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鹿记顾留白裴云蕖小说免费阅读全文结局》 引子 长安入秋的时候,玉门关外的鹭草驿是极美的。

尤其是日出时分。

天边的天山和金山相继在黑暗之中显出轮廓,银白色山体渐渐朝着金黄色转变。

那些金色的光亮就像是从这两条巨大的山脉上散发出来,渐渐充斥于一望无际的荒漠和沙海。

荒芜、苍凉是此时的主旋律,站在驿站外的栈道上朝着远方眺望时,天空似乎触手可及,但巨大的孤独感却又往往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整个天地之间,就仿佛只剩下了自己独自一人。

然而每当被这种感觉侵袭,无法承受时,只要将目光收回,便又可以获得片刻的宁静。

清澈的溪水灌溉出了连绵的草甸,又汇聚成幽清的湖泊。

十几座宅院组成的驿站矗立在湖边,疯长的蒲草轻易的淹没栈道之外的道路,这种被当地牧民称为鹭草的青草和长安人所说的鹭草并非同样的事物,它只是拥有细长的草丝,不会开花,但在清晨的微风里,无数的青丝随风摇曳,触碰着栈道的栏杆,发出沙沙的响声,显得无比温柔。

湖水里的芦苇倒是会开很大的白花,那些白花就像是白狐的尾巴,倒映在水中,又轻易的与碧蓝天空中的白云纠缠不休。

清澈见底的湖水里不见游鱼,却有很多种青蛙,可能水太寒冷或是蛙类太多的关系,明明被翠绿的蒲草和芦苇团团包围,鹭草驿里面却没有任何的蚊虫。

许多白色的鹭鸟在远方银色的山体彻底变成金色的时候便出现了,它们不喜欢和大雁一样成群结队,往往是单独的在水泽之中跳跃、飞翔,显得无比自在。

它们给鹭草驿增添了蓬勃的生气,却并不吵闹。

鹭草驿最中央的一座宅院是架在水面上的,有一间屋子尤其像漂浮在水面上的画舫。

一袭锦衣的谢晚就坐在这间屋子的窗边。

他靠在窗沿上,一只手搭在窗外。

他的手指距离水面有些距离,只是他手指随意地缓缓划动,手指倒映在水面,倒像是他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湖中深处。

水深处,柔软且长的水草不断摇摆,就像是拥有美妙身姿的妇人在随着他的手指跳舞。

远处巨山的苍凉在此处化为独占的静谧,这是绝大多数长安的年轻才俊都没有机缘见识的景象,若是换了他们在这里,必定欣喜若狂,要痛饮美酒,在驿站的墙壁上题满诗句方可罢休。

这些年轻才俊会想到底是何等的妙人,才能将驿站建在这种美好的地方。

在别人的眼中,富有才名的谢晚自然是这样的年轻才俊。

然而那只是在别人的眼中。

他非但不会那么做,还会觉得那些人很可笑。

就像站在山顶的人可以轻易看见草原的辽阔,处在他这个位置的人,可以轻易看清一些事物的本质。

选了这块地方的妙人,只不过是费尽心思要讨好谢家的投机取巧之辈。

这个本不该出现的驿站,早就已经超越了大唐帝国补给的极限。

在那些年轻仕子的眼中,它或许能代表着大唐的态度,然而或许到了明年的冬天,这个驿站就已经消失。

不会有军队驻扎在这里,更不会有大量被流放的囚犯过来建造边城。

这个驿站存在的最大意义,便是为他的履历增加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他在这里获得大量的军功。

这会让人觉得他们这样的门阀子弟依旧是大唐的中流砥柱,并非依靠祖上的荫庇才享受着荣华富贵。

回去之后,他还会有很多首描绘边塞风光和将士的诗句流传出去,他的才名会获得更多年轻仕子的真心敬佩。

他的身边始终养着那几个会写诗的读书人,谢家提供他们的用度,若是这些人做出好诗,那勾栏听曲的费用也会大大增加,当然这些诗的署名都会是谢晚。

他将来的妻子,要么是来自河东柳氏,要么是来自河东裴氏。

那些所谓的年轻才俊们渴望一生都得不到的,就像是天上星辰一样的东西,他天生就有。

唯一的遗憾是,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人生绝大多数时候是无趣的。

因为常人所经历着的,根本不知道的未来,在他的世界里早已经注定了结果。

过去很多年如此,将来亦会如此。

人和人之间,天生就有着巨大的差距,就如此时的长安已经遍地黄叶,远处的天山脚下的荒漠里已经孕育着暴风雪,而他所在的鹭草驿处在寒风无法吹拂到的谷地,一个月之后,青草才会开始枯黄。

第一章 玉龙鳞甲舞 大风,穿骨子的冷。

阴霾的天空里铅云翻滚,牵着一头老骆驼的罗青下了一个垭口,鹅毛大雪已经扑头盖脸落了下来。

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一桩怪事。

前方道侧居然有一个少年在挖坑。

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和同龄人相比稍显瘦弱,穿着一件油腻腻的羊皮袄子,隔着老远就可以看到他的脖子里一层黑漆漆的皮垢,恐怕有两个月没洗过澡了。

不过他的气力不俗,而且这挖坑的活一看就常做,有一股子巧劲,被冻得坚硬的泥土给人的感觉倒像是豆腐一般软嫩。

关外这一带的黄沙碎石地在九月之后,种什么都长不出来,连牧民都不会在这一带停留,尤其在这种暴风雪的天气里,在这种地方挖坑,那真的是活见鬼。

罗青原本心情不错,惦记了大半年的东西终于得手,想到那具温软如玉的雪白身子,他心里头还是一阵阵燥热,这鬼天气里赶路虽然苦了点,但好歹接应他的人很快就能碰头,那群人还带了两头羊,到时候宰了用雪水一煮,滋味绝美。

眼下这少年虽然自顾自的挖坑,但给他的感觉就像是煮好的羊肉汤上面突然飞来了一只苍蝇,虽然还没掉锅里,但给他的感觉已经很不舒服。

“小子,你他娘的在挖啥好货呢?”他拍了拍鞍座上挂着的长刀刀把,冲着少年不怀好意的叫道。

“埋你用的。”少年停了下来,抬头打量着他的身材,道:“三个回鹘钱,我保证把你埋得好好的。”

罗青看到这少年五官生的很好看,说起话来是长安一带的口音,不过这少年的眼瞳闪着淡淡的绿光。

“唐人和胡人生的娃,有点意思。”

看着少年脸上认真的神气,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小子你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你知道我是谁吗?”

少年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罗青,原濛池都护府步兵校尉,曾率七百众大破延陀部两千敌军,后因贪墨军资和虐俘获罪,三年前到玉门关之后脱了军籍,帮商队押镖,上月和马贼里应外合,劫了自己的商队,还奸杀了商队首领的妻子,而且那商队首领还是你的同乡好友,之后事发,你从瓜州一路辗转逃到此地,边军多次截杀,你毫发未损,边军反而折损了四十一名好手。按我来看,若论战力,玉门关这边边军里面,单打独斗能赢你的,一个都没有。”

罗青缓缓皱起了眉头,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刀把,,“小子,你到底什么人,既然知道我的路数,还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不要误会。”少年诚恳的笑了笑,道:“我叫顾留白,不过一般人都叫我顾十五,我不杀人,我在冥柏坡一带做生意,我的价格很公道,冥柏坡一带死掉的人几乎都是我埋的,我埋的人,尸骨绝对不会被野兽刨出来。”

“冥柏坡埋尸人?”罗青一怔,他仿佛听好几个人说过这个名号,这个什么冥柏坡埋尸人在这一带本事很大,好像不只是能够帮人收尸,还能解决很多麻烦。

那人是眼前这个少年?他兀自有些不信。要收自己的尸,那他更是一万个不信。

风雪又大了些。

沉默了一会的罗青突然又笑了起来。

他一甩手,丢了四个方孔铜钱过去。

顾留白伸手接住,道:“多了一个。”

罗青伸手拍了拍身侧刀把上的雪,道:“聊几句?”

顾留白想了想,道:“也行。”

罗青眯着眼睛看着他,道:“小子,你的意思是知道有人要在此地截杀我,而且你觉得我必死无疑?”

顾留白道:“是。”

罗青舔了舔干裂的唇角,冷笑道:“你说你是冥柏坡一带的生意人,我不管你是什么路数,做的到底是哪一行的生意,但你既然知道今日我会走这里,若是真有人在这里截杀我,那在我看来,你和此事也脱不了干系,那按照我的规矩,我若是死不了,那我就把你抛这坑里。”

说话间,他一直都在看着顾留白的神色变化,但顾留白的神色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十分干脆的说道:“可以。”

“赌命的钱你就敢这么轻松的接了?”罗青眼睛里迸发出戾气,“好大的胆气。”

顾留白朝着罗青后方看了一眼,说道:“你知不知道大唐最近设立的驿站距离这里只有不到七十里?”

罗青冷笑起来,“你说鹭草驿,那里哪里来的追兵?”

“鹭草驿那边也有人给你消息?”顾留白皱了皱眉头。

“小子,你他娘的居然还套我的话。”罗青沉下了脸,伸出右手,慢慢拂去刀把上的雪花,“你现在给我说说,杀我的人在哪?”

“来了。”顾留白拍了拍身上的雪,平静转身。

这个时候雪落得更紧。

高空之中狂风呼啸,雪片漫空飞卷,就像是有一条披着玉鳞的巨龙在狂躁飞舞。

道路都看不清了,但一道白色的身影却凸显出来。

罗青的眼睛眯了起来。

竟是一名身穿白衣,头戴笼纱笠帽的女子徒步而来。

她走的很快,远看就像是在飘一样,在风雪中,就像是来自荒漠深处的孤魂。

然而隔得近了,却看到这名女子居然身穿白色的貂鼠皮袍子,这种皮袍子很贵,很厚实,足以抵御这种大雪天刺骨的寒意,然而即便如此,这名女子依旧显得特别高挑,身材极佳,丝毫不显臃肿,在这种时候都让人觉得风姿绰约。

若是让此女身穿胡姬紧身舞袍,不知又是何等光景。

罗青心中方生出这样的念头,却听到顾留白问道:“好友的妻子,滋味分外好吗?”

罗青的手落在了刀把上。

他看了顾留白一眼,不明白他这个时候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求财不害命,为了钱财出卖朋友也算了,但贪图好友妻子美色,害了整一支商队五十多人的性命。这事情就做太绝了。”顾留白平静道:“你又是大唐边军出身,要是你以后还能活着在别处潇洒,大唐边军的脸都不知道往哪放。我娘反复和我说过,做事不能太绝,否则必定短命。”

听着这些话,罗青心里压着的戾气反而燃了起来。

“你没试过吗,那滋味可真是分外的好。那眼神恨不得撕了我,但下面还不是咕叽咕叽的声音?”他戏谑的笑了起来,目光死死的盯在快步行来的女子身上,那女子身穿的貂鼠皮袍子是窄袖式样,她的双手怕冷般缩在衣袖之内,身上不见有什么兵器,但按照他的经验,越是看不见明显的兵器,便说明对方极有可能用的是一些诡异的奇门兵刃。

“不知天高地厚的娘们,报上名来!”

他发出一声暴喝,那女子却不回应,风声之中就连她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都听不见。

他也不再多问,右手拔刀,左手在身后披风中一摸,却是掏出了一面黑色的圆形皮盾,接着手中长刀迅速而有力的在皮盾上敲击起来。

咚!咚!咚!咚!……

这皮盾有寻常伞面大小,极为坚厚,弯刀敲击上去,竟是发出战鼓般的宏亮声响,每敲击一次,罗青的喉间就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一种狂野凶煞的气息,在他体内迸发出来。

方圆一丈之内,风雪竟不能进。

毫无征兆,那女子的脚步突然加快,只是刹那之间,那女子的脚步声清晰的震响四野,甚至比他的敲击声还要响亮,她的身体就像是一片巨大的雪花飘飞起来!

唰!

也不见她如何拔剑,她手中突然出现一道夺目的剑光,发出摄人心魄的破空声。

罗青冷笑一声,身周的气息仿佛凝成实质,风雪之中就像是有一个透明的光团将他包裹在内,他左手皮盾朝着那道寒光迎去,忽然觉得不对,猛然侧身。

噗!

一枝羽箭射中他的后背,只差数寸未中他的心脉。

剧痛自背上传来,罗青却反而看着前方的白衣女子狞笑起来,他身上筋肉不断炸响,体内真气流转,深入血肉的箭矢竟是自行退了出来。

气劲在他身周翻滚,寒冷的空气反而如同沸腾一般。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杀得了我?”

他狞笑声刚刚炸响,手中的皮盾已经毫无停顿的磕击在女子的剑上。

咚的一声闷响,女子手中的长剑竟被他直接磕得脱手飞出。

然而也就在此时,他心中陡然生出不妙的念头,眼睛的余光里,女子原本空无一物的左手之中,似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霜色迸射出来。

一道凉意骤然涌起在他喉间,就像是他呼喝之中,有一道凉风乘机贯入。

“霜剑!”

他骇然出声,喉间出现了出现了一点白色的痕迹,白色痕迹迅速扩大,变成一团白色的冰霜。

他体内的气力也似乎瞬间被抽空,气血被绽放在体内的寒意冻凝,令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僵住。

“怎么这么快?”

罗青心中充满荒谬的感觉,明明已经中剑,但感知里,这个时候才感觉有一柄剑轻易的刺穿了他的身体,剑身还在他的体内慢慢的退出来。

一切都似乎比这一剑慢了很多,连意念都似乎落在了后面。

“霜剑之主,果然是大剑师!”

在接下来的一刹那,清晰的意识才似乎返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才醒觉自己强横的血肉和真气,在这一剑之前如同不存在一样,这女子的真气修为,都比他高了不只一个境界。

是不是有病?

他此时甚至没有感到太多的恐惧,只是觉得对方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世间最顶尖的修行者,长安都没有几个的大剑师!

闭着眼睛随便刺一剑就能杀自己的大剑师,为什么还要派人埋伏射自己一箭,为什么交手的时候,还要用一柄伪剑惑乱自己的感知,让自己砸飞?

玩呢?

他心中委实无法接受。

但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此时居然还有人在说风凉话。

顾留白在一边感慨的说道:“我就说你要被埋在这里,结果你还不信,还要吓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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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阴山割头人 罗青真的很想砍死他。

但是他已经没有了力气。

砰!

他就像是被人伐倒的木头一样,连人带刀摔在地上。

顾留白以为罗青就这样死了,但摔下去的罗青居然扭动着身体,强行调起了一口真气,又双手捂着喉咙强行坐了起来。

“别诈尸了,抓紧点让我埋了不行吗。”顾留白叹了口气。

“好快的剑。”罗青没法理会这个能气死他的少年,他死死的盯着身前的女子,他说话的声音很古怪,就像是喉咙里卡着一块冰块,“居然是阴山一窝蜂…你们居然早就到了关外,这就是传说中的霜剑…原来真的是大剑师,居然是一个女的。”

“并非剑快,只是出其不意。”女子说道。

顾留白眼睛一亮,这女子说话的声音异常动听,比他挂在屋檐下的风铃发出的声音还要悦耳。

罗青差点直接被气死。

这还不快?

还出其不意?

大剑师还要让人偷袭射一箭,还要用一把伪剑,这是人做的事情吗?

但他还有最后一个心愿,他死死的掐着自己的喉咙,吊着最后一口真气,“死在你的手下我也不冤,只是能不能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我想看看杀我的人长什么样。”

女子并不多言,直接将头上的笠帽摘了下来。

顾留白愣住。

这女子身长,没想到她的脸也很长。

她的身姿绝艳,声音也异常动听,但她偏偏生了一张长长的马脸,五官也很难看。

“我…你…”罗青的眼睛鼓起,他双手挥出,似乎气愤的要拍打什么,但这一下却让他失去了生机,砰的一声往前栽倒在地。

顾留白看着重新戴上笠帽的女子,忍不住摇了摇头,道:“真是绝了,这下他是真的死不瞑目。”

女子道:“你知道我是故意的?”

顾留白叹了口气:“这人好色胜过爱财,觉得你必定是人间绝色,死到临头还想看看你长什么样,结果…”

说到此处,他也不再说下去,女子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不过她似乎不在意自己的相貌如何,平静道:“结果看了不如不看,临死还懊恼的要死。”

顾留白虽然觉得这名女子的五官好像随意捏出来的一样,但人却很有意思,他忍不住笑了笑,道:“话是不错,不过我收了他的钱,该埋还是要埋一下,话说回来,你霜剑刺出的这个伤口现在不流血,等会动他的时候,血会不会突然喷我一身?”

“今天你走运,我们杀的人,我们会收拾,不用你埋了。”女子抬起头来,似乎在看向顾留白的身后。

顾留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了好大一会才看清有一个人正在那片山坡上小心翼翼的走下来。

暴风雪里,一开始连那人是男是女都看不清,再过了一阵,才隐约看清那似乎是个弯腰驼背的老妇人。

老态龙钟的样子,走得很慢,好像随时都会摔倒的样子。

但顾留白却看出了异处,他越看,眼睛就越亮。

“你是梁风凝的人,他现在何处?”白衣女子的声音响起,她的声音委实很好听,暴风雪都遮不住的悦耳。

顾留白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不急,等我先把他埋了,再带你过去看看。”

白衣女子看了一眼正下山的那名老妇人,道:“我们的人会埋了他的。”

顾留白摇了摇头,“我都收了他的钱,我得把他埋好。这里的胡狼特别会刨坑,不仅上面要压大石头,下面也要垫两层石块。而且我也不好意思让前辈给我干活。”

白衣女子看着死不瞑目的罗青,冷笑道:“这种人也值得你如此上心?”

“我娘说过,人死如灯灭,这人一死,他过往的罪孽和他这尸骨就没关系了。死人就是死人,没有好人坏人。”顾留白认真解释道:“我娘还让我牢牢记住,无论是在关外还是在别的地方,信誉最重要,要是对这种人都不轻贱,那每个人都知道你是一言九鼎。比如这埋尸的生意,费这么大力气得三个回鹘钱,看起来是亏的,但这个生意,是让别人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只要从这一带经过的人,看到我埋人的石堆,就知道我说话一定算数。这里的每一个坟头,那就都是我的招牌。”

白衣女子淡淡的说道:“放心,她埋人埋的很好,你现在只需带我去见梁风凝。”

顾留白道:“你也放心,我把梁风凝也埋的很好。”

“?”白衣女子转头看着他,“你信不信我现在一剑杀了你?”

“我不信!”顾留白笑眯眯的看着她,回答得简洁有力。

白衣女子一怔,方才罗青怀疑她有病,现在她怀疑这少年脑子指定有什么问题。

“阴山一窝蜂,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叫这样一个好像很不入流的名号。但综合所有案宗来看,你们应该是大唐立国以来最厉害的一群割头人。”顾留白一副看穿了她的模样,微笑道:“阴山那边原本流寇多如牛毛,十年之前是大唐逃犯的首选之地,但这十年之间,边军认为难缠的流寇被你们杀得差不多了。光是记载在案的割头赏金,你们就拿了四百多个,真正的杀人如麻。不过这四百多个都是那种罪不可恕的,连个被逼无奈的可怜人都没有。”

说到这里,顾留白一副很无辜的模样,“我又不是恶人,你们应该不会坏自己的规矩,更不至于恩将仇报,而且我又没说瞎话,梁风凝也是我埋的。”

白衣女子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声音微寒道:“你说他死了?”

顾留白道:“对,五年前就死了。”

“五年前就死了,那这五年来这里边军的接头人是谁?”白衣女子直视着顾留白,“给边军传递军情的人是谁,此次和我们联络的人又是谁?”

顾留白有些无奈的说道:“我这么不像接头人吗?”

女子一时没有出声,沉默片刻,然后道:“你今年几岁?”

顾留白道:“再过二十三天就刚好十五。”

女子的声音顿时又有点冷了,“所以你是说九岁不到,你就成了这里的接头人?”

“对,我娘说过,马齿徒增,有志不在年高。”迎着女子明显不信,已经有些杀意的目光,顾留白又认真的补充了一句,“我八岁的时候就能帮忙挖坑埋人了。”

顾留白说话的时候缩起了脖子,防止风雪从领子缝隙往里灌。

雪下得太大了。

就这一会,地上的雪已经积了一层。

“梁风凝就葬在那片坡上。”

他朝着不远处东边一个山坡点了点,那个山坡已经完全变白了。

“等会有个我的人要从那边过来,帮我打听消息的,你们千万不要对他动手。”

白衣女子看着风雪里显得很模糊的那片山坡,沉默了数个呼吸的时间,道:“梁风凝的死讯你为何不上报?”

顾留白说道:“当时我要吃他的军饷啊,不然我怎么活得下去,哪怕我哭着喊着我能接替他,边军谁能相信一个九岁十岁的人能行?”

白衣女子没想到他居然如此理直气壮,顿时忍不住提醒道:“冒领军饷,可是重罪。”

“罪不罪的,那也得先活下去啊。”顾留白一副你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的表情,“更何况这些年我干得不错,不然那些边军也不会按时按刻就让人带军饷过来。哪怕事情败露了,我想按照那些边将的脾气,要么只当没发现,要么反而将我调回去重用。”

白衣女子也不在这件事上和他纠缠,问道:“梁风凝怎么死的?”

顾留白道:“被人杀的。”

白衣女子道:“是谁杀了他?”

顾留白道:“我娘。”

白衣女子又怔了怔。

“你是想给他报仇?”顾留白眼眸深处出现了无法掩饰的悲伤,“没必要了,我娘也死了两年了。她就埋在这坡顶上,也是我埋的。”

白衣女子转头看向那片山坡,她似乎都感觉到了那种悲伤。

“我刚刚探了探罗青的口风,他知道鹭草驿那边没有人追来,所以这桩事情很有问题。”少年却似乎瞬间就调整了情绪,和她解释道:“我让人去打听接应罗青的那帮人了,一会就能到。”

白衣女子平静道:“生怕我们对付不了接应他的人?”

“我倒是真没觉得你们对付不了。”顾留白摇了摇头,道:“军方派你们来当然是想杀鸡儆猴,鹭草驿刚开,这群人敢来距离鹭草驿这么近的地方接应罗青,这群人必须死。只是不巧的是,我之前打听到了一些事情,若是和我猜测的一样,后果会很严重。”

白衣女子第一时间没有问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只是说道:“你是不是一直怀疑这边的边军有问题,所以你才想要在杀死罗青之前,再探探他的口风?”

