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嘉靖,金榜题名》 第1章 重生,我家怎么这么穷? 迷迷糊糊中,范凌恒闻到一股子熟悉的味道,和小时候记忆里老家后院那种烧柴火的土灶台正在烧火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是梦么? 记得自己昨天晚上因为比特币大涨,范凌恒挣了一大笔钱,和几个币圈朋友喝酒的时候被人猛灌,在酒桌上被他们喝趴下,最后迷迷糊糊几个人把自己抬到了酒店。 范凌恒紧了紧被子,粗糙的感觉和自己单身公寓里软和的棉被相差甚远,紧接着翻了个身,从侧着变成躺着“唔……” 一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疼出了声,后脑勺刚挨着枕头,强烈的疼痛感扑面而来。 范凌恒用手摸向脑后,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高高的天花板,不,是木质的横梁,木头泛着深蓝色,两端有些腐烂,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 范凌恒猛地一惊,伸手捂着自己脑后鼓起的大包,坐起身四下环顾。 老式的床、用草糊着的窗、身上破旧不堪的麻衣、不知道用什么材质制成的被子提示着他,这是一个不存在他记忆的地方。 范凌恒脑子转的飞快绑架?听说币圈人经常会被绑架,前段时间巴厘岛还有一位在圈中享有盛名的大佬神秘身亡,死因不明。 于是,他掀开被子起床,小心翼翼的挪动脚步走向大门,路过水缸时,他脑袋一偏,瞄了眼,瞬时停下脚步。 清澈的水面上映照出一张清秀陌生的脸,范凌恒伸手摸着那陌生的眉眼,怔怔的看着水面上的影子做出同样的动作,心情一点点沉入谷底。 过了一会,远处传来女人的叫骂声“你个腌臜老头,没看见你挑粪的时候撒出来把我家门前弄脏,园子里正在做饭,你这不是倒我家胃口,一会儿给我扫干净!” “好……好……嫂子稍等,我去看看家里二儿就给咱家清理。”一个唯唯诺诺的男声答道。 女人叹了口气“唉,你家老二这都两天了还没见他醒来……你也不容易,算了,你去照顾他吧,一会儿我让下人收拾。” 男人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嫂子,我来、我来。” “好吧,那不着急,你先回家看看二娃再来打扫吧!” “好”。 随着这好字声落,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屋门发出“吱吱”的声音,门外刺眼的阳光透过矮小的身影让范凌恒眯起眼睛。 背着光,范凌恒看不清来人的模样。 但见得那人手里提的木桶“咣”的一下撞在地上,恶臭味随即传来,来人顾不得打翻的粪桶,飞快朝范凌恒扑来,离得近了,那张肤色黝黑、脸上褶子能夹死苍蝇的小老头模样的脸映入范凌恒眼帘。 老头一把抓住范凌恒的手,喷着吐沫星子“好儿啊好儿,你可终于醒了。” 粗糙的手指,这是范凌恒的第一反应。 然后他低下头,看着比这个只到自己鼻尖的小老头,疑惑的问道“你是?” “我是你爹啊!”老头吼出一声,凑到范凌恒脸前。 两人离的愈发近,老头嘴里散发的口臭让范凌恒阵阵作呕。 看着自己儿子不吭声,老头急拉拉道“我是你爹范清耀,你哥是范凌远,你是范凌恒,前几天……” 随着熟悉的名字传来,脑海里随即出现一段记忆 一个穿着泛白蓝色长衫的羸弱少年捧着书在路上看,一不小心踩到雨后的圆石,书飞人仰,后脑着地…… 次日,范凌恒坐在屋里,屁股下面是一把断裂处露着木渣子的椅子,透过门缝呆呆的盯着露着黄土的院子,叹了口气。 范凌恒重生到一个和自己同样名字 的书生身上,对于自己的身份也大概了解了,这是嘉靖三十九年,他的历史知识大多来自课本,公元历多少年也算不出来,只记得这年头有戚继光、有张居正。 但有一点范凌恒非常清楚,这是一个出门靠走,喊人靠吼的年代。 “扑领母的,我家竟然在潮汕?海边?戚继光?倭寇!” 范凌恒不由的骂出声,这会儿的大明应是正由盛转衰的阶段,戚继光平倭不就在这几年么? 既然能写到课本里,就证明海边倭寇闹出来的动静肯定不小 重生也行,怎么就不能回到社会风气最开放的宋朝或者大明的江南一带? 好歹课本上写着明中后期,在江南一些地区的一些生产部门,稀疏地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 凭借自己对于商业的理解,奋斗个把年未必成不了富家翁。 最不济老天爷给个官宦子弟的身份,一辈子衣食无忧,没事调戏个小娘子也行。 但入目所在,屋里所有的东西都破破烂烂的,从记忆里得知,自家唯一值钱的东西就那几亩地。 昨天那个小老头是范凌恒这一世的父亲,早上起来时已不见人影,给自己留下床头的白粥和青菜。 也是,二月正是要下地插秧种稻,确定自己还活着,老头去田里干活也是正常。 他想坐下来思考未来,但肚子“咕咕”响了两下,饥肠辘辘的感觉把他拉回现实。 范凌恒叹了口气,不情不愿的站起身。 自家这经济条件,往常都是一日早晚两餐,中午不吃饭。 范凌恒摸了摸清晰可见的肋骨,就早晨那点米粥和青菜,对于一个需要长身体、并已经习惯一日三餐的16岁少年怎么可能够坚持到晚上? 印象中家里柴房有灶台,他推开门,耀眼的阳光和海边特有的腥味扑鼻而来,他眯着眼,打量着四周。 矮小的夯土墙围成一个方形,大门朝南开,共三间房。 正中是范清耀的正屋,西北角的小房间是范凌恒兄弟的寝房,东侧是柴房。 走进柴房,熟悉的灶台,熟悉的柴火,范凌恒轻车熟路的拿着捣火棍,把灶门打开通了两下,灶内未熄灭的火苗开始跳跃。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范凌恒之前在老家的时候吃百家饭长大,对土灶并不陌生。 原身是个书呆子,坚信君子远庖厨,每天即便饿着肚子也要等父亲下地回家等着自家老爹做好饭并端上桌。 他摇了摇头表示对这具身体之前的不满,随后拿起旁边的瓦罐加上水,放进去一把大米,犹豫了下,又抓了一把下去。 两手下去,米罐见了底,瓦罐则丰盈了起来。 他看着火苗舔着罐底,不一会儿,水面咕嘟咕嘟的冒起泡,米香混合着柴火味,诱的范凌恒流口水。 “咚咚咚”,院门响起。 范凌恒看了眼正在翻滚的米汤,盖上盖子。 还不待他走出柴房,比刚才更加沉重的敲门声伴着一个不耐烦的男声传来“范老鳏,赶紧出来,我看见你家烟囱冒烟了。” “来了来了。”范凌恒也不耐烦的回答,饥饿感和虚弱感一并传来,让他满头怨气。 开了门,外面的男人见是范凌恒,有些疑惑的问道“范家老二,你什么时候下床了?你爹呢?” 范凌恒搜刮了记忆,认出门外是里长范清淳,负责包括范凌恒家在内十户的轮年的应服役和催办钱税、粮税,类似于街道办事处主任的角色。 “我昨天晚上就醒了,早晨起来后不见爹爹,想来应是去了田间。” “哦……今年的县里的杂役轮到你家了,你回来给你爹爹说声,让他明日辰时前来县衙集合。”范清醇交代道。 范凌恒略作回想,确定辰时是早上大概七点左右,又想到现在是均徭法,两个五年一循环,十年期间,应召服两次役,今年却是轮到他家。 他点点头应是,范清醇好奇的打量着他,指了指烟囱问道“你在生火?” “嗯。” 闻言里长大人惊呼“你这书呆还会做饭?” 范凌恒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哪有当人面喊书呆一说。 范清醇讪讪笑道“哈哈哈,你之前天天就捧着书,你爹也是当你宝贝一样就等着你考上秀才,没想到你还会下厨做饭,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士别五日当刮目相看来着。” “三日,是三日!”范凌恒纠正道。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哈哈,你小心点别走火了。”范清醇笑着嘱咐完就离开了。 范凌恒回到柴房,从罐里舀出来一碗粥,小火煨出来的白米粥最是适合现在虚弱的他。 他一勺勺挖着米粥,很快碗里就见了底,他想了想,把碗放下,给瓦罐里加了点水,又重新盖上盖子。 做完这一切,范凌恒有了力气,他搬了把椅子坐在院中,开始翻阅记忆。 家里的情况称得上是一贫如洗,要不是宗学免除范家子弟的束脩,恐怕原身连学都上不起。 原本的呆子读书还算是有点天赋,写的一手好字,四书五经也正在学习,准备参加明年县试,顺利的话就是同年县试、府试、院试一次过,获得科举生员的身份,成为秀才,享有免除赋税和户内两丁差役的特权。 秀才可以免除的田亩赋税有近百亩之多,如果真成秀才了,就能和范进一样,把宗族其他人的田挂靠在自己名下,从而免除官府田税,自己靠收租就能生活。(注1) 范凌恒是范进的远亲,没错,就是语文课本上那个57岁过了乡试考中举人当场疯癫,被自己岳丈打了一巴掌才醒的那个范进。 后来范进去京师参加会试高中,再后来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致仕时做到了通政史的职位,那可是三品大官啊! 别问什么是通政史,这些都是上个月祭祖时族长说的,两世为人的范凌恒不知道这个官是管什么的。 范凌恒现在倒不和之前呆子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以考中秀才为己任。 但好歹不得让自己未来过上能过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 哦……对了,好像现在还能合法纳妾来着。 那岂不是可以合法开“银趴”,范凌恒咧嘴笑了下。 成为秀才是条路子,但县试是每年二月开考,还要要等上十一个月。 眼下先把自己肚子填饱才是正事,好歹一日三餐,餐餐有肉,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吧…… 想想呆子之前的生活,范凌恒浑身抖了个激灵。 做些什么呢? 造肥皂?蒸馏酒?或者当个账房先生?据说这年头人还都用算盘来着…… 范凌恒胡思乱想着,还没等想出个结论,院门的开合声惊动了他。 “二娃,饿坏了吧,家里有点白米,我从田里回来时去集市买了条鱼,晚上给你做鱼粥,白米是好东西,养身子。”范清耀放下肩上的锄头,取下鱼,絮絮叨叨走向柴房。 “这是你做的?”不大会儿,柴房里的范清耀扭头瞅了眼跟进来的范凌恒问道。 “嗯,今天晌午起来肚子饿了,自己随便弄了点。” “哎呀,你可是要成秀才的人,这活儿让爹爹来做就行……咦,这白粥倒还不错,看来你们哥两还都有做厨子的天赋……不不,你还是快去读书吧,爹马上把鱼杀好,晚上咱吃蒸鱼。” 范清耀熟练的去鳞开腮,开膛破肚,并把儿子赶 出厨房,他认定自家二娃是秀才,而秀才哪能做这事儿。 范凌恒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家父亲的背影和翻开盖子脸上一闪而过的心痛,心里清楚,自己刚才放的米是家里正常情况下能吃一周的大米,但他实在咽不下白米混着稻壳熬成的粥。 而且…… 看着麻利收拾鱼的范清耀,范凌恒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 片刻功夫,范清耀把手上的盘子和米粥放到桌子上,院内就一张小桌,一把椅子,他自己蹲下来,把椅子留给范凌恒,拿着筷子抢先把鱼头扒拉到自己碗里道“二娃,我喜欢吃鱼头,这个归我,剩下的都是你的。” 如果是之前的范凌恒,恐怕真就以为自己的父亲爱吃鱼头,可现在的他怎能不知这位蹲下身子的父亲是如何在母亲去世后,艰辛的扛起了家里两个孩子的生养。 范凌恒也不戳破范清耀的谎言,自顾自把鱼肚子上的肉撇下三分之一,直接夹到范清耀的碗里道“我已经提前吃了一碗粥,不太饿,你把这块儿肉吃了。” 范清耀先是一愣,仿佛不相信自己孩子做出如此举动,随后脸上的褶子仿佛像开了花般绽放,笑容满面“好,好,现在天有点暗,我去端碗水来。” 就着夕阳未落的余晖,两人吃着饭,闲聊着,范清耀问,范凌恒答。 “孩儿头还有点痛,但已不碍事。” “好好,那你明天继续去宗学读书吧,等到过了今年腊月守丧期满三年你就可以参加县试了。”范清耀看着范凌恒交代道。 范凌恒重重的点了点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犹犹豫豫、有些含糊地轻声喊出那十几年未曾喊出过的字“爹……刚才里长通知今年徭役轮到咱家,明日辰时前在县衙集合。” 范清耀皱了皱眉头,用勺子刮了下碗里白粥,紧接着用水瓢舀了缸中水涮碗,把带着点米渣的涮碗水一饮而尽。 他拎起门口的锄头边往外走边嘱咐道“今天月光不错,田里插秧还差一点插完,我很快就回来。你不用等我,早些歇息,明日一定要按时去宗学报道。” 范凌恒抬头看着一轮弯月,想到前世的父母因为夜间开车出的事故致他成了孤儿,忍不住大声喊道“爹爹,夜里田间昏暗,请务必当心。” 范清耀脚下的步伐顿了下,应了声好,留给范凌恒一个远去的背影。 注1关于明朝特殊人群优免 食禄之家与庶民贵贱有等,趋事执役以奉上者,庶民之事。若贤人君子既贵其身,而复役其家,则君子、野人无所分别,非劝士待贤之道。自今百司见任官员之家,有田土者输租税外,悉免其徭役。 ——《明太祖实录》卷111 文武官年未及七十老疾不能任事者,皆令冠带致仕,免其杂泛差徭。 ——《大明会典·卷13》 见任及以礼致仕官员照例优免杂泛差徭。 ——《大明会典·卷20》 京官一品优免役粮三十石、人丁三十丁,以下递减,至九品优免役粮六石、人丁六丁;外官减半;举、监、生员优免粮二石、丁二人;致仕优免本品十分之七。 ——嘉靖二十四年《优免则例》 现任甲科京官一品免田一万亩,以下递减,八品免田两千七百亩;外官减半;致仕免本品十分之六;未仕进士优免田最高可达三千三百五十亩,未仕举人优免田一千二百亩;生员、监生八十亩。