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来了个女仵作》 第01章:庙门悬尸 晨光熹微。 年久失修的朱色庙门,未曾上锁,在晨风中半开半阖,仿若耄耋老人失了力般,无精打采。 寺里的小沙弥,每日按惯例,经庙门出入后山,自溪涧挑回清泉水,用来沏茶煮粥。 但今日,有些不同寻常。 小沙弥竟比平日起晚了,晨钟敲响时,往常灵敏的人竟酣睡不醒,直到同屋的和尚元清一脚将人踹下床,方才悠悠转醒。 小沙弥心知误了时辰,顾不得听元清训诫,挑了水桶,慌忙奔向庙门。 远远地,望见庙门上似乎挂了什么东西,小沙弥心道,又是哪户人家的衣服被风吹了过来? 然,待到近前,衣摆下竟晃荡出了两只脚! 小沙弥疾行的身影,陡然一滞! 属于女子的粉红相间的绣花鞋,在小沙弥瞳孔中不断放大,他不自觉摒住了呼吸,目光缓缓上移—— 下一刻,惊恐的嘶喊声,响彻云台山:“死人啦——” …… 云台寺是京都妇人们常去之处,香火十分鼎盛。 每逢初一和十五,都有乐善好施的夫人娘子在云台寺布粥赠粮,接济穷苦百姓。 今日,恰逢十五。 巳时将至。 观音庙外,从各地赶来的乡民自觉排起了长队,用于布施的长条桌案前,四名小厮将从山下运来的米面、蔬菜及布匹一一摆上。 “今日是哪家善人啊?” “宁远将军府。” “是李大娘子吗?” “宁远将军府只有李大娘子一个长媳,又是执掌中馈之人,自然是李大娘子了。” “听闻李大娘子的美貌才情,冠绝京都呢!” “那可不?李大娘子出身书香世家,是翰林院修撰家的独女呢!” “……” 京城里的八卦消息,无论勋爵贵胄家的,还是下九流贫民家的,都如雪片似的,几乎能覆盖到角角落落。 巳时的钟声,准时响起。 聊天的人立刻站直了身体,无数双眼睛望向前方,殷殷期盼着李大娘子粉墨登场。 然而,两刻钟过去,仍不见李大娘子的身影!甚至,除了搬运的四名小厮外,就连宁远将军府的管家或婆子,亦无一人现身! 此乃布施活动举办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等待的人群渐渐骚动起来,各种抱怨、数落、不耐的声音向外流出! 就在局面将要失控之际,一队官差从山下疾步奔上来,往云台寺的西北方向匆匆而去! “是京兆府的捕快!” “出事了,肯定出大事了!” “快去看看!” 喜欢看热闹的人,自是不肯错过机会,当即出了队伍,跟在捕快后面跑! …… 庙门外,小沙弥脸色惨白,浑身软瘫地坐在树下,整个人都被吓傻了。 元清领着巡防官差回来,瞧见小沙弥的模样,没好气地斥骂:“元宝,你有点儿出息行吗?” “师兄,我怕……”小沙弥嘴巴一张,竟如孩童般嚎啕大哭。 “案发重地,禁止喧哗!” 捕头刘恒眉眼沉下,大手一挥,便有捕快上前,将元宝从地上拽起,警告他道:“好好配合官府办案!” 元宝勉强止住眼泪,胡乱点头。 刘捕头所率十余精干捕快,齐齐望向庙门,饶是他们阅历广博,早已练就坚韧心性,依然被眼前骇人一幕,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面上浮出几分惧怕! “保护现场!” 刘捕头慢慢回过神,指着通往此处的几道进出口,严令道:“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顿了顿,又问:“慧明方丈到了吗?” 话音方落,一众云台寺高僧唱着佛号“阿弥陀佛”款步而来,为首之人正是德高望重的慧明方丈。 刘捕头双手合十,施以一礼。 众僧还礼:“善哉善哉!” 追来的百姓,被捕快拦截在三丈开外。 尽管捕快一再强调不许喧哗,但人太多,总有管不住嘴窃窃私语的,尤其是看见尸体后,此起彼伏的惊叫声,直接在原地炸开了锅! “死人!” “死的是……是女人!” “佛门重地,遽然杀人了!” “这死状也太可怕了!” “死者是被钉在门上的吗?” “死者是谁呀?究竟什么仇什么怨啊!” “……” 见状,捕快小罗近前请示:“刘头儿,需要驱散百姓吗?” 刘捕头扫视一圈,低声道:“暂先别动。凡是今日出现在云台山的人,都有可能是凶手。亦或许,凶手就藏在百姓当中。叮嘱大家伙儿,都把眼睛擦亮了,若发现形迹可疑之人,即刻来报!” “是!”小罗应了一声,立即去办。 众高僧只是看了眼女尸,便立刻念道:“善哉善哉!”随即捻着佛珠,念起了《大悲咒》。 人,越聚越多,突发的命案,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将方圆之地挤得水泄不通! “京兆尹宋纾余大人到——” 突然响起的公门唱报,令骚动的人群顷刻间安静下来,且自觉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丈宽的路。 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身着紫袍官服,头戴官帽,步履生风般率众而来! 自宋纾余身后,依次跟着京兆少尹徐春山、主簿张行忠、书办林阜,及一个身穿青色束袖窄裙,梳着高马尾,约摸十八、九岁,姿容明艳,但眉目清冷,未施粉黛的姑娘。 他们所过之处,惊叹与惊疑之声,簌簌入耳。 宋纾余天生好相貌,又投得好出身,国公府千人宠万人疼长大的小少爷,芝兰玉树,矜贵出尘,神仙般俊美的声名,可谓冠绝京城,无人不知。然而,他出行公事,身旁却带着闺中女子,不免教人唏嘘不解,女眷们的心伤,亦是不加掩饰。 “属下见过宋大人!” 刘捕头未料想宋纾余竟会亲自前来,连忙近前行礼,好意提醒道:“死者死状蹊跷,甚是可怖,且已散发轻微尸臭,大人不妨等仵作处置完毕再行查看。” 宋纾余闻听,脸上表情生动,“本官一身正气,有何惧怕?你是瞧不起本官吗?”语罢,漆黑晶亮的眸子,不服气地投向庙门。 但见悬挂于庙门上的尸体,身穿藕粉色褶缎裙,四肢呈大字型伸展,而固定尸体的并非绳索,竟是手指般又粗又长的钉子!死者墨色的长发,尽数披散,将面庞完全遮掩,若是夜间遇见,指不定会以为是具无头女鬼!更可怕的是,死者肚腹明显隆起,肚脐位置,竟插着一柄刀!喷出的血,浸染了衣裙,顺着庙门蜿蜒而下,在青石台阶上落了一滩,不少舌蝇飞落,正以血为食! 第02章:京兆府来了个女仵作 百姓距离远,看不大清楚,宋纾余只间隔十来步,当这一幕清晰的落入眼中,他两眼一翻,当即晕厥! “大人!” 刘捕头和京兆少尹徐春山一人伸出一臂,及时搀住宋纾余。 而一同跟来的青衣姑娘,原本目光专注的望着女尸,听闻动静,神情恬淡地开口道:“掐人中,待大人醒了,喂大人喝些清水。” “穆仵作,要不……”徐春山蹙着眉,踌躇道:“要不还是你来掐吧!你是女子,大人醒后应该不会踢你几脚的。” 穆青澄有些无语。看着比她高出许多的宋纾余,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翻开他的眼皮,看了下瞳孔,方才掐上他的人中。 “嘶——”宋纾余娇气得很,稍稍一点疼痛便醒了过来,刚准备骂人,穆青澄已从书办林阜手中接过羊皮水壶,拧开盖子,递到了他嘴边。 宋纾余的火气,生生被憋了回去,他喝了几口水,揉揉发晕的脑袋,语气甚是委屈,“除了掐人中,便没有其它办法了吗?穆仵作,你……你再敢对本官动手,本官便罚你月俸!” 然,这番威胁警告,并未换来穆青澄的讨饶,反而劝告他道:“大人已经看过案发现场了,不如先行回衙吧。此处人多,且尸体情况复杂,不宜公开验尸,我先做个初检,待运回衙门再行详细检验。” 宋纾余忍不住又看向死者,但只是一瞥,便迅速别过了脸,勉力保持镇定,吩咐道:“刘捕头,封锁云台寺,所有和尚禁足,配合调查!张主簿,将今日出入云台山的人,全部登记下来,记录清楚姓名、户籍、住址,然后遣散回家,要求案子未破之前,不准离开京城!” “是,大人!” “另外……” 宋纾余站直了身体,双手负后,有意无意地睇着穆青澄,端得一脸正气,“本官并非刑名出身,看见尸体稍有害怕也是正常的,但本官职责所在,怎能轻易退缩呢?” 他有意为自己挽尊的话,听得几个部下想笑又不敢笑,只有穆青澄扬了扬唇角,轻声应道:“是,大人言之有理。” 宋纾余轻哼了声,颇有几分傲娇,随后回身面向围观的百姓,朗朗而道:“这位姑娘姓穆名青澄,乃京兆府一等仵作,是本官亲自选拔的青年才俊!“ “什么?仵作竟是女子?” “女子入职吏役,闻所未闻哪!” “宋大人新官上任不过月余,竟做出招募女子为验尸官的大胆行径,看来宋大人‘行事乖张’的风评,丝毫不假啊!” “……” 百姓闻之大惊,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京兆府一干人等,则面色如常。 穆青澄是通过京兆府层层考核才招进来的,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们无人不服。正如宋纾余所说,难道死者会介意为他查出凶手的人是男是女吗?死者只会伤心无人为自己伸冤报仇。 百姓的反应,完全在宋纾余意料之中,他声调扬高了几分,不急不缓地劝诫道:“穆青澄的确是我大周朝第一女仵作!本官只重能力,无谓性别,没有先例,本官便开个先例,又当如何?今日的死者,正巧是妇人,女仵作更方便检验,不是吗?相信死者在天有灵,亦感欣慰。现在,请大家配合张主簿问询,切勿喧哗!” 从始至终,穆青澄不卑不亢,宠辱不惊。 待宋纾余向百姓交待完毕,她凑近张主簿,低声提点:“问询时,可多问一问,昨夜至今晨,是否见过奇怪的人或事,不要局限于云台山,京城内外,但凡感觉不合常理的,都可以说一说。” 张主簿不解,“穆仵作的意思是……” “高门贵府里藏的是上三流消息,下里巴人能够目击下九流的事儿,汇总起来,兴许便能找到与案情相关的线索。”穆青澄言语温和的解说道。 张主簿了悟,“穆仵作真是通透!” 穆青澄又示意刘捕头过来,指着通往这里的山路,道:“若此处为第一案发现场,死者为女子,上山艰难,多数人会乘马车;若是死后抛尸云台寺,更需要运尸工具。是以,吩咐捕快查找车辙印痕,重点盘查上山下山的马车、驴车,甚至是农用的小推车。” “多谢穆仵作提点!”刘捕头抱拳,对于穆青澄缜密的行事,满心佩服。 穆青澄轻轻颔首,而后猛地回头,将正在偷听的宋纾余逮了个正着! “咳咳。”宋纾余以咳嗽来掩饰尴尬,见穆青澄不为所动,干脆双手一摊,硬气道:“怎么,本官身为你们的上司,听不得吗?” “属下不敢,请大人息怒!”刘捕头和张主簿连忙请罪。 穆青澄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应付宋纾余身上,便顺毛哄道:“大人明察善断,若我等磋商有不妥之处,还请大人示下!” 闻言,宋纾余心情明显变好,“穆仵作的安排,倒也没有多大错处,就这么办吧!” “是!” 刘捕头和张主簿立即分头办差。 穆青澄开始做尸检前的准备。 她带着两名吏役丈量记录下尸体距庙门四周墙壁的交界位置,及尸体被钉在庙门上的形状。 “大人!” 听到穆青澄突然的呼唤,京兆少尹徐春山身形刚要移动,又慢下来望向宋纾余,既怕抢了上司的风头,又怕上司真心害怕,并无察看之意。 宋纾余赏了徐春山一记白眼儿,躲着目光靠近穆青澄,“何事?” 穆青澄见状,倒也没戳穿宋纾余的胆怯,只是陈述道:“大人,抛尸者用来固定死者的铜钉,共计十八枚,看起来不像是民间所有。” “嗯?”宋纾余一怔,自然而然的望向了尸体,但又瞬间闭眼,喉结上下滚动,语气里夹带了几分紧张,“能不能把铜钉拿下来再看?” “请大人稍等。” 穆青澄没有立刻取钉,她仔仔细细观察了每颗铜钉嵌入门板的深度和位置,方才问道:“两位大人有没有觉得,这个抛尸现场很是怪异?” 第03章:诡异的案发现场 “确实奇怪!”徐春山忍不住抢先表达观点,“通常杀了人之后,凶手生怕被人发现,千方百计掩藏尸体!但是,此案的凶手,不仅大张旗鼓的抛尸,还把尸体挂在云台寺庙门上,这是故意挑衅官府呢,还是跟云台寺有仇,故意玷污佛门?” 穆青澄纠正道:“此案是否他杀,尚待尸检证实。但可以确定的是,抛尸另有其人,且抛尸者的动机令人费解。” “这刀子都扎进肚皮了,难道还会是自杀吗?”徐春山愕然,明显不信。 穆青澄不疾不徐地解释:“仅凭表象下定论,是不够严谨的,容易出错。倘若死者系他杀,那凶手何不将铜钉直接钉入死者的四肢和胸腔呢?这样做的话,只需五至六枚铜钉便可完成悬挂,既可省下力气,又节约时间以免被人撞见。结果却是,用了高达三倍数量的铜钉,钉在了死者的衣裳上面,对死者的身体并未造成伤害!” 徐春山深深蹙眉,目光不由上下打量尸体,“说得也是啊。” 宋纾余明明害怕,又被好奇心驱使,半眯着双眼偷偷看,看着看着,信口说道:“把死者摆成这个样子,又跟佛门扯上关系,不会是佛教的什么阵法吧?” 穆青澄双眸亮了亮,“大人英明!” “真的?本官猜对啦?”宋纾余顿时欣喜。 穆青澄摇头,“不确定。但是大人的猜测,给了我启发,我想找个画师,将这个场景以画记录下来,回头再仔细参详。” 宋纾余立马指使徐春山,“快去寻画师过来。” “是,大人!” 徐春山行动果决,不到一刻钟,便寻来了云台寺擅长丹青的元诵大师。 不多会儿,画作完毕,徐春山亲自收入证物箱。 穆青澄拔出钉在死者左脚踝处的铜钉,呈给宋纾余,“大人您看,此铜的质地和纯度,民间应是没有的。” 宋纾余端详了片刻,面沉如水,“这是浮沤钉。” “浮沤钉?”穆青澄愕然。 宋纾余语气是鲜少的严肃,“浮沤钉也叫门钉,用于宫门、城门、府门及庙门。宫殿门设金钉,坛庙圜丘设朱扉金钉,王侯公爵府门设铜钉。端看这根铜钉的尺寸,应属府门所有。” 难道抛尸者出自王侯公爵的世家?此案尚未深入调查,已将众人惊出一身冷汗,恐怕死者的身份,亦是非同小可! “穆仵作,要不……”宋纾余再顾不得害怕,吞咽着唾沫,大手颤颤微微地指向死者被头发掩盖的面庞。 徐春山摒住了呼吸! 穆青澄取来验尸工具箱,箱中有掘墓用的折叠锄头和铲子,有用于抵御尸臭的布条、蒜、姜和醋,还有一个皮褡链,里面有精铁打制的各种小刀、小锤、小锥子、量尺等工具。 穆青澄拿了两根木尺,在众人的注视下,将垂在死者面庞前的头发,自中间劈开,向两边同时挑起,露出整张脸容! “这,这是……”徐春山失声叫出,惊得连连后退。 穆青澄不识死者,她虽身在京城三年,经常出入高门贵府,却从事着殓尸的工作,这是低贱的活儿,是碰不上贵人的。 宋纾余一把抓住徐春山的手臂,急道:“是谁?好好说清楚,注意仪态!” 徐春山脸色泛白,嘴唇抖颤,眼中竟淌出了泪,“大人,她……她是我表妹李云窈!” “表妹?”宋纾余瞠目,“哪家的?” “翰林院修撰李沐是我的表舅,表舅膝下只有一女,闺名云窈,两年半前嫁与宁远将军府嫡长子柳沛为妻。” 徐春山说至此处,便要伸手去抚死者的脸庞,穆青澄抬起木尺拦下,温声道:“徐大人请节哀!尚未尸检,不可触碰。” 宋纾余道:“徐少尹,因你与死者沾亲,此案你需避嫌。本官准你三日假,回府好好休息吧。” “谢大人体恤!” 徐春山眼尾发红,伤心之色,令人动容。 宋纾余派了亲随宋离送徐春山回京,回程时再将翰林院修撰李沐请过来,还有宁远将军府,也需当家人前来认尸签字,配合调查。 徐春山从百姓夹道经过时,隐约听到一人在嘀咕:“今日布施的李大娘子,为何还未到来?家中还等着米下锅呢!” “李大娘子?”徐春山步履一滞,怔怔望向说话的妇人,“哪个李大娘子?” 妇人忙道:“回大人的话,听说今日来云台寺布施的是宁远将军府的李大娘子。” 徐春山当即返回,将妇人之言禀报给宋纾余。 宋纾余马上询问慧明方丈,“大师,此事当真吗?” “是。布施人家须提前三个月向寺里报名,李施主与寺里约定的布施便是今日。”慧明方丈说完,又朝死者鞠了一躬,“原来,并非李施主无故失约,而是遭遇了厄运。善哉善哉!” 宋纾余听此,心情愈发沉重,“把消息告之百姓吧,以免百姓空等。” 如若只是死了个寻常人,人们同情归同情,倒也不会太激动,可得知被人钉在庙门上的死者竟是善人李大娘子后,愤怒的火焰,瞬间点燃了! 声讨、咒骂、悲恸……群情激奋,力陈京兆府将凶手处以极刑,为李云窈平冤报仇! 徐春山泪流满面,朝百姓深深作揖,方才下山去了。 刘捕头遣人将观音庙外宁远将军府的四名小厮带回衙门问话,扣下了布施的米粮、布匹及马车,等待将军府来人后,当场查验。 宋纾余对百姓进行了一番安抚,扑面而来的压力,令他神色肃然,“穆仵作,此案影响甚广,定要仔细勘验,不得有误!” “是!”穆青澄拱手,神色极其冷静,“大人,布置这样一个复杂的抛尸现场,需要充足的时间和人手。所以我推测,抛尸者并非一个人,应是两人或两人以上的团伙作案。一人控制尸体,一人用锤子之类的工具钉铜钉,可能还有一人在放风,或者是阻止寺里的和尚,在正常时间内出现在此处。否则,没法解释钉铜钉时发出的声响,寺里竟无人听见,直到小沙弥挑水时才亲眼目睹。” 宋纾余频频颔首,“你说得有理。这样,你先初检尸体,本官派人去搜查云台寺。” 书办林阜备好纸笔,负责验尸的唱报记录,两名吏役在光线明亮的空地铺上竹席。 穆青澄朝着死者拜了三拜,轻语道:“尸体是一个人曾在这世上活过的唯一凭证。李大娘子,不论你是如何离世,你的生平,总不该被埋没,你留在尸体上的故事,也总该被世人所知晓。有我在,你放心吧。” 第04章:一尸两命 穆青澄一颗一颗的取下铜钉,把死者抬放在竹席上。 秋日里单薄的阳光,照着死者青白的脸容,此前狰狞的模样不复存在,仿佛只是睡着了般,宁静安详。 穆青澄掀起死者领口和袖口,查验了一番,道:“尸僵开始扩散,皮肤开始变黑,死亡时间推测为两到三个时辰之前。” “现在是巳时末,往前推算,死亡时间便是卯时!”林书办掐着手指,道。 穆青澄颔首。 林书办迅速作好记录。 “死者发长及腰,头上无髻子,亦无任何珠钗发饰,面部素颜无妆、无耳环项链。” 穆青澄擘开死者眼皮、嘴巴,依次唱报:“两眼闭合,眼珠俱全,两鼻孔,口闭,舌无抵齿,下颌无明显伤痕。” 宋纾余安排好人过来,着急询问道:“死因是什么?” 穆青澄回道:“从体表特征来看,尚未发现死者有中毒、缢死的迹象,其它死因,还在排查中。” “嗯,你慢慢查,仔细查,不着急。”宋纾余嘴上这般安抚着,可眼中分明透着急躁。 见状,穆青澄顿了顿,询问道:“大人,是出什么事了吗?” 宋纾余以手捂嘴,压着声音说:“本官突然记起一事,李云窈的母亲,与宫里的太后娘娘曾是闺中密友。” “哦,大人是怕太后娘娘降下雷霆之怒?”穆青澄有些明了了。 宋纾余面色严肃了几分,“本官是怕你会遭受无妄之灾!” “呵呵。”穆青澄不期然的笑了笑,语气慵懒道,“我只是个仵作,尽我所能为死者查明死因,便是完成了我的职责,太后娘娘如何怪我?再者说,我若有难,大人难道会袖手旁观?大人可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儿呢!” 宋纾余冷不丁屈指敲了下穆青澄的脑门,佯怒道:“大胆的丫头,你倒是会算计本官!” “大人!” 穆青澄小脸一沉,“男女授受不亲,请大人自重!” 宋纾余直接被气笑了,“哼,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将本官堵在巷子里,抱着本官的大腿,哀求本官允她参加京兆府仵作的招募考核!” “大人明鉴,我抱的是小腿,而且是请求,并非哀求。”穆青澄明亮的双眸,定定望着宋纾余,语气甚是认真。 宋纾余蹲下身,凑近穆青澄,隐隐咬牙,“有什么区别吗?那时分,穆仵作怎么不说男女授受不亲呢?” “咳咳。”穆青澄清了清嗓子,端得一派正经,“烦请大人让一让,卑职要继续验尸了。” 宋纾余眼角余光落在尸身上,不由又是一阵胆寒,他扔下一句“甭怕,大胆的验,出了事本官兜着!”便匆匆退开了。 幸亏是秋月里,天气寒凉,且刚死没多久,否则尸臭味儿,会让宋纾余更加受不了。 穆青澄又依次检查了死者的脑后、顶心、囟门、太阳穴、喉下等要害,发现皆无损伤。而身体其它部位涉及女子隐私,需要运回停尸房后脱衣检查,方能得出结论。 目前唯一可见的出血处,便是肚腹,以及插在肚脐部位的凶器匕首! “死者是鹅蛋脸,皮肤紧致,并无赘肉,四肢稍显丰腴,但与肚腹隆起的程度相较……” 穆青澄说着说着,神色忽然一凛,她将死者从心口下方到肚脐,用手拍打,竟坚硬得像铁石一般! “大人!” 穆青澄自八岁起跟随父亲查案验尸,至今十一年,所验尸体不下百具,早就练得泰山崩顶面不改色,可是此刻,她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大人,请您找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婆过来,帮我确认一件事!” 宋纾余一愣,“干嘛?” 穆青澄尚未出嫁,宋纾余又是个未婚男子,皆对妇人身孕之事不熟,俩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半晌宋纾余才明白了穆青澄的暗示,他俊脸热了热,唤人前来,吩咐了几句。 围观的百姓当中,正好有东市街出了名的妇科医女云慈大夫,既能医妇人,也能接生,听闻衙门相请,二话不说便来相帮。 “云慈大夫,劳烦你验验,死者是否怀喜?” “是。” 云慈大夫亦是头一回为死人查验身孕,既不能诊脉,便只能以手法确认,一番操作下来,眉心深深蹙起,“回禀宋大人,死者的确身怀有孕,约摸四个月了。这般大的胎儿,已具有人形。” 宋纾余惊得倒退一步,原本不敢多看一眼死者的人,竟将目光牢牢地钉在死者肚子上,口齿也不再连贯,“已经成……成形的孩子?一尸两命!” 云慈大夫回道:“是。” 林书办拿来尸检记录,让云慈大夫签字按手印。云慈大夫险些拿不稳毛笔,离开时,身形踉跄,显然内心也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穆青澄不知该如何安慰宋纾余,这个从小被人护在羽翼之下,未曾见过多少悲悯之事的少爷,怕是受了不小的打击吧。 “穆仵作,这刀……”林书办勉励维持着镇静,猜测着说:“这一刀下去,扎死了孩子,亦导致母体失血过多,所以母子俱亡?” 穆青澄没有立即回应,她丈量了刀子扎在死者肚脐的精确位置、角度,然后拔出刀子,量了刀刃总长度、宽度、厚度及刺进身体的深度,交待林书办详尽记录。 “死因是林书办说的吗?能确定是他杀吗?”宋纾余等不及的追问道。 穆青澄摇头,“尚不能确定。” “为何?” “还需复检查验死者身上是否有其它伤痕,若有,是否致命,这柄刀是在死者生前刺进去的,还是死后所刺,都需复检才能得知。另外,从刀子所刺的角度初步判断,有可能是死者自己造成的。当然,这一说法,并非定论,还需回去后反复试验才能确定。” “什么?你是说,死者自己扎自己一刀?还故意扎在孩子身上?”宋纾余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 穆青澄自认为她的措辞已经足够严谨,可架不住宋纾余听一半落一半,她只能再次强调:“大人,这只是基于表面证据的推测,并非最终定论,请大人稍安勿躁!” 第05章:双标的宋大人 宋纾余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强行压下萦绕在心头的那股窒息感。 他不能接受穆青澄的推测,他可以接受死者是女子,也可以勉强接受一尸两命的结果,但是,死者亲手刺死自己未出世的已经成形的孩子,造成自杀的结果,他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一个母亲,怎么能狠心杀子呢?圣人有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哪怕是寻常百姓,亦懂得为母则刚的道理。而翰林院修撰家的女儿,读圣贤书长大的人,怎能做出泯灭人性之事? 所以,他希望穆青澄是错误的,哪怕是她判断失误也好。若是他杀,他便可以把满腔的愤怒转嫁到凶手身上,“母亲”这个词语,在他心里仍然是圣洁的,是不可亵渎的。 就在宋纾余恍惚之际,穆青澄已经拿着匕首在查验了,她翻来覆去的看,刀柄上的纹路图案,她总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半刻却又想不起来。 “穆仵作,这刀有什么问题吗?”林书办看她思忖许久,沉着眉眼不说话,便忍不住生起了好奇之心。 穆青澄刚要回话,余光瞥见失神的宋纾余,她顿了顿,又将想法吞了回去,只淡淡说道:“不知,待回了衙门再细细勘查吧。”不确定的线索,还是先瞒着吧,以免宋纾余再度先入为主,影响了情绪。 林书办又问:“刀鞘呢?” 没错,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发现刀鞘,捕快们已将案发现场附近搜了个遍,一无所获! 但穆青澄不这么认为,因为她越看,越觉她见过这把匕首,但也仅是匕首,不含刀鞘! “穆仵作,若是初检完毕,便将死者遮盖起来吧。”宋纾余嗓音沉闷,比起初到时的意气风发,此时的精气神儿明显焉了不少。 他不想再看见死者,尤其是死者隆起的肚腹,让他由不得去想像蜷缩在里面的婴孩儿,该会是怎样的凄惨。 穆青澄应了句:“是!” 她将匕首收入证物箱,然后叫人抬来担架,将死者抬上去,再用绵布条捆绑固定,盖上白布。 张主簿负责登记今日出入云台山的百姓,这是个大活儿,人多,需要问询的事情也多,没有几个时辰是完不成的。 可是,他突然折返,步伐急且快,脸上表情还带着吃到大瓜的激动,“大人,穆仵作,你们猜,我刚才问到了什么消息?” 穆青澄微微一笑,既知死者是孕妇,那多半是与死者丈夫柳沛有关了。但她不能说,万一与大人的想法不谋而合,便会抢了大人的风头,指不定大人的情绪又要坏上几分了。 果然,聪明绝顶的大人俊眉一蹙,视线不经意地又瞥向担架上的死者,道了句:“孩子他爹?” 张主簿立刻点头,马屁拍得顺其自然,“不愧是大人,真是英明神武……” “少废话,说重点!”宋纾余却没给机会,直接踢了张主簿一脚。 “宁远将军府嫡长子柳沛,就是死者李云窈的夫婿,于半年前病故了!” 第06章:死者红杏出墙了吗? 张主簿内心幽怨,同样奉承的话,从穆仵作的嘴巴里说出来,大人翘起的嘴角是压都压不住的。可换了他们,总是挨踢,什么道理嘛! 但没人顾得上张主簿不平衡的心思,林书办抢先惊叫了声:“死者红杏出墙了吗?” 穆青澄亦觉不可思议,“夫婿死了半年,孩子才四个月,显而易见,孩子他爹另有其人!” “消息准确吗?”宋纾余脸色难看得紧。 张主簿呈上问询记录,正色道:“大人,此事是宁远将军府隔壁廖宅的采买管事安福所述。卑职已令安福画押,待会儿宁远将军府来了人,便可核实清楚。” 宋纾余阅完,扭头看向穆青澄,“有没有可能,是云慈大夫弄错了?孩子不是四个月,而是六个月,是柳沛的血脉。” 穆青澄愣在原地,对上宋纾余复杂又期盼的眼神,她喉头像是被堵了似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今日的宋纾余,与她平日所见大相径庭,或者应该说,自从宋纾余知晓死者腹中有子,且有可能是自杀之后,他便失控了,执拗的想要改变结果,想要挽回死者所代表的“母亲”,在他心里如高山般伟岸的形象。 她斟酌了片刻,轻声温语道:“大人,您……您冷静些。此事,我们可以复查,待回了衙门,再找几个接生婆分别确认。还有,按照正常流程,柳沛死后,柳家要在第一时间向京兆府报备,由京兆府派出仵作进行尸检,若确定非他杀,京兆府便会出具裁定文书,柳家即可操办丧事。” “所以呢?” “但大人不觉奇怪吗?徐少尹是死者的表兄,表妹夫病故,徐少尹竟然只字未提?柳沛是宁远将军府的嫡长子,身份何其贵重,他的丧事,不可能简办或不办吧?至少,知晓他死讯的人应该挺多的,上门吊唁的人也应该不少。” 听到这里,宋纾余立刻询问张主簿,“衙门里可有柳沛死亡的裁定文书?” 半年前,是前任京兆尹执政,宋纾余上任后,忙于熟悉政务,还没来得及稽查旧的庶务。 张主簿想了想,语气肯定的回道:“大人,卑职没有在归档的文书里面见过柳家的,亦从未听说柳沛病故之事。是以,听到安福如此说,卑职觉得事有蹊跷,方才着急禀报给大人。” “回衙后,即刻核查确定!” “是!” “将安福带过来问话。” “是!” 张主簿飞快地奔向外围人群。 穆青澄则补充了一句:“大人,我曾在京城殓尸三年,但凡主家不愿公开办丧事的,都会雇我入府将尸体拉走,或停放在义庄,或随便寻一地草草埋葬。但我能够确定,我从未到过宁远将军府。” 宋纾余眉峰依然紧蹙,“偌大的京城,只有你一个殓尸人吗?万一被其他殓尸人揽了活儿呢?” “不会的。我组建了殓尸团,将全城的殓尸人都纳了进来,他们只管揽活儿,我负责殓尸,我给他们每月发例银,他们的收入比自己去殓尸赚得更多,所以……” 第07章:这个案子不简单 “你是不是傻!” 宋纾余忍无可忍,这个丫头看起来便是个伶俐聪慧的,怎恁地……不对,既是个有脑子的,便不可能做赔本的买卖! 于是,宋纾余腾升的火气,又瞬间湮灭,他眯了眯眸,语气里含了几分警告:“穆青澄,你若有什么谋算,须得提前告诉本官,万不可恣意行事!” “多谢大人教诲,卑职记下了。”穆青澄退开半步,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宋纾余既有心护她,她自不会拂了他的好意。毕竟身在庙堂之人,手中握着的不仅仅是富贵尊卑,还有生杀予夺。 安福被张主簿带了过来,低垂着眉眼,惶惶不安的见礼:“草民安福,拜见宋大人!” 宋纾余神色温和,并无多少官威,只是像寻常聊天似的问道:“柳沛于半年前病故一事,你是如何知晓的?柳家举办丧事了吗?” 见状,安福慢慢放松下来,直言道:“回大人,柳家没有办过丧事,我们廖宅就在柳家隔壁,既未听说,亦未曾见过。草民之所以知晓,是因为柳家大公子院里伺候的常嬷嬷,是草民的姨母,有次草民去柳家给姨母送东西,闲聊时姨母无意间说漏了嘴,姨母十分害怕,再三勒令草民保密,万不可对外宣扬,否则姨母性命难保。” 言及此处,安福重重磕了三个头,语气急切起来,“宋大人,草民原本是要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的,但今日李大娘子怀着孩子死了,张主簿来盘问草民柳家是否发生过奇怪之事,草民生怕与案情有关,耽误了大人破案,方才违背承诺,将此事告之,可若是连累了姨母,草民便是大不孝啊!” “放心,你姨母的安全,本官会派人看顾的。” 宋纾余伸手招来捕快,吩咐道:“把宁远将军府的常嬷嬷带到衙门安置,待案子告破再将人发还。” “是,大人!”捕快领命而去。 安福千恩万谢的退下了,张主簿继续登记其他人,盘问线索。 穆青澄喟叹:“大人,这个案子不简单,在真相未明之前,我们看到的、听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的。” 这一番话,既是提点,亦是安慰。 宋纾余有种心事被戳破的窘迫感,他笑容讪讪,竟是端得好脾气,“本官明白。你放心,本官会保持理智、冷静、客观,不会再失态了。” 穆青澄莞尔,“大人英明。” 宋纾余抬了抬下巴,傲娇之色尽显,“这句夸赞还是你说起来真诚,一点儿都不像是拍马屁。” 穆青澄心道,幸亏张主簿不在,不然又要生怨了。 云台寺的高僧,仍在念《大悲咒》,受了惊吓的小沙弥元宝,虽被师兄元清百般嫌弃,可眼睛上却盖着元清的手帕,看不见尸体,他的害怕便也减轻了不少。 穆青澄斟酌着提出建议,“大人,各方搜证尚需时间,趁这个空隙,可将报案人叫过来问话。” “行,这次由你来问。”宋纾余允了,端看她今日的表现,她破案的才智应该不在验尸之下,多给些机会锻炼,兴许可以成长为验尸探案的全才。 第08章:死者父亲失踪了! 元宝年仅十三岁,还是个半大的少年,从小在寺里长大,连杀鸡都没见过,何况是死状恐怖的妇人? 元清满心后悔,“早知会遭此一劫,今日便不该让师弟独自去挑水了。” “命里有时终须有。元清师父又何必纠结呢?”穆青澄稍作安慰。 元清施礼,“贫僧多谢施主点化!” 穆青澄的目光落向一旁,言语尽可能的温柔,“元宝师父,今日是什么情况,你详尽说说,好吗?” 元宝嚅嚅的回道:“贫僧每日卯时初起床,从这扇庙门出去,到后山的溪涧挑回清泉水,供寺里沏茶煮粥。但今日不知怎的,竟起晚了大约两刻钟,贫僧生怕误了师父的早茶,便着急忙慌的挑着水桶往后山跑,谁知,庙门上竟挂着一个死人,将贫僧生生吓了一跳,贫僧摔了一跤,水桶也摔破了,元清师兄听到贫僧的喊叫声赶过来,将贫僧安顿好便去报官了。” “因何故起晚?身体可有不适?”穆青澄抓住关键,“元清师父也起晚了吗?” 元宝摇头,眼中尽是茫然,“寺中每日作息都是固定时辰,不会晚起亦不会早睡,今日实不知为何,而且贫僧身体并无不适。” 元清却道:“不,贫僧亦比日常起晚了,只不过比元宝早醒了片刻,醒后头晕恶心,缓和了半晌,才逐渐好转。” 闻言,元宝恍然大悟,“贫僧一路奔行,脚步踉踉跄跄,还以为是心里太着急了,所以步伐不稳,原来是跟师兄一样,因为头晕所致!后来看见尸体,立马恶心呕吐……” “大人,我想去两位师父的住处搜查!”穆青澄打断憨憨傻傻的元宝,直接请命。 宋纾余颔首,“去吧,注意安全。” “是!” 元字辈的和尚,是寺里辈分最低的,元宝干得又是劈柴挑水的杂活儿,所以他的禅房被安排在了距离庙门最近的勤杂院。元清是主动搬来陪伴元宝的,毕竟年纪小,又是个胆小的。 穆青澄素来嗅觉灵敏,刚一进门,便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立即退出,从尸检工具箱里拿出布巾,蒙住口鼻,方才重新踏入禅房。 和尚居所,朴素简单,除了必需的家具陈设之外,并无多余的物什儿。穆清澄挨个检查,将水缸和茶壶里剩余的水都验了毒,结果一切正常,银针没有变色。 门外的元清,看见穆青澄所为,说道:“昨夜入睡前,贫僧和师弟没有吃喝,夜里亦无人闯入。” 穆青澄在房中走了几圈,发觉越是靠近床榻,那股不易察觉的味道,便越是浓郁!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枕头,竟见一个墨蓝色的香囊,赫然躺在枕下! 穆青澄闻了闻,确定味道来自于香囊,她当着两个和尚的面打开,从中取出一颗朱色圆珠,沉目道:“此物从何而来?” 元宝立即回话:“这个香囊是贫僧所有。昨日贫僧下山时,遇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丈,老丈不小心扭了脚,行路艰难,贫僧便将老丈背下了山,老丈为了感谢贫僧,赠予贫僧香囊,说是内里之物乃从佛前求来的宝物,可辟邪除灾,护佑平安。” “师弟,你脑袋里装了几碗水?我们已是佛祖座下弟子,还怕邪祟?”