顾留白认真道:“问题真不是一般的多,傻子都能看出好多问题。”

白衣女子看了他一眼,道:“为什么我只看出一个问题?”

“?”顾留白想笑,想说有可能你就是那个傻子,但想着自己绝对挡不住她的一剑,他就强行忍住了,道:“你看出的是哪个问题?

第三章 冰雪净聪明 白衣女子极为干脆道:“罗青能够逃到这里就不正常,你之前给我们传递的情报之中就详细说了,这边的唐军游击刚刚发现那商队之中有人临死丢在草丛的血书,不久之后,在关内没事人一样的罗青就突然开始逃亡,那时候追捕公文都还没有下放。”

“对,这是一个问题。”顾留白忍不住笑了笑,道:“肯定有军中高层牵扯其中,有关这支商队,军方都几乎没给我什么线索,我之前传信过去,想要知道罗青在边军和谁交好,这两三年之中和他来往密切的都有什么人,但迄今为止,边军那边除了些废话之外,没有提供给我任何有用的情报。”

白衣女子并未着恼,只是平静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问题?”

“军方连那支商队押运什么货物都不告诉我。”顾留白收敛了笑容,认真道:“大唐的边军推些人出来敛财也很正常,毕竟绝大多数人觉得吃苦不能白吃,但是要做什么样的生意,才能积累起让外族数百里疾驰来救的交情?更何况他还已经暴露了,按理来说他就没有多少救的价值,杀了他,再推一个人出来才是正常的处理手法。”

白衣女子点头道:“还有么?”

顾留白看着她不像生气的样子,便彻底放了心,道:“有,比如说军方不让你们和我事先碰头…”

“是我们故意不和你提前碰头的。”白衣女子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顾留白一愣,“是你们故意的?”

白衣女子点头道:“还不是因为你给我们的情报让人一眼就觉得边军高层有问题?你自己都是边军,我们不得不提防。”

“这口锅就扣我头上了?”顾留白懵了,“我告诉你们的情报,然后你们觉得我有问题。然后你们半个月前就到关外了,就一直隐匿行踪,不和我联络?”

白衣女子固执道:“大唐的边军都是只认军令不认交情的。”

顾留白胸闷道:“梁风凝是正二八经的边军,我又不是。”

白衣女子道:“我们之前又不知道。”

“算了,你赢了。”顾留白口头说女子赢了,心里却较劲起来,道:“让你们分开截杀罗青和接头的人,有问题。鹭草驿那边也有人给罗青通风报信,更是有问题。”

白衣女子想了想,老实道:“鹭草驿那边通风报信和边军通风报信不是一回事吗?”

顾留白故意卖弄道:“鹭草驿本身就不正常,大唐军方根本没能力在那个地方建立要塞,那它的出现是为了更快捷的传递军情?这边的军情都是我经手,它的出现对我没好处,需要它作甚,而且我已经打听出来,现在镇守鹭草驿的人是从关中直接调过来的,他们和这里的边军不是同一路数,他们怎么也会和罗青有关系?”

白衣女子听懂了,“不错,很大问题。”

顾留白越发有些得意,道:“所以我留了个心眼子,先打探打探接应他的人,我和你们说啊,你们先不要动手...”

“已经动手了。”白衣女子道:“估计现在赶来接应罗青的那些人已经死了。”

顾留白一怔,“不是啊,不是说好在刺骨沟才动手?”

旋即他反应过来,无语道:“就是因为你们也留了个心眼子,通过我给你们的军情,觉得我也可能有问题,然后就提前动手了?”

白衣女子估计也因为这个逻辑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似乎又有些不服气,道:“我们杀完人就回阴山,干净得很,你做这些节外生枝的事情,有什么好处?”

“不是好处不好处,是我得保命啊。”顾留白拍着自己的额头,无语得都笑了,“恕我直言,让你们做这件事固然是你们做事牢靠,从不失手,边军也找不到比你们更强的人,但在我看来,最关键的是你们不算边军,你们和边军的高层没什么关系,就算你们发现了什么惊天阴谋,也没什么路子捅上去,我现在担心的就是和你们一起被灭了口。”

白衣女子嘴硬得很,“谁能灭我们的口?”

“是是是,你就是厉害…”顾留白气苦道:“到时候有事情别丢下我不管就好。”

白衣女子突然眼睛一亮,“我发现一个问题。”

顾留白问道:“什么问题?”

白衣女子道:“杀罗青的地点我并未通知你,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在这里动手?”

“还不是因为你们有这种怪癖!”顾留白看了一眼已经无语死了的罗青,道:“我看过所有你们的卷宗,类似这种刺杀单人的案例,你们杀的十个人里面,至少有八个人是背部中箭,而且都是逆风高处施射,背后中箭,然后死于剑伤。”

“真的没见过你这种大剑师,明明随便刺他一剑就死了,还非得整这些东西。”

顾留白道:“我要不是亲眼所见,还真的不知道你玩的这么花,总之罗青走的这条道上,符合你们这种怪癖的地方,就只有这里。”

白衣女子一怔,“你为什么能看到那些卷宗?”

顾留白得意道:“拿了这么多年军饷,收买点人还是可以的。”

山坡上的驼背老妇人终于走近了。

她披着一件厚罩袍,袍子色泽是砂石色,满脸皱纹,面目十分和善,一点也没有什么厉害人物的气势,过来时的样子和那些山里砍柴回来的老妇人都没有什么区别,和他目光相对的时候还冲着他笑了笑。

她看上去很老,一口牙齿却很整齐,而且很白很密。

还有她背着的东西煞是显眼,是一具很大的弓,比常见的弓至少长出一半。她还背着一个很破旧的鹿皮箭囊,鼓鼓的,里面应该是箭矢,但箭羽都不露出来,就像是塞了很大一捆干柴在里面。

看见她朝着自己笑,顾留白马上就认真躬身回了一礼。

白衣女子看着他认真施礼的样子,心情怪异起来。

在这种大唐根本无法管辖的关外乱地,要将一些有用的军情及时的传递出来,那不知道费多少手脚,过去几年里,梁风凝传递给他们的情报及时且准确,所以虽然从未谋面,但他们心中是觉得欠了梁风凝的。

但那些事情并不是梁风凝做的,而是这少年做的?

而且这少年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在关外荒蛮之地长大的。

越是觉得他不像是说谎,就越发觉得离谱。

“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埋他吗?”

顾留白此时却是又在关心他的规矩了,他关切的看着温和微笑着的老妇人,认真道:“这种事情我做得很熟,等会你搜完他的身,一切妥当之后,再让我把他埋了就行。”

老妇人依旧和气的看着他,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他还想再说时,白衣女子的声音却是透过风雪传入他的耳廓,“龙婆她又聋又哑,没法和你说话的。”

顾留白这下一脸呆滞。

漫天大雪之中,不需要试射,一箭就能射中罗青的老妇人,居然又聋又哑。那这出手时机怎么沟通,只是凭借默契?

一个呼吸之后,他又看着白衣女子,忍不住有些生气道:“就算她又聋又哑,但你就这样喊她聋婆,你礼貌吗?”

白衣女子看了他一眼,“不是聋哑的聋,她姓大水冲了龙王庙的龙,至于龙婆的具体姓名,我们也不知道。”

顾留白顿时有些尴尬,讪笑着岔开话题:“你们这伙人也挺奇怪的,连自己人名字都不知道,还有叫什么阴山一窝蜂,跟什么一窟鬼,一盆沙似的,不知道的人听这名号,还以为是什么不入流的小角色。”

“小角色多好,不会被人惦记。”白衣女子淡淡的说了这一句,然后平静的问道:“军方的卷宗上,没有我们的名字么?”

“没有。”顾留白摇头,“在所有的暗桩、刺探、缉贼之中,你们也算是很特别的,你们不属于边军,只收悬赏不收军饷,军方只确定你们不少于六个人,连你们到底几个人都没有定论。”

白衣女子平静道:“所以我们就算死了,也没什么人知道我们的名字。”

顾留白下意识的说道:“不会啊,你们如果愿意,当然可以告诉别人你们的名字,而且你们做过什么事情,军方的卷宗里好好的记着,不会被忘记的。”

白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虽然隔着风雪和帽纱,但这一眼也让顾留白瞬间明白她说的和自己想的不是同一回事。

“你不是厉害,不怕杀人灭口吗?”顾留白皱起了眉头,道:“往这方面想的确挺愁人的,只是…”

“只是什么?”白衣女子觉得顾留白不够爽快。

“只是觉得军方这么处理的话有点太简单粗暴了,手段不是特别老辣。”顾留白斟酌道:“你们比罗青要难对付得多,把你们牵扯进来,就像是填了一个坑的同时又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白衣女子似乎觉得他的判断的很有道理,沉吟道:“你怀疑不是边军的那些高层的手法?”

“对。”顾留白道:“那些老狐狸虽然平时都飞扬跋扈得很,但终究是一腔热血大半辈子镇守在这里,他们做事很有底线,尤其不会亏了真正在前线拼杀的这群人。倒是有些年轻权贵,做事起来没什么计较。”

“嗯。”白衣女子道:“说的不错,继续说。”

顾留白看了她一眼,道:“军方的老狐狸绝不会错误你们的实力,怕就怕有些人知道你们厉害,但又不知道你们到底多厉害,被你们这什么阴山一窝蜂的名号给诓了。”

白衣女子认真道:“那看来这种名号的确有用啊。”

顾留白:“??”

大家是一个思路的么?

大剑师的思路都这么奇特吗?

第四章 雷霆走精锐 “多谢你!”

白衣女子突然郑重的对着顾留白致谢。

顾留白呆住。

这又弄什么?

一个呼吸之后,他回过神来,这应该是对他传递军情的致谢,同时表达不该怀疑他的意思?

“我们过去吧。”

白衣女子动步,朝着顾留白先前所说的那片山坡走去。

破顶上出现了一个黑点,接着有大片大片的雪滑落了下来。

“我的人来了。”

顾留白说完才发现自己可能说了句废话,应该就是白衣女子早就看出有人来了,才喊自己过去。

白衣女子拍了拍帽纱上的雪,隔着风雪,隐约可以看到有人在飞快的滑下来。

“哇..哇哇哇!”

那人滑行速度极快,却似乎并不害怕,高兴的怪叫。

顾留白初时还有些得意,但过了片刻看清那人滑落的方位,他顿时勃然大怒,破口大骂,“狗日的周驴儿,别撞掉了我娘和梁风凝的坟头!”

“没事,十五哥,我滑给他们看看!哎…”

那人滑到山道附近,停下来的时候还有些意犹未尽,还在原地兴奋的蹦了两下。

白衣女子看清,这是一个和顾留白看上去年纪差不多,长得却瘦得吓人,浑身没有几两肉的感觉。

他方才滑下来的时候,坐着的是一个碗状的皮筏子。

这少年瘦猴似的,但力气却似乎不小,对着阴沉着脸的顾留白挥了挥手之后,便拖着那个碗状的皮筏子一路小跑了过来。

他明显要比顾留白怕冷很多,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密不透风,但即便如此,他的一张瘦猴脸还是冻得乌青,鼻涕黏了雪,白乎乎的糊嘴唇上边。

女子皱了皱眉。

这少年身上有种很特殊的臭烘烘的味道,别人未必知道这是什么臭味,但她十分清楚,这是尸臭味。

偶尔挖坑埋人的顾留白身上都没有这种味道,那这少年又是做什么的?

“十五哥,这雪下得可大。”瘦猴般的少年对顾留白似乎很尊敬,但一点都不怕生,嬉皮笑脸的看着白衣女子和龙婆。

白衣女子看着瘦猴少年问道:“你叫他什么?十五哥?”

“对,十五哥,他叫顾留白,不过我们这边的人都喊他顾十五,十五哥。”瘦猴少年开始用衣袖擦自己脸上冻住的鼻涕,很自来熟的介绍自己,“我叫周驴儿,他娘老说我是转不过弯的蠢驴。”

白衣女子道:“梁风凝是他什么人?”

“这我可不敢嚼舌头。瘦猴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外面那些敢嚼舌头说梁风凝是他娘什么人的,都莫名其妙死光了。”

白衣女子想了想,道:“那外面人嚼了什么舌头?”

周驴儿道:“说梁风凝是他娘的男人。”

顾留白都气得笑了,一个是真驴,另外一个都是大剑师的人了,看上去挺老实的,结果连小孩子都诓。

白衣女子倒是一怔,“那他是梁风凝的儿子?”

周驴儿看到顾留白笑还挺开心的,笑嘻嘻的学着顾留白缩着脖子,摇头道:“他娘不承认他是梁风凝的儿子,之前有人说可能他娘和梁风凝好的时候,已经怀了他,不过说那些话的人现在也都死了。梁风凝倒是对十五哥挺好的,什么门道都教给他,我就算喊他干爹,他也藏着掖着不教我一丁半点。”

顾留白终于怒了,“别扯太多,正事要紧!”

嬉皮笑脸的瘦猴少年顿时严肃起来,他马上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了顾留白。

白衣女子看到那是一个黑魆魆的铁环,上面系着一个黄铜小管。

顾留白异常熟练的用一根小竹签在黄铜小管的一端刮了刮,然后从中掏出一个小卷。

他展开小卷只是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这下是真的厉害了,那群人里面有个阿史那氏。”

白衣女子抬了抬头,还未来得及说话,瘦猴少年已经一个哆嗦,“突厥的皇族!十五哥,那可绝对不能惹他们啊,他们现在跟疯狗似的。”

“你说我们现在赶过去把那个阿史那氏埋好一点,那批突厥人会不会没那么生气?”顾留白看着瘦猴少年叹了口气。

“十五哥,你莫开玩笑。”瘦猴少年吓得脸都白了,“这是要死人的。”

顾留白认真道:“对,他们应该已经死了。”

看着他根本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瘦猴少年说话都带上了哭音,“怎么,还能杀了人再看这个人能不能杀的吗?”

顾留白看了一眼白衣女子,道:“本来是要到刺骨沟再动手的,但他们提前动手了,时间就对不上了。”

瘦猴少年还存在一丝侥幸,哭丧着脸问道,“十五哥,有没有说那个阿史那氏是男的还是女的?”

顾留白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什么时候见过突厥人出来办事带着女人?”

“十五哥,那可怎么办?”瘦猴少年慌得团团转,“那群人不是大食人么,怎么会是突厥人。”

“有可能杀了阿史那叶贺的儿子?”白衣女子突然出声。

“看来你们虽然不在这边活动,但对这边的情况也并非一无所知啊。”顾留白微讽道:“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按年纪,不是阿史那骨禄就是阿史那温傅。按照这群突厥人的做派,无论死的是哪一个,他们一定会把我们找出来杀了。”

“他们会知道是我们做的?”白衣女子问道。

顾留白认真的回答道:“相信我,不只是你们和我,连帮我送信的人,他们都很快查得出来。”

“不过你厉害。”顿了顿之后,他看着白衣女子道:“估计突厥这两百黑骑也不在话下。”

“十五哥,这个时候别开玩笑了。”周驴儿欲哭无泪道:“你娘都说了,每一个突厥黑骑都是很强的修行者,就算是大剑师被过百黑骑围住,也是要被活活砍死。”

顾留白斜着眼睛看着白衣女子,“呵呵,可能我娘说的是假话。”

“你娘没说假话。”白衣女子平静道:“突厥黑骑,突厥皇庭最后的荣耀,过百不可敌。寻常修行者,连他们护体真气灌注的黑甲都破不开。”

顾留白倒是愣了愣。

这白衣女子的对话方式倒是一绝,他真没见识过。

“你们擅长逃命吗?”愣了愣之后,他又问道。

逃命?

白衣女子倒是认真的想了想。

逃命无非就是比脚力,隐匿踪迹,溜得快。

阴山一窝蜂在这方面若说不擅长,那就没有人擅长。

但要面对的是转战数千里,精通追踪和反追踪的三千突厥精骑,其中还有号称过百不可敌的两百黑骑,这擅长二字,她就算脸皮再厚也绝对说不出口。

“能帮忙?”她做事很光棍,直接就看着顾留白问道。

顾留白道:“能帮忙,但要互相帮忙。”

白衣女子想了想,道:“天宝万载。”

顾留白认真道:“初一十五。”

“十五哥,什么意思?”瘦猴一样的周驴儿用刚擦完鼻涕的手扯了扯顾留白的衣角,偷偷问道。

他很怕死。

更怕死的莫名其妙。

“最后的确认。”顾留白也不废话,快速解释道:“这是几年前我们约定的一个密语,那次传递消息给他们,如果出意外,再派人去,就会用这个密语接头,这种东西都不会出现在军方的卷宗里,所以如果我不是他们认为的梁风凝,我就根本对不上。”

周驴儿直挠自己打结的乱发,他似乎听明白了,但又似乎不明白。

“哪怕有人通晓军方的暗语,接触得到所有往来的密件,如果不是当年和他们联络的那个人,也不知道这个密语。”顾留白道:“所以她现在可以确定我就是她们认为的‘梁风凝’,既然她们很信任以前的梁风凝,那现在自然可以完全信任我。”

周驴儿终于彻底明白了,轻声嘟囔道:“她做事老是前后不分呢,那不应该见面的时候一早就确认么,咋能弄了半天,说了半天话到这个时候才确认。”

顾留白看了他一眼,还是耐心解释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人家又不急…就算遇到个骗子,人家也要先看看对方什么把戏。而且人家说不定也要点时间才想到这个办法确认。”

周驴儿愣了愣,“这倒也是。”

“放心,肯定会把你带到幽州去的。”顾留白和周驴儿原本走在白衣女子前头,这说话间他走得慢了,那白衣女子反而走到了他们的前头。

“十五哥,你这话说的,难道我还能不信你么?”瘦猴少年随口道:“那些突厥人虽然是不要命的疯狗,但你说有办法,肯定就有办法。”

“不。”顾留白摇了摇头,轻声道:“我的意思是,时候到了。”

“什么时候到了。”周驴儿一时又没反应过来,等到转头看到顾留白看着前方的眼神有些怪异,他才豁然惊醒,“你…你选了这么多年的人…就是…”

顾留白看着前方的白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的点了点头。

周驴儿也偷偷的看前方的白衣女子,莫名有些发愁,在心里想,这挑了这么多年的人,好像有点呆啊。

就在此时,白衣女子突然转过身来。

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她看向坡上那一块小小的隆起。

“那里埋着的就是梁风凝?”

“对。”顾留白点了点头。

白衣女子躬身,对着那块小小的隆起,认真的行了一礼。

第五章 窗下笑相扶 距离大唐最新设立的鹭草驿八十余里的一条逼仄峡谷,叫做刺骨沟。

北方高原凛冽的寒风吹到这里随着地势骤然收窄,风声如猛虎嘶吼奔行,暴雪之时,雪片在这条峡谷里不像是飘舞下来,倒像是砸落下来,落在衣衫上都噗噗作响。

峡谷中段两侧的山体高低起伏不定,黑夜之中,数片缓坡上有火光闪动,若从刺骨沟的南端进入,往北行走,那这些火光时而可见,时而不见。

若是从北端进入,那便可以清晰的看到火光被无数鬼怪般的树木围绕,那些树木都是巨大的柏树,之前恐怕已生长了上千年,但那数片缓坡是山体滑坡而形成,那些柏树便已经枯死,树体横七竖八,细枝落尽,粗壮的枝干被岁月侵袭成黑灰色,长满了很多细小的苔藓和刺木,纵使在白昼也是死气沉沉。

雨水多的夏季,这些柏木上会生出些蘑菇,但大多剧毒,误食死去的人不在少数。

经往此处的人渐渐将这些柏木叫做死人柏,觉得不祥,恨不得远远避开。

然而许多殊胜的条件,却又最终令很多商队无法拒绝。

这里不缺取暖和埋锅造饭所需的柴火,方圆两百里之内,也只有这里有合适的木材可以用于修补马车和驼车。

还有一些治疗毒虫咬伤的药草,也只在这里找得到。

滑坡造成的断裂的山体边缘,还有很多天然的洞窟,派人驻守的话,便可以在这里中转货物,堆放马队所需的干草。

在不祥和实用之中,在这条道上觅食的人选择了实用。

从西北流亡过来的胡人贵族、北方部落争夺的幸存者、波斯来的教徒、大唐帝国的逃犯…形形色色的人群来来往往,硬生生的将这里变成了大唐和北方诸国通贸路线上的一个补给地。

大唐的地图上,这里就叫做冥柏坡。

才是入夜时分,刺骨沟里已经完全看不清路了,一队七八个人一脚深一脚浅的踩着雪,借着火光的指引,在这个时候赶到了冥柏坡。

这几个人冻得不轻,虽说冥柏坡这里地势独特,狂风好像被两边的山体和那些横七竖八的柏木吞掉了大半,但一停下来还是在止不住的打摆子。

“油茶!油茶!”有两个人冲着一顶圆穹大帐的里面就歇斯底里的叫喊起来。

这两个人看上去都不是善类,打摆子的时候,体内的血肉都像是活物扭动起来,里面有气劲涌动的声音。

“闭嘴!懂不懂规矩!”

“十五哥今夜就在春风楼,你他娘的想死别连累我们!”

