些尴尬,说道:“我...我才疏学浅,不会起名字...” 阿娜希塔撇撇嘴:“又骗人!算啦,等你伤养好了再说吧,到时候一定要给我起一个顶好听的汉人名儿,不然我就咬你!”说完,又命人去将各种内服外敷的伤药拿来,要亲自给宋泽换药。 宋泽心里惦记着江怀珠、如烟夫人和撒力哈,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他们现下可还安全。想求助眼前的阿娜希塔,但又一想,她和吐尔逊终归是一家人,他们都是回鹘人,怎知不是一般心思? 一想到此节,内心深处猛然一个激灵,骤然清醒了许多:“这...这莫不是他们使的美人计?他们见硬的不成,就来软的,想让这姑娘从我嘴里套出前辈的下落——老天爷,我差点儿就上了当!” 他一向不懂什么计谋,更没能耐识破别人的计谋,但事到如今,颇多历练,心思也总算复杂了些。知道凡事应当多想一步,多些谨慎,也不妨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 这念头一起,便对阿娜希塔多了防备,更不敢开口询问江怀珠的事了。 阿娜希塔倒很知道他心里的惦记,一边低头整理那些药膏,一边说道:“你睡了四个时辰,吐尔逊叔叔那边暂时没有动静,我叫人盯着了,你放心。等你好一点儿,我就去跟阿塔说,让他下一道王命,不许吐尔逊叔叔和其他人再追捕你的师父师娘。” 宋泽将信将疑,问道:“国王殿下真能下此王命?” 阿娜希塔笑道:“这有什么!阿塔向来疼我,他什么都听我的,我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叫人给我摘下来!”又凑近了,眨眨眼睛,“所以呀...等咱们成了亲,你当了我的男人,到时候你要什么,我也会全都给你!” 第十五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十五) 这一天余下的时光是在搏斗中度过的。 宋泽换药的时辰到了,阿娜希塔想要亲手为他擦身子、换药,宋泽坚决不许,忍着剧痛扯着被子不撒手。阿娜希塔想用强,但又担心令他伤口崩裂,几番僵持不下,索性跳上床去挠他的痒痒。 宋泽又疼又痒,眼泪都飙了出来,挣扎大叫:“哎哟...哈哈哈...不行!...不行!....” 阿娜希塔的手已伸进被子里,笑道:“本公主连狮子都训得,还制服不了你?” 宋泽挣扎着坐了起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公主请自重,这万万使不得...你...你先下床,先出去...东西留下,我自己来...” 阿娜希塔见他贴身穿着的素缎寝衣上已渗出血来,想是动作太大,扯开了伤口,急忙听话地下了床。扁着嘴站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知道宋泽不会妥协,只得招呼侍从上前服侍,自己背转过身去。 其实宋泽感激阿娜希塔的救命之恩,也并非迂腐至此,只是南栋掌刑之时,为了增加他的疼痛,伤处大量集中在腹部和大腿内侧最柔软的地方,尤其是大腿上的烙铁烫伤几乎连成了片。莫说是公主,就是侍女也万万不行。 宋泽在大夫和仆从的帮助下,艰难地清理了伤处,又擦洗了身体,直疼得险些又昏厥过去,急运内力充盈气脉方才撑住。心里想:“幸亏这些都是皮肉伤,没有伤筋动骨,道家心法讲究呼吸吐纳,素有休养生息之效,我可用这个法子快些恢复。” 转眼过了五六日,宋泽除了吃饭睡觉,余下的时间几乎都在应付阿娜希塔连珠炮似的问题。阿娜希塔兴致盎然,对宋泽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尽管宋泽一再说明自己出身寒微,见识浅陋,为人也极其无趣,但好像他越这样说,阿娜希塔越觉得他愁眉苦脸又一本正经的样子,十分可爱。 不过他也渐渐发现了窍门,阿娜希塔对他的伤势格外在意,只要他说自己累了,哪怕她正问到兴头上,也会立刻乖巧地离开。 于是宋泽需要休息的时候越来越多,他会在独处的时候闭目凝神,念动符箓三宗的心法要诀,令真气在体内缓缓转过一个小周天。每行此法,都觉精神恢复了许多,身体上的疼痛也有所减轻。 这日他一觉醒来,却见阿娜希塔正坐在床边掉眼泪,雪白的脸上泪珠晶莹,好不惹人怜爱。宋泽看她张扬活泼的样子惯了,忽见她垂泪,怔道:“...这是怎么了?” 阿娜希塔抹着眼泪:“你一直不让我给你换药,刚才趁你睡着,我偷偷掀开被子看了看...你伤得真厉害,那些布都快把你全身缠满了...”说着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宋泽顿觉尴尬,又有些感动,手足无措,只道:“你...你别哭了,这没什么,我已经好多了...真的...” 阿娜希塔握住宋泽的手:“我听南栋的手下说了,你始终没张嘴说过一个字...我们回鹘人最敬佩真勇士,真英雄,我一直以为汉人软弱,想不到也有你这般硬气之人,真让我佩服!” 宋泽听了这话,微微正色,撑着坐起来:“...公主此言差矣,中原王朝自古文死谏、武死战,义士豪杰宁折不弯、慷慨赴义,何其之多...正所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齐鲁多行侠仗义之人...就拿文人来说,他们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在强权面前却不肯低头,前有伯夷、叔齐宁死不食周粟,后有范文正公屡遭贬斥仍初心不改...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是文人的风骨,从未输过...失意不失志,可杀不可辱,这才是英雄本色...哎哟...嘶......” 阿娜希塔见他这般认真,明明疼得龇牙咧嘴,也要坚持把这长篇大论说完,又好笑又可爱,心里喜欢,笑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那些人么,我也不认识,我只知道你是最好的,你不害怕恶人,不出卖朋友,就是这世上最最勇敢的人!”说着,突然探身在宋泽脸颊上亲了一口。 宋泽大窘,一口气喘不匀,登时剧烈咳嗽起来。 阿娜希塔的脸也红扑扑的,但神态却很坦然,探身过去抚着宋泽胸口,帮他顺气:“你不用害臊,我们回鹘男女只要看对了眼,亲一亲抱一抱都很平常,早上相中了,晚上就成亲也没什么,哪儿有你们汉人那么多规矩!我听阿纳说过,知道你们讲究什么男女大防,成亲之前连手都不能碰一下,那是为什么?大姑娘小伙子不亲近,弄得跟陌生人一样,怎么知道合不合适?” 宋泽道:“这...这个......” 阿娜希塔拍着他肩膀:“你放心,咱们很快就会成亲的,我不白亲了你,肯定对你负责!我已经写信给阿塔,说了你师父师娘的事儿,还说了我要嫁给你,等王命一下,你师父师娘安全了,咱们就办自己的事儿!” 宋泽大惊:“你...你说什么?” 他脑子里瞬间一片混乱,千头万绪理不清楚。倘若事情如自己猜测的,这回鹘少女乃是吐尔逊一伙使的美人计,那她就不是什么“公主”,一切所说所做皆是为了诱惑自己,那倒还不足为虑... 但倘若自己猜错了,阿娜希塔当真是喀喇汗公主,那自己这一遭荒唐的桃花运,岂非已经惊动了喀喇汗君王?—— 况且,按照阿娜希塔的说法,即便她要天上的星星,阿塔也会摘下来给她——父亲若对女儿疼爱如此,那对她相中的男人...... 宋泽顿时头大如斗,头皮发麻,仿佛立刻感到冥冥之中正有一道锐利的目光射向自己,立时哭丧着脸:“公主殿下,婚姻大事岂可如此儿戏...你还是莫要开玩笑了!” 阿娜希塔杏眼一瞪:“谁跟你开玩笑了!我们回鹘人成亲虽没那么多规矩,但认定了的人是绝对不会变的,谁敢说话不算数,大伙儿一起砍了他!本公主的信是四百里加急,约莫两天就能送到高昌,你就等着我阿塔的好消息吧!” “好...”宋泽怔了怔,忽然把心一横,也豁出去了,“既然如此,还请公主依我一件事。” 阿娜希塔点点头:“我依了,你说吧!” 宋泽道:“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请公主许我暂时离开,我...我还有很要紧的事,必须马上去做!” 阿娜希塔看着他:“你是想去找你的师父和师娘?” 宋泽不吭声。 阿娜希塔道:“你为什么不明说?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找?为什么不问我借些人手,偏要一个人去找?” 宋泽还是没说话。 阿娜希塔一下子从床边跳起来,脸色变了:“你...你不相信我?你——你防着我?” 宋泽抬起眼睛看着她:“你是...回鹘人。” 阿娜希塔愣了半晌,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去,冷笑道:“好,好,好!我是回鹘人,所以我和吐尔逊他们是一伙儿的,我不配帮你!你现在就走,我既不会拦着你,也不会派人跟踪你,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看我是不是和他们一伙儿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宋泽心里也很难受,但也顾不了许多,急忙运起气力,慢慢下了床。艰难走了几步,适应了疼痛,感觉好多了,便将桌子上摆着的食物和水装起一些,扶着墙慢慢朝门口走去。 刚走到门边,便被一个人堵了回来。这人身形肥硕,笑容可掬,正是当时在地牢里传话救走自己的那个回鹘人。 这人急忙扶住宋泽,笑道:“公子何须如此啊,我们公主是天上的月亮,阴晴圆缺,一目了然,从来不会骗人的。公子身体还未大好,若要远行也不方便,不如先随在下去一个地方,待打消了疑虑再做打算,可好?” 第十六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十六) 宋泽半推半就地上了马车,一来他也想尽早弄清楚阿娜希塔的真实身份,二来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也确实走不远。 一路上听此人介绍,他名叫玉山巴依,是个矿主,拜城最大的铜矿就是他的产业,在疏勒、乌什、阿克苏多等地还有银矿和玉矿,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财主。 玉山巴依和喀喇汗王室的关系颇为亲密,曾经把两个女儿先后献给了萨图克君王的儿子,陪送了多多的嫁妆,结成姻亲。在他的运作之下,喀喇汗王朝很快在西域解除了矿禁,允许民间自由采矿。 而所谓的“民间”实际上就是玉山巴依一家,他凭借过硬的手段,早已暗中兼并了从拜城到阿克苏之间大大小小二十多处矿坑,专等王命一下,便可以大采特采,大卖特卖。 十几年来,玉山家族开采出的金银铜铁,除了供给喀喇汗王室铸币和锻造兵器,就是沿河西走廊贩运至西夏。最近两年,他们甚至打通了继续向西的商路,把矿石生意做到了中亚浩罕汗国,可谓十分厉害。 玉山巴依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样子,说话也很得体,又温和又实诚,让人心生好感。宋泽以前总觉得商贾都是一副精明油滑的嘴脸,殊不知这些真正有实力的富商巨贾,反而看上去十分老实,若换上一身布衣草鞋,便真和一个老农民无异。 富可敌国之人,恰恰是最低调的人。 玉山巴依也一直在观察宋泽,用他阅人无数的老练的眼睛。他见宋泽听了自己的一番介绍,不仅面不改色,甚至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朝车窗外看去,显然更关心眼下到了何处,何时能开始找人。 看来,这年轻人既对自己泼天的财富毫不在意,也根本无意和喀喇汗王室攀交情。玉山巴依微微一笑,说道:“公主殿下年岁与我女儿差不多,我是看着她长大的,也陪她去过中原。小公主是我们喀喇汗的明珠,她的身上既有回鹘王族的血,也有中原皇室的血,将来就是联结回鹘人和汉人的一座桥梁。君主殿下对此十分看重,因此一直将公主视为掌上明珠。喀喇汗的王子们虽然尊贵,但王室最大的财富,其实是阿娜希塔公主,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 宋泽一向不懂这些权谋考量,听了点点头,不置可否,也没听出来玉山巴依的言下之意。 玉山巴依见他不明白,倾过身去,将这层意思点破:“作为公主,最大的价值就是婚配。小公主的身上既然流淌着一半汉人的血,与其让她嫁给回鹘人,不如嫁给汉人,这样才能帮助喀喇汗王室打破僵局,和中原更加融洽。所以公主殿下的意思,就是萨图克殿下的意思,以我对殿下的了解,他是不会反对的。呵呵,宋老弟,我要提前恭喜你了!” 宋泽眉头微皱,意兴阑珊:“公主即便要嫁给汉人,也应该是王孙贵族才堪匹配,在下草芥之人,如何配得上公主?...玉山大人,咱们这是去哪儿?” 玉山巴依笑道:“宋公子何必妄自菲薄,令师乃是西域奇人,名头响彻西域和中原,听闻他开山立派之地还被中原武林奉为仙山,与蜀中巫山并称,寻常门派难以望其项背。江湖与庙堂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江湖势力向来不可小觑。令师母是范阳崔氏之后,先永璋侯嫡出,永璋侯府这些年和江湖势力多有来往,又深得中原皇帝倚重...我们回鹘公主若得嫁给宋公子,不可不说是一门好亲呀。” 宋泽眉头皱得更紧了:“前辈们的身份贵重,却与我无关,我也不是江湖中人,毫无利用价值,你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玉山大人,咱们到底去哪儿,还没到么?”说完又探出头去。 这一看,顿时愣住了。 马车也在此时缓缓停了下来,正停在赵锦云和庞百青的千山洞窟外头。不远处的高山历历在目,只是那上千个山洞之中再也没有一个人,整座山体几乎被血染成了红色,在黄沙之中格外刺眼。 玉山巴依拍了拍宋泽的肩膀:“宋老弟,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无论是小公主,还是萨图克殿下,对你的师父和师娘都不会心存恶意,能与你们结成秦晋之好才是我们所求,才符合我们回鹘人的利益。即便不成,也大可不必变成仇敌,呵呵,令师在灵山隐居了二十年,我们可不曾打扰过他老人家。至于吐尔逊郡王...他自作主张,不能代表王室,他的事,萨图克殿下自会处置。” 他搀扶着宋泽下了马车,朝山中走去。目之所及,足可想见当时发生了怎样的激战。 不...与其说是激战,不如说是一场屠戮。洞窟中住的都是普通百姓,些许会点拳脚,都是庞百青和赵锦云日常所授,用来防身的,根本不可能和数千回鹘士兵对战。 宋泽不禁想起那个卖鱼的少女,她一定又用墨家机簧术布下了简陋的红线阵,试图阻挡士兵,还有那茶馆老板和弹箜篌的女子,他们也一定用不怎么纯熟的音波功跟对方拼了命。 然而这终究是螳臂当车,潮水一样的回鹘士兵最终踩着他们的尸体,如砍瓜切菜一般杀了进去。这些石壁和石阶上泼洒了成片的血红,还有洞窟之中仍然弥漫着的浓浓的血腥气,就是证明。 宋泽抚摸过这些染血的石头,不敢想象当时是怎样一副地狱景象,更不敢想象这些士兵在屠杀之外还会做些什么...他在古籍中见过,知道屠城是怎么回事,也知道那些士兵要什么... 其实若只是为擒住江怀珠,完全没有必要做成这样。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回头看着玉山巴依:“萨图克殿下打算怎么处置吐尔逊?” 玉山巴依一怔,旋即说道:“殿下自有考量,当然了,一定会为令师和宋公子主持公道。” 宋泽淡淡地道:“你们殿下若下不了手,我可以帮他。” 玉山巴依神色微凝,却没有说什么,片刻之后又复微笑,只道:“宋公子真有侠义心肠。” 宋泽环顾自周:“他们...这些人的尸首去哪儿了?” 玉山巴依道:“公主殿下吩咐,都已经按照回鹘的礼节安葬了。地下城里的员外和夫人,公主特别吩咐要起一座麻扎,就在阊阖大殿旁边,可供人祭拜。” 宋泽喃喃道:“她倒想得很周全。” 玉山巴依微笑道:“公主殿下待人一贯真心实意,宋公子不该怀疑她。不过这事儿应该算在吐尔逊头上,不能怪你,谁叫我们都是回鹘人呢?呵呵呵...” 宋泽脸上一红,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地道:“是我错怪她了,改天一定向她赔礼道歉,她救了我,我还没来得及感谢她。” 话音刚落,只听阿娜希塔的声音说道:“改什么天?就今天!快,向我道歉!” 宋泽吓了一跳,阿娜希塔从他身后转出来,就好像凭空出现一般。他心中不禁纳罕,怎得自己的耳朵如今这般不灵了,来人近在咫尺竟没有发觉。 正想着,耳朵就是一疼,已被阿娜希塔揪了起来。其实这一下他还是能躲开的,只是心怀愧疚,知道她这一抬手不是要打就是要掐,索性便不躲了。 阿娜希塔揪着宋泽的耳朵,嗔道:“道歉呀,说对不起!” 宋泽道:“对...对不起!” 阿娜希塔没松手:“哪里对不起?” 宋泽道:“我不该怀疑你不是好人...” “那我是不是好人?” “是!” 阿娜希塔还是没松手:“我不光是好人,还是这世上最最善良最最体贴最最温柔的公主殿下,你说一遍!” 宋泽暗叹一声,苦笑道:“公主殿下是最善良...最温柔...最什么?哎哟——” 阿娜希塔手上一紧:“你不说,我今天就跟你没完!” 宋泽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阿娜希塔忽然没了力气,松开了手,也叹了口气:“行了,我不怪你了。走,咱们去玉山叔叔的矿上,那里还有好消息等着你,到时候你再想想,该怎么谢我吧!” 第十七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十七) 宋泽一行人又乘马车走了两个时辰。车厢里阿娜希塔和他四目相对,原本还生着闷气,但见宋泽眉头轻皱,心事重重,脸色也很是苍白,想到他一身是伤,心里头又记挂着师父师娘,一时很是心疼,气也就消了。 然而气虽消了,心里还是觉得委屈。二人一路无话,玉山巴依也很识趣地不吭声,马车最终停在了一处铜矿附近。 宋泽下车一看,目之所及皆是大大小小的坑洞,还有许多高高竖起的木头架子,足有四五里地。矿工们散布其间,或在坑道里进出,或挖掘搬运,忙得热火朝天。更远处是几座炼炉,冒着滚滚黑烟,不断有矿工用绳索吊框或推车运送石块,就近冶炼。 宋泽见那矿脉上的石头呈蓝绿色,十分艳丽好看,玉山巴依笑道:“那是孔雀石,矿上的师傅们就是看这石头的成色,决定矿坑和巷道该怎么挖。有时候费了许多力气,花上大半个月,到头来白忙一场也是常事。这还算好的,要是巷道塌了,或者透了水,死上一片,才叫不值。” 宋泽点点头,这些底层苦力向来命如草芥,在自己的家乡便是如此,死在各种劳役里的穷人不计其数。自己若非考中了秀才,成了读书人,只怕也要早早和他们一样出卖劳力了。 心里惦记着正事,问道:“玉山大人,咱们来此处是为了?——” 玉山巴依笑道:“公主殿下说有好消息给你,你该去问她才是。” 宋泽看向阿娜希塔。 阿娜希塔闷闷不乐,“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别扭了一会儿,却到底不忍心不告诉宋泽,又转过身来,说道:“这几天矿上陆续混进来几个人,虽然是相貌是回鹘人的样子,但是一开口却不怎么会说回鹘话,倒有汉人口音,想来那相貌是经过易容的。这些人大约是知道玉山叔叔能随意进出我的宫殿,这处矿坑也是距离我宫殿最近的,他们一直在打听你的事,应该是冲着你来的。” 宋泽一怔,玉山巴依已接过话来:“公主殿下和在下商量了,我们都认为,这些人若是也来打听江大侠,那多半就是中原武林追踪过来的人,多半要对你们不利。但这些日子他们未曾提过江大侠,只是在打听你,那说不定...这几个不是恶人,说不定就是江大侠安顿好了,派出来寻找你的人。” 此言一出,宋泽登时精神一振,急忙环顾四周,低声问道:“是谁?...是哪几位?” 阿娜希塔道:“我和玉山叔叔杵在这儿,他们如何敢现身?他们肯定以为我们劫持了你呢,我们回鹘人就是不会有好人,对吧?” 宋泽大急,忙低头恳求:“公主殿下,你大人大量,就原谅我一时鲁莽吧!若能得知江前辈他们身在何处,是否安好,这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阿娜希塔抱臂而立,看着宋泽朝自己作揖行礼,脸色轻快了许多,说道:“其实我们也不敢确定,本来打算再观察两天,但现在你既已来了,事情就好办多了。再过一会儿,我和玉山叔叔还有那些侍卫就各自走开,看他们会不会主动找你。你放心,我一直盯着,要是他们敢对你不利,我一声招呼就能把他们统统拿下。” 宋泽点点头,其实他所受的是皮外伤,身体虽然疼痛虚弱,但一身武功还在,此刻既没被封了穴道,又没中迷药,等闲人要想伤他也不太容易。 宋泽朝几处矿坑边走边看,阿娜希塔没跟着,几人就渐渐分散开来。又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两个矿工推着车挨近身来,其中一个在宋泽身后停住,低声道:“宋公子,我等是来接应你的,江大侠和夫人已在安全地方,请公子放心!” 宋泽回身看着他:“你们是谁,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一惊,目光扫向不远处的阿娜希塔等人,压低声音:“公子小心,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宋泽直言:“公主和玉山大人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对江前辈并无恶意,他们没有囚禁我,而是一直在照顾我,这其中定然有些误会。兄台有话请说,不必顾虑,江前辈现在何处?” 正说着,阿娜希塔和玉山巴依也走了过来,笑道:“你们果然是来找他的,快说吧,他都快急死了!” 那人一脸狐疑,看了看她二人,又看看宋泽,一时难抉。他身旁另一人说道:“我等不敢自作主张泄露江大侠行踪,须向令主请示。既然公主殿下是友非敌,那就请放我等离开,待今日午夜令主必定亲临公主府,说明一切。” 阿娜希塔“哼”了一声:“这么麻烦,还不是信不过我?什么是友非敌,假惺惺的,真没劲!行了,你们走吧,去告诉你们那个什么令主,宋泽在我这儿好得很,我们就要成亲了,他愿意来就来,不来拉倒,随他的便。” 那两人面面相觑,宋泽一阵窘迫,推了推二人:“快走吧!速速请示,我等你们的消息!” 午夜时分,公主府严阵以待,阿娜希塔吩咐加强了戒备,把宋泽的房间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她自己就坐在宋泽旁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好像一不留神他就会凭空消失。 时辰刚过,就听见外头通报,一人已在大殿外,且只有他一个。 阿娜希塔心里疑惑,不敢放松警惕,挥挥手,侍从便将那人带了进来。 只见此人一身青灰衣衫,汉人面孔,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脸色有些苍白,倒不是病态,反而有些像常年少见阳光的缘故。 这人面对阿娜希塔毫无反应,却对宋泽微微欠身,说道:“在下易偐,奉辰兮少主之命,前来保护公子和江大侠夫妇,听从公子差遣。” 这句话宛如一道惊雷,宋泽半天没回过神来。 奉辰兮...少主...之命? 宋泽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说什么?” 易偐平静地道:“我长话短说,我是少主的仆人,少主返回钱塘之时,命我随公子和江大侠一行北上,暗中保护。很惭愧,我中途遇到一点事情,耽搁了,此时方追上诸位的行程。江大侠三人从暗道逃出后迷失在戈壁滩上,幸得竹影发现来报,我才得以接应,现下已经安全,正在疗伤。” 宋泽道:“竹影?” 易偐道:“是我手下之人的代号罢了,不必在意。公子还有什么想问的,没有的话,请随我去见江大侠,他现在情况不太好,或者需要公子相助。” 第十八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十八) 宋泽当然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但一听要去见江怀珠,立刻说道:“烦请带路!” 阿娜希塔也跳了起来:“你们去哪儿必须带着我,从现在起我跟这个木头人一时一刻也不能分开。你要是再敢偷偷甩掉我,我就告诉阿塔说你欺负我,哼,那后果可是很严重的!”最后这句是拎着宋泽的耳朵说的。 宋泽无法,也不想再与她浪费时间,点点头,转身随易偐朝外头走去。 公主府外拴着两匹马,显然是易偐带来的,看来他十分有把握今夜能将宋泽带走,且离开公主府的只有他们两个。 但现在还多了阿娜希塔,她假装没看见公主府两侧浩浩荡荡排列整齐的骑兵,向宋泽两手一摊:“没办法了,只有两匹马,我就勉为其难和你同乘一骑吧!...对了,你的伤能骑马了吗,要不要我叫人去套车?” 宋泽拉过缰绳:“姑奶奶,别麻烦了,快上马吧!” 三人在月色中一路奔驰。宋泽疼得要命,咬牙忍住,一心只想快些见到江怀珠和如烟夫人。阿娜希塔倒是如沐春风,在宋泽臂弯中唱起歌来,时不时回头问道:“你说咱们这样像不像连夜私奔?好玩儿,真好玩儿!可惜咱们用不着私奔...要不然这样,等咱们成了亲也假装私奔一回,你说行不行?” 宋泽哪有心情同她玩笑,只觉全身骨头都要疼散架了。好在挨过一阵,便到了地方,竟然又是那座千山洞窟。 易偐翻身下马,说道:“咱们还是要从地下穿过去,走上头的路太远了。” 三人由石洞深处进入了地下城。这里也是一片狼藉,而且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数日未曾散去。 不过这些在地下城里死的人,一多半都是宋泽亲手斩杀的回鹘士兵,他从城中走过,并没有多少悲伤。 然而在经过胖员外的会客厅时,他想起赵锦云母子惨烈自尽,心底骤然一痛,难过得要哭出来。不知见了如烟夫人,该如何向她交待。 易偐在前头走着,一面说道:“从此地到昆摩,走地上的路要十几日,但从地下走就可以不必管那些戈壁和沙丘,直来直往,快得很,大约只需两三日。竹影发现江大侠之后,他们三人很快因为虚脱陷入昏迷,未及说出地下城这条路。所以我们又足足多花了几日才回到玉门关附近,打听到你的消息。” 宋泽心道:“原来如此。”又问:“江前辈现在如何?先前他只是中了迷药,如何会伤重至此?” 易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江大侠醒转之后,脸色很差,花了许多时辰运功疗伤,似乎内伤不轻。对了,他半梦半醒时曾反复念着一句话,‘噬魂之术,阴魂入体’,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宋泽也摇了摇头,心里更觉奇怪,这句话听起来断乎像是邪门巫术。忽又想起冯柏昌他们说的话,江怀珠的武功乃是源自摩徯神教,这样想来好像的确和邪门巫术差不多。 他心念一动,丹田中内息旋即流转开来,那种熟悉的充盈之感又遍布全身,不由得暗忖:“我这身内力运转起来舒畅得很,怎么看也不像邪功...呃,其实我也不晓得邪功运转起来是什么样子,说不定也是很舒畅的...” 想到自己或许有朝一日,会因修炼此功而冷心冷血、杀人如麻,果真成了一个魔头,心中又暗自下决心:“此番见到江前辈,一定要问个清楚,倘若真有那么一天,眼下就请他老人家将我这身内力化去,废我武功,以绝后患!” 三人直走了大半日,地下城还未到尽头。阿娜希塔初时还连连赞叹地下宫殿的宏伟绚丽,现下只觉又渴又饿,忍不住大声抱怨:“这鬼地方是谁建的?怎么这么大!真主啊,这是人力能建成的吗?该不会是什么魔鬼吧!” 宋泽也有此疑问。想当初他第一次来地下城之时,便觉此等规模这并非是庞百青夫妻能够筹划建造的,此次又向深处走了几十里,更确信了这个想法。 地下城深处的建筑虽然依旧高大宏伟,但显然陈旧了许多,上面的宝石和金箔多有脱落。看来庞百青夫妇只是修缮了很小一部分,用来经营他们的营生。 整座地下城看起来年深日久,光是建造就不知要动用几千几万人,耗时数十年方有指望,如今的年岁怕是要有个三五百。 又走了许久,易偐终于停了脚步。虽然前方还有路更向深处,但他已转入小路,又从一处巷道爬了出去。 宋泽和阿娜希塔紧随其后爬出洞口,阳光刺眼,看日头已过了晌午。眼前是一片碎石戈壁,远处是一望无际的金色大漠,杳无人烟。 戈壁近处,有三座并排扎下的白色毡房。易偐走到当中的一座,掀开厚厚的毛毡,三人钻了进去。 毡房正中铺着一张毯子,旁边生着炉火,江怀珠就靠近炉子坐着,好像很怕冷。 他看见宋泽进来,眼睛亮了亮,又看见阿娜希塔,顿时一怔。 宋泽见他脸色果然很差,说不出的一种青灰色,心里暗叹不妙,但还是为重逢感到欢喜,急忙上前:“前辈,终于又见到您老人家了!” 江怀珠却不看他,只看着易偐,淡淡地道:“带她出去。”眼风瞟过阿娜希塔。 易偐点头,突然出手抓住阿娜希塔手臂。阿娜希塔一惊,用力挣脱,大叫:“你干什么!大胆!”发现对方的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她便也站定了,不再挣扎,只冷冷道:“我说了,从现在起我跟他不能分开,谁敢让我出去,我就告诉阿塔,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江怀珠好像没听见,道:“带她出去。” 阿娜希塔立刻眼泪汪汪地看向宋泽:“大木头,你快说话呀!” 宋泽为难地走到她身边:“公主殿下,对不住了,请到外头稍候,我...我很快就来找你...” “啪”一声脆响,阿娜希塔抬手打了宋泽一耳光。 宋泽没有躲,见她又急又气又失望的样子,无话可说,只得背过身去。身后一阵踢里哐啷,阿娜希塔被易偐拖了出去。 至此,毡房里终于只剩下了江怀珠和宋泽两个人。 宋泽坐到江怀珠对面,他那一肚子疑问疯狂上涌。想问的太多了,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先问了如烟夫人和撒力哈的情况。 江怀珠看着他:“他们在隔壁帐篷,都很好。”又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还是先听我说。” 他的脸上又一次出现了那种十分复杂的神情,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神游天外,缓缓说道:“冰魄游龙,确实并非由我独创,但也绝非源自什么《摩徯秘典》。那些什么神教,什么秘典,在它的面前根本一文不值。它是天外来物,是神明赐下的瑰宝,也是...也是魔鬼的诅咒。” 接着,江怀珠开始了他的讲述: “那是二十五年前,那时候,江湖上虽然没有发生什么毁天灭地的大劫难,但是恃强凌弱、以武犯禁之事随处可见。有五个年轻人,他们胸怀抱负,志趣相投,又喜欢冒险,他们结成了好友,决定要去寻找那些传说中的高人和武功秘籍,练成一身绝世武功,此生便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匡扶武林正道。 这五人结伴闯荡江湖,四处冒险。一次偶然,他们听说在一百多年前有一个摩徯神教,虽然被中原武林诛灭,但留下了一部武学奇书。这个消息正中下怀,五人当即决定远赴西域,一探究竟。 那时候的路可没有现在好走,西夏国还在战乱之中,他们历尽艰难险阻方才出关。但迎接他们的是广袤无垠的大沙漠,纵有城邦部落,俱都相隔百里,只有零星牧民偶尔经过,实在是一片不毛之地。 这五个人并没有气馁,反而很是兴奋,都觉得即便找不到秘籍,能来这人迹罕至的大漠之中走一遭,见识了关外的天地,也算不虚此行。唉,那时候真是年少啊,无论成败,都是一种乐趣。 于是他们在戈壁滩上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自负能记得走过的路,殊不知那些沙丘是会变化的,还会移动...他们很快就迷了路,在大沙漠里越走越深。 大漠的白天焦热,夜晚又寒冷刺骨,他们五个缺食少水,挨了几天,依旧寻不见一条路。正在绝望之时,忽然自天边起了一片沙暴。狂风卷着飞沙扑面而来,五人无处躲避,顷刻都被埋在了沙堆里。 万幸的是,这场沙暴并不持久,他们之中有两人很快醒转,又将同伴一一挖出,救了过来。 他们看见眼前出现了一座古城,石墙斑驳,看着没有八百年,也有五百年... 他们走进城去,看见断壁残垣,有许多兵甲散落其间...他们继续向里走,看见一座巨大的祭坛,祭坛四周骸骨堆积如山,有许多已经风化,但也有些还保持着原样... 五人找到了水源,终于得救,也由此开始了他们在西域大漠深处的冒险...” 第十九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十九) “...这座百年古城的出现,不仅救了他们五个人的性命,更令他们激动不已。这种年代深远的秘境,正是他们一直想寻找的,每个人的脑海中,都充满了各种异想天开的念头。 他们在城中盘桓数日,细细挖掘,终于发现在古城的地下,还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地下城。 那是拥有这座古城的家族为自己修建的陵墓,绵延足有百里,其间楼堂殿宇、奇珍异宝无数,更有数不清的典籍和羊皮卷被仔细封存着,旁边还躺着十几具完整的骸骨。 典籍和羊皮纸卷上的文字奇异,并不能阅读,但其中还有大量的图画,栩栩如生,十分直白易懂。 据画中所绘,这座古城乃是附近十几个部落的王都,曾经辉煌一时,但后来遭到了敌人的攻击。敌人十分强大,城破之后还进行了灭绝人性的屠杀。最终,王室成员率领全城百姓一起在祭坛上自焚,化为诅咒,永世纠缠敌人。 记录一直延续到全城自焚的那一刻,想来是这个王朝的史官躲在地下城中所书,写完这一笔,他们才纷纷自尽追随王室而去。 羊皮卷上最后几幅图,画得神乎其神。好像是说在百年之后,会天降异象,重重惩罚这些占领了城池的敌人,让他们也走上祭坛,集体自焚,用同样的方式为如今死去的人偿命。 从种种迹象来看,这诅咒竟真的应验了。此刻城中祭坛四周那堆积如山的骸骨,原来不是最初自焚的王室和百姓,倒是后来的敌军。 到底是什么异象能让他们做出如此惊人的决定? 这五个人之中有两人最见多识广,他们根据记载和城中所见之图腾、石刻,推断出这座古城就是传说中消失了六百多年的王治精绝城,当年殊死抵抗外敌、最终自焚殉城的就是吐火罗人的祖先,而攻破城门的自然便是楼兰古国的军队了。 这两个人又在地下城的遗迹中发现许多暗室,每一个里头都挤满了孩童的遗骨。想是当年城破之前,吐火罗王室便下令开启地下陵寝,将城中幼儿尽数藏在其中,可怜最终也都死在了这里。 二人感叹吐火罗人的遭遇,敬佩他们的勇气,于是将这段过往刻在了王治精绝城的城墙上,供后人瞻仰感怀。 古城中的金银珠宝五个人并不在意,但在一座宫殿中有一张楼兰贵族遗留下来的地图,那是楼兰王国的全域图。 根据地图所现,当时的楼兰王国一共兼并了西域二十一个小国和城邦,并且在统治的一百多年间,不断扩大地下城的规模,最终将这些城池全都连接在了一起。 因此每一座古城之中,都有大量暗道通向地下,在城外一些易守难攻的山地中,也有通往地下城的路。楼兰王国正是凭借着这样巧夺天工的工事,一直稳踞西域,又不断壮大。 得了这个消息,五人高兴万分,立刻拿着地图又返回地下城。他们打算沿着地下的路,一一探访这二十一座消失的古城,这无疑是一段极其奇妙而令人激动的旅程。 地下的道路直来直去,不必绕开戈壁和高山,比地面上要快了许多。他们只花了几天时间就找到了五六座古城,只可惜其中一多半已经破败风化,几乎消失殆尽。 但其中有一座城恰好建在了后世的一条商路附近,被后人修缮扩建,就变成了乌孙国的都城昆摩。 这五人在昆摩城中采买了足够的吃食和用物,又回到地下城,继续跟着地图游历。就这样走走停停,过了一个多月,他们便将地图上所绘的二十一座城池全部见识了一遍。 这其中既有像王治精绝城那样惨烈覆灭的王朝,也有依势自愿归附楼兰的,更有因王室昏庸,城中百姓听闻楼兰强盛,纷纷携家带口投奔楼兰而去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每一座城的兴起和陨落,都是一个部落、一个族群的缩影,风土民情多姿多彩,王朝更迭曲折汹涌。他们饱览一番,便如同尽见西域百年间的历史画卷,真可谓波澜壮阔,令人回味无穷。 地图走到了终点,但是眼前地下城中的路却仍然向更深处延伸着,显然还没到终点。 五个人毫不犹豫,一头扎了进去。唉,殊不知这好奇之心,往往是最要命的... 他们又走了一整天,地势逐渐倾斜向上,出现了一个宽阔的山洞。他们走出山洞,眼前是一片山谷,远处是延绵不绝的群山。 瓦罕山谷...这是他们后来才知道的。 他们沿着山路一直走,在山谷深处,群山环绕之中,又出现了一个祭坛。 祭坛正中是一座石头砌成的拱顶房屋,灰蒙蒙的,既没有宝石装饰,也没有雕刻一点花纹,这和他们一路所见的祭坛迥然不同...它的存在好像并不是为了取悦神明,而是...而是身为凡人,卑微地承接着神明的赐予... 只因那屋子里盛放的东西,根本不需要任何装饰,也并没有任何装饰,能配得上它... 石屋经过五百多年的风吹日晒,已不复当年坚固。尤其是石门上的机关,其中木制的部分早已朽坏,所以这五个人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打开了石门。 屋内瞬间射出无数道奇异的光芒,紫色...蓝色...黄色...好像是许多种颜色混合在一起,又或者根本没有颜色,只是太亮了,太耀眼了,连山巅的日光都黯然失色,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这一团光。 这五个人好像瞬间被摄走了魂魄,摇摇晃晃地走进屋里去。 屋子里有一座石台,上头立着一块大石。大石的一面十分平整光滑,好像一面镜子,那些绚丽又迷乱的光,就是从这面镜子里散发出来的。 奇怪的是,一旦走近这面石镜,光芒反而暗弱下来,在石镜表面只覆盖着一层青芒,好像燃烧着的鬼火。 五个人在石屋内搜寻一番,并未见到其他物件,也没发现暗格。于是他们又围着这块奇异的大石细细看起来。 看了很久,除了镜面上奇异流焕的光彩,并没看出其他门道,反而隐约觉得有些头晕。 那两个见多识广人之中,有一个最为年长的,其余四人都将他认作大哥。他和众人商议,认为楼兰人将这块石头藏得如此之深,连王室贵族的地图上都刻意抹去通往山谷的道路,这其中必有玄机。 余下四人当中还有一对亲姐妹,这做妹妹的尤其心思灵巧。她当即赞同,并且提出他们应当在此地盘桓几日,观察这块石头在一日之中的变化。 正是大哥和小妹的决定,让他们果然有了一个天大的发现... 清晨,当第一缕日光从山峰上倾泻下来,正好穿过石门照在石镜正中央。此时此刻,若恰好有一个人站在石镜的左前方,便会从一侧看见石镜上浮现出一组图画来。 这个位置必须极其精准,稍稍挪动一寸,图画就会消失。 这个时辰也是极其短暂的,大约只有一盏茶的功夫,日光一变,图画也立即消失。 此发现是他们耗时数日方才确定。而且每一日,由于日出的时辰略有差别,日光射在石镜上的位置会有细微不同,观看的人也需要做出相应的移动。 那小妹进而想到,若是一年四季之中日光不停变化,是否最终能将这面石镜的每个角落都照射一遍?那石镜上显现的图画会不会因此有所不同? 大哥也认为这个猜测很有道理,于是,他们决定在瓦罕山谷中住上一年,每天观察石镜的变化。 石镜中的图画说是一组,但说不清到底有几幅,因为它们是叠加出现的。从侧面看去,隐隐能看见厚度,好像是一本画册,但每一张又是半透明的。 这组图画是画了一个人的不同姿势,并且每一张画里人的身上都标记着一个红点。随着画册翻页,红点的位置逐渐移动,从腹部到四肢又回到胸口,就好像日光在石镜上的移动。 寒来暑往,这五个人在山谷中住了整整一年。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果然亲眼见到了,石镜上不同位置显现出来的,截然不同的图画——足有十几组之多。 一年过完,那些图画也尽数见识了,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提出离开。 只因那些图画上的姿势串连起来,似乎便是一套套极其艰深的武功,而那些红点,恰好是使出这些招式之时,体内真气的凝结之地。若按图画所示进行习练,可谓内外兼修。 这些武功,单只一套便见所未见,精妙绝伦,而眼下却有十几套之多。 其路数或刚劲霸道,或柔韧绵长,或巧夺天工,或璞玉流华,更有出其不意,乃至同归于尽的法子,仿佛囊尽了世间所有武学。 什么武当少林,天山峨眉,在它的面前便如初次学武的稚童一般,所学所练皆为表象,远未曾触及武学之根本。那深邃悠远的意境,变化无常的招式,实在不是凡人能够学得。 这五个人既然有如此天降的机缘,哪里肯轻易放弃?” 第二十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二十) “他们又在瓦罕山谷里住了半年。 这回有了经验,五个人便不再花费时间去观察和思索,而是直接选了一组最合自己脾胃的图画,潜心修炼起来。 由于这些图画出现的时间不同,有的要相隔数月,且每次看图的时间又很短暂,所以他们互相之间都不晓得对方在练什么功,只一心扑在自己的图画上,生怕少看一刻。 因为他们知道,错过了这一回,下一回便要再等上一年。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不将那些图画临摹出来?呵呵,难道这五个人想不到么?只因他们试过了各种方法,都无法将那些图画准确地画出来... 我刚才说了,那一组图画是叠加出现的,一眼看过去,画里头的人三头六臂,虚影无数。稍微动一动,就看见它的姿势不停变化,说不清哪一招是当前所见,哪一招是后头映射出来的虚影。 最要命的还是日光...这些图画都是映日而现,而日头每时每刻都在移动,所以图画中的影像也深深浅浅,变幻不定。时而能看见极深处的一张见所未见的图,只一瞬间却又消失无踪,任凭你如何调整角度,也再不出现了。 所以这一组图画到底有几幅,每一幅究竟什么样子,他们完全不能确定。 你肯定又要奇怪,这样一来,如何按照图画所授的招式练功呢? 这就是另一件极其有趣且刺激的事情了...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些图画已经在我们眼前打开了一扇通往武学至深至远境界之门,余下的事情,就要靠我们自己了。” 宋泽虽然早就猜到江怀珠口中的这“五个人”,就包括他自己,但此刻听见他将“他们”换成了“我们”,还是忍不住一阵激动。 江怀珠似乎并未察觉,又或者他觉得没有必要再绕弯子了,继续缓缓说道: “图画中的招式和内息走向虽然尽皆展现在眼前,但出于我刚刚提到的原因,我们连招式的顺序都不能确定,必须依靠自己的理解和想象,才能将这套功夫完整地构画出来。 如此一来,非但我们每个人练功时所依据的图画不同,就算是同一组图,最终呈现出来的样子也因人而异。 我们都依着自己的脾性、习惯和根基,将图画中的武功尽情推演,力求得到一套专属自己的,得心应手的功夫。 这个过程十分激动人心,我们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以这种方式学武。进而能自创出一套厉害的功夫来,这岂非是一门一派的开山鼻祖才能行之事么? 我们那时候都只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如何能不激动? 对了,我们五个人虽然年纪相仿,但也有个长幼齿序。大哥和二哥便是在王治精绝城上刻字的人,他们一个沉稳周全,有鸿鹄之志,另一个机敏果敢,性子很有些倔强。他们二人都曾周游列土,很有见识。 我排行老三,最是普通,只是喜欢无拘无束。 再往下便是那一对亲姐妹了。四妹孤傲冷僻,好像对什么人什么事都是淡淡的,小妹却刚好相反,她热情如火,但有时候感情太过丰沛,也有一些喜怒无常。 可想而知,我们五个人所创出来的五路功夫,必定是天差地别、迥然不同的。 日月轮转,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在瓦罕山谷住了三年... 这三年里的每一天,我们都全身心地沉浸在修炼之中,忘了天地岁月,甚至忘记了山谷之外还有一个人间。 如果不是陆续发生了几件事情,说不定我们五个要在这山谷里住上一辈子... 第一件事是关于大哥和小妹。他们二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生了情愫,在这僻静的山谷之中朝夕相对,更加难以自持,于是就有了夫妻之实。 这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大哥因此动了要出去的心思。他原本就心怀抱负,向往世俗的权势,想在年轻的时候大干一场,闯出些名头来。于是他和小妹商量,如今所学已尽够了,不如一起离开山谷,去那富贵繁华之地闯荡。 小妹却不应允,她还想继续参悟这些图画。而且即便离开,也要游历四方,继续冒险,断不沾染权贵。 二人因此生了分歧,心绪不宁,在练功时险些出了岔子,很是惊险。 第二件事,是我碰巧发现的。 我那时候很喜欢随心所欲,又有些...咳咳...顽皮,总之我不满足于只练一套功夫,于是在他们各自修炼的时候,我就漫无目的地去看石镜,看到什么练什么...还去给他们几个捣乱,缠着他们问各自的功法,再比较优劣,乐在其中。 那时候,我经常左手使大哥一路刚猛的拳法,右手又使二哥一路灵巧的掌法,左手和右手打,左腿和右腿打,摔得鼻青脸肿,也其乐无穷... 渐渐地我发现,我们每个人的功法虽然看起来大相径庭,但实则在精深处都是相通的,真正是同宗同源的五路功夫。 不仅我们这五路功夫,石镜上其余的图画也都有相通之处。想来这些功夫若非创自一人之手,所创之人也必定心意相通。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便向他们提议,是否能将这五路功夫合而为一,融会贯通,令其成为一套刚柔并济、攻守兼备、没有弱点的绝世奇功。 这提议一出,他们虽然各自有些犹豫,但也耐不住诱惑,决意一试。 这一试,当真是毁天灭地,威力无穷...... 我们只是将其中一小部分招式和内息相互融合,就已经爆发出惊人的毁灭力...难以想象,倘若将这五路功夫全部融合,乃至将石镜之中的十几组功夫全部融合,将会产生多么令人恐惧的力量...... 更令人恐惧的是,我又由此发现了第三件事。 随着功力相融,我们每个人都仿佛打开了一个新境界。在这个境界中,石镜上的图画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那些招式好像是我们与生俱来就会的,图画上那些没有面孔的人,就好像是我们自己... 我们控制不住地练功,又控制不住地将更多招式融合在一起...我们变成了五只提线木偶,没日没夜地修炼,越来越疯狂,那面石镜就好像是牵着线的人... 这已经不是神明的赐予,而是魔鬼的诅咒... 我之所以最先意识到危险,并不是因为我的功力格外深厚,而是恰好相反。还是我这性子使然,没有那么多执念,也不太勤奋,是我们之中功力最浅的人,所以反而最先发现了问题。 如果我们继续这么沉迷下去,迟早有一日会彻底丧失神智,而且...不晓得会制造出一个什么样的怪物来,那种想象不出的可怕的武功,会让我们彻底沦为它的奴隶... 说不定,石镜上这些千奇百怪的功夫,就是上一批走火入魔的人创造出来的。 我清醒了之后,见他们几个都很沉醉,倒是大哥,因为有世俗权力的念想,还没有陷得那么深。于是我先把这件事同他讲了,他果然惊醒过来,同意即刻停止练功,撤出山谷。 但是其他人就没有这般好劝。我们两个颇费了一番功夫,还动了手,方才迫得那三人暂时停了下来。 大哥说出我们五个当初立下的誓言,要锄强扶弱、匡扶武林正道,绝不以武犯禁,如今却被执念所惑,要在这荒山野岭里消磨一生,岂不惭愧? 我们又将继续练功的后果说了,痛陈利弊,二哥和小妹终于慢慢回转过来,也清醒了。只有三妹,始终心存执念,但她知道拗不过我们四个人,只得勉强作罢。 我们五个人立下重誓,离开瓦罕山谷之后,永远不再回来,所练之功法,也到此为止,不得再无休止地钻研下去。 但是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个问题,这面神秘又可怕的石镜,究竟应当如何处置? 大哥提议砸碎它,遭到三妹的坚决反对,其他人也不赞成。说到底大家还是舍不得,面对此等稀世珍宝,能丝毫没有欲念而将它砸碎的人,岂非是圣人? 我们又商议了许久,为今之计,只有找一个能工巧匠,打造一只特制的玄铁箱子,将石镜放入其中。 箱子上的锁共有五把不同的钥匙,只有将这五把钥匙同时放入,再经过复杂的转动,方能开启。如若使强力破坏,箱子里的机关就会立刻将石镜损毁。 我们五个人各持一把钥匙,只有在五人共同授意之下,才能使这面石镜重见天日。这样既能防止外人再接触石镜,也能防止我们之中有谁违背誓言,偷偷回来。 做完这些,我们杀了工匠,才离开了瓦罕山谷... 回到城镇之中,恍如隔世,今日之身,早已是脱胎换骨。 我们五个人再也没办法像三年前那样,满心憧憬,结伴同游...于是各怀心事,在入关之后各奔东西。 后来,我知道大哥去了直隶,在距离皇城不远的一处皇家府邸里当了侍卫,据说很得府邸主人的器重... 小妹那时已怀有身孕,还去找过他,但是...唉... 二哥...二哥眼高于顶,瞧不上江湖上的这些门派,也不屑于自创门派,只四处游历。后来机缘巧合,也去了一趟直隶,唉... 三妹反倒是最安稳的一个。她离开西域之后,长驱南下,直接投奔了蜀中一个大门派,很快就混得风生水起,成为我们之中最耀眼的人。只是有一点...她...唉...” 江怀珠接连长叹三声,终于停止了讲述。 宋泽完全沉浸在故事之中,久久不能平静。他很想知道那四个人后来怎么样了,更奇怪江怀珠为什么偏偏不说他自己。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听见外头一阵乱腾。毡帘一掀,阿娜希塔冲了进来:“快走!我阿塔的王军来了!” 宋泽一呆,茫然道:“他们来干什么?” 阿娜希塔直跺脚:“当然是来抓你的!不对——他们是来抓我回去,然后再把你杀掉!” 宋泽大惊:“为什么?” 阿娜希塔道:“当然是阿塔不同意我嫁给你,我没想到他直接让哥哥带了军队来...哎呀,咱们快走吧!” 第二十一章 西当太白有鸟道(上) 辰兮一手支着脑袋,看向窗外。船舱虽大,但江上风浪也大,所以这条大船还是晃晃悠悠的。一路乘风破浪,行驶在九江上。 她刚刚经过了鄱阳湖,只可惜如今时节不对,吃不到“春不老烧黄芽头”。记得前年来时,正是开春,鄱阳湖美食丰盛,自己是饱餐一顿,才心满意足地去了钱塘。 这会儿正值隆冬时节,这里也并不暖和,幸好江面还不至于结冰。 辰兮望着江水,吹着冷风,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一个多月来她一直是这样。萧娘子原本还怕她是受了刺激之后,脑子生了什么毛病,但看她能吃能睡,总不至有性命之忧,也就罢了。 她当然不是在担心辰兮,而是生怕她一旦有什么事,楚南风会因为顾着她而不遵守诺言,不带自己去找血祭菩萨楚幽兰。 一个月前,她趁着方府外头的混战,轻飘飘潜了进去,正好被秦卓然看见了。 她落在方沈岳书房外的那株高耸的麒麟木上,看见龙寂樾挥起饮龙剑,一剑劈碎了书房大门,连同整面墙都塌了一半,她便得以将屋内的情况尽收眼底。 于是她观摩了一场血腥又胶着的厮杀,过程十分曲折,也充满意外。眼看着稳操胜券的姬苏瑶,最后关头竟然自寻死路,为了救辰兮,选择以那样恐怖的方式死去。 萧娘子不禁感叹,这世上竟有这样多神奇的物件,什么十年生死蛊,什么血珠...她自负闯荡江湖多年,也见过些世面,到底还是孤陋寡闻。 不过让她感叹的事情还有很多。 她看见楚南风在血战黑衣人,对方仅有四五个人,身手招式也未见如何高明,竟迫得神女传人险象环生,最后拼上大半条命方才将黑衣人杀尽。 这些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们身上还有多少“人性”?亦或早已被夺舍了魂魄,变成另一个世界的生灵了? 这样想着,不禁打了个冷战。如今在巫山脚下,可是有几十个这样的怪物。他们已经进攻了一次,现在又消失了,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忽然出现,直接杀上山去,将十二峰统统杀光。 她还在最后时刻,听到了姬苏瑶的独白。这女魔头原来竟也是个可怜人,生来残疾,半生为人棋子,所行之事、所受之苦全是为了成全另一个人,想来也真是可悲。 萧娘子忍不住又是一阵感叹。她本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在这一个时辰之内,却见识了如此多的人间悲欢,也不禁暗暗感慨,这世间的恩怨情仇、因果循环当真从未停歇,都是寻常。 想那血祭菩萨自诩为世人降下福音,行霹雳手段,怀菩萨心肠,要用这世间的悲欢离合来警醒世人,是否也因见惯了这些糟心事儿... 这个念头刚起,就马上被萧娘子掐断了——自己大仇未报,怎得共情起仇人来了? 一想起这个仇人,她马上又紧张起来,正是因为担心楚南风在方府这场乱局中出什么变故,自己才匆忙赶过来。 楚南风要是死在这里,自己找到血祭菩萨的希望就微乎其微了。 还好,等姬苏瑶说完了话,咽了气,楚南风还好好地活着——虽然也不能说好好地,但至少还活着。 她看见龙寂樾吐出一口血,冲破了穴道,俯身抱起辰兮走了出去。楚南风盯着姬苏瑶骷髅一样的尸体出了好一会儿神,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爬起来朝他二人消失的方向急追而去。 萧娘子自然也跟在了后头。他们进了一片林子,远远看见龙寂樾和辰兮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木棉树,坐在地上。 楚南风停住了,没有走近,萧娘子也就停在他身后,还伸出手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楚南风回过头来看见萧娘子,一点也没有惊讶,好像早就知道她会来找自己,只是苦笑了一下:“上回在这片林子里找到她,她正断了肋骨,被人一掌打晕...这回已经好多了。” 萧娘子见惯了风月,深知其中滋味,掩口笑道:“楚师弟,你可真叫我佩服...不过么,你也大可宽心,他俩不是中了什么相思蛊吗,时辰一过就要发作,这一辈子是没法子见面了。这个...只要你不在意,还是能好好过日子的!” 楚南风微微一笑:“萧师姐,横竖我只剩下两三年的寿命,要做的事情却还有很多。我必须先回蜀中处理巫山派的事,再回过头来帮你去找楚幽兰。这其中的凶险,你方才已亲眼见过,就不用我多说了吧。呵呵,所以从现在开始,你最好少刺激我,让我活得久一些,才能轮到帮你报仇呀。” 萧娘子掩口笑了笑,果然换上了一副温柔殷勤的面孔:“楚师弟说得十分有理!从现在起我只说好听的,一定让你舒心畅意,吃得下睡得香,再活五百年。” 二人默默看了一会儿,发现龙寂樾和辰兮也没说几句话,只是并肩坐着,好像陷入了沉思。 过往,眼下,将来...想说的话太多了。 但是想一想,却又不是那么需要。 有些话不必说,有些话不能说,有些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所以他们只是静静靠在一起。也许此时此刻,那些想说的话正从他们心里流淌过去,每一个字都已经听到了。 又过了许久,龙寂樾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到辰兮手里:“这是...天辰象阵的阵法图,以你的名字命名,本来就是想送给你的。此阵若全然施展,足以调配万人,我已推演了数次,哪怕只有百人,威力也不容小觑。当初玉绵山下那一战,敌众我寡,就是依靠这个阵法才能获胜。” 辰兮接过来看了看:“温氏古阵...还有伏吟和洛书。” 龙寂樾点点头:“是,你是阵法的行家,可在此基础上再行补益。” 辰兮思忖着道:“好,我收下了。不过,我实在想不出我能用它做什么。” 龙寂樾道:“我也想不出...我还想把饮龙剑也给你,但是恐怕你更用不上。” 辰兮忍不住笑了,又努力把这笑容维持到了最后。 窗外的甲板上踱过来两个人,倚在船舷上,也看着江面的风波。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衣袂飘飞,他很瘦削,好像大病初愈,但神情很是愉悦,脸色也红润,正伸个懒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壶酒来。 在他身旁是一个娇小的姑娘,乌黑的长发犹如瀑布,在江风中飞动。小姑娘此刻却噘着嘴,满脸不悦,一只脚一下一下踢着栏杆,感觉恨不得马上逃离这个地方。 辰兮淡淡露出一丝笑意,若不是她的手腕上有一根钢索和她身旁的男子连在一起,恐怕她早就上蹿下跳了。 要制住唐真真,果然只能用这个法子...只是苦了周寻意,要和萧娘子轮流戴上这副铐子。大约唐真真一日不放下执念,恢复正常,他就一日不得解脱吧。 第二十二章 西当太白有鸟道(下) 按照约定,待楚南风了结了江南诸事,应该立刻和萧娘子去寻找血祭菩萨。但是巫山派遭受黑羽围攻,情势危急,他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而且这个消息还是萧娘子自己送过来的。只因韩岐在信外给她捎了一句话:此番只要她能将楚南风带回巫山,就准她重回师门,既往不咎。如果她愿意,甚至还能重新被择选为起云峰下一任掌峰人。 萧娘子在意外和欣喜之余,又不禁联想到,两年前楚南风也是这般成功重回了神女峰,还被破天荒地再次确立为神女传人、巫山派未来掌门。想来,这其中定然也有类似的缘故。 不过,神女能为了什么事而有求于楚南风呢? 以她老人家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本事,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么? 辰兮也有同样的疑惑,不过她比萧娘子想得更多。楚南风回到神女峰的时候,虽然身中十年生死蛊,但丝毫没有性命之忧,可以说他这一生只要不再见到自己,就与常人无异。 但是神女将他重新确立为继承人之后,反而动手削去他半身血肉,令他只剩几年阳寿。而且,若非有林玉儿的灵丹妙药,楚南风在这仅剩的几年时间里,也会形同废人。 神女竟会将巫山派交给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人么? 按正常的道理,如果神女有意帮楚南风祛蛊,就不该考虑将他作为掌门人选。相应地,如果已经确认了他要执掌巫山派,那就应该千方百计阻止他再去解什么蛊毒。 但神女的做法却刚好相反...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定有一件令神女十分为难之事,恰恰只有楚南风能替她办到。 而且这件事,哪怕楚南风武功尽失、命在旦夕,也能办到。 这就有意思了... 辰兮一手支着脑袋,有一搭无一搭地想着这件事。 近来她总是觉得很疲累,不想说话,也不想思考任何问题。 但她经年累月接受严格训练的脑袋却不肯放过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将一些陈年旧事进行编织。 哪年哪月,在什么地方,听过一句什么话...这些画面时常蹦出来,她越放松,越懒得思考,它们蹦得就越欢。渐渐地,片段就连成了线,又织成了网... 有些线索看起来毫不相干,但实则都指向了同一件事。 这件事好像一个庞然大物,隐隐约约,藏在一片迷雾后头。又好像是一幅巨大的拼图,还少了许多块。 总之,现在还不到谜底揭晓的时候。 辰兮也伸了个懒腰,不想了,懒得很。 ...原来伸完懒腰这么想喝酒,可惜自己没有周寻意的先见之明啊。 回头看见萧娘子推门进来,手里正拿着一壶酒。辰兮露出笑容:“萧姐姐,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萧娘子笑道:“你这话说的,我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将酒壶递给辰兮,“我看你和楚师弟真是天生一对,同你们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真的很难讨到便宜。” 她在桌边坐下来,桌子上摆着一张围棋盘,旁边还扔着一条纱巾。 萧娘子拿起纱巾看了看,叹道:“这东西越发不顶用了,到了前头镇上买一个帷帽才好...你这双眼睛露出来也很要命。这几日索性就呆在船舱里,不要去外头了,窗边最好也别去。” 辰兮无奈地点了点头。九江航运繁忙,来往船只甚多,要是让对面船上看见了,难免又要惹出些麻烦来。 一个多月了...姬苏瑶说得对,停药之后,随着她内力尽失,容貌复原的速度会加倍。 昨天从鄱阳湖渡口离岸的时候,她在船头站了一会儿,虽然戴着面纱,还是引来几个人在码头上拼命打听她这艘船。其中一个人甚至立马跳上了另一条船,跟在了后头。 跟了七八里水路,直到被周寻意一枚棋子洞穿了船身,吓了一跳,这才转舵离开。 辰兮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乌惜潺在路边的茶寮里坐了一下,就引来了余飞尘,在荒山野岭里吃个烤鸡,又引来了孙婆...还有从小到大姬苏瑶所到之处的那些苍蝇,一直在眼前乱飞,在耳边嗡嗡叫,挥之不去。 原来当一个绝色美人是这种滋味,男人会觊觎,女人会嫉妒,围绕在她周围的那个世界会变成另外一副样子——一副很不正常的样子。 但是辰兮并不享受这种滋味,她没有从中感受到什么愉悦,只是觉得有些无奈,还有些可笑。 在世人眼中,皮相竟是如此重要,单凭一张脸,就能令人趋之若鹜。现在,只要自己开口,大约很多愿望都能轻易实现吧?...真是荒诞。 萧娘子看见辰兮又是这个表情,啧啧叹道:“同是女人,我要是有你这么美丽的容貌,还不乐开了花?...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 辰兮喝着酒,漫不经心地说道:“福气?我只知道福兮祸所依,我认识的大美人儿,没一个有好下场。损益平衡,天之道也,岂有只予而不取之理?我只盼着老天在收走什么东西的时候,能多少仁慈一点儿。” 萧娘子语塞。 辰兮笑了笑,又自顾自地道:“这么想也不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自生自灭,所以才有生生不息。人何德何能,能让老天动恻隐之心?天地若是有情,又焉能亘古不变?” 萧娘子暗暗叹息,摇了摇头。 这个人太清醒了,清醒到有一种奇异的疏离感。就好像他们所有人都在一起,而她一个人站在远处的高山上,望着这边的一切。 辰兮说完这两句话,又闭上了嘴,只顾喝酒。 萧娘子知道她今天的“配额”又用完了,自己也该出去了,于是站起身来:“前头到黄石山了,咱们得上岸走一段陆路,你可以把随身要带的东西收拾一下。”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出了船舱,并且把门带上了。 辰兮喝光了一壶酒,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盘腿坐到铺上去。晌午已过,她知道今天余下的时间不会再有人来打扰她,于是静心凝神,呼吸吐纳,开始缓缓调运内息。 赤炼玄冥掌共分九层,父亲在传授给师姐的时候,并未避着自己,所以自己从小看师姐习练,一招一式已经很熟悉。父亲也不在拳脚上限制自己,只是不允许自己修炼本门内功。 但是赤炼玄冥掌的招式和内功心法之间,有着超乎寻常的紧密联系,在不修内功的情况下,大部分招式根本使不出来。 这种形神合一、内外兼修的方法,堪称绝妙。辰兮走南闯北,见识过数不清的门派和能人异士,深知要创出这样一路掌法,除了要有深厚的武学根基,还必须有极强的天赋和悟性,说不定还需要一些运气。 所以从小到大,尽管总是被严苛对待,她心中对赤焰魔君始终怀着许多敬佩。无论如何,他是真正的武学奇才,若非因意外而走火入魔,必能成为一代宗师。 “江前辈好像也是这样的武学奇才,他比爹爹幸运,没有走火入魔,所以成了一代宗师...” “寒冰溅玉”这一招,在江怀珠传授给宋泽的时候,以及宋泽最终用于实战的时候,辰兮都是在一旁看着的。 冰魄游龙的内功和招式也同样密不可分,若没有醇厚的内力,这一招也根本使不出来。 “大约...这世上顶厉害的功夫,练到极致,都是相通的?” 辰兮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掌,双掌已隐隐泛出红光。 这是突破了第四层的证明。 师姐是在十四岁上突破了第四层,用了五年时间...而自己,仅仅一个月。 姬苏瑶说得对,在经历了废功这一关之后,若从头修炼赤炼玄冥掌,必有惊人所得。 “随身要带的东西么...”辰兮环顾船舱,光线已经暗了下来,日头西斜,不知不觉已到了黄昏时分。 桌子上的棋盘自然是要带的,那是周寻意的宝贝,一副能折叠的精巧的围棋盘。因他每天清晨都要来对弈一局,索性留在这里了。 辰兮走过去将它折好。幸好那一大堆棋子他都带在身上,不然收拾起来真的很麻烦。 黑色见血,白色封喉,这位周公子使起暗器来还有诸多讲究,真是麻烦啊,关键时刻摸错了怎么办? “还有什么...”辰兮摸了摸自己身上,除了天辰象阵图,就是那一枚祈星玉璧的玉髓了。 辰兮摸出玉髓在掌心摊开,上面的图画和字都太小了,那些线条比蚂蚁腿还细,真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刻上去的。 “真的有人能看清楚吗?...”辰兮摇了摇头,就算要保密,也不用刻这么小吧,谁都看不见,还有什么意义?她把玉髓举到眼前,窗外西斜的阳光照射在玉髓背面,又穿透了它,照在辰兮脸上。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怔怔盯着那块小小的碧绿色的石头—— 图画中有一个小小的人,正在动。 第二十三章 黑云翻墨未遮山(一) 船靠岸了,码头上没什么人。毕竟再往上游走一天就是繁华的鄂州城,往来的人和船都很少会在这片山前镇子上落脚。 辰兮下了船,看了看远处的黄石山,从今天起他们要翻山越岭了。蜀道难,前头险峻的山路会逐渐取代身后平缓的水乡,不出意外的话,自己应该是不会再回去了。 一个人走过来,静静站在了她身后。 辰兮知道那是楚南风,自打上了船,她就没怎么见过他了。她原以为自己在船舱里呆的时间够久了,没想到楚南风比自己还长,他似乎从没出过房门。 她也想过主动去找他,但想想便作罢了。师姐的死好像对楚南风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影响,令他在人前再也无法保持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所以他闭门不出,应该也不想见到任何人吧。 辰兮回头看看他,发现他更瘦了,仅有的半副躯体也在迅速消耗,不禁暗暗摇头。这样看来,莫说五年,就是两年也未必撑得过。 楚南风与她目光一触,身子微微一颤,过了一会儿,淡淡笑道:“一个戴面具,一个戴面纱,走在一起,很引人注目啊。” 辰兮笑了笑:“是了,一个遮左半边脸,一个遮下半边脸,十分别致。” 正说着,萧娘子、唐真真和周寻意三个人也从船上下来了。唐真真一只手和萧娘子拴在了一起,看来萧娘子不放心,决定下船之后亲自看管唐真真。 这五个人走在路上果然十分乍眼。两个人遮面,两个人锁在一起,剩下的一个走路摇摇晃晃,手里拎着酒葫芦,脸上挂着笑,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快疯了。 辰兮知道,他只是受了太久的折磨,如今总算解脱,心中格外喜悦畅快罢了。 不过周围的人很快发现,那遮面的女子身段格外好看,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又轻盈又婀娜,步步生莲。她从这条街上走过去,就好像一道轻柔的光,照亮了经过的地方。 “这样不行...”萧娘子低声道,“还是走小路吧。” “这东西也不行么?”周寻意已经弄来一顶帷帽,长长的薄纱一直遮到了腿,整个人便只剩一个轮廓。 萧娘子看着辰兮戴上,打量了一下,摇摇头:“保险起见,还是走小路吧。” “哎呀...”周寻意伸了个懒腰,抬起了一只手。 萧娘子一怔:“你想干什么?” 周寻意道:“我想把她打晕,然后找一个箱子装起来拖着走,这样我就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这一个多月坐船真的要吐了,好不容易上岸,不吃几顿好的,再睡上几天,小爷我这身子骨儿可受不住啊!” “师兄需要帮忙吗?”唐真真冲上前来,被萧娘子狠狠一扯,又扯回了身后。 萧娘子瞪了周寻意一眼,又向辰兮赔笑道:“他开玩笑的,你别介意啊...”一边偷偷瞄着楚南风,如今这位仁兄可宝贝得很,身体和精神看上去都不太稳定,自己实在不想招惹他。 辰兮淡淡道:“是开玩笑么,可惜了啊...我真不想走路,周寻意,不如你就去找个箱子把我装起来,爬山的时候扛着我,我保证不乱动。” “这...”周寻意挠了挠头,“山还是得你自己爬,这样吧,箱子我给你挖两个洞,你把腿伸出来——” “你闭嘴。”萧娘子打断他,又拽了一下唐真真:“走!” 唐真真眼巴巴望着楚南风,很想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如果要走,那当然是和他一起走才好,她也好久没见到自己的风哥哥了。 “快走!”萧娘子回头看了一眼木头桩子一样杵着的唐真真,只感到头大如斗。周寻意和唐真真,这两个人没有一个为起云峰如今的处境表现出丝毫担忧,到底是什么样的运气,才能同时拥有这样两位同门? 回起云峰的路到底还有多远? 五个人磕磕绊绊,终于穿过村镇,走进了黄石山。 山路崎岖,人烟稀少,周寻意和唐真真轮流发癫。一个天马行空、疯话连篇,一个时而对楚南风柔情蜜意,时而又因为他不回应而怒气冲天。 走出一段,来到一个拐角处,在前头颠来倒去的周寻意忽然顿住了身形,手里的酒葫芦垂下来,慢慢倒退了几步。 辰兮见状也马上停住,并示意众人止步。片刻之后,只见石头后面伸出来一只手,那只手并不在手应该在的高度上,而是按在地上。 紧接着是另一只手,两只手手掌贴地,一下一下交替移动,好像在用手掌走路。 “走”了几步之后,一个人完整地出现在众人眼前。他在用四肢爬行,不过他的双腿既不是“跪”在地上,也不是“蹲”在地上,而是自膝盖处向内弯折,脚掌也翻转过来直贴着地,就像动物的后肢一样。 他睁着一对浑浊的眼睛,瞳仁完全是白色的,正在一边嗅着,一边向周寻意爬过来,好像一条人形的野狗... 周寻意站着没动,摆摆手示意众人后退,冲那人形野狗笑道:“兄弟,你姿势很别致啊,请问有何贵干?” 辰兮眉头一皱,这怪人虽说此刻移动缓慢,但他腿脚的样子显然是经过改造的,多半会爆发出像野狗一样的速度。 此念刚过,果然,下一刻这人形野狗猛地用后肢蹬地,高高蹿起,朝周寻意直扑过去。 周寻意侧身避过,立刻伸手去抓他肩头。已碰到了衣衫,却一下子脱手,那怪人的速度竟然奇快无比,从周寻意身侧一闪而过。 只见他落地之后急转蹬地,在一瞬间又腾空而起,再次朝周寻意扑过来,真如一只撕咬猎物的野狗。 周寻意方转过身来,人形野狗已扑到眼前,他急忙抬臂一挡,旋即“哎哟”大叫一声。人形野狗张嘴咬住了他的手臂,两只手五指成爪牢牢抓住他胳膊,后腿悬空,挂在了周寻意的身上。 “啊啊啊——妈的——恶心死了,松口!”周寻意狠命一甩,同时立掌为刀猛砍向那人脖颈。 人形野狗双腿荡回来,在周寻意腹部一蹬,借力朝后头倒蹿出去。只听“嘶啦”一声,周寻意整条袖管被他扯走,连带着小臂上的一块肉。 人形野狗重新趴在地上,吐掉了袖子,将人肉嚼了嚼,满意地吞下去。咧开嘴露出焦黄的尖牙,流下口涎来。 萧娘子脸色剧变,正要上前,却见周寻意又摆了摆手,再次示意众人退后。她此刻手腕上还拴着唐真真,思索片刻,还是退了回来。 唐真真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趁这个功夫挨到楚南风身边,抱住了他的手臂。 周寻意出指给自己止了血,抬头看了看天:“哟,今儿是什么天色,小妖怪都跑出来了,看来是有天狗食日呀!兄弟,你们头儿正在上头忙活呢,你要不要上去帮帮它?” 话音落下,那人形野狗嘴里的肉也吃完了,只见他用手爪磨了磨地,突然又蹿起朝周寻意扑过来。这一回周寻意早有准备,白光一闪,一枚棋子飞射出去,直击那人喉头。 这本是他“白子封喉”的杀招,十有九中,只不过这人形野狗是以兽的姿势俯冲过来,脖子近乎平直地在脑袋后头,这一下很难洞穿他的喉咙。 “噗”一声轻响,棋子射进了人形野狗的左眼之中。他呜咽一声,翻倒在地,像一条真正的狗一样哀嚎着,一下子丧失了所有攻击力。 周寻意一怔,他本以为这人形野狗就算受了伤,也会毫无畏惧地再冲上来。毕竟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多少“人性”,说不定一些疼痛和血更能激起他的疯狂,这样变态的杀手自己也曾见过一些。 不成想这人竟真的像狗一样,一疼之下就蜷缩在地,露出十分害怕的样子。 周寻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过他只愣神了一下子,就听见辰兮一声叫喊:“当心!” 一大片窸窸窣窣的声响从石头后面传来,好像有成片的东西从山坡上移动下来。周寻意抬头一看,瞬间呆住,头皮发麻:“妈的...什么鬼东西......” 山坡上,“哼哼”叫着的人形野猪,乍着四肢快速移动的人形蜘蛛,还有吐着舌头、以腹贴地的人形蟒蛇...后头还跟着一片人形虫子一样的东西,正朝着五个人爬过来。 第二十四章 黑云翻墨未遮山(二) 五人立刻分散开来,有了人形野狗的先例,他们都知道这些怪物没有一个能用正常招式对付的。与其说他们是在应战敌人,不如说他们的敌人就是一群真正的野兽。 这些人形怪物好像也早有准备,瞬间就朝自己预定的目标准确扑了上去。 肥硕巨大的人形野猪直向辰兮冲过来。他虽然看上去有三百多斤,但一点儿也不笨重,瞬间高高跃起,像一面沉重的石鼓一样朝辰兮头顶砸下来。 辰兮急速向后退去,她刚刚突破了赤炼玄冥掌第四层,虽进境神速,但还不足以使出能一击毙命的掌法。不过她的身体经过赤焰魔君多年调养,十分轻盈灵巧,人形野猪虽然迅猛,但辰兮身法更快,足尖轻轻点地,身子已斜斜飞了出去,直叫他扑了个空。 人形野猪重重落地,发出一声猪的嚎叫,又“呼哧呼哧”喘了起来。 辰兮定睛一看,发现他的膝盖不像狗那样弯折得如此厉害,只是稍稍曲着,重心全压在了那一对贴地的脚掌上。上半身双臂分开,两只“前蹄”肥厚宽大,整个人便像是一头躬着身子的猪。 她在心里迅速判断,这样的构造,势必无法使出人形野狗那样灵活又极速的跳跃,刚刚那一跃只是借助山势,现在落地了,应当威力大减。 而这头巨型野猪少说有三百斤,在后肢力量有限的情况下,他的杀手锏就不可能是“扑咬”,而是“冲击”,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身形的作用。 辰兮点点头,心里已经知道对付这头野猪的上策——一字记之曰:躲。拖得一时三刻,待他力有不继之时,才是机会。 人形野猪突然发足狂奔,足底生风,只两三步便冲到了辰兮眼前。辰兮只觉一阵劲风扑面,好似一座大山倾轧过来,周遭气息为之一滞。好在她早有准备,暗中蓄力,在最后一刻腰身扭动,转过半圈,一下子绕到了野猪后头。 野猪嘶吼一声,左脚蹬地,巨大的身躯瞬间侧转过来。双手向前一扑,四肢离地两寸高,三步并作两步,又在刹那间冲到了辰兮跟前。 辰兮眼睛一眯,这家伙如此肥硕,竟是个轻功高手。而且他每一次冲击都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道,好像整个人化成了一只巨型拳头,若被他击中,粉身碎骨也有可能。 眼见野猪一头撞过来,辰兮面露惊慌之色,似乎吓呆了,一时无法挪动。野猪大喜,在最后一次借力跃起时直接举起了手掌,那蒲扇一样大的肥厚手掌带着罡风,猛地呼在辰兮身上。 但手掌还没真正碰到辰兮的身体,她就好像一片树叶,借着这股风轻飘飘地飞到了一边。 ——光躲是不够的,辰兮心里清楚,她需要耗尽这头人形野猪每一次冲击之力,只在最后关头才擦身避过。这样不仅能迅速消耗掉对方的体力,而且还能用这种办法激怒他。 果不其然,人形野猪眼看自己要得手,辰兮却从他手指缝里溜走了,顿时露出了恼怒的神色。当下蓄起力道,又间不容发地冲过去。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每一次眼看就要把辰兮碾碎,却偏偏在最后关头失了准头。 但野猪一时三刻还未能洞悉辰兮的计较,只因她每次都表现得惊慌失措,一时好像吓傻了,一时又靠着本能堪堪躲开。在这头人形野猪眼中,辰兮只是幸运,只要自己再急攻几次,她马上就要支撑不住了。于是更加疯狂地冲击过来,一次比一次势头更猛。 辰兮在心里计算着时机,同时还要争分夺秒,利用和野猪周旋的空档思考一些别的事情。 她扫视了一下场中情况,萧娘子将唐真真护在身后,正应对那只修长灵巧的人形蜘蛛。蜘蛛移动速度非常快,而且角度刁钻,总能突然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来萧娘子和唐真真还拴在一起,也就是说,她们各自只有一只手能正常活动,且身体移动也受到彼此牵制,对付这样一只变幻莫测的人形蜘蛛,确实有些吃力。 而周寻意正被那一条柔软的人形蟒蛇缠得难解难分,他和人形野狗迥然不同,每每以柔克刚,让周寻意的力道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而且这条蛇好像很知道周寻意擅长暗器,总是贴身纠缠,令他如同被一根麻绳捆住了手脚,无法飞射出棋子。 楚南风原本离自己最近,此刻却已被一大群人形虫子围着拖到了远处。御鹤剑已经出鞘,银芒锐亮,在虫堆当中穿梭撩刺,时有断肢飞出。这些人形虫子不像童子和黑羽那般,一旦触及就令人血气倒流,也并不能无知无觉,但他们数量实在庞大,而且训练有素,配合得十分默契。他们就像草丛里常见的虫子那样,有的善跳跃,有的善攀附,还有的能短暂飞舞,上下窜动,无孔不入,楚南风虽然剑招精妙,一时半刻却也杀不尽。 这就有意思了... 辰兮又盯着自己对面的人形野猪看了看,心里已经确定了几件事,当下回头喊道:“风,替我挡一下!” 楚南风听见这一声,心里一沉,剑势陡变,立时劈出一条血路来,用最快的速度朝辰兮靠拢过去。毕竟当初她被黑羽伤得体无完肤之时,也没有出声求救过,难道此刻的情势比那时候还要危急? 待杀到跟前,看见辰兮暂时无恙,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听得她微微喘息,想是有些累了,再看那头巨大的人形野猪又疾风一样朝她冲过去,当下兔起鹤落挡在了辰兮身前,手腕一提,银光闪过,剑尖在野猪脸上划出一道口子。 辰兮在楚南风耳边笑道:“多挡一会儿!”转身离开。 楚南风一怔,只见辰兮已经朝着山坡的方向飞奔而去,路过萧娘子身边时,丢下了一句:“解开链子!” 萧娘子额头已渗出细细的汗珠,但仍咬牙摇了摇头:“真儿不能动手...” 辰兮也不再管她,只朝山坡上奔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树林里。 唐真真大叫:“她跑了!她自己跑了!——风哥哥,你看见了么,她扔下你自己跑了!” 辰兮向上掠出一段,见地势稍平,顿住身形。回头看了看下方厮杀的场面,忽然朗声说道:“阁下操控这些人,筹划这场袭击,想必也费了一番功夫。不知阁下所图何事,可否现身一叙?两败俱伤,从来只是蠢人的法子。” 半晌,树丛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怎么知道...” 辰兮微微一笑:“本来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 那人顿了顿:“你诈我?” 辰兮微笑:“其实你隐藏得很好,我并没有感觉到你的气息,只是这个位置很方便观察山坡下面的情况,所以我打算试一试。” 那人沉默了片刻,又道:“你怎么知道山上有人?” 辰兮叹了口气:“因为我确定了几件事情。第一,那些人形野兽都是盲人,他们要么失明了,要么根本没有眼珠,只能依靠听觉和嗅觉来攻击,这么大的规模,一定有指挥。第二,这些人选择的攻击对象极有讲究,刚好能以自身的长处压制对方的弱点,这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如果说山下那些野猪、蜘蛛或者虫子能有这般谋略,恕我暂时没有看出来。”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第三呢?” 辰兮道:“第三,这些怪物虽然骇人,但各自的缺陷也十分明显。就拿那位野狗兄来说,他的身手非常灵活,却几乎没有内力,他在人的肚子上一蹬,居然只是为了借力,而没有踢伤对方...打了半天,咬掉别人一块肉,也是很独特了。” 那人道:“这又说明什么?” 辰兮道:“说明这些人虽然经过了复杂的改造,但却没有获得有针对性的训练,或许是没有时间,或许是没有办法...总之,这些人看起来像是从四面八方凑到一起的,只是进行了初步改造,还没来得及进行更为严格有效的训练。” 那人又沉默了。 辰兮笑了笑:“还有第四、第五和第六,你还想不想听?...嗯,没准儿我说着说着,又想到了第七第八和第九,我好像快猜到你们的来历了...阁下还不肯出来么?” 第二十五章 黑云翻墨未遮山(三) 等了好一会儿,只听树丛中一声叹息:“不必了...”紧接着,一道悠扬的笛声响了起来。 伴随着笛音,四周的树木全都窸窸窣窣地抖动起来,树叶哗哗作响,纷纷掉落下来。辰兮没有回头,而是紧盯着山坡下面,果然——那些人形怪物在听到笛声之后,立刻停止了攻击,成群结队如潮水般退去,连地上的人形野狗也急忙翻起身来跟上队伍,很快消失在山中,只剩下一地的人形虫子尸体。 笛声住了,那人又开口,不过这次的声音已经很遥远:“很好,你很聪明。”说完这一句,气息便彻底消失了。 辰兮知道,他的意思并不是说自己方才那一番话有多么聪明,而是指她没有寻着笛声去探查他的藏身之处。 此人的内力远在自己之上,又是个聪明人,冒然寻过去多半要吃亏。 辰兮默默散了掌力。适才她已暗中运力到掌,蓄势待发,若此人现身之后不肯就范,就打他个措手不及,再见机行事。 此刻危机已经解除,辰兮却没有感到庆幸——这太容易了...而且,这是为什么? 她走下山坡和众人汇合。萧娘子和周寻意都受了些小伤,唐真真在萧娘子的保护下毫发无损。楚南风也无事,毕竟这些东西还伤不了他,不过如今他的身子已经坏到这种地步,倒也不在乎多几道新伤。 他见辰兮走过来,立刻迎了上去,见她微微点头,才放下心来。 周寻意一边撕下衣衫缠住手臂,一边大叫:“本公子好不容易告别了水虎鱼,又来了个疯狗人!奶奶的,本公子的肉就这么香,都来抢着吃吗?” 说着一愣,忽然开窍了,大叫一声:“难道本公子就是唐僧转世!没错啊...难怪这些妖魔鬼怪都要来吃本公子的肉,哎呀呀,这样一来可太麻烦了!你们谁是孙大圣?快分分工...” 萧娘子根本不理会他,转头向辰兮问道:“山上有什么?这些怪物这么快就走了...是山上有古怪?” 辰兮将山中所见说了,几人面面相觑,萧娘子又问:“那人是谁?为什么要袭击我们?” 辰兮摇摇头:“我不知道。” 唐真真冷笑道:“不知道?不知道你怎么不问清楚,就这么回来了?你们不会是一伙儿的吧!” 萧娘子猛地一扯唐真真,瞪了她一眼,但同时心里也是一咯噔:辰兮去了片刻即回,这些怪物就自动撤了攻势,走得干干净净。这场攻势不过持续了一盏茶功夫就戛然而止,什么目的都没达到...那人既然如此厉害,岂会轻易妥协,又怎会轻易放她回来? 辰兮扫了萧娘子一眼,知她心中所想,冷冷地道:“你们真的陷入危险了么?那些怪物,真的下杀手了么?” 几人一怔,周寻意摸着下巴:“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不过有没有可能是你动作太快,他们还没来得及使出杀手锏,就被你劝退了?” 辰兮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楚南风替她说了出来:“如果他们是以伤人或者杀人为目的,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就是上策,岂会徐徐图之?说句实话,若是辰儿参与谋划这件事,我们都不可能站在这里了。” 萧娘子道:“那你说...这个人到底是想干什么?” “试探...”辰兮若有所思,“他好像是想通过观察,确认一些事情。” “确认什么事情?确认我们几个的身手?有什么事儿不能直接问?”周寻意满脸不悦。 萧娘子道:“此人会不会和那些黑衣人有关?毕竟咱们这一趟回去是为了应对这件事!” “不知道。”辰兮摇了摇头,淡淡地道:“不过比起这些,我对另一个问题更感兴趣——他想试探谁?” 几人又是一怔。 辰兮微微一笑:“算了,他既然出手,此事必然没完,咱们等着就是了。这种出现一下又消失的事情,你最拿手了,对吧?”最后这句是对着楚南风说的。 楚南风苦笑一声,还剑入鞘:“走吧。” 五人在山中走了半日,天色逐渐暗下来,山路也越发崎岖了。唐真真一直吵着累,要风哥哥背着走,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任萧娘子如何威胁也不起来。 萧娘子到底不忍心真的打她,也怕此番回去不好向韩岐交代,只得将手上链环取下套在周寻意的手腕上:“你背着她。” “我不背!” “我不让他背!” 两个人同时大叫。 萧娘子感到自己的头又开始疼了。她当了好多年青楼主人,手底下的男奴女奴都听话得紧,平日里看见她就像见到了阎王爷,哪个敢跟她叫板?偏偏自己在这两个人的面前没有什么底气——自己离开师门九年,现在根本摆不出大师姐的架势来。 况且,他们一个是师父的心尖肉,皮儿都破不得,一个自由散漫无拘无束,恐怕连师父的话都只听一半,更何况是自己这个九年都没露过面的师姐? 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能拿这两个人怎么办,只能看向楚南风和辰兮。 楚南风叹了口气,露出一丝苦笑,走过去拍了拍唐真真的头:“真儿乖,实在走不动,就让周师兄背一会儿好不好?”唐真真立刻抓住楚南风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露出甜美的笑容。 辰兮慢慢取出那张薄薄的折叠棋盘,冲周寻意摇了摇,周寻意慌忙做出一副接着的动作:“姑奶奶,我错了!我错了!全听你的!” 事情解决了,众人继续上路。好在走出不远,就看见一座破败的山神庙,正好可以用来歇脚,并度过山里的夜晚。 周寻意一进门就把唐真真扔在了地上:“小丫头片子这么沉,今晚不用吃饭了!” 唐真真立刻咧开嘴开始哭,张着一双手要风哥哥来抱,宛如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 萧娘子又在训斥,周寻意又在骂人,唐真真哭闹不止,辰兮盯着山神庙里斑驳的墙壁,觉得实在太吵了。 楚南风走到她身旁,低声道:“对不起...” 辰兮回过身,淡淡说道:“黄石山临近渡口,附近也有村庄,并不是荒山野岭,为什么山神庙会如此破旧?这里的人信山神,建了山神庙,却不来供奉,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走到唐真真跟前,摘掉帷帽,俯身盯住她的眼睛:“你说,会不会是这庙里有鬼,把进来的人都吃了,所以没人敢进来?” 唐真真浑身一颤,辰兮的脸近在咫尺,白皙精致的面孔在月色中泛着银光,有一层毛茸茸的触感,她眼神冰冷,仿佛能看穿人心。她不由得畏缩了一下,捂住了嘴。 辰兮直起身子:“再哭一声,就把你扔出去喂野狗。” 唐真真恶狠狠地瞪着辰兮,但果真没再出声。因为她从辰兮的眼神中看明白了,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会宠着自己,让着自己,眼前这个女人也绝对不会,她一定会狠狠出手教训自己... 但是——她不怕师父吗?不怕巫山派?...唐真真的目光更加怨毒。 耳根终于清静了,辰兮一扭头,看见周寻意正在冲她竖大拇指,莞尔一笑:“生火吧。” 几人围着火堆,吃了些干粮,正在休息,忽然一阵劲风吹过,面前的火堆熄灭了。 楚南风和周寻意立刻站了起来,凝神看着门外。 阴风阵阵,树影耸动,一个稚嫩又尖细的娃娃声音飘进来:“姥姥,这些大哥哥大姐姐长得真好看,我好喜欢,姥姥你给我抓几个做成人偶成不成?” 话音刚落,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做成人偶未免太浪费,小一乖,姥姥给你做更好玩儿的东西...皮影戏看过没有?好看得很呐,姥姥做给小一看。” 辰兮嘴角一扬:“果然,这里有鬼啊...” 第二十六章 鬼质何为苦见嗔(一) 门外传来两声咳嗽,徐徐走进来一个老妪,佝偻着身子,满脸皱纹,颇有风霜之色。一头灰白头发十分蓬乱,有许多又短又硬的白毛乍在发髻外头,正是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她胸前挂着一个布袋,里面露出一个婴儿的脑袋,看上去异常瘦小,好像只有七八个月大。这婴儿闭着眼睛,脸上的轮廓很僵硬,没有什么肉感,但仍然鼓鼓的。 这老妪一手轻轻将婴孩搂在怀中,动作轻柔无比,一手拿着一串糖葫芦,正在往自己嘴里送。只见她一口黑黄不全的牙齿,咬下一颗山楂,费力嚼着,一面低头呵呵笑道:“小一乖,你才刚满周岁,吃不得这个,等你再长大些,姥姥给你做马蹄糕吃。” 那婴孩动也没动,眼睛还是闭着,小嘴却一张一合:“姥姥真好,小一最爱吃马蹄糕了...马蹄糕,豆沙条,桂花酒酿小元宵,松子茶糕满街跑...” 楚南风看着这婴孩的脸,眉头一皱,他曾经在萧娘子的青楼里见过不少蜡像,都是以蜡油浇筑在真人身上所制,也曾见过一些用人皮人骨做成的人偶傀儡,但似乎都和眼前的婴孩不同。 他回头去看萧娘子,发现她的脸色也变了。这婴儿的脸既真又假,一时竟分辨不出到底是真人还是假人,好像便是一个来自地府的鬼婴,能做出这样一件怪物的人,想必不是寻常。 周寻意迎了上去:“大婶,你嘟囔什么呢?你哪条道儿上的?——” 话音没落,眼前的老妪突然咧嘴一笑,手中的糖葫芦向前一送,竹签直插向周寻意的眼睛。这一下快如闪电,又是在这昏暗无比的破庙里,周寻意只觉眼睛一花,右眼皮上便传来一丝针刺般的刺痛,吓得他慌忙向后仰去。 睁眼一看,竹签就横在眼睛上方不足半寸的地方,还没等他调整姿势直起身来,竹签陡然向下一斜,干净利落,又朝他咽喉直插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周寻意只得再次顺着竹签的来势将身体下沉,躺倒在地,一个翻滚躲开了。他两眼始终紧紧盯着那老妪拿糖葫芦的手,生怕再受她突袭。 但令他崩溃的是,他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竹签又鬼魅一样戳到了眼前。 这一次签头直插向他胸口,尖端几乎已触到了衣衫,周寻意以手撑地,手脚并用,在地上迅速后退。这一切都太快了,快得他无法思考,只能靠本能做出反应。 老妪向前急追两步,见隐隐有僵持之势,竹签去势再一次变化,又对准了周寻意的小腹,果断刺下。周寻意大叫一声:“往哪儿扎呢!——”双腿岔开,竹签正插进他两腿之间的地面,惊险万分地躲了过去。 楚南风目光动了动:“剑法...”这老妪所使的赫然便是剑招,只是这招式去除了一切繁芜,唯余最后伤人的那一击。且这老妪出剑极其果决,一击不中便立刻变幻招式,绝不令双方有片刻僵持。 因为僵持就给了对方反应的时间,就有可能想出应对办法。只有以迅雷之势不断变招,不给对方任何机会,才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剑法尤其如此。楚南风明白这个道理,看来眼前这个连路都走不利索的老太婆,更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片刻功夫,老妪又使出了五六招,周寻意依旧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勉强躲避,保不定哪一刻便要中招。楚南风朝身后的辰兮一侧头:“你先走。” 辰兮知道楚南风这三个字的言下之意——他没有把握确保自己毫发无伤。毕竟还有萧娘子和唐真真在场,他也不能见死不救,到时候分身乏术,便顾不得自己了。 辰兮站着没动,轻声说道:“外头不见得比这里安全。” 楚南风一怔,也对...此刻庙里只有这个老妪和她怀中婴孩,门外却有可能杀机四伏,在对敌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按兵不动才是上策。 一念未完,只听周寻意一声闷哼,竹签刺入了他肩窝,老妪手一松,欺身上前拿住周寻意右臂使劲儿一扭,“咔嚓”一声,接着传来了周寻意的惨叫:“啊啊啊——” 但是叫声又戛然而止,因为几乎在同一时间,老妪怀里的婴孩小口一张,一物飞射而出,正打在周寻意天枢穴上,他顿时双腿一僵,再也无法挪动一寸。 萧娘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把唐真真护在身后,随时防备这老妪杀了周寻意之后,转换下一个目标。 便在此时,银光一闪,御鹤出鞘,楚南风挺剑而上:“老人家,讨教了!”他身形飘动,筱乎间已迫近老妪身前,剑尖轻轻一撩,已蕴含数种变化,便似水流,出无定型,入则无声。 老妪神色一凛,抛下周寻意,错步向一侧避开,又咧开嘴笑道:“好,好!” 一个物件滴溜溜地滚到了一边,辰兮凝神一看,是方才那婴孩口中飞射之物——一枚小小的山楂核。她又转头朝那老妪看去,心道:“原来是这样吗...”脸上浮现出些许悲悯之色。 楚南风已经和老妪斗在一处,二人剑招都十分精妙,路数却迥然不同。楚南风的剑如温风细雨,飘逸灵动,润物无声,像一团银色光晕将二人罩在其中。 而那老妪手中的竹签就是一根没有感情的利刺,带着简单直白的目的,一挑一劈,很煞风景地戳破了这优美的光晕,又化作一道犀利的锋芒,直逼楚南风周身要害。 唐真真急得直跳脚,忽然从萧娘子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冲辰兮喊道:“你就这么看着吗?你想见死不救吗!” 辰兮冷笑:“你是担心风儿,还是担心你自己?” 唐真真怒道:“我自然是担心风哥哥!你这女人怎么这么冷血,眼看着风哥哥被那个老太婆欺负,你就不管吗?” 辰兮淡淡地道:“她伤得了风儿么?我看未必。至于你们,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唐真真怒极,尖叫着朝辰兮冲过来。萧娘子一把扯住锁链:“真儿不可动手,你不要命了!” 辰兮眼睛一眯,噬魂之术,阴魂入体,看来唐真真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是真的不能出手了。 就在这档口,楚南风身法大开,一剑刺入了那老妪腰际——忽然一怔,这手感并不像刺入肉体...果然,下一瞬,御鹤剑轻松穿过老妪的身体,又从她后背穿了出去。 老妪低头一看,咧嘴笑道:“串糖葫芦了。”紧接着,竟然往前迈了一步,身体在剑身上滑过,手里的竹签朝楚南风面门直刺过去。 楚南风饶是身经百战,此刻也不禁一呆,这老妪的身体居然像个稻草人一样,一穿而透,又全无知觉。 眨眼之间竹签已划过面具,若非楚南风在最后关头抽剑后退,这一刺便要刺瞎左眼。 老妪见楚南风后退,立刻转身朝萧娘子冲过去,扔了竹签,直接伸出鸡爪一样的手,一把掐住了萧娘子的脖颈。 萧娘子浑身一僵,她万万没想到正在酣斗之中的老妪竟会突然掉头冲向自己,且她分明已经中剑,伤势不轻,怎得顷刻就到眼前,根本没有任何躲闪的机会。 老妪一手抓着萧娘子的脖子,双脚一蹬,身子直直腾起,撞破头顶屋瓦,从洞口飞了出去。 楚南风和辰兮对望一眼,二人立刻过去解了周寻意的穴道,又冲出门去。 只见月色之下,老妪已提着萧娘子跃到了山坡上。 萧娘子的样子很不好,她一直被掐着脖子拎在半空,此时已近乎窒息,而且她的手腕上还一直挂着唐真真,又增加了一个人的重量。 唐真真倒完全是一副乖觉的样子,跟着老妪借力跃上了山坡,贴在萧娘子身后,低声道:“师姐...我不能动手,你快想办法呀!” 楚南风握紧御鹤剑,想追上去,又有些投鼠忌器,更担心自己这一走辰兮再有危险。 那老妪站在山坡上,将怀里的婴孩往前托了托,柔声道:“小一看看,姥姥把这个大姐姐给你做皮影,好不好?” 怀中婴孩的嘴又张合:“姥姥,后面还有一个小姐姐,也要给小一做皮影么?” 第二十七章 鬼质何为苦见嗔(二) 唐真真一个激灵,立时朝后退去。她虽然娇纵任性,却并不傻,这老妪方才能从楚南风剑下全身而退,自己绝对不是她的对手。 刚退了几步,手腕就被扯住,唐真真差点忘了自己还被萧娘子拴着,不禁怒道:“师姐,快给我解开呀!你难道想让我跟你一块儿死吗?” 萧娘子还被老妪提在手中,几近昏厥,全身瘫软,哪里能够回应她。 唐真真抓起链条在手掌上缠了两圈,使足力气一拽——“咔”一声脆响,是骨头断裂之声,另一端套在萧娘子手腕上的铁环,已将她的腕骨拉断了。 但这铁环本就是防备唐真真逃脱所制,越是拉扯就束得越紧,绝无脱手之理。 唐真真又狠狠拽了几下,铁环只是束在萧娘子的断腕上晃悠。她发现没有用,目光闪动,缓缓盯住了萧娘子的手。 婴孩稚嫩的声音响起来:“姥姥,小姐姐在干什么呢?” 老妪笑道:“小姐姐在拔河呢,小一见过拔河么?” 婴孩瘦小的头颅似乎摇了摇:“小一没见过...小姐姐要赢了么?” 老妪笑道:“她赢不了了,姥姥这就先用她给小一做个皮影,好不好?” 唐真真忽然说道:“谁说我赢不了?”说完这句话,她上前一步拿起了萧娘子的手,另一只手抓住她小臂,狠命一扭,断裂的腕骨“咔咔”作响,萧娘子的手被转过了半圈——唐真真没有停下,继续转动,显然是要把这只手生生扭下来。 老妪看着她的动作,咧开嘴发出一阵难听的笑声。 “真真,快住手!”楚南风再也忍不住,立刻就要冲过去。 身形甫动,一只手忽然将他拉住了,辰兮抬头看向老妪,开口说道:“老人家,你看我是不是比她们两个都好看?拿我来做皮影,是不是更好玩?” 楚南风一惊,回头看向辰兮,只觉臂上一紧,是辰兮拉住他的手在用力,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唐真真闻言也暂时停了手,扭头朝辰兮看去。 那老妪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辰兮,点了点头:“是很好看,老身活了这么些年,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嗯,拿你的脸皮扮个嫦娥,倒是合适。” 辰兮道:“好,我跟老人家打个赌,要是我输了,不用老人家动手,我自己把脸皮剥下来。但我要是赢了,还请老人家放了我的朋友。” 老妪咧嘴冷笑:“老身为什么要跟你打赌?” 辰兮柔声道:“小一,姐姐想玩个打赌的游戏,可是姥姥不想跟姐姐玩儿,你跟姐姐玩儿好不好?你要是赢了姐姐,姐姐就给你表演画皮。” 那婴孩明显动了动,欢快地说道:“小一想玩儿,小一最喜欢玩儿游戏了,姐姐长得好看,小一喜欢姐姐的皮,姐姐想赌什么呢?” 辰兮道:“就赌...我能说出小一心中最大的秘密。” “哦?”婴孩咯咯娇笑,“小一才活了一岁,哪里有什么最大的秘密?漂亮姐姐,你准备好表演画皮吧,剥的时候要仔细一些哦!” 辰兮点点头:“你活了一岁,所以叫小一,对吗?是不是你的娘亲知道你不会再长大,所以才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婴孩一顿,气道:“才不是,你胡说什么!小一...小一会长大的,小一只要多多地吃饭,就会长大的!” 辰兮道:“是么?你虽然满了周岁,却如此瘦小,看上去只有七八个月大。你的娘亲既然精心制作了你,把你带在身边,自然要力求还原你本来面貌,可见你本身就发育迟缓,比同龄婴孩要瘦小许多,这是为什么呢?马蹄糕,豆沙条,桂花酒酿小元宵,松子茶糕满街跑...小一,你从小就吃不饱饭吧?哦,确切地说,应该是喝不到奶水吧?” 婴孩第一次沉默了,老妪也没有吭声。 辰兮继续说道:“为什么你的娘亲没有足够的奶水,是不是因为她也吃不饱饭?她既吃不饱饭,也没有一文钱请奶娘,更没有一个亲人能收留她,于是她只能把你挂在身上,沿街乞讨,所以你才这么瘦弱,所以你才早夭,是不是?” 婴孩尖声叫道:“不是!小一没有娘亲,小一只有姥姥,你说错了,你全说错了!” 辰兮轻叹一声:“现在是姥姥,三十年前却是娘亲,只因娘亲会变老,而小一永远不会长大...” 婴孩尖叫道:“你胡说!你胡说!”老妪浑身颤抖,手一松,萧娘子瘫倒在地,彻底昏死过去。 辰兮的目光中透出悲悯之色,对着老妪沉声说道:“只有母亲,才会哺乳婴儿...山楂由你吃下,山楂核却在‘它’的嘴里,你吃下去的东西去到‘它’的身体里,这是在弥补当年对‘它’的亏欠吗?还是你一直在做一个当母亲的梦,始终不愿醒来?” “住口!”老妪突然直直向辰兮俯冲过来,如一只月光下的巨大蝙蝠,一只利爪伸在前头,朝辰兮抓落。 辰兮后退一步,楚南风挥剑迎上,二人身子一错,瞬间换了位置。御鹤剑迎着老妪的手爪直刺过去,由于速度奇快,剑尖瞬间刺入她掌心。老妪闷哼一声,倒蹿出去。 楚南风低头一看,剑尖终于见了血,看来这老妇身上纵有古怪,手脚却是货真价实的。 御鹤剑横在当胸,楚南风紧盯着老妪,对方落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微微喘息。 辰兮走出来:“你输了,愿赌服输。不过我看你也没有办法伤人了,老人家,可否说出你此行的目的?” 老妪冷冷道:“愿赌服输,我已经放了她们两个,至于其他的事,我并没答应你。” 辰兮沉吟片刻,又问:“老人家,你认识一个驯养人形怪物的人么?” 老妪冷哼一声:“你问得太多了!”她已在不易察觉地缓缓后退。 此刻他们距离一丈左右,辰兮心知老妪若飞身离去,楚南风定然拦不住她,去追击显然也非上策,叹了口气:“好吧,我不问了,老人家至少留下名号吧!” 老妪默然半晌,说道:“老身是鬼孟婆。”说完这几个字,转身飞掠而去,片刻即消失在漆黑的树林中。 辰兮也转身回到山神庙里,看见周寻意已经简单处理了自己折断的右臂,正躺在地上哼哼:“完了完了,这条胳膊今天算是废了,又掉肉,又骨折,小爷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辰兮路过他,踢了一脚:“鬼走了,起来生火。” 楚南风已将萧娘子抱了进来,唐真真跟在后头,噘着小嘴:“风哥哥,可吓死我了...我都不会走了,师姐没事儿,你抱着我吧!...” 楚南风将萧娘子小心放下,急忙给她推血过宫,回头看了唐真真一眼,目光冰冷至极。唐真真一下子住了口,委屈得眼泪汪汪。 周寻意一面生火,一面疑惑:“这老太婆是干什么的?‘鬼孟婆’,从没听过,哪条道儿上的?干嘛要来招惹咱们?” 辰兮和楚南风对望一眼,他们也没听过这个名号,这倒真的有些稀奇了,毕竟二人都曾经走南闯北,也算见多识广。 尤其是辰兮,十几年来一直被赤焰魔君驱策,探查了无数门派和人物,现如今活跃在江湖上的人已经很少有她不知道的了。 但是短短一日间,已经遇见了两个。 “马蹄糕,豆沙条,桂花酒酿小元宵,松子茶糕满街跑...”也不能说全无线索,辰兮在心里思索着,“这是从金陵到邕州的小吃,应该就是当年鬼孟婆带着孩子乞讨的路线。” 还有那一群人形怪物... 辰兮走到庙门口,抬头望了望天,明月当空,星子稀疏。“你是谁?”她喃喃问道,“你想试探谁?...” 第二十八章 鬼质何为苦见嗔(三) 天还没完全亮,山中薄雾朦胧,透着一层青色。辰兮感到有人蹑手蹑脚地踱到了自己跟前,睁眼一看,是周寻意。 他轻声说道:“奶奶的,疼得睡不着。” 辰兮知道他的意思,笑了笑,起身走出庙门,找了一块干净的大石头,将棋盘铺好。周寻意曾被水虎鱼咬得千疮百孔,怎么会怕疼,只是棋瘾又犯了而已。 二人熟练地在棋盘两侧坐下,开始这段时间每天的必修课。 经过一个多月的对弈,辰兮棋艺疯涨,已经从最初被让五子,到三子,现在仅一子。而且周寻意越来越感到起手困难,甚至有如履薄冰之感,一旦先手失利,就很难再将辰兮压制。 就算开局一切顺利,不知到了哪一步又会被她抓住漏洞,咬住不放,一不留神局面就彻底翻转,自己要绞尽脑汁才能取胜。 这种感觉实在令人欲罢不能,叫他这个棋痴很是上瘾。且辰兮性子豁达,于胜负看得极淡,常有意想不到的弃子之举,令战局更加扑朔迷离。就算连输上十局,她也能不气不恼,再开一局,这令周寻意十分钦佩。 此刻他正用那只没断的左手捏着一枚白子,凝神思索——已经做了几次分断,仍然感到黑子有隐隐动连之势,真是难办。 辰兮也看着周寻意,觉得很是有趣。这个人仿佛生了两幅面孔,平日里嘻嘻哈哈没有正形,下起棋来却像变了一个人。 倒不是他下棋时格外严肃认真,正好相反——辰兮知道,周寻意只有在对着棋盘的时候,才最放松,这才是真正的他。 所以他天还没亮就把自己叫出来,真的只是为了下棋?辰兮淡淡看着周寻意,默不作声。 “我说...”周寻意一边落子,一边开口:“你怎么知道那鬼孟婆的生平经历?” “我瞎说的。”辰兮跟着落下一子。 “瞎...说的?” “嗯,这种怀抱婴儿的老妇人,经历不外是那几样,先诈她一下,就算不中,也可以根据她的反应再猜。” 周寻意长出一口气:“那你还真是幸运,竟然一猜就中了。” “幸运?”辰兮指间捻动着一枚黑子,淡淡笑了笑,“你说...她为什么要叫‘鬼孟婆’?难道因为长得像鬼,那为什么不直接叫‘鬼婆’?” “嗯?”周寻意摸着下巴,他倒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这算什么问题? “孟婆...难道她原本姓孟?”辰兮又落一子,“看她那一身功夫,应该是童子功...嗯,金陵,姓孟,家族擅使剑法,曾在一年之内从金陵到了邕州——” 她抬眼看着周寻意:“差不多了吧,还要再猜么?——你猜她为什么独自抚养孩子,没有族人肯接济?莫非是因为这孩子没有父亲,而她也没有成亲?你再猜她为什么要从金陵一路乞讨到邕州去,莫非是因为邕州有她想寻找的人?” “好了,好了...”周寻意无力地笑了笑,“我现在知道昨晚绝非是幸运...你这个女人,我早说了,不仅有趣,还有点可怕。” 辰兮又摸起一枚黑子:“所以你把我叫出来,想说什么?” 周寻意停了手里的动作:“巫山...你一定要去么?” 辰兮看着他,没有说话。她的目光穿透了周寻意的眼睛,在里面翻找。 周寻意挠挠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没有别的意思。算上昨晚,你救了我两次,我这条命虽不值钱,可也不想欠别人那么多。巫山派已经不是你印象里的那个样子,我这次回去找林玉儿拿解药,所见之事皆难以想象...神女一直闭关不出,任由十二峰刀兵相向,这其中必有古怪...我...我师父他也...” 辰兮眼睛一眯:“韩掌峰,他怎么了?” 周寻意默然片刻,似是下了一个决心,方道:“师父好像也不在起云峰。” 辰兮道:“他不在起云峰?萧娘子说因为唐真真偷盗祈星玉璧,把韩掌峰气得一病不起,整个起云峰也被围了起来,众弟子正在接受审问...难道韩掌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病忽然好了,还离开了起云峰?” 周寻意点点头:“我怀疑师父不仅离开了起云峰,而且已经离开了巫山...他还有可能在临走之前,去神女峰上面见了神女。” 辰兮站了起来:“这就更奇怪了。神女一直在闭关,巫山派被黑衣人袭击、诸峰分裂对峙,这些事情都不足以让她露面,韩岐有什么理由能见到她呢?” 周寻意道:“我不知道,只是听一个神女峰的师姐说,她曾在一天晚上模糊看见一个人影从云华殿后头走过,那个人好像就是我师父。” 辰兮低头盯着棋盘,韩岐没有生病,他用一个天大的理由去见了神女,然后离开了巫山派。他当然不是逃走了,如果是那样,就没有必要吩咐萧娘子千里迢迢把楚南风带回去,还许诺她重回师门。 韩岐一定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去办,这件事甚至重过整个起云峰。他可以置所有弟子于不顾,也必须在这个时候去办那件事。 而神女竟也同意了。 辰兮忽然目光一亮,或者可以反过来想——也许不是韩岐要去办什么事,而是神女吩咐他去办什么事——这件事不是韩岐非办不可,而是神女非办不可,她可以置整个巫山派于不顾,也要办成这件事。 这么一想就说得通了... 连韩岐为什么装病,也说得通了,他要让所有人都以为他还困顿在起云峰,被唐真真气得下不了床。 辰兮的目光又动了动,神女还有一件事情是要楚南风去办的,为此她能放下脸面,不计前嫌,还许了风儿未来掌门之位...如此看来,神女非办不可的事情还真是多,而且似乎一件比一件棘手。 不知道这些事跟黑衣人有没有关系...辰兮目光转动,看向了周寻意:“也许巫山派真正的危险并不在外头,你是想告诉我这个吧?” 周寻意也收了棋子,站起身来:“是,我劝你不要去。巫山派的事说到底跟你没什么关系,楚师弟...我会保护他,必要的时候拼上命也无所谓,就当还给你了。” “有没有关系还真不好说。”辰兮笑了笑,“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你自己也说了,你的命不值钱,我不想要。” 太阳升起来了,雾气消散,山林变得清澈起来,辰兮伸了个懒腰,踱步而去。 周寻意目送她的背影,宛如林间仙子,一回头,正对上楚南风的目光。他立刻两手一摊:“以棋会友,以棋会友,不要误会!” 楚南风苦笑一下。他岂会怀疑周寻意,但他又岂不知,辰兮如此惹人注目。 就算没有了那个人,也还会有别的人。 自己能守她多久,自己又还能活多久? ...... 北风吹了两天,城中下了一层薄薄的雪,虽然不大,却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书房里的地龙烧得很旺,屋里暖融融的,竟像初夏。男人一直坐在案几后头,斜靠在椅子上,样子非常疲倦。饶是屋里已经如此暖和,他依旧握着一个手炉。 一个虬髯大汉立在一旁,和男人一起看着窗外的雪。 屋檐上的雪水滴答作响,良久,虬髯汉子轻声说道:“爷,许大人...就这么放弃了吗?” 男人依旧看着雪:“许卿虽好,终究害处多过于好处。” 虬髯汉子皱眉道:“可是...工部咱们已经放弃了,如今连吏部都...” 男人摇了摇头:“还不够,毕竟三辅都尉还在我手里,圣上是不会放心的。” 虬髯汉子欲言又止,神情又愤怒又无奈。过了半晌,忽道:“爷,既然如此,那件事...咱们还...” 男人笑了笑:“当然要继续。光放心是没用的,等圣上真正放了心,大约也就是我的死期了。” 第二十九章 落絮飞花日又西(一) 几人在崎岖的山路上又走了三四天,脚下的路终于稍稍平缓了些,前头隐隐可见村落密集,应当有一座依山而建的城镇。 那日萧娘子醒转以后,唐真真第一时间揪住她的衣袖哭泣。按照她的说法,当时是鬼孟婆抓着萧娘子的手,硬要将锁环蜕下来,这才将她的手腕拧断了。 萧娘子不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周寻意大大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辰兮和楚南风自然也没说话。 萧娘子将锁链解了下来,如今她和周寻意都有伤在身,无法再拖着唐真真。辰兮也绝对不可能和她栓在一起,眼下便只有拜托楚南风了。 萧娘子将锁链交到楚南风手里,还未开口,唐真真已经激动地抱住了风哥哥的手臂。看样子不用什么锁链,楚南风只要一直将左手递给她,她便是吃饭睡觉都要牵着的。 楚南风皱眉看着萧娘子,一言不发。那一晚见识了唐真真的举动之后,他心里对这个小姑娘最后一点温情和愧疚也消失了。 从前他一直认为是自己没把握好分寸,令唐真真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才会对自己身边的女子都狠下杀手。但那一晚,这姑娘对从小照拂她的大师姐也毫不留情,足见她本性如此,自私冷血,与人无尤。 唐真真摇晃着楚南风的胳膊:“风哥哥,你别锁着我了...我保证一步也不离开你,一步的一半也不离开你...你骂我也不走,打我也不走,说什么我都不走...” 周寻意露出一副想吐的表情,冷笑道:“那他要是想杀了你,你走不走?” 唐真真甜甜一笑:“怎么会呢,风哥哥怎么会想杀了我?他说过只喜欢陪着我一个人,他说过会永远陪着我的,你知道什么?” 周寻意翻了个白眼,显然并不相信,只当是唐真真的疯话。 辰兮却眉头轻皱。她了解楚南风,他的确有可能亲口说过这些话——在某个需要安抚对方的时刻,他的温柔软语总能及时起效。 而这些话种在了唐真真的心里,被她奉为圭臬,当成这一辈子都不会改变的承诺。 楚南风站着没动,也没把胳膊抽出来,辰兮知道他的心又软了。萧娘子适时开口道:“楚师弟,还是麻烦你看管真儿吧,她也只听你的话。你就当...帮师姐一个忙。” 楚南风迎着萧娘子的目光,在心里叹了口气。萧师姐曾出手帮过他两次,第一次是诛杀乌牧远,第二次直接救了自己和辰兮的命,如此看来...... “根本不必这么麻烦。”辰兮一步上前,伸手捏住唐真真的嘴,以迅雷之势将一粒小药丸丢入她口中,又在她喉头狠狠一戳。 在唐真真剧烈的咳嗽声中,辰兮缓缓说道:“这药没什么作用,你既不会全身溃烂,也不会痛不欲生,每天吃饭睡觉,没什么影响。只不过呢,倘若一个月后没有吃下解药,你就会全身筋脉尽断,大罗神仙也救不回。风儿和你男女有别,天天栓在一起不方便,还是这药适合你。” 辰兮冷冷看着唐真真:“只要你不惹事,到了巫山,我自会给你解药。”这药丸便是当初她喂给麻春锡的,只不过这次分量更少。 之所以没早拿出来,是因为萧娘子绝不会答应让唐真真服毒。但经过了昨晚,辰兮笃定萧娘子的态度会有所转变。 果然,萧娘子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没反对。唐真真尖声大叫,指着辰兮的鼻子一通怒骂,又央求楚南风一定要帮她教训这个“狠心可怕的女人”。 辰兮已经转身走了,周寻意立马跟上。 就这样,几人磕磕绊绊,走走停停,终于在四天后来到了咸宁城,正式进入荆楚地界。 这座城规模不大,四周群山环绕,地势高低起伏,中有河流经过,别有一番风情。几人入得城中,周寻意立刻说道:“这回该找个馆子好好吃一顿了吧?本公子可是再也不想走什么小路,住什么破庙了,哎呦喂,遭老罪了!” 萧娘子笑了笑:“行,这回都听你的。” 辰兮在街上看了看,巳时二刻,还不到吃饭的时候,不过酒肆茶寮里也有三五客人。她选了一家冷清的饭馆走进去,大堂里一个食客也没有。 周寻意小声抱怨:“这能好吃吗?” 店小二热情地迎上来,按照辰兮的要求将他们引到角落僻静之处坐下,很快上齐了一桌酒饭。宝塔肉,桂花糕,都是当地特色美食,还有一碗巨大的汤圆,咬开来里头却是腊肉和竹笋,很是好吃。 周寻意大快朵颐,含混不清地对辰兮道:“嗯...还是你有眼光!你眼光真好!...” 辰兮背对着大堂,朝内而坐,将帷帽的薄纱撩起。刚吃了几口,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五六个人进店来,也找了一处坐下,叫了酒饭。 几人气息微急,听上去风尘仆仆,似乎赶了很久的路,刚找到地方歇脚。 只听一人灌下一壶茶,说道:“好险!亏得有肖师弟放哨,一早发现那老癫婆,要不然咱们哥几个非得栽在她手里!” 另一人道:“可不是吗?真是九死一生!不过这回总算救下了几个娃娃,也不枉咱们哥几个以身犯险...只是终究没能拿下那老癫婆,不然就能将令符传下去了!于师兄,咱们还得再找机会呀!” 那于师兄沉吟片刻,说道:“是要找机会,咱们现在已经知道那老癫婆的巢穴了,下次要好好计划。不过仅凭咱们几个要想杀了她,委实困难,肖师弟,你还是回去禀明师父,再派些人手来。” 肖师弟刚想说话,先前那人拦了一下,放低声音:“于师兄,你真的想搬救兵吗?...