—— ——万历三十八年《优免新例》 第2章 体罚 第二天清晨,范清耀把餐食准备好就早早出门。 范凌恒看着桌上用稻壳拌着野菜做成的的粗糠菜粥,叹了口气,不抱希望的打开旁边的碗,蓦然发现里面竟还有块晶莹剔透的鱼肉。 昨天那条鱼最后吃的只剩骨头,哪儿来的鱼肉? 范凌恒最后回想起自己把鱼肉夹给范清耀,他去柴房乘了碗水,想来是那个时候把肉留了下来。 瞬间,他和今世父亲间仅剩的那点隔阂消融,范凌恒已完全接受了范清耀父亲的角色。 粗糠就是稻壳,没有吃过的人永远不知道这玩意儿做成的饭是有多么的难以下咽,范凌恒今日有幸亲身体验,这也让他挣钱改善伙食的念头却愈发强烈。 昨日晚上范凌恒苦思冥想如何搞钱,但发现自己在这个尴尬的时间,用“百无一用是书生”来形容他的处境再合适不过。 不论是肥皂还是蒸馏酒,亦或是水泥、女士内衣等等都是很好的发明。 可是,范凌恒不会呀! 虽然他闲暇之余会和电视剧,但谁没事真把里面的内容当真,仔细研究里面的小发明?闲得蛋疼么? 而且,原来这呆子的记忆除了四书五经以外的东西简直可以用空白来形容。 这直接导致范凌恒两眼一抹黑,所以他决定今日宗学下课后去县里逛一圈,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 范凌恒走在乡间小道,莹蓝蓝的天空和翠绿的稻苗,颜色是如此纯粹。 这让见惯了灰沉沉天空的范凌恒不由做了个深呼吸,没有汽车尾气和雾霾的纯天然无污染空气仿若带着甜味。 去学堂的路上,范凌恒看到一座装横的像似宫殿般的建筑高高耸起,青砖砌墙,大门处阶砖铺地,红、白石板延伸至路面,外墙和屋檐处布满金漆木雕和工艺石雕,整个看起来富丽堂皇,方圆二十米内不见其他房屋。 这是范家的祖祠。 范进的灵牌就供奉在此,只可惜,自范进之后范家就再没出过一个进士,现任家主也只是举人而已,整个范氏现在没有进士。 以宗祠为中心,各种大小不一的屋群依次展开,离得最近的是族长的院子,然后是族长弟弟的、族长哥哥的…… 总之,离宗祠越近,就代表在宗族的地位最高,范凌恒家在宗族里是末流,他家的屋子也是离宗祠最远的。 走过族长的院子再往前,就是学堂,也是学堂教书先生范清礼的家。 范凌恒喘着粗气,站在学堂外稍作休息,这幅身子太过羸弱,大约一公里的路程就让他上气不接下气,满身大汗。 但他也是个犟脾气,能在路边休息偏要走到地方才行,这与他之前养成的习惯有关。 在前世他只能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去世后更是一个人养活了自己,靠着打零工和奖学金才挣到足够的学费。 痛苦和磨难锻炼了他,也养成范凌恒做什么事都要拼上性命、竭尽全力的风格,因为别人有的依靠,他只能靠他自己。 范凌恒赶到时早课未开,但学堂内已传来朗朗读书声,走进屋,放眼所见,内里已有七八个半大孩子在背书。 这些同窗有大有小,大的看起来比范凌恒还要年长,小的却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背的书也不一样,小的在背《千字文》,稍大点的在背《三字经》,看起来比范凌恒年龄还大的那个正在背《论语》。 找到往日座位,范凌恒拿出《论语》,还没等他翻看,旁边同桌凑了上来“这几日怎么没来上课?” “不小心摔到脑袋,昏迷了两天。” 问话的叫范凌云,家境和范凌恒家相仿,房屋都坐落在村子最外面。 范凌云闻言,窸窸窣窣的从口袋里摸出两颗鸟蛋 递给他“我昨天晚上掏的鸟蛋,今早烤了烤,给你两个。” 相似的家庭,不同的成长轨迹,范凌云从小就调皮捣蛋、上树下河,无所不能,虽然年龄比范凌恒还小上一岁,但两人站在一起,好像范凌云更显大一些。 范凌云剥开一个鸟蛋塞到嘴里,含糊不清道“我等下个月满十五周岁就不上学了,我爹让我跟他一起种茶。” “光一个《千家诗》我就背了两年还没背完,下面再学劳子《名贤集》,后面还有四书五经,我看花二十年也记不住。咱不像你,记东西快,我早点干活,家里能多个劳力,还能多挣点银子。” “那你以后怎么打算?”范凌恒把鸟蛋揣到兜里,准备当做午饭。 “就种茶叶、攒钱、娶媳妇儿呗。”范凌云搓搓手把蛋壳碎屑拍掉,随口答道。 也是,这个年代,子承父业是大概率的事情,范凌云家是茶农,如果没有大的变故,他会继承他爹那几亩茶地,他的儿子也会继续种茶叶。 “你不一样,先生说咱这些人里你是最有希望考上秀才的,你要真成了,可别忘了弟弟哦~” 不等范凌恒回答,学堂先生范清礼迈着八字步跨进学堂,范凌云脑袋缩回去,开始摇头晃脑,装模做样的读起《千家诗》。 “子曰,学而时习之……” 范凌恒也连忙拿起书本,刚要开口就看到范清礼直愣愣的走到他面前。 范清礼是嘉靖二十三年的举人,考过了乡试,但后来连续参加三次会试不中,就一直顶着举人的身份。 虽然举人也有候补做官的资格,但那也是要花银子打点,范清礼家前后走动过多次,许是银子花的少了,上面一直拿没有实缺搪塞范清礼,说让他在家候着。 无奈下他只得回家,一晃十几年过去,范清礼心心念念的一官半职迟迟不来,最后在家也是无事可做,受族长邀请,任了宗学的先生。 听起来好像很惨,但举人毕竟是是乡试考过的秀才,免粮税、免徭役是基本操作。 其他特权例如举人犯罪,在判刑之前,需要取消罪犯的举人功名后才可判刑,而且地方上官员,县令、知府等都没有权利去取消功名,他们得报到省里。 只有主管一省教育的学正有权利取消其功名,这也相当于所有考试通过的读书人无形中多了一把保护伞。 而且不光是举人,就连比秀才低一等的秀才也有这些特权。 范凌恒看着从自己身边路过的范清礼,想到在前世电视剧、小说里都说‘穷秀才、穷秀才’的,那也得看和谁比! 乡里有两个考过府试的秀才,仗着自己可以免粮的优势,将亲戚的钱粮挂在自己的名下,帮助亲戚豁免纳税,本该交给国家的税自己少拿点,不事生产也能养家糊口。 而且,想成为被官方认可的读书人,秀才是最低的门槛,别看秀才不起眼,但在社会交往中,秀才会在当地受人尊敬,属于名符其实的“文化人”。 如果范凌恒考中秀才,当地其他没有功名的乡亲见到他,就要尊称“老爷”或“相公”。 但范凌恒最想得到的还是秀才、举人见官不跪的特权。 他可不想未来和人打交道,那边来了个九品芝麻官,这边乌泱泱一片人跪下,其中包括自己! 之前的他可以,现在的他,不行! 范清礼看到多天没来上课的范凌恒出现在学堂也不吃惊,本来在学堂授课这事就是族长好说歹说他才勉为其难的答应。 而且面前这些歪瓜裂枣,也不值得他多下功夫。 在宗族学堂上课的,大多是宗族贫穷子弟,有钱人家的孩子都送去县学,县学一年二十两银子的学费抵得上名青年劳力种三年地的收入了。 他慢悠悠的走到前面,让下面学生挨个上台进行背诵,这是他的常规教学方式,背不好的打板子,能背出来的教下一阶段的内容。 背诵顺序按照年龄大小,很快就轮到范凌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呃……问……问……” 范凌云背着手摇头晃脑拉着长音大声背诵起来,起初两句背得十分流利,但到了“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便一个字都背不出来。 “伸手。”范清礼说完两字,没有废话,拿起戒尺高高举起,在范凌云的手心上重重挥了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让范凌恒哆嗦了一下。 范凌云吃痛,五官都拧在一起,也不敢吱声,直到五下打完才回到座位。 范凌恒眼尖,见着他手掌心已经高高肿起。 下一个就轮到范凌恒,他强装镇定,行到范清礼身前解释道“先生,学生前几日读书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昏迷两日,还没来得及背书,能不能放到下次一起背?” “哼”范清礼轻哼一声,对往日学堂读书最刻苦的范凌恒并没有网开一面“你又不是第一天上我课,既然你来,就要把书给背好,要不然我何必费事向下教你。” 范凌恒惨戚戚的想到这顿板子八成是免不了,但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不知这次背什么?” “《论语·里仁篇》全文。” 莫得感情的话瞬间让范凌恒心里哇凉,他本以为能瞎猫逮个死耗子,万一遇到之前高中学的《论语》十二章呢。 但《里仁》,他只记得课本里有三条是出自这篇,分别是“朝闻道,夕死可矣”“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和“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其他的……范凌恒疯狂地翻阅着原身的记忆。 突然,记忆定格到范凌恒在田间走路时边看边背的画面,书本上的文字清晰可见,他看着记忆里这幅画面,挨个开始读“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子曰……子曰……子曰……” 26个子曰,26段话,一字不差,全部读出。 下面的学生已经目瞪口呆,范清礼也显得有些诧异,然后勃然大怒,这小子背的这么流利,刚才还找自己说情,莫不是在消遣自己。 他铁青着脸“手伸出来。” 范凌恒刚庆幸自己躲过一劫,没成想范清礼竟然还让自己伸出手“先生,学生已经背出来了,难道还要挨板子?” “你前两天上课没有给我讲,算你逃学。” 范凌恒哪知道范清礼心里真正想法,再加上记忆里确实有范凌云逃学挨板子的画面,只得乖乖伸手。 十下!整整十下,打完以后范凌恒真切体会到什么叫做手不“拾”卷,挨着东西就疼,怎么拾! 范凌恒抖着手回到座位上,看到范凌云给了自己一个眼神,意思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继续读了吧!’ 范凌恒指了指自己的手,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这位好友还真是命硬,十天里挨八天板子依旧能坚持下来,只因为他爹告诉他,认字多了卖茶叶才不会被骗。 挨板子环节结束后,没背出来的继续背书,背出来的三个人则被范清礼一对一教学。 “先读一遍……”“这句话能理解什么意思么?”“能?那你给我说一说……”“不对,这句话意思是……” 不得不说,范清礼还是有两把刷子,虽然只是来回反复四句话,却把范凌恒在学的《论语·公冶长篇》解释的清清楚楚。 到了晌午,今日教学结束,范凌恒和范凌云结伴而行,路上约好下午一起去县城。 待他到家时,却发现院门大开,里长范清醇正在院内来回踱步。 里长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范凌恒,急慌慌道“范家老二,你爹爹出事了。” 范凌恒脑袋“嗡”的一下,血压升高,头晕目眩。 “事儿不大,脚扭了下,鞋子都穿不上了,我刚把他送回来,你要不行通知下老大,让他明天去把这月县里杂役给干了。” 里长的话传入耳边,范凌恒这才放下心。 范凌恒按着自己刚才“突突”乱跳的太阳穴,谢过里长后赶忙进屋,发现范清耀正拿着布条一圈圈缠在自己的脚踝上。 “你这是?” “嗨,我这不碍事,用布条绑起来,不耽误明天服役,你哥刚在酒楼从伙计转到后厨帮闲,不能让他回来,要不东家怎么看他。” 范凌恒上前一步,把倔强老头的手扒拉到一边,又把布条全部拆散开来,边拆边说“明天我去……” 这是没办法的事儿,范凌恒从记忆里得知,大明有丁税、田赋和徭役,真正对自己家造成沉重负担的不是前两者,而是徭役。 在前世,国家要搞大基建,会出钱找工人来修路盖楼,这样一个方面能沉积国家固定资产,另外一个方面还能解决就业率,工人拿到工资,还能促进消费。 但是在大明,村里的成年男子每年都要在本县服一个月的无偿劳役,从事地方的土木工程、造桥修路、治理河渠、转输漕谷等劳动。 徭役成为了地方官剥削百姓最有力的工具,本来正常状态下是一年老百姓服一个月的徭役。 现在可好,反正让老百姓服役不需要额外花钱,那就可劲的用。 三月修桥;四月修衙门;六月修河堤,八月盖驿站;你说要耕田没时间服役,那就交钱,交了钱就可以不用来了。 徭役,成为了官府发家致富最有利的工具。 地主和上等户出银子不去服役,那他们的活就只能分摊到范凌恒这种付不起钱的穷人家庭。 县里徭役是五年轮一次,今年恰巧轮到自家,家中只有三个成年人范凌恒家,基本上有个人要免费做半年工才能满足今年的徭役。(注1) 范清耀听范凌恒这么说愣了下,自家二娃之前从来是除了读书外不关心家里任何事儿,昨天那米粥就让他吃了一惊,今天他能说出代自己去服役更是让他觉得二娃懂事儿了。 范凌恒把布条攥到手里,指了指自己脑袋,冲着范清耀疑惑的目光解释道“这次摔了后,好像忽然开窍,明白了很多道理。” 范清耀点了点头,并没有怀疑,这是个道教盛行的年代,而道教正是最讲究开悟。 但他还是不同意,这徭役一次少则三四天,多则十天半个月,他怕耽误范凌恒的学习。 “老爹啊,你想想,我哥刚换了个好活计,你又受了伤。你带着伤去,万一加重了,最后不还得我和哥去。你如果真怕耽误我的学业,就在家好好休养,争取这会结束前把我换回来。” “而且,我这不还有晚上的时间,古人都头悬梁、锥刺股了,我晚上点个灯也能读下去书。” 范清耀挣扎的考虑了下,貌似也是这个理儿。 老大刚受到东家赏识,喊回来不合适,自己若真不能动弹,最后还得二娃上,倒不如一开始就让他去。 于是,当天下午范凌恒让范凌云明日帮他给先生请个假。 次日卯时中,破晓时分,他披着蓑衣,顶着濛濛细雨,匆匆去往县衙。 注1明朝的徭役——里甲正役和杂泛 里甲正役以里甲为单位而承担的徭役,以户计,每年由里长一人,甲首10人应役,10年之中里长、甲首轮流一次;值役称为当年,按次 轮流称排年,10年清查一次,重新按丁口、资产增减情况编派里甲顺序。 