然而听到周围的低声怒喝,这两个被冻得丧失理智的人瞬间反应过来,缩起身子就钻进了前方的营帐,一声不吭的在火坑边上蹲了下去。

冥柏坡里能够住人或是当做库房使的地方一共也就四十多处,现在有生火取暖的地方也就一半。至于这些住处或是商队常驻人口的库房,倒是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建筑形制没一个一样的。

冥柏坡里对外来人提供吃食的地方有两处,除了最靠近道口的这几顶圆穹大帐之外,另外一处更好的去处就是他们口中的春风楼。

春风楼在暴风雪中尤其显得狂野。

它的主体是冥柏坡最粗的一根柏木,但这根柏木已经被雷电劈成了两半,而且中间烧空了。

最早将之作为居所的人找了十几根长短不一的圆木撑吊脚楼一样撑住了它,然后用山石堆砌空处,又用毛皮遮盖上方。这种随心所欲的做派,使得这栋建筑从一开始就是个摇摇欲坠的怪物。

原本就是这样的底子,后面接手的人自然更为随意的修修补补,哪里漏雨就切一块树皮或是覆一块牛皮上去,哪里透风就再堆些石块,提一桶烂泥柴草塞进去,狂风里有些摇晃,就再多支几根木撑。

数十年下来,这栋东拼西接的建筑越来越桀骜不驯,但同时变成了冥柏坡最坚固厚实,最保暖的好去处。

它斜挑在高处,暴风雪一来,其余窗口都用木板封死,只剩下两个窗口还往外透露着光亮。

那先前叫喊的两个人即便终于等来了滚烫的油茶,但当他们每次从帐篷的缝隙里朝着春风楼看的时候,他们身体还是会忍不住的颤抖。

他们总感觉夜色里的那座楼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恶魔,而那两个窗户就像是始终盯着他们的恶魔的眼睛。

顾留白坐着的地方就挨着一个窗口。

他身前就是一个火塘子。

怪楼里空间不小,一共生了三个火塘子,暖和是暖和的很,但通风的口子少了,除了他所在的这个位置之外,其余的地方烟气都比较刺鼻。

楼里另外两个火塘子边上都围了有五六个人,顾留白所在的这个火塘子边上除了他之外,就只有两个人。

除了白衣女子之外,还有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的脸很圆,而且很白净,根本不像是经过长途跋涉的旅人。

他绝大多数时候看上去都是笑眯眯的,哪怕白衣女子和他轻声说着突厥人的事情时,他这副笑眯眯的神情也没多少改变。

只是他落在顾留白和其余人身上的眼神似乎总带着点不怀好意的感觉。

尤其安静下来思索的时候,他的眼神又会变得分外的阴沉。

顾留白转身的时候,总害怕被他乘机捅一刀。

这人在顾留白的眼中,就是一只活脱脱的笑面虎。

笑面虎穿着一件黑色的棉布长袍,他身旁的草垫子上放着一件折叠的很整齐的黑色披风,披风正中则放着一顶黑毡帽。

黑色的披风和棉布长袍上一点泥垢都没有,十分干净,看上去倒像是刚刚换上不久,这份整洁显得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很不可思议。

事实上在冥柏坡等来了这个笑面虎之后,顾留白带着他和白衣女子在冥柏坡转了一圈。在坐下来烤火之前,这个人用随身带着的棉布细细的将衣衫上的泥垢擦得一点不剩,甚至还将自己的长靴和坐着的草垫都擦了擦。

还是一只有洁癖的笑面虎。

连自我介绍都没有,笑面虎就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顾留白闲聊:“十五哥,你这座春风楼在这鬼地方怕是值很多条人命?”

“多乎哉,不多也。”顾留白也学着他不停的笑,“也就十来条人命,而且最近这几年里也没人想要这座楼了。”

“在你手里变成凶楼了,十五哥好本事,不进你这座楼,不晓得冥柏坡还有这等好去处。”笑面虎反倒被顾留白笑得有点发毛,“不过十五哥,话说回来,鹭草驿那里到底是什么贵人,你没打听出来?”

顾留白使劲笑着,“还真没打听出来,只是确定和这边边军都不对付,那边用的都不是边军的人。”

“刚刚在下面叫嚷的那拨人穿得破破烂烂,但武艺都不低,我看这边边军的那些游击单对单都不是他们对手。”笑面虎喝了一口顾留白倒在他杯子里的油茶,结果入口那股子浓厚的腥膻味道和发苦的咸味还是让他笑得都有点龇牙咧嘴,“这群人什么路数?”

顾留白有点佩服这笑面虎。

这可是他特意多加了粗盐的油茶,这都呲牙了,居然还能笑。

顾留白揉着笑得发酸的腮帮子,解释道:“都是些羌族人,常年在这条路线上帮大食人运一些皮毛,没有大食人的活干的时候,他们也做向导,押镖。”

“十五哥居然知道的这么清楚?”笑面虎拿着茶碗,犹豫了一会还是放了下去。

“这些人经常在冥柏坡歇脚,知道也不稀奇。”顾留白谦虚的笑。

“我可听说这里的羌族人都是狠人,手底下的人命都很多。”笑面虎看着顾留白,“怪不得这些人油茶油茶的这么嚣张。”

“对,他们可嚣张了。”顾留白这次笑的真诚了些。

就在此时,有人推门进来,新鲜的冷风让他缩了缩脖子。

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二三十岁的年纪,穿着窄袖大翻领的羊皮袄子,腰间束带,下身着裤,脚套皮靴。

这人的长相没什么特点,就是脸颊上和脖子里都有些疤痕,像是野兽抓咬留下的,而且没有右臂,右袖管直接扎在了腰间束带里。

“十五哥。”

这人也没有理会另外两个火塘边的人,径直到了顾留白身边,弯腰下来在顾留白耳边说了几句,放了两个鼓鼓的钱袋子和一把铜钱在顾留白的茶碗旁。接着他拿了个空碗,自己倒了一碗油茶,两口就喝完了,转身就出了门。

笑面虎不信邪的又喝了一口油茶,结果发现的确还是那么难喝,他又笑得呲牙,眼睛却盯着钱袋子和一把铜钱,“这什么意思,拿钱来还不装一起?”

“两钱袋子里是上次有人路过欠我的钱。”顾留白努力的憋笑,“那把铜钱是羌族人孝敬我的。”

笑面虎一愣:“为什么要孝敬你?”

顾留白想了想,“可能因为我老是冲他们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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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多智近乎妖 内涵我?

笑面虎觉得有点棋逢对手,他看了一眼坐在另外两个火塘子边烤脚烤靴子的两伙人,“都是你的人?”

“能用,但得给钱的那种。”顾留白微笑道:“和你们一样,可以互相交命的,那就两个人,一个就是刚才这个进来的贺火罗,还有一个就是她见过的周驴儿。”

笑面虎往身前火塘里添了两根柴火,想了想,道:“贺火罗刚刚和你说了些啥?”

“好些人没有预料到这场暴风雪来得这么凶,有些原本不要走这边的商队也没更方便的去处,都聚往这里来了。”

顾留白懒得笑了,揉着腮帮子道:“还有三批人会在半夜之前赶到,其中有两批人知道来路,有一批人来路不太清楚,不过里面大多都是唐人,有不少修行者。”

“连没到这里的都能大概摸个底,边军那些将领恐怕想不到你有这样的本事。”笑面虎看着他收起那些铜钱,微讽道:“看起来你在这边赚钱不算太难,还看得上边军那三瓜两枣的军饷?”

顾留白认真道:“最开始几年难得很,最近几年还行,更何况积少成多嘛,三瓜两枣也是钱。”

笑面虎的笑容里突然多了些说不出的味道,他的语速慢了些,“积少成多是一回事,为了三瓜两枣丢了脑袋是一回事,十五哥,我就想不明白了,来往冥柏坡的人都要把你当庙里的佛一样供着,以你的能力,既然一开始就觉得好多问题,那你怎么不将自己摘出去?”

顾留白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他,“我摘干净了,你们怎么办?”

笑面虎笑得都阴森了,“我们有这样过命的交情吗?”

“你们帮我的忙,我帮你们的忙,这交情不就有了?”顾留白平静道。

笑面虎很有深意的看着他,“我们杀了疯狗白眉的儿子,疯狗白眉这帮子突厥人经历了和我们大唐的战争,又经历了突厥内战,十几万人活下来了三千精骑,两百黑骑。你拿什么帮我们对付这些人?”

不等顾留白回答,他的目光又落在始终沉默着的白衣女子身上,“突厥黑骑号称转战天下第一,过百斩宗师,我曾以为那是戏言,但我见识了他们的血狼诀,那不是戏言。”

“谁会觉得是戏言?”顾留白迎着笑面虎咄咄逼人的目光,笑道:“大半年前回鹘人觉得他们碍事,和他们干了一场,结果抛了一千多具尸体,两百黑骑没有损失一个人。”

“那我就更想不明白了。”笑面虎声音微寒道:“哪怕按照你之前给我们提供的情报,现在的状况是边军的高阶将领和罗青有勾结,鹭草驿那边的贵人心怀鬼胎,又借着这桩事情不知道要搞什么大事情,一支从炼狱杀出来的发狂疯狗军,又要我们的命,这是必死之局。为了那一点军饷你帮我们?”

顾留白面色微沉,道:“梁风凝在这里做暗桩,也不是为了那一点军饷。”

“唐人的骄傲,戍边卫国,军人的荣耀吗?”笑面虎讥讽的笑着,“他是边军,你又不是。”

“你们对我不够了解。”看着他阴冷的眼神,顾留白平静的话语里蕴含着极大的自信,“在你看来是必死之局,在我这里就不是。”

“这么有底气?”笑面虎笑得也真诚了点,“那先说说你想我们帮你什么忙吧。”

顾留白认真道:“我想去长安。”

“去长安?”笑面虎被逗得哈哈大笑,“我有没有听错?”

顾留白面无表情道:“我会帮你们所有人弄好通关文牒,而且是绝对经得起查验的那种。”

笑面虎的笑声骤然消失。

“这倒有意思了啊。”

他笑眯眯的看着顾留白,“让我们去长安,跟着你混?”

顾留白平静道:“你们帮我做我想做的事情,我给你们想要的东西。”

“这扯得就有点远,我得理一理。对了,这里人都喊你十五哥,这有什么说头?”笑面虎需要时间思索,他随口岔开了话题,“难不成是因为你正巧十五岁,那明年岂不是要改口喊你十六哥?”

“那倒不是。”顾留白道:“那是因为我娘老喜欢说一句话,你做初一,我就做十五。”

笑面虎笑得额头上全是微皱,“你若不仁,我便不义的意思?”

“不。”顾留白微笑道:“我娘的意思是,你要是初一对不起我,那最迟不到十五,我就要把仇报了。”

“你娘挺狠啊。”笑面虎愣了愣,旋即说道:“不过性子似乎有点急?不是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么。”

顾留白随手添了根干柴,平静道:“我娘说君子可能活不到十年。”

“有道理啊。”笑面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皱着眉头两口灌完了自己碗里的油茶,然后用一块方巾擦干净了自己的嘴角,又点了点白衣女子,道:“正式认识一下,我叫陈屠,她叫阴瑶池,自己兄弟一般叫我屠子,我们一般叫她阴十娘。”

“顾留白,顾十五。”顾留白点了点自己,一本正经的说道。

“我说十五,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应该不会觉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陈屠说道。

顾留白道:“那不会,我也不是什么君子。”

陈屠觉得有点不对,这意思怎么感觉坐实了自己就是小人?

这个时候顾留白对着内里叫了一声,“贵叔,准备好的羊肉端出来吧。”

陈屠刚打了个饱嗝,满嘴的腥气,突然就闻到了胡椒混杂着烤肉的香气,他顿时惊了,“这里还有撒了胡椒的烤羊肉?”

“这是冥柏坡的春风楼。”顾留白道:“连下面那个凡夫帐都有油茶和咸鸡吃,这里有羊肉有什么稀奇?”

陈屠脸上的笑意都没了,他看着另外两个火塘边围着的人,“那他们来了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吃羊肉?”

“他们舍不得。”顾留白笑了笑:“我吃得起。”

那个先前给他们打油茶的老人端着一个大木盆走了出来。

木盆上烤得金黄的羊肉堆积得像小山一样,上面撒满了胡椒粉和各种香料,甚至木盘边上还切了些用来解腻的瓜果。

陈屠清晰的听到了不少咽口水的声音,同时自己却是不争气的又打了一个饱嗝。

在喝油茶之前,他还吃了两张烤饼!

“春风楼!”他忍不住恶狠狠的说道:“这怪楼竟还取了一个如此风雅的酒楼名字。”

“这楼名字有来历的,没和你介绍,外面那墙上不知道哪个过客写了一句‘当垆笑春风’,那春风两字写得尤为出彩,只是现在被雪盖住了,你进来的时候看不见。”顾留白道:“我听说长安城里也有一座春风楼,而且门口牌匾上也有这么一句诗。我估计那人说不定去过长安的春风楼。”

“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难不成冥柏坡的这春风楼里,还有酒有美女?”陈屠冷笑道,他气得有点牙痒,这顾十五肯定是故意的。

“自然有,只要能够受得住价钱。”然而顾留白却似乎听不出陈屠话中的讥讽之意,只是认真的解释道:“这里胡姬倒是不贵,毕竟对于长安人来说,好多外族人都称为胡人,长得反正和长安女子不同,这里贵的反而是长安洛阳一带的女子。还有,长安的春风楼里不允许售卖马肉和牛肉,但这里马肉和牛肉可以吃,价钱还比羊肉便宜一些。”

“那为什么不吃牛肉?”陈屠鬼使神差般冒出一句。

顾留白道:“我娘说,大雪要吃羊肉,补气,暖身。”

“看来你很听你娘的话。”陈屠用木盆上插着的小刀挑了一块羊肉慢慢的吃了起来。

虽说大敌当前吃得太饱吃坏了肚子都是很要命的事情,但这热气腾腾撒了胡椒粉的羊肉不吃上一块,估计今后几天一闭上眼睛就都这羊肉。

更何况听说长安的春风楼里的烤羊肉都不是每天有,这胡椒更是稀罕玩意,那些达官贵人才弄得到。

一口羊肉入腹,那麻辣辛香伴随着热气在口腹之中升腾而起,陈屠不断的咂舌,他此时倒是能够理解为何有人会在外面墙上留下一句“当垆笑春风”。

即便没有胡姬陪酒,这一口羊肉的滋味,也真如春风拂面,让人生暖。

“顾十五,都是自己人了,我也不拿大话诓你。你要去长安这桩事情,按我的意思,等到你弄好通关文牒再说,而且虽然我代表我们这一帮子人和你谈,我也不能直接替他们所有人拿了主意。”陈屠道:“只是你知道我们有几个人就能给我们都弄好通关文牒?”

“军方猜测你们大概是六个人。”顾留白挑了块肥瘦相间的羊肉吃起来,“除了用剑和箭法厉害的那两个人,还有一个人刀法骇人。”

陈屠道:“猜是六个人,除了你说的这三个,那另外三个的本事他们不清楚?”

“他们不清楚。”

顾留白揉着腮帮子笑了起来,“不过我猜你们应该是九个人,这九个人里面,还有一个很擅长机关埋伏,还有一个应该能模仿各种声音。”

陈屠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但心中却是已经有些骇然。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外面凶得很的人,到了这里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了。

此人近乎妖!

第七章 军气横大荒 其实你也是个用刀高手吧?”陈屠低头吃了一口羊肉,突然觉得有些伤自尊,便忍不住说了一句。

顾留白一怔。

陈屠眯着眼笑道:“而且你还是左手用刀。”

顾留白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陈屠手指在一根木柴上敲了敲,道:“你先说为何觉得我们是九个人。”

“我是按你们的行事风格来判断的。”

顾留白认真道:“你们喜欢误导人,但又喜欢多备一条后路。按照军方卷宗记载,你们最多时候两人一组,动手地方是三个,但我觉得按照你们的格调,每组还会多一个人策应。”

“这推断没什么道理。”陈屠摇头道:“像我们这种人多一个也难,再说,即便是暗中隐匿人,为何不是每组多两个,更何况为何不能多一个组?”

顾留白笑道:“看来我是猜错了,那你怎么知道我是用刀高手,且是左手用刀?”

陈屠的脸有点僵,他横着眼睛看着顾留白,越看越觉得此人蔫坏。

“这种天气不骑马,徒步二十余里山路,连汗都不出,寻常人哪怕再刻苦,没有高深的真气法门也练不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冷笑道:“梁风凝先前是山阴卫教头,山阴卫的炼气法门很高明,我还听说梁风凝之所以到这种地方来做暗桩,就是在山阴卫受人挑唆,比刀法赢了长安某个大家,让人折了面子,你肯定是得了梁风凝的真传。”

“这倒是不难推理。”顾留白伸了伸左手,“关键你怎么知道我左手用刀?”

“你喝茶端碗添柴都用右手,但你随身用的东西,包括你的钱袋都放在左手拿起来比较舒服的地方。”陈屠嘲笑道:“这不就说明你左手其实比右手用得顺手。”

“厉害啊!”顾留白佩服的看着陈屠,“看来这瞒不过真正的聪明人。”

“吃得有点撑,我出去转一圈消消食。”陈屠一手揉着肚子,一手从身旁草垫上抓起披风和毡帽,说了一句就往外走。

等他出去好一阵了,顾留白才突然笑了起来,问那名叫做阴十娘的白衣女子,“陈屠兄是不是平时特别要面子?”

阴十娘觉察出了什么,微微皱眉,道:“也不算,略微有些好胜。”

顾留白哈哈一笑,“外面特别冷,我估计他很快就会回来。”

陈屠披上披风,帽子往头上一按就直接往一个马帮休憩的地方去了。

那个马帮自己扎了几个营帐弄吃食,几十号人弄了几个火堆,上面吊了不少铜盆,他们将马匹驱赶在外围挡风,地上一滩滩的马粪对于爱干净的人而言就像是天然的屏障。

之前陈屠路过这里的时候也没有进去到那几个火堆旁看看,现在到了面前,虽然那些马粪早已经冻得石头一般,他还是犹豫了一下。

正巧这时马帮里有个人出来牵扯这些牲口,似乎是要先牵几匹过去喂粮草,陈屠见状马上对着这人招了招手,丢了几个东西过去,“兄台,借宝地问个事情。”

马帮里出来的这个汉子五短身材,看着陈屠鬼鬼祟祟的样子原本就有些不悦,但看清对方好像是个唐人,又抓住对方丢过来的东西一看,发现居然是几个铜钱,他便顿时换了笑脸,“客气了,啥事?”

“我们东家是做皮毛生意的,这回先派我们过来看看,我们到了这,有个叫做十五哥的少年自诩在此处路路通,方才他还带我们在这边转了转,似乎也认识你们。”陈屠压低了声音,一副害怕别人听见的模样,“我看此人阔气得很,在上面那楼上居然烤了一大盆羊肉,我就是想问问此人是否真和他吹嘘的一样有很大本事,还有之前有人和我说过这人好像用刀厉害,是不是真的?”

“嗨,我当是啥事。”马帮的这个汉子之前还觉得这几个铜钱有些烫手,不敢轻易收了,听陈屠说完,他便马上将这几个铜钱往怀里一放,“你说的是顾十五啊,你别看他年纪小,这可是一等一的狠人,这人做生意说一不二,连死人都不骗,他是真有本事,我看他愿意领着你们转,看来你们做的不是那些不值钱的杂货皮毛生意,恐怕是上等的狐裘吧?不过他用刀厉害,是谁和你瞎扯呢,这方圆两百里,经常在这边走的哪个人不知道,是郭北溪教他练了几年剑。”

“他用剑?”陈屠脸上有些火辣辣的疼,但旋即觉得郭北溪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郭北溪是?”

马帮这个汉子道:“听说是洛阳的名剑客啊,不知道为什么来了这边,好像来的时候就有肺痨,拖了几年没治好就死了。”

“洛阳的名剑客,郭北溪?”陈屠的面色顿时变了,“‘蛟胎皮老蒺藜刺,鸊鹈淬花白鹇尾’,是洛阳沧浪剑宗的那个郭北溪?”

“什么刺,什么尾?”马帮这个汉子莫名其妙,“这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人很厉害的,他快死的那两年,走都走不动了,一根竹杖还刺死了个狠角色。”

……

一阵寒气随着嘎吱嘎吱的开门声涌进了春风楼。

去而复返的陈屠脸上依旧是习惯性的微笑,只是连内里那两个火坑边的人都看出来他笑得很尴尬。

“消食的很快嘛。”顾留白笑道,“按理那两张胡饼被油茶一泡就要顶喉咙顶好久呢。”

“我…”陈屠坐了下来,还没有开始清理自己的披风和靴子,就突然像皮筏子漏气一样泄了气,“你是到底怎么知道我们是九个人的,我实在想不出是在哪里出现了纰漏。”

顾留白故作惊讶,“难道我猜对了?”

“十五哥,都是自己人别这么整,面子不好看。”陈屠努力的让自己的微笑温和一点,“而且我都问清楚了,你不是玩刀的,是使剑的。”

之前陈屠和顾留白对话的时候,阴十娘都保持绝对沉默,但一提到剑字,她却是眉梢微挑,眼眸骤亮,“他修的是剑?”

“这地方打听消息的确比较容易。”陈屠看了她一眼,道:“我之前就觉得马帮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不对,估计了解的比一般人多,刚刚我去问了一下,我估计你怎么想不到,在这里教他剑法的居然是郭北溪,而且郭北溪是病死在了这里。”

顾留白点了点头,道:“这的确也不是什么秘密。”

阴十娘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怎么都不肯相信一般,“春坊名剑主人,洛阳沧浪剑宗的那个郭北溪?”

“对。”顾留白平静的点了点头,道:“只不过他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没多少名气,所以也没几个人在意他。”

“你说巧不巧。”陈屠看了一眼阴十娘,“你当年搞不清楚下落的人,居然最终是到了这里。”

顾留白看着阴十娘有些惊讶,“你和他是旧识?”

“我没见过他。”阴十娘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明白,当年如日中天的一名剑客,怎么会突然消隐,又流落到了这种地方。”

顾留白看了一眼身边的草垫。

阴十娘的面色依旧很平静,但是顾留白感到她坐着的草垫都有些微微的震动。

“这些东西都不紧要。”

顾留白失去了逗弄陈屠的心情,他安静下来,认真道:“我不想再和你们浪费时间,如果不出意外,突厥黑骑明天日出之前,就会到达这里。”

“这么快?”陈屠嘴角笑得抽搐了一下。

“我的人已经看见过他们传信的烽火。”顾留白平静道:“他们会用一夜的时间准备,第二天这暴风雪无论停不停,他们都会赶过来。按照他们的做事习惯,他们会将沿途遇到的所有唐人,全部杀掉。”

陈屠眼睛微眯,“不管有没有关系,全部杀掉?”