那可是飞花令,要是咱们能立下头功——” “糊涂!”于师兄打断他,“正因为是飞花令才更要慎重,当务之急是完成任务,而不是贪功!...那老太婆如此厉害,又挟持了那么多娃娃,咱们不赶紧解决了她,解救那些娃娃,如何向武林同道交代?接了飞花令,却半途而废,可是要被天下正道耻笑的,到时候咱们几个令师门蒙羞,除了以死谢罪还能怎样?” 一番话说完,几个人都不吭声了。 半晌,先前那人道:“师兄莫生气,我也是有点儿着急...唉,那老癫婆究竟是何方妖魔,竟然掳劫了那么些娃娃,养在一处,还折磨得缺胳膊少腿,真是作孽啊!” 那肖姓师弟也叹息一声:“诸位师兄,不瞒你们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可怕的人,她怀中那婴孩也不知是死是活,竟然还会说话...要不是青天白日,我真以为自己见了鬼...” 此话一出,辰兮几人登时对望一眼,原来是鬼孟婆。 辰兮稍稍侧头看去,见那几人均是褐色布衫,佩剑放在桌子上,青色剑鞘上有鹰状花纹。 “汉阳飞鹏帮...”辰兮心中忖道,“汉阳距此地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这些人是专程来杀鬼孟婆的?那‘飞花令’是什么东西,能调动飞鹏帮杀人?” 此念未完,又听得门外一声招呼:“于颢兄弟,朱棠兄弟,你们也在这儿!” 第三十章 落絮飞花日又西(二) 从外头走进来一个青年,剑眉星目,意气风发,颇有点秦卓然的影子。但身上的青灰色衣衫又有些道袍的样子,束发戴冠,腰悬佩剑,说不清是江湖帮派还是道士。 辰兮眼睛一眯,这不僧不俗的样子,定然是青城派了。 那青城派的创派始祖“伏虹天师”张陵,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出家人。他最初的想法也并非是创立什么江湖门派,只是在青城山上的道观里自修,但因其擅炼内丹,深谙呼吸吐纳的法门,逐渐有许多江湖中人慕名而来,追随其左右,就这样过了几十年。 等到这位“伏虹天师”得道飞升之后,第二代掌门公冶商虽然受到道法熏陶,但更向往世俗的江湖,所以更加用心钻研武艺,参与江湖事务,并令门下弟子四处行侠仗义,光大门楣。后来公冶商有了一个江湖名号“青城丈人”,所辖门派也正式命名为青城派。 百年来,青城派在荆楚地界的威望甚高。虽不及巫山有“武林仙山”的地位,但巫山派向来遗世独立,极少过问江湖事,仙名看得见摸不着,青城派却是实实在在活跃在江湖上的门派,朋友很多,仇家也不少,哪怕是远在漠北的江湖人,多半也知道西蜀有个青城派。 楚南风此时也看清了来人,他倒是不需要根据对方的衣着来辨认,只因这个人他早就认识。 青城派现任掌门邓墨烜座下有两个最得意的弟子,人称“青城双璧”。这两个人一个使刀,刀法大开大阖,便如同这天地间的风,充盈四舆,山川河流、一草一木无不在风中,是谓“风刀”。 另一个用剑,剑招气定神闲,四两拨千斤,便如同深秋时节降下的霜气,虽不凌厉,却能令百花凋零,乃是一套以慢打快的独特剑法,是谓“霜剑”。 眼前走进来的年轻人,便是“青城双璧”中的“霜剑”林屹宽。几年未见,他更加神采飞扬,眸光精亮,显然修为已更进一层。 楚南风心中升起一丝惆怅,当年他们是一见如故的青年才俊,惊鸿一瞥已令彼此难忘。如今林屹宽这样光彩夺目,而自己却人不人鬼不鬼,命不久长。他下意识地将头偏向一侧,不想被对方认出来。 林屹宽一走进来,飞鹏帮的几人立刻站起身来,纷纷拱手。为首的于颢是飞鹏帮大弟子,当先笑道:“什么风把林少侠吹来了?听闻令师兄正跟随邓掌门在滇南参加百花大会,林少侠怎么不去那四季如春的地方赏花,却来这山里吹冷风?” 飞鹏帮在汉中一带颇有势力,虽不及青城派名头响亮,但也不逊色多少。这几个人是平辈,又彼此熟识,所以于颢言谈间并没有太多顾忌。 林屹宽笑道:“师父早有意让师兄承继衣钵,自然要带他四处历练,我最是个闲散之人,当然是哪儿凉快就在哪儿了。” 几人听了哈哈大笑。他们素知“风刀霜剑”这对师兄弟感情甚笃,林屹宽绝不会与师兄争夺掌门之位,他所说的必然是真心话。当下立刻邀他落座,又叫了些酒菜。 林屹宽一手搭在桌子上,身子前倾,低声笑道:“百花大会虽然是去不了了,但我这里也有一朵花,美得很,说不定能艳压群芳呢...” 说完手掌一翻,众人凑过去一看,顿时散开了,飞鹏帮排行第三的朱棠更是直接跳了起来:“飞花令!” 于颢问道:“贵派也接到了飞花令?是...从何处传过来的?” 林屹宽淡淡一笑,没说话,却指了指天。 飞鹏帮几人均神色微变,于颢沉吟道:“我们也是直接接到了令符,并没有上家...这么说,云宫竟然一次发出了两张飞花令么?” 林屹宽道:“你怎么知道是两张?” 于颢一怔,登时语塞,神情变幻:“你的意思是,还有更多?...” 林屹宽道:“我不能确定,但我总觉得,这天底下的名门大派和能人异士何其多,为什么偏偏只选了咱们两家?有什么道理只发出两张令符?没有道理的事,我一概不信。” 朱棠小心翼翼地道:“可是以往,都是只有一张啊...” 林屹宽微微一笑:“所以啊,云宫已经破了例,既然能多发一张,就能多发两张,三张,五张...咱们哥几个到处走走,说不定发现人人手里都有一张飞花令呢。” 于颢眼睛一眯:“林兄的意思是...” 林屹宽直言不讳:“我的意思是,如何验证这令符真的出自云上天宫,而不是有人假传圣旨?” 几人先是一惊,又都慢慢思索起来。朱棠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虽说云宫已经消失了快三十年,但要说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假冒云宫传令,这...这我还是不敢相信。” 于颢看着林屹宽:“那依林兄之见,咱们应当如何分辨这飞花令,是否出自云宫之手呢?” 林屹宽好像早就想好了,问道:“敢问贵派的令签之上写的是什么?” 于颢说道:“写了...写了五个地方,五个人名,第一个是‘鄂邑、鬼孟婆’,我们已经去过了,但未能成功。所以这余下的内容么...令规所限,恕我不能相告,毕竟我还是认为这飞花令是真的可能性更大。” 林屹宽点点头,并不勉强,目光已经亮了起来:“果然如此...有意思...有意思...” 朱棠立刻着急了:“有什么意思?林兄弟,我们已经说了,你的令签上又写的是什么?” 林屹宽不慌不忙地说道:“我接到的令签上也写了五个地方和五个人名。第一个人远在隆州,契丹王廷旧地,名叫‘辛九龄’。他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他的身体长到九岁的时候就再也不长了,永远是一个没发育完全的小孩样子,但是他的心智却比一般人还要聪慧,所以也就更加痛苦,渐渐成了一个变态。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囚禁了许多女孩子,每天从早到晚变着花地折磨,因为他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男人,而且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几人都听得皱眉,想想那画面,顿觉一阵反胃。于颢道:“所以林兄已经杀了他么?” 林屹宽点点头:“这侏儒功夫怪异,住所又有很多机关,不过他驯养了一个女子,在他外出的时候替他看守这些女孩子,我就是从她身上找到了突破口,也算是运气好。” 几人虽然听林屹宽这样说,但当时面对这样一个内心阴暗扭曲到极点的侏儒,其中凶险可想而知。那些被长期胁迫的女孩子,也未见得就有勇气配合林屹宽的营救,说不定反而要出卖他。 于颢忽道:“这样说来,林兄的飞花令可以传下去了,不知名单上的下一个人是谁?” 林屹宽笑道:“这就是有趣之处了,我令签上的第二个人正是‘鬼孟婆’。” 此言一出,众人一怔之下又陷入沉默。看来如今江湖上不仅流传着多张飞花令,令签上要铲除的恶人,也有重复。 于颢迷茫地摸着下巴:“这...云宫想干什么呢,难道是怕我们飞鹏帮杀不了鬼孟婆,所以给我们找了帮手?” 辰兮听到此处,已经微微摇头,若是给飞鹏帮找帮手,青城派的令签上也应该把“鬼孟婆”排在第一,而不是先把林屹宽支到遥远的辽东去。而且按照时间推算,青城派接到飞花令应该在飞鹏帮之前,否则此刻林屹宽应当还在从隆州赶回来的路上。 所以那个叫“云上天宫”的地方,是想让这些江湖人轮番去令签上的这几个地方,见到这几个人,是死是活在所不论。 虽然辰兮不了解云上天宫的一贯做法,但她深觉这绝非“飞花令”的本意。如此一来,这道令符的任务已经悄然从“追杀”和“剿灭”,变成了“探查”。 辰兮还发现,这些人在讨论飞花令的时候,丝毫没有要保密的意思,甚至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反而语气中一直透着一股自豪,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接了飞花令。 “真是一张厉害的令符啊...”辰兮在心里暗叹。 一念未完,忽听林屹宽一下子站起来,叫道:“楚兄?是楚兄弟吗?——”说着就已经向这边走过来。 第三十一章 落絮飞花日又西(三) 楚南风暗叹一声,心知以林屹宽的眼力,今日本也很难躲过去。站起身来,微笑道:“屹宽,别来无恙啊。” 待楚南风转过身来,林屹宽看清了他的样子,禁不住一怔,这人不仅形貌大变,连气质也有些变了,从前那一身挥斥方遒的神采似乎染上了一层深沉的暮气。而且戴着半边面具,多半是脸上受了严重损伤,也不知经历了什么。 一向只知他又重回神女门下,尊位失而复得,正是扬眉吐气的时候,却不想竟瘦削憔悴至此。 林屹宽知道不便多问,迅速调整了表情,笑道:“楚兄,真是巧啊,自上回在朗州一别,一晃已经三年了。楚兄这是要回巫山去吗,这几位是——” 萧娘子和周寻意看见对方走过来打招呼,早已站起来了,周寻意还一把将唐真真拉了起来,在桌子下面牢牢握着她的手腕。只有辰兮依旧背对着大堂,坐着没动,此刻听见林屹宽询问,才不得已缓缓起身。 楚南风又暗叹一声,只得向林屹宽略作介绍:“这几位都是我巫山派起云峰弟子,这位是韩掌峰座下首徒萧师姐,我们正是要回巫山去,处理一些内务。” 林屹宽见他略去了其他几人,虽微觉奇怪,但对方已说了这都是起云峰韩岐座下弟子,巫山派中人向来深居简出,不愿与江湖人结交也属正常。当下也不再追问,只是略朝辰兮看了一眼,觉得这被帷帽遮得严严实实的女子尤为奇怪。 此时飞鹏帮几人听见楚南风一行竟是巫山派中人,也纷纷走过来。于颢已在心中暗忖:“此人姓楚,莫非就是那赫赫有名的神女传人、巫山派未来掌门?” 林屹宽为双方引荐,楚南风拱手行礼,飞鹏帮几人得知他的身份,面面相觑,急忙回礼。 他们曾多次来往蜀中,还是头一次得见巫山派弟子,而且其中竟还有一位如此有分量的人物。于颢笑道:“楚公子,初次见面,真是幸会,幸会啊!” 楚南风微笑道:“于兄不必客气,蒋帮主一向可好?听闻他老人家去年在武昌狮驼会上大展身手,一人连胜十一局,拔得头筹,夺了狮驼铃,真乃汉中第一人也!老当益壮,令人敬佩啊。” 飞鹏帮几人听他夸赞家师,都面露喜色,均觉这位神女传人温和谦恭,正是一派君子风度。于颢谦辞了几句,目光却落在那帷帽遮面的女子身上,稍稍停顿了一下。此时,他余光看见朱棠也在朝自己使眼色,并且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楚南风反客为主,问道:“于兄,屹宽,方才我听见你们说‘飞花令’,恕在下孤陋寡闻,不知这是何物?” 二人对望一眼,林屹宽道:“楚兄当真不知道?...唉,不过也不怪你不知道,我在见到这张飞花令之前,也不晓得世上还有这个东西。那天我正在后山打坐,突然山中钟声大作,师父急招全部弟子于殿前,拿出一张信纸一样的东西,说我们接到了‘云宫飞花令’。随后,我那年近百岁的老师伯就从大殿里头颤颤巍巍地走出来,给我们讲述了‘云上天宫’的事儿。那些事儿啊,连他还是年轻的时候偶然听师祖提起过,少说也得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儿了,真是陈芝麻烂谷子...别说咱们了,就是咱们的父辈也未必知道。” 楚南风点点头,问道:“所以这‘云上天宫’究竟是何处?” 林屹宽道:“何处?我也不知道,没人知道。老师伯说,当年西域地界出了个魔头,建了一个魔教,叫什么‘摩徯神教’,作恶多端,但是偏偏没人打得过他们。后来,中原武林终于忍无可忍,由北少林达摩院和龙虎山的正一道派联起手来,又集合了许多慷慨志士,远赴西域把魔教剿灭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事后并没有回到中原,而是就此消失,据说他们去了比西域更遥远的地方。又过了几年,江湖上就出现了一个叫‘云上天宫’的组织,里头的人仙气飘飘,神出鬼没,总之不是寻常人。他们会挑选各大门派中既有实力又有德望的,赐下‘飞花令’,命这些门派惩奸除恶,匡扶正道。” 楚南风道:“原来如此...看来这‘云上天宫’便和如今的仗剑崖、幻业山庄一般,是个专门惩恶扬善的地方。” 于颢说道:“非也,楚兄,‘云上天宫’和这些地方还是有区别的。据说等闲的恶人恶事,云宫根本不会出手,就算是残害成百上千人的大奸大恶之徒,云宫也不放在眼里...只有像当年摩徯神教那样,真正祸及整个武林的灾难,云宫才会发出‘飞花令’,使各大门派能够占得先机,提前剿灭他们。” 林屹宽接着道:“所以‘飞花令’上的人都是必死之人,谁能杀了令签上的人,就是拯救武林于水火的英雄,为正道中人所追捧。而云宫有意令江湖团结,一个门派只许斩杀一人,完成任务后需将令签传下去,传给他们心目中的同道中人,直到合力将贼人杀尽。” 楚南风缓缓点头,这样听来的确让人有些热血沸腾之感,这既是一场扣人心弦的游戏,又是一次酣畅淋漓的较量。 第一个接到令签的门派犹如获得了殊荣,在万众瞩目之下,必定使出看家本领,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最漂亮地完成任务。而其他门派则翘首以待,盼着自己能有足够的实力和威望,成为他人选择传令的下家。 最终在大家一致努力之下,危机化解,战事消弭,世间重获安宁,所有参与之人皆脸上有光。未能参与的门派便在心中暗暗期盼,下一次“飞花令”再现江湖。 这简直像是百年前江湖的一段美好的神话。 林屹宽一面讲着,一面也有些感慨:“不知是应该感到幸运还是可惜,距离上一次‘飞花令’现世,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十年,云上天宫也在三十多年前彻底销声匿迹了。” “谁知道,咱们竟赶上了好时候!”于颢笑道,“‘飞花令’重现江湖,虽然不知道会有什么大灾大难要发生,但是大伙儿正好借此机会大干一场,想想就很痛快啊!” 第三十二章 落絮飞花日又西(四) 楚南风点点头,微笑道:“这样看来确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在下预祝贵派圆满完成任务,为江湖驱除奸邪。方才我听到诸位对这‘飞花令’还多有怀疑,日后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还请不要客气,不过眼下我等急着赶路,就不多停留了,还请诸位见谅!”说罢再次抱拳行礼,示意辰兮等人离席。 “慢着...”朱棠忽然上前一步,堆起一张笑脸,“嘿嘿,楚兄,我心中有一个疑问,想请教楚兄。” 楚南风停住:“请说。” 朱棠看了看辰兮,问道:“听闻楚兄在拜入神女峰之前,是江南天龙门老掌门的义子,也算是天龙门中人吧?这一年多以来,江南几方势力打得天翻地覆,听闻楚兄也千里迢迢赶了回去,帮着天龙门一起御敌,最终反败为胜,不知可有此事?” 楚南风看着他,自己现身江南多时,见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并不是什么秘密,否认也是无用,便点了点头,心中愈加谨慎。 朱棠继续说道:“听闻此番变故的起因,乃是那赤焰魔君在江南多地烧杀抢掠,做下许多恶事,以致人神共愤,江南武林同仇敌忾,成立了一个诛魔同盟,专门追杀赤焰魔君。而这位天龙门的少掌门龙寂樾,偏偏和那魔君之女纠缠不清,所以引火上身,惹得众门派一致敌对,后来演变成了一场殊死对抗。最后龙掌门幡然醒悟,和那妖女断绝关系,天龙门上下齐心,方才在逆境之中扭转了局面...不知是也不是?” 楚南风目光变冷,淡淡地道:“闻听之事,多半有出入。不过事情既已了结了,朱兄何必再追根究底。” 朱棠摇了摇头:“江南的事情了结了,但楚兄的身边却多了一位神秘的女子。在下想知道,楚兄身边的这位姑娘,是否就是赤焰魔君之女?” 此言一出,林屹宽立刻目光炯炯地看向辰兮。方才他听着朱棠的话,心中一直在沉吟,显然他也听说了楚南风的江南之行,还知道他在和天龙门众人汇合之后,也与那魔女过从甚密。 据说早年这位风流的楚公子便是被一美艳女子所惑,竟脱离师门追随她下山而去,可见这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性子,当真是难改。 见楚南风没有说话,于颢开口道:“楚兄勿怪,我等也是出于谨慎。倘若这位姑娘并非是魔君之女,那便是一场误会,朱师弟马上向这位姑娘赔礼道歉!” 楚南风刚想张口,帷帽里已经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我就是魔君之女,你待如何?” 楚南风眉头微皱,但旋即理解了辰兮,她从不愿否认自己和赤焰魔君的父女关系,从前是,现在也是。他只能缓缓将手按在了御鹤剑的剑柄上,暗暗运力。 飞鹏帮众人和林屹宽均是脸色一变,于颢说道:“姑娘此话当真?” 辰兮冷冷地道:“我若想作假,只管不说话就是了,何必理会你。” 于颢被噎了一下,忍住脾气,转而看向楚南风:“楚兄,巫山派该不会是想重蹈天龙门的覆辙吧?你将这妖女带在身边,是要维护这妖女吗?” 萧娘子在人群后头,已隐隐皱眉。当初她同意辰兮一同上路,不是没考虑过这种情况,只是她深知若无辰兮同往,楚南风是说破大天也不会答应跟自己回巫山去。这一路上她时刻小心,把辰兮隐藏起来,除了她的美貌招惹麻烦,也因为她的身份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她此刻在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要让楚南风放弃辰兮、撇清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巫山派也绝不能因此沾染上这么大一个麻烦。 一会儿动起手来,只有希望飞鹏帮和青城派这些人能一举将辰兮杀了,彻底绝了后患。楚南风虽然定会大大伤心一场,但终归还是要回巫山去处理黑衣人的事。 想通了此节,萧娘子已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若到了关键时刻,自己定要暗中帮对方一把。虽然念及辰兮曾在鬼孟婆手里救了自己,有些于心不忍,但想到此事事关重大,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楚南风已将辰兮挡在了身后,朗声说道:“是我楚某人要护她周全,与巫山派无关,我的同门也不会出手。今日乃至日后,此事也只与楚某一个人相干。” 朱棠露出微笑:“楚兄,你这番话虽然感人肺腑,但却有些不切实际。楚兄一日是神女入室弟子、巫山派的未来掌门,就是代表巫山派行事,至少也是代表神女峰,怎么能说和师门毫无干系呢?除非楚兄此刻言明已脱离巫山派,不再是神女弟子,只是一介江湖游侠,那我等自然不会把这件事算在巫山派头上了。” 楚南风脸色铁青。那些名头和殊荣他自然毫不在意,倘若朱棠只是要他声明不再接任巫山掌门,他一定毫不犹豫,但要声明自己不再是神女弟子,这是背弃师门,万万不行。当初自己不惜身受蛇刑也要下山,已经伤透了神女的心,如今绝不能再伤一次。 萧娘子也适时提醒道:“楚师弟,慎言。掌门和各峰师叔伯都对师弟寄予厚望,此番回去也有要事相商,还望师弟以大局为重!” 楚南风浑身僵硬,握剑的手感到一阵无力,他此刻方能体会当初龙寂樾的心情。 帷帽里又传出一声冷笑:“我也有一个疑问,想向朱公子请教。” 朱棠一怔,心中警惕,问道:“什么疑问?” 辰兮冷冷地道:“是否只要是赤焰魔君之女,哪怕我没有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也不配活在这个世上,活该被人诛杀?你们这些正道之人评判世间善恶,是否只是看一个人的出身和血统?” 朱棠脱口而出:“这...自然不是!” 辰兮缓缓说道:“有的人,品行恶劣,作奸犯科,但他有一对名头响亮的父母,只要他肯认错,就很容易获得原谅。人们会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而有的人呢,生下来就有罪,即便还在襁褓之中,也是孽根祸胎,断断不能留存于世。朱公子,这样的事情你见过没有?请问,这是什么道理呢?” 朱棠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心里好像有一根弦被拨动了一下。 还没等他想明白,林屹宽已经开口道:“姑娘此言差矣。一个人活在世上,总归要和其他人产生关系,所谓父债子偿,父母犯的错会祸及子女,而子女犯的错也会累及父母家族,这难道不应该吗?我们只要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就脱不开家族、师门和亲朋故旧的羁绊,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就是世间的道理。就像我这位楚兄弟,就算再怎么想保下姑娘,也终归不能不为他的师父和同门考虑。他一旦动手,那就是神女峰动了手,是巫山派上下几百个弟子动了手,巫山派要想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从此就不能够了。”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辰兮缓缓点头:“原来如此...多谢林公子赐教,‘青城双璧’名不虚传。”顿了顿,又道:“既然如此,那么今日之事只能由我来同诸位了结了。不知诸位是想将我就地斩杀,还是带回去慢慢审问?” 于颢沉声道:“审问,自然要审问。赤焰魔君在江南作恶多端,这十几年来在武林中也是臭名昭著,我不信那些事情跟你毫不相干,若不一一查实,如何对得起那些枉死之人?姑娘,我们是正派中人,不会行虐待折磨之事,你若能自己跟我们走,那倒省了许多麻烦!” 辰兮点点头,微微一笑:“好,我可以跟你们走。只是我不知道,我是应该跟飞鹏帮走呢,还是跟青城派走?” 第三十三章 落絮飞花日又西(五) 于颢一怔,当即心念飞转。当今江湖之中并没有出现昔日摩徯神教教主那样的大魔头,赤焰魔君在江南兴风作浪,已属武林公敌,江南几十个大小门派还因此结成了诛魔同盟。 须知上一回江南门派结盟御敌,还是六十年前的事,也就是“飞花令”最后一次现世,可见这赤焰魔君足以与当年的“玄湛老祖”比肩。虽然这次的飞花令上并没有出现他和这妖女的名字,但若能拿下这妖女,逼问出赤焰魔君还有多少党羽,无疑也是大功一件。 何况如今他们几个击杀鬼孟婆遇阻,就这么空手回去,多少有些丢人,这份送上门的功劳岂能放过? 于颢看向林屹宽,岂料还未开口,对方已说道:“飞鹏帮远在汉阳,这一路山高水远,恐多生枝节,不如请姑娘暂往我青城派。于兄、朱兄和几位兄弟也可同往,做个见证,我青城派欢迎之至。” 朱棠立刻说道:“等会儿,什么叫‘做个见证’?分明是我们先识破这妖女的身份,就算要带走,也是我们飞鹏帮带走,何时轮到青城派了?呵呵,林兄弟,半路打劫可不地道呀!” 林屹宽脸色微变,旋即笑道:“朱兄说得哪里话,赤焰魔君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确定,我也是担心夜长梦多。青城山距此不远,现在当务之急是审问妖女,若是为争夺功劳而舍近求远,岂非太过愚蠢了?” 朱棠变色:“你说什么!” 于颢冷笑一声:“林兄,若让这妖女跟你走,我们也有一重担心。前有龙掌门,后有楚兄弟,足见这女子魅惑人心的功夫十分了得,容貌也定然十分美丽,林兄若与她一路同行么,呵呵,呵呵,只怕再也到不了青城山了!不如交给我们兄弟,我们人多,彼此照看着,总不至于出这种差错!” 林屹宽听他言语中竟是质疑自己的品行,心头愠怒,也冷笑一声:“呵呵,人多就有定力了?说不定你们飞鹏帮集体沦陷,成了这妖女的亲卫队,从此浩浩荡荡,一起行走江湖,哈哈哈,那才叫别开生面呢!” 飞鹏帮众人大怒,朱棠当先抽出佩剑朝林屹宽直刺过去,余下四人纷纷拔剑相向,顷刻间便将林屹宽团团围住。一时间刀光剑影,六个人缠斗在一处,四周桌椅碎裂,瞬间一片狼藉。 林屹宽脸上始终挂着冷笑,有明显的轻蔑之意。青城剑法本就名头甚响,他又身负“霜剑”之名,剑法自然更加出类拔萃。飞鹏帮虽然人多势众,但偏偏使的是剑,正中林屹宽下怀。 他不慌不忙,手腕转动剑柄,点、刺、撩几个动作都缓慢无比,却偏生在一招之内攻守兼备,让人找不到破绽,又不能不使出全力格挡。只因他每一招去势虽缓,落点却极其精准,不是抓住对方招式的缝隙,就是待对方一招用老,后继无力之时突然刺入,令人防不胜防。 夜半霜降之时,无人在意,待到天光大亮,寒霜已经覆盖了一切草木,那天地之间的寒气将令一切无所遁形。 斗了十几个回合,于颢深感不妙,大喝一声:“摆阵!” 飞鹏帮五个人迅速变换位置,分列在林屹宽前后左右五个方位上。一人挺剑而上,其余四人便为其掩护,将长剑舞得眼花缭乱,干扰对手视线。此人若一击不中,即刻换人再上,绝不纠缠,不给对方寻迹反攻的机会。 这便是飞鹏帮对敌之时常用的“合纵剑阵”。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此阵专门用来围攻,倚多胜少,人数越多威力越大。 林屹宽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不胜其扰。向自己刺来的那一剑本是稀松平常,但对方干扰的动作实在太多,缠住了手脚,遮蔽了视线,让自己疲于应付。且面前之人若一击不中,立刻就加入到扰乱自己的阵营里,侧面甚至背后一人就会突然发难。 如此轮番上阵,车轮战术,分明就是依仗人多,以众欺寡。林屹宽奋力击退几次进攻,大声冷笑:“这叫什么阵?苍蝇一样嗡嗡乱叫,烦死个人,难道叫“苍蝇阵”?——不好听,我给你们起个名儿,‘飞蝇阵’——怎么样?你们飞鹏帮正好就此改名叫‘飞蝇帮’,多么贴切呀,哈哈哈,你们还不快谢谢我!” 于颢暴怒,正要一剑刺过去,只听一声呼喝:“大师兄,我上!”一人已纵身上前,挥剑劈向林屹宽,二人瞬间激斗在一处,正是那肖姓的小师弟。 于颢素知这位小师弟单纯赤诚,众人对他多有疼爱,当下心急他的安危,大喝一声:“一起上!”四人弃了合纵剑阵,一齐冲上去狂刺猛砍。 又斗了两盏茶功夫,只听一声惨叫,林屹宽已经一剑刺入肖师弟肩窝,势如破竹,又从他后背穿了出去。林屹宽间不容发地抽剑出来,肖师弟一时没忍住,惨叫出声。 一时间鲜血狂喷,将这青年染成了个血人,他踉跄着倒退出去,一旁的师兄急忙将他扶住。 朱棠顿时红了眼,他平日里最喜欢这个小师弟,此次围捕鬼孟婆,也是多亏了小师弟奋不顾身地跳出来,拼命缠住老颠婆,给他们几个争取了反应的时间,这才化险为夷。当下大吼一声,使出杀招,猛地贴靠到林屹宽身前,竟是要跟他同归于尽。 林屹宽不敢怠慢,稍稍后撤,岂料后背瞬间挨了于颢一剑。幸而他听声辨位,朝一侧挪了挪,剑锋只划开了皮肉,伤口不深。但在疼痛的刺激下,林屹宽也动了真火,手上剑招转为狠辣,杀招频出。 他这一套以慢打快的剑法,重意不重形,原本是点到为止的君子剑,但若动起真章来也能杀人于无形。此刻林屹宽已经起了杀心,不在乎今日是否要葬送几个飞鹏帮弟子。 他本是思虑周全之人,奈何被这合纵剑阵弄得十分憋屈,急怒攻心之下,也不管日后如何向蒋老帮主交代,将手中剑锋一横,平举眉间,向前一壁横扫,只见银光一片,又如点点星子落下,顷刻间每个人的身上都沾染了剑光,鲜血如花朵绽放,四人周身罩门皆破,瞬间便有多处刺伤。 霜降之后,即是寒冬。 林屹宽趁四人分神的一刻,剑刃如幽灵般划过。于颢慌忙向后一仰,本能地拉过身畔朱棠,二人一齐朝后退了一步,堪堪避过了这幽灵般的一剑。待二人回过神来,只见不远处的两位师弟已经被抹了脖子,齐齐栽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肖师弟大哭着爬过去:“师兄!——师兄!——” 于颢和朱棠再退一步,瞪着林屹宽,一时间震惊多过于悲痛,想不到事情竟然演变成了这幅样子。 林屹宽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胸口起伏,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转头看了看横尸就地的两个人,心里逐渐清醒了一些。 但还没等他想出应对之策,于颢已经颤声开口:“林屹宽,你待如何?...是想要杀我们几个灭口么?” 林屹宽一怔,脱口道:“你说什么?” 朱棠立刻说道:“林兄弟没有这个意思!刚才那是错手——是无心之失!咱们...咱们应该速速安葬了两位师弟,回师门复命,大师兄,咱们还有飞花令的任务没完,是得...是得去办正事了!” 于颢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朱棠。林屹宽似乎也有些恍惚,说道:“是...是...我是无心之失,还请于兄弟和朱兄弟不要怪罪!...” 他此刻心乱如麻,无数利害关系涌入脑海。这件事飞鹏帮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就算这几个小辈贪生怕死,那蒋老帮主是何许人也,汉中武林也不是吃素的,定然要把这笔血债算在青城派头上...而师父和师兄若然知道了此事,只怕也不会偏袒自己,会不会先将自己逐出师门,再让自己以死谢罪?... 不行!——如此一来,“青城双璧”只剩下师兄一个,会成为江湖上永远的笑话,青城派也再难抬得起头来,师父会被自己活活气死的。 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刚才于颢说什么?杀了他们几个灭口? 是啊——林屹宽四下一望,楚南风一行人早已走得干干净净,方才自己杀人之时,四周并没有人看见,只要再把飞鹏帮剩下这三个人杀了,这件事情就没人知道! 他猛然惊醒,发现飞鹏帮那三个人不知何时也走掉了。林屹宽目光阴沉下来,没关系,那个小师弟身负重伤,他们走不快,也走不远。这是荆楚地界,难道他们还能逃出自己的手掌心? 林屹宽握紧剑柄,立刻沿着血迹朝三人追踪过去,一面心中感叹:“妖女果然是妖女,仅凭一句话就把我们害到如此境地...待处理完了眼前之事,我定要禀明师父,去巫山派讨个说法,绝不能让这妖女躲在巫山上逍遥快活!” 第三十四章 落絮飞花日又西(六) 辰兮又走在山路上,这一段山势平缓,只是时常有深谷或河流横亘眼前,需要绕行。若不出意外,再过两日就能到乌林,遇山翻山,遇水涉水,这是赶往巫山最近的路。 楚南风走在她身边,很想跟她说些什么,但终究开不了口。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天,但他依然没想好该怎么说。他想告诉辰兮,如果当时飞鹏帮和青城派真的向她动手,他是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 但是这样的解释似乎苍白得很,毕竟自己在第一时间选择了沉默。 沉默是无力的,沉默是无能的。 辰兮本不想再提这件事,但是看楚南风始终一副沉重的样子,郁郁寡欢,神情愈发憔悴,可以想见他内心的痛苦,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只是个开头罢了...这种事情一定还会发生,说不定会愈演愈烈,变得不可收拾。不如一次把话说开,省得憋在心里,徒增忧愁。 此刻他二人并肩而行,萧娘子三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辰兮开口道:“想不到我这名头还挺值钱的,竟能让人打起来,呵呵,你猜他们谁赢了?” 楚南风沉吟片刻,道:“若论剑法,飞鹏帮那几个人还不是林屹宽的对手,但是他们人多,大约会僵持一阵子。” 辰兮点点头,微微一笑:“坏就坏在这里。若是单打独斗,‘霜剑’远胜对方,自然点到即止,不会伤人性命。但若对方倚仗人多,群起围攻之下,‘霜剑’就有可能伤人。林屹宽是个争强好胜之人,一旦失手伤了对方,局面恐怕难以收场。” 楚南风思索着辰兮的话:“难以...收场?” 辰兮道:“是,这场争斗本来就没有正义的一方,全因口舌和贪功而起,日后两派追究起来,恐怕不会为伤人者开脱。林屹宽要是失手杀了飞鹏帮的人,我猜他很有可能在慌乱之下铤而走险,意欲将飞鹏帮几个人全部灭口,来掩盖自己犯下的错。” 楚南风皱眉道:“可是那条街上并非没有行人,店家也在...只怕他所行之事终究难以遮掩。” 辰兮叹道:“是啊,终究是难以遮掩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是人在情急之下,往往想不了那么多,满心只剩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如何才能不被人知道,所以才会有人为了掩盖错误,而去犯更大的错误。” 楚南风点点头,缓缓说道:“是这样...” 辰兮道:“所以,这都是别人的错,你无需为此折磨自己。我明白你心里愧疚,但是这件事你无需自责,若你当时不管不顾,一意孤行为我出头,那就不是你了。”她轻轻握住楚南风的手,“我们之所以是现在的自己,正是无数选择的结果...只要每一次选择都是遵从本心,那就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也无需为此而苛责自己。毕竟,就算再给我们一百次机会,我们也仍然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不是吗?” 楚南风沉默着,无言以对。辰兮的话何其有理,又何其冷酷,她把这世间最浅显的道理用最透彻的话语讲了出来,由不得自己不承认。 是啊,就算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自己恐怕依然会选择沉默和观望,不会在第一时间坚定地维护辰兮,更不会轻易出手。 只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可是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自己就会毫无顾忌地出手了吗?...会不会只是一念之差,就再也来不及了,一切都走向了一个追悔莫及的结局——即便辰兮能从这些人手里逃脱,她的心也凉透了,绝不会再站在自己身边... 原来不管怎么选择,都是错,就算自己有一百次一千次机会,也改变不了什么。 楚南风颓然收回目光,低头朝前走着。这种深深的无力感,让他恨不得砍下自己一只手—— 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楚南风不禁露出一丝苦笑。世间安得双全法,如果断手断脚就能换来两全,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让他们获得真正的安宁,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辰兮完全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微微一笑:“其实也不必这么悲观,我想了一下,林屹宽得手之后不会张扬,总要过一阵子,等风头过了再禀明师门。而邓掌门正在滇南参加百花大会,算来也要月余方回青城山,所以他们没那么快来巫山兴师问罪。咱们只要速速了结了巫山的事情,我就悄悄走掉,让他们扑个空。到时候你还可以反将一军,说青城派误信谗言,胡乱栽赃,污蔑武林仙山的声誉,嘿嘿,让他们大大地丢个脸。” 楚南风叹了口气:“我只怕巫山上的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辰兮笑道:“我这次去就两个目的,一是确认黑羽和师姐究竟有多少关联,二是向神女讨要一个治愈你的法子。问完这两件事,我就撤了,至于十二峰那些难缠的主儿,可跟我没关系,你自己跟他们慢慢耗着吧。” 楚南风淡淡笑了笑:“好,到时候你可要说走就走,别躲在什么地方等着拯救巫山派于水火。” 辰兮道:“你放一百个心,我只关心你的死活,巫山派是存是亡,跟我没半点关系。” 楚南风点头:“你最好说到做到。” 话音刚落,忽听身后传来一连串声响,二人回头一看,竟然看见三个巨人从天而降,一手一个拿住了萧娘子、周寻意和唐真真。 这三个巨人与其说是三个人,不如说是三座小山。他们每一个人身高足七尺有余,身形壮硕,虎背熊腰,手臂比车轴还粗,手掌有如蒲扇一般。 他们一个扣住周寻意的肩头,一个锁住萧娘子的琵琶骨,一个捏住唐真真的脖颈,像提小鸡一样将三个人拎在半空。 这三个人非但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连在半空中挣扎也不能够,足见巨人手劲之大,力道竟至于贯穿了三人的躯体。 周寻意受制稍轻,半张着嘴,“嗬嗬”几声,奋力说道:“什么...什么人?...什么鬼?...你们到底是谁?...” 楚南风立时将御鹤剑措出两寸,瞬间又被辰兮按下:“慢着,他们没下杀手,先听听来意。”向三个巨人叫道:“三位,有何指教?” 三个巨人同时后退,一人粗声粗气地说道:“比翼山庄,有请!” 说完这一句,三个人同时转身,竟以迅雷之势奔袭而去,刹那间如同天边的巨浪,一下子消失在海平线上。 辰兮低声喝道:“追!”和楚南风一起纵身追去。 第三十五章 比翼连枝当日愿(一) 眼前的木质干阑式建筑,很有巴蜀庭院的风格,下层中空,上层是精巧秀丽的廊院,四周依山傍水,典雅别致。大门外有一座石牌坊,上刻“比翼山庄”四个大字,竟是绿色的,不知是镶嵌了翡翠还是祖母绿,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极是璀璨。 辰兮啧啧赞叹:“如此巧思,足见山庄主人是别具匠心之人,品位也很好,真是难得。”走进门去,见前堂正中也挂着一幅匾额,上书三个篆字“阆风苑”。 辰兮又点了点头,赞道:“昆仑圃,阆风苑,玉楼十二,玄室九层,瑶池翠水,洪涛万丈,非飙车羽轮不可到,王母所居也。此间院落以仙境为名,果然不同凡响。” “哎呀——我就说嘛,我就说——我说什么来着?对,贵客,这就是贵客!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内里响起一叠声笑语,一个白花花的身影婀娜扭动着走了出来。 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男子,身上穿着戏服一样夸张的衣衫,白底青花,长长的衣袖像一对水袖在身后飘动,又随着他的动作上下飞舞。他夸张地举起双手,热烈欢迎二人到来:“贵客呀,贵步临贱地,让敝庄蓬荜生辉!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又看向辰兮,笑容更加灿烂:“这位贵客真是知道敝人的心思,竟然一语道破!咱们素不相识,在这茫茫人海之中,想来是神交已久,难能可贵,难能可贵!今日是吹了什么风,竟然把二位贵客吹来了,敝庄上下不胜欣喜,不胜欣喜!” 楚南风眉头一皱,他也见过不少性格古怪的江湖人,可眼前之人的神情之中透着一股异样的亢奋,与其说是个怪人,不如说是个疯子。 辰兮微笑道:“什么风,难道不是庄主大人安排的‘巨人风’?这阵风实在太大,让我们扶摇直上,飘飘忽忽就来到了贵庄的院子里。” 白衣人哈哈大笑:“是了是了,贵客不提,我差点忘了!”他深深鞠了一躬,“自我介绍一下,敝人就是此间庄主,贱名‘长生’,不足挂齿,不足挂齿...敝人还有一位夫人,名叫‘化蝶’,也是蒲柳之质,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说着回身呼喊:“小蝶——你怎么还不出来招呼贵客?” 话音刚落,内里又翩翩走出一女子,大红衣裙,浓妆艳抹,像新娘子一样,一身扑在白衣人身上,如泣如诉:“官人...我这不是在安顿几位尊贵的人质大人吗?...又要端茶递水,又要陪着说话,生怕招呼不周,惹得人质大人不快...要是几位人质大人生了气,纷纷抹了脖子,这可如何向客人交代呀?...我不敢不出来迎接客人的,只是一时抽不开身,官人...官人不要责怪我呀...”说着眼泪汪汪,掩面抽泣。 白衣人见状立刻将夫人揽在怀里,也不管有没有人看着,一面为她擦泪,一面柔声安慰:“我的亲亲小蝶蝶,我的小心肝,我怎么可能责怪你呢?那些人要抹脖子就抹脖子,要上吊就上吊,你这么费心做什么?...他们就是死光了又怎么样,咱们的客人要是生气,也可以去死呀,这不就团聚了么,有什么打紧?...你可别哭了,你这一掉眼泪,我的心都要碎了...” 楚南风听他们话语虽然疯癫,却句句透着杀意,令人不敢掉以轻心。 辰兮瞧着这两人有趣,微笑道:“‘长生’——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明皇贵妃山盟海誓,却最终阴阳两隔。‘化蝶’双飞过小桥,泪湿青衫红袖恨初消,梁祝两情相悦,只是人间留不住。看来庄主和尊夫人伉俪情深,是要替这些千古遗憾圆满一回,这‘比翼山庄’很是缱绻浪漫啊。” 长生一怔,旋即大叫起来:“哎呀——哎呀——我说什么来着?这贵客是不是请着了,是不是请着了?你看看,你看看,什么叫英雄所见,什么叫同道中人,两位贵客也必定是珠联璧合,成双成对,这才能和敝庄心有灵犀,真是令人欢欣雀跃,欢欣雀跃!” 楚南风道:“那你还等什么,不是有好茶好水招待么,难道就让我们一直站在门口?” 长生夸张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吊着戏腔朗声道:“岂敢岂敢,贵客——里面请——” 楚南风拉着辰兮穿过前堂,看见偌大的庭院里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爱侣,只不过这些人看上去各有奇异之处。 有的夫妻二人都是残疾,一个没有双臂,一个没有双腿,那没有腿的人就将自己绑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两个人“凑”成了一个人。 有的脸上有严重的烧伤,连头皮上都满布疤痕,触目惊心,他的伴侣却偏偏双眼空洞,没有眼珠,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挖去了。 有几对老妻少夫和老夫少妻,形貌相差之大,足以算作祖孙。还有一些体态奇特的夫妻,要么是巨人,要么是侏儒,要么肥胖到无法行走,要么走路姿势极其怪异,不知有何疾病。 还有一对相拥低语的女人,和一对如胶似漆的男人...... 这些伴侣不仅看上去极其不般配,甚至惊世骇俗,看着他们的样子,很难让人感到愉悦。但是他们全都旁若无人地腻歪在一起,神情极其甜蜜幸福,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和对方。 楚南风的眉头越皱越深,这些人若不是被下了药,就是全都疯癫了。只是他们这幅样子究竟是与生俱来的,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辰兮忽然在他手心捏了捏,低声道:“你还记得林屹宽口中的侏儒‘辛九龄’么?还有咱们遇见的那些人形野兽和鬼孟婆...你说这些人之间有没有关联?” 楚南风心里也隐约想到了这些,只是没有头绪,摇了摇头。 辰兮轻声叹道:“看来‘飞花令’并非无中生有,江湖确实要变天了...不过我倒是对那位云宫的主人越来越好奇了,‘他’既然知道内幕,却不明说,只调动各门派去杀人,莫非只要杀了名签上那几个人,这场危机就解除了?这样的危机,又怎么算得上武林浩劫?...” 楚南风沉吟道:“你的意思是,‘他’......” 话没说完,前头又是一声夸张的招呼:“二位贵客,请进内室,请上座,请上座!” 二人进门一看,只见装饰典雅的房间里,萧娘子、周寻意和唐真真三人正坐在西侧的三张椅子上,脸色惨白,显然是被封了周身大穴多时,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不知有无中毒。 唐真真看见楚南风,立时两眼放光,脸上泛起激动的潮红,努力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嗬嗬”之声,身体更是纹丝不动。 萧娘子和周寻意二人则神色黯淡,周寻意更是朝二人极费力又轻微地摇了摇头。楚南风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定然明里暗里已经做过了各种尝试,都无法解开眼前的困局。 辰兮笑道:“有趣,庄主大人不会是想把他们也凑成对吧?三个人也能凑起来么?” 长生一听,大摇其头:“贵客此言差矣,敝庄讲究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三个人自然是不行的,不行的!” 辰兮点点头:“也对,既然不行,庄主大人扣着他们三个,又是为了什么?” 长生露出夸张的笑容,极其兴奋,直搓着手:“那自然是要拿他们当人质了!敝人诚邀二位贵客莅临敝庄,是想跟二位玩一个小游戏,为了防止二位狠心拒绝我,或者玩游戏的时候心不在焉,敷衍了事,敝人特意加设了解救人质的环节。二位贵客每赢下一局游戏,就可以带走一位人质,若是三局都赢了,三位人质大人都可以平安离开敝庄。” 第三十六章 比翼连枝当日愿(二) 辰兮听完,问道:“要是输了会怎样?” 长生笑道:“那尊贵的人质大人自然是要留下了,敝庄虽然简陋,但也算山清水秀,贱内一定会好好招待大人们,让几位大人乐不思蜀。” 那新娘装扮的“化蝶”正依偎在长生身畔,旁若无人地凝望着他,动情地说道:“是呀...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如此动人的感情,怎么能只有我们在享受呢?几位人质大人落在我手里,就放心接受我的安排吧,我一定拿出手段,让几位大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欢愉...” 萧娘子和周寻意顿时想到来时在庭院里见到的那些成双成对的人,无一不是奇形怪状,又神情疯癫,不禁脸色一变。唐真真反而若有所思,目光中竟透着一丝向往。 她热切地盯着楚南风,想问输掉游戏的人是否也会被留下来,只是苦于说不出话来。 不过唐真真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因为辰兮问出了这个问题:“除了带不走人质,输了的人会怎么样?” 长生眼睛一眯:“客人还真是谨慎呀,呵呵,请放心,二位就算输了也不会怎么样,对于您二位这样恩爱的璧人,比翼山庄只有祝福,绝对不会为难二位的。” 辰兮道:“哦,这样看来的确是没有什么动力参与游戏啊...至于你增设的解救人质环节,我也不太感兴趣...这三个人必须都救吗?能不能只玩一局,救一个?剩下两个就当送给你了。” 长生一怔,显然没料到辰兮会这么说,问道:“你想救谁?” 辰兮一指周寻意:“我也就跟他还有点交情,救救试试吧,不行就算了。” 萧娘子三人神色各异地瞪着辰兮。楚南风有些哭笑不得,他知道辰兮说的是大实话,不过心里也有一丝诧异,唐真真自然一直视她为敌,但萧娘子何时也被她排除在外了? 不过他也没有立场要求辰兮为了这三个人费神,毕竟就在一天之前,自己还和他们站在一起,为了巫山派的利益差一点陷她于险境。 辰兮已经自顾自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游戏没必要我们两个都参加吧?让楚公子代表我好了,他对这三位人质大人比较关心。对了,顺便提醒庄主和夫人一句,这位楚公子的性命金贵得很,他要是在你的游戏里有任何损伤,我绝对会将这里夷为平地,还会让尊贵的庄主和夫人体会到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好可怕...吓煞奴家了...”化蝶钻进长生怀里,害怕地发抖,忽然又钻出一张脸,化为一个诡异的笑:“什么叫生不如死...什么叫生不如死?...嘿嘿嘿嘿,什么才叫生不如死呢?” 辰兮不理她,兀自闭目养神起来。 楚南风迅速判断了一下眼前形势,那三个宝塔一样的巨人就站在萧娘子三人身后,单这三个巨人就不好对付,更不要说他们三人此刻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要带着他们三个离开山庄委实困难,更不晓得他们身上有没有中毒。 看来为今之计只有应允庄主的游戏,再想办法和他周旋。 长生见楚南风没有反对,咧嘴一笑,拍了拍手,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长生笑道:“敝人的游戏简单得很,共有三关,分别是‘用毒’‘用计’和‘用武’。这第一关么,尤其简单,只要楚公子能从这两碗汤水中分辨出哪一碗有毒,哪一碗无毒,并将无毒的汤水饮下,便算是赢了。” 那小厮将托盘端到楚南风面前,只见上面放了两只一模一样的碗,碗里盛着像清水一样的东西,不仅无色无味,也没有一点区别。 楚南风仔细看了看,又俯下身闻了闻,并没有发现什么破绽,这诚然就是两碗清水。不过他也知道这世上毒药之多,想要炼出完全无色无味的药汤,也并非不可能。 萧娘子三人都紧张地看着楚南风,长生等了好一会儿,见他始终没有反应,笑道:“楚公子若实在分辨不出,可以认输。” 话音刚落,化蝶就款款走到了萧娘子身边,将手轻轻搭在她身上,隔着衣衫温柔地婆娑着。萧娘子只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皱紧了眉头。 楚南风目光微微一动,伸出手去,端起了一只碗。他从一开始已经想到一个对策,随便喝下一碗,总有一半胜率,若不巧是毒药,就用内力暂且压制毒性,容后再说。 长生笑道:“楚公子可要想好了,这毒药见血封喉,只要几滴入口,活不过一时三刻。你若是想先救了人再说,那是万万来不及的。” 楚南风端着药碗的手停在了半空。 长生笑道:“楚公子放心,你认输以后,令师姐会享受到无与伦比的快乐,她留在比翼山庄,后半辈子都会感激你的。” 辰兮忽然开口道:“庄主大人,你这游戏能耍赖么?” 长生一怔,微笑道:“贵客说笑了,敝人的游戏童叟无欺,自然不能耍赖。” 辰兮道:“也就是说,关于游戏,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长生点头:“自然是真的。” “如果你说了假话呢?” 长生正色道:“敝人若有一句不真,就让比翼山庄灰飞烟灭。” 辰兮站起来:“好,那我问你,你说过即使输了游戏,玩游戏的人也不会有危险,但楚公子如果喝下毒药,立刻就会丧命,这不是耍赖么?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能在一瞬间又喂给他解药。毒药既然是汤水,那么解药也应该是汤水,否则如何来得及在身体里解毒?这间屋子里,目之所及,只有这两碗水,庄主大人是没有说谎,但却没有把全部的实话都说出来,对么?” 长生的笑容僵在脸上,咳嗽了两声,脸居然红了:“这个...那个...哎呀......” 辰兮接着道:“如果你说的都是真话,那就只剩一种可能——这另一碗汤水就是解药,如果风儿不巧喝下了毒药,你就会立刻把解药给他灌下去,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的命。” 长生尴尬地挠了挠头,居然没有反对。 楚南风欣喜地看着辰兮,这样一来问题就解决了,他可以直接把两碗药都喝下去。 但是辰兮立刻走上前,按住了他送到嘴边的碗:“不行,他说了,只能选择一碗喝下,你若是都喝了,也是输。” 楚南风心头一凛——是啊,关于游戏,长生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他此刻方感受到这个疯子的狡诈之处,难怪他刚才根本不反驳辰兮的话,还全盘承认下来。 但是这样一来,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自己还是只能靠运气,赌对了还好,如果赌错了,只有等长生把解药喂给自己,自己虽然性命无碍,游戏却是输了。 难道真的只能靠运气? 长生阴恻恻地笑道:“来呀,试试运气嘛。楚公子,你手里的这一碗看起来就很像解药,你要不要赌一次?” 辰兮点点头:“庄主大人既然说这一碗是解药,那另一碗就没用了,不如倒了吧。”说着快速拿起另一只碗扔在了地上。 瓷碗应声而碎,众人都怔住了。 辰兮掀开帷帽,盯住长生的眼睛,说道:“请问庄主,楚公子该不该喝下他手里的这一碗药?” 第三十七章 比翼连枝当日愿(三) 长生眯起眼睛,答案已经很明显。如果他不阻止,那就证明楚南风手里的这一碗是解药,如果相反,那他就必须阻止。 因为此刻已经没有解药,如果他眼看着楚南风服毒而无法施救,那就是违背了自己说过的话。辰兮已经用他自己定下的规矩,将他牢牢套住了。 楚南风也几乎立刻反应过来,盯住长生,等待他的答案。不过他又忽然心下一动——这位庄主真的能言出必行么?如果他根本不在意自己发过的毒誓,偏偏要耍赖呢? 萧娘子三人也纷纷想明白了辰兮的做法,脸上的神色先惊喜,后担忧。他们也像楚南风一样,忽然想到,若这恶人恼羞成怒,拼着脸面不要,偏不阻止楚南风喝下毒药,那又该如何? 长生果然一直没有说话,从他的表情里,也看不出任何反应。 一切在这一刻又回到了原点,只不过这一次楚南风要赌的运气,是长生的信用。 对于一个行事怪异的癫人来说,这似乎很难有胜算。 正在僵持之间,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径直从楚南风的手里抢走了碗,将里面的汤药一饮而尽。 楚南风失声叫道:“辰儿——!” 辰兮将碗放回托盘,依旧盯着长生的眼睛:“我们选完了,怎样?” 有时候人心之毒,更胜于毒药。当所有心机都已用尽,那就不妨比一比谁的心更绝,更毒。 慢慢地,长生的脸上又浮出笑容:“恭喜二位,赢下了第一局游戏。” 楚南风紧张地看着辰兮:“你感觉如何?” 辰兮点点头,微笑道:“我没事,看来这解药不仅无毒,还是一味补药,庄主大人真是有心了。” 长生吊高了声音,笑道:“十全大补,十全大补呀!这药不仅延年益寿,还能助益内息,是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良药,用来招待贵客正正合适!” 化蝶也咯咯娇笑:“哎呀,真是可惜呢,既然客人胜了,那这第一位人质大人就归还给二位吧。”说着她将手从萧娘子后背上拿开了。 萧娘子只觉浑身的麻痒之感瞬间消失,身上不再像爬满了蛇一样森冷腻滑。又一阵颤动,化蝶已出手连解了她几处大穴,萧娘子急忙运功调息,四肢渐渐恢复了知觉,呼吸也顺畅许多。 化蝶俯身在她耳边笑道:“漂亮姐姐,这样就可以了,不要继续运功了哟...你被我独家点穴手法封穴一个时辰,还吃了我独家调配的茶水,气血阻塞得厉害,总要半日功夫才能恢复。若是强行运功,还跟人动手的话,当心走火入魔,变成废人哟。” 萧娘子一凛,又暗暗试了试,果然越是凝聚内力,手脚就越不听使唤,只得缓缓散了丹田,站起身来走到楚南风身边。 她看向辰兮,想说声谢谢,但哽在喉头,说不出口。 辰兮清澈深邃的眸子回望萧娘子,好像一瞬间把她穿透了,平静地道:“我知道你巴不得我死于非命,但你是出于师门利益考虑,并非对我本人心存恶意,所以我不怪你。过去的事情咱们大抵两清了,今后你仍然可以继续为师门考虑,不必觉得欠我人情,我今日所做也不只为救你,更多是不想让风儿为难罢了。你明白了么?” 萧娘子一时无言,她素知辰兮聪慧通透,不想真放在自己身上,竟是这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仿佛顷刻间被人剥了个精光,既无措,又深感一阵难以抵抗的无力。 辰兮也不等她回答,又转向长生:“庄主大人,第二局游戏是什么?” 长生笑道:“贵客莫急,这第二局游戏略微有些复杂,咱们需要到外头去。所以在说明游戏之前,请二位先决定这一局要解救哪一位人质大人?” 楚南风朝剩下的两个人看去,按照顺序,应该轮到周寻意了,但是唐真真显然很不甘心。 她自打方才眼看着萧娘子恢复了行动能力,果然毫发无损地回到了楚南风身边,就一直憋得小脸通红,恨不得立刻跳起来要求跟萧娘子换一换。 此刻听到长生询问,顿时两眼放光,拼命张开嘴,用尽全力发出声音:“风...哥哥...救我...救我...” 楚南风犹豫了片刻,唐真真毕竟年岁幼小,身上又带着噬魂大法这样的功夫,她已被控制了许久,再耽搁下去恐怕不好,只能先委屈周寻意了...便向长生示意道:“先救她吧。” 长生笑道:“没问题,二位贵客,请随我来!” 化蝶将唐真真搀起来,带着她跟上长生的脚步,朝门外走去。除了看守周寻意的巨人,其余两个巨人也紧随其后。 唐真真一脸欣喜,含情脉脉地望着楚南风,恨不得下一刻就恢复自由,好好抱一抱自己的风哥哥。 辰兮放下帷帽,心里好笑——长生既然这样问,多半不是好事,这小姑娘一会儿还不一定怎么哭呢。临出门之前,特意走过去拍了拍周寻意的肩膀:“放心,等着我。” 周寻意挤出一个苦笑。 众人跟着长生来到比翼山庄的后院。这是一片平整开阔之地,场地正中有一根高耸入云的粗壮木杆,顶端还放着一根横杆,一横一竖矗立在众人眼前。 在那横杆的两端,各用铁链拴着一个方形的庞大物件,物件外头罩着一层黑布,从下方露出的部分看,似乎是两个木头笼子。这两个笼子离地约有两丈高,在一阵阵风吹中微微摇晃。 “这是...磨担秋千?”楚南风问道。 “贵客好眼力,这正是经过敝人改良的磨担秋千。”长生笑道,“这第二局游戏便在这幅秋千中进行。如各位所见,横木两端各栓着一只笼子,保持着平衡,一边上升,另一边就会下沉。稍后呢,会有四个人分别走进笼子里,一边两个,身形重量都差不多,所以还是能保持平衡。敝人将以一炷香为限,游戏开始以后,双方需要努力减轻自己笼中的重量,使笼子上升,在时间结束时,哪一方的笼子更高,便算是赢了。” 规则很清楚,萧娘子问道:“那...我们需要做什么,进笼子?” 长生微微欠身:“不好意思,人质大人,你虽然被解救了,但是不能参与游戏,在整个过程中也不能说话,更不能做出任何影响游戏的举动。这一局游戏,只与二位贵客和这位待解救的人质大人有关。” 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请这位人质小大人移步笼中,我们会再为小大人配上一个同伴,而另一边笼子里则由比翼山庄的一对爱侣代表山庄出战。游戏开始以后,小大人需要完全听从二位贵客的言语指示,做出相应举动,切不可自作主张,若有一丝违背之处,便算是输了。” 唐真真有些发蒙,化蝶见状咯咯一笑,解开了她的哑穴。唐真真立马叫道:“你什么意思?我要完全听他们两个的?我不能自救?” 长生笑道:“小大人理解得十分正确。而且恕敝人再啰嗦一句,这一局游戏名曰‘用计’,所以在游戏中任何人不得使用武功,包括内力、招式和暗器,当然也不能用毒,比翼山庄派出的人也需严格遵守这一条。” 唐真真眼珠一转,又叫道:“那...那你派给我的那个人违规了怎么办?要是他故意害我输怎么办?” 长生嘿嘿一笑:“这一点小大人大可放心,那个人只是充数的,你可以把他当成一段木头、一块石头,无论你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反抗的。”说完这句话,又把目光移向楚南风和辰兮,笑得格外开心。 辰兮完全没有反应,甚至也没有朝长生看一眼,好像根本没在听他说话,对这一局的输赢毫不关心。 楚南风看着场中的道具,这游戏规则听起来对双方是绝对公平的,应该不存在像上一局那样耍赖的运气成分。点点头,简短地道:“明白了,开始吧。” 唐真真被解开了穴道,但肢体仍然有些僵硬,她第一时间扑过去抱住了楚南风:“风哥哥,你一定会救我的对不对?我只听你的,不听别人的!——” 楚南风捂住了唐真真的嘴:“别说了,你想从现在就开始违规么?” 唐真真委屈地眨眨眼睛,又怨毒地看了辰兮一眼,想到自己的性命一半掌握在她手里,到底没敢说什么难听的话,转身乖乖朝木笼走过去。 铁链“哗啦啦”响动,两只木笼缓缓降在地面上。少顷,从众人身后又走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个男子身形瘦长,径直走向唐真真的木笼,掀开黑布钻了进去。余下一对爱侣,身形和唐真真与这男子十分相似,也走向另一只木笼。 待双方就位之后,楚南风忽然瞳孔收缩:“怎么,这盖笼子的黑布,不拿掉么?” 长生笑道:“贵客莫急,会拿掉的。” 铁链收缩,两只笼子晃晃悠悠地升到了半空,唐真真一侧的黑布飘落下来,但另一侧笼子仍然遮盖得严严实实。 这样一来,他们就完全看不见对方的动作了。 第三十八章 比翼连枝当日愿(四) 化蝶已经在香炉里插上了一炷香,正要点燃,楚南风忽道:“慢着,这木笼上盖着黑布,如何知道对方有没有......” “有没有违规是吧?”长生笑道,“这一点贵客大可放心,待分出胜负之后,二位尽可检查对面笼子里的情况,若发现一丝违规之处,那么下一局也不用比了,比翼山庄认输,几位立时便可离开山庄。” 楚南风点点头,这个条件有些份量,倒还可信。他想了想,又问道:“若是对面输了,他们该当如何?” 长生微微一笑:“他们输了,就会被逐出比翼山庄。” 原来不是非死即残,只是被逐出山庄?...楚南风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此一来对面大约不会拼上性命,自己的胜率会大很多。 但是他很快看见了长生脸上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化蝶笑问:“客人,可以开始了吗?” 楚南风向辰兮看去,见她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始终一言不发,如果这里有一张椅子,她大概早就坐下来闭目养神了。 的确,唐真真无论是在游戏中死掉,还是输了以后被留在比翼山庄,对辰兮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楚南风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也分明感到了辰兮的变化——若是放在从前,她多半会为了顾及他的心情而积极一些,但是现如今,自从他们踏上前往蜀地的路,她已经多次表示过,除了对他本人的生死还放在心上,其他的人和事都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化蝶得到了楚南风的示意,点燃了香炷,青烟袅袅升起,游戏正式开始。 唐真真早已急不可待,她经过试探发现,两边的木笼是处在一种非常微妙且脆弱的平衡之中,只要自己稍稍移动脚步,或者做出些动作来,木笼就会上下起伏不定。 所以她立即喝命那跟她一起进来的男子,好生站在木笼正中,一动也不许动,她自己也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扶住栏杆站定了,焦急等待楚南风的指示。 但对方显然也在进行小心的试探,木笼仍在不受控制地浮动。每下沉一次,唐真真都忍不住大叫一声:“风哥哥...你快一点呀!快说我该怎么办!” 楚南风道:“那位兄弟,烦请你把衣服脱掉!” 这显然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不等他话音落下,对面的木笼之中已经抛出来一堆衣物,不仅有外衫,还有裤子、鞋和钗环。看来他们早就开始脱了。 那瘦高男人闻言点点头,脱下外衣,又脱掉亵衣,将上身脱了个精光。但这显然不够,唐真真的木笼依然在下沉。 楚南风道:“烦请...继续脱...” 瘦高男人又将裤子和鞋袜也脱下扔掉,浑身上下只剩了一条短裤。唐真真急忙捂住眼睛,这木笼虽不算小,但塞进来两个人还是近在咫尺。 木笼还在下沉,不多时已经到底,一点回升的意思也没有。 唐真真缓缓拿开手,脸上已浮现出一丝惊恐的神色,她也必须开始脱衣服了... 楚南风脸色很难看,他转头看向长生,冷冷地道:“这样实在不妥,请庄主换个游戏吧。或者贵庄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在下一定尽量满足。我巫山派弟子不可受此折辱。” 长生显然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淡淡笑道:“这游戏对谁都是绝对公平的,方才按照顺序,此局参与游戏的原本应当是那位周公子,是这位姑娘非要跳出来代替,阁下也同意了,与人无尤。如果阁下在意的是有没有遮挡的问题,那也好办,等游戏结束了,敝庄派出的人也出来亮个相,或者让他们去山下的街市上走几圈也没什么。至于贵客所指的江湖规矩么——” 长生笑了笑,“如敝人方才所说,这游戏对谁都是公平的,敝庄绝对没有故意折辱贵派弟子的意思。巫山派名头虽响,敝庄倒还不至于谈虎色变,贵客不也是苦无办法,才迟迟没跟敝人翻脸的么?嘿嘿,既然如此,不如好生参与游戏,咱们大家都守规矩,好来好去,好聚好散。” 楚南风脸色铁青,目光中已隐隐透出杀意。长生却面色如常,眼神扫过楚南风腰间的长剑,微微一笑:“贵客想动手的话,尽可以试试,大伙儿同归于尽,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呵呵,颜面和性命,到底哪个重要?这位小大人若抵死不肯脱衣服,最终也不过是一具和衣而眠的尸体罢了。” 楚南风冷笑:“士可杀不可辱,就算同归于尽,也好过受此屈辱。”说完这话,手已经按在剑柄上。 “不要!——”唐真真尖声大叫,“风哥哥,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求求你了!没关系的,我愿意脱,你快吩咐吧!” 楚南风道:“真真,不要怕,一死而已,没什么可怕的,黄泉路上自然有我陪着你。” “不要!不要!”唐真真跪了下来,哭道:“我不想你陪我死,我想你陪我活着!风哥哥,快说吧,脱衣服而已,我愿意的!——求求你了!” 萧娘子也走上来,将手轻轻按在楚南风握剑的手上。她深知自己此刻形同废人,屋里还坐着一个连手指头也动不了的周寻意,一旦动起手来,根本不可能跟对方同归于尽,只有任人宰割罢了。 楚南风僵持了半晌,化蝶忽然笑道:“客人,只剩半炷香了。” 楚南风一惊,唐真真尖声哭叫,手已经开始解开衣服。这种情况下,楚南风若不开口,她也算违规了。 长生看见唐真真的举动,正要出声,楚南风咬了咬牙:“你脱吧!” 唐真真如蒙大赦,立刻开始疯狂扯掉身上的衣衫鞋袜,只剩下一件贴身的肚兜和亵裤。 脱光以后,她蜷缩在笼子里,紧紧环抱自己,崩溃大哭起来。 木笼终于开始缓缓上升,双方再次达到近乎平衡的高度。片刻之后,对面的木笼里传来一声闷哼,一个小物件飞了出来,落地一看,是一根被掰断的小脚趾。 黑布遮盖的笼子里开始向下滴落鲜血,但平衡没有被明显打破,木笼只是上浮了一寸,又缓缓回落下来。 又有两根脚趾落地,木笼里开始传出克制不住的惨叫,并开始缓慢上升。此刻笼子里向外渗出的血更多了。 唐真真被这一幕吓得呆住了,他们浑身上下已经没有可以脱掉的东西,贴身小衣的重量也远没有三根脚趾来得多。这样下去,自己也只有掰断手指脚趾了。 而且——可想而知,当这个过程开始以后,双方为了减轻重量,都会不遗余力地继续卸掉身上的东西——但他们不能使用武功,要彻底扭掉胳膊和腿,半炷香的时间显然不太够用,所以除了十根手指脚趾,还有眼球、舌头、耳朵这些徒手可以撕扯掉的东西。 天呐...唐真真几欲晕厥,自己难道要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如果是这样,倒还不如输掉游戏,留在这里好了... 不对——既然那庄主能以此为赌注,说明留在比翼山庄的下场,会比挖眼断舌更惨? 唐真真情急之下,忽然眼珠一转,盯住面前这瘦高男人...是啊,谁说挖眼断舌的会是自己,这种事说到底一个人就够了,庄主只说谁的笼子轻,谁就获胜,可没说笼子里的人一定要都活着。 只要全从这个人的身上出,不就解决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楚南风未必同意这样做,而没有他发话,自己又不能擅自行动。想到这里,她立马又跳了起来,扑到笼子上哭道:“风哥哥,你对真真最好了,你总不忍心看着我断手断脚吧?你记得那时候你天天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还陪我出去玩吗?你不忍心看着我再也出不了门吧?” 楚南风眉头一皱,他明白了唐真真的意思。 唐真真见他迟迟不肯开口,忽然伸手往头上一摸,原来她头发里还插着一根极细的簪子,她拿在手里,抵在那瘦高男人的脖子上:“风哥哥,你再不说话,我就刺死他!断几根手指死不了人的,你反而是救了他呀!” 她知道自己若真下死手杀了这人,再将他肢解抛出,楚南风纵然愤怒失望至极,但到底还是会说出几个字来救自己,不会眼看着自己违规,所以才敢行此险招,就赌楚南风的心软和善念。 楚南风看唐真真居然有一根簪子,立刻叫道:“真真,想办法割断你们的头发!” 唐真真一怔,立刻反应过来,一把薅住那男子的头发开始用簪子拼命滑动切割。她下手没轻重,很快戳得男子满头鲜血直流,头发也一绺一绺被连拉带扯地割断了。 待到男子满头长发被尽数割掉,木笼似乎微微开始上升,楚南风叫道:“真真,快,继续!” 唐真真死死咬住嘴唇,委屈得眼泪直流,终于无可奈何,开始割自己的头发。 随着她瀑布般的黑发飘落,木笼上升之势逐渐明显。 就在这档口,对面黑布之中猛然一震抖动,又有两根脚趾被抛出,其中还有一根大脚趾。木笼中瞬间鲜血狂喷,从底部空隙中成线状滴落,很快在地上流成了一条小溪,木笼也开始迅速上升。 “铛”地一声,唐真真的木笼一跌到底,再无一丝余地。 第三十九章 比翼连枝当日愿(五) 唐真真脸色已经完全变了,她瞳孔之中又散发出那种妖异的色泽。她现在穿着贴身肚兜,一头短促的乱发,活像一只诡异的木偶。 萧娘子一见她的模样,便知她已运起嗜血大法,忍不住出声大叫:“真儿,不可!万万不可!” 长生冷笑道:“人质大人,严格说来,你已经违规了。” 萧娘子一惊,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再不敢出一声,只焦急地看着楚南风。 楚南风眉头紧锁,又僵持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说道:“真真,巫山派弟子不可恃强凌弱,让他人代我们受过...这本来就是我们自己的麻烦,何必祸及无辜的人,你自己割断自己的——” “这游戏叫什么名字?”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 楚南风一怔,回身看向辰兮,心弦猛得一动:是啊,这一局游戏叫做“用计”...是“用计”,不是“比狠”——如果只是比拼谁更能对自己或者同伴下狠手,那就不能叫做“用计”! 但是...这种情况下要如何用计?用什么计? 楚南风心念飞速转动,总觉得有一件事情被忽略了,好像隔着一层纱,能看到答案的轮廓,却看不清真容。 “这地方叫什么名字?”辰兮淡淡开口。 “...比翼山庄!”楚南风心头如同被一道闪电照亮了,露出微笑。 ——窗户纸捅破了,答案清晰可见。 这里是比翼山庄,这里的每一对爱侣都如胶似漆,视对方如同眼珠,绝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爱人死在自己面前。 对面笼子里的人已经扭掉了五根脚趾,血流如注,他们不能用点穴的办法止血,身上也没有一件衣服,只能眼睁睁看着血从身体里流走。 眼下还有半炷香的时间,若不想出办法来,此人必死无疑。 其实真正让对面木笼快速上升的并不是脚趾,而是喷涌而出的鲜血。只要血不停地流下去,对面的木笼就会越来越轻。 同理,如果唐真真的木笼也开始流失鲜血,重量自然也会减轻。只要确保己方失血的速度缓于对方,撑到对方支持不住,不得不止血,自己就可稳操胜券。 长生说过,比翼山庄追求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爱侣之间同生共死,一人若死了,另一人必不能独活。所以即便输了游戏会被逐出山庄,遭受未知的危险,他们也断不会在此刻就选择一起自杀。 况且就算他们一起自杀了,结局也依然是输。 除非他们能想到—— 楚南风叫道:“真真,看着!”指了指他们两个人,然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划过手腕,又用手捂住,“浅一点,快!” 此计唯一的弱点就是不能被对方看穿,若对方也效仿此法,两人一起放血,则唐真真未必能胜,还要看天意。 但现在却有一个巨大的优势,那就是盖住笼子的黑布——只要对方晚一刻想到木笼重量减轻的真正原因,唐真真就能多一分胜算。 唐真真疑惑了片刻,眼珠一转,骤然明白了楚南风的意思。她眉头一皱,又低下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用簪子狠狠在那男子手腕上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那男子闷哼一声,血瞬间喷涌而出。 她又在自己雪白的腕子上浅浅划了一道,又用手捂住,也有一股鲜血流出。 两人一起放血,速度快了许多,很快木笼轻轻一晃,开始缓缓上升。而对面的情况却不容乐观,他们见自己的笼子下沉,以为对方也掰断了自己的手指脚趾,或者卸掉了身上其他部分,只得又开始了痛苦的抉择。 那失掉五根脚趾的男人坚持不肯让自己的女人受损伤,只说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索性全由自己承担。说完就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胳膊,生生撕下一块肉来,吐了出去,并让女人也来啃掉他的肉。 女人哪里肯,哭着掰断了自己两根手指,忍着剧痛用力拉扯着。刚扯下来一根,回头一看,见男人已经虚弱地躺在地上,脸色苍白,正有气无力地制止自己。 女人猛然反应过来,急忙扑到他身旁,手足无措,想不出办法来止血。他们二人早已无所顾忌,将衣服脱了个干干净净,没有一块布能用来包扎。 等等——布?女人目光盯住了覆盖笼子的黑布,这不就是布吗?她立刻揪住黑布,奋力撕扯。黑布十分厚重,又因其刚断了两根手指,使不上力,又花了好些功夫才将黑布撕下一块。 她慌忙将黑布紧紧缠在男人的脚掌上,又用身子压住。回身看去,从露出的空隙中,她看到对面的笼子里也躺着一个男人,正用手抓着自己的手腕,而鲜血正从他手腕处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血? 原来是血...原来是血! 是啊,血也有重量,而且是人身上很重的东西...其实根本不必掰断手指脚趾,只要放血就好了!... 女人立刻低头咬住了自己手腕上的皮肉,用力一扯,撕开了一条口子。 木笼又达到了平衡点,唐真真的木笼仍在缓缓上升,虽然速度很慢,但确是在一寸一寸地升高。 便在此时,化蝶轻轻笑道:“诸位,时辰到,游戏结束。” 女人颓然跌倒,她明白得太晚了。 两侧木笼缓缓降落到地面上,笼门应声而开。楚南风和萧娘子立刻跑过去,萧娘子立时点了唐真真的穴道止血,并脱下外衣将她裹住,接了出来。 楚南风也给那瘦高男子止了血,并将外袍脱给他,歉声道:“兄弟,抱歉,真是对不住了!”他看过了伤口,心知唐真真还是下了狠手,心头愠怒,面对这男子更觉得无地自容。 那男子只摇了摇头,一言不发,起身摇摇晃晃地出了笼子。他失血如此之多,竟还能行走,足见修为不凡,方才能一直忍住,任凭唐真真宰割,实属不易。 楚南风深深叹了口气,跟比翼山庄比起来,巫山派起云峰实在应当汗颜。 唐真真躲在萧娘子怀里朝屋里走去,她浑身颤抖,此番不仅受了当众脱光衣服的奇耻大辱,还落下一头奇丑无比的寸发,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见人? 路过辰兮面前,唐真真忽然像疯狗一样扑出去,尖声大叫:“都是你!妖女!你早就知道办法,却一直不说!你故意让我...让我...你好恶毒的心啊!你们都看见了吧,她果然是妖女!是魔鬼!” 辰兮轻巧地躲开,淡淡地道:“解药还没吃,这么快就不想活了?” 萧娘子将唐真真紧紧抱住:“真儿,别胡说了,快感谢辰兮姑娘救了你!” 辰兮越过她们,径直和长生一道向屋里走去,身后传来唐真真的声声尖叫哭闹。 长生笑道:“贵客,要不要稍事休息,再进行第三局游戏?” 辰兮道:“不必。第三局‘用武’,应该也不在会客厅里动手吧?请庄主直接带我们去场地。” 长生点点头,在前头带路。一行人很快穿过回廊,又来到一处空旷敞亮的库房。房间四壁漆得雪白,一尘不染,房中也没有一件物品和摆设,一眼望去,便如雪洞一般。 此刻周寻意也被那巨人押着,来到了库房门口。他的脸色看上去更加不好了,若阻塞的气脉再不畅通,一身武功便有可能就此废了。 辰兮立刻道:“什么规矩,说吧。” 长生笑道:“贵客莫急,这一局游戏的规则也十分简单。此处有一个房间,稍后请二位贵客连同敝庄这三个高大的仁兄一道进入房间之中。我们将大门一关,仍以一炷香为限,时辰一到,哪一方能从房间里全部出来,便算是赢了。” 辰兮点点头:“我们两个打三个,看似是劣势,但对方也要三个全部走出房间才算赢,这就公平了,庄主果然是讲究人。” 长生欠身笑道:“惭愧,惭愧。敝人还有一条规则没有说完,此局名曰‘用武’,夫武者,内外之功也,神兵虽利,却是附庸。所以在本局游戏中,内力和招式都可以使用,但兵刃和暗器不行,毒药和有毒的活物自然也不行。这间库房已经经过认真清理,绝对没有任何能藏匿物品之处,敝庄派出的三人也不会夹带私货,所以也请二位贵客卸下身上的兵刃、暗器和一应器物。二位获胜之后,贱内也会仔细检查他们三人的身体,倘若发现任何违规之处,二位之前的胜利也一并不作数了。” 第四十章 比翼连枝当日愿(六) 辰兮和楚南风对望一眼,他们心里都清楚,要和这三个巨人动手,最大的胜算就是楚南风手里的剑——只要御鹤在手,就没有人能近他的身,他们就有反杀之力。 还有辰兮身上的淬毒银针和软鞭,在这样一间封闭的屋子里近身缠斗,也着实好用。 但眼下这些东西都不能使用了,所谓双拳难敌四手,这样一来人数上的劣势就会更加明显。虽然他们此刻还不十分清楚这三个巨人的功夫如何,但从他们来去如风,又牢牢控制住萧娘子三人来看,应当是一流身手了。 楚南风已经缓缓解下御鹤剑,交到了化蝶手中。辰兮说道:“我身上东西太多,就不拿出来了,太麻烦,我不用就是了。庄主没意见吧?” 长生欠身,客客气气地道:“自然没意见,敝人对于贵客的诚信是很信得过的。若贵客执意违规,敝庄自然也有办法让二位追悔莫及。” 辰兮走到库房门前,摘下帷帽,回身问道:“我确认一下,输了游戏不会死,但是不排除会在游戏里直接死掉,对吗?” 长生眼睛一眯,笑道:“正是。” 辰兮点点头,迈步走了进去,几人依次跟在她后头。 唐真真在门外叫道:“等等!你要是死了,我的解药怎么办?” 辰兮的声音传出来:“解药在我尸身上,自取便是。” “我要吃多少,你说清楚!——还有!你只准自己死,不准连累我的风哥哥...” 库房大门已经关上了。视线暗了许多,有一束光亮从头顶照射下来,原来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天窗。由于屋内墙壁和地面都被漆得雪白,所以哪怕光线不多,也能照亮。 三个巨人并排站在面前,他们穿着一样的粗布衣衫,身形很像,面容却各有特点:一个长脸高颧骨,一个扁平方脸,还有一个模样颇为周正,竟然有几分好看。 三个人都面无表情,神态松弛,目光炯炯,看得出他们非但不蠢,还气定神闲,胸有成竹。显然,他们三个已经在相互配合中经历过无数场恶战,只要三个人站在一起,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会感到慌张。 楚南风心知失了御鹤剑,要想完全不让辰兮动手,已经不可能了,于是靠近她:“辰儿,一会儿咱们合力专攻他们一人,我先去试探虚实,你看时机出手。” 辰兮在心里暗暗摇头,他们合力专攻对方一人,只要杀死对方一个人,这游戏就算赢了——比翼山庄的游戏,真的会这么简单吗? 还是长生竟然有这个自信,就算合他们二人之力,也无法杀死其中任何一个巨人? 忽然,辰兮心里一动:“比翼山庄?是啊,这里是比翼山庄,我怎么差点把这个忘了...在长生眼里,我和风儿是一对爱侣,按照比翼山庄的作风,应该像上一局游戏一样也派出一对爱侣出战,这才叫无可挑剔的公平,但对方偏偏是三个男人,这是为什么呢? 呵呵,如果要确保我和风儿合力也无法取胜,最稳妥的方法,当然就是让我们不能形成合力。所以这三个巨人一定会抢占先机,先下狠手打伤我们其中一人,那么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另一个人的行动就会受到极大的牵制。 其实我们双方的战术是一致的,都是专攻对方一人,造成短板,但这对于双方的意义却大不相同——我相信即便他们其中一个人倒下了,剩下的两个人也不会受到多大影响,但我们就不一样了...这就是我和风儿在这局游戏里最大的劣势。” 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辰兮看着身形已动的楚南风,叫道:“不行,我和你一起!” 二人并肩冲了上去。巨人立刻散开,其中两人迎面而上,那个长相好看的巨人则稍稍退后。 那长脸巨人伸长双臂,猛烈挥动,肥厚的巨掌如两个蒲团,带着罡风顷刻扫到二人身侧。辰兮和楚南风一个后仰,一个矮身,纷纷避过。但与此同时,另一个方脸巨人又伸出一条石柱一样粗壮的腿,飞速横扫过来,直攻二人下盘。 辰兮一手撑地,腾空而起,身子斜飞出去,又躲过了这一击。回身看见楚南风也已退开两步,但仍在巨人的攻击距离内,他还要再试。 只见楚南风身形一晃,已经欺上前去,伸出二指直插那长脸巨人胸口。长脸巨人双臂收拢,如一堵墙挡在胸前。楚南风这一指却没用多少力,一触即撤,低头一看,果然有一道阴影已掠至身后,正是那方脸巨人的扫堂腿。 楚南风跃起,足尖点着眼前长脸巨人的手臂,一个后空翻,落到方脸巨人身后,又以迅雷之势出指戳向方脸巨人的后背。 辰兮也在同一时刻飞身挡在长脸巨人面前,防止他突然长臂一伸去抓楚南风。 但就在楚南风的手指要碰到方脸巨人的后背时,一股大力袭来,一双巨拳猛得从他头顶砸落下来。楚南风稍稍侧过,那双巨拳“轰”地一声砸在他面前的地上,直没到碗口粗的手腕。 他直起身来,发现方脸巨人已经退到后面,由这双巨拳的主人——那长相好看的巨人迎战自己。楚南风略一沉吟,立掌为刃,运起五成力道,猛劈向面前之人。 这巨人竟然不闪不避,只是略微侧了一下身子,用肩膀接下了这一掌。掌峰劈在巨人肩窝处,如同砍在一块厚重的铁板上,坚硬无比,又纹丝不动。楚南风只觉手掌生疼,那五成力道竟如泥牛入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看来这长相好看的巨人修的是一身横练功夫,类似金钟罩铁布衫,不仅内力较其他二人更为深厚,且一身皮肉都练得坚硬如铁,若非用刀剑,极难损伤分毫。 经过这两轮交手,楚南风和辰兮已经完全明白了这三人的计较。那长脸和方脸的巨人负责进攻,一个专攻上路,一个专攻下路,而且几乎同时出手,默契宛如一人。而一旦他二人受到反击,就会立刻闪到那长相好看的巨人身后,由这位擅长横练功夫的巨人来抵挡攻击。 三个巨人旋转腾挪,默契非常,顷刻间就转换方位,反攻为守,又反守为攻。这配合已然十分巧妙,又加之三人皆身高体壮,力大无穷,攻击范围和力道都较常人大了许多,在这斗室之内,可谓占尽先机。 辰兮和楚南风对望一眼,这样一来,还真的有一点棘手。无论他们想拿谁开刀,那位金钟罩铁布衫的仁兄都会第一时间挡在前头,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还要确保自己不受伤,不令彼此陷入被动。 双方又激斗了十几个回合,三个巨人依旧配合得天衣无缝,不过辰兮和楚南风也渐渐找到了一些门路。 首先是楚南风的剑招,在失去御鹤剑之后,剑招威力诚然大打折扣,但他从鬼孟婆身上找到了灵感——用剑之人,万物皆可为剑,哪怕身边什么物件都没有,手指就是剑尖,手掌就是剑锋,自己整个人就是一柄出鞘的利刃,应当省去一切繁芜,出招只为杀人。 于是他飘逸潇洒的身形开始变得越来越锋利,出手速度越来越快,招式越来越狠。直到“噗”地一声钝响,他将四指插进了长脸巨人的肩窝里,又用力向下一切,直在对方身上划出一道两寸长的深沟,皮肉翻出,血流如注。 而那金钟罩巨人之所以没来得及挡住,是因为辰兮已经先一步举掌拍在他上腹。那巨人依旧不闪不避,根本没将这轻飘飘的一掌放在眼里。 但是他马上感到一阵灼热的内力沿经脉而上,竟堵在了胸口,这一掌当然不足以伤他,却带来了一阵窒息和疼痛。他本能地低头看去,而辰兮等的就是这一刻,立即纵身跃上,出指直插对方右眼——横练功夫能练到眼珠的人,她还没有见过。 那巨人果然双眼一闭,向后退了一寸,就是这一走神的功夫,楚南风已经得手。但下一刻,他也因为躲闪不及,被那方脸巨人一脚踢在小腿上,疼得几欲断裂。 时间一点点流逝,双方依旧胶着,虽各有损伤却不致命。辰兮也一着不慎,被那长脸巨人的手臂打中,倒摔出去撞在墙壁上,吐出一口血来。 她体内翻江倒海,有一股热流到处乱窜。她知道那是在第一局游戏时饮下的解药,长生说过,那是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十全大补药。 她在第二局游戏中之所以一直没有说话,除了想给唐真真一个教训,还因为那药效甚猛,真气一直在体内翻滚上涌。她着实花了一些功夫默念赤炼玄冥掌的心法口诀,才慢慢调顺了内息。 此刻,辰兮扶着墙壁站起来,浑身烧热,这是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那时候,在钱塘江边,自己为没能杀了乌惜潺为张铮报仇而痛不欲生,身体就有一瞬间不受控制,目中红芒流转,仿佛走火入魔。 那时候的感觉转瞬即逝,想来是由于内力尚浅的缘故,但现在,自己已经突破了赤炼玄冥掌第四层,有一股烈火般炙热的力道正汹涌而来,好像要破体而出...... 就在这混乱的时刻,辰兮朦胧地看着库房中激斗的四个人,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时辰到了,他们打了个平手,到时候该如何判定游戏输赢?长生好像没有说过,这游戏还能平局? 第四十一章 比翼连枝当日愿(七) 在这片刻恍惚中,已经有一双巨手横抓过来。辰兮紧贴墙壁,本能地朝一侧翻转,巨手直插进墙里,离她的脑袋只有一寸。 那长脸巨人一张颧骨凸起的马脸近在咫尺,又间不容发地把手拔出来,再次向辰兮抓过去。辰兮背靠墙壁,退无可退,情急之下一个半蹲,又趁着巨人的手臂还没有收回来,从他的腋下钻了出去。 刚跑出去一步,忽然一股大力从背后袭来,辰兮急忙向前扑倒,掌风贴背刮过。还没等她爬起来,手臂一紧,已经被一只铁钳一样的手攥住向后拉起,近乎折断。 她心下暗叫:“不好!”自己当真成了“短板”,接下来楚南风只有为了回救自己,不断陷入被动之中。心里一急,体内翻滚的内力愈加汹涌澎湃。 果然,楚南风一眼瞥见辰兮被长脸巨人抓住,再也顾不得其他,立刻飞身冲过来。他以迅雷之势一掌击在长脸巨人手臂上,将其震开。但他此时后背已经门户大开,方脸巨人和金钟罩巨人同时出招猛攻过来,一个用腿,一个用拳,重重打在楚南风后背上。 楚南风向前踉跄了两步,大口吐血,用尽全身力气稳住,回身抱住辰兮,蜷缩身子,将她护在当中。下一刻,无数拳脚像雨点一样砸落在楚南风身上,他将辰兮紧紧压在地上,双手用力抱着她的头。 一股股温热的血顺着脖颈流下来,灌进衣衫里,这血腥之气好像弥漫在了天地间。辰兮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血红,无数光晕流转,山川河岳,花草树木,日月星辰,全被笼罩其间。像一面面鲜艳的壁画,交叠出现,一幅淡去,另一幅又从它背后显现出来。 画面不停变幻,一片血红的晕眩,有一个小人在跳舞。它仿佛有三头六臂,一副手脚消失了,又有另一副手脚从后面显现出来。 一个姿势结束,下一个姿势又浮现上来... 它明明只是刻在玉髓上的一幅画,但却像活人一样,不停变幻着姿势。还有一个小小的红点,随着他的姿势在身体上移动... 在江上的那个黄昏,辰兮在船舱里盯着这块碧绿的玉髓,足足看了半个时辰。那小人随着光线变化重复演绎了三十六组招式,那小红点也在他体内转过了一个小周天。 噬血大法,原来是这样... 眼前的小人还在舞蹈,辰兮体内翻涌的内力沿着那颗小红点的路径移动,只是走了少阴心经短短一段,已经逐渐汇聚到一处,停止了翻涌。目中血红之色尽数向瞳孔收拢,在辰兮漆黑的瞳仁深处,融汇成一条暗流。 楚南风忍受着全身骨骼碎裂般的剧痛,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撑住!...就在他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突然全身一僵——他被人点了穴道,又被高高抛起,“咔嚓”一声撞碎了窗棂。 他竟被人从那扇小天窗中抛了出来,又从库房的屋顶上滚落下来,摔在地上。 众人立刻迎了上来,唐真真扑到他身上惊叫:“风哥哥,你怎么浑身是血,你受了很重的伤么?伤在哪里?快让我看看!” 楚南风动弹不得,萧娘子看出端倪,急忙伸手解了他的穴道。楚南风咳出一大滩血,艰难回身望着库房大门:“辰儿...怎么会...不...不是这样!......” 萧娘子疑惑地看着楚南风,又抬头看了看长生和化蝶,时辰还没到,他这样出来岂不是等于认输了? 然而长生只是微笑着,并没有开口,化蝶也在一旁没有说话。香炷还在燃烧,游戏继续进行着。 楚南风好像陷入了一种神情恍惚的疯癫,他拼命挣开唐真真和萧娘子的手,虚弱地朝库房门口爬过去,嘴角溢血,口中喃喃说着:“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长生说过:“时辰一到,哪一方能从房间里全部出来,便算是赢了。” “全部出来”,并不一定全部活着,也不一定要从房间门口出来。 只要还有一个人,还剩下一口气,能把他的同伴从房间里弄出来,就算赢了。 换句话说,他和辰兮并不能合力专攻一人,而必须把对方全部杀死,或者至少让他们全部丧失行动能力,才有可能获胜。 所以那个金钟罩巨人一定会被留到最后。若在最后时刻自己和辰兮还没有倒下,他就会直接用自己庞大的身躯堵住门口,任凭他们拼尽残力,也撞不开这扇人肉大门。 除非他们能在一炷香时间里将三个巨人全部击倒,否则哪怕用同伴的尸体,或者自己的尸体,巨人们也会想尽办法堵住门口,绝不给他们留一丝空隙。 所以用寻常办法,他们根本无法取胜,也无法“双赢”——时辰一到,若双方谁也没办法从房间里全部出来,便是“双输”。 长生说过:“若是三局都赢了,三位人质大人都可以平安离开敝庄。” 只有赢了游戏,才能带走人质。 如此,就只剩下了一个办法—— 那天窗很小,容不下巨人,普通人却可以勉强穿过。游戏开始以后,需要有一个人抛下同伴,独自逃生。等时辰到了,大门打开,再想办法把同伴的尸体抢出来,便算是赢了。 当他们已经无力将三个巨人全部击倒的时候,只有这个办法还可以一试,还有一线胜算。 楚南风疯了一样爬起来,朝库房门口冲过去,唐真真一把抱住他,萧娘子顺势又封住了他的穴道:“师弟,不可冲动...你此刻进去,也帮不上什么,还会坏了规则,辜负了辰兮姑娘的一番好意...” 楚南风目眦尽裂:“你...你...” “咚”地一声,周寻意昏倒在地,原来他试图强行运功冲破穴道。化蝶走过去蹲在他身旁,伸手在他胸口抚了抚,渡入一分内力,叹道:“人质大人和客人都太心急了,其实时辰已经所剩不多,二位尽可稍安勿躁。” 长生笑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蝶儿,你最懂得,怎么又偏偏不懂了?” 楚南风朝那香炷看去,只见剩了短短一点,就快燃尽,绝望之下,心中反而平静了许多:“是啊,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辰儿若去,我必不独活,还管这一时三刻做什么。” 唐真真抱着楚南风,已经激动得身体微微颤抖,只要再等片刻,那个女人就会永远消失在这世上。从此以后,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只要乖乖跟在风哥哥身边,永远做他的小妹妹,小妻子...不管他多么伤心,多么难过,总有一天会高兴起来的。 她凝神听去,库房之中并没有传出多么激烈的打斗声,比之方才楚南风没有出来之前差远了。想来那三个巨人三两招就已经杀了辰兮,现在就只等着时辰到了,大门打开。 自己只要再去她尸体上拿了解药,就可以彻底解脱了...她要和风哥哥回到巫山去,回到神女峰,从此再也不出来了。等风哥哥接任了巫山掌门,自己就是掌门夫人,到时候一定要把神女峰上那些莺莺燕燕全部扫除干净,让风哥哥从此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人! “时辰到了。”化蝶微笑道。 机簧弹起,库房大门缓缓打开。半个巨人的身体迅速倒下来,想是先前一直靠在门上。 只见他五官周正,颇有几分好看,只是脸色青白,没有一丝血色。身上横七竖八地裂开了一道道极深的口子,血还在不断向外涌出。 第四十二章 雾窗寒对遥天暮(一) 唐真真、萧娘子和楚南风三人一见这巨人的样子,脸色都瞬间变了,这诚然就是噬血大法留下的伤痕,他们再熟悉不过。 大量的血不断从库房中流淌出来,好像有人开了闸门,血腥之气顿时随风弥漫在整个比翼山庄。 三人对望一眼,萧娘子立刻解开了楚南风的穴道。楚南风踉踉跄跄地来到库房门口,跨过巨人的身体,蹚着血水走进去——只见雪洞一样的房间现在变成了“血洞”,两个巨人倒在血泊里,身上也有多处深沟状的撕裂伤,皮肉翻出,鲜血狂涌。 在他们后头,站着已经成了血人的辰兮。不知是不是血光映照的缘故,她的瞳仁泛着深红色,连肌肤都隐隐泛着红光。 她面色平静如水,看见楚南风进来了,朝他微微一笑:“我懂了。” 楚南风心里一咯噔,轻声问道:“辰儿,你懂什么了?” 辰兮正要开口,跟进来的唐真真已经尖叫一声,又满脸惊恐地指着她:“你...你...你怎么会!...这不可能!...不可能!” 萧娘子面色凝重地看着眼前的光景,她当初躲在方府书房外的树上,亲眼看见姬苏瑶将“祈星玉璧”的玉髓交到辰兮手里,并说“这是噬魂血经的全篇,还没有人真正见过”... 她知道唐真真正是因为断章取义地偷练噬血大法,才屡屡落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到现在根本不敢再运内功。若要彻底根治她身上的毛病,恐怕离不开辰兮手里的这块玉髓。 此物说到底是巫山派之物,不过好在辰兮本也决定同他们一道回巫山去,以辰兮的本事,加上楚南风的保护,玉髓放在她身上倒比放在自己身上安全,所以才一直没有索要。 想不到短短时日,竟让她练成了噬血大法?——而且看这威力,竟不像是功法初成,倒像是有积年之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辰兮看见唐真真,目光亮了亮,头微微一歪,用暗红色的眼睛盯着她,好像在看什么有趣的物件,淡淡笑道:“是了,我还有一些不懂的地方...不过,好在有你啊。” 楚南风心里越来越不安,小心翼翼地上前:“辰儿,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辰兮越过他,向外走去:“我没事,他们也没死。现在止血,还来得及。” 看着辰兮从面前经过,唐真真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她,叫道:“你什么时候偷学我起云峰的武功?说,你什么时候偷学的!你——” 这一次萧娘子没有再伸手拉住唐真真。 不过唐真真很快就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整个人都后退了一步。 因为她看见一双暗红色的眼睛,缓缓转过来盯住了自己,咫尺之间,她看见那血色的瞳孔深处涌动着漆黑的波涛,好像一个深邃的漩涡刹那间将自己吸了进去。 这绝不是人的眼睛...是魔,是妖...是自己从未见过,也永远无法理解的东西... 现在她能够确定,无论有没有什么毒药解药,自己都绝不会再轻易招惹这个女人了。 “你说,这是起云峰的武功?”辰兮淡淡开口。 唐真真浑身一哆嗦,小声道:“不...我的意思是,这是巫山派的武功...” “这是巫山派的武功?”辰兮露出一丝笑容,“或许吧。” 她径直走出了库房,看了一眼晕倒在地的周寻意,目光扫向化蝶。化蝶见到她的样子微微一怔,旋即点了点头,为周寻意推血过宫,解开了封闭多时的奇经八脉。 长生倒是很镇定,依旧笑着说道:“恭喜恭喜,贵客果然神功无敌,大获全胜,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辰兮点点头,淡淡地道:“我能走出来就是赢,出不来就是输,这游戏没有平局,风儿就算把我的尸体抢出来,也是没用的。” 长生抚掌笑道:“不错,贵客已经对敝庄的游戏规则了然于胸,什么陷阱也瞒不过阁下。” 辰兮道:“我们可以走了么?” 长生笑道:“当然可以。还请诸位随贱内去内室沐浴更衣,稍事休整,用过饭再起程吧!” 辰兮点头同意。众人梳洗过后,在长生夫妇的陪同下享用了一顿极其精致奢华的菜肴。席间辰兮一言不发,楚南风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发现她的面色虽然恢复如常,神情却愈加平静淡然,好像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引起她的注意。 萧娘子三人倒是轮番提了好多问题,皆被长生和化蝶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挡了回去,什么也没问出来。 化蝶早看出了唐真真的心思,笑问道:“小妹妹,就算没有游戏,你是不是也会心甘情愿地留在比翼山庄?” 唐真真稚嫩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抹复杂的神色,她低下头轻声说道:“如果能和心爱的人永远相守,什么地方,我都愿意去的...”说完这话,眼眶就红了。 五人至傍晚方离开比翼山庄,长生和化蝶夫妇送到山庄门口,又在牌坊外久久伫立,直看到他们一行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暮色中,才慢慢回转。 一路上化蝶依偎在长生身畔,轻声说道:“相公...咱们这回是不是太过头了?我有点害怕...” 长生的脸上此刻也不再有那种夸张的笑容,只叹了口气,柔声安慰道:“不会的,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福禄寿三位兄弟还好吗?” “都好,虽然伤得不轻,性命却是保住了...”化蝶顿了顿,又道:“她没有下杀手。” 长生点点头,又轻叹一声,看向远处暮色中的群山,没有说话。 化蝶小心瞅着他的脸色,轻声道:“只要单大哥不生咱们的气就好...” “他生什么气?这件事本来就是他执意要做的。”长生看着远处,“只是我不知道,他的背后还有没有其他人?...我总感觉,他的耳边一直有个人,在鼓励他做出这些决定。” 化蝶惊讶地道:“单大哥背后还有人?...咱们这些人的存在只有少主知道罢了,如今少主已去,单大哥的背后还能有谁?” 长生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先不去管他了,横竖单绍秋还没有消息传来。不过最近江湖上的风声越来越紧了,听说已经有人受到袭击,蝶儿,咱们也得小心才是。” 从山坡一路走下去,是一个小镇子。天已经黑了,辰兮一行人找到一家简陋的客栈,草草住了进去。 楚南风和周寻意一间房。二人刚躺下,就听见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人径直走进来到屋里的桌边坐下,点亮了蜡烛——竟是辰兮。 二人慌忙翻身坐起,幸好此处床铺简陋,他们都只脱了外衣。周寻意满脸通红,低声叫道:“你你你,你这是干什么?我还在这儿呢,你想找楚师弟,好歹等我出去啊!” 楚南风站起身披上外衣,脸上也微微泛红,尴尬地道:“周师兄不可胡言...辰儿,你找我们有事吗?” 辰兮道:“我找你。” 周寻意跳下床胡乱穿上衣服:“我说什么,是不是来找你的?我胡言,呵呵,我倒是想胡言!这大半夜的你们让我上哪儿去啊?” 辰兮看了他一眼:“你不用走。” 周寻意叫道:“我没这嗜好!” 楚南风尴尬地拉住周寻意,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辰兮眉头微皱:“我话没说完,你们俩谁也不准走,坐下。” 二人对望一眼,慢慢在桌边坐了下来。周寻意用手指塞住耳朵:“行,你说,我不听。” 辰兮不再理会他,缓缓说道:“它们是相通的,风,噬血大法和赤炼玄冥掌,它们是彼此相通的。” 只这一句,周寻意已经把手从耳朵上拿了下来:“你说什么?...赤炼玄冥掌,那是...呃...”当着辰兮的面,他不好直呼赤焰魔君,便咽了回去。 “没错。”辰兮点点头,“那是我父亲的功夫,想不到它们二者之间竟然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本来就是一套武功,只是被拆成了两路。” 楚南风道:“怪不得你一夕之间就领会了噬血大法,我始终想不通你是如何办到的。” 周寻意一脸疑惑又不可思议:“可是...这《噬魂血经》一直被封存在‘祈星玉璧’里,是我们巫山派的圣物,据说已经秘传了上百年,最近才被唐真真盗出...而令尊叱咤江湖已近二十载,如何能一早就将两种武功融合在一起?” “没错。”辰兮又点了点头,“所以我想了想,只有一种可能,‘祈星玉璧’确实秘传了百年,但《噬魂血经》却未必是百年前就封存进去的。它被封入祈星玉璧的时间,应该和我父亲练成赤炼玄冥掌的时间差不多,也就是在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楚南风思索着,“二十年前,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让一部如此厉害的武功被拆解成了两个部分,其中一部分还被留在了圣泉峰。” 周寻意忽然看着楚南风:“二十年前?那不就是...是如今的掌门神女刚刚踏上神女峰的时候?我好像还记得那一天,神女峰上来了一位很好看又很厉害的姑姑,各峰师叔伯都赶过去了。那大约是我九岁时候的事,到现在差不多二十年了!” 第四十三章 雾窗寒对遥天暮(二) 辰兮看向楚南风:“原来神女起先并不是巫山派弟子,不知她老人家二十年前是从何处而来?” 楚南风道:“这...我也不清楚,师父从未与我说起过从前的事。辰儿,家师的来历很重要吗?” 辰兮道:“神女是二十年前来到巫山,《噬魂血经》是在二十年前被封入‘祈星玉璧’,我爹同样是在二十年前掌法初成。现在知道《噬魂血经》和我爹的赤炼玄冥掌本就是一套功夫,这一切说明了什么?” 楚南风瞳孔微动:“说明...《噬魂血经》很有可能是我师父带来巫山的,她在踏上神女峰之前就身怀此功...还说明家师和令尊在二十多年前就认识,他们应当还一起研究过这路功夫,说不定...这《噬魂血经》和赤炼玄冥掌,本就是他们二人共创的武功!” 他又恍然道:“难怪四年前令尊能带着你长住神女峰,一住就是一年多,我还从未见过师父在云华殿招待过什么朋友,原来他们是二十多年的旧识!” 辰兮道:“你还落下了一个人。我记得你说过,神女曾派你去盗取怀珠老人的‘冰魄游龙’心法,而‘冰魄游龙’有两路心法,内里隐藏起来的那一路正是《噬魂血经》的克星。如果神女和我爹都是在二十年前练成了这一身功夫,那么怀珠老人又是在什么时候创出了‘冰魄游龙’?” “也是在二十年前!”楚南风神色不停变化,“如此说来...家师、令尊和江前辈他们三个人都是在二十年前就认识了,他们的武功彼此融合、又彼此牵制,渊源甚深,可见他们三人的关系也是很密切的...可是这二十年来,巫山派和灵山派始终没有往来,而令尊和江前辈的关系也隐藏得极深...” 辰兮点头:“是,他们都装作不认识对方,但是种种迹象显示,他们曾经关系十分密切,几乎在同一时间神功大成,之后却分道扬镳,踏上了三条完全不同的路。” “你们俩等会儿...”周寻意有些跟不上了,“你们是说,当今武林两座仙山的掌门人和江南第一大魔头...呃,不好意思...他们三个人以前是好朋友?不仅是好朋友,连各自的武功都源出一门?” 辰兮道:“就是这个意思。几个月前围攻巫山的那群黑衣人,显然是由噬血大法操纵的,我认为要想彻底查清楚这件事,有必要从二十年前那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入手,从神女和我父亲、江前辈的过往入手。” “另外,黑衣人的事情一出,有两位关键人物就再也没有露过面...”辰兮的眼眸依次看过楚南风和周寻意,“一位是身为巫山掌门的神女,一位是身处事件中心的韩掌峰。据说这两个人还悄悄见了一面,这其中必有古怪,可以作为查明此事的突破口。” 楚南风和周寻意沉吟着,这两个关键人物正是他们二人的师父,他们此刻都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辰兮忽然又向楚南风问道:“风,上回你击败麻春锡的剑法,是神女所授么?” 楚南风一怔,说道:“不...那套剑法叫做‘若水神剑’,是我义父传授。当初在将我送去巫山之前,连同这柄御鹤剑,一并赠给了我。” “你说什么?”辰兮平静的神色第一次有了波动,“那剑法...是龙绍瑜前辈所授?” “若水神剑”的招式,分明与《噬魂血经》有相合之处,细究起来,甚至与赤炼玄冥掌也有相合之处。 从前自己未曾修炼本门功夫,更没见过《噬魂血经》,所以看不出来,只觉得这套剑法神妙无比。自今日在比翼山庄的库房中顿悟,便渐渐想起了‘若水神剑’,只是心中猜想这套剑法定是神女所授,其中融合了一些《噬魂血经》或者赤炼玄冥掌的意境,也就不足为怪了。 但这‘若水神剑’竟然是龙绍瑜传授给楚南风的?在他踏上神女峰之前,就已经学会了? “是了...龙绍瑜和父亲,和江前辈,也是旧相识...他们产生纠葛的时间,刚好也是二十年前。”辰兮喃喃说道,她抬起清亮的眸子,看着楚南风:“你说从未见过神女在云华殿里招待过什么朋友,那你可曾见过,神女因为谁的情面而收徒?” 楚南风一怔,旋即沉默了。 周寻意笑了笑:“别说收徒了,这么多年来,那些大门派和高人没少往巫山派推荐弟子,神女连见都不见,都是一口回绝。就连那些慕名而来,只求拜见的人都被挡在神女峰外头,有时候我师父看不过去,还命人将他们请到起云峰来稍坐,算是给个面子。” 他拍了拍楚南风的肩膀,笑道:“所以呀,咱们这位楚师弟才如此有名,他拜入神女峰的那一天,我们全跑去看热闹了,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啊。” 楚南风心头一阵恍惚,原来义父也跟此事有关么?...看来自己当初被送去巫山,不是偶然,而是注定...他们这四个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辰儿...”楚南风站起身来,拿起御鹤剑:“我可否——验证一下?” 辰兮点点头,也站起身来。 周寻意叫道:“等会儿!你们俩不会是要在这儿动手吧?”他指了指这间简陋的客房,“这屋子铁定会塌,我和楚师弟可就得睡大街了。” 辰兮想了想,说道:“其实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她摸出那块玉髓递到楚南风手里,“天亮以后,你对着阳光自己看吧,若心有所感,便自然能验证我所说的话。” 楚南风盯着手心里玉髓,神情微微有异,似乎这东西很烫手,他很怕碰触到它。 只因他一看见这块玉髓,就想起了姬苏瑶那只干枯的手,进而想到她骷髅一样的面容和一双空空的眼眶... 锥心之痛,痛得他一阵畏缩。 楚南风定了定神,到底还是将玉髓收入了怀中。 辰兮点点头:“我今晚来找你,除了把我想到的告诉你,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什么事?” 辰兮重又在桌边坐下来,缓缓说道:“我虽然想通了很多事情,但还有一件事始终弄不懂——噬血大法究竟是如何操控傀儡人的?我已经能够施展这门功夫伤人和杀人,但我仍然做不到操控别人。唐真真能操控童子,左钰能操控黑羽,他们是如何做到的?而且...唐真真在操控童子之时损耗极大,必须全神贯注,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而左钰则不必,他甚至还能和你我对战,这又是何故?” 楚南风沉吟着点点头,道:“所以,你希望我去找真真问清楚?” 辰兮看着他:“是,我想知道唐真真是如何修习《噬魂血经》的,‘噬魂之术,阴魂入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楚南风神色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黯。 他明白,这句话虽然是出自萧娘子之口,但这涉及起云峰的私隐,她多半不会多说。而唐真真对自己言听计从,由自己去套她的话自然方便许多。只是可以想见——唐真真必然会以此为条件,要自己满足她的许多要求... 而辰兮对此完全不在意。 想一想,这一路上,除了唐真真对她恶语相向之外,她好像根本没有在意过这件事... 正黯然想着,忽见周寻意跳起来,站到辰兮身后,盯着她的头顶:“让我看看,你这颗脑袋是怎么长的?你怎么能在一瞬间想到这么多事情?” 第四十四章 雾窗寒对遥天暮(三) 天一亮,楚南风就敲响了萧娘子和唐真真的房门,说要带唐真真出去逛一逛。萧娘子虽然知道他多半是想套问关于《噬魂血经》的事,但也无力阻止,因为唐真真已经兴奋得不知所以,抱着楚南风再也不撒手了。 萧娘子看着他们二人离开了客栈,心里也冷静下来——既然楚南风有话要问唐真真,那么自己何尝没有话要向辰兮问清楚?楚南风不守在她身边,倒也正好。 想到这里,她立刻去敲辰兮的房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她又转头去找周寻意,房间也是空的。只在桌子上发现一张字条:“师姐,我跟辰兮去办件小事,去去就回,最多两天,勿挂。” 萧娘子登时呆住,感觉头要炸开——去办件“小事”?什么“小事”?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去办私事?两天也叫“去去就回”? ...... 周寻意跟随辰兮在山路上飞驰,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跟得上。不得不说,她这一身轻功属实高明,竟然真的身轻如燕,似乎只要一丝力道就能腾跃数丈。加之气息绵长,几十里山路如履平地,未尝有一刻停顿。 勉强跟了一个多时辰,地势渐缓,总算见到零星村落。周寻意刚喝了两口水,还没歇上一刻,见辰兮又展动身形,飞掠而去,只得再次跟上。 又奔袭许久,终于来到一个镇子。周寻意大呼受不了,但辰兮依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买了两匹马,二人骑着横穿小镇又钻进山路里。 此马体格短小精悍,耐力极佳,善于登山涉水,是蜀地特有的建昌马。周寻意在马背上终于喘匀了一口气,问道:“我说大小姐,咱们到底去干什么?” 辰兮道:“找人。” “找谁?” “鬼孟婆。” “谁?”周寻意一口气上不来,“咱们找她干什么?嫌麻烦不够多?” 辰兮锐利的目光看向周寻意,淡淡地道:“咱们被摆了一道,却不知道为什么,岂非丢人。” 周寻意大惊:“你该不会是去找那鬼孟婆算账吧?...这种事情你怎么不早说?哎呦喂,小爷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啊!” 辰兮眼望前方,余光不停扫过途径的树林和山坡,淡淡道:“是你自己要跟来的。” “我...”周寻意略微尴尬,“我那不是担心你吗?小爷我欠你三条命了,你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还?小爷可不想欠人一辈子!” “嘘——”辰兮忽然拉住马头,做出噤声的手势,“快到了。” 周寻意跟着她下马,将马栓好,奇道:“你怎么知道鬼孟婆在哪儿?” 辰兮眉头轻轻一皱,片刻,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飞花令上说她的老巢在鄂邑,但经历了飞鹏帮的袭击,现在应该转移了。鄂邑是从金陵到邕州的必经之地,也就是当年她带着女儿乞讨的路线,可见她如今还是沿着这条路线行动。而且人在遇到危险时,总是会本能地选择熟悉的地方躲避,所以我断定她依旧会选择这条线路。她身边带着许多小孩子,不敢穿城过镇,只能走山路,几天时间应该走不远。他们还需要随时补充食物,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山中的村落附近...” 周寻意没想到在辰兮脑海中片刻就做出的判断,解释起来竟然这么麻烦,不禁抬手打断她:“好了好了,我再也不问了,从现在起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辰兮点点头,不再说话,放轻了脚步,在树林中摸索着向前走,前方已隐隐传来许多人声。 又走了一段,他们在山坡上向下一望,山坳里有一个小小的村落,看上去只有十几户人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几个孩童在追逐嬉戏,一副世外桃源的样子。 辰兮默默看了一会儿,周寻意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这一刻她的面容格外柔和,眼眸里又有些哀伤。 周寻意等了一会儿,忍不住低声道:“咱们要不要分头在附近探查一番?” 辰兮从回忆里被拉回来,摇了摇头:“我有一个猜想,正好可以问问村民。”她朝山坡下走去,周寻意急忙跟上。 二人来到村子里,正看见屋外头坐着几个正在闲聊的老人。这里四面大山,鲜有人迹,忽然来了两个生人,十分瞩目。却见这一男一女,男子五官深邃,潇洒俊逸,女子更是容色清丽绝俗,宛如画中仙,直将这群村民看呆了。 辰兮在周寻意耳边交代几句,周寻意一脸狐疑,转头堆起笑脸,朝村民一揖:“几位老人家,晚辈与舍妹为寻亲人,途径此处,劳烦向列位打听一下,有没有见到一位怀抱婴儿的老妪?” 几个村民面面相觑,似乎没听明白。辰兮小声道:“说人话。” 周寻意拍了拍额头,笑道:“大爷大妈,俺家有个亲戚走丢啦,俺跟俺妹子出来找哇,您老儿有没有看见呀?就是一个抱孩子的大姨,年岁五六十,长得有点儿吓人,那是俺家大表姨啊!俺们要是找不回去,俺娘饶不了俺们呀!” 辰兮翻了个白眼,这也太夸张了。 不过这些村民顿时听懂了,纷纷展露出热情,一个老汉操着口音说道:“有嘛,有嘛,呵呵,小伙儿、幺妹儿从哪儿来哦?” 周寻意道:“呃...豫中...那个...” 老汉笑道:“啥子,豫中?不像哦,小伙儿像我们这儿的人哦,是啰?是嘛,就是嘛!”周围村民点头附和。 周寻意尴尬道:“这说明咱们有缘呐...大爷,俺大表姨往哪儿去了啊?