洪武十四年诏天下编赋役黄册,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馀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一人,甲首一人,董一里一甲之事。先后以丁粮多寡为序,凡十年一周,曰排年。 ——《明史·志·卷五十三·食货志一》 役曰里甲、曰均徭、曰杂泛三等。以户计曰甲役,以丁计曰徭役,上命非时月杂役。皆有力役,有雇役。府州县验册丁口多寡,事产厚薄,以均适其力。 ——《明史·志·卷五十四·食货志二》 杂役 明初,令天下贡土所有,有常额,珍奇玩好不与。即须用,编之里甲,出银以市。顾其目冗碎,奸黠者缘为利孔。又大工营缮,祠官祝厘,资用繁溢。迨至中叶,倭寇交讧,仍岁河决,国用耗殚。于是里甲、均徭,浮于岁额矣。 凡役民,自里甲正办外,如粮长、解户、马船头、馆夫、祗候、弓兵、皂隶、门禁、厨斗为常役。后又有斫薪、抬柴、修河、修仓、运料、接递、站铺、插浅夫之类,因事编佥,岁有增益。 ——《明史·志·卷五十四·食货志二》 第3章 徭役之苦 潮阳县因处山之南,海之北,而名“潮阳”,“潮州”其名取“在潮之洲,潮水往复”之意。 潮阳县嘉靖年属潮州路,下辖十个都(乡),范氏一族在潮阳县棉城边缘地区。 棉城是潮阳的县治所在地,也是全县的行政管理中心。 县衙位于棉城中心,门前是棉城的主干道,平日白天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今儿又恰逢役日,门前道路更是被堵个结实。 说话声,叫骂声嗡嗡作响,范凌恒在见广场周围还有十几个小贩汇聚在旁,做着买卖。 甲长带着本次服役的十人挤过人群,走到挂着《潮阳县署》匾额的县衙门口,一路上脚臭味混着汗臭味,让范凌恒回想起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自己在工地打工时居住的工棚。 “你们在此处稍等,我进衙内通知主簿大人。” 说完,范清醇进了县衙,留下范凌恒一行留在原地。 “老哥,一会儿咱们去河堤上工作怎么分?”范凌恒对旁边这位仁兄套着近乎。 这位老哥皮肤黝黑,身着粗麻布制成的褐色短打,精壮身材,看起来就孔武有力。 “一会儿典吏把任务分给小吏,小吏会领着咱们去服役的地方干活,不过我看咱们八成还是要修河道,你爹怎么忍心让你来了?”壮汉名叫范凌风,是范凌云的大哥,两家本就认识。 “哥哥得东家赏识,刚升到后厨做帮闲,月钱也涨了,爹爹怕请假多日给东家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我来代父服役。”范凌恒看着范凌风不敢相信、疑惑的目光解释道,看来自己之前书呆子的形象还真是深入人心。 范凌风上下打量范凌恒道“咱们这次主要是清理河道淤泥、挖排水沟、引水渠,你这模样,能干?” 两人站在一起,范凌恒瘦的像麻杆一样,虽然身高比范凌风高出半头,但只要旁人眼睛不瞎,就能看得出大腿比范凌恒腰还粗的范凌风更有力气、更能干活。 范凌恒自然也明白,这次来十有八九要吃大苦头,他皱了皱眉头无奈道“干不了不也得干,家里又没银子可出。” “也是,能来的不都是咱穷人嘛!这样,你第一次服役,一会儿甲长安排活的时候你让他把你和我安排在一起,我教你怎么干。”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亲,再加上本来范凌恒和他弟弟的关系就不错,范凌风拍着胸膛向他交代道。 范凌恒双手作揖谢过。 大概等了半个时辰,范凌恒已经被旁边小贩卖的肉包子味勾引的口水都要流尽时,县衙里走出几个头戴乌纱帽翅、内着青衣长衫,外穿红马甲,腰系青丝带的公人。 本来犹如菜市场的县衙门口瞬间安静下来,范凌恒发现周遭乡民看着这些身着官服的吏员们一副又恐惧又羡慕的神情。 不过倒也正常,按范凌恒的理解,县衙里只有统领全县的正七品知县、知县副手正八品的县丞、掌管文书的正九品主簿,这些人是在吏部挂着号,有正式编制的。 像是吏、户、礼、兵、刑、工六房的长官典吏以及不入流的县学教谕,无品级,算是事业编,和前者一样是吃国家皇粮的公务员,稳定收入,旱涝保收。 但一个县里几万人,总不能就这么几个干活的人,于是就有了吏员,也就是眼前这群连编制都没有的合同工。 官主决策,吏员执行。 这些吏员们都吃的县内财政,如果遇到县内收成不好的时候,他们没有工资,而且身为下九流的职业,吏员本身及后三代均不得参加科举。(注1) 但这不耽误吏员在当地成为普通百姓梦寐以求的工作。 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而且现在这些农民不像范凌恒,曾经处在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 ,对事情的看法和自己未来要走的路能规划个明白,或者是能凭借短视频把自己所受的不公传播出去,得到传播,引起相关部门的重视,解决遇到的麻烦。 现实是,大多数老百姓根本就没有接触高层次的机会,基层胥吏就是他们门口一亩三分地的直接领导者。 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治安、农耕、服役、催收都归他们管,所以在本地有一个吏员身份能带来的好处和收益是相当之多。 比如现在出来的叫三班徭役,这些吏员们原本并不属于专职,而是兼职,按理说今天在县衙干活,明天官服一脱就得下地干活。 但人家好歹是在官府当差,下地干活摔了、伤了怎么办? 于是乎,这些吏员们摇身一变,把自己该承担的徭役往范凌恒这种普通老百姓身上摊,他们只需要盯着这些人干活就行。 吏员身后跟着的是甲长们,甲长要把手头的工具分发给自己带来的服役人员,最后还要把工具完好无损的送回县衙。 范凌恒原本的任务和自己老爹一样是清淤,但他听了范凌风的话,说自己第一次来服役,怕干不好活云云,最后成功说服范清醇把他们两人分到一起,负责在练河边挖渠引水,改善田间。 大家把工具分了分,范凌恒两人领到了一头牛,一个犁耙和两把铁锹。 “会驱牛么?”走在路上范凌风问道。 范凌恒摇了摇头。 “会用铁锹么?” 范凌恒瞄了眼和后世基本一致的铁锹,确信道“会!” “那一会儿我在前面扶犁,你在后面把碎土铲到两边,小心点儿别把铁锹搞坏了。” 范凌风看了看四周,凑到范凌恒耳边轻声道“今天是王皂吏当监工,他本就小气,你要把衙门的东西弄坏了挨板子不说,他非得让你按市价赔偿,然后把坏了的物件修一修放回去,把赔的钱放自己兜里。” 范凌恒点了点头,在了解到小吏没有固定工资的时候他就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刚才的广场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羡慕这份没有工资的下九流工作,不就是因为这些人可以利用自己手中仅有的权力吃拿卡要,中饱私囊。 就说这从衙内领的工具,真要遇到个抠门小吏,等到你今日服役使完后,收你一笔器材使用费都算正常! 不交?不交明天自己找工具干公家活。 找不到干不成活?关我屁事儿?你的活就这么多,你要干不完就接着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干。 好,你找到了工具把活干完了是吧?那我再给你加点,那户人家交了钱,你把那户的活也给干了…… 这一般人家哪耽搁的起,最后只得拿钱了事。 范凌恒懂得这个道理,于是在干活的时候小心翼翼,唯恐手里木柄受潮了的铁锹歇菜,但这样一来速度难免慢了下来。 而且……范凌恒揉了揉酸痛的腰,捏了捏软绵绵的胳膊,不禁觉得自己是不是有必要考虑下怎么挣钱,想办法改善下伙食,锻炼个身体,别书没读出来个所以然,先因为什么营养不良、低血压之类的一命呜呼。 他稍作休息,看着前面停下来拿着铁锹帮忙铲土的范凌风不禁心生感激,这位大哥前面驱着牛车,牛车跑远了就下来用铁锹挖沟,等于一个人干了两份活。 就这,自己身体也有点吃不消啊! 范凌恒无奈的叹了口气,拿起铁锹弓下腰继续挖沟。 等到太阳升到头顶,范凌恒两人找了处阴凉地,他打开备好的食盒,把早上做的糠菜窝窝分出一个给到范凌风。 范凌风接过窝窝,从口袋里摸出两鸟蛋递给他。 范凌恒一看是鸟蛋,不由“扑哧”一下笑出声“凌风哥,这 是凌云那小子给你的吧,昨天在学堂我就吃过一次了。” 范凌风笑道“可不是,那小子不好好读书,就喜欢下海摸鱼,上树掏窝,你可别学他。” “我听他说下个月满十五后就不读书了?” “嗯,我爹帮他看了门亲事,等年底结了婚,凌风就得自立门户,他又不是读书的料,不如早点跟着家里学学种茶、贩茶。” 范凌恒剥开鸟蛋,掰开窝窝夹进去,咬了一大口,许是饿坏了,又或者是鸟蛋的味道过于美味,原本他看不上眼的糠菜窝窝现在吃起来比他曾经在北京吃过的艾窝窝还要可口。 “你准备啥时候结婚?我记得你比凌风还大一岁吧?” “我这家里条件你又不是不清楚,哪家姑娘肯嫁过来?而且我年龄还小,你没看我哥虚岁都二十了还没娶媳妇儿。” 范凌风嘿嘿笑了两声打趣道“你看我和凌远同岁,我孩子都两岁了他还打着光棍。 不过凌远去后厨做帮闲,要是哪个大厨看上教两手以后不愁娶媳妇儿。 至于你,今年过了,你守丧三年期满,能去参加县试了,要是你能考上秀才,咱县里的媒婆还不得踏破你家门槛。” 范凌恒咽下最后一口窝窝,对着掌心使劲儿吸了口气,把碎屑一并吞下去,含糊不清道“多谢多谢,承你吉言。” 两人吃罢午饭,坐到牛车上闲聊,范凌恒看到来巡检的王皂吏刚想打声招呼,就看到对方一脚踢翻他的食盒。 “你……”不等范凌恒话说完,王皂隶举起手中皮鞭抽过来“啖狗粪的玩意儿,莫不是晚上吃了屎没力气?说好的十里渠,一上午才挖了三里,不知道牛车是公家的么?还有脸坐上去?下午给我加紧了干,干不完都得给我兜着走。” 范凌恒护着头,胳膊上结结实实挨了两鞭,抽到的地方火辣辣钻心痛。 从小到大他哪受过这种欺辱? 范凌恒红着眼,攥着拳,跳下车就朝王皂吏冲去。 可范凌恒双脚刚挨地就被范凌风从身后死死抱住“好的,大人,你放心!下午一定好好干,下午干不完,晚上我们也一定完成十里渠。” 王皂吏点点头,用鞭梢指着范凌恒道“怎么?你不服?” “我服你……妈了…唔……”没等范凌恒骂出口,范凌风又伸手捂住他的嘴。 王皂吏虽然没听清范凌恒骂什么,但看着对方不善的眼神,想来肯定是不好听的,于是厉声道“直娘贼!还敢应口。” 说完又举起鞭子,范凌风转身把范凌恒护在身后,他听到皮鞭清脆的响声在范凌风背部炸起。 范凌恒拼命挣扎,可范凌风死死捂着他的嘴,架着他的胳膊不松手。 “一鞭,两鞭……”五鞭下去,范凌风的短衣麻衫已被抽烂,鲜血也渗了出来。 这边的骚乱很快就引来范清醇注意,他挎着小短腿,提着长衫下摆,急慌慌赶来,大眼一扫就基本清楚是什么状况。 范清醇瞪着两人,佝偻着腰,给王皂吏道着谦“实在抱歉……王大人,那小子是替父服役,之前是咱乡里有名的书呆子。你看他白白净净的,是不是看着就像是读书人?他爹指望他能考上秀才!之前一直没让他吃过苦。所以您大人有大量,原谅他吧?” 王皂吏闻言眉毛一挑,骂骂咧咧道“呸,小撮鸟,给谁上眼色呢?贱骨头的,别说你不是秀才,你就是秀才又能怎么?我就是潮阳县的天!你家范清礼见了我都得客客气气!你个猢狲还敢瞪我?反了你!今天这十五里渠你必须给我挖了,一米都不能少!” 范清醇陪着笑脸问道“大人,不是十里么?” 王皂吏瞥了眼被范凌风护着的范凌恒,冷哼一声不屑道“哼…现 在是十五里,再有下次就是二十里。范清醇,好好教教这个小猢狲规矩是什么。” 待王皂吏身影走远,范凌风这才松开手。 范凌恒看着对方血淋淋的后背和自己胳膊上渗出血的鞭痕,腮帮鼓起,咬紧牙关,握紧双拳,全身颤抖,一言不发。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顷刻之间,范凌恒认清了现状,这不是他熟知的21世纪,这是明! 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由汉人建立的大一统封建王朝!封建王朝! 是权利主导一切的年代!更是底层民众的生命可以像蝼蚁一般可以被随意剥夺的年代! “……你不知道,王皂吏他爹,他爷爷都是这个职位。吏员们横行乡里,鱼肉乡亲,任意欺负百姓对他们是家常便饭;营私敛财、中饱私囊更是司空见惯。 而且因为都是传下来的位子,往上几代他们都是一伙的!你得罪一个就是得罪他们一群!连知县他们都不放到眼里,你……你可怎么敢!” 等范清醇给他讲完,范凌恒面色平静的向范凌风鞠躬致歉“抱歉,凌风哥,是我不懂事,让你挨了鞭子,还跟着我受罚,等完成十里你先回家,剩下五里我自己来。” 范凌风咧嘴笑道“算了,都是乡亲,我皮糙肉厚,挨上几鞭也不碍事,你是读书人,和咱不一样。活是咱俩的,我陪你一起,不过还麻烦里长大人晚点带其他乡亲回家时给我家老三说一声,让他来帮忙。” 范清醇点头记下,对范凌恒语重心长道“你现在是民,民不与官斗,你之前年龄小没接触过这些,但从今天开始你要懂得规矩,知道什么是规矩不?” 范凌恒重重点了点头。 他清楚,规矩是人定的,国家定下的法律叫做规矩;孔孟之道也叫做规矩;比你强的人定下的东西还叫做规矩。 规矩没有对错,但弱小就得守规矩,哪怕不合理也只能夹起尾巴做人! 如果他有钱或是有功名都可以免役;如果他有官身,这王皂吏恐怕会想尽一切办法讨好他。 但这些他统统没有,所以他只能遵守王法,老实服役;他只能遵守王皂吏的规矩,出最大的力,干最累的活,还要做好随时挨鞭子的准备! 想改变这一切,那就只是不计一切的向上爬!因为只有爬的足够高,成为那个制定规矩的人才不会让今日之事再次出现! 