顾留白根本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接着说道:“突厥黑骑的火飞龙是最古老的沙洲种,在严寒的天气里,没有什么马可以跑得过火飞龙。而且就算你们之中有人特别厉害,侥幸逃脱了一两个,他们泄愤屠杀唐人的手段会持续到明年春天。而且在这期间,他们一定会不断侵扰我们的边关要塞。”

“这些人的确足够疯。”

陈屠的面色阴沉得似乎要滴出水来。

但他心中十分清楚,若是自己是突厥人的首领,他也会这么干。

不能展示足够的凶残和力量,不能在冬季对大唐边军造成困扰的话,开春之后,大唐边军将会很快的聚集力量,对他们进行围剿。

相反,如果他们遏制住大唐边军的势力扩张,那对于回鹘人或者大食人而言,他们就有存在的价值。

“无论是边军的那些大人物,还是鹭草驿的那个贵人,他们应该和我一样清楚这些突厥人的做派,他们很清楚疯狗白眉的儿子被杀之后,这些突厥人会做什么事情。”

顾留白冷笑起来,“我现在没有空去想他们能够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既然你代表阴山一窝蜂和我来谈,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如果你们没有足够的诚意,那在天亮之前,我会将我自己从这件事里面摘出去。”

第八章 飞火踏雪行 陈屠笑得极为阴森。

他身前的篝火都暗了下来。

“你不是要去长安?”

他看了一眼白衣女子,看到白衣女子点头后,他对着顾留白缓缓说道,“那我给你些诚意,只要你能拿到通关文牒,我们可以送你去长安,但到了长安之后,我们帮不帮你做事,那到了长安再说。”

顾留白平静道:“可以。”

陈屠想了想,道:“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顾留白看了他一眼,道:“你说。”

“我们也不喜欢吃闷亏,既然你在这很有路子,谁在这背后算计我们,到时候你要帮我们查出来。”陈屠笑得露出了白生生的牙齿,“我们到时当面找他们算算账。”

“这难度对我而言比对付突厥人更大。”顾留白直截了当的说道,“得另外给我好处。”

“可以。”陈屠不觉得意外,道:“你想要什么好处。”

“等处理完突厥这桩事情再说。”

顾留白想了想,认真道:“明天日出之后,我让他们派人到春风楼和我谈。若是有人闹事,就要靠你们。”

“阴谋算计我们不擅长,但杀人我们很擅长。”陈屠微眯起眼睛,“疯狗白眉我们也知道,死了个儿子,还能谈?”

“既然谈好,就要信我。”顾留白平静道:“只要给他比一个儿子还重要的东西,就自然能谈。”

陈屠不再说话。

他站了起来。

阴十娘抬起头来,“谈好了?”

顾留白有些诧异,“你没听?”

阴十娘点了点头,“想别的事去了。”

陈屠似乎觉得正常,但顾留白却是又对这位大剑师刮目相看。

马上掉脑袋的事情不管,去想别的事情。

真他娘的厉害。

……

天还未亮,雪已停了。

狂风还在嘶吼,凛冽的寒意将雪地吹出波浪的形状。

黑暗里,有两百骑军从野狼岭的方向踏雪而来,在距离刺骨沟不到三十里的一处避风口暂时停歇。

这些骑军骑着的都是清一色的火红色纯种沙洲马,这种马在大唐有着“火飞龙”的外号,在马市上每一匹的价格都是十分惊人。

此时这么多火红色的战马挤在一处,看上去就像是冰雪之上有大团大团的火焰在燃烧。

火焰上的骑者都是身穿黑色的皮甲,分外厚实的皮甲表面有独特的符纹,里面有羊毛编织的内衬。在黑暗和寒意缭绕之中,这些骑军也丝毫不见瑟缩。

为首的骑者身材高大,面色坚毅,他的双目有些内陷,给人一种阴沉之感,他的两条眉毛并非雪染而是天生白色,他就是阿史那叶贺,大名鼎鼎的疯狗白眉,流落在此的三千突厥人的首领。

过了片刻,又有乌压压一片骑军出现在他们的后方。

这批骑军也有两百多人,但战马却有五百匹不止。

这些骑军的战马也是沙洲马,不过都是棕色,战马上的骑军也并非是黑色皮甲,而是身穿各种厚实的皮袄,只是在胸口和后背等要害部位挂着铁片。

这批骑军停下之后,一名身材比阿史那叶贺更加高大壮硕的年轻人下马,走到了阿史那叶贺战马的左侧。

这个年轻人的面目和阿史那叶贺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眉毛并非白色,而且额头左侧有一块猩红色的胎记。

他正是阿史那叶贺的第三个儿子,叶贺那温傅。

“父亲,杀鸡不用牛刀,其实你不需要亲自前来。”阿史那温傅看着父亲被头盔挤得略微有些变形的脸,道:“而且你旧伤…”

“不要废话。”

阿史那叶贺一伸手,直接打断了他的说话,然后解开了身下战马的马嚼子,从身旁的马粮袋中掏出一把燕麦,送到了它的嘴里,“这鬼天气,也只有让你收着点跑,实在憋屈你了。”

他身下的战马呼出一口粗气,兴奋的刨了刨马蹄子,似乎恨不得马上有敌军让它冲杀一场。

阿史那温傅心中有些不悦,问阿史那叶贺身边一名随从,“柳暮雨那小子什么时候到?”

那名随从似乎十分了解阿史那温傅,先从随身的皮囊里掏出了一个面团子丢了过去,然后才道:“应该也就这一会的事情了。”

阿史那温傅接着面团子大口吃了起来,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里,这种面团子咬了几口就冻得冰块一样,咬着硌牙,不过阿史那温傅却是毫不在意。

他这一个面团子吃完,眉梢又忍不住挑起,正在此时,风中传来马蹄踏雪的声音,那名随从顿时哈哈一笑,道:“军师到了。”

有三骑从南边疾驰而来,也都是火飞龙、黑皮甲,中间一名男子身材略微矮小,面上戴着一个木制的面具,那面具很薄,挡不了什么箭矢,但雕工倒是很好,是鬼怪的样式,看上去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深沉威严。

阿史那叶贺拍了拍马脖子,迎了上去,阿史那温傅快步跟在后面,等到了那三骑的面前,他嘴角牵扯了一下,明显想说些什么,但又强行忍住。

“可汗。”三骑都下了马,当中那名戴着面具的男子微躬身对着阿史那叶贺行了一礼,然后道:“人不会太多,不是这边的边军精锐。”

“军师,我记得你和我说过,大唐有不少专门靠悬赏过活的人,这些人比一般的边军精锐要厉害得多。阿史那骨禄虽说不是以一敌百的猛士,但那些所谓的边军精锐,要想杀了他,也至少要留下很多具尸体。”阿史那叶贺显然已经知道自己儿子的死讯,但他的脸上一直没有什么悲伤和过于愤怒的表情,“下手的,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种人?”

“是,而且是极其厉害的那种。不只是逃匿的踪迹都无法寻觅,就连他们布置的机关埋伏的痕迹,都清理得一干二净。”被他们称为军师的这名戴着面具的男子便是阿史那温傅口中的柳暮雨。

柳暮雨现在也是这条道上的传奇人物,他的真正来历只有阿史那叶贺和身边几个最亲近的侍卫知道,据说阿史那叶贺是从一群狼的口中救下了他,带回来的时候脸都被咬得不像样,喉咙上也有几个大洞,只剩下半口气了,但是他竟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而且这几年里面,他带着阿史那叶贺仅剩的这些人马转战数千里,打了无数的胜仗。

这些被人形容成疯狗的突厥人也对他极为佩服,尊敬的很。

不过阿史那叶贺的儿子,阿史那温傅不在此列。

他不太喜欢柳暮雨的原因有两个,其一是柳暮雨对于他而言是异族人,柳暮雨肯定是来自大唐,身份不详。其二是他总觉得父亲太过信赖这个异族人,绝大多数时候他甚至觉得父亲亲近柳暮雨胜过亲近自己。

柳暮雨的才能和战功他自然是承认的,但自己身体里流淌的毕竟是阿史那氏的鲜血,在他朴素的价值观里面,他不能接受父亲将一些重要的事情瞒着他而不瞒着这名军师。

“人数不多又是多少?”所以他马上忍不住没好气的叫道。

“可能最多数十人,不会过百。有可能更少。”柳暮雨认真说道,他对阿史那温傅却明显很尊敬。

阿史那温傅马上按耐不住的厉吼起来:“不过百,那还在这里等什么!父亲,你们只需在这里等着,要是还不放心,你就让舒尔翰进去盯着我,我会带人进去将冥柏坡里面的人全部杀光,为我哥报仇!”

啪的一声爆响。

阿史那叶贺挥动手中的马鞭抽打了一记空气,鞭影在阿史那温傅的眼前掠过,让他顿时噤若寒蝉。

“除非哪一天,我将这根马鞭交到你的手中,否则我在场的时候,还轮不到你做主调兵谴将!”阿史那叶贺面色分外冷厉的说道,“一年之中,冥柏坡的那些洞窟里面,至少有五个月是货物堆积如山,但那些货物谁敢去动?”

阿史那温傅一愣,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舒尔翰,你挑几个人和军师一起进去。”阿史那叶贺转头看向柳暮雨,“军师,你在冥柏坡里面,可以替我做决定。”

柳暮雨点了点头,道:“舒尔翰一个人陪我进去就行,我们不需要靠人多来壮胆气。”

阿史那叶贺的眼中出现了赞许的神色,但他略微有些犹豫,正在这时,柳暮雨又道:“可汗,既然那人停留在这要和我们见面,他自然要在冥柏坡保证我们的安全。”

阿史那叶贺目光剧烈的闪动了一下,道:“好。”

“军师,我们走。”他身旁之前那名丢给阿史那温傅面团子的随从哈哈一笑,策马奔向凛冽的寒风,等到柳暮雨跟上,他身下的火飞龙便骤然加速,此时正是日出时分,两匹火飞龙在雪道上如同跳跃的火焰,十分显眼。

阿史那温傅看着那两团火焰,眼中充斥着嫉妒和不服气的神色。

“你不服气什么?”阿史那叶贺的声音响起。他连看都没有看自己这个儿子一眼,便说出了这样的话。

“他是异族人,而且应该是狡猾的唐人!”阿史那温傅无法忍受,怒声道:“难道你要将我们这些人的命运交在他的手中吗?”

阿史那叶贺不住的冷笑起来,“我,阿史那叶贺,若论冲锋陷阵,我比不上舒尔翰他们,若论读书识字,排兵布阵,我比柳暮雨差得远了,那你觉得,我为什么是他们的可汗,他们为什么可以将命交给我?”

第九章 我辈非凡类 阿史那温傅愣了愣,他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会这么说,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我们身体里留着阿史那氏的血!我们是天生的皇族!他们自己,或是他们的父亲、祖先,都蒙受我们阿史那氏的恩宠!他们生来就清楚,我们阿史那氏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带着他们在这片荒原生存下去。”阿史那叶贺用威严的目光看着阿史那温傅,厉声道:“你天生就是将来的首领,你只要获得他们的尊敬,不必证明你样样东西比别人强!你只需要赏罚分明,只需要知人善用!舒尔翰也好,军师也好,他们都是你的手足,为你效命,你不想着将他们放在最为合适的位置,而想着和他们争夺恩宠,你争夺谁的恩宠,你自己的么?”

“我……”阿史那温傅脸都憋得红了,好久才愤愤不平的憋出一句,“父亲,我听懂了你的道理,但是我和我手下的这群勇士,我和他们都憋着一股火撒不出来。”

“要做首领,就要学那些唐人,目光要放长远一些,要有耐心一些。”阿史那叶贺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语气却依旧严厉,“五十年前,唐人还要看我们的脸色,但现在呢?你想想清楚,我们突厥人曾经为了一个宴会的座次就内战不休,直至沦落到如此地步,如果你始终改不了这样的脾气,永远没有长进,那你便永远没有资格身穿这身黑甲!”

“父亲,我知道了。”阿史那温傅羞愧的低下头。

“哈哈哈哈…”那些黑甲骑士看着他异常窘迫的样子,都毫不掩饰的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黑甲骑士笑得极为豪迈,之前阿史那骨禄的死亡似乎在他们的眼里不算什么,似乎连他们的生死,他们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父亲,唐人狡诈。就算军师和他们谈的不错,那他们应允的事情,真的会兑现吗?”阿史那温傅被这些笑声一冲,倒是彻底冷静了下来,忍不住问道。

阿史那叶贺说道:“军师说其余人信不过,但冥柏坡埋尸人可以信得过,否则他也觉得没有谈的必要。”

阿史那温傅想了想,确定自己没有听过这个名号。

这个时候阿史那叶贺身旁一名背着长弓的黑甲随从说道:“去年冬天,葛仙翁的一批货被劫,最后是他帮忙追回来的。”

阿史那温傅这次很快反应了过来,“黑衣大食人自己的货追不回来,还要请他帮忙?”

阿史那叶贺自嘲般笑了笑,道:“连韩山那群人都经常给他特地送头羊过来,这样的人最好和他是友非敌。”

“连韩山那群人都讨好他?”阿史那温傅深深的皱起了眉头,他开始觉得自己父亲一开始的呵斥是对的。

在这条被大唐称为关外北道的商路上,有很多厉害的马贼,其中有些马贼不依附于任何一个王国,却能够在各方势力的倾轧之中活的好好的,以韩山为首的楼兰鬼骑,便是其中之一。

现在的阿史那温傅自然知道,带着数百上千人,不依靠任何一方的势力存活下来,那是何等的厉害。

反正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

这样的人物都经常要和那个什么冥柏坡埋尸人保持联系,那个冥柏坡埋尸人肯定比他阿史那温傅厉害得多。

……

看着随着晨光出现在视线之中的两团火焰,陈屠掏出方巾,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珠。

阴十娘从春风楼旁的一条道上走了过来。

“那小子还在睡?”

看着阴十娘点头,有些郁闷的陈屠怀疑道:“他真睡着了?”

阴十娘道:“就算装睡三个时辰也睡着了。”

“真他娘的是猪啊?”陈屠忍不住骂出了声。

虽说顾留白对那些突厥人似乎挺熟悉的,但毕竟谁都不是突厥人腹中的蛔虫,这是赌命的事情,更何况半夜里来了三批人,风声车马声人声充斥于耳,但顾留白吃完羊肉之后居然踏踏实实的睡去了。

“猪也没他能吃!”

骂完一句之后,陈屠依旧不解气。

那一盘堆成小山一样的羊肉恐怕三四个壮汉也吃不完,可是顾留白一个人居然吃完了。

“军中的那些内家高手也是这样的饭量。”阴十娘轻声说道。

“我当然明白,但那些名将多少岁,斩了多少人的头颅才炼得出来,他才多少岁?”陈屠沉声道:“罗青这样的人都估计不是他的对手,要不然之前他就凭猜测敢一个人先和罗青见面?再聪明的人也怕蛮横不讲理的,谁知道罗青会不会直接抽刀子砍,他不怕砍就说明罗青砍不过他。”

“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人…”

陈屠郁闷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这个时候春风楼的门打开了,顾留白走了出来。

他揉了揉鼻子,似乎不习惯外面的冷空气,瞬间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什么人?”

打完喷嚏的顾留白笑眯眯的看着陈屠,道:“一大早的说谁呢。”

“和你昨晚说的一样,这些突厥人虽然被称为疯狗,但的确他们如果不懂权衡利弊,也活不到现在。”陈屠脸上又出现了招牌式的笑容,但却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他伸手朝着那两团火焰点了点,“只来了两个人。”

等到舒尔翰和柳暮雨走进春风楼的时候,整个冥柏坡的气氛已经变得十分怪异,没有任何一支商队离开,甚至有些原本已经走出了营帐的人看到他们身上的黑甲之后,便都用最快的速度返回了营帐。

整个冥柏坡都变得十分安静,甚至连那些马和骡子都上了嚼子,被弄成哑巴一般。

一缕阳光从窗口射入,照在陈屠的身上。

忙了一夜的陈屠这个时候额头上已经没有任何的汗珠,他安静的坐在草席上,他干净的衣袍在这种地方的确是有加成的,舒尔翰和这名军师立即就觉得有一种分外肃穆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然而接下来两个人的注意力还是迅速集中在了顾留白身上。

“顾十五?”柳暮雨没有摘下面具,他的声音明显有些拘谨。

“抱歉。”顾留白颔首为礼,请两人在对面坐下的同时,很直接的说道:“我们并不知道接应罗青的那批人里面有阿史那氏。如果提前知道,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动手的。”

陈屠轻轻的呼出了一口气。

之前在阴山一窝蜂这些人里面,他始终是需要用脑子最多的那一个,然而和顾留白在一起,他似乎并不需要动多少脑子了,只是从对方看着顾留白的眼神,他便明白这个冥柏坡埋尸人在暗中有着什么样的名声。而更让他宽心的是,这个时候顾留白所说的称呼是“我们”。那从这个时候开始,这个顾十五的命便与阴山一窝蜂绑在了一起。

柳暮雨不急着说话,他想了想之后,才看着顾留白的眼睛慢慢说道:“原来你是为唐军做事?”

“我不属于大唐边军。”顾留白平静的说道:“拿钱办事,算是生意,如果你们给得出价钱,让我做的事情我又觉得能做,那我也可以给你们办事。”

柳暮雨点头,又沉默了片刻,道:“我们并不在乎你们是否提前知道那批人里面有阿史那氏,已经发生的事情,不用再去纠结。”

“我听说白眉可汗对一个叫做柳暮雨的人言听计从。”顾留白看着他,平静道:“你应该就是柳暮雨?”

柳暮雨道:“不错,我正是柳暮雨。”

顾留白道:“既然白眉可汗让你来,你应该可以代替他做出决定?”

柳暮雨道:“我可以全权决定。”

顾留白道:“我可以先告诉你,我知道你们的一个秘密。”

柳暮雨道:“请讲。”

顾留白道:“你们真正在意的,并非是罗青帮你们劫的那批货物,而是那支商队里面的一些母马。”

柳暮雨身旁的那名叫做舒尔翰的黑甲突厥武士一直极其的安静,似乎一切事情都和他并无关系,进来坐下之后也是微眯着眼睛似乎开始补觉,然而听到顾留白这一句话,他的身体却都是微微的一震,眼睛里也瞬时充斥凶光。

柳暮雨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身体挺直了些,然后道:“大唐边军知道么?”

顾留白摇了摇头,“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柳暮雨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然后道:“这还不足以抚平可汗的怒火。”

顾留白道:“我知道现在那些马被安置在何处,你们当然可以试着杀死我们,但我们同样可以设法杀死那些马。而且对于我而言,要传些消息出去太简单了,所有人会很快知道,其实你们的这些火飞龙都快到了要淘汰更换的时候了,而且你们没有合适的母马给火飞龙配种。”

柳暮雨静静的看着顾留白,道:“你能确保我们可以将那些母马带走?”

顾留白认真道:“我不止可以保守秘密,确保你们将你们要的那些母马带走,而且你们若是能够顺便帮我一个忙,我可以告诉一个对于你们而言更为重要的秘密。”

陈屠见鬼一样看着顾留白。

不只是保命,居然还想着差遣这些突厥人?

第十章 风劲角弓鸣 柳暮雨语气尊敬道:“你想要我们帮你什么忙?”

顾留白道:“就在上个月,有批马贼在白龙堆附近劫了一批货,那批货里面有一些天铁。其中有一块外壳是墨绿色的天铁,其实是我要的,我想你们帮我拿回来。”

柳暮雨想了想,道:“白龙堆那里的马贼很难对付,我们会死不少人。”

顾留白平静的说道:“我方才和你说过,我会告诉你们的秘密,对于你们而言,比那几匹母马还要重要。”

舒尔翰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他们的火飞龙是以前突厥强盛时遗留下来的财产,无论是速度还是耐力都是绝对顶尖的存在,但最为重要的是,火飞龙分外强壮的下肢,能够承受住他们真气爆发时的冲击。

这两百黑骑,已经是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赖以生存的最后本钱。

然而那些狡猾的敌人也很清楚这点,在大唐和回鹘的授意下,即便他们再省吃俭用,也根本无法获得可以汰换渐渐衰老的火飞龙的战马。

失去了原有的领地和财富,他们更不可能自己配种培育出接近火飞龙的战马。

只有他和可汗、军师等少数人才知道,那几匹母马的腹中,怀着的是黑衣大食最神骏战马的种,是他们不再衰弱的希望,是他们的命根!

他们花了惊人的代价,才辗转将那几匹母马混入在那支商队之中,还有什么秘密,比这几匹母马还要重要?

“我答应你的条件。”

柳暮雨看着顾留白平静的眉眼,平时极为谨慎的他,只是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变做出了决断。

然后他便站了起来。

舒尔翰也不发一言的站了起来。

“我们之前的仇怨一笔勾销。”柳暮雨有些傲然的轻声道:“如果那块天铁还在白龙堆那批马贼手里,十五天之后,我们就会拿到那块天铁,到时候你告诉我秘密,我给你这块天铁。”

陈屠有些意外。

他原本以为柳暮雨会问一些有关那几匹母马的问题,毕竟如果换了他,肯定想要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然而柳暮雨什么都没有问。他异常干脆的回答里,蕴含着强烈的自信。而那名一直沉默不言的黑甲武士,也给他同样的感受。

这些被称为疯狗的人,远比他之前想象的要强大。

但那块天铁是什么意思?昨晚居然都没提前说一声。

他皱了皱眉头,决定等会一定要好好拷问一下顾十五这小子。

柳暮雨走出春风楼。

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刚刚和他交谈的,真的只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吗?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种尸山血海之中磨砺出的本能,让他体内深处瞬间涌出凛冽的寒意,他的整个身体,几乎是下意识的团缩起来。

嗤!

一枝羽箭就在他缩身的刹那,从他的头顶掠过,狠狠坠在他前方的山道上,激起一片冰雪!

冰雪溅起之时,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舒尔翰却已经极为冷静的将柳暮雨的身体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他体内的真气都甚至没有泛起丝毫的波澜。

只是眼睛余光扫到袭来的箭矢时,他就已经判断出柳暮雨自己便能躲过这一箭。

他只需要应付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他的手握在了黑色的刀柄上。

他的眼眸平静如水。

“不是我们的人。”

“是昨天半夜来的那批人。”

“应该没事。”

当箭矢破空声响起时,陈屠和顾留白已经完成了对话。

舒尔翰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在此之前,他要解决所有射向军师的箭矢。

然而这一箭过后,他明明听到了杀意激荡的空气里传来的弦鸣声,却没有箭矢朝着他们射来。

正在诧异之时,他看到有三个人在高处的雪坡上滚落下来,鲜血在他们滚落的雪坡上化出深痕,就像是有人用朱砂写了一个细长的川字。

整个冥柏坡早就因为这两个突厥人的到来而醒了,但此时哪怕看到有三个人从雪坡上滚落下来,绝大多数人还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是只有他们有箭师。”陈屠的声音响起。

他和顾留白走到了柳暮雨的身边。

舒尔翰依旧没有说话,伸手朝着陈屠的身后点了点。

久经沙场的人自然有着天生的默契,陈屠直接摇了摇头,道:“再返回楼里躲着不好,看得见敌人才更好对付。没事,我们这就送你们出去。”

也就在此时,有些惊魂未定的柳暮雨发出了一声低喝,“火飞龙!”