她咋样,还带着恁老些娃娃吗?” “就是嘛!就是嘛!”村民七嘴八舌地说,“这大妹子不易嘞,心善得很,收留那许多病娃子。生下就莫得手脚的,莫得眼睛耳朵的,还有那被狠心爹娘扔了的女娃子...哎呦呦,看见就让人落泪哟!” “什么?...”周寻意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定是鬼孟婆为了掩人耳目,故意这样说,制造假象。 但村民们的话还在源源不断地传入耳中:“她一个人哦,带着许多娃儿,自己吃糠咽菜,好衣服莫得一件,有一口吃的都紧着娃儿们噻。”“她来到村里哟,挨家挨户地问要不要娃儿...她不是卖噻,就想给娃儿找个家,谁家肯收留,她还拿出钱来给那人家哦。” 村民越聚越多,一些村妇谈到此事都红了眼睛:“那些娃儿可怜哦...我们也想帮哦,帮不得那么多哟...”“我家收了一个,可是娃儿也不愿意离开她,拿她当阿妈,当阿婆,哭着不愿走...我们都心头好伤。” “这...”周寻意完全糊涂了,鬼孟婆明明是将这些孩子掳劫来圈养,再折磨成残疾,为什么要将孩子送出去?如果是怕拖累自己,直接杀掉就好了...而且那些孩子也很依赖她,把她当成母亲,这又是怎么回事? 是鬼孟婆又有了别的诡计,还是飞鹏帮那些人撒了谎? 不对...如果说飞鹏帮那些人撒了谎,可是青城派拿到的“飞花令”上也有鬼孟婆的名字——那岂不是说,是“飞花令”撒了谎? 第四十五章 新鬼烦冤旧鬼哭(一) 周寻意回过头去看辰兮,发现她听着这些话,并不如何惊异。忽然想起她说自己有一个猜想,正好由村民来验证,不禁一怔,难道她早就想到这些事了? 辰兮走上前,温声道:“请问我家亲戚现在何处,她已经离开村子了吗?” 话音刚落,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道:“没有,大娘还没走!她就住在村西头的水田边上,我带你们去找!” 辰兮转头一看,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穿戴是村里的小孩模样,口音却纯正许多。这少年一双虎目炯炯有神,神态落落大方,很让人喜欢。 辰兮微微一笑:“那就有劳小兄弟了。” 少年脸上一红,跑在前头:“跟我来!”他将二人一路带到村西头的山脚下,那里有几亩水田,山根上有几间茅草屋,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山洞,洞口都搭了棚子,显然是平时村民们堆放粮食和杂物的地方。 有几个幼童正在田埂边上玩耍,也有的正在茅屋和山洞里跑进跑出,皆形貌怪异,令人不忍多看。 少年一指前方:“孟大娘就住在那里,带着弟弟妹妹们。她生病了,暂时走不了,你们来了就好了!” 周寻意一怔,不由得朝辰兮看了一眼,心道:“这鬼孟婆果真姓‘孟’...生病,她还能生病?” 三人走到近前,几个小孩看见生人都露出惊恐神色,像一群小兽一样四散躲避,好像生怕被人抓住。那少年大叫:“是我呀!——是我呀!——”半晌,有几个年龄稍大的孩子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方慢慢露出笑容,一个个互相搀扶着走出来,年龄幼小的孩子依然在洞穴里瑟缩着。 周寻意看见这样子,心里一阵难受,这些孩子如此害怕人,不知曾遭受过何等虐待欺凌。 辰兮也心里一动,若有所思:师姐似乎也是这样长大的...因为先天缺陷而受尽欺凌,不得不东躲西藏,一旦被捉住就会被当成怪物,殴打虐待,甚至杀掉。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在机缘巧合之下被父亲所救,更不会义无反顾地踏上那条不归路... 那少年已经拉着几个孩子的手,向他们说明了来意,几个孩子点点头,返身朝一间茅草屋蹒跚走去。其实辰兮早已看见那一道精亮的目光,正透过茅草间的空隙射向他们。 周寻意谨慎地看着那间屋子:“她怎么不出来,在打什么主意?” “不是说了么,孟大娘生病了。”辰兮说道,又转头对那少年温言:“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叫石澈!大姐姐...你们真的是孟大娘的亲戚吗?你们看起来...很不一样。” 辰兮微微一笑,看着少年的眉眼,伸手摸了摸他头发:“姓石,很好。” 少年脸上又是一红:“姓石很好?...大姐姐,我们这里是石家村,大家都姓石的。” 辰兮微笑道:“是吗,可是你这块石头不一般,是璞玉呢。小兄弟,谢谢你带路,我们还有些话要跟孟大娘说,你先回去吧。” 少年红着脸道:“大姐姐,我在这儿等着你们...” “回去吧。迟了,你爹该担心了。”辰兮已经朝茅草屋走去,周寻意拍拍少年肩膀,急忙跟上。 少年愣在原地,虽说是一句常见的客套话,但自己家中确是只有一个老父卧病在床,时常担心自己远离...这大姐姐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周寻意把辰兮拉到身后,上前掀开茅草屋的门帘,一看之下不禁一怔。这鬼孟婆数日不见,更加苍老憔悴了,本就沟壑纵横的脸又深深凹陷进去,脸色也很苍白,呼吸不匀,似乎受了内伤。 她盘坐在一张脏兮兮的破草席上,衣服上隐约有些干涸的血渍,蓬头垢面,怀中依旧抱着那只鬼娃人偶“小一”,看上去就是一个可怜的老乞婆。 鬼孟婆看着他们两个,一点没有意外之色,只哑声道:“你们来了...” 辰兮眼睛一眯,这鬼娃人偶虽然仍是紧闭双眼,但这回好像是彻底“死了”,仿佛体内的魂灵消散,再也没有“灵气”了。她俯下身子:“小一怎么了?” 鬼孟婆低头看着怀里:“小一病了...好不了了...我救不了她。” 辰兮将手轻轻搭在鬼孟婆手腕上,她脉象虚浮,是在急火攻心之下强行运功,差了气息。 鬼孟婆喃喃道:“她就这样死在我怀里...又死一次...” 辰兮皱眉:“他们又来了?” 鬼孟婆道:“是啊,他们又来了...他们说要给五个师兄弟报仇,报什么仇呢?我不明白...我和小一已经在收拾东西了,可是有两个孩子发了病,走不成,唉...就被他们堵住了...” 周寻意明白过来:“你是说飞鹏帮的人又去找你了?五个师兄弟...是于颢他们五个人?他们没回飞鹏帮?” 辰兮叹了口气:“果然被林屹宽灭口了。” “什么!”周寻意一时难以理解,“林屹宽怎么想的?...啊,他杀了于颢五个人,然后又嫁祸给鬼孟婆?呃...是孟大娘。” “老身就叫鬼孟婆。”鬼孟婆淡淡说道,“老身扭断了你的手臂,你不必太客气。” “嗐...快好了,早就不疼啦。”周寻意笑道。 辰兮道:“嫁祸倒不一定。飞鹏帮接了‘飞花令’,本就是派他们五个来杀鬼孟婆的,见他们迟迟未归,自然认定是遭了鬼孟婆的毒手,也属正常。况且,就算林屹宽要嫁祸,那也是......” “也是什么?”周寻意问道。 “没什么...”辰兮取出几枚银针,缓缓刺入鬼孟婆手臂上郄门、曲泽、天泉等穴位,助其导顺气脉。待施针至肋侧期门穴时,忽觉异样——银针竟是刺入了一团棉花之中。 辰兮又将银针向内探了数寸,方触到肉体,不由得道:“难怪当日风儿一剑将你穿透,却未伤及分毫,原来你的真身竟如此瘦削。” 鬼孟婆咳嗽了几声,呵呵笑道:“是呀,这是老身的师父百绝先师传授的一门锻体奇术,能将躯体练得极瘦,还能扭曲成各种样子...这副身体穿上正常大小的衣服,再以棉絮、粗麻填之,看起来就是正常身形。老身不惧长剑穿胸、钝器加身,就是这个缘故了,只是手脚却没法子伪装。” 周寻意啧啧称奇。 辰兮施针完毕,又以手掌贴住鬼孟婆后背,缓缓度入内力。鬼孟婆闭上眼睛,淡淡地道:“多谢了...” 辰兮说道:“前辈,我有几个问题,还请你如实相告。” 鬼孟婆闭着眼睛:“我要是不想回答呢...” 辰兮道:“那我就会一掌震碎你的五脏,还请前辈三思。” 鬼孟婆试着运力,顿时发现方才辰兮下针的几处穴位,都传来一股灼热的力道,竟已将她半边身子封住了。 鬼孟婆默然片刻,呵呵笑道:“好,很好...你问吧。” 便在此时,忽听外头一声大叫:“大姐姐!大哥哥!不好了!——” 辰兮一怔,是那少年石澈的声音,立刻示意周寻意出去察看。自己则快速为鬼孟婆解开穴道,度入内力,又推拿一番,鬼孟婆诧道:“你这是...” “别说话。”辰兮手上动作不停,神情愈发凝重,“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一会儿你护着孩子们先走,不要管其他。” 外头石澈火急火燎地叫道:“大哥哥,有一大群人把村子围住了,他们说要找孟大娘和大姐姐!他们都拿着刀剑,看起来很凶,好像...好像要杀人!” “什么?”周寻意很是意外,先不管这些人是谁,可他们为什么要找“鬼孟婆和辰兮”? 一念未完,已经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在那里!正是那妖女的同党!” 林屹宽一马当先奔过来,身后呼啦啦跟着三十多个人,有一半道士打扮,均手持长剑,一看便知是青城派弟子。另一半人则身穿褐色布衫,携青色佩剑,剑鞘上赫然有鹰状文饰。 周寻意眯起眼睛:“青城派...和飞鹏帮?”他彻底糊涂了,这两伙人怎么凑到了一起,林屹宽不是应该躲着飞鹏帮,越远越好么? 飞鹏帮为首一身形高大之人厉声喝道:“妖女,原来那鬼孟婆是听命于你!你残杀我飞鹏帮弟子,今日就让你血债血偿!” “你说什么?等会儿!”周寻意目瞪口呆。 茅屋里,辰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就算林屹宽要嫁祸,那也是嫁祸给我啊...” 第四十六章 新鬼烦冤旧鬼哭(二) 周寻意全身紧绷,严阵以待。 那飞鹏帮为首之人名叫郑良,是帮主蒋正擎座下二弟子,于颢的师弟,身形健硕,脾气暴躁,平日里除了师父也就只听大师兄的话。 如今大师兄带着四位师弟去执行“飞花令”的任务,本是风风光光的事,结果居然一去不回。蒋正擎甚是担忧,便命郑良多带了些人手前去接应。 这郑良易怒少思,又对“飞花令”深信不疑,一见鬼孟婆的面,看她不人不鬼的样子,当即认定了是邪魔外道,也不再问其他,上去就是一通猛打。他们人多势众,将那眼花缭乱的“合纵剑阵”发挥得淋漓尽致,对鬼孟婆展开无休止的车轮战。 以鬼孟婆的身手要全身而退也不难,但要顾及一大群残缺不全的孩子,其中更有重病不起的,一时疏忽,竟被这郑良的铁手抓住了“小一”,“咔嚓”一声将它身子捏了个粉碎。鬼孟婆急怒攻心,又伤心欲绝,更中了对方下怀,飞鹏帮众人发起猛烈围攻,终于将她打成重伤。 此刻,郑良指着周寻意怒喝:“要不是你们这伙妖人卑鄙无耻,从背后偷袭暗算,我们飞鹏帮一早就将这老乞婆碎尸万段了,岂容她又逃出生天!” 周寻意道:“你胡说什么?谁救了鬼孟婆,我不知道!我们也不是谁的同党,我是——”话及此处,却又咽了回去。 郑良冷笑道:“是什么?腌臜鼠辈,只会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我等一路追赶过来,正遇见青城派诸位同道,若不是得林少侠指点,我们还不知道,原来于师兄他们五位,竟是命丧于这妖女之手!想那赤焰魔君在钱塘兴风作浪,这妖女又来我蜀中犯事,果然是蛇鼠一窝!” “你嘴放干净点儿!”周寻意愠怒,“他姓林的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还说人是他杀的呢!尸体在哪儿,何以见得不是死在‘霜剑’之下?” 此言一出,青城派众弟子瞬间变色,纷纷叫骂:“妖人休要血口喷人!”飞鹏帮众人也露出又愤怒又鄙夷的神色。 郑良呵呵冷笑:“死到临头竟还敢攀咬林少侠?于师兄...”他语带悲愤,“于师兄和师弟们的尸首定然早被你们藏匿起来了,怎么,那妖女难道放任尸体上有赤炼玄冥掌的掌印,还不忙着毁尸灭迹吗?” 飞鹏帮众人叫道:“那妖女在咸宁城杀人行凶,此事乃林少侠亲眼所见,岂会有假!”“我们已问过了那酒肆掌柜,他也是亲眼所见,尔等焉能抵赖!”“我们不信‘青城双壁’的话,难道反来信你这个妖人的话?” “我——”周寻意张了张嘴,眉头一皱,再一次把话咽了回去。 林屹宽心头着实有些惴惴,于颢五个人的尸体自然早就处理干净了,他这一番栽赃嫁祸,唯一担心的就是周寻意亮明巫山派起云峰弟子的身份,这样一来他所说的话便有了分量。不过自己也早已想好对策——周寻意虽为巫山弟子,却已被妖女迷惑,同为巫山弟子的楚南风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自己只需力证此事,就能扳回一局。 只是没想到,这周寻意两次话到嘴边,竟又都憋了回去,看来他已经打定主意不暴露自己巫山派弟子的身份了。 林屹宽不禁疑惑,不过片刻之后就想明白了——周寻意是在吸取楚南风的教训,他有意隐藏师门,就是打算全力维护那妖女了。 呵呵,看来自己也没有想错,此人确实已被妖女迷住了... 林屹宽进而想到,既然周寻意要隐藏身份,那么他就不能随意动用起云峰的看家本事,尤其是“焚云九式”,身手必定受限。一会儿动起手来,最好能挑动飞鹏帮将其斩杀。 正想着,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淡淡说道:“吵死了。” 声音不大,却瞬间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众人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几个修为较弱的弟子不禁弯下腰去,以剑驻地。 一个清丽的身影掀开茅屋的门帘,走了出来,又一步一步朝众人走过来。她的步子很慢,但没有一个人催促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时鸦雀无声。 只因这女子秋水姿容,若轻云蔽月,若流风回雪,清丽绝俗之处,令人心驰神摇,遥遥立在远处,浑不似人间景象。待走近了,却见那一双漆黑的眸子似两眼深泉,瞳中隐隐有红芒流动,如血池翻涌,透出一种摄人的妖异之色。 仿佛她既是九天下凡的仙女,又是魔域还魂的妖姬。 林屹宽彻底呆住了。当日辰兮戴着帷帽,他并未瞧见真容,此刻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难怪...难怪啊...” 辰兮走到周寻意身边,轻声道:“带孟前辈和孩子们走。” 周寻意只有片刻犹豫,旋即点头:“好,听你的。”转身向茅屋和山洞奔去。 郑良当先回过神来,大喝一声:“上!” 飞鹏帮众人应声而动,十六七个人一下子将辰兮围在当中。辰兮没有躲闪,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冷冷看着他们:“我没有杀人,那五个人都是死于林屹宽之手。” “少跟她废话,杀了她!”郑良喝道,当先拔出长剑朝辰兮直刺过来。四周飞鹏帮弟子纷纷长剑出鞘,使出“合纵剑阵”,七八个人贴身上前猛攻辰兮周身要害,余下一半不停变换方位,长剑舞得乱影重重,伺机干扰视线。前后两拨人相互替换,迅速变动,整个剑阵如万花筒一般,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郑良虽不敢轻敌,但心里也并不太担心。他们人数不少,应当能将“合纵剑阵”的威力充分发挥出来,就算一时拿不下,用车轮战消耗对方也是上策。外围还有青城派策应,此女绝无逃出生天之理。 然而只一瞬间他的信心就有些动摇,因为就在飞鹏帮众人的剑尖要触到辰兮衣衫的那一刻,她忽然凭空消失了。 她既没有蓄力,也没有借力,而是在瞬间原地腾跃而起,高悬半空。下一刻,银光洒下,一大片淬毒银针飞散四处,精准无误地钻入各人眼珠之中。 郑良慌忙撤剑后退,飞鹏帮中反应敏捷之人皆立时闪躲,在漫天牛毛针雨中,有的狂舞长剑护住周身,有的慌乱之下干脆就地一滚。顷刻间已有人捂着眼睛大声惨叫,指缝中赫然插着钢针,也有人身上中招,一时疼痛难忍,也顾不上运功驱毒,只急忙持剑护住自身。 辰兮飘然落地:“再说一次,我没有杀人。” 郑良看着受伤的师弟们,怒火直冲脑门,大吼一声:“杀了她!”飞鹏帮众人均目露杀气,挥剑砍杀上来。辰兮抽出腰间软鞭,四面挥扫,鞭身灌注了灼热的内力,抽在人身上,直叫人痛得近乎裂开。软鞭又如灵蛇一般,时而缠住手腕和脚踝,将人甩飞出去。 眼看飞鹏帮众人已经和辰兮缠斗在一处,林屹宽放眼寻找周寻意,果然远远看见他和鬼孟婆带着十来个奇形怪状的幼童,正由一个少年带路往村子的方向逃去。原来石家村四面环山,西边水田尽头的山势尤其陡峭,他们要想逃走,只能折返回村子里。 林屹宽顿时计上心来,对郑良叫道:“郑兄弟,咱们兵分两路,青城派去诛杀妖女同党!”说罢率领青城派众人急追周寻意一行而去。 “不好!”辰兮转身也欲跟去,但被飞鹏帮众人紧紧缠住,寸步不让。郑良见辰兮神色有变,知道她担心同伙安危,正是露出破绽的时候,不禁大喜,立刻招呼众人围上去狂刺猛砍。 剑圈越收越紧,压迫感扑面而来,辰兮眉头一皱,再不脱身,恐怕周寻意和鬼孟婆都要命丧青城派之手。 她叹了口气,目中红芒大盛,抛了软鞭,运力到掌,一掌击碎了近前一人的天灵盖。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辰兮的身影已如鬼魅般一闪而过,穿梭在剑阵之中,将赤红的掌印烙印在每个人的后背上。 像被折断的糖人,胸骨凸出,内脏外翻,整个人在猛烈的冲击下,便从后背翻折过去,断裂的胸腹还有无数藕断丝连。 飞鹏帮弟子就这样一个一个变成了折断的糖人,狂喷而出的血浆把他们彼此染红,又黏成一团。在惨绝人寰的痛呼声中,见证了彼此的惊恐。 一盏茶功夫,辰兮已经站在了郑良背后,将手掌轻轻贴在他脊背上:“最后说一次,我没有杀人。” 第四十七章 新鬼烦冤旧鬼哭(三) 郑良只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寒意从脚底升上来,这一刻身体竟无法挪动一寸。此时他方知道人在濒死时的感受,绝望和恐惧会将人牢牢攥住,让人无法思考,也说不出一个字。 悬在头顶的那柄屠刀迟迟没有落下,郑良在窒息中回过一点神来,他知道自己只有说一句话的机会——是服软求饶还是慷慨赴死? “你...你杀了这么多人,还说没有杀人?”郑良咬了咬牙,“妖女,你指望我求你,做梦!我飞鹏帮是名门正派,岂能屈服于邪魔外道,要杀便杀吧!” 身后传来一个淡淡的字:“好。” 郑良本能地向前扑倒,本以为能躲开这致命的一掌,至少也能削弱掌力,赢得一线生机。但他的身体好像一下子被后背的肉掌黏住了,一瞬间体内所有的血翻滚沸腾,都朝背心涌去,仿佛要破体而出。 郑良大叫一声,这是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剧痛,晕眩,又像是被人生生撕成了两半,灵魂出窍,带着脸的那一半还能看见自己的后脑勺...但是当体内所有的血都集中到后背上时,却并没有冲破身体,而是在一股刚猛灼热的力道之下,一瞬间又冲向四肢百骸。 巨大的冲击力让四肢瞬间开裂,断成一截一截,血肉飞射出去,好像体内的火雷炸开。一块块碎肉落下,又像是烤熟了,冒着热气,变得焦黑。 郑良上半身躯干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两只眼珠也从眼眶中掉落出来,流淌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辰兮低头看了看自己殷红的手掌,原来将噬血大法和赤炼玄冥掌一起使出来,是这样一种威力...如今自己的赤炼玄冥掌尚在第四层,曾听师姐说过,突破了第五层就能隔空施展这一掌法,不知到那时又是何种光景。 如果再将江怀珠的“冰魄游龙”和龙绍瑜的“若水神剑”、“诡道剑法”一并融入进来,又该是何种光景? 地上飞鹏帮弟子的惨叫渐渐停息了,残尸在她周围摆成了一个圈。辰兮轻叹一声,掉头朝村子的方向飞掠而去,但愿相隔时间不长,一切还来得及。 周寻意正在苦苦支撑。他们本可以不拖着这些孩子,想来青城派作为名门正派,也不会对孩子下手。但这些孩子十分依赖鬼孟婆,一个个哭着抱着不撒手,一时无法,只得全部带走。 幸亏有石澈接引,一进了村子就招呼乡亲们先把幼童分散藏在家中。可惜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青城派几乎紧随而至,立刻将周寻意、鬼孟婆和七八个躲藏不及的幼童围了起来,只待林屹宽一声令下。 但林屹宽此时却颇有些投鼠忌器。这鬼孟婆是青城派所接“飞花令”上的第二个人,他们理应在斩杀辛九龄之后将“飞花令”传下去,由下家来对付鬼孟婆,这是“飞花令”的规矩。若青城派越俎代庖,提前杀了鬼孟婆,坏了规矩,云上天宫必定出手惩戒。 他虽然心中对“飞花令”的真伪存疑,却也不敢冒然行事。 而周寻意作为巫山派弟子,最好的结果是死在飞鹏帮手里。他日就算身份暴露出来,这笔账也不会算在青城派头上,即便受些牵连,自己也有法子解释清楚。 所以当下最明智的做法是将这二人活捉,拿来要挟辰兮,只要能将那妖女擒获,或者斩杀,就是大功一件。这也是他选择追堵二人的计较。 正是这点心思让周寻意和鬼孟婆不至于立时毙命,青城派众人虽然攻势猛烈,但终究没下杀手。青城山诸峰环峙,四季常青,青城派的剑法飘逸灵动,颇有出尘忘俗的意境,一招一式皆是大家风范,非飞鹏帮之流能够比拟。众弟子间配合严谨,攻守兼备,进退有度,也非寻常剑阵所能企及。 鬼孟婆得辰兮救治,伤势稍缓,此刻奋力一搏,也能使出七成功力。她几十年来浪迹江湖,在底层搏杀,招式中已摒弃了一切“虚招”,只重实打,临敌之时的策略也是如此。 她迅速瞅准一个稍稍露出破绽的青城派弟子,以迅雷之势直攻过去,也不顾自己后方空虚,猛冲猛打,四五招之内即把对方放倒,夺了佩剑。 握剑在手,鬼孟婆咧嘴一笑:“十几年没拿剑了,好,好!”她仿佛被注入了一种神采,佝偻着的身子挺直了,整个人年轻了十几岁。 她将剑在手里掂了掂,微微一笑,突然闪电般朝四面八方点刺出去,出剑速度之快,竟像是有三头六臂。 只见人影重重,剑影重重,鬼孟婆近身的青城派弟子几乎同时中招,身上被刺破好几处要害,若非闪避及时,剑尖再深入几寸,就要当场毙命。 众弟子退开丈余,有人眼尖,已认了出来,只是不敢相信:“这是...孟氏剑法?” 姑苏孟家和钱塘方家百年前都是江南地界赫赫有名的世家望族,两家祖上也有姻亲,可谓同气连枝,势力庞大。只可惜后来两家先后生了变故,方家逐渐没落,让位于乌氏,而孟家更举家迁离了江南,后无人问津。 鬼孟婆闻言,哈哈大笑:“小子说得不错!老身便是姑苏孟氏第十一代传人,区区青城剑法不过传下七代,在我姑苏孟氏眼里只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罢了!” 众弟子愠怒,纷纷挺剑而上,他们见识了鬼孟婆的剑法,心中有数,更加谨慎小心。鬼孟婆也不敢轻敌,收敛了笑意,第一次把怀中的鬼娃人偶绑在腰际,放开双手和众人周旋。身法大开大阖,快如闪电,一时间剑芒四射,尘土飞扬。 另一边林屹宽率领几名弟子早和周寻意缠斗在一处,他算准周寻意不敢轻易动用“焚云九式”和其他带有明显巫山派痕迹的武功,身法必然处处受制,所以下手毫不客气,力求在最短时间内将其制服。 周寻意久闻“霜剑”大名,指间捻动棋子,凝神应对。他见对方并没下杀手,心中犹疑,只以“见血”的黑子射出,打在身畔青城派弟子的四肢和穴道上,面对林屹宽的剑势也以游走躲避为主。 但他很快回过味儿来,青城派的剑虽没刺向自己的要害,但下手绝对没有留情,若能挑断自己的手筋脚筋,或者直接斩断手脚,他们是十分愿意的。 他心头如电光火石地一闪,顿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他们并不想要他的命,而是想把他打残,最好只剩下一口气,然后作为一个毫无威胁的人质,用来逼辰兮就范。 当然,一旦辰兮妥协了,被他们控制住,结局也必定是和自己一起,双双被杀。这群自诩为名门正派的正义之士,是绝对不会和“邪魔外道”讲什么信用的,关于这一点,周寻意深有体会。 当年血祭菩萨被十二峰围攻之时,便是一样的场景...那时候,十四岁的自己站在师兄们身后,亲眼目睹了楚幽兰是如何被师叔伯们诓骗,又被残忍地处置。若非最后关头她突然拿出了一枚神女令,如今也只不过是朝云峰山崖下的一堆枯骨罢了。 所以这十几年来,周寻意一直躲在自己的“棋冢”里,埋首棋艺,从不过问起云峰的是非。对韩岐数次要传下衣钵的暗示,也装作糊涂,搪塞过去,否则起云峰的入室弟子岂会轮到尚未成年的唐真真。 想明白了这一遭,周寻意顿时心头一凛,摸出白子,一招“封喉”,瞬间洞穿了一名弟子的胸膛。那人胸口血雾喷出,直挺挺栽倒下去。众人悚然一惊,想不到他竟出其不意地使了杀招。 林屹宽面露怒容,“霜剑”祭出,霎时如星子漫天,陡然迫降下来,将周寻意牢牢罩住。剑刃划过,他周身上下顿时皮开肉绽,前胸后背皆有刺伤,在他月白的衣衫上绽开一朵朵血花。 周寻意踉跄了一下,还没站稳,“霜剑”又至身前。只见他的剑势并不如何迅猛,也不如何灵巧,而是慢慢的,稳稳的,却偏偏叫人躲不开,以极精准的方位和力道准确无误地刺入对方罩门之中。 道家太极之道,四两拨千斤,以慢打快,以小搏大,由表及里,厚积薄发,百战而鲜有殆矣。“霜剑”真正继承了“伏虹天师”的道法精髓,并将其演化为谋略和剑招,威力自然不凡。 又斗了几个回合,周寻意再中两剑,直接穿透了大腿,摔倒在地。他被鬼孟婆折断的右臂还没完全恢复,被林屹宽瞧出破绽,一剑挥出,便要挑断他右手手筋。 “叮”地一声轻响,一枚银针打在剑身上,剑尖失了准头,偏向一侧。林屹宽回头一看,瞳孔骤然收缩——只见一个轻飘飘的身影自远而近,浑身湿哒哒地滴着血,在她身后画出长长的轨迹,如同一个飘动着的恶灵。 看着辰兮一步步靠近,林屹宽心下一沉,飞鹏帮的人并没有追来,岂不是说明...... 他剑势陡变,一下子横在周寻意喉头,又一手捏住了他的断臂折到身后,向辰兮喝道:“停下!” 第四十八章 新鬼烦冤旧鬼哭(四) 辰兮在不远处停住,目光并没有看向林屹宽,而是看着周寻意。她久久盯着周寻意的脸,稍稍侧过头,好像在理解着什么。 林屹宽看到她这副怪异的举止,心里莫名有些发毛,好像她正在看着的东西并不是她的同类... 不过趁着辰兮分神的当口,林屹宽迅速瞥了一眼鬼孟婆的方向,发现那边依旧是僵持不下。九个青城派弟子中已有三人毙命,还有两个似乎受了伤,已经退到外围,只剩下四名弟子的剑芒紧紧缠绕着鬼孟婆。 而鬼孟婆大约也到了极限,身法虽然依旧很迅捷,但实则只是在躲避周旋,再难有反杀之力。 这样的话...林屹宽心中又生计较,大喝一声:“去抓孩子!” 那四名弟子一怔,已有两人率先反应过来。他们合围之时尚有几个残疾幼童来不及躲闪,也被围在当中,后来动起手来,这些孩子就退到墙根瑟缩着,鬼孟婆生怕牵连他们受伤,一直很小心地控制着缠斗的距离。 如今局面胶着,而对方强援已至,没有时间再耗下去,只有先攻对方弱点,拿下幼童相挟,才能迅速控制住鬼孟婆,确保万无一失。 余下两名弟子还有片刻犹豫,毕竟这不是名门正派的手段,但见两个师兄已经掉头去抓孩子,自己在危急之下也只有配合,冲上去挡住了鬼孟婆的视线。鬼孟婆脸色大变,回身飞掠去救,再顾不得其他。 身后那两个受伤退守外围的青城派弟子瞅准时机,突然发难,挺剑直向鬼孟婆背后刺过来。 鬼孟婆身受前后夹击,却满心满眼都在孩子身上,电光火石间,万事抛诸脑后,只伸出鸡爪一样的鬼手朝前抓去。 只是这手爪霎时停在了半空,再前进不了一寸——鬼孟婆只觉周身一凉,小腹和后背同时中剑,一前一后两柄剑将她钉在了半空。 她咬牙用力将手中的剑掷出去,“噗”一声穿透了一名弟子的胸膛,他手里抓住的幼童尖叫着挣脱开去。但很快又有三个人冲上去,三两下就把这几个幼童都提在手里了。幼童哭喊乱踢,口齿不清地叫着:“阿娘...阿娘......” 鬼孟婆发出一声沙哑的尖啸,如夜枭鬼哭。 这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辰兮朝前迈了一步,立时有三柄长剑对准了她,林屹宽也手上加力,剑刃割进周寻意脖颈皮肉之中,一道殷红的血流了下来。 辰兮轻轻抬起手,眼眸深处有一片血海汹涌翻滚,片刻之后又渐渐平息,归于寂静。 她目光转动,缓缓落在了林屹宽的脸上,凝视着他:“我曾经为了证明自己,做过许多努力,现在我明白,自证是这世上最没有指望的事。” 话音落下,林屹宽还想说什么,但刚一张嘴,马上全身僵住,瞳孔剧烈收缩,好像看见了毕生难以想象的恐怖画面。 辰兮抬手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做,但林屹宽分明感到一股罡风一般的强大气流扑面而来,如钢刀刮骨,又如烈焰焚身,好像有无数柄隐形的刀剑一齐切割过来。 周身衣衫瞬间碎成一片一片,林屹宽下意识地提调真气护体,罡风刮过,他仍然皮开肉绽,鲜血破体而出,喷射四周。 气流越过他直扑四周青城派弟子,他们可没有林屹宽的应变,身体霎时四分五裂,爆裂开来,焦黑的肉块团团掉落,煮沸了的血泼落一地,冒起红色的烟。 “风刀”如何,“霜剑”又如何,在这阵毁天灭地的焚风之下,一切都有如草芥,顷刻间烧成灰烬。 辰兮撤了掌力,露出淡淡的微笑。姬苏瑶说得不错,这赤炼玄冥掌突破了第五层,果然可以隔空使出,再与噬血大法合在一处,威力不同凡响。 鬼孟婆拔出身上长剑,爬向她的孩子们,将他们一个个揽在怀里,孩子们用小手摸着她的伤口,哭着问:“阿娘...你疼不疼...” 林屹宽手里的剑已经掉落在地,他现在用尽全身气力才能勉强稳住心神,不至晕厥。 怎么会这样?...林屹宽头脑完全空白了,他想过赤焰魔君之女的身手必定不弱,也曾在别处见识过赤炼玄冥掌留下的伤痕,但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眼前这女子使出来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武功... 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连想都不敢想,这世上竟有恐怖如斯的功夫。 林屹宽以手撑地,后退了几步,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毕竟是“青城双璧”,在这种情况下居然又慢慢恢复了冷静。 他看着辰兮:“我...我信你了,当日在咸宁城中,你若想动手,我们谁也活不成。你...你不想杀人,我信你了。” 辰兮淡淡地道:“所以呢?” 林屹宽道:“所以你不是妖女,不会为祸武林,我明白了...我、我不会泄露你的行踪,你...你......”他还保留着“霜剑”最后的骄傲,“放我走吧”这四个字如何也说不出口。 辰兮淡淡看着他,显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神情漠然:“你不求死,我不杀你。”她走向周寻意,林屹宽本能地后退,一直退到了远处。 辰兮将周寻意搀扶起来,低头查看他大腿上的贯穿伤,再没理会林屹宽。 周寻意皱眉低声道:“你...你真要放他走?”这诚然是后患无穷的事,但他身为正派中人,也不能劝辰兮杀人灭口。 辰兮目中红芒渐渐消散,恢复如常,只是神情依旧冰冷:“他已经走了。” 周寻意猛然四顾,果然已经没有了林屹宽的身影,只有他引以为傲的剑还躺在地上。 辰兮见周寻意腿上的伤没有大碍,就松开了他,周寻意一个踉跄:“你干吗,还疼着呢!” 辰兮把手上的血污在他衣衫上擦了擦,朝鬼孟婆走过去,周寻意大大哀叹一声,只得一瘸一拐地跟上。 二人给鬼孟婆点穴止血,已有几个村民听打斗声止了,大着胆子出来察看,看见鬼孟婆受伤,急忙跑过来帮忙。众人将鬼孟婆抬到屋里,由村妇为她简单清洗包扎,一群孩子围上来,眼泪汪汪地看着。 “大姐姐...你没事吧?”石澈小心翼翼地牵着辰兮被血浸透的衣袖。 辰兮低下头看他:“石澈,带我们去见你爹。” “...什么?”石澈一怔。 辰兮看着他的眼睛:“现在,请带我们去见你爹。” “好...”石澈虽然没明白怎么回事,还是点点头,带着辰兮和周寻意朝村尾走去。 院子很小,屋子更小,黑乎乎的屋子里,一个中年人萎顿在床上。他的双腿齐膝而断,只剩半截,时不时发出几声咳嗽。 “爹...大姐姐说,她想见你。”石澈来到床边,轻声说。 辰兮走进来,这屋里已经略显拥挤,周寻意只能站在门口,伸头看着这中年人。只见他相貌约有四十来岁,头发却一半都白了,脸色也蜡黄憔悴。 “咳咳...”中年人在石澈的搀扶下坐起来,看向辰兮的目光略显惊讶,却并不太意外,显然那一丝惊讶只是为着辰兮的稀世容颜,而非为了她的到来。 “咳咳...外头的动静,是你们?” 辰兮看着中年人,说道:“仗剑崖,石斐。想不到当年你被芮寒杏打落山崖,竟还活着。” 中年人目光动了动,没有接话,只是不自觉地拉起了儿子的手。 辰兮看了石澈一眼:“这孩子生得很像你,根骨也不错,‘凤鸣神功’应当后继有人。” 中年人握着儿子的手更紧了:“我不想让他习武,更不想让他踏足江湖。” “可是你也没有能力保护他。”辰兮淡淡地道,“天下第一楼迟早会找到这里,如今青城派和飞鹏帮死了这么多人,这个地方会更引人注目,那一天恐怕不会远了。” 中年人的目光又动了动:“你是谁?...你怎么知道当年的事?” 辰兮道:“我知道的事情很多,不过我今天来找你,并不是为了从前的事。刚才外头发生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孟前辈和孩子们是无辜的,这一点打他们第一天来到石家村,你就知道。仗剑崖仗剑行义,锄强扶弱,现在孟前辈身受重伤,此地不可久留,你管不管?” 第四十九章 折翮翻飞随转蓬(一) 石斐沉默了半晌,低声道:“我已经...已经‘死了’很多年,不想再过问江湖事了...” 辰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勉强,简短地道:“好。”转身便走。 “等等!”石斐又叫住了她,“我...我们都曾仗剑立誓,此生竭尽所能救危济困、锄强扶弱,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哪怕相隔千里也要星夜赶赴,但求尽力,不问回报,这是仗剑崖的宗旨...我虽然此身已废,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违背誓言。我石斐还是仗剑崖的人,岂能助纣为虐,见死不救?...” 他说了一大篇话,看似是说给辰兮和周寻意听,实则是在自我劝勉。辰兮也不催他,只静静听着。 又过了一会儿,石斐好像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看着辰兮:“姑娘,我不晓得你的身份来历,但你让我救那鬼孟婆和娃娃们,可见不是恶人...如今你既已知道我和澈儿的所在,要想引芮寒杏来杀我们,也是易如反掌...无论怎么说,我都是非帮你不可了。” 辰兮听他又给自己找到两个理由,不禁暗叹,这位昔日仗剑崖赫赫有名的“凤鸣左使”,如今居然像个啰里啰嗦的老太婆,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看来当年堕崖不仅弄残了他的身体,也残损了他的心志。 石斐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终于说到重点:“距此地不远有一处庄子,是从前仗剑崖的一个联络点,我们经常在那里碰头,也给一些需要藏身的朋友提供方便。虽然我很多年没去过了,但那地方隐蔽得很,想来还在。你们可先送鬼孟婆去那里,自然有仗剑崖的兄弟接应。” 辰兮点点头:“好,地图。” 石斐没有纸笔,从身上扯下一块布,让石澈找了一小块木炭来,边说着边画下来。辰兮在一旁看完:“多谢,我记住了,烧了吧。” 石斐让儿子把布扔进灶台,点火烧了,又看向辰兮:“你说得对,天下第一楼会找过来,我...我没有能力保护澈儿...你、你们...”他想开口请求辰兮和周寻意,但一来觉得太唐突了,二来也不清楚他二人的身份,又觉得不放心。 周寻意探进来半个身子:“我们是巫山派的,你放心,你儿子交给我们了!” 石斐看看周寻意,又看看辰兮,不可思议地道:“你们...你们是巫山弟子?敢问...是哪一峰?” 周寻意眉头一皱:“巫山弟子还有假?我们是起云峰的,家师韩岐,认识吗?” “韩...韩掌峰,久闻大名!”石斐拉过儿子,颇是激动,“澈儿,你跟哥哥姐姐们去,日后就是堂堂武林仙山的弟子,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等会儿!”周寻意叫道,“我只说带他回起云峰免遭追杀,可没说巫山派一定会收他为徒!” “都一样,都一样...”石斐笑道,把石澈推给二人,“事不宜迟,这就走吧!对了,那些娃娃你们不用操心,石家村会安置他们,你们只要...那个,只要送点银钱过来就行了。” 周寻意明白石斐不是贪财,而是要收留这么多残疾幼童,每家都得收养一两个,光靠善心确实不是长久之计,便说道:“这个你也放心,少则二十天,多则一个月,等我们到了巫山,立马派人送钱过来。” 商量停当,周寻意背起鬼孟婆,辰兮牵着石澈,四人离开石家村返回树林里,骑上马直奔仗剑崖的隐蔽庄院。 庄子深藏在群山之中,只有经过指点、仔细辨认,才能发现一条几乎完全被树木遮盖的小路,穿过深谷中的一线天,终于看见一排屋舍。 周寻意特意嘱咐辰兮不要吭声,一切打招呼寒暄自我介绍的事情都由他来做。他担心仗剑崖的人正义心太过,一旦识破辰兮的身份,又得是一场血战。 但出乎意料的是,庄子里没有一个人,他们找遍了每一间屋子,空空如也。没有炭火,也没有吃食,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周寻意把鬼孟婆放到床上,暂且安顿好,走到院子里环顾四周:“难道这地方真的已经废了?这可怎么办,总不能也带着孟大娘上路吧?” “不会。”辰兮道,“屋子里很干净,没有灰尘,尤其是床铺很整洁,应该还有人住在这里。只是这人光睡觉,不吃饭,他‘住’在这里,并不‘生活’在这里。” 周寻意明白了她的意思,住在这里的人一定经常出去,即便回来过夜,也不会长留,这倒是很符合“联络点”的特征。他看了看天色,道:“天快黑了,咱们先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做打算,说不定能等到仗剑崖的人。” 辰兮点头同意。周寻意转身往山里打野味,辰兮将随身带着的大还丹喂鬼孟婆服下,为她处理了伤口,看着她昏昏沉沉地睡去,便带着石澈生火烧水,准备一应器物,只等着周寻意回来开吃。 当晚,辰兮又展示了超凡脱俗的厨艺,三人饱餐了一顿松茸烤兔肉。周寻意和石澈吃得销魂无比,直到再也塞不下去一块,才挺着滚圆的肚子躺倒。 其间辰兮问了一些关于石斐和仗剑崖的事情,但石澈懵懵懂懂,只记得自己从小是住在一个很大的地方,和很多叔叔住在一起。大约六七岁的时候,忽然有一天被一个大姐姐接走,一直翻山越岭来到了石家村,从此和父亲生活在这里。“仗剑崖”这三个字,自他懂事起就再未听过了。 “我记得那个大姐姐也很好看,也...也很温柔,就像姐姐你一样。”石澈低下头红着脸。 周寻意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你小子滚去睡觉!” ...... 院子里剩下辰兮和周寻意,二人抬头看着星星,吹着晚风,周寻意罕见地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苦笑了一声:“老天,这是第几次了,好像自从相识,你就一直在救我的命。” 辰兮转头看着他:“那时候,为什么不说自己是巫山派弟子?” 周寻意又苦笑了一下:“怕丢起云峰的人呗,我学艺不精,要是动不动就把巫山派弟子挂嘴边儿上,师父得被我气死。” 辰兮一怔,想不到是这个原因,又问道:“那...你坚持不用‘焚云九式’是因为...” “因为我不会啊!”周寻意大大叹了口气,“这些年光顾着下棋了,什么功也没练,‘焚云九式’是师父的看家本事,怎么会传给我这种不学无术的人?哈哈哈...我是不是唬住了林屹宽,他一定以为我有什么阴谋诡计呢!” “竟然是因为不会...”辰兮无奈地看着周寻意,“你这样都没被逐出师门,韩掌峰真是宽容啊...” “你——”周寻意伸出手指在辰兮脑门上大力弹了一下,立刻弹出一个红红的包。 辰兮揉着额头,微微一笑:“周寻意,谢谢你...谢谢你不在意,还愿意跟我做朋友。” 周寻意知道她在说自己的出身,“嗐”了一声,想说几句轻松的话,却一时语塞了。 辰兮也不再说话,又抬头去看星星。 周寻意默默看向辰兮,如今这张绝美的脸上,依稀还能看见她从前的样子。 那时候他泡在一个巨大的温泉池子里,看着她一手压断了自己的肋骨,他们都身中奇毒,强忍剧痛,还能谈笑风生。 那时候她相貌平平,武功也平平,不知道门派出身,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可是交朋友哪里要管这些?只要看对了眼,投了脾气,就是好朋友。 自己十多年没有离开过起云峰,听说几年前她曾经住在神女峰上,真是可惜啊,明明近在咫尺,却素不相识。 如果那时候就认识的话...... 周寻意忽然站起来,转身回了屋子,关门大睡。 翌日天还没亮,响起几下敲门声,周寻意一骨碌爬起来,开门一看,辰兮站在门外:“他回来了。” “谁回来了?”周寻意一时没反应过来。 “庄子的主人。他进来了,但没现身,不知道为什么。” 周寻意立刻来到院子里,极目四顾,仍未瞧见人影。但辰兮既然说了,必定是听见了动静,他抱拳朗声道:“这位兄弟,我们是路过的,借住一宿,不胜感激,还请现身一叙!” 半空立刻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不想叙,你们走吧。屋子里那个人我会安排,不会让她死了。” 这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近在耳畔,既听不出方位,连距离也无法判断,足见此人修为之深。 周寻意和辰兮对望一眼,又朗声问道:“敢问兄台可是仗剑崖的人?” “仗剑崖?”那声音明显一愣,旋即道:“哦,对,对,我是仗剑崖的!”语气中还带了笑意,似乎觉得什么事很有趣。 周寻意简直要被气笑了,叹了口气:“我说,你是在哄傻子吗?快出来,把话说清楚!” 第五十章 折翮翻飞随转蓬(二) 那声音笑道:“你觉得自己像傻子?” 周寻意听了这话,却丝毫不生气:“岂止是像?敝人小爷我正是这寰宇之内天字第一号大傻子,白天傻得找不着北,晚上傻得睡不着觉,天还没亮的时候最傻,比如现在,你难道看不出来?”说完翻着白眼,伸出舌头。 那人哈哈大笑:“看出来了,看出来了...啧啧,妙啊,没想到韩岐那个老古板,竟然教出你这么个有趣的徒弟,哈哈哈哈,看来我得空得常去起云峰转转了!对了,下次去的时候,能找你喝酒吗?” 二人听此人直呼韩岐姓名,言谈间竟像是平辈,而且还是老熟人,但此人的声音听上去甚是年轻,应当和周寻意不相上下,心中意外,也愈加谨慎。 还不等周寻意再开口,那人已懒洋洋地说道:“你们不必再试我的话了,实话告诉你们,咱们就算在这儿聊上一整天,你们也找不到我在哪儿,更不可能知道我是谁。我是不介意陪有趣兄和这位天仙一样的美人儿聊聊天,只是怕屋里那位大婶儿熬不住,也怕耽搁了你们二位的正经事。” 他的声音郑重了一些:“这样吧,我给二位一盏茶的功夫离开,若到时候还没出了这片山坳,我就当你们二位是想长眠于此了。” 这句话过后,声音再没有出现。虽然周围的一切没有一丝变化,但辰兮和周寻意分明感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有一股异常庞大的力量暂时安静下来,这安静之中蕴含着轻微的扰动,随时有可能爆发。 周寻意看向辰兮,几乎用唇语轻声道:“有眉目了吗?” 辰兮摇了摇头:“我听不出来。” “连你都听不出来?”周寻意索性放弃了窃窃私语,“唉,看来咱们俩只有赶紧滚蛋了。” 辰兮让周寻意去叫醒石澈,简单收拾一下,自己则留在院子里,对着半空说道:“有件事想请教一下。郑良说飞鹏帮在围杀鬼孟婆的时候几乎要得手,但突然有一个武功高强之人把她救走了,郑良还以为是我干的,说明他们连那个人的影子都没看清楚。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到这一点,足见此人修为之深。我想问一句,救了鬼孟婆的人可是阁下?” 那声音又响起来,很痛快就应下了:“就是我,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让她去石家村了,兜兜转转还是得来这里。” 辰兮点点头:“既然如此,还有一事须麻烦你。仗剑崖的‘凤鸣左使’正在石家村养伤,恐怕天下第一楼很快会找他寻仇,你能否也顺手帮他一下?” 那声音笑道:“顺手?莫名其妙去招惹天下第一楼,惹祸上身,你把这叫做‘顺手’?” 辰兮道:“你住了人家的屋子,救个人怎么了,就算芮寒杏亲临,以你的修为,她恐怕也只能看见你的后脑勺。” “美人如此抬举我...”那声音笑道,“可以,我应下了。” 周寻意带着石澈出来,鬼孟婆已经醒了,但他们没有时间再进去和她谈什么。这个人显然也不希望他们进去问话,只想他们尽快离开。 三人骑上马,不敢逗留,沿着崎岖隐蔽的山路快速朝山谷外面走。直到彻底回到了大道上,周寻意才松了口气,和辰兮放慢了速度,并肩策马而行。 辰兮思索着道:“事情逐渐串起来了。鬼孟婆、比翼山庄和最开始操纵人形野兽袭击咱们的人,还有林屹宽在辽东杀死的辛九龄,这些人显然是一伙的。现在云上天宫发出‘飞花令’要诛灭他们,但另有一个组织,或者一个很强大的人,正在救他们。” 林屹宽沉吟道:“什么人敢和云上天宫对着干?不过我看那‘飞花令’也是胡说八道,鬼孟婆明明是好人,幸亏有人救她...可是这人又不是仗剑崖的,会是谁呢?一个比云上天宫更神秘、更厉害的组织?” 辰兮道:“你还记得他听见‘仗剑崖’这三个字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他笑了。”周寻意回忆着。 辰兮道:“如果你是一个君王,却有不知道的人把你当成了县令,你会是什么反应?” “呵...”周寻意笑了一下,旋即怔住——就是这个笑声。 辰兮点点头:“看来这个人的确来自一个更厉害的组织,仗剑崖说不定只是他们麾下一个微不足道的触角罢了。” 周寻意长长吐出一口气:“老天爷...一个失了准头的云宫,一个和云宫对着干的神秘组织,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还有一座摇摇欲坠的武林仙山,快走吧!”辰兮夹了一下马肚子,建昌马嘶鸣一声,撩开蹄子向前飞奔而去。她忽然心里一动,想起了江怀珠匆匆离开的原因,暗叹一声:“另一座仙山,恐怕也不妙了。” ...... 萧娘子在客栈外翘首以待,心里着实有些担忧。楚南风把唐真真带走已经一整天了,什么话需要问这么久?会不会出了什么岔子? 虽然她对这位师弟的本事绝对信任,但他刚刚才在比翼山庄里被三个巨人打伤,伤势不轻,如果再遇到强敌只怕不妙。 但这座安静的小镇此刻依然安静,从这里能直接听到街头裁缝铺里吵架的声音,不像有什么变故。 辰兮和周寻意也迟迟未归,甚至不晓得他们去干什么了,真是令人头疼。 直到黄昏时分,萧娘子才远远看见楚南风和唐真真的身影沿着街道走回来。唐真真依偎在楚南风身畔,头轻轻靠着他的肩窝,因为身形娇小,远远看去像是蜷缩在楚南风的怀里。夕阳洒在二人身上,竟有一种宁静美好的感觉。 萧娘子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看来自己这个疯癫偏执的小师妹又一次得手了,楚南风依了她,把她做的事都忘记了,又变成了她的风哥哥。 这样下去,她只会越来越疯。 待二人走进门来,萧娘子又怔了怔,在唐真真的脸上并不是那种得逞后的快感和得意,而是一种平静的甜蜜,她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成熟了,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子。 她看见萧娘子,双颊微红,羞涩又喜悦地低下头,叫了声“师姐”,然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进了房间,把门关上了。 楚南风默默跟在后头,面具遮盖了他大部分表情,但仍能看得出他眼中极其复杂的神色,仿佛又沉重又疲倦,还有一些莫名的恍惚,好像受到了一些震撼和触动。 他没有要去找辰兮的意思,而是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萧娘子犹豫了一下,上前拦住他,拿出周寻意的字条:“周师弟和辰兮姑娘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第五十一章 折翮翻飞随转蓬(三) 楚南风一怔:“什么?...”拿过字条看了看,又低头思索片刻,说道:“她不喜欢被蒙在鼓里,可能是去找线索了,我去接应他们,烦请师姐...陪着真真。” 这么久以来,他们对唐真真只有“看着”“管着”,何时有过“陪着”?萧娘子若有所悟,笑了笑:“好,师弟一切小心。” 楚南风正要出门,却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一前一后进了客栈。当先一个红衣劲装女子见了他,登时喜道:“可算找着你们了!楚师兄好,萧师姐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这女子便是圣泉峰掌峰人姚雪的入室弟子林玉儿,常年在圣泉峰的花圃之中培植奇花异草,周寻意所中的“九香”奇毒出自她之手,楚南风身上的“冰雪虎耳草”和“七瓣含笑”也出自她之手。 辰兮当年在巫山上没少跟她斗法,她们一个善用毒花毒草,一个善用蛇虫鼠蚁,时常互相下毒,斗得不亦乐乎。 林玉儿身后跟着一个低眉顺目的少年,沉默寡言,还有些青涩,却已是飞凤峰掌峰人楼飞凤的入室弟子、未来衣钵传人,名叫云澹。 萧娘子笑着回答:“别来无恙,别来无恙,多年不见,师妹出落得越发标志了。”心中却很留意云澹,只因飞凤峰和净坛峰一向最为亲厚,那楼飞凤也为紫阳真人马首是瞻,自然便是起云峰的对头了。 听闻此次起云峰被封禁,楼飞凤就是负责盘查的人,正是她纵容手下弟子不择手段打骂逼供起云峰弟子,才气得韩岐病上加病,一病不起。 萧娘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云澹,楚南风接过话来:“玉儿,云师弟,你们怎么来了?” 林玉儿敛去笑意,示意众人进房细说。 几人来到楚南风的房间,关门坐下,林玉儿方正色道:“师兄,师姐,我们此来是奉了掌门神女之命,告知你们一个消息——黑衣人消失了,巫山派危机解除,你们可以暂时不回神女峰。” “什么?”楚南风和萧娘子面面相觑,这消息委实令人诧异。 楚南风心里一动,忙问:“师父出关了?” 林玉儿点点头:“掌门十天前已经出关,召见了诸峰掌峰人,也解除了对起云峰的封锁,还斥责了紫阳师伯。如今巫山派的危机暂时解除,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什么...”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居然就把悬在几人心里大半年的巨石移走了——巫山派被黑衣人围攻的危机,还有内部分裂的危机,就这么解除了?——巫山派已经万事大吉了? 萧娘子倒是一瞬间明白了云澹的来意,神女出关,紫阳真人自然失势,他在神女闭关期间越俎代庖做了那么多事,如今日子应该很不好过。楼飞凤作为他的跟班,现在大约正在努力修复和神女峰、起云峰的关系,派云澹前来传递消息,正是表达一重诚意。 “何以见得黑衣人消失了?”楚南风问道。 林玉儿转头看了云澹一眼,神情有些异样,有点兴奋,又有点后怕:“我们亲眼看见的。大约半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我和云师弟还有几个师兄正在山崖上喝酒聊天,眼前是巫山云雨,漫天大雾。忽然间雾气散开,我们看见山下远远的地方有一片东西在移动,那里离上升峰很近,正是一年前殷师叔被黑衣人打伤的地方。 我们几个立刻警觉起来,凝神细看,透过层层雾气,果然又看见了那群黑衣人。但他们并非要上山,而是正在往相反的方向撤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大雾里。天太黑了,他们行动敏捷,四周雾气又重,我们没能追踪上去。” 楚南风沉吟着点点头,又道:“即便如此,也不见得他们就不会再回来?” 云澹缓缓开口:“因为四天后,神女峰就收到了一封信,信上人自称是黑衣人的主人,他说...他的名字已经出现在云宫的‘飞花令’上,如今自身难保,与巫山派的旧怨就一笔勾销,让我们不要再去追查他。” “什么?”这又是一重意外。楚南风神色变幻不定,低着头久久没说话。 “祈星玉璧”的玉髓正静静躺在他的衣襟里,他已经对着日光仔细看过了...再结合唐真真告诉他的那些话,很难不明白什么,也很难不怀疑什么。 他今日回来的时候已经决定,要星夜兼程赶到神女峰去,跪求也好,硬闯也罢,他一定要见到神女。他有一些疑问,一定要亲口向师父问清楚,她承认也好,否认也罢,只要她说了,自己就信,就不再问了。 但是...“飞花令”?黑衣人是因为“飞花令”而撤退,这又说明了什么? 一切好像和自己猜想的有出入,他很想马上和辰兮商量一下,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她,听听她的意见。 楚南风站起来:“我知道了。我先去找周师弟和辰儿,你们休息吧,余下的话明日再说。” 他推开房门,忽然身子一晃,栽倒在地。三人惊呼一声,立刻围上去将楚南风抬到床上。 林玉儿通晓医术,急忙为他把脉,又细看他脸色。半晌,轻叹一声:“新伤旧伤一并发作,心绪激荡,气血淤塞...他白天经历了什么,怎么能牵动旧伤,现在又是怎么了,为何如此激动?啧啧...不好办啊。” 萧娘子有些慌神,一心惦记着血祭菩萨的事,说道:“这可如何是好?林师妹,不如立即去报知神女,请神女想法子救救楚师弟!” 林玉儿摇摇头:“恐怕来不及了,这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二十天,他等不了这么久...为今之计,只有立刻封住他周身经脉,再用药吊住神气,然后找到彻底根治他旧伤的办法,要快。” “彻底根治他的旧伤?...”萧娘子犯了难,“我见到楚师弟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了,他的旧伤是什么...” 林玉儿站起来:“好巧不巧,我正好知道。几年前他中过‘十年生死蛊’,蛊虫深入体内,为了拔除蛊毒,不得不剔掉了半身血肉,致使他元气大伤。要想彻底恢复,还得从这‘十年生死蛊’入手寻找办法。” 说完她又叹了口气:“辰兮这死丫头到底干什么去了,什么时候回来,楚师兄可是一刻也等不了了。” 第五十二章 折翮翻飞随转蓬(四) 辰兮和周寻意回到客栈的时候,看到楚南风的屋子里站满了人,却很安静。楚南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唐真真坐在床边牵着他的手,面如死灰。其他人站在一旁,偶尔低声说几句话,都以叹息结束。 辰兮拂开众人走过去,看着楚南风苍白的脸色,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林玉儿把脸凑近了:“你是...你是小兮?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上下打量了辰兮,缓缓摇头。 周寻意感到很奇怪,故人见到辰兮,应当只会惊叹她如今的美貌,可林玉儿却好像只有惋惜和失望,不禁脱口道:“这个样子不好吗?” 林玉儿摇头:“不好,美是美了,但我还是喜欢她从前的样子。” 周寻意叹了口气,居然在心里很同意林玉儿的说法。 辰兮指着楚南风:“喂,你们两个,说正事吧。” 林玉儿把楚南风的情况说了,也把自己和云澹此行的目的简单说了一遍。辰兮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萧娘子道:“林师妹已经为楚师弟封穴用药,暂时吊住了气,只不过...师弟身体太虚弱了,这口气不晓得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我们不敢挪动他,现在就算要带他去寻医问药,只怕也没法子。” 辰兮没说话,只把手掌贴在楚南风胸口,为他缓缓度入内力。 林玉儿上前阻止:“不可乱用!楚师兄体内气息紊乱得很,要是能用内力压制住,我们早就用了,你这样只会让他走火入魔!” 辰兮手上没停:“别人的内力不行,我的可以。” “你的怎么了,你犯什么糊涂!” 辰兮依旧没解释,淡淡地道:“你信我这一次吧。”用眼神示意周寻意把林玉儿拉开。 赤炼玄冥掌,噬血大法,若水神剑,冰魄游龙,它们本就是同宗同源...当日自己之所以能和龙寂樾一起度入内力,为宋泽调顺气脉,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让他清醒过来,除了他们彼此配合默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赤焰魔君、龙绍瑜和江怀珠他们三个人的武功,本就出自一家。 如今楚南风体内气息紊乱,旧伤复发,自己当然也可以为他导顺。 辰兮毫无保留地将赤炼玄冥掌和噬血大法汇聚后的灼热内力源源不断地推入楚南风身体里,良久过后,只觉头晕目眩,方移开手掌。又取出银针,刺入他周身大穴,揉捏推拿了半个时辰,楚南风的身体终于渐渐温热了,脸色也好了许多。 众人长舒一口气。萧娘子不由得看向唐真真,她十分罕见地静默着,从头到尾都没吭一声,看到辰兮上前,就默默退到一边,一点也没有添乱,这真是破天荒了。 辰兮让众人各自回房休息半日,然后立刻起程。 林玉儿伸手搭上周寻意的肩:“稀了奇了,她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手?怎么做到的?” 周寻意躲了躲,没躲开:“拜托,你是个姑娘...” 林玉儿笑道:“嗐,这个不用你说,姐姐我门儿清!给你解毒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害臊,脱得精光,现在倒好——” 周寻意捂住她的嘴,拽着她回了房间,“砰”一声关上了门。 云澹的脸色暗了暗,萧娘子对男女之事极是内行,立刻捕捉到了,正要打趣两句,忽听身旁的唐真真轻叹一声:“以后,我也能这么样救他一回,就好了...” 房间内,辰兮坐在床边,闭目运功。她方才耗费了三成内力,减损不小,直将真气在体内运转了一个小周天,方觉得好多了。 她回过头去看楚南风,他依旧沉睡着。她伸出手去轻抚楚南风的面具,不过这一次她并不想摘下来,只喃喃说道:“放心,我会治好你的。”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驱散了屋子里的寒气。辰兮默默看着楚南风,许久以来,第一次开始认真思索自己的心意。 现在自己面对楚南风,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扪心自问,她当然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治愈他,即便是生命。如果能让他摆脱掉如今这副鬼样子,再变回当年神女峰上那个潇洒俊逸、意气风发的楚南风,她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她知道机会渺茫,但纵然跋山涉水,用尽余生去寻找办法,只要还有希望,她就绝不会放弃。 但这就是恋慕吗?好像不是。 她曾经恋慕过,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数月以来,唐真真几乎寸步不离地缠着楚南风,撒娇撒痴,柔情蜜意,会不时提起他们从前的日子,讲大昌镇上的热闹,和起云峰上那些亲密无间的夜晚,可是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当年执行完任务,回到神女峰的时候,她还没有亲眼看见楚南风和姬苏瑶在一处,只是听见旁人的议论,就已如五雷轰顶,茫茫然不知所以。 试想当年,若自己日日见得一个女子纠缠在他身畔,恐怕早就看不下去了。 她又把情况安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试了试,立刻也有了答案。那时候,即便知道他对乌惜潺无意,甚至打算杀了她,但每次只要一看见乌惜潺,自己就心头火起,觉得很愤怒,又很委屈。 这样才对... 辰兮久久凝望着楚南风,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风儿是因为她才变成了这个样子,无论是被师姐下蛊,还是选择解蛊,都是为了她。 所以很心疼,很难过,很愧疚,很想把债还清,把伤害抹平,让一切回到最初的样子。 这是父亲和师姐欠他的,也是自己欠他的。只要他能康复,能快乐,往后余生,自己愿意陪伴他,用一生来补偿他。 “这么久以来都是你在做...”辰兮露出一丝淡淡的笑,“也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 楚南风刚好睁开了眼睛,怔怔看着这一抹笑意。辰兮见他醒了,说道:“我们不回神女峰了,去湘西。” “好...” “‘十年生死蛊’是湘西腊尔山寨主之女亲手培植,我见过她的手段,十分高明,我想这普天之下只有她最有办法能治好你。”正是十三岁那一年她偷窥那苗疆女子制蛊,不慎被发现,才被金沙毁了双眼,失明了大半年。 “好...”楚南风依旧凝视着辰兮,目光复杂,他忽然抬手覆上自己的面具,“想看看我的样子吗?” 辰兮看着他:“我不想,不是因为我在意,而是因为你在意。” 楚南风把手收了回去,辰兮握住他的手,微微用力:“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楚南风笑了笑,撑着坐起来,靠在床头:“我看了玉髓,果然如你所说。但《噬魂血经》和‘若水神剑’的相合之处并没有那么多,所以我没办法像你一样一通百通。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义父当年创出了两套剑法,和《噬魂血经》更相合的是‘诡道剑法’。这一点,只有等以后有机会再验证了。” 辰兮点点头:“还有什么?” “还有...”楚南风踌躇了一下,“真真说,《噬魂血经》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噬血’,能令人血气倒流,破出体外。第二重‘噬魂’,能摄人心魄,控制人的行动。不过这和傀儡术又不一样,‘噬魂之术’说到底也是在攻击,其实是以自身强大的内力侵入对方周身,由百穴而入,顷刻压制住对方体内的经脉,令对方走火入魔。‘噬魂’持续时间的长短,取决于行功者的功力深浅,但无可避免的都对行功者损耗极大。所谓‘噬魂之术,阴魂入体’,说的就是行功完毕之后,往往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 辰兮问道:“第三重呢?” “第三重,是将二者结合起来,既‘噬血’也‘噬魂’,几乎没有破解之道。这对行功者的要求就更高了,真真就是因为修为不够,又强行习练第三重,才导致她现在几乎成了一个废人。” 辰兮思忖道:“这么说,玉髓上的《噬魂血经》只在第一重,并不是全篇。我现在明白了,只使用‘噬血’可以伤人性命,但不能操纵黑衣人,同时对自身损耗也不大。要操纵黑衣人,至少需要到第二重,不过那样就会身受反噬之力,稍有不慎就会沦为废人。” 楚南风颔首:“是这样。所以我很奇怪,当日左钰是如何做到既操控了黑羽,又完全不受他们影响的?” 辰兮思索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如果他没有操控黑羽呢?那些人只是听从了他的命令,并没有被他控制,换句话说,他们只是一群学会了噬血大法的杀手而已。” 楚南风眼睛一亮:“这么说,围攻巫山的黑衣人也极有可能是一群听令的杀手,和‘噬魂’并没有什么关系,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 “是吗?”辰兮目光炯炯地看着楚南风,“所以是谁训练了这群杀手,让他们个个都练会了噬血大法?‘祈星玉璧’早就被唐真真带下了圣泉峰,算来已有两年,巫山之上还有谁会使这路功夫?” 想来只有在二十年前亲手将《噬魂血经》封入“祈星玉璧”中的神女了,除了她本人,还有可能是得她亲自传授的人。 辰兮没有说出神女的名字来,但楚南风脸色已经变了,这正是他最怀疑,也是最担心的事。 辰兮待他神色平稳了,方继续说道:“现在关于黑衣人的来历有两个猜测,一是师姐在拿到玉髓之后,从江南各帮派之中挑选合适的人训练成黑羽,再派去围攻巫山。她曾在临去之时反复追问我,是否记住了那本名册上的人,我怀疑这里面定有关联。第二个猜测就不用我多说了,但我想不通令师究竟想干什么。” 楚南风盯着她:“你倾向于哪一个?” 辰兮叹了口气:“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灵山也遭到黑衣人围困,江前辈就是为了这个才匆匆赶回去的。” 楚南风沉默了,如果说围攻巫山还有那么一丝可能是姬苏瑶所为,毕竟巫山派与他有关,那灵山派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有什么理由,千里迢迢派杀手去招惹怀珠老人? 《冰魄游龙》有两路心法,隐藏起来的那一路正是《噬魂血经》的克星... 唯一有理由做这件事的人,只有神女。 “师父她...不希望我回去。”楚南风低声道,“咱们已经身在蜀中,离巫山很近了,她还是派玉儿和云师弟来传话,让我不必回神女峰。” 辰兮点头:“神女出关了,黑衣人撤退,不管她为了什么,她要做的事情显然遇到了阻碍,有人在阻拦她...” “会是云上天宫吗?” “我不知道...”辰兮摇摇头,又微微一笑,“先别管了,你休息一会儿,咱们该出发去腊尔山了。” 第五十三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 毡房外,面对着日头底下黑压压的一片回鹘骑兵,宋泽颇有些恍惚。 那位大矿主玉山巴依不是说,回鹘王室很乐见公主和汉人结亲么,还说阿娜希塔的父亲——喀喇汗君王看重他灵山传人的身份,绝对不会反对他们成亲么? 如今这是怎么回事,不同意就不同意吧,竟然还派了军队来,难道把自己和江前辈当成了敌人? 只因他自幼生长在乡野,虽然读了书,但仍然没法子懂得君王的行事,总拿民间嫁娶来想象。在民间,即便是豪门望族,若不愿将女儿嫁出去,也只是一口回绝罢了,断没有兵戈相向之理。 回鹘士兵所骑的蒙古马体格矮小健壮,大王子磨延啜胯下骏马却十分高大,通体雪白,在日光下竟泛着一层淡淡的妃色珠光,好似天外来物。 这磨延啜头戴胡帽,身着赭黄袍,领口、门襟和下摆处都绣着精美的花团,缀有各色宝石,十分华丽夺目。 他神情倨傲,看向阿娜希塔的目光却很柔和,显然对这个小妹极是疼爱。目光从阿娜希塔移到宋泽身上,立时变得冰冷似刀锋,好像恨不得下一刻就将宋泽千刀万剐。 宋泽倒没有胆怯,只是疑惑地看着磨延啜。想到阿娜希塔信中所言定然是非自己不嫁,心里一阵窘迫,急于想解释几句,却发现自己不会说回鹘话。 磨延啜指着宋泽,用回鹘话问了阿娜希塔一句。阿娜希塔坚定地点点头,又把宋泽挡在了身后,向磨延啜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越说越激动,直说得眼眶泛红,看上去楚楚可怜。 磨延啜脸色铁青,盯着妹妹看了许久,又目光阴沉地看向宋泽,用生硬的汉话说道:“躲在女人背后,不算男人,出来比试!” 阿娜希塔立刻叫道:“不行!哥哥,他伤得厉害,不能——” 磨延啜打断她,眯眼盯着宋泽:“我在跟他说话!” 宋泽眉头一皱,从阿娜希塔身后走出来,向她问道:“这位是...” 阿娜希塔眼中含泪,焦急地说道:“这是我大哥哥,阿塔的继承人!他最疼我了,什么都听我的...你放心,我绝对不让你去比试!你带师父师娘快走,我...我...” 宋泽看着眼前数以千计的回鹘骑兵,心里忽然一阵不安:“你要怎么样?” 阿娜希塔涩然一笑:“我自然有办法阻止他!”说完她抽出靴子里的短刀,横在颈上,向前一步跪在磨延啜马前,绝然地看着他:“哥哥,他是我男人,你让他走!” 四周回鹘骑兵一齐后退,阿娜希塔跪于大军阵前,身形显得格外纤弱。 磨延啜握着缰绳的手僵硬了半晌,看向宋泽,露出鄙夷的冷笑:“阿娜,他是你男人?他还算男人吗?” 四周回鹘骑兵俱都愤怒又鄙夷地看着宋泽。这位小公主是喀喇汗的明珠,多少人心向往之,又自觉配不上,能远远看着她在高昌巍峨的城墙上唱歌,像一只快乐的百灵鸟,就感到很满足了。 如今见到小公主竟为了一个汉人军前下跪,以死相逼,如何能不愤怒?众军士强忍怒气,只盼磨延啜能一声令下,他们就冲上去将宋泽和他的同伙碎尸万段。 宋泽缓缓俯身把阿娜希塔搀扶起来,克制着内心的震动,抬头看向磨延啜,脸色沉下来:“大王子,你要如何比试?” 阿娜希塔抱住宋泽:“不行!——不可以!” 磨延啜冷冷地道:“妹妹,汉子要娶妻,就要凭本事,连这个都不敢,怎么配得上你?”原来回鹘人家嫁娶有个规矩,男方来求娶之时,若女方家里不愿意,可命彪悍的打手将男人打跑。但若男人反将打手击倒,证明了自己的勇气和强壮,那女方家里就不能再阻挠这门亲事。 宋泽自然是不知道这些,只轻轻扶住阿娜希塔,向磨延啜朗声说道:“在下一介草民,自然是一万个配不上公主殿下,但若怯战,不仅丢了公主殿下的脸,更丢了汉人的脸。大王子,请赐教吧!” 阿娜希塔一呆,旋即泪水滑落,却是激动的眼泪。她后退一步,说道:“你去吧,你要是死了,我陪你一起。” 宋泽回头看去,见江怀珠和如烟夫人并肩立在毡房前,易偐、撒力哈和几个灰衣竹影围在他们四周。如烟夫人神情很是惊讶,又显然有些不悦。江怀珠倒很镇定,甚至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下一刻,宋泽耳中就传来了江怀珠的声音:“想想你会什么...想想我跟你说过的话...” “什么?”宋泽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一回鹘大汉翻身下马,站到了他面前。这大汉手里原本拿了一张硕大的弓,此刻已扔给旁人,显然是近身格斗用不上,只赤手空拳地面对宋泽。 宋泽扫了一眼那张巨弓,光弓弦就有小指粗,不知需要几百斤的臂力才能拉开。眼望面前这大汉,果然见他双臂粗壮异常,虽在寒冬,却撸起袖子,小臂上筋肉凹凸,如铁铸石雕一般坚硬。 磨延啜冷声道:“葛勒是我军中第一勇士,如此,不算看不起你。” 四周回鹘骑兵齐声助威,喊声震天。葛勒大喝一声,挥动双臂如一头猛虎直扑向宋泽。宋泽不闪不避,双掌齐出,“砰”一声对上了他一双铁拳,二人均后退数步。 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招,实则大有玄机。宋泽身负藏家密宗气功和道家的符箓三宗心法,任督已通,早已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周身每个毛孔都能感知气流变化。 在葛勒冲过来的那一刻,他已经感受到对方丰沛的气力,并能精准判断其攻击范围。他在心里闪过了几种应变,发现以自己如今重伤未愈的身躯,勉强闪躲之下更容易被对方拿捏住破绽。不如以冰魄游龙的内力相抗,用寒冰至阴之力消解他的刚猛之气,或者还可应对。 果然,葛勒在后退几步之后,浑身打了个激灵,神情有些不可思议。宋泽瞅准时机,欺身而上,近身厮斗。他身形甫动,四肢便疼得如同断裂,当下咬紧牙关,飞快使出“冰湖探月”“滴水成冰”几招,连攻葛勒下盘。 阿娜希塔见宋泽全身上下顷刻间血迹斑斑,知他周身伤口尽数崩裂,不禁大为心疼,急拉住磨延啜的马头:“哥哥,快让葛勒停手,这不公平!” 磨延啜淡淡看着场中,一言不发。阿娜希塔虽然心急如焚,但她知道此事关乎男人的颜面,自己断不能上前阻止,只急得原地跳脚。 二人又斗了十几个回合。宋泽虽然招式精妙,内息绵长,但身体虚弱,身法迟滞,冰魄游龙的威力难以完全施展。倒是被葛勒捏住了几回破绽,专打在他伤口至深之处,直疼得他眼冒金星。 这葛勒也绝非庸手,一双虎臂铁拳有万钧之力,身形却有豹的灵活,常年军中厮杀令他临敌之时十分冷静,也十分残忍,下手绝不给对方喘息之机。十几个回合下来,已经摸清了宋泽身上的几处弱点,正是他被南栋施刑最严重的地方,便集中力道专攻那几处。 又缠斗了几个来回,葛勒突然瞅见个空档,一拳直接打在宋泽左肩窝上。 那里曾经被一根铁钩穿透了,将他吊起来打,如今刚好了几天,正是碰不得的地方。这一拳下来,宋泽再也忍不住,痛哼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捂着伤口急速后退。 阿娜希塔尖叫一声,便要上前,却被磨延啜一把拉住,又令士兵将她挡在后头。 葛勒哪里容得宋泽喘息,立刻飞扑过去,挥拳便打。电光火石之间,江怀珠的话忽然涌入脑中:“想想你会什么...想想我跟你说过的话...” 宋泽目光一亮,他明白江怀珠的意思了。 第五十四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二) 葛勒的一双铁拳就要砸在宋泽身上,突然间身形生生顿住,竟然停在了宋泽面前。他怔怔盯着宋泽,脸上神情既有震惊,又有疑惑,甚至还带着一丝惧怕。 原来他在挥拳之时已经感到一阵晕眩,耳内嗡鸣作响,及至冲到宋泽跟前,脑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我乃易卜拉欣的使者,岂敢动我!” 这“易卜拉欣”是《古兰经》中真主安拉的六大使从之一,葛勒的汉话虽然不济,“易卜拉欣”的名字还是听懂了。所以他身形猛得一滞,细细理解着脑中话语,盯着宋泽细瞧。 只见他目光澄明清亮,中正纯良,坦然回望自己,无喜无忧,无伤无惧,非但不像激战当前的神情,倒像有怜惜悲悯之意。 葛勒正狐疑间,耳中又传来一句低语:“俩一俩海,印烂拉乎,易卜拉欣,勒苏论拉嘿!”这句话乃是《古兰经》原文,意为“万物非主,惟有安拉,易卜拉欣,是安拉的使者!” ...江怀珠曾多次说过,西域这片土地凡事都要拜神,凡事都要听神的指示,奉神谕行止。 宋泽这一路上曾无数次听见撒力哈的祷告,这些话翻来倒去,不是求真主赐福,就是赞美神明,他早已烂熟于胸。所以即便他心中无神无佛,却偏偏会背诵不少经文,当下便用传音入密大法强行送入了葛勒耳中。 听完这一句,葛勒震惊得无以复加,眼前这汉人竟能显露神迹,以真主使者的口吻在人脑中说话,焉知不是上天的声音?此人即便不是易卜拉欣的使者,也定然有神明庇佑,自己杀了他,岂非惹怒神明? 他自幼家境贫寒,十几岁便在军中效力,听过最多的话除了军令就是经文,去过最华丽的地方就是清真寺,见过最有学问的人就是阿訇和伊玛目(传经人),内心对真主深信不疑。此刻宋泽以神谕灌入他脑中,直如拿一面响锣敲在他心上,震得他隆隆作响,簌簌发颤。 众人看着葛勒不断后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敬畏,均觉纳罕。有人向他喊话,葛勒也充耳不闻,只怔怔瞧着宋泽,竟像是下一刻就要朝他拜倒一样。 众士兵惊异间,忽然只感觉到一阵难以言说的微妙律动,葛勒四周的近百个回鹘士兵皆听见了自己脑袋里的声音:“艾史海独,按俩一俩海印烂拉乎,卧哈带乎!”(我作证,万物非主,惟有安拉!) 葛勒显然也听见了,情不自禁用回鹘话向周围说道:“兄弟们,他就是易卜拉欣的使者,天可怜见,真主赐福喀喇汗!” 回鹘士兵的经历多与葛勒相似,神明在底层民众心目中的权威甚至超过了君主,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为安拉奉献生命,但只有最忠诚的战士才会为君主而死。 喀喇汗王室和贵族深知这一点,所以也经常利用神明来统治下层,有意渲染神明的伟大,再将自己塑造成神明的化身。尤其在王军之中,这种神权统治来得更为直接和彻底,所以真主的声音在回鹘士兵听来犹如圣命。 此时此刻,虽然这些回鹘士兵一时还不敢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但已经有十几个人本能地翻身下马,朝向宋泽,默默静立。 只是这传音入密的范围终究有限,宋泽虚弱之下尽力施展,方至百人。外围尚有数百回鹘士兵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惊诧地询问,宋泽乃易卜拉欣使者这件事便由近及远,迅速传播出去。 阿娜希塔瞪大了眼睛,她虽没听见“神谕”,但听见了回鹘士兵们的议论——神的使者?宋泽什么时候成了神的使者? 磨延啜也没听见什么“神谕”,此刻又惊又怒,用回鹘话大声呵斥葛勒:“糊涂!易卜拉欣的使者岂会是一个汉人?他使了什么妖法让你上当?快去杀了他!” 岂料葛勒回身单膝跪在了磨延啜马前,低头说道:“大殿下,阿訇教导我们,汉人也好,回鹘人也好,蒙古人、浩罕人、回人也好,大家都是真主的子民,真主赐福于万民!易卜拉欣先知是大食人,也是真主赐给闪米特的使者,为何赐给我大喀喇汗王朝的使者不能是一个汉人?” 磨延啜一时愣住,竟无言以对,看来葛勒聆听圣训时比自己虔诚多了,竟对经文理解得如此深刻。葛勒这番话又在军中远远传了出去,周围听见“神谕”的士兵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越来越多的人翻身下马,恭敬朝向宋泽。 阿娜希塔心里好笑,眼珠一转,立刻挣脱了看守,跑到宋泽面前单膝跪下,双手捧天:“请使者降下神的旨意,赐福于喀喇汗!” 近旁一众士兵接连跪伏在地,齐声诵念:“请使者降下神的旨意,赐福于喀喇汗!” 眼见跪倒的士兵越来越多,磨延啜大怒:“你们反了!站起来!”忽然侧过头朝身后叫道:“艾山、玉山,去把他杀了!” 有两个人应声而出,相貌一模一样,是一对双生子。他们二人是磨延啜的贴身死士,从小养在身边,只听磨延啜一人吩咐。此刻虽然耳闻眼见了宋泽的情形,但主人有命,还是坚决执行。 二人各手持一柄长长的弯刀,一个用右手,一个用左手,好似镜像一般,连行动的身法和步伐都是对称的。便似将一个人从中间劈成了两半,又似一对连体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两人冲到近前,同时挥刀斩向宋泽,不见如何起手,竟已是气势如虹。宋泽顾不得伤痛,身法大开,左右开弓,同时与二人交战。这对连体婴彼此心意相通,刀法精纯,一个攻上盘,一个就攻下盘,一个虚晃一招,另一个就黄雀在后一刀劈至,可谓三头六臂,宛如一人。 葛勒一见这对兄弟出手,顿感不妙,立刻向磨延啜哀求不止。四周军士纷纷下跪请愿,但求不要伤害使者,以防触怒神明。磨延啜厉声喝止,又强令身边亲卫殴打驱逐这些请愿之人,但下跪的士兵越来越多。 三人绞缠激斗了数十个回合,宋泽渐渐体力不支。这本是车轮战,他重伤之下又以一敌二,劣势更加明显。现在唯一能倚仗的就是这一身丰沛的内力,他已在心里打定主意,到了最后一刻,自己就使出全力放手一击,哪怕是强弩之末,也要重创对手。 战死并不丢人,他只是担心江怀珠他们,还有些遗憾,没有等到想等的人。 便在此时,阿娜希塔好像得到了什么指示,忽然浑身一个激灵,立马跑到场中,面向观战士兵大声说了一连串回鹘话,神情坚定肃然,又急迫恳切。 一面说,一面撸起袖子,用手中短刀在雪白的皓腕上刺下了一弯新月。 新月是西域神教的至高象征,代表着新生和力量,许多士兵的身上都有新月刺青,这是他们在战场上的护身符。此刻他们眼见公主也在自己的身上刻下了新月,那一弯血色的月牙深深嵌在雪白的肌肤里,无比刺目,给人以强烈的冲击。 阿娜希塔高举手臂,向回鹘士兵大喊:“保护使者!真主与喀喇汗同在!” 血顺着她的手腕流淌下来,四周士兵的眼神都变了,他们此刻脑中皆隆隆作响,好像有一个苍劲的声音在说话,听不真切,却能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怒意,仿佛下一刻就要降下惩罚。 在阿娜希塔一声声呐喊中,这些士兵再不犹豫,一股脑冲向激斗中的三人。 同一时间,宋泽瞅准时机,提调周身真气,用尽全力挥掌击出。至阴至寒的内力化为一支支无形的冰箭,刺入艾山、玉山二人体内,二人惊骇地翻倒出去。 还未来得及起身,已经被冲上来的一大群回鹘士兵按在地上,夺了弯刀。 宋泽身子一晃,就要栽倒,几双手将他扶住,稳稳立在中间。 磨延啜暴怒,挥起马鞭狠狠抽打拦在他马前的士兵,但那些士兵只是围成一圈跪在地上,默默忍受着鞭笞,不曾让开。 磨延啜狠狠打了十几鞭子,渐渐冷静下来,端坐马上,眯起眼睛看着宋泽。 他在暴怒之余,也实不敢再轻举妄动,倘若宋泽此刻开口说些什么,他真不确定这些士兵会不会接了“神谕”,反过头来对付自己。 自己的亲卫队只有几十个人,如何能抵挡数百骑兵? 这就是神权操控之下的王军,他们能在战场上不惧刀剑,勇往直前,全因为他们坚信对面的敌人就是真主的敌人。 他们拼上性命,不是为了国君,而是为了荣耀真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进天国。 磨延啜身为喀喇汗王室的继承人,如何能不深知这一点?这就是他的父亲——萨图克君王教会他的最重要的一课: 要长久地统治这片土地,就要善用神明的力量,绝不能站在神的敌对面。 第五十五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三) 磨延啜思索片刻,恢复了倨傲冷淡的神色,向四周军士吩咐了几句,众人明显松了一口气。拦在他马前的士兵接连起身,围在宋泽身边的人也散开后退,艾山、玉山二人回到了亲卫队中,众士兵纷纷上马归队,王军恢复了秩序。 磨延啜翻身下马,朝阿娜希塔招了招手,示意有话要说。阿娜希塔犹豫了一下,到底走了过去。 二人并没压低声音,但因说的是回鹘话,宋泽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见四周士兵听着磨延啜的话都轻轻点头,深表赞同。 阿娜希塔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又抬头看向磨延啜,说了几句掷地有声的话,神情又激动又郑重。磨延啜没停顿,立刻点头同意了,还微笑着抚了抚她头顶,阿娜希塔这才高兴起来。 说完这几句话,阿娜希塔又一溜烟跑回宋泽身边,朝哥哥挥了挥手。磨延啜骑上马,远远盯着江怀珠看了一眼,高声说道:“父王不喜江湖,不会介入。西域灵山,只求相安无事,老人家好自为之!” 江怀珠缓缓点了点头。他已听懂了磨延啜的言下之意:萨图克君王不会派人抓捕或者追杀自己,但其他人要想对付自己,萨图克也绝不会干涉。关于吐尔逊和四大部族首领的行为,王室既不赞成,也不追究,更不会再过问。 阿娜希塔显然也明白了父王的态度,噘着嘴气得嘟囔:“还说世上最疼我,我要什么都答应,干什么不把吐尔逊叔叔关起来?再重重惩罚南栋那些人,让他们再不敢出来害人!” 宋泽再无知,也不会幼稚到如此地步,何况他饱读诗书,是写过策论的人,听着阿娜希塔天真的言语,淡淡笑了笑:“听闻那吐尔逊是受我朝皇帝陛下亲封的巴尔喀什郡王,地位举足轻重,四大部族首领更是喀喇汗的栋梁,岂能轻动?你父王不是不疼爱你,只是他首先是喀喇汗的君主,其次才是你的父亲。” 阿娜希塔从小在宫廷长大,焉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经年淘气胡闹,四方游历,萨图克都对她宠溺无比,从未有一件事不遂她心意。 是以渐渐地,她会在内心深处希冀自己是那个例外,是父亲和兄长会放弃利益考量也要以她为先的那个例外。 如今看来并非如此,自己要想遂了心愿,还得靠自己多努力。 磨延啜的骑兵有序撤离,葛勒留在最后,真的朝宋泽拜了一拜,才跟上队伍。宋泽心里对这些被欺骗了的士兵多少有些愧疚,他匆忙回到江怀珠和如烟夫人身边,众人商议尽快起程,经昆莫前往瓦罕山谷。 江怀珠方才也使了传音入密,且范围和力度更在宋泽之上,所以此刻脸色更加不好,如烟夫人甚是担忧。如今他们这一行人,全要依靠易偐和竹影的保护,但求快些入城,大隐于市,方能休整几日。 易偐倒很镇定,一路上指挥竹影沿途布设暗哨,提前摸清路线,又留了些得力之人随行左右,一切很得章法。 江怀珠知道这都是他常年跟随赤焰魔君历练的结果,想到自己和这位故人纠缠了大半生,到头来还要托他的福才能保平安,不禁苦笑连连,对如烟夫人感叹:“这老小子,我要杀他,他要杀我,结果他死在我前头,倒留了人保护我,哈哈哈,世事无常,真是好笑啊!” 如烟夫人心有戚戚:“如今我倒很担心辰儿...易公子如此厉害,辰儿应该带在身边才对,偏又给了咱们...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咱们身在关外,山高路远,半点消息也听不见,真是叫人放心不下!” 江怀珠回头看了看走在最后的易偐,此人自从上路就很少说话。他一路从江南追踪过来,应该知道不少辰兮和天龙门的情况,但始终没有说过。如烟夫人问起,他也只说二人早早就分别了,后头的事情一概不知。 若他只是孤身一人,这话倒还可信,但他麾下还有许多竹影,消息岂会闭塞?况且,这些竹影到底有多少人,是否是赤焰魔君所留,这些事情易偐统统不提,嘴是真的紧。 江怀珠看着,心里倒有些喜欢这孩子,若他日后能一直追随在宋泽和辰兮身边,自己会放心许多。 三日后的傍晚,他们顺利进入了昆莫城。这是西域地界仅次于高昌的繁华城镇,占地庞大,城中道路四通八达,周边还有绵延百里的城郊和村落,直至极远处方才渐渐疏落。 此城地处几条商路的交汇口,人声鼎沸,鱼龙混杂,就算吐尔逊能动用官军进行搜查也需时日,正是隐藏行迹的好地方。 易偐早已遣竹影入城,选择了一处稳妥的客栈订下,江怀珠一行人趁着夜色住了进去。 宋泽陪阿娜希塔说了一会儿话,将她安顿好之后,立刻来到江怀珠的房间。他开门见山地问道:“前辈,你身体如何?听易偐说或许我能助你疗伤,请前辈吩咐!” 江怀珠欣慰地点点头:“你小子很有孝心,公主当前,倒很记挂老夫。” 宋泽一阵窘迫:“前辈说笑了。” 江怀珠叹了口气,正色道:“也好...本来我打算自己慢慢恢复,不耗费你的内力,不过时间有些来不及了,还是麻烦你吧。”顿了顿,好像在斟酌措辞,又说道:“...一会儿你助我疗伤之时,你我的一部分内息会彼此通联,一齐运转,体内真气也会此进彼出,有一部分融合在一起,经过我的筋脉再回流到你的身体里。” 宋泽点头表示明白,笑道:“我这一身内力都是前辈所授,如今正好用来为前辈疗伤,想来不会有什么冲撞之处,再好不过了。” 江怀珠却神色有异:“并不完全是这样...一会儿你或许会感到一些异样,但不可停下,更不要排斥我的内力...一旦开始,只有完功你我才能平安。” 宋泽郑重点头:“一切听从前辈吩咐。” 二人当下盘膝对坐,双掌交叠,闭目运气。宋泽将冰魄游龙的内力缓缓注入江怀珠体内,过了不久,即感到一股醇厚冰寒的内力与之交融,牵引着自己周身气息,在筋脉中游走。 这是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好像孩子找到了父亲,内心一片柔和安宁。 陡然,宋泽眉头一皱,他感到这股冰寒的内力之中掺进了一缕温热,好像冰水之中汇入了温热的血。这一缕异样的内息像毒蛇一样游走而上,迅速滑进自己体内,钻入了奇经八脉。 血红,眼前一片血红...宋泽紧紧闭着眼睛,却仍然看见了一片血红。 他本能地想要撤掌,突然想起江怀珠的话,急忙稳定心神,克制着身体对这股温热的排斥,努力将其接纳进来。 温热感越来越强烈,冲淡了寒冰之气,宋泽头晕目眩,感觉自己七窍之中都要溢出血来。他深深呼吸,心中默念起符箓三宗的心法要诀,以道家虚静澄明之力慢慢平复丹田之中的翻腾。 又过了许久,直到这股寒热汇聚的真气在二人体内走完了一个大周天,终于渐渐消散,一部分留在了江怀珠体内,一部分汇入了宋泽的经脉之中。 江怀珠撤了手掌,缓缓睁开眼睛,长舒一口气。如此完功之后,他的内伤好了九成,已无大碍。 江怀珠叹道:“若非你身上恰好有我的内力,这番功夫便做不下来,不可不谓之天数啊...” 宋泽缓了一缓,方道:“前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的身体里为何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内力?” 江怀珠看着他:“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故事么?” 宋泽点头,那个故事如此波澜壮阔,又曲折离奇,想要忘记倒很困难。 江怀珠道:“故事里的三妹,不愿意放弃那块石头,不想离开瓦罕山谷,她执念很深,如果不是我们四个一力劝阻,只怕早已和那块石头一起疯魔了。” 宋泽道:“是,前辈说过,她后来南下拜入了蜀中一个大门派,成为了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 江怀珠微微一笑:“你记性很好,不错,她今时今日已经是那个大门派的掌门。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有两座世人公认的武林仙山?” 宋泽点点头,他这一年来耳濡目染,于武林大局也不再陌生:“是前辈的灵山和蜀中巫山。”说起灵山二字,颇有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忽然又一怔:“蜀中的大门派...前辈说的莫非就是巫山派?” 江怀珠叹道:“你很聪明...是啊,我这三妹便是当今巫山派的掌门人,巫山神女楚冰情。她的妹妹,就是人称‘血祭菩萨’的楚幽兰。” “血祭菩萨”的名号宋泽也曾听江怀珠提起过,似乎是一个很神秘又很吊诡的人,行事作风自成一派,十分洒脱。此刻她的样子和热情如火的四妹重合在一起,好像既怪异又合理。 宋泽问道:“前辈,这和你体内的内力有何关联?” 江怀珠缓缓说道:“我说过,那块石头上的武功奇幻无比,没有人能真正把握,我们五个人只能学得一部分,剩下的要依着我们各自的性情、禀赋和根基来补全,由此自创出一路属于自己的功夫。 所以这路功夫必定根植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心有所想,心有所感,功夫便呈现出不同的样子来。三妹性子冷淡又偏执,对生命很漠视,骨子里很有些残酷之意,偏偏又天赋异禀,所以...竟让她创出《噬魂血经》这种邪门又厉害的功夫来。” 第五十六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四) “‘噬魂血经’?那不就是——”宋泽猛然想起来,“前辈说过,围困灵山的那群黑衣人,就是被噬魂夺魄的傀儡人,而且是永生永世的傀儡...” “没错...”江怀珠深深叹了口气,“二十多年前,我亲眼看着‘噬魂血经’横空出世,楚冰情功法大成,她抓了几个牧民到山谷里试练,俱都形同傀儡,嗜杀成性,而且永远无法恢复神智。我当时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很担忧,将来这路功夫流出江湖,岂非生灵涂炭?后来我们尝试将各自的武功融合在一起,我就趁着那个时候,将‘噬魂血经’的一部分融在了身上。再后来我们离开了山谷,各奔东西,我花了几年思索如何破解‘噬魂血经’,并慢慢调整‘冰魄游龙’,令其能抑制‘噬魂血经’。” 宋泽一凛:“前辈,你是说...‘冰魄游龙’能抑制‘噬魂血经’,所以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用‘冰魄游龙’压制体内的‘噬魂血经’?可是据前辈所言,这两种功夫本来是可以相融的...也就是说,是前辈有意令它们不能相融,还要令一种克制另一种?” 江怀珠微微一笑:“你小子越来越上道了。不错,我有意令两种本该相融的武功势成水火,这二十年来一直在我身体里并存,对我的消耗也是很大的...所以你小子要快些承袭我的衣钵,我也好享上几年清福。” 宋泽挠了挠头:“前辈,你做这件事,神女知道吗?” 宋泽几乎肯定江怀珠的答案一定是“不知道”,试问谁会放任一个人经年累月地研究如何克制自己的武功?他这样问,只是想绕开承袭灵山派这件事而已。 但出乎意料的是,江怀珠竟然点了点头:“她知道的,而且当年我还亲上神女峰,和她一起商议如何抑制‘噬魂血经’,调和其中的戾气,使其不至侵染心智,让人疯魔。凡事都有两面...我们学了那石头上的武功,确实令我们将一身所长发挥到极致,但也同时会加剧我们自身的特点,残酷之人会更加残酷,偏执之人会更加偏执,冷淡之人会更加冷淡,所有的欲望,所有的念想,都会变得更深、更强烈...” 宋泽静静听着,他好像隐约明白了,为什么江怀珠在‘冰魄游龙’之外,还要坚持引导他修炼道家的符箓三宗和藏家的密宗气功。 在这两路心法的补益之下,自己的确身心舒畅,时常有澄明通透之感。就如方才‘噬魂血经’的内力涌入丹田之时,自己也是靠着道家真气调和,才抑制住了强烈的不适感,让身体自然而然接纳、吸收了这股力道。 江怀珠继续说道:“当时楚冰情刚刚接任巫山派掌门不久,正是如日中天之时,但实则‘噬魂血经’已经侵入她五脏六腑,令她的神智摇摇欲坠。我正好在那时候到了神女峰,告诉她或许有办法抑制‘噬魂血经’,她自然欣喜若狂。不过她并不想就此放弃这门功夫,只是想找个法子中和一下,好让她能够驾驭这路功夫。我们就躲在神女峰上研究了几个月,渐渐摸到了一点门道,但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个意外,中断了这件事,也给后来的很多事情埋下了隐线...” 宋泽好奇之心大起:“什么意外?” 江怀珠叹道:“四妹楚幽兰也悄悄来到了神女峰。她当年因和大哥有情,在山谷里做了一年多的夫妻,分别之后才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她立刻动身前往范阳永璋侯府寻找大哥,谁料大哥已经因为守护郡主不力,被赶出了侯府,流落江南。 四妹又花了一些时间才在钱塘找到了他,但那时候大哥已经和一位世家小姐定了亲,他为了能迅速在江南站稳脚跟、打开局面,非娶那位世家小姐不可,虽然知道四妹怀有身孕,仍然不肯跟她远走。 四妹伤心欲绝,拖着即将临盆的身子离开了江南。其实大哥一直如此,他向往世俗的权势,根本不可能和四妹一起隐居山林,四妹就是太痴了,一直看不破这一点。 她这次来神女峰,是想将刚出生的孩儿托付给神女,她自己么...按照她的说法,依然要回到江南去,找一个有名气的门派,也当个掌门夫人,就这么看着大哥起高楼,看他良心如何过得去。 我们自然是觉得很无聊,神女不同意她这样做,也不肯收留她的孩子。楚幽兰负气离开,但不慎被人发现。‘血祭菩萨’在江南时曾经机缘巧合接了天下第一楼的邀约,替他们杀了朝云峰的掌峰人阮朝云,事情才过去不久,朝云峰众人正是恨得咬牙切齿之时,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楚幽兰。 最后关头,楚冰情拿出了一枚神女令,才保下四妹一命。四妹说,如果有朝一日神女再见到她的孩儿,希望她一定要把他留在神女峰,收他为徒,给他庇佑。 我也是在那时候才知道月黛有孕了,我...我从前以为她们姐妹俩是一个人,所以以为是月墨被洛霖强迫而有孕,我怒极攻心,再也顾不上什么‘噬魂血经’,立刻动身赶往永璋侯府...这后头的事情,你也就知道了。” 宋泽这一路上听江怀珠和如烟夫人断断续续说过不少,有时是他们聊天提及,有时是事关辰兮,他们有意解释给他听,所以对江怀珠与辰兮父母之间的纠葛已经明了。 此时听着江怀珠的话语,只觉得一阵恍惚,有许多熟悉的名字来来回回,将一些模糊的事情全部串在了一起。 他不由得喃喃道:“洛霖?洛霖是...那、那大哥又是......” 江怀珠缓缓说道:“大哥就是故去的天龙门掌门龙绍瑜,他用了短短二十年时间就坐上了江南武林头把交椅,彻底改变了江南武林的格局,雄心和谋略无人能出其右...二哥洛霖,是叱咤江湖的赤焰魔君,他残杀妇孺,搅动风云,人人得而诛之...他就是辰儿的父亲,也是他杀害了大哥。 而四妹和大哥的那个孩子,后来不知经历了什么,果然被送到了巫山,由神女亲自教导。楚冰情这些年功力越来越深,受到的反噬也越来越厉害,她应该是很难忍受了,听闻她经常闭关不出,前些年甚至还派那孩子来灵山找我,想盗取‘冰魄游龙’的内功心法。 她定是算准了,我一见那孩子的面,看他有五六分龙绍瑜的样子,就一定能认出来,绝不会下狠手杀了他。呵呵,我这三妹,谋算人心向来是很精明的。” 宋泽神色复杂,叹了口气,低声道:“想不到前辈和这四位挚友从瓦罕山谷分别后,竟然经历了这么多事,你们五个人的命运仍然牢牢纠缠在一起...” 江怀珠长叹一声:“是啊...所谓因果循环,三世不失,我们五个人这一世纠缠所酿之苦果,只能由各自的子女去承受了,这对他们而言,实在非常不公道... 辰儿这孩子尤其倒霉,不光有洛霖这样的亲爹,我听你师娘说,她还好巧不巧同时遇见了龙绍瑜的两个孩子,这岂不是倒了天底下最大的霉?你说她要是我的孩儿,再早早遇上你,她这一辈子该有多快活、多顺遂?” 第五十七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五) 宋泽眉头紧锁,久久不语,他完全听懂了。 江怀珠看着他,似笑非笑:“怎么,灰心了,还是害怕了?” 宋泽摇头:“不,我只是有点心急。从前她有洛霖前辈庇护,身份是隐蔽的,如今洛前辈不在了,她的身份如果暴露出来,谁能保护她?我想我需要尽快跟易偐谈一谈了。” 江怀珠缓缓点头,表情很欣慰。宋泽忽又想到什么,问道:“如此说来,灵山脚下的那群黑衣人都是被‘噬魂血经’操控的,那岂不是说...是巫山神女在操控他们?她想对付前辈吗?是想要‘冰魄游龙’的心法?” 江怀珠道:“她不止想要‘冰魄游龙’,更想要我藏在无寿宫里的那块石头...当年他们四个先后在中原扎了根,只有我又回到了西域这片地方。这些年西域战事不断,喀喇汗王朝扩张,乌孙国灭,西边的浩罕汗国又频频入侵,加上回鹘部落间的争斗,这里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被战火烧过了。 我担心瓦罕山谷里的秘密被发现,所以自作主张将那块石头移到了灵山之中,用我独门的五行阵法保护起来。楚冰情既想逼我就范,乖乖听命于她,又想把那块石头抢回去。所以她一面散布关于摩徯神教和《摩徯秘典》的谣言,指使西域诸门派抓捕我,一面又派了傀儡人来将灵山团团围住。” “神女就在灵山脚下?”宋泽不由得一阵紧张。 “我看不会。”江怀珠说道,“她之所以这么急迫,不惜出此下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多半是因为她身上的‘噬魂血经’再也无法抑制了。我听说她已经闭关了一年多,想来已将所有办法都试过了,现在自身难保。所以此刻在灵山脚下操控黑衣人的,应该另有其人,是受她指派而来。” “可是...神女为什么不能好言相求呢?只要她诚心恳求前辈帮她化解‘噬魂血经’,我想前辈是不会拒绝的。” 江怀珠呵呵笑道:“她是不会求我的。而且她知道,若是由着我做主,多半就会出手废掉她的武功,断不会帮着她继续将这路功夫练得更长久。” 话及此处,江怀珠盯着宋泽看了看,说道:“方才你助我疗伤之时,做得很好,你体内的中正纯和之气,比我更适合化解‘噬魂血经’的戾气,日后或许有你亲自上阵的时候。” 宋泽正色道:“晚辈义不容辞!” 宋泽从江怀珠的房间出来,一抬头,就看见易偐坐在对面的屋顶上,手里拎着一只酒瓶,正一面看着满天繁星,一面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酒。 那个位置刚好可以俯瞰整间客栈,还可以看见布设在街边的两个竹影暗哨。易偐就是这样不分白天黑夜地守护着他们,宋泽心里感激,纵身一跃,落在易偐身旁,也坐了下来。 易偐扭头看了看宋泽,倒没有客套,问道:“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宋泽微笑:“好多了,都是皮肉伤,不碍事。” 易偐点了点头:“找我有事?” 宋泽低头想了想,问出了一句话:“辰兮小姐,现在有危险吗?” 易偐看着宋泽,好像在审视他,半晌方道:“宋公子何以这样问?” 宋泽道:“她的身世我已经知道了,我现在只担心那些江湖门派会对她不利,尤其是被...被洛前辈伤害过的那些人,他们会不会把仇恨发泄在她身上?” 易偐淡淡笑了笑:“宋公子真乃心地纯良之人,岂不闻这世间就算没有仇恨,只要有利益,也是能将人置于死地的。顶着魔君之女的名声,少主走到哪里,都断不会好过。” 宋泽大急:“那...那请易少侠速速到她身边去,江前辈这里有我,我一定会保护他们安全,请易少侠放心!” 易偐喝了一口酒:“少主的命令是让我随行左右,贴身保护你们三个人,我不能违抗命令。” 宋泽急道:“这叫事急从权,不能算违抗命令!易少侠......” 易偐又扭过头看着宋泽:“宋公子,少主乃是魔君之女,江湖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就当真一点也不在意?” 宋泽皱眉:“她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不清楚?我自己有眼睛,有耳朵,还有心,旁人做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以前我还听人说江前辈是什么魔教传人,是与不是,又怎么样呢,难道我们认得一个人,就要靠这些名号?” 易偐目光动了动,仰头把酒喝光了。宋泽急道:“易偐,你到底走不走?” “不走。”易偐微微一笑,“宋公子,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我只知道少主在那一刻做出的选择,就是她认为最值得的选择。如果我丢下你们去保护少主,纵然是护住了她,恐怕她也不会高兴。我脑子笨,只知道听从命令,其他一概不想。倘若少主因此遭遇不测,我会杀光欺负她的人,再杀了我自己。但即便如此,我也绝不会违抗少主的命令。” “你...”宋泽气结,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半晌,吐出一口气:“你派人去关内看一看,她是不是遇到危险了,有没有离开江南,这总行吧?” 易偐微笑:“已经这样做了,消息很快会传回来,你稍安勿躁。” 宋泽站起身来,朝易偐恭敬一揖,嘴里说道:“这还差不多。” 易偐呵呵笑出来。 天刚蒙蒙亮,阿娜希塔就蹦蹦跶跶地来找宋泽,非要拉着他在城中逛逛。宋泽面露难色,本想拒绝,但阿娜希塔表现得十分委屈,竟低声下气地恳求起来,说只要一个时辰足矣。 宋泽心里十分难受,这可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如今只是想让自己陪着走一走,就用上了“求”,自己若再不答应,就没有天理了。 见宋泽点头,阿娜希塔顿时高兴起来,拽着宋泽就往市集上走。时辰太早,城中大大小小的麻扎还没有开市,不过已经有起早的摊子在做油馕和奶茶,香气四溢。 阿娜希塔很熟稔地带着宋泽走街串巷,沿途挑些吃食塞给他品尝,口味皆十分地道。她笑着说:“我打小不是在高昌,就是在昆莫,对这儿熟得很。不过后来嘛,觉得西域地界再大,也不过是一隅,要逛就要逛到外头去,去塞北,去中原,那才叫广阔天地!” 宋泽道:“嗯,公主殿下的经历很让人羡慕。” 阿娜希塔看着他:“你答应给我起一个汉人名字的,想好了吗?” 宋泽一怔:“我何时答应了...” 阿娜希塔小嘴一扁:“我不管,你就是答应了!” 宋泽低下头:“我...我不会取名字。” 阿娜希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你不是不会,是不愿意。” 宋泽没有说话。 阿娜希塔用手扳起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我说,我到底哪儿不好,你干嘛不想当我男人?” 第五十八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六) 宋泽脸一红,别过头去,又下定了决心,回过头来直视着阿娜希塔的眼睛:“在下已有心悦之人,公主殿下的盛情,在下不能承受,还请公主殿下恕罪。” 阿娜希塔愣了一会儿,喃喃说道:“原来是这样...” 话一出口,宋泽心里难受,还有些无措。倘若公主伤心得哭起来,自己还真不晓得该怎么安慰,好像说什么都是错的,也很苍白。 谁料阿娜希塔只是低头想了想,又抬起头看着宋泽:“你心悦她,那她心悦你么?” “这...她...”这回轮到宋泽垂下头,一阵窘迫,又一阵沮丧,“她好像...应该...没有...嗯...” 阿娜希塔凑近了宋泽的脸,看着他躲闪的眼神,问道:“她不会还不知道吧?” 宋泽怔了怔,说不出话来。这个问题他也没好好想过,自己诚然是没有机会同辰兮说什么,但是聪慧如她,究竟知道还是不知道,倒还真的难说。 阿娜希塔推了他一把:“你怎么搞的?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不问清楚呢?也好办,你告诉我这姑娘叫什么,现在在哪儿,我马上去替你问清楚!” “你...说什么?”宋泽彻底呆住。 阿娜希塔认真地道:“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拖着干什么?她要是也看上了你,我立刻杀了她,她要是看不上你,那就是她没眼光,我照样杀了她,给你解气。” “你...” 阿娜希塔盯着宋泽,嘻嘻一笑:“你不会指望我...那汉话怎么说的,哦,成全你们吧?要我们回鹘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上人跟别人好了,还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天底下没有这种好事!告诉你,本公主既然认定了你,这一辈子就没打算放过你,你看上谁家的姑娘,就算她倒霉!你若是乖乖从了本公主,我倒还能考虑饶她一条小命儿!” 宋泽脸色一沉,心底也是一凛,这公主的话不知几分是玩笑,几分是真,但自己实不敢拿辰兮的安危冒险,还是三缄其口为上。 阿娜希塔见宋泽没反驳,也不再吭声,以为把他吓唬住了,满意地点点头,抬手摸了摸宋泽的鬓发:“乖,等咱们成亲以后,就长住昆莫城吧。我喜欢这里,比高昌热闹,有人情味儿,你就不要再回中原了。你师父师娘不是也要长留西域吗,你们还可以经常见面,他们缺什么都可以来找我要,我是很大方的!” 宋泽轻轻叹了口气,公主什么都好,但他们确实不是一路人。她是在千娇百宠、众星捧月里长大的,在她的世界里,大概从来不会有人对她说一个“不”字。 她那些所谓的江湖冒险,说到底也都有王室高手暗中保护。就算没有,只要她说出自己喀喇汗公主的身份,这座无形的高山就会出现在她身后,给她无比坚实的倚靠和庇护。 她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她从身到心都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公主。就连对别人的慷慨,都会无意识地说成一种赏赐。 阿娜希塔挽过宋泽的胳膊,同他大大方方又很亲昵地走着:“好啦,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了,这没什么,你们俩八字都没一撇,尽快忘掉就好了,我不在意!你不想给我起名字,但咱们以后天长日久,你总不能一直叫我‘公主殿下’吧?...这样好了,你就随着父王和哥哥一起,叫我阿娜吧。” 宋泽叹了口气,这也许是自己唯一能听从她的事情了,便低低叫了一声:“阿娜。” 阿娜希塔展颜而笑,将头靠在宋泽肩上,甜甜呢喃:“大木头...” 便在这时,忽见街边一个身穿长袍的人正在立起一面硕大的黑白幢幡,上面画着太极八卦图,还写着两行字“料事如神、未卜先知,修德悟道、指点迷津”,正是一个算命先生。只见他汉人面孔,留着两撇胡子,看上去一副精明相。 汉人面孔在此地本就少见,阿娜希塔也从未在西域地界上看见过算命先生,只在中原偶尔碰见过两回。当下大感新奇,拉着宋泽凑到跟前:“喂,你真会算命?” 那人笑道:“不会算命,怎么敢摆这个摊子,姑娘说笑了。” 阿娜希塔顿时来了兴致:“好,你说怎么算,看手相,还是问生辰?我只看别人算过,用什么铜钱、龟壳,真好玩儿,我也要试试!” 那人笑道:“在下算命,不用其他,只相面即可。”说着他的目光就在阿娜希塔的脸上停留住。 阿娜希塔毫不介意,还恨不得把脸伸过去让他看:“你看!看仔细了!” 宋泽不动声色地把她拉到一边,这种人多半是江湖骗子,还有可能不怀好意。 好在那人只略看了看,就收回了目光,笑道:“失敬了,小姐贵不可言,请恕草民无礼。” 宋泽听他已经自称“草民”,好像真的看出了阿娜希塔的公主身份,不知他是从前见过她,还是当真料事如神,不由得上下打量起这算命的。 阿娜希塔却没听懂,依旧追问:“你说呀,我的命好不好?你怎么不说话了?” 那人转向宋泽,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道:“这位公子倒真是个奇人。你的运势极好,但命途多舛,明明有贵人相助,却随时会转福为祸。你命里注定会娶一位王孙贵族之女为妻,但余生却粗茶淡饭,还颠沛流离,跟富贵权势没有一点关系。” 宋泽眉头轻皱,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判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阿娜希塔已经叫道:“你说什么?他命里注定会和王孙贵族之女成亲?啊哈哈,那不就是我——咳咳,我说你算得真准!你真是,用汉话怎么说来着,哦——活神仙!”当下摸出一把钱来拍在桌子上。 宋泽有点好笑,这位公主还真是只听到了这半句话,不禁说道:“所以余生颠沛流离......” “那怎么可能呢?”阿娜希塔大手一挥,“有本公...有本姑娘在,你怎么可能过苦日子呢?咱们肯定是住在宫...住在大房子里,有很多很多人伺候,还能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一边说,一边拉着宋泽离开了算命摊子。 二人又逛了一阵,宋泽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就提议回客栈,尽快出发去灵山。 阿娜希塔停住了脚步,转身站到宋泽面前,郑重其事地看着他:“大木头,我不跟你去了。哥哥说他回高昌以后会向父王禀明一切,尽力说服父王同意咱们的婚事,但有一个条件,就是我必须跟他一起回高昌去。哥哥说我好歹是喀喇汗的公主,嫁男人总要有个说法,不能不明不白地就跟男人跑了,这是丢父王的脸。我...我在高昌等你,你忙完了你师父的事,就来找我,我带你见父王和哥哥们!” 宋泽心里五味杂陈,有一些话哽在喉头,但看着阿娜希塔,却说不出来。憋了一会儿,只道:“你怎么去高昌?” 阿娜希塔道:“哥哥就在城外等我,我向他多讨了一个时辰,跟你道别。” 宋泽点点头。 阿娜希塔期待地看着他,等了好一会儿,宋泽只说了一句:“注意安全...一路平安。” 阿娜希塔眼眶一红,但忍住了,笑道:“我在高昌等你!” 第五十九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七) 宋泽回到客栈时,江怀珠、易偐等人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如烟夫人听闻公主已经回高昌去了,就把本来想和宋泽说的话咽了回去,只温和又严肃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宋泽在她的目光下已经感到一阵深深的惭愧。这位如母亲一般温柔的长辈,一路上总是对自己细心照顾,说是拿自己当孩儿也不为过,绝少见到她严厉的样子。此刻如烟夫人越是不说什么,自己心里越是愧疚难过,好像做错了事,辜负了她的信任。 一行人出了昆莫城,沿着喀什噶尔古道经过硕督绵延百里的长城,一步步登上帕米尔高原,进入昆仑山支脉。 风雪已经很大,脚下的冻土寸草不生,道路极难走。雪停后,高原的日光照着,湛蓝的天空下却是一片冰晶璀璨的世界,白雪琉璃,美轮美奂。 山中的湖泊更是静如碧月,湖面没有一丝波澜,一湾蓝水映着冰雪,宛如一颗静谧纯粹的蓝宝石。 宋泽呼吸着冷冽的空气,感叹道:“难怪世人都说昆仑山里住着神仙...”若是此时有一位白衣如雪的仙人踏着碧波而来,他是绝对不会感到奇怪的。 “灵山快到了。”江怀珠淡淡一笑,牵起如烟夫人的手:“如何,还满意吗?等事情过去了,咱们就长住山里,这儿的夏天也很好看,山谷里还有一些人家,不会孤单。” 撒力哈连连点头:“真主保佑!我们村子就在山的那一边,等江大侠赶跑了那些强盗,日子就太平了,我们天天给你们送羊肉和酸奶子!” 一行人走着,忽见前方山石崩落,几块巨石横在路上,将山路堵死了。撒力哈抬头看了看:“应该是下了几天雪的缘故...咱们绕路走吧!” 江怀珠点点头。撒力哈对这一带熟得很,由他带路,从小路翻山绕过了坍塌的巨石。又走了一段,山势逐渐平缓,隐隐可闻人声,想来前头已经有牧民在背风处驻扎的毡房,再向前便有村落。撒力哈更加兴奋:“快到了,快到了!” 正说着,前头走过来两个牵着褐牛的牧民,见到众人一怔,接着摆手大声说着什么。撒力哈跟他们对话,皱着眉头张望了一阵,面露难色,回头说道:“山里雪崩,把村子埋了一半,他们正在挖人,这条路也不通了!” 如烟夫人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 江怀珠眉头微皱,低头想了想,倒还有一条路,便是当年自己初次摸索着去到灵山脚下的路。 当时战乱四起,几条大道都被各方士兵占据,山中凡有人烟处皆不乏盗匪,自己背着那块宝贝石头,实在不想惹麻烦,于是专找没路的地方走。不想竟歪打正着,真的找到一条很偏僻难行的小路,绕了一个大圈子,最终也到了灵山脚下。 那条路十分险峻,一侧是山壁,一侧是悬崖,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上方若有落石,也是避无可避。所以要从那条路上过,不仅要胆子大,身体灵活,还得有点子运气。 因为带着如烟夫人,江怀珠实在不愿冒险,所以迟迟没说还有这么一条路。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他思索了片刻,说道:“跟我来。” 众人在积雪乱石中跋涉许久,终于见到一条几乎被积雪覆盖了的小路,紧紧贴着山体,蜿蜒向前,钻入了山坳之中。若非亲眼所见,真想不出来这世上竟会有如此刁钻的山路。 撒力哈抚掌笑道:“哎呀呀,这是悬羊踩出来的路,天路!贵人真是厉害,这种路就连牧民都找不到!” 易偐略看了看,命三名竹影在前方探路,他自己也跟了上去,又命余下的六人断后。江怀珠拉着如烟夫人,宋泽护着撒力哈,四人相继走在中间。 一行人贴着崖壁小心前进,突然,上方传来隆隆之声,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已有数不清的巨石自头顶砸落! 江怀珠和宋泽立刻挥掌击出,将就要落在头上的石块击碎,又用身体将如烟夫人和撒力哈护住。易偐和竹影也纷纷自救,他们没有如此浑厚的内力,只能将巨石借力推出去,或是用手中兵刃格挡。 只听“啊”一声惨叫,已有一名竹影不慎跌落悬崖。又一声闷响,另一个竹影被接连落下的巨石砸中了脑袋,瞬间血浆崩裂,身子一晃,也掉落到山崖下。 巨石雨稍歇,江怀珠立刻叫道:“紧贴石壁!”说着将如烟夫人拉起来,紧紧贴靠在崖壁上。 他这句话完全是喊给宋泽和撒力哈听的,因为易偐和竹影们早已这样做了。 少顷,又有一波巨石滚滚砸下,几乎贴着几人面门落下了山崖。过了好一会儿,巨石雨终于停了,几人贴着石壁,一寸一寸小心向前挪动着。 易偐将一副怪异的铁手套戴在手上,每个关节处都凹凸不平,好像藏着许多机簧。他凝神盯着前方,矮下身子,步步为营,又示意后头的江怀珠离自己远一些。 