元清气懵了,他怎会有如此缺心眼儿的师弟? 元宝不服气,“施主好心,岂可辜负?” 穆青澄见此,倒不用担心元宝做假口供了,这就是个没有心机的傻和尚啊。 元清懒得再跟元宝争辩,虚心请教穆青澄,“它究竟是何物?” “这珠子本是寻常的红玉髓,但长时间浸泡在致人发昏的药水中,沾染上了药物,所以才会令你二人昏睡晚起!”穆青澄暗叹一气,“不过,它药性不强,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的伤害,你二人可以安心了。” 元宝目瞪口呆! 元清额上出了一层细汗,“难不成,是那老丈有意为之,在元宝多睡的两刻钟内,做了……”他突然止了音,如若这般,那元宝岂不是成了帮凶? 穆青澄抿唇未言。 显而易见,凶手早就摸清了元宝的行动轨迹,拖住元宝和元清两刻钟,不仅为抛尸提供了充足的时间,钉铜钉的声音,也进入不了昏睡的两人耳中。 凶手既是预谋犯案,善良敦厚的元宝又怎能避得开? 穆青澄想了想,道:“元宝师父,你还记得那个老丈的面貌吗?” “记,记得。”元宝明白自己做了错事,又是内疚,又是惶恐。 “好,你现在去找元诵大师画像。” “阿弥陀佛!” 元宝施了礼,快步而去,期望能将功折罪。 穆青澄返回案发地,将情况禀报给宋纾余。 宋纾余冷哼一声:“哪里是什么老丈?分明是假扮的!元宝那个呆子和尚,怎么不想想,谁家老头儿独自一人上山?” “大人……”穆青澄笑容无奈,“倒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只是元宝师父识人不清,被有心利用罢了。” 她话音刚落,派去搜寺的捕快回来了,朝宋纾余拱手一揖,“禀大人,寺中未曾发现异常!” “搜仔细了吗?” “每座殿,每间房,角角落落都搜遍了,确实没有发现!” 宋纾余思忖道:“看来凶手只是选择了庙门作为抛尸地,祸害了元清和元宝两个人而已。” “大人,既是这般的话,我还有个猜想。”穆青澄插了一句,又赶紧闭嘴,“算了,还是等查到证据再说吧。” 宋纾余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学会吊人胃口了吗?” “大人!” 恰在这时,刘捕头也回来复命,“共找到九处上下山的车辙印痕,已经以图画记录,正待一一核实。” 宋纾余提醒道:“别忘记排查宁远将军府运载米面蔬菜的马车。” “是!” 刘捕头的追踪术,位居京城第一,刑部、大理寺明里暗里没少挖墙角,都被宋纾余私掏腰包,用大额赏银给拦下了。 所以,把这种差事交给刘捕头,他是放一百个心。 半个时辰后,宋离终于回来了,令人惊讶的是,已经被迫休假的徐春山,也去而复返。 “大人,死者李云窈的父亲,翰林院修撰李沐,已经失踪多日了!” 第09章:有何不敢? 京兆府。 前衙议事厅内,气氛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李沐失踪,柳家宁远将军柳长卿重病卧床,柳夫人回乡省亲,柳家二公子柳霄守在床前为父亲侍疾,柳霄之妻黄氏已被休弃…… 可怜李云窈死后,竟无一人前来认尸! 宋离带回来的消息,着实令人无语。 宋纾余斟酌一二,便留下张主簿、刘捕头等人继续执行公务,他则率人带上死者先行回衙。 攒典窦昌文从厅外进来,将一卷名录呈给宋纾余,道:“大人,经过核查,我们京兆府确定没有柳沛死亡的报备记录!” “嗯。”宋纾余边看边问,“派去吏部的人回来了吗?” “尚未。” “带上本官手谕,跟刑部和大理寺借人,把那两个衙门里本事最好的验妇人身孕的婆子都找过来。” “是,大人!” 不多会儿,吏役归来,呈上吏部出具的李沐请假的公文,宋纾余阅毕,眉心深蹙,“李沐竟然请了十日的长假!今日,是假期最后一日,明日才去翰林院上值,可李府管家说李沐在府里失踪了?” 穆青澄没有品阶,原本是不配进厅议事的,但宋纾余看重她,破格让她参与,她便坐在最末尾旁听,听到此处,忍不住出声道:“只能搜府了。至于柳家,既然没人配合,我们便亲自登门吧!” 宋纾余沉吟片刻,锐利的目光直射穆青澄,“若是本官派你去登柳家的门,你敢吗?” 闻言,厅内各级品阶的官员,齐齐望了过来,派一个没有官身的女子去将军府上门问讯,合适吗?确定不会被将军府打出来吗? 然而,穆青澄悠然一笑,“有何不敢?” 她清亮的瞳孔,散发着让人无法忽视的自信的光芒。 宋纾余当即解下腰间的令牌,拍在桌案上,“穆仵作,本官放权给你,你自行安排时间去柳家,带谁去,带多少人,使何种手段问讯何人,皆由你作主。” 穆青澄上前接过令牌,拱手一揖,“卑职领命!” “江捕头,带上巡探犬,即刻搜查李府!” “卑职领命!” 捕头江战快步离去。 宋纾余面向众官员,掷地有声:“此案非同小可,怕是皇上会过问。是以,尔等须尽心竭力,争取早日破案!届时,本官论功行赏,人人有份!” “是,大人!”众人起身,士气高涨。 ----------------- 南监停尸房。 刑部和大理寺共派过来五个稳婆,为免串供,穆青澄安排她们轮流独立检查,由她在旁监督,待检查完毕,再将结果一一汇总。 意料之内,所有人的核验结论都与云慈大夫一致:死者有孕,四个月。 宋纾余知晓后,许久未曾言语。 穆青澄留下一个稳婆帮忙复检。 至此时,死者死亡时间已经超过四个时辰,身体已经彻底凉透了,而尸臭味儿也越来越明显了。 穆青澄烧了些苍术、皂角,待味道散去,方才走近死者,褪去死者全身衣物,将件数、颜色、式样、材质一一记录。 第10章:笼络人心 死后尸体腐败,尸身变为了青灰色,身上的伤痕凭借肉眼是看不出来的。 穆青澄先查验了心脏、产门等要害部位,确定没有铁钉或其它东西钉塞进去,方才用清水把尸体洒湿,然后把葱白拍碎摊开,涂敷在可能有伤痕的部位,再用蘸上醋的纸盖在上面。 一个时辰后,穆青澄将纸拿开,用水洗干净,结果显示并无伤痕。 因着现今天气寒凉,可能会对尸体的状态造成些许影响,穆青澄决定再换一种方法进行复检。 她请衙役帮忙,在院里挖了一个土坑,用柴火把土坑烧热,将尸体放置坑内,再用死者的衣服将尸体盖好。待尸体被烧温热了,再抬出来,用浇泼过酒醋的纸敷贴在尸体上。 两次检验,得出了相同的结论:死者生前并未遭遇殴打或凌虐。 而肚脐部位,尸斑浅淡,刀刃以纵轴楔入,形成创深大于创口长的伤,即刺伤。经测量,衣服的刺口,与皮肤入口相一致。伤口开阔,花纹交错,有血水,创口及创口四周的皮肤呈红色,有凝血块,伸出手指按压尸斑,皮肉收缩紧固,皮下有血荫。 显然,这是生前伤,再对比案发现场的出血量,可以断定为致命伤。 死亡原因明确了,接下来,便要确定是否他杀了。 这一点,其实是最难的。 因为死者是母亲的身份,也因为刺伤的力度和深度,很容易让人主观的认为是他杀。可是对于仵作来说,必须排除掉各种可能性,才能下定论。 穆青澄拿来匕首,又叫稳婆做了几个布袋,往里面塞满棉絮,绑在她肚子上的高度,与死者肚腹隆起的高度持平。 “穆仵作,你这是要扎自己吗?”稳婆见此情形,不禁担心起来。 穆青澄点头,“是呀,要做试验。” “那你可要当心哪,万一真把自己刺伤了……”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穆青澄目光沉静,唇角扬起温和的笑意,“孙婆婆,今日辛苦你了。”说着,她从袖袋里拿出一两碎银子塞到稳婆手中,“听说你家里的小孙子病了,我收入微薄,希望你不要嫌弃。” 孙婆婆一惊,连忙推却,“这……这怎么能行呢?老身是大理寺派过来帮忙的,领着大理寺的贴补银子,怎好再让姑娘破费?” 穆青澄笑容愈发亲切,“孙婆婆见外了,大理寺派遣的活儿,你已经完成了,现在是我自己的事情耽误了你,所以我的这一点儿心意,请孙婆婆务必收下。不然,往后我可没脸再相求了。” “姑娘雪中送炭,这份情意,老身记下了。”孙婆婆眼眶湿了几分,紧紧握住穆青澄的手,“往后有啥事儿,姑娘尽管开口,只要老身能办得到。” 停尸房外,宋纾余听着里面的动静,心思斗转,这丫头如此笼络人心,是不是在钓鱼? “啊——” 正思索间,房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 宋纾余一个激灵,来不及多想,粗暴地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 第11章:我娶你为妻吧! 穆青澄活了十九年,向来谋算在心,可今时今刻,她只恨自己没有提前报备,或叫人在门口看守! 为了试验结果的准确性,她褪了外裙,解了中衣,只穿着肚兜小衣,且撩起一半,露出肚脐,然后右手执刀,按照测算的刺入角度进行位置比划。 孙婆婆不明就里,还以为她真要扎自己,一时失声叫了出来! 穆青澄受了激,险险稳住刀尖才没扎进去,她悬起的心堪堪落下,结果,尚未回过神儿,门板“砰——”一声被人从外面破开,身着紫袍官服的宋纾余,竟然猝不及防地闯了进来! 他身量颀长,又是情急之下扑过来的,险些贴上了穆青澄的身子! “出什么事……” 秋日的冷风,随着宋纾余的闯入而窜了进来,将他昏热的大脑,吹了个透心凉! 宋纾余只是一眼,便看清了穆青澄衣不蔽体的模样,以及裸露在外的雪白的肌肤,他的耳尖、脖颈、脸庞,但凡能被看见的地方,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红,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嘴巴,竟蹦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怎没穿……不,不不,我没,没看见……” 好在,他的脑子还没完全变成浆糊,还记得些许“礼义廉耻”,支配着他挪动僵硬的双腿,背过了身! 孙婆婆吓懵了,待反应过来,便急忙拿起穆青澄的衣裙,手忙脚乱的为她披上。 宋大人此举,等于是毁了穆青澄的清白,她一介婆子,怎敢胡乱言语半个字?只能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然而,令孙婆婆惊讶的是,穆青澄遽然十分镇静,她不慌不忙的穿好衣服,然后提着刀,走到宋纾余面前,盯着他羞红的俊容,她温声说:“孙婆婆,烦你先在外面等我片刻,我跟大人聊几句公务。” 孙婆婆二话没说,立刻退出,且贴心地关上了门。 偌大的停尸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大活人,及死者李云窈。加之眼前女子唇角勾起的阴恻笑容,宋纾余顿觉渗得慌,“穆,穆仵作……” 穆青澄笑意不减,“大人,您想怎么死?剜眼、割耳还是割喉?亦或者,毒成哑巴?”随着她的话,她手里的刀尖,隔空在他脸上比划,距离之近,充满了压迫感。 宋纾余喉结滚动,笑得十分勉强,“穆仵作,本官并非有意,本官是……是担心你出事,一时情急才误闯……” “如此说来,大人的本意是想救我?”穆青澄眼尾上挑,作出惊讶状。 宋纾余点头如捣蒜,“没错,本官就是这个意思!” “可惜,事与愿违,大人从救命恩人变成了登徒子,这笔帐该怎么算呢?根据我大周律法,大人该给自己判个什么罪名呢?” 穆青澄把玩着手中的刀子,语气闲适随意,“或者说,我为保全清白,一刀杀了大人,然后我再自尽,我们一起重新投胎?” “大可不必!” 闻听,宋纾余深吸一口气,痛下决心般,说道:“其实,我们还有另一个选择。穆青澄,我娶你为妻吧!” 第12章:你就这么不待见本官吗? 穆青澄的散漫恣意,全然僵在了脸上,她目不转睛地凝着宋纾余一寸寸凑近的俊俏脸容,心里泛起了不知名的涟漪。 立若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 戏文里夸赞郎君美貌的唱词,完全衬得上宋纾余。哪怕是研究死人多过活人,对男子从未过多关注过的穆青澄,也由衷地认可世人对宋纾余的评价。 只是,这般光风霁月的人,怎能为了世俗的“清白”二字,便赔上自己的婚姻? 穆青澄觉得不妥,他不能被声名所累,威逼他娶她,亦非她的目的。 是以,她收了刀,神情严肃地说道:“大人,此事没这么严重,大人犯不着破釜沉舟牺牲自己。我只有一个要求,请大人向大理寺出具公函,我想调阅一份卷宗!” 不承想,这一番话,竟伤到了宋纾余的自尊,“你……你不愿嫁我?” 不知多少京城贵女视他为心上人,争着抢着送他香囊手帕,使各种手段想要嫁他为妻,门第低的人家,哪怕入府为妾,也是欢喜的。 可是,穆青澄竟连半分犹豫都不曾有,拒绝的干脆又利落! 宋纾余难以置信。 他后退半步,定定地望着穆青澄,漆黑的瞳孔中竟漫起几分委屈,“你就这么不待见本官吗?” “大人,我……”穆青澄被整无语了,感情他只听见了前半段?还是,她方才的戏弄,真把他吓着了? 思及此,她连忙表明态度,“大人,今日之事,纯属意外和误会,我不会放在心上,也没有真的责怪大人。如若大人心怀愧疚,想要补偿我,那就请大人成全我,帮我调阅卷宗!” 宋纾余听闻,不知怎的,竟气得眼尾都泛起了红,“穆青澄,你可真是好样的!关乎女子清誉的大事,你……你竟然丝毫不在意?” “大人,我从事仵作十一年,不论男人还是女人,我都看遍了,都是同样的躯壳罢了。大人既是无意冒犯,我揪着大人同归于尽,岂不是作践了父母的生养之恩?” “你……” 宋纾余心口疼,脑袋疼,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穆青澄给抽干了,他转身往门口走,连门槛儿都没注意,脚下一跘,险些摔了出去! 穆青澄见状,嘴角抽了抽,“大人,您走路稳当些,别忘了我要的卷宗!” 宋纾余一听,连头也没回,健步如飞的离开了南监大院。 孙婆婆进来的时候,穆青澄仍杵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神色黯然,又透着几分沉重感。 “姑娘?”孙婆婆唤了一声,“还要继续试验吗?” 穆青澄回神,应道:“当然。” “天色不早了,我们尽快吧。” “好。” 穆青澄忙活的当口,忽然记起什么,叮嘱道:“孙婆婆,方才的事儿,你千万不可说出去损了大人的名声!否则,后果难料。” 她对宋纾余的了解,仅限于公事方面,不知他为人处事的底线是什么,所以为了孙婆婆的安危着想,她有必要提醒一番。 第13章:宋离的关照 穆青澄的试验,整整做了一个时辰。 她分别从他杀和自杀出发,测试了站立、横卧、斜卧、跪坐和瘫坐的不同状态下,刺入相同部位的角度。 最终,得出了唯一的尸检结论:只有站立自杀,才符合死者致命伤的特征! 打发走了孙婆婆,穆青澄在尸检卷宗上签字,按下指印。 出了停尸房,她伸了个懒腰,过度的疲累和饥饿,令她浑身乏力。 院里的灯盏,映照着奔忙的吏役,南监里面犯人的惨叫声,隐隐约约传入耳中。 穆青澄抬头望向天幕,明亮的星斗,年年有,月月升,可是逝去的生命啊,却再也回不来了。 “穆仵作,尸检结果出来了吗?” 一人从拱门处过来,直言不讳的问道。 待人走近了,穆青澄才看清楚,来人是宋纾余身边的亲随宋离。 她随即回房,取了尸检卷宗交给宋离,道:“结果已出,死者系自杀,但自杀的原因有必要查清楚,可能关系着抛尸人的行为动机。” “好的,我会呈给大人。”宋离接过卷宗后,有意多看了几眼穆青澄,语气有些迟疑,“穆仵作,若你有生活上的困难,或是衙门里有人欺负你,你随时跟我说,我帮你解决。” 穆青澄愣住。 宋离不待她回应,转身便走,但走出几步,又突然回头,“对了,你还没吃晚饭吧?大人的小厨房里有预留的饭菜,我呆会儿让刘妈妈送去你房间。” 穆青澄忙道:“不必麻烦了,我上街随便吃碗阳春面就好了。” “不麻烦,穆仵作回房等着便是。” 宋离留下话,便飞快地离开了。 穆青澄无法,只得往衙门后院偏北的庑房走去。 当初她考核通过后,听说她家在城外,宋纾余考虑到她每日上下值太远,又是女子,早出晚归的不安全,便特许她歇在衙门里,允她单人居住。 回了房,漆黑的屋子凉意渗人,穆青澄点燃烛台,从灶房烧了壶热水,简单洗漱了一番,又换了件深色衣服,待忙完,刘妈妈的敲门声刚好响起。 “穆仵作,你今日可有口福了。厨房里多做了一条黄花鱼,还有半只片鸭、一碗牛肉羹、一碟桂花糕,都是顶好的东西。宋离说,你忙了整日,滴水未进,又是姑娘家,可不能叫你受苦,亏了身子。所以啊,都端来给你吃了。” 穆青澄盛情难却,便不再推辞,只道:“辛苦刘妈妈为我跑这一趟,请刘妈妈代我向大人和宋离道谢。” 刘妈妈先是一愣,旋即便笑了,“姑娘真是个心思剔透的。时辰不早了,姑娘吃了膳早些休息,吃剩的碗碟堆着便成,明日我再过来拿。” “好的,刘妈妈慢走。” 目送刘妈妈远去,穆青澄回了屋,望着桌上的佳肴美味,却是迟迟未动筷子。 宋离怎么可能会突然关照她呢?就算有心关照,他也不敢随意支配宋纾余专属厨房里的饭菜。 所以,她直接挑明了。 她不知道宋纾余是何意,她想要的卷宗,他只字不提,是没听进去,还是不想帮她?与其给她生活起居上的关照,还不如成全她的心愿呢! 第14章:穆仵作怎能看男人的躯体呢? 宋国公府。 夜色已深,鹿鸣院仍旧灯火通明。 在衙门里歇了几日的二少爷,临近宵禁时,突然回来了。 下人们忙里忙外的侍候,尽管宋纾余只留了宋离在身旁随侍,其他人也不敢懈怠。 主卧的浴房里,有一个温泉池子,宋纾余阖目靠坐在池边,出口的嗓音,像是被水汽浸润过似的,慵懒而低迷,“宋离你说,天底下真有狠心至此的母亲吗?通过杀子来完成自杀,简直太荒谬了,对吧?” “夫人的生忌快到了,主子是想夫人了吧?”宋离周正刻板的脸上,难得现出一丝动容。 宋纾余沉默良久,久到宋离以为他睡着了,正打算开口唤他,突听得他喃喃低语:“想啊,做梦都想。我的娘亲,是为了保全我才死的,原本她也是可以活下来的……” “主子。”宋离如鲠在喉。 “爹爹说过,人心若鬼蜮。这世上既有不孝之人,那也定有恨子之人,只是个中缘由,我们尚未得知罢了。只是……我比那个孩儿幸运。” “是。” 宋离是粗人,没读过多少书,讲不出来深刻的道理安慰主子,但他是心疼主子的,从小没娘,父亲和兄长又常年驻守边关,除了祖母,再无人娇宠,便是宫里那位,也是虚情多过亲情。 “主子,快要子时了,明日还要早朝,属下侍候您回房安置吧。” “宋离。” “请主子吩咐。” “穆仵作去宁远将军府时,你跟着走一趟,甭让将军府的人伤了她。” 宋纾余仍然闭着双眼,面色平和,看起来没有什么情绪,宋离却觉察出不对,脱口道:“主子是在担心穆仵作?” “废话!”宋纾余掀目,眼中浮起冷意,“穆仵作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即便手执令牌,但无官身,依旧会被人轻视。” 宋离即道:“是,属下定会护佑穆仵作安虞。” 宋纾余从水中起身,宋离为他披上绵袍,他低下头系腰带时,看见自己裸露的胸膛,脑中不期然又浮现出了下午看到的那一幕,不禁羞臊的心跳加快,手指轻颤。 “不论男人还是女人,我都看遍了,都是同样的躯壳罢了。” 下一瞬,他又无端生了气,思索着穆青澄的这番话,他抓住宋离的手臂问道:“人与人怎能一样呢?高矮胖瘦不同,躯体又怎会……不对,穆仵作怎能看男人的躯体呢?” 宋离不明所以,但他还是尽可能的安慰道:“主子,穆仵作看得不是男人,她是仵作,她看得是死人,就像屠户看猪肉,大夫看病人,没有感情,也没有性别之分的。” “哦。”宋纾余不自觉的舒了口气,“你说得对,看来你最近没少读书,明理通透了许多。明日起,月例加倍。” “多谢主子,属下日后定当多读书,读好书。”宋离哭笑不得,他这算马屁加薪吗? 宋纾余抬步走向卧房。 入睡前,他又交待了宋离一事,“派人去查穆青澄的身世过往,及与她相关的牵涉刑案的人。” 第15章:故宅遇故人 深浓的夜色,席卷了整个天幕。 子时过后,喧闹忙碌的京兆府衙门,渐渐趋于宁静。 下值的吏役归来,因着劳累很快便熄灯歇息了。 穆青澄悄悄走出庑房,警惕地望了望四周,确定同僚皆已入睡,方才快步出了北院,往小北门走去。 她特地选了看守少的小北门,这是运尸、运泔水、运恭桶粪便的专属通道,位置偏僻,不易引人关注。 但是,看门的福伯兢兢业业,提着灯笼巡逻不偷懒儿,实在不好避开。 穆青澄略一思索,塞了几个铜板给福伯,悄声说:“福伯,我揽了个私活儿,有户人家雇我殓尸,事情急,不好拖,只能半夜走一趟了。求您通融,帮我瞒上一二,可好?” “水灵灵的姑娘家,大半夜去给人收尸,真是苦命的孩儿。”福伯同情不已,唠叨着打开门,不忘叮嘱道,“早去早回,注意安全啊。” “谢谢福伯。” 穆青澄出了衙门,穿过空荡荡的长街,走入南城的永安巷。 巷子深处,有一座破旧的老宅,门匾上挂着的“穆宅”二字,不仅褪了色,掉了漆,还结了不少蜘蛛网。 穆青澄伫足片刻,走到西侧墙边,提气一纵,便跃过墙头,飞入了宅院。 荒废多年的府邸,到处都是半人高的青草,老鼠和猫狗也来此安了家,犬吠夹杂着喵呜,声声刺耳,令人心底无端地生出几分胆寒。 但穆青澄不怕,她熟门熟路的走向主院正房。 屋里蒙尘,一推门,便呛了喉咙,穆青澄用力咳了几声,伸手捂住口鼻,方才慢步踏入。 借着月光,她摸索着走到烛台前,拿出火折子点燃油芯。屋里的家具陈设,一应俱全,只是铺满了厚厚的尘土。 穆青澄翻箱倒柜,找遍了所有能够存放东西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她想要的匕首! 难道是她记错了?不对,即便是相似之物,也不会消失不见啊!还是说,那柄李云窈用来自杀的匕首,就是母亲当年收藏的那柄? 倏尔,窗外似有什么东西“咿咿呀呀”的叫着,如风筝般飘了过去,速度极快,眨眼的功夫,便又恢复了宁静! 穆青澄神色一紧,立刻破窗而出,锐利的双眸,扫视着主院的角角落落,厉声喝道:“是谁?出来!” 然而,四周如死寂般,无人应答! 穆青澄不动声色的捏了一枚铜钱在手中,佯装要返回屋子,却在距离屋门半丈远的时候,陡然回身,将铜钱射向院门方向! “啊——” 下一刻,随着一道闷哼声,一个人影从门后跌了出来,急声叫道:“小姐姐饶命啊,我不是故意吓你的,别杀我!” 穆青澄听着声音耳熟,快步上前,将火折子照在那人脸上,随即一惊:“知知姑娘!” “穆姐姐!” 画成了花猫脸的小姑娘,泪眼汪汪地揉着额头,一副受了惊的委屈模样,“穆姐姐,知知终于找到你了!”说罢,便扑进了穆青澄的怀中,死死地箍着穆青澄的细腰不肯松手。 第16章:有钱就是任性! “知知。” 穆青澄被勒得喘不上气,她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脑勺,温声软语道:“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聊,好么?” “只要穆姐姐不赶我走,穆姐姐叫我做什么,我都绝无二话。” 白知知松了手,从袖袋里拿出一颗夜明珠送给穆青澄,献宝似的道:“穆姐姐,这是我专门给你寻来的,你喜不喜欢?是不是比火折子更亮堂?” 穆青澄惊诧万分,掌中如鸽子蛋般大小的珠子,将漆黑的主院,刹时照得亮如白昼! 而小姑娘漂亮的瞳眸,在夜明珠的辉映下流光溢彩,哪怕身着乞丐装,也掩不住她夺目的风姿。 “穆姐姐?” 白知知爱笑,小嘴一咧,甜腻的笑容,瞬间便把穆青澄的心融化了,“谢谢知知。但是夜明珠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白知知一听,险些又要哭了,“穆姐姐,你不喜欢知知了吗?它不过是颗珠子,再名贵也比不得穆姐姐重要。” “喜欢……” “那穆姐姐为何不收?我有钱,我想把最好最贵最有趣的东西,都送给穆姐姐!” 穆青澄无奈轻叹:“好吧,那我收下知知的心意。但是知知,你须得告诉我,你为何身在此处?你是几时来得京城?你一个人吗?” 白知知挽上穆青澄的胳膊,央求道:“穆姐姐,我在望京楼有房间,我们像以前一样,躺在床上,彻夜畅聊,好不好?” 穆青澄想了想,匕首没找到,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多大的意义。遂道:“行,走吧。” ----------------- 望京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普通人住一晚都是天价,而白知知财大腰粗,直接包了半年。 在白知知沐浴的时间里,穆青澄欣赏了一番房间内饰的奢华,不由心生感慨,不愧是江南首富家的千金小姐,有钱就是任性啊! 白知知洗去铅华,换上了干净的衣裙,急不可耐地拉着穆青澄躺下,满脸雀跃地说道:“穆姐姐,你住在哪里呀?我搬过去跟你住一起,好不好?” 穆青澄想也没多想,直接拒绝,“不行,我家在城外,屋舍简陋,你住不惯的。” “我可以的,我不怕苦。”白知知缠人的功力向来一绝,“只要能跟穆姐姐在一起,住牛棚、住猪圈,哪怕住茅厕,我也愿意的。” 穆青澄哭笑不得,“你这小丫头,尽说些胡说。” 白知知一把抱住穆青澄,撅着嘴巴道:“反正我不管,从现在起,穆姐姐走一步,我跟一步。” “知知,不准胡闹!我现在是京兆府的仵作,每日都要去衙门上值,而且今日出了桩大案,我很忙,顾不上你的。”穆青澄耐着性子作出解释,“何况我最近不回家,我家大人给我在衙门里划分了单人庑房,没办法带着你。” “好吧。”白知知虽然娇纵任性,但也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她思考了片刻,便又有了主意,“穆姐姐,衙门里的庑房又小又破,我给你在京兆府附近买座宅子,怎么样?” 第17章:怎么又死了一个人? 穆青澄忍不住扶额,大小姐就是大小姐,实在太豪横了! “知知,你听我说,我来京城是有目的的,而且我要做的事情,既比性命重要,还有可能赔上性命!所以你不要给我添乱,好吗?” “穆姐姐,你不声不响的消失三年,我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你是干大事去了。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乱的,宅子我不买了,我就住在望京楼守候穆姐姐。” 白知知说到这儿,忽然记起一事,“对了,穆姐姐不是问我为何出现在穆宅吗?我是昨日抵达京城的,为了找穆姐姐,我动用了白家京城商号的人,他们查到穆姐姐家的老宅在南城的永安巷,于是我便乔装去蹲守。结果,天黑以后,我发现有个男人进去了穆宅……” “男人?”穆青澄一惊。 白知知点头,“对,我有夜明珠,不会看错的。那人大约身高八尺,穿着夜行衣,轻功看起来很不错……” 穆青澄着急打断,“那人去干什么?他发现你了吗?” “我隐身的本事,除了穆姐姐,没人能发现的。”白知知自信满满,“我盯着那人走进了主院,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但是没呆多久又走了。” “找东西?” 穆青澄蓦地想到,那人是不是也在找匕首?如若不然,母亲的卧房里,还藏有其它不为人知的东西吗? 当年离京时,父亲将家里能变卖的东西全都变卖了,只留下了个空宅子。她今夜去找匕首,也不过是碰运气罢了。 所以,那个人究竟是谁?是否与庙门悬尸案有关? “穆姐姐?”白知知见她出神不语,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穆青澄思绪回笼,正色道:“知知,你不要再去穆宅了,我担心你有危险。听我的话,你在京城逛上几日,便回家去吧。” “穆姐姐,我这次来京,就是为了帮你!我的本事,你是知晓的,你验尸查案,总需要亲信吧?我出钱出人出力,只要穆姐姐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知知……” “就这么说定了,睡觉!” 生怕穆青澄再多说一个拒绝的字,白知知一把拉过被子蒙住脑袋,故意打起了鼾声。 穆青澄无奈至极,小姑娘的执拗,她是有深刻体会的,既然劝不动,便既来之,则安之吧! …… 翌日。 宋纾余下朝后,原打算先回国公府向祖母请个安,然后再去京兆府衙门处理政务。 不料,刚一出宫,久候的捕头江战便迎了上来,神色复杂的禀报道:“大人,翰林院修撰李沐大人找到了!” 宋纾余眉峰一挑,“在哪儿找到的?请李大人今日务必去衙门认尸。” “李大人恐怕认不了了。”江捕头凑近,小声解释说:“卑职带着巡探犬,把李府掘地三尺,终于找到了一个……一个死人,卑职约莫是李大人,还须穆仵作进行确认。” 闻言,宋纾余大惊,“怎么又死了一个人?为何是约莫?难道府里无人认识李沐吗?” 第18章:看来大人是真恼了她 “因为那个死人他……他的头好大好大,就像,像只膨胀的藤球,容貌难辩,还有他的身体,大的像头牛似的,极其可怕……” 江捕头实不知该如何措辞,才能表达清楚李沐的死状,又是比划,又是比喻的,把宋纾余都整糊涂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哎呀大人,卑职才疏学浅,您还是让穆仵作去一趟吧。”江捕头急出了一身冷汗。 “日后别光顾着练武,多读书,读好书!” 宋纾余气得拂袖而走。 江捕头欲哭无泪。 …… 穆青澄昨夜没有歇在衙门,致使捕快寻不到人,生等到她从望京楼回来上值,才将消息告之。 是以,当她辗转赶到李府时,宋纾余已经等了一刻钟了。 穆青澄敛了敛心神,立即下跪请罪:“卑职误了时辰,请大人责罚!” 宋纾余握拳轻咳了声,道:“起来吧,下不为例。” “谢大人!”穆青澄起身,侧目望向江捕头,“尸体在哪儿?” 江捕头作了个请的手势,“你跟我来。” 两人并肩往李府的后园行去。 江捕头边走边介绍情况:“尸体是今晨卯时正刻发现的。多亏了巡探犬,否则尸体被藏在茅厕的天井里,混和着粪便味道,实在难以让人察觉。” 身后跟着的人,陡地滞下了步子!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宋纾余脸庞泛白,满眼不可置信,“李大人死在了茅厕里?” 江捕头如实上禀:“回大人,是茅厕背后已经废弃的天井。但是,死状相当可怕,比庙门悬尸更令人生畏,咱们的捕快当场被吓晕、吓吐了好几个。” 穆青澄斟酌一二,劝慰道:“大人,案发现场不宜太多人围观,待卑职将尸体处理之后,再请您查验,可好?” 宋纾余内心十分纠结,他既不想在穆青澄面前留下胆小的印象,又真怕他再晕厥,让一众下属看了笑话! 穆青澄观他神色,大抵猜出了他的心思,不禁勾了勾唇,隐忍着笑意,故作着急道:“哎呀,我忘记索要元宝供述的老丈画像了!大人,此事至关重要,您能否帮忙查办一下?” 宋纾余不傻,怎会看不出穆青澄在给他台阶下?可他突然想起昨日她的不屑,心中又恼了几分,“你回头自个儿去办!江捕头,带路!” 江捕头见状,只好继续前行。同时,心里暗暗祈祷,希望大人能够撑得住,千万别留下心理阴影,往后日日做噩梦才好。 穆青澄则心里发凉,看来大人是真恼了她,那她想调的卷宗,估计也是无望了。 天井四周,捕快林立。 自从寻到尸体后,整个李府的下人,都被分别关押起来了。 江捕头唯独留下了李府管家,一直侯在案发地,等待认尸。 看见穆青澄拎着工具箱,不畏不惧的前来验尸,众捕快满心倾佩,但是宋纾余的出现,又令他们收起了倾佩的表情。 自从大人上任后,逢尸必晕,已成铁律。何况今日的尸体,实在是……啧啧,不知大人能撑过几个数啊! 第19章:仵作也是人 宋纾余从小看人眼色,揣摩当今圣意,观人入微的能力自不在话下。但他比同是这般的人又多了份心思,他擅长伪装,能叫旁人误以为他单纯,不懂人心深浅。 是以,这帮粗糙直爽的捕快们,何时对他真心敬服,何时在心里偷笑贬低他,他皆清清楚楚。 圣人有云:将军有剑,不斩苍蝇;猛虎赶路,不追小兔。 是以,他不屑与之计较,也不会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派头来立威。猫吃老鼠没意思,逗弄老鼠才有趣。 譬如,捕快们戒严的地方,宋纾余目测了一下,距离案发地大约有十五丈,且人人脸上蒙着布巾,皱着眉头,一副极力忍耐的样子。 于是,宋纾余明知故问:“戒严范围为何如此之大?我京兆府是见不得人吗?何故蒙面示人?” 高度腐烂的尸体,不仅让人在视觉方面难以承受,对于嗅觉的冲击力,更是令人生不如死,会造成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伤害。 第一波折戟的捕快,已经被抬回衙门了,现今留下的人,多则吐了五回,少则一两回,外加尿失禁。 所以他们尽可能的远离尸体,能少受一点点苦楚,也是好的。 但是万万没想到,他们本想通过大人的胆小平衡心理,却被大人反将了一军! 众捕快纷纷垂下脑袋,躲避宋纾余的眼神,江战作为领头的人,避无可避,只得含蓄暗示:“大人,那个味道实在是熏人,兄弟们的隔夜饭已经吐完了。” 宋纾余微微蹙眉,“是吗?本官不信,要不你……” “大人!” 穆青澄见状,及时出声解围,“此具尸体情况,不同于一般,江捕头及捕快兄弟们能够坚守这许久,已经很难得了,便是卑职处置,亦须先除臭,才能靠近。” 闻言,宋纾余轻轻颔首,“既是如此,本官便信了。穆仵作,此处交予你全权处置,此处的人,包括本官在内,你皆可随意调动。” “谢大人体恤,大人英明!”穆青澄拱手一揖。 宋纾余侧了侧身,目光随意地望向四周,薄唇微微翘起,耳尖似落了朱砂般绯红。 众人瞠目,惊叹连连,穆仵作果然是上天派来解救他们的好人! “穆仵作,需要我等做什么,请尽管吩咐!”江捕头抱拳,态度恭敬,既是奉行上意,亦是出于感激。 穆青澄即道:“先烧苍术、皂角,辟除臭气。” “没问题,交给我吧。” 江捕头领了任务,点了两个捕快,按照穆青澄指定的位置,开始除臭。 穆青澄用棉球蘸了些许麻油涂在鼻端,感受到宋纾余投过来的若有若无的目光,她略一思忖,带上东西走过去,低声说道:“大人,我有办法抑制尸臭,您要试试吗?” 宋纾余看向她手中的麻油,“要像你一样做吗?” 穆青澄笑,“仵作也是人,尸臭对人生理的刺激反应,谁都避不开的。既然有法子,又何必受罪呢?” 说罢,不待宋纾余同意,她便将麻油涂在了他的鼻端,然后又拿出一小块生姜,掰开他的嘴巴,让他含在口中。 第20章:这是什么怪物? 没承想,宋纾余神色痛苦,极力拒绝,“唔……我不吃姜,辣……” “大人乖,忍一忍。”穆青澄抬手按在男人嘴巴上,生怕他吐出来浪费了好东西。 宋纾余浑身一僵,被辣出水渍的双目,湿漉漉的,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无助又害羞。 穆青澄哄人的本事,都是为了白知知练就的,为了让宋纾余听话,她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并未多想什么。 