生活不是等暴风雨过去,而是学会在风雨中起舞! 想通后的范凌恒原本慵懒随意的气质变得凌厉且坚决,他抬眼看了范清醇一眼,对方不由住了嘴。 范凌恒面含笑容,对里长说道“大人,麻烦今晚你也给我爹爹带句话,说我晚点回家。” 然后他小心翼翼的把袖子撸起来,以免布料黏着伤口,随后抄起铁锹,开始和范凌风继续两人的十五里长渠。 注1 科举初设,凡文字词理平顺者,皆预选列,以文激劝。惟吏胥心术已坏,不许应试。 ——《太祖实录》卷67 但实际上,在《明史》《明会典》中,有小吏入试的相关记载 正统七年(1442)定“(会试)下第举人,不分廪膳、增广……吏员,中式俱送监读书。” 景泰七年(1456)二月诏定各乡试取士额数,两京各一百三十五名,五名取杂流。[14]按明代吏员、承差、知印、书算、译字、通事等俱属杂流。上引内江吏人谢宗德中应天乡试第四十二名,应该就是五个杂流名额之一。 弘治十三年(1500)定“应试生、儒……但有怀挟文字、银两,并越舍与人换写文字者,俱问发充吏,三考满日为民。若系官、吏,就发为民。” 嘉靖时定“应 试举、监、生、儒及官、吏人等,但有怀挟文字、银两,并越舍与人换写文字者,俱遵照世宗皇帝圣旨,孥送法司问罪,仍枷号一个月,满日发为民。” 建文元年(1399)己卯,浙江乡试,吏员王亨中式。 正统七年(1442)壬戌,会试,都察院吏李森中十二名、刑部吏南昱中三十三名。 景泰四年(1453)癸酉,顺天乡试,刑部都吏一人、卫令史一人、卫吏一人中式。 天顺元年(1457)丁丑,会试,浙江都司吏李璲中二百三十名。 成化四年(1468)壬子,应天(两畿)乡试,内江吏人谢宗德中四十二名。 成化二十年(1484)甲辰,会试,王璠以岷州卫吏中式。 所以,明朝只有洪武年间对吏员不许考试有详细记载,过后是有吏员可以参加考试。 但为了小说艺术创作,作者在此进行加工。 到了清朝才有小吏三代不允许参加考试的详细记载。 第4章 金手指?呸! 月朗星疏,晚风拂面,范凌恒一行四人闷头苦干。 除了范凌云兄弟两人外,另一个是范凌恒的哥哥范凌远。 原来,明日是范凌远的月假,今日他刚回家就被老爹赶回来帮范凌恒服役。 即便这样,四人也是哼哧哼哧干到半夜才挖完十五里渠,过程中,范凌恒手臂上的鞭痕自然瞒不过哥哥,免不了把事情经过告诉范凌远。 “弟弟,明天我来服役,你去酒楼替我说一声,我有三天月假,这次一并休完罢了。”范凌远不敢找王皂吏报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家里把本月徭役服完。 范凌恒点头应是,不是他不心疼自己哥哥,这活儿他实在吃不消,今日从辰时到现在子时,他已经整整挖了十七个小时的渠! 这是体力活,不和他之前一样,盯着电脑,没事儿来杯咖啡,抽根烟,晚上美美的睡一觉,早上再由阿姨做好香喷喷的早餐,或许他还能在第二天继续坚持个十七个小时。 现在范凌恒觉得自己的腿犹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每走一步都要使出全身力气,而胳膊上两道鞭痕更是高高肿起,汗水划过伤口,带来钻心的痛。 其他三人多次劝说让他休息,可范凌恒看着范凌云血肉模糊的背,哪儿有脸坐在旁边看着其他三人因自己愚蠢的行为代为受罚。 当远处四声鼓声传来,也代表着四更天的到来,按范凌恒的理解,明朝把夜晚分成五分,每分为一更,整更击鼓,一更为两小时,一更天就从晚上七点到晚上九点。 依次类推,四声鼓就是四更,那么现在大约是凌晨一点。 十八个小时!两鞭! 范凌恒发誓,这是他两世以来身体上吃过的最大苦头。 兄弟两人回家路上,范凌恒半个身子都歪在哥哥身上,他实在走不动路了! 回家休息了不到两个时辰,范凌恒就顶着黑眼圈、目光呆滞的看着自己手里的两钱银子。 这是范凌远一个月的工钱,可以买80斤大米或者是10斤猪肉,也够范凌恒今天去县里给范清耀抓药。 屋漏偏逢连夜雨,厄运专挑苦命人,许是在清理河底淤泥的时候受了凉,范清耀染了风寒,从前天回家开始就咳嗽不止。 天刚亮,范凌远就早起喊醒弟弟并交代他今日要去县城买大米,给父亲去药房包点药、替他给东家请个假…… 可怜的范凌恒睡得正香就被范凌远拉了起来,刚想发脾气,眼下环境提醒他现在并没有睡在那弹性充足的席梦思床上,更没有阿姨给他做早饭。 有的只是手里那两钱银子…… 既然醒了,范凌恒看着旁边的老爹,也不打算再睡回笼觉,洗漱、处理伤口、洗衣、做饭、喂鸡…… 不知不觉就忙活到中午。 还没来得及休息,范凌恒看看头顶的太阳,约莫学堂已经下学,安顿好范清耀后,打着哈欠,拖着步子向范凌风家走去。 “凌风,凌风!”范凌恒站到院子外面大声喊道。 “诶!”声音从范凌恒头顶传来,抬头看,范凌风正坐在旁边老榕树最粗的树枝上。 “我阿爹病了,家里也没米了,要去县里拿药买米,能不能借你家牛车用一下?” 范凌风像猴子一样从树上爬下来“正好我家有批茶叶需要送到茶商那,我陪你往县里走一遭。” 两人一前一后,范凌风在前面驱着牛,范凌恒坐在后面的厢斗里。 牛车,就是用田间黄牛搭上个木斗用来拉货的车,黄牛劲儿大但走得慢,对于范凌风这种茶户正是适用。 出了村子没多久,范凌风从兜里摸出两个烤鸟蛋丢给范凌恒道“凌恒哥,这是我昨天掏的鸟蛋,你昨天不也挨鞭子了,吃点补补吧,今 早我哥哥特意交代让我给你送两个,说你是读书人,身子骨弱,不比得他。” 范凌恒接过鸟蛋,想到昨天因为他才让两人挨了鞭子,而且范凌云挨的比他还要多,即便这样范凌云竟然还记得关心自己。 这种来自乡民和宗族间简单而纯粹的情谊,让在后世见惯了尔虞我诈的范凌恒不禁心头一暖“你哥没事吧?” “他没什么事,我家都是粗人,每天下地干活,皮糙肉厚的,我哥今天一大早就又去服役了,我看背上那几鞭对他没甚影响。” 范凌恒叹了口气,虽然范凌风说的轻松,可今日他胳膊上的鞭痕依然清晰可见,范凌云肯定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但凡有其他办法,范凌云也不至于顶着背上的伤起大早,给衙门干白工。 “对了,凌恒哥,明年县试你……你能考的上秀才不?”范凌风扭头看着范凌恒问道。 “怎么了?”范凌恒见范凌风说话扭捏,开口问道。 “没什么……就我听别人说,秀才的地是不用纳税的,我想着,万一……万一你考上了,能不能把我家茶园挂在你名下……”范凌风和范凌恒对视一眼,不好意思的把脸转了回去。 范凌恒看着凌风因为提出自己觉得有点过分的要求,已经通红的耳朵问道“你就这么笃定我能考上啊?” 范凌风拉了拉缰绳嘀咕道“今天上午范先生因为我没背出昨天的文章,又打了我手心,而且还对我说,要是我的记性有你一半好都能考的上秀才。” 范凌恒一愣,他倒是没想到范清礼会对自己有这么高的评价,但他想到昨日范清礼提问他时的场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放心吧,凌风,苟富贵,勿相忘,明年我一定会考得上,我稍微休息下,一会儿到县城了喊我。”说完,范凌恒躺在板车里。 木制的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路面,厢斗左右摇晃,木板上范凌恒闭着眼,脑袋也跟着左右摇摆,嘴里念念有词“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这两段话一段是《论语尧曰篇》,一段是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 前者来自今世记忆,后者来自范凌恒的高中课本。 范凌恒睁开眼,确认了一件事情,他可以像播放电影定格画面一样翻阅两世的记忆,也就是说,他拥有了可以媲美电脑的记录能力! 但这并不能让范凌恒欣喜若狂、高枕无忧…… 他朝天空挥了下拳头,心中懊恼“扑领母,为什么当年我不多读点瞧不上的文科书!为什么当年课本里一篇八股文都没有!” 冷静下来后,范凌恒对比着记忆分析一番,越分析心口越闷的慌。 洪武二十一年,十九岁进士,官拜内阁首辅,纂修《永乐大典》的解缙; 成化八年,十九岁进士,内阁首辅,未来写出“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杨慎之父杨廷和; 成化十四年,十八岁进士,内阁首辅杨一清。 杨廷和四岁时知声律;杨一清十四岁便参加乡试,并且被推荐为翰林秀才。 最过分的还是解缙,两岁的时候能应口成诵,你说上句,他接下句;四岁的时候可以张口作诗,十一岁时便览儒家经典并倒背如流。 范凌恒觉得自己对比以上几位,差距犹如大象和蝼蚁一般,就算加上这个金手指,也最多是稍微强大点的蝼蚁。 嗯……我现在十六岁,加上金手指最多能 和人解缙十一岁的时候打平,哦,不对。 范凌恒仔细想一想,他还不如十一岁的解缙!毕竟这个时代通用的书籍,例如四书五经、典籍精义等,他读的还没人家多。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他心中长叹一声,刚准备再从21世纪的记忆里扒扒捡捡,看还能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划拉出点有用的东西。 片刻后,他察觉牛车慢慢停了下来。 范凌恒睁开眼,直起身,只见范凌云正把老黄牛往路边驱,盖因对面来了个群驾着马互相追逐的富家子弟。 明朝的马虽然不像宋朝一样稀有,但也只有高门大户才养得起,一般家庭最多能有个驴车就不错,牛车只有乡民才会用。 如果让范凌恒作对比,马就好比法拉利,驴车就是奥迪,牛车是桑塔纳。 一马当先的那个年轻男子身着县学宫特有的白衫,看起来有模有样,看都没看路边的两兄弟,从他们面前一闪而过,后面紧跟着三四个架着驴追着他马屁股的年轻人。 再往后施施然跟着三、四辆马车,马车路过两人时,阵阵莺莺燕燕声从车厢里传来。 最后面跟着几个家丁摸样的伙计,扛着扁,担着大包小包跟在马车后面吃灰。 看着这一幕,范凌恒不由想到后世那些二半夜在街上飙车炸街的黄毛和他的跟班们…… 等这群人过去,范凌恒“呸呸”两下吐出嘴中飞进的尘土,拍了拍范凌云的肩膀揶揄道“老弟,擦擦口水吧……” 范凌云傻乎乎的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感觉不对,瞪圆了眼睛瞅着范凌云。 范凌恒斜眼调侃道“想女人了?” 范凌云梗着脖子道“你不想?” “不想,我想成秀才……” 范凌云朝他翻了个白眼“你就是成了秀才也比不过那群人,刚才过去的都是咱县学宫的学生,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会组织春游踏青,这些学生都是咱县里有头有脸的家族子弟。” “走到最前头的盛家二公子盛若海,能和他们一起出游的女人想来身份肯定低不到哪儿去。听说许家大小姐和知县女儿都长得和仙女儿一样呢……” 说到最后,范凌云又是一脸猪哥像。 盛家、许家、范家,潮阳县传承时间最长的三大家族,现在的家族实力就和范凌恒排出来的顺序一样。 “走了,走了,再好看也不关你的事,咱俩早去早回,你再摘几个鸟蛋下来,我给你做好吃的。”范凌恒催促道。 “嘁,不关我事难道关你事啊?再说了,你要想吃鸟蛋就直说……我可没听过你会做饭这码事。”范凌云发完牢骚,接着抖了抖手里的缰绳,老黄牛晃悠悠、慢吞吞的重新上路。 第5章 打群架 东市买大米,西市买草药,南市买盐巴,北市买猪油。 两钱银子花个精光,范凌恒到手二十斤大米,两斤猪油,两斤猪肉,半斤盐,能服三天的草药和足够使用一个月的墨粉。 两钱,也就是一两银子的五分之一能买到这么多东西,看来如果不遇到战争或天灾人祸,大明基础物价倒是出乎范凌恒意外的便宜。 自家哥哥这份工作的收入也就是一般,但足以让一家三口勉强过活,再加上自家那十来亩稻田,按理说家里不应穷到连肉都吃不起的地步。 占大头的还是自己的开销,范凌恒坐到牛车里,手掌上下抛动着布包,包里是只有一两重的墨粉,这是文房铺里最便宜的墨粉——油烟墨。 仅这点儿墨粉就要五十文钱,要知道,两钱银子也就200文。 一根毛笔能用很久,但墨是消耗品,天天都要用,本来还想买根羊毫笔,因为他原来用的笔杆已经有了裂纹,可无奈囊中实在羞涩。 俗话说‘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在这个时代,穷人的孩子想要出人头地,读书就是普通人想要改变命运的唯一方法。 但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从小就不事劳作,不干农活,整天花费大量的时间在读书上,那么他的家庭何以为继? 范凌恒平日抄写捡的是同窗用过的废纸,再在纸上空白部分把文章抄下来整理成册,好在家中学习。 平日练字大多用的木杆,在沙地上临摹。 每天吃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如果不是因为确实在读书上还有几分天赋,恐怕也和哥哥一样早早的出来做工挣钱了。 不敢想象,假如最终的结果是没考上,会对整个家庭造成怎样的打击。 不过范凌恒现在已经有了底气,经过这几天对这个社会初步的研究和判断,他倒是给自己找了条路子。 现在老举人范清礼还未开始教授八股文,范凌恒不清楚他的水平怎么样。 但他辈子就知道,同样的智力水平,决定考试成绩的关键因素除了本身的努力外,名师和普通老师、庸师的教出来的学生成绩差距是非常大的。 而且,即便同一个老师,对学生的用心程度不一样,教出来的结果也不一样。 好学生和差学生在老师心中的地位虽然不能说是天壤之别吧,但差不多也得有珠穆朗玛峰和小土丘这么大的差距。 范凌恒挠了挠头“过几天或许可以考虑在范清礼面前把背诵的速度加快,引起老师对自己的重视。” 