宋泽低声道:“前辈,这些石头...不像是自己掉下来的。” 江怀珠冷笑道:“那当然了,自己掉下来的,怎么会刚好一般大小。他们先后堵住了咱们两条路,就是为了逼着咱们走这条路!唉,可惜老子跟你待久了,也变笨了,竟然没有提前看出来...” 话音刚落,忽觉头顶又是一阵异动,竟有一张巨网罩落下来。这张网轻飘飘的,没发出一点声响,想是什么藤蔓所编,却没随风偏移,而是精准无误地将众人罩在当中。 江怀珠和宋泽、易偐三人立刻本能地举起手撑住巨网,不让其落在身上,如烟夫人和撒力哈都矮身躲在下方。竹影各自用刀剑劈砍巨网,但这网却柔韧异常,寻常刀剑根本割不断。 易偐启动手套上的机簧,手掌内侧立时突出一排尖刺,锐利无比,他双手牢牢抓住巨网,用尽全力一撕,藤蔓被撕开了一条口子。 便在此时,他身边两个竹影突然一齐跪倒,表情痛苦,“嗬嗬”几声,又口吐白沫,倒地翻滚不止,片刻即滚落悬崖。 “藤上有毒,别碰!”易偐大喊。 江怀珠和宋泽对看一眼,立刻将藤蔓撑起更高,避免碰触到如烟夫人和撒力哈。他二人内力深厚,虽然渐感不适,仍可用内力压制毒性。 易偐戴着手套,并没中毒,当下急忙奋力撕扯,总算将藤网扯碎,飘然落地。尚有几名竹影侥幸用兵刃格挡,虽有沾染但中毒不深,还可以勉强行走。 易偐小心越过他们,走到最前头,说道:“加快速度,尽快离开这段路,前面是一片空地!” 宋泽拉着吓软了的撒力哈,克制着中毒后的晕眩,向江怀珠道:“前辈,神女这是要置你于死地?” 江怀珠冷哼一声:“她怎么舍得,我死了,谁给她打开装石头的机关?我们五个人各拿一把钥匙,少一个也不行!这些毒药对你我并不致命,可见她只是想控制我,逼我就范。她派来的人肯定也得了命令,不会杀我,但会想法子让我听话,所以——” 他扭头看着宋泽:“一会儿你要想尽办法脱身,千万不要被他们抓住。关键时候你可以不用管我,只要你能逃脱,我就少一重顾忌。” 宋泽皱眉:“前辈,合你我二人之力难道打不过他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准备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对付那些黑衣人么?” 江怀珠呵呵笑了,对如烟夫人说道:“你听听,咱们小宋长大了,都会说狠话了。也好,一会儿你尽可放手一试,只有一条,一旦打不过就要跑,千万别被抓住!” 第六十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八) 宋泽刚想点头,就见江怀珠脸色一变,叫道:“小心!” 走在最前头的易偐身形一晃,险些没有站稳。一个披着黑色斗篷、戴着兜帽的黑衣人突然出现,迎面朝易偐抓过来。易偐应变神速,扒着石壁斜身躲过这一抓,但这条小路奇窄无比,根本没有腾挪的余地。 江怀珠又大喊:“别让他碰着!” 黑衣人迅速回手再抓过来,易偐只得半蹲下身子,松开石壁,双手向前一伸,也向那黑衣人的腹部抓去。 铁手套刺出利爪,“噗”一声插入黑衣人小腹,鲜血崩出,易偐又纂握成拳向外一扯,直将他的肚肠掏出来一团。若是寻常人早已死了一半,但黑衣人无知无觉,身体也没有后退一寸,而是瞅准时机,又向易偐空出来的后背抓落。 易偐身后的竹影见状急忙挥剑格挡,剑刃划过黑衣人的手臂,黑衣人不但没躲,反而趁势而上,一只手握住剑身向前一拽,另一只手已经覆上了竹影拿剑的手。 那竹影大叫一声,顷刻间全身血气逆流,手臂上裂开一道道深痕,鲜血飞射而出。黑衣人拉着他的手轻轻一推,竹影便如断了线的风筝,掉落悬崖。 易偐惊悚地看向身后,在来路上江怀珠已经大致向他讲了黑衣人武功的奇特之处,但若非亲眼所见,断难相信。此刻他方知他们要面对的是何等怪物,简直想不出任何破解之道。 就在这一瞬间,黑衣人已经腾出手来,朝易偐平推一掌。劲风扑面,易偐眉头一皱,仰身向后,又迅速回过身来,使一套小擒拿手,探手扣住了黑衣人的肩头。 这条狭窄的天路对双方都一样不利,自己没有闪避之处,对方同样没有。而且他知道,黑衣人根本不会闪躲,所以他要试一试到底怎样才能把这些怪物杀死。 易偐手上使力,几乎将黑衣人肩膀捏碎,终于将他推开两寸,又间不容发地用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颈。再一使力,只听“咔嚓”一声,他扭断了黑衣人的脖子。 黑衣人头颅半挂,露出来的半张脸上突然一片青灰,好像魂灵消散,身子一软,向山崖坠落。易偐松了口气,但下一刻这口气就哽在胸口,因为又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面前,又是以迅雷之势朝他攻过来。 在这条羊肠小路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后头的江怀珠和宋泽就是再着急也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易偐的背影和黑衣人厮杀。 宋泽已经小心地换到了江怀珠和如烟夫人前面,易偐一旦落败,下一个便是自己。 这名黑衣人显然身手更加矫健,易偐足足花了两盏茶的功夫才将手指插入他双眼,又牢牢抠着他的眼眶将头拧断了。但接着就是第三个黑衣人,第四个黑衣人...他们源源不断地从小路尽头冲过来,一次又一次挡在易偐面前。 易偐身中数击,浑身成了个血人,他身后几名竹影也相继在帮他之时被斩杀。宋泽得以靠近易偐,他立刻运起冰魄游龙,双掌推出,一阵由内力化成的无形冰箭射向黑衣人,顷刻透体而出。黑衣人明显踉跄了一下,后退数步。 易偐看准时机欺身而上,猛攻数十招,终于将黑衣人的胸口洞穿,把心掏出来一半。黑衣人再无生气,又一次像一只断线木偶一样摔落悬崖。 二人配合着,又斩杀两名黑衣人。易偐已有些力竭,宋泽几次想将他换到身后,易偐只是不允,依旧拼尽全力应战。 宋泽心念一动,想到传音入密大法,虽然眼下还不清楚这路功夫如何能对黑衣人起作用,但既然江怀珠说管用,那必然管用。当下暂收冰魄游龙的招式,暗运内力,还没准备好,只见电光火石之间,面前的黑衣人手起掌落,一掌拍在易偐右肩上。 易偐本已在虚脱的边缘,这一掌下来,立时飞了出去,坠下悬崖! 宋泽大叫一声,慌忙伸手去拉,却为时已晚,只看着易偐的身影迅速坠落。就在他分神的这一瞬间,黑衣人举掌朝他头顶击落。 宋泽因有藏家密宗气功加身,此刻又浑身劲力勃发,对周遭变化感知极为敏锐,那黑衣人的掌风还没触到头发,他已经本能地向后一躲,身体靠在了石壁上。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江怀珠长臂一伸,立掌为刃,干净利落地砍在黑衣人小臂上,“咔”一声轻响,那条胳膊瞬间耷拉下来。 宋泽有样学样,就势在下方也运力到掌,砍向黑衣人的脚踝。又是“咔”地一声,黑衣人站立不稳,正要一跤坐倒,宋泽又猛地一推将他推下山崖。 算来这已经是他们斩杀的第七个黑衣人,此人死后,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当。宋泽急忙领着江怀珠等人向前快速移动,力求尽快逃出这条要命的天路。易偐说前头就是一片空地,到时候就可以放开手脚了。 片刻过后,就在这条小路的尽头,不出意外地又出现了一个黑衣人。宋泽刚要出手,听见身后江怀珠说道:“小子,再学一次!” 话音刚落,宋泽只感到一股气流越过自己,朝前方汹涌而去,似乎有些声音漂荡在空中,听不真切。眼前的黑衣人明显身形一滞,似乎有些僵硬,又有些迟疑。少顷,黑衣人忽然奋力挣扎,好像要摆脱什么东西的束缚,踉跄着朝宋泽走了几步。 宋泽立刻全身戒备,他本想利用这个时机将黑衣人一击毙命,但又实在好奇,想看看江怀珠究竟能将黑衣人如何处置。正在他愣神的当口,江怀珠大喊一声:“发什么呆呢,动手啊!” 宋泽一个激灵,立马使一招“卧冰求鲤”将对方横扫在地,又压上去一通猛打,直将黑衣人的脑浆子打了出来。 此人死后,前方再无阻碍,几人朝前奔去。绕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果真是一片半山腰上的空地,无遮无挡。冻土甚厚,除了地上的碎石和积雪,连一棵草也没有。 在这片空地的远端,站着一个中年人,裹着貂裘,戴着狐皮风帽,这通身的气派一望便知是出身名门。他的一双眼睛从帽檐下露出来,目光精亮摄人,沉稳中透着锐利。 江怀珠眼睛一眯,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渐渐浮出冷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韩岐,原来楚冰情竟是派了你来!呵呵,老夫当年在神女峰上倒没瞧出来,你小子竟然对神女如此忠心,能让她把《噬魂血经》都拿出来交给你。” 忽又好像想通了什么,冷笑道:“想来你那好徒儿偷盗‘祈星玉璧’,偷练《噬魂血经》,也都是经你默许吧?什么勾结江南贼人,那方家的小子若能有这般本事和胆量,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一直被姓龙的压着打。我说,你小子是犯了什么病,抽了什么疯,干吗要趟这趟浑水?她楚冰情的武功就这么香,值得你搭上自己,再搭上起云峰的将来,就这么死心塌地地给她卖命?” 韩岐也冷笑一声,在凌冽的寒风中,缓缓开口:“江大侠,我敬你是一代宗师,又是敝派掌门的故旧,不欲用那些非常手段折辱了你。想来江大侠对在下此来的目的一清二楚,我也就不再多费唇舌了。如今你的爱妻爱徒皆在侧,我若想做些什么,只怕你老人家招架不住。不过在下方才也说了,不欲使非常手段折辱了你,况我千里而来,在此地恭候了几个月,你也不要指望我善罢甘休。所以说呢,不如请江大侠收起神通,与在下好生配合,倒能两相便宜,不致令人追悔莫及。” 江怀珠笑道:“小子挺会说话啊,难怪楚冰情这么厚待你。她还就是喜欢你们这些能说会道的人,连收的徒弟都是一张巧嘴。你说说,我该怎么配合你?” 第六十一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九) 韩岐朝前踱了几步,言简意赅:“第一,打开灵山的五行阵法,将神女所要之物取出来交给我。第二,将开启那东西的机关钥匙交给我。第三,将冰魄游龙的心法写下来,也交给我。” 江怀珠笑道:“一次就要走三样东西,你们巫山派够贪心的。” 韩岐也笑了笑:“没办法,离得远,来一趟不容易,事情还是一次办妥为好。” 江怀珠道:“说得有道理,不过可惜啊,这三样东西离了我,你一样也拿不到。这几个月你们霸占村子,屠杀村民,围困灵山,不就是为闯上山去抢东西么?怎么样,别说是无寿宫的大门,你们就连进山的路都找不到吧。呵呵,你们是真没办法了,才会联络西域各门派在玉门关堵截我。有巫山神女出面,果然事半功倍啊...否则‘瓦罕山谷’这四个字是怎么传遍西域的,还和摩徯神教的过往编得丝丝入扣,连时间都对得上,真是难为我这好妹子了!” 韩岐面不改色:“江大侠莫要见怪,灵山在江湖上是什么地位,你老人家很清楚,尤其是在这西域地界,谁敢轻易动你?要扳倒一座武林仙山,当然只能靠另一座武林仙山。这些江湖门派各自有各自的利益,各自有各自的打算,除魔、夺宝,这些事情么,多半都是幌子。这两年在江南武林发生的事情,你老人家还没看明白么?” 江怀珠道:“明白。不过这世间的事,也不都能用利益来衡量,总有些东西,比利益更重要。” 韩岐笑了:“哦?身为江湖中人,有什么事情比练成绝世武功和壮大门派的声望更重要?无论是求财富还是权势,就连惜命也不过是想保住自身的利益,这世上还有何事比这些更重要?” “道义啊...”江怀珠叹了口气,像看着一个孩子,“江湖中人,难道不该讲点道义?《噬魂血经》那种东西,本就不该存在在这世上,既已存在,就该想办法压制、化解,否则会有多少无辜的性命葬送在这门邪功上?你自己算算,到今天为止已经死了多少人,江南、蜀中和西域都被你们搞得乌烟瘴气,还有多少场杀戮正在酝酿,事情已经越来越不受控制了,你们当真一丝愧疚和懊悔也没有么?” 韩岐听完,放轻了声音:“是啊,江大侠所言极是。所以此番敝派掌门所求之物,就是为了能压制和化解《噬魂血经》,还请江大侠为了道义,配合在下。” “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江怀珠怒极反笑,“她楚冰情若是请我去神女峰,我必然义不容辞,就算她不想让我出手,只是索要冰魄游龙的心法,我也会给她!但是她现在要什么?她想要那块石头!她想干什么,无非是想从中寻找门道,把这路功夫练得更深,再融合其他武功不计后果乱搞一通,天知道她会修炼出一套什么样毁天灭地的功夫来,我岂能让她如愿?” 韩岐看着江怀珠,余光瞥过他身后站着的如烟夫人和宋泽,淡淡地道:“毁天灭地又如何,只要不成为神女的敌人,就灭不到你们头上。相反,江大侠此番帮了神女,将来咱们两派联手,这天底下的事,还有什么是做不了主的?就算你老人家无意于权势地位,能和爱妻爱徒一起长居西域,平安终老,不也是一种福气么?” 江怀珠皱眉:“你小子是耳背吗?老子说过了,这世上有比权衡利弊更重要的事!”他回头看向宋泽:“你一直说自己笨,这回看见了吧,这才叫真的蠢。何为道义?何为公理?这些事我从没跟你废过话,你自己就明白,放在他这儿就是对猪弹琴啊。” 韩岐目光一寒,冷笑道:“好,好...既然江大侠心意已决,在下就不多言了,你们好自为之。” 说罢向后退了一步,十几个黑衣人瞬间出现在韩岐身前,静静凝视着对面的江怀珠几人。 宋泽心头一凛,他还没有真正领教过黑衣人的身手。方才在天路上由于地形所限,双方都未能全力施展,现在四面开阔,战局恐怕会更加艰难。 正忐忑间,江怀珠的话语传入耳中:“别害怕,‘噬魂之术,阴魂入体’,他坚持不了多久。”宋泽听见他的声音,心里瞬间定了不少。 便在此时,面前的黑衣人一下子分成两组,有六七个人直奔宋泽而来,余下之人朝如烟夫人冲过去。宋泽心里冷笑一声:“下作手段,果然如此。”他运起冰魄游龙,身法大开,以闪电之势冲入黑衣人之中,接连猛攻,下手毫不留情。 然则这群黑衣人没了地势束缚,也如鱼得水,身形敏捷,快速周旋在宋泽四周,紧紧贴靠着他。他们中间还有两个用剑的,一个用流星锤,远近皆可伤人,配合又十分默契,端的令人应接不暇。 以宋泽如今的修为,以一敌众本也不在话下,但现在的问题是绝不能被对方碰触到身体,还必须确保一击致命,这就变成了最大的劣势。 好在他一身冰魄游龙的招式已臻入化境,使起来得心应手,收放自如,且内力随心意流转,时而以浑厚的掌力逼退对方,时而又化为冰箭射入对方要害。虽然黑衣人没有痛感,但射入要穴中的寒冰之气能阻碍气息流转,令其身法迟滞,给了宋泽一击毙命的机会。 激斗了足足半炷香功夫,宋泽已经拧断了两个黑衣人的脖子,又一掌震碎了一个人的天灵盖。但他自己周身也已是血迹斑斑,数道血口子横七竖八地裂在身上,鲜血随着他快速移动的身体四面飞溅。 宋泽不用回头也知道,此刻江怀珠的处境一定比自己更糟糕。他不仅要对付更多黑衣人,还要保护如烟夫人和撒力哈,让他们既不受伤也不被擒,这简直比登天还难。 但到目前为止似乎一切还比较顺利,他只听见撒力哈惊恐地叫了几声,除此之外只有闷声打斗。 宋泽忍不住分神朝江怀珠那边看了一眼,只见他神情格外专注,眸光锐亮,身畔缠绕着的黑衣人动作要迟缓得多,好像有一些看不见的绳线在扯着他们,令他们束手束脚。地上已躺了四五个黑衣人的残尸,东一块西一块,看起来杀得很是顺手。 宋泽心里一动,知道他一定又用了传音入密大法,自己也该试一试。当下暗运内力,凝神盯住黑衣人,缓缓送了出去。 江怀珠曾说过,传音入密通常并没有调动对方内息的功效,只因他们二人彼此内力相通,才能以传音提调内力,左右行动。 自己在与喀喇汗骑兵交手之时,也曾试过用传音入密干扰别人的行动,果然难以实现。自己能做的仅限于将话语传入对方耳中,若要以内力侵入对方体内,再影响对方出招,进而控制对方的身体,就是天方夜谭。 那时候,万幸自己所言之密语恰好打中了对方的心思,故能侥幸逃过一劫,但如今黑衣人心智已失,自己就算说得天花乱坠也必然无用。 但是当初江怀珠在离开九华山时就分明说过,这传音入密大法是专门用来对付黑衣人的,而且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最后的办法,这究竟要如何实现呢? 宋泽盼望江怀珠能再一次提示自己,但耳边再也没有声音传来。他手上不停,心里仔细回忆起江怀珠在提及此事时说过的话: “...现在我要使传音入密大法也来调动旁人的内息,就要令这路功夫威力大增。怎么增呢?...嘿嘿,这左连城的武功心法...化自符箓三宗...咱们将这套心法要诀和传音入密大法结合,岂不威力大增?...” 道家符箓三宗心法...是啊,当初江怀珠传功之时,便是将传音入密和符箓三宗配合着一并传授,如今也该一起使出来。宋泽尝试着运起道家内力,一股柔和之力瞬间如涓涓细流,充盈百骸,心中澄明一片,符箓三宗心法要诀跃然于胸: “符者,天地之信也,无需假之以朱墨纸笔,夫唯精神所寓,何者非符?只一点灵光,便通天彻地,可虚空,可水火,可瓦砾,可草木,可有可无,可通可变,谓之曰道法自然。 三宗法箓,上可以动天地,下可以撼山川,明可以役龙虎,幽可以摄鬼神,功可以起朽骸,修可以脱生死,大可以臻邦家,小可以却灾祸。 三宗之法,法相万物,以外物为己,则内外一体,可以己之力驱策万物,是所谓无内无外,无我无他,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也!” 一股浑厚异常的劲力自他周身散发出来,上天入地,无孔不入,覆盖了所有,又将所有纳入己身,从此无内无外,无我无他,可以己之力以驱策万物。 宋泽凝盯着眼前的黑衣人,感受着自己身体里强大的牵引之力,心中默念:“停下!” 第六十二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十) 黑衣人的动作果然迟滞了一些,但与此同时宋泽也感到体内的力道牵扯更加剧烈,好像只要有片刻分神,自己就会反被黑衣人牵着走。当下立刻凝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全神贯注又小心翼翼地牵引对方,一面抓住时机快速出手。 一时间血肉横飞,宋泽顾不上一招一式的讲究,但求用最省力的方法彻底击碎黑衣人的生机。于是在拧断脖颈之余,他也会选择将黑衣人肢解,一条胳膊、半个肩膀,一块一块将对方撕碎。 过不多时,他周围的地上也像江怀珠一样散落了许多残尸。 此时已经过去了一炷香功夫,黑衣人杀得剩下一半。宋泽心道:“前辈说那韩岐支撑不了多久,算起来时辰也不短了...”他百忙之中放眼寻找韩岐,却不见踪影,不知他躲在何处操控着黑衣人。 想到这里,宋泽心里忽又一动:“韩岐为什么要躲起来?是不是说明...他很怕被人找到,被人打扰,被人攻击?” 是了,随着时间的流逝,韩岐操控黑衣人会越来越吃力,再加上自己和江怀珠都动用了传音入密大法,在黑衣人身上形成了对峙之力,这对此刻的韩岐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难怪他要躲起来...宋泽按下心里的狂喜,平复心绪,一面对战眼前剩下的黑衣人,一面凝起神思,细细感受黑衣人身上的牵引之力。 这力道既霸道又韧性十足,仿佛是一根根粗壮的铁锁链,牢牢嵌在黑衣人体内。自己的传音入密只能稍稍干扰铁索摆动的幅度,要想斩断它们,还差得远。 不过自己却能顺着这些铁索上传来的律动,找到那源头的大致方位。宋泽心下明白,这完全是得益于自己身上的藏家密宗气功,密宗功夫打通了周身每一条经络、每一处末梢,令他身心合一,对一切变化的感知都无比灵敏,无比通透。 又花了一些功夫,宋泽已经基本锁定了韩岐的位置,他迅速结果了周遭剩余的两三个黑衣人,回头去看江怀珠。他现在只剩下一重担心,担心自己去追韩岐之后,江怀珠会出什么意外,或者一时顾及不到,令如烟夫人受伤。 但他一回头,却看见一个熟悉身影正护在如烟夫人和撒力哈身前,配合着江怀珠斩杀黑衣人,正是易偐。 原来他坠落山崖后,一路下跌,靠着铁手套上刺出的弯钩拼命试图扒住石壁,奈何下坠的速度实在太快,铁钩在乱石上磨出了火星子,却也逐渐减缓了他下落的速度。最后终于成功插进一条石缝之中,身体悬空在崖壁上,停了下来。 易偐抬头看看上方陡峭异常的山崖,小心翼翼地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费了许多功夫才好不容易爬了上来。 有了易偐的援手,江怀珠如虎添翼,局面立刻轻松了不少,他头也不回地叫道:“你带他们先走!” “好!”易偐毫不犹豫地应下,不再去吸引黑衣人的注意,而是将其逼到江怀珠一侧,自己护着如烟夫人和撒力哈且战且退。 宋泽眼见这一幕,心内稍安。不过他知道韩岐一刻不除,就会有更多黑衣人补充上来,擒贼擒王,只有尽快控制住韩岐才是解决之道,当下用传音入密对江怀珠说了一声:“我去抓韩岐!” 没等江怀珠回话,他已经纵身一跃,向山窝深处掠去。 此地已距灵山很近,掠出一段,山势逐渐向上,寒风更加凛冽,山石上皆覆盖着积雪,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宋泽看得久了,渐渐感到一缕晕眩,急忙闭目片刻,运力调息。 便在此时,只听得无数极其细微的响动,有许多东西迅速刺穿了空气,向他飞射过来。宋泽本能地纵身高高跃起,下方一阵“叮叮”之声,数不清的纯白色袖箭相撞落地。这袖箭极尖细,又通体白色,在高原的日光下完全与白雪融为一体,若非宋泽对周遭扰动十分敏感,断断躲不开。 一阵箭雨过后,又是第二阵、第三阵...尖锐的白色小箭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飞射过来,密如骤雨,宋泽极尽目力,凝起十二分心神腾挪躲避,一面向山坡上移动。箭雨过了许久方住,宋泽只觉更加目眩神迷,眼前的雪地不像是白色的,倒有些发黑。 他再次闭目,眼球胀痛异常,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宋泽生于江南,并不知道这世上有雪盲一症,当下只道自己又中了对方什么毒药,心里一沉,努力睁眼,眼前只有一片模糊,被日光一刺更加疼痛。 正焦急间,忽然又感到周遭空气中一阵异动,他立刻凝神静听,果然听见几声轻响,好像是鞋尖轻踏积雪。有几道身影飞掠而至,迅速朝他逼近,正是“黑衣人”。 只不过他们如今都披着白色的斗篷,斗篷上还缝着一块一块水银一样的东西,在雪光映照之下光斑点点,耀白刺目。 宋泽仅剩的一点视力消失殆尽,完全无法再睁开眼睛。他索性一把扯掉袖子将头缠住,让眼睛彻底感受不到光线。在黑暗之中,听觉、嗅觉和触觉会更加敏锐。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乘着木笼去往地下城的那个时刻,他的身体被绝对黑暗包裹,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通透,每一个毛孔都在感受着周遭变化,仿佛浑身上下长满了眼睛。 “黑衣人”攻击了一次、两次...宋泽穿梭其间,身形如风如影,飘忽盘旋,难以捕捉。几名“黑衣人”联手绞杀,然数击不中,反被他拿到一个破绽。 “咔嚓”一声脆响,宋泽一拳直接打进一个“黑衣人”的胸膛之中,没至手腕。拳力不竭,又击断了脊柱,那人后背皮肉翻开,身体结结实实洞穿了一个透明窟窿。 “黑衣人”栽倒在地,宋泽又间不容发地回手去抓另一个“黑衣人”,先扯下他一条臂膀,又立掌为刃朝他一侧脖颈砍去。 韩岐就站在不远处,也披着一件白色皮毛大氅,正透过眼睛上遮着的一层纱布凝盯着宋泽。 实在看不出,江怀珠身旁这个年轻的弟子,眼神中没有一丝杀气,浑身上下都透着文弱老实,修为竟然已到了如此地步,能在盲了眼睛的情况下击杀黑衣人! 自己这一番功夫原本是为了对付江怀珠,料定他会在杀光面前的黑衣人之后来解决自己这个幕后之人。但想不到,率先杀光黑衣人的竟是这个小徒弟,而此人居然也有办法寻着噬魂血经的牵引之力找到自己,本事竟已不在江怀珠之下。 “这些年没听说江怀珠收徒...怎么不声不响间,已经传了衣钵?”韩岐皱眉盯着宋泽,这年轻人一张陌生面孔,并非名门之后,全无根基,确然是近一年才出现在江怀珠身边的。关于这个,他已经调查得很清楚了。 “一年时间...”韩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当年萧娘子任性下山而去,自己培养了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又想立周寻意为衣钵传人,奈何这个徒弟直接钻进棋冢里再也不出来。虽然还有其他弟子,但没有令人眼前一亮之人。诸峰都等着看起云峰如何收场,一次失败的选择,就可能意味着长久的衰落。 他看着这些庸庸碌碌的徒弟,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己百年之后起云峰任人轻视,乃至分崩离析。 忽然,他从心底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没有现成的合适人选,不如从幼徒中挑选一个资质绝佳的,跳过经年累月循序渐进的苦练和积淀,直接传授高深的武学,用常人难以忍受的法子疯狂训练,力求在短时间内锻造出一个神童,一个足以令十二峰为之侧目的神童。 一旦声名在外,日后再由此人接任起云峰的掌峰人,试问谁人敢轻视起云峰? 于是,由萧娘子亲手抚养过的唐真真就被他选中了。这小姑娘确实天分极高,聪颖无比,于武学之道一点既透,实在是个练功的好苗子。 但这还不够,要想变成神童,她必须具有常人闻所未闻,甚至难以想象的神通。“焚云九式”虽然厉害,但仍是可以想见的功夫,唐真真再怎么练,也难以有出人意料的表现。 该怎么办呢? 就在他冥思苦想的时候,神女静静地站在了他面前... 韩岐从片刻的回忆回到现实,眼前的年轻人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就几乎完全承袭了江怀珠的衣钵,无论是修为还是胆色,放眼江湖都无疑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而且看得出来,尽管相处时日不长,他对师父的感情却很深,愿意以身犯险来寻自己,把生机留给江怀珠。 灵山派已经后继有人。 韩岐不禁在心里长叹一声:“怀珠老人,果然厉害...” 他催动体内的噬魂大法,让黑衣人的攻势更加猛烈。虽然时间已经很长了,但冰雪虎耳草的药效还在,他的精神尚可。只要坚持住,把任务完成,神女就会给自己更丰厚的奖赏。 自己想象不到的丰厚奖赏... 第六十三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十一) 韩岐还在不断催动黑衣人,他们现在快得如同一团白色的影子,掀起阵阵雪雾。在雪雾之中偶有几道鲜血飞出,猩红夺目,他知道那是宋泽的血。 这小子也已激战多时,想来很不好过,不过他始终没吭一声,从未想过跟自己谈谈条件,只死战不退,倒有几分让人佩服。 蓦地,他又感到了那种奇异的阻碍之力,好像有一圈一圈的绳索把黑衣人捆住了,自己需要耗费更多力道才能调动他们。方才也是如此,先是江怀珠,后是这年轻人,他们用了什么方法竟能对抗噬魂? 自己早该想到的...怀珠老人一路从江南赶到灵山,难道是为了自投罗网么?他这一路上一定想到了能够削弱黑衣人的方法,看来自己要完成任务,还得再想别的办法。 不过要对付眼前这个小子,还不必太悲观。毕竟他已经盲了眼睛,还浑身是伤,若能将其活捉,不失为一个要挟江怀珠的好筹码。 宋泽虽又运起传音入密和符箓三宗,但这次显然更加吃力。他全身伤口血流如注,加之雪盲之后的晕眩,整个人晃晃悠悠,必须用尽全力凝聚神智,方能维持。 又厮杀了半炷香功夫,宋泽渐渐感到了一丝力竭,身形稍缓,立时就被黑衣人抓住机会贴靠上来,背上顷刻间又被撕裂两道深痕。一时间天旋地转,只觉自己半身的血都流光了。 饶是在黑暗中,他也感到眼前越来越模糊,隔着眼皮,似有许多光点飞舞。他知道这是晕厥前的征兆,自己一旦倒下,若是被黑衣人当场击杀还好,但若被抓去逼着江怀珠束手就擒,那岂非十分糟糕? 旦夕之间,宋泽动了要自我了断的念头。江怀珠曾叮嘱过,千万不能被活捉,只有自己死在这里,才是对江怀珠和如烟夫人最大的保护。 他扯掉缠在头上的布,努力睁开眼睛...眼前是绿色的,微风送来阵阵竹叶的清香,有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在极远处对着自己招手。 宋泽垂下双手,放弃了所有防备,周身门户大开,只认真地朝前走了一步。 眼前的人影骤然清晰,近在咫尺,每一根头发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眼角处有三颗星辰般的小痣,那三颗痣好像真的化作了星星,从她眼睛旁边飞走了,飞到自己身边,绕着自己打转。 胸前背后同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宋泽心里笑道:“很好,杀了我吧。” 身体里的血似乎在一瞬间被抽干了,但他仍不放心,他知道韩岐多半不会这么傻,于是他举起右手,用最后的力气朝自己头顶击落。 突然,好像有一双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又有一双手插入腋下将自己生生拖了出去。宋泽听见周遭的打斗声猛然激烈起来,至少有五六十个人蜂拥而至,各种兵刃拳脚呼喝之声此起彼伏。他再也难以支撑,昏了过去。 这一次,一切都陷入了深深的死寂。宋泽在昏厥中再也无法感知到外界一丝扰动,也不再有神游的梦境,他彻底虚脱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泽渐渐听到一些声响,好像是马车的车轮声。又渐渐感到了一些颠簸,接着是无尽的晕眩和周身上下火辣的疼痛,好像不仅全身的皮肉裂成了一块块,连骨头都已断成了一截截。 随着颠簸,那些裂缝时开时合,带来一波又一波的奇痛。这滋味实在不好过,似乎比在回鹘地牢中受到的酷刑更令他难以忍受。 宋泽缓缓睁开眼睛,视线依旧模糊,依稀看见自己正是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车厢很宽敞,自己躺在中间,身上盖着厚厚的毛皮,旁边还放着一个熏笼,整个车厢又暖又香。 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你醒了?”,接着就有一只手拿着一条湿帕子轻轻擦拭自己的嘴唇。 宋泽贪婪地吮吸着这一点水分,又听见那个声音说:“你还不能喝水,再忍一忍。” 他的头转向那个声音,努力看去,只见一个胖胖的身影,很是眼熟。想了想,嘶哑着声音说道:“玉山...” 此人正是南疆的大矿主玉山巴依,他见宋泽开口,忙轻拍他肩头,笑道:“是我,是我,先别说话了。” 宋泽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又昏睡过去。 马车走走停停,路越来越宽,越来越平稳。其间休整了两次,宋泽被小心翼翼地抬下来放到了床上,睡过一夜又再赶路。他逐渐清醒过来,被喂下不少参汤和药汁,恢复了一些精神。 每次清醒的时候,他都痛苦地请求玉山巴依把自己送回去,如果不能救下江怀珠和如烟夫人,自己情愿和他们死在一处。 但玉山巴依只是微笑着安慰他,让他不要忧心。 这日宋泽又醒过来,感觉眼皮不再有千斤重,脑袋里让人崩溃的晕眩也减轻了不少。车窗外一片市井喧闹之声,他努力撑起半边身体引颈看去,马车正经过繁华的街道,由宽阔的中街驶入一座巍峨的城门。 城门两侧站立着一排排回鹘士兵,皆身披铠甲,手持长矛,气宇轩昂,一望便知不是普通士兵,倒像是皇家护卫。 玉山巴依笑道:“宋公子,欢迎到高昌来。公主殿下正在宫殿里等着你,过几日等你好些,国王陛下也要召见你。” 宋泽一下子更加清醒了,皱眉问道:“玉山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玉山巴依微笑道:“公主殿下放心不下,让我跟着宋公子,我看见你遇到危险,就召集手下把你救了出来。” 宋泽听他说得如此简单轻巧,心里只是不信。凭阿娜希塔,当真能如此深谋远虑,早早命玉山巴依带了足够的人手,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自己,能恰好在最后关头救了自己? 况且,那些“手下”能够在那么多黑衣人中把自己囫囵个儿救出来,定然都是些一等一的高手,还身经百战。一个商人,即便他再富有,真的能有这种实力吗? 他看着玉山巴依:“当真是公主殿下让玉山大人做的?” 玉山巴依也看着宋泽,笑而不语,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宋泽迷惑不解,又问道:“我师父师娘呢,他们...他们...”心下着慌,只怕听见不好的消息。 玉山巴依笑道:“放心,他们也逃出来了。不过国王陛下吩咐过,喀喇汗不可介入江湖纷争,我确认他们暂时安全之后,就没再过问。” 宋泽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暂时放下了。他还想再问问韩岐和那些黑衣人的下落,但马车已经稳稳停下,玉山巴依示意他别再说话,掀开车门上的毡布走了出去。 少顷,便有侍从将宋泽小心抬了下来,一路抬进了偏殿。宋泽只仰面看着金碧辉煌的巨大拱顶,刻着精美的团状花纹,镶嵌着各色宝石,心里一动,仿佛看见了五百年前辉煌的地下城。 玉山巴依命人将宋泽放到一张洁白的象牙床上,下面铺着厚厚的驼绒毡子,宋泽不好意思地坐起来:“玉山大人,我好多了,不必麻烦人服侍。” 玉山巴依笑了笑,他看人一向很准,短暂接触过后即对宋泽的脾性十分了解,知道他不是假客气,而是真不自在,便挥手示意侍从和婢女退下。 宋泽左右一看,并不见阿娜希塔,想问,又有些不好意思。玉山巴依察言观色,笑道:“公主殿下跟随大王子外出狩猎,还未回宫。宋公子若是精神尚好,我向你引荐二王子和三王子殿下。” 宋泽急忙摇手:“不必了,不必了!”他一听阿娜希塔居然不在,更确定了此番营救自己并不是她的安排。 谁料话音刚落,已有两个衣着华贵之人从门外走进来,身后呼啦啦跟着一大群侍从,正是喀喇汗王室的二王子药罗、三王子阿勿提。 第六十四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十二) 玉山巴依立刻向宋泽做了介绍。两位王子的汉话都不怎么流利,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回鹘语,宋泽只听见其中夹杂着一些“客人、很好、一家人”之类的汉话字眼,见他们一边说一边不断笑着看向自己,显然对自己很是欢迎。 宋泽大致猜到了他们的意思,不等玉山巴依解释,已经勉强站起来,恭敬地拱手说道:“在下一介草民,承蒙两位王子的盛情,不胜惶恐。” 他心里寻思,既然安排救自己的人不是阿娜希塔,那会不会是喀喇汗王室里的其他人,比如眼前这两位王子?只是不知道他们救自己所为何来。 两位王子听了身边人的转述,很是高兴。二王子药罗彬彬有礼地笑道:“宋相公对我回鹘话语无师自通,果然是大先知易卜拉欣的使者呀。” 宋泽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请两位殿下恕罪,那时候...在下用了一些方法,只是权宜之计,我并不是先知的使者,只是一个普通的汉人。” 玉山巴依露出微笑,两个王子对视一眼,也并没显出惊讶和不悦的神色,好像早就知道真相。 三王子阿勿提身形魁梧,性情爽朗,粗声笑道:“你能坦诚相告,舍了那天大的好处也不对咱们撒谎,本王子佩服你!以后阿娜跟着你,你必定不会欺骗她,咱们就放心了!” 玉山巴依笑眯眯地将这话转述了,宋泽听完,并没说话。 他心里很疑惑,王室对此事到底是什么态度呢?先前玉山巴依信誓旦旦地说萨图克君王会很乐见这门亲事,但结果大王子直接带了王军来攻杀自己。如今自己果真要死了,二王子和三王子却又救了自己,还似乎对这门亲事很是赞成。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态度都与自己无关,不说话,只是因为自己知道,这天底下需要自己解释清楚的人,并不包括眼前这两位王子。 真正有权力决定这件事情的,只有阿娜希塔和萨图克君王。甚至有的时候,也不包括阿娜希塔。 玉山巴依见宋泽垂下眼帘不吭声,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了,当下用回鹘话笑着对王子们解释:“殿下知道的,他们汉人极重礼仪,脸皮儿薄,不比咱们回鹘人豪爽,对这男女之事尤其害臊,殿下见谅!宋兄弟是实在人,小公主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一定不会辜负公主!” 药罗笑道:“好,今日就算见过了,等宋兄弟身体好些,咱们再来看望。”和阿勿提相视点点头,一同离去。 宋泽坐回榻上,问道:“玉山大人,你说国王陛下会召见我,什么时候?我可否...求见陛下?” 玉山巴依一怔,想不到宋泽主动提出要见萨图克,当下笑道:“原想等宋公子休养几日,公主回来了再禀报陛下,一同觐见。既然宋公子提出来了,在下就代为奏报,只是陛下日理万机,未必顷刻便会召见。” 宋泽道:“这个自然,谢过玉山大人了。” 玉山巴依招呼人送来精美的食物,摆了一大桌子,又吩咐去取各种珍稀药材,准备药浴。忙活了一番,又坐回到宋泽身边,看着他,好像在斟酌措辞。半晌,温言笑道:“宋公子,若得国王陛下召见,还望公子能如今日这般坦诚以待,不要被陛下的天威所摄,不敢畅所欲言。” 宋泽也看着他:“是,多谢玉山大人提醒。” “陛下...或许有诸多顾虑。”玉山巴依缓缓说道,“不过我相信,宋公子定能让陛下消除疑虑。只要记得,除了公主殿下,二殿下和三殿下也是支持你的。” 宋泽低头,微微皱眉,他已经嗅到了那股自己最排斥、最想逃避的味道——势力,阵营,谋划布局和其中斩不断的利益纠葛。 他不愿细想,也知道自己根本想不明白。 萨图克的召见来得比预想快得多,仅仅一天之后,宋泽就接到了召令。他沐浴更衣,被藤架抬至殿外,又由侍从搀扶着走上大殿。 大殿之雄伟富丽令人瞠目,巨大的拱顶上贴满了金箔,让殿内充盈着流动的金色光晕。宋泽只觉一阵目眩,看着大殿尽头宝座之上端坐着的国王,倒觉得他很渺小,仿佛被这耀眼的金光吞噬了。 宋泽缓缓走近,看清了萨图克的样子。 只见他五十上下的年纪,眉目深邃,不怒自威。头戴尖顶金镂高冠,组缨系颔,后垂发辫,身着一袭宝蓝色圆领团龙纹锦袍,腰束躞蹀带,下坠短刀和解结锥。整个装束与中原皇帝的朝服颇为相似,又有着浓郁的波斯王室风范。 萨图克微微抬手,示意赐座。宋泽行过礼,端正坐下,静等君王开口。 萨图克的目光在宋泽身上停了一会儿,宋泽只感到一种锋利又深沉的力量将自己包裹住了。他知道这并不是什么武功,而是来自至高权力的俯视。 萨图克淡淡一笑,开口说道:“身体如何,好些了么?”语气甚是温和。 宋泽起身回话:“承蒙陛下垂询,草民身体已无碍。” 萨图克见他一站起来,衣襟上便渗出几点血渍来,轻轻挥了挥手:“坐下吧,和本王说话,不必如此拘束。” 宋泽回座,这才意识到萨图克一直在用汉话和自己说话。他汉话说得十分自然,比南栋和玉山巴依更加流利,想来是深受阿娜希塔母亲的影响,足见这位后妃果然深得王宠。 萨图克缓缓说道:“本王刚刚接见了中原皇帝的使臣,这是自乌孙国灭之后,中原派来的第四个使臣了。” 宋泽一路上听江怀珠和撒力哈讲过这段过往,后来也听阿娜希塔提到过,中原王朝原本是扶持乌孙国的,想利用乌孙国来牵制喀喇汗王朝的崛起,但无奈乌孙国最后却被喀喇汗所灭,让中原的计较落空。 阿娜希塔的母亲正是当年中原王朝送来与乌孙国和亲的宗室女,国破之后被送来了高昌。 看来乌孙国灭之后,中原已经调整了策略,转而和喀喇汗密切接触。宋泽不由得想到了吐尔逊、南栋这些人,他们都是经年和中原汉地打交道的回鹘贵族,吐尔逊还是中原皇帝亲封的郡王。还有玉山巴依...他的生意四通八达,想来也少不了中原官府的许可和支持。 他们都是喀喇汗王室中和汉地关系最为密切的人。 果然,萨图克停了一会儿,继续缓缓说道:“你们中原皇帝与我喀喇汗结交之心,已经很迫切,他的诚意我感受到了。只不过...结交的方式有很多种,中原皇帝希望的那一种,我们暂时还做不到。” 中原皇帝希望的那一种?宋泽在心里思索了一下,试探地问道:“陛下所指的是...称臣,纳贡?” 萨图克缓缓点头:“虽然眼下还未有如此直接,但中原皇帝最终的意思,也无非是想将喀喇汗当作中原王朝的藩属国,以后喀喇汗的君主要接受中原皇帝的册封,才是名正言顺的西域之主。关于这一点,王室的意见并不统一。 有人认为不妨利用中原的结交之意,加强联系,从中赚取好处,至于最终的结果,大可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但也有人坚决反对,为求稳妥,主张立即切断和中原王朝的一切联系,甚至将西域的汉人驱逐出去,永绝后患。” 宋泽听到萨图克如此耐心的解释,心中惶恐又疑惑,他不知道这位君王究竟想表达什么,只能保持缄默。 萨图克将宋泽的反应看在眼里,淡淡笑了笑,说道:“本王有五个儿子,老四和老五年幼,只知道跟着哥哥们舞刀弄枪,不关心其他的事。磨延啜是本王属意的继承人,也得到王室和贵族的认可,他从十几岁就带兵出征,和西夏、乌孙打了数不清的仗,也迎战过中原派驻陇西的汉家军队。所以,他向来反对和汉人交往,更不要说结亲。王室之中不乏有支持他的人,一些老贵族也支持他,这些人代表喀喇汗最纯正的血统,几乎是王室存在的倚仗。 本王的二子和三子你也见过了,他们两个这些年一直和玉山家族交往密切,还娶了玉山巴依的两个女儿,所得的金银财帛自然不在话下,其他各种便利,也可以想见。玉山家族的生意做得很大,玉山巴依本人曾数次前往中原,虽然是打着陪同公主的名义,但实则都是在跟中原的官府结交。 后来,他还一度攀上了永璋侯府,彻底打开了中原北方的局面。所以药罗和阿勿提这两个人,自然是支持喀喇汗与汉地多多来往,若能结为姻亲,自然更好。” 宋泽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了。怪不得玉山巴依的话没有兑现,而王室对自己的态度反复不定,这根本就是一场权力与利益的无声博弈,而自己和阿娜希塔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第六十五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十三) 宋泽略一思索,发现萨图克漏掉了一些人,而这些人自己有必要问清楚:“陛下,不知吐尔逊郡王和四大部族首领对此事是何态度?” 萨图克直视着宋泽的眼睛,淡淡问道:“你可知吐尔逊为何会被中原皇帝册封?” 宋泽一怔,本想摇头,但迎着萨图克深邃的目光,忽然心有所悟,脱口而出:“乌孙...我朝皇帝陛下想像扶持乌孙国那样,通过扶持吐尔逊郡王来牵制喀喇汗王室,或者说...牵制陛下您?” 萨图克身子靠向椅背,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吐尔逊在我喀喇汗王室中原本只是一个庶出的王子,没有势力,也不得重用。但他很有才能,也有野心,竟然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既然王室不看重他,他就索性放弃王室,转而结交部落首领,在部落中培养势力,同时积极向中原皇室靠拢,通过永璋侯的引荐,最终获得了中原皇帝的支持。 他啊,早就预见到乌孙必败,而乌孙灭国之后,喀喇汗一家独大,中原皇帝必然要有所行动,一方面会积极与喀喇汗修复关系,另一方面嘛,也会再伺机埋下一颗钉子。吐尔逊心甘情愿做汉人皇帝的钉子。本王知道他追捕你们,伤害了你们的朋友,你很想教训他,但这是在喀喇汗,你还动不了我回鹘的郡王。” 萨图克说完,目光又缓缓盯住宋泽,带着一丝讳莫如深的淡笑:“所以,你现在知道如今的局面了?” 宋泽点点头,谨慎地答道:“是,三分之势,鼎足而居。” 大王子磨延啜代表最纯正的王室血统,由王室长老和旧贵族支持,可以调动王军。 二王子药罗和三王子阿勿提的背后是新贵族和大商贾,掌握着王朝的财富和贸易。 而在王室之外,还有遍布西域实力雄厚的回鹘部落,四大部族已经和吐尔逊结成同盟,背后是中原王朝的扶持。 宋泽看向萨图克,他虽贵为君王,高坐王座,但实则处境很是微妙。他必须小心平衡这些势力,令他们之间既保持争斗,又不致水火不容,只有这样才能确保王权的稳固。 而现在,由于公主的任性,这种微妙的平衡极有可能被打破。 萨图克对宋泽的回答很是满意,微笑道:“汉人的文化源远流长,本王一直很向往。中原地大物博,各方势力纠葛只会比西域更加复杂,中原皇帝的帝王纵横之术,想来只会比本王运用得更加精纯。听闻你也曾志在为官,不知有何见解?” 宋泽站起身来,恭敬答道:“草民陋见,帝王之谓御下,乃御天下也。各方利益表面相异,实则必有相通之处。所谓治世,有致治之道,有保治之道。致治之道存乎法,保治之道存乎勤,非法无以维天下之势,非勤无以守天下之法。只要陛下胸怀天下,福泽万民,不以一城一邦、一族一域之表象为思量,而触其根源,统其根本,再以适当的法度定约立规,则可稳中求胜,维持长久的太平。” 萨图克微笑看着宋泽,半晌,轻叹一声:“你若不是汉人,就好了。”顿了顿,又道:“罢了,谈谈正事吧。” 宋泽明白,萨图克之所以肯花时间跟自己说这么多,归根到底还是想谈阿娜希塔的事情。此事虽关乎朝局,却也是儿女之事,萨图克既是君王,更是父亲,便更加恭敬说道:“承蒙陛下将朝中之事坦诚相告,草民不胜惶恐。关于公主殿下的事...草民出身寒微,无官无职,也无倚仗,实在无足轻重,于公主和王室并无半点益处,实在不敢承受公主殿下的盛情。草民有自知之明,还请陛下不必为此费心。” 萨图克微笑道:“你觉得,本王是想劝你放弃?” 宋泽垂首:“陛下自有深意,草民不敢揣测。” 萨图克的语气更加和缓:“你说得没错。你是一个平民,没有显赫的出身,但这一点也并非全无好处。药罗和玉山家族想扶持一个汉人进入喀喇汗王室,但若这个汉人有中原权贵的背景,那就极有可能和吐尔逊发生更密切的关系,最终为他人做了嫁衣。所以,他们既想要一个汉人,又不想这个汉人羽翼太丰,翅膀太硬。” 宋泽道:“如果是这样,那么比在下更具才干,更适合公主殿下的汉人有很多......” “可是,阿娜中意你啊。”萨图克温和地笑了笑,此刻他已经完全不像君王,而只是一个宠爱女儿的父亲,“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不是懂得仙法,能显神迹么,呵呵,现在王军里到处都流传着未来驸马是大先知使者的传闻。能在磨延啜的阵前兵不血刃,全身而退,论才干你也不遑多让。” 宋泽脸上一红,嚅嗫道:“那...那个...请陛下恕罪!” 萨图克摆摆手,又说道:“除了这些,你也并非全无倚仗。据本王所知,怀珠老人只有你一个徒弟,几乎将你当做了亲生儿子一般疼爱栽培。你的师娘是先永璋侯嫡出,而先永璋侯没有儿子,如今承袭爵位的人乃是旁支。若以你们汉人的宗族规矩论,令师娘在崔氏宗族中的地位十分尊贵,就连现在的永璋侯也不敢轻易违拗她的意思,恐会招致族人非议,影响他在朝堂上的处境。正是因为有这层顾虑,吐尔逊和南栋他们才不敢对你们下杀手,怕因此失了和永璋侯府的转圜余地。” 宋泽疑惑:“可是...既然吐尔逊郡王当初是经由永璋侯的引荐和斡旋,才得到我朝皇帝册封,不是应该投桃报李,对崔氏礼敬有加才对么?怎么会如此逼迫我师父师娘?” 萨图克笑了笑,饶有兴致地看着宋泽:“年轻人,方才论政之时那般沉稳通透,如今涉及人性,却单纯至此...呵呵,颇有趣味。好了,言归正传,本王不是想阻挠你和阿娜的婚事,只是其中牵连甚广。一应利弊关系,你现在也都清楚了,如果你愿意为了阿娜来趟这趟浑水,本王可以成全你们。” 宋泽诧异道:“如此一来,陛下要承受的压力和将来的麻烦,只怕很多...” 萨图克微微垂眸,叹道:“我对阿娜的母亲亏欠甚多,所以这些年一直弥补在阿娜身上。外间都道阿娜的母亲独得王宠,何其幸运,其实很多事不足为外人道...她遇上我,实在算不得运气好。所以,我们都希望阿娜这一生,能活得畅快顺遂。” 宋泽心中感动,跪下来,郑重地说道:“陛下,公主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愿粉身碎骨报答公主,公主和陛下倘有吩咐,凡我能行之事,不损回汉和睦,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但我不能承受公主殿下的厚爱,并不为别的,只因我与公主之间实在有天渊之别。在下心目中的恩爱夫妻,应当琴瑟和鸣,心有灵犀,相知相伴。如今我不知公主,公主亦不知我,若勉强结合,恐怕终会变成一对怨偶。” 萨图克若有所思,问道:“听阿娜说,你另有心仪的女子?” 宋泽面不改色,说道:“是,在下确有一个思慕之人,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请陛下相信,我确实认真考虑过和公主殿下共度余生,这将是我莫大的荣幸,可是...我始终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与公主殿下在一起的生活,并不是我所希冀的,请陛下恕罪!” 宋泽将头磕在地上。 萨图克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好了,本王明白了,你起来吧。” 宋泽再叩首:“谢陛下!”他并非在拜一位异族的君王,而是在向一位父亲谢罪。 萨图克看着宋泽衣襟上的血已经连成了片,轻轻挥了下手:“退下吧,好好养伤。日后若有机缘,本王再与你畅谈。” 宋泽行礼告退,又由侍从搀扶着走出殿外。 大殿一侧的门后,阿娜希塔将头埋进母亲的怀里,呜呜哭泣。 王妃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你都听到了,他已经说得很清楚。” 阿娜希塔抬起头,泪眼婆娑:“他哪里说得很清楚了?...他说愿意为我粉身碎骨,还说不是因为什么心上人,那他到底为什么不肯娶我?...母妃,为什么我听不懂?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王妃柔声叹道:“是啊,阿娜,你既听不懂他说的话,如何能与他相伴终生呢?” 阿娜希塔语塞,又埋入母亲怀中嚎啕大哭。 王妃抚摸着她的头发,喃喃叹道:“若得知己永相伴,共渡青丝暮成雪。此生相知不相许,不如参商永决离。” 阿娜希塔哭了一会儿,察觉母亲一动不动,又怔怔抬起头来,看着母亲出神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一刻母亲是如此陌生。 第六十六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十四) 宋泽在高昌修养了多日,得益于回鹘宫廷里的珍稀药材,身上的伤口总算慢慢愈合,失掉的半身血也补回来了。只是雪盲症还是对双眼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如今一见到耀眼的阳光便疼痛流泪,晕眩不止。 这些日子萨图克没有再召见他,二王子和三王子也没再来过,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连阿娜希塔也没有再出现。好像一夕之间,整个回鹘王室都将他遗忘了。 只有玉山巴依时常来看望,一开始还会劝说宋泽回心转意,后来见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劝了。却仍然会时不时来闲坐聊天,而聊天的内容总是有意无意地涉及永璋侯府和中原各门派势力。 其实宋泽这一年多来,也时常听如烟夫人谈起母家。当年她抱着襁褓中的辰兮逃出侯府,随即被洛霖一掌打伤,又被江怀珠带到灵山救治。而先永璋侯痛失两女,没过几年就郁郁而终,如烟夫人因此错过了见父亲最后一面,没能为父亲送终,成为她毕生之憾。 如今的永璋侯是如烟夫人的堂弟,名叫崔桓,当年也是花了一番心思才得以袭爵。后又凭着爵位青云直上,很快在朝堂站稳脚跟。 据说这位侯爷极其聪明,然过慧易折,他的身子孱弱,常年不离汤药,阳春时节身上还披着夹棉的缂丝鹤氅,怀抱手炉。 崔桓同今上年纪相仿,在二十年前初入朝堂执事时,便很得皇帝青眼。传闻皇帝经常在散朝后单独召见崔桓,相谈甚欢,乃至夜宿宫中。不久之后,崔桓即凭借出众的才华就任太子少傅一职,专司教导年幼的太子。 经过十多年的经营,崔氏的势力已经遍布朝堂,与东宫的关系尤其亲密。所有人都认为,即便有一天皇帝不在了,崔氏依然能屹立不倒。 但就在几年前,皇帝和永璋侯的关系忽然微妙起来。他表面上仍然重用崔桓,但暗中已经悄无声息地卸去了他几条臂膀。 崔氏在朝廷六部中的势力被逐渐弱化,但太子已经成年,在东宫的支持之下,护卫京畿重地的要职“三辅都尉”仍然掌握在崔桓手中。 “这些年他劳心劳力,想来身子也越发差了...”如烟夫人每每谈及此处,总是一声叹息,“崔氏人丁单薄,他也没有子嗣,待他百年之后,大约崔氏一族就要彻底没落了。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能远离那吃人的权力,保一族平安,于世家大族而言已是万幸。” “只是恐怕你那堂弟不这么想哟。”江怀珠每每听了如烟夫人的感叹,也总是呵呵一笑,“他为了不让永璋侯府在皇帝那里失去份量,只怕还要多加动作呢。” 这样的对话宋泽听过多次,对永璋侯府的状况大致有些了解,又因为那人算是辰兮的舅舅,所以格外上了点心。 从前他对这些豪门望族的事情毫不关心,但如今辰兮的安危堪忧,他不得不对一切与她相关的人和事都格外留意。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若辰兮的身份暴露,永璋侯府会不会给她庇护?若得侯府之力庇护,是否可以对抗整个江湖的追杀? 所以,如今面对玉山巴依目的性极强的聊天,宋泽也并不反感。他在萨图克君王的话中已经频繁听见“永璋侯”三个字,知道玉山巴依和吐尔逊都是通过他才打开了中原的局面,看来这位侯爷的手早已伸向西域,又对江湖势力介入甚深。 江怀珠说得没错,他为了保住崔氏的地位,一定会有更多动作。 宋泽知道玉山巴依是想通过自己了解更多永璋侯府的内幕,还想试探如烟夫人和崔桓的关系,看她是否还有回到侯府的可能。他对玉山巴依坦言道:“这些年侯府的情况,相信玉山大人比我更清楚。我师娘和崔侯爷早已经断了联系,她只想和师父在灵山上过平平安安的日子,不想再回中原去啦。” 玉山巴依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叹道:“如此甚好,前尘往事,就让它过去吧。夫人弃荣华富贵如敝履,此等淡然处世,令在下钦佩。宋兄弟,你也是如此呀!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宋泽脸上微红,神情愉快,笑道:“正是这个意思。” 玉山巴依思忖着道:“崔侯爷膝下无子,身体又病弱,他死以后爵位就要再继旁支。只是崔氏宗族里的几个子侄都资质平庸,不具才干,无论他将爵位传给谁,恐怕都阻挡不了崔氏没落之势。 除非...他能找到一个得力之人从旁辅佐,暗中执掌大权,调动崔氏的资源,或许可以扭转颓势。只是这个人恐怕不容易找,既要有不输崔桓的聪慧和谋略,又要对崔氏忠心耿耿,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自己人’...若真有这么一个人,崔侯爷上天入地也必然要找到他呀。” 宋泽目光微动,他马上想到了一个人,她的聪慧和谋略无人能出其右,身上又身上留着崔氏的血,当然是“自己人”...只是她从小没在永璋侯府生活过一天,如何能对崔氏忠心耿耿呢? 想了一会儿也想不出所以然,便暂时将这念头按下。又看了看玉山巴依,心里起了另一番思绪,略微郑重地说道:“玉山大人,你两次救我性命,我感激不尽,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与大人。大人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若只为求财,与中原官府结交、行些便利,自然无可厚非,但若还有其他想法,则望大人三思。 中原的风土教化与西域差别甚大,人们的想法也大相径庭,有时候不是钱财和利益能够弥合,这其中的微妙之处,相信大人也深有体会。大人与吐尔逊不同,也...大可不必相同。他眼下于西域和中原皆有利用价值,当然奇货可居,可两头通吃,但此情势绝不可能长久。一朝倾覆,只怕他的下场会很惨淡。” 一番话说下来,直叫玉山巴依再次陷入沉思。 他当然明白宋泽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吐尔逊再不济,也是喀喇汗王室子孙,最后关头一定有王室长老出面保住他的性命。而自己只是一介商贾,眼下和二王子、三王子交好已经很惹眼,将来若有不慎,谁能保住玉山一族的性命? 一念及此,玉山巴依猛然站起身来,对着宋泽一揖:“多谢宋公子金玉良言!” 宋泽急忙起身还礼,口中谦辞,二人相识而笑,又相继落座。 玉山巴依笑道:“宋兄弟讷言敏行,藏秀于心,难怪小公主非君莫属,听说国王陛下对宋兄弟也是颇为喜爱,唉,可惜咱们终成不了一家人呀!” 宋泽道:“阿娜...公主殿下,一直没回来么?” 玉山巴依道:“是啊,公主一直在外狩猎散心,没有回来。宋兄弟想见公主?” “不...”宋泽低下头,“只是我要走了,来不及跟她道别,今后山高路远,恐不容易再见。还请玉山大人代为转达,我...我永志不忘公主殿下的恩德,如有差遣,无不从命,今后我无论身在何处,都遥祝公主殿下平安、幸福。” 玉山巴依神情微异,问道:“宋兄弟可是要去寻江大侠夫妇?不如再等几日,等公主回来亲自道别,再说你身上的伤也没痊愈。” 宋泽摇摇头:“多谢大人好意,只是我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得了。” 玉山巴依的脸上再次浮现略带担忧的复杂神色,缓缓说道:“宋兄弟...外间的局势可能比你想象的更加严峻。令师虽然暂时安全,但这些日子汇集到灵山附近的江湖门派越来越多,几个回鹘部落也蠢蠢欲动,似乎有一股势力正在调动他们。陛下曾严令我等不得介入江湖纷争,所以究竟是谁在发号施令,我也不甚清楚...” 宋泽悚然一惊,心念电转,谁在发号施令?除了韩岐,他也想不到其他人了。 只是纵然韩岐能代表巫山派调动江湖势力,那些回鹘部落又如何能听从他的号令? ———————— 最近几天工作繁忙,实在没有时间码字了...所幸忙碌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大约7天左右,随后恢复更新~~ 大战正在蓄力,大家等等我哟~ 第六十七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十五) “回鹘部落...”宋泽沉吟着问道,“玉山大人,国王陛下不是严令喀喇汗不可介入江湖纷争么?”话及此处,忽然心念一动,自己便想通了。 如今喀喇汗王朝三足鼎立,萨图克能勉强控制王室,但对散落在外的众多部落,王命的约束力就弱了很多。而在这三方势力中,回鹘部落更加听命于谁,答案已经很明显。 “是吐尔逊!是他在调动部落人马...他想干什么?”宋泽眉头紧锁,脱口问了出来。 玉山巴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移开了目光,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宋兄弟,这世上的人心,都是很复杂的。” 宋泽皱眉看着他,几天前他也曾疑惑地问过萨图克君王同样的问题——既然这吐尔逊是拜永璋侯所赐,才得以有今时今日的地位,那么他应该好生敬重如烟夫人才对,怎么会大行逼迫伤害之事呢? 即便他是觊觎什么《摩徯秘典》,或者想要冰魄游龙,也完全不值得为一部武功秘笈就和永璋侯府撕破脸。他若是在争斗中伤了或杀了如烟夫人,从此就和崔氏再无转圜余地。但看他如今的架势,竟打算要将此事越闹越大了,难道他真的不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而当自己问出这个疑问的时候,萨图克也像玉山巴依一样,露出一脸讳莫如深的淡笑,说人性复杂,自己始终太过单纯。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宋泽生性没有执念,想不通的事,就索性不再去想,只专注眼下当行之事,于是便向玉山巴依辞别。 玉山巴依沉吟片刻,说道:“既然宋兄弟执意离开,在下也就不再挽留了。但此去危险重重,之前陛下遣去灵山搭救宋兄弟的兵勇,现下还住在在下的府邸,陛下特意吩咐,若宋兄弟还想孤身犯险去走灵山那条路,就把这些人赠与你,也可提供一些助力。” 宋泽诧道:“什么?之前派人救我的人,是萨图克陛下?” 玉山巴依点头:“是啊,那些回鹘勇士可不是一般的士兵,他们是陛下特意从王军之中挑选的,个个身经百战,是得力的帮手。可惜山里那一战足足战死了一多半,眼下还余二十七人,宋兄弟都带了去吧!” 宋泽连连摇手:“这怎么行?我怎么能再让他们跟着我去送死?不行...不行...” 玉山巴依笑道:“宋兄弟,你猜陛下是如何挑选这些勇士的?除了要有一等一的身手,还需要——有一颗势必要救下你的心。呵呵,他们都是那日亲眼目睹宋兄弟展露神迹的人,对你是先知使者这件事深信不疑,葛勒就是其中之一。他受了点伤,一直住在我那里,等着要见你呢。” 玉山巴依笑呵呵地拍着宋泽的肩膀:“放心吧,宋兄弟,这些人既有王命在身,又是心甘情愿,必定对你忠心耿耿,你就别客气了,带着他们一起去救你师父吧!” 宋泽念及江怀珠和如烟夫人的现状,也就不再客气,再三谢过玉山巴依,便准备离开王宫。 辞行的消息报上去后,萨图克君王免了他的拜见,只着侍从传话嘱咐了几句。二王子药罗和三王子阿勿提前来送行,他们虽然对宋泽的选择感到失望,但看在玉山巴依的面子上,又不讨厌宋泽的为人,所以还是展示了王室子弟的风度。 令宋泽大感意外的是,大王子磨延啜也在最后关头策马而至。他在城门口勒住那匹绯色汗血宝马的马头,仍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淡说道:“喂,你不娶阿娜了?” 宋泽摇摇头,没再废话。 磨延啜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拿一双鹰眼盯着宋泽。半晌,淡淡道:“你们汉人最是狡诈,日后回到中原,当心别被自己人害了!” 说完这一句,一提缰绳,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日后回到中原...别被自己人害了?”宋泽咂摸着这句话,隐约觉得颇有深意。但也无暇细想,同众人告别后,便和葛勒并二十六名回鹘勇士一道,策马出了高昌城。 众人一路向西北方向疾驰。葛勒对宋泽既恭敬又亲热,饶是寒风灌腹,也总忍不住在马上同他说几句话。宋泽心里纠结,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实情。 奔出半日,忽见前方也疾驰而来十几骑人马,身穿青灰色布衣。带头一人看见宋泽,当先呼喊:“宋公子!” 宋泽勒马停住:“你们是...”他身后的回鹘勇士纷纷凝神戒备。 他猛然想起来,问道:“诸位可是竹影?”这些人他都没有见过,只是从衣着上猜测。 带头那人在马上抱拳道:“我等正是!在下竹涛,之前奉令主之命前往中原探查辰兮少主的消息,几日前刚刚回到西域。现下令主又命我等前来接应宋公子,一同前往灵山!” 宋泽精神大振,忙问辰兮的近况,这消息他等得太久了,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竹涛微微一笑:“宋公子,边走边说!” 宋泽点点头,方才太过激动,竟一时忘了正事。两方人马汇合后,继续策马疾行,入夜后便歇在附近奄蔡族牧民的毡房里。 回鹘勇士拿出随身行囊里的砖茶、风干肉和奶疙瘩,生火煮茶,分与众人。宋泽胡乱吃了几口,迫不及待地询问竹涛一应情况。 竹涛先说了辰兮的行踪,原来她早已离开江南,和几个巫山弟子一道去往蜀中,但不知为何中途又折向湘西。 他们这一路上所遇之事甚多,听闻她身为魔君之女,数次魔性大发,屠杀了青城派和飞鹏帮几十号人。 又听闻赤焰魔君当年曾暗中培养了一批邪魔外道,这些人四处残害百姓,现在多已是云宫“飞花令”榜上之人。而这些人现在皆奉辰兮为少主,听她号令。 所以,这位魔君之女如今在江湖上的名声,只怕比她的父亲还要坏上几分。 现下他们一行人行踪隐蔽,只知一路往西南方向而去,不知又会遇上多少阻力,闹出多么大的动静。 “巫山派?...”宋泽眉头深锁,拳头攥了又攥,辰兮怎么也跟巫山弟子搅在一起了,她知不知道神女在干什么? 她会不会正在被神女利用? 想弄清楚的事情太多了,但竹涛也不可能事事清楚。二人和同去中原的几名竹影一起分析了许久,总算大致弄明白了辰兮当前面临的复杂局面。 这里头既有荆楚地界的江湖门派,又有所谓赤焰魔君的旧部,还有巫山派和那闻所未闻的云上天宫... 除此之外,宋泽的心里还暗暗咀嚼着一个地方:“永璋侯府...不知崔氏在这些事情里有没有发挥作用?那位崔侯爷的手都已经伸到关外来了,难道荆楚和湘西,没有他的势力?” 竹涛看出宋泽面上克制,实则已是心急如焚,目光动了动,说道:“宋公子,虽然在下对辰兮少主和老主人的过往知之甚少,但若他们真在暗中驯养了什么疯癫邪恶之人...” “不会!”宋泽断然说道,“我不知道那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晓得他们为何会奉辰兮为主,但我可以肯定,这些人一定不是出自她手,甚至也和她父亲无关。” “为什么?”竹影一听这话,纷纷提起精神,洗耳恭听。 宋泽道:“因为洛前辈和辰兮的名字从未出现在‘飞花令’上!如果那云上天宫真像你们说的那般厉害,它如何会不知道‘幕后真凶’是谁,做什么只在‘飞花令’上写些不痛不痒的人,却偏偏不提始作俑者?” 一语道破关键,众人面面相觑,进而恍然大悟。 竹涛有些激动:“那...这便好了!咱们只需让那些江湖门派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话及此处便是一顿,宋泽片刻间就能想通的道理,难道那些名门大派里就没有一个人能想到? “他们...他们明白的,只是...”宋泽低下头,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从上方压了下来,重重盖在了他的身上,又将他紧紧裹住。 一切都只是名目,只是一个名目而已。 他忽然间明白了,江怀珠每每谈起江南之时,脸上总是出现的那种既嘲讽又无奈的表情。还有韩岐在灵山脚下冷笑着问江怀珠的话:“...除魔、夺宝,这些事情么,多半都是幌子,这两年在江南武林发生的事情,你老人家还没看明白么?” 一道闪电劈下来,瞬间将他心底照得雪亮,萨图克和玉山巴依的话反复响在耳边——人心复杂,而你总是太单纯! 是了,吐尔逊为什么要联合西北地界的江湖势力,还调动回鹘部落来对付江怀珠和如烟夫人...他真正想做的事,一定和这两个人的身份密切相关,他是在打着一个幌子,一个表面上会得罪永璋侯府的幌子,来达到反其道而行之的目的。 宋泽捏着拳头,久久不语。回鹘人和竹影都看着他,等待他下一步的吩咐。 便在此时,毡房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人数虽然不多,但能听出身手不弱,众人纷纷站起身来。 那些脚步停在毡房外头,一个声音响起:“漕帮寇总舵主有要事请宋少侠一叙,漏夜前来,实因事情紧急,还望宋少侠能出来相见!” ~~~~~~~~~~~~~~~ 终于忙完了,感谢等待~ 第六十八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十六) 宋泽一怔,顿时想起死在自己手里的“通河大老艄”冯柏昌,他是漕帮金城分舵舵主,当时在地下城里,他便说自己是代表总舵主寇宗元而来的。 宋泽沉了沉气,摆手示意众人先不要轻举妄动,自己掀开毡帘走了出去。 迎面站了六七个人,各色打扮,好像不全是漕帮的人。说话之人身形修长,面容清雅,着一身朴素的棉衣,十分客气地说道:“在下景彧,是漕帮中人,奉敝帮寇总舵主之命,前来邀请宋少侠往前头白哈巴村一见,总舵主有些肺腑之言想说与宋少侠。” 宋泽道:“我与贵帮总舵主素不相识,不知有何肺腑之言?白哈巴村我就不去了,若是寇总舵主有事情吩咐,请直说无妨。” 景彧向自己身旁站着的几个人略看了看,又面向宋泽:“宋少侠着急赶路,想必是为了去灵山相救令师。实不相瞒,此次要与宋少侠商议之事,正和令师相关。此刻西海、甘州、朔方和陇西地界的诸门派俱已派员到场,都在白哈巴村恭候宋少侠,一同商议怀珠老人之事。灵山独踞西陲二十余载,在江湖上的地位有目共睹,大家都希望此事能有一个圆满的收场,不至让异族人占了咱们的便宜。” 宋泽心头一凛,他原本担心漕帮来者不善,恐怕要给冯柏昌报仇,但这番话确实说到了他心坎上。这些江湖帮派再如何觊觎怀珠老人的绝学,说到底都是汉人之间的事,是江湖事,若有回鹘王族的势力一直牵涉其中,恐怕到头来大家都是被人当枪使。 江湖事,就得按江湖规矩来。 虽然他眼下还不知道漕帮和这些西域地界的江湖门派要跟自己商量什么,但事关江怀珠,若能不动武、不见血,大家将事情说清楚,一致对外,便可解了江怀珠和如烟夫人如今的危局。 想到这里,宋泽点头同意。竹涛生怕这是场鸿门宴,一力劝阻,景彧笑了笑:“诸位可一同前往,保护宋少侠安全。”葛勒蛮不在乎地“哼”了一声,众回鹘勇士皆神情倨傲,丝毫不将这些西域门派放在眼里。 众人当下一齐前往白哈巴村,这是通往灵山必经之路上的一个村子,倒也没有绕路。村子很小,依山而建,原先只是当地富户远离高昌的私宅别苑,后来逐渐聚集了一些人,成了一个小村庄。 漕帮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将这村子整个征用了来。宋泽一行人进村之后所见皆是江湖帮派中人,成三聚五散落在村子各处,进出道路上更是站满了人。 景彧将众人引至富户的院落,再次对宋泽客客气气地说道:“宋少侠,屋里坐着的都是西北各大门派掌门或者头面人物,少侠的这些朋友们还请在院中稍候。漕帮也备下了些酒水,可请诸位朋友先去喝一杯,解解乏。” 宋泽点头,向竹涛和葛勒简单交待了几句,便跟着景彧进了屋。 屋里陈设摆放并不像汉人那般重视礼仪,是以所有人都围坐在一起。宋泽打眼一看,共有七位正主,他们身后各站着一两个亲随。众人看见宋泽进来,一齐站起身来。 正中一人五十多岁,相貌英伟,景彧快步走到他身侧:“宋公子,这位便是——” 那人挥手打断他,自己说道:“我是寇宗元。”五个字浑厚有力,掷地有声。说完这五个字,再没有多余的话,只因江湖上没有第二个寇宗元,也就不必再做多余的介绍。 宋泽点点头:“寇总舵主好。” 寇宗元略微一怔,这个年轻的江湖晚辈既没向自己行礼,也没有一言半语的客套话,甚至连表情都是淡淡的。虽然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傲慢之意,但也绝对没有恭顺。 他自持身份,不便再开口说话,景彧立刻接过话来,继续向宋泽一一介绍。在场的其余六人中的三人分别来自西海青唐城、甘州凌刀门和朔方霹雳堂,正是自司徒荀、凌江潮和郭旸死后,继任西北三大门派的新任掌门人。 余下的三人分别代表“南拳北腿、东枪西棍”中“西棍”之称的天水秦安高家、西北道家鼻祖黄老观和世代医武传家的通背门马家堡。 景彧将这些响亮的名头一一说出来,宋泽只是点头致意。若是换了寻常初入江湖的年轻人,面对这一屋子重量级人物,就算没有奉承讨好,也必定会拘束紧张。 但宋泽只是放松地站在当中,神态不卑不亢,中正平和。他缓缓看过这些人,目光有如一汪清泉,一道月辉,凡与他对视之人,皆心底一荡,莫名觉得自己满身俗气,竟有一丝自惭形秽之感。 寇宗元眼睛微眯,这种奇异之感不仅来自这年轻人周身散发出来的浑厚精纯的力道,更来自于他自身与生俱来、深入骨髓的纯净天然之气。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若在常人可能根本不会察觉。但在场诸人皆是人中翘楚,阅人无数,只一个照面,便已感到了这种微妙却强大的气场。 寇宗元微微一笑:“灵山弟子,果然名不虚传。宋少侠,请坐下说话。” 众人落座后,宋泽当即开口:“诸位,请开门见山吧。你们说有事关家师的要事须同在下商议,是何要事,还请直言。” 青唐城新任城主司徒奕说道:“好,那咱们就有话直说了!宋兄弟,你在敦煌那处地下城里错手杀害我兄长司徒荀,还有冯舵主、凌掌门和郭堂主的事,经寇总舵主查明,你是受了江怀珠的魔功侵染,是受他诱使,你身不由己才那么做,所以这笔血债不能算在你头上!” 凌刀门的继任掌门凌溯接口道:“没错,应该算在江怀珠头上。唉,不过他也是因为练了那‘摩徯神教’的邪功才导致性情大变,所以么,这事儿说到底也不能怪他,都是魔教遗祸!这西域灵山素来有武林仙山之称,怀珠老人享誉武林多年,实在不该被那些二十多年前的旧人旧事所累,毁了如今的江湖地位!” 霹雳堂现任堂主郭蔼也开口:“我们知道宋兄弟和江大侠师徒情深,虽然才拜入门下一二年,但得了怀珠老人真传,想必对师门十分感激。如此,宋兄弟更要以大局为重,化解师门危机,使灵山派不至堕了武林仙山的威名才是啊!” 宋泽清亮的目光落在郭蔼脸上:“郭堂主,依你所说,我该如何化解师门危机?” 郭蔼咳嗽了一声,下意识地去看寇宗元。 寇宗元没有开口,一直恭敬站在他身旁的景彧温和地说道:“宋少侠,既然怀珠老人是因《摩徯秘典》而坏了心智,那只要将这路魔功从他体内清除出去就可以了。还请宋少侠协助我等,一同让令师恢复神智。” 宋泽目光又转向他:“我需要怎么做?” 景彧微微欠身,语气郑重:“宋少侠可知当年‘摩徯神教’是如何陨灭的?当年中原各路豪杰远赴西域,厮杀数月,仍不能诛尽邪魔。最后,是北少林达摩院和龙虎山正一道派联手,取佛家道家的无上净化之力,设阵困住了那教主,将一身魔血魔功都抽离他的身体,再以咒术涤荡他周身经脉,经过七七四十九天,才将他变回了一个正常人。” 司徒奕说道:“我们已着人在灵山脚下结起法阵,等怀珠老人步入阵中,即可启动法阵。虽然咱们的力量不若当年北少林和正一道的前辈高人们厉害,不过幸而令师所受魔功荼毒,也不似魔教教主那般厉害。此阵一开,我等有信心定能将怀珠老人体内的魔功祛除,只要宋兄弟能帮助我们将令师引入法阵即可。” 景彧适时补充道:“此法阵绝不会伤害令师的身体,更不会害他性命,只是吸除魔功在他体内的残留而已,对令师的修为有百利而无一害。倘或宋少侠能劝得令师自行步入法阵,那是最好。” 宋泽默默看着这些人,心头如明镜。什么法阵,说得神乎其神,说穿了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江怀珠一旦进入其中,必定会被牢牢控制住,到时候就只能任他们为所欲为了。 看来什么同仇敌忾,一致对外,都只是自己的幻想。景彧说出那个理由,只是为了把自己骗到此处而已。 宋泽环顾众人,正色说道:“当日在地下城,漕帮冯舵主会同司徒城主、凌掌门和郭堂主,一起为难我师父和师娘,逼着师父交出所谓《摩徯秘典》,还要自废武功。当日在场的还有回鹘的巴尔喀什郡王吐尔逊及四大部族首领,不知道是西北武林听从回鹘人的指示,还是回鹘人为他们做帮手。总之,他们联合起来逼迫我们,给我们下毒,还将地下城主庞百青一家残虐至死。这些事情,桩桩件件都有人证,我杀了这些人,只为让师父和师娘能有一线生机,和诸位所说的缘由毫无关系。若你们想给这些人报仇,只管冲我来吧。” 景彧微笑道:“人证?宋少侠所说的人证,是何人?” 宋泽道:“当日吐尔逊带来了五千回鹘精兵,他本人和那些部落首领也都是亲眼所见,想要查证清楚,总能找得到人。” 话一出口,众人皆露出一脸暧昧不明的笑容,景彧笑道:“宋公子难道是想找回鹘人为你作证么?咱们都知道宋公子惊才绝艳,差一点就成了喀喇汗王室的驸马爷,深得国王和公主的青睐,这样的‘证人’只怕是要多少就有多少吧。” 其他几人也纷纷似笑非笑地说道:“这说到底是咱们汉人的事,你去寻异族人介入,这居心恐怕是...” 寇宗元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宋少侠只是一时心急,并非有什么居心,你等勿要随意揣测。当日在地下城中确有回鹘人的选亲仪式,有些回鹘贵族到场也不足为奇。但若说喀喇汗王室和四大部族皆牵涉其中,还着意为难灵山派,未免说不通。” 他深沉的目光盯着宋泽的眼睛:“宋少侠,你年轻有为,还有大好的前程。今日若能首肯襄助我等,西北武林从此承你的情,在坐诸位皆是见证。我漕帮这些年于黄河沿岸也多有经营,虽说不至手眼通天,些许小事还不足挂齿。所以...是与我等合作,还是与我等为敌,还望宋少侠慎重考量。” 寇宗元说完,没有人再说话,所有人都在静静等着宋泽的决定。他们几乎可以肯定他的决定,因为利弊委实太过明显。 而且据他们探知,这个年轻人和江怀珠相识还不到两年光景,实在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他出身微寒、毫无根基,拜入灵山派也必然是想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在江湖上有一番作为。 如今江怀珠处境险恶,他只要稍稍出力,就能得到众多名门大派的认可,还不必因此背负背叛师门的骂名。这样的机会绝无仅有,此等诱惑足以让大部分人犹豫。 而只要有一丝犹豫,他们就有把握让他最终点头。 众人还在看着宋泽,他始终未发一言,只是低头站着。他们知道做出那个令他们满意的决定只是时间问题,于是也都不催促他。 但片刻之后,寇宗元的脸色渐渐变了,接着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因为他们分明感到了一股寒意,好像这间屋子的墙壁忽然变得像纸一样薄,外面凌冽的寒风全都灌了进来,还夹着飞雪和冰凌。 宋泽缓缓抬起头,目中寒芒流转,他还是一言未发,只是突然伸出手,掐住了寇宗元的脖子。 第六十九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十七) 寇宗元悚然一惊,虽然宋泽距离很近,但自己是何等修为,又身经百战,这一抓竟完全没有躲开。这小子是如何起手,如何隔空到了自己跟前,自己竟是一点没发觉,只觉呼吸一滞,性命就握在了对方手中,这是何等匪夷所思! 他本能地抬手去扭宋泽的手臂,同时身体向另一侧倾斜,这样便可在一瞬间借力挣脱出来。但宋泽却松开了扼住他脖子的手,向下一切,掌刃刚好砍在寇宗元抬到一半的手腕上,又同时探出二指,点了他肩窝处的中府穴。 寇宗元只感到一道极寒的凌冽之气穿身而过,上半身的气血瞬间凝滞,手臂垂下,再抬不起来,张口欲呼,竟也发不出声音。 这一招简单轻巧至极,片刻之内,方寸之间,已将寇宗元定在原地。落在众人眼中,便是宋泽只用了一只手,使了一招,就将寇宗元彻底制服了。这一招甚至叫不出名字,仿佛只是他随机应变、顺势而为,随手做出来的动作罢了。 站在寇宗元身旁的景彧反应过来,立刻探手抓向宋泽。他作为寇宗元身边的谋士,不擅兵刃,却习得一身近身擒拿的手段,专门出其不意、速战速决。他眼疾手快,又心思活络,果断放弃进攻宋泽上半身的要害,而直取他腰腹柔软之处。 与此同时,秦安高家传人抄起手边长棍,一棍打向宋泽后背。“西棍”重在实打,力道甚厚,直击要害,棍身灌注了天水高家霸道的内力,一棍下去直要将人脊柱打断。 棍棒落下,果然传来一声惨叫... 却是景彧的叫声。 原来就在一瞬间,宋泽身形飘忽,向左侧平移了半尺。他本挡在景彧和高家人之间,他们二人谁也没看清对方的动作,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们二人又分明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力道,令那抓向宋泽腰腹的手向上挪了一分,那打向宋泽后背的棍子向右偏了一寸,铁棍正好打在了手腕上。 景彧腕骨折断,连带着整条小臂都有几处骨裂。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已被宋泽点了穴道,一把推出去摔在墙边。 那高家传人一棍打折了景彧,猛然一惊,虽只有极短的晃神,但对宋泽来说已经足够。他头也不回,抓住那根横在身侧的铁棍用力一握,铁棍瞬间断裂成两段。 那高家人既没来得及把棍子抽回去,棍身上灌注的内力也毫无作用,这根精钢玄铁棍在宋泽手里,断乎和一根木棍无异。 宋泽双手齐出,按在那人肩膀上,瞬间卸掉了他双臂,又顺手点了他胸口的神藏穴。 其实宋泽的这一番动作,和当初在地下城里对付司徒荀和凌江潮的一模一样,只是当初更多是巧合,而这一回已是驾轻就熟。 但可惜继任上来的司徒奕和凌溯,完全不晓得自己的前任掌门是怎么死的,仍旧一股脑地冲上来。一个使着青唐城的七星龙泉剑,一个手握凌刀门的雪域麒麟战刀,依旧刀剑相合,左右开弓。 宋泽听声辨位,回转身子,长臂一伸,一手一个将从两侧急攻过来的二人抓在手里,精准地捏住了二人握刀剑的手腕。一切都快得看不清,就好像这二人大喇喇地站在那里,等着宋泽去抓。 还没等二人叫出一声,一道寒气已顺着手厥阴心包经一路而上,经云门直冲上脑。二人胸腔翻腾,头痛欲裂,“哇”地一声吐出血来,相继跌倒在地。 至此,宋泽依旧立在当中,并没有太大的动作。霹雳堂郭蔼已将手藏在袖中,那里悬着几颗精巧的火雷珠,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扯下来扔出去。 但是他犹豫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修为已经恐怖如斯,自己的火雷能否扔到他身上?若只是扔不中倒还好,最怕的是那些火雷反被他用力道抛回来,自己可是万万接不住的... 念及此处,他默默将手松了,转而想去外面喊人。但身形甫一动,嘴还未张,宋泽已如一抹淡淡影子出现在他面前,直盯着他的眼睛。 郭蔼大骇,他此刻方能想象自己的堂兄临死之时是多么惊愕恐惧。他半张着嘴,一声也发不出,任由宋泽随手点了穴道,僵坐在椅子上。 宋泽直起身来,即感到侧面横扫过来一阵劲风,余光一瞥,原来是黄老观道士手中的一柄拂尘。 拂尘瞬间卷住了宋泽的手臂,那道士一击得手,精神大振。正欲拉动拂尘,谁料稍一用力,麈尾即断成一截一截,散落在地。他惊愕地抬起头,正对上宋泽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那目光澄明清澈,摄人心魄。 这道士恍然感到一股熟悉无比的道家虚静纯一之力,逸散四周,仿佛一下子置身于道观之中,正有得道天师温和注视着自己,大方无隅,大象无形,无贵无贱,道法自然。 有符箓三宗充盈全身,岂是一般道家修为能够匹敌? 举手之间,屋内六人加上景彧已经全部被宋泽制服,只用了不到半盏茶功夫。其余的亲随手下多被眼前一幕吓得目瞪口呆,担心自己的主子,不敢轻举妄动,有两个欲冲出门去的,被宋泽随手点倒。 现在只剩下医武传家的通背门马家堡堡主尚未出手,此人看着比寇宗元还年长许多,老成持重,比起帮派掌门,倒更像个老大夫。 他不等宋泽转过头来,已经抢先说道:“宋少侠手下留情!老朽本不赞成此事,也不想蹚这趟浑水,我通背门马家素来只是锄强扶弱、治病救人,不关心什么神功秘笈...唉,都怪老朽年纪大了,耳根子软,被几个小辈一撺掇,竟起了些许贪念,实在是惭愧啊,惭愧!” 他看着宋泽,衰老的眼眸中有一丝浑浊:“老朽如今亲眼所见,已十分清楚了...宋少侠如此修为,如此风度,绝非什么西域魔功能够养成!少侠出手极有分寸,点到即止,通身的力道更是中正纯和的正派武学,且大有佛道之象,哪里有半分魔教的影子?唉...说句实话,这样的武功即便给了老朽,带回马家堡,只怕也是暴殄天物罢了!” 宋泽神色稍缓,向这老者温言道:“马前辈可愿为我灵山派正名?” 老者立刻道:“老朽亲眼所见,义不容辞。我马家堡从今往后永不与灵山为敌,愿听从怀珠老人的差遣,为灵山派马首是瞻。” 宋泽道:“差遣自不敢当,只要前辈别误信流言就好!” 马堡主说完这一句,又走到郭蔼面前,捅了捅他肩膀:“你小子也别犟了,你那堂兄把人家炸成那副样子,实在有违正道行事,宋少侠不拿你泄愤已是十分讲道理,你还不早早收了心思,知恩图报!” 郭蔼讪讪地道:“我早就收了...咳咳,宋少侠不把家兄的账算到我头上,感激不尽...” 宋泽不再管他,对众人朗声说道:“诸位,家师俯仰无愧,实在没有习练魔教武功之事,还望诸位掌门明察!我灵山派虽偏居西域,但一无昔日魔教侵染,二无勾结异族之心,家师为守护中原武林的平静殚精竭虑,个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深望各位掌门能明辨是非,还家师清白,切勿中了有心人栽赃陷害、挑拨离间之计!” 说完,宋泽走到寇宗元身边,一手扶住他肩膀:“寇总舵主,还要劳烦你跟随我们走一趟,等我见到师父,自会放你离开。” 第七十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十八) 寇宗元此刻方知,自己完全打错了主意。 他原本打算用这一屋子名门大派来震一震这个年轻人,只要他今后还想在这西北地界立足,守住灵山派的地位,那就不得不有所顾忌。 即便最后他不肯答应引江怀珠入阵,他们也早已将这白哈巴村围得水泄不通,任这年轻人插翅难飞。 若能生擒了这小子,则多个筹码在手,倘若他一心求死,那也不必客气,索性成全了他,断了江怀珠一臂也是好的。 此局无论怎么算,都是稳赚不亏的。 可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入门还未满两年,修为已经达到如此地步,顷刻之间已将局势完全逆转。 “难道...当真是我老了?...”寇宗元眼望屋内情景,震惊困惑之余,又不禁自心底生出一阵悲凉的感叹。 江山代有才人出,这后起之秀已然夺目如九天星辰,这江湖,再不是他熟悉的天地了。 宋泽一手扶着寇宗元,推开门走到院子里,又将屋门关上。见众回鹘勇士和竹影都守在这里,并没有去饮酒休息,暗暗松了口气。 由于宋泽进去的时间甚短,也没传出什么动静,众人并未察觉出异常。只见夜色中寇宗元微低着头,敛眸走在宋泽身前,挡住他半边身子,好像是在给宋泽带路。 有几个漕帮的头目围上来,探寻地看着寇宗元。宋泽说道:“寇总舵主说,有几句要紧的话须私下说与我听,你们让一让。” 几人见寇宗元没有反对,依旧走在前头,宋泽紧随其后,二人紧贴着,显然真有机密要事要谈,也就退开了。 宋泽一边朝外走,一边向竹涛使了个颜色,看了一眼他们的马。竹涛心领神会,立刻拽过葛勒低声道:“招呼人,上马!” 宋泽挟着寇宗元走到栓马的地方,突然将他推上一匹马,自己也跨坐上去,一提缰绳,骏马嘶鸣。身后众回鹘勇士和竹影也纷纷抢上马去,宋泽拨马便走,喝道:“冲出去!” 这一下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村中守备的各门派弟子皆是一阵慌乱。有反应快的立时拔出兵刃去砍马腿,也有人去找马来追。宋泽带领众人一路砍杀出去,直冲到村口,后方已反应过来,集结了近百名弟子骑马追来。 众门派弟子追到近前,忽然一阵狂风迎面扑来,四周的空气冷到近乎凝固,好像有一道无形的气墙推压过来,令众人再难前进一步。下一刻,无数看不见的冰箭激射而至,那是一道道至阴至纯的冰魄内力,瞬间钻入各人经脉之中。 一百多人瞬时摔落马背,伏倒在地,毫无反抗余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宋泽一行人马消失在夜色中。 马背上,寇宗元亲眼目睹了一切——宋泽一手拉着缰绳,腾出一只手,向身后推了一掌。 就是这么平平无奇的一掌,甚至没有特别蓄力,掌风已如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去。如此深厚的内力,在经脉中如此随心所欲地流转,气势如虹,又收放自如——这个年轻人的武学修为之高,实在已经让人无话可说。 当世之中,恐怕只有他的师父怀珠老人和巫山神女——这两座武林仙山的主人,还有那些自己叫不出名字来的世外高人,能与之相较了。 寇宗元彻底偃旗息鼓,现在即便是宋泽给他解开穴道,他也不想说话了。 众人一路向灵山方向疾驰,彻夜奔袭,直到天蒙蒙亮,才在一处山窝里暂歇。 宋泽将寇宗元扶下马来,小心坐好,恭敬地说道:“寇总舵主,委屈你了。经脉封闭久了,恐有损于你的身体,现在我要先封住你双腿的穴道,再解开上身,得罪了。”说完依言行事。 葛勒在一旁冷哼一声:“如此麻烦,捆了便是!” 宋泽眉头一皱:“不得无礼!”俯身给寇宗元解了穴,又为他推拿一阵,冰魄游龙的至寒之气贯穿了他的身体,过了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 宋泽道:“寇总舵主,晚辈行此举实属无奈,还请总舵主见谅。” 寇宗元侧头看着宋泽,心里纳罕,这小子该热情的时候那般冷淡,此刻别无旁人,自己又是阶下之囚,他反倒恭敬起来,简直半点人情世故也不通。盯着他看了半晌,不禁说道:“你这小子,该说你品行纯良,还是愚蠢?” 宋泽在他身旁坐下,笑了笑:“都说大智若愚,总舵主大约是觉得晚辈十分聪明吧。” 寇宗元一怔,旋即也露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你确实很聪明。只是...经过昨夜,你应该知道我们意欲何为,你不恨我?” 宋泽想了想,说道:“寇前辈,家师所谓偷练魔教邪功种种,应当都是巫山派韩掌峰放出来的消息吧?有巫山神女授意,想必这消息会十分可信,我不知道前辈有几分是当真信了,又有几分是出于别的考虑。” 寇宗元沉默了。 宋泽道:“我知道身为漕帮这样大帮派的总舵主,要考量的事情有很多,多数时候都不是出于私心,而是为了门派考虑。寇前辈身上肩负着许多人的前途命运,做出一些决定,恐怕也有身不由己之处吧。” 寇宗元霍然看向宋泽,他实在想不到这小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其见事通透,委实不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倒像是已做了许多年的掌门。 宋泽见寇宗元依旧没说话,但表情已经有所松动,也不再逼迫他,只拍了拍他肩膀,起身走开。 “漕帮...遇到一些事。”寇宗元暗哑的声音自身后低低响起,“门派发展到如今,规模是很大了,但罩门也摆在了明处。我们...有一些亟需解决的问题,在西北黄河上游地带,我们需要一些助力。” 宋泽转过身看着寇宗元,虽一言未发,但意思已足够明确。 寇宗元在他的目光之下轻轻点头:“我明白...我明白...从你的身上,我已经能看到怀珠老人的修为和气度,有你们师徒在,无论神女想做什么,恐怕都没那么容易成功,她许给漕帮的好处,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兑现...” 话及此处,他长叹一声:“这本就是两座武林仙山之间的争斗,是神仙之争,我等凡夫俗子,蝼蚁之质,夹在当中不过是灰烬罢了...哪里能讨得到半点好处?” 宋泽目光炯炯地看着寇宗元:“寇前辈可愿还我灵山派清白,为此事主持公道?” 寇宗元苦笑一声:“此事哪里轮得到我主持公道...罢了,我告诉你,韩岐已经联合了回鹘人,在灵山集结了不少人马,他们好像找到了上山的法门,几次差点冲上去,都被令师挡了回来。于是他们在必经之路上布了一个阵,叫‘千机观莲大阵’,据说正是昔年达摩院和正一道的高人所留,集佛道于一体,威力无穷,一旦入阵便是神仙也难逃。” “当真有一个法阵?”宋泽眉头一皱,急问道:“那如今情形如何?” 寇宗元道:“令师也没有那么好骗,他也深谙五行阵法,一直跟他们在山中周旋。韩岐见一时僵持,所以想出用你来诱使或者胁迫令师就范。” 宋泽立刻跪在地上,恳切地说道:“求寇总舵主带晚辈去那布阵之处,找到师父!” 竹影和众回鹘勇士见宋泽下跪,纷纷站起来。 寇宗元默然片刻,伸手将宋泽一托扶:“好,我给你们带路。” 宋泽大喜,恭敬一揖:“多谢寇总舵主!”急忙解了寇宗元双腿的穴道,将他扶起。身后竹影已牵过马来,寇宗元翻身上马,一提缰绳,看着宋泽笑道:“英雄出少年,我漕帮若是有宋兄弟这样的人物,何愁将来,又何须向外借力!走吧!” 众人相继上马,又是一阵疾驰。此地已距灵山不远,行了一日,已入山中。 过不多时,便见前头道路上有十几个回鹘人,皆手握兵刃。葛勒认出他们都是四大部族之一戎卢部南栋的手下,便用回鹘话与之交涉。 这些回鹘人早得了指示,说漕帮等江湖帮派会押着宋泽前往灵山来。此刻果然见到寇宗元亲自押送,那些汉人多半是帮派子弟,又有葛勒这个王军之中第一勇士随行,哪里还有不放心的,当即放行。 众人继续向前走,又遇见三四拨回鹘守卫,皆以此法蒙混过去。宋泽见守卫越来越密集,心知已距目的地不远,转头看向寇宗元。 寇宗元也恰在此时驭马靠近,对宋泽低声说道:“再往前便是了,看这架势,想来韩岐和吐尔逊都未离开,你要小心行事!漕帮和马家堡、霹雳堂那些人大约也快追到山下了,我先去拦住他们,同他们把话说明,别坏了你的事。你放心,西北武林这些门派不会再来给灵山派添乱!” 宋泽在马上拱手:“有劳寇总舵主!待此间事毕,漕帮有何需要,灵山派自当尽力。” 寇宗元目光一亮:“多谢宋兄弟!”说罢拨马离开。 宋泽招呼众人下马,沿小路朝山上走去,透过云杉林隐隐能看到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竹涛带了几个人去前方探查,少顷便传回消息:“快!阵法又要启动了!” 宋泽立刻低声道:“你们小心,我先过去!”身影晃动,穿过林子飞掠而上。 第七十一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十九) 宋泽穿过林子,在空地上看见了数以百计的回鹘人,放眼一望,山坡上也尽是回鹘人。他一时不知那“千机观莲大阵”的入口在哪里,眼见远处山石树木移动不止,“隆隆”之声响彻山谷,心中焦急万分,只恨自己不通五行之术。 急迫间,也管不了许多,心知越是要紧处守卫必定越多,便向那回鹘人最密集之处猛冲过去。 这些人只觉眼前一花,尚未看清是阵风还是雪雾,就见一团模糊的影子筱乎出现在人群之中,又瞬间移动不止,仿佛四面八方皆是人影。 众人还未惊呼出声,已觉刺骨的寒气透体而过,如一道道冰箭射穿了五脏,周身血气凝滞,肝胆俱碎,一个个仰面躺倒,手中兵刃哗啦啦掉落一地。 这一番动静惊动了更远处的回鹘人,他们在山坡上看见这一幕,又惊又怒,顷刻间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喊杀震天。 宋泽眼睛一眯,赫然看见了那几个部族首领,南栋就在其中。 他们曾经在地牢里喝着酒、吃着肉,悠闲地看着自己受刑,也是害死庞百青一家的帮凶。南栋还亲自举着烧红的烙铁,一边轻蔑地嘲笑着汉人,一边不间断地把烙铁按在自己的小腹和大腿上。 宋泽目光一寒,身形如穿云利箭直冲向南栋,手起掌落,一掌正拍在南栋胸口,打得他胸骨碎裂,深深凹陷进去。南栋惊愕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宋泽,眼珠突出,嘴一张,吐出一大口浓稠的血,直直向后倒下。 他身边围着的回鹘士兵此刻方反应过来,大叫着上前要抓宋泽。宋泽看也不看,目光直盯着剩下的三个部落首领,身形飘动,长臂一伸,一把便抓住一个,拎到眼前,正是当日在地下城中跟他动过手的勒渠首领。 此人的身手在四大部落中数一数二,平日最是倨傲,当日也曾和宋泽过了十余招,并不惧怕他。现今在一夕之间竟如一只待宰羔羊被对方拎在手中,他此刻方明白,若非当日他们拿赵锦云和庞忠的性命相胁,宋泽是决计不会伤在自己手下——但凡他有一丝心硬,稍稍反抗,自己早已命丧当场。 宋泽松开扣住他肩膀的手,又以迅雷之势一拳打在他肩窝处,震碎了骨骼,也震碎了他数条筋脉,伤及五脏。 从今往后,此人半身已废,再不可能习武,只能缠绵病榻,以汤药度过残日。 宋泽穿梭在回鹘士兵之中,又毫无悬念地抓住了其余两个首领。他们惊慌逃窜,不断推身边的士兵挡在前头,都被宋泽轻轻一挥,便如流云四散。不消片刻,这两人也被宋泽一拳一掌废了武功,打成残废。 众回鹘士兵尽皆惊恐失措。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是当日在地下城中围攻宋泽的人,是他们争先恐后地爬上同伴的尸山,纷纷把兵刃插进了这个人的身体,又一层一层压在他身上,最终将他制服。 据说没人能从南栋的地牢里活着走出来,但这人不仅走出来了,还像一只来自地狱的恶鬼,于众目睽睽之下,用鬼怪之力在一瞬间击穿了首领们的身体。 便在此刻,宋泽听见下方又传来一阵骚动,回身一望,看见葛勒和竹涛带着人也砍杀上来。 这葛勒所率的王军士兵虽也是回鹘人,但在吐尔逊经年累月的挑拨之下,王军和部落之间早就互相看不顺眼,平日里常有摩擦,有好几次差点酿成冲突。 若不是萨图克君王严令磨延啜约束王军,不可轻易与部落开战,他们早就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些怀有异心的部落了——他们生来就该是臣民,如今却仗着兵强马壮,妄图凌驾于王室之上。 葛勒和众回鹘王军毫不手软,如砍瓜切菜一般,顷刻便杀出了一条血路。他们本就是王军之中的佼佼者,个个身经百战,面对黑衣人尚且能做到全身而退,何况面前只是一些部落士兵。 宋泽心下稍宽,又忽然感到一阵气流移动,一个身影正迅速穿过人群向自己靠近。定睛一看,竟是易偐,他身边也紧随着一群竹影,正在为他扫清障碍。 宋泽急忙冲到易偐身边:“我师父在哪儿?” 易偐微微一怔,手上不停,铁手套扭断了几个回鹘士兵的脖子,口中笑道:“你终于认了!快去,阵法已经启动,此处向东百米处即是入口,江大侠已经进入阵中!” “你说什么?师父进去了!”宋泽大急,“那师娘呢,师娘在哪里?” “我不知道!”易偐继续左突右进,“夫人今日一早便被韩岐抓走了,想来江大侠是为救夫人才入了阵——你快去吧,事不宜迟,这里有我们挡着!” 宋泽再不迟疑,飞速朝易偐所指之处掠走。 眼前云杉晃动,宋泽踏着积雪前进,好像仍旧置身于同一片林子,但又好像不是...四周皆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目之所及,处处难辨虚实。 仿佛又进入了自己昏迷之中的那片混沌天地,穿过一些虚影,又撞上实体,不知何处才是出路。 宋泽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千机观莲大阵”之中,只得按捺下心中焦急,凝神静听,想迅速确定江怀珠的位置。 因为他清楚,方才在阵外负责守卫的只有回鹘人,也就是说——韩岐和黑衣人全都在阵中! 向前走了一段,忽然眼前金光大盛,有万道金芒铺天盖地笼罩下来,隐隐还能听到梵音,如同到了西天极乐世界。前方赫然出现一尊立于九品莲台之上的高大佛像,有万丈金身,捻指敛眸,宝相庄严。 宋泽仰头看着这座顶天立地的佛像,心中没有一丝纯净安宁之感,倒像是看到了西方妖魔的化身,头脑中一阵晕眩,似有一些声音徐徐传入脑中。 他急忙运起藏家密宗气功相抗,立时便有一股柔和淳厚的力道充盈四肢百骸,心智清明了许多。 宋泽眉头一皱,举步向前,一步步逼近这尊佛像,金色的光晕渐渐将他笼罩在其中。 蓦地,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阴恻恻地笑道:“你小子真是命大,也当真不懂得惜福呀!” “吐尔逊!”宋泽猛然一凛,这声音飘忽不定,仿佛就来自眼前的佛像,但又仿佛来自四面八方。以自己如今的耳力,竟不能判断其方位。 吐尔逊的声音仍然在笑:“萨图克也是老糊涂了,竟然如此心软,对抛弃自己女儿的人还能这般优待...啧啧,真不枉你们汉人皇帝三番五次派人来面见,果然是你们汉人的好朋友啊!” 宋泽一面凝神分辨吐尔逊的位置,一面冷冷地道:“阁下数次远赴中原,拜请永璋侯从中斡旋,费尽心力方得到我朝陛下的册封,想不到如今数典忘祖,竟然自命清高起来,也属实令人佩服。” “啧啧,这读书人的口才就是不一样...”吐尔逊呵呵冷笑,“不过么,这人还是太单纯了。我自命清高?你当那永璋侯崔桓为何如此好心,要为我这样一个不得势的异族王爷上下奔走?呵呵呵,他不过是想借我的手打破回汉和睦的局面,让喀喇汗兴兵东进,这样汉人皇帝就不得不听他出谋划策,再倚重他在西域的势力从中周旋,以保汉人江山稳固!” “你说什么?...”宋泽一时被吐尔逊的话吸引住了,内心震动。 “至于我么,当然是将计就计了!你们汉人狡诈,总想拿我们回鹘人当枪使,我们却也不是笨蛋。”吐尔逊冷笑道,“萨图克一心想着通商,让两族永久和平,这当然不符合崔桓的利益,所以他想利用我除掉萨图克,扶我上位。我当然乐享其成了,哈哈哈,于是我答应他,只要我成为喀喇汗的君王,就立刻挥师东进,先犯西夏,再攻中原...只不过么,在这件事情上我和崔桓还有一个小小的分歧...” “什么分歧?”宋泽心里的不安愈发严重。 “崔侯爷心思深重,为求稳妥打算徐徐图之,用个五六七八年,在你们汉人皇帝眼皮子底下慢慢筹谋。而我怎么可能等这么久?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夜长梦多,夺位这种事,当然是越快越好!既然他不着急,我就给他一个着急的理由,让他不得不助我速速灭了萨图克!” 吐尔逊的声音忽然近了些,语气里的笑意更加明显:“中原氏族向来重视血统和尊卑,也极爱脸面,你说,如果让他们知道先永璋侯唯一留下的嫡系血脉,死在了萨图克手里,崔氏还能不能置身事外?如果崔桓还能装作无事,朝堂上那些反对他的势力必定会拿住这一点疯狂攻击他。你们那嫉贤妒能的皇帝早就想削弱他的力量,如此还不正中下怀? 而且...你还不知道吧,呵呵,咱们这位聪明绝顶的崔侯爷,一手连着庙堂,一脚还踏进了江湖。他对你们这些江湖势力介入很深,对江湖帮派的操控也很隐蔽,他也指望能多条臂膀,多条退路。所以么,如果再让这些江湖人知道萨图克踏平了一座武林仙山,对那位灵山掌门极尽羞辱,把江湖人的脸踩在脚底下...你说,你们这些人会不会像当初浩浩荡荡来我西域剿灭魔教那样,再一批又一批地来刺杀喀喇汗君王?如果你是崔桓,你会阻止他们,还是襄助他们?” 第七十二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二十) 原来如此...宋泽总算明白了整件事情。 几年前,吐尔逊辗转搭上了永璋侯府,彼时崔桓正发觉皇帝在向他不断施压,这二人对彼此皆有所求,当下一拍即合—— 吐尔逊承诺剪除掉萨图克的势力,在登上王座之后即挥师东进,大兴战事,让皇帝重新重用崔桓。而崔桓则在吐尔逊成气候之前极力扶持,利用皇帝想制衡喀喇汗的念头,抬高吐尔逊的地位,同时麻痹朝廷,直到吐尔逊成功篡位。 这个过程诚然需要细细筹谋、步步为营,要在中原王朝人精汇集的朝堂上,在皇帝眼皮底下做成这样一件事,用三五七年已经很快。 然而吐尔逊连这个时间也不愿意等了,回鹘人生性好战,性子直来直去,缺少谋略,没有汉人如此多的谋划顾忌。吐尔逊在他们当中已属佼佼者,所谓鹤立鸡群。几年经营下来已经将四大部族牢牢笼络在自己周围,和王室成分庭抗礼之势,再拖延下去,反而会引来萨图克的动作,不如速战速决。 “我正愁没有一个好借口,你的师父和师娘就这么撞到西域来了,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吐尔逊的声音极尽愉快,“当然了,要想达成目的,光靠杀了这两个人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造势...不过好在你们汉人都唯利是图,无论是朝堂还是江湖,全都是一群追名逐利之徒,这既能扬名立万又一本万利的事,当然会有很多人乐意干上一干了!哈哈哈哈!” 此计甚毒,将朝廷和武林都算计了去,且一旦让吐尔逊得逞,下一步便是战火东引,令回汉和睦毁于一旦。 宋泽想到韩岐已经抓走了如烟夫人,咬牙说道:“吐尔逊,趁早收了你的心思,我既在这里,就决计不会让你得逞!快说,我师娘在哪里?” 吐尔逊哈哈笑道:“你师娘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就在这里,你看不见吗?哈哈哈哈...” 话音一落,周遭陡然响动四起,十几个白色身影不知从何处跃至,同时朝宋泽猛冲过来。他们从头到脚裹着雪白的斗篷,斗篷上还缝着一块块镜面一样银亮的东西,赫然便是当时在雪地上围攻宋泽的“白衣人”。 此刻阵中地面也有大片积雪,四周又金光耀眼,映在白雪之上更加令人目眩,这些“白衣人”穿行其间,衣衫上反射的金光和白光直要刺瞎人的眼睛。 宋泽登时双目刺痛流泪,脑中一阵眩晕。他心中冷笑一声:“又是这一套!”扯下衣服蒙上眼睛,以藏家密宗气功流转充盈全身,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发都变得异常敏感,能感知空气中的微小异动。 “白衣人”的速度已是极快,但宋泽的速度更快。这回他有了经验,身形如风如影,片刻出现在此处,又片刻消散于无形,让“白衣人”次次抓空,又能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他们身侧,一掌削掉对方半个脑袋。 不消一盏茶功夫,这一团泛着金色光晕的影子就染上了层层血雾,变得越来越浓重。不断有残尸飞抛出来,还有几颗完整的人头滴溜溜滚出很远。 吐尔逊的声音又响起来,这回是一声叹息:“想不到时隔数日,你小子的本事又见长了...哎呀呀,你要是真成了驸马,我倒真不知道能拿你怎么办了!” 宋泽骤然眸光一亮,这回他听出吐尔逊的方位了!想来是对方见自己身处激烈缠斗之中,必定一心多用,无暇顾及,所以一时放松了警惕,露出一丝破绽来。 宋泽运起传音入密大法,牵制住“白衣人”的行动,就在他们身法迟滞的片刻,他双掌齐出,冰魄游龙的阴寒冰箭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无数冰箭瞬间射穿了“白衣人”的身体。 饶是他们没有知觉,但冰寒之气已使他们周身血脉冻结凝固,真气再也无法运行,就连四肢也难以移动。他们就像一根根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原地,等着宋泽以掌力击穿胸肺,四下躺倒。 以密宗气功、传音入密配合冰魄游龙,果然是击杀黑衣人的不二法门,若再以道家符箓三宗来净化行功者体内的“噬魂血经”,即可全面压制这路功夫。 这大约就是江怀珠花费数年功夫想出来的办法了。 宋泽扯掉眼睛上的布,看着黑衣人的尸体在自己周遭摆了一圈。在这一刻,他方才彻底明白了江怀珠这一路北上对自己的种种安排——每一次停留,每一场际遇,每见一个人,每说一句话,全都是为了今天,也为了以后—— 为了有朝一日,能彻底压制这路功夫,控制住那个远在神女峰上的人,再将她从“噬魂血经”里解脱出来。 顾不上感慨,宋泽解决完了黑衣人,就迅速朝吐尔逊藏身的方向冲过去。他有种感觉,韩岐应当也在不远处,否则这些黑衣人的行动不会如此敏捷。 谁料刚追出几步,眼前景象忽然又是一换。那座顶天立地的莲台佛像消失了,伴随着佛像消失,那铺天盖地的金色光晕也消散不少,四周逐渐清明起来。 只见前后左右八个方位上皆有一朵莲花,莲花上也各自立着一尊半人高的小佛像。八尊佛像神态各异,或喜或悲,手上动作也不同,有的还拿着法器。 宋泽即便不懂五行阵法,也知道这八尊莲台佛像是按照“八卦”方位布设的,心道:“怪不得寇总舵主说这‘千机观莲大阵’是北少林达摩院和龙虎山正一道派联手所创,融合了佛道之力,看来果真如此...唉,要是辰兮在这里就好了,这种阵法也定然难不倒她。” 他不通五行,更不通八卦,不知这八个方位哪一处是生门,哪一处是死门。只记得当初在乌家庄里摸索桃花阵的时候,辰兮说过“杜”门主藏匿,“景”门主试举,余下的就全然不晓得了。 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八卦”就犹如八只口袋,将这寰宇万物都装在其中,有无穷变化,又无一定式,无踪迹可循。 宋泽向着吐尔逊消失的方位踏出一步,正在“乾”卦与“巽”卦之间。但见狂风骤起,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有滚滚黑云压顶,梵音大盛,位于“乾”位和“巽”位的两尊佛像口中念念有词,紫黑色的瘴气瞬间弥漫在天地之间,又迅速朝着宋泽聚拢。 宋泽不识,他这一步正是踏在了主“天”和主“风”的卦象上。面对前方直扑过来的毒瘴,他只得掩住口鼻,后撤回来——即便自己内力深厚,能暂时抗住毒气,也不知前方还会遇上什么。 但阵法已经启动,他也无法阻止那些毒雾不断吹向自己。宋泽朝反方向后退了几步,岂知又无意中踏入了“坤”位与“震”位之间,只觉脚下一空,险些掉入一条极深的裂缝之中。 这条裂缝突然出现,毫无一点征兆,又迅速在地面“生长”开去,仿佛大地上被纹了一道蜿蜒的闪电。下一刻,一道天雷劈下,四周顷刻燃起了熊熊大火,火舌肆意吞吐,好像要将万物都烧尽了。 宋泽一惊,饶是自己武功高强,也终究是肉体凡胎,怎能耐得住烈火? 但前有毒瘴,后有烈火,他无处可避。刚想下意识地朝另一个方位走,又生生顿住了脚步——实不知这一步迈出去,又会触动何种机关。 更糟糕的是,前方逸散过来的毒气遇到火苗之后,竟然也“腾”地燃烧起来,令火势更加猛烈。照这样下去,不消片刻功夫,这片被八座莲台围起来的地方就会被火焰吞没。 宋泽再顾不得许多,向左侧“兑”门方向极速退去。扑面而来的水汽冲淡了烈火的灼热感,宋泽定睛一看,眼前竟是一片宽阔的水域,犹如汪洋一般。 这一回他基本可以断定这是幻象,不管怎么说,在这灵山之中也不可能有如此广阔的湖泊。但下一刻,亦幻亦真的东西来了——那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钢针,细如牛毛,多如繁星,正穿过湖面上的薄雾朝自己激射而来。 钢针太多太密,仿佛连湖水都变了颜色。宋泽急忙运起内力,以掌风挥扫出去,但却扑了个空——这阵钢针密雨竟是幻象。 还没等他定一定神,下一阵针雨又至,宋泽不敢怠慢,依旧使出全力抵挡。幸亏如此,因为这一波针雨之中有一半钢针是真实的。 间不容发地,第三波、第四波针雨接连到达,接着是第五、第六、第七波。钢针从四面八方飞射过来,几乎没有声响,也无法预料。其中或真或假,完全做不到先分辨后出击。 这些暗器的数目委实太过庞大,已经如同一面移动的墙,密不透风地压迫过来,宋泽除了凝起十二万分精神全力抵挡,实在想不出其他应对之策。 就这样过了许久,宋泽已经尝试过朝各个方向突进,但每一次都被密实的针雨逼退回来,还不慎中了几针。 这针上当然淬了剧毒,虽然对宋泽来说不至于见血封喉,但时辰一长,也渐渐感到有些难受。 便在这当口,他忽然听见一声极细微的异响,虽然眼前仍是一片碧波万顷,但他分明感到这幻想背后,有什么东西正在朝自己迅速靠近。 不等他反应过来,一个柔软的身体猛地跌进他怀里,还有一只男人的手凭空出现又消失了。 “阿娜?......”宋泽呆呆看着怀里的人,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胸口插着的刀柄上。 第七十三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二十一) “吐尔逊...他想杀你...我不能让他杀你!...”阿娜希塔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按按宋泽的胸膛,又捏捏他的胳膊,就像当初宋泽重伤时为他检查伤势一样,“你...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宋泽摇摇头,浑身发寒,微微颤抖,心里的恐惧逐渐升起。 阿娜希塔见他摇头,松了一口。随着这口气松下来,胸口传来的剧烈疼痛贯穿了全身,她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宋泽慌忙用手掌贴住阿娜希塔的后背,将内力源源不断度入她体内。他张了张嘴,发现喉咙根本发不出声音,好像天地间有一张巨掌把自己紧紧攥住了。 在这一刻他无法思考,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哆嗦着牢牢盯着阿娜希塔的脸。 这张雪莲一样白净的面孔,并没有因为他度入内力而有一丝红润,反而越来越苍白,已经透出一种灰色。 阿娜希塔浑身痉挛着,眼角落下泪来,深情地看着宋泽:“母妃说我...只是一时冲动,我并不了解你...谁说我不了解你...你可是本公主的男人!...本公主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我说过要对你负责的,怎么能...不负责呢?...” “阿娜...阿娜......”宋泽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他紧紧抱着她,疯狂向她身体里注入内力。 阿娜希塔虚弱地笑了笑,贪恋地拉着宋泽的手:“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但是...我愿意...就行了......” 宋泽心如刀绞。 “那个算命的说...咱们会成亲,然后住在一个大房子里,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 “我要你陪我把那些地方...再去一次...塞北...中原...那些地方没有你,都不算数...” “上一回坏人来了...你挡在我前面...这一回...我也挡在你前面...咱们...就扯平了......” 阿娜希塔闭上了眼睛,仿佛说得倦了,沉沉睡去。 “阿娜!——阿娜!”宋泽嘶声叫着,不断向这具已经失去生命的身体灌入内力。 在寒冷的空气中,阿娜希塔的身体开始变凉了。 宋泽久久抱着她,低头认真看着她的脸。就像在公主府的那些日子里,每当自己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她趴在床沿酣睡,他便晓得,她又照顾了自己一整夜。 那红润的睡颜,怎能不让人怦然心动? 有好几次,他都有一股冲动,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这脸颊,再用指尖触一触那颤动着的睫毛。 但是他都忍住了。 阿娜,喀喇汗最尊贵的小公主,高原上快乐的百灵鸟,从此再也不会睁开双眼... 宋泽缓缓抬起手,轻柔地抚上她的面颊,指尖划过她长长的睫毛,然后低下头轻轻吻上她的嘴唇。 他做了自己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然后他将头深埋进阿娜希塔的脖颈,剧烈恸哭起来。 四周阵法又开始变化,弥漫半空的水汽消散,耀眼的金光又普照万物。那尊顶天立地的巨大佛像赫然出现在面前,八尊莲台佛像围绕在周围,将他们圈在当中。 宋泽知道,吐尔逊要毁尸灭迹了。 八尊莲台佛像同时口诵经文,好像有万千人声响在耳边,声音从八个方向汇聚到宋泽身上,就像有八条锁链缠住了他的手脚。 头顶的巨像也缓缓张口,声音响彻云霄,震耳欲聋,一声声念诵着《清心谱庵咒》,每一句经文都仿佛一记重锤砸向宋泽。 宋泽缓缓放下阿娜希塔,默默抬头看向佛像,这怜悲救苦的西天尊者,正张开一双狭长的眼,睥睨着世人。 如果它当真看得见,它会看到此刻这个凡人眼中滔天的绝望和愤怒。 “吐尔逊!”宋泽怒吼一声,张开双臂,全身内力翻滚激荡,汇聚于双掌,瞬间爆发出石破天惊的掌力。 只见数道冰凌向四面八方飞射出去,刹那间洞穿了八尊莲台佛像,又有一阵猛烈的罡风直冲向前方矗立着的高大佛像。 “嗡——”一声巨大的嗡鸣响彻寰宇,宋泽耳孔中流出血来,但他犹自不停,继续催动冰魄游龙,更多寒冰之力激射而出,天空开始飘落雪花。 五行轮转,八卦变化,在这股毁天灭地的凛冽之气中被尽数粉碎。 