他们的两匹战马,两团火一样的火飞龙就系在坡底的拴马桩上。

那根拴马桩的后方,有一株倒了的冥柏。

白雪覆盖之中,冥柏灰黑色的枝丫完全的伸出,两头安静等候着的火红色骏马与之组成了绝美的画面。

然而柳暮雨此时看到,有四个人正在朝着这两头火飞龙走去。

这四个人都是身穿灰色的袍服,微垂着头,看上去低调且沉静,他们不仅身材差不多,就连走路的姿态都十分相似,而且他们的右手都在缓缓的抬起。

他们的右手都握着一张弩。

他们的目标,显然便是那两头火飞龙。

舒尔翰的心沉了下去。

那是大唐边军善用的神臂弩,两百步之内,杀伤威力极大。

此时这四人距离两头火飞龙不过一百五十步左右,在这种距离施射,应该是万无一失。

但也就在此时,一名身穿白色齐膝短衣的中年男子,从西边道口走了出来。

冥柏坡是山体滑坡形成,西边的山道靠着山崖,是一些平日里过来交换东西的牧民行走形成,道口上方,更是有不少岩石如巨大的鹰嘴挑起,在这种冰雪天气里,随时都有冰棱和碎石从崖上掉落,十分危险,寻常人一定会走峡谷正中的大道,不会走这条小道。

这名中年男子肤色白净,虽然身穿长安人所说的胡服劲装,但很有书卷气,看上去像是一个儒生。

他的肩后斜斜的露出一截洁白色的物事,一眼看去就像是一截冰雪,但细看去却是雪白色的剑柄,显见他负着一柄剑。

四名持弩者眉宇之间皆是静气,然而看到闯入视线的这名中年男子时,他们的身体还是不由得微微震颤起来。

西边靠崖山道上,不可能走得过来人,除非…除非埋伏在那里的同僚都已经死了。

没有任何的警讯传来,那些最擅长潜伏刺杀,最擅长悄无声息置人于死地的强者,竟然反过来被人悄无声息的杀了?

他们心中震骇不已,完全没有注意到后方出现了一个老人。

昨天半夜里这冥柏坡来了三支商队,因为来得太晚,来这里躲避暴风雪的商队又多,那些可以用于堆积货物的洞窟都已经被占,所以这三支商队都只是在冥柏坡的主道边上各自挑了一块空地扎营,那些货物都被堆积在营区北侧,用于挡风。

雪在黎明前才彻底停歇,这三支商队堆积的货物此时都已经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但这个时候有个老人却从这些货物之中钻了出来。

那四名持弩者看不到这老人破雪而出的画面,但许多蓄势待发的人此时却都看到了。

他们心中同时生出荒谬和不可置信的感觉。

覆盖这些货物的积雪浑然一体,这便说明昨夜堆放货物时,这名老人便已经悄然躲了进去。

避开那么多人的耳目,他是如何做到的?

在这里面潜伏了半夜,在这个时候冲出来是要做什么?

许多人的震惊和不解,只在于他和那四名持弩者之间的距离。

谁都觉得这名老人在此时冲出来,目标是那四名持弩者,然而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判断出来,他和四名持弩者此时的距离超过三百步。

如果他的目的是阻止这四名持弩者杀死火飞龙,那现在冲出来似乎也晚了一些。

然而就在下一刹那,所有这么想的人呼吸骤然停滞!

就像是夜间凄厉的北风又起,又像是有幽魂在哭泣,空气里的寒意就像是随着声音的指引,奋力的撞上了那四名持弩者的后背!

噗!

凄厉的风声同时化为一道闷响。

四名持弩者后背血光迸射,齐齐往前扑倒在地。

“怎么可能!”

不只是那些蓄势待发的人,就连眼见此幕的舒尔翰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他的认知之中,无论是唐军还是这边的大食、回鹘,所有的臂弩之中,只有极少数的唐军精锐配备的一种叫做山桑弩的臂弩射程可以超过三百步。

但这种山桑弩只能单发,且弦力之强根本无法用手臂拉开,须把弓放在地上用脚踏住,才能上箭。

在超过三百步的距离,一瞬间精准击射四人,根本不可能做到。

此时舒尔翰居高临下,只是看清这名须发皆白的老人的侧影,但可以清晰的看到老人的手中并无手持弩箭,那箭矢是从老人双手衣袖之中射出!

袖弩,而且一次能击发四箭?

什么时候世上有了这样的东西?

第十一章 飞蝗振翅起 顾留白转头看了陈屠一眼,他也是不能理解。

“他叫胡铁匠,我们一般叫他胡老三。”陈屠淡淡的笑了笑,他此时的笑容里才有了底气,到了这种时候,他才第一次觉得面对顾留白占了上风,随着那四名持弩者的倒下,他感到消失了一夜的自信正迅速回到自己的体内。

顾留白微微一笑。

他自然能够理解陈屠为何有这样的情绪,这就像大唐的状元郎到了一个偏僻小村里发现自己写诗作赋还不如田间偶遇的一个少年。

阴山一窝蜂这些人,绝对是吃这行饭的人里面的状元。

这些人的手段,倒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

那四名持弩者倒下之后,便再无声息,鲜血不断的从他们的背上流淌出来,散发着热气。

被陈屠称为胡老三的老人缓缓垂下双手,挺直身体,一时也没有什么动作。

他身穿着一件宽袖的棉袍,身体怕冷般微微瑟缩,有雪块从他身上不断的洒落。

冥柏坡重归静寂,似乎就连那些骡马都感到了异样的气息,齐齐禁声。

一个身穿着青色袍服的中年男子从不远处的营帐中走了出来,腰间挂着一柄青色剑鞘的长剑,此人面容说不出的刚毅,脸上的线条就像是用刀锋雕刻出的一样。

强者之间自有感应,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舒尔翰心中便生出很不舒服的感觉。

身穿青色袍服的中年男子并未抬眼看向高处的顾留白和舒尔翰等人,只是面色极为冷漠的看着被陈屠称为胡老三的老人,寒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这胡老三显得有些木讷,说了两个字之后又停顿了一会,才道:“你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陈屠倒像是兴奋了起来,居高临下冲着身穿青袍的中年男子喊了起来,“喂,兄台是否姓何?”

中年男子骤然抬首,“我乃何凤林,你知道我的名号,你是唐人,看来是故意为敌了?”

陈屠躬身行了一礼,认真道:“身不由己,各自争命,大水难免冲了龙王庙。”

那自称何凤林的青袍男子冷笑了一声,眼中的凶光却是消失了不少。

只是再看向那两名身穿黑甲的人时,他心中却是纠结起来。

之前想着先行击杀火飞龙,先彻底断了这两人的后路,但眼下在冥柏坡外的伏兵都已被人解决,对方似乎也不必设法突围逃窜,高处的箭手又反过来被射杀了,春风楼地势又高,对他们极为不利。

他这一犹豫,舒尔翰都看出了门道,这名突厥武士冷笑了一声,道:“军师,这群人是专门冲我们两个来的。”

“你们可得好好活着,要是死了,你们的人可饶不了我们。”陈屠呵呵一笑。

柳暮雨只是微垂着头轻声问道:“这何凤林什么来路?”

“沙洲的一个校尉。”陈屠道:“兰陵东海剑派的弟子,昨夜有人认出了他的佩剑和身法。”

“从沙洲调过来的人?”顾留白若有所思。

“唐人办事,刀剑无眼,但请不相干的人往南崖斜坡避一避。”何凤林顷刻间也打定了主意,厉声大喝。

整个冥柏坡顿时动了。

一片死寂的营区里顿时窜出一道道人影,一脚深一脚浅的拼命往南边赶。

这是清场了。

那四具神臂弩和那四名弩手的架势,这条道上只有傻子才看不出这是大唐边军的精锐!

这何凤林不怒自威的架势,那一身连骡马都吓得住的煞气,不知是在战场上砍了多少人头和战马才养成的,这种人绝对不在乎手底下多几条人命。

营区里面有一些人的动作很慢,这些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冬日里靠在墙脚晒太阳的懒汉起身一样缓慢,但这种慢在这种时候却反而让舒尔翰这种人都感到了压力。

在战场上,如果目标一时跑不掉,那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一方根本不需要快,缓慢的包围挤压是最好的选择。

尤其在这种高处被对方的厉害箭师占据的时候,那么依靠掩体和盾牌缓慢推进,对于久经沙场的战士而言,便更不容易被直接射杀。

但舒尔翰这种人更为在意的是这些人的气质和默契。

行军打仗,如果一名将领手下的士兵根本不需要这名将领的什么言语,便能很好的领会他的意图,并坚决的贯彻,那这一定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师。

尤其对方在已经死了不少人的情况之下,还能拥有这样淡定的气质,那这支队伍一定很可怕。

这个时候已经有三个人朝着胡老三走了过去。

这三个人都是从何凤林身侧不远处的营帐里走出,三个人身穿的是最寻常不过的羊皮长袄子,但满脸胡须、高目深鼻、头包白巾,一看就不是唐人。

这三个人居中者手持一面方盾,两侧的人都是手持一柄雪亮的弯刀,三个人朝着胡老三缓慢前行,看态势是只要胡老三稍有动作,两侧的人就会同时躲到中间那人的身后。

不过那胡老三也只是缓步往后退去,一直退到西边道口那胡服劲装的中年剑客附近,这才停下了脚步。

而这三人也随即停了下来,和胡老三以及这中年剑客隔了数十步的距离,也只是保持警戒,并不上前厮杀。

一道白影出现在山道上。

阴十娘。

在这种地方,女子本来就引人注意,尤其此时人潮朝着南边涌去,她这单独走下山道,朝着何凤林所在的营区走去的身影,自然更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昨夜这支商队一共来了七十多人,此时那营区周围慢悠悠走出来的至少有四十多个。

一个人独挡四十多名唐军精锐?舒尔翰觉得自己没这个本事。

事实证明他还是低估了唐人的骄傲。

阴十娘走到了营区外的主道上,看着何凤林,异常简单的说道:“你若是能用剑胜我,我们便不插手你们的事情。”

何凤林微眯起眼睛,还未等他开口,一侧已经有人傲然应声道:“你也用剑?”

出声者迅速闯入了所有人的视线。

这是一名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身穿浅青色圆领袍服,黑色长靴,左手握着一柄竹鞘长剑。

这柄长剑的竹制剑鞘油润至极,呈现深紫色,上面有天然的黄色斑点,如同金色的星星。

只是看了一眼这人的剑鞘,阴十娘便淡淡说道:“你姓邱?”

这名年轻男子微微皱眉,道:“我叫邱白羽。”

阴十娘道:“邱灵蕴是你什么人?”

邱白羽微微一怔,也不遮掩,道:“是我三叔。”

阴十娘道:“那他的浮云四剑应该不会传给你,你不必对我出剑了。”

所有人都听出了她的意思。

邱白羽的眉梢像两柄小剑缓缓挑起,他抬起头,面上闪烁着寒光,“我十七岁出关,第一次杀人时手抖过,但从来没有怕过,我也未曾听说一定要靠某些剑招才能杀人。”

阴十娘似是有些赞同,她缓缓点了点头,问道:“你到关外几年了?”

邱白羽觉得此时多言皆是废话,但直觉对方可能和自己师门有些渊源,这才耐着性子应声道:“已是第六年。”

阴十娘又点了点头,道:“再过七年,你剑术应有所成就,你现在就想要对我出剑,自己可想清楚了?”

大唐的年轻剑师自然都很骄傲,先前邱白羽只觉得对方看轻自己,心中只是愤怒,但听到对方竟然如此口气,他心中的怒意却反而尽数消失。

他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阴十娘躬身行了一礼,道:“请赐教。”

接着他开始动步,一脸肃穆。

“可恶的唐人的骄傲啊。”舒尔翰忍不住摇了摇头,在心中叹了口气。

唐人在关外打仗,从来都是诡计多端,不存在这种单人叫阵公平比刀比剑的打法,但唐人自己交手,却偏偏就会这样。

但这种看似愚蠢的骄傲和礼数,却偏偏又让人着迷,让人嫉妒。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大唐之所以成为大唐的一种独特气质。

邱白羽的身后出现了一排很深的脚印。

他走得很稳,脚下似乎很用力,但整个身体却显得越来越轻,整个人也似乎越来越放松,就像是要变成一片白云漂浮起来。

阴十娘一动不动,给任何人的感觉似乎是要等这个年轻的剑师走到身前来,然而在下一刻,宛如奔雷绽放,她整个人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掠了出去。

她和邱白羽之间至少隔了二十步的距离,但随着破空声响起,这二十步的距离似乎直接就已经消失。

一道在阳光下极为夺目的剑光出现在她的手中,从上至下,毫无花巧的朝着邱白羽迎头斩下。

邱白羽的神色极为平静,他手中的剑鞘就像是突然活了一样往前飞出,击向阴十娘的面目,与此同时,他手中的长剑并不阻挡这道如奔雷袭来的剑光,而是无比狠辣的直刺阴十娘的心脉。

你要斩掉我的头颅可以,但我也得给你捅个致命的窟窿。

这并不是浮云剑派的剑法,而是他在关外第五年,在天山脚下看见一群蝗虫振翅而起时,所领悟的剑招。

飞蝗振翅而起,那一瞬间的起势靠的并非是双翅,而是一对后足的弹动。

他这一剑,重点不在剑鞘,也不在手中的剑,而在于身法,在于和蝗虫一样依靠双足发力,瞬间起势,他的腰腹和腿部的肌肉骤紧骤放,整个身体就像是变成了一根机簧,猛烈地将手臂和剑弹了出去!

他体内的真气猛烈行走,脚下甚至出现了一道道白色的云气,云气冲击冰雪,如无数蝗虫振翅作响!

第十二章 十三岁杀人 他这一剑,只是这样的一刺,却比他所学过的任何浮云剑派的剑招都要快!

只要足够快的杀死对方,那对方的剑便来不及斩掉自己的头颅!

然而不知为何,这一剑刺出的刹那,他只觉浑身上下变得异常冰冷。

阴十娘在他的感知里就像是变成了潭水之中的一条游鱼,在他的剑尖旁游了过去。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起来。

他看到错身而过时,阴十娘帽檐上如瀑垂落的白纱荡开,内里是一张并不好看的长脸,但她的眉眼分外的平静专注,在这一刹那充满了雍容的气质。

在接下来的一刹那,他才感到有一股凛冽的霜意进入了自己的咽喉。

无法呼吸,气力瞬间消失。

手中的剑也瞬间重逾千斤,无法握住。

嗤的一声轻响。

邱白羽手中的长剑坠落在地,剑刺雪中,剑身抖动不已。

阴十娘退后数步,退到他的身前。

“死在我的手里,比死在别人手里好。”

她看着缓缓垂下双手的邱白羽,说道。

邱白羽想要点头,但发现自己做不到,他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子是谁,同时也清晰的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你怎么知道我还差着七年?”

发现自己能够发出声音,邱白羽除了些许不甘之外,却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直觉对方会为他解惑。

“浮云剑派的剑法着重的是筑基,至少要有个十五六年,才能够真正的打好基础。”阴十娘看着这名年轻剑师,声音平静的说道:“你敢到关外这种地方争夺军功,要比邱家的一般子弟要强一些,应该会快个两三年。”

邱白羽有些茫然,浮云剑法在对方眼里只是一种练好底子的剑法?

“那若是再过七年,我能够战胜你么?”他看着阴十娘,问了这一句,突然又没有自信,补充道:“若是过了七年,我又学了三叔的浮云四剑,我能够战胜你么?”

阴十娘摇了摇头,认真道:“不能,只是刚刚登堂入室,剑法和剑意,虚虚实实回转如意的劲道,千锤百炼才能练就。能够练好那浮云四剑,也只是揉了缥缈不定的火候,让人无法轻易把握真正的杀伐落处。”

邱白羽摇了摇头。

这些似乎离他太远,他已经来不及去悟。

“而且剑道成就最看天赋,你的天赋也不够。”阴十娘对着他轻声说道:“我十三岁第一次杀人,手也没有抖。”

邱白羽一愣,他眼前的世界迅速灰白起来,一种无奈的情绪在体内刚刚升腾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往前倒了下去。

阴十娘没有再看死去的邱白羽,她的目光透过薄纱落在何凤林身上,“若不是他,死的人应该是你。”

何凤林脸色阴沉得可怕,但听着阴十娘的话语,他却是摇了摇头,道:“我不会死,若在平时,即便看出你是霜剑主人,我也绝对不会惧怕和你比剑,但今日我统领这支队伍,我便不会轻易以身犯险。”

舒尔翰听得止不住在心中暗骂。

这唐人有着莫名其妙的骄傲,但也有着突厥人无法理解的无耻。

若是换了突厥人,气氛都到了这种程度,那不应战真的就觉得没脸见人。

“你们这些人是帮我们大唐军方办事的,现在却要和我们为敌?”然而此时,何凤林却是反而呵斥道,“此等行径,和叛国无异!”

他声色俱厉,阴十娘却只是淡然道:“我等不属于大唐边军,杀人以获赏金。”

“常年居于阴山,受我大唐荫庇,吃我大唐粟米,用我大唐钱财,难道你们不是唐人?”何凤林看着阴十娘,眼中尽是不屑。

阴十娘转头就看向陈屠,“你和他说。”

顾留白算是见识过了阴十娘的个性,但舒尔翰和柳暮雨没有见识过,两个人都是愣住。

陈屠笑了笑,看着何凤林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们只是不想死在这里。我不知道你们接了谁的命令,但如果你们杀了这两个人,我们就成了牺牲品。若论为大唐做的事情,我们肯定不比你们少。”

何凤林冷笑起来,他仰起头来,缓慢而有力的说道:“个人的生死,和整个大唐的利益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话语让冥柏坡之中的许多人都呼吸一顿,所有人都听出了一种慷慨赴死的气息,所有人都毫不怀疑,这名青袍中年男子和他的部下,曾很多次面对这样的抉择,而且他们毫无例外的选择将大唐的利益置于自己的生死之上。

陈屠冷笑道:“你们的利益并不代表整个大唐的利益,你们所做的事情,或许只代表某个人的利益。”

何凤林冷道,“上峰的命令,便是大唐的利益。”

舒尔翰的脸色难看起来,在心中骂了句操蛋。这就是过往很多年里,大唐边军最让人觉得可怕的地方,他们从不去想上面的命令到底是对还是错,就算明知道军令是让他们去送死,他们还是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陈屠看了阴十娘一眼,道:“谈不拢。”

阴十娘这才看着何凤林道:“我不愿意多杀人,所以我还可以给你一个选择,你们这些人里面只要谁能胜了我,我们便不会阻止你。”

何凤林眉头微皱,他还没有来得及应声,一名同样身穿青袍的魁梧男子便已走到了他的身侧,对他躬身行了一礼,道:“我先去。”

何凤林摇头道:“卫春风,你并非她的对手。”

“我知道。只是冥柏坡这么多人看着,岂可堕了我大唐的军威。”身着青袍的魁梧男子轻声道:“死则死矣,更何况她并未说凭剑胜她,也并未说一人败了之后其余人不能再上,她剑术再高,气力终有不足的时候。我尽力多支持片刻,你们好看清她的手段。”

何凤林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道:“卫春风,今日要么我们会杀了她给你报仇,要么我们都会下来陪你,不会让你独自上路。”

这名叫做卫春风的魁梧男子笑了笑,从一侧随从手中接过一柄陌刀,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朝着阴十娘走了过去。

“这是她临时起意,还是你事先安排好的?”春风楼前,顾留白忍不住问陈屠。

“当然是事先安排好的。”陈屠听他这么问就生气:“昨夜你吃饱了羊肉就睡得和猪一样,也不怕在睡梦里就被人当猪宰了,我们可是一直忙活到现在。”

“厉害啊。”顾留白赞叹道:“无形之中就让他们束手束脚,等到他们后悔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陈屠原本有些得意,但突然觉得味道有些不对,倒像是顾留白终于对他改变了印象。

难道自己在顾留白的眼里,就是那么愚笨不成?

也就在此时,他听到顾留白又在他耳侧轻声嘀咕道:“估计你们昨夜是认出了这个带头的何凤林,所以你估摸着阴十娘只要一出手,对方就看得出她是传说中的霜剑之主。这威名之下,他们才会被你牵着鼻子走,不过你这也是兵行险着,其实要是他们不接受阴十娘的这种挑战,就直接对着我们这里一拥而上,恐怕形势不妙吧?”

陈屠面色大变,也顾不上掩饰和脸面,连忙轻声问道:“你又是怎么猜出来的?”

阴山一窝蜂战无不胜,自然和他的算计密不可分,但眼下的顾留白简直如同怪物一般,若是遭遇了这般的对手,算计尽被看穿,那真的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些人在外面埋有伏兵,但又不在柳暮雨他们来的时候动手,只有可能是想要生擒他们两个。”顾留白低声道:“既然如此,万一突厥人增援过来,他们的伏兵肯定还要设法拖延一定时间,埋伏的人肯定不少。”

陈屠脸上笑嘻嘻,心里却是麻麻皮。

真没见过这么妖的人。

外面的伏兵太多,没有足够的人手,绝对不可能悄无声息的将他们杀死。

所以其实他将其余人都派在了外面,冥柏坡里面除了他之外,其实就阴十娘、龙婆和胡老三。

何凤林这些人被他的设计成功骗过,觉得冲上来肯定也要面对其余狠角色,在这种想法之下,他们再见了霜剑主人的恐怖修为,心中已经觉得必败无疑,只是要捍卫一些军人的尊严而已。

但他没想到自己设计了大半夜的东西,却被顾留白一眼就看穿了虚实。

按照何凤林的排兵布阵,他们的意图恐怕和顾留白所说一样,就是想生擒舒尔翰和柳暮雨。

但是这些人想要从他们的嘴里撬出什么东西?