他这边刚下定决心,却见远处尘土荡漾,密集的马蹄声传来,范凌云驱着牛车又往路边躲,定睛一看,还是那群县学宫的学生。 领头的依然是盛若海,范凌恒用长袖遮住口鼻,他可不想再吃一嘴土。 就在盛若海驾马即将从他们身前经过,马蹄一滑,范凌恒眼睁睁瞅着盛家老二连人带马撞到牛车上。 “轰”的一下,板车被掀翻,范凌恒见势不妙,只来得及抓着墨粉袋跳下车,再一看,范凌云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 范凌恒刚想上去帮忙,就看到范凌云裂开嘴傻呵呵的样子“恒哥,不用管我,没想到摔下来一点儿都不疼。” 这时从范凌云屁股下面传来支支吾吾的声音,范凌恒憋笑道“可是不疼,你看看你屁股下面是什么。” 范凌云低头看了眼,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的离开原地,等他的屁股挪开,只见盛家族长的二子盛若海面色潮红,气喘吁吁,好像被人侵犯了一样。 看来男孩子在外也要好好保护自己,范凌恒看着盛若海,脑子里飘过这句话,虽然实在不是时机,但他却实在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盛若海扶着板车站起来,气的浑身哆 嗦。 今日是县学宫的踏春日,据说范家那个死对头闹肚子没法来,他深表遗憾,要不然还能在许家小姐和杨知县女儿面前好好羞辱他一番。 说好了晚上和学宫同窗以及二位小姐一起去盛家酒楼吃顿便饭,没成想出了这档子事。 现在的道路可不像后世的沥青路,平整、光滑、车辆飒飒驰聘而没有噪音、尘土飞扬,每天还有保洁员随时清理。 大明最好的道路叫做国野之道,类似国道,也叫做驿道,主要道路由青石板铺成,三十里置一驿馆,负责道路维修、紧急公务的传递等。 次一级的是城内道路,也叫做街道,大多由碎石铺成; 再差一些的就是连接远离城市的道路,这些路大多是由地方乡绅自行筹备,一般是为了自家出行便利,或者是直接由往来行人走出来的土路。 毕竟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范凌恒他们走过的就是这么一条被人踏出来的硬土路,再加上潮阳县临着南海,前几日刚下过雨,路面潮湿,泥泞不堪。 盛若海一袭白衫秒变灰扑扑的黄衫。 三人目光交错,范凌云摸着自己屁股,仿佛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盛若海则脸色铁青的盯着笑出声的范凌恒。 就在这时,学宫其他学子也陆陆续续骑着驴赶到,几个学子见状,屁颠屁颠的从毛驴背上滚下来,殷勤的围着盛若海问东问西。 盛若海伸出一根指头指着他们两个“都是这两个家伙把牛头停在路边,惊到了我的马!” 说完,只见一个尖嘴猴腮、身体单薄,远看就像一个大猕猴的学生跳了出来“你们是个什么玩意儿?也敢顶撞我家公子!” 范凌云结结巴巴解释道“不……不是,我把车停在路边没动……” “你不停在路边不就没这回事了!叱嗟!尔母婢也!”尖嘴猴腮的学生用古文骂了一句。 范凌云一脸迷茫,不知道对面最后说了句什,而盛若海看见他这幅样子哈哈大笑。 这时,范凌恒站了出来,凌云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难道他也不知道? 这句话是你妈是贱人,下等人的意思,类似于后世你麻痹的意思。 “汝彼母之寻亡呼!”一句话劈头盖脸的砸下去,配合着范凌恒冷酷的表情,吓得这位出头鸟往后退了两步。 刚才那句话是他特意从古书里背下来骂人用,虽然他学习不怎么样,但他就是喜欢用这些听起来高深的语言骂这些泥腿子,再慢慢欣赏他们被骂而不自知的感觉。 但这厮说的什么来着?出头鸟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意思?”他凑到盛若海身边问道,盛若海把明年县试案首视为囊中物,自己听不懂他肯定能听懂。 “你他吗是不是找死!” “什么?你骂我干什么?”出头鸟诧异的看着盛若海。 盛若海指了指范凌恒,重复道“你他吗是不是找死!” 出头鸟更委屈了,我替你出头你还骂我,虽然盛家是比我家强,但你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那边范凌恒给范凌云解释了以后,两人见状捧腹大笑。 “我……说……他那句话的意思是‘你他吗是不是找死!’”盛若海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解释道。 听盛若海这么解释,范凌恒直接扶着范凌云的肩膀,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出头鸟先是一愣,随后面红耳赤,勃然大怒,一边抡拳一边往前冲“你这小贱人也敢揶揄老子,是不是找死。” 范凌恒眼疾手快,飞出一脚踹到出头鸟的腰眼上,出头鸟“哦”了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盛若海气归气,但也见不得自己小弟受欺负, 他朝旁边几人使了个眼色,自己却朝后退了两步,动手不符合他的身份。 范凌恒见势不妙,拉着范凌云就准备跑,吃一堑长一智,别再惹出来什么麻烦上身。 没成想范凌云反手从厢斗里抽出两木棍丢给范凌恒喊了句“之前和他们打过架,不碍事,只管上。” 这让范凌恒吃了定心丸,他刚接到木棍,转眼间就看到出头鸟冲到脸前,他下意识一棍子扫出去,出头鸟冲的有多快退的就有多快。 都是半大小子,谁也不服气谁,范凌云“哇哇”叫着舞着手中木棍反向冲锋。 伟大的范氏一族范凌云!他继承了范氏一族的光荣和荣耀。 范蠡、范仲淹、范进在这一刻灵魂附体!范凌云一个人他代表了范氏一族悠久的历史和传统,在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 另一位范氏子弟范凌恒紧跟其后! 六个打两个,虽然他们两有武器,但被人围上来后,很快范凌恒手中的木棍就让人夺了去。 那三个围殴范凌恒的学生见他失去唯一的武器,又是以多打少,不免放松了警惕,却不想范凌恒看起来身小力亏,却极其悍勇,再加上昨天挨得鞭子一肚子火气,于是抱着不知道谁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下去。 那被咬的学生顿时哀嚎,其他两人的拳头招呼到范凌恒脑门上、肩膀上,却换来范凌恒更用力的撕咬,任凭两人拳打脚踢,却绝不松手。 范凌恒心知,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反抗,否则别人只会一个劲儿欺负你,打不过就找一个目标往死里打,打死一个不亏,两个血赚。 于是场面一片混乱。 “休要伤我恒哥!”就在此时,一声爆喝在旁边响起,那边范凌云常年帮家里干活,练就一身腱子肉,三下五除二就把那边三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撂倒在地。 扭头见范凌恒落了下风,赶紧过来帮忙。 他先对着那两个范凌恒拳打脚踢的学子来了两棍,毕竟不是生死搏斗,学生吃痛,抱着头拔腿就窜。 剩下那个被范凌恒拉着胳膊的出头鸟脑门上“邦邦”挨了两棍,直叫他眼冒金星“嗷……大,大爷……我胳膊被……嗷……被咬着了……” 出头鸟一边哀嚎一边解释,范凌云凑到范凌恒耳边嚷道“恒哥,恒哥,结束了,咱打赢了,松嘴、快松嘴!” 范凌恒迷迷糊糊的松口,呸呸几声吐出几口血沫子,揉了揉嗡嗡作响的脑袋。 满嘴鲜血的范凌恒吓得出头鸟捂着头,连滚带爬的离开这个恶魔。 盛若海见打架虽然没打赢,但刚才那个最讨人厌的得到了教训,教谕和两位姑娘的马车正好停驻,虽然他没有参与斗殴,但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于是他准备先赶回去换身衣服。 盛若海走之前想到什么,冷笑着对范凌恒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这是诗经中骂人的话,意思是人无德无礼,和老鼠一样。 盛若海相信那小子肯定听得懂,也知道自己这顿打是因为什么。 下等人就该跪在他的脚下,怎么敢对他还嘴!对他跟班还嘴也不行! 范凌恒一口血痰吐出来,咳了几下高声道“你送我《诗经·相鼠》,我这儿有首打油诗送你‘百炼千锤一根针,一颠一倒布上行。眼晴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呸!” 他又吐出一口血沫子。 已经翻身上马的盛若海身子一顿,双手握紧了缰绳,但他自认为身份尊贵,而且还有其他人在场,不愿再和范凌恒打嘴仗。 以后有的是机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撇了一眼范凌恒,把他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 一个老头听到声音,掀开马车的帘子,向这边看了一眼。 另一辆车里,正在叽叽喳喳的两个小姑娘也听到了这首诗。 其中一个身着圆领对襟窄袖粉色长衫、黑色马面裙,面容姣好的姑娘道“这首打油诗真顺口,盛若海倒是遇到个牙尖嘴利的呢~” 另外一个姑娘点了点头,倒也没有说其他的。 很快,随着盛若海在前方开路,车队也渐行渐远。 见状范凌恒倒稍微有点儿沮丧,他刚才故意喊的这么大声,也是看到县学宫出游的马车停了下来。 他想尝试一下小说里的情节,来个文抄公,看看有没有什么爱才心切的老师肯收他为徒。 但想来要不然是因为情急之下选的诗不好,要不然就是小说都是骗人的,现实里还得踏实着来。 范凌恒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弓下腰,和范凌云一起把打翻的米药盐油装好,坐上牛车,晃晃悠悠的踏上了回家路。 第6章 账房先生? 回到家已是傍晚,范凌恒轻轻关上门,看着老爹已昏然入睡,但气息比先前顺畅很多。 他把东西收拾好后便感觉一阵阵倦意顿时如潮水般涌来,再也撑不住,一头栽在床上,呼呼大睡。 这两天范凌恒实在太累了,他仿佛回到自己大学刚毕业的那段时间,除了理想和身体外,一无所有的日子…… 渴了就喝公厕的自来水,饿了就买个馒头,有次连房租都交不起时他在金拱门的餐椅上躺了一宿…… 再次从零开始,却要比前次从容许多,不只是因为久经磨砺后,范凌恒已经成熟许多,还因为现在他有了亲人、有了家,有了心灵的港湾…… 第二天醒来的,是完全接受现实,神采奕奕,浑身轻松的范凌恒,他翻身下床,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老爹的情况。 却见老爹已不在屋内,外面穿来“咣咣”的响声,范凌恒走出门,发现范清耀正在院里推着石磙在碾台上磨面粉。 范凌恒上前从老爹手里接过石磙,考虑如何给范清耀开口。 范清耀的嘴巴能吞进个鸭蛋,他心道自己这二孩儿好像换了个人似的,连之前从没用过的石碾也突然会用了,而且还知道多替家里考虑,虽然这不是什么坏事,但这开悟开的未免太彻底了些。 范凌恒不知道自家老爹心中感慨,支支吾吾的提出自己的想法“呃……爹啊……我不准备去宗学了……” “你……你这孽子!你怎么敢!” 范凌恒磨着面粉,实际心里早有预判,知道范清耀见不得他提出不上学这事,眼角余光一直瞄着范清耀,见状连忙丢下石磙,躲过老爹甩过来的一拐杖。 “你听我说完……”范凌恒跳到院门口,对范清耀喊道。 范清耀拄着拐,揣着粗气没好气道“你说破天,也得去给我读书!你是得了失心疯?分不清好赖?还是想和我一样种一辈子地!” 范凌恒见老爹动了真怒,连忙解释道“我说不去范家学堂,又没说不读书!” “嗯?那你想去哪?”范清耀狐疑的看着他问道。 “我想挣点银子,去县学宫读书。”范凌恒掰着手指给范清耀讲道“孩儿如果想明年参加考试,按理说要开始学习八股文。 但据我了解,范清礼这厮教蒙学不收束脩,教八股文的时候不仅额外要收钱,还不用心教,他把往年搜集的八股文装订成册,直接甩给学生让学生死记硬背。 我想去县学宫读书,咱县教谕怎么着也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对八股文的掌握程度肯定比一个落榜老举人强。” “县试毕竟考的简单,主要考的是学生对四书五经的熟悉程度,范清礼教的这点内容也够用。” “但县试才是第一关,想获得功名,还要参加后面的院试、府试。” “童子试考完,成为秀才,还要参加乡试才能成为举人,乡试后面还有去京师参加的会试,会试过关方能成为进士,才有做官的资格啊……” 范凌恒给老爹深入浅出的分析。 今年是嘉靖三十八年,没有进士科的考试。 明朝的童试,也就是考取秀才的资格考试是每年一考,但进士科是三年一考,也就是说范凌恒即便明年县、府、院童生试一次考过,想要考进士也要等到嘉靖四十一年。 县、府、院是明朝最初级的考试,又叫童生试,通过都被称为生员,俗称秀才,算是有了功名,进入士大夫阶层。(注1) 秀才分三等,成绩最好的称“廪生”,由公家按月发给粮食;其次称“增生”,不供给粮食,“廪生”和“增生”是有一定名额的;三是“附生”,即才入学的附学生员。 这三种生员都享有秀才的特权,比如免除差徭,见官 不跪、不能随便用刑等。 但其中也存在鄙视链,在府、州、县学宫内,廪生的地位最高,即使是学校的教官,也必须颇为客气地称廪生为“斋长”。 廪生的另一优势是可以择优录取进入最高学府国子监深造学习,享受更高等级的教育。 被国子监录取的生员叫岁贡,这很好理解,是地方上进贡给朝廷的备用人才。 朝廷规定,县学宫廪生名额二十人,但现在潮阳县的禀生只有十二人,许是因为前些年潮阳县除了出了个范进这个三品官外,甚至出过礼部尚书、太子少保,正一品的大官。