一切都好像凝固了,八座莲台佛像开始出现裂痕,宋泽的七窍之中也流出更多的血,他感到自己的五感正在丧失。 但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仰天长啸,使出全力朝面前巨大的佛像奋力一击。 恍惚中他好像听见了江怀珠的声音,那声音很遥远,仿佛在急切地呼喊什么,可他双耳中已尽是鲜血,听不真切。 “咔嚓”一声巨响,面前的佛像自莲花底座开始崩裂,迅速碎成数块,轰然倒地。 一个人影从佛像后面滚落出来,正是吐尔逊,只见他面如金纸,显然受伤不轻。 宋泽撤了掌力,感到一阵虚脱。他晃晃头,眼前尽是重影,但不妨碍他朝着吐尔逊一步步走过去。 吐尔逊如见恶鬼,满脸不可置信。据韩岐所说,这“千机观莲大阵”乃是当年整个中原武林合力绞杀魔教教主所用,威力无比,魔教数百教徒皆命丧于此。那教主在阵中武功被废,只剩下了半条命,若非佛道两家一时心软,断不会让他逃走。 如今这小子是使了什么魔鬼的功夫,竟然以一己之力将这法阵生生击碎了! “汉人说你们师徒是魔教后人...果然不错!”吐尔逊盯着宋泽,脸色灰败,喉头嗬嗬做声。见他步步逼近,只得以手撑地,费力向后挪动着。 便在此时,宋泽感到脑中清晰地传来两个字“住手!” 这是江怀珠的声音,是通过传音入密传送过来的。宋泽恍然停住脚步,好像刚才就曾经听见过江怀珠的声音,不过当时自己周身内力激荡,五感丧失,就连传音入密的效果也极其微弱。如今听来,似乎方才江怀珠所喊的也是这两个字——“住手!” 身后传来脚步声,宋泽回过头,看见江怀珠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身上左一道右一道,全是被“噬血大法”撕裂出来的伤口,鲜血滚滚流淌,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 他显然刚刚遭到了黑衣人的围攻,但宋泽知道,即便有再多黑衣人,也不足以令江怀珠受如此重伤——他好像是分了心,无心恋战,全部注意力都被另一件事情占据了。 就像他此刻的神情,如此急迫,又有些恍惚,甚至还透出一丝绝望,完全没有对战黑衣人时该有的冷静果决。 第七十四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二十二) 宋泽立刻闪身过去扶住他,抬眼看见有四五个黑衣人追了过来,便暂时放下江怀珠,纵身迎了上去。 他刚才内力消耗甚大,丹田虚空,但面对黑衣人,只能全力凝聚真气,再次以传音入密牵制黑衣人的行动,再以冰魄游龙将其击杀。 待杀死最后一个黑衣人,宋泽已经彻底脱力,一下子跪倒在地。 他定了定神,立刻去看江怀珠,却惊见他正踉跄着走到那八尊莲台佛像前,一尊一尊仔细摩挲着。他手指颤抖,检查得很仔细,却又像害怕发现什么。 突然,江怀珠整个人僵住了。宋泽看到在他手里的正是处在“坤”位上那尊佛像,佛像布满细细的裂纹,那是万道冰箭穿过之后留下的。 佛像在江怀珠的手中碎裂开,露出了里面如烟夫人蜷缩着的身体。 江怀珠小心翼翼地将如烟夫人抱出来,温柔地替她擦去脸上的灰尘和碎屑,然后怀抱着她瘫坐在地上。 ...... 宋泽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吐尔逊说了:“你师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就在这里,你看不见吗?” 自己只当是一句戏谑挖苦,万万想不到,这竟然是真的!... 他缓缓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不敢想象,居然是自己亲手杀了如烟夫人。 天旋地转...宋泽剧烈地咳嗽,然后急促地喘息,好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鱼,只剩下强烈的窒息感。他的四肢冰冷麻木,逐渐丧失知觉。 他想站起来,完全做不到,只能朝江怀珠爬过去,哭着求他:“师父...师父...杀了我...杀了我吧......” 江怀珠吐出一口血来,表情却很平静,并没有大悲之色,甚至连眼泪也没有一滴。他只是温柔地望着如烟夫人,待宋泽来到他身边,他就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深沉又郑重:“这不是你的错,是韩岐的主意,或者说...是楚冰情的主意,不是你。你只是被他们利用了,而我也晚了一步,咱们都被耍弄了...你千万不可过分自责。” 宋泽大哭着,一下又一下地重重磕头:“师父...师父...师父......” 江怀珠一手将他搀扶起来,握着他的手腕,微笑道:“怎么,肯认老子了?” 宋泽哭得无法言语,蓦地,只感到一股冰凉厚重的力道从手腕处奔涌而入,源源不断输送进自己体内,又迅速汇入奇经八脉,和自己周身的内力完美相融。 他大惊失色:“师父,不可!”想抽出手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腕好像粘在了江怀珠的手上,任凭怎么用力也抽不出来。而且在这股庞大而浑厚的力道之下,自己也变得很无力,完全没有办法抵抗。 “你这一身功夫本就源于老子,现在还想抵抗,呵呵,你虽然长了些本事,但在老子面前还是小辈。”江怀珠手上不停,又嘱咐道:“韩岐这次带了一百多个黑衣人,应该是他全部人手了,老子从早上打到现在,总算杀了个干净。他操控这么多黑衣人,耗力甚巨,应该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 江怀珠轻柔地看着怀中的如烟夫人:“他现在已经没有筹码了...回鹘人和西域那些门派也都败在你手上,他别无他法,只能回去找楚冰情。你...替老子杀了他!” 说完这一句,他慢慢放脱了宋泽的手。现在他已将毕生功力全部传给了这个徒弟,他可以去兑现自己对妻子的承诺了。 “老子说过要陪你师娘在灵山上终老的,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说话不算数?”江怀珠的脸迅速干瘪下去,一瞬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已经形如槁木。他呵呵笑道:“她既已老了,我也就老了吧。” 他抬头看向漫天飘雪,笑道:“如此白头,也是极好!” 宋泽已经再也说不出话来,只瘫坐在地。脑海之中一片虚无,又有一缕极恐慌绝望的情绪从心底生长出来,仿佛就要山崩地裂,苍穹倾塌,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江怀珠用最后的力气摸出一个物件交到宋泽手上,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小石头,和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子没有任何区别。 他呵呵笑道:“这就是我的‘钥匙’,想不到吧?当年老子就是随手捡了一块石头当钥匙,当时老子就想,要是日后谁来抢,老子就随手一扔,我看他妈谁找得着!咳咳...你小子说实话,老子是不是这天底下第一聪明人?” 宋泽极力克制着颤抖,大声说道:“是,师父就是这天底下最聪明最厉害的人!我能拜在师父门下,是我三生有幸、求之不得!...从今往后,我只听师父的话,师父如有差遣,刀山火海,弟子无不从命!” “好啊...”江怀珠笑了笑,抬手摸摸宋泽的头,“这钥匙,你留着也好,扔了也罢,总之一定不能让其他人夺了去...无寿宫中还有几个侍奉为师的人,我也传了些功夫给他们,身手还过得去,当年派去江南给你师娘送镯子的就是其中一个...你日后得了空,去山顶找他们,想办法把那石头毁掉...” 宋泽重重叩首,血流满面,带着哭腔:“是,弟子遵命!” 江怀珠想了想,说道:“还有辰儿,你师娘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了...我和你师娘一直有个想法,想把这孩子许配给你...你的心思么,我们也都看得见,想来以后也就不用我们操心了。” “是...是!...师父...师父......”宋泽又大哭起来,颤抖着抓住江怀珠的袖子。 江怀珠微笑道:“好了,为师没有其他事情要交代了。我们去后,尸身不必掩埋,就化为这山中鸟兽虫蚁的一餐,和这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我们便很喜悦了。” “是...师父...师父!...”宋泽一下一下磕着头,一声声叫着师父,他知道江怀珠一直很想听见这两个字,有多少次自己几乎要叫出口了,却终于没有...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 山下的厮杀又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回鹘部落虽然人多势众,但早早就没了首领,犹如一盘散沙,他们既打不赢,又不敢撤,只焦急等待着吐尔逊的命令。 葛勒率领王军勇士杀得尽兴,有易偐和竹影从旁协助,更加如虎添翼。在易偐的指挥下,两队人马配合得越发默契,直叫葛勒冲他竖大拇指:“汉人也是好汉!都是好汉!” 正厮杀间,陡然只见那山坡高处金光大盛,又有霹雳之声,紧接着是地动山摇般的震颤,仿若有天神之力劈山填海。众回鹘部落大惊失色,再无心死守,纷纷丢盔卸甲,四散逃命,一路喊着:“使者饶命!使者饶命!” 葛勒哈哈大笑,又敬畏地朝山巅行礼,众王军勇士也纷纷行礼。 寇宗元和众门派中人慢吞吞地爬上山来。他们极不愿卷入回鹘人的争斗之中,又实在想看看有没有渔翁得利之机,于是便掐准时机,刚好在厮杀接近尾声时登场。 金芒消散,天空中落下雪来。明明皓月当空,这雪却越下越大,不一会儿便将众人染得眉须皆白。 众人正自惊异间,忽见一个人影缓缓从山上走下来。待走近了,方看清是宋泽。 雪花飘落在他身上,立刻融化不见,仿佛他周身都充溢着温暖而强盛的气力。 但是——寇宗元一下子怔住了,这年轻人的头上分明已生出了根根白发,虽还是二十几岁的脸,眼眸却已如两眼深泉,平静无波,又深不见底。 第七十五章 梁园日暮乱飞鸦(一) 中都大兴府外守备森严,府内高朋满座。来自秦、晋、冀、鲁、豫中原五地和鄂皖地界的各大门派氏族的头面人物齐聚于此,大殿之上的气氛很有些压抑。 众人已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许久,将各自遇到的情况通了气,这会儿渐渐安静下来,只等主家说话。宛平相距范阳最近,相比其他门派氏族,宛平卢氏与崔氏的关系稍近些,众人也纷纷看向卢氏如今的掌事人卢鹤晓。 卢鹤晓被看得不自在,咳嗽一声,朝上座恭敬地说道:“崔五爷,事情已经明朗了,现在各大门派都接到了‘飞花令’,已在各处围剿那些邪魔外道。但那些人斩不尽杀不绝,还对咱们开始了反攻,各派均有损伤...前阵子他们纠集了四五十个人攻上徂徕山,致使蓬莱派伤亡惨重啊。” 蓬莱派掌门当即痛心疾首道:“那些人形容怪异,四肢手脚都经过了改造,就像一群野兽!他们弑杀弑血,毫无人性,我们蓬莱弟子求仙问道,与世无争,哪里见过这等怪物,一下子就被...就被...唉!” 晋中雁门派掌门也恨声道:“我们接了‘飞花令’南下除魔,谁料前脚刚一走,他们后脚就偷袭我们大本营。那些人如妖似鬼,成双成对,还会遁地之术,将我门派弟子活生生拖入土里,等我们把人挖出来,早就死得透了!我雁门派上下已经对天发誓,一定要把这群怪物碎尸万段!” 这话说起来,又激起了一番群情激愤,上头的崔五爷依旧没说话。 待众人再度平息,卢鹤晓起身说道:“五爷,您就表个态吧,侯爷他老人家有何吩咐?咱们大家伙儿,这些年都或多或少受过侯爷的恩惠,咱们都记在心里,此次危机也多亏有侯府暗卫前来报信,才让我们不至于伤亡太大!适逢多事之秋,我们势单力孤,都愿听侯爷安排,为永璋侯府马首是瞻!” 有几位掌门立刻起身表态一切听从永璋侯府的安排,余下的人也纷纷点头附和。 崔放叹了口气,面露难色:“诸位英雄的意思崔某都明白了,只是...江湖事江湖了,侯爷也不宜牵涉过多。你们不是有个什么‘云上天宫’么,已经发了‘飞花令’调集诸门派,大家不如——” “五爷,云宫若是管用,我等何至于此?”卢鹤晓有些激动,“说不得,那‘飞花令’不过是打草惊蛇,将各大门派置于...危险之中罢了...”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明显小了许多,显然很是忌惮。 那雁门派掌门反而大声说道:“正是如此!若非有人向那些妖人通风报信,他们岂会来得这么巧?我看这‘飞花令’大有古怪!” “是啊,算起来便是自从‘飞花令’现世,这些妖人便愈加横行,从前倒不知他们藏身在何处,倒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我早就说这‘飞花令’有古怪,咱们莫不是都被耍了!” 众人又开始七嘴八舌,越说越义愤填膺。 蓦地,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半空悠悠响起:“呵呵,诸位接到令符之时,可一个个都高兴得很啊。云宫何时亏待过诸位,竟叫你们如此怨恨?” “是谁!”众人悚然一惊,纷纷抬头四下张望。 此刻大兴府早已被侯府侍卫和众门派弟子守卫得如铁桶一般,莫说是一个人,就连一只兔子也休想钻进来。况且这大殿之上众门派掌门汇集,此人的声音近在咫尺,众人竟完全没有发觉。 卢鹤晓当先反应过来,顿时感到腿肚子有些发软,试探着问道:“阁下可是...云...云宫...” “什么?”众人均是脸色一变。 那声音懒洋洋地说道:“是啊,本来是路过,听到有人在议论我家,就下来看看。你们这些人啊,唉,中原武林交到你们手上,真是穷途末路了。” 声音传遍大殿每个角落,众人穷尽耳力,仔细分辨,却仍然拿不准此人的方位。仿佛他已经和头顶的空气融为一体,无相无形,又无所不在。 雁门派掌门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说道:“‘云上天宫’已经消失了三十多年,如今骤然发出‘飞花令’,我等自然心存疑虑!阁下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你当真是云上天宫的人?” 那声音哈哈大笑:“你莫非以为云宫里已尽是老头子了吗?有趣有趣...我师父一百多岁了,看上去却比你年轻!” 云上天宫神秘至极,众人还真未听过云宫中人的名号,雁门派掌门惴惴地问道:“令师是?...” 那声音顿时肃然,一字字道:“家师‘千净观音’。” “千净观音?...”众人面面相觑,闻所未闻,不知是当年达摩院和正一道中的哪位高人。 那声音歇了片刻,忽然转向崔五爷,淡淡地道:“崔放,我此来中原不为管你们的闲事,所以这间屋子里的事情我不会插手。但是希望你回去转告永璋侯,江湖从来不是他为所欲为的地方,也成不了他的退路,这一点,他最好搞清楚。” 崔放眯起眼睛,他刚才一直没说话,是想作壁上观,但没想到云上天宫竟直接把矛头指向了永璋侯府。他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道:“阁下恐怕是搞错了,侯爷敬重江湖人士,岂会随意染指其中,开罪诸位英雄?” 那声音冷笑一声,再没说话。众人又等了一会儿,那人竟已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当真如他所说,并不会干预今日之事。 崔放心念电转,久久无言,众人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各自心绪激荡。 便在此时,一个挺拔的身影忽然越众而出,站在大殿中央,朗声说道:“我青城派和飞鹏帮为追杀妖人死伤甚众,有两次差点得手,但却都功亏一篑!这些妖人背后的组织很是厉害,诸位掌门可还记得,在你们追击之下原本万无一失的目标,突然就逃出生天了?” 此人正是青城派的“风刀”韦见琛。他的师弟“霜剑”林屹宽重伤逃回青城山后,只剩下了一口气,他和师父邓墨轩接到消息,披星戴月从滇南赶回。邓墨轩看过林屹宽的伤势后,默然摇了摇头,只怕他此生再也难以恢复“霜剑”的功力了。 更得知林屹宽带去的十七八个青城弟子无一生还,这些人都是众弟子中的佼佼者,是青城派未来的中流砥柱,如今一夕之间全部丧命,直令邓墨轩吐出一口老血来。 韦见琛也抱着师弟大大痛哭了一场,恨不得将师弟口中的妖女和她的同党碎尸万段。 这次众门派齐聚中都大兴府商议此事,韦见琛便自告奋勇代表青城派而来。临行前还邀飞鹏帮同往,但飞鹏帮的掌门蒋正擎竟然婉拒了。 飞鹏帮座下大弟子于颢、二弟子郑良和三弟子朱棠,并二十多个年轻弟子也全部丧命,不知蒋正擎是被吓破了胆,想要谨慎行事,还是过于悲伤,总之他思虑再三拒绝了青城派的邀约。 众人听了“风刀”韦见琛的话,反应各异。有些门派缓缓摇头,表示并未见有人来营救,但也有几个门派立刻点头附和:“不错,确有高人在暗中维护这些妖人,屡次出手相救,否则咱们早已将他们斩尽杀绝!” 崔放好像忽然来了兴致,开口问道:“哦?如此说来,这‘云上天宫’让诸位去杀妖人,但却有人一直在帮着妖人,此人是在公开和‘云上天宫’作对?” 韦见琛立刻回道:“是,五爷明鉴!正是有一个胆大包天之人,不仅与云宫为敌,还与整个江湖为敌!” 崔放摸着下巴上的络腮胡:“哦?此人是谁?” 韦见琛愤然道:“此人正是当年横行江南的赤焰魔君之女——洛辰兮!这魔女完全继承了其父的邪功,而且修为更加精深,竟有毁天灭地之力!她手下不知有多少赤焰魔君的余党,还迷惑挟持了几名巫山弟子,让人投鼠忌器,我师弟正是因为顾忌巫山派的缘故,这才不慎被这妖女重伤!那伙为非作歹的妖人,也都奉这洛辰兮为主,一直围绕在她身边,远近不离,咱们若想屠尽这伙妖人,首当其冲便是要斩杀这女魔头!” 众门派闻言登时炸开了锅,纷纷上前询问:“韦少侠此言当真?” 韦见琛眼眶泛红:“我师弟如今重伤不起,身上尽是赤炼玄冥掌的伤痕,还有惨死在石家村里的青城派和飞鹏帮弟子,也皆丧命于此魔功之下,诸位尽可验证!” 众门派中不断有人联想起江南武林的变故,出声赞同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又群情激愤起来。 卢鹤晓再次适时地看向崔放:“五爷,此间事的罪魁祸首已经有了,侯府可有示下?” 崔放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既如此,崔某这便回去禀告侯爷,由侯府出力,协助中原武林捉拿魔女!” 第七十六章 梁园日暮乱飞鸦(二) 崔放回到范阳永璋侯府,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夜色深沉,长街上一丝声响也没有,他一进侯府大门就直奔书房,因为他知道,这个时辰侯爷一定还在书房。 十三年了,侯爷一直殚精竭虑,难以安枕,久而久之就得了失眠的毛病。 崔放想着这些,又不知不觉想起一件小事来。 记得两年前曾有一位北少林达摩院的高僧来访,法名慧可,据说是侯爷的故友。二人甫一见面,就在书房聊了整夜。第二日侯爷便闭门谢客,专心与高僧对谈,如此七日。 慧可走时,是自己代侯爷送至城外,当时高僧叹道:“崔侯爷天赋异禀,如此复杂的东西,几日间便学会了,真乃神人也...” 这话很有些蹊跷,侯爷自幼体弱不能习武,连防身的暗器也用不了,所以才需要自己时刻在身边。这位达摩院的高僧是何意,他竟传授了侯爷什么高深的武功吗? “大师,你教了侯爷什么?”自己忍不住问了出来。 “没什么,一点小把戏而已...”慧可微微一笑,旋即又是一声轻叹,“侯爷思虑太过,恐伤及根本,你们还是多劝他放一放吧...” 自己目送高僧离去,从此便很担心侯爷的身体。连达摩院的大师都这样说,可见侯爷的身子已经损耗到何种地步。 崔放一路疾走,已经看见书房里透出的灯光,心里暗叹一声,更加快了脚步。 书房内,永璋侯眉目间有明显的不豫之色,淡淡地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崔放半跪着,垂首道:“回侯爷的话,几个门派都有行动,属下跟去看了看,若是不用侯府出手,自然是最好。” “不用侯府出手?”永璋侯冷笑一声,“若事情这般容易,你说,我还要她何用?” 崔放的头更低了:“是属下考虑不周...侯爷所料不错,晋冀和皖南的几个门派都先后败下阵来,青城派设了两次陷阱,也都被小姐轻松化解。法阵、剑阵、毒药暗器全都用过了,无一是小姐的弱点,反而次次正中她下怀,被她反守为攻,杀得片甲不留。” 永璋侯面色稍霁:“各门派伤亡如何?” 崔放道:“死伤不少,鲁中有两个门派倾巢而出,几乎被灭门。这一次,小姐是真的犯下众怒,这些江湖人大约已经忘了‘飞花令’,只一心追杀小姐了。” 永璋侯微微一笑:“也好,不曾想还有这样附带的好处。” 崔放脸上也有些庆幸的神色:“是啊,侯爷,不然各门派再跟着‘飞花令’行动下去,迟早会发现端倪...这东西一直是咱们的大麻烦,偏偏又是几十年前的江湖传统,各门派都很看重,一时还拿它没办法!” 永璋侯摸着手上的翡翠扳指,沉吟道:“云上天宫...究竟是什么地方...” 崔放的神色又肃然起来:“属下无能,只能查到昔日他们在西域诛灭‘摩徯神教’的过往,以及一百年来三次发出‘飞花令’的事,这些事侯爷早已知晓,我们暂时还查不到更多消息...不过属下这次在大兴府中,所遇那个自称是云宫弟子的人,不知对侯爷有无帮助?” 永璋侯缓缓点头,终于抬手示意崔放起身,口吻温和了许多:“这消息你送来得很及时,我已派人查过了。那人口中所说的‘千净观音’,江湖上确有其人,不过在三十多年前已经归隐,知道她的人不多。本侯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一个略知她底细的江湖人。” 崔放立刻来了精神:“侯爷知道她是谁了?” 永璋侯淡淡说道:“这个江湖人叫黎元修,你大约听过他的名号。据他所说,这‘千净观音’乃是云宫在百年前收养的一个孤女,当时还在襁褓之中,后来在云宫长大。长大后学有所成,便接掌了云宫,这一执掌就是八十多年,三次‘飞花令’皆由她授命发出,可见此人对江湖之事洞若观火。她有一个弟子号‘三清罗汉’,据说每十年到中原游历一番,为云宫挑选新人。此人如今也是古稀之年了,身边还跟着一个老妪,老夫妻形影不离,和你在大兴府中遇见的那个人差别很大。” 崔放思索着道:“是啊,那人声音很年轻,听上去不过三十岁,说不定就是十年前这对老夫妻在中原武林挑中的人。”话及此处,不由得在心底深处泛起一丝羡慕。 自己也是习武之人,虽然此生注定效忠侯府了,但也无法彻底斩断内底深处对江湖的向往。 这年轻人是何等幸运,被云宫选中,拜入了“千净观音”门下,年纪轻轻已经有如此修为,可以睥睨一众名门大派的掌门。 永璋侯轻轻点头,对崔放的推测表示赞同。沉吟半晌,说道:“虽然时间已经过了,但你不妨派些人手四处打探一下,看看这对老夫妻是否仍在中原游历。云宫这次将话头挑明了,大概是觉得那些江湖人太蠢,至今还没明白‘飞花令’针对的是谁,也没明白自己该干什么。呵呵,不过他还是高估了这群人的脑子,也正好给了咱们一个喘息之机。” “是。”崔放应下,“侯爷,还有一件事...关外传来消息,吐尔逊...败了。” 永璋侯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崔放也有些愤愤:“他未得侯爷指示,擅自介入江湖纷争。那本是巫山和灵山这两座武林仙山的争斗,他却纠集回鹘部落参与其中,把家底都亮出来了,结果还是被那灵山弟子打成重伤。” “他逃出来了?”永璋侯淡淡问道,这招棋纵然奇臭无比,但只要命还在,就还有指望。 “没...没有。”崔放低声道,“大王子磨延啜突然带人包围了灵山,原来王军一直潜伏在附近...磨延啜以寻找公主为由,进行搜山,结果发现了公主的尸首,胸口还插着吐尔逊的佩刀——” 永璋侯突然哈哈大笑:“好啊,这下萨图克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了!” 崔放不解:“侯爷的意思是...” 永璋侯冷笑道:“萨图克这几年一直想干掉吐尔逊,也想大举削弱回鹘部落的势力,但苦于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吐尔逊又是受过册封的郡王,他轻易动不得。这回好了,吐尔逊谋害公主,磨延啜便可借机将四大部落一举拿下,还可以在追捕吐尔逊的过程中,‘错手’将他杀死。” 崔放瞪大了眼睛,赞叹道:“侯爷料事如神,真如亲临一般!那磨延啜一发现公主尸首,立刻下令将山中所有回鹘部落士兵全部拿下,四大首领已经死了一个,剩下三个都让那灵山弟子打成了残废,被王军带走了。至于吐尔逊,没逃出多远就被磨延啜追上...据说这磨延啜最是疼爱妹妹,为了给公主报仇,将吐尔逊虐杀至死,场面惨不忍睹。” 永璋侯淡淡冷笑:“疼爱妹妹?公主一介弱质女流,是怎么一个人跑到灵山上去的,又偏巧死在了吐尔逊的刀下?王军早已埋伏在周围,磨延啜若真想阻止这一切,难道没有办法?” 崔放恍然大悟,一时语塞,心里五味杂陈。 永璋侯微微一笑,轻叹一声:“王室,终归是王室啊。” 崔放心里一动,他知道侯爷这话不仅是叹回鹘王室,也是在叹自己身处的中原王朝...念及此,不禁很有些担忧:“侯爷,如今吐尔逊死了,咱们多年布局功亏一篑,往后这西域只怕真成了萨图克的天下了,那咱们...” 永璋侯冷冷地道:“无妨,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何愁没有异心?他吐尔逊一意孤行要对付灵山,焉知不是对我生了异心?早死倒是好事。” 崔放再一次跟不上永璋侯的思绪了,他花了好一顿功夫才想通一点,立刻便感到一阵后怕——幸好吐尔逊死得够快,没有机会拿崔月墨的死做文章,否则一旦让他将此事嫁祸给萨图克,那就是逼着自家侯爷和回鹘王室翻脸了。 但想到崔月墨身故之事侯爷还不知道,他心里又是一阵惴惴不安,只得又放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侯爷...那磨延啜在山中不仅发现了公主的尸首,还有...还有——” “还有我那堂姐和灵山掌门的尸首。”永璋侯淡淡地道。 崔放再次震惊得无以复加:“侯爷,您什么都知道...” 永璋侯漫不经心地说道:“韩岐向我讨了那东西去,本就是为对付灵山掌门的,我那堂姐对灵山掌门一往情深,自然要长随左右,受到波及也是难免。这次他们两个都是死在韩岐手上,不过咱们也可以将此事算在吐尔逊头上,如此一来,萨图克也算是为崔氏报仇了,永璋侯府——应该好好感谢他。” 永璋侯抬眼看着崔放,崔放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间茅塞顿开,这局面果然又被侯爷盘活了,不禁诚心赞叹:“侯爷睿智,属下这就安排得力之人前往高昌!” 永璋侯道:“不急,回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圣上也会派人过问,咱们的反应不宜太快。等你办完了眼前的事,亲自去高昌吧。” 崔放垂首:“是,那...侯爷想何时请小姐回府?” 永璋侯悠悠地道:“听说她此去湘西,是为了给一个人治病,也好,就全了她最后这个心愿吧。” 第七十七章 梁园日暮乱飞鸦(三) 辰兮轻轻掩上楚南风的房门,走了出去。今夜是个良夜,半月伴着星子,温风阵阵,一点也没有隆冬时节的样子。 她默默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享受这片刻难得的安宁。 身上到处都好疼,每一处骨头缝都疼,辰兮稍微活动了一下脖子和手臂,听到一阵咔咔作响,不禁苦笑一声。 虽然没有明显的外伤,但十几天不眠不休的厮杀,还有那些层出不穷的陷阱毒计,她晓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一个极限。 况且,每天晚上她都要为楚南风疗伤,耗费许多内力,维持着他内息运转。否则即便他们到了腊尔山,找到了治疗楚南风的方法,他这一身深重的内伤恐怕也已经伤及根本,再也无法恢复昔日功力了。 辰兮听见身后一声轻响,不用回头也知道,一定是周寻意偷摸溜进了楚南风的房间。这些天他总是神神秘秘的,似乎总想趁着楚南风清醒的时候跟他说些悄悄话。 她觉得很好笑,其实周寻意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让她走开。无所谓,她对他们的体己话不感兴趣,也不关心他们是不是在密谋什么东西。因为她知道,横竖这两个人没有一个会害她。 她现在只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快点赶到腊尔山,那些门派像苍蝇一样缠着自己,实在不胜其烦。 不对...辰兮抬头望着半月,心里喃喃道:“他们是苍蝇的话,那我成什么了?不行...绝对不行。” “你没必要这么小心...辰儿不会在意的。”楚南风刚疗完伤,看见周寻意鬼鬼祟祟地进来,撑起身子靠在床头。 “这你就不懂了吧,小心使得万年船,小心谨慎从来都是小爷我的保命绝招!”周寻意毫不客气地说道,“而且女人心海底针,她们想些什么可说不准,一下子在意,一下子又不在意的,你没经验,都听我的就行了!” “真的吗...”楚南风无奈地看着他,这两条似乎都不太符合实际情况。他的目光落在周寻意缠着布的手腕上,问道:“这是怎么了,你受伤了?” “让林玉儿咬的!”周寻意愤愤地说道,“你说说,她还有个长幼尊卑吗?竟然敢咬我,还咬得这么狠,差点儿咬掉我一块肉!你这个做师兄的可得好好管教管教!” 楚南风道:“你不也是师兄吗...嗯,她为什么咬你?” “还能为什么?每回一打起来,你的辰儿就让我把林玉儿拉走,还得保证控制住她——哎哟,我哪能控制得住她?不是上手就是上脚,今天就上牙了,你看这给我咬的!幸亏还有云澹帮忙,不然我这只手就要被她整个啃下来!我知道她讲义气,想帮忙,可也得看看形势啊,对面跟疯狗一样见人就下死手,那些手段,根本没想留活口!辰兮自己对付他们就够呛了,林玉儿要是再闯进去,还得顾着保护她,要是被他们抓住了——肯定又要拿她巫山弟子的身份做文章,没完没了的麻烦,唉!” 周寻意捏着拳头:“什么时候老子把脸一蒙,管他什么帮什么派,一律打死算完!” “蒙上脸也没有用...只要露出一星半点十二峰的功夫来,就是将‘巫山派’三个字刻在身上了。”楚南风轻叹一声,辰兮何尝不是为了不让林玉儿和周寻意为难,才故意让一个看住另一个。 只恨自己现在半点忙也帮不上,还像个附骨疽一样,一直在消耗辰兮的功力。 他不是没拒绝过辰兮为他疗伤,也不是没想过偷偷地自我了断,但每一次都被辰兮猜到并阻止了。 她一次次紧握着他的手:“我不许,你听到了吗,我不许!”又坚定地看着他,“我一定会治好你的,你相信我!这些小麻烦不算什么,咱们就快到腊尔山了,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一次又一次,他终于妥协了,放弃了自寻短见的念头。 只是...想起辰兮迫切的神情,他就神色黯然,轻轻叹息,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最想听见的并不是这句话。 “你来找我,是想说什么?”楚南风撇清思绪,问道。 周寻意的脸色立刻严肃起来,凑过来压低声音:“她不能这样下去了...你是没看见,她这几次动手的时候越来越吓人,那眼神,那表情...好像在她面前的这些根本不是人,是地里的瓜和菜,想砍就砍,想切就切,切完就扔...她不能再练这个功了,最好也别再用,再这样下去,我担心......” 楚南风眉头皱起,自己何尝没有这个担忧。“噬魂血经”是个什么样子他比周寻意清楚,周寻意还没有亲眼见过黑衣人,等他见识过黑衣人杀人,就知道这路功夫最终会走向哪里了。 楚南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里还隐隐泛着殷红的色泽,那是辰兮方才为自己疗伤留下的。 这几日他能明显感觉到,辰兮的内力越来越霸道了。“赤炼玄冥掌”和“噬血大法”融合得很好,简直天衣无缝,二者还相互补益,令修炼事半功倍。 辰兮在白日的激斗中已经突破了“赤炼玄冥掌”第六层,刚才给自己疗伤,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就催动内力在自己体内运转了一个周天,那股霸道汹涌的灼烧感此刻还停留在身上,没有完全散去。 看来“噬血大法”已经在“赤炼玄冥掌”的加持之下,彻底融入了辰兮的奇经八脉之中,并随着她的修为生长起来。 “师父...”楚南风不禁喃喃念了出来,他想到了神女。这两年她闭关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露面,神色也极其古怪。 而最后一次见面,她为自己驱除蛊虫之时运起“噬血大法”,更加犹如恶鬼附身一般,直过了大半日方才恢复神智。 “你说什么?”周寻意问道,“神女怎么了?” “没什么...”楚南风回过神来,“你说得对,她的确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咱们还有多久到腊尔山?” 周寻意想了想:“最多三天吧,只要那些苍蝇不来捣乱!要不是他们,咱们早就到了。” 楚南风点点头:“好,等见到那制作蛊虫的人,不管有几成胜算,我都要尽力一试。然后...然后就可以护着辰儿,不让她再有机会动用这路功夫。” “只是这样...恐怕不够吧?”周寻意担忧地问道。 “我知道。”楚南风看着他,“你忘记了么,‘冰魄游龙’是‘噬魂血经’的克星,咱们只要找到灵山派的人,就能帮她!” 庭院里,辰兮悠闲地歪在石头上。这间客栈很大,四处装饰得也很有品位,让她的心情很好。周寻意和楚南风嘀嘀咕咕的声音隐隐传过来,她也懒得耗神去听。 若能像这般悠闲地休养两日,自己一定能恢复神速。 今晚诚然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因为唐真真居然石破天惊地要求萧娘子去客栈外头守着,并说如果萧娘子不去,她就自己去,横竖萧娘子也是要跟着的。 这当真令人匪夷所思,即使聪慧如辰兮也想不出为什么——唐真真居然想让自己好好休息一夜! 这是怎么了?...辰兮摸着下巴,即便是手握着她的解药,这小姑娘也没给过自己一个好脸色,她是绝对不会来讨好自己的。 那是怎么了呢?...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唐真真就变了,变得安静了许多,再没有上蹿下跳四处惹麻烦了。 辰兮忽然觉得有点意思,成日里连轴转的厮杀让自己无暇顾及,如今想来,似乎确实很久没听到这小姑娘骂人了,也——没听到她再纠缠她的风哥哥。 竟然连这一点也变了?简直是日头打西边儿出来。 辰兮正摸着下巴,就看见林玉儿从假山后面转出来,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周寻意的肉好吃么?”辰兮轻笑。 林玉儿瞪眼:“青城派的剑都快戳到你脸上了,你还有闲工夫看我们?” “我眼睛大,看得多。” “好好好...”林玉儿白了她一眼,旋即也摸着下巴:“我说,小兮子,你眼睛旁边的痣哪儿去了?” “不知道。”辰兮懒洋洋地说道,“但是我觉得,它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你是说,你总有一天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辰兮点头:“是啊,我还是喜欢原来的样子。” “我也喜欢。”林玉儿道,“周寻意也喜欢。” 辰兮懒懒地听着,忽然感觉身边气氛有点奇怪,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林玉儿叹了口气:“其实我很羡慕你。你大概不知道,周寻意虽然醉心棋艺,但在起云峰上他从来不跟人下棋,总是一个人躲在棋冢里,自己跟自己下。他性子随和,常有各峰师兄弟来找他对弈,他一概婉拒,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知道了——他虽然看上去没什么脾气,但唯有下棋这件事,并不是谁都能入他的眼。” “你想说什么?”辰兮直视着林玉儿的双眼。 林玉儿低下头去:“我...我也不知道...” 辰兮当然明白林玉儿的意思,但她觉得此事十分荒谬。周寻意对她从来都是朋友之义,甚至可以称为兄弟...那些插科打诨的时候,从来没半点把她当女人看待的意思。 况且还有楚南风。周寻意是君子,哪怕只是为着这一点,只要楚南风还在,他就不可能对自己动别的心思。 “你把他带走吧。”辰兮平静地说道,“虽然你的担忧并不存在,但既然你不喜欢,就把他带回巫山去吧。” “你...”林玉儿怔了怔,旋即否决了辰兮的话:“不行,我不走,我不放心你!那些人太不讲道理了,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他们怎么就说不通呢?还有他们一直说的那些妖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什么时候给那些妖人下过命令了,怎么就认定你是他们的主人呢?” 辰兮暗叹一声,拍拍林玉儿的头,柔声道:“你啊,还是回圣泉峰接着种花吧,花花草草的比人单纯。外头的天地乌烟瘴气,不适合你,也不适合周寻意。还有云澹和唐真真,你们巫山弟子常年隐居避世,早不适合出来受罪了。” “你当十二峰是什么世外桃源吗?...你又不是没去过,当年受的欺负都忘了?” 辰兮笑了笑。忘自然是没忘的,不过那时候父亲还在,师姐也在,楚南风还是一副潇洒俊逸的样子,这一切和下山之后的日子比起来,的确是世外桃源了。 “行了,过了前头的苗人谷,就到腊尔山了。”辰兮调整了思绪,言归正传,“你送我们出谷,然后就带着周寻意和云澹回巫山去吧。当然了,如果你能把唐真真和萧娘子也带走,那是最好。” 第七十八章 色分秋练净澄红(一) 天亮之后,一行人便整装出发,向着苗人谷前进。 辰兮睡了一个好觉,又在清晨的时候打坐调息了一番,如今感觉精神不错。 扭头看见楚南风慢慢走出房门,唐真真自然而然地走过去搀扶住了他,二人就这样挽着手慢慢走着。 她立马回过头来,装作没看见,伸了个懒腰,朝前走去。 林玉儿从后头赶上来,特意绕到辰兮面前看了看,只见她一张容光焕发的脸,不禁叹道:“小兮子,你的心是真大呀,这样都能忍?” 辰兮笑道:“所以说我长寿嘛,谁像你,屁大点事都放在心上,什么都要管。”说着从怀里掏出来那副折叠棋盘,塞到林玉儿手里,笑道:“拿着,以后可别再冤枉我了!”又伸手一招:“过来!” 石澈听见招呼,急忙跑过来,小身体紧贴着辰兮,一步步走在她身边,脸上洋溢着笑容。 辰兮摸摸他的头。这孩子对自己莫名地依恋,大约是自己把他从父亲身边带走的缘故,又或者如他所说,曾经也有一个温柔的大姐姐将他带离仗剑崖,他从小没有母亲,便在记忆中将这个大姐姐和母亲的样子重合起来,如今是又将自己和那个大姐姐重合了。 不管怎么说,这孩子在旅途中见识过自己多次杀人,没有多少害怕的意思,反而随着日子增长对自己愈加依恋,倒是让人感动。 辰兮伸手揽着石澈,心头有一缕久违了的暖意。上回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听李夜晴一声声地喊着“姐姐”,那声音真是又甜又脆,真的好听,让人听了还想听。 不知道这小丫头如今怎么样了,是留在了天龙门,还是回到燕京重新筹建屠狮帮?她和秦卓然大约是可以有结果的吧?这样便很好... 想到天龙门,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一个人。 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是否一切都好?江南武林那一滩浊水,无数暗流,是否还会威胁到他? 辰兮下意识地抚摸过右手手腕,红绳上的白瓷片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出了苗人谷,就到腊尔山...倘若那苗族巫女真的有办法治愈“十年生死蛊”留下的创伤,是不是...也能解除自己身上的蛊毒? 她立刻晃了晃脑袋——这念头不能有,有了就麻烦,现在自己身上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能再多...不想不想,坚决不能想。 一行人沿着山路走了大半日,便进入深山之中。眼前是层层叠叠望不到头的山峦,树木茂密,有淡淡的雾气蒸腾,鸟语盈耳,时有飞禽走兽穿林而过。 周寻意环顾四周,忍不住叹道:“想不到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还有一个苗寨山谷,这些苗人都是天生的狩猎高手啊!” “是啊...”辰兮点点头,“苗疆有很多村寨都在深山之中,几乎与世隔绝,外头的城镇再繁华,也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他们生在大山里,活在大山里,也死在大山里。” 当年她初次来到这片土地上,便被这里的山水之美所震撼——这是一种远离甚嚣不染纤尘的美,美得清丽脱俗,又神秘妖异。 凭借辰兮九年前的记忆,他们一路摸索,找到了苗人谷的入口。这是一个足有二十丈高的巨大岩洞,洞内宽约三丈,宛若一条长长的隘道。其间怪石嶙峋,不断向下方延展,甚为陡峭。 众人相互搀扶着又走了许久,终于进入山谷之中。但见谷内百花争放,百鸟争鸣,一弯溪水潺潺流淌,二垅崃谷曲回幽深,三帘瀑布从天而降,四处洞穴迂回连通,正所谓谷中藏洞、洞中藏谷,谷外有山,天外有天。 周寻意和林玉儿赞叹不已,他们一个长年累月埋头在棋冢里,一个长年累月埋头在花圃里,都是对着物件比对着人的时候更多,甫一见这鸟语花香的洞天福地,都是发自内心地喜欢。 云澹默默站在他二人身后,也露出向往的神色。他羡慕这两个能把头埋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师兄师姐,十二峰之间的那些破事,他也想躲得远远的。 但他做不到,他是楼飞凤亲自培养的下一任掌峰人,早早就被选定了,一直带在身边耳提面命,他知道师兄弟们私下里都叫自己是“拴在师父裙带上的人”...师父严厉精明,自己恐怕这辈子是无法摆脱她了。 辰兮仔细凝听了片刻,穿过三道瀑布的隆隆之声,山谷深处隐隐能听到一些脚步声和人语,看来九年前的山寨还在。 她向众人说道:“此谷中原有两个村寨,都不算大,一个有三十多户人家,另一个不过十余户。但他们都是常年习武之人,因为山谷深处有一个‘苗王洞’,苗疆人推举出来的历任首领就住在里面。所以,可以说这两个村寨的人就是苗王的家眷和私兵。” 萧娘子微微皱眉,有些担忧,问道:“咱们要穿过山谷,是否一定会惊动苗王?” “他会知道。”辰兮道,“但我不确定他的反应,而且时隔九年,如今苗寨里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确定。” “走一步看一步吧,横竖咱们要去腊尔山也绕不开这片山谷。”林玉儿干脆地说道,当即开始安排:“周寻意,咱俩和云师弟打头阵,先去探探路。小兮和潇师姐照顾余下的人,你们慢慢走,听着动静。” 说完还不忘特意走过去拍拍楚南风的肩膀:“别沮丧嘛,楚师兄,虽然你暂时得跟小孩子划为一波,但你马上就要恢复昔日雄风了,要有耐心!” 楚南风苦笑一声。周寻意赶紧上前把她拉开:“昔日雄风不是这么用的...” “不是吗?昔日的...雄风,没什么问题啊?” “好,行...你别说了。” “你昔日没什么雄风,就不用恢复了,如今这样就挺好。” “我谢谢你...” 二人一来一回,又拉上云澹,不一会儿就远远走在了前头。 辰兮见唐真真依旧搀扶着楚南风,也就不再管他们,带着石澈向前走去。过不多时,便看见道路两边竖起许多一人高的木雕,有张开双翅的禽鸟,有形似犬类的野兽,还有一位怒目圆睁的将军像。 石澈惊奇地看着这些木雕,它们栩栩如生,身上还披挂着各种物件,好像这里的人将它们当做活物来供养。 辰兮温和地向他解释:“这是紫薇凤凰,这是盘瓠,这位手持宝剑的战神便是蚩尤,他们都是苗疆人的神明。苗人相信万物有灵,山川草木皆有神力,所以这些神明是一直活在自己身边的。” 石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往前走了一段,隐隐可见云山雾罩之中的苗寨村落。 前方忽然传来脚步声,石澈本能地朝辰兮身后躲了躲,定睛一看,原来是几个苗人走过来,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衫子,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好像喝醉了酒。 再一看,这几个人的脸上都泛着潮红,神情愉快,很有些飘飘然,互相勾肩搭背地说着话,果然是一起喝了酒。 石澈放下心来,但他感到辰兮轻轻拉起了他的手,把他挡在了身后,凝神看着这些人。 直到目送他们从身边经过,辰兮立刻回头看向走在后面的三个人,正对上楚南风的目光,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注意到了。 这几个人高谈阔论着,又经过了楚南风三人的身边,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这些陌生人。他们兴高采烈地走向密林深处,仿佛在为什么事陶醉不已。 楚南风又向辰兮示意了一下,辰兮点头,带着石澈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前走。 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路边,男女老少,三五成群,无不像大醉一般。有的抱在一起踉跄着走,有的原地手舞足蹈,还有几个直接躺倒在路边草丛里,还在呵呵发笑。 石澈又惊讶又好笑,抬头问道:“大姐姐,村里在办喜事吗,他们怎么全都喝醉了?” 辰兮俯下身子,轻声道:“你闻见他们身上的酒味儿了吗?” 石澈一怔,仔细嗅了嗅,空气里好像并没有酒味儿,反而有一股淡淡的香甜之气。 辰兮微微一笑:“这世上有一种花,十分美丽,但也十分危险。它的汁液像牛乳一样,能让人登仙境,也能让人下地府。” 第七十九章 色分秋练净澄红(二) 石澈好奇地问道:“大姐姐,那是什么花?” 辰兮做了个“嘘”的手势,轻声道:“跟着我,一会儿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害怕。” 石澈挺起胸膛:“我不害怕,大姐姐,我还要保护你呢!” 再向前走,山坡上开始出现成片的吊脚楼,不时有各种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狂笑,大哭,呻吟和哀嚎,还有各种摔砸东西的声响。 石澈不由得抓紧了辰兮的手,因为他感到有些眼睛正在透过窗户和门缝盯着自己,还有些人一瘸一拐地从门里走出来。 这些人和刚才看见的兴高采烈的村民又不一样,他们面黄肌瘦,目光呆滞,脸上和身上还有很多溃烂的伤口,看上去甚是可怖,仿佛是阴曹地府的恶鬼还了阳。 石澈咽着口水,心里想着刚才自己立下的豪言壮语,壮着胆子穿过这些人,继续朝前走。 突然有一个瘦骨嶙峋的人冲上来,张着一双鸡爪一样的手来抓他,嘴里喊着听不懂的苗语。 辰兮一挥衣袖,内力激荡,那人一下子倒栽出去,摔得满脸是血,却又很执着地爬起来,依旧朝他们抓过来。 随着这人的叫嚷,四周那些半人不鬼的苗人纷纷朝他们围拢过来,浑浊的眼睛里摄出一丝光亮,但凡还能动的,都伸出手向他们二人抓来。 辰兮一手揽住石澈,左足轻轻点地,身子便飞速向后飘去,同时撒出一把银针,根根精准地射入各人四肢要穴之中,这些人瞬间僵硬了一下,扑倒在地。 他们回到楚南风三人身边,辰兮淡淡皱眉:“这地方出了什么事,竟然变成了这幅样子?看来谷中种了不少罂粟,看这些人的样子,服食时间不短了,毒入五脏,早已经没救。” 楚南风道:“湘西地界多有种植罂粟的地方,但如此全村服食,个个病入膏肓,也是罕见。况且如你所说,这里是苗王居住的地方,难道这位苗人首领会允许家眷和亲兵都服食罂粟么?” 辰兮点头:“你说得对,这里面一定有古怪。而且这一路走过来,看这些村民的情况,他们好像还是分批服食的,时间各有长短,药效也不太一样。” 楚南风眼望远处:“我现在更担心周师兄他们...” 话音未落,只听前方山谷深处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整个地面都震颤了一下。唐真真惊叫一声,几人皆是脸色剧变,辰兮立刻看向楚南风,楚南风说道:“你快去,不用管这里!” 辰兮不安地看着他,她虽然很担心周寻意和林玉儿的情况,但自己一走,这里能动手的就只剩下萧娘子了。一旦有事,她要同时保证楚南风、唐真真和石澈三个人的安全,着实令人放心不下。 萧娘子自己显然也信心不足,这片山谷处处透着危险,自己也从未和苗疆人打过交道,实在不知他们会使出什么古怪的路数来,但她又不能置同门性命于不顾,不禁面露难色。 楚南风却不在意,催促辰兮:“去吧,这点事情,我还可以应付。” 辰兮摸出一个药瓶塞在他手里:“这是‘不觉晓’,你知道怎么用。”说完深深看了楚南风一眼,转身飞掠而去。石澈在她身后大喊:“大姐姐,要小心呀!” 萧娘子指了指四周,那成片的吊脚楼里又陆续走出来许多人,正沿着山坡慢慢朝他们围拢过来。速度虽然不快,但人数众多,很多人手里还拿了兵器,将他们前后左右的路全部封死了。 “风哥哥,他们...他们想干什么?想杀了我们吗?”唐真真看着这些人形容可怖的样子,心里着实发怵,紧紧缩在楚南风身畔。 “他们不一定是想要咱们的命,但或许...是比要命更麻烦的事。”楚南风握着她的手,环顾四周,镇定地说道:“咱们退到树林里,那边的山势更适合躲藏,你们跟我来。” 他带着几人向林中移动,陆续有一些动作快的苗人逼到眼前,萧娘子展动拳脚将其打退。可以看出这些人都有功夫在身,而且底子不错,但长久服食罂粟让他们很虚弱。幸亏如此,否则这漫山遍野的苗人一旦发起车轮战,萧娘子很快就会力竭。 几人且战且退,慢慢退入树林中,但见合抱的红豆杉和银杏遮天蔽日,怪石嶙峋,流水淙淙。 楚南风随手折了些树枝,又捡了些石头,在几人周围摆了个阵,说道:“这是辰儿教我的障眼法,那些苗人神志不清,应当可以抵挡一阵。” 他又抽出御鹤剑,砍下一些较粗的树枝,削尖了顶端,扯下衣袍,指挥着萧娘子和石澈将它们分别绑在特定的位置,做成陷阱。随后打开药瓶,把迷药的药粉撒在上风处的几块石头上。最后,又亲自将御鹤剑固定在阵法入口处,作为最后一道屏障。 做完了这些,已经能听到脚步声,有苗人摸进了树林。 楚南风轻声道:“现在大家休息,倘若只是这些苗人,这样便够了,若是还有别人,咱们再见机行事。我已经看好了退路,一旦事情有变,咱们就向瀑布那边撤,有流水的地方就有出路,瀑布下面的水潭多半可以通向山谷外。对了,你们都会闭气吗?” 萧娘子和唐真真都点头,只有石澈一脸无措。楚南风摸摸他的头,微笑道:“无妨,我给你渡气。即使找不到出口也没关系,只要声东击西,让他们以为咱们已经逃出去了就好,说不定,还会有人亲自带着咱们找到出口呢。” 唐真真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楚南风,萧娘子由衷地赞道:“哎呀,楚师弟真是足智多谋,饶是伤病缠身,只要动一动手指,也能退敌千里!” 楚南风微微一笑:“萧师姐,这声东击西的重任还得交给你啊,我建议你现在就挑上几块趁手的石头带着,一会儿肯定能派上用场。” 辰兮循着爆炸声飞速向前,听见又有几声爆炸传来。她心里一沉,以自己的经验来看,这种间隔多半是有人触碰到了陷阱机关。 竟然用火药来制作机关,看来对方是坚决不允许有人窥探罂粟的秘密——也说明,周寻意他们已经闯进了对方的老窝。 距离越来越近,辰兮甚至能闻到空气里的硫磺味儿,呼喝声和打斗声也越来越响。猛然间,她感到周遭有一阵强烈的气流涌动,似乎有一个人正在用排山倒海的力道狂冲猛打。 这股劲力汹涌澎湃,翻云覆雨,又十分灵动飘逸,仿若这天地间的水汽凝成了云,聚散无形,又在骄阳的炙烤下化为水汽,弥漫在天地间。 辰兮顿住身形,她看见前方一片空地上被炸出了六七个深坑,硝烟滚滚,地上已经躺了很多苗人尸体,但都很完整,看来并不是被炸死的。还有更多苗人正挥舞着兵刃,穿过浓烟狂奔而来。 这些苗人非但一点也不像服食过罂粟的样子,而且都是些身手敏捷的高手。 烟尘里还有一个人正背对着她,后背全是炸伤,伤口里嵌着碎石,翻出鲜肉。在他的脚边,云澹瘫在地上,一条右臂已经不见踪影,林玉儿正在俯身为他包扎。 辰兮瞳孔收缩,她看见周寻意面朝着掩杀过来的人群,身法大开,周身蒸腾起层层云雾。他的身体仿佛也化成了云,时而聚,时而散,随风而至,将众人环绕其间,又骤然化为漫天落雨,砸在众人身上。 人群中不断有人倒下,未待反应过来,周寻意又腾空而起,双掌齐出,朝下方奋力一击。似有万钧之力涤荡千里,下方人群瞬间向四面飞出,中间竟然出现了一个比爆炸还深的坑。 “烘云托月...云蒸霞蔚...拨云见日...万里无云!”辰兮怔怔看着周寻意,“这是...‘焚云九式’...” ——“那...你坚持不用‘焚云九式’是因为...” ——“因为我不会啊!这些年光顾着下棋了,什么功也没练,‘焚云九式’是师父的看家本事,怎么会传给我这种不学无术的人?哈哈哈哈...” 辰兮恍然,原来他是会的...不仅会使,还深得其精髓,看来韩岐曾经对他寄予厚望,说不定还想将掌峰之位传给他。 既然如此,那时候他被林屹宽用剑抵着喉咙,还坚持不用“焚云九式”,那便只剩下了一个理由——他宁死也不愿暴露自己巫山弟子的身份。 他既不愿因为这个身份而无法和自己并肩作战,也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而令师门涉险。 世间安得双全法,既要尽朋友之义,又要全师门之恩,大概唯一能豁出去的,就只有他自己的性命了。 辰兮暗暗动容,她此时此刻方知道,这个人远不像他看上去的那般散漫洒脱。 一击过后,周寻意单膝跪地,有些脱力。他本就因在爆炸时护在林玉儿身上,而被炸得后背血肉模糊,又全力抵挡了对面三四轮攻杀,此刻已感到力竭。 对面似乎停了片刻,周寻意方喘一口气,想扭头看看云澹的情况,但后背疼得他一阵晕眩,差点栽倒在地。 便在此时,他又听见对面一片急促的脚步声逼近。周寻意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这回是要交代在这儿了,他侧过头对林玉儿喝道:“带云澹走,能走多远走多远,快走!”说完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 一阵焚风越过三人,吹散了面前的黑烟,一道灼热无比的力道贯穿而去,前方的草木瞬间腾起了火苗。 冲到跟前的苗人须眉皆燃,满面灼伤,纷纷惊慌倒退,震惊地盯着对面。 只见一个清丽绝俗的身影缓步走过来,轻轻抬起了手,淡淡说道:“我不想杀人,去找能说话的人来,我有话说。” 第八十章 色分秋练净澄红(三) 对面的苗人面面相觑,没人动一下,俱都警惕地看着辰兮,不知是因为听不懂汉话,还是在犹豫应不应该照办。 辰兮踏上一步,双瞳中血海涌动,看来需要用一些行动来让他们明白自己的意思。 就在一触即发之际,忽听一个声音叫道:“住手!住手!你们反了?”一个汉人打扮的人急匆匆从后方跑过来,一路喊着:“让开!让开!竟敢和少主动手,真是反了,都给我退下!退下!” 这人跑到辰兮跟前,又被她眼神所慑,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满脸堆笑,恭恭敬敬地说道:“不知少主大驾光临,竟然得罪了少主的朋友,真是罪过,罪过!实在是因为这地方等闲之人来不得,底下的人不知轻重,未及通报,小人这才有所怠慢!所谓不知者不罪,还望少主大人大量,不要怪罪小的,我这就安排巫医给这几位朋友治伤!” 辰兮眼睛一眯,突然伸手掐住这人脖颈:“你叫我什么?” “少...少主...”那人被掐着脖子,费力说道:“少主不认得小人...小人...咳咳...小人可认得少主...请少主息怒...先、先救治几位朋友要紧...” 林玉儿和周寻意对望一眼,这一路上与各门派对战,不断听到他们说那些江湖妖人“奉辰兮为主”,但自己从未见过那些人对辰兮认主,所以全当是这些正道人士对辰兮的攀诬。 可眼前这人清清楚楚地叫出了“少主”二字,还显然对辰兮甚为恭顺,这又当作何解释? 辰兮皱眉,手上收紧,那人双眼翻白,几乎被扼死,但依旧没有反抗,只是恳求地望着辰兮,喉头嗬嗬作响:“少...少主...救人...救人要紧...” 辰兮略看了看,云澹已经晕厥过去,断臂处血流如注,周寻意的伤势也很重,确实不能再耽搁了。 她将那人的脸拉近了,盯着他的眼睛,森然道:“拿最好的伤药来,敢耍花样,屠你满门。”说完松开了手。 那人弯腰咳嗽着:“不敢...咳咳...不敢...少主请...请进内室!...” 有人抬来藤架,辰兮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把云澹和周寻意抬起来,便跟着走在后面。 林玉儿脸上挂着泪,靠过来低声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你当真不认得?” 辰兮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不认得。一会儿你跟着巫医照看他们,其他的事情不用管,我会让你们出去的。” “光出去怎么够!”林玉儿恨声道,“云师弟的手臂,还有周寻意的伤,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是你们巫山派的事,你回去告诉楼飞凤和韩岐,让他们带人来报仇吧。” “你——”林玉儿被噎住,这话虽然没错,但说出来未免太过冷血,不禁怒道:“好,等我带人来围剿苗人谷,杀光你的‘手下’,到时候你可别拦着!” “请便。”辰兮不再理她,向那带路的人道:“喂,你叫什么?” 那人立刻转过身来,赔笑道:“小人名叫温如初,本是中原人,一年前来到此地,现忝居苗王洞,少主请看,咱们这就到了!” 辰兮打量四周,苗王洞虽说是个“山洞”,但历任苗王住在这里,早已将此处打造得甚为气派。进入正殿后还有一个十分宽敞的前厅,倒有些汉人宫殿的意思,不过殿中到处都是巨大的木雕神柱和华丽的银饰,尽显苗疆九黎的风情。 进殿之后,巫医已经等候在侧,温如初马上命人将云澹和周寻意抬到偏殿安置,林玉儿自然跟了去,谨慎地盯着巫医用药。 辰兮冷冷看着温如初:“我还有几个朋友在外面,你派人把他们带过来。” “是...是...原来少主还有朋友,我这就让人过去,一定把几位贵客完好无损地请过来!”温如初点头哈腰,立刻照办。 辰兮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冷眼看着温如初忙活,他好像有意表演给自己看,忙活得格外卖力。 待他消停了,正想凑过来说句话,辰兮抬手打断,单刀直入地问道:“是谁让你叫我‘少主’?” “这...”温如初明显一愣,旋即又满脸堆笑:“这自然是单大哥的吩咐,不过小人对少主心服口服,就算没人吩咐,小人也要认您作少主!” “单大哥,单什么?” “这...”温如初愣得更明显了,“单大哥就是单绍秋...少主,您不认识他?” “不认识。”辰兮目光锐利地盯着温如初,忽然问道:“苗王在哪儿?你为什么在此地,那些罂粟是你种的?” 温如初猝不及防,顿了顿,说道:“嘿嘿,不瞒少主,正是小人...小人一年前来到这苗人谷,发现这里的水土极适合种罂粟,于是就开始一边种一边...嘿嘿,怎么说呢,一边研究怎么做药。小人用的可不是普通法子,是小人反复尝试才研究出来的,那药劲儿大得很,一次只要一点点,就能让人很满足...” 辰兮冷冷看着他:“你拿村民试药?” “那都是他们自愿的!”温如初搓着手,笑道:“小人可没逼迫他们,一开始只是让他们尝了一点儿,他们就主动来要,越要越多,小人看着他们可怜,怎么忍心不给呢?小人也不要他们的钱财,只是...嘿嘿,只是要一点合理的回报而已。” “合理的回报...”辰兮冷笑,“是让他们去找更多人来给你试药吧?” “这个么,嘿嘿,这是自然了...吃过药的人越来越上瘾,试不出新药的威力了,小人需要一些没用过的药罐子...” 难怪那些苗人会来抓人,辰兮在心里暗道,果然如此。不过此人竟能在苗人谷内为所欲为—— “苗王还活着么?”她淡淡问道。 “活着,活着,当然活着!”温如初忙不迭地笑道,“小人岂敢对苗王大人不敬,只是请他老人家于水牢之中颐养天年而已,他想活到多大岁数,就活到多大岁数,小人一天也不会少了他。” “水牢...”辰兮冷哼一声,这人哪怕只泡上十天半月,形状也必定惨不忍睹,温如初已经来到苗人谷一年了,这苗王如今是什么情形,恐怕难以想象。 辰兮向后一倚,靠在椅背上:“所以,单绍秋到底是什么人?你们这个组织,还有多少人?” 温如初又是一顿,辰兮永远不顺着一条线说话,总是出其不意,牢牢掌握着谈话的主导。他只得老老实实地答道:“我们这些人么...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为人所不齿,为正道所不容,只能活在阴沟里...单大哥是我们的头领,他身有残疾,所以对残缺的身体很有心得,经过他的研究,身有残疾的人正好可以被改造成各种样子,模仿飞禽走兽,把身体的劣势变成优势...他从天南海北搜罗了不少人,现在已经有了一支庞大的队伍,比小人我可厉害多了!” “你是说,他豢养了很多人形野兽么?”辰兮摸了摸下巴,“有意思...还有谁,虐待幼童的鬼孟婆?用迷情药控制人的长生和化蝶?还有那个以折磨少女为乐的辛九龄?” 温如初激动地点头:“是,是!哎呀,少主,原来您都认得呀!辛老弟让青城派的那个‘霜剑’给杀了,可惜,可恨!不过少主已经为辛老弟报了仇,‘霜剑’如今生不如死,咱们都觉得很痛快!少主放心,咱们还有很多弟兄姊妹,都在各地潜伏着,只要少主一声令下,咱们就一齐出来,搅它个天翻地覆!” “好啊,那就让他们都出来吧。”辰兮说道,“你去传信,现在就让他们出来,到苗人谷集合,我要训话。” “什...什么?”温如初数不清第几次愣住,“少主您要...训话?” “是啊。”辰兮点点头,“怎么,我身为少主,不能训话?你让他们把手里的活儿先放一放,马上来苗人谷见我,我有话要说。” 第八十一章 色分秋练净澄红(四) “是...是...只不过——”温如初凑近了,“少主,这些人分布在中原各地,近的也要七八日,远的更得十天半月方能将信传到,就算他们星夜兼程赶过来,要到齐了恐怕少说也得一个月...少主日理万机,怕是没有这个时间——” “我有啊。”辰兮微微一笑,“我看这山谷里鸟语花香,正好适合长住,我便住在这里等着他们,你不会反对吧?” 温如初忙道:“岂敢岂敢,小人荣幸之至!呃...这个...小人这就安排人速速传信!” 辰兮喝着茶,漫不经心地道:“比翼山庄离得最近,不如就先从他们开始吧,不知道长生和化蝶多久能赶到?” “这个么...”温如初粗略算了算,“脚程快的话,七日可到。” “这样啊...”辰兮点点头,“对了,我听说这些人最近都在和那些名门正派周旋,还打到了人家家门口去,就比如这个‘比翼山庄’吧,听说刚刚去招惹了雁门派,用土遁的法子坑杀了人家几十个弟子。雁门派远在晋中,怎么,长生和化蝶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温如初顿了顿,露出尴尬的笑:“小人整日在这谷中种罂粟,并不知道他们去攻打了雁门派,让少主见笑了...” “是吗?你这消息很不灵通啊。”辰兮微笑道,“你们平时都怎么联络呢,靠信使,还是飞鸽?他们这些日子把外头搅得鸡犬不宁,很多拿到‘飞花令’的门派都受到了袭击,你不会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吧?” “这个...小人略有耳闻,但是细节就不甚清楚了...” “如此,你却说知道很多藏身在暗处的弟兄姊妹?”辰兮身子向前一探,盯住温如初的眼睛,“我很好奇,你说的弟兄姊妹和如今活跃在江湖上的这些人,是一伙儿的么?” 她站起来,目光变冷:“袭击各大门派的人,和单绍秋、鬼孟婆他们,又是不是一伙儿的?还是有人冒充他们,故意挑起江湖纷争?” 温如初后退一步:“这...少主这是何意?” 他突然全身一僵,辰兮已经飞快出手点了他胸口的玉堂穴,封闭了任脉。 温如初变色,叫道:“少主,你冤枉我了!” “冤枉?”辰兮冷冷说道,“鬼孟婆所行善事乃我亲眼所见,并非如外界传闻那般,虽然我眼下还不清楚单绍秋和比翼山庄是怎么回事,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们都没有恶意。” “何...何以见得?” 辰兮冷笑:“我们交过手,以当时的情形看,他们若想伤人乃至杀人,都是轻而易举的,但他们没有那么做,我们所受的伤害和阁下的火雷炸药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 ——人形野兽只是让他们受了点小伤,单绍秋几乎什么也没做就撤走了所有人。 鬼孟婆虽然折断了周寻意的手臂,但以她的身手,当时完全可以要了他的命。而且随后萧娘子和唐真真都被她握在手里,她最终也并没有伤害她们。 最具有迷惑性的是比翼山庄,可是细细想来,只有最后一个游戏最能伤害到他们,而自己恰恰是在那种绝境之中,才真正领悟了“噬血大法”和“赤炼玄冥掌”的关联,从此功力突飞猛进。这样说来,倒应该感谢长生和化蝶。 辰兮看着温如初,目光锐利冰冷:“刚才围攻他们三个的那些苗人,分明是想置他们于死地。你囚禁苗王,拿村民试药,看见你,倒让我想起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辛九龄,如果‘霜剑’所说都是真的,那你和辛九龄才是一路人。” 温如初的脸色变了又变。 “所以么...这些所谓横行江湖的‘妖人’,实际上是两伙人,一伙表面上看起来怪异邪恶,但实则是好人,另一伙才是名副其实的妖邪。而你们这伙妖邪不仅自己作恶,还冒充单绍秋他们去袭击各门派,更坐实了你们全是为祸武林的‘妖人’这件事。你说,我说得对不对?”辰兮踱到温如初面前,盯着他的眼睛。 温如初干笑一声:“少主说笑了...那‘飞花令’上明明把单绍秋和鬼孟婆一干人等都列了出来,他们若是好人,岂会在‘飞花令’上...难道云宫也会出错么?” “哦?刚才还说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就搬出‘飞花令’来了,你这撒谎的本事还得再练练。”辰兮抱臂冷笑,“不妨告诉你,打从第一次听到青城派和飞鹏帮谈起‘飞花令’,我就猜到这一次云宫给各门派的任务并不只有‘诛杀’,还有‘探查’,后来发生的事情更印证了我的猜想——云宫安排‘霜剑’去诛杀辛九领,因为他做得到,而安排飞鹏帮那几个人去杀鬼孟婆,恰恰是因为他们做不到。 云宫希望这些名门正派都去亲眼看一看这些所谓的‘江湖妖人’,明白他们的真实情况,这样才不会被人轻易蒙骗和利用,所以鬼孟婆他们几个人的名字才会反复出现在‘飞花令’上。只可惜啊...”辰兮淡淡叹了口气,“这些正派人士正派得太久了,自觉立于正道,先入为主,被表象所惑,辜负了云宫的一番好意啊。” 温如初听完,表情十分复杂,过了半晌方道:“若果真如少主所言,何须如此麻烦,云宫可以直接将真相昭告武林!” 辰兮笑出声来:“昭告武林?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今连亲眼所见也不愿相信,手上拿着‘飞花令’却质疑云宫的真假,这就是如今这些名门正派的水准。人啊,总是陷在自己既往的经验里,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她凑近温如初的脸:“你们不也正是懂得利用这一点,才制造了如今的假象吗?虽然我还不清楚你们的目的,但是云宫一定清楚,这个目的足以危害整个武林,所以云宫才会出手干预,你说,我猜得对吗?” 温如初脸色十分难看:“少主,口说无凭,你...你不能只凭猜测就...” “就什么,就凭你们三番五次在正派面前叫我‘少主’,就知道你们没安好心。”辰兮指间捏了银针,针尖抵在温如初身体上,缓缓滑动,“说吧,你们幕后的人是谁,想干什么?” 谁料话音刚落,温如初突然动了起来,他猛地向后倒蹿出去,落在离辰兮一丈远的地方。同时向上一抓,手里瞬间多了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连着屋顶的什么地方,大声喝道:“别动,动就一起死!” 辰兮眼睛一眯:“有意思,你会移穴?这功夫可不常见,你是...宛平卢氏子弟?卢鹤晓是你什么人?” 温如初眉头一跳,神情变幻,说道:“洛姑娘,现今江湖上已经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不如随我去一个地方,我家主人既能护你周全,还能让你大展拳脚。我看姑娘是个极聪明的人,我家主人喜欢聪明人,也需要聪明人,姑娘跟随我家主人,才是上上之选!” 辰兮走上几步:“好啊,你家主人是谁,我也正想会会他。” 温如初后退:“主人身份贵重,未得指示,我暂时不能说!洛姑娘,我劝你别再靠近了,这绳子一端连着火雷,我只要轻轻一拉,咱们就一起灰飞烟灭!” “好啊!”辰兮哈哈大笑,“你拉吧,我倒要看看你家主人费了这么多工夫才走到今天这一步,能不能让你杀了我?” 她又向前走了一步,“轰”一声巨响,身侧一座石雕轰然炸开,强大的气流卷着飞溅的石屑扑面而来。辰兮急忙挥起衣袖遮挡,周身运力,被震得退开数步。 温如初狞笑:“怎么样,洛姑娘,咱们试试?我是不敢杀你,毕竟主人留你有用,不过你还有几位朋友在我手上,他们的性命于我而言一文不值,但说不定能让你改变主意。” 辰兮掸落一身碎石,无奈地叹道:“又是这一套,怎么也玩不腻呢...” “招数只要好使,就是百试不爽。洛姑娘,你这么聪明,不妨猜一猜这回爆炸的会不会是你朋友的床榻?”温如初又将绳子在手掌上缠了一圈,再次拉紧。 辰兮盯着温如初的眼睛,想找到一丝说谎的痕迹,但是失败了。温如初目光深沉,还透着一丝疯狂,她的确不敢冒险。 她又凝神听了听殿外的动静,那些派去接应楚南风的人还没有回来,不知道风儿会不会上当,自己确实低估了温如初。 “洛姑娘...”温如初看着辰兮,“其实你心里很明白,有你在一日,就是将身边的人不断置于险地。此虽非你本意,但你不杀伯仁,伯仁也会因你而死,这个道理,难道你从前不晓得么?” 第八十二章 色分秋练净澄红(五) 听到这句话,辰兮眉头一皱,心底不由得一阵颤动,一时间往事纷至沓来——有许多人因为自己的出现命运被永远地改写了,有许多争斗都因自己而起,更有数不清的人因此丧命,自己甚至都不晓得他们的名字... 蜀中...江南...还有眼下...这样想来,自己还真是天降的灾星。 这一路上自己已经尽力不牵连别人,不让身边的人为难,更不寄希望于任何人,但是到头来他们还是一个一个受到伤害,危及性命。 更不要说他们身后的门派,恩师、同门、江湖地位还有当下和长远的利害关系...林屹宽说得对,人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只要一天活在这世上,家族、师门和亲朋故旧便是斩不断的羁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即便是再洒脱的人,这道羁绊也足以在关键时候杀死他——周寻意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自己是所有人的灾星,这件事情是明摆着的,但从来没有人当着自己的面点破。 “诛心啊...干得不错...”辰兮叹道,“我现在对你的主人越来越好奇了。” 温如初笑了笑:“洛姑娘,你不必拖延时间了,想从我身上找到破绽,将我一击毙命,恐怕不太容易。实话告诉你,若是此刻将我杀了,你的朋友只有死得更快。” “‘焚云九式’认得么?”辰兮说道,“他们虽说是我的朋友,可也是巫山弟子,你家主子难道不怕开罪巫山派?” 温如初哈哈笑道:“区区巫山派,我家主人还不放在眼里!莫说是一座山,就是整个江湖,也不过是我家主人的玩物罢了!洛姑娘,在下说句肺腑之言,这普天之下只有我家主人才能许你一方天地。你不晓得,咱们这些江湖人在他们的眼里,不过都是些飘零无根的草木而已,只要一把火就能烧成灰烬...又或者,咱们是蝼蚁,是蟋蟀,他们手里拿着一颗糖、一根草棍,随意拨弄一下,就能让咱们自相残杀,他们呢,只管站在高处取乐!你还不懂么,江湖,根本什么都不是啊,哈哈哈哈!” 辰兮微微皱眉,片刻之后,她的眼中陡然精光轮转。 她刚才之所以抬出巫山派来,并不是想借势,而是想探一探对方的底,谁料这一探,竟真的探出些东西来——听这意思,对方应当并非江湖中人,而是能够俯视江湖的人... 一瞬间无数线索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拼凑起来,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一个上位者,他们称他为‘主人’,而称自己“少主”,自己必定和他有极深的渊源...姨母曾说过,她和母亲都是出自范阳永璋侯府,这是自己身上唯一能和皇室有牵连的地方。 姨母说,如今这位继任的侯爷乃是旁支,人极聪慧,颇得上意...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自己的? 江北,姓崔,大户人家...一年前在竹林外,被福长昕堵截的那户江北人家...原来如此,算起来这些“妖人”和“飞花令”现世,也就是近一年的事。 原来那一次,是崔氏给自己的见面礼啊... 宛平卢氏向来和永璋侯府交好,温如初是卢氏子弟,这就全说通了。 难怪他们能渗透到大大小小的门派之中,还对单绍秋、鬼孟婆和比翼山庄的情况了如指掌,能动用那么多人手,恰如其分地冒充他们...这对一般的门派来说是极难做到的事情,但对永璋侯而言,却并不占用他多少资源,远未触及他的根本。 四两拨千斤,只用一群杀手就挑动中原武林纷争,让各门派感受到威胁,从而更加紧密地依附于永璋侯府。 这些都说得通,可为什么是自己呢?...在永璋侯的计划里,这些江湖“妖人”有没有一个“少主”根本无所谓,只要利用他们不断扰乱局势就够了。 况且这种事本来就是越神秘莫测越好,让那些江湖门派永远摸不准“妖人”背后的来头,岂不是比明白告诉他们,要更有效果吗?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自己对永璋侯来说一定十分重要,是他要达到某个目的不可缺少的一环。 而且还有一点——辰兮看着眼前的温如初,露出一丝不可察觉的微笑——自己在这苗人谷中就勘破了一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打乱了永璋侯的节奏。 因为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他都不会让温如初这个角色来跟自己谈最后的抉择,这一步在计划里应该是由他亲自完成的,现在还不到时候。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温如初没有机会得到主人的指示,只能靠他自己随机应变了。 如果自己面对的是永璋侯,也许胜负难料,但若只是温如初的话... 辰兮重新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向后一靠,微笑道:“温如初,你做得不错,回头把你的真名告诉我,我替你向舅父讨赏。” 温如初脸色剧变:“你...你说什么?” “舅父喜欢聪明人,也需要聪明人,你这般聪明能干,应该成为他老人家的左膀右臂。”辰兮抿嘴微笑,“你这样的人才,在卢氏子弟中也数佼佼者,到时候舅父要重用于你,卢大人不会舍不得吧?” “你...你...”温如初在极度震惊中,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自己未有只字片语泄露主人的身份,他实在想不出辰兮是如何在一瞬间就知道了一切。 除非...莫非是...... “舅父早已将一切都告诉我了。”辰兮笑道,“他想早些见到我,但我还有未了之事。不瞒你说,我此番经苗人谷去腊尔山,是为了帮朋友解毒救命的,所以这件事没办完之前,我还不能听从舅父。” 温如初不由自主地微微点头,崔五爷已于几日前传令到此,所命之事和辰兮说的分毫不差——按照侯爷的安排,正是要等她完成了这一桩心愿,再令众人将她迎回侯府去。 所以他一早就打定主意,能躲就躲,最好不要撞见他们。 坏就坏在辰兮一行人在入谷时就兵分两路了,周寻意三个人突然出现在苗王洞外面,自己被吓了一跳,并不知道他们就是辰兮的同伴。 不过他很快就冷静下来,迅速扮演好自己江湖“妖人”的角色。他断定辰兮一路被追杀至此,一定也不想节外生枝,只要自己肯放他们一行平安离开,她就会将错就错,不会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再去深究什么。 但是此刻,他发现自己好像全都想错了... “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辰兮微笑,“我看到了,那些罂粟的药效很强,舅父得了它们,一定能派上大用场,到时候你可是头功一件呀。” 温如初胸口如遭重锤,脑袋里嗡嗡作响。 辰兮微笑道:“你一年前来到苗人谷的真实目的并不是假扮‘妖人’,那只是顺便,你是为了给舅父研制罂粟,好帮助他达成夙愿,这件事他老人家也早告诉我了。” 永璋侯府需要大量的罂粟,连如此机密的事她都已经知道了...温如初直感到一阵剧烈的恍惚。 为什么侯爷没有示下?...崔五爷也没有派人来知会... 是自己不配知道么?... 也对,像自己这种小人物,上位者的心思怎么会在第一时间知会自己? 他们是一家人,这就是人家舅舅和外甥女之间的一场游戏,自己算个屁,整个江湖又算个屁? 温如初无力又酸涩地笑了。自己费尽心力才从卢鹤晓的压制之下脱颖而出,入了崔五爷的眼,并由他引荐直接为侯爷效力。又经过许多复杂而艰难的考验,终于接到这样一个有分量的任务,简直欣喜若狂,自己出人头地的时候终于要到了! 只要完成了这个任务,助侯爷办成大事,自己就是元老级的功臣,一定会获得一个呼风唤雨的位置! 而且这件事...不成功,便成仁! ...不成想,到头来,自己押上了余生的大事,在别人眼中不过是谈资一件。看着辰兮微笑淡然的样子,凭她如今深得侯爷信任,岂非轻易就能决定自己的生死荣辱? 温如初拉紧绳子的手不自觉地一松,只有一瞬间,他的手还没完全离开绳子,辰兮已经像箭一样射出去,一掌打在他胸口。 温如初重重摔在墙壁上,又扑倒在地。辰兮闪身过去,一脚踩在他背上,动手卸了他的右臂,淡淡说道:“虽然那小子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玉儿在意,这条胳膊就还给他吧。” 第八十三章 无为有处有还无(一) 未等温如初有何反应,忽听后堂一阵激烈的打斗声自远而至,几个苗人被打得飞出来。片刻后,林玉儿挥着一柄抢来的大刀追砍而来,凶神恶煞,杀气腾腾。 她一路杀到大殿上,身后也有十来个苗人紧追而至,林玉儿挥刀劈砍,大杀四方,不一会儿便砍得剩下一半。 辰兮见她拿着的砍刀颇为沉重,用着有些不顺手,立刻抽出腰间软鞭扔给她。林玉儿接了软鞭,把刀一扔,笑道:“谢了,正等它呢!” 只见她挥舞着软鞭,身法大开,如一道耀眼的红色火焰,跃动穿梭,几鞭下去就抽得苗人鬼哭狼嚎,抱头要跑。林玉儿哪里肯放,一鞭卷住一个,统统拉回来,狠狠鞭打了一盏茶功夫方才解恨。 大殿里遍地的苗人都让她抽得没了动静,林玉儿将软鞭绕在手上,微微喘息,冷笑道:“这群家伙,听见外头爆炸声一响,突然一起发难,将我们三个围起来,还想来抓我!哼,做梦吧,姑奶奶我若身在别处也还罢了,如今身在这苗人谷中,现放着一个巫医和一屋子草药,要是还能被他们抓住,姑奶奶还混个什么?” 辰兮低头微笑,给林玉儿让开了路。 温如初还趴在地上,林玉儿阴森森地走到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突然挥鞭猛抽一记,结结实实打在他后背上,接着一鞭又一鞭,片刻就抽得温如初皮开肉绽。 林玉儿一边抽一边骂:“王八蛋,让你伤我周寻意!让你伤我周寻意!我打死你!打死你!” 温如初也不知是硬气还是压根儿叫不出来,总之一声没吭,再看时已经晕死过去,气若游丝。 林玉儿尤不解恨,直要上前拿鞭子勒死他,辰兮笑着拦住。 林玉儿怒道:“干什么?果真心疼你这‘手下’了?” 辰兮微笑:“是啊,这么能干的手下,死了多可惜。”说着努努嘴,林玉儿回头一看,周寻意已经扶着墙慢慢走了过来,急忙跑过去搀住他。 周寻意弹她额头:“别闹,辰兮留着他一定有用,咱们先去把苗王救出来。” 辰兮点点头:“让那个巫医带路,他一定知道水牢在哪儿,没有药吊着,苗王活不了这么久。你们顺便再给我抓两个苗人来,让他们带上火油到后山找我。”说完快步出了大殿。 林玉儿撇撇嘴:“你看,动不动就使唤人,讨厌死了!” 周寻意温柔地笑了:“刚才是谁一听见爆炸声,就火急火燎地往大殿上冲,生怕某人吃了亏?” 林玉儿怒道:“哼,我以后要是再管她,我就不姓林!” 周寻意想了想:“行啊...那就...姓周吧。” 辰兮一路循着花香飞掠至后山,看见了一大片罂粟花田,这个季节本不该开花,但温如初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加上谷中气候温暖,竟让罂粟花早早绽放。只见漫山遍野艳丽的橙红色,绚烂夺目,又香甜醉人。 辰兮等了一会儿,就见两个苗人抬着一桶火油匆匆赶来,脸上横七竖八好几道鞭痕,神色极是惶恐。 辰兮笑了笑,挥手示意他们将火油撒遍罂粟花田。这两个苗人好像知道她要干什么,脸上的表情更加惶恐,冷汗直流,但慑于辰兮的威严,再想想母夜叉一样凶恶的林玉儿,到底还是哆嗦着照办了。 辰兮看事情差不多了,轻轻抬手一挥,一股灼热的焚风呼啸而去,瞬间点燃了火油,整片罂粟花田陷入火海之中。 两个苗人吓得跪倒在地,辰兮望着一片火海,眼眸中映着熊熊火光,淡淡说道:“守着温如初,别让他死了。等有人来找他,告诉那人,温如初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让他们的主子好自为之。” 温如初一定会被带回侯府,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拼命否认自己泄露了秘密。但是这样一来,只会显得他更加无能。 而且聪慧之人往往多疑,永璋侯见温如初竟还留着一条性命,难免会对他产生怀疑。而这一丝疑虑会暗暗生长起来,最终影响崔氏和卢氏的关系。 “如果我是永璋侯,就再也不会如此信任卢氏了。”辰兮在心里冷笑,“卸你一条臂膀,算是我这厢的见面礼吧。” 交代完了这件事,辰兮转头又向山谷入口处奔去。 来时她已看过了地形,知道最佳躲避位置就是瀑布旁边的树林,她了解楚南风,一旦遇到应付不了的围攻,他一定会选择先躲入树林,再想法子水遁。 一路飞驰而至,只见林子外已是一片狼藉,显然经历了激烈的打斗。再向林中走,又见十几具苗人尸首,胸口和腹部皆插着树枝做成的短箭,另有七八具尸体被一击毙命,显是生前就失去了反抗能力。 辰兮环顾自周,看见楚南风布下的陷阱和石头上余下的“不觉晓”粉末,知道他已经尽力了,这会儿应该离开了此处,撤向瀑布那边。 于是也紧随其后,果然在瀑布下的水潭边上发现许多脚印,还有折断的兵刃和丝丝血迹。 辰兮思索了片刻,纵身跃入水中。 ...... 萧娘子一口水吐出来,又咳嗽了很久,终于缓过神来。 方才在水下属实惊险万分,若不是楚南风临危不乱,牢牢按住他们几人躲在石头缝隙里,眼睁睁看着追捕他们的苗人从眼前游过,就算他们逃得再快,也会被追上。 待苗人游过去后,楚南风又示意他们几个悄悄跟在后头,直潜了许久,方才看见一个黑洞洞的出口。 萧娘子一口气憋到此刻,已是万难忍受。楚南风自己也很难受,但还是渡了气给石澈和唐真真。 他脸色越来越难看,仍然坚持不让几人进洞,只是躲在一边观察。直到看见那些苗人又游了回来,原路返回了,才立刻带着他们钻入洞中。 这一番忍耐,已经到了几人的极限。萧娘子甫一上岸就瘫倒在草丛中,大口喘息,剧烈咳嗽。石澈也小脸煞白,过了好久才勉强缓过来,而唐真真一直被楚南风抱在怀里,又渡了两次气,精神倒还好。 几人休息了一会儿,楚南风说道:“此处已是苗人谷外,但仍在凤凰山深处,人迹罕至,只要咱们不冒然行动,应当暂时安全。” 萧娘子皱眉道:“怎得突然来了许多厉害的苗人,周师弟那边出了什么事?咱们如今逃出来了,可怎么联络他们呢?” 楚南风想了想,说道:“我想辰儿一定是把他们惹急了,他们是想用我们来要挟她,以她如今的本事,等闲之人动她不得,我只担心他们还会用周师兄三人来要挟她。不过,只要她能解了危机脱身出来,就能找到咱们,这一点无须担心。” 石澈急道:“大姐姐会有危险吗?” 楚南风摸摸他的头:“我相信她能应付,我们只要保护好自己,不给她添乱,就很好。” 萧娘子看了看身后的水潭:“既然咱们要在此等候,就离这水潭远些吧,我担心那些苗人回去找不到人,说不定还会从这里出来。” 楚南风点头赞同,众人爬起来向密林深处走去。 走出不远,便见地上散落着一些被雕刻过的石块和木片。唐真真弯腰捡起一片,只见雕工蜿蜒曲折,栩栩如生:“这是...龙?”又捡起一块石头看了看,也是龙。 这遍地的雕刻小件,都是龙刻。 楚南风隐隐皱眉,苗疆人尊奉蚩尤为祖先,而蚩尤败于黄帝,所以苗疆人是断断不可能雕刻“龙”为图腾的,甚至连类似“龙”的样子都是禁忌。 看来隐居在这林子里的人,不是苗疆人,是汉人。 楚南风正想着,忽然看见萧娘子整个人十分僵硬,她手里拿着一方锦帕,脸色又红又白,呼吸也有些紊乱。 半晌,她缓缓转过头来看着楚南风,颤声问道:“楚师弟,你在这上头写着,楚幽兰很喜欢龙,常佩龙纹饰物,所居之处也多有龙形装饰,而且...闲暇时候,会把手边的物件雕刻成龙,可是真的?” 第八十四章 无为有处有还无(二) 楚南风一怔,登时想起来他送给萧娘子的那方锦帕,上面详细记录了自己这些年对“血祭菩萨”的调查,衣食住行,事无巨细。最关键的是——自己凭着入微的观察和大胆猜测,找到了楚幽兰武功的罩门所在,正是这份价值连城的“情报”,让萧娘子心甘情愿帮着自己和龙寂樾报了杀父之仇。 但是仅凭这一地的龙刻就断定楚幽兰在这里,未免有些牵强。楚南风见萧娘子心神激荡,忍不住说道:“师姐,即便如此,也不能肯定住在林子里的人就是‘血祭菩萨’...” 萧娘子却很笃定:“我知道是她,一定是她!”她眼睛里闪出异样的光彩来,好像野兽嗅到了猎物,又像是长久的等待终于有了答案,一时间激动竟盖过了怨毒。 “师姐...”唐真真看着萧娘子的样子,不觉有些害怕。 楚南风轻轻揽住她安抚着,一手拉着石澈,谨慎地跟着萧娘子朝林子里走去。 也许仇人之间真的有莫名的感应,在密林深处,楚南风看见一座石屋,便有些像自己当年在万丈绝崖底搭建的石屋一般。石屋门前的地上散落着很多石块和木片,仿佛是里面的人整日都在雕刻,雕完了就随手扔出来。 此刻屋门大开着,一个苗族打扮的妇人正侧坐在桌旁,随意雕刻着手里的木块。一刀一刀极其精准,显然已经雕刻了无数次,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雕出一条精美的龙。 只看着侧脸,楚南风已经眉头微凝,隐隐觉得这妇人有些眼熟。 萧娘子浑身颤抖,呼吸急促,一步步走到石屋门口:“好啊,十年了,原来你躲在这深山老林里,苍天有眼,总算让我找到了你!” 那妇人继续雕刻着手里的木块,淡淡地道:“谁有功夫躲着,这十年我可是干了不少事儿。找不到我,只能怪你自己笨。” 仇人近在眼前,萧娘子反而不急着动手,盯着她,问道:“当年,你究竟为什么要杀了朝云,‘天下第一楼’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那妇人道:“顺手而已,能有什么好处?阮朝云这辈子也杀过不少人,难道次次都有好处?不妨告诉你,阮朝云并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世外高人,你们两个相遇也不是高山流水觅知音,她之所以出现在你的青楼里,纯粹是为了躲避‘天下第一楼’的追杀。她啊,偷了芮寒杏的东西,又不是人家的对手,被一路追着打,走投无路了才躲到你那里。唉,这实在是一个俗不可耐的故事。” 妇人将雕好的木龙立在桌子上,淡淡一笑:“阮朝云是‘琴魔’,琴就是她的武器,是她杀人的刀,谁会跟一把刀诗情画意?也只有你相信她是因为喜欢音律,喜欢弹琴,才整天琴不离手。你啊,你们也真是天生一对,你发现自己喜欢女人,十二峰上又没有能满足你的人,所以早就偷偷溜下山好几次了,还弄了青楼这种地方,早就乐不思蜀了吧?后来又打着为阮朝云报仇的旗号,名正言顺地离开了起云峰,有朝云峰一众弟子给你撑腰,连韩岐也不敢说什么,我姐姐本来就心虚,更不便出面追究,你就这样在外头逍遥快活了九年。你们两个啊,一样虚伪,一样无趣。唉,这世间的人和事啊,永远都是这么无趣。” 萧娘子脸色发白:“你...你胡说!不准你污蔑朝云!你这种人,抛弃丈夫,自私冷血,你懂得什么真情?” “丈夫?谁,齐麟吗?少恶心我了...”妇人转过身来,直视着萧娘子,冷笑道:“我这双眼睛,看过多少恩怨情仇,从来啊,就没有看走眼过!” 就在这一瞬间,楚南风怔住了,他看清了这妇人的样子——她的样貌和气韵是如此熟悉,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从未见过“血祭菩萨”,但眼前这妇人却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这张脸颇有风霜之色,棱角分明,少了些女子的柔美,却多了男子的英气,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恣意潇洒,无拘无束。 只是如今这张脸已失了光彩,在淡漠之中透着疲惫,脸色也极灰暗,仿佛已经走过了一生,所有斗志已经消磨,所有念想也已化作尘烟。 楚幽兰也是微微一怔,目光停留在楚南风身上,眉梢跳动,不过只有片刻,又移开了目光。 萧娘子已经把想问的话问完了,此刻眼神阴冷下来,暗暗运力。 陡然,一片韭叶宽的杉树叶飞射而来。她并没看清楚幽兰的手是怎么动的,仿佛根本没动,那片树叶已经裹着一道极其凌厉的内力飞到眼前。 萧娘子迅速后退,因为她在电光火石间已经看清了,那虽然只是一片树叶,但边缘却比任何刀片都要锋利,溢出清冷的青色光芒。 她躲开了这片树叶,又有两片从不同方向飞射过来,各自转过一个弧形,交叉在萧娘子身上。 萧娘子应变奇速,原地翻滚,擦着衣衫躲开了这两片树叶。但紧接着又有第四片、第五片、第六片掠至身前,一次比一次速度更快,角度更加刁钻。 萧娘子冷笑一声,并不慌张。她看过了楚南风的锦帕,知道“血祭菩萨”每次出手总是先以迅雷之势压制住对方,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逼对手迅速暴露出破绽。 只因楚幽兰所练的“落潮神功”便是这样,虽然凌厉异常,能使任何柔软的物件瞬间变得坚硬无比,但过刚易折,太过迅猛汹涌的东西往往后劲不足。只要自己能挺过最初的攻击,不被她牵制住节奏,就能等到她喘息之时。 只要有一那么瞬间,就是自己反守为攻的良机。 但话虽如此,这第一波攻击却比想象得更为持久和凌厉。源源不断的杉树叶从石门里飞射出来,几乎连成了线,又在交错中织成了一张网,将萧娘子牢牢罩在了当中。 楚幽兰果然不是泛泛之辈,只用树叶就迫得萧娘子应接不暇,不敢有一刻大意,只是防守就用了七成力气,很难再想其他。若不是她早已谙熟“落潮神功”的路数和楚幽兰的行事风格,此刻一定会急于突破桎梏,也许还会生出一丝气馁和绝望,而这些正是楚幽兰想要的。 楚南风凝神看着这一切,心头的疑惑越来越浓重,这位“血祭菩萨”不仅面容令自己感到熟悉,就连出招的路数和凝在叶片上的内力,也让自己感到莫名的熟悉,好像这路功夫自己曾在哪里见过,更好像自己也会使。 “这不是剑招...”楚南风把自己熟悉的功夫想了一遍,无论是龙家的若水神剑,还是神女峰的玉女云华剑法,自己惯常使的都是剑招,楚幽兰的功夫里并没有“剑”的影子,可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熟悉? 眼见萧娘子辛苦支撑,楚南风暂时按下思绪,抽出御鹤剑抛给她:“师姐,接着!” 剑光一闪,石屋里响起一连串咳嗽声,漫天飞舞的杉树叶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时机终于到了,萧娘子眼睛一眯,提剑冲入石门内。 剧烈的内力激荡,在石屋四周蒸腾起层层云雾,四面石壁上皆出现细密的裂纹。虽然看不清屋内的情形,但足可想见在这等排山倒海之力的冲击下,寻常肉体早已四分五裂。 “‘焚云九式’...”楚南风暗暗点头,师姐使出了看家本事,又有御鹤剑在手,这“血祭菩萨”应当没有那么容易脱身了。 更何况,此人看起来好像离油尽灯枯不远了,不知道是不是多年伤病累积,总之这一次萧师姐应该可以得偿所愿了。 唐真真一直紧张地攥着楚南风的手,比起萧娘子的安危,她更担心一旦师姐敌不过屋里的那位,自己的风哥哥就只有拖着病体亲自上阵了,这一打恐怕凶多吉少。 楚南风轻轻安抚她,一面凝神看着石门,里面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夹着不间断的咳嗽和喘息。忽然,只听“噗”一声轻响,是剑尖穿透衣衫刺入血肉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闷哼,一人倒飞出去撞在了墙壁上。 须臾之后,围绕在石屋四周的云雾散去了。楚南风立刻松开唐真真的手:“你带石澈先去一边躲起来,我去看看。” 唐真真急道:“不要啊,风哥哥,别去!”见楚南风已经向石屋走去,又叫道:“我...我不想和这个小鬼头一起!” “我还不想和你一起呢,短毛怪!”石澈吐吐舌头,扭头就跑。 唐真真犹如万箭穿心,大叫:“我打死你这小鬼!”急追而去。 楚南风快步走到石屋门口,看见楚幽兰斜倚在椅子上,御鹤剑刺入她腹部,原来她一直没离开过这把椅子。而萧娘子中了她一掌,倒在墙边。 楚南风立刻过去扶起萧娘子,只见她面如金纸,胸前凹陷下去,这一掌竟是近距离正中胸口——想是在她以御鹤剑刺入楚幽兰腹部的同时,又被她击中。 楚南风心里一沉,如果是这样,以“落潮神功”的威力,哪怕是强弩之末,也足以要人性命了。他转头去看楚幽兰,登时一怔,只见她面容沉静,目光温柔,带着丝丝笑意,用手抚摸着御鹤剑的剑柄,好像在看一件极称心的礼物。 ——这柄插在她肚子里,要了她命的剑,是她极称心的礼物。 第八十五章 无为有处有还无(三) 楚南风心里的疑惑达到了顶峰,这位素未谋面的“血祭菩萨”不仅样貌熟悉,武功熟悉,居然也认得御鹤剑么? 怀里的萧娘子动了动,费力抬起头,看清了楚幽兰的样子,立刻笑了:“好...好...朝云,我终于为你报了仇!...我来找你了...这里做不到的事,我们去那边做...这里太不好了,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咱们就一起走吧...一起去一个...好地方...” 看着萧娘子渐渐没了气息,楚南风眉头紧锁,心里涌起一阵五味杂陈的情绪。毕竟是同门师姐,饶是知道她一直对自己有所图,但这一路上朝夕相处,患难与共,也早已将她视作了朋友。 忽听楚幽兰淡淡笑道:“咳咳...想给同门报仇么?...不用麻烦了,用不了一时三刻,我也该去找她了,呵呵呵...其实她死得不冤,那青楼残害了多少女子,有些还是孩子...咳咳,这等妖魔,你们这些正道人士怎么不替天行道呢?哈哈...咳咳咳...” 楚南风无言以对,他轻轻将萧娘子的尸身放在地上,走到楚幽兰身边,沉声问道:“前辈,你究竟是谁?咱们之前...可曾见过?” 楚幽兰身子颤了一下,并没抬头去看楚南风,而是继续盯着御鹤剑,微笑道:“听那姓萧的意思,是你告诉了她我的罩门所在?好啊,好...你没见过我出手,就已经猜到了,看来龙绍瑜好生教导了你,楚冰情也很栽培你,他们都把你教得很好,我的决定没有错。” “你什么意思?”楚南风一惊,心底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前辈认识我义父?” 他知道“血祭菩萨”是神女的亲妹妹,但从不知道龙绍瑜也与她相识。 陡然间,一道闪电从他心头划过,楚南风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龙形木雕,又低头看向御鹤剑——那剑柄上有义父亲手刻下的龙纹。 ——楚幽兰很喜欢龙,常佩龙纹饰物,所居之处也多有龙形装饰,闲暇时候,还会把手边的物件雕刻成龙... 难道说——? “这纹样,还是当年我们住在瓦罕山谷的时候,我亲手给他绣在衣襟上的...他姓龙,我就绣了龙,他说很喜欢...呵呵,很喜欢...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喜欢龙并不只是因为他姓龙...龙之为物,或跃在渊,只要时机到了,就能一飞冲天!”楚幽兰涩然淡笑,“他的志向,从来不在那片山谷,也不在稀世奇功,更不可能在我身上...姐姐笑我,老江也说我傻,其实他们都不懂,我早就看破了...呵呵,但是人来这世上活一遭,不就是为了尝一尝喜怒哀乐么?要是都放下了,都忘掉了,都他妈的随风而散了,还尝什么?要记就记一辈子,记到死,记到咽气,记到魂飞魄散,也绝对不忘!就是要爱,要恨,要求不得,要不甘心,这样才叫活着,这样才叫没白来过!” 她终于抬起头,看着楚南风:“孩子,我要叫这世上的人都撕下他们虚伪无趣的面具,真真正正地活一次!以血渡人...只有流过血,又品尝过血的人,才能看清楚自己,才能面对自己永远不敢承认的东西!” “你...所以你当年杀了阮师姑,并不为什么好处,只是为了让萧师姐伤心,让她承认自己喜欢女人?”楚南风素知这位赫赫有名的“血祭菩萨”行事乖张至极,似乎有着一套只属于她自己的是非观,如今亲眼所见,果然与世俗道德大相径庭,令人匪夷所思。 楚幽兰微微皱了下眉头,随着体力流逝,腹部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她淡淡笑道:“我这辈子,做过的事儿太多了,但没有一件让我后悔,单凭这一点,世人都不如我。你父亲当年为了创建天龙门,抛下我娶了武林世家的小姐,他们都说他得偿所愿了,但是谁又看见他在我面前流泪的样子?十年里,他偷偷找过我多少回,说他后悔了,什么大局,什么大业,都比不上瓦罕山谷里幽静的日子...呵呵,他说让我再等他几年,等他把儿子培养好,就把一切都留给他,然后和我一起回到关外去生活...真好笑,我就告诉他,我也有一个儿子,他的儿子能呼风唤雨,我的儿子又该怎么办呢?哈哈哈,我倒要看看,他能拿你怎么办呢?” “你...你说什么...”楚南风浑身冰凉,踉跄着后退。 ...... 辰兮循着踪迹来到这片密林,看见一座石屋,正要走过去,就见楚南风从里面晃晃悠悠地走出来。 他仿佛没看见辰兮,只走了几步就跌倒在地。辰兮急忙跑过去,半跪下来扶住他。 楚南风抬起头来看着她,脸色苍白如纸,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绝望和哀伤。他猛地抓住辰兮,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我...我用父亲的剑,杀了母亲...我用父亲的剑,杀了母亲!...” 他抱住辰兮,将头埋在她怀里,失声痛哭。 辰兮震惊地看着他,她不晓得刚才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石屋里是谁。看着楚南风剧烈起伏的脊背,心里一阵阵难受,只能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给他一点安慰。 楚南风抱着辰兮哭了许久,渐渐平静下来。他强迫自己恢复了一些理智,想向辰兮解释,但是排山倒海的悲伤还有一些极其复杂的情感,全部堵在他胸口,让他透不过气来。 从记事起他便知道自己的亲人只有祖母,早年村子里爆发了一场瘟疫,带走了父母。是祖母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大,可是九岁那年上,祖母也病死了。自己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正漫无目的地走在山路上,忽然有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从天而降,宛如天神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对着自己微笑,说他也有一个差不多大的儿子,正缺一个玩伴。他问自己愿不愿意跟他走,从此陪伴在他的儿子身边,和他以兄弟相称。 义父很有本事,自己很崇拜他,无数个深夜,自己躲在被窝里幻想着,如果自己也有这样一位父亲该有多好? 但自己知道这绝不可能,能叫他父亲的另有其人...不过义父对自己倒是极好,很多时候甚至胜过了那个亲生的孩子。 他悉心传授自己武功,又带着自己出入各处,教导自己待人接物、察言观色的本事。等到自己大一些了,更是将门派中的事务直接交给自己处理,而他则从旁指点,引导自己分辨形势,运筹帷幄。 这断乎就是一个父亲在教导孩儿。 所以自己早就在心里认定了,义父就是父亲,寂樾就是弟弟,自己要尽快成长起来,才能保护他们,照顾他们。 第一次打击出现在十七岁那一年。义父带自己去了一个地方,那里深埋在天龙门地下数丈之处,暗无天日,驯养着许多杀手和异士。自己跟着义父穿过了许多洞穴,最终来到一间密室里,那里有一张小石桌,桌面上有两处方形凹陷,里面各自刻着几行字,宛如两页摊开来的书... 第八十六章 无为有处有还无(四) 自己读了上面的字,做出了选择,于是拿到了御鹤剑。正当自己万分高兴之时,义父淡淡说道:“练好剑法,我送你去巫山学艺。等你学成回来,便接手此处,日后无论我在或不在,你都要帮着寂樾,尽你所能辅佐他,帮他完成他想做的事。” 那一刻,自己如坠深渊。 从那以后,每当痛苦之时,自己就在心里告诉自己: 义父有他的亲生孩儿,他当然要为自己的孩子打算,这无可厚非...自己受了义父这么多年的照拂,应该心怀感恩,尽力报答,而不是奢望更多。 那些奢望,不过是儿时躲在被窝里的幻想而已,怎么能当真呢? 义父是父亲,寂樾是弟弟...只要自己这样想就可以了,至于他们是怎么想的,不重要。 每次这样想过,就觉得平静了许多,这是唯一能让自己舒服一点的理由。 可是如今...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楚南风双目通红,痛苦地浑身发抖,“他知道我也是他的孩儿,我和寂樾是亲兄弟,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我?” 辰兮听完楚南风断断续续的讲述,已经很难说出话来。 难怪他们两个这么像,原来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她原本以为楚南风被义父用恩情捆绑,不得不去做虎兕柙的主人,已经足够悲惨了,却原来这“义父”是亲生父亲,而且他一直知道这是自己的孩子... 辰兮想不出一个父亲怎么会如此对待自己的儿子,也想不出一个母亲为什么要反复抛弃自己的孩子——把他从一个人的手里转送到另一个人的手里,对他的人生不闻不问,毫不关心。 她更想不出——是楚南风把“落潮神功”的罩门告诉了萧娘子,又给了她御鹤剑,是他亲手断送了母亲的生路——她更想不出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巧合了。 饶是已经阅遍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她还是一次次地被上天匪夷所思的安排震惊到失语,难过得心头阵阵绞痛。 她久久抱着楚南风,感受着他不停发抖的身体,多想能分担一些他的痛苦,可惜做不到。 很多事情的发生在上一代就已经注定了,自己何尝不是父辈恩怨的受害者,在因果面前,人是多么渺小和无力啊。 傍晚时分,众人聚在石屋前面,林玉儿已经吩咐几个苗人挖了两个墓坑,他们小心翼翼地将萧娘子和楚幽兰分别安葬了。才分开不到两个时辰,想不到竟然和师姐阴阳相隔了,几人都面色凝重,周寻意和唐真真更是十分伤心。 楚南风并没有向众人说明自己和楚幽兰的关系,几人都不知道土堆里埋着的就是他的亲生母亲。辰兮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后,用手掌轻抵他后背,缓缓度入内力,帮他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夜幕降临,楚南风对周寻意和林玉儿说道:“云师弟伤势不轻,你们这就返回巫山去吧。” 辰兮也说道:“不错,前头就是腊尔山,你们不必跟随了。周寻意,你既答应了‘凤鸣左使’照顾他的儿子,就把石澈带回起云峰吧。”说完又从怀中取出“祈星玉璧”的玉髓,递到林玉儿手上:“这是圣泉峰的东西,物归原主。” 林玉儿看着手里的玉髓,一时有些发怔,她几乎忘了自己此次下山的任务,除了向楚南风转达神女的旨意,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向唐真真讨回她偷走的玉髓。 “唉,好吧,看来我真的不适合下山...山下的麻烦事太多了,我差点忘了师父交代的事儿...”林玉儿挠挠头,急忙将玉髓收好。 周寻意明白以现在老弱病残的阵容,若再遇上什么事,辰兮的累赘也太多了,当下不再客气,向辰兮和楚南风拱手:“我们走了,话不多说,后会有期!” “什么后会有期...楚师兄治好了伤,难道不回巫山吗?你这说得,好像咱们从此难见面了。”林玉儿不满地说道。 周寻意心道:“这个么,可真不一定...” 石澈虽然不想离开辰兮,但也只能听从安排,唐真真则非常坚决地要留下。如今没了萧娘子,周寻意也懒得管她,便由她去了。 几人离开以后,墓碑前只剩下辰兮、楚南风和唐真真三个人。 楚南风对唐真真说道:“真真,你去屋里休息,我有些话要和辰儿说。” 唐真真咬了咬嘴唇,并没说什么,转身走进石屋里。 辰兮扶着楚南风坐下来,他的手按在母亲的土堆上,缓缓说道:“辰儿,你之前推算出我义父、师父、洛前辈和江前辈四个人在二十年前关系密切,武功也是同宗同源,其实我们还漏算了一个人——我娘,血祭菩萨。他们五个人二十年前在西域一个叫瓦罕山谷的地方,发现了一门稀世奇功,他们将这门功夫拆成了五套路数,各自修炼,就变成了今天的样子。我娘在和萧师姐动手的时候,我在旁边看见了,‘落潮神功’和‘若水神剑’很有相通之处。义父...父亲所创的两套剑法,寂樾的‘诡道剑法’贴近‘噬魂血经’,而我的‘若水神剑’则和‘落潮神功’相合。” 辰兮点点头,拼图的最后一块拼上了。龙绍瑜的两套剑法,一进一退,一弃一争,代表了他做人的两面——一面精于谋算,汲汲以求,一面又至情至性,洒脱风流。而他的一生就是在这种矛盾中进退维谷,既想要这边,又想要那边。 楚南风顿了顿,轻轻握住了辰兮的手:“母亲临终前说,要我绝对不能为了什么大局、大业而舍弃爱人,不要为了那些无聊的事,丢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辰儿,从前是我顾虑太多,是我错了,从今往后,只要我还能活着站在你身边,我绝不会为了任何理由舍弃你。” 辰兮久久凝视着他,露出微笑。自己长久以来最想听见的,就是这句话。 想要一个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能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她也将手覆在楚南风的手上,交叠紧握,微笑道:“好,等治好了你的伤,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第八十七章 云荒万里分离析(一) 楚南风温柔地抚了抚辰兮的头发。他从衣襟里摸出一块叠好的绢布和一个小巧的平安锁,将绢布递在辰兮手上:“母亲把‘落潮神功’的心法要诀给了我,她大概知道这路功夫必定和父亲传授给我的武功相合。” 辰兮展开绢布略看了看,便轻轻点头:“潮起潮落自有时,便如流水,因时而动,顺势而为,此二者果然天然相合,你修炼起来必定事半功倍。” 楚南风没有接话,手里一直摩挲着那只小平安锁,那是小孩子出生以后常挂在脖子上的东西。他眼眸低垂,缓缓说道:“还有一件事...母亲说,他们五个人当年将那部稀世奇功封存在了一道机关里,需要五把钥匙一同开启,母亲的钥匙...就是这只平安锁。” 辰兮小心接过来,锁是银制的,被磨得很亮,显然这么多年来经常被人拿在手里,反复摩挲,不由得叹道:“按时间推算,这是在你出生之前楚前辈就已经准备好的,她一定很期待你的降生,这二十多年来,也一直没放下对你的挂念。” 楚南风低着头,淡淡地道:“这两件东西,都给你吧。” “给我?”辰兮一怔,“我怎么能要,这是楚前辈留给你的...”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看见它们。” 辰兮看着楚南风的表情,旋即理解了他的心情。这两件东西虽然是楚幽兰的遗物,但却是在那般惨烈的情状之下所留,一看见它们,就难免会想起母亲是如何死的,又想起龙绍瑜的所作所为。 就像当初他不愿意碰触姬苏瑶留下的玉髓一样,这些宝贝于他而言,都像割在心头的刀。 辰兮想了想,说道:“这平安锁我可以暂时替你保管,但‘落潮神功’的心法,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研习。我如今身上同时有着‘赤炼玄冥掌’和‘噬血大法’,很能感受到这些功夫之间的相互补益和加持。待你伤愈之时,正是最亏虚的时候,若是有‘落潮神功’的帮助,你一定能更快恢复昔日功力。” 楚南风思索良久,终于接过了绢布,收入怀中。 他又忽然将御鹤剑从腰间解下来,手指触摸剑柄上的龙纹:“我记得寂樾的剑柄上只刻了‘饮龙’二字,并没有这个纹饰...” 辰兮目光一动,顺着楚南风的思绪,说道:“这图案既是楚前辈当年亲手所绘,龙前辈将它刻在剑柄上,又将这剑留给了你,你是觉得...这其中另有深意?” 楚南风点点头:“是,如果父亲只是因为思念母亲,他应该把龙纹刻在自己随身携带的物件上,而不是送给我。”他的手指沿着那道蜿蜒的图案摸索着,指尖猛地用力,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剑柄竟从中间裂开了。 一个物件掉了出来,楚南风拾起一看,是一枚墨玉印章,上面刻着极其复杂的纹路,线条相互缠绕,组成了一朵精美的黑色兰花。 “幽兰...”楚南风长叹一声,龙绍瑜果然一生都深爱着母亲,但这深爱何其廉价,又何其可笑? 他将印章塞在辰兮手里:“你...你也替我保管吧。” 辰兮也叹了口气,虽然不确定这枚印章是否就是龙绍瑜的“钥匙”,但显然也是一件珍而重之的宝贝。她把平安锁和印章都收了起来,安慰道:“楚前辈和龙前辈都把最珍贵的东西留给了你,在他们心里,你一定是最重要的人。” “最珍贵的东西?...最重要的人?”楚南风涩然冷笑,“在他们心里,最珍贵的东西就是绝世武功,而最重要的人,大概就是最有利用价值的人吧!” 辰兮无言以对,只能轻轻倚靠在楚南风肩头,紧紧握着他的手。 他们又默默坐了许久,直到天完全黑了。楚南风对辰兮说道:“你也去屋里休息一下吧,明天还要赶路。” 辰兮明白他需要独处,有一些心里话,大约要独自在母亲的坟前诉说,便站起来走向石屋。 唐真真侧躺在床上,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熟睡,但是辰兮刚一迈进来,她就立刻睁开眼,坐了起来。黑暗之中她一双大眼睛闪着濡湿的光亮,小声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又救了他一次?” “没有。”辰兮淡淡说道,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这件事我帮不了他,只能靠他自己。” 唐真真垂下眼眸,默不作声。 辰兮看着她担忧的样子,心里一软,说道:“不过你放心,咱们就快到腊尔山了,我一定想法子治好他身上的伤,让他再变回从前的样子。” 唐真真忽然抬起头,定定看着辰兮:“你晓不晓得,风哥哥最不愿听你说这句话,他也不想去腊尔山,不想治什么伤解什么毒。” 辰兮一怔,问道:“为什么?” 唐真真的嘴动了动,却又把话咽了回去:“没什么...反正只要是你想做的事,他都会配合你的...”说完背过身去躺下,不再言语。 辰兮觉得莫名其妙,摇了摇头,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这小姑娘的变化好大,自己还没腾出功夫去深究,算起来便是自从那次在小镇上,楚南风去问了她关于“噬魂血经”的事,这小姑娘就转了性子。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等楚南风的身体恢复了,倒要问上一问。既然自己已经决定和他不分开了,这小姑娘的去处也该有个说法,他不能一直这般默许她留在身边。 天亮后,三人穿过苗人谷,来到了凤凰山的另一侧山麓。老苗王出于万般的感激,将供奉在苗王洞里的一块巫族护身符送给了辰兮,说道:“有了这道灵符,无论你们是求医还是问药,腊尔山里的苗寨都会给几分薄面,想来会容易许多。” 这“护身符”实则是一面小铜镜,镜子背面刻着“遵生八笺”的符咒,与五行八卦很有相似之处。此刻辰兮颠着这面小铜镜,眼望无尽的山峦和在茂密树林中层层叠叠、依山势而上的吊脚楼,感叹一声:“这地方,九年了,竟没怎么变化。” 进了大寨,立刻有几个苗人迎上来,脸上均刺着五色刺青,好像带着鬼怪的面具一般。几人见到辰兮的样子,都有些发怔,在这群峰环绕、云雾蒸腾的腊尔山中,眼前女子的容颜清丽绝俗,神态平静淡然,宛然便有些神仙姿态。 又见左右二人也是汉人打扮,仪表不俗,便不敢怠慢,只是言语不通。为首的苗人向左右吩咐了几句,片刻便有一精通汉话的苗人赶来,客气地问道:“客人到我山寨中,所为何事?” 辰兮说道:“多年前我曾有幸与贵寨亥金留寨主相识,听闻大小姐精于制蛊,我的朋友中了蛊毒,我等不远千里而来,请求大小姐施以援手。” 那人眉头微皱,说道:“我们老寨主已于三年前故去了,如今正是大小姐当家,这个...诸位的请求,恐怕不好办,请入内稍候吧,我去请示大当家的意思。” 辰兮点点头。她并没说实话,当年她偷窥这位大小姐欧金秀制作“十年生死蛊”,被老寨主抓了个正着,被他毁去了双目。是以她和这位大小姐之间倒没什么过节,反而和老寨主不对付,如今既然老寨主已死,事情倒是好办多了。 三人在寨中穿行,随处可见描画着五彩鬼面的苗人,有些还穿着夸张的艳丽衣袍,走起路来好像在舞蹈。唐真真又好奇,又有点害怕,一直抓着楚南风的衣袖。楚南风也觉得此处的苗人与别处的大相径庭,不由得向辰兮看去。 辰兮低声说道:“此处山寨里的苗人是苗疆地界上一个很独特的分支——巫族,所以他们既是苗人,又不是普通的苗人。巫族人擅长制蛊炼毒,据说他们的血脉和鬼神有着天然的联系,世代居住的腊尔山就是通往鬼神之境的入口,他们祖祖辈辈镇守在这里,是苗疆的守护神。” 楚南风点点头:“怪不得连苗王都不能直接给他们下命令,而只能卖给咱们几分面子。” 辰兮道:“是啊,腊尔山的巫族自成一脉,对其他苗族部落而言,他们既神秘又疏离。你们看见的这些人叫‘傩’,他们脸上的刺青和身上的华服,都是为了震慑和奴役鬼怪。据说他们能和鬼怪对话,并让鬼为己所用。” “这么神奇?”唐真真听得入神,“那岂非是无所不能了?” 辰兮还未答话,那精通汉话的苗人已经回来了,说道:“大当家的问你,可是当年被老寨主用金沙毁去双眼的姑娘,若是便有请,若不是就不留客了。” 第八十八章 云荒万里分离析(二) 辰兮微觉诧异:“不错,那人就是我。大当家还记得我,能认出我?” 