突厥黑甲的炼制之法?

还是有其它更大的隐秘?

只是撬不撬得开这两个人的嘴另说,这些人哪怕得手,也不可能活着出去。

而且这些人事先也根本不知道他们阴山一窝蜂的存在。

让何凤林带着这些精锐来送死,这的确不是边军那些大人物的做事手法。

顾留白似乎也隐隐的提点过,这恐怕是鹭草驿那名贵人的手笔。

“现在这局面你可以放心了。”这个时候顾留白也正好轻声对他说道。

“这局面我还能放心?”陈屠觉得顾留白是在说反话。

“你会错了意。”顾留白淡淡的说道,“那个大人物,应该是把我都当棋子算进去了,估计他吃准了我的做事习惯,觉得我一定会设法和突厥人谈一谈。所以你放心,找这个人出来算账这件事,就算你不想,我也会做了。”

第十三章 虎伥子不语 卫春风凝立在阴十娘身前不远处。

身材魁伟的他站得笔直,身上真气已经开始流转,渐渐有一种独特的铁腥气从他身上散逸出来。

他的肌肤悄然变得黑沉,让他更像是一尊铁塔。

他手中的陌刀抬起,斜斜指向阴十娘。

“卫春风前来领教阁下高招!”

他声若洪钟,出声的刹那,一道道真气顺着他的掌指,如阴沉的水流朝着陌刀流淌,瞬间陌刀上那些平时看不出来的花纹骤然发亮。

刀身上凶煞的气息汹涌澎湃,竟是在刀身周围形成数个实质般的虎头。

那些虎头凶厉至极,摄人心魄。

“虎伥煞刀!”

舒尔翰的目光骤凝。

他和大唐的骑军的交战很多次,大唐军中的这种强者,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

然而面对此等强者,阴十娘只是淡然道:“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卫春风知道她的身份,心中生不起丝毫怒意,甚至在他看来,大剑师本该拥有这样的气质。

长安城里那几个大剑师,无一不是令人仰望的存在,哪一个没有这样的架子。

在那里,自己这样的武夫何来挑战他们的资格。

然而卫春风同样傲然的笑了起来,“不只你会记住我的名字,大唐会记住我的名字,军方的案卷上,会留下我的名字!”

“来战!”

卫春风笑了起来。

张狂的笑意刚刚在他脸面上绽放的刹那,他双手紧握长长的刀柄,腰腹骤然发力,整柄陌刀仿佛彻底活了过来,空气里响起猛虎的咆哮声。

浓重如墨的煞气,沿着刀光奔走。

刀光朝着阴十娘横扫过去的同时,那些凝成实质的煞气虎头,分数个方位朝着阴十娘噬去!

无数人变了脸色。

那些凶煞的气息,竟让他们旁观者都感觉肺腑之间充填了铁砂,呼吸极其的困难。

虽然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利用陌刀的长度,一刀横斩,然而那种刀光,彷佛连山脉都可以截断!

在这条商路上,有不少来自波斯的用刀高手,他们的动作敏捷得就像是狸猫,他们的弯刀就像是贴着身体飞旋的裙角,只要被他们近身,几乎就没有什么活路。但这些波斯的刀客却最怕唐军用陌刀的将领。

他们根本没法近身就会被陌刀斩杀,这种沉重的陌刀在唐军将领的手中,就像是没有多少分量的木刀一样灵活,但磕碰到的刹那,这种陌刀给他们的感觉就像是疾驰而至的马车,会将他们手中的弯刀和整个人都碾碎。

这样的一刀,似乎连大剑师都无法正面抗衡,阴十娘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个子很高,一步便退得很远。

卫春风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退,在她往后一步跨出的刹那,伴随着狂傲的笑声,他往前跨出一步,他横扫的陌刀瞬间止住了去势,无比阴狠地朝着她的腹部捅去。

如何将沉重且长的陌刀耍得如同筷子一样轻巧灵活,这是一门千锤百炼的功夫,而且蕴含着许多代陌刀使用者的经验,大唐的边军一般认为只有在战场上挨过几刀的人,才能真正将腰身和手臂手腕的力量拧成一处。

卫春风不止挨过几刀,他身上的伤疤一时半晌都数不过来。

他的陌刀在战场上的同僚眼中,有着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然而今日,他的陌刀流不起来了。

凝成实质的凶煞虎头冲击在了阴十娘的身上。

阴十娘巍然不动,气劲顺着她的衣角流散。

他手中的陌刀似乎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变得沉重了无数倍!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骤然失去平衡,无法控制的朝着右侧转去。

他无比震骇的看到,阴十娘的手中爆出一道璀璨的剑光,而这道剑光只是在他的刀上敲了一下。

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就像是用筷子敲了一下盘子。

然而不只是盘子动了,放着盘子的整张桌子都动了。

怎么会这样?

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中,阴十娘却已经由退转进,一步到了他的身前。

砰!

在下一刹那,卫春风连人带刀摔了出去。

一阵无法抑制的惊呼声响起。

何凤林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起来。

对于阴山一窝蜂,他的了解并不如顾留白深刻,但无论是大唐北边还是西面的边军,都知道阴山一带有一批很强的割头人。

其中有一名大剑师杀人不见血,被他杀死的人都是咽喉部位中剑,一剑毙命,而且伤口就像是被一层秋霜冻结一般,只有淡淡的白痕。

可以确定的是,这批人从不杀废物,而且由于他们的存在,阴山一带渐渐变成了大唐逃亡者的禁区。

他并不知道被称为“霜剑剑主”的这人到底杀的是什么人,长安的绝大多数贵人也根本没有听说过霜剑之名,但北方边军所有的将领都默认这人一定是大剑师。

用剑者、剑客、剑师、大剑师,长安的贵人们将用剑的人分成四个档次,整个长安城里,也只有六七个人才能当得起大剑师这样尊贵的称谓。

以一些标志性的人物作为参照,何凤林无比确定自己已经踏入第三个门槛,已经配得上剑师的称号,但一名大剑师在他面前杀死了两名同僚,他却只是能够确定对方有两柄剑,至于那柄真正刺入咽喉的霜剑,他连看都看不清楚。

他和大剑师之间,竟有着云泥之别!

他不畏死,而且在他看来,这次原本就没有人能够活着回去。

卫春风也好,他自己也好,早死晚死而已。

只是无法完成上峰的命令,他们这些人的死亡就全无意义,他们也不会获得相应的军功,他们的家族,他们的亲人,也不会从他们的死亡之中获得应有的奖赏。

“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里?”看着死去的卫春风,顾留白突然对着陈屠说道。

陈屠一怔,“什么意思?”

顾留白道:“你们专门杀人,任何的布置都是为了杀人,所以遇到问题的时候,总觉得杀人就是最好的选择,有麻烦就杀人,遇到大麻烦就把人全部杀光。”

陈屠皮笑肉不笑道:“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不好么?”

顾留白没有接他这句话,只是眉头微微蹙起,道:“但是有可能之前我想错了。”

陈屠有点捉不着头脑。

“各自争命,杀人的确是最简单的选择,但我想试试别的法子。”

顾留白看着倒下的卫春风,他的眼眸变得极其的寒冷:“你现在给我认真思索一个问题,若是长安城里的权贵,和你们之间并无利益冲突,而且你们之间没有仇怨的情形之下,杀掉你们会得到什么好处?”

“杀阴山一窝蜂那群人,你会得到什么好处?”

鹭草驿最中央的宅院里,谢晚也在面临着这样的质问。

正是早膳时分,他身前的条案上放着七八样精致的小菜,一碗汤饼。

质问他的人就坐在他的对面,是一名身穿浅绯色官袍的中年官员。

这名中年官员面色阴沉,情绪明显不佳,而且似乎抱着自己心情不好,也不想让谢晚心情很好的想法,他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唾沫星子在清晨的阳光之中喷洒到谢晚面前那碗汤饼里。

看着谢晚无动于衷的模样,这名中年官员的声音又大了些,唾沫星子又多了些,“从沙洲调何凤林来送死,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难道不知道他是给冷云先生递了拜帖的人?激怒了冷云先生对你有什么好处,裴家的二小姐并非是非你不嫁。”

谢晚微讽的笑了笑,将那碗汤饼朝着这中年官员面前推了推,意思是这碗汤饼归你了。

中年官员愈发大怒,索性端起碗就吃,也不用筷子,三口两口就呼噜一空。

“何凤林是我大唐军人的楷模,他为国捐躯,皇帝也会有赏赐,冷云先生自然也是面上有光,何怒之有。”谢晚这个时候才淡淡的说道:“而且只是因为阴山一窝蜂这些贼人阵前反戈,他们才英勇战死,阴山一窝蜂这些人原本就和突厥人勾结,剿灭阴山一窝蜂的功劳,他们可记首功。”

中年官员重重的放下空碗,咬牙切齿道:“谢公子,我知道你聪明,但你万不可将天下人都当成傻子。你说阴山一窝蜂这群人原本就和突厥人有勾结,北边的那些将领首先就不答应。”

谢晚微笑道:“皇帝对北边那些人有了疑心,才会花很大力气将他们调回去,这些人现在不敢惹火上身。”

“你要栽赃的话,当然可以做到所谓的证据确凿。”中年官员冷笑连连,“只是那些人只是调回去,不是死了,他们办事,根本不要什么证据不证据,你会被他们记恨着,他们不会放过任何可以对付你的机会。”

“若不是你哥让我助你一臂之力,你的这档子事情我根本不想管。”

顿了顿之后,中年官员直视着谢晚道:“阴山一窝蜂里面有一名大剑师,我就想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找他们的麻烦。”

谢晚和他对视了一眼,不屑道:“正是因为这点,所以只能是他们。”

第十四章 四方凛风来 中年官员深深的皱起了眉头:“我想知道为什么。”

谢晚转头看向远处连着天空的巨山,缓缓的说道:“赵郡李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他们都有大剑师,我们陈郡谢氏,理应也有大剑师。”

中年官员眼中的怒意开始消失,他沉默的思索着。

“剑能杀人,刀也能杀人,在战场上,死于弩箭的人比死于刀剑的人多得多,但长安城里的贵人们不这么想。”谢晚微讽道:“他们觉得用剑有雅气,不管会不会用剑的人都会附庸风雅,出行的时候都要在腰间配一柄长剑。长安城里不准携弓箭招摇过市,但佩剑者可以。哪怕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也会佩剑以示豪气。谁家能有出了大剑师的修所,必定引起年轻人的追捧。大剑师这种东西,你不一定要用,但一定要有。京兆杜氏、河东柳氏、河东裴氏、河东薛氏,这些个名门望族经营了这么多年,费尽心机都出不了一名大剑师,我们陈郡谢氏若是有了,我会有更多的选择。”

“你想那名大剑师归你所用?”

“当然不是。”谢晚摇了摇头,“北边那些个杀胚都用不了他,他当然不可能为我效命。”

中年官员猜出了他心中所想,面色稍霁:“能比剑胜过大剑师的,自然是大剑师,你想让你的人比剑胜了他?”

谢晚自傲的笑了起来,道:“五年前长安半山剑场有一个姓狄的剑师死在了霜剑之下,那人当时在长安没什么名气,但长安很多剑师却都很清楚,那人在半山剑场没什么对手。我来这里之前特地查过有关霜剑的卷宗,从那时候开始,霜剑很少单独杀人,他刺杀的对象往往背后中箭,我想他应该在故意弱化他是大剑师的事实。但很可惜的是,去年秋里北方边军的将领进行了论调,有超过半数的高阶将领返回了长安,这些人每一个都将霜剑夸得天上地下少有。阴山一窝蜂这些人的小算盘,算是砸得彻底。”

“没有人会质疑他们的眼光。”中年官员点了点头,“只是你们谢家真有人能够胜得了这传说中的霜剑,什么人让你如此有信心?”

“不需要真正有人比他强大。”谢晚不屑道:“长安现在所有人都会知道霜剑是厉害的大剑师,但他们不会知道比剑的时候,这霜剑受了什么样的伤。霜剑存在的意义,就是在合适的时候死去,而杀死他的那个人是我们谢氏的大剑师。今后他不需要再和什么大剑师生死相搏,因为在长安,在洛阳,没有人会想要杀我们谢氏的大剑师。我们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中年官员看了他一眼,道:“你这样的安排我能够接受,只是我始终觉得北边那些将领不会放过你。”

谢晚笑了起来,道:“和杀死三千北进的突厥人相比,这些损失不算什么。解决了他们的心头大患,他们不会记恨我,只会感谢我。”

中年官员沉默了片刻,站了起来。

“走了。”

他对着谢晚颔首为礼,异常干脆的说了两个字便直接走出了这座宅院。

驿站外的道路上,有三辆马车在等着他。

“老师。”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对着他躬身行了一礼,然后关切的轻声问道:“您觉得他如何?”

中年官员转身看了一眼驿站的深处,再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已经堆满了冷笑,“今后你们不要和他有过多的牵扯,这人和你们之前所说的差不多,虽然足够聪明,却太过自负。他之前未经什么挫折,总是想当然的觉得一切会顺心如意,设计虽然巧妙毒辣,但几乎不考虑万一失手要如何收场。”

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恭谨的轻声道:“是,我便一直觉得老师您的眼光精准,他的兄长谢玄运比他强出太多。我觉得他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人命在他的眼里不是人命,只是他随手可以利用的工具。”

中年官员轻嗯了一声,心中有些满意,在进车厢之前又认真的告诫了一句,“不管将来你坐在什么位子上,你始终都要牢牢记住,天下比你厉害的人物多了去了,不出现在你面前,你不要认为没有。”

年轻人又认真行了一礼,道:“学生不敢忘记。”

……

“真他娘操蛋!”在跟着顾留白下坡的时候,陈屠还在心里骂人。

他没想过自己居然还能将命交到别人手里。

一开始他还寄希望这两个突厥人表示强烈反对,但他没想到两个突厥人竟然也中了邪一样听从顾留白的安排。

抱着必死之心的何凤林也震惊到了一定程度。

突然之间,那春风楼前站着的四个人就下来了。

不止如此,还有一个驼背老妇人在高处出现,也在慢慢往下走。

那个老妇人给他的感觉是老得好像随便摔一跤就能摔死,但她背着的明明是一具很大的弓。

她就是那名箭师?

她下来做什么?

顾留白走在最前,他隔着老远就对阴十娘和何凤林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不要轻举妄动。

阴十娘本来就不爱说话,她什么都没有说,就让顾留白从身边走了过去。

“抱歉。”

顾留白一直走到何凤林等人所在的营地前方,才对着何凤林微躬身行了一礼,说道。

何凤林眉头大皱,他已经在心中盘算接下来要如何应对才最为合理,这莫名其妙来一个少年说这种话,便更加让他不懂了。

“我一开始没有想周全。”但不等他说话,顾留白却已经接着说道:“你们可以不必死。”

何凤林想都没想就回答道:“我们不怕死。”

“不,你误解了我的意思。”顾留白诚恳道:“我是说你可以说说你想要知道什么。”

卫春风的战死也已经让此时的何凤林有些冲昏了头脑,他寒声道:“这是军中机密,我岂会告诉你。”

顾留白惊讶的看着他,又点了点身后的舒尔翰和柳暮雨,“你想要对付他们两个,不是想要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什么消息吗,你不说你想要知道什么,他们又如何回答你?”

何凤林的脑门之中顿时轰的一响。

他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起来,“你…你能…让他们告诉我?”

顾留白看了他一眼,平静道:“你必须先让他们知道,你想要知道什么。”

顿了顿之后,他看着明显大脑一片空白的何凤林,轻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你现在可以问了。”

何凤林呼吸都有些艰难起来,他看着顾留白,道:“我知道你是冥柏坡埋尸人,但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顾留白理所当然般说道:“疯狗白眉的儿子被我们杀了,他们都选择相信我,你凭什么不相信我?”

何凤林还僵立当场。

顾留白的眉梢微微挑起,“我只是不想你们成为某个大人物阴谋的牺牲品。”

何凤林缓缓抬头,道:“我只是不相信会有天上掉胡饼这回事。”

顾留白看着地上卫春风和邱白羽的尸身,声音微冷的说道,“现在你可以相信一次,你可以不惜命,但你不能不给他们活命的机会。”

何凤林动摇了。

至少顾留白已经表现了足够的诚意。

即便不相信会有天上掉胡饼的好运,何凤林对着身旁一名随从交待了几句之后,还是单独走到了顾留白的身前。

“不能有太多人知道。”

何凤林对着顾留白说道。

“没办法,加上你算是四方人马。”顾留白点了点舒尔翰和柳暮雨,道:“他们两个是你要的人,必须在场。而我得为促成这件事付出他们足够心动的条件,我也必须在场。”

“至于他们。”顾留白又点了点陈屠,道:“我们把他们撇开谈事情,他们肯定不愿意,我们也不可能打得过他们,所以他们也必须在场了。”

何凤林艰难的点了点头。

这么算起来,他唯一顾忌的就是多了阴山一窝蜂的人,但目前情况似乎的确无法将他们排除在外。

“不要太过顾虑这件事情,只要你们能够完成军令,我想没有人能够治你们的罪。”顾留白接着说道:“我们不会打听其它的事情。”

之前第一时间选择相信顾留白的柳暮雨此时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很直接的轻声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何凤林目光剧烈闪动了一下,声音微寒道:“我们想要得到韩宴清和你们勾连的罪证。”

“韩宴清是谁?”陈屠不解的看向顾留白。

顾留白不动声色道:“西域判度支。”

陈屠笑得有些尴尬,“这官职我们不懂。”

顾留白淡然道:“主管这边边军钱粮的人,职权很大的财神爷。”

“这种人竟然和突厥人有勾结?”陈屠的笑容一下子阴森起来,“下面的人和突厥人打得脑浆子都出来,他们上面的人忙着和突厥人一起捞钱?”

第十五章 狐威假白额 顾留白只是微讽的笑了笑。

陈屠的眼神看着就想捅人,“但若是这种级别的人物,收集到一些罪证也未必扳得倒吧?”

“为什么一定是要扳倒?”顾留白冷笑道:“那些人互相揪着小辫子,利益交换就比较容易。”

陈屠心里极其的不舒服。

但顾留白接下来的话让他更不舒服。

“不要以为你们比那些人更为高尚。”顾留白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知道你们最擅长杀人,而且已经习惯用杀人来解决问题,但你别忘记你们之前杀的都是什么人,现在杀的是什么人。为了活命,你们已经开始变得没有原则。”

“陈屠,既然你可以代替他们做出一部分选择,那你不要忘记你们原本是什么样的人。”顾留白声音变得寒冷了些,“你们可以觉得梁风凝和何凤林他们只认军令不认人很蠢,但他们真的是蠢吗?就是这世上有人固执的守着规矩,这世上才会有人计较公平不公平。”

陈屠艰难的笑了起来,“你他娘的说得我好羞愧,我都想掏刀子抹了自己的脖子。”

顾留白的心情明显也不愉悦,他并没有回应。

原来在想要活命面前,会不自觉的变得如此不堪?

陈屠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莫名的对这名少年有了些敬意。

“何凤林给不出什么好处。”他又担忧起来,“突厥人怎么会断了自己的路,十五哥,你觉得柳暮雨是傻子,还是你是傻子,他们会将韩宴清的罪证告诉这个小校尉?”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是那个傻子?”顾留白呵呵一笑,他有点摸不清楚阴十娘的路子,砍又砍不过阴十娘,这种话他不敢和阴十娘说,但他敢和陈屠说。

因为事实证明了他似乎就是那个傻子。

柳暮雨很直接的说道,“我可以给,但不会无条件的给。”

说完这句,他转头看向顾留白。

顾留白点了点头,将头凑到他耳畔轻声说了两句。

“他娘的…何凤林给不出的好处,顾十五可以给。”陈屠的脸火辣辣的疼,这个时候他反应过来,之前顾留白肯定就已经想好了。而且柳暮雨肯定也看出了苗头。

那剩下没看出来苗头的,就是自己这个傻子。

也不知道顾留白和柳暮雨说的是什么,柳暮雨身体微微一震,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对着何凤林道:“杜洄、陆尘心、蒲海钱庄。”

这些显然是涉及交易的一些关键人物和地点,只要一查就肯定能查出问题。

何凤林并不傻。

他当然看得出顾留白作为中间人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他牢牢记住这些个名字,然后对着顾留白躬身行了一礼,“只要这消息属实,我们这些兄弟都欠你一条命。但如果他告诉我们的是假的,那我们这帮子兄弟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只要你能带他们回去,他们不用做鬼。”顾留白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如果情报真的出了什么问题,那你自己一个人扛下这件事情就可以。”

何凤林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不错,这的确是我一个人的选择。”

“鹭草驿那边的贵人什么来历?如果你能告诉我就告诉我,不方便的话就当我没问过。”顾留白轻声说道。

何凤林皱了皱眉头,但他没怎么犹豫,“我不太清楚,只知道这人没用任何边军驻守,自己带的随从。”

顾留白点了点头,道:“你若是能够回去,不要想着去弄清楚这件事情,不要想着给死去的兄弟找个说法,这种人和韩宴清之间的纠葛,不是你们和你们的上司所能插手的。我之前来不及想清楚,否则至少在这里能少死几个人。”

何凤林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道:“你帮我们能拿到什么好处?”

顾留白认真道:“我不是帮你,我是帮我们自己。在那位贵人的算计里,你们只是其中的一环,和你之前说的一样,哪怕阴山一窝蜂这些人只是因为想活下去而杀了你们,他们也会被大唐军方惦记一辈子。而且我不觉得那人的算计会这么简单。”

何凤林再次躬身行了一礼,道:“多谢。”

顾留白回了一礼。

他心中却有些忧虑起来。

一张阴谋巨网似乎已经落下,这里只是开始而已。

看着何凤林返回营地,又看着他那些部下开始沉默的搬运同僚的尸身,陈屠突然觉得自己这群人只是想靠杀人解决问题的习惯或许是要改改。

顾留白之前在道歉,但似乎真正应该道歉的是他。

看着沉默的少年,陈屠随口问道,“他们会用什么方法尽快将消息传递出去?”