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文气都用在那几年,导致现在潮阳县文气凋零,连续几年的院试都是潮州府的垫底存在,就连县学宫的廪生名额都被临近的揭阳县和海阳县分了去。 听说知县正在因为这事儿发愁,因为文教也是官员考核中非常重要的一项,文教不合格,会被定为教育无方,在三年的考满中评为下等,失去升迁的资格。 至于增生和附生,就不在范凌恒的计划考虑范围。 范进就是增生秀才,但凡他是廪生,家里也不会穷到那种程度,天天靠老丈人的救济才能勉强生活。 所以,他给自己定的目标不就是要成为廪生,更是要成为廪生中的三试案首! 凡童生参加县试、府试、院试,凡名列第一者,称为案首,一人连得三案首为小三元。 对于范凌恒这种无背景、无金钱、无人脉的大明三无青年,想出人头地,就得有点惊人之举,把学习成绩搞上去,这是范凌恒能想到最方便、最快捷的方式。 前世范凌恒作为村子里建国后第一个985学子还能拿到村委会奖励的两万奖学金,更何况是现在文脉式微的潮阳县。 但万事开头难,有了目标,就不能和之前一样浑浑噩噩只知道在宗族学堂每天“之乎者也”。 范凌恒前世虽然没特意留心,也知道明朝是一个党同伐异非常严重的年代,党同伐异背后是什么?那就是门第和师门啊! 他没有一个好门第,所以只能想办法拜一个好师门。 在科举这条路上,大致要经历蒙学,县州府学宫,国子监这条路。 这里面,形成了一个非常庞大的师生体系,比如你一路考上了进士,那么你的老师就有蒙学师傅,授业师傅,院试座师,乡试座师,国子监讲师,会试座师,以及殿试老师——皇帝。 这构成了明朝时期一个从官员到士绅阶层的庞大关系网,其中,师门这个关系网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 如果你的老师是海瑞,考官是严嵩,别想了,十有八九考不过去,阅卷考官的主观因素直接直接决定考生的命运! 就算现在他凭借自己超凡的记忆能力从宗族学堂脱颖而出,考过县试和府试。 但院试可是面试,到时候考官一问你师承何处,他说自己老师是个落榜的老举人和别人家老师是当地名门望族那能一样么! 别说酒香不怕巷子深,那是酒足够香才有的待遇,不够香的酒恐怕一辈子也走不出那个巷口! 倘若一开始他就接受命运的束缚,那这一生他也注定会被困在泥泞中无法挣脱,现实的残酷和贫困的家境足以击垮任何人。 但范凌恒坚定不移的认为,命运从来不是人生的绊脚石,只有懒惰和不思进取才是个人的最大阻碍,身如蝼当有鸿鹄之志,命如纸薄当有不屈之心。 范凌恒不相信现在的大明有绝对的公平,就比如导致江南四大才子之首的唐伯虎唐寅,就因为一桩科举舞弊案痛失前程、终身禁止参加考试。 他不知道这位才子是否真的作弊,但就拿这件事儿来说,科举考试中舞弊现象肯定不在少数。 再加上童子试是由更县、府、州自行出题、本地考试,考场管理比起会试更加懈怠,甚至会出现枪手替试、考前泄题的情况发生。 获得足够的名声,比如考中第一、获得案首、成为当地名人就是对他的一种保护,最起码不会出现试卷被人顶替的情况出现! 既然已经处在一个不公平的环境,杞人忧天是毫无意义的事! 不公的规则束缚着他前进,但范凌恒知道,自己并非一无所有,他怀揣着改变现状的决心和乘风破浪、不辞艰辛的勇气而来。 或许,还要再加上过往经历留给他的宝贵财富。 他相信,他会跨过现在脚下的泥泞,化茧成蝶。 心怀崇高,无畏风浪;熬过孤独,钟见晨曦。 范凌恒成功说服老爹,留下范清耀一个人擦着眼泪嘴里不住的说孩儿出息了,推开院门,迈出了未来美好生活的第一步! 那就是——去做账房先生!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范凌恒想要去县学宫学习,摆在面前最现实的就是二十两银子的学费。 经过昨天他在县里逛了大半天的调查结果来看,只有账房先生这个活适合他,高工资,一月最少二两银子; 低风险,不是什么惹眼遭人忌的工作; 节约时间——这一条只针对他。 基础会计可是金融专业本科的必修科目,再加上竖式计算和阿拉伯数字,怎么着也比那些对着算盘闷头计算的老账房先生算的快。 别人几天的活恐怕他只需要几个时辰就能完成,到时候多接几个店家的活,很快就能攒够上学的钱。 范凌恒走到宗祠旁边那栋最豪华的建筑前驻足。 这是范氏一族现任族长,范进孙子,范清儒的家,他家这栋民居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驷马拖车,也称“三落二火巷一后包”。 它以中间的大祠堂象征“车”,左右两边的房屋象征着拖车的“马”,整体格局就像一架由四匹马拉着的车子。 范凌恒报上名字,说明来意,有下人领着去向偏厅。 这是范凌恒第一次来族长家,既然要做账房先生,不如先看看宗族有没有什么需要,就他知道的宗族生意就有茶、盐、酒、米等,每年需要算的账目肯定不在少数。 范凌恒独自坐在厅里,品着端上的乌龙茶,打量着族长家。 虽然只是偏厅,但厅内的梁柱上装饰着木雕和石雕,雕功别具一格,配以漆画和嵌瓷等,展示范家实力,整个前厅看起来金碧辉煌,美轮美奂。 透过窗子,可以看到飞檐画栋上绘制的花鸟鱼虫和飞禽走兽,梁柱架叠,层层推进,层次感极为分明。 正在范凌恒感慨自家什么时候也能住上这种房子时,就见几个家丁前面开道,后面跟着个大腹便便、面色红润、留有长到胸口胡子的中年男人,想来这便是范清儒。 “你是范清耀家的老二?还会算账?”范清儒一屁股坐下来,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声。 “是的,大人,我想讨一份账房先生的差事。” “我给你本前些年的月账簿,你拿回家用几天时间复算一遍,看算的可准。” 范清儒说话不急不慢,这种事儿他见的多了,认为自己有些能耐,想着讨份活计。 都是范家人,只要算的大差不差,他不介意给面前这小家伙在账房留个位置。 账本拿过来,范凌恒翻了翻,一眼看出这是四柱结算法,旧管(期初结存)、新收(本期增加)、开除(本期减少)、实在(期末结存)。 公式是上期结余+新本期收入=本期减少+本期结存,根据公式加减乘除,可以计算上期和本期的财物收付情况。 “族长大 人,我不需要回家去算,给我笔墨,我一会儿就能算出来……” 范清儒以为这又是个好高骛远,不知所谓的乡民,不耐烦的让下人把他带至书房。 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一会儿?他以为这是什么,这是个米粮铺一个月的账目!一个熟练的账房先生也要花上大半天的时间才能算完。 书房内,范凌恒取来笔墨,旁边的算盘碰都没碰,直接在纸上用小学三年级学生都会写的竖式快速地把每日收支分别列出,再两两相加、相减…… 两刻钟后,范凌恒拿着算好的账簿递给下人。 注1 科举一 选举之法,大略有四曰学校,曰科目,曰荐举,曰铨选。学校以教育之,科目以登进之,荐举以旁招之,铨选以布列之,天下人才尽于是矣。明制,科目为盛,卿相皆由此出,学校则储才以应科目者也。其径由学校通籍者,亦科目之亚也,外此则杂流矣。然进士、举贡、杂流三途并用,虽有畸重,无偏废也。荐举盛于国初,后因专用科目而罢。铨选则入官之始,舍此蔑由焉。是四者厘然具载其本末,而二百七十年间取士得失之故可睹已。 科举必由学校,而学校起家,可不由科举。学校有二曰国学,曰府、州、县学。府、州、县学诸生入国学者,乃可得官,不入者不能得也。入国学者,通谓之监生。举人曰举监,生员曰贡监,品官子弟曰荫监,捐赀曰例监。同一贡监也,有岁贡,有选贡,有恩贡,有纳贡。同一荫监也,有官生,有恩生。 《明史》志·卷四十五——卷四十七,科举一至科举三 第7章 范凌恒在哪?我要找他! 范清儒此刻在正厅和乡贤喝茶聊天,作为一族之长,他每天忙的马不停蹄,乡邻的纠纷调解、文教倡导、赡养孤寡、修缮祠堂、管理家族生意,哪个能少得他? 有消息传来,福建那边倭寇来犯,县衙过段时间准备搞募捐采购一批火器保护县城。 “哼……”就卫所那群兵痞子,怕是给他们佛郎机大炮也不顶用。 听说广州府城南山县再往南的濠镜澳,一群红毛鬼在那里扎了根,不如想办法弄点佛朗机火铳武装乡亲,倭寇真来了,范清儒宁愿相信范氏子弟也不相信卫所那群软脚虾! 一个下人走过来在身边耳语并递上账簿,范清儒脸色一变,低头翻到账簿最后一页,只见上面数字与原本账房先生丝毫不差。 此时,才过了半炷香的时间。 范清儒沉住气,待乡贤走后才让人带范凌恒来。 “这是你算出来的?”范清儒面色不善,抖了抖手上的账簿问道。 “是小子算的。” “你可认识粮铺的账房先生?”范清儒接着问道,他并不相信账目是面前少年在半柱香时间算出的,怀疑范凌恒和粮铺里的先生提前串好了消息。 虽然是前些年的账簿,和现在米铺的营生并不太相干,但事情本身极其恶劣。 “不认识。”范凌恒虽然看起来面嫩,但又不傻,心里明白这是范清儒起了疑心,但他倒是不慌不忙,毕竟这个答案是他一笔一划亲自算出的结果,自是有恃无恐。 范清儒不信,吩咐下人道“请粮铺管事和账房先生来。” 他可以给遇到困难的乡亲提供帮助,但绝不容忍有人用这种小道伎俩欺骗他,国有国法,族有族规,查出来之后该打板子的打板子,该逐出店铺的逐出店铺。 今日是店铺送月账的日子,四大铺管事人和账房先生都在此地,很快粮铺管事和账房先生就被请了过来。 见人带到,范清儒也没让他们入座就板着脸问道“范管事,张先生,你们算一个月的账簿需要多久?” 两人左脚刚踏进门,就听东家这么问,他们呆在原地,目目相觑,不知道东家心情为何如此之差。 张账房是潮阳县经年老账房,范家特意请过来的先生,虽然不明所以,但他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倒也不怕范清儒。 于是他抚着颊旁的两髯回答道“依老夫经验,米铺账目一个普通账房先生两日可算出。” 范清儒又问“那先生算需要多久?” “老夫一日便可。”张账房自豪道,想他张家老张宗张苍留下的《九章算术》一直被所有天下的算学先生奉为经典,而且他还苦研《孙子算经》,论算学,就是进士站在他面前他也不放到眼里! 范清儒丢给他一本账簿道“这么一本账簿,那个年轻人半柱香的时间就算完了,你说是你算学太差还是他算学太强。” 张账房手忙脚乱的接过飞来的账簿,还没来得及打开,闻言满脸惊讶,愕然道“不可能!就是把我和其他铺里的先生全拉过来也得一上午的时间!就这黄毛小儿,肯定不是他自己算出来的,此事必是有蹊跷!” 现在各种大型店铺的账簿是由账房先生和学徒共同进行,账房先生负责最后的审查,学徒的主要任务是进行演算,张账房说的先生指的是店里主事的账房先生,水平和他相差不多。 “那你的意思是这个年轻人比你们四个加一起还要强?!那我要你们有何用!”范清儒面有愠怒,转头不虞的看着范管事“亦或是你们私下与谁勾连,把范家的账簿拿给别人看?!” 听到范家族长最后一顶大帽扣下来,范管事“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颤颤巍巍道“族……族长,小……小的发誓……没有透露过任何信息 。” 张先生不怕范清儒,他怕啊!在闽粤两地,岭南的宗族势力尤为盛行。 特别是岭东潮汕这边,就是连知县、知府都得给当地望族三份薄面。 而且族规里可写的清清楚楚,吃里扒外者轻则逐出宗族,重则怕是会被生生打死,就连当地衙门都不会过多插手宗族的内部事务。 张账房上下两片嘴唇随便一碰,就把这个锅甩给自己,范管事接不住啊! 范凌恒听明白了,范清儒和张账房都不相信自己的计算能力,怀疑有人和他串通。 于是他站出来道“族长大人,粮铺并无人与我通报消息,小子除了知道你手中五年前这本账簿信息,其他的我不知情。如果大人不信,不如给我重新拿一本账簿,我现在可以当着诸位大人的面重新算。” 跪在地上的范管事朝他投来感谢地目光,张先生却蹦了出来指着他不客气道“小子!不要胡说八道,我张家从东汉沿袭至今,不论是《九章算术》还是《周髀算经》《孙子算经》老夫都熟读于心,老夫都不敢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算出错综复杂的账目,你凭甚胡言乱语,搬弄是非!” 范凌恒最讨厌这种倚老卖老的人物,动辄就是“我做不到,所以你也做不到”的经验主义者,他撇了张账房一眼道“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范凌恒这句话把张账房气的脸涨通红,胸膛像青蛙一样剧烈起伏。 范清儒挥手让下人喊盐铺的管事和账房过来,顺便带来本月的盐铺最新账簿,然后由他本人亲自在账簿里改动几个数字。 数学这东西,可谓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他把改过的账簿给范凌恒,让他重新计算。 殊不知,在范凌恒眼里,不论他怎么改动,毛利润、净利润、投资回报率这些都不用算,那就只是最简单不过的加减法,算出来分分钟的事情。 这厢的热闹传出,很快便吸引了范族长家七大姑八大姨的围观。 范清儒也不阻拦,如果范凌恒算得出来,今天算是他走了眼,这么个算数大家,就是奉为座上席也不为过; 如果只是个沽名钓誉、口说无凭的家伙,那自是让他颜面扫地,透漏风声一事定要追查到底。 偏厅东头是范凌恒一个人拿着纸笔,在桌前写写画画;西头四个账房先生凑在一起,四个算盘敲的震天响,刚才范清儒也给了他们同本改动后的账簿。 再加上周围的吃瓜群众,各种声音吵吵嚷嚷,混杂交织,嗡嗡作响。 范管事眉头紧锁、面色苍白的看着范凌恒,他的清白就指望对方。 但见那身薄体弱的少年手中账簿翻得飞快,每翻一页在纸上写下点东西,然后就是下一页,旁边的算盘也丢在一边,只用纸笔,这让他心中一凉。 众人议论纷纷,不过大多都是看好账房先生,有和范凌恒相识的正在给周遭人群介绍,话语间无非说他之前是个书呆子云云。 