那苗人笑着引辰兮三人向大寨深处走去,一面笑道:“咱们这地方,汉人极少踏足,多年来除了姑娘,也就是令师姐来过。那也是一位相貌极美的女子,令人印象深刻啊。” 辰兮心头一颤,这么久以来,还是头一次听见别人提起姬苏瑶。她知道此刻楚南风也是心头一颤,因为他们同时想到了姬苏瑶来此处的目的——拿到“十年生死蛊”,成为日后她亲手毁掉他们两个人的致命法宝。 那苗人见辰兮默不作声,又自顾自地笑道:“不过论起来,令师姐的造访可就不那么愉快了,大当家至今还耿耿于怀。所以一定要小人问清楚姑娘的身份,才好放行。” “怎么,我上次在贵寨所做的事,很让人愉快么?”辰兮奇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寨主他老人家留了十几年的胡子,让我割断了...他老人家气得不行,派了半个寨子的人漫山遍野地抓我,结果好几天都没抓着...就连派去的人也有好些没回来,都掉在陷阱里了,只能派更多人去救...后来么,我又到上游的河里给你们下泻药——” “咳咳咳...”那苗人咳嗽着打断辰兮,“姑娘所做的事,也的确不怎么让人愉快...不过么,呵呵,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是大当家的执掌山寨,她喜欢姑娘的行事,那便是道理了。” “嗯...”辰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几人穿过整座山寨,越走越偏,终于在一处被藤蔓缠绕覆盖住的木屋前停下。辰兮恍然记起,当年自己就是从这里潜入进去,木屋很小,但里面却通向一个巨大的地牢。 地牢里蜿蜒曲折,有很多小洞穴,每个洞穴里或用铁笼子关着各种动物,或用铁锁链栓着一些体型各异的人。 欧金秀就是用这些活物来炼制蛊毒。蛊虫孵化之后,先给其中一些活物中在体内,经过一段时间后,再取血肉和粪便让另一些活物吃下。蛊虫在体内和第一个宿主的血肉融合,形成独一份的功效,又带着这功效被移到第二个宿主体内,与之再度融合,变化出另一番样子来。 如此循环往复,彼此交叉,蛊虫也不断繁衍,诞生了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蛊虫,毒性越来越强,药效也越来越让人意想不到。 不过,那都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藤蔓还未覆盖住整座木屋,各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蛊虫也只是繁殖了四五代。而如今九年过去了,实不知那地牢里变成了什么样子,有多少新的蛊虫悄然降生在这世上。 辰兮想着这些,不禁有些反胃。尽管已经见过了大风大浪,但十三岁初出茅庐的时候,亲眼见到那一对被绑在一起的男女,最终在“十年生死蛊”的折磨下化为一滩脓水,还是在脑海中留下了极其难忘的记忆。 尤其是在失明的那半年里,在黑暗里总能想起他们死前的惨状。整整六个时辰的漫长折磨,五脏被一点点啃噬殆尽,最后蛊虫从眼睛里钻出来,掉在鼓胀的薄薄的肚皮上。从他们的肚皮破裂,脓水流出,到最终咽气,又度过了一个时辰。没有东西可吃的蛊虫全部涌到头上,开始啃噬他们的脑仁和五官,直到它们将头皮也啃得千疮百孔,才算是结果了这两个人。 虽说这是欧金秀在惩罚偷偷养了外室的丈夫,但这样的死法也委实太过残忍,足见此女行事偏激异常。 那苗人将三人带到屋前,示意他们止步。片刻之后,屋里传出一个声音:“你又来了,我就知道你还会来的。”那声音笑了笑,“你师姐来取蛊的时候,我本可以不给她的,但我想着或许能有机会再见到你,心里觉着有趣,也就给她了。” “你怎么知道她会用在我身上?”辰兮问道。 “女孩子么,又是在那个花儿一样的年纪,什么情感都是最强烈的。”那声音笑道,“爱呀,恨呀,嫉妒呀,我也是打那时候过来的,有什么看不出来?况且——我是先见了你,再见了她,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差别了。你当时虽然只有十三四岁,但已经很能看穿人的脾性,你在被老头子抓住的当口,就立刻想到可以利用我来自救——老头子既纵容我炼制古方秘术,为我打造了这地牢,又任由我用这东西杀死了自己的丈夫,试问天下有几个父亲能做到?所以你断定他必定是对女儿极其娇惯的...呵呵,而我能有如今这般行事,打小也一定是胆大妄为,视人命如草芥,于是你仿照着我的行事,窜到跟前一刀割断了老头子的胡子,又把山寨上上下下搞得鸡犬不宁、人人自危...哈哈哈,你倒真的一下子就让我爹想起了我小时候的样子!你很幸运,我小时候真的弄断过他的胡子,不过么——是趁他喝醉了酒熟睡的时候,用火烧的...呵呵,你分寸把握得很好,虽然大大折腾了一通,但却没有伤寨中人的性命,所以在老头子又把你抓回来的时候,就没想再要你的命,只是对你施以惩戒而已。” 欧金秀叹道:“如此反其道而行之的自救法子,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在片刻之间想出来的,唉,我当时就想呀,等这小姑娘长大成人了,我一定要再见见她。呵呵,想不到过了几年,你师姐也找上门来,她的行事风格就无聊多了,只一味耍狠伤人,外加挑唆和威胁,没意思得很。但她既然指明要‘十年生死蛊’,一定是去做一些有趣的事,这事儿多半还跟你有点关系,所以我假装屈服,让她把蛊盅带走了。哎呀,真是兜了一个大圈子,不如你给我讲讲,你师姐走了以后都发生了什么事儿?” 辰兮听完这一大通话,淡淡说道:“好啊,你帮我一个忙,治好了我朋友的伤,我给你说上三天三夜,包你满意。” 第八十九章 云荒万里分离析(三) 欧金秀还是没有开门的意思,只说道:“你是说你身后这个男人么,他身上的蛊毒已解,你还想让我做什么?” “他解除蛊毒用的是非常的法子,在他身体里留下了很多严重的创伤,我想请你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彻底治愈这些损伤,让他恢复如初。” “哦?胃口不小嘛。”欧金秀笑道,“能解了‘十年生死蛊’还不立即暴毙,已经算是烧高香了,你还想让他恢复到中蛊之前的样子?” “是,我想。” 欧金秀悠然道:“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辰兮眼睛一眯:“这么说,你有办法。” “哈哈哈,果然是小狐狸啊...”欧金秀笑得很愉快,“办法是有,也不复杂,不过还是那句话,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辰兮摇摇头:“我想不出来,我们身上有几样世俗的好处,但如今听了你的话,我也觉得没用了。”说着把苗王给的护身符拿出来,递到旁边的苗人手里,那苗人顿时眼睛一亮。 欧金秀的声音却淡淡的,提不起兴趣:“这东西是当年巫族祖先宣誓效忠苗王的凭证,一直被收在苗人谷里,就像一个卖身契,如今苗王肯还给我们,说明从今以后我巫族可以不听他号令了。可笑,巫族什么时候听他号令了,我们要是真因为一块破铜镜就那么听话,他又怎么舍得还给我们?” 辰兮点点头,她早料到会是这样。又想了想,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沉香木盒,里面放着黎元修给她的那颗奇臭无比的丹药,说道:“虽然我不晓得这药丸的确切功效,但据我观察,应该是上好的伤药,比寻常所见的大还丹还要好些。” 那苗人接过打开来,一股浓郁的腥臭瞬间弥散开来,呛得他直咳嗽。 欧金秀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又开口:“这倒是个好东西,大补续命之物,对‘十年生死蛊’也有点作用。不过那是在蛊虫还在体内的时候,发作过后,可以用来恢复宿主体内的损伤。现在对你身后这人是没用了,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那苗人听了,又合上盖子,将沉香木盒还给了辰兮。 辰兮收起来,她身上还有“天辰象阵”的阵法图,那是龙寂樾给她的,可指挥万人攻坚防御。但她觉得欧金秀更用不上,她既没有率领巫族颠覆苗王、一统苗疆的野心,也没有时刻警惕其他苗族部落入侵的担忧,毕竟没有哪个部落会闲到来腊尔山招惹巫族。 这阵法图于欧金秀而言,恐怕还不如刚才的臭药丸更有价值。 “算了,辰儿,我们走吧。”楚南风忽然开口。 辰兮一怔,他们不远千里来到此地,终于找到欧金秀,还得知她有治伤的办法,怎能轻言放弃? “我们是巫山弟子...”唐真真也忽然开口,“风哥哥是未来掌门,你帮了他,巫山派承你的情,将来一定会报答你的!” “哦?看不出来这病秧子还是巫山派的未来掌门?”欧金秀的声音笑道,“他一定能接任掌门之位么,我不会白忙活一场吧!” 唐真真忙道:“神女已经昭告天下,岂会有假?你就放心吧!” “既然如此,你们的神女为什么不亲自来请我?”欧金秀慢悠悠地笑道,“难道她的继任人都快死了,她也不在乎?是不是她根本没打算传位给这位仁兄,又或者她早已经找好了下家,等这位一死,就立马更换继任人?” “你...你胡说什么!”唐真真怒道,但她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是啊,神女为什么不出面呢?哪怕派人送一封书信来也是好的,为什么不闻不问呢?自己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今想来确实不合情理,难道一切真如欧金秀所言?... “我答应为你做一件事,作为交换。”辰兮平静地说道,“这样可以吗?” “任何事情吗?”欧金秀显然来了兴趣。 “任何事情。”辰兮说道,“既然大当家的只在乎事情有没有趣,那这个承诺应当可以满足你。” “不行!”楚南风上前一步,“我不同意!” 然而话音刚落,木屋的门就打开了。辰兮当先走了进去,楚南风和唐真真只得紧随其后。 只见狭小的内室里铺着一块五彩的毯子,一身黑衣、头裹黑巾又挂满银饰和宝石的欧金秀盘腿坐在地上,她的面前放着一个漆器圆盒,盒面上用金银双色的丝线描绘着两朵缠绕在一起的曼陀罗花。 “比翼鸟,连理枝,并蒂莲,双生花...”欧金秀抬眼看着三人,唱歌一般地吟道,“十年生死两茫茫,要想逆转‘十年生死蛊’的伤害,只要将这‘双生花’置于两人体内。从此这两个人呀,生则一处生,死则一处死,共享一人之阳寿,共担一人之损耗,祸福与共,生死不离,永生永世都要陪伴在彼此身边,不能有片刻分开。” “这是什么意思?”楚南风变色。 欧金秀看着他,笑道:“意思就是你原本快死了,以你的寿命活不过两年,但若有一个人愿意和你中下这‘双生花’之蛊,就代表她将自己的阳寿分了一半给你,你们两个从此同生共死。她会替你承担损伤,为你续命,当然了,你们两个人从这一刻起也不能再分开,只要离开对方,哪怕只有几个时辰,也会痛不欲生,虚耗而死。” 三人皆怔愣在原地。原来治愈“十年生死蛊”留下的创伤,就是要将一切都反过来——两个人从再也不能见面,变成形影不离,还要将其中一个人的寿命减半,变成两个人共同享有。 “不行...不行...”楚南风喃喃说道,转身向外走,忽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晕了过去。 “风哥哥!”唐真真慌忙抱住他。 辰兮冷冷看向欧金秀:“你这是干什么?” 欧金秀弹了弹手上的粉末,微笑道:“接下来的事情已经用不着他了,为了明天中蛊能顺利进行,他现在需要休息。来人,带他出去。” 门外的几个苗人应声而入,将楚南风抬了出去。唐真真犹豫了一下,似乎有话想说,但片刻之后还是追着楚南风出了木屋。 辰兮还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欧金秀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小姑娘,这次你要怎么选呢?” 辰兮叹了口气,刚要开口,欧金秀又打断她:“先别着急,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身上的‘十年生死蛊’,想要解除吗?” 辰兮浑身一震。 “蛊虫还在你身上,用不着‘双生花’,只要想办法引出来就好。”欧金秀笑道,“虽然我不知道和你一起中蛊的人是谁,但既然不是和你一起来的男人,那就是另有其人了...等你解了身上的蛊,就可以和那个人再相聚,怎么样,要不要试一试呢?” 第九十章 云荒万里分离析(四) 辰兮僵立着,只觉脑袋里很乱,心里也很乱。努力尘封着的回忆顷刻间纷至沓来,江南的一切都从心底深处浮现出来,像一个浓烈又飘摇的梦境,无此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自从离开了江南,关于那里所有的人和事,她就再没提过一个字。不仅是他,就连他身边的人,甚至是他的对头,她都没有再提过。 因为那些名字像针,只要一谈到他们,就会扎得她心里很疼。 于是她打算把这段回忆整个封存起来——既然所有的经历都指向他,那就把整段记忆都深埋在心底。 不再想起,就会遗忘。 所以她看起来云淡风轻,对过去一年的事情绝口不提,好像瞬间就忘得干干净净。 日子久了,连自己也习惯了,也被骗过了,以为真的全部忘记了。就连从青城派那些武林正道的嘴里听见“江南”和“天龙门”的字眼,都不会感到难受了。 本就是没有希望的事,他们两个既中了“十年生死蛊”,左钰临死前也明白说了,这蛊虫经过了姬苏瑶的改良,天下间已经无法可解,就算她想学楚南风那样削肉剜骨,也是无用。关于这一点,楚南风也已经证实了。 既然如此,既然注定了是“生离”,那就不要再给自己和对方一丁点儿希望。 没有希望,就会放弃。 她明白他也是这么做的。数月以来,自己闹出来的动静天下皆知,但他始终缄默,未有过只言片语的联络。 一切就这样结束也很好,毫无希望的痴缠,不是他们的选择。 但在这一刻,欧金秀的话把希望重新点燃了...辰兮感到一阵剧烈的恍惚。 她低下头,深深呼吸。欧金秀笑吟吟地看着她:“怎么样,是解了自己身上的蛊,去找昔日的情郎,还是献出一半寿命,挽救眼前人?你可要想清楚了,解蛊之后你的身体会很虚弱,无法再承受‘双生花’的损耗,所以说,你只能选择一边。” 夜幕再次降临,辰兮独坐房中。欧金秀给她一夜时间做出决定,明日清晨日出之时,便是行巫族秘术的最佳时辰。自己要中蛊还是解蛊,必须有一个抉择。 门外传来碎碎点点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唐真真推开了房门。她身后披着月光,眉目漆黑,宛若一只精美的人偶娃娃。 唐真真关上房门,在辰兮对面坐下。 辰兮看了她一会儿,开口道:“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想说什么,直说吧。” 唐真真露出一抹颇为复杂的神色,说道:“辰兮...姐姐,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辰兮不置可否,只静静看着唐真真。 唐真真轻叹一声:“辰兮姐姐,你经常对风哥哥说‘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让你变回从前的样子’,你可知他最怕听到这句话?” “为什么?”辰兮目光微动,这是她第二次听见唐真真这样讲了。 唐真真低下头,缓缓说道:“自从风哥哥被剥去血肉,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他就一直很自卑...你不知道吧?他不仅身体亏虚,寿命极短,就连在有限的时间里,也不能有一个正常的样貌,这对他来说,是日日夜夜的折磨...他脸上的面具和手上的手套,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他,他命不久矣了。辰兮姐姐,试问在这般情况下,有谁能不胡思乱想,有谁能不悲伤抑郁呢?” 辰兮怔住,扪心自问,她好像从没关心过楚南风的心境。 唐真真续道:“其实风哥哥在面对你的时候,心里总是既自卑又绝望...你如此美丽,又这般厉害,而他却两样都没有...他不能接受自己是以这副半人半鬼的样子陪伴在你身边,但他也知道,即便是以这副样子,他也陪伴不了多久。这一直是风哥哥的心病,是他不愿意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心病。” 辰兮内心震动,却又疑惑,忍不住问道:“既是如此,我说一定想办法让他恢复如初,他怎么会不高兴呢?” 唐真真定定看着辰兮:“辰兮姐姐,我到底应该说你聪明,还是傻?或许你在其他事情上很聪明,但在这种事情上...我问你,以你现在的身份和处境,已经是江湖公认的女魔头,为武林正道所不容,如果风哥哥对你说‘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和赤焰魔君脱离关系,让你摆脱魔女的出身,从此融入正道门派之中’...辰兮姐姐,你听了会是什么感受呢?” 辰兮心头一颤,旋即恍然。 原来如此...她只知道自己最渴望听到他说:“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会站在你身边!”却忘了楚南风也希望听到一样的话。 “他希望听见你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还能不能治好,只要那个人是你,我就欢喜!’” 月光从窗外倾泻进来,将屋里染成一片银色。辰兮看着唐真真,良久,说道:“这句话,你已经对他说过了,对么?” “是,我说了。”唐真真也看着辰兮,并没有回避她的目光,“那天...就是你和周师兄去找鬼孟婆的那天,风哥哥把我叫走了。一开始他只是带着我在集市上闲逛,但我发现他的话越来越少,心事重重的,于是我提议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我们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从清晨一直坐到傍晚,原来是因为你不在他跟前,他终于装不下去了...那天,他跟我说了好多话,他好像从没这样认真地跟我说过话,我在他眼里一直就是个小孩子,他对我只有哄和骗... 但是那一天,他大约是憋闷得太久了,就忍不住全都告诉了我。他诉说着自己的悔恨和绝望,也说知道你只是因为愧疚和责任,才一直没有离开他...如果他还是从前神女峰上那个耀眼的人,他还有信心能赢得你,但是现在,乃至以后,就算他还能续命,只怕也永远回不到从前了。” 唐真真的目光向下,落在辰兮的手腕上:“你一直戴着这串红绳,哪怕已经过了这么久,还是没有拿下来的意思。风哥哥不是傻子,他知道你尽心尽力地救他,只是为了还他的情,再替别人赎罪,所以你越是尽心尽力,他就越感到悲凉和难过。” 辰兮沉默不语,她彻底懂了。想不到长久以来,自己都在无形之中折磨着楚南风。 唐真真郑重地看着辰兮,说道:“辰兮姐姐,让我去中‘双生花’吧!我也想那么样救他一回,尽心尽力地救他一回。” 辰兮默然片刻,斟字酌句,缓缓说道:“这件事,不光要你愿意,还需要他愿意...” “他愿意的!”唐真真脱口而出,双颊隐隐漫上了绯红之色,“那天我对他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在我心里都没有区别,只要你还是你,我就心悦于你,至死不渝...风哥哥听完,他...他亲了我,还...还...” 辰兮的心骤然紧缩,盯着唐真真:“还怎么样?” 唐真真的脸红透了:“他抱着我,一直亲我,亲到我喘不过气来...我们没有怎么样,风哥哥是君子...但我知道他很想,他抱着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我也不是傻子...” “够了。”辰兮淡淡打断她。 唐真真也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我们在一起待了一整天,从早到晚,他亲了我无数次,辰兮姐姐,我知道他并不是一时冲动,风哥哥从来不是冲动的人...他心里一直有我,我能感觉到,所以我一直拼命想证明这一点,为此闯下很多祸事,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但是从那一天之后我就明白了,我完全肯定,风哥哥一定对我动了情。他的动作,他的眼神,他伏在我耳边说的每一句话...他再也骗不了我了,也骗不了他自己!” 辰兮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唐真真的话也未必可信,也许是她为了中“双生花”而编造出来的。 可是...这疯子一样的小姑娘,确是从那天开始转了性子,变得既温顺又平静,好像是一夕之间长大了,懂事了,又好像是... ——好像是一直苦苦追寻的东西终于得偿所愿,所以平和从容了。 辰兮睁开眼睛,淡淡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唐真真一下子站起来,满怀欣喜:“你同意了?” 第九十一章 云荒万里分离析(五) 辰兮道:“我需要想一想。” 唐真真急道:“还想什么?我们都做了这样的事,难道你没有芥蒂?何必还要勉强呢?” 辰兮淡淡地道:“我和楚南风相识多年,几经风雨,不会轻易就生芥蒂。不过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会好好考虑,你去吧。” 唐真真还想说什么,辰兮已经掌风一挥,将她扫了出去。门“砰”地关上,唐真真立刻伸手去推,手刚一碰到门板,就被一股丰沛的内力弹了出去。 她又气又恼,在门外叫嚷了许久,见辰兮始终屋门紧闭,一言不发,便也知无用。还有些担心这样闹下去会适得其反,于是扔下一句话:“你想吧,这可关系到你的后半生,你可要想清楚了!”掉头离开。 辰兮在屋里听着,明白唐真真的意思。这件事情一出,将成为她和楚南风之间的暗疮,时不时就会隐隐作痛,还有可能在不知不觉间生长起来,最终溃烂一片。 外头清静了,辰兮站在窗前,望着皎皎明月下的山峦。 那天发生的事情,如今想来,都有了另一层色彩。自己和周寻意赶回来的时候,得知楚南风不知为了什么事牵动旧伤,林玉儿为他把了脉,说他白日里曾经心绪剧烈波动过,还持续了很长时间... 自己耗费三成内力,好不容易救醒了他,他的神情便有些古怪,摸着自己的面具问:“想看看我的样子吗?” 自己拒绝了。 想来当时若是大大方方地看了,或许对楚南风而言会是莫大的安慰。 辰兮久久站在窗前,直到明月也一寸一寸地西沉了。 她低头从手腕上退下那串红绳,冰凉的瓷片上,草书的“安”字还是很像“兮”。辰兮用指尖轻轻沿着笔划走了一遍,又盯着看了一会儿,转身出了屋子。 她在屋后的空地上挖了一个小坑,把红绳放了进去,又从怀中摸出两根银针,也放了进去,然后将土覆盖上。 做这些的时候,她不由得想起上一次挖坑埋东西还是在乌家庄,自己埋了童神勺的“莲子鱼羹”,总觉得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天晚上,她用水晶瓶子装了鱼羹递给龙寂樾,他不要,她就一边笑话他,一边动手把瓶子埋了,还为此大大惋惜了一番。 真的恍如隔世。 做完了这件事,辰兮站起身来,低头看着这个小小的坟墓。 一应过往皆已入土...若说楚南风犯了弥天大错,那么自己一直没有斩断过去,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也是犯了弥天大错。 他们都经历得太多了,对彼此也了解得太深,既然单纯炙热的情感已不可得,那就相濡以沫,让一切随风去吧。 谁也不再提起,就这样携手共度余生,或许也很好。 卯时降至,辰兮来到欧金秀的木屋前,扣响了屋门:“大当家,我想好了,请为我中下‘双生花’。” ...... 巫族祭坛以青石砌成,圆形的中心向外有一圈一圈的纹路,好像涟漪,又好像年轮,昭示着巫族顺应天时以滋长万物,与天地同寿而通神明之道。 此刻在祭坛旁边的高台上已放了一只硕大的血淋淋的山羊头,四周还有四只巨瓮,分别装着香纸、烈酒、鲜肉和稻米。有十个戴着木面具、穿着艳丽衣袍的“巫傩”,皆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汉子,在阵阵锣鼓声中绕着祭坛舞蹈。 按照巫族的说法,伤病者之所以难以治愈,是因为其魂魄在重伤之下已经离体,被十万大山之中的“山羊洞主”所捕获。因此要想令伤者恢复如初,必须将魂魄抢回,使之回归本体。 这十名健壮的“巫傩”就是护魂使,仪式开始之后,他们会先请天兵神将,再请当坊土地、古祖先人、管寨娘子、保寨郎君和镇兽仙人,然后带领各路神仙去和“山羊洞主”较量。 欧金秀缓缓走上祭坛,她身着华服,头戴银冠,手握着一木杵,杵上绑一柄黑色布伞。伤病者的魂魄一经抢回,就会被她藏于伞下,避过“山羊洞主”的追捕,再将其注入伤病者体内。 此刻,她示意辰兮走到祭坛中央,装着“双生花”的蛊盅已经放置在那里,等到楚南风的“魂魄”回归本体,她就可以为他们二人中蛊了。 辰兮依她指引站到了祭坛中央,顿时感到一阵诡异的静谧,仿佛周遭的锣鼓声和人声都被隔绝了。东方隐隐泛白,茂密的树林是一片浓重的墨色,有飞鸟离巢,像不小心溅出的墨点,很快就在天际消失不见。 辰兮闭目等待,她知道第一缕晨曦会照射在祭坛中央,到时候仪式就会正式开始,一切也将被永久地改变。 可是...辰兮心里微觉奇怪,她并没有看到楚南风,甚至也没看见唐真真。若说楚南风可能被安置在什么地方,还昏迷不醒,唐真真怎么能忍住不来呢? “不好!”辰兮猛地睁开双眼,但是立刻眼前又是一黑,软倒在地。 面颊微微温热,似乎是晨光穿透了云层,照射在脸上,耳边响起欧金秀遥远的声音,好像唱起了歌谣:“一根木一寸长,二厢情二滋长,三拍肩三笑喜,四手牵四眼连,天会老人不老,一见迷心跟到老...” 辰兮失去了知觉。 ...... 据说人的五感最后丧失的是听觉,而最先恢复的也是听觉。辰兮对此十分熟悉,她在过往的经历中,已经晕过去又醒过来无数次了。 但是这一次,她迟迟不愿睁开眼睛。周遭的声音已经从模糊转为清晰,再到每一个细微的响动都听得一清二楚,她已经彻底清醒了,但还是闭着眼睛。 她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如果猜得不错,她情愿自己继续昏迷。 然而片刻之后,她还是深深呼吸,睁开了眼睛——她知道自己很少猜错任何事情。 辰兮坐起来,暗暗运力,丹田充盈,气血畅通,并没有一丝损耗,自己果然没有中“双生花”之蛊... 但是仪式已经开始了,是谁替自己中了蛊,答案已经很明显。 许多强烈的情绪翻滚上涌,辰兮微微喘息,捏紧了拳头。 为什么? 她下了床,打开屋门走了出去。天色又转暗了,看样子自己是昏睡了四五个时辰,寨子里已经恢复了平静,苗人们交谈着陆续回到山坡上的吊脚楼里,有女人和孩子的笑闹声,多处都升起了炊烟。 辰兮径直穿过寨子,来到石屋前,一掌打碎了石门。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守卫,十几个苗人瞬间出现在她身后。 辰兮头也不回,向身后挥出一掌,刚猛的掌风如火舌吞吐,刹那间吞没了所有人。他们哀嚎着倒飞出去,身上是一道道见骨的裂痕,内里的血沸腾着,在皮肉里“滋滋”冒出一缕缕白烟。 更多苗人赶过来,但是辰兮已经进了石屋。苗人们停在门口,相顾踌躇,这间石屋早被老寨主下了死命令,凡擅入者皆是死罪,已经十几年没有人敢进去了。 就在这犹豫的当口,辰兮已经摸到地牢的入口,钻了进去。她一路向下,走着九年前走过的路,穿过大大小小弥散着恶臭的地洞,在地牢深处看见了欧金秀。 她仍然穿着绣着金丝的华服,头戴银冠,宛若这地府里真正的鬼魅之王,笑容满面地看着辰兮。 第九十二章 云荒万里分离析(六) 辰兮向前走了一步,突然从两侧石壁里伸出好几条铁锁链,把她的手臂、脚踝和腿都缠住了,一瞬间将她五花大绑钉在原地。 辰兮站着没动,盯着欧金秀,冷冷问道:“为什么?” 欧金秀打量着辰兮,笑道:“真不愧是名动江湖的魔女啊,中了我的‘百花凋’,这么快就醒了,还立刻就想通了事情的原委。” 辰兮冷笑:“我身上带着阁下亲手培植的‘十年生死蛊’,有这天下第一蛊毒在,你们巫族其他的毒物岂能轻易近我的身,能让我昏睡几个时辰,已经算你厉害了。” 欧金秀抚了抚额头:“是啊,我怎么忽然忘了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有趣,有趣,我自己养的蛊克制了我自己下的毒...” 话未说完,“哗啦”一声,辰兮震断了周身的铁链,一步步走向欧金秀:“这么多年来,只有我向别人下毒的份,还没有人能当面让我中毒。说吧,为什么食言?” 欧金秀依然在笑,也没有挪动:“食言?我什么时候食言了?你说只要治好了你朋友的伤,救了他性命,你就为我做一件事,我食言了么?我看倒是你打算说话不作数了吧!” 辰兮步履微顿,眉头轻皱,旋即又继续迈步,声音森冷:“原来你在跟我玩这种游戏,欧金秀,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连同你整个巫族,都活得不耐烦了。” 欧金秀面上的笑容终于敛去,刚才那一瞬,她已经催动四周石壁上的暗孔释放出十几种毒气,大部分都无色无味,少数几种有淡淡苦味,也被这地牢中的恶臭所掩盖。 谁料辰兮只是顿了顿,就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朝自己走过来。 原来同样的伎俩,自己只能用一次。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沉声道:“此事乃是你我之事,与巫族何干?是你带着人求上门来,如今我也救了他性命,你若要胡搅蛮缠,可别忘了这是苗疆!” 身后一连串异响,有许多铁链松开,同时有许多铁笼打开了门,数不清的奇形怪状的野兽在昏暗浑浊的空气中朝辰兮猛扑过来。 辰兮瞬间周身真气勃发,如一团烈焰激荡在狭小的地牢中,震得石壁纷纷开裂,上方也掉落许多土石,仿佛地牢随时会坍塌。那些野兽未及近身,已经嘶叫着倒地翻滚,全身皮毛顷刻间变得焦黑,一块块脱落,好似被烈火炙烤了很久。 无数野兽的哀嚎声在地牢里回荡,经由那些大大小小的石洞发出绵长的呜咽,宛如地狱之中万鬼齐哭。 辰兮终于走到了离欧金秀一步之遥的地方,冷冷看着她:“还有花样么?苗疆,呵呵,你是想说我若敢屠戮巫族,苗王不会坐视不管,一定会带领其他苗人部落来找我报仇么?笑话,如今整个武林都与我为敌,我还在乎多几个苗人部落?你胆敢如此耍弄我,我便是要屠你全族——” 她突然闪电般地出手,五指直插入欧金秀的肩窝里:“就从你开始。” 这一下猝不及防,欧金秀还没看清辰兮抬了哪只手,就感到一道炽热的内力如烈焰灼心,沿着肩窝处的经脉瞬间走遍全身,胸前后背皆裂开几道寸深的口子,身体里的血由一阵奇异的怪力牵引,纷纷破体而出。 但她也应变神速,忍着剧痛迅速后撤,动手封闭了任脉,又立刻吞下一枚丹药。 欧金秀不敢停留,借着这一跃之势在石壁间飞快游走。辰兮知道她想凭着对地牢的熟悉,寻机逃脱,冷笑一声,展动身形紧贴上去。她的轻身功夫本就卓绝,加之赤炼玄冥掌突破第六层之后,通身的气息流转更加畅通无阻,轻功更进一层,即便是高手也绝难从她眼前逃脱。 欧金秀几次差点摸到机关,都被辰兮逼退回来。身上的伤越来越疼,血也越流越多,眼见一时无法脱身,陡然扯下身上的金丝黑袍朝辰兮一挥,只见一大群飞蛾扑着翅膀如漫天落叶一般一下子将辰兮罩在了当中。 一时间有团团烟粉在四周弥漫,覆盖了口鼻,让人睁不开眼。辰兮知道这些飞蛾翅膀上抖落的粉末当有剧毒,且因其是活物,比寻常暗器更加难以预判方位。当下紧闭双眼,封闭呼吸,身体迅速旋转,又靠听声辨位将手中银针射出。 半盏茶功夫,飞蛾被除尽,辰兮抖一抖衣衫,饶是自己快速移动,还是沾上了少许粉末。这毒药确实厉害,只是碰触到了一星半点,她的手背上已溃烂一片,钻心地疼。 辰兮撕了条衣摆将手缠上,这一会儿功夫,欧金秀已经逃之夭夭。 她不知道地牢的其他出口,便转身原路返回。一路上听见大小洞穴中传出痛苦的呻吟声和一些亢奋的嚎叫,辰兮挨个走进去扯断了拴在药人身上的铁链,还给他们自由。 虽然不晓得这些人还能活多久,但吹着山林的风躺在溪水里死掉,听上去比死在这间恶臭的地牢里要好一些。 这些药人被囚禁得久了,甫一脱困,都有些不知所措,一些神志不清的人还想袭击辰兮,但自然近不了她的身。他们慢慢聚拢过来,跟在辰兮身后,懵懵懂懂地朝出口走去。 辰兮带着他们从石屋里走出来,但见落日在天际晕开金红色的光芒,层林尽染,山翠明灭,又有林间清风阵阵,清香扑鼻。药人们呆呆看着眼前的天地,一动不动,好像夕阳下的一群泥塑。 守候在此的苗人立刻举着兵刃冲过来,但下一刻也呆愣住了。一人还举着弯刀,怔怔地叫道:“吉...”(父亲)手里弯刀掉落在地。 又有人叫出来:“聂孬”(姐姐)“吉昧”(叔叔)还有许多人名,开始是小声地叫,后来变成一声声哭叫。苗人们纷纷扔了兵刃,跑过来抓住各自的亲人和友人,激动地抱在一起。 药人们回到山寨中,立刻引起了轰动,越来越多药人被认出来。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几乎每家都有失而复得的亲友,有的药人从孩童时就被掳走,成年方归,那些失了孩子的母亲近乎疯狂。 有人跪下感激神明,有人晕厥过去,人们哭着笑着,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药人们多数神志不清,也有渐渐明白过来的,无不呆立当场,痛哭流涕。 那会说汉话的苗人来到辰兮跟前,询问了事情原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那处石屋是山寨的禁地,老寨主在时便下了严令,后来欧金秀继任,除了她自己更不许一个人踏入。 因石屋离祭坛不远,所以族人都以为那是历任寨主秘密与神明联络的地方,都觉得极其神圣不可侵犯,谁成想那竟是炼狱魔窟的入口。 这十几年来寨中每每有人走失,两任寨主便找出各种理由,有时说是野兽袭击,有时说是被其他苗人部落掳劫,有时还说是天神降下的惩罚。 总之无论什么理由,最终都是由寨主带领族人在祭坛上举行盛大的祝祷,再由他(她)安排所谓的营救。 几番功夫下来,寨主的威望便达到了空前的程度。 巫族人万万想不到,那些失踪了的亲友就近在咫尺,被他们最敬爱的寨主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那苗人自己也有一个表妹被做成了药人,生生斩断了一段姻缘,悲愤之下将辰兮的原话说给了众人。 众苗人尽皆惊愕,片刻后又转为滔天的愤怒。他们急切地询问辰兮欧金秀的下落,得知她从地牢的暗道里逃走了,就立刻招呼人分头去追。 辰兮知道这些苗人对附近的山林格外熟悉,有他们漫山遍野地找,欧金秀又身负重伤,想来很快就能有结果。 她慢慢回转过身,突然看见一个人影远远立在地平线上,他身后的晚霞如同烈火焚天,又被上方浓郁的暮色重重压了下来。 他静静立在那里,好像已经站了千年万年。 辰兮的心像一块铅,“咚”地一声沉入了湖底。她脚下有千斤重,但还是迈开脚步,缓缓朝楚南风走了过去。 好像过了一百年那么长,她终于走到了。凝眸端详着他,他的脸上已经没有面具,手上也没有戴手套。除了有几道细细浅浅的疤痕,已经和常人无异。 楚南风血肉丰腴,容光焕发,完全是记忆里的样子,甚至比记忆里还要好看。 但是他的眼神冰冷至极,如一潭死水,又泛着森冷的刀光,他淡淡开口:“你不愿意,我们可以走,为什么要这样?” 第九十三章 云荒万里分离析(七) 辰兮明白楚南风误会了,以为是自己退缩了,所以让唐真真顶上。刚要解释,心里又一阵发堵——解释清楚了,然后呢? 欧金秀说了,中下“双生花”的人此生都要寸步不离地在一起,楚南风已经注定要和唐真真生活在一起了。他们要一桌吃,一屋睡,片刻不能分开,就算以前不是夫妻,以后也会变成夫妻,这就是最终的结局。 况且他们二人还要同生同死,如果楚南风结束自己的生命,就等于杀了唐真真,以他的心性,怎么会亲手杀死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所以,即便他再心灰意冷,再想不管不顾,最终也只能好好活下去,还要尽可能活得长久,这样才对得起付出了一半阳寿的唐真真。 就在辰兮犹豫的这一瞬,楚南风又冷冷问道:“你身上的蛊,解了么?” 辰兮一怔,摇了摇头。 楚南风冷笑:“还等什么呢?你千里迢迢来这腊尔山,不就是为了解蛊么?如今连我这个障碍也没有了,你还等什么?” 辰兮霍然抬头看着他,有些不可思议:“你......” “哦,是因为欧金秀对族人干的事情东窗事发了,她躲起来了,你还没有机会吧?”楚南风也看着她,似笑非笑,“辰儿,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可你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直到最后一刻还让我以为你要救我。” 辰兮张了张嘴,忽然心里泄了气,一句也不想解释了。盯着楚南风的眼睛,冷冷一笑:“你不是不想让我救你么,你不是说,最不想听见的话就是‘我会治好你’吗?” 楚南风身子一僵,过了好半晌,喃喃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个...” 辰兮越过他,向着夕阳下的山峦慢慢走着:“不是因为这个。唐真真的话不足以影响我的决定,我打算去中‘双生花’,但是欧金秀反悔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耍弄了我。另外,我没想过自己身上的蛊还能解,所以当初来苗疆也不是为了这个。这些话你信或不信,我都不会再说第二次。” “我信...”楚南风瞳孔收缩,猛地抓住了辰兮的手腕,那里已经没有红绳了。 他有些激动:“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已经...已经...”旋即神色又黯淡下来,眸中光芒散去,缓缓放脱了辰兮的手,涩然苦笑了几声,眼眶一红,落下泪来。 辰兮垂下眼帘:“事已至此,再难改变...我只是不明白,欧金秀为什么要食言呢?我答应会为她做任何事情,她是如此残酷戏谑之人,这个条件明明对她很有诱惑力,她也显然动心了,为什么最终还是拒绝了呢?...” 楚南风久久没有说话,只是闭目流泪。 辰兮转身看向远方,夕阳已经隐没在山林中,暮色渐深,天空唯余淡淡的红光。她知道“双生花”已经中下超过五个时辰,蛊虫深入宿主,快到发作的时候了。 唐真真并不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楚南风应该很快就会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 从今往后,这种疼痛或许会时常伴随着他们,又或许再也不会出现。 再想一想,即使唐真真有百年阳寿,他们今生也活不过五十岁。何况人到七十古来稀,如果唐真真只有不到七十年的寿命,那么楚南风过了三十岁,生命也就进入了倒计时。 就算中下“双生花”,他也只有十几年的寿命了。 辰兮眼望落日余晖,长叹一声,转身抱住了楚南风。 楚南风立刻紧紧拥抱她,好像要将辰兮融到自己的身体里。他剧烈颤抖着,眼泪濡湿了她的衣衫。 辰兮慢慢抚着他的背,就像几年前在占星台上,就像几天前在楚幽兰的坟墓前。 她轻声说:“不要再为我的事情费神,带唐真真回神女峰去,那里还有很多人需要你。” 楚南风没有说话。 辰兮继续说着:“江湖上的事,能少管就少管,等你平息了巫山的内乱,就在神女峰上好好生活。欧金秀言而无信,但唐真真没有错,不要迁怒于她,要好好待她...” 神女峰...无限痛苦席卷而来,楚南风几乎难以自持。 去东阁赏梅,在巫峡泛舟,看四时云雨,鸾鹤翔舞,听风过林间,山猿啼鸣,从此与天地为伴,以讫终老... 这是他一直以来幻想和辰兮共度的余生。 为了这个幻想,他几乎付出了一切。却原来神女峰,他们是再也回不去了。 从此占星台上再没人能陪自己赏月饮酒,谈天说地,七录斋的案牍上,也不必再放《虎铃经》。 一切由始至终,不过是一场梦... 辰兮猛地用力支撑住楚南风,她已经感到他的颤抖不仅仅来源于激动,更因为身体的痛楚。她不知道“双生花”是什么时候开始发作的,但楚南风显然越来越坚持不住了。 辰兮想挣开楚南风的手臂,但他更用力地抱紧她。于是她也不再说话,默默蜷缩在他怀里。 又过了好一会儿,楚南风的手臂已经痛到痉挛,再也使不出力了。 辰兮挣脱出来,他必须马上去见唐真真了。 楚南风艰难地站直了身子,面色苍白,双目赤红。他涩然微笑,抬手轻轻抚过辰兮的头发,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自由,我毕生所求而不可得,惟愿上苍仁慈,能让你自由自在地度过余生...” ...... 唐真真将欧金秀踩在脚下,居高临下看着她,小脸上尽是残酷的笑意:“难得呀,欧大当家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真是让我赶上了,不虚此行。” 欧金秀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刚才急速逃命中,赤炼玄冥掌灼热醇厚的内力已经侵入心脉,正在她一口气上不来,急忙打坐调息之时,唐真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脚将她踢翻在地,又将一把匕首插进了她背心。 这一下子直接令欧金秀全身气息大乱,顿时走火入魔,四肢瘫软,天旋地转,胸口的血翻滚如沸。 欧金秀咳了半天,两眼发黑,费力转过头来瞪着唐真真:“你...你...” “我怎么样?你想说我趁人之危么?哈哈哈,没错啊,我就是要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否则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怎么杀得了你呢?”唐真真的脚尖在欧金秀后背刀口上用力一拧,哈哈大笑,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啊——”欧金秀一声惨叫,“为什么...我遂了你的意...你干什么...” “遂我的意?”唐真真冷笑,“不如说是你在利用我吧,你真当我是傻瓜?我一求你,你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你本来就没想给她中蛊,为什么?” “她...她不能损耗自己...”欧金秀咳嗽着,“更不能...只剩下十几年的寿命...” “为什么?”唐真真脚下更用力,怒道:“难道她的命就值钱,我的命不值钱?” “呵呵呵...还真是这样!”欧金秀在血泊中哈哈笑了,“洛辰兮...或者不如叫崔辰兮...她的命,就是比你值钱啊!...哈哈哈哈...” “你找死!”唐真真飞起一脚,踢得欧金秀翻了几滚,仰面朝天,又一脚踏在她胸口上,把自己整个人的重量压了上去。欧金秀胸口顿时深深凹陷下去,“咔咔”两声,几根肋骨折断。 欧金秀咳出几口血沫子,她知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了,只是死得不明不白,很不甘心:“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我?” 唐真真又露出笑容:“因为你能解了那女人身上的蛊呀!风哥哥早告诉我了,那女人一心要来腊尔山,除了给他治伤,还暗暗存了一个心思,就是想看看自己身上的‘十年生死蛊’能不能解。现在风哥哥的伤不用她治了,她还不立刻解了那蛊,再去找她的旧情人?凭什么他们可以终成眷属,得享天年,没有任何损失,我和风哥哥在一起就要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我偏不让她如愿!” 欧金秀呆怔片刻,突然哈哈大笑,一手指着唐真真,神情极其亢奋,好像在说:“有趣!有趣!这可太有趣了!” 唐真真继续道:“哼,我还跟她说,风哥哥抱着我亲了一整天,让她以为风哥哥对我动了情,如今又和我中了‘双生花’,往后肯定是要做夫妻了,她就再也惦记不着了!哼哼,我就是要让她两头落空,最好从此孤独终老,我才快活呢!” 欧金秀笑得更厉害了,这一笑,断裂的肋骨直插入了心肺之中。她全身一阵痉挛,大张着嘴,喉头剧烈抖动,却只能出气,不能进气。她还是亢奋地看着唐真真,过了一会儿,眼球突出,被活活憋死了。 唐真真用脚踢了踢欧金秀,发现不动了,冷笑一声,神情变得很愉快。她听见远处有人声靠近,又感到自己体内的“双生花”隐隐有发作之势,便不再逗留,快速朝山下跑去。 她肆意奔跑着,向着身体里蛊虫指引的方向奔跑。虽然内力尽失,在起云峰上多年的辛苦修炼毁于一旦,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憧憬过未来的日子。 自己会和心爱的大哥哥一起住在神女峰上,一辈子做他的小妹妹、小妻子,成为他的依靠和他的软肋。 那天自己在他面前脱光了上衣,投入他怀抱之中,他的反应很强烈,但最终忍住了。自己亲了他一次又一次,他半倚在山坡上,没有拒绝,只是也没再碰自己,好像一直在想事情,又好像在默默享受。 真是一个有趣又可爱的人啊...等自己住进了云华殿,一定要好好逗弄他一番。每天都要。 第九十四章 任尔东西南北风(一) 辰兮原本打算在木屋前坐到天亮,等着欧金秀的消息,但不知不觉竟靠着大树睡着了。一觉醒来,正好又看到卯时的朝阳,自己竟然无梦酣睡了一整夜。 楚南风和唐真真走了,自己还有一个疑问没来得及问清楚。 神女交给他的任务究竟是什么?——那件能让神女不计前嫌、重新接纳楚南风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楚南风答应了她什么,他做到了吗? 辰兮低头思索,按照之前的推测,这件事情多半只有楚南风能做到,或者说由他来做最方便,对神女而言代价最小,而且即便他伤及根本、命不久矣,也依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什么事情对神女如此重要,又不能兴师动众、以巫山掌门的身份去做? 目前来说,几乎可以肯定灵山脚下的那群黑衣人就是神女派去的,而袭击巫山派的黑衣人大概也是神女有意为之,目的是混淆视听,再借机牵扯各峰的精力,好让她在闭关之中有更多时间谋划自己的事情。 而神女之所以千里迢迢派黑衣人去围攻灵山,应该与当年他们五个人所修炼的奇功有关。楚南风一定还有话没告诉自己——辰兮看着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噬血大法”带给她的改变清晰可见,每当运功之时,意识便会出现一种奇异的波动,好像什么东西变得模糊了,又有另一些东西变得格外清楚和强烈。 辰兮细细回忆,仔细分辨,那是她本性中的冷漠和偏执,在“噬血大法”的加持之下被放大了。 那些时刻极其畅快,血红的天地因她而生,又因她而灭,生命痛苦的陨落只是其中的点缀,非但不会激起她一丝同情,反而令这画面更加美丽。 ...这就是神女一直闭关不出的原因吗? 心随意动,辰兮的掌心隐隐泛起红光,她手握这毁天灭地的力量,猜到了楚南风没有告诉她的话——神女修炼“噬魂血经”二十多年,早已经在走火入魔的边缘了。 现在的神女,实不知还有多少清醒的时候,还有多少残留的人性。 而自己因为同时修炼“赤炼玄冥掌”和“噬血大法”,二者相互补益,进境比神女快得多,不知道自己离走火入魔还有多久。 也许还要几年,也许只在某一个瞬间。 所以现在对神女来说,最要紧的事情,应该是找回当年那部稀世奇功,再从中寻找自救的法子。 楚南风说他们五个人各有一把钥匙,五把钥匙一齐使用,才能令神功重见天日。如此说来,神女袭击灵山是为了从江怀珠手里抢夺钥匙,她交给楚南风的任务,多半也与钥匙有关—— 这把钥匙对楚南风而言是容易拿到的,但换成其他人就不那么容易了。 答案已经十分明显。 楚南风是龙绍瑜亲自送上神女峰的,神女知道他就是龙绍瑜和楚幽兰的儿子,所以他是最有可能同时接触到这两把钥匙的人。 难怪当初楚南风在解决完了乌牧远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问龙寂樾能否去义父的墓前拜祭,而他在万丈绝崖底住了那么久,应该早就暗中把虎兕柙翻了个遍吧。 原来他回到江南,除了助龙寂樾保住天龙门,还身负神女的任务。 二十多年前,是他们五个人一起将那承载着神功的东西封存的,所以神女知道龙绍瑜的钥匙是什么东西——楚南风就是要在所有龙绍瑜生活过的地方细细翻找,找到那枚墨玉印章,虽然他并不晓得这东西意味着什么。 而他也绝不会想到,早在他去神女峰之前,龙绍瑜就悄悄将这东西送给了他。御鹤剑是义父所赠,他向来珍而重之,又怎么会故意把剑柄捏碎呢? 还有楚幽兰...神女显然还没把平安锁的事告诉楚南风,但她知道楚南风会帮萧娘子寻找“血祭菩萨”,大概是想等他有了眉目,再嘱咐他要从楚幽兰身上拿到何物。 想到这里,辰兮心底泛出丝丝寒意。神女明知道“血祭菩萨”就是楚南风的亲生母亲,也是她的嫡亲妹妹,却放任楚南风带着仇家找上门去。想来她并不在乎结局谁死谁活,也不在乎这对母子会否伤心欲绝。 楚南风...真是一个至孤至独的人,所有至亲之人,对他都只有利用。母亲利用他来折磨父亲,父亲利用他来辅助另一个儿子,而师父——也是姨母和半个姑姑,利用他来偷东西。 就连姬苏瑶,这世上唯一深爱着他的女子,由始至终也是在利用他完成师父的指令。 没有人在乎他的感受,更不会有人询问他愿不愿意。 自由,于他而言实在是这世间最求而不得之物了。 这还没完...辰兮冷冷一笑:“楚冰情,你好贪心啊。”她从怀中摸出那枚神女令——楚南风深入巫山禁室中偷出来的神女令——若说有一样东西是楚南风顶方便拿到的,顺手就能拿到,那就莫过于自己从不离身的这枚神女令了。 神女令上繁复的花纹,仔细辨认,应当是回鹘文字。虽然辰兮并不认识,但也知道这东西绝不可能是楚冰情成为神女之后所制。 几天前听了楚南风的讲述,她知道这东西是在西域瓦罕山谷中便有了,应当便是楚冰情本人的钥匙。她在成为巫山神女之后,将此物封存进了禁室之中,又制作了两枚一模一样的令牌,称为“神女令”流传于江湖。 楚冰情一定怎么也想不到,后来赤焰魔君的一番谋划安排,竟会间接逼得楚南风冒险潜入禁室,将这枚神女令盗出,送给了自己。 神女大概是在将楚南风逐出师门之后才发现的,她想当然地认为是楚南风自己带走了神女令。但是姬苏瑶把他藏得太好了,她又不便大张旗鼓地去找。 谁成想,两年之后楚南风竟然又自己回到了神女峰。辰兮戏谑地笑了,她几乎可以想见神女当时的表情,该是多么拼命压抑着的狂喜。 于是她借机问明了神女令的下落,便命楚南风将令牌取回。这样一来,这次下山,他就能带着三把钥匙返回神女峰—— 这就是她答应为楚南风解蛊,并让他重回师门的价码。 辰兮眼望漫天彩云,所有事情都对上了。自己原本想等楚南风治好了伤,再慢慢问他神女令的事,想不到事情最终变成了那副样子。 而楚南风也一直没有问自己要过神女令,甚至最后还将三个钥匙都留给了自己,不晓得他要拿什么去面对暴怒的神女... 辰兮将神女令、平安锁和墨玉印章一起放进一个小布包里,贴身收好。然后舒展了一下四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身后响起脚步声,辰兮回头,十几个山寨里的巫族人聚拢过来。为首一人仍是那会说汉话的苗人,名叫仡轲,说道:“洛小姐,我们找到了大当家,她...她死了,后背中了一刀,前胸的骨头也全碎了,不知道是谁干的。” 辰兮一怔,没想到欧金秀这么容易就死了。事发之后全山寨的族人都对她恨之入骨,不知道是谁动了手。 辰兮心里咯噔一下,如此一来,“十年生死蛊”天下间便算是彻底无解了。 仡轲见辰兮忽然大笑起来,笑了半晌,口里直说:“也好...也好...也罢!...也罢!”众苗人面面相觑,等她笑完了,仡轲说道:“洛姑娘,大当家的死了,这山寨会有新的首领,但我们这些人不想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我们想走出这片大山看看,我们能跟着你吗?” “跟着我?” “是啊,”仡轲说道,“先前我们一直以为巫族经常受到别的部落的排挤和暗算,让我们失去了亲人,又或者是我们天生有罪,所以经常受到山神惩罚,现在我们知道,这些都是欧金秀父女俩的谎言!大山之外并没有虎视眈眈的敌人,离开山寨也不会给族人带来灾祸,我们受够了,我们想出去!...但我们这些人从生下来就没离开过腊尔山,根本不知道外头的样子,洛小姐...我们能不能跟着你?” 辰兮目光看过这些巫族青年,他们脸上纹着五彩“傩”面,两只眼睛黑溜溜、亮晶晶的,全都闪着坚定又雀跃的光。 辰兮淡淡笑道:“跟着我?呵呵,你们可知道,我是世间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女魔头,你们跟着我,天天都要倒大霉。” “女魔头?不会吧...”仡轲挠挠头,“小姐才帮我们除掉了一个女魔头,救出了我们的亲人,是山寨的大恩人。” “那只是顺手,你们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因此感激我。” 仡轲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们先跟着你,等哪天发现你真是什么女魔头,我们再离开你!”他向身后的巫族青年说了,大家纷纷点头。 辰兮哈哈大笑,这些巫族人真是单纯得让人无言以对。略一思索,说道:“我要一路北上去关外,你们愿意跟就跟着吧,什么时候想走也不用打招呼。外头的天地虽大,却并不能肆意驰骋,人心险恶,你们若玩够了,就早点回家吧。” “关外?”“西域啊...是西域!”“我们要去西域了!”“雪山!大漠!山神啊,我要去天边了!” 这些巫族青年好像根本没听懂仡轲的转述,一片欢呼雀跃,又集体向辰兮行礼,喜滋滋地去收拾行囊。 辰兮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太阳已经升起,山寨里热闹非凡。有人要走,但更多人依然会留在这片大山之中,继续着祖辈们的生活。 可敬的是他们之间并没有过多牵绊,而是彼此祝福。母亲目送着儿子,妹妹目送着哥哥,少女目送着情郎。 走的人没有愧疚和挂碍,留的人没有埋怨和牵累,大家仿佛很容易就放下了过去,欣然迎接自己的新生活。 辰兮目睹着这一切,内心深受感染。或许这就是人最原始最质朴的情感,便如同初生的婴儿,上一刻哭,下一刻笑,心里没有一丝沉重的负累,只为当下的喜怒而绽放。 她也在巫族人的招待下饱餐一顿,收拾好了心情。 西域...灵山...一想到很快就能和姨母、江伯伯他们团聚,心里暖洋洋的,还有那个呆子,不晓得一路上的风餐露宿是否让他硬朗了一些? 以后,等这些小麻烦都解决了,或许可以在西域广袤的土地上找到一处安家之所。让姨母和江伯伯安度晚年,再给那个呆子娶一房媳妇——听说回鹘的姑娘容颜美艳,又热情奔放,正好适合那个腼腆的呆子。 第九十五章 任尔东西南北风(二) 当天下午,二十一个巫族小伙子便轮番催着辰兮起程。他们向仡轲学会的第一句汉话就是“快走呀!”,于是一句接着一句的“快走呀!”“快走呀!”不间断地萦绕在辰兮耳畔,吵得她什么事也做不了,甚至无法思考,最后无奈地笑道:“好,好,走,这就走,马上走。” 他们又沿着辰兮来时的原路折返回去,在傍晚时分来到了苗人谷。按照辰兮的计划,他们需要再次穿过苗人谷回到大道上去,再穿城过镇往江州去,好过从腊尔山另一侧翻山越岭,多走上一个月的山路。 但是计划永远比不上变化。早有山谷外的苗人飞奔报知苗王,苗王大喜过望,亲自来到谷口迎接,将辰兮一行客客气气地请进谷中,又举行了盛大的篝火晚会。 这一晚,巫族青年们第一次和其他苗人部落一起欢庆,大家围着冲天的火焰载歌载舞,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巫族在苗人们心目中也是极神秘的存在,如今得见一个个纹着“傩”面、身穿五彩衣衫的青年,便如同见了一群来自神域的使者。起先对他们十分恭敬,还有些惴惴不安,待几坛子美酒下肚,唱起山歌来,便都敞开了心怀,抱在一起纵情歌舞,不分彼此。 苗王和辰兮一连对饮了十几碗烈酒,见她竟然连一点微醺的意思也没有,十分诧异。倒是他自己,受了一年的水牢折磨,又上了年纪,仗着底子好才慢慢恢复了一些,再拼烈酒只怕要吐血,只得悻悻换了米酒。 辰兮直接拎过一只酒坛子来喝,笑道:“我惯能喝酒的,老人家没料到吧?” 苗王不好意思地道:“老朽见姑娘娇弱,不想竟是女中豪杰,失敬失敬!”他知道辰兮这样千杯不醉的人,除了酒量好,还少不了有一身浑厚精纯的内力,又想起听手下人回报当日情形,似乎她举手之间便扭转了战局,心里更是一动。 辰兮见苗王神色有异,似乎有话想说,便倾过身去,低声笑道:“老人家想说什么?是否担忧这山谷四周的埋伏?” 苗王手里的酒碗一抖,差点摔在地上:“你...你怎么知道?” 辰兮笑了笑:“那温如初再怎么能耐,岂能凭一己之力就控制了整个苗人谷,还将你老人家囚禁在水牢里一整年?我虽未亲临,倒可以想见,一年前一定是范阳崔氏和宛平卢氏联手,派了许多人马来给他撑腰,先将这谷中你老人家的亲信势力都杀光抹净了,扶他上位,再培养一批听命于他的苗人武士。这过程中一定少不了武力威胁、利益引诱和药物控制,最终让温如初得以在苗人谷横行。至于附近的其他苗人部落,想来也事先动了些手脚,让他们无法及时襄助你老人家。唉,我们汉人这一套阴诡权衡之术,让苗疆见笑了。” 苗王伸出枯瘦的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叹道:“惭愧呀,老朽活了大半辈子,从未遇见过这种事情,我们苗疆的儿郎只知道与这山林里的瘴气和猛兽争斗,就算是部落间的纷争,也都是真刀真枪地干,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从没半点含糊。这些阴谋诡计,实在是让老朽开了眼界...” 辰兮心里笑道:“这算什么阴谋诡计,中原江湖已比这险恶百倍,更遑论庙堂之上那些看不见的刀光。这种水平大概用不着崔侯爷亲自谋划,派个得力之人来苗疆跑一趟,也就差不多了。” 苗王还在叹息:“不知是我等犯了什么罪孽,让山神震怒,引来如此祸患,想来是老朽德不配位之故...” 辰兮灌了一口酒,笑道:“老人家不必作此伤感之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必定是你这谷中的气候水土适宜种植罂粟,此谷又三面环山,便于隐藏,所以他们选定了这里。所以么,温如初在此种罂粟对崔氏是有大用,虽然我眼下还不知道他们要用罂粟干什么,但崔氏绝不会放着温如初自己在这里...温如初是什么时候被带走的?” 苗王道:“你们前脚刚走,马上就有人来把他装在一口箱子里抬走了...” 辰兮喝着酒,点点头:“他们果然一直就在附近。” 苗王忧心忡忡:“是啊...老朽这几天一直派人出去探查,发现附近这些山上都有汉人...虽然人数不多,但是隐约已经把山谷围了起来...” 辰兮递给苗王一根树枝,微笑道:“把山谷的地形图画一画。” 苗王一怔,他身旁一个青年已经接过树枝:“我来画。”说着三两笔便在地上画出了山谷的样子,又把附近十几座山峰依次画了出来。 辰兮看了他一眼,这青年眉目英朗,只是脸色苍白,好像大病初愈。他从刚才给苗王换完米酒,就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自己和苗王的对话,此刻一落笔,更见对周遭地形极其熟悉,看来平素就是个有心之人。 辰兮一边看他画,一边笑着问道:“你叫什么?” 那青年头也不抬:“煜轩。” 苗王呵呵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这孩子很好,一直跟着我,这回也被我连累,吃了不少苦。” 煜轩画完了地形图,又将发现汉人的那几处山峰和要道都圈了出来,略一思索,又画了几条蜿蜒的线,从山峰延伸至苗人谷。 辰兮看着,笑道:“不错,如果他们真要围攻苗人谷,多半就是沿这几条线路下山。”拿过树枝又画了一条线,“谷内三道瀑布下的水潭均可通向谷外,虽然洞口狭小,但也不可不防。从水潭出去就进入了凤凰山腹地,那里有成片的杉树密林,可以隐藏大量兵力,也适合布置陷阱,倘若山谷中的人从这条路逃走,那就正中他们的圈套了。” 煜轩面色一凛,缓缓点头。 辰兮笑道:“或许在你们看来,‘逃走’是一种耻辱,至少不应该在没开战的时候就考虑这件事。但山地作战最忌仰攻,他们已经占据高处向阳的有利地势,我们必须做好转移的准备。我们应该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战场,而不只是被动应战,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煜轩和苗王对视一眼,没有想到还可以这样考虑问题,煜轩立刻问道:“何处是有利于我们的战场?” 辰兮随手在苗人谷西南方向画了个圈。 “那是...腊尔山?”煜轩眉头一跳。 “巫族世代居住的地方被你们视为鬼神之域的入口,不是没有道理的。”辰兮扔了树枝,继续喝酒,“那里是苗疆最南端,山势险峻,密林深邃,且瘴气汇聚,毒物甚多,最是中原汉人忌惮的地方。巫族人的山寨依山而建,易守难攻,且已经营百年,布局十分成熟,恐怕不只是汉人,就连一般的苗人部落也不敢轻易进犯。你说,如果那些汉人真的打过来,还有比这更好的战场吗?” “可是...”煜轩扭头看向火光中尽情歌舞的巫族青年,要把战火引到他们的家里去,有些于心不忍。 辰兮微笑看着煜轩,点了点头,将手中酒坛抛给他,笑道:“不必这么心急,我只是说‘如果’。依我看,他们围守在这里并不是要袭击山谷,只是他们的主子还没见到温如初,还没有弄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们暂时没得到确切的指令,先盯在这里。就算要打,也不会只靠这几百个人。” “那...而后呢?” “而后嘛,谷中罂粟已全部烧毁,温如初恐怕也得不到主子信任了,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崔氏为了封锁消息,再对你们动了杀心。” 煜轩和苗王顿时紧张起来,但看辰兮漫不经心的样子,心生疑惑,煜轩忙问道:“那姑娘何以断定,他们不是真要袭击山谷?” “就凭我对他们主子的了解。”辰兮说道,“他这个人行事谨慎,精于谋算,又笃信制衡之术,他听了温如初的话,一定会仔细权衡这件事的利弊。一边是封锁一个不知有没有泄露的消息,一边是公然袭击苗王所居的山谷,一个弄不好,就是得罪了整个苗疆。他小心经营江湖势力,不能不考虑这件事情的分量。” “所以...为了帮他考虑清楚,我们需要做一点努力。”辰兮看向苗王,笑问道:“老人家的寿辰在何日呀?” “这个...”苗王一愣,着实想了想,方道:“好像是下个月初十...不过老朽从未庆祝过生辰,这个...记不清了。” 辰兮哈哈笑道:“那正好,你都记不清了,旁人更记不清。那就改一改吧,改到七日后,现在就派人知会整个苗疆所有部落,邀请他们七日后在苗人谷庆贺苗王大人的...七十大寿!” “这...”苗王完全不知道辰兮想干什么。 煜轩倒是稍稍品出些味道来,试探着问道:“姑娘的意思是,让苗王显示出能够号令苗疆的实力,或者至少是和各部族密切往来的事实,这样一来,那个人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辰兮淡淡微笑,赞许地点点头。 苗王也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又咳嗽了一声,小声说道:“老朽...还没有那么大年纪...” 辰兮哈哈笑着,转身去别处找酒喝了。 苗王目送她离开,郑重看向煜轩,目光炯炯,低声说道:“她方才所说的话,关于腊尔山的,你要记在心里...或许有一日,等你接替了我的位子,就用上了。” 煜轩轻轻皱眉。 “希望到那个时候,咱们和巫族之间能够亲密无间,同仇敌忾。”苗王顺着煜轩的目光,也望向篝火旁大醉欢歌的人群,“等这里的事情平息了,你去打听一下腊尔山新任寨主是谁,他有没有女儿或者妹妹,你也该成婚了...汉人那一套,有时候咱们也得学一学。” 第九十六章 任尔东西南北风(三) 苗王过寿的消息迅速传遍了苗疆十几个部落,一切如辰兮所料,派出去传信的人并没有受到阻拦,那些山头上的汉人果真只是在盯守而已,一天没有接到侯府的指令,一天就不敢轻举妄动。 这几日仡轲和煜轩片刻不离地跟在辰兮左右,看着她和苗王商议如何安排前来贺寿的部落首领们,借着这个机会,也把整个苗疆的势力分布梳理了一遍。 辰兮教他们两个制作了沙盘,将苗疆的山川河流都栩栩如生地展示出来,再把错综复杂的部落势力一一标注在其中,果然一目了然。 煜轩头一回俯瞰整个苗族疆域,仿佛置身于至高之处,心境和眼界都豁然开朗,不禁心潮澎湃,盯着沙盘久久不语。 辰兮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虽没说话,但意思已经足够明确。 她又细细问了这些部落和散落在苗人谷附近村落的情况,与临近的蜀中、岭南等地通盘考虑,试着推演出了五年之内苗疆的变化。 煜轩听得瞪大了眼睛,感觉脑袋快不够用了。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还能举一反三,问了辰兮许多中原的局势。 辰兮深觉孺子可教,耐心笑着回答了,又告诉他纸上得来终觉浅,日后还需走出这片山谷,见识真正的广阔天地。 末了,仡轲抚摸着沙盘边缘,感慨连连:“我从前只觉得凤凰山很大,我们山寨只不过占了其中一个山头,如今看来,凤凰山算什么,整个苗疆又算什么?我们一个小小的巫族山寨,更算不得什么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辰兮笑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座山寨足以承载一个族群的世代兴衰,那可是无数人的生死荣辱、悲欢离合,岂能小觑?况且许多事情都是四两拨千斤,大势大局的改变乃至倾覆,往往就在细微处。依我看,腊尔山就是足以改变整个苗疆局势的关键所在。” 说这话时,又若有若无地看了煜轩一眼。煜轩立刻领会了,轻轻点头,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个清晰而强烈的念头——有朝一日,一定要把苗疆所有部落统一起来,做真正的一代苗王,让中原各部再也不能轻视苗疆! 而这一切便要从巫族开始,这条路辰兮已经一再暗示过,绝对错不了。 煜轩忽然有些羡慕甚至嫉妒仡轲,他还可以跟随辰兮很久很久,跟着她一路北上直到玉门关,这一路上该有多少历练、多少见识,又该有多少收获,想想就很眼馋啊... 仡轲仿佛知道他的心思,笑着撞了他一下:“怎么样,跟我们一起走吧?天南地北闯荡一番,难道你甘心一辈子呆在这苗人谷中?” 煜轩目光骤然一亮,但旋即又露出踌躇之色。 辰兮笑道:“别劝他了,苗王老人家身子刚恢复,谷中也才经历了变故,很多事情都不稳当,他走不开。” 如此几日里,煜轩更加如影随形,恨不得将辰兮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经常令她哭笑不得。 这一日辰兮专门来寻谷中的巫医,在药房里泡了一整天,仔细询问苗疆特有的草药和毒物,挑选合用的补充进自己随身携带的药包之中。她用毒的技巧本就高明,再加上这些苗疆独有的东西,谅那些寻常门派配不出解药。 她指点巫医配置了一些防身的药粉,做成小包分发给了二十一个巫族青年,说道:“你们身手敏捷,虽然没练过什么高深的功夫,但与生俱来的力气和灵敏已经超过了很多人,这一点非常重要。这些药包你们随身带着,不是剧毒,但足可令敌人慢下来,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只要你比对方快,很多时候就是立于不败之地。”她又交代仡轲:“我教你几个简单的阵法,你带他们勤加练习,单打独斗你们不占优势,但若配合得好,也能干掉高手。” 仡轲两眼放光,立刻应允下来。 闲暇时候辰兮便在山谷里游荡,谷中风景秀美,处处是蚩尤、凤凰和各种神兽的雕像,充满古老神秘的风情。她也入乡随俗,换上了一身苗家服饰,蓝绿色的粗布衣裙,银饰叮当,极其美丽动人,直叫谷中的苗人瞧得眼也直了。 喝着油茶,吃着腊肉,辰兮忍不住想:“若是日后受不了西域的风沙,便来这湘西找一处山谷隐居,却也舒服得很,想来姨母和江伯伯是不会反对的。咦,那呆子莫不是还要娶一房苗疆媳妇?啧啧,到时候一个回鹘姑娘,一个苗疆姑娘,真不知道这小子哪里修的艳福。” 陆续有部落首领带着族中子弟前来道贺,俱都是些精壮的小伙子,也有盛装而来的姑娘。苗疆民风淳朴,没有汉人的繁文缛节,男男女女聚在一起没有太多忌讳,反而因为年龄相仿而格外热情亲近。 这些部落散布在大山之中,平时也很少有机会互相熟悉,有的部落地盘临近,还多有纷争,所以彼此之间总带着一层隔阂。此次盛会聚集在苗人谷中,日日歌舞宴席不断,从白天欢庆到夜晚,各部落间的感情迅速拉近,甚至已经有年轻的男女互相看对了眼,山歌唱着唱着就拉着手进了林子。 这种原始又热烈的情绪弥漫在山谷里,虽说苗王的正经寿宴只有一日,但他们才不管这些,载歌载舞又一连热闹了十几天。 入夜,煜轩站在山坡上,看着下面的篝火和欢腾的人群,连夜风中都是烈酒和烤肉的香气,不禁欣然感叹——那个被罂粟笼罩了一年多的半人半鬼的修罗场,终于焕发了生机,恢复到从前欣欣向荣的样子,甚至比从前更有活力。 苗王静静来到他身边,也看着山下的篝火,微笑道:“怎么样,想不想出去看看大山外头的天地?” 煜轩一怔,旋即低下头,摇了摇头。 苗王淡淡笑道:“你看山下这些部落首领,他们之所以能欢聚一堂,看上去亲密得就像一家人,这里头大有门道...前些日子多亏了那汉人女子与我一一道明这中间的讲究,提前做了安排,用她的话说,这叫做‘分而治之’,彼此牵制,她又给我讲了些‘合纵连横’和‘远交近攻’的法子,大约很快就能用得上...煜轩啊,你一直跟着我,已经算是年轻人之中有些见识的人了,但是你也看到了,咱们这些祖祖辈辈都在深山里的人,如何敌得过外头那些汉人?恐怕连他们几句挑拨的话都识不破!咱们看上去比他们更强壮,更不怕死,但实则是最脆弱的...没有脑子,只有蛮力,注定是要被奴役的,我已经看见了那一天...” 煜轩心头一震,刚想脱口而出“谁敢奴役咱们,我就跟他拼命,大不了同归于尽!”但话还没出口,已经意识到,这正是苗王所说的蛮力...事实上,他们已经被奴役了一整年,除了宁死不屈,还真的没有任何办法自救。 苗王深深叹息:“我或许还可以装聋作哑,就这样活完这辈子,但是你不行啊!煜轩,你还这么年轻,世道已经变了,咱们已经睁开的眼睛不能再闭上,不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我知道你想在苗疆有一番作为,但正是因为这样,你的眼睛才不能只盯着苗疆,要看到三山五岳,塞北江南,要看尽这天下的风云!小子,走吧,跟着她走,我听巫族人说她还是这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你跟着她总能多些见识!等你回来,咱们苗疆的天地就不一样了!” 苗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情绪激动,有些喘息,煜轩急忙抚着他胸口,担忧地说道:“可是...可是苗人谷...” “别婆婆妈妈的!”苗王怒斥煜轩,“你要是真担心这里,就快些学会那些本事,这才是长长久久保住这里的法子!老头子我还没死呢,这场寿辰宴过后,总能维持个一两年的太平,你的时间也不多,速去速回吧!” 又过了好几天,各部落终于尽兴了,陆续离开了苗人谷,欢声笑语,满载而归,有的小伙子甚至还多了媳妇。 辰兮和巫族青年们也收拾行囊准备离开,煜轩高兴地加入了队伍,除了他还有七八个来自不同部落的苗人小伙,也决意随众人踏上远行。 苗王又为他们举办了欢送会,在三十几个小伙子轮番猛灌之下,辰兮终于有些醉意了,笑着学了好几支苗人女子的舞,跳起来差点被篝火烧了裙子。 山路崎岖,但一行人走在其间,脚步轻快,兴致盎然。有煜轩带路,才走了不多日,已经出了凤凰山山麓,向大路上靠近,再向前便是鄂州地界。 临近鄂州,辰兮不免想起鬼孟婆来,当初她的老巢便在鄂邑...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伤势可复原了么?那些被石家村收养的孩子可还好?周寻意回到起云峰可别忘了给人家送钱... 正想着,忽然看见前头大道旁边站着几个人,个个都很熟悉—— 辰兮哑然失笑:“孟...孟大娘,长生、化蝶,你们怎么在这儿?这位——想必就是——” “单绍秋。”那人歪歪地站着,不知身体何处有残疾,“初次见面,却是再次闻声,少主,幸会了。” 第九十七章 任尔东西南北风(四) 辰兮目光扫过,已看出他左侧胯骨不能受力,连带着左腿也略微弯曲,双脚内扣,应当是儿时落下的羊癫疯和痿症所致。幸而他常年习武,症状已经明显改善,但身体的残疾是无法逆转的。 寻常得了痿症的人连行走都困难,不知单绍秋要付出多少非人的努力才能学成这一身武艺。 辰兮点了点头,笑道:“幸会,单先生。当初你仅凭一曲笛音就让我知难而退,我心里一直很佩服你。”又向鬼孟婆问好:“孟大娘,你身上的伤可都好了?” 鬼孟婆皱巴巴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种很奇特的表情,连皱纹都舒展了许多:“好了...你叫来的那个人,很好,他连小一都治好了...” 辰兮看向她怀中婴儿,果见它小脸又丰鼓起来,竟还多了一丝活人的红润,仿佛下一刻就能睁眼说话。 她想起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人,微笑道:“他原本就是救了你的人,再救一次也乐意得很,这都是孟大娘行善事的福报。不过,你可知道他的身份了?” 鬼孟婆摇摇头,抚摸着小一的脸颊:“不知道...他本事大得很,把我带到一处仙境洞府一样的地方,让几个年轻姑娘服侍我。我每天泡在一个大池子里,昏昏沉沉的,他就在不远处弹琴。我听着琴音就感觉身上很清爽,没过几天就好得差不多了。” “你看见他的样子了么?” 鬼孟婆还是摇头:“没有,池子四周挂着纱帐,只能模糊看见身形。他年岁不大,顶多三十岁吧,说起话来却是中气十足,走路也没有一丝声响,这份修为老身还没有从别处见过。” 辰兮点点头,更加确认了心中的猜想。 这天晚上,单绍秋带着辰兮和苗疆众人来到了一处远郊的庄子里。庄子很大,后头是一片小山丘,种满了果树,临侧有几十亩水田,还有一个大鱼塘。 在庄子里劳作和看护的人就是那些人形野兽,只不过数量少了许多。听单绍秋的意思,很多人已经在各门派的围攻中丧命了,还有一部分被他藏入了山里,暂做休整。 “这些人都是天南地北来投奔我的,可惜两年的时间太短,只是经过了身体改造,还没来得及好好训练。除了一些天赋异禀之人,余下的尚未能发挥出最大的潜能。”单绍秋看了辰兮一眼,“和你那时候分析的一样。” “如此说来,能和各门派厮杀一番,倒也不全是坏事,活下来的人应当提升了不少。”辰兮环顾四周,熟悉了环境,便叫仡轲带着众苗人去休息。 苗人们却是第一次住在汉人的庄院里,又对这些人形野兽倍感新奇,没有一个睡觉的,拉着这些人一边用极蹩脚的汉话聊天,一边满院子溜达,看什么都兴奋。 辰兮示意煜轩跟着自己,和单绍秋进了屋子,发现屋子里还等了两个人。一个青年衣着破烂,像苦力又像乞丐,另一个是女子,三十岁上下,容貌姣好,看不出有何奇特之处。 落座之后,单绍秋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们几个少主都认识了,这位是厉容兄弟,这是留香妹子。” 苦力打扮的人一直在打量辰兮。那被叫做留香的女子朝辰兮嫣然一笑,目光中有掩饰不住的惊喜和欣赏,若不是还有正事要谈,她大概早就凑过来和辰兮攀谈了。 单绍秋接着介绍:“少主虽然认得我们,但我们的出身来历你大概还不清楚。孟大姐年轻的时候遇人不淑,被使了乱中弃,又遭到家族贬斥,流落乞讨,襁褓中的孩子半路夭折,身世凄凉。” 化蝶亲昵地挽着鬼孟婆,接过话来:“孟姐姐是姑苏孟氏之后,也算得出身名门,只因一次不查,失身于浪子,她也是受害者,家中父兄不去杀了那个臭男人给孟姐姐出气,反而嫌她丢人,把她打了出去,还派人一路驱赶她,不许她留在江南。啧啧,这些高门大户的脸面真是金贵呀,关键时候家人非但不是后盾,反而成为刺向她的刀,孟姐姐的孩子不是死在臭男人手上,反倒是死在最亲的父兄手上。从那以后,姐姐就见不得小孩子受苦,有的孩子从生下来就身有残疾,有的是被无良的父母折磨、抛弃,还有被人牙子拐走又弄残的...总之,孟姐姐见一个救一个,把他们都当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照顾...啧啧,我就没见过比孟姐姐更加心地善良的人。”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鬼孟婆一直一脸漠然,好像说的并不是她。 长生不满地说道:“我心地就不善良吗?” “善良,善良...你见不得那些不能成双的人,什么年纪、家世、男女,哪怕是生死,又岂能将恋人分开?”化蝶捂嘴笑道,“不过相公连孟姐姐的醋都要吃,想必是爱我爱得惨了,这可怎么得了?” 长生旁若无人地搂过化蝶亲了一口,笑道:“人生苦短,今天不知道明天是死是活,何必在意那么多?” 鬼孟婆开口道:“老身这点事情,跟其他人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年轻时候的事说到底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但有的人真的没做错什么,世道却对他如此残酷,如此不公!” 留香摇头叹息:“这说的就是单大哥和厉容弟弟了。单大哥出生在贫寒之家,幼时无钱治病,落下了残疾。但是他天赋异禀,又有超人的毅力,陆续跟着几个江湖游侠学了几年功夫,竟然很像个样子,于是——” “于是我生了想拜师学艺的心,想寻一位良师拜入门下,潜心修炼,从此一心一意侍奉师父,光耀师门。”单绍秋说道,“我先后去了很多门派,看门弟子都像看一条狗一样看着我,根本不愿意为我通报。我跪下来恳求他们,换来的只有更加傲慢,甚至有人把手里吃剩下的半个烧饼扔给我,让我吃完了快滚。后来我开始登门挑战,在对决中那些名门弟子大都败在我手下,我堂堂正正地赢了一次又一次,但门派的大门依旧对我紧闭。我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天赋和毅力,但依然没有人愿意多看我一眼,我甚至连一位掌门的面都没见到。那时候我才明白,无论我赢了还是输了,对他们来说都无关紧要,他们就像施舍乞丐一样跟我比一场,只要我肯离开,别再来烦他们就行了。” 话及此处,单绍秋自嘲地苦笑一声:“到了那个地步,我仍然以为是自己学艺不精,又或者性子太直,不讨人喜欢。于是我加倍地勤学苦练,又把性子磨平了,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说话做事,我以为我和那些名门子弟的差距越来越小了,殊不知真正的鸿沟从出生就注定了,任谁也改变不了。我又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慢慢明白,无论我多么努力,抑或是已经超越了大部分庸庸碌碌的人,我们这样的人和那些正统门派之间,永远隔着一堵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坚实无比的墙,我们跨不过去,只能生存在边缘地带,在那些他们根本不屑一顾的角落里,做着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 厉容一直低着头,看得出来,单绍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的心声,已经有人替他全部说了出来,他也就不必再说。 但是留香看见辰兮的目光落在了厉容身上,就立刻为她介绍:“厉容弟弟的出身原本不差,可他倒霉,摊上一个不省事的叔叔,出海做了江洋大盗,十多年前暗通倭人把东平沿海十几个村子都屠尽了,犯下了天地难容的大罪。江湖上那些正义之士当然不会饶过他,不过么,他们杀了这个大盗还不算完,又将他父族、兄族和子族三族以内所有人全部关押起来,或打或杀,足足折腾了一年才泄了愤,给了天下人一个交代。厉容弟弟当时年幼,又是旁支,所以留了一条命,但也从此断送了一切在江湖上出人头地的可能。他在无数谩骂和鄙夷中艰难长大,做着最苦最累的活儿,连丐帮都不肯收留他。一个面都没见过的叔叔,却成为他一生洗不去的污点,摆脱不了的噩梦,啧啧,这世道,老天爷什么时候才能睁开眼睛看一看,我们这些被踩在泥土里的人,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站起来?” 辰兮默默听完,不置可否,又看着留香。 留香妩媚地一笑:“少主妹妹,我的故事很简单,日后再说给你听吧,咱们先谈正事儿。” 第九十八章 任尔东西南北风(五) 辰兮点点头,思索了一下,说道:“我有两个疑问。第一,我和诸位是什么关系?那些冒充你们的江湖妖人叫我‘少主’是想攀诬我,你们也这么叫我,是何用意?你们当初轮番试探我,是为了什么?” 化蝶笑道:“哎哟,少主这可是三个问题了!” 辰兮微微一笑:“三个么,我看是一个。” 屋子里静了片刻,这些人彼此交换了眼神,单绍秋缓缓说道:“因为我们原先的少主已经亡故,她曾经吩咐我们,若她死了,命我们追随她的师妹,继续做我们该做的事。” 辰兮眉头轻皱,旋即瞳孔收缩,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你是说...我的师姐,姬苏瑶?” 众人一听这个名字,立时坐正了,就连长生的脸上也再没有一丝戏谑的笑,化蝶和留香更是眼眶泛红。 单绍秋也神色郑重,沉声说道:“正是令师姐。她自己也是苦出身,经受了非人的折磨才侥幸长大,又遇见贵人,终于习得一身本领。姬小姐聪慧过人,有胆色有谋略,更有一颗绝不屈服的心!她帮助我们,又把我们聚在一起,对我们说,哪怕力量再弱小,只要不放弃、不认命,总有一天我们能改变这一切,推翻所有不公,让每个人都得到他应得的尊重和回报!” 辰兮听着,恍然想起姬苏瑶临死前对自己说的话—— “江湖很大...有很多事,你以后会知道的...还有一些人,你慢慢...都会见到的...不要心急......” “我能做的,已经做完...余下的事,你想或不想,都由不得你......” 原来如此。 辰兮深吸一口气,师姐,终究还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大难题。 她大概因为天生残缺而对世道寒了心,又预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因为出身而备受敌视,所以将这些人留给了自己。 单绍秋又露出一丝微笑:“说来惭愧,我们原本对少主是不信任的,怀疑你能不能像姬小姐那样睿智,够不够资格做我们的少主,所以我决定和孟大姐、长生一起试一试你。现在我们放心了,少主有勇有谋,丝毫不输姬小姐,我们已经决定效忠于你,请少主带领我们共谋大业!” 辰兮摸着下巴,沉默半晌,问道:“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厉容急道:“少主,你还没听明白吗?” 单绍秋抬手打断他,对辰兮说道:“好,我便再将话说得明白些。少主,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又遇见了这么多同道中人之后,我忽然意识到,我们这些人的遭遇绝不是一门一派的傲慢所致,而是整个武林。那些高高在上的正统人士们,他们出身名门,成名之后又彼此结识、互相依靠,形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又像是一座巍峨的山,让我们这些泥土里长出来的人只能仰望,却永远没法子爬上去。就像那朝廷里存在了千百年的权贵和门阀,寒门子弟偶有一个能跻身其间的,都是因为祖坟冒了青烟——” “而最可笑也最可悲之处正在于此。”长生冷笑道,“只要有一个成功爬上去的人,就会有无数人趋之若鹜,人们只看见了胜利者,却看不见那无数倒在山脚下的尸骨。” 单绍秋凝盯着辰兮:“我们要做的,就是捡拾这些尸骨,再把他们拼凑成人,告诉他们,重活的这一世,一定要爬上那座山,和那些神仙们站在一起,也听一听九重天的回响!”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辰兮缓缓点头:“我敬佩师姐的想法,也敬佩你们的做法。但你们要知道,这是一条极其漫长而艰辛的路,要打破的东西太多了,而重塑的过程也并非那样简单,甚至‘重塑’本身也并不总是正确的。” 单绍秋微微一怔:“什么意思?...你是担心我们半途而废,还是矫枉过正?” 长生说道:“这两点都不是问题。我们原本就知道这是一条漫漫长路,我们没做完的事,会有人接替我们做下去,世世代代无穷匮也!至于矫枉过正,那更是不可能的事,大家都是苦命人,都是死过一次才能站在他们轻松就能到达的地方,每个人想做的不过是让这天下更加公平罢了!” 辰兮想了想,斟字酌句地说道:“你们向往的那座山上,也许并没有住着神仙,大家都是肉体凡胎,任谁爬上去,都是一样的...你们前赴后继追求的那个新世界,也许还会是老样子。” 她注视着众人,目光清澈而深邃:“不是人不同,而是山在那里,只要山还在,爬上去的人就会变。” 单绍秋浑身一震,怒道:“那就把山也夷平!” 辰兮平静地说道:“可以,不过要不了多久,新的山就会被堆起来。” 她走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兴衰更替。当新势力展露头角,那些已经存续百年的庞然大物就会缓缓移动起来,伸出看不见的触手,将新人的身体牢牢捆住。 这时候新人往往只剩下两条路,一是以某种方式加入他们,比如联姻,又或者暂时示弱、韬光养晦。当新势力足够强大的时候,就会通过一场残酷的斗争推翻旧秩序,来彻底确立自己的地位。 过去二十年间在江南武林发生的事情,说到底就是这么个过程。 无论这股新的力量是出于何种初衷发展起来的,一旦它成为秩序的缔造者,那就势必会有被统治的人,这天下永远不可能真正公平。 况且,那些一出生就站在山顶的人,也并非因此就有了原罪,那是祖祖辈辈积淀在他身上的福荫,是无数个努力向上攀登又死在半山腰上的人,用自己的骨血累积起来,让子孙后代能够轻松欣赏山巅的景色。 换句话说,当旧的山被夷平了,新的山建立起来,新人就会站在山顶上,依旧俯瞰苍生,就像当初他们誓死推翻的人一样。 单绍秋一时哑然,其他人也都说不出话来。 厉容怒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一旦成功了,就会像他们一样狗眼看人低?你是在泼冷水吗?你不是来帮我们的,你不是我们的少主!” 第九十九章 任尔东西南北风(六) 单绍秋呵斥:“厉容,不得无礼!” 厉容冷笑:“我早就知道,她也是站在山顶上的人,根本没受过多少苦,怎么能体会咱们的心情?嘴里说着敬佩,心里还不知道如何嘲讽鄙夷,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咱们不过是幻想着螳臂当车的可笑之人罢了!” “你住口!”单绍秋闪身到厉容跟前推了他一把,厉容不敢格挡,倒退数步,撞在了墙上,仍怒视着辰兮。 “说完了?”辰兮淡淡环顾众人,“还有人要说话么?...哦,没有了,看来他已经把你们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他既替你们当了恶人,又省了口舌,单先生,你该好好奖赏厉容兄弟才是。” 单绍秋略显尴尬,说道:“少主,我们没有那个意思。” “有或没有,都不重要。既然大伙儿把话都说明白了,我也把话说明白。”辰兮说道,“我没有想过当你们的少主,不过我和师姐的情分很深,她想完成的事情,我也不介意出一份力,此其一。我方才所说的话都是出于真心,也是现实,你们承认或者不承认,现实都不会因此改变。所以,若想有所成就,首先要做到的就是面对现实。现实纵然残酷又不易改变,但也总有人不甘于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真正的勇士,我敬佩你们,所以愿意出一份力,此其二。” “其三呢?”化蝶迫不及待地问道。 “其三么...”辰兮转头看向窗外,似乎想透过漆黑的夜空看到千里之外,“我在和一个人隔空下棋,前面都是他在出招,现在到我了。” “你是说...那些冒充我们的人?”长生最先反应过来。 辰兮道:“之前我一直不明白那个幕后之人想干什么,后来我在苗疆遇上他的一个手下,交谈过后我大概明白了他的用意。不过么,我这个人最讨厌被人当成提线木偶,哪怕是为了我好,我也讨厌被安排被欺瞒。所以这一回我不打算惯着他了,说破大天去,他也是做了让我讨厌的事,我也该——有点脾气了。” 长生看着辰兮脸上晦暗莫名的微笑,还想追问,单绍秋已经制止他,说道:“少主,我们愿意当你的棋子,无论你想做什么,吩咐即可,只要你别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帮姬小姐完成遗愿。” 辰兮点点头,摸着下巴,微笑道:“好啊,既然对方通过冒充和栽赃陷害,已经把你们的名声搞臭了,那么第一件事就是让大家换个身份。” “换个身份?”众人一时没明白辰兮的意思。 “单先生的庄子和比翼山庄我都知道了,孟大娘和孩子们从前住在鄂邑,现在孑然一身倒可以四海为家,不知厉容兄弟和留香姐姐的人现在何处?” 厉容已经从刚才的愤怒中缓过神来,闷声说道:“我先前在豫中有几十个兄弟,后来被丐帮赶了出来,他们在各地都有分舵,不许我们停留,我们就一边走一边做活,一边又结识新的弟兄姊妹。几年下来,现在有多少人我也不清楚,总有三四百吧。我们也学丐帮在各地建了分堂口,总堂设在鲁西南...” 辰兮忍不住笑了出来:“鲁西南,你这是要跟丐帮打擂台了?” 厉容愤愤道:“就是要跟他们打擂台!丐帮本是为穷苦人撑腰的,现在地位越来越高,也变了味儿,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名门大派!如今的丐帮弟子哪个是真正的乞丐?不花上几个钱,再托人介绍,如何进得了丐帮?更不要提那些个堂主舵主们,个个比当地最大的财主还要阔气,手下一群打手,还和官府一个鼻子出气,有他们坐镇,街边乞丐和苦力们的日子只有更苦!来投奔我们的弟兄姊妹们,全都是日子实在难过,又两头受欺负,只想寻个依靠罢了!” 辰兮“嗯”了一声,笑道:“怪不得中原五省的门派之中丐帮叫得老凶,说出来的话最耸人听闻——他们说有一大群江湖妖人聚集在各地,意图把持郡县州府,和官府作对,形同谋反,哈哈哈,厉容兄弟,原来你就是那反贼的头目呀。” 厉容冷哼一声:“反?反了打起仗来,受苦的还不是老百姓?我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 辰兮敛了笑意,看向留香,这女人一直神神秘秘的,未曾透露自己更多信息。但“留香”这两个字想必不是真名,她既给自己起这个名号,也可略猜到一二。 留香依旧是那样温柔又不失妩媚的笑,柔声说道:“我们‘自梳会’总会在顺德,各地也有分会,不过江北少些,大约是风俗不同。” 自梳...辰兮颇感意外,看来自己对“留香”二字的理解终是浅陋了,不禁对她肃然起敬。 所谓自梳,就是女子在少女时便自己将头发盘起,表示永不嫁人,终身自食其力、独立生活。 这些女子既不愿嫁人生子,又不愿出家为尼,因此多为世俗所不容,生活艰难。想来留香已经联合了足够多的“自梳女”,成立了组织,让她们彼此之间能够互相帮助、互相温暖,共同对抗这个冷漠的世界。 辰兮缓缓点头,在心里构画出一张地图,荆西...湘北...鄂邑...豫中...顺德...好,这样倒是方便。 她招了招手,示意众人凑到跟前来,煞有介事地道:“锦囊妙计,一人一个,见者有份。” ...... 从屋子里出来,已是月挂中天了。煜轩陪着辰兮登上了庄子后头的一片小山坡,辰兮查看了地形,吩咐他天亮之前就布下暗哨,天亮后再令仡轲来找自己,安排他们在几处特定的位置演练阵法。 煜轩一一应了,辰兮见他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笑道:“如何,见识了江湖的冰山一角,可还满意么?” 煜轩憋了半晌,只道:“我...我真是没想到...我以为江湖就是快意恩仇,若有势力之争,就看谁的武功高、拳头硬,我知道这其中也免不了尔虞我诈,但...但我真的没想到...” 辰兮笑了笑:“现在你知道了,江湖从来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什么呢?——江湖是人情世故,是欲望,是人性。有时候无所谓好坏,只看成败,有时候又无关胜负,只论对错,一切说到底,都是人的选择而已。” “选择...”煜轩若有所思。 辰兮淡淡微笑:“选择决定了经历,经历又决定了选择,因果循环,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其实,有能力选择,有余地选择,已经很难得了...多数人,根本没有这样好的运气。” 话音刚落,听得一阵脚步声靠近,厉容走了过来。辰兮一看见他,就立刻对煜轩说道:“你回去吧,记得我嘱咐的事情。” 厉容却一抬手:“不必,认错道歉这种事,不用背着人,你也不必怕我没面子。” 说完单膝跪下,抱拳说道:“少主,虽然你嘴上给我们泼冷水,但终究还是帮了我们,我错怪你了,还对你不敬,我领罚!” 辰兮看着他的样子,微笑道:“还有呢?” “还有...”厉容咬牙,“还有,你说无论是谁站在山顶上都是一样,这句话我不服,我觉得是你错了。等我证明你是错的,你也要向我认错!” “哈哈哈...”辰兮大笑,将厉容托扶起来,“好啊,不想承认,那就证明给我看,我等着看你的河清海晏。” 厉容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辰兮又道:“对了,有一件事,思来想去也只有拜托你。我此去西北是为出玉门关寻找亲人,如今看来要耽搁一阵了,但我很想快些和他们取得联络,你可否派人替我送一封信?” “亲人?”厉容一怔,都知道辰兮的父亲和师姐早已亡故,倒没听说她还有亲人在世。 “是啊,亲人...”辰兮面色柔和,淡淡笑着,“我在这世上的至亲之人唯余他们三个,我现在最大的念想,就是和他们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第一百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一) 鄂邑,麻城北,雁门派掌门高晃正亲自带队围剿鬼孟婆。三日前他已收到消息,鬼孟婆又回来了,而且这回身边还多了十来个青年高手,似乎是来保护她的。 他立刻将这个消息传递给了崔五爷的人,不消一日即收到回话:这些妖人应当已经联合起来,彼此照应,建议高掌门也广邀帮手,切莫轻敌。 高晃心服口服:“不愧是侯爷啊,一下子就看清了形势!既然侯爷吩咐了,那咱们就准备起来。” 他座下弟子也跃跃欲试,纷纷建言献策:“不若咱们联合晋西北和鲁中的各大门派一起行动,也可借此良机提升我雁门派在中原武林的地位。”“或者联合飞鹏帮,他们一直没完成击杀鬼孟婆的任务,都快成汉中武林的笑柄了!” 高晃却另有打算,笑道:“咱们是想提升地位,其他门派难道不想?弄不好瞎忙活一场,到头来给他人做了嫁衣裳!要知道‘飞花令’可是在咱们手中,这趟任务只能由雁门派挑大梁!至于飞鹏帮么,蒋正擎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或者已经吓破了胆,连上回在大兴府面见五爷都没敢去,我看他还是没认清形势,居然怕得罪那群妖人。咱们要找的帮手,既不能抢了咱们的风头,还得在关键时候足够好使,一个顶十个,帮上咱们的大忙!” 众弟子面面相觑,哪里有这么好的帮手? 高晃“嘿嘿”一笑:“咱们去向朔方霹雳堂借几个火雷来玩儿一玩儿。” 于是,在高晃的运筹之下,霹雳堂郭氏派出门下弟子郭翊、郭琛携带十几枚精巧的黑火雷为雁门派诛杀鬼孟婆的行动助阵。 雁门派也精锐尽出,誓要一举斩杀这个一再逃出生天的老妖婆。 一行人星夜赶到麻城北,早有雁门派弟子勘察好了地形。此处屋舍众多,都是些简陋的小房子,层层依山而建,一目了然,并没有险要的关隘。 高晃大喜,立刻命众弟子散开扑上去,做正面佯攻,又让郭翊、郭琛带人去往后山埋伏,只等鬼孟婆及其党羽逃往山中之时,将其全部炸死。 攻势开始之后,一切都如高晃预想的一样,那些年轻人纷纷从躲藏的屋子里跑出来,做殊死抵抗。雁门派擅长使棍,攻击范围较刀剑更大,众弟子相互配合,棍影交错,攻势迅猛。 雁门棍法尽显北派武学风采,棍法又密集又泼辣,节奏鲜明,舞起来虎虎生风。抡、劈、扫、拨,招式变化多端,力透棍梢,可谓梢把兼用、身棍合一。 缠斗了一炷香功夫,鬼孟婆的手下逐渐溃败,向后山撤退。令人惊奇的是,这群年轻人在山地林间身手异常敏捷,竟像一群野猴子,攀援在树梢石壁上,瞬间四散而逃,不见踪影。 正在众人惊愕沮丧之时,忽见一人身形微拙,落在了后头,正是鬼孟婆。高晃看准了,立时心情振奋,招呼众弟子缠上去围追堵截,誓要将她引向霹雳堂事先埋伏之处。 鬼孟婆却也不是好欺负的,她在山坡上被三十几个人团团围住,仍能镇定自若地周旋其间,招式干脆利落又辛辣果决,不多时便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冲了出去。 高晃再一挥手,顷刻又有二十多个雁门派弟子手持长棍追了上去。他充分吸取飞鹏帮的教训,此番带足了人手,最不缺的就是人,哪怕是用人海战术也要把鬼孟婆困死在这里,慢慢消耗,直到将其斩杀。 何况还有霹雳堂的郭氏兄弟守在后山,埋了十几颗火雷,不信这一回鬼孟婆还能逃出生天。 果然,这老女人的身影刚消失在林中不久,就听见一声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久久回荡在山中。 众人待爆炸平息了,立即围拢上去查看,只见一具焦黑的尸体冒着烟,四肢皆被炸断,肚子也开了花,场面惨不忍睹。但饶是如此,也能认出此人的脸和身形是鬼孟婆无疑,被炸断的左臂还紧紧搂着那个人偶娃娃。 高晃哈哈大笑,连连向郭氏兄弟抱拳致谢。郭翊仔细检查了尸体,确认无误,便和郭琛一道将附近的火雷都起了出来。临了还提醒高晃:“此地不宜久留,恐妖女同党在山下偷袭,高掌门还是速速返回晋中为上,沿途也须小心提防。” 高晃深以为然,再拜致谢,率领雁门派众人和霹雳堂别过,返回晋中。此番一举斩杀鬼孟婆,总算可以将“飞花令”传下去了,委实立了一大功,在中原挣足了脸面。 高晃对此行十分满意,已经在想如何向崔五爷好好描述这一战的凶险,希望能借此机会和侯府的关系更进一步。 这段时间一直有风声传出来,说宛平卢氏和侯府的关系莫名地疏远了,卢鹤晓几次求见侯爷,都被婉拒。虽然不清楚原因,但若自己能代替卢鹤晓成为得崔侯爷倚重之人,那可真乃天赐良机。 一个月内,范阳永璋侯府不断从各地接到捷报,各路消息已经在崔桓的案头堆起一叠。 这日他往京都面圣回来,一进书房便歪倒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崔放立刻走过来,将一件狐皮大氅盖在侯爷身上,小心裹住他瘦弱的身躯,吩咐将地龙烧得更暖和些,又向香炉里加了安神的香药。 崔桓低低地咳嗽着,良久才缓过气来,喝了几口参汤,恢复了些颜色。 崔放心疼地说道:“侯爷舟车劳顿,不如先回寝殿歇息,待精神好些——” “圣上动了撤换我的心了...”崔桓低哑的声音响起,头裹在狐狸皮毛里,好像一只虚弱的兽,“虽然还未发明旨,但已召兵部大司马入见,我这三辅都尉之职,快则半年,迟则一年,便要交出去了。” 崔放瞪着眼睛,僵了半晌,叹道:“看来回鹘的事情,终究影响到侯爷了...” 在灵山发生的事情,在中原皇室看来,是萨图克动用雷霆手段肃清了喀喇汗王廷,把一直以来不服管束的吐尔逊及四大部族降服了。 如此一来,受永璋侯府支持的吐尔逊一脉彻底失败,而喀喇汗王朝经历了此番变故,王室之中也有一系列余震要承受,许多关系要重新理顺,王室和部落之间的秩序也要重新确立。 萨图克暂时没有精力图谋其他,反而因为临近的西夏虎视眈眈,他更要着力维护和中原王朝的关系。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崔桓的价值都大打折扣。 “圣上的速度很快,比我预想得还要快,他竟已是迫不及待了...”崔桓涩然冷笑,无限悲凉,二十多年的相互扶持,终要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崔放愤愤不平:“当年圣上基业未稳,侯爷为他扫清了多少阻碍,又全心全意地辅佐太子...如今朝局稳固,四海升平,有一半功劳都是侯爷的!” “我有一半功劳,莫非就该得到一半江山么?...”崔桓目光冰冷,缓缓说道,“当年我是为了崔氏的利益,才不遗余力地帮他,这些年崔氏也确实从中谋得了不少好处,我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崔放低下头,担忧地说道:“可是...三辅都尉乃是护卫京畿的要职,兵权一旦交了出去,整个崔氏就成为俎上鱼肉了...” 崔桓抬起手,点了点案上那一叠捷报,问道:“此事进展得如何了?” 崔放叹了口气,摇摇头:“也不顺利,我怕是又看走眼了,让侯爷空抱了希望...这一个月来各大门派进境神速,少有败绩,现已经纷纷得手,将那群江湖妖人杀得片甲不留...不论是咱们派出去鱼目混珠的人,还是小姐身边的单绍秋、鬼孟婆那些人,全都一个一个被剿杀了,看来洛小姐的本事也就止步于此...” “连单绍秋也死了?”崔桓眉梢微动,“怎么死的?” 崔放如实禀报:“单绍秋是中了西陵丘家的独门暗器,上有见血封喉的毒,他当场毒发身亡。鬼孟婆被雁门派围攻,最后是被霹雳堂郭家的火雷炸死的。比翼山庄那两个人受困于蓬莱剑阵,本来差点逃出生天,又被青城派堵在外围,两大剑派联手,最终在山庄的暗道里将其斩杀。还有那个苦力和自梳女,他们党羽众多,先后逃到好几个地方躲藏,都被各大门派揪了出来,最后一个中了埋伏被射成了刺猬,一个走投无路投水自尽,尸首已经捞了上来,确认无误。” 崔桓听完,敛眸思索了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好,好,好!” 第一百〇一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二) 崔放怔道:“侯爷...” “我问你,这些妖人死的时候,他们手下的党羽是不是恰好都不在身边?”崔桓淡淡笑道。 崔放又是一怔,这个问题他从未留意过,回想起各门派的汇报,好像果然如此。 单绍秋手下那些人形怪物根本没有出现——他是孤身乔装前往鄂邑同鬼孟婆会合,结果在一家偏僻的客栈里不慎暴露了行踪,被西陵丘家在睡梦里下了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身中剧毒暗器。 而鬼孟婆身边那群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青年,每个人脸上都纹着五彩花纹,好像戴了鬼怪的面具,身手也极其诡异,在山林之中宛如一群野人,片刻即逃窜得无影无踪。 至于剩下的几个人,虽然随从众多,但真正在最后关头留在他们身边的却没有几个,和他们死在一处的更是一个也没有。 崔放心头一动,好像窥破了什么秘密,却一时说不出来。 崔桓笑叹一声:“真贪心啊,连手下细枝末节之人都舍不得牺牲掉,要将他们全部保全。这般心软,难怪赤焰魔君要那样历练她。” “侯爷,您的意思是说...”崔放缓缓瞪大了眼睛。 “我再问你,这些妖人的尸首,是不是都面目全非?”永璋侯的笑意更浓。 “是...是!”崔放回忆起来,大声答道:“侯爷所料不错,那单绍秋所中之毒正是全身溃烂的毒药,鬼孟婆被炸得血肉模糊,长生和化蝶在暗道里身中数十剑,二人身上脸上均是横七竖八的剑伤,连皮肉眼珠都翻了出来...” 永璋侯笑着抬了抬手,示意不必再说。苦力既被乱箭射成了刺猬,那自然有不止一支箭射在了脸上,浑身上下也是血肉横飞。而那投水的自梳女,打捞上来的时候也必定泡得不成样子,只能勉强认出面容来。 崔放已经完全明白了永璋侯的意思,不禁惊道:“他们都是假的?是金蝉脱壳之计?” 永璋侯微笑道:“没有这么简单。你当那单绍秋的行踪为何偏偏被西陵丘家发现了?丘家既是接了‘飞花令’的门派,又以用毒见长,而且这一回击杀单绍秋偏偏选用了这一种毒药,你知道这里头有多少事情需要计算?雁门派去杀鬼孟婆,也是因为得到了消息,同样的道理,是她选择了雁门派——因为她早已看透了高晃的为人,算定他不愿别的门派轻易分去功劳,而一定会去找霹雳堂借火雷...” 话及此处,永璋侯顿了一下,恍然道:“原来连我也被计算在内了...呵呵,她料到高晃一得了消息,必定会第一时间寻求我的指示,而我听了他的描述,一定会做出‘妖人已经联合在一起’的判断,建议他去找帮手...哈哈哈,你现在还觉得是你看走眼了吗?” 他将案上一碗极苦的汤药一饮而尽,仿佛那是一碗烈酒,笑道:“痛快啊,许久没这么痛快了。” 崔放皱眉道:“可是...小姐这么干,这么多门派,就没有一个发现端倪的吗?” 永璋侯笑道:“好,那我问你第三个问题,这些成功诛杀了妖人的门派,事后是什么反应?” 崔放说道:“他们当然大肆庆祝,昭告武林,提升自己的江湖地位。像雁门派这样的,还想借机拉近和侯府的关系,所以高晃派人来说,他愿意为侯爷巩固晋中的势力,只盼成为侯爷的臂膀——”说着说着,若有所悟,不禁看向永璋侯。 崔桓也看着他,微笑道:“懂了么?这一招真正的厉害之处就在于,这是个阳谋。我这个外甥女,从来没想着瞒过任何人——她确实把这些妖人联合在一起了,也确实玩了一次高明的金蝉脱壳,所以我的判断没有错,各门派的行动一开始也没有错。但诡异之处就在于,我的判断正好推动了这件事,而各门派即便事后发现自己错了,也绝不会承认。” 崔放缓缓点头,喃喃道:“是啊...‘飞花令’已经大张旗鼓地传下去了,难道要收回?那岂不是丢人丢到天边儿去了...现在这些立了功的门派非但不能说自己杀错了人,还要极力遮掩此事——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反而要帮着单绍秋那些人隐藏身份!” “你总算看到关键了。”永璋侯抚掌笑道,“从这一刻起,哪怕单绍秋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也不会有人冲过来指认他们,因为真正的单绍秋和鬼孟婆早已经‘死了’,死在众目睽睽之下,由各大门派验明正身,由云宫‘飞花令’作保,已经死得透透的,再也不可能还阳了!” 他笑得直咳嗽:“如果有人说那就是单绍秋,西陵丘家肯定第一个反对,谁敢胡说八道,就毒死他,让他再也开不了口,哈哈哈哈!咳咳咳...” 崔放急忙抚着侯爷的背,又为他斟上参茶。手上做着事,神情却有些恍惚,茶水险些溢出来:“这天下间除了侯爷,真的有人能运筹到如此地步吗...” “所以说啊...小五,你立了一大功。”永璋侯喘匀了气,微笑道:“看来苗人谷中短短一面,她已经完全窥破了我的计较。她在跟我下棋,也在向我发脾气,呵呵,很好,崔氏有这样的年轻人,何愁前路不兴?” 提起苗人谷,崔放神色微微变幻,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幸而侯爷早有部署,没将所有罂粟都种在一处。如今谷中的罂粟都被小姐付之一炬了,但山谷之外还有很多,应当足够使用,只是成色还需提炼...” 永璋侯点点头,淡淡道:“所以了,温如初暂时还有用,且留他性命。至于卢氏...” 崔放立刻垂首道:“属下晓得怎么做。” ...... 庄子又扩建了一半,辰兮还嫌不够大,一直嚷嚷着再多盖几间房,要宽敞,要亮堂。 单绍秋严厉禁止,并声明他手下所有人都不会参与扩建行动。 其实他的声明作用不大,因为那些兽人早就跟苗人们打成了一片,被仡轲拢在一起分配了任务,现驻守在山林各处,轮班站岗,歇了就漫山遍野追逐打闹,根本不理会辰兮要盖什么房子。 而厉容却言辞闪烁,表面上瓮声瓮气,好像也反对扩建,但不声不响地已经让人去山里砍了许多木头,还运来些土石。用他的话说,是苦力们自己闲不住,一定要找些事情来干。 辰兮当即说道:“你看看,怎么能让大家白干活儿呢?长生,拿钱来!” 长生呆住,辰兮阴恻恻地笑道:“可别告诉我比翼山庄缺钱啊...” 化蝶长叹一声:“我就说嘛,别用祖母绿垒牌坊,相公非不听。” 宽敞的大房子很快盖好了,其实只是一个简单的大厅,按照辰兮的要求又被分隔成了几个大小不等的区域。 掷骰子,推牌九,搓麻将,投壶,对弈,拼酒... 东西都备齐了,辰兮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拎了一坛子酒,走到一张赌桌前坐下:“来啊,谁敢跟我赌一局?” 第一百〇二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三) 单绍秋瞪眼:“少主,你这是...” “玩玩嘛,从今天开始都别拘着了,会的不会的都上上手,”辰兮笑道,“反正长生有的是钱,输了算他的!” 众人一听,登时乐开了,他们都过惯了苦日子,近半年来又一直被各门派追杀,绝少有这样的机会找点乐子,放纵一把。 厉容手下的苦力们都跃跃欲试,他们布置这间赌坊的时候就已经馋得要命了,看厉容也不反对,纷纷找到擅长的赌具玩了起来,场面立刻变得很热闹。 单绍秋刚要再说话,就被化蝶拉走了,一叠声笑道:“老夫子,你何时能不这么正经?人生得意须尽欢,何况少主才帮咱们解决大问题,来来来,我陪你玩儿一局,你想玩儿什么?” 单绍秋一甩袖子:“我什么都不玩儿!我...我去巡山!” 长生眼看加入赌局的人越来越多,堆得山高的酒坛子竟已被拿空了,慌忙去喊“福禄寿”三个巨人守好钱袋子,谁输了算谁的,可不能全算在比翼山庄头上!谁料刚一回头,就看见耸动的人头里已经矗立着三座山,正玩得开心。 留香坐到辰兮对面,柔声笑道:“我知道赢不过少主,咱们就比个大小,权当一乐吧。” 辰兮喝了一大口酒,喜道:“好啊,来!” 周围人见二人开赌,都聚过来围观。 留香轻柔一笑,拿起骰盅,手腕轻轻用力,将桌面上三颗骰子划了进去,快速摇晃起来。 说是摇,不如说是一种极迅捷的抖动,骰子撞击内壁的声响细碎而轻微,仿佛骰盅里只是三颗小小的空心果壳,并没有什么重量。 众人纷纷点头称赞,这样的手法确实高明。 辰兮知道,这样一来别人就很难通过“听”来判断骰子的最终点数,不禁笑道:“原来留香姐姐是个中高手,失敬失敬!”说完也用骰盅扣住自己的三颗骰子,在桌面上轻轻滑动。 过不多时,留香将骰盅猛地扣在桌子上,放开了手,辰兮也在同一时间停了下来。 留香见辰兮只是轻轻晃了几下,骰盅甚至未曾离开桌面,这样里面的骰子很有可能根本没有翻动过,围观众人也纷纷露出疑惑的表情。 在辰兮盖上骰盅之时,留香已经看清楚了,那三颗骰子分别是二点、三点和五点,从声音听上去,应该最多有两枚骰子翻了面,且只翻了一面。 留香迅速在心里将各种可能的组合想了一遍,旋即发现情况很有意思——“二三五”这三个点数无论是谁翻转一面,都有可能变成“六”点,也有可能变成“一”点。 所以辰兮的骰盅里有可能点数极大,也有可能极小,还有可能——她让“五”变成“四”,凑出一副“登科”,这比寻常的大点数赢面更大。 因此她虽只翻转了一次,却让结果出现了足够多的可能,丝毫不亚于自己摇了这么久。 但是再怎么变,都大不过自己骰盅里三个“六”点的“混江龙”,这已经是点数的极限了。 留香笑道:“少主要开么?” “你要开吗?”辰兮一根手指敲着骰盅,一面转头去喝酒,煜轩忍不住问道:“不开就能再摇一次?” 辰兮微笑:“是啊,只要你觉得没把握,可以再摇一次,不过要加注...对了,留香姐姐,咱们还没说好赌什么?” 留香微微一怔,辰兮明明输定了,却要在此时问赌注,笑道:“好,我听闻少主千杯不醉,如果少主输了,就让我见一见你的醉态。” 辰兮哈哈一笑,叫道:“长生,搬酒来,砌满这一面墙!要最烈的酒!”又看向留香:“留香姐姐好像以为自己赢定了?” “少主说得不错,就算再摇一百次,结果也是一样。”留香嫣然一笑,“少主可以认输,此局便罢了。” 辰兮扭头对煜轩笑道:“你看看,赌桌上若是有必胜的把握,肯定要催着对方加注,留香姐姐劝咱们认输,恰恰说明她心里没底,咱们就要乘胜追击——我加注,谁输了,不仅要醉,还要醉到昏天黑地,人事不省。留香姐姐,你要跟么?” 留香犹豫片刻,笑着点头。赌桌上这些虚张声势的把戏很多,虽然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妙的感觉,但好在赌注只是玩乐,输了也无妨。 况且自己已经给过提示——“就算再摇一百次,结果也是一样”——说明自己手里的骰子已经达到最大点数,她倒是真想看看,辰兮要怎么赢? “我的骰盅就不动了,你要是跟,可以再摇一次。”辰兮又说道。 留香摇头笑道:“少主不必再造势了,直接开吧。”说着先打开了自己的骰盅,只见三个“六”点毫无意外地出现在眼前,是一副“混江龙”,立刻得到了一阵喝彩。 “也好。”辰兮微笑,一手慢慢掀开骰盅,先露出了一个红色的“四”点,接着又露出了一个“四”点。 留香笑容一滞,这两个“四”点显然是这两个骰子分别翻转了一次所得,但是这样一来,剩下的一个骰子无论是“二”“三”还是“五”,都凑不成任何东西,而且点数也显然输了。 除非——留香瞬间瞪大了眼睛。 骰盅掀开,露出了最后一个骰子,依然是红色的“四”点。 掷骰子以同色为贵,驳杂为贱,在同色中又以红色为贵,所有骰子皆为红“四”点称为“满园春”,皆为红“幺”称为“满盘星”——当然了,“满园春”更为尊贵,是掷骰子里的最高彩。 “满园春”一出,围观众人登时鼓起掌来,叫道:“赢了!赢了!” 留香困惑地看着骰子,明明最多只有两枚骰子翻转的声音,这第三枚骰子是何时翻转的? 辰兮微笑着抬手在三枚骰子上方轻轻扫过,骰子在她的掌风之下挨个翻转,只不过有两枚骰子是同时转动的,声音略大一些,剩下的一枚声音略小。 留香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听见了一声清晰的翻转,确定有一枚骰子转动了,又听见了一声极轻微的声响,好像另一枚骰子动了一下,但不确定是否完成了翻转,所以自己断定最多有两枚骰子翻转了。 此招看似简单,但要做到这样,须得在摇晃骰盅的时候用力十分巧妙,才能令两枚骰子同时以极轻的幅度完成翻转,凑成一个声音,并且紧跟着另一枚骰子的翻转,让一重一轻两个声音形成对比,对方听上去就会加深自己的判断。 留香心服口服,笑道:“既要使手法,还要攻心智,幸好这赌局无关生死,否则我可就在劫难逃了。” 长生走过来笑道:“少主玩游戏就没有输过,你看我,我就不触这个霉头。”说着把三坛子烈酒放在留香面前:“请吧,留香姐姐。”四周人群开始起哄,留香也不扭捏,笑着举起酒坛,招呼身边十几个自梳会的姐妹:“来,大家一起喝!” 往后数日,辰兮又命人在院子里搭了烤肉架,夜晚也升起小小的篝火,带头跳起苗疆的舞。 用她的话说,自己要当个山大王,喝酒吃肉,夜夜欢歌。 不过煜轩知道,辰兮从来没有放松过警惕。众人之所以能在庄子里逍遥快活,都是她每日调整周围的布防,天不亮就去巡视暗哨,还悄无声息地布置下好几处大大小小的五行阵和陷阱。 现在这片庄子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则坚固得如铁桶一般。 除了鬼孟婆之外,单绍秋他们的手下都被编了队,按照各自的专长轮番值守。厉容和留香的人还在陆续向此地集中,辰兮也提前做了安排,按照军队的行营部署,在庄院外围划出了许多区域,厉容正带人在山里开疆拓土。 