“这我猜不出来,可能用鹰?沙洲那一带的边军喜欢用鹰。不过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鸟,谁知道呢,我见过有的胡人甚至用貂和鼠来传递消息的。”顾留白不太愿意为已经发生了的事情纠结,他迅速摆脱了有些低落的心境。

何凤林等人的身影,方才让他轻易的想起了梁风凝。

“你和柳暮雨说了什么,他居然就同意了?”陈屠犹豫了一下,问道。

顾留白平静道:“不能言。”

“你这厮…”陈屠脖子一粗就想骂人,但马上又忍住了,微眯着眼睛道:“顾十五,我是整明白了,你说的不错,在想要活命面前,我们并不比那些人高尚。”

顾留白微微蹙眉,道:“就特意想说这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调度我们这些人杀人,我做得还行。但大半的原因还是因为我们这帮老伙计比一般人强得多。”

陈屠的面色骤然阴沉下来,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茧子,缓缓说道:“至于杀人之外的算计,猜测别人图谋什么,我的确比你差远了。虽然不知道你怎么有这么妖的脑子,但我现在的确敬你是条汉子,但我既然答应送你去长安,这便意味着我们的老底会给你看穿,你今后若是故意这样摆谱,那我们难免一拍两散。我脑子虽然不好使,但至少不像何凤林这般直肠子。”

“哦?”

顾留白不在意他的威胁,学着他笑眯眯,“为何要扯何凤林?”

“你又高尚得到哪去?”

陈屠阴森的磨着牙,“你这人一看就不是啥好人,张口闭口他底下这帮人,尽挑戳他心窝子的话说,还虚情假意的让他回去不要想着找死去的兄弟找个说法,不要去插手那贵人和韩宴清的这档子事,你那花花肠子我听得都快吐了。”

顾留白哼了一声,“我又没说我是好人。”

陈屠鄙夷的冷笑道:“这些人要是都能活着回去,何凤林今后恨不得把脑袋摘给你。”

“我落点好处不是很正常?”顾留白不以为耻,“以后少不得和边军打交道。”

陈屠呸的一声吐了口唾沫,“咱家就看不得你这种奸诈人。”

“算了,好像我看不出你心思似的。说了半天不还是为了想知道我和柳暮雨说了什么。”

顾留白看着他装聪明的样子就想笑,心情莫名的愉悦不少,“来头越大的贵人胃口越大,既然盯上了韩宴清这条线,那这条线上常用的一些人想要全部保住就很难,不如先丢点东西出去止损,韩宴清也会借机处理好善后事宜。”

陈屠老脸微微一红,道:“的确在理。”

“柳暮雨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这种事情韩宴清处理越早,损失反而越小。”

陈屠觉得自己又被扎了一下心。

不过好在顾留白接着说了下去,“不过作为交换,我还是不得不先告诉柳暮雨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告诉他,他们大食人那条线也不能用了。我之前知道他们母马那回事,就是因为我知道有个他们信任的大食人出了问题,已经被人收买了。”

“和他们做生意的大食人被人暗中收买了?”陈屠冷笑道:“看来这条道上的信誉很成问题啊。”

“所以才显得我这种人的可贵。”顾留白解释道:“柳暮雨本身听我说母马的事情就已经有所怀疑,我只是直接点明了而已,我还告诉了他收买那大食人的是谁。”

陈屠看了一眼柳暮雨,“你们都是人精。”

他的语气有点丧。

自诩脑袋聪明的他,被事实扎得变成了渣渣陈。

顾留白看着他安慰道:“人各有所长。”

陈屠觉得他还不如不安慰呢。

“你让他们做什么?”

转眼他看到舒尔翰开始摆弄火折子了。

“让他们给白眉可汗传讯,我让他们弄两百黑骑过来把这里堵了,关门捉鳖。”顾留白笑眯眯的说道,“你和你们的人打个招呼,别和他们起冲突。”

差遣这世上最强的骑军做事?

这真是不见外啊。

陈屠觉得这种事情换成自己,想都不敢想。

顾留白很快高兴了起来。

在大唐境内,自然那些贵人占据主导,但在这里,一向是谁拳头大谁说话。

黑骑来都来了,让他耍耍威风都好。

今日黑骑帮他堵人,传出去之后,他冥柏坡埋尸人的名头又响三分。

第十六章犀利不可忤 堵人做什么?

陈屠突然拍起了大腿。

这顾留白肯定是怀疑冥柏坡里还有那个贵人安排的其他人!

就在这个时候,顾留白停止思索,转头看陈屠,“你知道现在最快最干脆的解决方法是什么吗?”

“别问我,我就知道杀人。”陈屠有点胸闷。

顾留白一笑,“对了,就是杀人。”

“怎么又对了?”陈屠都笑不起来了。

顾留白冷笑道:“直接去鹭草驿把那个贵人宰了就最干脆。”

“可以啊!反正这里距离鹭草驿不远。”陈屠眼睛一亮,但旋即就发现不对,“这不是和杀了阿史那氏一个道理?刚摆平了突厥人的事情,现在却杀个大唐门阀子弟,那接下来不也是被追杀到死?”

“真好。”顾留白一本正经的说道,“终于不想着只靠杀人解决问题了,你们终于又可以多活几天。”

“开始整我的脑子了?”陈屠眯起了眼睛,冷笑道:“其实你要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就真的这么干。”

“既然把你们和我算计在内,要杀他没那么容易,说不定有一群玄甲士在那等着我们送人头。”顾留白平静道:“纯粹靠杀人没法解决的问题,最好用生意人的办法来处置。”

陈屠连笑都懒得对他笑了。

阴山一窝蜂杀人换赏金都习惯了。

的确满脑子想的就是杀人。

但顾留白满脑子想的就是好处。

这奸诈人做什么都精打细算。

这条道上说话算数的人不多,但疯狗白眉的这些突厥人就说话算数。

越想越觉得吃亏。

昨天半夜到现在,脏活累活都他们干了,但顾留白像头猪一样安稳的睡了整晚,弄了半天,现在何凤林那一群人和突厥人要感激的都是他。

好处都被他利索的占完了。

真他娘的操蛋!

被何凤林赶到南边的那些商队的人还是没怎么敢动,突厥人和何凤林这些人离开之前,他们不想沾染任何麻烦,不过那些冥柏坡的常住人口似乎没受什么影响,这个时候该干嘛还是在干嘛。

这些人在陈屠眼睛里也绝非善类。

哪怕是看着那些尸体,他们也就像是看着干柴一样,一点恐惧的意思都没有。

不过最为变态的自然当属顾留白。

昨晚已经吃了一案板的羊肉,看着这些尸体也并未倒胃口,居然又让春风楼里的那个老头去用羊汤煮面片了,而且还在和龙婆一顿比画,问她想不想吃点啥。

这小子看起来好像对阴山一窝蜂的人都很大气,但陈屠却总觉得被吃干抹净的是他们阴山一窝蜂。

突然间陈屠的眉头又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他看到有三个人走了出来。

昨夜在顾留白的陪同下,他已经在冥柏坡转过了一圈,那些营帐里、库房里、吊脚楼里的人长什么样子,他记得七七八八,最后半夜里到的三批人马,他更是一个个盯得很仔细。

不过这三个人的面孔很陌生,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顾留白带着他逛冥柏坡的时候,这三个人故意躲开了。

狐假虎威…现在作为老虎的突厥黑甲骑还未到,顾留白这只狐狸的算计已经起效了?

走过来这三个人长得都很有特点,看过之后想忘记都有点难。

首先这三个人不是胡人,而且肤色比较白净。

在关外这条商路上,肤色白净的唐人绝对少见。要么是那种跟着商队出来见识一下边塞风光的文人,要么就是一些出来谈大生意的商号掌柜。

其次在唐人里面,这三个人的长相和装束本身也很独特。

中间的一个身穿圆领宽袖黑色暗纹锦袍,外披一件厚重的蓑衣。不过常见的蓑衣是棕麻编成,但这人的蓑衣却是某种动物的长毛编成,看上去油亮油亮的,而且应该很暖和。

这种蓑衣陈屠从来没见过,但肯定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

这个人的脸和蓑衣一样有特色,他的脸小小的,只有巴掌大小,一张特别稚嫩的娃娃脸上长着胡子,给人的感觉分外怪异。

他的身高和绝大多数普通男子差不多,但一双手很短,一开始走过来的时候,陈屠还以为他的双手都被人齐着手肘斩断了,但随即看到他如小孩子模样的手掌,陈屠就知道不是的。

接着陈屠很自然的联想这人是不是个侏儒,其实袍子里还藏着一个人,或者说踩着高跷之类,但他仔细看了一会,却看不出什么破绽。

另外两个人看上去倒不像是有什么天生的缺陷,都像是那种铺子里和和气气的掌柜,都是白白胖胖的,但两个人眼圈黑得不像样,就像是足有半个月没好生睡过觉了。

三个人的面色看上去多多少少有点尴尬。

陈屠转头看向顾留白。

他之前和顾留白说的那些并不是玩笑话,这种伤脑子算计的事情就让顾留白去做,不然他真的会伤自尊。

不过眼下这三个人明显也不是对他有意思,对方明显是犹豫了一会,看到顾留白从春风楼下来之后,才打定主意出来的。

然而在听到顾留白接下来的话之后,他却迅速改变了主意。

因为顾留白对着他说道:“等会我单独和他们谈,你们一个人都不要过来,至少距离我们二十步以上。”

“那可不行,我一定要在场。”陈屠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这三人一看就十分凶险,小心有诈。”

顾留白顿时笑了,“行,你跟着就跟着,到时后悔不要怪我。”

陈屠屁话不说就皮笑肉不笑的跟在了顾留白的身后。

“三位,我们找个僻静点的地方说话?”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顾留白就对着面色有点尴尬的三个人点了点一个地方。

那三个人顺着顾留白的手指望去,发现是个装了货物的洞窟。

左右两个黑眼圈的人看了中间那个短手的侏儒脸一眼,侏儒脸也没什么犹豫,马上点头道:“也好。”

这洞窟并不算大,而且大多数地方都堆了货物,只有两个马车车厢大小的一片空地。

跟着顾留白走进这个洞窟的陈屠有些奇怪。

周围的一些库房明显偏大一点,就不知道顾留白为什么偏偏挑了个小的。

这空间太过狭小,万一动起手来,真不好躲闪。

好在这洞窟里堆的东西似乎比较金贵,一方方的货物外面都裹着晒得很干的金黄色稻草,除了散发的气味有点辛辣刺鼻之外,洞窟里显得异常干净,没有一些洞窟里常有的尿骚味。

这种洞窟一般就是来头很大的商队的固定库房,外面平时都有人把守,所以就算是暴风雪,也没有人住在这个洞窟里面。

那三个人是先进了洞窟,等到顾留白跟了进来,中间那短手侏儒脸就对顾留白拱了拱手,道:“鄙人崔云深,不知梁风凝在何处?”

“这种无用的废话就不要说了,你们昨日暴风雪前就到了,不可能没有打听到梁风凝早就死了。”顾留白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阴沉,“不如说说你们为谁办事,想要做什么。”

陈屠顿时有些意外,顾留白给他的印象是和谁说话都客客气气的,但现在沉下脸的时候,却是一副择人而噬的凶狠模样。

长着侏儒脸的崔云深年纪应该不小,说话给人的感觉就是老气横秋的,此时见到顾留白脸色难看,却是依旧不紧不慢道:“那看来我们打听到的消息属实,梁风凝早就死了,但你一直从边军手里拿着他的军饷。”

看着顾留白明显已经不耐烦的神色,崔云深突然又话锋一转,“不过这也可以说明,这些年梁风凝的功劳本来应该是属于你的。倘若我家主人稍微出些力气,就能让你名正言顺的获得这些军功,顺便还能将军功的等级往上提上一提。到时候将你调去富庶的地方当个肥差岂不是美的很?”

顾留白眼睛一亮,道:“当官倒是不在乎,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谋个爵位。”

陈屠的鼻子里差点直接发出嗤嗤的声音。

这小子顶着两个大绿眼珠子想要大唐的爵位,开什么玩笑呢?

但就在下一刹那,他反应了过来,顾留白这小子真的是在开玩笑。

崔云深也不笨。

“你不想为官?”崔云深皱起了眉头,他并未发怒,只是沉吟道:“那是求财?”

“我是年轻人,比较心急。”顾留言微讽的笑了起来,“你们尽可以摸我的底,但我给你们的最后时限就是突厥黑骑到达的时候,在他们到达之前你们还不老实告诉我你们想做什么,那我就直接让他们把你们拖出去杀了。”

崔云深微微垂首,他巴掌大的脸躲在阴影里,显得格外阴森。

“我实在想不明白。”

他声音微寒的轻声说道,“在所有卷入这桩事情的人里面,你是最容易脱身的一个,你为何偏偏要纠缠得越来越深?以你表现出来的能力,你不会不明白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贵人,难道你不想好好的活下去吗?”

“你想不明白,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面对赤裸裸的威胁,顾留白也并未动怒,只是想到了某段往事,他平静的说道,“我娘在我小的时候就教过我,永远不要做任何人的棋子。”

第二十一章 此去八千里 爱管闲事也不是大问题。”

“能拖得走就说明还是有一点自控能力。”

顾留白也不去看他,只是看着阴十娘和胡老三,认真说道:“你们看不过去的人,我想办法让你们杀就是了,甚至有可能让那些人比死了还惨,保证你们不会掉脑袋。”

阴十娘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转头看向胡老三。

胡老三则犹豫了一下,稍显木讷道:“就是…就是不能太久,不然还是忍不住哩。”

顾留白笑道:“我叫顾十五,做这种事情一向初一拖不到十五,而且有些事情我可以安排你去做,这样一来你也像用钝刀割他的肉,不会让你等得心急。”

“那行。”胡老三看了一眼阴十娘,他觉得阴十娘都能行的话,那自己肯定也能行。

“那杜兄呢?”顾留白反客为主了,看着杜哈哈问道。

杜哈哈豪爽道:“我一年的开销在五百贯到一千贯铜钱之间,刨掉我这些花销,如果在长安能够让我盈余有两千贯以上,那我就可以在长安。”

“这么简单?”顾留白倒是吃惊了,“没有别的要求?”

杜哈哈想了想,道:“不能拖欠,月结。”

顾留白认真道:“没问题,可以立字据,只会多,不会少。”

杜哈哈道:“那就没问题了,你问别人吧。”

“那蓝姨呢?”顾留白的目光落在了蓝玉凤的身上。

这个蓝玉凤很像是那种规规矩矩人家的普通妇女,她的年纪和顾留白相比,喊她一声姨也是正合适,但被顾留白这么一喊,她却是红了脸。

“我可能…不太合适去嘎。”她低着头,吞吞吐吐的回答了一句。

顾留白温和的笑了笑,道:“那总该有觉得不合适的理由。”

蓝玉凤有些为难般轻声道:“我手脚不干净,容易讨人厌…听说那些大城里管这个的比较多嘎。”

“手脚不干净?”顾留白一时有些发愣。

“她喜欢顺手偷拿有钱人的东西,然后送给日子比较过不下去的穷苦人。她这个习惯在哪都改不了,就是因为这个,她才被寨子里的人赶出来,然后没办法一路流落到了阴山。”阴十娘知道蓝玉凤会吞吞吐吐说不爽利,便索性直接解释道。

顾留白瞪大了眼睛,“劫富济贫?”

蓝玉凤的脸更红了,“也不算嘎…就是有些人丢了点钱财也无伤大雅,我忍不住就拿了给那些可怜人。”

“就是看到值钱的顺便拿一点,不会想方设法去偷库房之类的吧?”顾留白担心起来。

蓝玉凤连连摇头,“那不会。”

“那你…”顾留白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问道:“那你拿人家东西的时候,小不小心,手脚快不快,会不会很容易被人抓到?”

“那倒是也不会嘎。”

“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到。”阴十娘索性代她回答道:“就算她最早被寨子里赶出来,也只是怀疑是她,因为有她在的地方就很容易丢东西,但也从来没有抓到过她。”

蓝玉凤红着脸,解释道:“寨子外面的人厉害,有几次我还是被发现了,就是我跑得快,他们追了好久还是被我跑掉了。”

顾留白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些不放心,道:“那你偷不到东西会不会一定要去偷回来,或者恼羞成怒打死追你的人?”

蓝玉凤马上摇头,“被发现已经丢丑死了嘎,哪还好意思回头。”

顾留白道:“那也没什么问题啊。”

一旁杜哈哈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关键她自己人的东西也忍不住顺手牵羊。”

“自己人也忍不住偷?”顾留白愣了愣,忍不住就笑出了声来。

蓝玉凤羞得抬不起头,只是在心里头辩解,他们这些人又不缺钱。

陈屠只是冲着顾留白笑着没说话。

越是聪明的人,越是想得明白蓝玉凤这种癖好若是在长安会引起什么样的麻烦。

顾留白倒是觉得这蓝玉凤极为有趣。

他强憋着笑,认真想了想,商量道:““蓝姨,若是有些东西很值钱,但是我马上要用,或者比人命都重要,还有就是丢了之后特别麻烦,如果我做了标记不能拿,你能控制住么?”

蓝玉凤道:“应该…能嘎?”

看着她明显还是不够坚定的样子,顾留白认真道:“蓝姨,若是绝对不能拿的东西,我用绿色做标记,能拿的东西,我用蓝色做标记,没做标记的,你随意,然后你控制一下,一天最多拿一件,你看可行?”

“一天能拿一件?!”蓝玉凤惊喜的看着顾留白,道:“这样你不会讨厌我嘎?”

“怎么可能!”顾留白一副谁敢看不起你我揍谁的模样,“这哪里讨厌了?人还一天吃三顿饭呢,你一天拿一样怎么了?都是自己人,谁不给你拿谁小气!”

“那我一天就拿一件!”蓝玉凤高兴得脸都红扑扑的。

“若是到了长安,你最好拿了别人的东西顺便给我看一眼,我看看能不能拿。”顾留白微笑道:“在长安,好多人不缺钱,但有的东西人家丢了会死人的。”

“好!”

“到了长安,哪些肯定不能拿我会慢慢和你说的,放心,不麻烦的,长安可以拿的值钱东西可多了。”顾留白认真道。

“好!我就一天拿一件,人一天还吃三顿饭呢,我一天拿一件怎么了!”蓝玉凤也理直气壮起来。

“够了!”

陈屠寒声打断了诱拐妇女的顾留白。

他眼睛里发射出一种很瘆人的光泽,“我们阴山一窝蜂同气连枝,哪怕你能说服他们所有人,我不同意,这桩事情你便做不成。”

“这的确是我们的规矩。”阴十娘出声,“我们阴山一窝蜂,要么一起,要么都不去。”

顾留白平静的看着陈屠,“其实你心里明白,你们也回不去阴山的。既然那些贵人盯上了你们,你们不可能和以前一样自在了。”

看着他平静的面容,陈屠心里有股无名的野火猛烈的燃烧了起来。

“顾十五,我并不觉得你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陈屠感到有鲜血涌到了脸上,“而且从头到尾,你还没有说过,你为什么一定要去长安。”

面对他异常凶横的眼神,顾留白却只是只是异常平静的反问道:“难道像我这样的人,不应该去长安吗?”

陈屠冷笑起来。

他就是不喜欢顾留白这种说话方式。

顾留白却淡淡的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里蕴含着强大的自信。

“我刚刚问过你,你知道长安是什么样的地方么?”

他看着陈屠的眼睛,缓缓说道,“你们已经告诉了我你们眼中的长安,现在我来告诉你,在我的眼中,长安是什么样的地方。”

春风楼里安静下来。

就连陈屠都被顾留白的气势彻底的压住了。

“长安是盛世的中心,不仅聚集了天下的财富和珍宝,还让无数的才俊蜂拥而至。”顾留白的目光从窗口投向远方,“长安这座城里迎送着无数才华横溢的年轻人,适者生存,数不胜数的才俊在长安活不下去,然而依旧将自己的智慧,对于这个王朝的看法和最强的一面留在了长安。”

“长安的那些权贵在思想上或许不够深刻,但有些佛寺中的高僧或是道观之中的修士,他们的思维却接近神明。”

陈屠深深的皱起了眉头,他并不能全部听懂,但他至少可以判断出来,顾留白并不是想和那些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一样,在长安争夺名利。

但越是如此,他反而越是觉得危险。

“夜火琉璃与星齐明,琼楼玉宇就像是要飞到天上,而我就想在天上看着这些琼楼玉宇,看着长安的万事万物。”

顾留白却接着缓缓说道,“在别处,即便在再高的地方点一堆火,都没有多少人会在意,在长安,那些能看清事物本质的人,打个喷嚏或许便能让我们这里引起一场风暴。”

陈屠眯起眼睛,只是他依旧保持着沉默。

“我们和谢氏这个公子的争斗是不对等的。他能轻易的编织一张巨网将我们笼罩在内,而我们只能被动的去化解。”顾留白自嘲般笑了笑,道:“但在这里,永远都找不到对等的机会,哪怕解决了这个谢晚,依旧有别的风暴会将你轻易的席卷在内。这种挣扎无边无际,永远没有尽头。但在长安,我会解决这些不对等,我可以将网兜到他们头上去。”

“有这么容易么?”陈屠冷笑道:“你在长安根本没有根基。”

顾留白感慨的笑了起来,“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要带着你们一起去。”

陈屠微眯着眼睛道:“阴山下的狼不能在瓜州的巷子里生存,我并不觉得我们在长安能够安生活下去。”

“没有我,你们不行。但有我,你们就可以。”

看着又忍不住要驳斥自己的陈屠,顾留白平静道:“你不用现在就否定或者答应我,就如我娘和我说,长安会给我答案一样,此去长安八千里,在这八千里路里,我会给你确定的答案。”

第二十五章 身如不系舟 这便是所谓的投缘?

“你这个法门,修到什么样子了?”阴十娘看着顾留白问道。

“我娘和我说过,大唐很多东西都比以前的朝代强,但就修行法门而言,却都是没有个统一的调性,就像是要刻意的突出自己的功法特别似的。越是厉害的功法就将修行阶段分得越仔细,名字也都是花里胡哨。山阴卫的这养龙诀倒还朴素些,分什么小周天、大周天、小通窍、大通窍啊什么的。另外那佛宗的名字就玄乎的很。”

顾留白兴致很高,话比平时多。

他和龙婆一见如故,而且这么说着的时候,他脑海里会浮现出他娘的音容笑貌,还有最常出现的那种鄙视的神情。

他觉着若是他娘还活着,陈屠恐怕要被他娘活活鄙视死。

这么一想他就更高兴了。

“我娘说,好歹不少唐人还延续着先秦时期的习惯,将修行境界划分九品。不管什么法门,就按能打服多少人,真气凝练到什么程度来划分,按先秦时期流传下来的这种说法,一品入门,九品至尊的境界划分来分,那我现在应该到了七品。”

“果然是七品。”阴十娘没有意外的表情,“那你觉得我呢?”