范凌恒充耳不闻窗外事,心中默念,手上下笔如飞…… “今天购买盐引花了50两银子,次日卖出盐200斤,每斤5文,入账1000文,就是1两银子;次日盐贩甲购买1350斤盐,4文一斤,入账5300文,合银5两3钱……” 一炷香刚烧完四分之一多点,范凌恒抛下笔道“算完了!” “假的吧?这才过了多久?一刻钟?” “不可能,绝不可能!范老二在胡扯!” 范凌恒的算账速度引来围观人群的质疑声。 那边四个账房先生均是一惊,范清儒挥挥手让他们继续。 账房先生们手下算盘又加快了几分,整个偏厅,就只听到算珠相撞的声音。 算盘的计算速度取决于心算速度,论 心算,大部分古人岂能与今人比? 一炷香即将烧完,算盘声告一段落,四个账房先生的结果也出来了。 范清儒拿着两份结果作对比,四位账房先生和范管家都瞪大了眼,紧张兮兮的盯着族长的一举一动,范凌恒则施施然坐在椅子上,品着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毫无紧张可言。 笑话,小学三年级学会的加减乘除,范凌恒但凡算错一个数就是对他小学毕业证的一种侮辱! “结果出来了,你们算的基本一致……虽然你们两边的结果有点出入,但相差很小,贤侄果然在算数一道功夫了得。”范清儒不得不承认,范氏可能真的出现了一个算数大家。 四位账房先生心情复杂交错,范管家心中的大石落下,长吐一口气。 范凌恒疑惑道“一致?” 范清儒爱才心切,而且四位账房先生只有一个姓范,范凌恒不一样,他是范家人,对于这种涉及财款的工作,交给外人他本就不放心,每次都让各店铺账房交叉互算,结果相互验证方可。 所以对于范凌恒,他倒是极有耐心地回答“你们的答案最后算出来的结果只有89文的差距,这已经是非常小的误差。许是你算的急,忙中出错也能理解。” 范凌恒本想点头不得罪人,但想到张账房刚才趾高气昂的样子,他反口道“不可能,我的算法不可能出错,我刚才演算了两遍。”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范凌恒用的时间本就只有四位账房先生加一起的四分之一,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算了两遍?! “吾那小子!休要羞辱老夫!”张账房承认面前这小子算数厉害,但说他们算错了,这可万万不能承认。 否则他们四个老账房的脸往哪放!以后谁还会找他们算账? 范凌恒横了他一眼,拿起自己演草纸,对照账簿,确认自己没有抄错后斩钉截铁道“是你们算错了,我没错!” 张账房还想说什么,范清儒挥挥手和稀泥“好了,就这样,相差不多。贤侄,你看我给你开三两银子,你来负责粮铺的账簿如何?” 范凌恒人小鬼大,瞬间听明白族长的意思你先去粮铺呆着,未来有机会自然会把张账房的位子给你,今天就别闹了。 于是他扫了眼张账房黑的和煤似的脸,见好就收,点头应是。 范清儒见状微笑着抚弄自己的胡须,心里念叨这是个机灵孩子,好生培养未必不能再出来个能独当一面的管事人,是范家本家的好孩子。 但他又不是范凌恒心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账房先生这份工作在范凌恒眼里只是跳板。 范凌恒心里盘算着,虽然眼前只能挣到这一个铺子的钱,但最多下个月,他就会提出把四个铺子的账目都接过来。 就这种简单进出账目的计算,就是四个加起来他每天最多花半个时辰就能搞定。 这样一来,一两个月就能凑齐学费,到时候再提出闲时入学,月底算账的要求想来也无不妥之处。 范凌恒刚要开口答应,门外传来阵阵骚动,紧接着他听到一个声音传来“范凌恒在这儿么?我要找他!” 下一秒,一位和他年龄相仿、身着县学宫白衫的陌生青年挤开人群。 范凌恒刚要开口询问他的身份,他看到这人身后竟然跟着范凌云。 “难不成是昨日斗殴事件东窗事发?苦主找上门来了?糟,这岂不是误我大事!”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范凌恒措手不及。 第8章 明清有诗么? 就在这时,范凌恒看到范凌云给那年轻人指认范凌恒的身份,还朝自己挤眉弄眼! “大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给我开玩笑!”范凌恒见范凌云这幅样子,后悔昨天就该老老实实,逞什么能! “那首‘百炼千锤一根针,一颠一倒布上行。眼晴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是你写的?你就是范凌恒。”陌生男子走到范凌恒面前问道。 “对,坐不改姓行不改名,正是在下所做。”事到如今,输人不输阵,范凌恒硬着头皮回答。 果然,与范凌恒年龄相仿的少年面露喜色。 想来账房先生的活八成要凉,范凌恒刚准备起身离开此地,没成想下一秒对方的话就让他愣在原地。 “爹,你不要让他做账房先生,我想让去县学陪我读书。”确定了范凌恒的身份,年轻人扭过头对冲坐在高堂上的范清儒喊道。 这?这?这?范凌恒一头雾水。 “嗯?”范清儒也是摸不着头脑,自己看好的账房先生怎么儿子要让他去做伴读? 这会儿,范凌云摸到范凌恒身边小声给他解释“这位是咱范族长家的公子范凌孟,昨天出游他有事没去,今天去了县学宫以后知道昨天你落了盛若海的面子,刚下学就满大街找人。” “后来找到我头上,一开始我还不承认,直到他说出他的身份,又说他和盛若海在学宫经常起冲突,是死对头。 但现在盛家比范家势力强,所以盛若海身边的帮手比他多,他占不到上风。所以他想把做诗的人送进学宫和他一起应付盛若海。” “我带着去你家,你爹给我说你来族长家。于是他便领我来,这可是我第一次来族长家呢……” 范凌云在耳边絮絮叨叨解释着前因后果。 范凌恒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来昨天阴差阳错之下,做诗没抱上他心心念念的大腿,但遇到了个想把他当帮手的小贵人! “……就这样,昨天范凌恒随口能写的诗已经在学宫传开,盛若海都成笑柄了!你忍心让这种出口成章的去当账房先生?阿爹,你一定要让他陪我入学!” 范凌孟为了说服范清儒,把从范凌云嘴里听到的事情经过添油加醋的讲了出来,听得范大族长拍着桌子连连叫好,周围范族子弟们也欢呼雀跃! 盛家和范家积怨已久,在范进那会,盛家出了个盛端明(注1),范进当年任通政使司通政使;盛端明任任南京通政使司右通政。 通政使司,负责内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诉等事项,长官为政通使,正三品,下设左、右通政属官各一人,正四品。 也就是说,当年范进是盛端明的顶头上司! 又是上司、又是同乡,盛家那会可着劲儿讨好范家,范氏一族当年在潮阳县可谓风头一时无两。 后来盛端明调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奉敕总督南京粮储,被人挟恨弹劾,幸得范进在朝上说了不少好话才被恩准退职返乡——这是范家的对外说法。 盛家则认为范进当年恩蒙圣恩,又曾任山东省学道,弟子门人满天下,盛端明只不过是遭小人设计,仅仅粮储晚了几日,范进肯定肯定没有尽力帮忙,甚至是落实下井! 就此两家借下梁子。 如果盛端明回到家乡后没事看看书、养养花,就此终老一生也就算了,两家的恩怨也就止步于此。 可他有一大爱好!那就是研究药石! 盛端明潜心专研药石,家居十年,著述甚丰,有《程斋医钞撮要》5卷、《玉华子》4卷。 好巧不巧,嘉靖二十四年,陛下召集会方士药石之人入京。 盛端明自言通晓药石,服用可以长生。 他用家中大步财产给嘉靖 帝的道教“导师”陶仲文封了一大笔银子,得到陶仲文在嘉靖帝面前的举荐,并获得严嵩的助力,重新返京,召为礼部右侍郎,后拜工部尚书,改任礼部尚书。 晚年更是加太子少保,死后赐祭葬,谥号“荣简”,现在那块写着“荣简”的匾就悬在盛家宗祠的最高处! 盛端明这一翻身不打紧,范氏可遭了殃,虽然盛端明重新入京已年76有余,但他进京的时候范进去世了! 范氏自范进去世后,在县里名望本就出现颓势,盛家重新得了势,明里暗里把盛端明返乡十年受的一肚子恶气撒在范氏一族身上,导致范氏一族元气大伤。 在县里,范家在哪开铺子,盛家就把铺子开在哪,范式在潮阳县三分之一的铺子被盛家挤兑到关铺。 之前靠着范老爷特权免掉的田税和赋税在人死后花点钱在县衙上下打点依旧能少交不少,但盛家上位后,各位优免都没有了不说,甚至那些小小胥吏更是对范家子弟毫不手软,本应收十分税,非要收十二分才行! 正所谓一朝失势宾客落,范家想着熬到盛端明死了也就能好受些,谁知道盛端明这边去世,他那长孙盛若林又起了势! 嘉靖十七年中戊戌科二甲第74名进士,初授户部主事。 现在是湖广广西按察副使,正四品大员! 范清儒作为范进嫡孙,见识过自家辉煌的一面,也经历了父亲一代的中道没落,到自己手里的时候更是一片烂摊子。 他现在每次遇到盛家族长的时候腰杆子都挺不起来! 所以,听说范凌恒昨日的光辉事迹,他不由的发自内心的高兴! “贤侄啊贤侄,你怎么不早说你在学问一道有所建树!”一方面,范凌恒替所有范家人出了口气;另一方面,急智之下能做出如此贴合盛家形象的诗词,这可是个读书种子啊! 读书种子是什么?种下一百颗种子,只要有一颗能发芽结果长成参天大树,那整个范氏都能有松可荫。 “贤侄,你可愿意去县学宫读书?”范清儒笑呵呵的问道。 “小子当然愿意,不瞒族长大人,我当账房先生本就是为了凑钱读书……”范凌恒也不客气,机会来了就得抓住,因为面子什么让机会白白溜走的那叫蠢! “好!太好了!这才是我范家子弟,不偷不抢,靠自己本事挣钱读书!有骨气!”范凌恒的不自谦和独立自强的性格让范清儒是越看越欢喜。 “学费由宗族一力承担!你放心读书去!”范清儒把胸膛拍的邦邦响,他不是没脑子的,这叫投资! 一年二十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凡范凌恒能考上个秀才就是赚,考上举人就是大赚特赚,考中进士那就是光宗耀祖! “感谢族长大人,不过我觉得小子不该这么占宗族的便宜。这样,以后每个月月底,小子帮咱范家铺子核算账目可好?虽然抵不过每年学费,但好歹也能尽点微薄之力。” 范凌恒话音刚落,范清儒大笑道“哈哈哈……好孩子,知恩图报的好孩子,来,来我身边。” 范凌恒走到范清儒身旁,范凌孟朝他做了个鬼脸。 范清儒牵着范凌恒的手,对围观的范家子弟说道“看到没,这才是范家子弟!刚才我们说什么你们也听到了,正所谓求人不如求己,他想去读书,先是想凭自己本事挣钱!这是什么?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这叫自立! 然后我说送他去读书,资助他学费,你们看,虽然他接受了,但是又说要做宗族的账房先生!这又是什么?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叫自强。 自立自强,咱们范家现在缺的就是这种精气神! 咱范进老爷57岁才中进士!但如果没有那些年老爷的坚持,就没有现在咱们 范氏的光辉! 如果你们每一个人都能自立自强,就算我们现在不如盛家又能怎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范清儒的话让在场的族人精神为之一振。 随后他扭头对范凌恒道“这样,你想去县学读书,证明你也想在科举一道有所成就,不如你现场赋诗一首,让咱们族人一睹你昨日风采。” 范凌恒倒吸一口气,虽然已是三月,但他瞬间觉得自己像是光着身子被丢在了腊月寒冬。 这是大明,诗词没落,文章当道,而且唐宋时期早把能写的都写完、写尽了,明清的诗词连给唐宋提鞋都不配! 范清儒不知道范凌恒已心乱如麻,他看了看周围,指着厅外的牡丹说道“就以牡丹为题吧。” 众目睽睽之下,范凌恒冷汗唰的一下就出来了,自家人知自家事,你要不来命题作文还好,搞命题作文? 他又不是李白,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他得有的抄啊! 范凌恒紧张的下意识把上辈子习惯带了出来,踱着步子在厅内无意识走动,脑子像计算机一样疯狂在检索记忆。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刘禹锡的,唐朝人,过。 “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刘禹锡的,过。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李白的,过。 “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又是刘禹锡的。 扑领母的,刘禹锡怎么就这么会写牡丹!他怎么就不能是清朝人! 范凌恒心中暗骂一句,在自己脑子马上要宕机的时候,终于搜出来一首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到的牡丹诗,清朝的! 他停下脚步,指着墙角的苔藓道“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一首五言绝句,厅内陷入沉静,在场的大多没读过什么书,自是不知道其中含义,只听得什么苔花、牡丹的,纷纷把目光投向范清儒。 范清儒和范清礼一样是举人出身,学问一道也算是小有所成。 他眉头紧锁,稍作思考,随后击掌赞道“贤侄果然大才!” 说完冲范凌孟感慨道“等范凌恒进入学宫,你当以他为榜样,多多学习!” 范凌孟的学问称不上一塌糊涂,虽然能从范凌恒诗中听出点东西,但不多。 可范清儒的话他听得明明白白。 啊?