这日,单绍秋耐不住心里的担忧,来找辰兮:“事情过去一个多月了,各门派都没有动静,是否一切真如咱们所愿,这‘妖人’的身份算是洗去了?” 辰兮淡淡一笑:“如今‘飞花令’上剩下的都是些真正的妖人,让他们杀去吧。咱们的人还需再蛰伏一段时日,你这座庄子就很好,附近的山麓我也看过了,只要布置得当,足可以当做大本营。至于你的担忧么,咱们完全可以试上一试。” “怎么试?” “让孟大娘去试,正好借此机会给她改头换面一番,只是不知她愿不愿意?” 辰兮话音刚落,鬼孟婆已经出现在二人身后:“你要给老身易容改装?” “不是易容改装,孟大娘,就是要你以真实样貌去晋中走一趟,看看雁门派的反应。只是要稍加修饰,和你现在的样子不同,而且...”辰兮秋水似的眸子看着鬼孟婆,“从今往后,你都要这副新样子示人,彻底告别过去,你愿意吗?” “你是指...”鬼孟婆不由得低头看了看小一,辰兮的意思很明白,从今往后她不能再打扮成一个老乞婆,也不能再怀抱这个不人不鬼的人偶娃娃。 鬼孟婆长叹一声:“我不能再当鬼孟婆了...也不能再做小一的娘亲...” “但你可以做回孟书黎,”辰兮柔声道,“你永远是小一的母亲。” 第一百〇三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四) 鬼孟婆瞳孔收缩:“你都知道了?”片刻之后,旋即释然:“也对,你我相识这么久了,以你的本事,怎么可能还不知道我是谁?...孟书黎,呵呵,这个名字已经有三十年没有人提起了...姑苏孟家,不知还有没有人在世。” 辰兮说道:“孟氏的后人已经退出江湖,还迁离了江南,若你想找到族人,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方向。” “我不想知道。”鬼孟婆断然说道,“当年他们不敢得罪方家,就狠心把我和小一赶出来,呵呵,下场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跟方家一拍两散!一山容不得二虎,江南弹丸之地,怎能容得下两个世家大族?孟缙舟真是老糊涂了,竟然看不破这一层!...呵呵,那方家纵然一时得了势,可又怎么样呢,不过昙花一现,只威风了不到十年就被乌家庄盖过了风头!哼哼,更可笑的是,这些世家大族你争我夺,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让一个外来的小子站稳了脚跟,短短二十年就彻底颠覆了江南武林的格局!孟家、方家、乌家,没有一个能幸免,任他们如何争斗,到头来都成了黄泉路上的难兄难弟,简直太可笑了!” 鬼孟婆阵阵冷笑,眸子里闪着锐利的光。 单绍秋一阵恍惚,他倒从未见过这样的鬼孟婆,这一刻她绝不再是一个怪异的老乞婆,而是曾经风头无两的姑苏孟家的大小姐,真正睥睨江南的天之骄女。 鬼孟婆冷冷地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走马灯似的,都是南柯一梦。可是多少爱恨情仇都因这梦境而起,又葬送在这梦境里头,人啊,实在是太可笑,太可恨,又太可悲!” 辰兮没有说什么,只是温柔地笑了笑,牵起鬼孟婆粗糙枯瘦的手,温柔一笑:“孟大娘,我有一双巧手,如果你相信我,就把自己交给我吧。” 单绍秋被赶了出去,半天之后,又被辰兮叫了回来。和他一起来的人很多,大家都想看看鬼孟婆的变化。 房门打开,一个干练的中年女人走出来,着一身紫色云纹劲装,腰身挺拔,英姿飒爽,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别一根精致的柳叶点翠银钗,望之只如四十许人。 女人目光明亮,气韵沉稳,微微一笑,虽未说只言片语,但浑身上下流露出的气派已经让人不由得噤了声。那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气质,既有经年在江湖中搏杀沉浮的风霜,又显然带着来自名门望族教养优渥的贵气。 众人不禁目瞪口呆,这哪里还是鬼孟婆? 单绍秋此刻方明白辰兮那句话的意思——“但你可以做回孟书黎...” 眼前的女人当然不是鬼孟婆,她是孟书黎—— 鬼孟婆永远死了,死在霹雳堂的火雷爆炸中,但是姑苏孟氏的大小姐回来了! 单绍秋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绝妙的安排! 辰兮跟在孟书黎身后走了出来,怀抱着那个鬼娃娃小一。她已经把它从孟书黎的手中接了过来,此刻正柔声对它说:“小一,你看,这是不是娘亲?” 孟书黎转过头来看着辰兮和小一,眼中朦胧,微微一笑,隔着三十年的岁月,依稀看见孩子向自己伸出了小手。 她微笑道:“这就是娘亲的样子,小一喜欢吗?”鬼娃娃再没有开口,但孟书黎分明看见它笑了一下:“这是小一梦里娘亲的样子,小一很喜欢!” 孟书黎点点头,又回身面对众人。长生迎上来,手里捧着一柄华贵的长剑,剑鞘上镶着琥珀和绿松石,剑穗的流苏也是纯金的,笑道:“恭贺孟大小姐重归江湖,此乃比翼山庄珍藏的宝剑‘无咎’,虽不能与大小姐从前所用之剑相比,但胜在一个好彩头,愿大小姐从今往后无灾无难,顺顺当当,一本万利,心想事成!” 众人都笑起来,长生的话虽然玩笑,这柄剑却是货真价实的稀世宝剑。孟书黎接过来,错出三寸,只见寒光逼人,刃如霜雪,纯净锋利之至,果然担得起“无咎”之名。合剑入鞘,笑道:“多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单绍秋几人对望一眼,目中皆是赞叹,握剑在手的孟书黎,更加神采奕奕,从容不迫,仿佛天地都已尽在手中。 他们与鬼孟婆相识日久,深知她年轻时候的遭遇,也知她这半生始终走不出来,无法释怀,怀里的人偶一抱就是三十年。性情阴郁乖张,实则是内心极度痛苦,只能不断自我折磨。这种痛苦他们每个人都经历过,或许还正在经历着,所以感同身受。 如今眼见她焕然一新,竟肯把小一也交了出去,惊叹之余,俱都深深为之喜悦,仿佛自己也脱胎换骨了一般。 辰兮笑道:“长生,这事儿办得好啊。” 长生笑道:“哪儿啊,是少主吩咐得好,咱们这地方风水也好,正好适合涅槃重生。” “这地方风水确实不错...”辰兮摸着下巴,环顾四周,“话说回来,老单,你这庄子有名字吗?” “没有。”单绍秋简短地说道。这地方本来只有十几亩地大,是他给来投奔自己的人找的临时住所,简陋得很,哪里有什么名字。 不过现在经过辰兮的扩建和布置,虽然屋舍依旧简陋,但是已经初具规模。 且初时只是辰兮一人在发号施令,到了后来,所有人都被一种不知从哪里来的欢欣鼓舞的情绪调动起来,开始自发地干活儿。 今天平一块场地,明天挖一个池塘,许多人会凑在一起商量,按照自己的喜好搭建房屋,还根据需要建出不同的区域。大家兴致高昂地干着,好像都把这里当作了——家。 如今,这地方已经扩出去了五倍有余,很多东西都有了雏形,像模像样,并且还在外扩,人也越来越多。 正如辰兮所说,这里越来越像一个大本营了。 而且看辰兮在沙盘上画出来的手笔,她要将这附近几座山和山下的河道全部囊括进来,花上一年半载修成一座巨大的山寨,再用三年五年慢慢调整加固。 她是真的想结束所有人颠沛流离的日子,给众人一个能永续经营的地方。 长生也摸着下巴:“说得对啊,咱们这么多人住在这里,怎么能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呢?我想想啊...咱们都是穷途末路才聚在这里,不如就叫‘穷途谷’吧!” “真晦气!”厉容骂道,“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化蝶依偎过来,柔声道:“相公这名儿起得真难听。”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留香笑道,“既然大伙儿都喜欢喝酒,这地方就叫‘解忧山谷’,可好?” 众人一听,纷纷笑道:“这个好,又有酒,又忘忧!” 只有长生不高兴,化蝶安慰他:“相公乖,你要是喜欢‘穷途末路’,以后自己找个山谷,别耽误大家的好日子。” 次日,孟书黎告别众人,前往晋中。这一路上大摇大摆,不避行藏,还时不时露出孟氏剑法来。 不出一个月,姑苏孟氏“孟书黎”的名字已经传开了。都说这位孟大小姐约莫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却雷厉风行、嫉恶如仇,宛如少年人,一手孟氏剑法出神入化,又有十分丰富的临敌经验,往往只要一个眼风飘过,就知道对方落招何处,立刻以极简单直白的招式直插对方要害。 那柄流光溢彩的宝剑在她手中,好像是剑,又好像不单是剑,是刀、是匕首,还是树枝和铁签子,招无定招,又随意,又凌厉,叫人防不胜防。 由于当日在石家村目睹鬼孟婆使剑、知道她是孟氏后人的青城派弟子,已全部毙命于辰兮掌下,唯一知晓此事的只剩下瘫痪在床的“霜剑”林屹宽,所以一直没有人将“孟书黎”和昔日“鬼孟婆”联系在一起。 就这样,孟书黎在一个月后踏入了晋中地界,和雁门派面对面相遇。 第一百〇四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五) 孟书黎进入平阳城的时候,还不知道这里正在进行一场盛会——一场属于雁门派的盛会。 话说雁门派成功诛杀了“鬼孟婆”之后,并没大肆庆祝,而是立刻将“飞花令”传给了颇有实力的晋阳南谯阁,随即又派出得力干将协助南谯阁,共赴陈仓围杀一个自称“骊山老姥”的人。 据说此人半男半女、阴阳同体,假借神明之力散布异端邪说,敛财骗色,在陈仓拥有信徒无数,势力颇大。 雁门派和南谯阁联手,趁夜突袭,杀到天明,果断撤离。旋即变换路数,一连厮杀了五个昼夜,终于攻破了所谓“骊山圣教”的总坛,将妖人尽数斩杀。 高晃还特意吩咐手下留心收集“骊山老姥”坑蒙拐骗的罪证,在一众妖人伏诛之后,将罪证在陈仓城内外公示,挨家挨户劝说,善后工作又足足做了半个多月,方平息了百姓的骚乱,也断了“骊山圣教”死灰复燃的机会。 雁门派这一番举动不仅让南谯阁佩服万分,也赢得了整个晋中地界诸门派的尊敬。“骊山老姥”伏诛后,“飞花令”传向秦地北部,高晃又带领晋中几个门派同往上郡,协助驼城城主剿灭妖人。 至此,这一张“飞花令”圆满完结。两个月下来,雁门派在晋秦两地的势头可谓如日中天,任谁提起来,都要竖个大拇指。高晃趁此机会登高一呼,提议众门派相聚在平阳城,共同庆贺“飞花令”的完结。 众门派欣然赞成,热烈捧场。一则真心为此事高兴,二则早听闻雁门派得了永璋侯府的眷顾,这次事情能如此顺利,难说高晃背后没有侯府的支持。 这三则嘛,按照百来年的旧例,凡“飞花令”完结,云上天宫都会派人来送上一份贺礼,众门派都想一睹云宫的风采,谁也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因此,当孟书黎大摇大摆走进平阳城的时候,迎接她的是满城各色的江湖门派,秦晋两地略有头脸的人物皆相聚于此,可谓难得一见的盛会。 孟书黎闲逛了一会儿,正在思索要不要特意去雁门派大门口晃悠一下,就被人认了出来,正是南谯阁的几个弟子。她不禁暗自感叹,自己如今已经名气这么大了?走在路上都能被人认出来。 南谯阁为首一人叫陆昭,是阁主的胞弟,也是此次率队前往陈仓诛杀“骊山老姥”的领头人。他早闻三十多年前叱咤一时的姑苏孟氏又有后人重出江湖,还是第十代家主孟缙舟的嫡女,算来便是孟氏剑法的第十一代传人。 陆昭很是兴奋,因他自己就是个剑痴,奈何南谯阁的看家功夫是九节鞭,和剑毫无关系,他一直耿耿于怀,就想拜个师父转练剑法。偏生兄长年纪大了,一心想将阁主之位传给他,是以不许他乱花心思,十多年来只拘着他练家传的九节鞭。 但陆昭身在鞭营心属剑,一直偷偷揣摩剑法,还将很多剑术名流的家世背景、过往经历都摸得一清二楚,只盼哪一日能结识他们。行走江湖时,每每遇见剑术高手必心生敬仰之情,巴不得上前讨教一番,若是对方有真本事,他都恨不能跟着去了,再不回晋阳。 因而这次率众出来围杀妖人,临行前阁主特意嘱咐了手下得力的弟子,看住陆昭,除了保护他少受伤,还要提防着他半路逃跑。 陆昭一见了孟书黎,激动之情可想而知,又见对方乃是一位气韵超然的中年女子,腰悬宝剑,目光锐利明亮,所到之处,不怒自威,正符合自己对练剑之人的全部想象,立时按捺不住,便要说出些不计后果的话来。 幸好身边南谯阁弟子暗中拉着,才没让自家未来阁主转投他门。 在陆昭的热情邀请之下,孟书黎被南谯阁众人簇拥着来到了一处富丽堂皇的酒楼。这里高朋满座,都是些江湖上有身份有名望之人,借着盛会相聚于此,推杯送盏,人情世故。 因南谯阁是此次“飞花令”完结的主要功臣之一,地位不同寻常,众人一见陆昭到来,纷纷起身欢迎。陆昭谦辞几句,便向大家介绍孟书黎。 他对昔日孟氏和方家的旧怨颇有了解,是以在介绍的时候刻意避开这一遭,只说姑苏孟氏如何厉害。众人听完都笑着捧场,有的人笑容中却有些别样的意味。 孟书黎见状,呵呵一笑,说道:“你小子年纪轻轻,倒是对当年江南之事很清楚嘛。” 陆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孟书黎拉了张椅子坐下,淡淡笑道:“倒也不必替我遮掩,在座的多有五六十岁的人,只怕对当年发生的事并不陌生,你们中间少不了有人曾把它当成笑谈,笑完了,再奚落几句。方羽豪在比武招亲的时候抢了我,和我做了夫妻,又翻脸不认人,孟氏为了替他遮掩就把我逐出家门,从一个名门大小姐沦落成街边的乞丐...呵呵,多少人拿我做例,告诫自家女子要检点,你们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哈哈...说过也无妨,方羽豪早就死了,无论是姑苏孟家还是钱塘方家,早就成了过眼烟云,江南早已换了天地,咱们这些老古董,还守着过去干什么呢?” “痛快...痛快!”陆昭见她自揭疮疤,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急忙叫了酒来,“孟前辈,我敬你!” 孟书黎接过酒杯,笑道:“敬过去,敬而今!” 众人一齐举杯,俱都饮下,都对这位孟大小姐心生好感,哪怕她是当年家喻户晓的“不知羞耻之人”,旧事已过去多年,岂有抓着不放之理? 场面很快恢复热闹,各门派纷纷来与孟书黎结交。孟书黎话虽不多,但性子爽利,又能喝酒,身上不太有世族的派头,倒多是利落干脆的江湖气质,很能与众人打成一片。 热闹了一阵,雁门派已有人来请,陆昭也立刻邀请孟书黎同往。孟书黎心里好笑,欣然应允。 众人浩浩荡荡来到雁门派,大殿上已聚集了不少人。高晃红光满面地从后头走出来,身边跟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左右手钱宁,另一个却是一张陌生面孔。 不过人群中已有眼尖的认了出来,不禁小声说道:“那是...崔五爷手下的人...看来高掌门果然搭上了侯府,雁门派往后在秦晋两地的势头不可限量啊...” 身旁有人低笑道:“你们看这架势,南谯阁和上郡驼城一个在晋、一个在秦,显然都是拥护雁门派的,鲁东的蓬莱派也派人来了,就连丐帮和霹雳堂也到场,你当他们都是冲着高晃来的?高晃有这么大的脸面?呵呵呵,将来真正入主秦晋之地的人,哪儿轮得到他高晃,他不过是个前头传话的罢了!” 正议论着,只听钱宁高声向诸位来宾致辞欢迎,并明确了此次盛会的主题——庆贺秦晋之地的“飞花令”胜利完结。 钱宁细数了历次“飞花令”的过往,盛赞云宫,接着就绕回到本次“飞花令”的任务上。各门派开始了冗长的恭贺,围着这几个立功出力的门派不停夸赞。 最后,话题适时绕到了高晃头上,大家都让他讲讲是如何一举将那狡猾阴狠的“鬼孟婆”杀死的。 高晃显然早有准备,先客气了一番,又把功劳都归到了霹雳堂那里,还专门把郭翊、郭琛两兄弟请上来,郑重拜谢,最后才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当天在鄂邑山里发生的事。 讲到那“鬼孟婆”的党羽是如何殊死抵抗,被雁门派杀得片甲不留,“鬼孟婆”自己临阵脱逃,丢下同伴逃入山中。幸而自己料敌先机,早在山里布下埋伏,“鬼孟婆”又倚老卖老地装可怜,想博取同情,但雁门派弟子铁面无私,定要令其伏法。最后这狡猾的老妖婆使诈逃走,不慎落入陷阱,被火雷炸成个稀巴烂。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经久不绝,仿佛要笑断了气。 第一百〇五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六) 众人都是一愣,纷纷看去,只见大笑之人正是孟书黎,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笑得太厉害,她脸色红润,眼眸格外精亮。 陆昭急忙拉了她一下:“前辈,你这是...” 高晃站着没动,他身边的钱宁朝孟书黎走过来,人群顺势让开。 钱宁一看见孟书黎的脸,登时一怔,他当日也参与了绞杀“鬼孟婆”的行动,顿觉眼前这妇人极其眼熟,无论身形还是样貌都和那妖婆很像,但无论身形还是样貌,又都与那妖婆不同。 不远处的高晃也是瞳孔收缩,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心头浮起万千疑云,又有一丝慌乱,不禁下意识地看向霹雳堂郭氏兄弟。 钱宁已走到孟书黎面前,定了定神,微微一笑:“这位可是近日来重出江湖的孟前辈?久仰大名...前辈能来参加此次盛会,欢迎之至!” “这话说的,我‘近日’才重出江湖,哪里来的‘久仰’?”孟书黎笑道,“不过看你小子也是有礼貌,名门正派就是不一样啊,老身当惯了草莽,不通礼数,你别见怪。” 钱宁谨慎地问道:“不知...前辈为何发笑?” “没什么,没什么...”孟书黎摆摆手,“我高兴啊,听高掌门这一番讲述,真是听得我惊心动魄,想不到诸位这么辛苦,还差点被那老妖婆装可怜给迷糊住了,啧啧...不过那老妖婆最终还是被炸死了,不容易,真是太不容易了,实在是大快人心呀!哈哈哈哈...” 众人听着孟书黎如此阴阳怪气,都觉纳罕,雁门派弟子个个脸色不虞,已有人喝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孟书黎笑道:“老身听说那‘鬼孟婆’阴险狡猾,几次逃走,就连青城派和飞鹏帮联手都没能杀了她,啧啧,要说还是你们雁门派厉害,远在晋中,人生地不熟的,结果一到鄂邑就把这老妖婆杀死了,简直有如神助啊...对了,我还听说那老妖婆心狠手辣,以折磨幼童为乐,怎么,那些可怜的娃娃都解救出来了?现下安顿在何处?” 雁门派弟子听孟书黎话里话外,都是在暗指他们杀死“鬼孟婆”的事纯属吹牛,当下勃然大怒,几人按捺不住,“唰”地拔剑指向孟书黎:“你说什么!” 钱宁眉头一皱,急忙喝止:“不得无——” 话没说完,只听“呯”“叮”几声,几人手中的剑应声而断,掉在地上。原来在电光火石间,孟书黎伸出铁钳一样的二指,依次夹断了他们的剑。 她速度实在太快,身子已回到原位,几根断剑才落到地上。 雁门派弟子尽皆惊愕,围观众人忍不住喝彩起来,陆昭更是兴奋得想鼓掌,被身边手下拉住了。 高晃还没来得及和郭氏兄弟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就见场面已是这样,只得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孟前辈,你远来是客,我等自问也没有怠慢过你,你这究竟是何意?” 孟书黎抱臂而立:“没什么,就是想问问,那‘鬼孟婆’当真死了?” 钱宁皱眉:“这还有假,自然是真的!” 孟书黎道:“我在问高掌门。” 高晃环顾大殿,沉声道:“真的。” “是被霹雳堂的火雷炸死的?” “对。” “你们都亲眼看见了?” “是。” “就不可能再活过来?” 高晃忍着气,应道:“绝无可能。” 孟书黎看向郭氏兄弟:“你们怎么说?” 二人对看一眼,既然高晃已经咬死此事,霹雳堂自然也不能改口,郭翊朗声道:“火雷乃我二人亲自布下,事后又检查了尸体,绝无差错!” “哦...可我还是不怎么相信。”孟书黎说道,“老身曾经跟那‘鬼孟婆’交过手,她的功夫更在我之上,不如咱们过过招,若是你们连我也打不过,又何谈将她逼至绝境?” 钱宁变色,喝道:“你是诚心来捣乱的?” “怎么,不敢?”孟书黎微微一笑,“是你,还是高掌门亲自赐教?” 在场雁门派弟子无不对孟书黎怒目而视,人人手都按在剑柄上。 其他门派则无人说话,均觉这变故有些意趣,竟然有人当众质疑“飞花令”的完结有假,这可是百来年没有过的事儿。方才他们都见识了孟书黎的身手,不介意再多看一场打斗,倘若这孟书黎真有后手,能拿出真凭实据来,那自是不容错过的好戏。 钱宁被她噎住,回想方才闪电般的一招,自己铁定不是孟书黎的对手,不禁回身看向掌门。 高晃还未开口,孟书黎已笑道:“好啊,请高掌门赐教!”说着“无咎”出鞘,破风而去,竟直刺高晃咽喉。 高晃本能地朝后避去,万想不到对方一上来就是杀招。 让他更没想到的是,此后一直都是杀招... 孟书黎的剑招绝没有一丝多余动作,撩的弧度,刺的角度,劈的力度,所有一切都恰到好处。去势凶猛如虎,变招时又灵动如蛇,一击不中立刻调换方位再次攻击,绝不给对方片刻喘息之机。 众人只见孟书黎手中宝剑流光溢彩,紧紧贴靠在高晃周身,数次从他要害处掠过,若非高晃应变奇速,后果不堪设想。 斗了两盏茶功夫,孟书黎忽然眼睛一眯,“咦”了一声。她绕到高晃侧面,又将刚才使过的两招重复了一次,高晃依旧用方才的法子应对,这次孟书黎彻底看清楚了。 原来高晃日常并不用兵刃,而是以雁门派的“孤雁摧心掌”见长,这路掌法很有力道,招式也颇为繁杂,很不易学。刚才自己以孟氏剑法中的“上刺”和“探刺”两剑去攻高晃胸前要害,对方一面以左掌向外拨挡,掌风拂开了剑峰,旋即左掌不停,立时沿着自己的右臂向前,用掌根猛击自己的鼻梁和嘴唇,同时又并拢五指猛然向脸上劈落。若非自己躲闪得及时,便要被他这一掌劈得鼻骨折断,又或者打瞎了眼睛。 这一掌分明有孟氏剑法的影子。 孟书黎心里一动,连变剑招,又以迅雷之势连试了几十招,高晃的“孤雁摧心掌”中又出现了三招隐隐带有孟氏剑法的路数。 看来这路掌法要么是孟氏后人所创,要么就是与孟氏有渊源。孟书黎跃出几步,收了剑,审视着高晃。 高晃此刻也是心神激荡,他早已看出孟书黎的剑招与自己的掌法有所关联,方才对方接连重复招式,更加确认了彼此的猜想。 雁门派虽已在晋中存在了五十多年,但似乎便是从师父这一任起,融合了门派中一些杂七杂八的功夫,创出了一套颇为惊艳的掌法,才让雁门派从此在晋中大放光彩。 这约莫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情,算起来,倒真是姑苏孟氏举家迁离江南之后。 自己竟有可能师承姑苏孟氏之后? 高晃一阵恍惚,事情究竟如何,还要回去细查二十多年前门中发生之事。想到孟书黎极有可能是自己师祖一辈的长辈,神态间不禁恭敬起来。 忽然心里又是一道闪电:“如此一来,更不能让她和‘鬼孟婆’扯上一点关系,否则我雁门派就不是杀错人这么简单了...” 大殿上的众人皆不明其理,只因这招式间的微妙相似之处,只有深谙这路功夫的人才能感受到,在外人看来,很难将雁门派的“孤雁摧心掌”和姑苏孟氏剑法联系在一起。众人只见高晃怔愣在原地,脸上神情变幻不定,都觉惊奇。 便在此时,孟书黎收剑入鞘,笑道:“高掌门身手不凡,想来足以对付那老妖婆,老身心服口服,再也不怀疑啦!” 钱宁冷哼一声,怒道:“胡搅蛮缠,此处不欢迎你,快走吧!” 高晃喝道:“不得无礼!”看着孟书黎,颇为恭敬地说道:“孟前辈若无事,还请留下来一叙,高某有些事情想向前辈请教。” 孟书黎呵呵一笑:“不必了,老身忙得很,这就走了!对了,顺便告诉诸位一声,我家先祖既已决心退出江湖,从今往后便不再有什么姑苏孟氏了,老身是‘解忧山谷’的孟书黎,再见之时,还望诸位不要认错了。” “解忧山谷?”“那是何处?...”“江湖上何时又出了这么个地方?”众人闻言纷纷议论起来。 孟书黎转身朝殿外走去,路过南谯阁众人,对陆昭咧嘴一笑:“小子,想学剑,随时来解忧谷找我。” ...... 孟书黎走在回程的山路上,心里笑骂辰兮:“这小丫头,到底有多少心眼子,看来一切都在她的计算之中!当初她选择让雁门派成为杀死‘鬼孟婆’的门派,就早已想到了这一步,还假惺惺地问我‘若你想找到族人,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方向’,呸!哈哈哈哈!” 又乐呵呵地想道:“如今我当众和高晃打了一架,他都不敢指认我,看来我是真的安全了。小单他们也指日可待,只要再等上一两张‘飞花令’完结,这些名门正派一庆祝,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正想着,忽觉周遭气流有异,立刻停了下来。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却又感受不到一丝气息。 一个笑着的声音说道:“好久不见呀,孟前辈,看你气色不错,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呀。” 这声音如此清晰,似在耳畔,却又好像远在天边,显然出自一人之口,却同时从四面八方传送过来。 孟书黎知道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来了,拱手笑道:“这还要多谢阁下仗义援手,我还没有机会报答一二,还请阁下现身。” “现身就算了,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孟前辈若觉得过意不去,那就帮在下一个小忙吧。”那声音笑道,“云宫的贺礼,还请孟前辈帮忙带到解忧山谷。” “云宫的...贺礼?”孟书黎一怔,猛然想到在酒楼里听见的说法,每次“飞花令”完结,云上天宫都会派人来送上一份贺礼,既是庆祝,又是嘉奖。 “阁下是云宫的人?”孟书黎问道,“贺礼...不是应该送到雁门派么?” 那声音哈哈笑道:“那群蠢材,连‘飞花令’到底要他们干什么都没搞清楚,怎么配拿到贺礼?这礼物,当然要送给真正解开了‘飞花令’的人。烦请孟前辈带两句话给洛辰兮,第一句是云宫奉上——‘棋到终局了,顺势而为即可,云宫不会袖手旁观。’这第二句话嘛,是我自己送给她的——人我替她看过了,虽然运格多舛,但胜在命硬,托得住她,还不错。” 第一百〇六章 脱胎 辰兮在屋子里狂打喷嚏,揉着鼻子:“谁——谁在惦记我?” 煜轩走过来,倒上茶,辰兮撇嘴:“倒什么茶,没酒了吗?” 煜轩看了看墙边几个空酒坛,叹道:“你昨晚就喝了这么多,这还没到晌午...” “是吗...”辰兮也探头看了看,“这酒还是不行啊,得让长生去找点更烈的酒...对了,我记得苗疆的酒就很有劲儿,你会酿酒吗?” “不会...” “仡轲会吗?别人呢?你快去问问。” “你就少喝点儿吧...”煜轩把茶杯推到辰兮面前,“喝水。” 正说着,厉容从外面走进来:“消息回来了。” 辰兮眼睛一亮:“信送到了?这么快?” “不是灵山的消息...信大约是送到了,不过回程还没有这么快。”厉容说道,“是——蜀中和江南的消息。” 辰兮眉梢微动,指尖一下下点着茶杯:“说吧。” “巫山神女又闭关了,这次好像很有蹊跷,外面都在传神女是被自己的徒弟下手囚禁了。下手的就是她的继任人楚南风,据说他和神女在禁室里密谈了三四个时辰,其间还传出激烈的打斗声,最后他一个人从禁室里走出来,对外宣布神女闭关,从此由他代行掌门职务,全权负责处理巫山派一应事务。神女峰众弟子但有质疑者,无不被他惩戒,更有被囚禁者若干,算是以霹雳手段掌控了神女峰。这些消息传得很快,好像他也无意隐瞒,现在所有人都对巫山上的变故议论纷纷。他还...咳,也没什么,神女峰已经放出话来,不出意外,下个月楚南风就要正式继任巫山掌门了。” 辰兮缓缓点头,虽然不晓得楚南风和神女谈了什么,但想来所有的话都已说开了,他最终动了手,还软禁了神女,那必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让他不得不做出这种选择。 其余各峰一定反应剧烈,这一个月诚然是关键...相信他可以应对,只是时间紧迫,想来会很艰难。 还有一部分消息厉容没有说,因为他一向觉得那些桃色的消息很无聊。 据说这位楚公子一回到神女峰,就将一名起云峰的女弟子迎进了云华殿,自此二人形影不离。楚南风对她温柔细语,极尽呵护,虽还未行婚娶之礼,但二人已同桌而食,同屋而眠,与夫妻无异。 众人纳罕之余,想起楚南风的风流往事,也都心领神会了。想来这位起云峰的下一任掌峰人,便也是巫山派未来的掌门夫人了。 韩岐向来为神女马首是瞻,这位新任掌门先忤逆了神女,又反手给起云峰一个如此强力的拉拢,当真让人捉摸不透。 厉容虽未言明,但辰兮何其聪慧,料到传回来的消息里必有这一遭,淡淡一笑:“还有吗?” “还有...江南地界和皖南、两广一起召开了武林大会,共同推举天龙门掌门做江南武林盟主。”厉容说道,“这一年南边共有三个门派先后接到了‘飞花令’,但是天龙门暗中压制,让他们不敢妄动,整个江南都没有参与这场混战。现在‘飞花令’陆续完结,江南也算是牢牢掌握在天龙门手中了,那些门派对天龙门的忌惮竟然超过了云宫,这位新任盟主是真正的江南之主,实至名归。” “看来时候到了...”辰兮喃喃叹道,“真快啊...” 龙寂樾没有推辞,正式就任江南武林盟主,说明他已经做好了向江北扩张的准备。原本以为他还要花费数年之功才能重新将各门派收服,但是“飞花令”帮了他。 他诚然是尽力阻止了江南武林对自己的追杀,但也因此顺势完成了对几个大门派的势力掌控——他又一次经由自己,完成了想做的事情,实在不知该叹他聪明,还是运气好。 “江北么...”辰兮眼眸低垂,“到了中原地界,他们之间迟早有一场博弈。” “煜轩...拿酒来,我就喝一点儿,真的就一点儿...”辰兮伏在桌子上。 “不行,喝水。” ...... 敦煌,玉门关,风沙依旧。 此处离公主府不远,磨延啜正在府中等着宋泽。他已约见了宋泽五次,都被他婉拒,如今是第六次。从灵山一路尾随来到了关口,今日终于能有一个机会当面谈谈。 磨延啜将会面地点选在公主府,原以为宋泽会反对,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很干脆就应下了。而且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就提早走了进来。 他看着宋泽一路慢慢走过大殿,走进寝殿,伸手抚摸雕花的白石柱,最后坐在他曾经躺过的铺着厚厚驼绒垫子的榻上。 这个年轻人如今两鬓霜白,面容温和沉静,深眸如寒潭,无一丝波澜。嘴边挂着淡淡笑意,环顾四周,叹道:“还是老样子。” 磨延啜微微皱眉,宋泽的变化太大了。数月之前于王军阵前初见之时还是个明朗敦厚的少年郎,前些日子在灵山脚下再见之时,又是面如死灰,行尸走肉一般。 ——那时所有光芒都从他眼中熄灭,周身上下尽是绝望和悲伤,眼底还有一缕疯癫,仿佛在平静之中随时会爆发。 但只过了不到一个月,如今再次见到他,所有哀伤和绝望却都消失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气场萦绕在他周围,令磨延啜一阵恍惚——好像对面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不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究竟也并非六七十岁的老人家,但却同时兼有这三者的气质... 好像上方有百年的岁月缓缓降在他身上,笼罩着他,层层叠叠,从初生的婴儿,到过尽千帆的耄耋老人。 他的目光无忧无惧,无喜无悲,既深沉又纯净,既厚重又平淡,既锐利又柔和,既饱含深情,又淡然无波。 这是... 磨延啜眯起眼睛,宋泽身后的墙上是一面巨大的石雕,五彩的飞天神明在无限绚烂之中睥睨着世人,那神情便与宋泽一模一样。 磨延啜收敛了心神,正襟危坐,现在他知道,这次会面绝不会由自己主导了。 “我知道你选择在公主府见面,是想提醒我别忘记阿娜。”宋泽单刀直入,“我不会忘记她,今生不会。你想说什么,直说无妨。” 磨延啜清清嗓子:“父王果然没有看错你...咳咳,阿娜去后,父王下令将参与叛变的人全部处死,也算是给阿娜报了仇。” “叛变?”宋泽缓缓点头,笑了笑,“好。” 磨延啜觉得自己是在硬着头皮说话:“你是此次平叛的功臣,于王室有恩,父王要我...好好感谢你。” 宋泽微笑:“怎么感谢?” “父王说...你虽未与阿娜成婚,但我回鹘王室仍以驸马之礼相待。从今往后,你就是喀喇汗的驸马,与王子同尊,高昌之外的部落你皆可吩咐,王室之中也有你说话的位置。” “这么说...”宋泽淡淡一笑,“国王陛下是要在整个西域,为我撑腰了?” 磨延啜点头:“父王很看重你,自那次见了你,他便说,若你有意在王廷做官,回鹘求之不得...只可惜你志不在此,也必不会在西域久留,所以——” “所以条件是什么?”宋泽看着磨延啜,“给我如此多的便利,条件是什么?” 磨延啜微微踌躇,正在斟字酌句,宋泽笑了笑,说道:“国王陛下莫不是受了谁的启发,也要在中原汉地的江湖里楔入一颗钉子,就像那人操纵西域各方势力一样,也对我汉人的江湖有所牵制?” 第一百〇七章 博弈 磨延啜又清了清嗓子:“父王的意思,是想和你互为助力...你知道,喀喇汗王室不得轻易涉足江湖,这是先王之法,父王一直守着这条法度,连西北地界的帮派都没有结识,你师父在灵山名气这样大,我们也从没有过交往,这都是教训啊...这回的事情让父王彻底看清楚了,中原王朝的手已经伸得多长,而且——王廷有王廷的法度,市井有市井的规矩,这一上一下之间,隔着整个江湖。百姓离王室远,离江湖近,王室的权力要想真正落到实处,离不开江湖势力的支持,毕竟很多时候,他们才是真正左右人们生死荣辱的人。” 磨延啜身子向前一探:“你们的永璋侯就深谙这个道理,他护卫京畿,要想确保皇城脚下不出事儿,光靠一个‘三辅都尉’的头衔可不顶用——江湖帮派,三教九流,黑白两道他全得说得上话。你知道上一任都尉是怎么被罢职下狱的?据说在任期间,京都反复发生截杀禁卫军的命案,最后一次凶手直接潜入皇城,杀了一个内廷官...你想想,你们的皇帝还能放心把皇城交给这样的人吗?直接以通敌之罪将此人下狱斩首。后来这位崔侯爷上任了,京都从此太太平平,莫说是皇城,就连市井里的斗殴都几乎消失了,真正做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他是怎么做到的,靠皇帝给他的官职吗?...如今想来,就连他的上一任为何如此倒霉,只怕其中也少不了他的作用——这就是江湖的分量啊。” 宋泽点了点头,这些道理他早已想明白了,问道:“所以,国王陛下想让我做什么?” 磨延啜稍稍松了口气,微笑道:“父王知道你师父的江湖地位,也知道你如今的本事,你这次回到中原一定是要干一番大事了,我回鹘愿助你一臂之力,从此咱们双方祸福一体、荣辱与共。” “我回去是想做什么,你们应该很清楚吧?”宋泽淡淡说道。 “清楚,所以才见得是一番大事啊...”磨延啜微笑,“你师父和师娘的死都应该算在巫山派头上,你要去撼动这座中原武林的仙山,给他们报仇。其实呢...阿娜的命,严格说来也应该算在巫山头上,咱们有共同的仇人,喀喇汗既然不方便直接插手中原武林,就由你代劳,我们在背后支持你,这样对咱们都好,你说对吧?” “对。”宋泽站起身来,“但是,我和阿娜之间的感情,不能这样被利用。” 磨延啜也站了起来,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 “我不需要帮助,自然,我也不会为你们做事。”宋泽已经向门口走去。 “别太自大了!”磨延啜喝道,冷冷一笑:“既然成不了助力,给你添点儿阻力还不简单吗?” 突然一阵劲风扑面而来,磨延啜并没看见宋泽挪动,但是一只手掌已经贴在了他肩窝处。 下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道贯穿了他的身体,他向后飞了出去。 一切都发生在顷刻间,磨延啜回过神来,还没感受到身体的疼痛,就看见一双眼睛近在咫尺,正逼视着自己:“阿娜上山的时候,你就在山下,为什么不阻止她?阿娜的命,也有你的份,有整个王室的份。” 宋泽的目光清寒无比,磨延啜只感到一道极寒透心而过,仿佛有无数细碎的冰凌刺穿了身体。 他很快就明白,这感觉绝不仅仅是因为宋泽的眼神带给自己的震慑和恐惧,而是真实的感受——对方身上的至阴至寒之力正以前所未有的凌冽力道压迫着自己,从每一寸皮肉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沿着经脉走遍了全身。 磨延啜大惊之下,急忙运功抵抗,却发现早已经晚了,自己周身的血都几乎要结冰,根本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他震惊地瞪着宋泽,这是什么功夫?竟然已经无所谓招式,也不需要任何兵刃暗器,就可以压制乃至控制住一个人——仿佛这周遭的空气就是他的武器,天地间万事万物都为他所用。 “不过我知道,阿娜不会想让你们受到伤害,所以看在阿娜的份上,我不杀你,也不会去找萨图克的麻烦。也请你们——别再来招惹我。”宋泽说完,转身朝门口走去。 一大堆回鹘士兵涌进来,看见磨延啜瘫在地上,立刻拔刀指向他。 宋泽淡淡说道:“你们回鹘的士兵我已经杀了不少,不想再杀了,让他们散了吧。” 磨延啜知道此刻已经无人拦得住宋泽了,艰难地摆了摆手,用回鹘话下令:“让开!” “我师父说过,这世间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利益来衡量。”宋泽回头看了磨延啜一眼,“这句话送给你。想想阿娜,你不配做他的哥哥。” 宋泽走出公主府的大门,看见葛勒正带着人等候在路边。见他出来,就立刻迎了上来,神情颇为关切,看样子宋泽要是再不出来,他们就要冲进去了。 宋泽笑着点了点头,示意无事,翻身上马,又朝远处招了招手。 他知道等在这里的不止有自己的亲随,还有西北地界诸多门派的人——有老朋友西海青唐城司徒氏、甘州凌刀门、朔方霹雳堂,还有“西棍”之称的天水秦安高家、通背门马家堡等等,另有一些素未谋面的门派,此刻都派了人等在远处。 他们当中很多人都在一个月前跟随寇宗元一道上了灵山,见识了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宋泽已经知会寇宗元,早早邀请这些门派在玉门关相见。 磨延啜为什么选择公主府会面,宋泽很清楚,但磨延啜却并不明白宋泽为什么会同意。 忍着心痛、悔恨和愤怒,也要来公主府赴约,这理由他始终没想明白。 宋泽策马穿过关隘,回首望向矗立在天地之间的巨大土方,还有远处隐隐浮现在黄沙之中的千山洞窟,一切犹如大梦一场。 一场绮丽的噩梦。 几天后,宋泽再次慢慢走进了一栋宽敞的府邸。这里是漕帮金城分舵,冯柏昌死后,一直由寇宗元的左右手景彧在打理,足见西北地界在漕帮的分量。 正如寇宗元所说,漕帮如今树大根深,人多事杂,很多东西已经不是远在京都的总舵能够掌控,尤其是西北这片土地。偏它又是整个河道网的上游,西北不定,则中下游不安,会对整个漕帮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 房间里的人比上次在白哈巴村时更多,但气氛显然很不一样。消息早已传了过来,大家都在翘首以待。 青唐城主司徒奕看向寇宗元:“寇总舵主,听说那回鹘大王子求见了宋泽好几回,还一路跟着他到了敦煌,这位大王子平素那般傲慢骄横,竟肯屈尊至此...果然是很看重这个人啊。” “什么大王子,那是喀喇汗的储君。”凌刀门掌门凌溯插嘴,“你不知道吗,这磨延啜早就是萨图克属意的王位继承人,多年来一直执掌军权,这磨延啜的意思必定就是萨图克的意思,是回鹘王室的意思!” “王室想拉拢这位灵山传人,已经证实了。”寇宗元缓缓说道,“他们约在公主府见面,意思已经很明白。” “回鹘...承认宋泽的身份了?”司徒奕忙问道。 “你这消息还真是不灵通啊!”凌溯笑道,“我手下听宋泽身边的回鹘人说了,喀喇汗王室决定以驸马之礼相待,与王子同尊,从此这位仁兄在整个西域说话都好使了。” 通背门马家堡的老堡主咳嗽着开口:“那...那也好啊,老夫所见这位宋少侠中正淳厚,是个大智若愚的人,心胸也开阔,若由他来执掌西北地界,想来不会做出让大伙儿为难之事。”他前次在白哈巴村就已对宋泽伏首,换取了对方手下留情,对宋泽早已是心服口服。 “嗯...”寇宗元沉默不语,思索着这件事情的可行性。上回宋泽已经明确许诺,只要自己给他带路去找江怀珠,他日后就以灵山派之力报答自己。这样说来,由宋泽来做这西北地界的话事人,对漕帮来说,倒也并不是坏事。 第一百〇八章 蓄力 宋泽穿过回廊,不紧不慢地走着,他知道如今绝不会有人来催促自己。 易偐也不紧不慢地走在他身旁,淡淡笑道:“这下好了,所有人都以为你背靠着喀喇汗这棵大树,再加上你灵山传人的身份,整个西北地界应该没有哪个门派敢轻易违拗于你。” 宋泽微笑:“这还要多谢你让竹影教给葛勒他们怎么说,让他们说得绘声绘色的,否则凭他们那么蹩脚的汉话,就算想将消息传出去,也传不到位。” 易偐轻轻摇头:“竹影的作用微乎其微,最关键的,还是你特意把会面地点选在公主府,又早早约了那些门派的人在玉门关碰头,让他们亲眼看见你从府里走出来。你单枪匹马,毫发无损,守在府外的王军也没有异动,显然是和磨延啜谈妥了。没有这一幕,任我再怎么炮制消息,也是无用。” 他侧过头看着宋泽:“小姐常说,人心虽然复杂难测,却也是最好用的。你这一招,倒有点像小姐的手笔了。” 宋泽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真相瞒不了太久,不过好在这些江湖人和王廷总是隔着一层,只要回鹘不主动找他们,大约能拖个一年半载。”易偐说道,“你想做什么,动作要快。” “时间约莫是够了...”宋泽笑了笑,“只要话一出口,他们大概会动得比兔子还快。” “祝你好运,我不跟你进去了。”易偐在房间门口停下,“一会儿等你出来,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宋泽微微一怔,似乎瞬间想到了什么,目光一亮,但旋即又是一黯,眼神深处极为复杂。但也只是一瞬,他越过易偐,推门走了进去。 易偐像往常一样,纵身跃上了屋顶,扯下腰间的酒瓶子,一口一口地喝着酒。今夜的星辰格外明亮,不知是不是身在西北高原的缘故,星子似乎都离得近了,一颗颗沉甸甸的,好像伸手就能摸得到。 易偐不自觉地伸出手,向夜空虚抓,虽然遥不可及,但星光从指缝中透下来,依旧洒在他脸上。 易偐侧头向下一望,院子里里外外守着不少人,全都伸长了耳朵凝神静听,不晓得这场西北武林各大门派的密会究竟要谈什么重要的事情,偌大的宅院静得落针可闻。 不一会儿,各色声音就源源不断地传了出来,宋泽的声音尤其清晰,中气十足,远远传了出去。 众人先探问他关于喀喇汗王室的事情,宋泽只笑不语,但各位掌门都心领神会,不再过多追问。 众人只道他是来向各门派宣示实力的,当下便由寇宗元牵头发话,表示认可这位灵山传人做西北武林的领头人,众门派纷纷拥戴,都说要以灵山马首是瞻。 宋泽也不谦辞,一一应下。但当马堡主提议成立一个西北武林同盟,由宋泽就任盟主,却立刻被他拒绝了。 马堡主言道:“如今江南武林几乎是铁板一块,那天龙门掌门做了盟主,眼看是要带着他们向江北扩张了...蜀中乱了一阵,现下巫山有了新的掌门人,听说手段高明,迅速平息了内乱,荆楚地界向来遵从巫山派号令,往后只怕也是团结一心...咱们西北的门派却犹如一盘散沙,常年陷在西夏、回鹘和各教派的混战之中,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还请宋少侠以灵山掌门的身份就任西北武林盟主,带领咱们一展宏图,不要落于人后才好!” 此言一出,除了寇宗元沉吟不语,其他掌门大多表示赞成。 宋泽不为所动,说道:“此事可以先放一放,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告知诸位。” 随后,屋子里的气氛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一开始还能传出一些七嘴八舌的声音,但很快就只有宋泽一个人在说话,其他人全部屏息凝神地听着,因为他说出来的话实在太过于震撼。 院子里静听的各门派弟子全都瞪大了眼睛,捂住嘴,飞快交换着眼神。不过渐渐地,他们一个个沉浸在了这段往事之中,那些波澜壮阔又诡异绮丽的画面,仿佛近在眼前。 恢弘绚丽的地下城,静谧幽深的瓦罕山谷,五个贪恋冒险的少年,一块光芒四射的天外灵石... 宋泽将那段尘封了二十多年,至今还左右着整个江湖局势的——当今武林最大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全部说了出来。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响锣敲在众人耳畔,震得众人久久回不过神来。 “怀珠老人”江怀珠...“巫山神女”楚冰情...“赤焰魔君”洛霖...“血祭菩萨”楚幽兰...天龙门先掌门龙绍瑜...这五个叱咤江湖的人物,单拎出来一个都足以掀动风云,何况是五个人共同的过往和而今。 更令众人着迷和关心的,还是那块神奇的灵石...那上面竟然有几十套像冰魄游龙这么厉害的武功,只要能看上一眼两眼,学个一招半式,那就是受用无尽了... 宋泽还在继续说着,并没有放低声音,反而想让整个府邸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讲到神女一意孤行,二十年来已将“噬魂血经”这路功夫练得深入骨髓,疯魔无匹,这些年所谓闭关修行,实则是难以支撑,即将堕入魔道。 讲到神女还想提升魔功的威力,遂命起云峰掌峰韩岐带领一群噬血疯魔的行尸走肉围攻灵山,还联合了外族势力,试图抢夺灵石,最终杀害了怀珠老人。她为了掩饰在灵山的行动,甚至操纵这些丧失神智的人偷袭了上升峰,屠杀了许多巫山弟子。 如此行径,实在不配为巫山掌门,更应当是整个武林的祸患。 宋泽不停地讲着,低沉的声音回荡在众人耳中,又像蛇一样钻进了人们的心里。众人听着听着,已经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宋泽的口,还是来自自己的头脑中。 这声音浑厚而有力,拨动着心弦,有着无比可信的力量。 藏家密宗和传音入密,连丧失了神智的黑衣人都可以左右,在千军万马的阵前尚能扭转局面,更遑论这座小小的宅院。 何况宋泽所说都是真话,众人自可分辨,也可查证。他只是让这个过程缩短了,让整个事件在讲述中无限趋近于真实,所有细节,所有结论,都无可质疑,也不必质疑。 宋泽的声音停了下来,屋内久久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寇宗元的声音开口说道:“如此说来,这楚冰情和江大侠之间并非是私人恩怨,也不仅是巫山和灵山之间的仇怨,她是武林公敌,不解决了她,迟早会有更多人死在这等魔功之下。” 寇宗元修为最深,受宋泽的影响最小,但他从宋泽的讲述之中嗅出了一种别样的味道,他好像隐约明白了跟随宋泽、颠覆巫山的好处——一个不言而喻的、天大的好处。 寇宗元说完,屋里的各派掌门陆续清醒过来,慢慢思索着,开始点头赞同。 凌溯瞅准时机,适时说道:“那灵石虽然孕育了魔功,但正如宋掌门所言,那些功夫都是练功人自身心境的写照,所以说——那魔功是楚冰情自己造出来的,不能算灵石的祸。在座列位都是名门正派的正人君子,若是由诸位来参悟灵石,必定能悟出很多光明正道的功夫来,造福整个武林。” 司徒奕和郭蔼等人如梦方醒,立刻出声附和:“此言极是!此言极是!” 越来越多人品出了其中的味道,俱都兴奋起来。 一阵热议之后,众人都看着宋泽,只等他发话。 宋泽环视众人,缓缓开口:“诸位都是西北武林的中流砥柱,品格端方,修为深厚,若能与诸位共同参详灵石上的功夫,是我灵山的荣幸。” 寇宗元立刻盯着宋泽:“宋掌门此言当真?” “马堡主适才不是还担忧西北武林的未来么,”宋泽微微一笑,“此番如若大伙能同心协力,斩妖除魔,将来何愁没有回报?” 易偐在屋顶喝光了酒,听着屋里沸腾的人声,和满院子压抑着的兴奋声音,神色复杂地望着天。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笺,那是厉容的人刚刚送到的,本想等宋泽忙完了给他一个惊喜,如今看来...巫山神女害死了宋泽生命里顶要紧的三个人,他势必要倾尽全力杀上神女峰,让神女偿命,但有一个人也会拼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师父... 小姐...大约要经历非人的痛苦吧。 第一百〇九章 惊悉 转眼一个月又过去,事情进展得无比顺利。 自从孟书黎从晋中回来后,“解忧山谷”四个字就传遍了中原武林,陆续有来上门拜访的,单绍秋都妥善接待了。长生和化蝶也退去了古怪的装束,言行稍稍正常了些,与厉容和留香一道外出了几回,都平安归来,并未引起任何风吹草动。 只是比翼山庄那些奇特的爱侣和庄子里的人形野兽,暂时还需要隐藏在山谷里,只待日后寻个合适的由头,再过正常人的生活。不过这些人都很喜欢山谷里欢快的日子,一丝怨言也没有,甚至希望永远这样过下去。 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顺利,单绍秋忍不住有点担心:“少主,事情是不是...有点太顺了?设想中的阻力全都没有出现...” “谁设想的阻力,你吗?”辰兮趴在桌子上,摇晃着酒壶,“我可没想过事情会有什么阻力。” “怎么不会?那些门派就算一时信了,难道就没有暗中派人调查的?也没有...怀疑‘解忧山谷’来历的?前来拜访的人都是真心跟咱们结交,出谷之后所遇之人也都很明事理...总之,一切太顺利了,我心里倒有些不安。” 辰兮点点头:“嗯,既然这样的话,咱们就做一些部署,就当做是...大战之前的准备吧。” “大战?”单绍秋立刻警觉起来,“什么大战,在解忧谷吗?” “我听说要下大雨之前,风总是会停。”辰兮笑道,“既然单大哥这么不放心,都不能安心享受平静了,那就重新紧张起来,给自己找点事做。” 她站起来,一口喝光了酒:“走,咱们出去布阵,我有一个阵法,正好需要演练。” “你...”单绍秋一时分不清辰兮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需要筹备什么,只得快步跟了出去。 煜轩正从外头回来,有些气喘:“都安排好了,按你沙盘所画,东边的高山和深谷交给仡轲,北面山势较缓而多洞穴,就交给单大哥的人。西边是谷口,由厉容和长生亲自带人守着,南边腹地全是屋舍和田地,所有暗道和暗桩留香姐姐都很熟悉,就交给她了。” 辰兮笑问:“仡轲把人训练得怎么样了?虽说深山峡谷最是巫族的天地,可真动起手来还得听统一调配,要学会看令旗,我给他们的药包都会用吗?——” “你少操心我们吧!”煜轩撇嘴,“我们苗疆人最是勇猛,动起手来一个顶十个,绝对不会给你丢人的!”又小声嘀咕:“哼,谁都不问,只问仡轲,什么意思...就对我们不放心?...” 辰兮哈哈笑着,揉了揉煜轩的头发,把酒壶递给他:“去给我打壶酒来!” “少主这是要干什么?”单绍秋意识到辰兮要动真格了,原来在他们轮番外出又送往迎来的这一个月里,她已经有条不紊地做了这许多事。 辰兮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得很仔细的纸:“这是‘天辰象阵’的阵法图,我根据咱们的情况做了些调整,都标注在上面了,单大哥要尽快熟悉。” 单绍秋接过来一看,只见密密麻麻全是各色的线和蝇头小字,整个阵型极其复杂,又蕴含着无穷变化,一时难以领略。 辰兮微笑道:“煜轩已经在沙盘上演练过多次,他可以协助你。” “这...这是...”单绍秋还是不敢相信,这幅巨阵图显然不是一日之功,要想发挥此阵的威力,也必然需要千百次的训练,他转头盯着辰兮:“少主,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不能瞒着我!” “瞒着你怎么了?”辰兮蛮不在乎地说道,“我觉得说出来比较好就告诉你,瞒着你比较好就不告诉你,怎么啦,我身为少主这点权力都没有吗?” 单绍秋被噎住,无从反驳。 辰兮余光看见煜轩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拿着酒壶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她一把夺过酒壶来,笑道:“行了,你们练去吧,不懂的再来问我。对了,封闭谷口,别让外人进来。”喝下一口酒,又立刻吐出来:“怎么是水!” 煜轩已经拉着单绍秋走了:“让你少喝点酒!” 入夜,辰兮站在窗前看着月亮,晚风已经开始变暖,再过十几天就是立春,又是一年春天了。 想一想还真是有趣,近五年来,好像每一年的春天都要发生一件让自己刻骨铭心的大事。这件事会从春天开始,持续大半年,在深秋时步入尾声,再用整个冬季从自己生命里淡去。 好有趣的轮回... 正想着,只听“砰”一声,门被一把推开,煜轩走进来一屁股坐下:“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辰兮回头看着他:“怎么,大半夜进女孩子的房间,都不需要敲门吗?” “我知道你没睡,少来这一套。”煜轩皱眉,“你吩咐我的事我都做了,沙盘演练,分头去安排人到指定位置,交代他们分工,再协助单大哥操练阵法。我们今天练了一整天,明天继续,按照你在图上标注的,目前遇到的问题都能解决。这些事情你都放心,现在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是不是想走?” 辰兮没说话,却略带欣赏地看着煜轩,这个年轻人果然很敏锐。 “你真的要走?”煜轩一拍桌子,“为什么?去哪儿?不带着我?” “你小点儿声...”辰兮走过去把房门掩上,回来也在桌边坐下,“我说过我在跟一个人隔空下棋,我出过招了,现在到他。欲要取之,必先予之——他想吃掉我,就要先让我舒坦,等我越来越输不起的时候,再给我致命一击。” “这人到底是谁?” 辰兮淡淡一笑,模棱两可地回答:“算起来,这人也算是我的亲人...” “算了,我不问了!”煜轩不耐烦地说道,“总之你不能一声不响地就扔下我们自己走了,这也太不够意思了!” “还记得云宫给我带的话么?”辰兮笑了笑,微微正色,“棋要到终局了,云宫说不会袖手旁观,他们大约会派人过来。我有件事要交代给你,‘天辰象阵’一旦启动,务必尽全力杀对方一个片甲不留,但若看见云宫的人出现,就要立刻停止一切行动,打开阵门把敌人放出去。” “你什么意思,让我留下指挥阵法?” “单大哥对阵法远没有你熟悉,他熟悉的是人,所以由他来调配各方人手,由你统揽全局,发布令旗。” “那你呢?——你还是要扔下我们自己走?”煜轩怒道,“你们汉人都这么翻脸无情吗?” “你这汉话说得还是不行,这词不能乱用...”辰兮笑着给煜轩倒茶,“消消气,来,喝水,你不是最喜欢喝水?” “你!——”煜轩怒极,正要发作,门又被一把推开,厉容疾步走进来。 “怎么,都不敲门吗...”辰兮无奈地看着他,“出什么事了?” 厉容看见煜轩在这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少主,刚才收到消息,外面都在传——西域出了很大的乱子,灵山掌门夫妇双双亡故了。” 灵山掌门...夫妇...双双亡故? 辰兮怔怔看着厉容,费力理解着这几个字,喃喃问道:“夫妇?” “就是江大侠和夫人...据说他从中原带回一位女子,死时也在身边,应当就是他的夫人了...” 辰兮脚下虚浮:“你这消息...从哪里来?” “是我手下兄弟回报,说是西北地界都传遍了,咱们这里才收到消息。据说灵山卷入了回鹘人的纷争,被回鹘大军压境包围起来,江大侠和夫人就在混战之中被回鹘人...” “他们是被回鹘人杀害的?”辰兮眼睛一亮,“不可能!什么回鹘人有这种本事,太可笑了,这消息一定是假的!江湖上传说怀珠老人的死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其中一定有阴谋...” 煜轩伸手扶住辰兮,他发现她在微微发抖。 厉容沉声道:“少主,灵山的回信也快到了,信里大概会有详细的情况,我也已经加派人手去西边打听,你、你别太着急...” “不可能,一定是假的!有那个呆子在江伯伯和姨母身边,怎么可能让他们出事?他如果还活着,那姨母和江伯伯一定也活着!” “对,他们没事,你先坐下...”煜轩按住辰兮,拿一壶酒放到她面前,辰兮抓过来一饮而尽。 第一百一十章 激变 单绍秋和长生这些人对此事只是略知一二,留香因十分喜欢这位美丽的少主,经常带上几个自梳会的姐妹来找辰兮喝酒聊天,所以对江怀珠、如烟夫人和宋泽三人的事情比较清楚。 她常听辰兮喝着酒畅想和他们三个人重逢以后的生活,要么是在西域那片广袤瑰丽的土地上安家,要么就是随遇而安,走到哪儿算哪儿。反正不论在何处安家,只要姨母和姨丈在,这世间的烟火热闹就有自己一份。 何况还有一个任劳任怨的书呆子,这两年一直守在二老身旁替自己尽孝,一路上想必也经受了不少风霜,有多少冷暖时候都是这呆子照顾在侧,即便不是徒弟,也早已胜过了半子,将来也是自己至亲之人。当好生给他寻一房媳妇,大家一起,把日子过起来。 到那时候,读书声、碗碟声、打闹声会充斥每一天,这样平凡而琐碎的生活,自己已经向往了二十年。自从竹林里四人围坐在一起吃了那一顿寻常的饭,幻想中的生活便有了具象,若能一直那样生活下去,哪怕武功尽失,容貌尽毁,折寿十年,也是愿意的。 留香听着辰兮絮絮叨叨的畅想,常常湿了眼眶,轻柔地摸摸她的头发,既为她心疼,又为她高兴。 天亮之后,留香乍闻噩耗,急忙赶过来安抚辰兮。但她很快发现辰兮比她想象中的镇定很多,她一直默默坐在桌边,像在沉思,又像是发呆,脸上连一丝泪痕也没有。 留香掩上房门,和煜轩一起静静陪了她半日。辰兮忽然对他们两个说,她会再等三天,三天后灵山的信再不到,她就要亲自出去打探消息。 二人都明白辰兮的意思——她曾多次说过,只要有宋泽在,依他的心性,就算拼上自己的性命也会护两位长辈周全,所以只要宋泽回信了,证明他安好,那就说明灵山的危机并不严重,江湖传言多半是假的。 辰兮嘱咐留香专心操练阵法,不必一直守着自己。留香还想出声反对,煜轩突然站起来,拉着她就出了房门。 留香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煜轩眼望山谷,“眼下咱们帮不上她什么,不如把她吩咐的事情做好。” 不知是不是天意,在第三日上,宋泽的回信真的送到了解忧谷。 辰兮只看着信封就已经欣喜万分,那上面分明是宋泽的字。字形没变,但笔法显然更苍劲有力,一股柔和而绵长的力道跃然纸上,显示出执笔人深厚的修为与平和的心境。 辰兮屏退众人,只留下那名带信回来的厉容手下,然后关上房门,坐回桌前,展开信笺。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大意是说他们已经到了灵山,而且解决了黑衣人,现在正在为此事善后。还说让辰兮留在中原,找个地方藏好,快则半年,迟则一年,待自己办完了事就来找她。 “寒暑不常,希自珍卫,清允上...”辰兮读完了信,又盯着看了许久,将信纸慢慢折好,放在桌子上。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那名送信人:“把你在西域所见,一一说来,不得有所隐瞒。” 那人见辰兮单独留下自己,早在心里打鼓。他回来之前已经被一个看上去阴沉沉的人反复告诫过,不许多话,但此刻看辰兮神色有异,心头愈发惴惴,便不敢怠慢,躬身说道:“回少主的话...其实小的根本没有出关,在金城就遇上了宋公子——哦,如今已是宋掌门了,听说江大侠在灵山遇害以后,他就接任了灵山掌门,此番入关返回中原,正是为了给江大侠夫妇报仇雪恨...西北十几个门派全都集结在金城,漕帮总舵主也在,都说要以灵山马首是瞻,一齐向...向巫山讨回公道...” 单绍秋他们虽被辰兮赶了出来,却没有一个人放心,全都在屋外的空地上静候。屋子里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隐约听见“喀喇汗”“灵石”“神女峰”等字眼,约莫说了半个时辰,才将事情大致说清楚。 众人正等着,单绍秋和长生忽然脸色微变,对视一眼,他们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眼前的屋子正渐渐被一片异样的气流笼罩。 这气流越来越强烈,突成汹涌之势,饶是站得远也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好像有无数条看不见的触手扰动着空气,把众人牢牢缠住了。 下一刻,屋门掀飞出去,那个送信人连滚带爬地逃出来,神色惊恐异常,边跑边颤声喊着:“妖怪...妖怪!...” 一股灼热的罡风扑面而来,几乎将众人掀翻在地,风中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好像屋子里是一个巨大的血池。 煜轩当先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立刻就传出一声闷哼,紧接着被一只手掐着脖子倒退出来。 辰兮一手扼着煜轩,缓缓向前走着,双眸已是赤红如血,连眼白都是鲜红一片,瞳仁更是浓郁得发着紫黑色的血光。她周身的皮肤却青白得如同透明,扼住煜轩的手上,根根血管殷红跳动,布满了整条手臂。 她每向前一步,强大的气息如同一堵墙,便将众人逼退一步,那翻滚如沸的灼热更是几乎将人全身的水烤干。 众人尽皆惊愕,远处闻声而来许多人,俱都惊在原地,如见鬼魅。单绍秋谨慎地下令:“退后...大家退后!...” “少主...辰兮妹妹!”留香含泪唤道,“他是煜轩...他是煜轩呀!” 煜轩的名字仿佛起了一点作用,辰兮转动血瞳,缓缓看向手里的人——这人有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饶是此刻被扼得痛苦不堪,神情中却对自己没有一丝敌意,只是悲伤地看着自己。 辰兮歪着头,仔细辨认着这张脸,众人屏息凝神,唯恐再刺激到她。 良久,就在煜轩快要断气的时候,她轻轻松开了手。 煜轩瞬间瘫倒在地,辰兮垂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平静了一些。 留香慢慢靠近她,终于走到她面前,将她缓缓抱在了怀里,像以前一样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说道:“没事了...没事了......” 辰兮将头慢慢靠在她肩膀上,目中的血光一点一点地淡去了。 后来,留香和自梳会的姐妹一起将辰兮安顿在榻上,喂她吃了些东西,又扶她躺下。辰兮始终木木呆呆的,任她们摆弄,盖上被子以后,便闭眼睡了。 煜轩苏醒以后坚持要来辰兮床前守着,留香看出他的心思,便也不如何劝阻,就和他一道守夜。 单绍秋等人叫来送信人,又将事情详细问了一遍,虽然那人也所知有限,但这有限的消息已经令人瞠目结舌,久久不能言语。 “这些大人物之间的关系,还真是乱七八糟啊。”长生揉揉额角,“我本以为咱们几个才是最疯的,如今跟他们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了。” “少主的反应这么强烈,除了是洛霖之女,一定还和神女峰有极深的渊源...”单绍秋沉吟道,“为今之计,你等不许泄露今日所见。” “这还用说?”厉容皱眉说道,“她差点走火入魔,这身功夫迟早是祸患,咱们得想想办法!” 长生叹了口气:“先封锁消息吧,少主这副样子,只要见过的人,保不齐就要胡说八道。” “恐怕...”单绍秋也叹了口气,“已经晚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落子 往后数日,辰兮时梦时醒,浑身有时热得像一块烧红的碳,有时又气血鼓胀,七孔中都流出血来,好像随时会爆裂,吓得众人手足无措。 他们试过了各种方法,每个人都试着用内力为她调息,可惜都毫无作用。内力汇入辰兮的身体,或者如泥牛入海,激不起半点波澜,或者就像水进了热油锅,一下子炸开了。 每到这时候,她全身的内息就会急剧紊乱,大口吐血,自身的内力本能地向外抵抗,内力激荡之下必然误伤周围的人。只有单绍秋凭着深厚的修为勉强靠近她,再点了她的昏睡穴。 辰兮也有清醒的时候,一旦恢复一些理智,她就会立刻抓着留香详细询问外间的事情,谷中有无异变,外面各门派有没有什么风吹草动。还会反复嘱咐单绍秋和长生他们,加紧操练阵法,最好昼夜不停。 最后,她会一再要求煜轩把自己捆起来,用牛筋麻绳牢牢绑住手脚,再用铁链子栓在桩子上。煜轩每次都愤怒地拒绝,如果真这样做了,辰兮将会与牲口无异。 而辰兮尤嫌不足,急切地恳求煜轩再焊一个结实厚重的铁笼子罩在外面,万一自己连铁链也能挣断,还有笼子能困住自己——现在不是顾念情义的时候,若不赶紧将她控制住,往后每一次发作只会越来越严重。 她能感受到“噬血大法”已经和“赤炼玄冥掌”完全融合,现在充斥在自己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经络里,占据了心神,控制了头脑,自己的神智仿佛是漂在无边大海上的一缕孤魂,无形无体,无依无着。 有时候能拼命抓住些过往的记忆,就能清醒片刻。她知道是那些往昔的片段在牵着她,让她还记得自己是个人——父亲,师姐,神女峰,江南,每每想到这些,她就突然记起了自己是谁。但记忆随即飘散,如同狂风中的碎纸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自己的神智也随即消散,陷入一片虚无之中。 她不晓得自己神智丧失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大约像个野兽一样,只保留兽的本能,又或者像阴间的厉鬼,没有一丝人气。 辰兮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像神女一样,已经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再拖延下去,随时有可能陷入彻底的疯狂。 到了此时此刻,她就很佩服神女,这样的状态竟能维持数年之久。天知道她在那些闭关的日子里,是怎么把自己锁在神女峰的禁室里,熬过一个又一个癫狂的白天和夜晚。 由于煜轩迟迟不肯把辰兮像野兽一样锁住,果不其然,在又一次发作的时候辰兮魔性大涨,全身内息乱窜,稍有近身者即被弹飞出去,又被溢射出的灼热内力钻入奇经八脉,浑身皮肉开裂,血流如注。 危急时刻,一个铁笼从天而降,正好将辰兮罩在当中,铁笼四周又连着许多长长的铁链,落地之后瞬间就由许多人扯住铁链,将铁笼牢牢控制在原地。 原来辰兮见煜轩说不通,又悄悄求了留香和化蝶,二人哭着应了,才打造了这副玄铁笼。 辰兮在笼中剧烈挣扎,双手抓住铁棍,铁棍上顷刻冒出白烟,她的双手也被烧得皮肉脱落。她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蜷缩呜咽着,又突然疯狂撞击笼子。 煜轩数次想冲过去,都被苗疆同胞拦住,最后仡轲抱住他,在他耳边大喊,终于迫得他冷静下来,缓缓跪在地上掩面痛哭。 众人远远拽着铁链,辰兮全无章法地四下猛击,有被掌风伤到的人,就由后头的人顶上。足足耗了半个时辰,辰兮的攻势才渐渐缓了,又过了许久,她晃悠悠地站在笼中,依次向四面看去,目中流下血泪,浮出一个无限凄凉的笑,在笼中坐了下来。 煜轩立刻爬起来冲到辰兮面前,她却看向他身后的单绍秋,声音嘶哑地说道:“再有一次,杀了我...” 单绍秋冷哼一声:“少主答应我们的事情还没做到,这么快就想撂挑子了?” 辰兮淡淡一笑:“杀了我,就做到了...” 众人一怔,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长生也冷哼一声:“少主,你把我们当什么了?卖主求荣这种事儿,我们自问还没能耐做。” 辰兮咳嗽了一阵,低声笑道:“这是...上好的投名状啊...杀了我,中原武林就会正式接纳你们...这是大功一件,他们会高看解忧谷...从今往后,要做什么事...都会...方便一些...” 厉容哈哈大笑,懒得再说什么,只吩咐手下松了铁链,打开笼门。 辰兮隔着铁笼一把抓住他:“别犯蠢...难道等各大门派打上门了,你们再和中原武林翻脸?...从前种种,皆白费了!...咳咳...” 煜轩掰开她血肉模糊的手,顺势将她抱了出来。辰兮头枕着他肩膀,在他耳边说道:“我不想这么活着...煜轩...帮帮我吧...” “我知道你这身功夫就是那块石头上的,我都知道了。”煜轩说道,“所以解决办法还要从石头上找,既然如此,那好办,我去把石头抢过来。” “你...”辰兮苦笑,然后晕了过去。 消失了大半年的女魔头暗藏在解忧山谷的消息不胫而走。当日为操练“天辰象阵”封闭了谷口,事后甚至查不出是谁走漏了消息,但这消息却如同长了翅膀,轻飘飘就飞过了崇山峻岭,传遍了中原。 那些接过“飞花令”的门派多有知道自己被耍弄的,皆因颜面和利益而选择隐瞒,实则心里清楚这些昔日的“妖人”现如今都聚集在解忧山谷。只是眼见他们与人为善,已经开始和其他门派来往,一时倒也找不出理由去招惹他们。 久而久之,这些门派都心照不宣,暗自决定,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那就让这秘密永远成为秘密吧——就当做这些人改邪归正了,自己也算为江湖去除了一个祸患,没有辜负“飞花令”。 如今得了这个消息,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妖人”还是簇拥在那女魔头身边,只是暂时蛰伏下来,不知有什么图谋。 但随着这消息传遍了江南江北,他们的心又不免悬了起来,担心各门派若都赶去解忧谷拿人,多半就会发现许多“死人”又活了过来,到时可如何是好。 江南有天龙门坐镇,应该依旧不会来趟这趟浑水,倒暂且放心。于是他们把目光对准了江北,虽然没有人明说,但几个大门派都不约而同地对这消息表现出了一些冷淡,并没有人登高一呼,义愤填膺地去解忧谷要人。 介于此,围攻解忧谷的进程明显慢了下来,中原各门派向山谷的方向缓慢集结,一边推进,一边观望,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渐渐将解忧谷围了起来,在它周围形成了一个巨大而空旷的包围圈。所有门派都远远停下,遥遥相望,等待着一个最终的指令。 ——指令直接下达给了雁门派。高晃既惊讶又激动,这说明侯府已经认可了他作为中原门派的领头人,将由他全权指挥这次行动。 “五爷,您怎么亲自来了!”高晃笑吟吟地迎候,“此等小事,您派人来知会一声就成了。” 崔放看了他一眼,眉头轻皱,语气有些冷:“行啊,既然是小事,那就交给你了。” “侯爷当真放心交给我?”高晃完全没在意,激动不已,“什么时候动手?明天?” “此等小事,何须问我?”崔放淡淡说道,“只一点,一旦动了手,就要拼上命。至于你们担心的那点儿事,侯爷说了,不会有什么麻烦,‘死人’就是‘死人’,从前没死的,再死一次也就是了。” 高晃大喜:“如今得了侯爷的担保,咱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您也让侯爷他老人家放心吧,明日开战,咱们定拿出看家本事来,叫他老人家好好瞧一场热闹!” “明日...侯府也会派出些亲兵,”崔放淡淡笑道,“你在南边留个口子,让我们也凑凑热闹。” “这...五爷您要亲临?”高晃更加激动。 崔放拍了拍他肩膀:“好好打吧,到时候可别退缩。” 第一百一十二章 喂招 翌日天还没亮,解忧山谷的谷口就集结了大批人马,由雁门派和蓬莱派领头,中原五省众多大小门派皆派了人来。 谷中也早得了消息,按照辰兮事先的部署,谷口是由厉容和长生来守,化蝶自然是和长生形影不离——于是,在晨曦微露的时候,中原各门派就看见三个瘦削的身影立在谷口,倾长的影子像三棵修竹,在宽阔的山谷之中显得格外纤细单薄。 众人皆是一怔,心头顿生狐疑,仅凭三个人就敢出来应对,显然有些空城计的意思,不知三人身后有何猫腻。他们也在高晃的主持下筹划了大半夜,想到谷口一定是重兵把守,谁料一开始就让人摸不着头脑。 高晃和蓬莱掌门吕廉对视一眼,高晃纵马上前,谨慎地笑道:“我等特来贵谷拜访,请问单谷主可在谷中?” “特来拜访?那请吧。”长生笑着让到一边,“单谷主就在里面,诸位请进。” “你...”高晃没想到对方如此干脆,顿时尴尬,咬牙道:“众位掌门皆在,单谷主好大的架子,竟不亲自出来迎接吗?” “哟,这是哪儿的话?”化蝶依偎在长生身畔,掩口娇笑:“单大哥可重视各位了,就是因为太重视了,这会儿亲自下厨烧了一桌子好菜,又备了好酒,专等各位光临呢。各位快请进呀,别愣着了,去晚了可没有热饭吃!” “少废话了!”吕廉怒喝一声,“我等来捉拿妖女,速让单绍秋出来,还有那个妖女,一并交出来!” “你等会儿...”长生掏掏耳朵,“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是见人还是抓人,怎么还一人一个说法,哎呀,真是乱套...” 厉容淡淡说道:“他们不是一伙儿的呗。” “对呀!”长生一拍大腿,“我怎么没想到,还得是兄弟你呀!原来高掌门和吕掌门不是一路人,高掌门是来拜见咱们单谷主的,是客人,应该恭恭敬敬地请进去。而吕掌门是来抓人的,抓的人咱们也不认识,多半是找错地方了,咱们应该客客气气地送走。” “对,对。”厉容和化蝶双双点头。 “你——”吕廉怒极,“唰”地抽出长剑直指三人:“休要在此胡搅蛮缠,快把妖女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们血洗整个解忧谷!” 随着吕廉拔剑,身后众门派弟子纷纷亮出兵刃,人群也开始躁动起来。 厉容叹了口气:“怎么办呢,他们既不进去,也不走。” “那咱们回去吧。”长生打了个哈欠,“这大早上的,瞎折腾,回去补个觉。”说着搂着化蝶转身。 “欺人太甚!”蓬莱弟子再看不得自家掌门如此受人戏弄,当先挺剑冲了上去。剑锋所指如数道白光,所落之处却空空如也——厉容、长生和化蝶三人早就一溜烟钻进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越过谷口一路冲杀进去。高晃虽然担心有诈,但也不能一直虚耗在谷口,时间已经比计划晚了许多。 前方一片坦途,远远可见山寨房屋,众人心情振奋,加快了速度。陡然只见两侧峭壁竟向中间倾轧下来,巨大的山体遮天蔽日,如同天塌了一般。 蓬莱久练剑阵,也通五行之法,吕廉当即大喊:“这是幻象!不必惊慌!”蓬莱派弟子也率先冷静下来,没有慌张躲避,反而目不斜视地继续御马向前。 众人一见,方才安下心来,跟随蓬莱派的身影前进。然而下一刻,黑压压的巨石从天而降,源源不断地砸落下来。每一块都有千斤重,又是从高处坠落,速度奇快,被砸中的人当场就连人带马成了一滩肉酱。 原来山体倾轧虽是幻象,山崖上那些摇摇欲坠的巨石却是真的。它们事先被巧力固定在一个很小的底座上,从下方很难看出端倪,只要稍稍震动就会掉落下去。 现在数十块巨石一股脑砸下来,又是在众人心里刚刚松懈的时候,让人猝不及防,顷刻就砸死了一片。 高晃和吕廉几个掌门和一些身手好的弟子,在一瞬间纷纷弃了马纵身跃起,一面用掌用拳击打巨石,一面借力在掉落的巨石之间游移躲避。 谁料巨石之间夹杂着碎石,碎石之中还隐藏着短箭,一通射下来,又射伤一片。这回众人有了防备,躲避短箭原比躲避巨石容易了许多,然而箭上却有剧毒,毒药随血而走,发作得极快,除了少数内力深厚之人迅速护住了心脉,余下伤者皆在不久之后咽了气。 几个掌门之中也有不慎被短箭划伤的,勉强用内力压制住了毒性,众人围上来察看,却无人识得此毒,只见中毒之人面色紫黑,竟像是瘴毒一类。此毒非中土汉人所有,恐乃异族之物,一时无法可解,只得命人将伤者运送出谷。 如此下来,入谷的人马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还只是行了谷口的一段路。高晃等人勉强稳住心神,忽然听得一阵笑声回荡在山谷之中,立时又有一阵笑声从对面的山上传出,紧接着又是一阵,这一叠声的大笑从四面八方传过来,重重叠叠,震耳欲聋,好似有漫山遍野的人一齐发笑。 众人皆心下惊惧,不自觉地聚拢在一起,不知四面的山坡上到底有多少人,极目望去,却并不见一个人。 “腌臜鼠辈!只知道鬼鬼祟祟用这些陷阱,有本事出来,咱们真刀真枪干一场!”吕廉怒喝。 话音刚落,脚下土地突然裂开十几道蜿蜒的深沟,一双双手伸出来,抓住地上人的脚踝就将他们拖入地下。 “土遁术...果然是你们这群妖人!”高晃惊怒,一下子认出当初正是这群成双成对的妖人,用土遁的法子坑杀了雁门派几十个弟子。 说话间已有几个来不及躲开的人被巨大的力道拖入地下,人一落入深沟之中,地面立即闭合,再找不到一丝缝隙。 山间的笑声隆隆震耳:“你们设陷阱杀人,就叫兵不厌诈,我们投桃报李,怎么就不成了呢?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原来这就是正道的做派呀!哈哈哈哈...” 笑声中,三个小山一样高的巨人陡然降落在众人面前,一个长脸,一个方脸,一个长相颇有些好看。三人笑吟吟地看着剩下的人,一齐开口:“好啊,来干一场。” 便在此时,只听北方山中传来一叠声惨叫痛呼,又夹杂着一些惊恐嚎叫之声。原来按照高晃等人连夜商议的作战计划,由他们负责在谷口叫阵,再正面强攻吸引火力,而由驼城城主桑知翊带人偷袭北边的山地。 驼城原本是一些往来商队和镖局的聚集地,后来渐渐形成了一个帮派,里面鱼龙混杂,能人异士甚多,武功兵刃更是五花八门,由他们在复杂的山地树林中作战最适合不过。 与此同时,东边的悬崖深谷必定人迹罕至,防守也最为薄弱,便由南谯阁领头,以绳索和九节鞭为器,从后半夜就开始偷偷摸上来,到日出时分正好和西边谷口、北边山林一齐发动攻势。 但是高晃的正面攻势远未产生效果,他们现在自身难保,更不可能和北边、东边的人形成合力。 此时驼城带领的几个门派也完全陷入被动之中。北边山势较缓而多洞穴,他们甫一进入就被一大群人形野兽包围了,这些人移动速度奇快,攻击毫无章法,与山石林木完美融合,完全不能按照“人”的办法去应对。 他们全然是“兽”,有兽的凶残和强悍,但却又比兽聪明得多——狡诈、灵活,训练有素,一阵婉转悠扬的笛音如一缕丝线缠绕在林间,给他们无比精准的指令,宛如一只半空中的手同时牵引着上百只野兽,时聚时散,时隐时现。 众门派弟子哪里见过这些,一盏茶功夫已死伤过半。虎、豹、野猪、猿猴还有蛇、蜘蛛和虫子,树梢上、山洞里皆是躲不开又杀不尽的人形怪物,他们杀起人来甚至没有招式,爪撕牙咬,急速刁钻,又狠又绝。 厮杀了约一炷香功夫,众人仍没有办法走出这片森林去往下方山谷汇合。桑知翊深知对方已占尽天时地利,而且显然做了充分的准备,不知已在这片山林中训练了多久,好像知道迟早会有一场大战一样。如今再这样耗下去,自己只怕要全军覆没,若被对方生擒,岂非再无颜面立足于江湖,当即决定先行撤退,容后再议。 只是现在要撤也不容易,后山的山势本就崎岖,他们也是花了一番力气才攀援上来。便在此时,通往山下的路似乎通畅了不少,在笛声的指引下,野兽们的攻击全部向后半程集中,抓住掉队落单的人穷追猛打,众门派弟子皆趁着空隙向山下冲去。 桑知翊心下不安,有意阻拦,奈何林子太大,人群又早已被冲散,调度困难。又眼见下方地势十分开阔,谷中一应田舍一目了然,若要尽快结束眼前的危机,最好的选择就是向山下冲。 如此,不久之后,北边山上的人群悉数进入山谷腹地。他们很快就看见从西边谷口狂奔而来的高晃等人,以及从东边悬崖处攀援上来的陆昭等人。三方人马虽然汇集到了一处,但看到对方的样子,俱都心下一凉。 最狼狈的还要数陆昭带领的南谯阁众人,他们自身执九节鞭,但却脸上身上皆是深深的鞭痕,好像被人用同样的武器结结实实抽打了一遍,令人哭笑不得。 用南谯阁弟子的话说,那些神不神鬼不鬼的人,脸上纹着油彩,身手比猴子还要敏捷,悬崖峭壁如履平地,树枝和藤条就犹如他们的手臂挥动自如,时而缠绕抽打,时而又拧结成网。看那架势根本不是中原人,倒像是从出生起就长在山野密林之中,与毒蛇猛兽为伍。 那些人的阵法也很奇特,以鸟语鸣叫传递信息,行动变幻莫测,手里又有要命的药粉,顺风势抛撒而出,瞬间毒倒一片。 总之他们花了大半夜功夫才从崖底爬到一半,又在峭壁上苦战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在日出时分突出重围,仅剩二十几个人立刻没命地向谷中开阔地狂奔,只要能离那道悬崖越远越好。 此刻三方人马汇聚,高晃大致查看了一下,约有一百多人。虽多有伤员,好在剩下的都是身手过硬、反应敏捷之人,还有再战之力。 现在只等南面的消息——众人都向南边看去,只见屋舍重重,诚然是解忧谷中人居住的地方。此时静悄悄的,只隐约传来些许闷闷的声响,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将军(上) 按理说不该如此,高晃心头惴惴不安。昨夜得了崔五爷的指示,他特意在南边留了位置给侯府的亲兵,由自己的副手钱宁带人配合,也在天亮之前就渗透了进来。谷中未有大乱的痕迹,想来一切比较顺利,此时要么在屋舍之中混战,要么就是已经得手,正赶来跟众人汇合,断不会如此静悄悄不见一人。 正在狐疑间,突然只见五六个人影凭空闪现出来,站在了屋前空地上。他们回头看着一排排房舍,好像如梦方醒,又好像还在梦里。 众人急忙呼喊他们,几人定睛看着众人,又犹豫了片刻,方才确定眼前景象是真实的,立刻向众人跑过来。 钱宁直冲到高晃面前,噗通一声跪下,惊魂未定,语带哭腔:“掌门...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老人家了...那地方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们千万不要过去啊!...” 高晃眉头一皱,这人也算是跟了自己几年,怎么竟像被吓破了胆,喝道:“到底怎么了,说清楚!” 钱宁和身后几人七嘴八舌地哭诉:“咱们的人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一个一个全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那里全是暗道、暗门和暗桩,数不清的机关,每走一步路都很困难...那些房子、树还有场院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有时候人站在空地上,一步都没挪动,四周就忽然成了墙,有时候明明走在巷道里,两侧的房子却突然消失了...火烧水淹、毒烟暗箭,所有见过的和没见过的陷阱,全都刁钻得厉害,总是出现在你想不到的地方,还真假难辨,虚实难分,根本防不住,就连要撤退都退不出来!...对方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好像全都是女人,出现又消失,完全抓不住痕迹,我们一开始还想追踪,但一连中了十几次埋伏,人全部被冲散了,都不知道谁活着谁死了...到了那时候,大家就只想逃出去,可是那地方好像被施了魔咒,无论我们往哪个方向冲,最终都会回到原地...我们好像陷入了最深的梦魇,一直重复在同样的路上,一回头又突然发现只剩下了自己...” 几人越说越激动,惊恐之色溢满全身,现在莫说要他们再回到那片战场,就连回头看一眼都需要莫大的勇气,好像只要一回头,就会瞬间被扯回去,再次身处那一片连绵不绝回旋缠绕的房屋之中。 高晃和吕廉、桑知翊、陆昭等人对望一眼,心下均是一凛,他们各自苦战至此,都遭遇了各种五花八门、匪夷所思的围攻,深知钱宁几人所言非虚。前头成片的房屋是解忧谷中人居住的地方,所设阵法和陷阱只会更加离奇。 高晃抓住钱宁,急问:“那...侯府的亲兵呢?崔五爷呢?” “亲兵...亲兵也早就被冲散了,我们只在入阵的时候碰了一面,掌门吩咐我等协助五爷,听他调遣,可他没有理会我们,而是带着侯府的侍卫去了另一个方向...” “什么另一个方向,”高晃眉头拧得更紧,“你们再也没有见过吗?” “没有...他们好像...”钱宁忽然回过一些神来,“他们好像知道要去哪里,他们好像不怕这个阵法,他们认识路!...” “什么意思?”高晃几人又对视一眼,均对眼前的情况摸不着头脑。只有陆昭眼神闪烁,瞅准机会俯下身悄声问钱宁:“你们看见孟前辈了吗?就是孟书黎...她在不在里面?” 南谯阁残存的弟子听见这话,一个个简直气得发疯,这都什么时候了,此人还惦记着自己那天方夜谭的念想,不仅不对仇人恨之入骨,反而还打听对方的下落。 然而局面并没有给他们更多时间说话,顷刻间只听得漫山遍野喊杀震天,山巅有人挥舞着令旗,下方火雷炸响,硝烟滚滚,“天辰象阵”八方阵门同时开启,瞬间将这百十号人都圈在了其中。 到得此刻他们方才惊愕地反应过来,原来之前所遇皆是小巧,此时真正的围攻才刚刚开始。这巨大的阵法是以整个解忧山谷为依托,西边的隘口、北边的密林、东边的悬崖和南边的房舍全都融合进了这个气势磅礴的大阵之中,以天地为皿,以五行为器,纵有上天入地、水火不侵之能,亦不能逃离其中。 旗语在煜轩的手中变换不停,单绍秋等人各司其职,又紧密无间地配合,从四面八方同时发动攻势。千百次昼夜不停的操练在此刻充分显示出了成效,他们在这幻象叠生的法阵中交替出击,攻守兼备,各展所长,杀得痛快至极。 ...... 外间震天喊杀声在此处变得极淡,好像只是一些遥远的呜咽。 一队皇家侍卫打扮的人解决了最后几个自梳女,站在了一栋房屋前。他们列队整齐,神情严肃又气定神闲,带着天家不可冒犯的威严。 然后,他们稍稍向两侧让开了路,崔放走了出来,搀扶着一个衣着华贵却瘦弱单薄的人,慢慢走进屋里去。 辰兮斜倚在榻上,撑着半个身子,默默看着走进来的两个人。她的手脚都被铁链拴着,还被封了几处大穴——这是煜轩临走前,她以绝交相胁,才迫得他这样做了。 崔放扶着永璋侯在椅子上缓缓坐下,看见辰兮的样子端的一怔,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附在永璋侯耳边轻声道:“侯爷,她周身气息紊乱,有走火入魔之兆,现在看着正常,实则是她用全力维持着清醒,咱们的时间不多。” 永璋侯微微点头,眼睛也一直盯着辰兮,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欢喜和欣赏,含笑说道:“无妨,无妨,此事原本简单。” “你们别搞错了。”辰兮抬起手晃了晃铁链子,淡淡开口,“这些东西不是为了锁住我,是为了让你们在关键时候,能有片刻逃生的机会。” 崔桓的笑意更浓:“不错,不枉本侯亲自来一趟。外头那些阵仗搞得不错,小五早说你有统兵之才,今日看了,果然不错。稚嫩之处,得我调教几年也就成了。日后除了朝堂,在都尉任上,乃至军中都可有所筹谋。” “哦...原来如此。”辰兮呵呵笑了,“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想对我做什么,想了一整年,最近才想明白。” “哦?说来听听。”崔桓饶有兴致。 辰兮缓缓说道:“我把自己做过的事情想了一遍,没有发现得罪侯府的地方,我又把上一辈的事情也想了一遍,母亲和姨母虽然任性了些,但那些小儿女之事,应该不足以让如今的侯爷对我大动干戈。既然没有仇怨,那就是有利益了...从前我对王孙贵胄族中之事不太关心,近一年来着人细细打听,才知道崔氏这二十年来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舅父为了族人的利益,可谓是肝脑涂地啊。” 崔桓听辰兮改了称呼,眸子微微一动。 “然则如今的崔氏看着显赫,实则已是摇摇欲坠。所谓成也东宫,败也东宫,舅父当年押注在太子身上,虽然押中了,保了崔氏十几年扶摇直上,可当今的天子正当壮年,岂能坐任东宫势力过大?这第一个要拿来开刀的,只怕便是舅父了。二十年辅佐相协的情义,恐怕早就消磨在日复一日的忌惮之中,皇帝大约已经对崔氏动手了吧?不知舅父还有多少时间转圜,最终能保下崔氏多少利益?” “管中窥豹,见微知著啊...”崔桓笑着点头,“想不到你自小流落江湖,并未在侯府之中长过一天,却也对朝堂之事洞若观火。” “江湖和庙堂,皆是人心罢了。舅父若是轻视江湖,又岂会花费这么多力气在此经营?”辰兮淡淡笑道,“这天下,说到底是‘人’的天下,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舅父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能利用江湖为自己、为崔氏守住很多利益。而皇帝也深知这一点,所以用到舅父的时候就多加倚重、有求必应,譬如应舅父之意册封巴尔喀什郡王,用以牵制喀喇汗。而想对舅父下手的时候也多加忌惮,譬如现在,皇帝明明已经斩断了舅父在朝廷六部里的手臂,却始终不敢轻动你三辅都尉的位置,只因知道舅父在护卫京畿这件事上有多少分量——这都得益于舅父这十多年来,一直操控着中原五省的江湖势力啊。” “好,好,好!”崔桓抚掌大笑,“小五,你看见了吧,本侯听见这些话,方知不虚此行。” 第一百一十四章 将军(下) “舅父需要我...为崔氏守住这片江湖吗?”辰兮问了出来。 “江湖算什么?”崔桓笑了笑,“小辰,眼界不要太窄,所谓江湖,不过是咱们这样的人用来获利的手段罢了,你和那些草莽怎么能一样?...虽然你猜中了很多事,但也有些事情你还不晓得。刚才你问我,崔氏还有多少时间能和圣上周旋,其实呢,希望徐徐图之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圣上。你也看出来了,我的身子积病积弱,寿数必定不长,前年我大病一场,圣上派了御医来探病,实则是想看看我还能活多久。呵呵,我确实活不了几年了,即便请了北少林达摩院的高僧来医治,也终是无用,我必须为崔氏的将来考虑了。” 崔桓的笑容淡淡挂在脸上,轻叹一声:“崔氏宗族里没有成器的年轻人,难以肩负起崔氏的前程。而我膝下无子,唯有一女,她和你一样自幼聪敏,我原本打算好好教养她,将来无论哪个子侄承袭爵位,就让她从旁协助,做崔氏实际的当家人,这样也能再保崔氏几十年安稳。 ——只可惜啊,人的天资终究是注定的,无论我如何悉心教导栽培,你这表妹始终缺少胆色和谋略,只是有些小聪明罢了,难成大器。待我百年之后,崔氏无人执掌,必定分崩离析,到时候根本不必圣上费心,朝堂上的那些人就会像饿虎分食一样将崔氏吃干抹净。所以啊,如今圣上要做的就是将我周围的助力剪除干净,然后静等我归西就好了,呵呵呵。” “所以...”辰兮颇是意外,“你竟想让我来做崔氏的当家人么?” “不错...再过个一年半载,我就会上书朝廷自请让一崔氏子侄袭爵,此人必定十分平庸,乃至有些痴傻,令圣上放心。我会用余下的时间帮助你扫清障碍,让氏族里那些老家伙都认可你,这样你就成为崔氏真正意义上的掌舵人,我就可以安心闭眼了。” “可笑。”辰兮皱眉,“我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崔氏于我不过是一点血脉联系,并没有一分情谊,我何以要为它卖命?” “你如今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崔桓温和地说道,“我并不想拿你的身世和处境做筹码,被整个武林追杀这种事,放在其他人身上或许是个绝境,但对你来说,却还不足以成为你低头的理由。你应该不会为了摆脱如今的境遇,就来投靠我吧?” “舅父很了解我。”辰兮微微一笑,“那舅父口中所说的‘更好的选择’指的是什么?” 崔桓也微微一笑:“是另一种生活,小辰,我能让你进入另一个天地,给你另一种生活。那个天地更加广阔,任你驰骋,你可以一展所长,肆意挥洒。在那里,你再也不是什么江湖妖女,而是能掌控一个氏族生死荣辱的人。你可以参与朝堂议事,甚至可以指挥千军万马,江湖上这点事情,那些微不足道的恩怨,你挥一挥手就能抹平,它们只是你人生里的微末小事,根本不值得烦恼。小辰,来山顶看一看吧,你的脚下皆是蝼蚁,不过是在为几片碎肉争食,可怜又可笑,咱们注定和他们不同,应该睁开眼睛,好好欣赏这寰宇壮阔的景致!” “原来...这就是上位者眼中的世界么?”辰兮目光复杂地看着崔桓,“在你们眼里,即便是神功冠绝天下,也不过是一个江湖草莽,许多人一生勤学苦练,历经磨难,在你们眼中也不过是一群低贱的蝼蚁,连姓名也不配留下。你们可以随意改变他们的人生,左右他们的选择,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因为你们根本从来没有把他们当‘人’...试问,踩死一只蚂蚁,还要问蚂蚁的选择吗?” “不是‘你们’,是‘我们’。”崔桓微笑道,“孩子,你和我们是一样的,很快就一样了。” “我跟‘他们’才是一样的吧?”辰兮冷笑,“你也没有问过我的意思,就替我做了选择,让我变成一个没有选择的人。” “我给你的选择就是最好的!”崔桓收敛了笑意,目中也微微泛冷,“有多少人为了得我青眼,不遗余力地为我做事,什么掌门帮主,就连异族的王子在我面前也只配俯首帖耳,对我唯命是从!你从前经历的那些事情,难也好,易也罢,在本侯眼里不过是些小儿的闹剧罢了,这世间真正的好,真正的坏,你根本未曾体会过。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你要经历的还有很多,不要动辄就看透了一切,你还差得远!” 辰兮垂下眼帘,沉吟不语,似乎很受触动。 崔桓等了一会儿,语气又变得温和:“舅父不是要对你严厉,只是眼下时间不多,你早下决断,随我回侯府,咱们就有的是时间慢慢说这些事。” 崔桓又笑了笑:“数月以来你一直和这些人在一起,把这片山谷经营得很好,你和他们之间应该也建立起了感情。这些人的本事我也看见了,能以一方之力对抗中原五省众多门派,确实不容小觑——这也是你想让我和整个中原武林看见的吧?呵呵,说吧,你想让他们得到什么,作为你跟我回侯府的条件,尽管说吧。” 辰兮点点头,没有否认,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比较省力。 她之所以日以继夜地督促单绍秋他们操练阵法,又设计了许多杀伤力很大的攻击方式,打定主意要和中原武林硬碰硬地干一场,就是要明白告诉永璋侯,倘若日后他还想以中原武林为根基来谋划事情,那么解忧山谷一定是他要着意笼络、绝对绕不过去的地方。 同时也明白告诫中原五省所有门派,解忧山谷不可随意侵犯,即便他们有一个天大的借口,集结了众多力量,解忧谷也有办法杀他们个片甲不留,让他们得不偿失。 现在唯一还要做的,就是给解忧谷“正名”——他们杀了这么多正道门派弟子,不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日后就会成为永久的麻烦。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解忧谷虽然不惧来犯,但要日日夜夜地防范下去,总不是长久之计。 “条件么...舅父也应该很清楚吧。”辰兮凝视着崔桓,淡淡一笑,“简单来说,舅父要以永璋侯府之名为解忧谷众人洗脱妖人的身份,并承诺永不重提他们的过去,也不以我的安危来胁迫他们做任何事。从今往后,解忧山谷就是中原武林正道,并且不依附于侯府,永远是自由之身。” “好,我答应你。”崔桓没有犹豫,但旋即又心中微动,觉得此事未免太容易了些——难道自己口头承诺了一下,辰兮就会深信不疑,乖乖跟自己走了吗? 他顿了顿,又问道:“你还需要什么样的保证?没关系,但说无妨。” “听说要在官场里混得开,首先必须是一个合格的生意人。”辰兮笑道,“舅父果然是一个很好的生意人,什么事情都明码标价。不过这件事的保证你给不了我,需要第三个人来担保。” “第三个人?” “是。”辰兮向门口看了看,“咱们需要等他一等。”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声音传进来:“呵呵,时间紧迫,就不让各位久等了。” 这声音与其说“传进来”,不如说瞬间萦绕在整个房间里,四面八方皆是他。崔放浑身一震,立刻环顾四周,他身为侯爷的贴身近卫,自问内力深厚、耳聪目明,竟丝毫未察觉此人的到来。 门外还列队守着四十多个侯府亲兵,俱都如当年的龙绍瑜一样,放眼江湖都是一等的身手,但他们竟也毫无动静。 门被推开了,崔放没看见有人进来,只看见满院子的亲兵都呆如泥塑,显然全部被点了穴道。 崔放瞪大了眼睛,瞳孔收缩,难以想象谁能在一瞬间就让四十几个高手全都失去了反抗能力。他本能地挡在侯爷身前,虽然心里知道这根本没用。 下一刻,一个人几乎是凭空出现在了屋子中央——这并不是什么五行奇门阵法,只是他的速度太快了,身子太轻巧了,让人在一眨眼的功夫里,就错过了他进门的过程。 只见此人三十上下的年纪,身形修长,俊美儒雅,一袭天青色长衫,笑容可掬,并无一丝杀气。通身气息流转,如一层淡淡的微光笼罩着他,令他宛若天外来客。 这人抱了抱拳,含笑说道:“云上天宫,雍鸣,见过三位。” 第一百一十五章 退局(上) “原来你长这个样子啊。”辰兮上下打量着他。 雍鸣微微欠身,笑道:“希望没让姑娘失望。” “谢谢你送我的两个礼物。”辰兮说道,“只可惜第二句话我没听懂,还望兄台解惑。” “哦...那个啊...”雍鸣笑了笑,“我这个人啊,爱凑热闹,师兄和师姐说找到了可意之人,我就想来中土看看,什么样的人能入我师兄的眼,能当我的小师妹?云宫清静啊,十年才有一次的热闹,我怎么能错过?嘿嘿,这越看就越有意思,竟误了回家的日期,被师父好一顿训斥。不过好在她老人家需要我带话,不能关我太久,我就又回来了,回来路上顺便帮你看了一眼,算了一卦,那小子福气也旺,霉运也旺,也是个能折腾的人,所幸人还不错,我就放心多了。” 这一通话讲下来,虽然答非所问,但辰兮却从中听出了许多关键,许多碎片化的记忆开始拼凑——只是每一点都还需要验证,眼下却没有那么多时间。 永璋侯示意崔放让到一边,看着雍鸣,丝毫无惧,淡淡笑道:“贵派发出‘飞花令’的本意,是想唤起各门派对本侯的警惕,削弱乃至瓦解侯府对中原武林的掌控,我说得对吗?” “是啊。”雍鸣毫不避讳地承认了。 “怪不得...”辰兮悠悠地说道,“早听闻那些杀人越货的小动静根本入不了云宫的眼,只有真正影响武林走势的事情才值得云宫出手。想来舅父这二十年的经营,到了如今,已经超出云宫能容忍的地步了。” “小五也把你的话带到了,江湖不是我能为所欲为的地方,对么?”永璋侯看着雍鸣微笑,“只可惜啊,中原武林受我的影响太深了。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他们当中许多人就是得我一手扶持才坐上如今的位置,从一个寂寂无名的毛头小子到门派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侯府就是他们的伯乐,是他们的恩人,他们怎么能不听话?如今你们看见的这片江湖,是我花费二十年的光阴精心打造的,你们喜欢也好,厌恶也罢,永远抹不掉我的影子。你们妄图用一场游戏就将我的影响清除出去,如此幼稚的想法,真的很难想象是云宫所为。” 他看向辰兮,笑道:“这就是他们的最高水准了,小辰,你还不清醒么?” 崔放全身紧绷,生怕眼前的人被这些话刺激,突然对侯爷下手。 但雍鸣却没有一点想动手的意思,神情还是散漫的,甚至都没有动气。 永璋侯看了一眼崔放紧张的样子,笑道:“放心吧,小五,他不会杀我的。” “没错啊,这家伙是朝廷命官,又有爵位在身,我可不想给云宫惹这个麻烦。”雍鸣依旧毫不在意,实话实说,“江湖和庙堂,最好分得清楚些,我们这些布衣草莽不轻易招惹朝廷,不以武犯禁,你们这些为官做宰的,也别插手江湖事,更不要拿我们当枪使。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方是上策。” 辰兮微微一笑:“当然了,共处同一片天下,要想完全泾渭分明也不可能。江湖中人难免依附官家,官府中人也常常要拉拢一些江湖势力,大家都是为了生存。不过这其中却要掌握一个分寸,一旦越过了界限,事情就有些难看了。” “所以说啊...”雍鸣点点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既然影响不是一日形成的,那消除影响也要久久为功。这不是,已经迈出第一步了么?” 他朝辰兮扬了扬眉毛,又转脸盯住永璋侯,眨眨眼睛:“我们身子骨好,有的是时间,不着急。” “你!”崔放大怒,但心知一旦动起手来,自己死了不说,侯爷就更危险了,只得生生忍住,只觉得脑袋都要气炸了。 “本侯一诺千金,既答应了这个条件,就不会反悔。”永璋侯淡淡说道,“永璋侯府会为解忧谷正名,也给他们自由,你们若觉得能因此改变这片江湖,本侯拭目以待。哪怕是在我死了以后,如果你们能做到,我也佩服。” 雍鸣无所谓地笑了笑:“好啊,一言为定。”转身就要出去。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合作的?”永璋侯忽然在身后问道,也不知是在问雍鸣,还是问辰兮。 雍鸣回过头来:“合作,没有啊。我只是单纯想出来凑个热闹,顺便看看师兄选人的标准,等这活儿轮到我头上,我也好知道该怎么办。总得挑个像样的,不能给师父她老人家添堵不是?” 煜轩站在山顶俯瞰着大半个山谷,“天辰象阵”已经完全启动,但其中的变化仅施展了五成。杀戮持续了两个时辰,山下那些人虽然不好对付,他们头脑清醒,厮杀也很顽强,但终归敌不过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解忧谷。 上百次的操练和磨合,早已让解忧谷众人在阵法中如鱼得水,虽然也有损伤,但已将对方杀得只剩一半。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升到了正空,煜轩抬头看了看天,是时候变换阵型,给他们致命一击了。 余下的人已经很是难缠。高晃孤雁摧心掌的掌力刚猛,又有化自孟氏剑法的招式,变化多端。雁门派弟子又擅使长棍,和蓬莱派一样日常就以棍阵和剑阵为看家本事,人虽少,然成阵之后威力不凡。长生和厉容的手下多死伤在他们手里,就连赶来增援的苗人都被他们抓住机会,重伤了几个,看得煜轩恼怒不已。 南谯阁也出人意料地顽强,依着孟书黎的描述,本以为陆昭此人油嘴滑舌、玩世不恭,多半就是个典型的世家少爷,只要在东边峭壁上狠狠给他来一场折磨,就能摧垮他的心志。但没想到,陆昭在困境里极其冷静,号令南谯阁众人挥动着九节鞭,迅速穿梭在阵中,绞杀了很多人形野兽,也在关键时刻替很多人解了围,很是有些越战越勇的架势。 反倒是那驼城城主桑知翊一门心思想逃走,他带领的人最多,却如同一盘散沙。跟随他的门派早早就被冲散分割在几个包围圈里,很难组织力量突围,这样下去,只有慢慢被屠杀干净的份。 桑知翊几次动了投降求饶的心,也向高晃和吕廉等人委婉地讲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眼前不如先向这群“妖人”投降,好好谈谈,保住性命再从长计议。 他的提议瞬间就被吕廉的一声怒吼打断了,他在混战之中高声喝道:“要投降你自己投降,我蓬莱剑派誓死和妖人同归于尽!” 高晃却没吭声,只是闷头厮杀,一面分神去看南边腹地的那一片房屋。那里始终静悄悄的,不知道崔五爷和永璋侯府的人究竟怎么样了。 煜轩观察着下方的局势,算着时辰,在心里选定了正午时分应当变换的阵型。此令旗一出,下方众人就会被变化的阵法拧成一根麻绳,双方紧紧缠绕,近身肉搏,他们早已准备好了能让对方瞬间毙命的东西。 ——辰兮早说过了,战事一起就绝对不能手软,要用尽全力杀对方一个片甲不留。他不在乎后果是什么,只知道听她的话一定没错。他不能让这些人活着去找她的麻烦,她此刻还像牲口一样被拴在屋里,是他亲手拴起来的,这样一想,心里更疼。 正要将手中的令旗扬出去,蓦地只觉一股柔和而浑厚力道贯穿了身体,将他定在了原地。 背后有脚步声走过来,在他身后停住,一个温和的声音开口说道:“得罪了,在下云上天宫,雍鸣,请少侠高抬贵手,饶了下面的人。” 煜轩怔愣片刻,突然想起了辰兮的嘱咐——只要有云宫的人现身,就要立刻停止一切行动,打开阵门把敌人放出去。 他木然点了点头,瞬间就感到身上的力道撤走了,僵硬的躯体又可以重新活动。他立刻回过头看去,只见一个天青色的身影遥遥立在远处,他的声音分明近在耳畔,人却只有一个影子。 煜轩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也很难想象世上会有这样的人,但他心里忽然深信不疑——这就是辰兮一直在等的人,传说中的云宫的人。 他不再迟疑,立刻挥动令旗,号令下方解忧谷众人停止了攻势,八方五行阵法也撤去幻象,阵门缓缓开启,露出了真实的山谷。 单绍秋等人也早得了嘱咐,此刻俱都抬起头来,遥望山巅,想看看云宫的人在哪里。 众门派也都在惊惧疑惑中停了手,他们一时难以分辨外间环境的真假,虽然看见了道路,却也不敢冒然踏入,都停在了原地。 便在此时,煜轩和解忧谷众人的耳边俱都响起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各位,一会儿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请保持镇定,你们的少主自有主张,不必担忧。” 第一百一十六章 退局(中) 正在众人疑惑观望之际,南面成片的房舍之中徐徐走出一队人,皇家亲兵服饰,阵容齐整,目光如炬,一望便知都是一流高手。且这些人身上都干干净净,好像根本没经历过任何打斗。 高晃等人心剧烈跳动起来,永璋侯府果然派了人来,而且毫发无损。他们很快看见了崔五爷,但更让他们震惊的是,崔五爷手里正牵着一条铁链,铁链的另一头捆着一个容色绝美的女子——正是他们一直要找的洛辰兮。 崔放牵着洛辰兮,由十几个亲兵簇拥着来到了众人面前。 他们中许多人虽然久闻此妖女大名,却是头一次见到真人。只见她一张白皙的面孔,似有病态,更显得清丽纤弱,不可方物,但细看之下便可见到她双瞳中隐隐红光,在长如鸦翅的睫毛下若隐若现,又令这张脸充满了妖异的魅惑。 清冷,妖魅,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观感,竟然同时出现在了一个人身上。 众人皆有片刻的失神,不过很快,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解忧谷众人犹如箭在弦上,一个个眼内出火,若非云宫提前打了招呼,这会儿只怕已经冲上去拼命了,各门派也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全身戒备,只等崔放的说法。 崔放还没说话,辰兮先开了口:“你们不用紧张,阵法已经停止,诸位此刻所见就是真实的出路,想离开的人都可以离开。”她微微一笑,又说道:“方才我与崔爷谈了许久,已经想通了,天下大势不可逆,人间正道不可违,我因一己执念而生祸患,委实不该。不仅在江湖上起波澜,我自己也深受其害,如今想来,很是后悔。解忧谷中人都是受我胁迫,我用他们的秘密、他们亲人的性命和一些药物来钳制他们,做下种种错事,皆应算在我头上。” 她环顾山谷,朗声说道:“从今日起,你们不必再屈从于我,解药我留在谷中,你们自由了。” “什么...”厉容额头青筋直跳,刚要上前,却被身旁的长生一把拉住。 他愤怒地回头低声道:“她是这个意思?她怎么能这么干,咱们怎么能让她这么干!” 长生没有回答,只是牢牢抓着厉容的手臂,用力道安抚他,也是强迫他冷静。 厉容怒火上脑,回想着辰兮交代过的话,也强迫自己冷静。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辰兮又一次发病,所幸他们已经应对有素,直接用铁链和铁笼将她控制住,又守了她大半夜,直到她再次力竭,虚脱倒地。 清醒后,辰兮把他们几个叫到床前,十分郑重地说了许多话。她谈到武林局势,说到朝堂势力对江湖的渗透和操控,又提到他们一直想达成的心愿。 她说了许多,也嘱咐了许多,厉容并没太听懂,但见单绍秋和长生他们都若有所思,也郑重地点头应下了,便放了心。横竖有这几位哥哥拿主意,只要他们认为对,自己只管出力就行了。 但是有一句话他听得很明白——辰兮说到自己这一身随时会爆发的怪病,说世上只有永璋侯府有办法能救治她,还说自己身上就流着崔氏的血,永璋侯一定会想法子来救她。到时候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只要让她跟着侯府派来的人离开就好,切勿阻拦。 厉容深吸几口气,慢慢恢复了冷静。 众门派面面相觑,均觉此事太过诡异,又太过突然。但侯府的亲兵在列,洛辰兮又被崔五爷用铁链拴着提在手中,怎么看也不像是反被这妖女拿捏的样子。 便在此时,崔放也开口说道:“不错,此妖女在谷中所布的阵法叫做‘天辰象阵’,甚是厉害,不过也已经被侯爷破解,就在方才诸位浴血奋战之时,侯爷已经亲自带领我们深入腹地将这妖女捉拿。本欲杀之而后快,然一则谷中众人皆中了她的毒,杀她一人则伤百人性命,二则诸位也在苦战之中,唯恐她一死,阵法有变,反绝了诸位的生机。故而侯爷有意劝降此女,苦口婆心,痛陈利害,所幸她还有一丝良知未泯,也眼见难以逃脱,便就此降了。” 众人一时怔住,还是高晃最先反应过来,从崔放的话中听到了关键,不可置信地问道:“侯爷?...五爷的意思是,侯爷大驾亲自到了这里?” 原本崔五爷能出现在解忧谷,就已经很给这些依附侯府的门派脸面了,万万想不到永璋侯居然亲临。 高晃自表了忠心以来,虽屡得侯府指示,但就连崔五爷的面都很少能见到,更遑论有资格拜见侯爷。其他门派更是觉得永璋侯府遥不可及,就像云宫一样,能量通天,可左右江湖大势,却始终隐藏在雾色之中,看不清真容。 高晃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就从山巅传来:“本侯在此。适才我都看见了,诸位欲除魔卫道,委实辛苦了。” 这声音飘飘渺渺,随风而散,一听便知说话之人全无内力,且中气不足,似乎很是孱弱。众人向山巅望去,只见一个披着华贵皮毛大氅的人站在那里,他身边还立着一个修长的天青色身影,此刻也向众人拱拱手,笑道:“在下云宫弟子,见过诸位掌门。” 众人闻言更是心头大震,想不到这两个遥不可及的人物竟然站在了一起。 “云宫?”吕廉低声问道,“云宫的人来干什么?” 高晃也压低声音:“想是‘飞花令’已经全部完结,最终就是要捉拿此妖女,所以这最后一役,云宫也要派人到场。嘶...你说这妖女是要囚禁于侯府,还是被云宫带走?” 吕廉愠怒:“囚禁什么?还让她活着干什么?”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侯爷,我等遵从您的指示来围剿妖女和她的同党,如今死伤惨重,岂是她一句知错投诚就能算了的?” 高晃一惊,没来得及阻拦,且见众门派弟子群情激愤的样子,也知不好硬拦。但他心中隐隐猜到永璋侯为何愿意保下洛辰兮,还要将她带走——西北已有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到中原,灵山上的宝物,两座仙山的争斗,上一辈的恩怨落到这一辈,赤焰魔君之女显然置身其中,难说她会发挥多大的作用。 江南的盟主,巫山和灵山的新任掌门,都多少与她有些关系,有此女在手,无疑是非常重要的筹码。 “那你待如何?”崔放淡淡地道。 吕廉提剑指着单绍秋等人:“至少让这些妖人陪葬!” “刚才话已经说得很清楚。”崔放说道,“他们都是受了胁迫控制,不得已而为之,若要论起来,他们也都是可怜人。侯府已经细查过他们的出身和经历,都是一些绝境中的人,既然他们有造化习得如今这一身武艺,也算和江湖有缘。过去种种,他们的代价也不比诸位少,既然从此挣脱了束缚,回归正道,那从今往后便与诸位无异,还望各位能不计前嫌,给他们一个机会。” 第一百一十七章 退局(下) “本侯愿给他们作保。”山巅的声音又传过来,“以永璋侯府之名,担保解忧山谷自即日起容身武林正道之中,与邪魔外道再无半点瓜葛,从今往后力行约束,行正道之事。如有违背,本侯将遣朝廷军队到此,视其为乱党,全部剿灭。” 众人一时安静,有侯爷亲自作保,确实无话可说。高晃给桑知翊使了个眼色,桑知翊立刻会意,说道:“侯爷的意思咱们都明白了,人在江湖,各有不得已,这两年咱们也杀了他们不少人,也算扯平了。如今知道他们是被胁迫的,那就冤有头债有主,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且看他们今后的言行吧。” 吕廉尤感不忿,他身后也有好些人咽不下这口气,虽然不敢和永璋侯府当面对着干,却也不甘心就此作罢。一人指着长生他们怒道:“你看他们的样子,像是受胁迫吗?像是悔改了吗?我看他们跟着那妖女高兴得很,根本不像是被胁迫的!” 此言一出,众人俱都看向周围的解忧谷中人,这时候理应有人站出来赞同侯爷的话,感谢众门派既往不咎,再表示从今往后心属正道,再也不胡作非为。 但是目之所及,他们全都一言不发。除了单绍秋几个领头的,余下的人也都沉默着,许多人低着头,脸上不仅没有如释重负的喜悦,反倒像是在忍耐。 厉容抬起头看向山巅,煜轩应该就在那里,但始终没看见他,他应该是最难忍受的,不知用了多大力气,竟是忍住了。 长生的手还像钳子一样牢牢抓着自己,但能感觉到他也在微微颤抖。他身旁的化蝶和留香都冷冷看着众人,孟书黎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抱臂而立,神情里全是轻蔑。 “你们都看见了吧,这些妖人饶不得!”又有几个人嚷了出来。 厉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根快要崩断的弦,便在此时,他感觉长生的手一松,身体也似乎要动。厉容知道他打算和自己一样豁出去了,管它什么后果,先杀个痛快,把少主救出来再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声音响起:“大人说得不错,我等...确是受人胁迫,许多事情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我等重获新生,往后,还望诸位能...能高抬贵手,不计前嫌。”单绍秋越众而出,一瘸一拐地走到前头,面对众人缓慢而清晰地说出了这句话。 厉容怔愣在原地,片刻之后,他感到身边的长生退了回来,又不动声色地抓住了自己的手臂,不过这一回他仿佛有些虚弱,需要倚靠着自己才能站得稳。 ...... “单大哥,你不是对我说...重活的这一世,要去山顶听一听九重天的回响吗...” 那一晚,在和几人深谈之后,辰兮屏退了所有人,独留下单绍秋:“煜轩太冲动了,厉容太重情义,性子又倔,而长生他们几个都太心软,恐怕很难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所以这件事,只能交给你。” 她平静地凝视着单绍秋的眼睛,缓缓说道:“要想改变规则,就要先适应规则,如果连这一步也不愿意迈出,那就不要妄谈什么改变...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很难,你们就是为了尊严,为了一口气,才坚持到现在...要你们妥协、忍让,像他们一样虚伪,这对你们来说一定是很难做到的...但这就是代价,单大哥,不是只有鲜血和性命才是代价,任何东西都可能成为代价,尤其是那些你们最在意的东西...因为只有付出了足够珍贵的代价,才能获得报偿...单大哥,你愿意试一试吗?...” 此刻,这些话无比清晰地萦绕在单绍秋的心头,支撑着他全部的勇气和决心。他此刻方知辰兮当初答允他们“完成姬小姐的遗愿”,需要做到何等地步——她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天下人面前和他们决裂,她必须用尽力气把他们推向彼岸,然后自己掉入无尽火海之中。 也是直到了这时候,他才更深刻地理解了辰兮当初说过的话,为什么人一旦成功了,就再难找回从前的自己。不是站在山顶的人一定会变,而是有的东西哪怕只是暂时丢掉,等以后可以百倍千倍地讨回来,但是丢掉了就是丢掉了,即使找回来,也不是最初的那一份了。 “既然有悔过之心,那就不让你们偿命了。”