可是,宋纾余的模样,活像她欺负了他似的,教人十分尴尬。她不禁讪讪的松了手,赔着笑说:“大人,卑职此举实属好意,以防秽气冲入,伤了大人的身子,还请大人莫怪。” “你,你……”宋纾余嘴里含姜,口齿不清,“你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吗?”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总之,他心跳如擂鼓,俊脸热得好似要烧了起来。 “圣人所言,并非铁律,须酌情而定。” 穆青澄在嘴里含了块生姜,又取了块面巾遮盖在脸上,然后朝宋纾余拱手告退。 宋纾余气笑不得,没想到这个丫头是个奸猾的,同样的话,利己的时候就是箴言,反之,便嗤之以鼻。 天井是个三尺见方的石坑,以木板为盖。发现内有尸体后,盖子便被掀在了一旁。 穆青澄近前查看,入目第一眼,便庆幸自己提前做好了防范准备! 腐败巨人观! 她从事仵作十一年,各式各样的尸体验了不下百具,竟还是第一次遇见腐败巨人观! 林书办是个机灵的人,眼见大人看重穆青澄,昨日在云台寺他和穆青澄配合得也不错,便又赶来主动请缨,“穆仵作,需要我帮忙作记录吗?” “多谢。”穆青澄没有推辞,今日可是个大活儿,她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 林书办拿着纸笔兴冲冲的上前,结果,两眼一翻,双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他死死地捂住嘴巴,满目惊惧,“这……这是什么怪物?” 宋纾余到底没忍住好奇心,又仗着自己涂了麻油,含了生姜,便踱步过来,偷偷望向天井—— 但见尸体肿胀膨大成了巨人,皮肤呈污绿色,颜面肿胀,眼球突出,嘴唇变厚且外翻,舌尖伸出,五官变形,从尸体外观极难辨认生前容貌!而且,四肢肿胀变粗,胸腔部位隆起,腹壁紧张,肠管胀满,下身膨大数倍呈球形,说是怪物绝不为过! “这只是一种尸体现象,并非怪物。” 穆青澄进一步作出解释:“春秋天气,人死后五至八天,若尸体没有做过防腐处理,便会由腐烂变成高度腐烂,产生大量的腐臭气体充满全身,使整个尸体膨胀成为一个庞然大物。” “原来如此。”林书办勉强爬站起来,抱拳道:“是我失言了,请穆仵作海涵。” 穆青澄摇头,“无妨,不知者不罪。” “大人!” 江捕头突来的惊呼声,令穆青澄下意识地扭头,随即双腿比大脑快一步作出反应,一扑过去,抱住了因为晕厥而向天井跌落的宋纾余! 第21章:劫后余生 这桩突发事件,吓坏了所有人。 大人逢尸必晕,大家是有心理准备的,可是,晕在地上,跟晕在高度腐烂的尸体上,完全是两码事! 何况天井高达两丈,摔下去不死也要落个残废! “大人!” 江战冲过来,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大人您醒醒,醒醒啊!” 宋纾余高大沉重的身子,尽数倚在穆青澄怀里,穆青澄被压得弯了腰,不免气恼:“江捕头,你哭有什么用?你倒是搭把手呀!” “抱歉,在下失态了!” 江战尴尬,连忙接过宋纾余,交待道:“我送大人去医馆,此处辛苦穆仵作了。” “等下。” 穆青澄掰开宋纾余的嘴巴,把生姜拿了出来,以免他醒时不察,噎在了喉管里。 江战背着宋纾余急匆匆地走了。 一众捕快纷纷跪地,感谢穆青澄的援手,“穆仵作救了大人,便是救了我等性命,往后任凭差遣,绝无二话!” “大家言重了,我们是同僚,保护大人是应当的。”穆青澄嘴上这般说,心里其实也是后怕的,宋纾余并非普通的京兆尹,他还是国公府嫡子,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儿。 若他有个三长两短,今日身在此处的人,都难逃一个“死”字! 这么一想,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穆青澄喟然一叹,说道:“林书办,我们开始吧。先丈量记录好尸体与四周界物的距离。” “是!”林书办放低了身份,大声应道。 捕快们也立即效仿,“请穆仵作吩咐!” 穆青澄见状,也不矫情,言简意赅地令道:“第一,准备一张两三人宽的竹席;第二,准备清水,至少需要十几桶。” “是!” 捕快们齐声应答,震耳欲聋。 穆青澄心中涌上激荡,原来收服人心,共同谋事的感觉,是这般的畅快恣意! 丈量记录的工作完成后,穆青澄拿出绳索,戴上手套,交待众人道:“尸体太重,需要大家合力拉上来,为免给尸体造成新的损伤,大家定要小心,不可粗暴。” 语毕,不待众人有所反应,她便纵身跳入了天井中! “穆仵作!” 众人一惊,当看清楚穆青澄稳稳当当的站在尸体旁边,毫发无损的时候,个个瞪大了眼睛! 穆仵作不是个只会验尸的小姑娘,她还会使轻功?她竟然会武! 这个认知,一点儿都不比大人晕尸对大家造成的冲击力小! 穆青澄把绳索分别绑在尸体的肩膀和膝盖处,然后示意大家往上拉! 未料想,当这个庞然大物被起吊后,身下那一滩血红色的尸水中,竟然躺着一柄没有刀鞘的匕首! 穆青澄瞳孔一缩,迅速捡起匕首查看。 令人震惊的是,刀柄上的纹路图案,竟与李云窈自杀所用的匕首一模一样! 林书办亦是惊诧,“怎么又是刀?”他隔得远,看不清刀柄,只觉式样眼熟。 “不止是刀,还是双生子的刀。” 穆青澄神情凝重,李沐的死,相同的刀,足以说明李云窈的自杀,绝非正常之举! 第22章:真是深藏不露啊! 三尺见方的天井,除了一具死尸和一柄没有刀鞘的匕首,及那一滩发臭的血水外,再无其它。 经过勘验,石坑内壁和底部,皆无打斗和挣扎痕迹,天井顶部的外围,亦未发现暴力所致的破损痕迹。 至于脚印或其它车马印痕,因为从发现至今,捕快们来来往往,早便无据可查了。 将尸体放至竹席上后,捕快们便不约而同的围在了天井四周。 穆青澄跳下天井时,事出突然,他们没有看清楚,上来的时候,他们必得眼也不眨的,看看她是否真的会使轻功。 勘验结束,穆青澄抬头,迎上一众巴巴的眼神,她不禁莞尔,“怎么,想考验我?” 语罢,她从坑底一跃而起,从众人头顶飞过,自他们背后,轻巧落地。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轻松自如! 众人回身,望着言笑晏晏的穆青澄,只觉她明媚的姿容,更添几分灼灼风流,仿佛由内而外的散发着教人无法移目的光芒。 林书办失了神。 当日穆青澄来京兆府参加仵作考核的时候,他是心存鄙夷的,他认为女子就该宅于后院,相夫教子,何况她美貌不输贵女,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做正妻,或者入府门给贵人老爷们做个妾室,都是顶好的出路,何必当个贱籍仵作,自毁前程呢? 共事以来,他对穆青澄多有关注。他发现她低调谦和,沉稳有余,与人相处君子之交,不卑不亢,从不以女子之身扮娇弱、求照顾,亦不会豪迈粗放的跟男子称兄道弟,她只专心做自己的事,从不刻意彰显锋芒。 正如昨日,她润物无声的展现出了除验尸以外的探案才能;又如今日,顺其自然的让大家知道,她不仅能文,还可以动武。 “穆仵作,你真是深藏不露啊!” “除了轻功,穆仵作还会什么?刀、剑,还是拳法?” “穆仵作,你几岁学武?我们找机会切磋一番如何?” “难怪大人看重穆仵作,像穆仵作这般能力卓绝的女子,这世上可是不多见!咱们大人真是好眼光!” “这下妥了,咱们不用担心穆仵作去了宁远将军府,可能会受欺负了!” “……” 捕快们激动之余,你一言我一语,根本轮不上穆青澄说话,索性她也没有闲话的心思。 她扭头寻到林书办,询问道:“方才勘验的情况,都记录下来了吗?” 林书办立刻回神,掩去波动的心思,回道:“已作记录。” “将勘验结论附上:此天井仅为抛尸地,非第一案发现场。” “是。” 林书办手执羽毛笔,边写边问:“穆仵作,总结起来,这两个案子是有共通性的,案发地均为抛尸地,案发现场均留下了唯一的同款匕首。所以,我们是不是要作并案调查?” 穆青澄颔首,“两个案子必然是有关联的,待禀报了大人,请大人定夺是否并案。” 看着手中的匕首,穆青澄心头愈发凌乱,此匕首既非孤品,那么在她浅薄的记忆里,母亲收藏匕首的事,便应该是真的! 第23章:认尸 “老爷——” 李府管家被带过来认尸,尚未靠近,便痛哭流涕,哀嚎声四起。 因为腐败气体的作用,死者心脏受压而挤出了心血,肺脏受压而使血性液体流到喉头并经口鼻溢出,胃肠受压迫而使胃内食物溢出口腔之外,形成了死后呕吐,甚至因骨盆底受压迫,致使直肠内的粪便也溢了出来。 这种情况,实难见人。 穆青澄示意管家稍候片刻。 她提起水桶,将清水浇泼在尸身上,用水冲洗掉尸身上的蛆虫、脏物、臭水后,又拿了块绵布,仔细擦洗干净死者的全身皮肉。 “好了,可以认尸了。” 收到允准,管家踉踉跄跄地奔至竹席前,虽然死者五官变了形,但作为侍候了李沐几十年的老人,仍是一眼便认了出来,“是老爷!这就是我家老爷啊!” 林书办随即递上羽毛笔,“确定死者身份无误的话,在案卷上签字画押。” 老管家哭得不能自已,哆嗦着手指好半晌落不下笔,林书办耐心的多等了会儿。 穆青澄又叫人不断的打来新鲜的水,浇洒在尸体的四周。 死者的衣物破破烂烂的,有被膨胀撑破的原因,也有撕烂的痕迹,穆青澄逐件查看,发现墨蓝色的外衫底襟处,有拇指大小的一团黑色,因与衣衫颜色相近,又浸了水,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被忽视掉。 穆青澄用手指捻了捻黑团,又低头闻了闻,心中有了猜想,但又不敢肯定,因为黑团的味道并不纯粹,混杂了尸臭味、血味及粪便味。 于是,她开口询问道:“老管家,你家老爷失踪之前身在何处?或者说,最后一个见过死者的人是谁,在哪里见的?” “老爷是六天前失踪的。失踪前夜,老爷一个人在书房呆了两个时辰,不允许人打扰,直到将近子夜,老爷才回卧房休息。老爷临睡前,是我和丫环青书侍候的。那晚在外室当值的人是老爷的长随李福祥,次日早上,青书去唤老爷起床,结果发现床上没人,问了李福祥,说是老爷并未出门,得知消息后,我马上发动全府的人寻找老爷,可老爷就像凭空失踪了似的,没有任何人见过老爷,值守府门的小厮,都指天发誓地说没有看见老爷出府!” 老管家说到这里,“扑通”跪了下去,老泪纵横,“官爷,我家老爷是个大活人,怎么可能睡了一觉,就从卧房跑到了后园子的天井里呢?还……还死得这么惨!求求官爷一定要找出凶手,为我家老爷伸冤报仇啊!” 穆青澄思忖道:“你和丫环青书是亲眼目睹死者在卧房床上入睡的吗?死者当时穿的衣服是什么?可是现今这件?” “我们是等老爷睡着了才离开的,这是惯例。”老管家目光望向那堆破衣,眼中现出疑惑之色,“老爷睡前脱了外衣,是穿着白色中衣入睡的。这套衣服的式样和颜色,并非老爷所有。” 穆青澄一凛,“你确定吗?” 第24章:心意相通 “确定!”老管家不假思索地说道:“老爷的衣物,每年按季定制,每件都会记录在册。我虽说人老不中用了,但老爷的生活起居都是我打点的,我不会记错的。何况……” 说到这儿,老管家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提出关键性证据,“我家老爷只穿云锦,而它却是蜀锦。” 穆青澄讶然,俯身扶起老管家,询问道:“为何只穿云锦?是个人喜好,还是因为其它?” “因为老爷皮肤敏感,只有穿云锦所制的衣物才不会起红疹。”老管家信誓旦旦,“这件事情,小姐和青书也是知晓的,官爷不信的话,可以问问她们。” 闻言,林书办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宋离昨日来找李沐,听闻李沐失踪,当即关闭了李府大门,阻断了一切消息,以防再生变化。 所以,李云窈的死讯,李府中人尚不知晓。 穆青澄看着眼前悲痛哀戚的老头儿,心想,待明日再说吧,以免这接连噩耗,打击得老头儿当场殉主,那便有失人情道义了。 林书办接到穆青澄的眼神暗示,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虽然破案心切,可是,将心比心,总得给人缓和接受的时间。 思量片刻,穆青澄吩咐捕快,“将尸体和证物运回衙门,通知吏役,做好尸检的准备工作。另外,拨人封锁死者书房和卧房,单独关押长随李福祥、丫环青书。” 言及此处,她看向林书办,“你我随管家去取册子,核实衣服归属。管家年事已高,我想,就先暂押府中,着人单独看顾吧。” “穆仵作安排得很好,但凭穆仵作作主。”林书办脸上露出微微笑意,能在法理允许的范围内,为老人家提供些许便利,他是完全同意的。 没想到,他与她竟然心意相通。 捕快领了命,迅速分拨人马,各自执行。 “多谢官爷体恤。” 老管家又要下跪,竟被穆青澄和林书办默契的一人一手,左右扶住了肩臂。 林书办蓦地红了脸。 穆青澄淡淡道:“老人家,不必言谢。您务必保重好身体,还有诸多事需要您从旁协助呢。” 活了几十年,见多了人间风雨,老管家很快便调整好情绪,恢复了刚强,“官爷放心,我会撑着这把老骨头,为老爷手刃凶手,替小姐守住家业!” 穆青澄心中一叹,“带路吧。” 前往司衣房的途中,穆青澄说道:“老管家,能跟我们聊聊李家吗?只是闲聊,不算提审。我想多了解一些内情,以便查明死者遇害的原因。” 老管家忙不失迭地点头,“没问题。官爷随便问,我定知无不言。” “那你随便说。” “嗯……我想想,从哪儿说起呢?我们李府人口简单,老爷没有妾室,亦无外室,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便是云窈小姐。老爷和夫人感情深厚,但是夫人素有咳疾,三年前染了风寒,竟一病不起,老爷遍请京中名医,仍未挽回夫人性命。老爷不擅交往,也不喜出门,自夫人驾鹤,除了去翰林院上值外,几乎闭门不出。” 第25章:诡异的李家 林书办听得专心,想着若是穆青澄听漏了哪部分,他可以帮着回忆,尽份心意。 可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身边没了人,林书办下意识回头,竟见穆青澄落后了几步,她眼神似失焦了般空洞,流露出几许他从未见过的哀伤。 林书办愣了愣,轻声唤道:“穆仵作?” 穆青澄垂眸,极力压下繁杂的心事,而后抬步上前,故作无恙地扬唇一笑,“没事儿。” “姑娘良善,但也不必过多伤怀,我们刑名这一行,见多了生死离合,也便习惯了。” 林书办有意换了称呼,安慰之语也恰到好处,可是穆青澄浑似没有听见,随意“嗯”了一声,便继续往前走了。 “老管家,不知夫人的病案,如今府里还有存档吗?”穆青澄问得不动声色,垂落的双手,却寸寸攥紧。 “病案?”老管家一楞,随即摇头,“我不清楚。有关夫人的一切,都是老爷亲自料理的。” 林书办跟上来,虽然他不知穆青澄纠结李沐夫人的病情是何意,但只要有出力的机会,他便不会放过。于是,他插了句话:“当年替夫人诊脉医治的大夫,你还记得吗?” 提起旧事,老管家愈发神伤,“我家老爷前前后后请了不下十个大夫,连宫里的刘太医,也被老爷托关系请来了,但夫人的病实在难缠,不管多少药喝下去,都没有半分起色,最终香消玉殒。” 林书办递上纸笔,“烦劳管家将这些大夫的姓名、住址、坐堂医馆写下来,包括刘太医。” “是。”老管家应下,当场提笔书写。 穆青澄眼中露出赞许之色,这林书办倒是个做事伶俐的人,与他搭档查案,应该轻松不少。 老管家写完后,林书办拿给穆青澄过目,说道:“穆仵作,若是有核查的必要,我愿……” “不必。” 穆青澄脱口打断,如若李沐夫人的死因有异常,那遣林书办去查,怕是凶多吉少。 林书办不明就理,自是失落。 穆青澄转头又问:“老管家,那件蜀锦衣物,你可曾见别人穿过?” “未曾。” “李府最近可有外人出入?” “官场同僚皆知老爷不待客,所以并无往来。” “亲友呢?” 老管家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道:“夫人病故后,老爷将李家亲族全部迁回宿州老家了。” “为何?”林书办惊讶不已,翰林院修撰是个稳妥的闲差,为何不留家人在京享福? 老管家摇头,“我不知道,老爷不让我过问,老爷还想把我和小姐也送回老家,小姐不愿意,正好小姐和柳家的婚事定下来了,这才没有离京。” 闻言,穆青澄思绪翻涌,“你家姑爷柳沛,有多久没来过府上了?” “约摸有大半年了吧。”老管家回忆了一番,脸上表情显得有些复杂,“老爷不喜姑爷,并不愿意多见姑爷。” 穆青澄讶然,“既然不喜,又为何结亲?” “哎,说来话长。”老管家眼眶泛湿,又兀自悲伤起来,“老爷惨死,小姐失了娘家倚靠,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第26章:医馆巧遇 李沐藏有重大秘密,是穆青澄和林书办的共识。 于是,俩人心照不宣地盯着老管家,眼见他们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趋势,老管家只好将丢人现眼的过往和盘托出—— “原本与我家小姐定亲的人,是宁远将军府的二公子柳霄,小姐恋慕柳霄日久,对这桩婚事欢喜至极。不料大婚前夕,竟传来柳霄携霜华阁清倌人婉棠私奔的消息!小姐大受打击,决意退婚,可宁远将军府不同意,竟提出由嫡长子柳沛迎娶小姐,以此保住两家的名声!” “小姐不愿意,老爷疼爱小姐,便拒绝了将军府的荒唐提议。谁承想,柳沛竟使绊子,叫人栽赃老爷贪墨,老爷无以为辩,拿不出证据证明清白,便只有获罪下狱一条路,小姐为了保全老爷,别无他法,只得嫁于柳沛为妻。” 在此之前,李云窈留给他们的印象,是布施行善的好人,是携子自杀的死者,而今,她的形象,愈发具体了。 林书办一时没忍住,气愤地斥骂道:“难怪李大人不喜姑爷,搁谁身上都瞧不上这种玩意儿!” 穆青澄负手哀叹:“长子行事卑鄙,次子行事无度,这柳家的家风啊,确实不敢苟同。”但她话锋一转,“不过林书办,我们生气归生气,还是要谨言慎行。毕竟我们身份低微,柳沛想踩死我们,易如反掌。” “是,穆仵作言之有理,多谢提醒。”林书办深吸了口气,抱拳谢过。 穆青澄忽而忆及一事,遂道:“老管家,我听说柳沛死了,这事你知道吗?” “啥,姑爷死了?”老管家大惊,“几时死的?因何而死?没人给我们府上报丧啊!” 穆青澄缓缓吐出,“半年前,因病而死。” “不可能!” 老管家脱口而出,激动连连,“上个月小姐还回家了一趟,既未戴孝,也未曾说起姑爷病逝啊!” 穆青澄蹙眉,若有所思,“上个月是李小姐最后一次回李家吗?” “对,上个月十号。因为那日是夫人的生忌,小姐回府陪老爷给夫人上香。” “李小姐怀着身孕,还如此奔波……” “小姐怀孕了?”老管家惊得双目大瞪,“小姐没说呀,敢问官爷是怎么知道的?” 穆青澄抿唇不语。 老管家猛地抓住穆青澄的衣袖,急声道:“官爷,小姐真的怀有身孕了吗?老爷惨死一事,请不要告诉小姐,我怕小姐会受刺激!” 穆青澄眼见无法再瞒,干脆直言道:“老管家,我们京兆府昨日接到报案,李云窈小姐怀着身孕死在了云台寺。” 老管家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昏死过去! 林书办扶住老管家,唤了几声,老管家毫无反应,便道:“穆仵作,我把人送去房间,烦你去请大夫。好吗?” 穆青澄应下,转身朝外行去。 …… 春晖堂。 “大夫,多拿几包蜜饯,我家少爷怕苦。” 穆青澄一进门,便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她望向柜台,竟见宋离正在抓药。 第27章:这个大活儿,她接了! 忙碌了几个时辰,直到看见宋离,穆青澄才想起宋纾余昏厥,险些跌落天井之事。 出于礼数,她上前打了声招呼:“见过宋亲卫。” 宋离回身,眼中浮起惊讶,“穆仵作,你怎么来了?”不待穆青澄回答,他语气又染上了欢喜,“你是来探望大人的吗?大人已被送回国公府休养,我可以带你去。” “我……”穆青澄未料想她的到来会引发宋离的误会,否认的话到了嘴边,又觉不太妥当,便只好顺着话音,表达了下对上峰的关心,“不知大人病情如何?是否有所好转?” 宋离神色愁苦道:“大人本就体弱,这回的尸体又过于可怖,致使大人高烧,梦魇不断,至今未醒。” “竟如此严重!”穆青澄惊诧不已,此前只要掐人中,大人便会苏醒,此番她提前做了防范,没想到还是没防住。看来日后无论大人如何逞强,都不能允许大人再冒险了。 “是呀,所以穆仵作,你应该会去探望大人吧?”宋离问得小心翼翼。 谁知,穆青澄摇头道:“我挺忙的,处理完李府的公务,还要回衙门验尸。” 宋离无语凝噎,“难道卧病在床的大人,比不过验尸重要吗?” “大人生病,自有大夫医治,我不懂医术,就算去了也帮不到大人啊。”穆青澄理由充沛,“何况,尸体已经高度腐败,容不得再拖延了。” 宋离辩驳不过,但就是不肯死心,“那……那验尸结束以后呢?” “验完尸,我打算约友人一叙。” 这并非是穆青澄的推脱之词,她今晨离开望京楼的时候,答应了白知知一起用晚膳。正好,她需要白知知替她送封信给父亲,信的内容太过重要,走白家商铺的暗路,会令她放心许多。 宋离顿觉心口堵塞,有气无力,“穆仵作,你的心是铁做的吗?你……你就算不为大人,为着你自己的前途,你不该主动的、殷勤的去探望上峰吗?” 穆青澄亦是无奈,“我是个仵作,我去探望大人,不是给大人更添晦气吗?再者说,就算国公府的人不会把我打出来,我也没有钱买昂贵的补品啊,我总不能两手空空吧?” “什么晦气?你可是大人的救命恩人,国公府阖府上下都感激你及时救了大人一命呢!” 宋离情急之下,从袖袋拿出一张银票,不由分说地塞到了穆青澄手里,殷殷嘱咐道:“不需要昂贵,也不需要补品,你随便买,只要不空手就行。” “呃……” “还有,我会安排人在大门口接你,不论多晚,只要你来一趟便好。” 生怕穆青澄再度拒绝,宋离抛下话,便提着药包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穆青澄一头雾水,有这个必要吗?难道她不去探望宋纾余,他就醒不过来了吗? 思绪间,她垂眸看了眼银票,继而睁大了双目,遽然是一百两! 这笔买卖划算! 没问题,跑趟腿的事儿,这个大活儿,她接了! 第28章:这姑娘是个厉害的! 京兆府。 南监停尸房。 验尸所共有五名仵作,十八名吏役,轮岗轮值,少有清闲的时候。 因为京城每户人家死了人,都须上报京兆府,由仵作带着吏役上门验尸,确认死因,排除他杀,方才发放裁定文书,允准下葬。 难得今日报案人少,田仵作待岗无事,姜仵作休沐,听说运回了一具腐败巨人观的尸体,两人立即跑过来观摩。 甚至,连衙役们都好奇地跑来围观这具庞然大物! 一时间,南监大院围满了人。 大家伙想看又不敢看,纷纷觑着脑袋,摒着呼吸,但是尸臭味儿实在太大,熏得人恶心想吐。 鉴于宋纾余的凄惨下场,穆青澄好意提醒:“诸位兄弟,此尸非同寻常,观后重则昏厥,轻则晕吐,还可能夜夜噩梦缠身。若非必要,请速速离开。” 这一番话,当即劝退了好多人。 毕竟他们所了解的穆青澄,从不是个危言耸听的人。 最终,留下来三个衙役,都是昨日帮忙挖土坑的人。 仵作本是衙门地位最低下的,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挣着最少的工钱,走到哪儿都被人骂一句“晦气”。但是,新上任的京兆尹宋纾余,行事乖张,烧得第一把火,便是打破旧制,不以阶级官职为用人准则,不以男女性别分配岗位,只要人品、才能兼具,便会得到重用。而且宋大人还拿出私房钱进行贴补,远超吏部所发俸银的五倍! 这一大胆改革,撸下去不少尸位素餐的人,给真正想做事、能做事的人提供了机会。现今,京兆府人人都知道,想升职、想赚钱,就必须努力提升自己,除了自己专长的要精进,不专长的领域,也要懂个皮毛。如此,才能得到比别人更多的机会。 而穆青澄就是个典型案例。 她凭一己之力,改变了仵作在京兆府的地位,大人重用她,与她共事搭档的人,若是表现好,就算她不举荐,大人也能看得见。 所以,穆青澄昨日验尸时,吏役都出外差了,她来请人帮忙,他们几个争先恐后,干劲十足。 “穆仵作,我们不怕,需要出力的地方,你尽管吩咐。”一个长脸的衙役,大手拍着胸膛,热情地说道。 穆青澄微微一笑,“多谢了。你是看守南监的第三小队的领头,叫做王天柱,对吗?” “穆仵作好记性!”王天柱欣喜,咧嘴一笑,露出了大白牙,“他俩是我手下的兄弟,圆脸的叫赵承四,像瘦猴子的叫李大国。” 被点名的两个衙役立即抱拳,声音洪亮,“请穆仵作指教!” 正在停尸房里研究李沐尸体的田仵作和姜仵作,闻言相视一笑,“这姑娘是个厉害的!” 穆青澄让三人把麻油涂在鼻端,用布巾蒙住口鼻,方才领人进了停尸房。 田仵作提出建议:“穆仵作,你来主检,我负责配合你,姜仵作负责做尸检记录,如何?” “甚好。”穆青澄点头。 三名衙役还算争气,虽然吓得脸庞发白,但是死撑着没有惊叫,也没有晕厥呕吐。 第29章:尸检结果出来了 吏役将新鲜的清水,一桶接一桶的洒在尸体四周。 “根据腐败巨人观形成的时间区域,和李府老管家提供的李沐失踪的时间段,可以初步断定,死亡时间为九月十日子时初刻至卯时末。” 穆青澄戴着猪皮手套,眉目严肃,“想要精确死亡时间,仅从尸体状态上找凭证,恐怕不可能了。腐烂程度实在太严重了。” “是啊,这具尸体快要接近无凭检验的烂尸了。”田仵作亦是感慨。 死者的年岁、相貌,生前周身上下有无伤痕和其它征象,都是老管家提供的,倒是可以比对一番。 “穆仵作,既成这般,还能验得出致死原因吗?”李大国讷讷地询问,眼中藏着好奇。 穆青澄回道:“生前被打或被刀刃所伤的痕迹,自然是看不清楚了。但是,通过伤口的状态,也可以判断一二。譬如,伤口浅、伤势轻的部位皮肤肌肉为红色,伤口深、伤势重的为青黑色,紧贴骨头的地方腐烂较慢,蛆虫也较难蚀食。” 说罢,她用手揣捏尸体周身上下,发现仅有锁骨受损! 穆青澄立刻仔细检查喉颈部位,发现伤口深至颈项,兼有周围被割伤,有方圆不整齐的地方,食管、气管都被割断,有血污,且为生前伤! 经验明,确是要害致命而死亡! 随即,穆青澄取来遗留在抛尸现场的匕首,与伤口作了比对,最终得出尸检结论:死者李沐,乃被人用匕首割喉致死! 验尸结束。 众人的心情,皆是说不出来的沉重。 姜仵作将尸检记录整理完毕,交付穆青澄时,蹙着眉心道:“父女二人,相继死亡,且死于相同的匕首。父亲被杀在前,女儿自杀在后,这其中,有没有可能藏着一些不与人知的秘密?” 穆青澄颔首,“极有可能。” 王天柱迟疑片刻,低声请教道:“穆仵作,这两个案子,大人会交给谁主办呀?” “大人尚未明确指派,我暂不清楚。”穆青澄坦言相告,亦适时地抛出橄榄枝,“不过,大人将登门问讯宁远将军府的差事给了我,你们若是愿意,便明日一早随我去办差。” 闻言,三人顿时喜上眉梢,“多谢穆仵作,我等定尽心尽力,不教穆仵作失望!” “好,那你们记得换岗。” “是!” 待三名衙役离开后,田仵作先是夸赞穆青澄做人通透,擅长笼络同僚,后又不忘提醒她,“我听说那柳家的大公子人前表现像个谦谦君子,人后其实是个疯子!你到底是个姑娘,办案重要,保护自个儿更重要,有事就让衙役、捕快上,他们是男子,又是武人,就算背后遭暗算,也多少能抵挡几下。” 姜仵作捋着胡子,神色亦是严肃,“穆丫头,你听老田的话准儿没错,你涉世未深,又是个温温柔柔的性子,不嘱咐你几句,真怕你着了柳家人的道儿!” 穆青澄福身一拜,笑意嫣然,“青澄谢过两位伯伯!待案子结束,我定请伯伯吃酒!” 第30章:旁的人都是将就 望京楼。 百无聊赖的白知知,招猫逗狗捉蚂蚁的混了整日,终于在日落时分,盼来了穆青澄。 小姑娘晶亮的瞳眸,瞬间便染上了愉快的笑意,又是吩咐店小二上菜,又是招呼伶人准备节目,还拎出两坛上等的花雕酒,兴致高昂地道:“穆姐姐,为了庆祝咱们久别重逢,今晚不醉不归,好不好?” “知知,我待会儿就要走了……” “走什么呀?穆姐姐,我找来了霜华阁的伶人小倌,都是相貌极好的玉面郎君,我问过了,他们会吟诗、会弹琴、会跳舞,还会行酒令,保证让穆姐姐开心、快乐,满身疲惫一扫而空!“ 闻言,穆青澄惊得险些从凳子上摔下去! “白知知!”她勉强扶稳桌角,用力咽了咽唾沫,银牙轻咬,“我真是谢谢你啊!” 白知知浑然未觉,“咱俩谁跟谁呀?穆姐姐不必客气。” 语落,她双掌轻抚,一个身穿红衣的年轻男子便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朝她们施了一礼,温润含笑道:“子颂见过两位姑娘。” 白知知立即贴心询问:“穆姐姐,这个怎么样?若你不喜,还有其他人……” 见过了宋纾余那般风姿绝艳的,旁的人都只能算是将就了。 穆青澄正欲打发那伶人离开,脑中却忽然闪过了什么,脱口而道:“等下!” 白知知欣然道:“穆姐姐瞧上啦?那行,子颂公子,你有何才艺,尽管使出来吧。” “知知,我不看节目,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他。”穆青澄按下躁动的白知知,望向子颂,“你是霜华阁的人?” “是。”子颂淡淡应声。 穆青澄接道:“我有个朋友,叫做婉棠,听说她在霜华阁做清倌人,你认识吗?我与她失散多年,怎么也寻不见她。” 闻言,子颂眸光微动,语气不似方才的热情温和,而是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冷冽,“恐怕要让姑娘失望了。我是今年春天才去的霜华阁,并不认识姑娘口中的人。” “好吧。”穆青澄没有追问下去,她使了个眼色给白知知,小姑娘立马会意,扔了锭银子过去,“子颂公子,你们可以回去了。” 子颂接了银子,礼数周到的拜别:“多谢姑娘。还盼姑娘日后多加照拂。” 白知知大手一挥,“好说。” 待子颂一走,白知知的小脸便垮了下去,看起来又委屈又可怜,“穆姐姐,婉棠是谁?她比我漂亮,比我可爱吗?” “知知,别闹了,我们说点儿正事。” 穆青澄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道:“我想拜托你,帮我把信送给我爹。此信十分重要,万不可出任何差池!” “没问题,我马上安排人连夜出京,动用我爹的隐秘暗桩,五日之内,必达江南。” “还有一件事。子颂肯定认识婉棠,我想要你帮我调查婉棠,越快越好。” “为何要查?婉棠不是穆姐姐的朋友吗?” “婉棠与庙门悬尸案有关,我怕走漏了风声,才会骗子颂说是我朋友。” 白知知虽是小孩儿心性,但做起正经事来绝对靠谱,她握了握拳,语气铿锵,“穆姐姐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第31章:不共戴天的仇人! 月上中天。 悬挂在国公府门前的灯笼,在青石台阶上投下了大片的光影。 穆青澄身在几丈远的地方,遥望着那盏灯,心中满是悔意。 偌大的公爵府邸,怎会缺照明的灯盏? 她真是脑袋进了水,才会舍弃望京楼名贵的点心,买了盏琉璃灯,打算送给宋纾余作探望之礼。 若不然,她返回望京楼,重新去买礼物?亦或者,明日再来探望? “穆仵作!” 纠结的当口,突听得宋离扬声呼唤,穆青澄定睛望去,便见宋离从那片光影里奔了出来。 “穆仵作,你杵在那儿做什么?快随我来。” 宋离笑容满面的招手,穆青澄只好迎上去,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宋亲卫,我……我不知大人的喜好,选的礼物怕是不合大人的心意。” 谁知,宋离不甚在意地说道:“没关系,礼物不重要,只要你人来了就行。” “哦,那好吧。”穆青澄没办法再说拒绝的话,何况她也舍不得将那笔巨银还回去。 跟着宋离迈进大门,一路往东边行去。 宋离边走边作介绍:“大人的居所叫鹿鸣院。半个时辰前,大人苏醒,喝了药,虽未完全退烧,但体温有所下降,大夫说今晚若是能彻底退烧,身体便无碍了。” 穆青澄秀眉轻拧,不解道:“大人为何体弱?国公府是武将世家,按理说,大人应该从小习武,强身健体不是问题啊!” “说来话长。”宋离语气紧了几分,嗓音也低了几许,“大人是难产儿,先天不足,因而体弱。” 穆青澄愕然,“那大人的母亲……” 宋离道:“生死关头,夫人决意保孩子,所以大人一出生就没有了母亲。” 穆青澄心脏好似突然被针扎了一下,一股难言的疼痛,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难怪宋纾余听到李云窈以杀子的方式自杀时,反应会那般剧烈。 原来,他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在他的认知里,母亲是可以为孩子舍弃性命的。 原来,他和她一样,都是没有母亲的孩子。 但是,她又比他幸运,她的母亲至少陪伴她走过七个年头。 宋离观她神色,见她终于不似铁石心肠了,便趁机道:“不过,大人晕尸的毛病,另有原因,并非大人胆小,穆仵作你可别误会。” “嗯?”穆青澄一愣,顺嘴问了句:“是何原因?” 宋离却故作神秘,“大人有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大人从小便立下誓言,定要将仇人剥皮抽筋,五马分尸!” 闻言,穆青澄震惊瞠目,“这得是杀父之仇吧?” 宋离忙道:“不不不,不牵扯父母,只是大人和仇人之间的私人恩怨。” 穆青澄的好奇心被吊在了半路上,还想多问几句,可惜鹿鸣院已经到了。 宋离将她带进主院,吩咐她在卧房门外稍候片刻,然后便进门去通报了。 院里来来往往的丫环、婆子、小厮,无不对穆青澄投来异样的眼光,尤其是丫环,盯着她的眼神里,莫名多了分嫉妒。 第32章:身份悬殊 穆青澄不明所以。 虽然她热爱仵作行业,以尸语者为荣,但她也尊重他人的观感,从不让自己验尸时沾上的尸臭味影响了他人。 是以,她下值后,用特制的除臭香料沐浴,换上熏了栀子香的衣物,离开望京楼时,还特意问了白知知,是否能闻到异味儿。她想,白家虽比不上国公府的门楣,但白知知也是金窝里长大的,连白知知都闻不出来,旁人的鼻子,应该也没那么灵敏。 穿戴方面,是她一惯的风格,不施脂粉,不戴缀饰,身着深紫色的束袖窄裙,用同色系的丝带绑了个高马尾,为得是走路方便,行事干练。 故而,她不觉得自己哪里招人异样。 至于丫环们,那份明晃晃的多余的心思,并不难猜,通过爬床攀附主子,是她们博前程的手段,这个世道女子生存不易,她不鄙夷,也不生气,但是她需得想想,如何让人知道,她和宋纾余只是上下级的关系呢? 倏尔,她有了主意。遂走向其中姿容最艳的丫环,盈盈笑道:“姑娘好。