不是,本来我是找了个帮手来,怎么突然就变成榜样了? 范清儒看着周边乡邻茫然不解的眼光,对范凌恒笑道“贤侄,是你来解释还是我来?” “你来吧,大人。”范凌孟老于世故,这个场合他就应该闭上嘴,安静听。 范清儒对范凌恒的表现非常满意,知进退,识大体,范家年轻一代终于出了个他看得上眼的。 “你们看那片苔藓,是不是生长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众人点头。 “再看看那牡丹,是不是正在盛开?” 众人再点头。 “所以呢?” 范凌孟单手握拳击打掌心,作恍然大悟状“我知道了!苔藓因为照不到阳光,所以不能像牡丹一样开花,要是它能照到阳光就能开……!” 花字没说完,范清儒一巴掌呼到儿子脑门上,范凌恒清楚地听到一声脆响,他本能的缩了缩脖子。 “你什么时候见过能开花的苔藓!”范清儒训道。 “那是什么?!”范凌孟捂着头问道。 “这是一种譬喻的手法!这首诗的里苔藓、牡丹、墙角都是隐喻,你想想你什么条件,凌恒什么条件?如果把你比作牡丹,他是不是就像这墙角的 苔藓?” 范凌孟低头思考了下,又嚷嚷道“我懂了!我真懂了!” “那你来解释。” “墙角照不到阳光,可是苔藓却长出绿意来,这是苔藓自己创造出来的!而且苔藓如此细小低微,自不能跟国色天香的牡丹相比。可牡丹是受人玩赏而受悉心栽培的,而苔却是靠自己生命的力量自强。” “是不是这样?老爹!” 范清儒抚着胡子连连点头,接着范凌孟的话“此诗应是贤侄用了自比的手法,再加上譬喻的方式,借以表达自己虽出身寒门,但也要凭借努力去和那牡丹花争一争花开啊……” 范凌恒目瞪口呆,他终于清楚后世的阅读理解中“画线句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思”,然后作者本人来答题都能不及格的原因了。 不怪作者功底差,只怪人们能瞎想。 不过,经范清儒这么一说……好像这首诗还符合这么解读来着……范凌恒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施施然想道。 范凌恒和范凌云从族长家出门时已近黄昏。 “恒哥,你这可真是给你爹长脸了,不但进了县学宫,范族长还说要替你家把今年的徭役钱给出了。” “是啊,但这都是暂时的。” “为什么?刚才吃饭时我看族长不是对你挺好的么?还让凌孟在学堂以你为主,多加学习来着。” “一年,如果明年我考不过县试,你所见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我也会沦为笑柄,这就是人心啊……” 范凌恒感慨着,和范凌云绕过宗祠的高墙,只见西边天际嵌着一枚火红的夕阳正默默地燃烧着,它周围的流动的云彩被灼成了红色,余晖映照在千山万岭上,似涂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辉。 夕阳过后,便是黑夜。 人世间没有什么一帆风顺,只要走过低谷,往后都是向上的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范凌恒望着夕阳,知道自己面前是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只要他能一路披荆斩棘,最后就能到达如那夕阳般金灿灿的殿堂—— 俯视众生。 注1 至顾可学、盛端明、朱隆禧之属,皆起家甲科,致位通显,乃以秘术干荣,为世戮笑。此亦佞幸之尤者,附之篇末,用以示戒云。 时盛端明亦以方术承帝眷,可学独扬扬自喜,请属公事,人咸畏而恶之。帝惑乩仙言,手诏问礼部“古用芝入药,今产何所?” ——明史·列传·卷一百九十五·佞幸 第9章 县学宫 第二天范凌恒早早的睁开了双眼,翻身下床走进院内,淡青色的天空镶嵌着几颗残星,海边城市特有的雨雾如同银灰色的轻纱,笼罩着黎明。 范凌恒伸了个懒腰,张开双臂,三月清爽的早晨让他放松下来。 说来可笑,昨天晚上范凌恒做了个梦,梦回那年高一新入学,那是他第一次走出大山,去省城上学,现在的心情竟与那会儿如此相似。 “凌恒,我给你备了吃食,一会儿你带走……”范凌远听见响声,从柴房走出来,手上端了个食盒。 昨天晚上,范凌恒回家把在族长家里发生的事儿给父亲、哥哥说了说。 提到自己明日就要跟族长儿子一起去县学宫,而且徭役要出的银子族长也一并承担, 范老爹又是抹泪又是欣慰,嘴里叨叨着没有愧对他死去的娘亲。 “今日又不用服役,你何不多休息下?”范凌恒接过食盒问道。 范凌远裂开嘴笑道“我这做哥哥的其他也帮不了什么,想着你以后去学宫要呆上一整天,连夜给你做了个食盒,想着能让你中午能吃上口饭。” 手上的食盒很是粗糙,细细摩挲,盒子的毛刺还有点扎手。 范凌恒看着范凌远的黑眼圈和手上被木刺扎出来的伤口,一时说不出话。 范凌远比他大了三岁,母亲还健在时,因为要和父亲一起下地干活,所以小时候就是哥哥把他带大的。 三年前母亲因疟疾去世,范凌远选择去酒楼做工供弟弟读书。 可能这就是长兄如父吧! “哥……”范凌恒刚开口,就看到范凌远又拿出新制的书篮,笔筒一股脑的塞给他。 “这儿有套文具,是我昨晚赶出来的,希望你能用得惯。” “能……怎么不能?从小到大不都是你给我做的文具么!” “呵呵,你喜欢就行,我去给咱爸弄饭,你看看还缺点什么给我说,我给你想办法。”范凌远看看天色渐白的天空催促道“你快去更衣,一会儿范公子不还要顺路接你,你可不能让公子等你。” 范凌恒点了点头,抱着范凌远给他做的文具、食盒回屋收拾。 不多时,鸡叫三声,外面传来车轮碾过石子发出的响声,随后便是范凌孟的喊声“凌恒,凌恒,走,去上学。” 范凌恒拎着食盒和装了各种文具的布包走出门,身上依旧是那件洗的有些发白的青衫。 刚上车,范凌孟就丢给他一个绸布钱袋“小恒哥,这是阿爹让我给你带的二十五两银子……” “怎么多了?”范凌恒接过钱袋问道。 “上学吗,总要买些笔墨纸砚……” 范凌恒从钱袋里拿出五两银子递给范凌孟道“学费由族长一力承担,能给凌恒读书的机会就已经是承蒙厚爱,笔墨纸砚我都还有,所以,这钱……我是绝对不会收的。” 范凌孟诧异道“恒哥……你不喜欢钱么?” “钱我自然喜欢,但孔子云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范凌恒想到刚学的《论语》淡淡道,他不是不喜欢钱,但他认为,自己有手有脚,还有一个好用的脑瓜子,怎么着还沦落不到被救济的地步。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已经欠下的人情还没还,又欠下新的——人情债恰巧是天底下最难还的债务之一。 “什么意思?” 范凌恒笑道“你难道没学过《论语》么?” 范凌孟赧然道“学是学过,只不过记得没这么清楚罢了。” “这句话就是 说人们在追求财富的时候,要坚守正道,你看,在《礼记》中,有嗟来之食的做法,如果我拿了银子,那这个银子是不是也相当于嗟来之食?” 范凌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道“恒哥,你可真有学问,教谕老师一定会喜欢你这种学生。” 说到这个,范凌恒倒是起了兴趣,问起学宫和教谕的情况,范凌孟也是有问必答。 县学宫早七点开课,晚五点下学,中途不许离开学宫,所设科目有共有三科,分别为经、史一科,由教谕亲自教授;礼、律、书为一科,乐、射、算为一科,由训导老师教授。 不过因为开国时候明太祖朱元璋是穷苦出身,怕这些老师们不好好教,专门制定了考核法,以九年为一个考核周期,考核其学生中举人的人数,府学考上九人,州学六人,县学三人作为第一等; 中举人数少于这个的为平等; 同级相比,最少的一级和没有中举人学生的学宫殿后。 一等的可以升迁,比如县教谕成为州教谕,这是第一个官场跨越,从不如品到从九品官;再从州教谕成为府教谕,正八品,掌管整个州内哪些人可以成为秀才,这就有了实质上的权力。 至于再往上走,比如范进的山东学道,掌管一省教育;或者去翰林任大学士,这时候看的就不只是学生的录取率了,人情世故、学问文章无一不可。 按照范凌恒的理解,县教谕——府教谕——省学道就是县教育局局长——市教育局局长——省教育厅厅长。 州呢,类似国家直辖市,州教育和府教谕平级,但地区面积要小于府。 这么一来,就导致所有县、州、府学宫虽设三科,但实际上全部都以经、史一科为主,其他科目就像后世的副课,训导就像体育老师一样,哦,不对,比副课和体育老师的地位还要低!(注1) 体育好歹在中招的时候还占了不少分呢。 但科举进士科考试只考经、史! 这种考核制度下,教谕只能选择主授四书五经的教学模式,因为这会儿的大明可不存在什么铁饭碗,如果真的排在末等,那就是就地免职的结果。 范凌恒听完后哭笑不得,这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衡水高中模式么? 他前世那会虽然没去过衡水,但他所读的学校在当地也是出了名的严厉,一切照搬衡水,吃午饭要站着吃,跑步时候要背课文,他也是整整卷了三年才考上好大学,改变了自身的命运。 整整三年,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分数,没有娱乐、没有爱好。 没想到重生到大明,这种学习模式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如出一辙。 总之,还得重新卷一遍! “对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点,县学宫的廪生、增广生和附学生咱得尽量不招惹他们,他们是正儿八经的秀才,正在备战下一次乡试,像我和盛若海只是掏钱在县学读书,他们才是县里的希望。” “另外,虽然县里收银子,但教谕会进行一次入学面试,狗屁不通的学生他不会接收,不过你不要担心,只要读过蒙学的都可以过关。” 范凌恒点了点头,范凌孟去年进的学宫,今年县学没考过,但也是老油子了,他的建议肯定是经验之谈。 马车路过衙门时堵了下。 今天这里早晨依旧是乱糟糟一片,两个身着红马甲的小吏拿着根上部是黑色,下部是红色的棍子站在门口,大门廊下架设登闻鼓,百姓可击鼓上闻,申诉冤屈。 其余各种服役人员在广场待命。 范凌恒想想前几日,自己也是在广场待命的一员,今日却乘着马车,在人们的瞩目下大摇大摆经过广场,突然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过了广场,在县衙东侧就是县学宫。 范凌恒下了马车,只见青墙灰瓦,乌梁朱门,上有黄铜大钉和镶金边的高头大匾悬挂其上,上书“学宫”二字。 在其右侧还有个一模一样的大门,只是门匾不一样,那边写着“圣庙”二字。 两边大门处各有一名身着黑衣、腰中带刀的当值捕快护卫。 “窦捕快,今天轮到你当值?晚上一块儿吃酒去?”范凌孟前方带路,走向学宫,笑嘻嘻的和门口捕快打招呼。 “不了不了,听说杨知县马上要回来,带回来的还有府里火器房最新的火器,我们头请了揭阳的捕快,说晚上要教我们怎么使用。”窦捕快笑呵呵的回道。 “成,那有时间咱再聚,我做东,拉上咱捕房的兄弟。” “好嘞,范公子,等这段时间忙完一定。这位小兄弟有些面生啊?”窦捕快看向范凌恒问道。 “这是我小恒哥,吟的一首好诗,今日准备入学和我一起读书。”范凌孟解释道。 窦捕快上下打量一番,看范凌恒的衣着和手里拎的文具,也不像是有钱人,点了点下巴算是打了招呼,再摆摆手就放两人进去。 “你别生气,他们这些人就是势利眼,每年我光请他们吃酒就得花上百两银子,我爹说这叫提前打好关系。”范凌孟虽然读书不行,但从小在范清耀的耳濡目染下,人情世故倒是门清。 范凌恒摇摇头道“为什么要生气,他们看我怎么样只是他们的看法,又不会让我少块肉。” 范凌孟停下脚步,轻声道“你对其他人可以这样,但盛若海不行。他本来就是我对头,表面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实际上鼠肚鸡肠,非常记仇,他见你来,一定会找咱两麻烦的。” “不就是上次我见过的那群人么?” “嗯,盛若海还有他的帮闲,不多,只有两三个。” “那你有几个帮手?” “只有你一个。” 范凌恒嘴角抽搐下,明白为什么范凌孟在昨天确定自己要来学宫后长舒一口气,合计之前他一直是光杆司令。 “但是我看你可不是这么好欺负的?”范凌恒最后音调挑高,充满质疑。 “我当然不是好欺负的。”范凌孟淬一口,故作强硬道“只不过别人看他盛家事大,就是拉架也会拉偏架。” “原先没有我。”范凌恒轻拍他的肩膀,一面是安抚范凌恒,一面是安慰自己“有我在,放心吧!” 注1 府设教授,州设学正,县设教谕,各一。俱设训导,府四,州三,县二。生员之数,府学四十人,州、县以次减十。师生月廪食米,人六斗,有司给以鱼肉。学官月俸有差。生员专治一经,以礼、乐、射、御、书、数设科分教,务求实才, 生员虽定数于国初,未几即命增广,不拘额数。宣德中,定增广之额在京府学六十人,在外府学四十人,州、县以次减十。 宣德中,定增广之额在京府学六十人,在外府学四十人,州、县以次减十。成化中,定卫学之例四卫以上军生八十人,三卫以上军生六十人,二卫、一卫军生四十人,有司儒学军生二十人;土官子弟,许入附近儒学,无定额。增广既多,于是初设食廪者谓之廪膳生员,增广者谓之增广生员。及其既久,人才愈多,又于额外增取,附于诸生之末,谓之附学生员。 提学官在任三岁,两试诸生。先以六等试诸生优劣,谓之岁考。一等前列者,视廪膳生有缺,依次充补,其次补增广生。一二等皆给赏,三等如常,四等挞责,五等则廪、增递降一等,附生降为青衣,六等黜革。 ——《明史·志·卷四十五·科举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