吕廉冷哼一声,“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否则何以告慰我等在谷中丧生的同门?桑城主说得对,冤有头债有主,这活罪就由这妖女来偿吧!” 他提剑指着辰兮,冷冷看向崔放:“让我们一人刺她一剑,方泄心头之恨。放心,我们手下有分寸,不会取她性命,但也要让这妖女受些苦楚,若就这般放她轻巧离去,我们这些人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此言一出,立时得到一片赞成,就连桑知翊都点头赞同。他们心中的恨和怒虽然被侯府压了下来,但既然已经言明不会伤洛辰兮的性命,狠狠给她击掌,再刺她几剑,最好废她武功,倒是极好的。 崔放眉头一皱,看向高晃,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高晃也赞成吕廉的提议:“五爷放心,我们知道侯爷留这妖女一命还有用处,就让她这么死了也是便宜她,我等有分寸。就让在下和吕掌门、桑城主、陆少侠四人,代表中原武林各门派出一口恶气,今后解忧谷旧事揭过,谁也不得再提今日之事!” 崔放暗叹一声,心里明白,今日谷中的血流得太多了,侯爷虽然能凭一己之力压制住众人的滔天怒火,但既要绝了他们向解忧谷复仇的心,还要把洛辰兮毫发无损地带走,委实有些强人所难。侯爷今后还要倚仗中原武林做事,不可太轻视了他们,因小失大。 山巅一直再无声音传来,崔放知道自己思虑得没错,侯爷一定也看到了这一层,所以默许了众门派的叫嚣。 “好。”辰兮清冷的声音响起,淡淡说道:“你们四个可以使出看家本事来打我,我不还手。请云宫作证,四击过后,旧怨一笔勾销,今后哪个再以从前之事为难解忧谷中人,便是与云宫作对,云宫不可坐视不管。” “依你所言。”山巅的话传出来,顷刻间,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威压之力从头顶笼罩下来,仿佛是声音有了形体,这四个字就像四柄由空气凝成的剑,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指向了山谷中的人。 第一百一十八章 离殇 众人皆心头大震,实不知暗处来了多少云上天宫的人,又或者——难道说仅凭他一个人就能释放出如此强大的气场,能令无形的内力如此具象清晰地压迫着众人,这是一种匪夷所思的实力,简直可以比肩神明。 而这位云宫弟子的意思也很明白——高晃已说了,由他们四人代表中原武林行刑,一人一击,且最终不可伤人性命,若是有人想趁机耍赖,又或者还有其他人想动手,那就会付出十分惨重的代价。 “桑老弟,你先来!”吕廉说道。 桑知翊微微一怔,旋即沉吟片刻,走上前去。 崔放向一边让了让,拉紧了手里的铁链。 辰兮淡淡看着桑知翊,全身力松劲泄,没有一丝要抵抗的意思。但桑知翊迎着她清冷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那一双幽深的眸子,平静无波,却在最深处犹如一个漩涡,有无数碎裂的星辰旋转其间,发着暗红色的璀璨的光,好像要将人也吸了进去。 桑知翊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心中暗道:“这妖女...果然十分魅惑人心...” “动手吧,桑城主。”辰兮冷冷地开口,“你是用刀,还是用拳?” 桑知翊有一套独门刀法,杂糅了驼城中几路厉害的功夫,使出来最是刚猛狠厉,所以日常他都配一柄钢刀在身边,作为自己的招牌。但是鲜少有人知道他还深谙一套厉害的拳法,一拳下去,力透血肉,能打得人筋脉尽断。 桑知翊素闻这妖女神通广大,对江湖上的人和事几乎无所不知,此刻方才信了。他心里一瞬间转过了许多念头:“这妖女说了不会还手,现在看起来也没有要抵挡的意思,就是站在那里任打任杀,我若用拳,哪怕不打在要害地方,也必定令她深受内伤,恐怕撑不过接下来的三个人,万一死了...况且侯爷和云宫的人都看着,我犯不上先当这个出头鸟,还是出口气便罢了!” 想到这儿,拔刀猛劈向辰兮。只听“咔”地一声骨头碎裂之声,鲜血喷涌而出,一道深深的刀痕从辰兮左肩处垂直向下,几乎将她整个肩膀削下来。 辰兮晃了晃,又站稳了,嘴唇微颤,没有发出一声,仍是淡淡看着前方。 单绍秋脸色灰白,额上青筋跳动,但立刻警示地瞪向长生,用目光示意他和自己一起控制住解忧谷众人。 辰兮的目光缓缓转动,从桑知翊的身上移到了陆昭脸上,淡淡冷笑:“是不是...该你了?” 陆昭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不明白为何辰兮会点到自己。 但吕廉见辰兮这样问,便知她已全然看透了自己的心思——自己正是知道桑知翊和陆昭都不会下狠手,才会让他们两个先动手,然后自己再从辰兮的伤势入手,给她狠狠一击。 “你这妖女,果然聪明...”吕廉冷哼,“只可惜聪明没有用在正途上。”说罢向陆昭一挥手,示意他上前。 陆昭叹了口气,余光瞥见山坡上站着的孟书黎,又叹了口气,挥动九节鞭,使一招“白蛇吐信”,“嗖”地将半截鞭身钉入了辰兮右肩窝,沿云门劈至屋翳,在她身上犁出了深深一条裂缝。又猛地将九节鞭抽回,直带得鲜肉翻出,整块皮肉都掉了下来。 辰兮后退了半步,又脚下使力,把自己钉在地上。她目中红芒大盛,浑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直过了良久方平复下来,又冷冷看向了高晃。 高晃和吕廉对看一眼,谨慎上前,他虽不愿和侯府结怨,但说到底雁门派还是归属于江湖,他今后是要在中原武林执牛耳的,不能公然做出难以服众的事情来。他思索了一下,运起五成内力,催动“孤雁摧心掌”朝辰兮打了过去。 这一掌拍下去,高晃顿时感觉不妙——这妖女好像本身就受了很重的内伤,全身气息紊乱,几乎快要走火入魔。而且自己这一掌正中神藏穴,和方才陆昭那一鞭打伤的云门、屋翳两处连在一起,直接撕裂到了胸口的玉堂穴,打断了她的任脉中枢。 辰兮接连后退,弯腰吐出一口血。崔放立刻拉紧了铁链,防备她有什么变故,但他很快发现辰兮的身子变得像一簇稻草,失掉了重心,一直凝聚在她身体里的那股气力散了。 这对习武之人来说绝不是好事,崔放皱眉盯着她,心里暗暗惋惜。虽然侯爷并不在意辰兮会不会武功,他需要的是她的头脑和心智,但若这一身绝妙的功夫就此废了,对她而言无疑是莫大的损失。 辰兮还未直起身来,吕廉已经间不容发地一剑刺出。蓬莱剑法轻巧灵动,只见白光一闪,宛如一条锐亮的丝线,瞬间缠绕在辰兮手腕上,“噗”一声轻响,挑断了她右手手筋。 “少——”厉容再也忍不住,长生也未来得及拦住他,他已经冲了出来。然而下一刻他还是硬生生停在原地,因为他看见辰兮抬起头,用无比凌厉的目光狠狠瞪了他一眼。 辰兮的眼睛透过披散的长发,依次看过解忧谷中的每一个人,千言万语都化作这一道慑穿人心的红芒,如冥界的厉鬼,如天界的神魔,如同漫天星辰轰然坠入深渊,又在深渊之中唤醒了至深至暗的兽。 ...没有人敢违拗她,解忧谷众人俱都安静下来,随着辰兮目光所到之处,彻底放弃了解救她的心。 吕廉又作势偏转剑锋,然而手腕刚一动,一道锐利的真气就击穿了他的腕骨,长剑脱手掉落。 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吕掌门的手腕也不想要了么?” 吕廉心知理亏,方才是自己想趁机再废了妖女的左手,惹得云宫动怒。想到对方轻易便可杀了自己,也不禁有些后怕,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崔放走过去轻轻扶住辰兮,问道:“高掌门,吕掌门,现在解气了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高晃见崔放已经脸色不虞,可想而知侯爷也必定不悦,如此重伤这妖女一场,也算是对中原武林有了交代,便立刻说道;“当然,我等有言在先,今日过后万事揭过,解忧山谷中的诸位往后就是朋友了。至于这妖女,当然交由侯府处置,我等皆无异议。” “好,诸位,后会有期。”崔放横抱起辰兮,由亲兵簇拥着上了马,朝山谷外离去。 山顶上,雍鸣淡淡说道:“多谢侯爷配合。” 崔桓疲倦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微笑道:“多谢你不杀之恩。” “你的事,我没兴趣。”雍鸣说道,“师父也没兴趣,‘飞花令’不过是她老人家的乐子罢了。” “呵呵呵,我就知道。”崔桓笑得很愉快,“这位千净观音大师,其实和我一样,都是拿这世间的人取乐罢了。” “你被盯上,也算你倒霉。不过么,今后你若不想再倒这个霉,那就安分一点,别太过分。” “过分?”崔桓笑道,“你是指对江湖,还是对我那外甥女?”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雍鸣:“这句话是云宫的忠告,还是你本人给我的警告?” “都一样。”雍鸣背过身去,冷笑一声:“不必把诛心这一套用在我身上,侯爷大人,我没有心。”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别处 崔五爷一行离开以后,各门派也陆续撤离了山谷。虽然言明了从此以后就是同道中人,但毕竟刚刚经历过血战,彼此都有心结,也就无话可说。 陆昭倒是特意去找了孟书黎,只不过找的时候急切,当真面对她的时候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想想自己那一鞭子,刚叫了一声“孟前辈”,就没了动静。 孟书黎一直站在远处,冷冷盯着陆昭,好像随时会给他来个一剑穿胸。但盯了许久,到底没动手,轻轻叹了口气,摆手示意他快走。 陆昭大着胆子憋出一句话:“我...我会再来拜访的!” 回应他的是“无咎”出鞘的声音,吓得陆昭掉头就跑。 单绍秋明白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冰释前嫌是需要时间的。好在前头有几个月的交往做底,往后再花心思和各门派慢慢恢复往来便好。 时间能抹平一切,也能改变一切,只要有耐心,有恒心,迟早有一天中原武林会真正接纳解忧山谷。到了那时候,就是他们可以慢慢放开手脚,去改变规则的时候了。 单绍秋想起辰兮先前的筹划,要用三五年的时间将附近的山麓和水域全都囊括进来,建立一个庞大的山寨,一个城中之城、国中之国。 这样看来,也许只要三五年,解忧谷就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存在,便能在某种程度上掌控中原的局势了。 “我们的愿望...会实现的。”单绍秋苦涩地想着,这一步已经迈出去了,踩着辰兮的名誉、身体和他们所有人的尊严,总算是迈出去了。 山谷里渐渐恢复了安静,甚至有些冷清,因为所有人都默默回到了住所,有人去了山上的岗哨,大家好像都不想说话,更不想交流。 长生、化蝶和厉容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来到单绍秋的屋子里,很有默契地聚在一起,进而陷入了沉默。 留香流着泪,先开了口:“少主被带走了...” “她说...她说她愿意跟那姓崔的去侯府,叫我们不要阻拦...”厉容皱眉道,“真是这么回事儿吗?” “少主是这么说的...”化蝶忧伤地靠在长生身上,“可是...相公,我好担心,少主受了那么重的伤,会不会...” “不会的。”长生揽住她,柔声道:“少主算无遗策,她既然这样吩咐了,就一定想到会是这样...况且她伤得确实很重,留在山谷里恐怕难以痊愈,永璋侯既然带了少主离开,想来定会医治好她...” “还能医治好吗?...”留香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哭了出来,“你们看见那一掌了,少主整个身子...那些人...都是咱们连累了她,是咱们害了她!她是为了信守诺言才走到这一步,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会走到这一步?” 单绍秋长叹一声:“是啊,少主从一开始就知道。从咱们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晚上,从她答允要替姬小姐完成遗愿开始,她就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少主是长情重诺之人,她心里对姬小姐有感情,对咱们有感情,所以应了咱们的事情,豁出性命也会完成...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沉住气,别让少主为我们所做的牺牲前功尽弃。” 孟书黎抱臂倚在墙边,冷哼一声。 单绍秋心里难受,说道:“孟大姐,我知道你看不惯如今的情势,心里有气,我又何尝不恨我自己?但是...但是咱们若还像从前那般不管不顾,率性而为,一切只问自己高不高兴,那...那咱们想做的事就永远做不成,那些看不惯又改变不了的事情会一直存在,咱们所有人,不过是在不甘和怨恨之中度过一生罢了。” 几人都垂下头,沉默着,单绍秋的话道尽了他们心中的无奈。 “行了,我明白。”孟书黎淡淡开口,“规则这东西,你要是逆着它来,就注定孤家寡人,这道理咱们这些人再明白不过了。得了,那丫头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剩下的就靠咱们自己了,大伙儿都争点儿气,别给她丢人。” “是,别给少主丢人。”单绍秋难得松了一口气,众人也擦干眼泪,点头应下。 厉容见仡轲一直在朝门外张望,知道他是在等煜轩,不由问道:“煜轩还没回来?” 仡轲摇摇头:“不知道...他自从去了山顶,好像一直没下来...” “你去看看他吧。”留香心思一动,说道:“他应该...很不好过。” 仡轲应声去了,果然在山顶找到了煜轩。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低着头,神情又沮丧又落寞。 两个时辰前,他挥动令旗停了阵法后,立刻被雍鸣悄无声息地封了穴道,定在原地。雍鸣还贴心地走过来将他转了个面,让他背向山谷,微笑道:“别看,怕你受不了。” 于是他就听着山谷里发生的一切,听着众门派叫嚣,听着单绍秋认错,最后听见辰兮说愿意站着挨打,换取云宫的承诺,让解忧谷自由。 他不晓得那四个人是怎么攻击辰兮的,以他的耳力和修为还做不到从声音就能分辨招式,但是他分明听见许多人倒吸冷气的声音,不用想也知道,那场面必定是极惨烈的。 他没有听见辰兮的痛呼,却从她简短的几个字里,听出她在颤抖。她的最后一个字总是收得很急,好像生怕自己多说一个字,就会支持不住。 煜轩听着这些,感觉自己的身心都要四分五裂了,好像那些伤痛都加诸在了自己身上,痛得他呼吸急促,浑身颤栗,几乎要昏厥。 他尝试了很多次想冲破穴道,但云宫的手段岂是他能破解的。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时辰,事情终于结束了。他看见永璋侯被手下的人接走,而雍鸣则静静站在山顶,俯瞰着山谷,又看了很久,直到崔五爷一行人消失在谷口,才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他...他跟你说什么了?”仡轲听到这里,忍不住追问。云宫在他心里十分遥远又神圣,他甚至有点羡慕煜轩,能亲眼见到云宫的人。 煜轩垂着头,低声道:“他说这都是少主的愿望,不管我高不高兴,我最好听她的,别捣乱,这样才是对她最好。” “哦...单大哥也是这么说的,他们已经决定不去侯府闹事,把握住现在的局面,好好筹划将来。”仡轲点点头,“这应该就是洛小姐的愿望了,咱们最好也遵从她的愿望。” 他走上前拍了拍煜轩的肩膀:“兄弟,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么美的姑娘,像仙女一样,谁见了不动心?呵呵,我要不是家里有表妹等着,我也得动点心思,你又天天跟着她,快一年了,你也够能忍的。” 煜轩垂着头不说话。 仡轲坐到他身边,一副很理解的样子:“现在么,我知道你担心,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洛小姐那么聪明,侯府又神通广大,她肯定会没事的,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就此成了...什么郡主县主的,成了人上人,你就别太担心了,还是想想今后怎么办吧。” “怎么办?”煜轩自嘲地哼了一声,“还能怎么办?...” “别呀兄弟,别气馁!”仡轲急忙说道,“她是天上的仙女,你也不差呀!日后统一了整个苗疆,成为真正的苗王,什么样的姑娘配不上?” “别说了...”煜轩站起来,“苗疆算什么,中原又算什么,她何曾多看一眼?有云宫这样的人在,我只怕是再努力一百年也赶不上。” 仡轲“嗐”了一声,急忙安慰他。宽慰着宽慰着,又觉得他说得也对,渐渐就说不出话来了。想了想,把煜轩拉起来:“走,喝酒去!” 二人下了山,一直喝到天亮,把酒窖里的酒干掉一小半。这些酒多是煜轩特意藏起来的,就为了让辰兮少喝一点,此时喝着这些酒,觉得又心酸又好笑,一坛接着一坛停不下来。 苗人善酿酒,也善饮烈酒,喝到后来,二人都有七分醉意,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一箩筐。仡轲说起自己那个被做成了药人的表妹,曾经生离又失而复得,也是又哭又笑。 天明时分,煜轩好像忽然想通了,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大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这没什么可沮丧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难道我一定要是那个最强的?难道我喜欢的姑娘就一定要看得上我?我既答应了老头子出来历练,日后要为苗疆建功立业,这就是我要做的事!咱们是出来长本事的,不是来谈情说爱的,仡轲,咱们该继续上路了,天地广阔,咱们该去别处看一看!” 第一百二十章 决定 宋泽一行人越来越声势浩大。随着楚冰情姐妹和江怀珠、洛霖、龙绍瑜的过往被揭开,消息见风就长,很快就传遍了三山五岳、大江南北。 细微之处难免失真,但是核心关键——“噬魂血经”和灵石却越传越细,越传越真。到了后来,传言几乎略去了一切枝节,只剩了下了这个部分。江湖中几乎无人不知巫山神女借助灵石自创邪功,为了继续练功不惜伤害同门,又勾结异族人荼毒灵山的事情。 只要能将神女制服,不仅是为武林除了一害,还能从她身上探知更多灵石中神功的秘密。 最关键的是,灵山派的新任掌门已经明确许诺,凡与灵山同仇敌忾、共诛妖邪的门派,都是同道中人,事成之后可与灵山共同参详灵石,从中补益本门武学,甚至另创出一套厉害的功夫来,这对习武之人而言无疑是绝佳的诱惑。 于是,数月以来,在竹影有条理、有步骤的散播之下,在西北各门派统一口径之下,从西北到川蜀沿途的许多门派都陆续加入进来,还有越来越多的人蠢蠢欲动,私下与宋泽身边的人取得联系,表示愿意在需要的时候助灵山一臂之力。 这番运作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寇宗元的协助,他是从漕帮底层一路爬到总舵主位置上的人物,深谙各种人的心思,又统管漕帮多年,很有统筹谋算的本事。他在西域之时就十分欣赏宋泽的胆略,如今数月相处下来,更见他性子谦和有礼,虚怀若谷,乃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 宋泽遇事会虚心求教,丝毫不怕暴露自己的短处,但为人不卑不亢,平和自然。他胸怀广阔,目光长远,旁人的法子他有时未必看得上,一些精巧的筹谋会弃之不用。寇宗元暗暗观察下来,发现他看着随性,其实很有自己的考量,且一旦认定了的事情极难改变。 如此,他便更加欣赏乃至喜欢这个年轻人。 他时常在宋泽身上看到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空灵和超脱,但又同时感受到另一种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深沉和悲悯。 就连他的副手景彧都曾私下向他感叹:“这位宋掌门...明明很随和,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有些害怕他...但一面害怕,一面又忍不住想亲近,这真是怪事。” 寇宗元相信很多人都有一样的感觉——那些掌门、帮主和城主们聚在宋泽周围,与他谈笑风生,却又分明隔着山海一样的距离,他们不自觉地仰视他,服从他,纵然他待人温和如春雨,但每个人在他面前都不敢完全放松。 那是一种被俯视和包裹的感觉,这种感觉寇宗元自问还没有从别人身上体会过,即便是那些达官显贵,又或者是武学名家,都不曾让他有过这般感受。 于是寇宗元更加认定了这年轻人的前途不可限量,他直接把景彧长留在宋泽身边,自己不在的时候,这个精心培养的智将就能好好辅佐宋泽,为他出谋划策,处理好各种势力往来的复杂关系。 他已经从计算利益得失,变成真心想帮助宋泽——他甚至觉得自己本就应该这么做,怎么不早点这么做? 每每起了这个念头,寇宗元都感到一阵恍惚,觉得不可思议,但恍惚完了又是一阵轻松,好像确实只有这么做才是对的。 在各门派的通力协作之下,宋泽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从金城一路南下,直奔荆楚。 与此相反的是,巫山没有任何动静,对江湖上沸反盈天的传言不作回应,对各门派陆续在荆楚周围集结也没有反应。 巫山好像是一座熄灭了的灯塔,使整个蜀地都陷入了静谧的黑暗之中。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这种安静绝不是好事,非但不会让人松一口气,反而令人更加不安。 因为不仅巫山十二峰没有反应,蜀中所有门派都没有反应。他们好像长了同一张嘴,变成了同一个人,从这一刻开始,只有一个人能代表他们说话,他们也只会听命于一个人。 “这位楚掌门,好手段啊...”景彧谈起此事,总要感叹,“神女盛名在外,也执掌了巫山派近二十年,却也没达到如此地步。常听闻连十二峰之间也有龃龉,如今竟是铁板一块了,连带着整个荆楚地界的门派全都像被锁住了手脚,只剩乖乖听话,真难想象,这竟是在一年之内办到的...” “连青城派也没有动静,邓老爷子竟然也俯首帖耳,真难想象啊...”凌溯等人也纷纷感慨,“从前巫山派只是领了一个武林仙山的名头,并不参与江湖中事,如今也全然不顾了。” 宋泽对此只是笑笑,不予置评。他当然知道楚南风不会坐以待毙,也知道自己此去不会顺顺当当。 至于对十二峰和蜀中各方势力的掌控,这对楚南风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有一个人也只用了两年时间就统一了江南,坐上武林盟主之位,他们可是同胞兄弟,源出一脉,就算看上去很不同,本质上还是有许多相通之处。 在一行人马进入陇南地界时,宋泽收到了一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 据竹影来报,中原五省众多门派集结在一个叫解忧山谷的地方,共同讨伐赤炎魔女洛辰兮。他们将山谷团团围住,历经血战,最终将魔女擒获,并将其打成重伤,废了她的武功。洛辰兮已经承认谷中妖人皆是受她胁迫蛊惑,并向各门派认错求饶,正道秉持恻隐之心,饶她一条性命,事后被永璋侯府派人接走。因其生母乃崔氏嫡女,故侯府愿收留医治她,令其余生在侯府中度过。 这消息是易偐转述的,他已经自己消化了半日,方才告诉宋泽。此时他已经比较冷静,见宋泽脸色骤变,一瞬间失了血色,急忙将他按住,安抚道:“这未必是坏事,你先别着急!幸而小姐身上流着崔氏的血,永璋侯愿意在关键时候将她接到侯府里去,否则若任那些门派发泄怨恨,小姐还不一定怎么样呢!” “不...不对...”宋泽摇头,快速思考着,片刻之后又猛然站起来,喝道:“去把景彧叫来,召集诸位掌门,我要去范阳!” “什么?...”周围人皆是一怔,易偐仍旧劝道:“我也担心小姐,但是此刻去闯侯府,未必是对她好...” “快去!”宋泽皱眉吼道,身子已经冲出门去。 不多时,景彧和多位掌门都到了一处,他们已经大致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此刻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这位灵山掌门竟然放着如今大好的局面不顾,要千里迢迢跑到永璋侯府去救一个魔女? 他们从不知道宋泽和洛辰兮之间有什么纠葛,竟能让他做出如此疯狂的决定! “这...宋掌门,三思啊!”众人面面相觑,景彧见宋泽脸色极其难看,不敢拿辰兮是魔女的话来劝,唯恐更激怒了他,只得好声好气地说道:“易公子的话没错,其实冷静下来想一想,如今永璋侯府对洛姑娘来说,确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凌溯立刻附和道:“是啊,她身上虽有一半赤焰魔君的血,可也有一半崔氏的血,永璋侯府肯承认她,江湖上的人就不敢轻易动她,她留在侯府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宋兄弟何苦这时候去把她劫出来?” “你们不知道,任何人都可以,哪怕是落到其他门派手里,我也相信她有自救之力,但是...永璋侯不行,唯有他不行!”宋泽坚决地摇头,回头看向易偐,“我必定要去,你去不去?” “宋掌门三思!”司徒奕再也忍不住,大声说道:“那洛辰兮乃是江湖公认的魔女,嗜杀成性,作恶多端,就算宋掌门与她是故旧,如今不去杀她也就罢了,如何能与之为伍?” 话音刚落,司徒奕便打了一个冷战,他感到自己被一股凌冽冰冷的气息包围了,他想张嘴,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 宋泽淡淡盯着他,直到司徒奕的脸色变得青白,方开口说道:“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不劳司徒城主费心。” 第一百二十一章 灭魔 数日后,宋泽已经和易偐一路狂奔进入秦地,再有几日便可到范阳地界。他们几乎不眠不休,昼夜快马加鞭,跑死了好几匹马。 饶是易偐经年累月执行任务,也觉得疲惫不堪,他见宋泽面不改色,除了一身深厚的内力修为,想来这两年的风餐露宿也让他变得十分硬朗。 遥想当年在竹林里暗中窥见的那个摇头晃脑背着书的小秀才,已经很难与此刻眼前这个眉眼坚忍、一身风霜的人联系在一起。 他又想起临行前那些门派的苦苦挽留,真可谓是痛陈利害,所有能说的话都说了,场面也一度十分激烈。但无论是苦劝的话,还是逼迫的话,宋泽都不为所动。 他既不与众人辩解,也没有一句慷慨之语,只是平静又清楚地说道:“灵山承诺诸位的事情,必定作数,只是要待我处理好这件事。诸位所说的大局也好,时机也好,我都明白,只不过在我这里,这些都不是顶要紧的。我要为家师和师母讨回这笔血债,也要护洛姑娘周全,这两件事情我都会做到。诸位愿意等我回来,再助我一臂之力,在下深表感激,必定兑现诺言,但若十分介意我和辰兮的关系,想分道扬镳,也悉随尊便。” 他走到门口,低头想了想,又回身眼望众人,朗声说道:“还有一件事望诸位掌门知晓,从今往后,谁与洛姑娘为敌,便是与灵山为敌。”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惊愕。 “你...你当真是这个意思?”司徒奕只觉得难以置信,此事的利弊如此明显,宋泽丢下众人去救那魔女已属不智,竟还撂下这么一句话,从此竟是要与那魔女同生共死了,“灵山的赫赫威名,怀珠老人身后的基业,宋掌门当真毫不在意吗?” “谁让师父只有我这一个徒弟。”宋泽淡淡一笑,“威名还是骂名,天道自有公论。” 至此,易偐方信了宋泽当初在昆莫城中说过的话,无论辰兮是妖也好,是魔也好,无论外面的人怎么说她,他只会凭自己的心去判断,绝不会做出违背心意的事。 他们在进入范阳之前,易偐已经遣了竹影摸到永璋侯府探查,试图先摸清楚辰兮的情况。但是竹影陆续回来,都说十分困难,不仅侯府极难潜入,就连周围数里之内也全是侯府的眼线。应该说一入范阳城,就必须步步谨慎,莫说是探查侯府,他们这样的生面孔一露面就很容易引起注意。 宋泽点点头,眉头深锁——这是自然了,永璋侯熟知江湖,他自己就是负责守护都城安定的人,当然知道如何将一座城部署成铜墙铁壁。 但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加派人手轮番入城,变换各种装扮,试着用不同方法,说不定某一次能侥幸躲过暗线,潜入侯府。 可直到宋泽已经身在范阳城外,易偐也没能摸清楚辰兮的情况。 ...... 撕裂般的剧痛不停拉扯着辰兮,她觉得自己全身都碎裂成了一片一片,连脑袋都裂开了,好像一个自己游离到了另一个自己之外,在极度痛楚中俯瞰着这个肉身。 这是一种极其割裂的奇异的痛苦,超越了以往所有的痛苦,让辰兮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她睁开双眼,只见一片血红,天地间万事万物都融化在了一处,变成一幅扭曲的血肉图画。 这腥红的颜色刺激着她,让她有杀戮的冲动,想把一切撕碎,把这天地全部毁灭。 她努力寻找着一丝理智,想抓住飘摇的记忆,记起自己是谁,身处何地。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但转瞬又消失了。一些似曾相识的场景走马灯似的从眼前掠过,也终于抓不住,都隐没在这一片血红的尘烟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很漫长,又好像只有片刻,辰兮似乎恢复了一些听觉。 她隐约听见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想是在谷中伤得太重,她自己控制不住了,现在怎么办?” 一个微弱而冷漠的声音缓缓吐出几个字:“千机观莲阵。” 辰兮感到自己的手脚同时被铁链拉了起来,整个人在半空被撑开。所有声响都隔着很远的距离,好像没有人敢稍稍靠近自己。 又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猛地一沉,她被重重扔在了地上。 她感到手脚上的铁链动了起来,交错缠绕,将自己紧紧捆住,又从地面下伸出许多铁钩,勾住了身上的铁链。 她又听见一个声音问:“侯爷...当真要这样?属下怕她承受不住!” 那个冷漠的声音回道:“留住心智即可,你们晓得分寸。” 下一刻,辰兮耳中嗡鸣之声大起,一道道金芒穿透了血红的浓雾,顷刻间犹如利剑射穿了身体。 辰兮厉声惨叫,在地上翻滚不止。因她全身被铁链捆着,看上去就像一条蠕动的虫子。 书房内,崔放已经重新为永璋侯沏上了茶。温热的顾渚紫笋缓解了些许疲劳,崔桓裹着一张墨狐皮,闭目养神。 解忧谷这一趟对他来说委实辛劳,又在山顶上被雍鸣封了穴道,吹了两个时辰的风,这会儿脸色已经很差。 崔放担忧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侯爷,僭越了。”将手掌抵在他背心,缓缓度入内力。 崔桓咳嗽了一阵,取了枚参片含在口里,良久方缓过些气力来。 崔放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小姐已经在阵中一个时辰了,我看她的样子很不好,是不是该...缓一缓?” “一个时辰算什么?”崔桓淡淡说道,“不到七七四十九天,不能放她出来。” 崔放惊讶地看着侯爷,他知道这个阵法是侯爷交到韩岐手上,用来对付江怀珠的,以辰兮目前重伤的情况,恐怕万万支撑不了四十九天。 崔桓淡淡一笑,悠然说道:“这‘千机观莲阵’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灭魔阵’,是当年佛道两家为了对付摩徯神教的教主而联手创立。这个阵法能将人体内的魔性清洗干净,所谓刮骨疗毒,便是要将这个人体内的奇经八脉全部打碎,再重塑为一个全新的人,是为新生。” 崔桓淡淡笑着说出这些话,却听得崔放心中毛骨悚然。 一个人全身的经络被打碎,再由外力进行重塑,那是一种怎样的折磨,根本不敢想象。而且听上去就风险极高,稍有不慎恐怕会变成一个瘫子。 他忍不住说道:“这样一来,小姐这一身功夫...只怕是...” “功夫算什么,废了就废了。”崔桓冷笑,“难道入了我侯府,还要稀罕江湖上那一套?任他有绝世神功,在本侯面前也不过是个奴才。” “是...”崔放垂首,“属下只是担心,小姐的身体...” “只要她不变成一个疯子,或者傻子,都无所谓。”崔桓淡淡地道,“哪怕余生坐在轮车上,也没什么。”他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我要的,是她彻底听从我,按我说的去做。” “小姐不是已经答应了吗?”崔放奇道。 “那是她的权宜之计罢了。”崔桓冷笑,“先和本侯唱个双簧,让解忧谷那些人洗脱罪名,跟咱们回到侯府之后,再想个法子逃走。我这个外甥女啊,跟我下了两年的棋,我还不了解她么?她对权谋之术厌恶得很,避之不及,怎么会愿意将余生献给崔氏,永远留在侯府之中?” 永璋侯抬起眼睛看着崔放:“只有断了她所有念想,所有指望,她才能安心为我所用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又见 宋泽在范阳城外已经徘徊了两日,依旧毫无进展。 此时距离辰兮进入侯府已经过去了十几天,宋泽心急如焚,他知道永璋侯是一个心机深沉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辰兮每在他手里多一日,命运就更加难测。 他也曾和易偐冒险来到了侯府院墙外,看着往来不绝的守卫,感受着暗中射来的一道道目光,这里果然全无死角,没有一丝可乘之机。 易偐很担心宋泽会在冲动之下直接闯进去,但他只是短暂停留了一下,眼望高高的院墙,目中尽是悲伤,在引起注意之前,就掉头走了。 易偐对此深感愧疚,他经年受赤焰魔君的调教,执行各种任务,并不专精于探查,虽然大多数情况下都游刃有余,但果真遇上永璋侯这种对手,到底应付不来。 第三日上,事情忽然迎来了转机——一个陌生的面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宋泽面前,他身形中等,相貌中等,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特别之处,让人看过之后转眼就会忘记,走在街上一瞬间就能隐没在人群之中。 易偐眯起眼睛,他知道这就是最顶级的哨探。而且这人的样子很有些眼熟,倒不是他的长相,而是这通身的气质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来人略行一礼,说道:“在下康铎,天龙门持线人,奉敝派掌门之命,前来协助宋掌门营救辰兮小姐。”他虽语气平淡,无甚表情,但眼神中却流露出些许倨傲之色。 宋泽一惊,进而大喜,立刻说道:“久闻持线人大名,多谢龙掌门厚谊,还请康兄解在下燃眉之急!” 康铎淡淡说道:“我们已遣了人进入侯府,晚些时候会有消息传过来,宋掌门稍安勿躁。” “康兄此言当真?”宋泽又惊又喜,“我们试了各种办法都不成功,果然还是持线人的手段高明,在下佩服之至!” 康铎不接这话,只道:“一切且看风筝传回的消息如何,若是情况明了,虎子就在附近,可协助宋掌门一同行动,今夜就将辰兮小姐带出侯府。” 宋泽惊喜得无以复加,但见康铎始终淡淡的样子,不知为何他好像很看不惯、又很瞧不上自己,心里苦笑一声,也不再说感激的话,只对他深深一揖。 易偐召回了所有竹影,三人就在住处静候风筝的消息。 易偐以为自己的话够少了,但和持线人一比,竟然成了个话痨。他知道有些话宋泽不方便问,就代他询问了一些天龙门的情况,以及那位龙掌门的情况。 康铎虽然每问必答,句句有回应,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言谈间滴水不漏,既周全了礼数,又没透漏半点有用的信息。 易偐不禁在心中暗道:“天龙门的持线人,果然名不虚传。”他已经想到眼前之人神似何人了,更感慨两任持线人如此相像,可谓一脉相承。 宋泽倒是从康铎有一搭无一搭的话里听出了许多意味,明白了他为什么对自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江怀珠曾隐晦地谈起过辰兮和龙寂樾、楚南风之间的过往,叹息她这女娃真是倒霉,竟同时遇见了龙绍瑜的两个孩儿。有父辈的恩怨在,她和龙寂樾必定结局惨淡,康铎多半是在为自家掌门打抱不平,觉得自己何德何能,竟能捡这个漏。 想明白了这些,宋泽释然一笑,对康铎诚恳地说道:“无论今夜结果如何,在下都对康兄和龙掌门感激不尽。” “不必。”康铎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辰兮小姐对天龙门有大恩,对风筝更有大恩,我们都心甘情愿帮她。当年若非她不得不离开,只怕早就是我们的正经主子了,风筝能为她做些事情,甘之如饴。” 这言下之意,辰兮早该和龙寂樾终成眷属,成为天龙门的女主人了。 “说得是啊...”宋泽毫不在意,反而赞同地点点头,“真是可惜了...世事无常,往事不可追,还是得时常宽慰龙掌门,忧郁伤身,看开些吧,没有用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 “你...”康铎沉下脸,极力克制才把话咽了回去。 易偐低头忍笑,这位宋兄弟,骨子里还是没变,依然很容易挨打。 入夜,果然有两路风筝都传了消息回来,消息有好有坏。 好消息是,种种迹象表明辰兮就在侯府内,没有被转移到别处,且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坏消息是,侯府占地广阔,且内部构造极其复杂,从布局来看,至少有三个独立的地牢,暗格和密室多不胜数,很难确定关押辰兮的确切位置。 更糟糕的是,侯府内部的守卫部署繁复精巧,环环相扣,如果不能准确找到辰兮的位置,一击即中,就必然触动府内的警戒网,不仅任务必然失败,就连全身而退都很困难。 “只能一次成功...”宋泽听完风筝的汇报,沉吟道:“永璋侯绝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就算我们能全身而退,也不可能再潜进侯府寻找辰兮了。” “怎么才能确定小姐的位置呢?...”易偐和众人对视一眼,陷入沉思。 康铎目光动了动,神情复杂,低头想了半晌,说道:“宋掌门稍候,我去去就来。” 宋泽不知他去做什么,只能等着。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有一小队人马声渐进。宋泽走出去一看,只见月色之下,五六个挺拔的身影骑在高头大马上,为首一人穿着斗篷,面孔隐在兜帽里,却遮不住他通身的气场。 宋泽敏锐地感觉到此人很熟悉,不仅是他的身形,更是他周身流动的气息,仿佛隐隐牵动着自己体内的冰魄游龙,二者就像是久未相见的老朋友,瞬间激起了彼此的反应。 那人缓缓走上前来,摘下兜帽,露出了面孔——是龙寂樾。 易偐大吃一惊,康铎只说虎子就在附近,万想不到龙寂樾竟然亲自来了。他素知这是一个凡事以大局利益为重的主,否则当年也不至于和小姐一再错过,如今怎得转了性子? 宋泽却没有多惊讶,迎着龙寂樾一双锐利的鹰眼,微笑拱手:“龙掌门,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龙寂樾许久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审视着宋泽。眼前之人,皮肤粗糙,两鬓霜白,目中光芒流转,神态谦和笃定,已经没有一丝当年的影子。 龙寂樾露出一分微不可察的笑意,淡淡地道:“不错,这样才够资格站在我面前。” 宋泽笑了笑:“龙掌门亲临,必定是有好办法了,但请吩咐,需要怎么做?” “我和她的身上,种了相思蛊。”龙寂樾看着宋泽,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靠近,就会发作,距离越近,感受越强烈。” 宋泽怔了片刻,一瞬间心念电转,他虽然不知道“相思蛊”是什么东西,他们两个是怎么中了这种东西,但他已经知道龙寂樾要做什么了。 “那是什么蛊,会对她造成伤害吗?”宋泽脱口问出。 龙寂樾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会。但伤害是暂时的,可以恢复。” 宋泽尤不放心,追问道:“蛊毒发作的时候,会怎么样?” 龙寂樾冷冷地道:“疼。” “疼得越厉害,就是距离越近?” “是。” “会...会很疼吗?” 龙寂樾皱眉,当年那个让他很烦躁的小秀才仿佛又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怦然 龙寂樾身后一个剑眉星目的年轻人神情间很不满,说道:“宋掌门别再犹豫了,难道我大哥会忍心让辰兮姑娘受苦?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大哥也要冒很大的风险,事不宜迟,还是速下决断!” 龙寂樾侧目瞪了这人一眼,他立刻噤声,撇嘴转向一边。 宋泽虽然心中不忍,但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叹道:“如此,一切听从龙掌门吩咐。” 众人在一处商议了半夜,天明时分,一行人向范阳城中走去。 巳时一刻,书房里传进一声禀报:江南武林盟主、天龙门掌门龙寂樾拜见永璋侯,呈上拜帖,叩请侯爷恩准入见。 崔放挥手示意侍从退下,疑惑道:“天龙门?他们来干什么?江南...侯爷,咱们与江南武林素无往来。” “以前没有,以后么,倒是也可以有。”永璋侯淡淡沉吟,“‘飞花令’重出江湖以来,唯有江南悄无声息,我听说他们也有三个门派接到了‘飞花令’,竟然无一有所行动,这也是奇了...足见这位武林盟主对江南局势的掌控,已经达到何种地步,本侯自问对中原五省也未有如此彻底的控制。” “是...”崔放不敢接这话。 永璋侯淡淡一笑:“只是强压控制也非长久之计,且看他这次来有什么说法吧。” 崔放随即吩咐将龙寂樾请进正厅稍候,随行的几人便去偏厅歇息。 永璋侯在侍从的簇拥之下缓缓步入正厅,见龙寂樾正端坐品茶,一袭墨色锦缎如一道剪影,勾勒出他挺拔修长的身形,又衬得他面庞沉稳冷峻。 永璋侯先暗暗点了点头,此人果然是人中龙凤。但随着龙寂樾站起身来,对着自己行礼,他又显然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看到了厚重的阴郁与疲惫之色,仿佛经年累月地操劳谋算,内心没有一刻安宁,就连每晚入睡都很困难——这神态他太熟悉了,好像在照着一面光阴的镜子,他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 更让他有些意外的是,此人年纪轻轻,手边却放着一根紫檀拐杖。龙寂樾见崔桓目光所及,微微一笑:“前些天与人斗剑,不小心受了些小伤,让侯爷见笑了。” 永璋侯缓缓在上首座了,抬手示意龙寂樾也落座,微笑道:“既是如此,龙掌门大可不必多礼——哦,应该称呼阁下‘盟主’才是。” 龙寂樾道:“岂敢,在侯爷面前,何人敢称‘主’?我们不过是些布衣草莽,聚也好,散也好,在侯爷看来,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 崔桓的目光动了动,龙寂樾的话一针见血,说到了他心里,果然是同道中人。他淡淡一笑,问道:“不知龙掌门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侯爷日理万机,龙某就斗胆开门见山了。”龙寂樾说道,“江南武林这几年一直不太平,近来得武林同道抬举,天龙门忝居首位,暂时维持住了局势。但江南弹丸之地,僧多肉少,偏安一隅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在下既深受同道信任,自然要为大伙的前程考量,思虑再三,唯有越江北上方是良策。只是中原地域广阔,人才济济,我等虽有心在其中寻觅机会,终究不敢造次。龙某深知中原五省的江湖势力皆以永璋侯府马首是瞻,故冒昧前来,希望能与侯爷商谈此事,得一个示下。” 这番话说得分寸得当,礼数周全,又清楚明白。 崔桓微笑听着,心里已经转过了好几个念头,不置可否。 龙寂樾也知道崔桓不会轻易回应,也不心急,只稍加恳切地说道:“还请侯爷给龙某一个机会,个中细节,还望能详细说与侯爷知晓。” 崔桓正待开口,忽听一声娇呼:“爹爹,你说好今天要看我练箭的,怎么说话不算话?” 一个清丽的身影雀跃而来,穿着淡绿色的衫子,乌黑的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一副江湖女子的装扮,显得既娇俏又飒爽。 崔桓温和地笑了笑,还未开口,又被这女子打断:“爹爹这是有客人?”她转身朝向龙寂樾,一双眼睛滴溜溜一转,已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唇边不禁浮上一抹赏心悦目的笑意。 崔桓眼睛微眯,他发现龙寂樾的神色有片刻僵硬,瞳孔骤然收缩,连身体都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抖。惊讶过后,眼底又掠过一缕极其复杂的情绪。 但也只有一刹那,他垂下眼帘,调整呼吸,很快恢复了平静,站起身来恭敬行礼:“见过嘉宁县主。” 永璋侯并非皇亲,所出之女依制是不能册封县主的,但当年皇帝着意笼络崔桓,便以他膝下无子、唯有一女为由,特意下旨册封此女为“嘉宁县主”,还赏赐了千顷良田并人户,令其成为一个实至名归的县主。 只是这封号起得耐人寻味,“嘉”表奖赏之意,“宁”则是希望崔桓能安定恭顺,保朝局安宁,切勿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龙寂樾何等聪明,听得此女唤崔桓“爹爹”,便已知其身份。但这女子似乎没反应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脱口问出:“你认得我?” 龙寂樾含笑答道:“从前未曾有幸,往后便认得了。” “有意思...”她粲然一笑,扭头跑到崔桓身边。 崔桓温言道:“羽儿,不得胡闹,龙掌门是贵客,不要怠慢了客人。” “龙掌门...”崔黛羽摸着下巴,笑道:“喂,贵客,你从哪里来?” 龙寂樾道:“钱塘。” “这么远?”崔黛羽瞪大了眼睛,“我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你这么大老远过来,一定...那个很累吧?”她一面说着,一面用眼睛急瞟父亲。 崔桓沉吟片刻,淡淡一笑,说道:“羽儿说得是,府中房舍甚多,龙掌门舟车劳顿,不如在府中小住几日,你要谈的事情,咱们不妨慢慢谈。” 龙寂樾微微一怔,想不到自己还没开口,对方倒先有此提议,自然求之不得,当下恭敬说道:“谨遵侯爷吩咐。” “既然是这样...”崔黛羽甜甜一笑,“爹爹,我左右无事,可否毛遂自荐,陪着龙掌门在府里转转,代爹爹尽尽地主之谊?” 话音刚落,崔黛羽就感到一道灼热的目光打在了自己身上——这个人一直敛眸未敢直视自己,此刻却直直看了过来,目光里既有惊讶,又有疑虑,还有一些十分复杂的意味,自己一时也无法看清。 第一百二十四章 迫近 崔桓不动声色地看了女儿一眼,依旧温和地说道:“也好,只是龙掌门的身上有伤,你不可玩闹太过,让客人早些休息。” “知道了,爹爹。”崔黛羽甜甜地说道,笑容里透着一丝狡黠,“我不会累着您的贵客,耽误你们谈正事儿。” 如此,龙寂樾一行五人便在侯府客房中住了下来。龙寂樾的房间被特意安排在西厢房,独门独院,十分幽静。他刚刚安顿好,崔黛羽便来了,还带了一大堆吃的东西并一壶好酒。 放下东西,她就把婢女和小厮通通赶了出去,直接在桌边坐下:“晌午的饭你就不要出去吃了,咱们就在这里随便吃点,好不好?” 龙寂樾一看,这一桌子吃的全是市井小吃,糖葫芦,肉饼,如意糕,蒸的、烤的、炸的,没有一样像是侯府后厨做出来的。 崔黛羽笑道:“我吃不惯那些精致的菜肴,就喜欢吃这些,你不介意吧?” 龙寂樾微微一笑:“小姐说笑了。”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崔黛羽笑盈盈地看着他:“也对,你们都是不拘小节的人,天天刀口舔血,走南闯北,怎么会在意这些?” 龙寂樾拿起一块糕饼,一边吃,一边微笑道:“说得好听叫不拘小节,其实是没有办法,饿急了什么都得吃,蛇虫鼠蚁,草根树皮。运气好能打到猎物,运气不好么,走到了寸草不生的地方,就连泥土都能拿来充饥,这些——对我来说,已经很丰盛了。” 崔黛羽托着腮:“真是想不到啊…我以为你们江湖人自由自在的,四海为家,今天在湖边捉鱼烤鱼,明天就在山里吃野味,天天都很快活。” 龙寂樾笑了:“湖里不只有鱼,还有能把人瞬间吞噬的泥沼和暗流,山里也不光有野鸡野兔,还有毒蛇猛兽,烟瘴迷雾,走上几天几夜也走不出来。其实这些都不是最危险的,只要有水,有活物,就还有指望,最糟糕的是找不到水源,只要三天,必死无疑。” 崔黛羽听着,心中暗想:“来之前五叔还特意提醒我,说这位龙掌门不苟言笑,待人冷若冰霜,常有拒人千里之感,怎么完全不对?他明明很温和,话也不少…” 她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笑道:“听爹爹说你身上有伤,那就别喝酒了,这酒是我自己喝的,你以茶代酒,咱们干杯!” 龙寂樾含笑也倒上酒:“不妨事。” 二人轻轻碰杯,一起饮尽,相视而笑。然后一边吃,一边聊,一边喝酒,直到把桌上的东西都吃光了。 龙寂樾向外看了看:“小姐说要带在下游览府中风光,我看时辰尚早,不如现在就出去走走?” 崔黛羽立刻站起来,拍拍肚皮:“好呀,我吃得撑死了,正好出去消消食。走,我带你去园子里逛逛!” 侯府里建有一座占地广阔的园林,名为“栖迟园”,园内亭台楼阁错落,山林湖泊相映,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崔黛羽领着龙寂樾进了园子,特意吩咐一应闲杂人等皆不许跟着,连出现也不可以,统统回避。 二人在小径上走着,四面绿竹成荫,崔黛羽一袭绿衫,更有如竹林里的精灵。龙寂樾沉默不语,似乎一直在走神。 崔黛羽眼珠一转,看向他轻拄着的紫檀拐杖:“你的伤不要紧吧,走路累不累?” 龙寂樾回过神来,淡淡一笑:“小伤而已,不碍事。”想了想,又问道:“这园子是不是曾经接过圣驾?” 崔黛羽惊道:“你怎么知道?...当年圣上只是微服私访,并未惊动任何人,连我都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龙寂樾道:“这园子名为‘栖迟’,所谓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栖于岭上,而迟行于市。这是隐士所愿,不求浮华,但求安宁,应该是令尊有意写给圣上看的。” “原来是这样啊...”崔黛羽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些事情我都不懂,爹爹早年还时常教我,让我记住这个,记住那个,但是我什么也没记住,嘿嘿。爹爹教了几年,大约也烦了,就不再逼着我学东西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不能离他太远。” 龙寂樾点点头,只要不离开直隶一带,这位县主就算把天捅漏了,永璋侯也有办法补上。 说起早年的事,崔黛羽好像打开了话匣子,一直说个不停。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县主,从小到大果然闯了不少祸,想到什么干什么,许多事情放在别人身上是异想天开,她却果真去干。比如一觉醒来就把头发剃光了,去尼姑庵里体验出家人的生活,还曾女扮男装,扮成一个俊俏的少年郎,翻墙去抢人家入了洞房的新娘子。 龙寂樾看着她手舞足蹈地讲着,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围着自己转圈,直有一阵强烈的恍惚。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春天,那个身影笑容明媚,雀跃在自己身边,满嘴的道理,却没有几句实话。其实自己根本不在意她说了什么,只是很贪恋走在她身边的时光。 如今又是一样的春天,她和她的相貌已有五六分相似,偏巧今日又穿了这身衣裳,走在这样的竹林里,一切都像梦一样,若是再有一片桃花林... 正想着,眼前忽然一片烟粉色,前头竟果然是一片桃花林。 崔黛羽笑着回头:“你来得也巧,如今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你——” 她的笑容僵住,因为她看见龙寂樾的脸色煞白,身子明显一抖,急忙扶住了拐杖。 “你...你怎么啦?” “没事...”龙寂樾解释,“可能是碰到了伤处,有一点疼。咱们继续往前走吧。”说完不由分说就向前走去。 崔黛羽一怔,莫名觉得他好像有点着急,但也未多想,便跟了上去。 二人进入桃花林,粉色的烟霞美如仙境,龙寂樾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行走也越来越慢,若不是有拐杖,他似乎随时会跌倒在地。 崔黛羽又诧异又担心,忍不住说道:“你是不是伤得很重?不如咱们不要逛了,回去吧!” “不...再走走...”龙寂樾挤出一个微笑,“我不想这么早就回去,前面不是还有一个湖?咱们还没游湖...你不想湖上泛舟吗?” “我当然想了,可是...” “没有可是。”龙寂樾闭上眼睛忍了忍,再睁眼时,已经恢复了泰然自若的样子,对着崔黛羽温柔一笑:“走吧。” 崔黛羽怔怔地点点头,又跟了上去。 龙寂樾的话又变多了,他耐心地向崔黛羽介绍每一株桃花的名字:“这一株叫‘洒粉’,你看它白中带红,就像羊脂玉上嵌了鸡血石...这一株叫‘垂枝’,因为它的枝条像伞一样散落下来...这一株...这一株叫‘朝露啼妆’,因为...因为‘山风凝笑脸,朝露泫啼妆’...”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仰脖吐出一口血。 崔黛羽吓了一大跳,急忙搀扶住了他,当机立断地说道:“咱们不走了,回去,这就回去!” 龙寂樾痛苦地弯下身子,好半晌才颤抖着直起来,几乎全部重量都靠拐杖支撑着,他向一个方向淡淡看了一眼,暗哑地说道:“回去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锁定 秦卓然一直守在龙寂樾的房门外,守了两个时辰,避免闲杂人等靠近。 屋里不断传出一些闷闷的声响,好像有人从床上掉到了地上,又在地上翻滚。 其间崔黛羽来了一次,想进去探视,被秦卓然以掌门要闭关调息为由,好言好语地劝走了。 不过这也不算骗她,龙寂樾的确需要运功疗伤,只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先面对自己被蛊虫噬咬过后千疮百孔的身体,熬过烈火焚烧一般的剧痛。 自从两年前他被十年生死蛊狠狠折磨了一次,不知是不是忧思太过的缘故,身体一直没有养好。连鼎生和秦卓然他们找来了各种丹药和补品,可他心脉上的损伤依旧。所幸蛊毒再也没有机会发作,他又勤加修炼“诡道剑法”的内功心法,这才得以维持。 所以这一次,蛊毒一发作便犹如洪水猛兽,排山倒海地袭来,让他招架不住。 这便是秦卓然所说的“大哥也要冒很大的风险”,他深知龙寂樾的身体很难承受蛊毒再一次发作,所以一直很反对他来冒这个险。 龙寂樾也是在这两年里,才深刻体会了楚南风当年的心情——怪不得他宁可背弃辰兮,让她一辈子恨自己,也不愿意让她承受这种磨难,因为这不仅仅是一次痛苦,还有可能成为长久的损伤。 此时此刻,他只盼着辰兮能稍稍好过一点。毕竟传言都说她在入府前已经受了重伤,乃至功力尽失,再被蛊毒折磨一场,天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一直到傍晚,秦卓然终于听着屋里的动静小了,龙寂樾的呼吸平稳下来,应该是开始运功调息了。 秦卓然长舒一口气,掌门又熬过来一次。然而这口气还没出完,就看见崔黛羽又来了,这次浩浩荡荡地跟了好多人。 “我带了府医过来。”崔黛羽说道,“家父身子不好,经常三病九痛的,府中几位大夫都医术超群,这一位还是圣上亲赐的御医,一起请过来为龙掌门诊治伤情。” 秦卓然脑袋瞬间大了,一时真想不出有什么推脱之词,只得再次说道:“回禀县主,掌门还在疗伤,这个...还是不方便见人。” “天都黑了,还在疗伤?他也没吃过东西,这样下去伤怎么能好?”崔黛羽摸着下巴,忽然向秦卓然凑近过来,阴恻恻地笑道:“再说...龙掌门受的不是剑伤么?这皮外伤,也需要闭关?” “这...这个...”秦卓然语塞。 “请县主进来。”屋里传出龙寂樾的声音。 崔黛羽越过秦卓然,推门而入,她身后的人呼啦啦都跟了进去。 秦卓然也急忙跟上,只见龙寂樾斜倚在床头,面如金纸,额上全是汗水,精神却尚好。 他气定神闲地看着来人,对崔黛羽微微一笑:“小姐有心了,多谢。”说着提起裤腿,果见包扎着层层白布,此刻已经被血浸透了。 龙寂樾一面解开包扎,一面风轻云淡地说道:“惭愧,我技不如人,除了剑伤,还被人打了一掌,受了些内伤,让小姐见笑了。” 三个医师分别给龙寂樾做了检查。两个仔细查看了他腿上的剑伤,果然受伤不轻,剑痕深可见骨,且伤口刚刚崩裂过。一人伸手搭上龙寂樾的脉,细细切过,沉吟道:“这位公子内息错乱,确有内伤之症,且五内郁结,悲忧太过,已伤及肺脏。公子年纪轻轻,须知忧思伤身,凡事不可思虑过重,过分执着,需好生保养为宜。” 秦卓然在一旁听得直皱眉头。 龙寂樾淡淡笑道:“多谢医师,谨遵医嘱。” 三个医师分别开了些内服外敷的汤剂和药膏,就告退了出去。崔黛羽急忙吩咐侍婢去准备,龙寂樾也示意秦卓然退下。 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崔黛羽摸着下巴:“啧啧,你这掌门当得还真是辛苦...不过大夫说你‘悲忧太过’,什么事情让你如此悲伤?” 龙寂樾披上外衣,下了床:“我都被人打成这样了,还不值得难过?” 崔黛羽笑了:“我不信...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反正我早晚会知道。对了,是谁把你打伤的?我听五叔说你的剑法很厉害,放眼整个江湖都没几个对手。” “五爷抬举我了。”龙寂樾淡淡说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的造诣还远未到一流境界,遇上真正的高手,就会被打成这样。” “是吗...可是我很想跟你学剑呢。”崔黛羽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五叔不轻易夸人,他说你的剑法厉害,那必然是很厉害...你愿意教我吗?” 龙寂樾一怔,隐隐皱眉,抬眼看向崔黛羽,目光复杂。 崔黛羽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叫道:“你看你看,大夫刚说了不能思虑过重,你到底在想什么?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嘛,你在想什么?” 龙寂樾苦笑着摇摇头,这位大小姐,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抛开自己隐晦难言的念头不说,她难道真当自己是个寻常的江湖女子么?——她是嘉宁县主,永璋侯独女,若是跟着自己学剑,甚至跟自己回江南去,这意味着什么? 崔黛羽问道:“你不愿意?” “先让我看看你的身手。”龙寂樾说道,“明天再进园子,我考考你。” “你还要逛园子?”崔黛羽很是惊讶,“你伤得这么重,伤口都崩裂了,不如留在屋里歇息吧。不然...我陪你在这西厢的小苑里走走,此处风景也很好。” “不碍事,我看那桃林的尽头是一片湖泊,咱们这次就从湖上过去,走走另一个方向。”龙寂樾声音温柔,眼含笑意,“春日泛舟,正是时候,我不想错过春光,你呢?” 崔黛羽双颊飞红,但是并没有羞怯,反而热烈地看着他,神情中还带了一缕娇媚之态:“我当然...也不想错过了。” 第二天,崔黛羽一早就来找龙寂樾,二人一起用了早饭,然后早早进了园子。 这次龙寂樾特意避开了上次走过的路,说想多看看不一样的景致,崔黛羽便带他走了许多小路,曲径通幽,又穿过好几扇小门,从另一个方向靠近湖边。 崔黛羽兴致很高,心情大好,但她担心龙寂樾的伤势,便很注意观察他的反应。她发现有几次龙寂樾脸色微变,眉梢微微跳动,好像伤处又开始疼了,但每次都只有一瞬间,他又恢复如常,并且立刻用话语来分散自己的注意。 他明明很难受,却一再要求多走走、多看看,好像身体越是难受,越是不想回去。 几次过后,崔黛羽忍不住轻轻扶住他手臂,关切地说道:“不如今日就逛到这里吧,其实这园子一直都在,你...你不着急走的话,咱们可以过几日再来泛舟,到时候天气更暖,说不定还能看见鸳鸯呢...” 龙寂樾忽然顺势牵住了她的手,含笑摇头:“永璋侯府岂是我想留多久就留多久的,我不晓得下一次还有没有机会。我不想浪费时间,尤其是...现在这样的时间。” 崔黛羽心怦怦跳,胆子却很大,直接迎上龙寂樾的目光,玩味着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龙寂樾微微一笑,“先上船。” 崔黛羽一怔,才发现他们早已走到了湖边,一条雅致的小船正等在岸边。她红着脸暗想:“这家伙,就算把我带到水里去,我也没察觉。” 二人上了船,有小厮摇着桨,慢慢游荡在湖面上。清风拂面,湖水碧绿,偶有水鸟飞过,一切无比惬意。 崔黛羽轻轻哼唱一曲《春花秋月》,龙寂樾舒展地靠在船头,含笑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他随手指了一个方向,示意小厮随将船划过去。不多时,他又指了另一个方向,笑着说那边的水草更丰美,一定有鱼群,小船便又调整路线。 除了他搭在船舷上的手,不受控制又不易察觉地颤抖着,一切都完美无瑕。 一个时辰后,小船靠近了桃林,又在龙寂樾的示意下,沿着岸边走了一段曲折的水路。崔黛羽注意到龙寂樾开始不说话了,他专注地看向桃林深处,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脸色又变得苍白,眼神却突然灼热得像火烧起来,似乎又热切,又焦急,又悲伤。 然而就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只有短短的一瞬间,龙寂樾已经调转了目光,看向别处,神情再次变得淡然恬适,让她恍惚中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龙寂樾吩咐小厮:“不必靠岸了,原路回去吧。” 崔黛羽托着腮:“咱们这就...回去了?” “有一件正事,小姐忘了。”龙寂樾淡淡说道,“我说要试试你的身手。”他向后一靠,周身门户大开,“来,动手。” “在这里?”崔黛羽一怔,四下看了看,船内狭小,一动起手来只怕要翻船。 龙寂樾点头:“尽全力打我。” 崔黛羽笑道:“好,一会儿落了水,可别怪我!” 第一百二十六章 心迹 话音刚落,她突然出手一记黑虎掏心,抓向龙寂樾胸口。船身狭窄,他二人又坐得近,相距不过数尺,这一抓即便不能得手,也定会进入缠斗。 但怪事发生了,让崔黛羽万万没想到的是,龙寂樾好像动也没动,但自己的手确实落空了。 ——她已经想好,倘若龙寂樾抓住自己的手腕,她就立刻用左手去削他脖颈,若龙寂樾挥手将自己格开,那自己便就势欺身去攻他侧路。 总之,他总不能上来就是一掌,仗着内力把自己打伤吧?只要他不还手,自己就有办法纠缠一阵,说不定还能抓住一个空隙,将他小小制服一下。 想到这样的贴身搏斗,还有一点脸红心跳。 但是她没碰到龙寂樾,龙寂樾也没来碰她。 就在这狭小的船舱里,任她抓也好,踢也好,总是碰不到他。 他就好像一个幻影,每当她以为要抓住了,他就以一个极小的移动,四两拨千斤地躲开了。 明明没怎么动,却又像瞬间隔开了很远,让她应变而去的后招、再后招,都一样碰不到。 小船剧烈地摇晃着,船尾的小厮吓得忍不住惊呼,恨不得把桨扔了,跳水逃跑。 龙寂樾一面躲,一面笑道:“你慢一点。” “那你别躲呀!”崔黛羽叫道,额头上都已经忙出了汗,气得想跺脚。 “好。”龙寂樾突然淡淡说道,然后一动不动,任由崔黛羽扑过来。 下一刻,他一把扼住崔黛羽的咽喉,将她按在船舷上,俯身冷冷看着她。 崔黛羽想惊叫,但喉咙发不出声音,她感到一阵窒息,同时看见一双冰冷的眼睛,泛着凌厉的杀意。 她的脸色从憋得通红,到发紫发青,手脚乱踢乱抓,龙寂樾都没有松手。 小厮吓得大叫:“你...你好大的胆子...杀人了!救命呀!”跳进湖里拼命游走。 岸上有拉弓搭箭的声音,但此刻小船已行至湖中央,距四面水岸都很远。少顷,已经有人潜下了水。 就在崔黛羽快要昏厥的时候,龙寂樾松开了手,淡淡坐回原位。 崔黛羽大口喘息,然后滑落蜷缩在地上,剧烈咳嗽,直咳得满脸是泪。 龙寂樾轻轻拉过她的手腕,沿手少阴心经度入内力,崔黛羽呼吸渐渐平顺了,脖子上的红痕也淡了不少。 她爬起来,有些恼怒,但更多的是害怕,问道:“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龙寂樾淡淡地道,“只是想让县主知道,在下是什么样的人。” 他朝水面瞥了一眼,冷冷道:“水下的兄弟,三思,县主的安危只在我一念之间。” 四周水面波动,过了一阵,又恢复平静,只是不远不近地暗暗跟随。 崔黛羽许久没说话,一直认真地看着龙寂樾,不知在想些什么。又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抚摸着脖子,说道:“我明白了...你是想吓退我。” 龙寂樾没说话。 “你怕什么?...怕我缠着你么?”崔黛羽眼泛泪光,“你甚至都不愿意用话语来拒绝我,而是直接动手,让我惧怕你、憎恶你...我就这么让你讨厌,让你避之不及?” 龙寂樾转向一边,没有看她:“我非良人,县主一时兴起也就罢了,若是起了心思,大可不必。县主帮了在下一个大忙,我心里感激,所以...这样最好。” “我帮了你一个大忙?”崔黛羽诧异,“什么忙?我怎么不知道?” “你...圆了我一个梦。”龙寂樾眼望湖面,望向那一片桃林。然后抬手一挥,掌风击向水面,小船开始加速,他淡淡一笑:“回去吧,到此为止,不要再来找我了。” 上岸以后,崔黛羽击掌,所有暗卫现身,还有那个跳船逃命的小厮,她明令众人不准将今日船上发生的事告知侯爷。 崔黛羽当然晓得,消息应该早就送到书房了,但当时小船离岸甚远,岸上树林里的人看不真切,汇报也只会是个大概,自己便有很多转圜余地。 她照旧把龙寂樾送回西厢,然后直接去了书房。 崔放先在门口拦住了她,上上下下仔细察看了一遍,确认崔黛羽毫发无伤,方舒一口气,怒道:“胡闹!” 崔黛羽知道他是在骂龙寂樾,咧嘴一笑,撒娇着说道:“五叔消消气,消消气,我们闹着玩儿的,他没伤着我...再说了,有爹爹在,有五叔在,他怎么敢呢?” “谅他也不敢!”崔放重重“哼”了一声,放崔黛羽进去了,又把书房门关上,自己守在门口。 书房里的熏香掩盖着药气,阳春三月仍然烧着炭笼,蒸得屋里热腾腾的。永璋侯难得没有裹着毛皮毯子,许是刚服过药,脸上泛着潮红,有一种病态的精神。 崔黛羽也没有像在人前那般亲昵娇憨,而是在书案前站定了,规规矩矩叫了声“父亲”。 永璋侯淡淡地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嗯...那个...”崔黛羽眼珠一转,似乎在寻找说词。 “他不是你能随意玩弄的人。”永璋侯微微皱眉,“你以前胡闹出来的那些事,我就不提了,但这次不一样,切忌引火烧身。” “这个人我要定了。”崔黛羽抬起头,目光精亮,露出一抹极妩媚的笑,“从前那些人跟他一比,简直就是泥巴,是破烂儿...父亲,我只要得了他,就把那些面首都散了,您一直看不惯那些人,我就把他们统统赶走,只要他一个,行不行?” “你养在外头的那些人...”永璋侯疲倦地皱眉,厌恶地道:“都处理掉吧,别再让我听见。” “是,是!马上处理干净,绝对不留一个活口!”崔黛羽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 永璋侯摆弄着茶具,过了一会儿,淡淡说道:“玩一玩,也不打紧,只是别当真。我对你的将来,自有安排。” 崔黛羽撇嘴:“父亲,我讨厌那些世家子弟...” “这由不得你。”永璋侯冷笑,“崔氏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你还想独善其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道理还要我教你?” 崔黛羽低头不语。 永璋侯轻叹一声,语气放缓:“羽儿,你生在世族大家,既享受了常人享不到的福,就该承受常人不必受的苦,天道自然,损益平衡,任谁都是逃不过的。放心,为父定会尽力为你挑选一个如意郎君。” “好,那你这次不许拦着我,我要——去江南!” “最多一年。”永璋侯淡淡地道,“我也没有更多时间,能让你胡闹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血人 翌日,仍旧是巳时,龙寂樾再次求见永璋侯。不过这一次,他被允准进入书房拜见。 永璋侯的态度很温和,隔着袅袅熏香看着龙寂樾,微微一笑:“看来这两日小女没少打扰龙掌门,阁下非但没有得到休息,反而更劳累了。” 龙寂樾知道自己的脸色很差,但这已经是极力掩饰过的,别无他法。 ——昨日回来后,他折腾了整整一夜,就像死过一次,如今还能站在这里,平静地面对永璋侯,实已用尽了所有气力。 最好的办法是多缓一天,至少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憔悴,避免永璋侯心生疑惑。但是他不想等了,哪怕冒一点风险,能早一刻,就好过晚一刻。 ...何况那个人已经催到跟前来了,就好像全天下就他最着急,真是想想就让人窝火啊! ——昨夜宋泽悄悄跑过来,把在地上翻滚挣扎的龙寂樾扛到床上,封了穴道,运起冰魄游龙为他调息。 浑厚精纯的内力源源不断地汇入体内,如一股冰凉的山泉水,浸润了四肢百骸,缓缓驱散了剧痛。 直到后半夜,龙寂樾才渐渐停止了抽搐,半昏厥地躺在床上,任由宋泽摆弄了一番。 他捏捏他的四肢,摸摸额头,又有模有样地切了一会儿脉,正要把耳朵贴在胸口上去听心跳,龙寂樾奋力睁开眼睛,低声喝道:“滚...” 宋泽笑了笑,给他盖上被子,心平气和地说道:“我虽不懂医术,也能看出你心脉受损严重,恐怕不是寻常药石能够医治,你还是要早做打算。听闻江湖上不乏有圣手名医,最能医治沉疴,你手下人多,不妨多去打听打听。” “废话...”龙寂樾从嗓子里哼出一声,闭上了眼睛。 宋泽坐在床边,轻叹一声,面露忧色:“想不到,这蛊竟如此厉害,唉...” “你有完没完...”龙寂樾虚弱地皱眉,突然想到,这家伙绝对不是吃错了药在关心自己,他是在心疼辰兮。 他对自己又捏又摸的,实是在透过自己,诊断辰兮的伤情。 他明明心急如焚,却在这里惺惺作态地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一念及此,登时心头火起,挣扎着坐起来,怒道:“不用拐弯抹角了,我明白告诉你,我比你更担心,更心急!你不用催我,明日一早我就去见崔桓,到时候一切按计划行事,你做好自己的事吧!” “好,好,我不催你...”宋泽像哄小孩子一样,把龙寂樾按下去躺好,“我没有想催你,只是有点担心...你说得对,我的担心也是多余的,你的焦急绝不亚于我,我知道了,知道了...” 龙寂樾被他哄得直泛恶心,听着宋泽的柔声细语,有火发不出来,憋了半晌,只道:“出去...” “好,我走,你别动气...我的内力与你有相合之处,这个你应该知道了,所以...那个...好好运功调息,心要静,气要稳,不要胡思乱想...” “出去!咳咳...” “好,我就在门外,你难受的话就叫我。” “......” 龙寂樾从短暂的走神中回过来,看着眼前城府极深的永璋侯,竟然反而松了一口气。 ——这才是自己擅长面对的人,他宁愿和崔桓互打机锋、激烈博弈、步步为营,也不想再享受宋泽热情细致的关心了。 永璋侯继续说道:“羽儿顽劣,都是本侯纵容之故,虽早已及笄,却还是孩子心性,任意妄为,希望龙掌门不要介意。” “侯爷过谦了,县主率性活泼,这两日对在下照顾颇多,在下很是感激。”龙寂樾淡淡一笑,“至于任性么,那是侯爷慈父情怀,多有照拂,令县主能无忧无虑地长大,说起来也很让人羡慕。” 永璋侯忽然笑道:“你的年岁也不大,看上去只比羽儿年长几岁而已。” “是。”龙寂樾不知他想说什么,只谨慎地点点头。 “...却很老成啊,想来令尊对你的教导是十分严厉的,这一点,本侯自愧不如。” “不敢。”龙寂樾依旧不明白,只能越来越谨慎。 永璋侯看着龙寂樾的样子,笑了笑,缓缓说道:“羽儿骄纵,除了我这个做父亲的疏于管教,还在她没有一个良师益友。羽儿同我说,想跟随龙掌门研习剑法,精进武艺,也学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不知龙掌门意下如何?” “这...”龙寂樾大是意外,想不到自己对崔黛羽如此恶劣,差点将她扼死,她竟然还没放弃跟自己学剑这种荒谬的想法,而且竟然跑到永璋侯面前明说了。 这一瞬间,他心念飞转,眉头紧皱,又有一缕神思飘忽,第一次不知该如何应答对方的话。 永璋侯将他的反应全数看在眼中,微微一笑:“自然了,羽儿并非什么武学奇才,龙掌门也不必太当真,就权当陪她在江南玩玩。她从小没离开过本侯身边,这次远去江南,若得天龙门照拂,本侯也安心不少。” 这话已说得很是客气,乃至自降了身份,龙寂樾默然片刻,沉声说道:“江湖险恶,县主千金贵体,在下只怕...难以护佑她周全,有负侯爷嘱托。” “江湖险恶?”永璋侯呵呵一笑,目光却冷下来,“江南武林盟主,在江南地界上还护不住一个女子,岂非是天大的笑话?你让本侯如何相信,你能带领江南各门派来中原分一杯羹?” 龙寂樾心头一凛,他隐约听懂永璋侯的意思了——自己必须先答应把崔黛羽带在身边,陪好这位大小姐,做她想做的事,让她开心快活,崔桓才会考虑自己的请求,否则就没有任何谈下去的余地了。 他若有若无地朝门外看了看,门外静悄悄的,时间还没到...自己想说的话还没开口,果然在崔桓面前,自己没有办法主导谈话。 “如何,龙掌门?”永璋侯双眼微眯,“莫非这件小事,竟让你如此为难?” 龙寂樾叹了口气:“好,一切如县主所愿...不过,我想知道为什么。”他直视着崔桓的眼睛,“我想知道,侯爷为什么会答应县主的请求,难道你不知道昨日在栖迟园中发生的事?” “当然知道。”永璋侯似笑非笑地看着龙寂樾,“正因为有那件事,我才放心把羽儿暂时交给你。羽儿乃本侯唯一所出,身份尊贵,在江湖势力眼中地位更是举足轻重,你若有心拉拢她、利用她,就该讨好她。何况她对你青眼有加,你只要不拒绝就行了,这其中的好处,恐怕只有蠢人才看不明白。” 龙寂樾沉默。 “你就是那个蠢人啊。”永璋侯笑着用手指点了点龙寂樾,“本侯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你能把她推开,就说明你不想伤害她,更从没想过哄骗她、利用她。你这样的人,放眼整个武林还真不好找,呵呵,既然羽儿有此心愿,本侯便准她游历一番,也算长长见识,并无不妥。” 龙寂樾暗叹一声,崔桓太聪明了,自己的一点良心,果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真是弄巧成拙啊,那一番胆大包天的僭越,非但没有吓退崔黛羽,还让崔桓对自己更放心了... 龙寂樾苦笑,叹道:“但凭侯爷吩咐。” 话音刚落,忽听门外一阵骚乱。崔放破门而入,顾不得礼数,大声道:“侯爷,有刺客擅闯侯府,请侯爷小心,速速回避!” 龙寂樾站了起来,心口一阵紧缩,扶住拐杖。 永璋侯眯起眼睛:“刺客?”侯府戒备森严,如铜墙铁壁,就算是一等一的杀手也很难潜进来,况且还在大白天动手,闻所未闻。 何况若是普通刺客,侯府自有应对办法,这是早已训练过千百次的,根本无需惊慌,崔放更不会不顾礼数,直接惊动自己。 永璋侯缓缓起身,崔放一个箭步冲过来搀扶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侯爷,恐怕不是刺客,是...是冲着地牢去的。” 永璋侯猛然瞪视着崔放,一瞬间心念电转,这句话说明了很多问题——地牢里关着谁,自不必多说,然则栖迟园中的动静居然响到了这里,崔放也没有赶去处理劫囚的人,而是推开了书房的门——这只能说明,那劫囚的人已经冲出了园子,来到了外院,根本拦不住了! 两个人影出现在书房门口,是秦卓然和康铎,龙寂樾顺势出去,二人皆神色古怪,眼神中颇为复杂。 龙寂樾向远处看去,只见黑压压一大片身穿轻甲的侯府侍卫,还有数不清的暗卫,正如潮水一样涌向一个方向,将那处完全覆盖,根本看不见那中央是谁。更有漫天的箭矢和暗器从四面八方同时射向那个中央,如一座密实的牢笼,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然而在那看不见的中央,仿佛有一股坚韧无比的力道,无声地抵挡着潮水一样的攻击。不断有人被飞抛出来,尸山也越堆越高,被震碎的暗器像陨落的星辰,闪出一片细碎的光。 少顷,空气骤然冰冷,那尸山血海的中央如同万道冰棱齐发,强烈的气流横扫四方,无形无相,无孔不入,瞬间将周围四五层人都撞翻在地。 一个身影显露出来,他立在中央,一手抱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女子,他们身上的血混在一处,变作两个血人。 第一百二十八章 俱伤 龙寂樾的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秦卓然和康铎急忙牢牢撑住他,并双双用手掌抵在他后背上,缓缓度入内力。 永璋侯和崔五爷就在近旁,饶是他们的注意力都被远处那两个血人吸引着,龙寂樾若暴露一丝端倪,还是极易被察觉。 眼前的景象太过于震撼,令人失语。宋泽浑身浴血,却面容沉静,岿然不动,任四面八方多少尖锐的攻势都不能近其身。 秦卓然微张着嘴,很难想象在上百个高手轮番围攻之下,这个人是怎么闯进地牢把人带出来,又一路杀到这里。 他不知道宋泽有没有受伤,他身上的血到底是谁的,只觉他越战越勇,有源源不绝的力量爆发出来,浑厚而绵长,好像天地间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在他身上,而他又成为了一切力量的源泉。 他忍不住和康铎对视一眼,看见康铎眼中也有同样复杂的神情。 ——这两天他们一直待在一起,这个人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他随分从时,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在一边闲坐,偶尔交谈,言谈间平和恬淡,只如一道溪水流过,清澈见底。 很难想象这就是赫赫有名的灵山掌门,怀珠老人唯一的传人。 那些有名头的年轻掌门,比如龙寂樾和楚南风,无一不是站在那里就气宇轩昂、玉树临风,一望便知是人中龙凤,他们好像生来就是站在人群中央的。 而这个人却和他们大相径庭,他没有锋芒,没有光环,是风中的风,云中的云,水中的水。在最低处极低,于至弱处极弱。 但在这一刻,秦卓然才突然明白了,这普天之下没有人能真正地斩断风、割断水、驱散云,就算一时阻挡,终敌不过那天地间源源不绝的力量,那真正与天地融为一体,又超脱于万物的力量。 这处处示弱的人,恰便是最强大的人。 躺倒在地的侍卫在哀嚎,有一道极寒的内力随血脉迅速游走,蹿入途径的每一处经络穴位,令他们身上一瞬间结了霜。 “拦住他!”崔放情急之下大喊一声,声音远远传了出去,震得人耳中嗡鸣。 又有铺天盖地的锁链和暗器飞射向宋泽,然而就在这当口,那两个殷红的身影已经高高跃起,如一抹暗红色的影子,飞速飘过重重殿宇,竟在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追!快追!”崔放恨声喝道,“启动全城暗卫,抓不到人,提头来见!” 永璋侯一直一言不发,此时也面无表情,只缓缓回转过身,走进书房里去。 崔放又急又怒,只得小心搀扶着,跟进了书房。 龙寂樾已经连转身都困难了,他在秦卓然和康铎硬撑之下,勉强站在门口,向书房内行了一礼:“既然侯爷还有要事处理,在下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过了一会儿,内里才淡淡传出一个字:“好。” 秦卓然二人立刻半抱半扛着,把龙寂樾弄回了西厢。他们知道,在这种可以见到人的距离内,蛊虫一定疯狂发作,激烈噬咬着宿主的五脏,这一次又不知该如何熬过去。 然而,饶是做足了思想准备,他们还是惊恐不已——因为龙寂樾立刻陷入了极深的昏迷之中,气息微弱,似乎随时都会断气。 ...... 宋泽赶到约定地点的时候,李夜晴正焦急等待着。远远见他来了,当即一挥手,四下隐藏的虎子纷纷就位,又开启了一个五行障眼法,将他们保护在这个小院落里。 李夜晴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她看见宋泽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浑身破破烂烂、血肉模糊的人放在了床上,那人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身上布满深深的血痕和一块一块烂掉的皮肉。 还有那十根手指,指甲掉了一半,那是在极度痛苦中在地上拼命抓挠所致,令人不忍直视。 宋泽自己身上也有好几处兵刃和暗器的伤,但他毫不在意,任由旁人替他处理了。他像石头一样跪在辰兮床前,哆嗦着看着她,直到李夜晴把他拉走,说要为辰兮简单擦洗一下,清理伤口。 宋泽跌跌撞撞地走到屋外,茫然抬头看着天,日光很好,但他眼中只有刺痛和无尽的黑暗。 李夜晴也哆哆嗦嗦的,她几次伸手,却哪里也不敢碰。她想帮辰兮把衣服脱下来,却发现衣服早已黏在了血肉里。 辰兮身上那些长长的伤口,有鞭伤、剑伤,还有很多仿佛是来自体内的爆裂,好像有一股横冲直撞的巨大力道,将骨骼冲断,将皮肉撑破,破体而出,把她冲击得四分五裂。 “姐姐...姐姐...”李夜晴哭着轻声呼唤,极小心地慢慢把辰兮满脸的血污擦去。 她发现辰兮的样子好像变了,但如今这张脸也肿胀得厉害,布满伤痕。 李夜晴正轻轻擦拭着,突然,辰兮睁开了眼睛,双瞳血红,内中又有黑紫色的云雾翻滚。她迷茫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了李夜晴脸上。 李夜晴忙道:“姐姐,你醒啦!” 辰兮定定地看着她,似乎并不认识她。 李夜晴只道她重伤之下有些迷糊,流着泪柔声道:“姐姐...我是晴儿呀...李夜晴,你记得吗?” 辰兮神情依旧迷茫,还添了一丝困惑,好像真的不认识她。 李夜晴又道:“秦卓然...张铮...江南...天龙门...姐姐,想起来了吗?” 辰兮皱眉想了一会儿,缓缓摇头。 “姐姐!”李夜晴吃了一惊,哭出声来,“你怎么了?...你把我们都忘了吗?” 辰兮移开了目光,没有任何反应。 李夜晴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慌,她没想到辰兮伤重竟然会带来这样的后果。 她俯下身子,在辰兮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龙少爷,龙寂樾...你把他也忘了吗?” 辰兮的瞳孔骤然缩了一下,转回目光,重新看向李夜晴。片刻之后,她眼中的雾气消散,开始发出光亮,神情也变得越来越激动。 李夜晴大喜:“姐姐你想起来了!”她看见辰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那表情显然已经认出了自己,顿时松了一口气。 但见辰兮努力伸出手,颤抖着在衣襟里摸索,李夜晴问:“姐姐,你找什么?”小心地想伸手帮她。 辰兮已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沉香木盒,塞在李夜晴手里,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给他...给...给他......” 李夜晴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颗乌黑的药丸,腥臭无比,立刻合上了盖子。眼见辰兮痛苦地不停抽搐,急忙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抚:“姐姐放心,我一定亲手交给龙少爷,姐姐放心吧!...” 辰兮喉头“嗬嗬”作声,还想说什么,终于说不出来。又挣扎了一会儿,眼神重又涣散,好像再次陷入迷茫之中,旋即彻底昏厥过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迷惘 崔放一句话也不敢说,保持着绝对安静。 他已经在书房里静静站了半个时辰,书案后面的永璋侯始终一言不发,只是蜷缩在椅子里,裹着毯子,一小口一小口喝着茶。 崔放的内心已经从最初的惊怒交加,转向焦急、愧疚,现在变成了无比的谨慎。他摸不准侯爷到底在想什么,只觉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是深深的疲倦。 上一次侯爷露出这种表情,还是三年前圣上微服私访,亲临侯府的时候。侯爷陪同圣上游览栖迟园,又一起用了晚膳。那天晚上,侯爷在书房枯坐到天明。 其后不久,圣上以雷霆之势裁撤六部,一年之内就将主事换了一遍,几乎每个月都有朝廷和军中的要员被罢职下狱,一时间人心惶惶。 于是崔放领了三个重要任务,一是远赴西域,二是深入中原,三是南下钱塘。 现如今,三件事情早已做完,而效果也得到了验证——能与不能,行或不行,现实都给了永璋侯府一个说法。 想到这里,崔放黯然低下头,他好像能够稍稍体会侯爷的心境了。 时间在燃烧着崔桓的生命,在他越来越有限的时间里,所有努力都尝试过了。二十多年殚精竭虑,也曾有过短暂的得意,但终究归于无尽的凄凉。 所以,知道辰兮被劫走了,他并没有暴怒,甚至没有急着去追人,而是久久坐在这里,苦涩又疲倦地咀嚼着这件事——咀嚼着这种失控和挫败的感觉。 江湖,并不是谁可以掌控的,也绝不能被轻视。 “好...很好...”崔桓忽然笑了笑,从椅子里坐起来,“小五,叫羽儿过来,我有事要嘱咐她。” “是,侯爷...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追捕劫走小姐的人,还请侯爷示下。”崔放终于等到永璋侯开口,急忙讨一个指示,虽然他已吩咐全城搜捕,但有些力量是直属崔桓的,他无法调用,所以要真的启用天罗地网,必须由崔桓亲自下令。 “追...你派人去追吧,手令给你。”崔桓把一块令牌扔在书案上,冷冷一笑,“追回来,也不顶用了。” 崔放一怔,看着侯爷对此事心灰意懒的样子,不明所以,但又不敢直接问,只得咽下。 崔桓看出他的疑惑,无奈地淡淡一笑:“小五啊,人只有在绝望的时候,才最看重生机,只要有一线生机,无论是什么,都会抓住。我断了她所有念想,甚至把她变成残废之身,不就是为了让侯府、让崔氏成为她唯一的生机么?...现在她有生机了,哪怕是把她抓回来,她心里也知道,有人会为了救她而不惜代价...只要有了这个念想,生了力量,无论是多深的地牢,都再也关不住她了。” “那...侯爷...”崔放茫然说道,“咱们...怎么办?” 三年的布局,精挑细选,总算选中一个合适的人,如果放弃了,侯爷还有下一个三年能慢慢筹划吗? 或者说,崔氏还有下一个三年吗? “把羽儿叫过来...”崔桓疲倦地缩回椅子,“她不是要去江南么,那就去吧...” ...... 意识从虚无中短暂醒来,又在片刻之后回归虚无。 半梦半醒之间,她感到有一个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擦拭自己的身体,那温热的水的触感,很轻柔,很舒服。 她想睁眼,却做不到,随即而来的疼痛让她又失去了意识。 这是她的第一次触感,好像鸿蒙初开,一切都混沌没有依据,只有一双厚实有力的手,还有一些粗糙,温柔地抚摸过她的伤处。 从那以后,每每短暂地醒来,她都能感到那双手的主人就在身边。有时候是为她清理伤口,有时候轻轻帮她翻身,有时候喂她喝下些汤水,有时候是将手掌贴在她身体上,有一股清凉舒服的力道缓缓注入了四肢百骸,缓解着疼痛,也驱散了一些胀裂和晕眩的感觉。 每到这时候,她都努力想睁开眼睛,发出声音,但是每一次都失败了。 她虚弱透了,很快就又陷入昏睡。 有时候,这双手什么都不会做,只是静静握着她的手,久久陪伴着她。 过了不知多少日子,有一天,她又从痛苦中醒来,这一次居然能听见声音了。 她听见了那个人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十分温柔,十分悦耳。 此时此刻,那双手正握着自己,那时她才知道,原来每一次这种时刻,他都是在不停地说话。 话的内容模糊不清,但是这低沉温暖的声音,源源不断涌入脑海中,滋润了她的神智,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心和松弛。 她就在这样放松的心情里,愉快地睡着了。 时间流过,再流过,她的嗅觉和味觉也慢慢恢复了。她能闻到屋子里淡淡的柴火味,床褥上的皂角清香,外面飘进来的树木和泥土的味道,还有一股花香——他身上的味道。 他好像每天都会采一把野花,和着露水,放在离她很近的地方。这甜蜜的清香让她的意识里有了一些美好的意象,阳光,微风,溪水,嫩绿的草和柔软的云朵... 她好像置身于一个轻柔的梦境,有他的声音,他的味道,还有那双手。 只是有一样...他做的东西真难吃啊,那些汤水和软烂的食物,是加了什么了不得的毒药吗,为什么味道会这么奇特,每一口都让她有新的震撼... 什么样的人能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食物?这还能叫食物吗?...她决定只要自己能开口说话,就立刻问出这个问题。 随着五感复苏,她意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除了基本的感觉,还渐渐生出了思绪。 在某一次擦洗身体的时候,她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人,而这是一双男人的手... 当她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仅有的记忆碎片让她意识到了更多事情——这双手一直在照料她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她浑身紧绷了一下,但很快,另一种情绪统治了她。 ——依赖,全身心地依赖,很害怕这个人会消失。 她又偷偷尝试了几次,想悄悄睁开眼睛看一看,但依然失败。 所幸清醒的时候多了,她能断断续续听见他跟自己说的话。他好像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有很多开心的过往,也经历过极致的悲伤。 他娓娓道来,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只是声音里的细微变化,还是让她感受到他内心的波动。 他好像认识自己很久了,但共同的回忆却不多...可是她却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似乎他在独自经历着那一切的时候,也无时无刻不在念着自己,仿佛他们从来不曾分开过。 他是谁? 还有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我是谁? 第一百三十章 星儿 这个问题虽然严峻,但落在她的心里,却并不恐慌,也不焦虑。只因每次短暂地醒来,耳边总有他的声响,要么是走进走出、忙忙碌碌,要么就是坐在她身旁,徐徐说着话。 这些声音和气息让她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仿佛一切都亘古不变,从最开始,到最远处,直到生命的尽头,都一直陪伴着自己,永远不会消失。 只要感受到这一点,她就平静了,不愿意再去想其他的事。 好累啊...不知道为什么,她有时只觉得累,好像前世的操劳今生的辛苦,无限疲倦包裹着她,从内到外,都累透了。 尤其一去想以前的事,想自己是谁,就感到无比疲惫,甚至有些抗拒。 于是到了后来,她也就不再想了——既然如此痛苦,不如贪恋这片刻的轻松,享受这极致温柔的照拂。 她开始静下心来听他说话,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模糊不清,但也有只言片语能由耳入心。 她听到他说从小在乡野长大,没有父母,日子过得穷苦。但所幸有些读书的天分,被村里教过书的先生发现,又引荐给乡绅。乡绅高风亮节,大发慈悲,竟让他进了少爷们读书的书塾。 他当然被所有人看不起,受尽了欺负,但他仍然万分感激,珍惜这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不是天资聪颖的人,做不到一点即透、过目不忘,于是只能头悬梁、锥刺股地发奋读书,常常通宵达旦。 在那些静谧的深夜里,他与书卷为伴,也与自己作伴,这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一个人。 但他并不觉得孤单,那寰宇的万千变化,朗朗乾坤,就在手中的书卷里,在先贤大儒的话语里,在使徒的注解里。 他感到自己一直在和这些厉害的人物对话,他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了他们超越一切世俗人性的壮阔和悲悯,他隐约明白,唯有如此胸怀,才能成就万世绝学。 她听着他的话,在心里暗暗赞同,又生出羡慕来。原来他是这样有学问的人,又有如此纯粹的读书人的情怀。 后来,他在秋闱中拔得头筹,自然欢喜异常,但丝毫不敢懈怠,反而更加刻苦地准备会试。又经过七个月的埋头苦读,在第二年的阳春三月,他收拾行囊踏上了去钱塘的路。 谁知道这一去,竟是变故叠生,从此天翻地覆... 她断断续续地听着,慢慢把他的经历在心里拼接起来,原来他遇到了许多恶人,被欺骗、被打伤,最终竟彻底错过了春闱,十年寒窗付诸东流。 但他也很幸运,每次危急关头,总有贵人相助。 他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恩师,还有一位温柔慈爱的师母,他们带着他游历四方,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这趟旅程彻底改变了他,也重塑了他。 但可惜,这两位长辈都已不在人世。而且——从他数次提起又咽下、最终模糊的叙述里,她隐约得知,竟然是他亲手杀害了师母,又导致师父伤心欲绝,最后自我了断。 虽然是错手,但师母的性命的确是葬送在他手上,师父也的确因他而死。 难以想象,他是怎样的心情,又是如何熬过了那一段日子。 她听到这里,心头一下一下地抽痛,眉头微皱。她感觉他骤然激动起来,不停地唤她,只是那个名字很陌生,她再一次失去意识后,很快遗忘了。 后来,她又听到他说在自己心里有两个很重要的女人...一个是在他生死一线的时候把他就回来的人,那是他第一次经历生死,醒来以后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她。 她一袭绿裙,像林中仙子,性子聪慧温柔,烧得一手好菜,还很会照顾人。 那短暂的相处,让他久久难以忘怀。 第二位姑娘是一个异族的公主,活泼张扬,热情倔强。可巧的是,她也救过他,也照料过他,还大胆表露心意,一心一意要嫁给他。 说不心动是假的,说起这些的时候,他的声音低沉缓慢,饱含情意。 他说自己确实认真思量过和她共度余生,但是...他们之间的差异是巨大的,有时候他说的话她未必懂得,她想要的他也未必明白,天长日久,总有消磨殆尽的一天。 况且心里还装着一个人,师父和师娘也赞成这件事,他们不止一次说过,将来要把那位姑娘许给他。 他怎么能背信弃义呢? 她听着这些,又觉得心里凉飕飕的,仿佛心灰意冷,再也提不起兴致了。 原来他已经有了心悦之人,还是两个... 日子流过,再流过,她感觉到自己身体里产生了奇异的变化。好像是因着他昼夜不停地为自己疗伤,那些冰凉柔和的气息和自己体内灼热爆裂的力道缓缓相融了,像四两拨千斤,引导着自己体内翻涌的真气平缓下来。 她听见他喃喃有词,像是在念诵道家的经文,每当这时候,她的心底就一片澄明通透,人也极平静,极愉悦。 后来,她身体里微弱的力量开始猛增猛涨,被切断的脉息又贯通起来,奇经八脉,四肢百骸,迅速充盈着勃勃生机,似乎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饱满、更盈润。 她再次试着睁开双眼,这一回成功了。 她看见眼前腥红的浓雾散去,露出了真实的环境。光线暗暗的,似乎是傍晚,房梁、墙壁、小木桌和桌上的鲜花,这是一间朴素又温馨的农家小屋。 屋子里没有人,她急忙向门口看去。门外是一片草地,远处有树林,四下里很安静,但隐约可以听见人声和狗叫。 她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还是很疼痛,不过已经可以忍受。她又试着坐起来,没有成功。 她咳嗽了几声,发现自己可以发出声音了,但像是经年没说过话的人,舌头很生硬。 随着这几声咳嗽,门外立刻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人影闪身而入,瞬间出现在她床边。 她看见了他,虽然素未谋面,但他身上的味道无比熟悉,不用开口已经可以确定。 他看着她,声音微颤:“你...你醒了?”说完这一句,又立刻俯下身检查她的脉息。 而她则静静地看着他,这个让她好奇了几个月的人。 他的气质很独特,能看出他五官清秀,很是儒雅,但同时又有历经风霜的粗糙,明明还很年轻,鬓间却已有了根根白发。 他的眼神清澈明亮,像雪山上晶莹的冰凌,又蕴含着如大海一般深邃温和的光晕,让人一见之下,既心生向往,又自惭形秽。 她感到心口一阵强烈的搏动,甚至有些心慌。 她又想努力坐起来,这次有他帮忙,终于成功了。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靠在床头,一直低声询问着:“疼不疼?”直到看她靠得舒服了,呼吸平稳,才撤开了手,提了把椅子,端正坐在她对面。 “我…咳咳咳…”她一开口,又是一阵咳嗽,他急忙关切地握住她的手。 虽然已经有过无数次的接触,但这次是清醒着的,于是她脸一红,想把手抽出来,但又不敢,只能不动。 “你想说什么?”他关切地问。 “我…”她深呼吸,“我是谁?…” 问出了这句话,她看见他的脸色瞬间变了,目中精芒流转,久久凝视着自己。 她又有些慌乱了,她知道忘了自己是谁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但他的表情并不全是惊愕,还有很多很多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也…不记得我了?”他似乎不敢相信,试探着问。 “嗯…”她看着他眼中晦暗莫名的神色,担忧又加剧了,“我…我是一个坏人吗?” “不,你不是。”他立刻回答,“你...很好,你很好。” 他的神情变幻,片刻之后,仿佛什么事情想通了,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低下头轻轻笑了。 “那...我是谁?”她再次询问。 “我的师娘是你的姨母,但是令堂早逝,师母一直视你如己出,所以...你也可以算是我师父和师娘的女儿。” “是吗?”她心里一喜,又是一松,原来他们是如此亲近的关系,说是亲人也不为过,“那...你就是我的师兄了?” “嗯...是。”他含笑点头。 “那...师兄,我叫什么名字?” “你...”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那里漆黑如墨,有细碎的星光闪动,美丽至极,“你叫星儿。” 第一百三十一章 厨艺 宋泽独自坐在溪水边,心里五味杂陈。这条小溪从树林里蜿蜒而出,刚好流经他们的小屋,在辰兮昏睡的时候,他就时常坐在这里,想想外面的事情。 现在,辰兮又睡着了。 他们只说了不长时间的话,她就感到很疲累,身上疼痛加剧,于是他急忙扶她躺下,缓缓度了些内力让她舒服些,又轻轻拍着,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慢慢说着话,让她睡着。 于是他又独自坐在了这里,看着淙淙流水,心头一阵阵恍惚,有万千思绪翻涌,但又乱作一团,十分迷茫。 ——辰兮失去记忆了,这是一个万万没有想到的变故。 自己原本做好了一切准备,迎接她的询问和质问,他会毫无保留地把在灵山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虽然这样会让她痛苦万分,但他不想隐瞒或者欺骗她。 当然,这还会直接导致他们之间反目成仇,纵然有再多理由,她也绝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待自己。 她应该会恨死自己。 然而即使是这样,自己仍然不想欺骗她——尤其因为如此,就更加不能欺骗她。哪怕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已经全部死去,只有天知地知。 如果她想为姨母报仇,自己一定会如她所愿。也不必她纠结,动手过后再自责,自己会自行了断,只不过还要恳求她多给自己一点时间,把师父交待的两件事情办好——彻底废除神女身上的“噬魂血经”,再把灵山无寿宫里的灵石毁掉,永绝后患。 当然,还有,杀了韩岐。 做完了这些,不用她催,自己就会去陪伴师父师娘了。 如今情况却有些微妙,辰兮把从前的事情全部遗忘了,她宛如新生,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星儿,她是自己的小师妹,是亲人,他们可以拥有极其简单而温馨的关系。 这对自己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扪心自问,自己做不到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告诉她真相,再把她的记忆唤醒。 但是...这样的情况能维持多久呢?是几个月,几年,还是一辈子? 她身体复原的速度超乎想象,原本还很缓慢,但一经突破了某个节点,就变得突飞猛进,就连原本断裂的任脉,都奇迹般地相连了。 这一点曾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诚然是每日以“冰魄游龙”配合道家的符箓三宗心法要诀为她疗伤,就像当初为江怀珠疗伤一样,“冰魄游龙”的内力与她体内的“赤炼玄冥掌”和“噬血大法”的内力交缠碰撞,最终完美相融。浑厚温良的至阴之力,缓缓消融了“噬血大法”的暴烈之气,并将其从辰兮的丹田内慢慢清除了出去,融入四肢百骸,成为滋养她的力量。 这些都是当初对江怀珠做过的事,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而且正如师父所言,自己应该是这世上最适合化解“噬魂血经”的人,比他自己还要更合适。 既然如此,那么辰兮体内的变化就只能用“赤炼玄冥掌”来解释了。 他又多次用内力小心探查过辰兮的经脉,发现她曾经经历过一次废功,在丹田虚空之后,再进行修炼,反而事半功倍、一日千里,在短短一年内迅速突破了六层功法,达到如今的境界。 而在这第六层上,她却停留了很久,再无进境。 由此他大胆猜测,“赤炼玄冥掌”这路功夫就如凤凰涅槃,必须破而后立,在废墟之中起高楼。辰兮要突破第六层境界,必须再经历一次废功,承受至深的伤害,才能涅槃重生。 若果真如此——宋泽不禁深叹一声,那么创出这路功夫的洛霖其人,心性必定极其傲慢又决绝。 试问谁能在拥有了一身绝世武功之后,还愿意自断任督、自废武功?就算知道要经历这一关,但其中的风险又有谁敢轻易承担? 就算辰兮这两次废功都是因祸得福,但她又岂会愿意承受那些祸事和伤害,只为换取这样的好处? 但这路功夫就是如此蛮横不讲道理,它甚至由不得你放弃,势必要卷土重来,反而赋予你更大的力量。 不管你想不想,愿不愿。 那么...现在要如何是好?辰兮身体恢复得很快,大约不出三个月就能复原如初,到时候她的功力会更上一层楼,达到“赤炼玄冥掌”的第七层、第八层境界,难说不会引起更大的风浪。 而随着身体恢复,她的记忆是否会回来,这一点也不得而知。 宋泽站起身来,深深呼吸。自己当然可以就此收手,不再继续为她疗伤,她的内伤就永远无法痊愈,身子会始终病弱。 她必须一直依赖自己,如果自己愿意,她就永远走不出这个小山村,一生都和自己生活在一起。 无论她是否记得起自己是谁,能一生陪伴在她身边,过着这样平静淳朴的生活,这就是自己一直以来最大的愿望了... 宋泽晃了晃头,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简直不可原谅。 他冷静了一些,思绪清晰了。无论如何,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照顾好辰兮的身体,不遗余力助她康复,然后...无论前方有什么风雨,她会如何,自己会如何,都必须去面对。 宋泽回屋看了看,辰兮还没醒,看了看天色,这时辰该琢磨着弄点晚饭了... 最抓狂的一件事儿来了,一想到要干这件事儿,他就恨不得捶胸顿足,仰天长啸。 烧饭这件事情,就是这世上最困难的事情,什么科考,什么练功,在烧饭面前全都算不了什么,只要努力就好了。 但是烧饭这件事,光靠努力是没有用的!这一点宋泽已经反复验证过。 他拿出当年凿壁偷光的刻苦劲儿来钻研,结果一塌糊涂...他又拿出西行路上百折不挠的韧劲儿来,试图从失败中总结教训,再接再厉,结果更加糟糕——他差点烧了整座林子,要不是附近的村民都赶来救火,如今这美丽的山村风景早就变成一片灰烬了。 村民们唏嘘之余,也挺可怜这个手足无措的小伙子。用刘大娘的话说——男人不会料理家事很正常嘛,这小伙子一表人才的,他婆娘又卧病在床,看样子严重得很,他能不扔下她自己跑了就很难得了,怎么能要求他什么都会呢? 于是乎,在刘大娘的张罗下,各家都送来些饭食,宋泽和辰兮也算吃了一阵子的百家饭。 但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半个月以后,宋泽就很是过意不去了。他诚心诚意地向村民们请教烧菜秘籍,再度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来,苦心埋头钻研了好几天,结果仍然... 不过这一次有一个重大的进步,那就是饭终于做熟了,并且没有点着什么不该着的东西。所以即便味道差劲些,宋泽也不好意思再去要邻居的吃食了。 他尽可能把东西熬得软烂,再硬着头皮把这些稀奇古怪的饭食一勺一勺喂进辰兮嘴里,他十分庆幸辰兮还没有醒,应该尝不出这些东西有多么难吃... 但他不知道的是,辰兮一早就恢复了味觉,只是不能动、不能言,她无时无刻不在心里暗骂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很惊奇,原来食物竟然能被做得如此难吃。 现在,宋泽又抓耳挠腮地站在了灶台边上。辰兮醒了,看来今晚是应付不过去了,自己惊世骇俗的厨艺,终于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逼婚 宋泽愣愣看着眼前这一堆锅碗,锅里还有早上没吃完的粥,辨不清颜色,散发着淡淡的奇怪味道。他又看看地上木盆里养着的两尾活鱼,还有几捆绿油油的小青菜,哀叹一声,如此新鲜的食材,应该随便烹饪都很好吃才对,如何会被自己糟蹋了? 到底还有什么秘籍,为什么就是学不会呢... 正愁苦着,忽听身后噗嗤一笑:“宋大哥,你发什么呆呢?又不会做了吗?” 宋泽知道又是刘大娘的闺女来了,这姑娘名叫杏子,热心得很,自从知道自己不会烧饭,也不擅长料理家事,就经常过来帮忙。她来一回,饭就好吃一点,不来就打回原形,弄得他十分过意不去。 这会儿见杏子又来了,宋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啊...每回你教了我,我都忘记,总是学不会...” 杏子抿嘴一笑:“可知我不是一个好老师。” 宋泽忙道:“不,你教得很好,是我太笨了,学不好。” 杏子低头浅笑:“我故意不好好教的...我就是成心想让你学不会。” 宋泽奇道:“为什么?” 杏子脸上微红,白了他一眼:“不为什么!” 宋泽不明就里,心里又惦记着晚饭,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杏子姑娘,劳烦你再教我一次,这次我一定认真学…内子醒过来了,我要给她做些好吃的…” 杏子瞬间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那个姐姐醒了?她——”小声嘟囔,“她都那个样子了,还能醒?…” “是啊!”宋泽面露喜色,“今日午后刚刚苏醒,身体还很虚弱,我想给她补一补。杏子姑娘,你可以教我烧鱼汤吗?” “嗯…”杏子点了点头,却不忙动手,只低头随意摆弄着灶台上的东西。 宋泽担心辰兮随时会醒来,并无心闲聊,又不好催促杏子,干脆就自己动手,一边捞了条鱼来杀,一边问:“杏子姑娘,这鱼是一整条来炖,还是切成块?” 杏子叹了口气,过来帮忙。 二人忙活着,杏子忽然幽幽地说道:“宋大哥,你对你娘子可真好。在我们这儿,谁家婆娘生了这么重的病,男人早就另娶了。有良心的就把婆娘扔在一边,给一口饭吃,让她自生自灭,那没良心的生怕婆娘死得慢,直接掐死药死的也有…像宋大哥这样,如此悉心地照顾娘子,真是…真是让人感动…” 杏子一边说着,眼眶泛红,脸上也红红的,声音细如蚊呐:“我娘...还有婶婶、舅舅们都说...要嫁人就该嫁给宋大哥这样的人...只有嫁给宋大哥这样有情有义的人,我们身为女子的,这一辈子才算有依靠...” 宋泽微微皱眉,心里很有触动。他自己也是生长于乡村,很知道村里女人的命运。她们生而为女子,除了操持家务和生儿育女之外,几乎不会被当成是一个“人”,一旦丧失了价值,早点死掉给新人腾地方,也许就是她们最后的价值了。 村里这些男人,就算看上去老实木讷,打起婆娘来也是丝毫不会手软的,那些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即便身强体健、无病无痛,被几顿打活活打死的也有。 像杏子这样的年轻姑娘,最好的时光就是未出阁的时候,在家里尚且受些疼爱,等到嫁了人户,是好是坏,是生是死,就很少有人过问了。 穷人家的女娃,大抵如此。他读书知礼之后,每常想起那些看见的、听见的事情,都在心底暗暗难过,又深觉无能为力,哪怕是将来科考有成做了官,大约也无力改变这个世道。 自己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好生对待自己的妻子,真心疼爱,相敬如宾,再约束亲眷。若得为官一任,能教化一方百姓,那就不枉此生了。 想起这些往事,宋泽暗叹一声,自己如今能做的可更少了。 杏子自是不知宋泽的复杂心情,见他沉默不语,只道是自己的话让他为难了,便鼓起勇气,一把捉住宋泽的手:“宋大哥,我不求能做你的正头娘子,姐姐没醒的时候我就不奢望,我觉得就算她没了,你心里也当她是妻子的...现在姐姐既好了,我就更不指望跟她争,我只求...只求能跟着你,我什么都会做,我能照顾你,也能帮你照顾姐姐,还能给你生儿子!...” 宋泽惊得连连后退,语无伦次。 杏子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扑上去抱住他。她是庄家姑娘,颇有力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宋大哥,你看我好看吗?...他们都说我长得好看,说我是村里最好看的姑娘!...娘说只要跟了你,哪怕一时没有名分也不怕,你是好人,肯定不会亏待我的!你比村里这些人都强,强一百倍,你是真正的贵人,我...我可不能放了你!” 宋泽手足无措,虽然他只要使上半分力就能震开杏子,但是他不忍心,一时间仿佛看见了从小到大见过的那些可怜的女孩,她们哪一个不是拼尽全力想抓住改变命运的稻草,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宋泽叹了口气,站着没动,一直到杏子平静了,才轻轻把她推开,柔声劝慰:“杏子姑娘,多谢你抬爱...我知道你是想后半生有个依靠,过安稳日子,那...我做你的兄长好不好,咱们结拜,我一定给你寻一户好人家,给你撑腰,让他不敢欺负你。” 杏子愣了一下,继而怔怔地盯着宋泽,不知在瞧什么。 宋泽也不明所以,只道她是个懵懂的少女,一时无法理解自己的话。 但片刻之后,杏子的脸又涨红了,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我...我就不能真的...真的...” ...... 宋泽进屋来的时候,无比狼狈,比走水烧了林子的那次还要狼狈。 他把一碗热腾腾的鱼汤放在桌子上,刚回过头,就看见床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不禁浑身一抖——要不是鱼汤已经放下,这会儿肯定打碎了。 “你...你醒了?”宋泽莫名地有点心虚,“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叫我?” 辰兮没吭声,只拿一双眼睛看着他,把宋泽看得更加心虚,忙说道:“我...我做了鱼汤,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一点儿?” 辰兮慢慢坐起来,眼睛一瞟桌上的碗,淡淡问道:“这鱼汤,是你做的么?” “这...这个...”宋泽直挠头,“实不相瞒,我不太会煮饭,这鱼汤是隔壁刘家姑娘做的,她...她是好心帮忙...那个...” “哦,是吗?”辰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得宋泽浑身发毛,他忽然意识到——辰兮既然已经醒了,以她如今的修为,就算内伤未愈,也足以听见自己和杏子的对话了... 一念及此,更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神情愈加不自然。 辰兮冷哼一声,淡淡说道:“师兄,我吃不惯别人做的饭,从今往后,我只吃你一个人做的。” “呃...好,不过...”宋泽郁闷不已,“我的厨艺...厨艺很差,只怕是...那个,难以下咽...” “没关系。”辰兮重新躺下,背对着宋泽,似乎在生闷气,“师兄,我不吃别人做的。” 宋泽头大如斗,愣了半晌,只得站起来,又把鱼汤端了出去。 “你也不许吃。”屋里传来辰兮淡淡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