我突有急事,需回京兆府公干,烦劳姑娘代我将此灯呈给宋亲卫,可好?待大人明日上了值,我再向大人禀报公务。” 反正,她礼物买了,人也来过了,宋离交待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不是吗? 丫环听闻,态度当即来了个大转弯,友好又热情,“哎呀,姑娘便是我家二公子麾下的女仵作吗?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姑娘可是为咱们女子争气了。我叫白芍,你交给我吧,我一准儿送到。” 见状,其他丫环也主动围了过来,快人快语道:“可不是吗?能被咱家二公子收进京兆府当差,定是有真才实学的。姑娘好,我叫白芷。” “我是半夏,想不到姑娘年纪轻轻,竟有这般能耐。” “……” 女儿家的心思,最难猜,也最容易猜,只要掌握好说话的分寸,便可化敌为友。 穆青澄扬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她特意抱拳,行了个男子礼,“我姓穆,叫做穆青澄,姑娘们可以称呼我为穆仵作。” “闹什么!” 突来的一声呵斥,打断了姑娘们的欢声笑语。 众丫环立刻敛了笑,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面露紧张。 穆青澄鲜少看见宋离发火,她也忙闭上嘴巴,以免触了霉头,遭受池鱼之殃。 宋离走过来,脸色甚是难看,他从白芍手里一把抢过琉璃灯盏,塞回穆青澄手中,斥责道:“主子需要静养,一个个的吵闹什么?仗着主子宽容,就忘记自个儿的身份了吗?” 众丫环大骇,匆忙跪下请罪,“奴婢知错,请主子责罚!” 穆青澄听之,亦是窘迫,宋离这番话,分明是在点她,因为是她先找白芍说话的,丫环的身份是奴婢,她的身份也是低微到尘埃里的,与宋纾余实在是一天一地,悬殊巨大。 于是,穆青澄开口,语气恬淡道:“宋亲卫,此事因我而起,若是大人怪罪,我愿一力承担,请勿累及旁人。” 第33章:病娇美人 宋离无语凝噎。 自从跟穆青澄有了交集,他无语的次数,便越来越多了。 这个穆仵作,说她笨吧,她在公事上、人情上,是既显才智又显情商的;说她聪明吧,在男女情爱方面,却是个榆木疙瘩糊涂蛋,专门点她的话,她听不明白,点别人的,她倒是对号入座了。 暗自叹了一气,宋离尽量表现出和蔼可亲的一面,说:“穆仵作,大人还等着你呢,快些进去吧。” 穆青澄不甚放心,“那她们……” 宋离道:“下不为例。” “多谢。” 穆青澄施礼后,大步走向卧房。 无端连累丫环们,确实是她的错,国公府规矩甚严,大人的脾气亦是公私分明,在京兆府办公时甚是温和,回到国公府成了二公子,便阶级分明,赏罚有度了。 是以,今日应付完毕,往后她再也不来了。 卧房分为了外室和内室,以屏风作隔。 穆青澄自觉的止步于屏风外,她看不清内室的情况,但是能够听到呼吸声,便开口说道:“大人,卑职穆青澄给您请安了!愿大人早日恢复健康,回衙门主持政务!天色已晚,卑职不敢叨扰大人休养身体,卑职便先告辞了!” 语毕,她搁下灯盏,转身即走。 “穆仵作!” 不料,宋纾余不悦的话语,从内室里沉沉传出,“宋离说,你牵挂本官的病情,专程来探望本官,怎么……” 穆青澄蓦地回身,满目诧异,她牵挂宋纾余?不是宋离纠缠,非要让她来探望他的吗? 不待她想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便又听到宋纾余以命令的口吻说道:“进来!” 穆青澄只得拿起灯盏,绕过屏风,慢吞吞地走进了内室。 但见宋纾余靠坐在床头,腰间盖着裘绒厚毯,往日谪仙般俊美的容颜,此刻苍白无力,黯然无光,如同病娇美人般,让人可怜又心疼。 “既然来了,为何不看本官一眼就要走?” 许是病中的人内心脆弱,宋纾余瞅她一眼,语气神情无不透着委屈,“瞧你跟下人有说有笑的,哪里有半分忧心本官的样子?” “咳咳。” 穆青澄心虚地咳了两声,看来是宋离从中作梗,欺骗了大人,但听得大人这般说,她便不好戳破宋离的谎言了,何况,生病的大人,看起来就像是个破碎的娃娃,只想哄着,疼着,哪里还忍心让他不高兴? 是以,她绞尽脑汁的安慰他,“大人误会了,夜里寒凉,我怕把凉气过给大人,加重大人的病情,所以才想着尽早离开。至于跟丫环们说笑,实是因为我是个无趣的人,多结交几个朋友,日子也能过得有趣几分。” 宋纾余冷冷一哼,“是吗?我看不尽然。日后你少跟她们说笑,论有趣,本官可比她们有趣多了。” “大人……”穆青澄笑得比哭还难看。 宋纾余目光落在她手上,“那是什么?” “哦对了,这盏琉璃灯,是我特意买来送给大人的,希望大人养病期间,心情愉悦。我俸银有限,还请大人莫要嫌弃。” 第34章:大人真是好骗啊! 穆青澄殷勤地奉上礼物。 宋离不仁,休怪她不义,那百两银子,就当宋离两头欺骗的代价吧! 果然,宋纾余听她如此说,顿时高兴地翘起了唇角,他伸手接过琉璃灯,上下左右瞧了个遍,欣然说道:“看来,是本官误会了,穆仵作心里确实是挂念本官的。” 穆青澄双目大瞪,“呃……” “穆仵作当差期间,表现优异,本官理应嘉奖。” 宋纾余沉浸在喜悦里,哪儿还顾得上分辨穆青澄的反应,他雷厉风行地朝外唤道:“宋离!” 宋离快步入内,拱手道:“主子有何吩咐?” 宋纾余道:“拿一百两银子给穆仵作。” “啊?”宋离满脸错愕,他不是已经给过了吗? 在银子的巨大诱惑下,穆青澄完全顾不得计较宋纾余误会了什么,溢美之词,脱口而出:“大人英明!放眼全京城,谁能比得过我家大人英俊多金又体恤下属啊!” 宋纾余隔空捋了把并不存在的胡子,煞有介事地说:“嗯,‘英俊’这两个字,穆仵作评价得再正确不过了。” “主子,您平日的精明哪儿去了?穆仵作给您灌几句迷魂汤,您就找不着北了。”宋离失笑不已,大着胆子调侃。 宋纾余驳斥:“胡说!穆仵作为人正直,从不说假话。” 宋离再度表示无语。 宋纾余催促道:“甭废话,快取银子!穆仵作俸银微薄,还能记得给本官买礼物,待本官一片赤诚,本官怎好叫穆仵作破费?” 闻言,穆青澄心虚地垂下了头。大人真是好骗啊,她得找个机会提醒宋离,千万要盯紧大人的钱包,当心被人骗身骗心骗成穷光蛋! 宋离只好又拿出一百两银票交给穆青澄。 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令穆青澄心里讪讪的,“多谢大人,多谢宋亲卫。” 宋离却犯了愁,他原本的计划被穆青澄空手套白狼打了个稀碎,现今帐目核对不上,亏空了一百两,他该如何跟主子解释? 宋纾余见不得宋离的小家子气,直接挥手赶人,“出去吧,叫人拿些点心进来。” 宋离告退。 穆青澄一来一回赚了二百两,甭提有多高兴了,但她压得稳,面上淡淡的,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题,“大人,听闻您有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若大人有用得着卑职的地方,卑职愿效犬马之劳!” 宋纾余蹙眉,“宋离告诉你的?” “是。”穆青澄语气认真道:“宋亲卫说,此人与大人晕尸有关,大人待卑职如此之好,卑职便想替大人分忧。” 待她办好这件差事,大人总该为她调取大理寺的卷宗了吧! 然而,宋纾余眯了眯眸,目中深意不明,“本官找了她十二年了,待本官寻到人,弄死后,尸体归你。” 穆青澄瞠目结舌,“呃,大人,咱们是官府中人,要带头遵守法度,不可滥用私刑,滥杀……” “放心,她跟你一样喜欢研究尸体,轻易弄不死的。” 宋纾余将琉璃灯挂在床头,状似随口问了一句:“穆仵作,你是哪里人?祖籍何地?” 第35章:试探 穆青澄心中一惊,不动声色的反问道:“难不成大人的仇家也是仵作?” “不一定。”宋纾余回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抬起下颔,指了指床尾的凳子,“坐下说。” “谢大人。” 穆青澄落了座,不再似方才那般放松,她小心着措辞,道:“既然卑职帮不上大人的忙,便不再多事了。卑职的户贴,衙门有存档,卑职是江南吴州人氏。” 宋纾余顿了顿,又问:“你验尸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家父乃吴州仵作。” “哦,家学渊源啊。” “是的。” “你乳名叫什么?” “我……我没有乳名啊。” 宋纾余蓦地望向穆青澄,眼里荡漾着笑意,“穆仵作的口音,听起来不像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倒像是我们京城本地人出身。” 对话进行到这里,如果穆青澄还听不出宋纾余的试探,那就真是智商不够了! 七岁那年,父亲穆严从大理寺卿的位子上退下来,被贬至江南为官,母亲积郁,患上咳疾,竟撒手人寰。父亲变卖家财,自请辞官,带着她迁离京城,从此隐匿于江南。 九年后,义兄穆询上京赶考,高中探花,却意外猝死,消息传回江南,她违背父训,只身一人,以殓尸人身份回京,蛰伏京城三年,终于寻到机会入京兆府担任仵作,伺机调查穆询死亡的真相。但入职之后才得知,穆询的案卷,早被大理寺提走,存档在了大理寺! 所以,她才把目标放在了宋纾余身上,期望他能帮她调阅案卷。 可是现在,他在挖掘她的身世,他此举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 穆青澄不敢赌。 这些年,父亲严令她隐藏身份,她不知原因,但她知道,父亲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思忖至此,穆青澄忽而一笑,媚眼如丝,嗓音娇娇软软,“大人说笑啦,人家是地地道道的吴州人氏,只因从事仵作,不便如此说话,方才改学了官话。再说,人家在京城住了三年,有点儿京城口音不是很正常嘛?” 宋纾余原本便因发烧,脸色微微透着红,穆青澄这一撒娇,直接令他血脉喷张,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急忙叫停,“你……你正常说话!” “是,大人。”穆青澄依旧笑得甜腻,心想,她就不信这番操作会打消不了他的疑虑! 宋纾余一晃失了神! 幸好,宋离及时进来送点心,给了两人各自缓冲的时间。 待宋离走后,宋纾余立刻警告穆青澄,“日后跟人正正经经的说话,不许撒娇,不许……不许像方才那般笑!” “好,听大人的。那大人相信我了吗?”穆青澄眨着双眸,很是乖巧。 宋纾余没有回答,但他俊脸愈发绯红,嗓音也变得喑哑,“穆仵作,今日在李府,是你救了本官。” 穆青澄点头,“是呀。” 宋纾余顿了顿,又道:“你还抱了本官。” “保护大人,是卑职的职责!”穆青澄立刻表达衷心,只盼能感动宋纾余,从而达成心愿。 第36章:不值钱的大人! 宋纾余不死心,接着问:“人常说,救命之恩,当什么来着?” “当涌泉相报?”穆青澄眉心一跳。 宋纾余急得直摆手,“不不不,本官隐约记得,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好像叫做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什么?” 穆青澄大惊,“我救大人,乃是职责所在,大人不愿帮我调案卷便罢了,反倒想赖上我?” 这人莫不是有大病?昨日无意看了她的身子,张口便要娶她,今日她无意救了他,又张口要以身相许? 宋纾余不可置信,“你……你抱了本官的身子,难道不打算负责?” “职责!” 穆青澄将这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并作出详细解释,“当时情况紧急,我只能抱住大人,以免大人掉进天井里!我所作所为,皆出于职责!” 宋纾余气得眼尾飘起了一抹红,“穆青澄,待本官死后,你为本官验尸才是你的职责!” “无理取闹!” “你……” “好啦好啦,大人定会长命百岁的。”穆青澄兀自拍着马屁,对于怎么哄大人,如今她也算小有心得了。 宋纾余歪头倒在床上,有气无力,“算了,你吃块儿点心缓缓吧。” “时辰不早了,大人好好休息……” “穆仵作。” “卑职在,大人请吩咐!” 宋纾余复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明日辰时初刻上值议事,针对这两起案件,本官想听听你的破案思路!” “是,大人!”穆青澄拱手应下。 宋离将点心装进食盒,让穆青澄打包带走,还让小厮套了马车,将人平安送回。 …… 办完差事,宋离归来复命。 宋纾余盯着床头的琉璃灯盏,神色喜愠难辩。 “主子,您的试探,有结果了吗?”宋离呈上安神茶,察言观色的询问道。 宋纾余饮茶的间隙,笑说道:“那丫头灵敏剔透,手段颇多,修补漏洞的本事可大着呢。” “嗯,是个狡猾的。”宋离表示认可,又补了个由衷的评价,“还是个贪财的。” 宋纾余搁下茶碗,含笑的语气里夹杂着明显的宠溺,“贪吧,她都夸我英俊多金了,我还不能让她贪贪么?” 宋离一听,立刻抓住机会禀明实情,“主子,穆仵作其实贪了双倍,在春晖堂的时候,属下便给了她一百两。” “更是个聪明的。”宋纾余莞尔,笑意愈发深浓,“无妨,偌大的国公府,够她贪个几辈子的。她有求于我,又肯贪我的钱,说明我在她心里总归是不一样的。” 宋离无语,真是从未见过他家主子如此不值钱的样子,被人骗了财,反而学会自我安慰了! “主子,若是调查结果出来,穆仵作确定是您那个不共戴天的仇人,那您原先发的誓,还作数吗?” “什么誓?” “剥皮抽筋,五马分尸。” 宋纾余闻言,沉思良久,才给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答案:“宋离,咱们是官府中人,要带头遵守法度,不可滥用私刑,滥报私仇。” 第37章:给穆仵作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翌日。 宋纾余拖着病体上朝,向皇帝沈逐奏陈了翰林院修撰李沐父女离奇死亡的案件。 满朝文武,哗然一片! 大周人信佛,从君王到百姓,皆对佛寺崇敬至极,云台寺又是名满天下的大寺,影响力遍及全国。是以,庙门悬尸案的消息,短短两日之内,便甚嚣尘上,席卷京城内外。 而京兆府封山封寺,大动干戈之举,更是为这个案子增添了神秘色彩! 百姓既痛恨凶手抛尸李云窈,玷污佛门清静,又痛惜李云窈携子自戕,罔顾天伦! 世间少了一个善人,多了两个冤魂,李家和柳家,自是首当其冲,成为了舆论的焦点! 然而,仅隔一日,京兆府又从李家抬出了李沐的尸体! 父女二人接连死亡,便是街上卖菜挑粪的老大娘都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 是以,宋纾余是披着满城风雨上殿的。 皇帝沈逐年少登基,虽已亲政三年,但朝堂半数官员,都是太后宋梓的势力,其中不乏以宋国公府为首的宋氏一族,不但是太后的母族,还是手握兵权,功勋卓著的武将世家,可谓根基稳固,难以撼动。 故而,宋纾余作为宋国公的嫡次子,即便浪荡多年,身无功名,亦是想入仕便入仕,而且胃口极大,竟抬出父兄的军功,为自己换了个从三品官秩的京兆尹! 支持皇帝的大臣,怎能允许宋家把控京城门户?反对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可最终,在太后和宋家的威逼下,皇帝还是妥协了,但妥协的代价是,以大理寺和监察院的掌控权作为交换,太后起初不同意这桩赔本的买卖,奈何宋纾余叛逆,死缠烂打,非要当个京兆尹显摆显摆,太后向来宠爱宋纾余,遂成全了他的心愿。 现今,宋纾余上任堪堪一个月,竟发生如此轰动全国的大案,自是给了政敌攻击他的机会! “宋大人半路当官,无任何理政经验,能应付得来吗?” “怎么不能?宋大人虽未参加过科考,但也不至于是草包啊!何况宋大人慧眼识才,招揽了不少能人志士呢!” “招了个女仵作,便算能人志士?简直是离经叛道,违反吏部任免官员的准则!” “可不是吗?尸检是刑案里最重要的一环,宋大人竟然交给女仵作全权处置,便不怕学艺不精,造成冤假错案吗?” “……” 无论是窃窃私语,还是公开嘲讽,宋纾余都照单全收,而且还阻止了同派系官员对他的维护。 龙椅上的皇帝,目光沉静地看着下方一边倒的讨伐宋纾余,他久未作声,面容恬淡的教人看不出深浅。 直到众臣骂累了,陆陆续续停止了聒噪,宋纾余方才开口,语气慵懒不羁,“本官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本官的穆仵作有没有真才实学,待诸位家里死了人,不就知道了吗?若不然,哪位大人亲自死一下,给穆仵作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此言一出,众臣险些气晕在殿上! 而端肃严正的皇帝,竟突然笑出了声—— 第38章:限期破案 众臣立刻下跪,齐声道:“皇上息怒!” 自古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寻常人笑便是笑,哭便是哭,可天子不同,真正的喜怒是藏在心里的。 皇帝沈逐从龙椅上起身,负手立在金阶上,他矍铄的目光缓缓越过众臣,落在宋纾余头顶,不咸不淡地说道:“宋卿自出任京兆尹以来,大刀阔斧的改革创新,大胆启用女子为仵作,虽然有些激进,但有想法、有作为,亦不失为官者的本质。” 宋纾余叩首,朗声道:“启禀皇上,仵作穆青澄是微臣重金所聘的贤才,她虽是年方十九岁的小女子,但她幼年学艺,八岁起随父验尸,至今已有十一年的尸检经验。她通过了京兆府五名资深仵作的考核,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微臣方才准她入职,评定为一等仵作。” “既是如此,宋卿便自己作主吧,朕信你识人用人的眼光。”皇帝微微一笑,语气温和了不少。 宋纾余心下微松,“谢皇上!” “李沐父女之死,影响甚广,必须尽快破案,还死者公道,还云台寺安宁!”言及此,皇帝忽然话锋一转,“既然宋卿信誓旦旦,那便以此案来考核宋卿的政绩,如何?” “皇上英明!” 闻言,方才挤兑宋纾余的大臣们,立刻表示附议。 同派系的官员,有心为宋纾余求情,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们深知,单靠朋党保驾护航的宋纾余,是走不远的,必须他自己立起来,才能保住京兆尹的位子。 无数双眼睛落在宋纾余身上,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选择。 皇帝以退为进,挖了个大坑等着他跳,而他费尽心机拼来的仕途,敢拿出来作赌吗? 从君王到臣子,无不心怀鬼胎。 倒是宋纾余并未慌张,他稍作思考,便应下了赌局,“但凭皇上圣裁!” 皇帝回身落座,龙颜肃穆,“京兆尹宋纾余听旨!朕限你七日破案,任何衙门,任何官员,皆不得以任何方式阻挠京兆府办案!违者,严惩不怠!” “微臣遵旨!” “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 京兆府。 前衙议事厅。 今晨朝上的动向,很快便上传下达到了各个衙司。 宋纾余召集了这几日负责查办两案的所有主事官员,进行案情汇总、分析。 “穆仵作,你先说。” 被点到名字的穆青澄,拿起尸检记录,从容道来:“死者李沐,男性,身高五尺一寸,现年四十岁,任翰林院修撰。其妻杨氏采毓,病逝于三年前,夫妻二人育有一女,名李云窈。死者告假期间失踪,尸体于昨日被发现于李家府邸后园天井之内,尸体现象为腐败巨人观。经尸检认定,死者死亡时间为九月十日子时初刻至卯时末,死亡原因为割喉致死,经凶器比对,确定为抛尸现场遗留的匕首,从伤口状态分析可知,行凶者的身量大约高出死者二寸,即五尺三寸。” 讲到这里,穆青澄抬眸望向众人,神情异常严肃,“凶手杀人,简单粗暴,一击致命,显然身怀武功,并且擅长暗杀!” 第39章:还会有第三个死人? “暗杀”这个词,是带有指向性的,大家立马联想到了职业杀手! 捕头刘恒惊讶道:“验尸还能验出凶手的身份?” “凶手是从死者背后下的手,切口整齐,干净利落,一刀便切断了喉管、气管,其力道、准头、速度,皆属一流。所以,我才做出如此推测。” 穆青澄解释完毕,顿了顿,还是忍不住提醒众人,“凶手武功高强,又有暗杀手段,诸位夜里出门,定当结伴而行,防范为先。” “穆仵作有心了。”刘捕头抱拳致谢,亦是关心道:“不过,最危险的人是你,既无武功,又是姑娘,单独一人万不可出门啊!” “其实穆仵作她……” 林书办刚想说穆青澄会使轻功,结果才张了嘴,竟被宋纾余打断,“穆仵作的人身安全,本官会派专人负责。” “倒也不必……”穆青澄本想拒绝,可宋纾余扫过来的那一眼威严又冷冽,令她生生的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宋纾余屈指敲了敲桌面,朗声道:“杀害李沐的凶手特征,总结起来就是,身高大约五尺三寸,会武功,擅暗杀,推测为男性。司录参军,你带人从京兆府、刑部、大理寺、监察院所掌握的武人库里,先做一个初步的排查。” “是,大人!”司录参军领了差事,又坐回原位。 穆青澄继续介绍情况:“死者李云窈,女性,现年二十一岁,父亲李沐,母亲杨采毓,两年半前嫁予宁远将军府嫡长子柳沛为妻,婚后无生育。九月十五日巳时,尸体被人发现悬挂于云台寺庙门之上,经尸检认定,死亡时间约为卯时初刻,死时怀有身孕四个月,以刀刺伤肚脐致死,系自杀,凶器为匕首,与杀死李沐的匕首尺寸、样式、材质完全相同。” 宋纾余惊讶,“一模一样?” “是,昨日将李沐尸体吊上去后,在天井里发现了匕首。”穆青澄说完,便从证物箱里拿出两柄贴了名字的匕首呈上去。 宋纾余比对一番,目中惊色愈盛,“怎会如此巧合?李云窈的匕首从何而来?为何会跟杀害李沐的凶手拥有相同的匕首?” “大人,我……”穆青澄迟疑片刻,终是坦诚说道,“我怀疑此匕首不止两柄,可能还有第三柄!” 昨夜入睡前,她反复思量,若她继续隐瞒身份,又如何解释母亲曾经藏有相同匕首之事?白知知亲眼所见,有人潜入穆家老宅寻物,万一寻的就是匕首,万一用匕首继续杀人呢? 既然这桩悬案扯上了母亲,便是想避也避不开了。 但是,在没有确定之前,她还是能瞒一时算一时吧。 众人被穆青澄的大胆推测吓了一跳,“穆仵作的意思是,还会有第三个死人?” 宋纾余墨眸微眯,沉声道:“穆仵作,你怀疑的理由是什么?” “此匕首轻便,易于握持,刀刃部分采用了龙鳞状设计,既美观又实用,算是防身匕首里的佼佼者。但它的材质却是普通的玄铁,很容易获得,所以锻造匕首的人,可能同时制了好多柄。” 第40章:大人的眼光是一等一的好 “没想到穆仵作不仅会验尸,还懂得武器的优劣!” 刘捕头率先竖起了大拇指,穆青澄的分析,给在场之人提了醒,他们只关注到了相同凶器,可能出自同一人锻造,但是未曾从材质的细节去推测,除非是稀世少见、不易开采、锻造难度大的寒铁,否则批量生产,并非难事。 穆青澄唇角微弯,“刘捕头谬赞了。研究凶器,判断凶器为何物,出自何人,为查案者提供凶手身份画像,亦是仵作工作的内容。” 林书办正巧坐在穆青澄对面,稍稍一抬头,便可以将她每个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她的才华,总是展现的自然而然,既不刻意,亦不突兀,在合适的时间,说合适的话,教人听了不仅心里舒服,还会油然地生出钦佩之感。 “穆仵作表现得很好。身为刑案人,当以‘断案如神’为目标。所以,我们不止要博览群书,观人、观事、观物亦要微察秋毫,方能抽丝剥茧破奇案。” 宋纾余侧目凝着穆青澄,随着她轻浅的笑容晃进他心里,他亦不自觉地弯了唇,这个丫头究竟还藏了多少惊喜在等着他?皇帝所言没错,他的眼光是一等一的好,选中的人,自然是万里挑一。 众人立即起身,拱手,齐声应道:“大人所言甚是,卑职当以穆仵作为榜样,竭力上进!” 被女子压了一头,他们并无不甘或嫉妒。大人说过,只有无能的男人,才会以贬低女子来给自己脸上贴金。一个人的权势、身份、钱财,皆有可能是过眼云烟,只有实力才是唯一不会被别人抢走的东西。 “为免更多的人遇害,所有人取消休沐,大家全力以赴,争取比限期七日更早的抓住凶手!” “是!” 宋纾余随即分派任务,“司仓参军,调查匕首来源的差事,便交给你了。” 侦破此案,是京兆府目前的头等大事,所以宋纾余从各职级、各司所都抽调了人,保证人手充足,为破案提供一切便利。 “穆仵作,你继续讲。” “综合两个案子目前所掌握的情况,卑职列出了几个关键点。其一,穿在李沐尸身上的衣服,并非李沐所有,且在外衫底襟处发现有拇指大小的墨色污点,卑职推测为油墨,还需进一步证实;其二,柳沛的生死是个谜;其三,李沐和柳沛的翁婿关系不睦;其四,李云窈并非自愿嫁予柳沛,为柳沛胁迫所致;其五,有人易容成老丈,给云台寺的和尚元宝和元清下药,为抛尸李云窈争取时间;其六,李云窈婚前恋慕柳家二公子柳霄。”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纷纷露出了八卦的表情,既有如此复杂的三角关系,难不成是情杀?不对,被杀的人是李沐,并非李云窈呀! 穆青澄将尸检案卷铺陈开来,用手指点了点,凝声道:“最后,是两个案子的共同点。两名死者皆死于相同匕首,尸体发现地,皆为抛尸地,并非第一案发现场!” 第41章:内讧 宋纾余沉吟道:“找到第一案发现场,对于破案至关重要。穆仵作,你有什么头绪吗?” “回大人,据李府的老管家所述,李沐是在卧房失踪的。失踪之前,李沐独自一人在书房待了两个时辰,将近子时回到卧房休息,老管家和丫环青书服侍李沐睡着后方才离开,翌日清早却不见了人。李家人确定,李沐未曾出府,所以卑职让捕快兄弟封锁了卧房和书房。” 穆青澄言及此处,拱手行了一礼,道:“大人,这些线索是昨日卑职和林书办共同问询老管家所得到的,没有做口供记录,诸多细节只有林书办最清楚。还请大人允准,由林书办提审李府下人,以便跟老管家所述交叉比对,核实真伪。或许,还能审出更多的线索。” “林书办?” 宋纾余微微一诧,随即吩咐道:“今日便审,注意审讯手段,不能屈打成招。” “是,大人!”林书办隐忍着内心的激动,大声领命。 在这个案子里,谁都想立功,立了功便能得赏,甚至升职,对于他们这些在底层挣扎的小吏来说,能够得到一个向上爬的机会太难了。 穆青澄考虑的则是,她初来乍到,毫无根基,她可以依仗大人的看重,越界去查案,但是不能大包大揽,尽显个人英雄主义,完全抢了别人的饭碗。否则,同僚们今日对她的信任和赞赏,明日就会变成排挤和谩骂。 一个人立身的本事,除了教人服气的硬实力,还要有收服人心的软实力。 宋纾余喝了口茶,接道:“穆仵作,李云窈死在了哪里,你可有怀疑的地方?” 穆青澄摇头,“暂时没有。但卑职认为,案发地距离抛尸地不会太远,因为死亡时间接近元宝和元清晚起的时间,而且死者在庙门前留下的血迹是新鲜的。” 说到这儿,她侧目迎上刘恒,询问道:“刘捕头,不知你们搜查的结果怎样?” “惭愧。通过九处上下山的车辙印痕,倒查了所属的马车、驴车,其中能够载人的车,仅有三辆,一辆马车,两辆简易驴车,但核实比对后,均未发现李云窈的踪迹。”刘捕头面露愧色,因为差事没办出成果,连带声音也虚了几分。 穆青澄一顿,“那宁远将军府的马车呢?可有线索?” “查过了,马车没有暗阁,运输的全是货物。”刘捕头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穆青澄的柳叶眉,不自觉拧出了褶痕,“不对,我们一定是遗漏了什么!李云窈身体瘦弱,还怀着身孕,步行上山的可能性太小了!” 刘捕头一听,直接憋屈的冒了火气,“穆仵作,你这是何意?查车是你提议的,我跟兄弟们排查了两日,几乎把云台山都翻过来了,我们确定没有遗漏,该查的全部都查过了,而且不止一遍!” “抱歉,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只是……” “只是我刘恒无能,就不该听一个仵作指挥我如何查案!” 第42章:立威 刘恒原是斥候出身,在宋国公麾下效力,后来犯了错,被宋国公发回京城原籍。为了混口饭吃,便进了京兆府当捕快,又因擅长追踪术,擒获了官府通缉多年的重犯,从而晋升成了京兆府总捕头。 宋纾余上任后,刘恒对于旧主之子很是敬重,所以爱屋及乌,对宋纾余看重的仵作穆青澄也多了分敬意,加之穆青澄确有才能,便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从没下过她的面子,或与她不睦。 然而,他本身是个性子直爽的人,又是被人高看的总捕头,她轻飘飘一句话,便否定了他和兄弟们办差的能力,这教他如何不生气? 从今往后,他刘恒在大人及全衙门的人眼里,烙上了“无能”的标签,他还如何立足? 议事厅里,鸦雀无声。 官职低于刘恒的,不敢规劝;官职高于刘恒的,又碍于他是宋国公的部下,不便规劝。 林书办急在心里,他知道穆青澄就事论事,并非在质疑刘捕头的能力,但他人微言轻,非但起不了作用,恐怕还会让刘捕头怒上加怒。 “宋离。” 好在,宋纾余开口了,但他只是神色淡淡地说了句:“茶汤淡了,不知道换新茶吗?” 宋离不隶属京兆府,他是宋纾余的亲卫,只负责宋纾余的起居安全,是以,他是守在议事厅外面的。听闻呼唤,他疾步入内,恭谨地应道:“主子,是属下的错,属下即刻换盏新茶过来。” 宋纾余睇了眼刘恒,语气意味不明,“刘捕头排查了两日,着实辛苦,给刘捕头也添上一盏茶,败败火气,以免秋日气候干燥,伤了身子。” 刘恒就是再蠢,也听出宋纾余生气了,他心下一慌,连忙原地跪下请罪,“大人恕罪,是卑职办事不利,卑职愿受责罚……” “出去!” 宋纾余原本尚算温和的脸容,霎时罩了层寒霜,他想过刘恒心思浅,但没想过竟然如此的浅,难怪当年在军中,刘恒会被人算计,替人背了黑锅。 若非父亲宋国公惜才,有心看顾刘恒,只将刘恒打了三十军棍,除了军籍,若不然以他的罪行,脑袋早就搬家了。 刘恒从未见过宋纾余厉目寒星的样子,或者说,京兆府所有人都未见过。 他们日常所见的大人,要么笑容满面,要么言语温和,即便知道他们笑话大人胆小晕尸,也从不与他们计较。 此刻,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涌上了惧意,他们方知,脾气再温顺的老虎,也终究是老虎,与生俱来的威严,不是可以让人随意亵渎的! 刘恒不敢废话,低着头快步退出了议事厅。 剩下另一个当事人穆青澄,她多多少少有些尴尬,宋纾余出手太快,令她找不到机会与刘捕头和解,反而害得刘捕头被宋纾余厌弃,失了威信。 “大人……”穆青澄讷讷地开口,大着胆子去捋虎须,“都是卑职言语表达不恰当,连累了刘捕头,还望大人莫要生气。” 第43章:质问 宋纾余心中略感惆怅,这丫头既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又为何看不出来他在维护她呢?两次拒婚气他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他的感受呢? 成日里小心翼翼的维系同僚感情,生怕自己在衙门里站不住脚,既想凭才干出头,又怕风头太盛折了腰,才十九岁的少女,便活得八面玲珑,事事权衡利弊。 可他就不明白了,掌握她前程的人,明明是他宋纾余好吧?为何要拒他于千里之外呢? “大人?” 女子疑惑的声音,拉回了宋纾余的神志,她清亮剔透的眸子,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以央求的口吻说道:“大人,卑职去柳家问询,可否请刘捕头同行?卑职娇弱,又听闻柳大公子是个疯癫之人,若得刘捕头相助,定可事半功倍!” “娇弱”一词,莫名地逗笑了众人,论胆量,可没人敢跟仵作相比,论身体素质,穆青澄亦与“扶风弱柳”这般形容女子身段的词不搭配。 不过,护她安虞的理由是没错的,柳家确实有潜在的危险,而她愿意在大人面前为刘捕头说情,也是她胸有沟壑。 宋离端着新茶进来,给宋纾余换了一盏,剩下一盏原本要给刘捕头的,眼下人被撵出去了,他便顺手放在了穆青澄面前。 “宋亲卫,我……我没有火气,不需要败火。”穆青澄却以为她收获了跟刘捕头同样的下场,连忙表明态度。 见状,宋纾余似笑非笑,“说了这么多,难道穆仵作的嘴巴不干吗?润一润,总是好的。” “卑职多谢大人体恤。”穆青澄回以一记尬笑,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却差点儿被烫掉了舌头。 但她死死忍着,没吭一声。 宋纾余用手指贴了贴茶碗,随即沉了双目,“出去!” 谁能想到,议了场案情分析,大人一连撵出去了两个人! 身在外头的刘恒,看到穆青澄满脸错愕地走出来,他郁结的心,瞬间开朗了! 果然,苦难是迅速拉近人与人关系的良药! 刘恒正待嘲笑几句穆青澄,突见衙役李大国跑了过来,“穆仵作,南监门外有人要见你。” “谁要见我?”穆青澄惊讶。 李大国笑了起来,表情多了几分玩味,“是个玉面郎君,指明要见穆仵作,我们头儿生怕对穆仵作不利,特意盘问了一番,那人说他是霜华阁的伶人,昨夜穆仵作照顾了他的生意,他今日特地过来感谢穆仵作。” 闻言,议事厅内外同时炸了锅! 霜华阁是京城赫赫有名的青楼楚馆,不仅有女妓子,还有男妓子,个个是人间绝色,想当然,也是个销金窟。 可是,他们京兆府唯一的女仵作,竟然逛花楼,睡伶人? 然而,不待穆青澄反应过来,一抹紫色的身影,已如旋风般冲在了她的面前,将她肩领一把提起,怒声质问道:“穆青澄,你几时去的霜华阁?你怎么敢找伶人?” 天地良心,照顾伶人生意的人,是富婆白知知,不是她穆青澄啊! 第44章:发誓 宋离急匆匆地上前,小声劝诫发了疯的宋纾余,“主子,您……您先松开穆仵作,这么多人看着呢,别坏了穆仵作的名声。” “就是啊大人,卑职是冤枉的,卑职俸银有限,哪里包得起霜华阁的伶人啊!”穆青澄亦及时喊冤,同时暗下决心,要把李大国骗到巷子里,套上麻袋狠狠地揍一顿! 亏得她还生了想要提携他们三衙役的心思,结果转个头,就把她埋坑里了! 宋纾余虽然听劝松了手,但双目气得泛了红,“你用俸银有限的借口,贪了本官的银子,然后拿去逛花楼,是吗?” “不不不,大人误会了,卑职是个正经人,绝不会做出逛花楼包伶人这种有损咱们京兆府声名之事!”穆青澄语速飞快,急出了一身冷汗。 宋纾余道:“你发誓!” 咦?他眼神巴巴的,怎么还委屈上了? 但眼前的情况,没有留给穆青澄思考的余地,为了脱身,她只得当场起誓,“我穆青澄对天发誓,若我欺骗大人,就让我口舌生疮、双目失明、双耳失聪……” 结果,宋纾余又急着打断她,“哎行了行了,差不多就行了,倒也不必把自己诅咒成残疾人。” 穆青澄心下一松,应付完大人,就该对付李大国了! 熟料,李大国在看到河东狮吼的大人时,双腿便软成了泥,跪在地上像只鹌鹑,连头都不敢抬! 而围观的人,乌泱泱一大片,挂在脸上的表情,极富戏剧性! 穆青澄无地自容。 宋纾余却端得镇定自若,“闲话莫传,明白吗?” “卑职不敢!” 众人顿时紧了呼吸,不敢多话。 穆青澄遂道:“大人,卑职告假两刻钟,请大人允准!” “不准!” “大人……” “张主簿收集到了新的线索,你不想听听吗?” 穆青澄秀眉轻拧,子颂既然主动找上她,必是想明白了,欲与她商谈婉棠之事,若是错过,万一他又反悔了怎么办? “大人,卑职所见之人,亦与案情相关。”穆青澄干脆明言道,“柳家二公子柳霄,曾与李云窈订亲,却在成亲前夕,与霜华阁清倌人婉棠私奔!前日,徐少尹提及柳霄之妻黄氏已被休弃,当时卑职并未多想,现今各种线索一汇总,这柳霄亦值得深思!” 宋纾余眸子深邃了些许,“霜华阁……如此说来,你是找霜华阁的伶人调查婉棠?” “不是特意找的,是偶然碰到的。”未免她刚发的誓言应誓,穆青澄谨慎措辞,生怕再说错一个字,又惹得大人发疯。 宋纾余微微颔首,“那行,本官随你同去。” “不必……” 穆青澄脱口拒绝的话,才开了个头,竟见宋纾余阔步迈出,朝着南监方向行去。 她暗叹一气,只好提步跟上。 殊不知,子颂是被白知知哄骗来的,为了完成穆青澄交待的任务,她今日一大早便敲开了霜华阁的大门,怒砸千两白银,包了子颂十天十夜! 可子颂万万没想到,白知知口中的京城一日游,竟游到了京兆府! 第45章:威胁 南监门外。 一人长身玉立,端正清冷;一人蹲在地上,哈欠连连。 为了方便进出霜华阁,白知知女扮男装,化妆成了风流倜傥的富贵公子哥儿,穿着浮夸艳丽的金缕华衣,戴着庸俗夸张的头饰,手中摇的扇子,正反两面提写了烫金大字“富贵花开、吉祥如意”,将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形象,贯彻的淋漓尽致。 反观子颂,一袭素净的白衣,发髻高绾,以玉冠束之,给人以孤傲疏离之感,完全不似伶人烟视媚行的作态。 “白姑娘,我只做我份内之事,其余的,恕不奉陪。” 白知知仰头,迎上子颂冷淡的眉眼,她悠悠一叹:“我是白公子,你若是再叫错,我可要扣钱了啊。” 子颂抿唇不语。 白知知从地上捡起一只蚂蚁,笑得格外灿烂,“你要不要捏捏它?只要稍稍动下手指,它就会死的。” 子颂无波无澜的眸子,慢慢起了变化,他惊诧地看着像是贪玩小孩儿似的赖在地上的小姑娘,一时之间竟想不通,天真烂漫和心如蛇蝎这两个词,怎会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 何况,她还是个年纪尚轻的小姑娘。 “呵呵,子颂公子良善,既舍不得蚂蚁性命,又怎忍心知知难过?公子帮了穆姐姐,便是帮了知知,公子的卖身契……” “知知?” 正在这时,一道疑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白知知星眸流转,立刻换上无邪笑容,热情似火地扑向穆青澄,“穆姐姐!” 然而,一条手臂横了出来,突兀又精准地拦在了白知知面前! “滚!” 宋纾余薄唇阖动,全无往日的温润如玉,他盯着这个姿色尚可的玉面郎君,沁冷的眸子,聚起无限霜寒。 穆青澄原本便比宋纾余慢了几步,在白知知从地上蹦跳起来的瞬间,宋纾余竟移花掠影般,飞身闪了出去,令她落后了半丈,没来得及接住白知知。 白知知愣了一瞬,随即大怒,“你是谁?我找的人是穆姐姐,你凭何拦我?” “大胆!” 宋纾余听她称呼亲热,不禁愈发恼怒,“不过是以色侍客的伶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闯到京兆府来卖笑!” “大人!”穆青澄匆忙奔过来,一把将白知知拉到她身后,赔着笑解释道:“大人息怒!她不是伶人,她是卑职的好朋友,叫做白知知。” 宋纾余怀疑的目光落在穆青澄脸上,“好朋友便能不顾男女大防?穆仵作,你是丝毫未将‘清誉’二字放在心上吗?” “大人,知知确实是我的闺中密友,卑职刚刚才立下誓言,又岂敢欺骗大人?”穆青澄无奈,回身上下打量白知知,亦不觉轻蹙眉头,“知知,你怎这副装扮?” 白知知拉起穆青澄的手,便撒起了娇,“穆姐姐,人家都是为了你呀!子颂卖艺不卖身,我以女子身份带他走,霜华阁的老板岂能放心?便只好扮成男子喽!” “她是女子!” 宋纾余惊诧,随即像是遇到洪水猛兽般,退后两步,远离了白知知。 第46章:你便交了这般的闺中密友? 白知知气懵了,“你这个大人好生无理,先是怒气冲冲拦我去路,现在又视我为脏东西般,我是哪里得罪你了吗?” “知知,休得胡言。” 穆青澄赶紧阻拦这个小祖宗,今日的大人似被邪神附体,情绪极其不稳定,万一脾气上来,将白知知投进大牢,十大酷刑挨个来一遍可如何是好? 岂料,宋纾余非但没有发脾气,反而抱拳,朝白知知施了一礼,俊容染上笑意,“男女大防,不可亲近。方才误会了姑娘,还请见谅!” 白知知不置可否,“在我这儿,可不讲究那些个迂腐的规矩,我喜欢穆姐姐,便要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送给穆姐姐,包括好看的伶人,温柔的戏子……” 眼看大人又要表演笑容消失术,穆青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白知知的嘴巴! 宋纾余气青了俊脸,“穆仵作,你便交了这般的闺中密友?” “大人,知知年纪小,不懂事,容我慢慢教导她,可好?”穆青澄巴巴地看着宋纾余,祈祷他能手下留情。 入虎穴,捋虎须,白知知这不是送上门的讨打吗? 宋纾余隐隐咬牙,“交友须谨慎,损友不可交!” “是,多谢大人教诲。”穆青澄敷衍地点点头。 白知知越听越生气,发出“呜呜”的声音表示抗议,但穆青澄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她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子颂,温语道:“子颂公子,此地人来人往,不便交谈。我们进去聊,可以吗?” “没想到穆姑娘竟是京兆府的仵作,在下失敬了!”子颂行礼作揖,语气冷淡又疏离,“但是,在下仍是昨夜的回答,在下并不认识婉棠,还请穆仵作约束白姑娘,莫要为难在下。” 闻言,穆青澄松开白知知,神情严肃道:“若是知知做了令子颂公子不喜之事,我代知知道歉,并保证知知不会再犯。但是,我确信你认识婉棠,且关系不匪!如今悬案未决,凡是牵涉其中之人,都有可能成为加害者或受害者。我想,你总不会希望婉棠是受害者吧?” 宋纾余亦道:“配合官府办案,是你应尽之责。” 子颂失了神,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他紧张又复杂的心思。 白知知性子急,忍不住又加注了筹码,“你的卖身契,我可以帮你拿回来。” “我不知道。”子颂终于开口,语气晦涩道,“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婉棠的消息了,距离我们约定的见面时间,已经超过四十三天了,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已经变了心,亦或是不在了。” “你们是恋人关系?”穆青澄讶然道。 子颂似是不知该如何界定他们的关系,他沉默了片刻,方道:“我们都是深陷泥潭之人,都被父母抛弃,都不知道人活着还有什么希望。我们现今年轻,能为老板赚钱,但终有一日,会像破布一样,被老板丢弃。婉棠说,两个人相互取暖,总好过一人冻死。到了那时,我们便结成夫妻,死后埋在一起吧,以免孤魂野鬼入不了轮回道,下辈子还要受今生的苦楚。” 第47章:做梦 原来,清冷孤傲的子颂,竟有这般凄苦的人生。 白知知心想,往后她不能再吓唬威胁子颂了,她是金窝福窝里长大的,该将她的好运分给子颂些许,教他不要那么悲伤,教他知道,人活着还是有希望的。至少,帮他拿回卖身契,让他不必再担心堪堪无用之时,会被人丢出去,沦落为孤魂野鬼。 穆青澄如鲠在喉,“如此说来,你们并非恋人,只是惺惺相惜,将彼此当作亲人?” “差不多吧。”子颂苦笑,“两根野草,如浮萍般,没有着落,便会紧紧的将对方缠住,这是生存的本能。只不过,婉棠半路遇上了别人,她要试一试,兴许那人会是她的救赎,如此她便多了条出路。” “那人是宁远将军府的二公子柳霄?” “是。” “然后呢?婉棠与柳霄私奔后,发生了什么?你们约定见面是打算做什么?约在哪里见面?” “婉棠私奔前,曾与我相约,我们每年八月初四在云台寺见一面,若是她没有赴约,便证明她过得很好,若是她前来赴约,便是所托非良人,她会攒齐银子,助我脱离霜华阁,我们寻个村庄,结为夫妻,相互陪伴过完下辈子。” “云台寺?怎么又是云台寺!” 穆青澄和宋纾余相视一眼,目中皆是疑惑。 子颂道:“云台寺是婉棠和柳霄相识的地方。婉棠说,在佛祖座前做一场梦,若结果是噩梦,也要回来跟佛祖讲一下,请佛祖擦亮眼睛,不要再入她的梦,苦海无边,她再也不信神佛了。” “那为何是八月初四?”穆青澄猜测着说,“是与柳霄相识的时间吗?” 子颂摇头,“非也,那是婉棠被父母卖入霜华阁的时间。于婉棠而言,八月初四是她的忌日。” 这一席话,听得三人心里皆不是滋味。 尤其是白知知,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嘴巴用力瘪着,好似随时都会哭出来。 宋纾余沉吟道:“那就是说,婉棠自从私奔后,你便再没有见过她?” “是。她没有赴约,我便当她生活如意,替她高兴。昨夜穆仵作突然跟我打听婉棠,我直觉不对,回到霜华阁后,我越想越觉有问题,柳大公子的夫人死在了云台寺,难不成是婉棠所害?毕竟当年是婉棠抢走了大夫人的未婚夫婿,她是有作案动机的。所以,我否认了跟婉棠的关系。” 子颂说到这里,撩袍跪了下去,神情涌上明显的焦急,“不瞒两位,我的本意是想保护婉棠,但是方才穆仵作说,婉棠或许会成为受害者,我恳求大人,请大人找寻婉棠,我进不去宁远将军府,见不到柳霄,我只怕婉棠会出事!” “起来吧。”宋纾余抬手虚扶了一下,承诺道,“本官会尽力寻人,你且回去等消息吧。” “是,草民谢大人!”子颂湿了眼眸,语带哽咽。 穆青澄忽而记起一事,“等等。婉棠姓什么?” 子颂回道:“婉棠姓黄,原名叫黄依依。” 第48章:匪夷所思的线索 宋纾余和穆青澄重新回到议事厅,众人已经等待良久。 主簿张行忠问询了前日出入云台寺的所有百姓,及云台寺的和尚,从大堆无用的信息里面,提炼出了几条可疑的线索。 “禀大人,中元节那晚,有人在永安巷遇见了鬼。” “啥玩意儿?” 宋纾余刚刚端起茶盏,打算抿上一口,听闻这话,手指一抖,险些打翻茶盏! 厅内众人亦是瞠目结舌! 而穆青澄眉心突突地跳,她喉咙发紧地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儿?是谁看见的?那只鬼长什么模样?” 她的异样,虽然细微,却被宋纾余察觉出来了,他温声安抚道:“穆仵作,鬼神之说,皆是怪力乱谈,不可尽信。” “卑职明白,只是想问清楚,想知道那只鬼在永安巷做什么。”穆青澄极力稳下心神,永安巷这个地名,于她来说太过敏感。 宋纾余没再说什么,示意张主簿讲下去。 张主簿道:“声称遇见鬼的人,是更夫罗宝山。那夜罗宝山经过永安巷时,刚巧子时,他敲着更鼓喊号子,可每喊一句,都会听到回音,这在往常是从未有过之事,他甚觉奇怪,便挨家挨户的查看是否有人同他恶作剧。查着查着,竟见一团白影从眼前飘了过去,最后飘进了一户宅院,他贴到大门上听动静,结果从内里传来了小儿哭泣声,他心下一惊,提起灯笼照在门楣上,竟是废弃多年无人居住的穆宅!” 穆青澄呼吸不畅,只觉浑身被人点了穴,一动不能动。 “罗宝山吓坏了,回家后便一病不起,前日去云台寺,便是去拜佛求平安的。” 张主簿说完,将案卷呈给宋纾余,补充了句个人观点,“虽然罗宝山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但是属下盘问了永安巷其他府宅里的人,皆称从未听见异常之声,亦未见过那团白影,所以属下认为,这一切可能是罗宝山脑中臆想出来的,毕竟中元节是鬼门大开之日,他心里瞎想一通,便老眼昏花,出现了幻听。” “中元节距离案发日相差了两个月,应该是没什么关系的。”林书办回应道。 宋纾余又问其他人的意见,众人都觉即便真有鬼,也是与案子八竿子打不着,不算线索。 只有穆青澄沉默以对,用手肘支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 宋纾余唤来宋离,耳语了几句,宋离便快步离开了。 议事继续。 宋纾余边阅案卷边问:“还有什么线索?” 张主簿道:“云台寺的元宝小师傅说了件匪夷所思的事儿。大约三个月前,有个女施主捐了一百两银子的香油钱,在长生庙里为自己供了盏长明灯。” 众人再一次惊掉了下巴! “长明灯是为死去的亲友供奉的,人还活着,怎么就供起了长明灯?” “对呀,哪有自己给自己供长明灯的?” 张主簿收集回来的线索,真是一个比一个让人瘆得慌,张主簿亦是感叹,“元宝讲完后,我也不信啊,我还亲自跑去长生庙里找了一番,结果,真的有个长生牌,上面写着:黄氏依依,卒于将来!” 第49章:博弈,是要有筹码的 “黄依依!” 恍惚中的穆青澄,陡然回神,“那位女施主是婉棠,亦是被柳霄休弃的妻子黄氏!” 宋纾余颔首,“幸亏子颂方才递来了消息,不然又要费时费力的核查一番。” 柳家和李家的线索,掌握得越多,越觉扑朔迷离,不过好在,挖掘出的事情越多,在调查和问询柳家时,越能占据主动权。 “穆仵作,你下一步有什么安排?几时去柳家?” “回大人,从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柳家的嫌疑是最大的。柳沛有杀害李沐的动机,柳沛的生死又关系着李云窈携子自戕的动机,但是,我不打算立刻去柳家,以免打草惊蛇。我想,我需要先跟柳家运载布施粮货的小厮聊聊,然后再去李府寻找李沐遇害的第一现场。博弈,是要有筹码的。” 穆青澄说完,又郑重地提出一事,“大人,卑职只针对案子就事论事,并非否认刘捕头的能力。所以,卑职请命和刘捕头共同办差,希望大人允准!” 刘捕头非召不得入内,仍在外头候着。 宋纾余想了想,开口道:“本官给你权限,你愿与谁办案,都由你自己作主。但有一点,你须谨记在心,当今世道,待女子严苛,即便本官有心栽培你,委你重任,但你的言行举止,稍有差池,仍会遭人诟病,落得万世骂名。故而,任何时候,都要谨言慎行,以保护自己为首任。” “卑职谨记大人教诲!” 穆青澄诚心诚意的行礼,大人的好话赖话她是分辨得出来的,他不希望他提拔重用的女仵作,因为过分的出言无状,或是破了世俗之礼,而遭受谩骂,从而断了入仕之路。 扶持女子为官,犹如播种育苗,既要徐徐图之,亦需女子端正向前,否则半路便会被人折了茎,拔了根。 议事结束,众人各司其职。 白知知带走了子颂,穆青澄便不必担心子颂的安危了,她沉下心主动去找刘捕头,期望他能放下芥蒂,与她联手破案。 殊不知,刘恒之前对她礼遇三分,并非全然是出于对她能力的认可,有大部分的原因,是为了讨好宋纾余。既是旧主之子,又是直系上峰,刘恒不傻,知道自己的命脉是捏在宋家人手里的。可是现在,因为穆青澄,他遭到了宋纾余的弃用,他心里便更不服她了。 看见穆青澄向他走来,刘恒梗了梗脖子,扭头避开她的视线。 “穆仵作!” 恰在这时,捕头江战巡街回来,手里拎着一篮酒菜,热情洋溢地邀请道:“中午下了值,咱们一块儿喝两杯吧。昨日幸得你救了大人,不然我这颗脑袋,已经被祭天了!穆仵作大恩大德,江某没齿难忘啊!” 说罢,他顺便相邀刘恒,“刘总捕也赏个脸呗,兄弟们说了,要轮流请穆仵作喝酒,以示感谢。” 江战这一队人马,上午全部去巡街了,并不知议事厅发生的事。 刘恒不免尴尬,轻斥道:“下午不用当值吗?身上带了酒气,教大人知道了,非得挨板子不可!” 第50章:你不怕大人怪罪? “这……”江战窘迫地看向穆青澄,“不好意思啊,是江某考虑欠缺,只想着答谢穆仵作,竟忘了穆仵作下午还有公务在身。要不,我们改到晚上?” 穆青澄淡淡一笑,“大家客气了,咱们同在京兆府当差,自当同仇敌忾,荣辱与共。烦请江捕头替我转告兄弟们,心意我收下了,喝酒不行,皇上限期破案,真是一刻不敢耽误。待成功拿下案子,我们直接喝庆功酒!” 江战是个豪爽的人,当场拍板,“好啊,到时还请穆仵作不吝赐教,兄弟们都想见识见识你的武功呢!” “武功?” 刘恒诧异,立刻追着问:“穆仵作有武功吗?昨日大人遇险,是穆仵作用武功救了大人吗?” 他急迫的模样,逗笑了穆青澄,“大人昏厥,我只是奔过去抱住了大人,免了大人摔下天井的危险而已。” “是吗?”刘恒心生疑窦,他了解江战不是个喜说大话谎话之人,所以他又揪着江战问:”你为何说穆仵作会武?你亲眼见过吗?” 武功是刘恒立身的本事,学武之人亦是头脑简单,他会敬服比自己武功高的人,哪怕这个人品质恶劣,亦不妨碍他的崇拜之心。 江战只好坦言:“穆仵作昨日使了轻功,并未使出武功。我们只是猜测穆仵作会武,希望她能与大家切磋一下。” 刘恒的吃惊,明晃晃地写在脸上,既会轻功,又怎不会武功?这个丫头片子,是深藏不露啊! 然而,穆青澄并没有兴趣与他聊武功,她笑盈盈地问道:“刘捕头,我现在要去提审柳家的小厮,你要不要随我同去?” 刘恒一下子哑了火。他扭捏了片刻,才讷讷地说:“大人允许吗?大人骂了我,应该是不想用我了。” “呵呵。”穆青澄莞尔,故意逗他,“大人有说过不再用你吗?只要大人没说,那咱们就继续当值,若被大人发现了,那也是大人自己的错,谁叫他没有说清楚呢?” 刘恒愕然,“你不怕大人怪罪?” “怕什么?大不了咱们一起挨板子呗!”穆青澄言语松快,仿佛天塌了都难以撼动她的心志。 江战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但他也积极鼓励刘恒,“听穆仵作的准儿没错,咱们大人是性情中人,只要咱们尽心办差,大人是不会计较小情小错的。” 刘恒握了握拳,“那行,走吧。若是大人怪罪,你推在我身上,我一力承担,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让女子陪我挨罚?” 穆青澄欣慰至极。 …… 柳家小厮被拘押在了南监五号牢舍。 因未定罪,亦非嫌疑人,刘恒便挑了条件相对不错的牢舍,将他们四人关在了一起。 但他刑名经验丰富,暗中安排衙役监视,将四人私下交谈的话,一字不拉的记录了下来。 可问题就在于,他把四人的谈话内容过了几遍,都没有发现异常,单独提审了一次,也没有审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穆青澄先翻看记录,四人聊得都是家常理短鸡零狗碎的事儿,表面看起来,确实没有破绽。但是…… 第51章:作戏 刘恒观她表情不对,立即问道:“怎么,谈话内容有问题吗?” “没有。”穆青澄笑言。 刘恒无语,“那你刚刚挑眉的动作是何意?” 穆青澄不加吝啬的夸赞道:“不愧是刘捕头,观人入微。这四人谈话你来我往,有问有答,看起来确实没有破绽。但是,刘捕头你不觉得,他们的聊天太刻意了吗?他们聊到柳家厨房里少了只鸡,聊到柳家花园管事采买了几株品相不好的花苗,却虚报了两倍的帐目,还聊到府中庶务混乱,大夫人死了,二夫人休了,老夫人身子又不好,恐无人执掌中馈。甚至,连马夫偷拿了上等草料转卖他人赚外块,都聊得一清二楚!” “难道……”刘恒听完,还是反应不过来,“难道他们不该八卦主家吗?” 穆青澄杏眸微眯,声音冷了几分,“不是不该聊主家八卦,而是聊得太多了!刘捕头,你抓过无数人,也审过无数人,你见过有哪个人进了大牢,不担心自己的处境,不担心家人是否承受得住,反而没心没肺的与旁人说笑谈资,打发无聊日子?” “对呀!” 刘恒一拍大腿,激动道:“但凡进了大牢的人,甭管是否有罪,都哭着喊着想出去,等到嗓子喊哑了,没力气了,便像滩烂泥似的,躺在地上绝望的哼哼唧唧,谁还有心情关心别人?” 穆青澄冷哼,“所以,他们是提前串通好的,是知道有人在监视,故意作戏给我们看的!” “混账东西!老子给他们用刑,看看是他们的嘴硬,还是老子的鞭子硬!” 刘恒气得暴走,扭头便冲进了审讯室! 天天捕鹰的人,反而被鹰啄了眼,他怎能不生气?他被人设了局,自己没看出来,反而被穆青澄一介仵作发现了猫腻,他丢了脸面,怎能不抽他们几鞭子泻火? 然而,刘恒才从墙上拿下鞭子,胳膊便被人抓住了! 穆青澄出言提醒道:“刘捕头,大人不准屈打成招,你可不要犯错!” “对付这种刁民,怎能不用刑?”刘捕头涨红了脸,额上青筋直冒。 穆青澄弯唇一笑,“他们不是刁民,是训练有素,懂得如何应对审讯的家生子。他们的卖身契在主家手中,子孙皆在主家为奴,便是为了主家赔上性命,亦是他们的荣耀。所以,你就算打死他们,也审不出个所以然,反而会落个刑讯逼供,致无辜百姓惨死的罪名!届时,柳家一纸诉状告上刑部,你不单会丢了差事,连脑袋也保不住,而大人也会受牵连,背上治下不严的罪名!” 刘恒僵在原地,顷刻间冷汗直流,他呆呆地望着穆青澄,嘴唇一张一阖,却是半晌发不出音! 他怎么敢想像,他这一时的冲动,将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穆青澄见状,微微一叹:“刘捕头,你若信得过我,就让我来试试。但我需要你的配合,既然他们可以作戏给我们看,我们又何尝不能为他们排一出戏?” 第52章:好戏登场 五号牢舍没有床,靠西墙的地方铺了厚厚的干草,上边扔着几张垫子,东墙边有一张四方的桌子,两张条凳,偏角一隅,还给配了一个恭桶。 柳家的小厮,此刻规规矩矩的坐在条凳上,等待午时统一放饭。 牢里安静极了,四人谁也不看谁,各自盯着面前的碗筷,无聊地观察着内壁的纹路。 良久,有两道脚步声从甬道尽头响起,伴随着人声传入耳中—— “我说,今儿个饭菜好香啊,隔着老远都闻到味儿了。” “都是荤菜,能不香吗?罗捕快,呆会儿我给你悄悄匀一份出来,你也尝尝?” “嘿嘿,那敢情好啊,多谢姑娘了。对了,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怎么突然给犯人改善伙食了?” “不是所有犯人都能吃上肉菜,这些是刘捕头特意交待厨房,给柳家人单独开的小灶。” “为啥呀?” “不晓得。但刘捕头跟仵作聊天时,我无意听了一嘴,好像是说柳家大夫人的死,不是自杀那么简单,是有人助她自杀,这也是重罪,要被……嗯,可能后面再吃不到了吧,听说下午就要拉出去了。” “啧啧,真是丧良心的,竟然帮助他人自杀,这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更可怕的事儿还有呢!听那仵作说,大夫人肚子里怀的孩子,就算是死胎,也得拿出来,否则不好下葬。” “什么?拿出来?怎么拿?大夫人都死了,还能生吗?” “不是正常的分娩,是用刀剖开大夫人的肚子,把死胎拿出来。仵作的意思是,要取孩子的肚脐血,勘验孩子的父亲是哪个。” “天哪,这也太残忍了!” “没办法啊,柳大公子半年前就死了,可孩子才四个月,显然是那大夫人不守妇道,咱们官府总得查出奸夫的身份,给柳家一个交待吧!” “说得是,万一是奸夫怕败露,逼大夫人自杀呢?” “哎,这些闲话咱们自己人聊聊就好了,可千万甭传到外面去,以免不知情的百姓,胡乱谩骂。” “放心,我懂规矩。” 那两人说话间,来到了五号牢舍门外。 罗捕快从腰间拿下钥匙,打开牢门,走在他身后的厨娘,拎着食桶进来,随意扫了四人一眼,道:“能吃就多吃点儿,以后可不一定有机会了。” 四人面如土色,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显然,方才俩人闲聊的话,他们都听进去了。 穆青澄将饭菜一一摆放在桌上,然后便出去了。 罗捕快锁了牢门,闪身进入了隔壁四号牢舍。 年纪最小的三虎,顿时憋不住的问道:“怎么回事儿?不是说关上几天就放出去了吗?怎么听他们的意思,官府打算砍我们的头?” “别瞎说!” 年长的谢大立马低声呵斥:“他们肯定在吓唬我们,都给我挺住了,不该说的话,半个字都不许漏出去!” “他们真的要剖大夫人的肚子吗?早知这样,就不该……” “闭嘴!” 谢大一巴掌呼过去,将瘦小的栓子扇在地上,满目阴狠,“你敢坏事,老子弄死你!” 第53章:离间 栓子捂着脸,泪水胀满眼眶,嘴唇哆嗦着,再也不敢发出声音。 三虎抓起筷子,埋头吃饭,可搁在桌下的双腿,却抖得厉害。 剩下一人,是个肚子圆滚滚的矮胖子,他倒是镇定,嘟囔了句:“既是断头饭,便多吃点儿吧。” 三虎“哇”一声哭了出来,饭菜呛在喉咙里,他用力的咳嗽,米饭和嚼碎的肉沫子喷了对面的矮胖子满脸! 谢大摔了碗,骂道:“出息呢?当初可是争着抢着领这份差事的,半路退缩算什么?孬种!” 栓子抽噎个不停,“可当初没说要搭上性命啊!受刑挨板子不怕,砍脑袋就不同了,我还没成亲,我娘还等着抱孙子呢!” “就是啊,赏银再多,也不及性命重要啊!”三虎胡乱的抹着嘴巴,含含糊糊的说道。 谢大恨铁不成钢,咬牙道:“那就想想你们的家人!若是真到了砍头的地步,你们是想自己一个人死,还是拉着全家一起死!” 大家渐渐沉默下来。 短暂的惊慌过后,便是权衡利弊的选择。 最终,没有人再提起此事,在矮胖子的带动下,大家开始吃饭,仿佛吃的是人间最后一顿饭,认真又贪恋。 罗捕快偷听到这儿,轻悄悄地走出四号牢舍,回到审讯室,将那四人的谈话如实告知穆青澄和刘恒。 “还真叫穆仵作猜对了,他们为了各自的家人,是打定主意准备受死了。”刘恒面色难看,一波接一波的挫败感,令他十分沮丧。 穆青澄轻笑,“接下来,就看刘捕头的表演了。” 刘恒抻了抻胳膊,“穆仵作请好吧!” 审讯室后墙有个暗门,从外面是看不到里面的,但是不隔音,外面的动静,里面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穆青澄进了暗门。 刘恒使个眼色,“小罗,把他们的头儿谢大押过来,擒贼先擒王,拿他开刀准儿没错!” 罗捕快立刻唤了人,浩浩荡荡的往五号牢舍走去。 “谢大,出来受审!” “其他人,全部靠墙蹲下!” 罗捕快打开门,一把扯过谢大,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身后! 谢大被推搡着出了牢舍,他拼命扭头去看其他三人,用唇语道了两个字:“挺住!” 三人抱头蹲下,紧咬牙关,强自撑着,才没有哭出来。 谢大被押进审讯室,绑在了凳子上,他出于本能的挣扎反抗,嘴里喊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有本事直接砍了我!” 刘恒脱下臭袜子,毫不客气的塞进谢大的嘴巴! 谢大“呜呜”的乱叫,很快便憋红了脸。 然后,刘恒坐在椅子上,悠闲的端起茶碗,一口一口的慢条斯理地喝着。 罗捕快手执长鞭,用力甩在地上,“啪啪啪”的声音,震得整个南监都像是要塌了! 谢大目瞪口呆! 但他很快便明白过来刘恒的目的何在,因为另一个捕快故意发出痛苦的叫声,随着鞭子的落地,叫声从高亢渐渐变成呻吟,最后缓缓消失了。 谢大急得死命挣扎,可是被人牢牢按住,不得动弹! 第54章:攻心为上 “拖走!” 刘恒啐了一口,满眼都是嫌恶。 两名捕快上前,将谢大解绑,戴上刑具,押往北监。 从始至终,说是受审,却没有问讯半个字,只是凭空演了一出重刑致死的戏码。 谢大不想走,他知道自己被转移关押之后,剩下的三个人,必然是官府的囊中之物。可是,他嘴巴被堵,作不了任何提醒,只能眼睁睁地被人拖出南监,听天由命。 甚至,若他将来被释放了,也没有状告京兆府刑讯逼供的理由,因为人家从未打过他,他身上根本没有用过大刑的伤痕。 接下来,如法炮制,罗捕快再次带人返回五号牢舍,指着矮胖子,面无表情的通知:“该你了,出来受审!” 矮胖子的神情,已不似先前的从容,多了几分龟裂,在死亡面前,骨头再硬的人,也终究会有害怕的情绪,视死如归者,有是有,但毕竟少,大多都是普通人罢了。 而受审的次序,是穆青澄根据他们四人从谈话反应中表现出来的性格特征,以及意志力,特意安排的。由强到弱,将压在头上的人一个个剔除,最弱的那一人,心态必然全面崩溃,便可随意拿捏。 “谢大他……”三虎双眼赤红,脸容像是失了血色,一片惨白,似是用了好大的力气,才问出心里的话,“他已经死了吗?” 栓子用手指抠着墙壁,指甲上全是血,却浑然不知疼,双肩抖得,几乎下一秒便会昏厥。 罗捕快哼了一声,“你们以为,京兆府的大牢,是想进便进,想出便出的地儿吗?哪个人进来不得脱三层皮?当然,若是好好配合审讯,也不是非要脱皮的。但是不配合,中途受不住的,送了命也是咎由自取。” 语毕,他便不再废话,命人将矮胖子拖进了审讯室。 同样的戏码,又上演了一遍,但矮胖子不如谢大聪明,他看不出刘恒的意图,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演戏,心里想着,到了他这儿,难道真的要改砍头吗?可是,他宁愿死在鞭下,至少能落个全尸。 矮胖子直到被拖走的时候,眼神还是茫然的,但一出南监,他便泪流不止,呜呜地叫着:“不砍头行不行?砒霜、鹤顶红、上吊啥都行,就是不要砍头……” 可惜,押解的捕快听不分明,没人搭理他。 第三个被通知受审的人是三虎,才十几岁的少年,满脸都写着稚嫩二字,罗捕快已无须再用言语制造心理压力,他只叹了一句:“得,又折了一个!” 栓子和三虎几乎同时哭出了声,他俩紧紧抱在一起,作最后的道别。 三虎被带走后,栓子到处找石头或者是能够刻字的东西,想在墙上留下几句遗言,用他身上带的所有钱,托捕快把遗言转达给爹娘,但为了防止犯人自戕,牢舍里被搜刮的干干净净,啥都没有找到,最后,他看了眼冒血的手指,写下一句血书:儿不孝,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大夫人! 第55章:最讲道理的衙门 哪知,意料之中的哭号并未传来,反而响起了刘恒的声音,似是心情很好,连语调里都带上了笑意。 “嗯,是个聪明人,知道命是自个儿的,没傻到白白为他人牺牲。如此,便放了吧!” 之后,便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在拆解刑具,继而又有脚步声响起,似是朝外走去了。 渐渐地,四周安静下来,栓子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快速地跳动,仿佛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似的! 罗捕快出现的时候,栓子正杵在墙边,对着血书发怔,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何三虎受审的情况,会跟谢大和矮胖子不一样,更不知道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楞啥?就剩你一个了,早审早完事儿!” 听见罗捕快的声音,栓子回身过来,泪珠挂在眼睫上,要掉不掉的,看得人心中升起几分不忍心,但是这一行干久了,原本再软的心肠,也能练成铁石,至少表面上,必须是个无情又冷血的人,如此,才能震慑得住犯人。 是以,罗捕快不为所动,表情比先前更加阴冷,“快点走!拖拖拉拉的,以为多拖一阵子,便能躲得过去吗?少做白日梦!” “官爷,我……我有一百八十文钱,都给你,你能帮我带话给爹娘吗?”栓子侧过身,露出墙上的血书,然后从袖袋里拿出荷包,哆嗦着双手,捧给罗捕快。 罗捕快眯起了眸子,“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这个小厮,对爹娘孝顺便罢了,竟对主家娘子也如此挂怀?难不成,李云窈腹中的孩子是……” “不不不,大夫人的孩子与我无关!”栓子吓了一跳,连忙否认。 罗捕快忽而又笑了,逼近一步,道:“既然无关,有何对不起的?你咋不说,对不起老爷、夫人、大少爷的话?你是柳家的家生子,柳家的家主你不提,为何只提大夫人?” 栓子被逼得退到了墙根,整个人都贴在了墙壁上,慌得连舌头都打不直了,“我,我不知道,我真的啥也不知道……” “那你知道三虎去哪儿了吗?”罗捕快笑意更深。 栓子只感觉自己的嘴巴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罗捕快见状,伸手拍了拍栓子的脸,“别紧张,三虎已经被无罪释放了。那小子呀,比你们谁都机灵,一上来就全撂了,令我等想要大施拳脚都没寻到机会,我们刘捕头说,对于识时务者,官府是要厚待的,不仅不能用刑,还要派人亲自送回家,并告诫家主,既是无罪之人,便不可苛责惩戒,若是背着官府用了私刑,是要问罪于家主的。” 栓子蓦然瞪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置信,“三虎全招了?他没死,还被送回府里了?还保证他不会受罚?” 罗捕快颔首:“没错。咱们京兆府是最讲道理的衙门,生死由犯人自个儿选。反正有了三虎的口供,我们想知道的事情,已经全都知道了,你招或不招,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全看你自己想死还是想活。” 第56章:招供 若是前面三个人,都以死硬扛不招供,栓子也就死了心,老老实实的准备上路了。 可是死到临头,突然被告之三虎叛变了,而且还受京兆府保护,不会被柳家清算,他第一反应,便是欣喜若狂,既有机会活,谁还愿意死?何况爹娘只有他一个儿子,他若是死了,他家便绝后了。 是以,有了榜样在前,他也做个识时务者,便不算背叛承诺,只算顺势而为了。 一旦想通了,栓子便像回光返照,瞬间有了活力,他抓住罗捕快的胳膊,满眼希冀地问:“官爷,我想活,我现在招供,你们还要听吗?” 罗捕快忍下高兴,故意板着脸道:“听不听的,我说了不算,得看刘捕头的心情,毕竟同样的口供,他已经听过一遍了,除非你讲的事情,跟三虎不一样,或者能讲一些三虎没讲过的。” “我说,我全都说,但凡我知道的,我保证不藏着掖着。” “那行,跟我走吧。” 栓子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武力押解的,他跟着罗捕快来到审讯室,看见刘捕头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拿着卷宗,笑得褶子都快出来了,“好,太好了,有了三虎的这份口供,本总捕便算立功了,大人非得嘉奖我不可!” “刘捕头,那这个栓子的口供,咱还需要吗?”罗捕快拱手,请示道。 刘捕头睇了一眼栓子,狐疑的口吻,“他知道的事儿,难道比三虎还多吗?若是没什么不同,那也不必再听,浪费时间。” 栓子顿时紧张,“我,我……” 罗捕快立刻帮忙求情,“刘捕头,卑职以为,可以再听听。万一栓子讲得更详细呢?就算两人口供差不多,也能互相佐证嘛,起码能让咱们知道,他俩没说谎。” 栓子忙不失迭地点头,“对对对。” 刘捕头状似思考了一番,才不情不愿地松了口,“行吧,就给他一个机会。”说罢,使了个眼色,负责记录口供的吏役,立即执笔,做好准备。 栓子被安排坐在凳子上,罗捕快还给了他一杯水,示意他放松些,好好说。 刘捕头开始审问:“李云窈去云台寺布施之事,是如何安排的?带几人?带哪些人?是同时出发,还是分批上山?” 栓子尽数道来:“大夫人三个月前便向云台寺报名,定于九月十五日布施。大夫人仁善,布施的财帛米粮,均比往常布施的人家多出一倍,且用得全是大夫人的嫁妆银子,没有拿柳家公中一分钱。布施的各项事宜,则是五日前开始筹备,由大夫人身边的大丫环夏玉负责采买,运输的马车,是谢大安排的。带四人,谢大、矮胖子、三虎和我,同时出发。” “谢大在柳家是什么职务?” “谢大是大公子院里的管事,在府里权利很大,自从大公子病逝,谢大便得老爷重用,我们都得听他的安排。” 听到这儿,刘捕头刷地站起身,急声问道:“大公子柳沛死了?你确定吗?” 第57章:秘密 栓子点头,语气肯定,“确定。但这件事情,是柳家的秘密,老爷不准任何人提及,若有泄露,便会被发卖,家里有女儿的,直接被卖进青楼为妓,男子则被卖入宫中为太监,断了香火。” 刘捕头听得眼睛都直了,“为何?” “不晓得。”栓子摇了摇头。 刘捕头一巴掌拍在椅子扶手上,厉声吼道:“那你晓得什么?” 栓子吓得一个激灵,语速飞快道:“我是在二公子院里侍候的,半年前的某天夜里,二公子已经睡下了,突然有人来报,说是大公子突发恶疾,不醒人事,二公子急匆匆地赶到大公子院里,不多时,便听见丫环们的哭声,说着请老爷夫人节哀的话。可是,待二公子回来,却严令我等下人保守大公子病逝的消息!府中没有发丧,大公子的尸身,听说被连夜送去了城郊义庄。” 刘捕头和罗捕快面面相觑,这个秘密确实够大的,谁家嫡长子死了,会秘不发丧,害怕外人知道? 顿了顿,刘捕头忽然又记起一事,“大公子确定是死了,对吧?那大夫人怎么怀孕的?” “这……这我真不知道!甚至,在我被关进大牢之前,我都不知道大夫人怀孕了,我还以为大夫人是身体发福了呢!”栓子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刘捕头“啧啧”了两声,“如此说来,你算是二公子柳霄的人?” “是,我在二公子的院里侍候五年了,负责照顾二公子的日常起居。” “那你们四人,是谁挑选出来的?” “二公子让我过去帮大夫人的忙,我便去了。谢大应该是听从老爷的吩咐,矮胖子和三虎原本就是大公子院里的人,应该是大夫人选中的。” “上山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大夫人会死在庙门上?” 闻言,栓子沉默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眉头锁得紧紧的。 刘捕头也不催他,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这个案子存在着太多诡异的地方,恐怕连他们这几个相关人氏也不清楚全貌吧! “官爷,说真的,我也想知道大夫人为何会死,她明明一直都跟我们在一起啊!”栓子的表情充满困惑,显然这个问题,亦是他的心结。 刘捕头目光紧了紧,“你从头说,从你们出发开始,每个细节都要讲,尤其是不合常理的地方。” 栓子使劲儿回想,“那日天还没亮,我们就出发了。货物装了两车,我和谢大一组,三虎和矮胖子一组,大夫人单独乘坐一辆马车,驾车的人是夏玉。到了山下,大夫人说,她要步行上山,以示诚意,又让我们歇歇脚再走,不必赶得太急……对了,要说不合常理的地方,矮胖子歇脚的时候去了趟茅厕,结果却摔了一跤,弄得满身都是草泥,味道难闻得很,这算不算有问题?” “那大夫人呢?她有何异常?”刘捕头接着问道。 栓子道:“大夫人嫌弃矮胖子,同夏玉一样,在头上戴了顶帷帽。” 第58章:难道没有肩负其它任务吗? 刘捕头陷入了沉思,这算异常吗? 穆青澄说一定是他遗漏了什么,所以才一无所获。可听了这么多,确实没什么异常啊。 他敲了敲扶手,决定多给栓子一次机会,“要不,你接着说?” 栓子即道:“接着我们就开始上山,大夫人和夏玉是步行,自是落在了后面,但也不算太远,一回头就能看得见。当我们行至西北坡时,矮胖子又闹起了肚子,耽误了足足一刻钟,随后我们就到了观音庙外,做布施前的准备工作。” 刘捕头忍不了了,抢过鞭子,怒喝道:“混账东西,你敢欺瞒本总捕?” “官爷饶命!我……我说得都是实话,没有撒谎啊!” 栓子“扑通”跪在了地上,感觉眼前出现了幻觉,谢大和矮胖子被鞭子抽死的血淋淋的画面,弥漫了他的双眼…… 刘捕头混沌的脑袋,总算开了灵光,他一把掐住栓子的脖领,咬牙切齿,“你不是说,大夫人从头到尾都跟你们在一起吗?为何她死在了云台寺的西北门上?若真是没有离开过你的视线,那她该是死在观音庙才对!” “官,官爷明鉴,大夫人上茅房的时候,我总不能跟着吧,我……”栓子说着说着,倏然瞪大了眼珠子,“难道就是上茅房的这一会儿功夫,大夫人就……就死了?” 刘捕头顿时激动起来,“不急,你慢点儿说,说仔细些。” “我们刚到观音庙,夏玉就陪着大夫人去茅房了,然后谢大吩咐我和矮胖子去寺院的布草屋搬桌子,三虎留在原地照看东西,谢大则去请示庙祝布施开始的时辰。待我和矮胖子扛着桌子回来,发现三虎不见了,谢大也没回来,我俩以为三虎也去茅房了,就没有多想,开始从马车上搬卸东西。” “那大夫人呢?” “大夫人不在啊,上茅房去了嘛。” “之后呢?” “说来奇怪,三虎平日里挺勤快的,不知怎么回事儿,那日竟躲在茅房里偷懒儿,我和矮胖子忙活了约莫两刻钟,才见他踉踉跄跄地回来了,而且魂不守舍的,眼睛也红红的,似乎哭过一场,我俩问他咋回事儿,他说是突发肠绞痛,疼得他死去活来,浑身无力,所以在茅房里呆久了些。之后,谢大回来了,他见三虎不争气,竟难得的没有发脾气骂人,只是叫我们手脚麻利些,不要出什么差错。” 听到这里,刘捕头握着鞭子的大手,攥出了根根青筋,“大夫人自从去了茅房,就一直没有回来,对吧?” 栓子点头,“是。至少,我没有再见过大夫人。” 罗捕快忍不住插了句话:“那你为何在墙上留下‘对不起大夫人’的遗言?” “我,我同大夫人一道上山,却没保护好大夫人,我自是愧对大夫人啊!”栓子振振有词。 突然,一道女音,从刘捕头背后响起:“你此次上山,难道没有肩负其它任务吗?” 栓子一凛,寻声望去,竟见午时送饭的厨娘缓缓现身,面容平静温和,杏子状的眼眸,却透着几许凌厉! 第59章:心狠手辣的穆仵作 “穆仵作!” 刘捕头、罗捕快等人,一一打招呼。 穆青澄不紧不慢地走近栓子,看到栓子震惊的表情,她唇角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怎么,二公子派你上山,没有交给你特殊任务吗?” 栓子不由自主地缩回目光,反复地吞咽着唾沫,明明这个女子看起来娴静和善,最是容易对付,但不知为何,她的眼睛似是能够窥视到他的内心,令他无所遁形,不敢与其对视! 而且,她一介女子,带给他的压迫感,甚至高于刘捕头这般的练武之人! “不想说?” 穆青澄解下悬挂在腰间的皮搭链,打开,将一把把大小不同、宽窄不同,但全部开了刃的小刀展示在栓子面前,语气云淡风清的说道:“刘捕头,前两个都是鞭子抽死的,想必你也看腻了,这个人,便交予我吧。大人命我精进验尸技术,却没有无主的尸体供我练手,我呢,最近在研究开膛破肚,取人体五脏进行解剖的技能。我瞧着,他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那便……” “等,等下!” 栓子脸色煞白,气息喘得急,只觉裤腿里有热液流了下来,随之便有熟悉的难闻的味道四散开来! 她不是厨娘,她是仵作,是要将大夫人肚子剖开取孩子的仵作! 现在,她还要切开他的肚子,挖出他的五脏! 栓子觉得,死于鞭下让家里断了后,已经是愧对祖宗了,若是再被切成碎块,连全尸都保不住,爹娘怕是直接跟着他去了! “啧啧,遽然吓尿了。”刘捕头恶心地退开半步,吩咐罗捕快,“取面巾来,别污了穆仵作。” 穆青澄却是大手一挥,“无妨,再腥臭也比不上尸臭,我早都闻惯了。但是,我着急得很,若是刘捕头审完了,我便动手了。” 说罢,她抽出一柄小刀,认真的向众人介绍:“这是剔骨刀。人体有三百六十五节骨头,但心骨只有一片,脆嫩,如铜钱一般大,男人骨头颜色白,将心骨用金线串起来,做成项坠,甚为漂亮。” 闻言,别说栓子全面崩溃了,就连刘捕头等一众铁血捕快,也个个面露惊惧,看着穆青澄的眼神,如同见了阎王似的,滋生出深深的恐惧感! 栓子软瘫在了尿水里,哆哆嗦嗦地供述:“二公子令我监视谢大,负责掩护夏玉,不要让别人发现夏玉的身份。因为,夏玉是二公子假扮的!” 刘捕头气不过,狠狠踹了一脚栓子,“混账,竟敢瞒我?是不是以为老子不如穆仵作杀人不眨眼?” 栓子默默地受着,不敢辩驳。 倒是穆青澄扯了一把发狂的刘捕头,道:“冷静!我旁听这许久,便是听出栓子有所瞒哄,方才现身的。你若是嫌自己的威慑力不够,那呆会儿你给我打下手,咱俩一起将他剁成几块,如何?” “别,别剁我,我说,我都说!”栓子感觉脑门充血,都快要厥过去了。 刘捕头狠狠地打了个激灵,悄悄远离穆青澄。 得了,他算是彻底服气了,论脑子、论处事、论心狠手辣,他都败在了她手下。唯独剩下武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赢过她? 第60章:重重迷雾 于是,原本属于刘捕头的座椅,因为他主动退位让贤,而换成了穆青澄。刘捕头和罗捕快一左一右立在椅旁,倒像是穆青澄的部下,又乖巧又听话。 穆青澄道:“栓子,二公子意欲何为,你可知道?” “不知,主子的想法,怎会告诉我呢?我们做下人的,首要的准则就是忠心,不该问的,绝对不问。”栓子老实了,眼睛里完全没有了光,原先仅存的那份侥幸,彻底被穆青澄摧毁了。 穆青澄不置可否的挑眉,“这点我倒是信你。但是,二公子既命你监视谢大,那谢大去找庙祝的时候,你为何没跟过去?” “我,我要搬桌子……” “撒谎!” “我跟了!” 眼看穆青澄发了火,栓子只怕她手里的剔骨刀,下一刻便会扎进自己的肚子,不禁急得口不成言:“我真的跟踪谢大了,但是我,我被他发现了,他差点掐死我,他还说,说……说我们干的这趟差事,只有当个瞎子、哑巴,才能活,否则就是趟死差!” 穆青澄话锋一转,“这趟差事,你们得到了什么样的好处?是不是早就知道大夫人会死?然后你们提前套好了口供?” “谢大允诺我们每人赏银一百两,回府后职位升一级。我不清楚他们三个人是否提前知晓大夫人的事儿,我只知道,我自己暗地里担着二公子给我交待的任务!至于口供,我们确实是提前套好的,我说出来你们或许都不信,我们在去云台山的路上,大夫人亲口教我们套口供,她的理由是,夜里做了噩梦,梦到二夫人黄氏被休弃后,死得特别惨,恐是不吉之兆,万一布施出了什么意外,官府肯定会介入,届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统一口供,既可自保,也不会影响了柳家的名声。” 栓子的话,令众人好像隐隐抓住了什么头绪,却又快得一闪而过! 穆青澄从椅上慢慢起身,神色平静的可怕,“所以,你们宁可死,也不招供?单就这些事情,值得你赔上性命吗?” 栓子忽然“呜呜”地哭起来,“我又没杀人,我怎么会想死呢?可是,我也不傻啊,主家既能给得出百两赏银,便是将我们的性命一并买走了!不管大夫人是自杀还是被人所杀,总之主母死了,我们这些签了死契的下人,就算回到府里,也难逃杖毙的结果啊!到那时,不仅自个儿的命保不住,就连父母兄妹的命,都难以保全。” 穆青澄示意罗捕快将人从尿水里拎出来,又倒了碗热茶水给他,让他缓一缓情绪。 但缓的时间不能过长,审讯是讲究技巧的,既要黑脸、红脸轮番唱,还要软硬兼施,打一巴掌给一甜枣,一旦松了口,便要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栓子,跟我们讲讲二夫人黄氏吧。据我所知,二夫人原先是霜华阁的清倌人,花名叫做婉棠,二公子迷恋婉棠,不惜抛弃未婚妻子李云窈,带着婉棠私奔。如此感天动地的爱情,为何会走到休妻的地步呢?” 第61章:既是死于自杀,又是死于他杀! 穆青澄未曾经历过男女感情,但她看过话本,听过戏曲,许多才子佳人的故事,教人潸然泪下,引为绝唱。 所以,她抛出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为了查案,也是她自己心中疑惑不解的地方。 黄依依私奔后,从未赴过子颂的约,便代表着她所遇为良人,柳霄待她极好,可三个月前,黄依依又为何去云台寺为自己供奉长明灯呢? “黄氏依依,卒于将来!” 将来是何时?近期还是一年两年?一个正常人,怎可能去预判自己的死期呢? 除非,是她得了绝症,明知时日无多,又或许,是她同李云窈一样,存了死意? 可这些,又与柳霄休妻,存在着什么因果关系吗? 然而,栓子也给不出正确答案,表情满是纠结,“二公子的婚事,我实在不清楚。二公子大婚前夕,突然不见了,大约半年后,又突然回来了,而且带回一个黄氏女子,说是已经结为夫妇了。老爷震怒,将二公子和二夫人罚跪祠堂三天三夜,最终也算认下了,但是没有办婚宴,也没有对外宣扬。这几年,二公子和二夫人之间的关系,也说不上来是好是坏,反正看起来淡淡的,再加上府里还有个曾与二公子订过亲的大夫人,气氛一直不太好。大概两个月前吧,二夫人莫名地不见了,二公子说,二夫人无所出,所以被休了。” 穆青澄思忖片刻,道:“你方才说,二公子假扮丫环夏玉,陪同大夫人上山?” “嗯。”栓子点头。 “其他人都没有认出来吗?” “没有。” “大夫人也没有认出来?” “应该没有吧。二公子擅长易容,看起来没有什么破绽的。” “身形呢?没有男女身量的差别吗?” “夏玉个子高挑,二公子偏瘦,两人的差距不算大。” 穆青澄审问到这里,心中已有了几分明朗,她又抛出一个关键性问题:“柳霄和大夫人关系如何?” 栓子觉得莫名其妙,“就,就是叔嫂关系啊,二公子谨守身份,敬重兄嫂,大夫人也恪守妇道,与二公子保持距离。” “大夫人和大公子之间的感情怎么样?” “这……这我哪儿知道呀,我是在二公子院里当差的,少有机会见到大公子和大夫人。” 穆青澄扭头,朝刘捕头点了点头,刘捕头便知从栓子身上再挖不出料了,遂吩咐人,将栓子带出去,重新关入五号牢舍。 吏役拿着记录了好几页的口供过来,让栓子过目了一遍,然后画押签字。 栓子被押回去的时候,完全蒙了,“我不是全招了吗?为何不放我出去?三虎不是已放了吗?我说得不比他多吗?” 罗捕快捂着鼻子,说道:“呆会儿给你换套囚服,省得你把监牢熏臭了。安心呆着,该放你的时候,自会放你。” 秋日的阳光,倾洒在南监大院。 穆青澄负手立在石阶上,目光沉沉地望着对面的停尸房,心情有些不知所谓,她轻声道:“刘捕头,我现在合理的怀疑,李云窈既是死于自杀,又是死于他杀!” 第62章:狸猫换太子 “穆仵作,你莫不是审案审糊涂了吧?” 刘捕头简直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他上下打量穆青澄,倏尔,又猛地后退一步,一副避如蛇蝎的模样,“你是发烧了?还是疯魔了?亦或者,你没将栓子开膛破肚做研究,心里搁不下?” 穆青澄一惯的好人设,也终有崩不住的时候,她懒懒地抬了下眼皮,发出喟然一叹:“刘捕头啊,合该大人烦你,你真是七窍通了六窍,还剩一窍不通啊!” “穆仵作,你什么意思?你又开始贬低我了是吧?”刘捕头是个就算心服也不会口服的人,尤其这个人还是个女子,事关男人的颜面,他绝不退让。 穆青澄笑,“呵呵。你现在知道,为何你排查马车没有结果了吗?” 刘捕头自信地扬眉,“当然,因为李云窈压根儿没坐马车上山,她是步行的!” “错!” 穆青澄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刘捕头眼前轻轻晃动,噙着笑向他解密,“李云窈确定是坐马车上山的!我说过,以她的孕妇体质,及深闺女子的脚程,她是无法在短时间之内赶到云台寺西北门的!” “胡说!她明明是……” “那个矮胖子,就是李云窈的替身!” “什么!” “栓子说,马车行到山下时,矮胖子去了趟茅房,还摔了一跤,弄得满身都是草泥,味道难闻得很,大夫人嫌弃矮胖子,同夏玉一样,在头上戴了顶帷帽。” “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里,便是大夫人和矮胖子完成身份交换的第一次。两人互换了衣服,大夫人弄脏了脸,给衣服上沾了臭味,巧妙的遮盖了女子的胭脂味,所以她坐上运货的马车后,你没有查出属于女子的痕迹。而矮胖子为了遮住脸,故意戴了帷帽,如同二公子戴帷帽假扮夏玉的目的相同,都是为了掩饰真容。” “可,可是李云窈怀孕……天哪,我懂了!矮胖子凸出来的肚腹,跟李云窈怀孕的肚腹大小差不多,变成了有力的掩体!” “若不然,李云窈为何挑选矮胖子办这趟差?矮胖子又为何从容赴死?除了谢大,他可是第二个视死如归的人,显然,他要么提前知晓了李云窈自杀的计划,要么李云窈的死,令他心中痛楚,想要以死谢罪。” “对对对,矮胖子和三虎是大公子院里的人,李云窈将他们发展成心腹很容易的!” “这也就解释了,两个‘女子’步行跟着马车上山,为何还没落下太远的原因了。” “他们抵达西北坡时,矮胖子又闹起了肚子,耽误了足足一刻钟。实际上,这俩人利用这个时间,又把身份换回去了!” “没错!” “天杀的,这个李云窈也太精明了!” 刘捕头又气青了脸,他背着双手在地上走来走去,好半晌无法平静,“我刘恒最得意的便是追踪术,没想到李云窈为了躲避我的追踪术,竟然来了一招狸猫换太子,让我一世英名扫地!” 第63章:各人不同的小心思 宋离一路寻过来,隔得远听不清刘恒在说什么,但见刘恒怒容满面,大有要与人打架的势头,他第一反应,便是刘恒又跟穆青澄闹掰了! “穆仵作!” 生怕刘恒犯浑,宋离情急喊人,并几个箭步飞奔而至,语速飞快地道:“大人派我来问问你,提审的怎样了?” 穆青澄回道:“只提审了栓子,挺有成效的。还有三个人,打算晾一晾接着审。” “午膳吃了吗?”宋离忽然换了个私人问题。 穆青澄一愣,下意识地摇头,“没有。”她一直忙着跟柳家小厮斗智斗勇,尚未腾得出空闲进食呢。 宋离即道:“穆仵作,你跟我走吧,大人在等你汇报审讯情况呢。” 穆青澄应了声,步下台阶,朝外走去。 刘恒追在后头问:“哎,穆仵作,你还没说,为何李云窈既是死于自杀,又是死于他杀呢?” “李云窈的自杀,是经过周密计划的,但同时,另有人策划了如何杀她。只不过,两拨人心有灵犀,计划实施的时间、地点,大抵相同。”穆青澄长话短说,步履不停。 刘恒巴巴地跟上来,“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干?提审谁?如何审?还需要作戏吗?” 宋离看不下去了,出声道:“刘捕头,就算是铁人,也得休息啊。中午的日头都快落到下午了,你让穆仵作缓一缓,行吗?” 刘恒满脸堆笑,“大人不是要听汇报吗?我多跟穆仵作沟通沟通,大人询问的时候,也能说得清楚……” “大人是要听穆仵作汇报,没说要见你。”宋离十分无语。 刘恒知道宋离是个不好拿捏的人,冷漠、无情、不贪财、不好色,更没有不良嗜好,可以授人以柄,或被人腐蚀。所以,他至今都没有找到跟宋离的共同语言,以便拉近关系。 故而,他眼珠一转,又将主意打到了穆青澄头上,“穆仵作,你看咱俩一起作戏,一起提审,我配合得也还不错吧?这功劳全给你,苦劳总能分给我一点儿吧?” 他仔细思考过了,若想重新赢得大人的信任,保住京兆府总捕头的职位,讨好穆青澄,请穆青澄替他美言几句,应是最妥当的一条捷径。 穆青澄哑然失笑。 刘恒的这些个小心思呀,真是不够看的,单刀直入,却也颇显可爱。 是以,她笑言道:“刘捕头谦虚了,我是仵作,提审犯人是你的主责,我只是从旁协助罢了。若有功劳,也是属于刘捕头的,我可不敢抢功。” 说完,她又迎上宋离,抱拳道:“公务紧急,我斗胆邀请刘捕头一起面见大人,还请宋亲卫通融。” 刘恒动容,心里第一次对穆青澄有了感激之情。 宋离嘴角抽了抽,再度表示无语。他心道,这丫头是不是傻,抢不抢功的另说,她便没听出来,他询问她是否用膳的言外之意吗?这差事办得,回头主子又得嫌他没有好好读书了! “宋亲卫,若你担心大人责怪,我一力承担,绝不连累你。” 穆青澄觉得自己实在是个贴心人,能充分照顾到每个人的感受。 第64章:憋屈的大人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宋离还能拒绝吗?只能暗叹自己命苦,摊上了个不争气的主子,主子又选中了个不知情知趣的仵作。 于是,三人结伴前往后衙主院。 午时已过,小厨房却忙碌不堪。今日的菜单,是大人亲自拟的,六荤两素四点心,温酒茶汤时令水果,从食材到种类,皆比平日高出不少规格。虽说大人在日常饮食方面也是个精致的主儿,但因着身在衙门,要以身作则,所以大人不会太出格,只他一人,三菜一汤即可。待晚上下了值,回了国公府,才重回少爷的身份,吃穿用度,无不显奢侈。 今日,大人突然对午膳上了心,厨房众人皆以为大人要招待贵客,而以大人的出身,这贵客至少得是王公的身份,所以他们丝毫不敢懈怠,主厨拿出了看家本领,只等着贵客夸上一句,大人能派份儿赏钱。 可是,左等右等,一直没有等到贵客上门的消息,倒是见宋离领着穆仵作和刘捕头进了主院,直接往大人的膳厅走去了。 主厨心想,难道是喊他们作陪?不对,他们是什么身份,哪配跟王公贵客同席用膳呀?再者说,刘捕头倒罢了,穆青澄是仵作啊,成天扒拉死人的手,大人怎可能跟她同吃一席饭?应该是大人有公务交待。 如是这般正想着,突然有撞铃声响起,主厨一惊,这是上菜的命令啊,难不成…… 殊不知,膳厅里的大人,也想不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宋纾余坐在圆形膳桌的主位上,他眼睁睁地看着穆青澄从外面进来,喜悦之情尚未溢于言表,便被随后冒出来的刘恒,硬生生地气了回去! “卑职见过大人!” 俩人齐齐整整地行礼,又正经又严肃,尤其是穆青澄,完全一副觐见上峰的态度,连多余的丁点的稍显不同的眼神都没有给到宋纾余。 宋离悄悄觑眼偷看宋纾余,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布满了风雨欲来的可怕,他慌得双腿一软,立即下跪请罪:“大人恕罪!是穆仵作主动邀请刘捕头一同前来向大人禀报提审情况,属下实在不便拒绝……” “对,是我的主意。刘捕头主审,卑职从旁协助,我们从栓子嘴里得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穆青澄神色从容,丝毫不见紧张,她递了个眼神给刘恒,刘恒忙将审讯记录和口供呈给宋纾余,“请大人过目!” 宋纾余不想看,但是,派宋离去请人的时候,用的便是汇报案情的理由。所以,石头砸在了自个儿的脚上,也只能受着。 花费了一刻钟,全部阅完,宋纾余冷沉着脸,道:“做得不错。看来柳家人人皆豺狼,或多或少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究竟谁是凶手,尚不得知,还得继续深挖线索,找证据!” “是!”俩人齐声应。 宋纾余从桌旁拿过一卷画轴,直接递给刘捕头,“这是诓骗元宝的老丈画像,你将人尽快找出来!” 第65章:生气的大人该如何哄啊? 刘捕头脸上泛起激动,他双手接过画轴,铿锵有力地应道:“卑职谢过大人!能得大人信任,是卑职的荣幸!” 宋离暗暗翻了个白眼儿,大人不过是想支开不相干的人罢了,算他刘恒走运,碰上大人想以公谋私,才被他钻了空子。 “刘恒,你日后当尽心办差,该动的心思要动,不该动的,你莫动!”宋纾余瞥了眼笑意盈盈的穆青澄,淡淡提点道。 既然她一心为刘恒求情,他便成全她算了,免得为了维系同僚关系,她刻意与刘恒亲近。 “谢大人教诲,卑职定当谨记!” 刘恒这回是真听明白了,并且立刻付诸于行动,他当着大人的面,真诚地宴请穆青澄,“穆仵作,今日忙着提审,耽误了你的午饭,刘某深感抱歉。这样,我做东,我们去望京楼饱食一顿,如何?待案子结束,你我同休沐一日,刘某请你上梨园听戏,还有……” “刘捕头!” 宋离紧急叫停,且粗暴地扣住刘恒的胳膊,直接生拉硬拽的将人往外弄,“既领了差事,便赶紧办差去吧!” “宋亲卫,你不是说铁人也得休息……” “你自个儿休息便好,穆仵作不劳你费心,休沐的时候,你也不必请她听戏,大人还有公务交待她呢!” “大人,宋亲卫他……”穆青澄目睹刘恒被强制带走,大脑有片刻的发懵,刘恒又犯什么错了吗?查找老丈即便再急,也不至于不让人把话说完吧! 宋纾余神色难辩,语气透着凉意,“宋离是在救他的狗命,他该感激宋离才是。” 穆青澄自诩聪明,却一时猜不透大人此话何意,只能暗叹伴君如伴虎啊! 宋纾余敲了敲桌面,“穆仵作。” “卑职在,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坐下。” 穆青澄一愣,看到宋纾余以眼神示意她在他右下首的位置落座,她不敢多想,连忙照做。 毕竟,有刘恒被拖走的案例在前,她须谨言慎行,以免成为刘恒第二。 宋纾余很满意她的听话,可是,她坐得端端正正,严肃至极,又令他不悦,“是让你坐下吃饭的,不是像犯人受审似的。” “吃饭?”穆青澄讶然,继而想起宋离来请她时,问她是否吃过午饭。原来,大人今日管饭啊! 想到这儿,不待宋纾余反应,她便眯着眼笑道:“卑职谢大人体恤!既然大人管饭,那刘捕头也没顾上吃午饭呢,多一个人,多添双筷子的事儿,不如……” “闭嘴!” 宋纾余刚刚端起的茶碗,重重落回桌上,气得眼尾都发了红,“穆青澄,你是没长脑子还是没长心?本官警告你,除了公事,不许你跟刘恒私下来往!” 穆青澄本能的想要辩解几句,可是盛怒之下的大人,又有了发疯的迹象,她便没敢说话,顺着他的意思,敷衍地点头:“是。” 见状,宋纾余朝门口气冲冲地喊了句:“传菜!” 穆青澄心里直打鼓,大人余怒未消,她该怎么哄啊? 第66章:本官说的话,就是规矩 主厨怀着私心,亲自进入膳厅布菜。只见可容纳八人的大膳桌上,仅仅坐了两个人,一位是大人,一位是穆仵作。而且,两人的座位紧挨在一起,毫无主客之分的礼数。 待所有酒菜水果上齐,大人竟开口撵人:“不用侍候了,都下去吧。” 日常专门侍奉大人用膳的丫环雪儿,先是惊讶,而后便失落地垂下了眼睑,“是,大人!奴婢告退。” 主厨随着一众下人退出膳厅,脑袋嗡嗡作响,大人待穆仵作竟如此亲厚吗?那他得赶紧学上几道穆仵作的家乡菜,以备不时之需。 偌大的膳厅,只剩下穆青澄独自一人面对喜怒无常的大人,穆青澄还挺有压力的。丫环走了,她便自觉的充当丫环,首先为大人斟了杯酒,然后拿起小碟,为大人将满桌的菜肴、点心、水果一一盛入小碟,摆在大人面前,并奉上温柔亲切的笑容:“大人,请用膳。” 然而,大人好看的眉毛,却越拧越紧,“本官是叫你来吃饭的,不是让你干丫环的活计。难不成,你还想兼职赚丫环的薪俸?” 穆青澄愕然,“只是吃饭?” “不然呢?”宋纾余无奈,“快点儿吃饭吧,当心饿过头熬坏了身子。” 穆青澄感觉鼻子莫名有点酸,她抓起筷子,开始埋头吃饭。 宋纾余为了等她,也从早上饿到了现在,他吃了几口她夹在他碟子里的菜,见她吃得飞快,不由又皱起了眉,“不着急,你慢点儿吃,这么多菜呢,慢慢品尝。” 说罢,他挽起袖子,盛了碗松茸汤给她,“补身子的,多喝点儿。” 穆青澄愣下。 宋纾余又执起筷子为她夹菜,不仅动作自然,语气也十分自然,“吏员的大锅饭往后不要再吃了,没多少油水。本官会吩咐小厨房,每日三餐给你预留饭菜,无论本官在不在衙门,你直接过来此处用膳即可。” “大人,这……这不合规矩。”穆青澄抿了抿唇角,讷讷地说道。 宋纾余侧目看她,眼里盛满笑意,“在这京兆府衙门里,本官最大,本官说的话,就是规矩。” “哦。”穆青澄觉得鼻尖的酸意更甚了,大人虽然阴晴不定的,但是,大人心地善良,待她真的极好。 宋纾余继续道:“还有,江战这些人,虽说与你是同袍,但毕竟是粗鲁的男人,他们邀你喝酒,你不可答应。” “为何?”穆青澄不解。 “万一你喝醉了怎么办?万一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趁你醉酒轻薄你,岂不……” “不会的,我酒量挺好的,也有防身的能力,不怕有人欺负我。而且,我相信咱们的人,不会知法犯法。” “穆仵作!”宋纾余又沉了脸,但他压着脾气没有发作,只是再次强调,“防人之心不可无。若你确实想跟同僚喝酒吃饭,那便提前报与本官,本官随你同去。” 闻言,穆青澄眨了眨眼睫毛,若有所思,“大人,您这般事无巨细的照应我,是为了弥补您那日闯入停尸房,毁我清誉之事吗?” 第67章:成亲生子都没有问题 宋纾余俊脸一热,表情明显不自在,他避开她灼灼的目光,道出干巴巴的两个字:“不是。” 穆青澄立刻追问:“那是什么?” 宋纾余思索了片刻,终究没敢再说要娶她为妻的话,以免这丫头立马跑人,再也不接受他的特殊照顾。是以,他郑重的回答她:“你是本官唯一的女下属,理应如此。” 然而,穆青澄却不甚高兴,“大人厚此薄彼,不怕其他吏员非议吗?大人既提倡不谓姓别,只重能力,便该一视同仁,否则别人会在背后说我是靠出卖色相攀上大人,才得到大人重用的。” “胡说!” 宋纾余直接摔了筷子,气恼道:“本官是没有见过美色的人吗?本官照应你,是因为你的色相吗?你……总之,谁敢乱嚼舌根,本官拔了谁的舌头!” “大人……”穆青澄语气顿时软了几分,甚至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撒娇的味道,“您别生气嘛,我只是提出一种假设,毕竟我们男女有别……” 宋纾余一听,愈发无法理解,“你既然懂得男女有别,为何对本官看了你身子一事,表现得毫不在乎?” “我在乎啊,所以我请大人帮我调大理寺的案卷啊!”穆青澄理所当然的口吻。 宋纾余气得一指头戳在穆青澄脑门上,“你这不是在乎,是拿自己的清誉跟本官做利益交换!在你眼里,本官还不及那个卷宗重要!” 穆青澄想说“是”,可她嘴唇一张,尚未发出声音,便见宋纾余一手按上心口,似乎很难受的样子,她忙问道:“大人,您怎么了?” 宋纾余抿着唇角不说话。 穆青澄只能自行猜测,“是胸闷气短吗?是不是日常有心悸的毛病?” 她说着,凑近观察他的嘴唇颜色,瞳孔是否有放大,发现情况还算良好,稍松了口气,然后拿下他的手,由她亲自为他轻抚胸口和肩背,进行顺气。 这位病娇大人,若是不能完好的从她这里走出去,她便得背上气死上峰的罪名了。 孰料,她这一系列的操作,竟令宋纾余心猿意马,浑身发烫! 而穆青澄也很快察觉到不对,隔着几层衣料,那颗属于大人的心脏,竟然在她掌下跳得越来越快! “穆仵作,你,你坐回去。” 宋纾余呼吸都乱了,她两只手一前一后为他疏通,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身上,实在太过考验他的定力。 “大人,我还是请大夫来一趟吧。”穆青澄却是担心极了,总觉大人病得不轻。 她不肯松手,宋纾余只好将她轻轻推离,他俊脸一片潮红,却故作无状地说:“不必请大夫,本官身体无事了,多谢穆仵作。” “大人确定吗?我看大人像是发烧……” “确定!” “那好吧,若是大人有任何不适,卑职愿随时为大人效劳!” 宋纾余深深吸气,挤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你放心,本官的身体没有大碍,成亲生子都没有问题。” 穆青澄粲然一笑,“我便知道,大人定会长命百岁的!” 第68章:意外横生 北监。 按照危险性不同,谢大被关进了重刑犯监牢,矮胖子和三虎分别被羁押在东、南两间牢舍。 罗捕快安排衙役重点看守谢大,以免这个狠角色逃狱或自杀。对于矮胖子,这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到哪儿都能安安静静地躺着,能不动弹就不动弹。剩下三虎,怕死,爱哭,情绪容易外泄,基于这些认知,罗捕快就没将他放在眼里。 所以,谢大牢舍外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而矮胖子和三虎的牢舍,只安排了一个衙役。其余人,都按正常值岗要求,内外各五人,每隔一个时辰换防一次。 结果,最先出事的人,竟然是矮胖子! “啊——” 隔着铁栅栏,衙役乔四看到熟睡中的矮胖子豁然大睁双目,口中发出痛楚的嘶喊声! “来人!有情况!” 乔四一边急声唤人,一边迅速打开牢门冲进去! 矮胖子双手抱着肚腹,痛得全身拧成了麻花,乔四抓住他肩膀,迅速询问:“怎么了?是肚子疼吗?” 矮胖子大口大口的呼吸,断断续续地说:“毒,有人下毒,疼,疼死了……” 话未完,矮胖子两眼一翻,双手缓缓垂落,没有了生气! 罗捕快率人疾步而来! 乔四探完矮胖子的鼻息,两人对视一眼,乔四摇头,惋惜道:“死了!” “该死的,怎么回事儿?”罗捕快大怒,继而传令同来的捕快,“快,快去禀报刘捕头和穆仵作!” 两名捕快各自去通报。 乔四道:“罗捕快,矮胖子说有人给他下毒,从毒发到死亡,不过眨眼之间,根本来不及施救!” “呜呜——” 正在这时,南牢的三虎哭嚎起来,“矮胖子死了吗?快放我出去,我们出发时,都被下了毒,我也快死了!” 罗捕快一听,慌忙吩咐人,“快请大夫过来!” 于是,又一个捕快急奔离去。 “在穆仵作到来之前,谁也不要乱动矮胖子的尸体!” 罗捕快交待一句,然后便快步来到南牢,示意看守的衙役打开牢门。 南牢与东牢不同,只留了个方寸的窗户,可以看到内里,而三虎听到有人来了,立刻奔到了牢门口的地方,因着视线盲区,外面的捕快,便一时看不见了三虎。 然而,罗捕快刚推门进去,一道掌风便迎面袭来,他一惊之下,出于本能的偏头一躲,随即挥拳迎上! 但两人只斗了几个回合,罗捕快腰间佩戴的刀,竟被对方夺去,下一刻,那柄官刀,竟横在了罗捕快的脖子上! “别动!” 随着对方的叱令,罗捕快定睛看去,只见挟持他的人,看面貌确实是三虎没错,但神态、表情,阴狠冷厉,哪里还有三虎懦弱少年的影子? 外面的捕快,听见动静不对,立刻拔刀围了过来! 三虎不慌不忙地伸出空闲的左手,从罗捕快的袖袋里拿出火折子。 罗捕快不禁怒喝:“你要干什么?京兆府不是你胡来的地方,马上束手就擒,争取重罪轻判!” 第69章:挟持 主院。 膳厅里,为了缓解尴尬,宋纾余一直低头吃饭,穆青澄生怕大人再发病,便也静悄悄地吃饭,不敢再多说什么,直到吃撑了,她才搁下了筷子。 宋纾余挑眉,“饱了?” “嗯。”穆青澄点头,随即端起酒杯,道:“大人,卑职敬您!愿您身康体健,福运昌隆!” 宋纾余莞尔,长指捏着酒杯,与她的杯子碰了一下,眼睛里淬出宠溺的笑容,“本官也愿你平安喜乐,青云直上!” 两人各自一饮而尽。 “谢谢大人!” 穆青澄娇哝软语的道谢,她有意隔应大人,谁知大人白皙的脸庞,再次臊成了绯色,“好好说话。” “嘿嘿。” 穆青澄笑得十分欠揍,她突然觉得,戏弄大人,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大人!” 外头,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紧接着,膳厅的雕花双开门被人打开,一个捕快跟在宋离后面疾步而入! “禀大人,矮胖子突然中毒死了!” 闻言,穆青澄倏地起身,一个箭步冲过去,揪住捕快的领子道:“矮胖子不是关进了北监吗?他怎么会中毒?” 然而,捕快未及回答,外头又冲进来一个捕快,面色煞白,溃不成言:“大,大人,不好了,人犯三虎挟持了罗捕快,要求穆仵作交出李大娘子的尸身!” …… 三虎持刀架着罗捕快往外走,途经甬道时,他将火折子扔向插在墙壁上的火把,白日未燃的火把,瞬间亮起了火光。 三虎拿下火把,继续逼着罗捕快前行。 罗捕快心知,今日若教三虎得了手,后果必定不堪设想,届时案子破不了,他就不止是脱官衣的事儿了,恐怕还要被重判! 是以,罗捕快心一横,朝前后围着他们的捕快说道:“不要管我,快点拿下三虎!” 可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众捕快怎么可能不顾及罗捕快的性命,十几柄刀尖对着三虎,没人敢贸然出手,却也没人愿意放弃! 三虎见状,握刀的右手轻轻一动,罗捕快脖颈的肌肤便渗出了血迹! 众捕快一凛,愈发不敢动作! 三虎叱道:“后退!全部后退!我说了,我只要大夫人的尸身,但你们若是不听话,我便不能保证他的小命了!” “你别激动,我们后退,我们不靠近你!” 众捕快一边稳着三虎的情绪,一边往外退。 南监和北监相隔不远,李云窈的尸体安放在南监停尸房,所以,他们一路往南监大院而行。 刘恒和江战闻讯,调动了所有在岗的精锐捕快,一批又一批的人,疾步涌向南监大院! 宋纾余带着穆青澄和宋离赶来时,三虎挟持罗捕快刚刚迈入南监大门! “大人!” 几十名捕快,齐声高喊着退向两旁,让出中间的通道。 宋纾余大步上前,气势迫人,“本官没有太多的耐心与你周旋,本官只给你十个数的时间考虑,若你不放人,本官便将你就地格杀!” 三虎冷笑,眼神自信又笃定,“京兆尹大人,以一条活人的性命,换一具死人的尸身,你并不亏!” 第70章:谈判 宋纾余听闻,满身的戾气,竟倏然消散,他唇畔浮起慵懒的笑容,神情亦是漫不经心,“帐,不是这么算的!” 从出生至今,他上无继母蹉跎,下无兄弟欺辱,府里有祖母疼宠,对外有父兄可依,宫里还有个姑母太后百般溺爱,可谓顺风顺水,从未受过挫折,遑论有人胆敢威胁他! “主子,需要属下出手吗?”宋离拱手请示,沉静的眼眸里浸满杀意。 他不是公门中人,懒得插手闲事,罗捕快的性命,他也并不在乎。但是,三虎不该威胁他的主子! “用不着你。”宋纾余摆了摆手,“若教他带走了李大娘子的尸身,案子破不了,本官乌纱帽难保,京兆府上下百余人,皆要承担失职之责!是以,这帐亏不亏,明眼人一看便知,本官又怎会做赔本的买卖?” 众捕快属实摸不准大人的处事手段,不知他是否真的会为了前程牺牲罗捕快。 穆青澄静观其变,暗暗猜测着三虎的身份和用意。 而三虎眼见宋纾余不愿妥协,气怒之下,将刀刃又移近了罗捕快脖颈半寸,叫嚣道:“宋大人,你为了破案,枉顾手下性命,日后谁敢替你卖命?我劝你思虑清楚,若是杀了我,你的案子还能不能破?” “大人!” 罗捕快脸色又青又白,他喉结缓慢地滚动,感受着死亡来临的恐惧,但是他喊出的话,却勇敢无畏,“是卑职无能,给大人和京兆府添累了!卑职既入公门,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请大人下令捉拿人犯,早日破案!” “闭嘴!”三虎情急,厉声斥道。 罗捕快咬牙,啐出一口血沫子,“老子不怕死,有种你动手啊!” 刘恒顿急,悄声道:“大人,让卑职绕到后面,看看有没有机会偷袭……” 见状,宋纾余示意刘恒闭嘴,然后递了个眼神给宋离,宋离秒懂,将一枚暗镖握在了手中! 谁承想,就在宋离打算出手的刹那,穆青澄竟突然蹿了出来,一个箭步挡在了宋纾余面前! 她面色平和,扬声说道:“为李大娘子验尸的人是我,我还没验完呢,谁也甭想动她!” 三虎盯着穆青澄的脸容,茫然一瞬,继而震惊道:“你……你不是厨娘?你是仵作!” “没错,我便是要将李大娘子剖腹取子的仵作穆青澄!”她大胆承认,且挑衅似的扬了扬下颔。 果不其然,三虎的怒气立刻飙升,握着官刀的右手,止不住地颤抖! 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瞬间绷紧了心神,只怕三虎手抖得太快,一下子结果了罗捕快! 宋纾余心急,立刻近前,低声询问穆青澄,“你在做什么?这个时候不能激怒他……” “大人,你信我吗?”穆青澄语速飞快,“若是信我,便不要管我做什么,待我回头再跟大人解释!” 宋纾余心中隐隐有了预感,他一把扣住穆青澄手臂,低声警告她,“本官信你,但你不能拿自身的安危做赌注!” 第71章:反制 “大人,您还想不想破案了?”穆青澄顾不上多说,直接推开宋纾余,快步走上前去,噙着笑道:“三虎,你与其劫持罗捕快,还不如抓我做人质呢!” 宋纾余脱口道:“不可!” 穆青澄侧目,瞥了眼焦急的大人,心道,刚刚的气定神闲哪儿去了?继续装啊,只有装成冷酷无情的大人,才能瓦解三虎谈判的决心! 而三虎稳了稳心神,直接拒绝了穆青澄的提议,他嗤笑道:“你当我傻吗?只要我稍一动作,宋大人的暗卫,便会出手解决我,我岂能上你的当?” 说完,他便劫持着罗捕快迅速后退,直至退到了停尸房门口,然后将火把举起来,下了最后通牒,“我数三下,若宋大人还是不肯答应,那我便将大夫人的尸身一把火烧了,我带着罗捕快为她陪葬!” 众人同步跟上,却终究不敢靠近! “怎么,你怕了我?”穆青澄眼神中的鄙夷更甚,“你只敢偷袭罗捕快,你敢对我出手吗?呵,你不敢,即便我是个女子,你也不敢,如同你不敢面对李云窈一样!” “不是……” “在云台寺时,你早便知道了李云窈的死讯,却没有跑,故意等在观音庙外,让捕快将你抓进京兆府!你的真实目的,还没实现吧?既未达成,现今又为何做出此等行径?我猜,你是因为听到了我说得话,怕我将李云窈剖腹取子,方才改变主意越狱的吧?” 闻言,三虎眼神微变,“呵,倒是个聪明人!” “我不止聪明,我还有胆量放你离开,你信吗?” 穆青澄出口的话,惊了所有人,就在众人发懵之际,她身形快如闪电般欺近三虎,一招空手夺刃卸了三虎紧握的官刀,又旋身飞起一脚,踢飞了三虎的火把,最后,单掌击向三虎的面门! 而她看似绵软无力的掌风,竟如同巨大的吸盘,隔空吸走了三虎所有的内力,将三虎定在了原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除了宋纾余和宋离,竟无人看得清楚穆青澄是如何出手的! 罗捕快的脑袋完全空了,哪怕脱离了危险,他仍旧杵在原地,傻乎乎的一动不动! 倒是穆青澄嫌罗捕快碍事,蹙着秀眉唤他,“罗捕快,你楞什么?还不逃命?” 罗捕快一个激灵回神,匆忙奔向众人。 可是没人顾得上搭理罗捕快,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的锁着穆青澄,除了震惊,便只剩下震惊了! 穆青澄缓缓收掌,而后掂了掂抢来的官刀,似笑非笑,“三虎啊,你说我现在进去停尸房,当着你的面,将李大娘子剖腹,你作何感想啊?” “不要!”三虎再无之前的戾气,满眼慌乱,“不要这么对她,求你了!” 穆青澄笑得愈发诡异,“求人可不是这种态度哦!” 三虎“扑通”跪下,凄声道:“只要你不动她,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穆青澄俯身,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确定吗?” 第72章:本官连尸体都不如! 俩人悄声密语,宋纾余只是沉静地看着,不作干涉,他相信穆青澄,不论她打着什么主意,总归都是为了破案,他没有什么理由不支持她。 可是,她动嘴便罢了,竟突然动了手! 便是连三虎,都被吓了一跳,脱口叫道:“穆仵作,你干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但见穆青澄一手捧着三虎的下颔,一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像极了登徒子吃豆腐的行径! 在场几十号人,纷纷暗吸一气,瞪圆了眼珠子! 穆仵作遽然这么生猛吗? 宋纾余登时气得肺都要炸开了,他一个大步冲上去,抓住穆青澄的皓腕,低声斥道:“你是丝毫没将本官的话记在心里吗?” “大人。”穆青澄瞧他怒容满面,语气却又透着委屈的样子,她不禁蹙眉,“大人,您不相信卑职了吗?” 宋纾余咬牙,“本官相信你,但你不能给本官……” 谁知,“戴绿帽”三个字尚未出口,他竟被穆青澄反手推开了,且她还用理所应当的口吻说道:“那便请大人莫要妨碍卑职。” “妨碍?” 宋纾余简直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正要动手将她扯回来,宋离紧急拽住了他,在他耳旁轻语道:“主子,您莫急,穆仵作应当是在‘验尸’,在穆仵作眼里,只有活人和死人的区别,是没有男人和女人的概念的!” 宋纾余不解,“可他还活着,怎么就开始验了呢?” “您且等等看。”宋离尽可能的压制他家主子的急躁,同时也希望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穆青澄不理三虎的控诉,将三虎的脸皮仔仔细细的摸了个遍,尤其是靠近发线的地方,一寸都没有放过,最后还拿出绢帕,叫人浸了水,亲自为三虎净脸。 宋离搀扶着宋纾余,只觉胳膊突然发疼,他低头一看,竟见宋纾余在用力的拧他,如玉般的俊脸,竟被气得鼓起了大包,“她还没给本官净过脸呢!” “主子,您冷静冷静,穆仵作是在验尸,不是……” “本官连尸体都不如!” 宋纾余自暴自弃的话,听得宋离双眼大瞪,有这么严重吗?怎么还拿自个儿跟死人比较起来了?穆仵作岂止是没给主子净过脸,她连手都没碰过主子呀!不对,这醋吃得不对,小家碧玉,不够大气! 终于,穆青澄收起绢帕,下了定论:“行,确定了,这小子没有易容换脸。” 掐着宋离的手终于松开了,宋纾余紧绷的面庞,肉眼可见的松弛了,甚至还翘起了唇角,“穆仵作果真是在行检验之事,本官便知道,穆仵作是个有分寸的人,本官说的话,是有放在心上的。” 穆青澄一愣,“大人说了什么?” 宋离立刻退开半步,以免他的胳膊会被废掉! “原来穆仵作怀疑是别人假扮的我?”三虎明白过来,不禁喃喃道:“别人怎么可能像我一样顾着大夫人呢?除了矮胖子,可是,他不该以命相博的,他这般不听劝,也不晓得大夫人会不会原谅他?” 第73章:前往义庄 “难道我不该怀疑吗?”穆青澄反问了一句,不待三虎回答,便看向宋离,道:“宋亲卫,麻烦你检查一下三虎口中是否藏毒?” “我?”宋离一愣,他可不是公门中人,不替人干活的。 穆青澄抱拳,“拜托了!这几个小厮狡猾刁钻,由你亲验,我更加放心。” 已经折了一个矮胖子,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 而从今日的情况分析,京兆府的捕头、捕快,论单打独斗的能力及江湖手段,显然是不够看的。 宋纾余推了把宋离,宋离只好应道:“好,愿为穆仵作效劳。”但他必须讲明白,他只是单纯为了穆青澄才破例的,得让她记着他的人情,将来万一他犯错,也可替他向主子求情。 宋离掰开三虎的嘴巴,仔细勘验后,摇了摇头,“无毒。” 穆青澄遂道:“将他押往北监。” 宋离单手拎着三虎,不情不愿的充当起了捕快。 宋纾余打发罗捕快下去包扎伤口,留下刘捕头的一队人马,其他人全部回去各自岗位值守。 矮胖子的尸体仍在牢舍里,由衙役看管着,尚未凉透。 穆青澄现场尸检,褪了矮胖子的衣服,但见尸体全身呈青黑色,明显是生前中毒的迹象。再观尸体口、眼张开,脸面呈青色,嘴唇紫黑、开裂,手脚的指甲都是青黑色,耳、鼻皆有血水流出,喉部、腹部肿胀,眼球凸出,临死前还呕吐出了脏东西,显然中毒严重! 三虎见到矮胖子死状惨烈,不由又哭了起来,嘴里一个劲儿的喃喃:“他怎么这么傻,为何这么傻,明明还有办法的,为何非要走这一步呢?” 穆青澄从地上起身,吩咐道:“刘捕头,将尸体抬进停尸房。调派人手严加看管,不可再出现任何意外了。” 刘捕头点头,咬音极重,“放心,这回我亲自守着!” 穆青澄好心提醒了一句:“前车之鉴,派人对谢大再次搜身吧!” 刘捕头颔首,没有异议。 现今的穆青澄,算是将他彻底收服了,她方方面面比他强,就连武功,也远在他之上。 穆青澄又叫宋离押着三虎往外走,她顺便禀报宋纾余,“大人,卑职要带着三虎去城郊义庄,检查柳家大公子柳沛的棺椁。” “为何?”宋纾余问。 穆青澄道:“卑职总觉得大公子的死,甚是蹊跷,若不能亲眼所见,亲自验尸,卑职是无法安心的。” 宋纾余不假思索,“成,本官同你一起去。” 穆青澄却是足下一顿,“大人,若是大公子确实已经死亡半年,那他的尸身腐烂严重,恐怕……” 她的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了,可是宋纾余十分倔强,“如此大事,本官怎能不去?你放心,本官不看尸体便好。” 穆青澄只能允了他。 因为时间紧迫,穆青澄要利用路上的空档提审三虎,宋纾余便让人备了马车,连同张主簿一起,在马车里开审。 江战率人随行。 大队开拔后,穆青澄单刀直入的询问三虎,“矮胖子的毒,是何时下的?下在了哪里?” 第74章:鬼胎 三虎答道:“我们出发去云台山之前,矮胖子自己将毒药藏在了后槽牙里面。他说,他不会武功,人又笨拙,能为大夫人做的不多,只能在关键时刻,制造混乱,为我争取时间。” 闻言,张主簿叹道:“难怪在矮胖子死亡现场没有发现毒物,也难怪穆仵作要检查三虎口中是否藏毒。” 穆青澄却是十分生气,“就因为我说要将大夫人剖腹取子,你们便做出如此极端之事?一个服毒自尽,另一个劫持捕快?” 三虎垂下了头,双手十指绞在了一起。 穆青澄反手便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穆仵作!” 几道声音急呼,宋纾余慌忙按住穆青澄的手,痛心道:“你做什么呀?他们忠心为主,不论做出什么,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大人,若不是我信口开河,故意试探他们,便不会赔上矮胖子的一条命了!”穆青澄眼眶泛红,泪水滚滚而出,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令她悔恨不已。 第一次见到脆弱哭泣的穆青澄,宋纾余慌了神儿,竟不知该如何哄她,何况车里还坐着旁人,他无法不管不顾,只能下意识地将她的手攥在大掌中,不让她再抽自己的脸。 好在,三虎及时开口道:“穆仵作,你不必感到歉疚,不是你害死矮胖子的,他选择服毒自尽,一是回报大夫人的恩情;二是执行大公子的命令。这一切,与你无关。即便你没有说那样的话,矮胖子迟早也会死,因为……” 三虎说到这儿,却吞吞吐吐不再往下说了。 “因为什么?”宋纾余追问。 三虎顿了顿,才道:“因为矮胖子要帮大夫人讨公道。” “这是何意?对了,大公子不是死了吗?如何给矮胖子下命令?下得又是什么命令?”重重迷雾袭来,令穆青澄顾不上难过,抹了把眼睛,连连问道。 三虎道:“大公子确实死了,他给我和矮胖子托梦,说大夫人上云台山有危险,交待我们保护大夫人,并伺机带走大夫人。我俩都是大公子院里的人,深得大公子信任,我的武功也是大公子教的,而且大夫人待我俩有恩,几次从老爷手里保全了我们的性命,所以,我们发誓要报答大夫人。” 宋纾余一怔,“老爷?是宁远将军柳长卿吗?” “是。”三虎点头,解释道:“老爷治家严厉,我和矮胖子总是犯错,他犯懒,我犯馋,我俩被谢大抓到好多回,老爷每回要打我俩军棍,都被大夫人拦下了。” “帮大夫人讨公道是何意?”穆青澄不解。 三虎复又泪目,“大夫人莫名其妙怀了鬼胎,他们都想逼死大夫人,以此保全将军府的名声!” “他们是谁?” “老爷、夫人、二公子啊!” “那矮胖子又如何相帮?” “矮胖子说,大夫人自尽,官府是没有理由抓凶手的,可若是多死几个人,把案子闹大了,官府就会重视,只要官府一查到底,就能知道大夫人死得有多冤屈了!” 第75章:托梦 张主簿记录口供到此处,不禁如鲠在喉,“这岂是笨拙之人能想出来的办法?明明是个智慧又忠勇的人啊!” “矮胖子外表绵软,实则内心强大,他选择了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悲壮赴死,也是他认为最妥帖、最有用的办法了吧!”话虽如此,穆青澄仍觉她要为矮胖子的死负上一部分责任。 宋纾余不忍穆青澄陷入这种自我厌弃的情绪里走不出来,便有意换了话题,“三虎,鬼胎是怎么回事儿?” “大公子死后没多久,大夫人竟怀孕了,近身侍候大公子和大夫人的下人都知道,他们自成亲以来,从未同房过,又何来子嗣?大夫人说是有天夜里,她梦到有男子上了她的床,可翌日醒来,房里空无一人,全无男子存在过的痕迹,后来大夫人竟有了怀喜的反应,老爷便说,定是大公子纠缠,致使大夫人怀了鬼胎,为了将军府的声誉,请大夫人为大公子陪葬,大夫人不肯,非要生下鬼胎,查证真相!两边谁也不肯退让,便一拖拖至今日,不晓得大夫人为何突然又同意陪葬了,所以自尽了。” “柳家上下知道此事的人多吗?” “鲜少有人知晓,除了主子们,大概就是我、矮胖子和夏玉知道,因为我们是跟大夫人走得最近的人。” “大夫人怀了鬼胎,大公子却托梦给你和矮胖子,命令你二人照应大夫人,伺机带走大夫人?” “是。” “带去哪里?托给你二人的梦,完全一样吗?” “我和矮胖子之间没有秘密,我俩核对过了,大公子托梦的内容,基本上一致,叫我们带大夫人离开京城,去乡下的庄子暂住,那座庄子是大公子的私产,老爷他们谁都不知道。” “大夫人在哪里自杀的?自杀前后,你和矮胖子做了什么?可有劝阻大夫人?” “矮胖子做大夫人的替身,掩护大夫人上山之后,大夫人好像猜出了我俩的意图,她坚定的拒绝了,还要求我们趁机离京,永远地脱离柳家,不要管她的死活,还说她自有办法报复柳家,待柳家倒台了,我们就是自由身了!” 三虎说着说着,竟癫狂般的笑了起来,他举起自己的双掌,连声调都变了样儿,“你们相信吗?大夫人是死在我手上的,就在观音庙和西北庙门之间的茅房里,大夫人握着刀,逼我和矮胖子走,我俩不听话,我上手去夺刀,大夫人竟一下子捅进去了!当时,我还握着大夫人的手呢,就差一点儿,我就能夺走了……” “当时身在现场的人,除了你和矮胖子之外,还有其他人吗?”穆青澄呼吸发紧,死死盯着三虎的眼睛。 三虎摇头,“没有。” “那夏玉呢?”穆青澄拔高了音量,“不是夏玉陪大夫人去茅房的吗?” 她记得栓子说过,夏玉是二公子柳霄假扮的! 三虎愣了愣,依旧摇头,“夏玉确实不在,我和矮胖子好不容易寻到接近大夫人的机会,没顾得上想太多,得到大夫人的首肯后,就直接进去茅房,要带走大夫人,但大夫人没有答应。” 第76章:本官是不得已而为之 宋纾余沉吟道:“所以,总结起来就是,李云窈自杀的第一现场是观音庙和西北庙门之间的茅房,三虎和矮胖子亲眼目睹。未曾出现在茅房的人是谢大、栓子和夏玉,栓子跟踪谢大,被谢大发现,待审了谢大,可互相佐证。唯独夏玉,是落了单的!” “之后呢,你们将大夫人留在茅房里就走了吗?”穆青澄继续追问道。 三虎面庞涌上愧色,道:“大夫人不许我们久留,亦不许触碰她的尸体。她说,待她死后,自会有人善后,叫我们别管太多,立刻出城。但是,我们不能扔下大夫人一走了之,大夫人想做的事,我们赔上性命也要助大夫人一臂之力。” 穆青澄皱眉,“也就是说,你们不知是谁抛尸大夫人?” “不知。”三虎摇头,顿了顿,眼睛忽然一亮,“难道是夏玉?” 穆青澄没有言语。 她沉目思考了许久,状似不经意的目光,偶尔落在三虎脸上,三虎没有闪躲,似乎并无心虚之意。 “大人,派人去云台寺……”穆青澄侧了个身,方才发现她的左手并不是自由的,竟在宋纾余宽大厚实的掌心里安然的躺着,他的手指轻轻攥着她,指腹上薄薄的茧,仿佛裹挟着滚烫的热量,突然一下子将她的脸和心都烧了起来。 于是,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临时拐了弯,换成了一句:“大人,您为何握着卑职的手?” 她的眸子过于真诚,连丁点儿杂念都看不到,只是脸庞微微泛红,不知是害羞,还是单纯的发热。 坐在俩人对面的张主簿和三虎,倏地看过来,但又飞快地瞥开脸,神情甚是尴尬。 宋纾余像是扔了个烫手山芋,猛地松了手,往门口退去,口齿凌乱地说:“我,我是……本官是,是担心你再行自残之举,本官是不得已而为之。” “哦,那便多谢大人了。”穆青澄却不像他那么大的反应,她仍像往常一般淡然若定,一心扑在破案上,“既然我们知道了李云窈自杀的案发地,当立马派人先去封锁。待义庄查探完毕,我们再行前往。” 宋纾余心里暗骂穆青澄撩人不自知,言语却端得正经,“穆仵作所言甚是。”说罢,他便吩咐江战抽调一拨捕快,即刻转道上云台山。 距离义庄还有点儿时间,穆青澄又对照栓子的口供,零零碎碎的询问了三虎,进行交叉比对,结果相差无几。 四名小厮,分属三个阵营,每人都背负着自家主子分派的秘密任务,都只清楚自己阵营的事情,也都只知道皮毛,而且视角不同,主观上的理解也不同。譬如,在三虎眼中,大公子夫妇是恩爱有加的,但是问及为何成亲两年不圆房,三虎又是一脸茫然。 张主簿将三虎完整的口供记录拿给宋纾余过目,眉间透着隐忧,“大人,穆仵作,虽说我们现今掌握了柳家和李家不少情况,但是,对于抛尸李云窈者、杀害李沐者,仍无头绪,甚至,我们尚未拿到任何实物证据!皇上限期七日,咱们真能破案吗?” 第77章:你确定要开棺吗? “把‘吗’字收回去!”宋纾余不悦,“若是破不了案,你就回家吃自己吧!” 张主簿立刻噤声,并垂下脑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穆青澄忽然记起一事,凑近张主簿,附耳了几句。 由于他俩坐的是对角线,马车又不是特别宽敞,所以她凑过去的身子,有半数靠在了宋纾余身前,宋纾余心里头暗喜,表面却极力避嫌,作出一副空间有限,实在想避但又避不开的为难的样子。 穆青澄交待完毕,便坐了回去,浑然没有注意大人的反应。 宋纾余不免暗自神伤,分开十二年,敢情她只长了个头儿,是既没长心,也没长眼睛啊! 眼看义庄临近,三虎显得有些坐立难安,他小声询问道:“穆仵作,你确定要开棺吗?” “这是你第二次问我了。”穆青澄淡淡回道,“我不仅要开棺,还要验尸。你且将大公子柳沛的身量外形如实告诉我,方便我核对尸表特征。还有,大公子死于何病?是突发急症,还是久病不治?” 三虎认了命,只得尽数相告:“大公子得的是肺痨,算是久病不治吧。大公子死的时候比较安详,没有遭受太大的痛苦,只是身形消瘦了许多。大公子年岁二十四,身量大概五尺四,鼻梁上有颗小痔,眉骨高,丹凤眼,五官周正,算得上相貌堂堂……” “死亡半年,皮肉都腐烂了,还能看得出外貌吗?”张主簿插了句嘴。 宋纾余今日怎么看张主簿都觉不太顺眼,便怼了一句:“那是该仵作操心的事儿,你着急有用吗?” 怎么穆青澄跟他们一个两个的都有附耳才能说得秘密,跟他就没有呢? 张主簿立马缩回脑袋,决定当个鹌鹑,再也不主动说话了。 穆青澄看向宋纾余,眼神里写着不明所以,好端端的,大人哪儿来的火气?但是,大人可以不高兴,她是下属,她要敬业为公。故而,她平心静气的开口道:“皮相不可辩,但骨相不会变。虽说根据骨相不能完全辨认死者生前的容貌,但是,大概的形貌还是可以推测出来的。比如说,颧骨的高度、脸部的宽度、从顶心到下颔的长度等,皆可作为参考。” 闻听,宋纾余立刻附和道:“本官明白了。人常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一个人的骨相,决定了他五官的美丑,无论外在的皮囊如何腐烂,内在的骨相,都是不会改变的,对吗?穆仵作。” 穆青澄奉上赞许的笑容,“大人英明。” 宋纾余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张主簿,日后须多请教穆仵作,到了义庄,一切听从穆仵作的安排。” “是,大人。”张主簿哪敢有二话,连连点头。 城郊有两个义庄,南庄存放的是有主的死者,因种种原由,暂不入坟;北庄安置的则是没有户帖,或是孤身一人,没有亲朋代为收尸的死者。 在三虎的引路下,马车驶入了南庄大院。 穆青澄跳下马车,四下环顾一圈,扬声叫道:“杨婆婆,你在吗?” 第78章:炸棺 义庄有五间停尸房,一间看守人住的舍房。 紧闭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年约五十多岁,身着粗布麻衣的妇人,佝偻着身子从舍房走了出来。 穆青澄大步迎上去,微笑道:“杨婆婆,又来叨扰了。” “哦,有事吗?”杨婆婆说着,望向满院子身穿官衣的人,眼神紧了紧,“这么多人来送尸体啊?” 穆青澄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旋即又笑着应道:“杨婆婆,我现今不做殓尸人了,我是京兆府的仵作。今日,我奉京兆尹大人的命令,来此查看宁远将军府大公子柳沛的尸身。” “柳大公子?”杨婆婆语气稍显惊讶。 穆青澄点头,按规矩请出先前宋纾余给她的京兆尹令牌,客气有礼地道:“还请杨婆婆带为引路。” 杨婆婆看了眼令牌,转身迈出了步子。 大队人马即要跟上,穆青澄却抬手阻止,“大人,我一人即可。”说罢,她打了几个手势,暗示江战守住义庄的前后门。 众人不知就里。 宋纾余轻声道:“从现在起,全部听从穆仵作调度!” 江战拱手一揖,立刻安排人手布防。 穆青澄提步跟上杨婆婆,并将剔骨刀攥在了手中。 杨婆婆打开第五间停尸房,伸手作请,“里头靠窗户的棺椁便是柳家大公子的。” “多谢。”穆青澄入内,随口关切的问了句:“杨婆婆,你的老寒腿好些了么?” 杨婆婆垂眸,看了眼双腿,笑着道:“好多了,承蒙你挂念。” “杨婆婆客气了。” 穆青澄莞尔一笑,说话间,她走到柳沛的棺椁前停下,只见黑漆漆的棺材上面,盖了一块红色的绸缎,她伸手揭过,然后将手掌按在棺盖上! “要开棺呀?”杨婆婆见状,试图阻止,“已是死了好久的人了,一旦开棺,全是秽气,而且惊扰亡灵,不太好吧?” 穆青澄直接用实际行动来回应,她拿出面巾系在脑后,然后退开半步,猛地一掌辟向棺盖! 但见,棺盖飞起的一瞬间,火焰如同烟花般,从棺内“嘭——”的一声,向外炸开了! 火舌顷刻间便吞噬了整个棺椁,逼得穆青澄疾速后退,因而无法看清棺内是否有尸体! 如此巨大的异响,惊了等在院内的众人! 宋纾余不遑多想,足下一纵,疾掠向停尸房! 穆青澄知道,想要验证棺内是否有尸已是不可能了,遂出手擒拿杨婆婆! 未料想,这杨婆婆不但武功不低,还心狠手辣,竟将其它棺椁踢向了燃火的柳沛棺椁,穆青澄又惊又怒,只得先去抢救旁人,而杨婆婆便趁此间隙,从窗户翻了出去! “青澄!” 宋纾余闯进来,眼见火光冲天,穆青澄还在忙着搬离棺椁,他一把拉起她,“快走!” 留守的捕快,反应迅速的打了井水去救火! 另一边,杨婆婆慌不择路地逃向后门! 不承想,穆青澄提前安排了人守株待兔,江战和三名捕快以官府惯用的擒贼阵法,群起而攻之! 第79章:游戏开始了 杨婆婆没有武器,赤手迎战,且以一敌四,竟不落下风! 穆青澄追出来,见此情况,询问宋纾余,“大人,您瞧她的武功路数,该是哪一道的?” “下盘稳,根基深,擅长拳脚攻击,近身搏斗,看起来不像是江湖门派的路子。”宋纾余负手身后,墨眸微眯,“若是本官未曾看错,应是军中人氏,或师从军将。” 穆青澄笑,“大人英明。” 杨婆婆听到二人闲聊,分心问出不解之处,“穆仵作,你究竟是何时看穿了我?我的易容之术,自认没有破绽!” “呵,太过自信之人,难免自大!”穆青澄冷嗤道,“我殓尸三年,与杨婆婆每月都要见上几次,她素来称呼我为青澄姑娘,对我的态度素来热情,而你却未曾这般唤我,看我的眼神亦有躲闪!何况,杨婆婆得的是头痛之症,并非老寒腿!” “没想到一介小小仵作,竟成了京兆府的宝藏!” 杨婆婆这一番话说的,穆青澄既听出了自嘲的意味,还听出了几分欣慰之意,但她没空细究,直言道:“你到底是谁?你把真正的杨婆婆弄到哪里去了?” “你猜!” 对方不再掩藏真实的性别,以略显粗哑的男音,戏谑般地抛下两个字后,竟突然扔出一颗烟雾弹! 呛人的味道与漫天的白雾,阻断了江战等人! 待烟尘散尽,哪里还有杨婆婆的影子?就连穆青澄和宋纾余也不见了! 江战大惊,即刻下令:“快,分散找人,全面搜查!” …… 冒牌杨婆婆没有逃,竟折返回了第一间停尸房! 但是,穆青澄破门后,仅见一字排开的五口棺材,以及满屋的白烛,并无任何活人的影子! “小心有诈!” 宋纾余的嘱咐响起在耳边,穆青澄抿了抿唇,道:“我既追到了这儿,哪怕他是会遁地的土行孙,我也能将他揪出来!” “哈哈哈——” 一道男音忽从房顶传来,伴着张狂的大笑声,回荡在义庄大院里,“穆仵作说笑了!穆仵作抓到在下不算本事,若能找得到杨婆婆,才算穆仵作不虚此行!” 除了在第五间停尸房救火的人,其余捕快听到动静,迅速围拢过来! 宋离也拎着三虎寻声而来,他倒要看看,那张藏在杨婆婆脸皮子底下的究竟是哪个狂徒! 穆青澄和宋纾余退出停尸房。 两人朝上望去,但见那冒牌货得意洋洋地站在房顶承重梁上,眼底涌动着兴奋又残忍的暗光,“怎么样?穆仵作,游戏开始了,你可千万别让在下失望啊!” “疯子!”宋纾余厉目冷沉,他已经没有耐心了,干脆叫宋离直接卸了这厮的手脚,抓回大牢慢慢审! 正待下令,穆青澄唇角弯出轻浅的弧度,语气温柔又恬淡地应道:“我这个人脾气一向很好,你束手就擒,交出杨婆婆,我替你向大人求情,将你重罪轻判!否则……”她缓缓敛了笑容,掌心聚起无上内力,“我若出手,保你碎、碎、平、安!” 第80章:此人是个疯子! 穆青澄从不是个喜欢显山露水的人,她容貌恬美,明艳大方,非具有攻击性的尖酸相,性格也素来和顺温婉,鲜少咄咄逼人,或威胁于人。 但是,泥人也有三分气性,她讨厌以他人安危为乐的可笑游戏,更讨厌被人拿捏逼迫的感觉! 所以,她不介意教人知道,老虎的须子拔不得,她不屑出手,不代表她没有能力或是不敢出手! 而众捕快自从见识过穆青澄的武功后,对于她的话,丝毫不敢轻视,就连宋离也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宋纾余见状,倒是不着急拿人了,他想看看穆青澄如何行事,又会收获怎样的结果。 冒牌货眼神变了几变,明明秋日暖阳斜照,可他却脚底生寒,这个女子,远比他想像的让人畏惧! 但是转瞬,他又抚掌大笑,愈发兴奋癫狂,“穆仵作,游戏既已开始,便回不了头了!除非,你想让杨婆婆死在棺材里,上演一出活人生葬的戏码!” “你!” “穆仵作,我劝你最好不要妄动!里面有五口棺材,全部设置了机关,杨婆婆就躺在其中的一具棺材里。你若是能猜对,她便能活,若是开错了棺,机关相连,便会将杨婆婆腰斩于棺内!” 冒牌货说到此处,伸出一根手指,满眼都是挑衅,“你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哦!若超时未开棺,杨婆婆便会死于窒息!当然,总比腰斩来得好,起码是具全尸,哈哈哈!” 江战气得额角青筋直冒,“疯子,此人是个疯子!” 宋离一个不爱管闲事的人,都忍不了了,自腰间抽出柄软剑,“主子,待属下先擒了人,揍上一顿再说!” “没用的,就算杀了我,游戏也停不下来啊!”冒牌货索性坐了下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开棺的机会只有一次,若是穆仵作赢了,在下……呵呵,且等着看吧,看看京兆尹大人是否养了一群酒囊饭袋!” 宋纾余侧目看向穆青澄,轻声问:“有把握找到杨婆婆吗?要不要……” 他的言下之意,穆青澄明白,但她摇了摇头,“不可,瞧这人的疯劲儿,要么留有后手,要么会与杨婆婆同归于尽。” “那你要赌一把吗?”宋纾余蹙眉。 穆青澄深吸一气,“大人信我吗?” 宋纾余颔首,“信!” “那便请大人给我看牢了那小子,待我救了杨婆婆,亲手敲碎他的骨头!”穆青澄睇了眼那人,将满身的戾气尽数掩藏。 宋纾余弯唇笑了笑,“成,你大胆的去吧,不论后果是什么,本官替你担着。” 穆青澄阔步走入停尸房。 众捕快的心,立刻悬了起来,人人捏了把汗! 那冒牌货见此,亦是勾起了笑,洋洋洒洒地说道:“穆仵作的能力如何暂且观望,至少是个有勇气的人,不错,不错!” “大人!” 这时,负责灭火的捕快赶来复命,“火已经全灭了,但是柳大公子的棺椁烧没了,好在其它棺椁保下来了,没有殃及池鱼。” 第81章:我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并列排开的五口棺材,从漆色、材质和尺寸来看,几乎没有任何差别,且每口棺材都封严了棺盖,未露一丝缝隙可窥探其内。 穆青澄检查完棺材外在,知道那人未曾留下空子让她钻,她并未慌乱,立刻摒弃一切杂念,将听力功能放到最大,杨婆婆显然被堵了嘴巴和手脚,发不出丁点儿声音,但空棺在敲击底部时,是没有回音的! 所以,她用此法排除了三口棺材,剩下的两具,敲击时都没有回音,且她伸手抬了抬棺身,发现它们的重量也基本相同! 手头没有工具可进行辅助测算,更没有多余的时间让穆青澄慢慢试验,她必须快刀斩乱麻,而且,只准成功,不准失败! 停尸房门口伸着几颗脑袋,江战、宋离及宋纾余既好奇穆青澄如何寻人,又放心不下,生怕她遭了机关暗算。 穆青澄阖了阖眸,果断地拿出剔骨刀,顺着棺盖和棺身之间的缝隙,将封条尽数划破,然后贴近缝隙,用鼻子嗅了片刻,之后如法炮制,检查了另一口棺材。 “穆仵作,在下好心提醒一下,时间马上要到了哦,你做出选择了吗?” 带着戏弄和揶揄的话语,从房顶上飘下来,穆青澄没有搭理,但宋离生怕她被干扰分心,随手一扬,将一颗碎石子精准地投入了冒牌货的嘴巴! 那人一声闷哼,被打落的牙齿、石子混着血沫子从嘴里吐出来,登时狼狈至极! “我已经选好了,阁下且等着看吧!” 穆青澄淡淡地回应了一句,而后退开半步,将内力聚积于右掌,隔空拍向第四口棺材的棺盖! 这一次,她只用了三分掌力,棺盖自中间被辟开,向上弹起一瞬,而后朝两旁飞落! 众人原地等待稍许,眼见风平浪静,并无机关暗器,立即欣喜上前! 但见棺材里,果真躺着一个全身被捆绑,嘴里塞着破布,昏迷不醒的老妇人,容貌打扮皆与外面的冒牌货相同! “杨婆婆!” 穆青澄轻唤两声,见人没反应,便道:“江捕头,快把人抬出来。” 江战搭手,两人合力把杨婆婆抬出停尸房,靠在屋檐下坐着,穆青澄检查了一番,确定杨婆婆只是昏迷,并没有生命危险,便掐了掐杨婆婆的人中,待杨婆婆醒来,又喂杨婆婆喝了几口水。 “青澄姑娘。”杨婆婆握住穆青澄的手,满眼都是欣喜和慈爱,“多谢你,又让你受累了。” 穆青澄报以温柔一笑,“您身子无碍,便是幸事。” 说罢,她起身退出几步,抬头望向房顶上的冒牌货,嗤笑道:“你的游戏,应该结束了吧?” 那人满嘴血沫子,“呸呸呸”吐了好几口,才得以说出话来,“穆仵作,你果然聪明,不枉在下对你寄予厚望啊!” 穆青澄笑意浅薄,“你的游戏结束了,但我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那人只觉她眼神可怖,尚未回过神来,但见她足下一纵,飞落房顶之上,化掌为爪,直取他面门! 第82章:我们还是坦诚相待吧! 那人疾速后仰,堪堪避过一击,谁知,穆青澄此乃虚招,她紧接飞起一脚,将那人平直身体腾空两丈高,而后又飞于那人之上,竟如大鹏展翅般,双脚踩着他的胸膛,令他重重地摔在房顶的青石瓦片上! 但这,还不够! 底下围观的人,意识到穆青澄要做什么后,立刻四散,腾出空地接收了从天而降的人形藤球! 那人直挺挺的摔在院子里,浑身疼得好似骨头全部碎了一般,再也使不上力气! “穆仵作你……你好狠的心……” 穆青澄飞落下来,单膝蹲在对方身前,悠然轻笑,“比起阁下拿人命玩游戏的狠心,我这又算什么呢?像你这般刁民,审讯之前必要先挨上几十板子,打得皮开肉绽,才好老实交待!” “呵呵,最狠不过妇人心哪!”那人哀叹一声,继而目光灼灼地望着穆青澄,“我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杨婆婆的?若你说运气,我是万万不信的。” 听闻此话,穆青澄起身,掸了掸手上的灰尘,道:“你觉着我会蠢到将杨婆婆的性命,寄托于‘运气’二字吗?我入京兆府之前,做了三年的殓尸人,我熟悉京城内外所有的棺材铺子,也熟悉所有义庄守灵人身上的特殊味道。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对方先是一愣,旋即大笑开来,“好一个穆仵作!别人是闻香识女,你是闻臭识人啊!” “所以,就凭阁下这等伎俩,还妄想做执棋之人?”穆青澄挑眉,嗓音沉了几分,“柳二公子,我们还是坦诚相待吧!” “柳霄?” 在场众人不可置信! 江战大步上前,伸手摸到那人耳后,掀起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而藏在面具之下的脸容,正是捕快们无不熟悉的纨绔公子柳霄! “啧啧。” 柳霄底牌暴露,咂了几下嘴巴,从地上勉力爬了起来,虚心求教道:“穆仵作,你我之前并未见过,你又是如何认出我的?我身上的味道,你应该不熟悉吧?” 穆青澄道:“据三虎供述,柳大公子身高五尺四,我观阁下身量仅有五尺二,故而排除大公子的可能性。栓子说,柳二公子擅长易容,那日陪大夫人李云窈上云台山的丫环夏玉,便是柳二公子所扮。另外,我闻到阁下身上有桂花香,与李云窈死时衣服上残留的味道相同。所以我猜,阁下是柳二公子。” 柳霄抱拳,竟行了一记大礼,“输给穆仵作,在下心服口服!” “柳二公子,自从李云窈死后,你便来此守株待兔?”穆青澄上下睇了几眼柳霄,语气多有厌憎,“用杨婆婆作局,可真是黑了心肝!” 柳霄望向屋檐下的杨婆婆,眉眼泛起冷笑,“你当她是个好人吗?你问问她,我大哥的尸体,被她弄到哪里去了?” 穆青澄一凛,“杨婆婆,这是怎么回事儿?” 杨婆婆垂下头,不言不语。 宋纾余眉目严肃,令道:“江捕头,既然杨婆婆不想在这里说,那便带回京兆府慢慢说!” 第83章:意想不到的收获 捕快拿人向来粗暴,肩领一提,双臂一绞,用粗麻绳子绑了手腕,管她年纪大否,腿脚是否灵便,像扯拽着牲口似的,径直往外走去。 饶是如此,杨婆婆仍是闭口不言。 穆青澄心里不是滋味儿,原本对于柳霄的话,她是半信半疑,可杨婆婆默认的态度,倒是坐实了柳霄的指证。 “等一下!” 终究是不忍心,穆青澄喊住了江战,随即请示宋纾余,“大人,容卑职搜查杨婆婆所居的舍屋,若能找到证据一二,也好撬开杨婆婆的嘴。” 闻言,江战帮腔道:“大人,穆仵作心细如发,又与杨婆婆是旧识,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宋纾余没有多说什么,只轻轻颔首,“张主簿同去。” “谢大人!” 穆青澄拱手一揖,然后便带着张主簿前往后院。 杨婆婆望着穆青澄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未曾发出声响,但眼睛慢慢的红了。 守灵人的屋子,由前后两间构成,前屋有灶台、饭桌,后屋有床、衣柜,及简易的浴桶和洗漱台。 这些陈设,穆青澄最是熟悉不过。 以前送尸的时候,她没少到杨婆婆的屋子休息,赶上饭时,还会厚着脸皮蹭顿饭。杨婆婆从不吝啬,见她身体赢弱,每月都会割上一斤肉,找各种借口放在她的碗里,在她离开的时候,还会往她的包袱里偷偷塞上几个馒头。 “杨婆婆为何隐瞒不提?难不成她有把柄落在了谁的手里?”张主簿一边翻找,一边闲话道。 穆青澄亦是不解,“据我所知,杨婆婆终身未嫁,无儿无女。试问,一个孑然一生的孤寡老人,能有什么把柄呢?” 从前屋翻到后屋,所见皆是寻常之物。 穆青澄没有发现除了杨婆婆以外,其他人在此生活过的痕迹,也未曾寻到不属于杨婆婆的物品。 “走吧。”张主簿叹了一声。 穆青澄无奈,也只得离去。 只是,从床边转身之际,她的眼睛忽然被一束光闪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挡,而后扭头看向窗户,此时太阳已落,哪来的反光? 心下一咯噔,穆青澄立即寻着光源走过去,竟在床和衣柜的狭小缝隙里,发现一颗拇指大小的金珠! 穆青澄怔了一瞬,小心的挪开衣柜,将金珠捡了起来,但见此珠质地圆润硕大,光泽晶莹透彻,竟是罕见的金色东珠! 张主簿瞠目,“这,这是……” 穆青澄神色凛然,阔步出了屋子。 宋纾余迎上她,轻声问:“如何?有收获吗?” “大人,只找到了这个。” 穆青澄展开掌心,散发着耀眼光泽的东珠,令宋纾余目中现出惊讶,他道:“此等上好东珠,价值不菲,怎会在杨婆婆的屋里?” “问问看。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杨婆婆可能不会说实话。”穆青澄蹙眉,心情有些沉重。 宋纾余道:“无妨,若她说谎,便从反面证明了她与柳大公子相关。” 穆青澄“嗯”了一声,走近杨婆婆,直言道:“杨婆婆,看在我们故交的份上,你便将实情相告吧,我不想看你受刑。” 第84章:计划 杨婆婆看到被搜出来的东珠,先是一懵,继而似想起了什么,说道:“它是我捡的,我瞧着好看,便打算送给青澄姑娘,不承想,这几个月都没有见到青澄姑娘……” 穆青澄极力压抑着情绪,打断道:“在哪儿捡的?” “在……在附近的山上。” “哪座山?” “就,就是埋着京城崔姓大户的那座山。” 穆青澄一把抓住杨婆婆抖颤的双手,声调染上了着急,“杨婆婆,您一把年纪了,就算不受大刑,单单在牢里关上几个月,您的身子也受不了啊!” “我说的都是真的。青澄姑娘,我老婆子岁数不小了,活一天赚一天,无所谓的。”杨婆婆发红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你不要管我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怨你。” 穆青澄如鲠在喉。 宋纾余令人将柳霄押过来,问道:“这颗东珠,你认识吗?” 柳霄看了几眼,皱眉道:“东珠虽然昂贵,却也不是什么罕见之物,京里有头有脸的官勋,哪家没有啊?” 宋纾余心里亦是明白,这颗东珠不具备唯一的指向性,排查范围太大,牵涉的人太多,而且还不知道究竟跟案子有没有关系。所以,不宜大动干戈。 “那你家有吗?”穆青澄反问了一句。 柳霄眉头皱得更深,“我不掌家,我哪儿知道呀?” 穆青澄颔首,“行,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何怀疑杨婆婆?你有证据吗?” “我没有证据。若是我有,我早将杨婆婆扭送官府治罪了!” “嗯?” “但我不是毫无根据的怀疑,我是有理由的!九月十五日,我原本身在云台寺,结果,我去了趟茅房的功夫,竟然被人打晕了,等我再醒来,竟然躺在了杨婆婆的床上!” 柳霄越说越气,脸庞涨得通红,“如此离谱之事,这老妇人竟说她完全不知情,她是在义庄门口捡到的我!这怎么可能呢?我又不是山里的野鸡野兔,恰好被她捡着?之后,我便发现我大哥柳沛的棺椁是空的,尸体不见了!我再问她,她又说不知情,你们说气人不气人?” 闻言,穆青澄神色翻涌,与宋纾余对视一眼,俩人几乎同时问出口:“柳霄,抛尸李云窈的人,不是你吗?” 柳霄点头又摇头,“原本计划是我,但我中途遭了暗算。所以,我现在也很好奇,究竟是谁在背后顶替了我?” “计划?”穆青澄眸子微亮,“李云窈自杀,你负责抛尸,你们联手的目的是什么?” 柳霄听闻,沉默了片刻,才下定了决心,双膝一软,竟跪在了宋纾余和穆青澄面前,哽咽道:“宋大人,穆仵作,今日是我不对,我不该以戏弄为由,考验穆仵作的能力,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亦可说,我和李云窈都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她选择自杀,是为了找到她爹,我帮她抛尸,是为了找到我妻子黄依依。我们各有目的,必须联手制造一个轰动全城的大案,才能引起京兆府,甚至是当今的重视,才有可能,保全我们各自的爱人和亲人。” 第85章:柳家秘辛(1) 这一席话,听得众人都糊涂了。 宋纾余沉了声,“柳霄,事发至今日,已不止是李云窈一尸两命的案子,而是牵涉了三个人四条命!你且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供述,不得有半句隐瞒或欺骗!” 柳霄再无先前的狂悖,肃穆着一张脸,将内在隐情一一道来:“事情要从两年半前说起。我自小不得父亲喜爱,所以我行事乖张,处处与父亲对着干,在父亲为我订下翰林院修撰家的婚事后,我极力反对,带着我喜欢的姑娘逃婚了。没想到,待我半年后归家才知晓,我大哥竟然代替我娶了李云窈为妻!从此,诡异的事情一桩接一桩。” “我夫人黄依依曾是霜华阁的清倌人,颇具美貌才情。父亲起先不同意依依进门,后来,不知怎的,突然松了口,让我俩在祠堂跪上三天三夜,婚事不公开,也不办婚宴,只立婚书,入族谱。我心想,先把名份坐实,待依依日后生下一子半女,再求父亲为依依正名。” “可是,依依从此就像变了个人,白日冷冷淡淡,从不与我亲近,只有在夜里,才恢复了往日的情份,但更奇怪的是,有好多次我半夜里醒来,枕边竟然无人,我寻遍茅房、前院、后院,问了值夜的下人,谁都不知道依依去了哪里!直到次日天亮,门房才发现依依躺在大门外,昏迷不醒。事后,依依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父亲勒令谁也不准多言,恐是撞邪所致!” “我带依依去云台寺拜佛祛邪,还请大师入府做了场法事,如此,总算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了。但是,好景不长,我母亲外出礼佛,竟被不知名的飞禽咬了脸!母亲脸部溃烂,药石无医,大哥央求大嫂想办法,一向孝顺知礼的大嫂,竟怒砸妆奁,斥骂大哥卑鄙无耻!但没过多久,母亲的脸,又奇迹般痊愈了,只是大哥和大嫂生了嫌隙,俩人关系愈发冷淡。” “之后,每隔几个月,府里就会出现怪事,不是丫环脸部生疮,就是婆子脸上流脓,甚至连依依也未能幸免,满脸疹子又痛又痒,与先前一样,无论哪个大夫都医不好,我问母亲是如何痊愈的,母亲不许我多问,只让我安心度日即可。几日后,依依的脸,竟莫名地没事了,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感觉有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操控着我们柳家!” “半年前,大哥死了,死得毫无预兆,父亲说大哥是痨病突发,不好对外张扬,所以停尸义庄,暂不发丧,且堵了全府人的嘴,包括京兆府,也没有派人去报备。我心中总觉奇怪,且隐隐不安。三个月前的某个深夜,我竟撞见大嫂从父亲的房里出来,我怒而质问大嫂,大嫂甩了我一个耳光!她说,是我害苦了她,不仅害了她,还害了她的父亲!” “很快,我们发现大嫂怀孕了,从月份计算,绝非大哥的孩子,父亲说大嫂怀的是鬼胎,请求大嫂为了柳家的名声,主动自戕陪葬。我则怀疑是……但我不能说。大嫂不肯,坚决要等孩子生下来查明真相!” 第86章:柳家秘辛(2) 柳霄回忆到这儿,语气又显焦急,“自从大嫂怀孕,依依整日惶惶不安,偶尔还会说几句胡话,说什么‘死了还是没死,下一个就轮到她了’之类的话,我听不懂,问她是何意,她死活不说,只是抱着我不停地流眼泪。很快,府里有个丫环不见了,没过几天,又失踪了一个,都是签了死契的下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的跑路啊,我想调查原因,但是未等我行动,依依竟然也不见了!” “这两个月来,我对外宣称因黄氏无所出,已经休弃出府,其实我一直在暗中寻找依依,但一无所获,依依就如同那两个丫环凭空消失了!九月十日,大嫂突然来找我,言称其父李沐不见了,我们两人一合计,怎会有如此多的人失踪呢?这两年,发生的桩桩件件诡异之事,细细想来都不正常,我们不仅被动,且任人摆布拿捏,这背后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一气之下,找到父亲和母亲询问,哪知父亲非但没有半句解释,反而将我禁足,不允许我和大嫂来往。于是,我越发觉得,我的父亲不对劲,我的大哥不对劲,我的依依也不对劲,我们这个家,从上到下,全都不对劲!” “我下定决心,必须找到依依,必须弄明白所有的事情,我不想稀里糊涂的活着!所以,我假装改过,哄骗父亲解了我的禁制,我找到大嫂暗中商议,我们要如何联手破局?大嫂说,我们身在局中,是雾里看花,窥不清全貌的,而且,我有软肋,只要我有亲人在世,我便无法破釜沉舟查找真相。所以,大嫂决定以身做局。她不仅要主动赴死,还要死得轰轰烈烈,让天下人皆知!” “于是,我们进行了缜密的谋划,尽可能的做成悬案、大案,还各自安排了小厮进行辅助。大嫂交待我,待事成之后,若是寻到了她的父亲,若还活着,便替她将父亲送回宿州老家颐养。计划中途,我遭人暗算,我醒来后便第一时间赶去云台山,当我听闻大嫂的尸身被人以铜钉悬挂于庙门之上后,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不知道是谁代替了我,但我深信,那个在背后掌控我家的人,定是在我身边安了眼睛,时时刻刻盯着我!我不敢再轻举妄动,我装作无事般返回义庄,趁杨婆婆出门的空档,我打开了大哥的棺椁,未料想竟是空棺。翌日,我又偷偷潜回城内打听消息,才知李沐大人已被害多日!” “由此,我有了不好的预感,我怕依依她……” 柳霄忽然哽咽得语不成调,他猛地抓住宋纾余的衣摆,泪流不止,“大,大人,我,我错了,我知道栓子、三虎他们几个迟早会招供,会把大人引来义庄,我听说大人手下的女仵作聪慧精明,于云台寺验尸时展露了不少锋芒,我便想亲自试一试,若她真如传言那般,那我的依依是……是不是就可以找回来了?” 第87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宋纾余、穆青澄、张主簿和江战等人,用了好久的时间,才慢慢消化完柳家的秘辛。 此时的柳霄,再不是那个疯子似的纨绔公子,他跪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攥着紫色官袍的衣摆,仿佛攥着他全部的希望。 人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宋纾余看着柳霄泣不成声的可怜模样,默默地取消了将柳霄打板子的决定。 但是,柳霄顶着男人脸,穿着妇人衣装,梳着妇人发髻的样子,又实在过于滑稽,宋纾余一边极力忍耐,一边拽了拽衣袍,凝声道:“扯坏了官服,你有几两骨头赔得起?先去梳洗换衣,然后过来回话!” 音落,宋纾余睇了眼捕快,立刻来了两人,将柳霄强行拉起来,问他:“去哪儿更衣?” 柳霄望向险被烧毁了的停尸房,回道:“我的衣服在里面。” 捕快推搡着柳霄,讥讽了一句,“走吧,若是烧没了,你顶着这般行头回城,也是你自作自受。” 待人走远,宋纾余立刻问道:“穆仵作,你怎么看?” 穆青澄苦笑,“越往下查,案情越复杂。撬开了小厮的嘴,意想不到的抓了柳霄,还以为破解了抛尸李云窈的凶手,没想到,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确实复杂,柳家的浑水,远比我们想像得深。”宋纾余伸出大掌,按了按穆青澄耷拉下去的肩膀,唇边扬起温润的笑意,“但是你不觉得,线头越多越凌乱,便越容易抽丝剥茧吗?” 穆青澄哑然失笑,“大人的安慰真是及时又到位。” “总不能看着本官的穆仵作消沉,失了斗志啊。”宋纾余眉眼弯弯,笑得促狭。 穆青澄拱手,“卑职谢大人体恤!”她面上端得严肃,嘴角却是忍不住上扬,大人笑起来可真好看哪。 “行啦,赶紧理一理头绪,将这些凌乱的线索归整归整。” “是,大人!” 穆青澄闭上眼,静下心,独自沉思了好一会儿,直到柳霄梳洗更衣归来,才缓缓掀开眼帘。 她道:“柳霄,你的意思是,现今还有三名女子处于失踪状态,一人是你夫人黄依依,另两人是你府中丫环?” 柳霄颔首,“没错。” 穆青澄示意张主簿,“让他将三人的生辰八字、相貌体量写下来。” “宋大人,穆仵作,求你们一定要将依依给我找回来啊!”柳霄一边写字,一边哀求道。 宋纾余不悦道:“不止是你夫人,还有丫环,在本官这里,人命都是一样的,没有轻重贵贱之分。” “是,是我说错了,请大人恕罪!”柳霄连忙请罪。 穆青澄接道:“我们会竭尽全力的。” 柳霄复又红了眼,泪水盈在了眼眶里。 穆青澄归纳了柳霄提供的所有信息,挑拣出几条关键,“九月十四日,你可曾上过云台山,可曾见过元宝和尚?” 柳霄坦然道:“见过。我打听了元宝和尚挑水的时辰,为了拖住元宝,我易容成老丈,送给元宝一个装有红玉髓的香囊。那颗红玉髓,在迷迭香的药粉里浸泡过,可致人昏睡。” 第88章:心怀鬼胎 “好了,给刘捕头省事了,不用找人了。”江战如释重负,总算是解开一个谜题了。 穆青澄心里却并不轻松,她接着问道:“你和李云窈原定的抛尸地在哪里?如何抛尸?是你一人抛尸,还是另有帮手?” “我们原计划抛尸于西北庙门,我将她背过去,放在庙门前的台阶上即可。这事,我一个人就可以完成,无须帮手。” 柳霄眉眼冷峻,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拳,“真正的抛尸凶手,不但知道我要在哪儿抛尸,还升级了抛尸手段!” “显然,真凶嫌你们的抛尸计划太保守。”穆青澄脑中隐隐闪过一个猜想,“李代桃僵,既能助你们一臂之力,将案子的影响力无限扩大,还能替你柳霄背负遗弃尸体的罪名。你说,究竟是什么人,对你这么上心呢?” 柳霄一凛,“难道是依依?”说完,又兀自摇头,满眼不可思议,“不可能,依依只是一介娇弱女子,如何有力气做这些事情?” 穆青澄顿了顿,道出意味深长的一句提醒:“未必。黄依依未必没力气,也未必不是其他人。” 柳霄双目大瞪,“这是何意?” 宋纾余一边整理袖子,一边开口道:“柳二公子,难怪你要请外援呢,你这脑子可真是不够用。” 穆青澄险些笑出声,还以为大人是个宽厚之人,不会言语刻薄他人呢,没想到绵里藏针,丝毫不留情面。 柳霄脸面挂不住,但现在有求于人,他也只能服软,于是拱手一揖,道:“宋大人,我当局者迷,有时是看不清,有时是不愿信,但我现在只想求个真相,否则我连一天的安稳觉都没有。比起宋大人和穆仵作的大才,我确实愚笨,除了会些易容术和机关术之类的旁门左道外,我没读过多少书,教诸位看笑话了!” 闻言,穆青澄心下一动,“柳霄,你的易容术和机关术,师承何人?” 柳霄答道:“乃家父亲传。” “武功呢?” “亦是。” 穆青澄若有所思。 “柳二公子确实有几分聪明在身上的,只是不太多。”宋纾余给出中肯的评价,随即话锋一转,“无论你绑架杨婆婆,设置机关逼迫穆仵作,是出于何等苦衷,这罪行你是跑不了的。江战,把人带回去,择日过堂开审。” “是!” 江战将柳霄和杨婆婆绑在同一根绳子上,押解着朝外走去。 快出院门时,穆青澄忽然朝某个方向叫道:“柳沛!” 走在最后的杨婆婆,倏地回头,眼中一瞬浮现而出的惊慌,没能逃得出穆青澄的眼睛! 柳霄环顾四周,一脸茫然,“大哥?哪里有大哥?” “大人,您还记得大公子柳沛给三虎和矮胖子托梦一事吗?莫非棺中无尸,是因为尸体半夜跑回柳家托梦去了?” 穆青澄跟宋纾余说着话,双目却如利刃般盯着杨婆婆,将对方每个细微的反应,都尽收眼底。 紧张、心虚、失措,无一不彰显着心怀鬼胎。 第89章:再上云台山 宋纾余是个极其敏锐的人,只要穆青澄稍加暗示,他便能明白她言外之意。 所以,他立刻添了把火,“张主簿,在失踪三人的后面再添上一句:失踪男尸一具或假死男子一人。” “假死?”柳霄惊呼,“我大哥没有死吗?这怎么可能呢?我亲眼看着大哥的尸身入棺,他没了呼吸,身体变凉,确实是死亡的特征啊!” 穆青澄扬唇轻笑,“那便要问问杨婆婆,柳沛究竟是死是活了。” 柳霄眼瞳似充了血般的红,嘶吼道:“杨婆婆,你快说,我大哥到底在哪儿?就算是化成了白骨,你也得给我说明白!” 杨婆婆偏过头,躲开柳霄逼迫的眼神,哽咽着说:“求求你们不要再问了,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你必须说!”柳霄目眦欲裂,那股阴毒的疯劲儿又上了头,“否则,老子再把你扔回棺材,弄死你!” 宋纾余厉声一喝:“柳霄!” 杨婆婆身躯一软,跪在地上,崩溃痛哭:“青澄姑娘,不要查了,婆婆求你不要往下查了,再查下去,就是没死的人也要死了……不止是他,还有你,你们,大家都会死,一个都活不了啊……” “杨婆婆,你……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穆青澄蹲下身子,扶上杨婆婆的肩,试图安抚对方的情绪,“你别怕,宋大人奉旨查案,无论这案子背后的水有多深,他都能接得住的!” 杨婆婆拼命摇头,“没用的,谁也兜不住的,放弃吧,不要查了……” 宋纾余听着这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不禁怒道:“杨婆婆,你少说丧气的话,影响本官麾下的斗志!本官主政京畿,便是将天捅破了,也要一查到底!” 语罢,吩咐捕快,“将人带回衙门,待她冷静了,再行审讯!” 江战不再废话,迅速押走了柳霄和杨婆婆。 穆青澄僵滞在原地,一时心思冗繁。 “大人,您说,我们坚持查找真相,是对的吗?万一真像杨婆婆说的那般,那我们岂非害了更多的人……” “不对!” 宋纾余目光坚定,将穆青澄的彷徨、犹豫一一打破,“我们身为刑名人,坚持公理法度,断悬案、寻真相,为死者讨公道,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面对恶人恶事,或许逃避能够及时止损,但是,已经被伤害的人,又该如何给予公道?只有将凶手揪出来绳之以法,将那些见不得人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才是真正的维护律法尊严,乾坤才能清朗!” 穆青澄眼睑润湿,她朝宋纾余拱手,深深一揖,“谢大人教诲,青澄明白了!” 宋纾余会心一笑,“走吧,上云台山。” “是。”穆青澄点头,忽而记起一事,“大人,请传令刘捕头,将之前排查过的马车,再重新排查一遍。柳霄被人打晕送至义庄,少了马车肯定不行。” 宋纾余颔首,“言之有理。” 出了义庄,兵分两路,江战押解人犯返回衙门,宋纾余带着两个捕快、三虎、张主簿和穆青澄,驾着马车,轻装上阵的赶往云台山。 第90章:情景再现 夕阳渐落,黛青色的云台山,在昏沉的天色里,竟有种日暮西山的悲壮之感。 一行人乘车上山,在西北坡下车后,举着火把,前往观音庙和西北庙门之间的茅房。 先前派去封锁现场的两个捕快,一前一后守在茅房外面,云台寺的和尚不敢靠近,但捕快抓了元清过来,配合调查。 捕快小林子迎了宋纾余近前,将提前打听到的情况一一禀报:“大人,卑职问过元清了,这间茅房是寺里专为每日上山礼佛的女施主盖的,那日出了案子后,咱们封山封庙,便再没有人出入过茅房了。所以,茅房里面还保持着当日案发时的样子,没有被破坏。” 宋纾余满意地颔首,“嗯,行事周密,不是个只听命干活的呆子,表现不错。” “谢大人夸赞,卑职定当竭力办差!”小林子欣喜,立刻拱手道。 宋纾余扭头叫道:“三虎,这里确定就是李云窈自杀的地方吗?” “是,大人。”三虎重回旧地,指认现场,面上满是悲恸。 穆青澄取了面巾给宋纾余系在脑后,以免这位名门贵公子出身的病娇大人被呛晕在这腌臜地。 捕快打开茅房门,掀了帘子,宋纾余携众人走进茅房。 寺里负责打扫的和尚是个勤快人,将茅房拾掇的整洁干净,竟没有想像中的臭气熏天,令人难以忍受。 除了,淡淡的血腥味,尽管已隔几日,仍然余味悠长。 张主簿按了按口鼻,发出灵魂拷问:“我有点儿不明白,李云窈为何要选在茅房自杀呢?她图什么呀?图隐蔽?图阴暗?既然要死,干嘛不选个有阳光,环境好的地方呢?就是走到庙门前自杀也行啊,起码不用闻异味,还省了抛尸凶手搬运尸体的麻烦。” “你不懂。”三虎鼻音浓重,神情恍惚,“大夫人说,佛祖普渡众生,是渡人活的,而她既要了结自己的生命,还要杀死未出世的孩子,这是在作孽,不能在佛祖眼皮子底下行恶。她只配死在阴暗的肮脏的地方,如此,佛祖兴许看她可怜,还能让她的孩子重新投胎到一个好人家。” 闻言,众人心下唏嘘。 李云窈的想法,真的很难置评,似乎全无道理,又教人无法反驳。 须臾,穆青澄收拢心神,问道:“李云窈死在了哪个位置?三虎,你把小林子当作李云窈,你们现场重演一番当时的情景。” 三虎指向窗户右下方的土质地面,“在这里。” 小林子折了一根短木棍充当匕首,依据三虎的描述,俩人进行了情景再现,张主簿进行速记,穆青澄和宋纾余眼也不眨地观看,结果如同穆青澄做的试验,李云窈手持匕首的方式、刺入肚脐的角度,几无差别。 “不对!”穆青澄心念一动,“这里不可能没有血迹留下啊,怎么只有血腥的味道,而没有血迹呢?” 三虎摇头,“我不清楚,大夫人拼命地赶我和矮胖子离开,不让我们多管闲事。” “咦?那是什么?” 第91章:破局的关键 宋纾余的视线,忽然落在窗户处,只见窗棂底部翘起的木屑上,挂着一片深棕色的碎布,与窗外大树伸过来的枯黄叶子颜色相近,若不仔细看,极难发现。 穆青澄上前,小心地取下碎布,放在鼻端闻了闻,随即皱起了眉头。 见状,宋纾余问:“如何?” “这块碎布在这里挂了太久,混杂了各种重口味道,将原来的味道稀释了,我闻不出来。”穆青澄道:“不过,我能确定,它出自女装。” “女人的衣服?”张主簿愕然,“抛尸凶手是女人?” 穆青澄想到那颗东珠,唇角抿了抿,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同一个女人? 宋纾余沉吟道:“这个线索很重要,包括穿在李沐身上的那件衣服,都是突破口,要想办法查证。” 穆青澄受了提醒,忙将碎布递给宋纾余,“大人,您看看,它是什么料子?” 宋纾余看了看,又用手指捻了捻,沉声道:“是蜀锦。” “又是蜀锦!”穆青澄声音拔高了几分,语气里透着激动,“应该跟杀死李沐的人相关!” 宋纾余点点头,“我们再仔细找找,兴许还有其它发现。” 众人四散开来,进行地毯式搜索,终于在墙壁和地脚线里发现了少许未曾清理干净的血迹。 张主簿直接被气笑了,“这抛尸人可真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他做这么多,就不怕耽误时间吗?万一有人进来上茅房,岂不是当场暴露?” 穆青澄喟叹:“所以,结合铜钉悬挂尸体的难度,抛尸者应该是两个人。一人运送尸体,一人清理现场。至于运送柳霄的人,也许是第三人,也许是那二人完成抛尸后,才将柳霄带走。” “本官似乎明白柳霄为何会被人取代抛尸了。”宋纾余思忖着道:“李云窈知道的事情,一定比柳霄多,但柳霄是柳家人,知道真相后未必会愿意跟她联手揭露。所以,李云窈选择隐瞒柳霄,拖柳霄下水,完成她舍身成仁的壮举。可是,在乎柳霄的人,既不愿意柳霄犯罪坐牢,又不想辜负了李云窈的心愿,故而替身上阵,升级抛尸手段,令此案一举成名。” 顺着宋纾余的思路,穆青澄想到一个疑点,“李云窈既要揭发罪恶,为自己洗冤,又怎会一点儿线索都不留下呢?我们目前所查到的证据、线索,都不是可以直接指证凶手的……对了,三虎,李云窈自杀的匕首,从何而来?你可知道?” 突然被点名,三虎愣了一瞬,才逐渐回神,他道:“匕首是大夫人自己的,至于它的出处,你们问问夏玉,她是大夫人的陪嫁丫环,大夫人的事情,她知道的最多。” 穆青澄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炸开,使得她整个人都兴奋起来,“大人,夏玉就是破局的关键啊!失踪的两个丫环里面没有夏玉,说明李云窈在赴死之前,一定对夏玉做了妥善的安排,所以,这也是她让柳霄假扮夏玉掩人耳目的真正的原因!” 第92章:机关算尽太聪明 “如此说来,柳霄是被李云窈算计了?” 宋纾余一旦反应过来,便禁不住失笑道:“本官看人可真准,就说那柳霄脑子不够用吧,还真是个蠢的,连自己家那点儿事都琢磨不明白,还想考验本官的穆仵作?他想屁吃呢。” “……”穆青澄头一回听到宋纾余骂人不雅的话,着实被惊到了,转念又一想,大人真是记仇啊,还对柳霄作弄她的事耿耿于怀呢!这一想,又不禁想到了大人那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旦被大人抓到,恐怕真会被剥皮抽筋吧! 宋纾余见她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忙道:“是不是冷?”然后扭头便朝外喊:“宋离,把披风拿来!” 宋离从马车上取了锦缎披风,进来便要为宋纾余系上,宋纾余却指了指穆青澄,“给她用。” 宋离讶然,“那……那主子呢?” 宋纾余瞪眼道:“大男人怎能怕冷?” “不是,主子您身子……” “闭嘴,出去!” 宋离被撵,只得将披风递给穆青澄,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而后退出了茅房。 张主簿假装寻找线索,眼睛四处瞟,尽量不去看那俩人,他现在算是明白了,大人本就是偏心穆仵作的,不仅仅看重穆仵作的才华,还看重穆仵作是个女子! 所以,单单第二条,整个京兆府百来号人,谁能比得过? 所以,在争大人宠爱的这条赛道上,全体认命吧。 穆青澄眼见宋纾余误会,还被宋离以眼神警告,她哪里还有心思防寒?再者说,她也不是因为冷才打寒颤的。 所以,她借花献佛,立马殷勤的主动走到宋纾余身后,踮起脚尖为他系上披风,且含笑道:“大人体弱,当注意保暖才是。卑职也算练武之人,身强体壮,丝毫不觉得冷。” 哪知,宋纾余竟生气了,回身便在穆青澄额头上敲了一记,恨声道:“本官哪里体弱?本官不是说过吗?成婚生子都不是问题!” 穆青澄按住发疼的脑袋,十分无语,“卑职关心大人,何错之有?大人何必这般逞强,卑职又不会笑话大人。” “你……”宋纾余俊脸气得铁青,但碍于外人在场,不好说什么,更不便做什么,只能攥了攥拳,令道:“查完了就走吧,天太黑不好下山。” 张主簿第一个冲出茅房,他深深觉得,里面实在太窒息了! 三虎和小林子紧随其后。 宋纾余剜了穆青澄一眼,气鼓鼓地走人了。 穆青澄暗叹,大人的气性儿可真大啊,幸亏她没答应嫁给大人,否则,这日子该怎么过呢? 慢步踱出茅房,走出几步,穆青澄忆及李云窈如花儿般正在盛开的生命,竟终结在此处,不由得又回头张望。 茅房的屋檐上,左右挂着两块木牌子,上书:“静观万象,如月照心。” 穆青澄定下脚步,在嘴边反复咀嚼这两句充满禅意的警世之言。 她浑浊的双目渐渐清明,心中涌动起即将冲破黑暗,迎接黎明曙光的豪情! “大人,李云窈死在这里,不是因为愧对佛祖,而是在告诉我们,夏玉身在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