顾留白道:“应该是八品中上。”

阴十娘平静道:“所以按照你娘的说法,九品才是那种真正的万人敌,在那种数万数十万大军交战之中,都能进退自如杀个来回的杀神?”

顾留白笑道:“对,就是那种史书上没几个的杀神,现在长安有些人口里说的什么九品,充其量就是个八品。”

阴十娘心有同感。

现在的世间,就根本不存在九品。

那些后世被当成神一样供奉在庙里的人物,才是真正的至尊。

此时世上,别说在数万大军之中进退自如,便是三千突厥精骑,两百黑甲之中脱身的人都根本没有。

“罗青死得实在是闭不上眼。”顾留白突然想起罗青,忍不住鄙视道:“他那炼气法门真的差劲,六品下的修为,不能再多了。结果你八品中上的修为,跨越两个大境杀他还那么花里胡哨,他死都想不明白。”

“背着大剑师的名头,很麻烦的。”阴十娘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有些苦恼,“没想到早就瞒不住了。”

顾留白随口道:“怕不是纯粹一剑杀了,特别无聊。”

阴十娘认真点头:“也有这方面原因,龙婆可以练练箭。”

“还真有这方面原因?”顾留白倒是没有料到自己随口一扯居然还扯对了,只是总是在背后射人一箭,而且几乎都不落空,居然只是为了好玩练练箭?

阴十娘道:“罗青这样的人,你一次可以杀多少个?”

摸我的老底?

平时顾留白肯定不会回答这种问题。

但阴十娘眼下答应传他霜剑,这种性质就不一样了。

这种问询摸底的方式太温和了。

遥想当年,郭北溪摸他的底子时,可是提了一根棍子撵着他打了好久,打得他浑身都好像裂开了一样。

于是顾留白老老实实的回答,“这也说不准,如果是一群罗青这样的人把我堵在一间屋子里,我估计最多杀上四五个就要糟,但如果是在这种野外,一群罗青这样的人追着我砍,我估计一百个罗青都要被我杀光。因为我修的这合二为一的炼气法门和罗青他们修的那种法门截然不同,他们的法门追求气力爆发,但不能久战,而我修的法门就是真气爆发力并不算惊人,但气力特别绵长。我现在大概可以几天不吃不喝,连续跑十个时辰也不会说接下来爬都爬不起来。一百个罗青追我,我就跑,他们跑不动了,我就回去追着他们砍。”

也不知是满意他的修为,还是觉得他说得实在好玩,龙婆笑得嘴都合不拢。

阴十娘却是深深的皱起了眉头,她自己也做不到连续奔跑十个时辰,若是全力狂奔,估计最多坚持三个时辰就会力竭。

她对山阴卫的养龙诀所知不多,但按照顾留白所述,这养龙诀是皇帝赐给山阴卫的修行法门,那高明必定是高明的,但必定也存在着一些缺陷,至少不能比长安金吾卫的几门功法强。

那如此说来,她娘从狮子国“借阅”的那门佛宗的修行法门,应该惊人的很。

不过旋即她也释然,那样厉害的女子,要用狡诈的手段去借阅一门修行法门,那门修行法门自然是超凡入圣的。

至于将这修行法门给她阅读的僧人也应该不会是蠢人,必定是她的身份和给出的一些条件令人无法拒绝。

阴十娘对顾留白的温和摸底告一段落。

顾留白泪流满面。

和之前的梁风凝还有郭北溪相比,阴十娘这种个性的师长,他希望来一打。

同时他也在心里重新盘算阴山一窝蜂这群人。

阴十娘,看上去高傲孤冷,但实际好说话,性情爽利,应该讨厌废话,大气!但特别好管闲事。

龙婆,身份绝对神秘,她的刀法叫风刀,喜欢热闹,对自己特别和气,好婆婆!那箭法居然是用来玩的。

杜哈哈,背着剑也不知道是不是用剑的,就要钱,但是很讲规矩。

乔黄云,易容高手,能变声音,不知道之前卷宗之中记载的,可以模仿很多声音的人是不是就是他。

蓝玉凤,管不住自己的手,但可能跑得很快,顺手牵羊能力应该也很厉害,不然这些厉害的人物都防不住她的偷。喜欢漂亮的衣服,估计还喜欢打扮干干净净的逛街上铺子。

徐七,神出鬼没,估计是隐匿和追踪的高手,不喜欢多人的地方。

高觉,痴呆,但拆装东西很快,记人的能力特别强。

胡老三,是厉害的匠师么?他衣服里面应该是有什么机关或是玄甲,不然射不出那样的弩箭。好管闲事。

陈屠,用刀的,笨笨的,好面子,但估计除了擅长设计机关埋伏之外,还肯定有什么隐藏的手段。

……

冥柏坡天晴了两天之后,雪片又从天空之中欢呼雀跃的飞舞下来。

太史局的观星师预测的很准。

陈屠看着飘落下来的雪片忍不住叹气。

顾留白说的不错,连太史局外派的官员都有这样的手段,长安的有些人物恐怕真的接近神明。

脑袋瓜子这种东西是自己的,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汇聚天下智慧的说法。

或许是和很多聪明人在一起,自己会变得更聪明?

可为何自己和顾留白在一起,却好像越来越笨,而且很伤自尊?

也不知道这小子和阴十娘还有龙婆到哪了,不知道在作甚。

让他更加兴致不高的是,他的确没有逃脱黑眼疾这种疫病的侵袭,他尿的尿更黄了,而且今早开始,天空阴沉下来的时候,他看东西就开始有点模糊。

太史局的官员的确是有本事的。

毕竟预测失误很容易掉脑袋。

没有真本事是吃不了这行饭的。

这场雪的确比罗青最后看到的那场雪要小很多。

至少不怎么妨碍商队和牧民赶路。

风雪里有豪迈的歌声。

一群牧民赶着牛羊在朝着龙头坎的方向行进。

龙头坎、苦沙营是黑沙瓦周遭的秋季牧场,入冬的时候,会有很多商队到来,在这边交易牲畜、皮草、药材。一些牧民也会希望能够和黑沙瓦的长安官家搭上线,以获得蓄养军马的资格。

能够得到蓄养军马的资格,倒不是说能够得到丰厚的报酬,而是能够得到官家的照拂,自己的牧场和牲畜,也不会被人随意的霸占了。

这边的牧民自古以来都信奉一个朴素但实用的原则,一定要依附于这片区域最大的势力之下,才有可能生存下去。

世代都是如此,对于困苦的环境,他们始终保持着乐观。

长生天降下风雪,但他们即便被冻得满脸乌紫,他们还是敞开胸怀,大声唱着歌颂长生天的歌,仿佛他们自己吹着凛冽的寒风,呼喊出豪迈的声音,就能够保佑他们的族群昌盛,子孙繁衍。

突然之间,他们骑着的马和赶着的那些牛羊都不安的躁动起来。

“那是什么?”

有一团黑色的影迹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雪面上飞快的掠过去了。

“那些是狼?”

有两个牧民忍不住驱马追赶过去,隐约看清楚了之后却变了脸色。

居然是有七八头狼拉着一个瘦猴一样的少年飞快的滑过去了。

那分明就是狼不是狗。

在这片地方能杀点狼的人多了去了,但能让狼老老实实拉东西的人,他们可是从来没见过。

更何况那个少年瘦猴似的,好像一个颠簸都能飞出去了,身上那点肉,喂一头狼都吃不饱吧?

龙头坎不是什么要塞,能够遮风避雪的房屋比冥柏坡也多不了太多,也没城墙之类的防护,只是这边野兽不少,就象征性的围了不少木围栏,可通大马车的道口就竖了一根旗杆当做门户了。

旗杆下有一个什长和两个老军围着一个火堆在烤火,靠北的一头扎了个行军营帐不用来住人,只是用来挡风。

也就是距离这边的两个大集和黑沙瓦的战马交割没几天,否则龙头坎这里压根没有几个边军驻扎,最多就是有些骑军过来转转,顺便找牧民打个牙祭。

七八头狼拉着周驴儿出现的时候,这三个边军也是吓了一跳。

脸上鼻涕和冰渣子冻一起的周驴儿也比较识相,看到这三个边军都快拔刀子了,他便马上呼啸了一声,喊停了拖着他宝贝皮筏子的狼群。

解开了套在这些狼身上的皮绳之后,他飞快的将皮筏子绑好,背在身上,就像是顶着一个大龟壳一样朝着三个边军走了过来。

那七八头狼在他屁股后面跟了几步,朝着三个边军看了几眼之后,就掉转屁股跑远了。

这样的画面让三个见多识广的老边军目瞪口呆。

等到周驴儿到了他们身前,递了一个装着不少铜钱的钱袋过来,他们还没回过神来。

“三位老哥,帮我给许推背带个信呗,说周驴儿找他。”

接过钱袋的什长不用打开就知道里面有三十来个铜钱,他看着用力揉着自己鼻子的周驴儿,小心翼翼道,“小哥,你这是?”

“十五哥说这玩意比废话强,大家都喜欢,总不能让老哥白跑腿。”周驴儿靠着火堆坐了下来。

这什长倒是不知道周驴儿说的十五哥是谁,但看到对方这么明事理,他也顿时高兴起来,伸脚便踢了一下右边那老军,“去叫人。”

那老军有些疑惑,“许推背是谁?”

“你脑子扎牛粪了,我们那里面姓许的还有谁?别大声说人家诨号,小心许校尉听见了拿鞭子抽我们。”这什长顿时虎了脸又踢了他两脚。

目光再落到周驴儿的身上时,这个什长瞳孔微缩,又发现自己忽略了一样东西。

这个满脸鼻涕的瘦猴一直背着那个皮筏子,就连坐下来的时候没卸下来。

这种像大皮碗一样的皮筏子是个好东西。

就他见过的草海子那边部落的人不仅用来拖东西,还当小船用,上面坐一个人捕鱼没问题。和别的部落打起来的时候,还能竖起来挡箭挡矛用。

但这种皮筏子可不轻,而且周驴儿的这个皮筏子看上去更结实更厚一些。

一般的壮汉背着走也应该很吃力,这满脸鼻涕的瘦猴看上去浑身都没有几两肉,居然背着好像很轻松的样子。

正当他忍不住想问问这周驴儿到底什么路数的时候,他却硬生生的忍住了。

因为肉山一样的许推背来了。

这名什长马上伸了个懒腰,像是蹲久了要活动身体一样,不动声色的远离周驴儿和这个火堆。

许推背的大名是许呈武,长安平康坊人士,黑沙瓦陪戎校尉。

在当年一起入伍厮混的兄弟里面,除了那些运气不好战死的,他是混的最惨的一个,没有之一。

具体怎么个惨法,只要和倒数第二惨的比一下就一目了然了。

倒数第二惨的那个在阳关做昭武副尉,虽然也是个散官,但好歹是正六品下,比他这个九品小散官的待遇好了不知多少。

混成这样,和许推背这个诨名的来源有着直接的关系。

十来年前,他就已经是宁朔折冲府领兵三百的校尉,那时候他浑身腱子肉,又比寻常军士高半个头,如同铁塔一般,杀敌起来又是勇猛,明显有着大好前程。

坏就坏在一次荡寇上。

那一群流寇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连幼女都祸害了几个,两个头目被他生擒之后,若是直接宰了就好了,但他觉得这两个畜生这样宰了就太过便宜他们了。

于是乎他牵了几头母猪,要那两个畜生给那几头母猪配种。

那两个畜生不举,他还找来歌姬挑逗,然后让部下推着那两个畜生的背给猪配种。

其实这种行为要是放在边军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说不定一群长官还要乐呵呵的旁观,但他错就错在让那两个畜生配种的时候游街示众,正巧宁朔又有几个御史台的官员在。

他这行事被认为太过荒谬,被告了上去,原本若是肯卸了军籍,回到长安也不至于落了眼下这苦差事,但他偏生就不服气,拼着挨了军棍削了俸禄也要到边军重新求取功名。

偏偏那几个御史台的官员里有一个平步青云,成了辅佐御史大夫的御史中丞,也不知是那人刻意照拂,还是有人刻意讨好,反正许推背到了边军之后都是越混越差,好事轮不上,背锅的事倒是一样不拉。

许推背硬气了几年之后也终于意气消沉,养了一身肥肉出来,以前铁塔般的汉子变成了一座站起来看不到自己脚尖的肉山。

不过越是积累军功没有希望,他便越是没有什么顾忌,别说是他们这些军士,就连他的那些长官都是能不招惹他尽量不招惹他,就等着他哪一天想通了,花钱去走动一下,滚回长安去养老。

周驴儿和许推背明显不是第一次见面。

看着许推背过来,周驴儿就吸溜着刚刚解冻的鼻涕迎上去了,在许推背明显有些嫌弃的目光注视下,他靠近许推背的耳边说了几句。

许推背马上就大皱眉头,“这么多东西,太难办了,又不是平时,黑沙瓦这么多人盯着。”

周驴儿似是早就知道他要这么说,嘻嘻一笑,道:“十五哥问你,想不想调去幽州。”

许推背一愣,浑身的肥肉颤了颤,“幽州是我想去就能去?”

周驴儿笑道:“十五哥说只要你想去就能成。”

“那就这么着吧。”许推背也不多话,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我跟你一块走。”周驴儿却不顾他的嫌弃,马上跟了上去,“十五哥说让我去黑沙瓦等着他,我还要帮他找两个人。”

“真是麻烦,离我远点,你要是敢不小心把鼻涕甩我身上,我保证打得你连顾十五都不认识。”许推背咆哮着骂道。

“别这么说,十五哥说我们以后亲近的机会多着呢。”

“滚!”

第二十八章 城中净鬼物 殠什么,告诉我要对他有意思的话就面谈?这个混账东西,他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他居然大言不惭的告诉我要面谈?彭青山这个废物不是见过他们了么,他们到了黑沙瓦之后,让彭青山把他给我找出来,我倒是要当面看看,这是什么一个混账东西!居然还说不要我帮忙弄通关文牒,我倒是想看看他凭什么本事,能够拿得到通关文牒入关!”

就在逆反心理特别严重的裴云蕖在黑沙瓦的精舍里大发雷霆的时候,距离黑沙瓦还有十来里路的顾留白也正在大开眼界。

这个世上厉害的人物,厉害的修行法门很多很多。

各擅其法,各有千秋。

不管自己多厉害,也千万不能小觑了别人。

从小就知道的这些道理他当然深信不疑,只是道理是道理,他见的法门还不算多,有些他真想象不到。

就比如眼下,阴十娘浑身突然发出了爆豆子般的声响,就像是每一根骨头都在炸开。

他第一时间感到紧张,浮现在心中的念头是阴十娘该不会走火入魔了?

然而阴十娘浑身却只有放松之意,就像是反而在不断地释放着担负的分量,在这种爆豆子般的响声之中,阴十娘迅速的变矮了。

她本身很高挑,但现在却变得和寻常女子身高差不多。

她身上的衣衫便一下子显得有些过长。

就连长长的马脸也变短了,虽然她依旧带着有面纱的帽子,但很明显她的脸已经好看了很多,比例很协调。

“你这是?”

“不喜欢招摇过市,进去之前,我再换身衣衫。”

“这倒是省却了很多麻烦。”见和自己想的一样,顾留白称赞道:“这是你本来的模样?若是罗青见了你本来的模样,估计就不会死不瞑目了。”

阴十娘没接他这个话,只是平静道:“你要学霜剑,这法门本身也是要学的。”

顾留白悚然一惊。

他不是笨人,瞬间就想明白了,阴十娘已经告诉了他霜剑的一个隐秘。

“你们是猪吗?彭青山都说肯定进来了,你们却连个影子都没看到。黑沙瓦又不是长安,这才多大个地方。就算别的人不好找,那两个人也太明显了吧?”

傍晚时分,裴云蕖再次大发雷霆,几名她的宝贝心腹被她骂得狗血淋头。

几名心腹心里都很郁闷。

黑沙瓦地方是不大,但长安他们可以调动多少人手,有多少人可以给他们办事?这里又有几个人能给他们办事?

而且还都是看不上眼的那种废材。

本来和边军之中裴家的那些暗桩子联络就已经费了他们不少心血,还要照顾二小姐的个人喜好,去盯着许推背那个胖子,还要去查那个商队掌柜的大妇和许推背有没有什么关系…

太缺人手了。

一开始他们怀疑是裴云蕖和彭青山错了,那些人根本不到黑沙瓦来。

但彭青山现在都快到了,而且彭青山很确定,那些人肯定已经进城了。

那这件事情就诡异了。

别的人不说,那么高挑个子的女子剑师,还有那个驼背的老妇人,这么明显特征的两个人,应该不可能有错漏。

只要进城不可能不注意到。

“你们这群人,不把这些人找出来,我怎么当面教训那个想要和我面谈的混账!”

“要是找不出来,我走了你们也别走,在这里吃两年风沙再说吧!”

几名心腹走出这间精舍的时候,额头上全是冷汗。

虽说很清楚二小姐是故意吓唬他们,但在这里吃两年风沙也的确太惊悚了。

“怎么办?”

一人压低了嗓音问道。

“别派那么多人盯那个胖子了。他一时半会也不会去埋那具女尸…分出人手来,把黑沙瓦翻过来都要找到那个少年!”其中一人发狠回应道。

“顾十五是吧,你的确成功引起了我的兴趣。”精舍之中,裴云蕖眯起了好看的眼睛,狠狠磨了磨牙。

只能说顾留白和正常人的确不一样。

裴家什么权势?

若是裴云蕖开口施舍些什么,那什么人不得感激涕零的接着。

眼门前的好处不说,光是让人知道裴家二小姐曾特地关照过这个人,那这个人哪怕做过许推背做过的事情,也绝对不会像现在的许推背这么惨。

她这样的人也不会轻易去关照什么人。

但这个冥柏坡埋尸人,居然将她的好意一口给拒了!

谁给他的胆子让他这么嚣张!

妈的,还有那个许胖子,让人洗干净了那女尸,换了一身白狐似的衣服,但又为何拖拖拉拉迟迟不做些刺激的举动,真的烦!

正当裴云蕖想着找个触霉头的官员来教训教训的时候,院子里两个太史局的官员很机警的提前脚底抹油溜了。

边塞和长安大不同。

长安的天色是一点点暗下来的,红彤彤的晚霞能够在天上停留很久。

黑沙瓦的夜晚就像是突然来临的。

天色明明暗的很晚,天空给人的感觉还能亮上很久,似乎可以让观星师们失去耐心,但就在下一刹那,华丽的夜空便会突然出现,黑暗席卷天幕,璀璨的星河却气势恢宏的直压在人的心脏上。

太史局的这两个官员很能理解,为何那些在长安唯唯诺诺,走路胆战心惊的文人骚客,到了塞外却往往能够写出大气磅礴的诗句。

星辰的大小和亮度都不一样。

很多长安一辈子都看不到的星辰,会蛮横的闯入你的视线,时不时就有流星如剑,划破天际。

城中的军士开始在城墙上挂气死风灯了。

两名太史局的官员瞪大了眼睛,朝着之前出现凶星闪耀的方位看去。

下一刹那,两个人同时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有一个驼背老妇人,荡秋千一样在一个箭楼下方荡了过去。

她好像是从城墙的某个阴影处荡出来的。

但再眨眼凝神望去时,却什么都没有了。

两个人都怀疑自己水土不服,出现了幻觉,但互望了一眼,却发现对方脸上的神色也不对。

“你看到了?”

“你也看到了?”

“一个荡秋千的驼背老妇人?”

“什么老妇人能荡得和箭楼一样高。”

“有鬼!”

……

“外面什么声音?”裴云蕖刚刚才用完晚膳,准备去城中活动活动手脚,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喧哗。

“那两个太史局的官员太过胡闹,想直接在小姐的院子里搭两个营帐。而且他们还说今日观星的时候,发现城中不太平,有鬼。”门外马上有人沉声回应。

“鬼,什么鬼?”裴云蕖微微蹙眉,这两个太史局的官员难道如此善解人意,直到自己心烦,居然还想说些神怪鬼故事给自己听?

“说是城中有个驼背老妇人女鬼,在箭楼和城墙之间荡秋千。”门外那人回应道。

“驼背老妇人女鬼?”裴云蕖一愣,旋即反应了过来,“你这个混账,真的是猪脑袋吗?到现在发现不了那些人的踪迹,这两个人都看到了,你们都找不出来!真的蠢笨得像头猪一样,这么明显的特征都联想不到一起。”

“原来是…”她那心腹也瞬间反应过来。

“这两个人还算机灵,算了,他们要搭营帐在院子里就让他们搭吧!”裴云蕖瞬间心情大好。

好歹终于确定了那些人是进了黑沙瓦。

进了黑沙瓦就好,那自己的猜测就没有错误,那自己就也应该能当面教训那个混账顾十五了。

心里刚刚浮现出这些个的念头,她就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

门外那个心腹又吃了一惊,“厉溪治你怎么回来了,难道许推背那个胖子终于人神共愤了?”

砰!

裴云蕖一个箭步就将大门踢开了。

厉溪治是她的心腹之一,但这个时候最紧要的是,他是去盯着许推背的人。

“找着了!”

厉溪治今年二十七岁,面容方正,办事极为稳重,但此时快步前来,面上却是掩饰不住的惊喜之意。

“你也这么有兴趣?”裴云蕖觉得自己必须重新评判厉溪治这个人。

厉溪治和裴云蕖的目光一对就知道二小姐会错了意,但他十分了解这二小姐的性情,却不急着解释,只是故作神秘道:“小姐,我好生盯着许推背,却是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你知道是什么?”

“快说!”裴云蕖瞬间被吊起了胃口。

“这许推背是个闲职散官,但属下盯着他,却发现了一个惊人事实,这城中很多人都帮他办事。很多人对上官的差遣倒是糊弄的很,但他让人做事,别人倒是用心的很。”

“就这?他和那女鬼,不,那这和他和那女尸有什么关系?”

“说来也巧,我盯着他,却发现他和冥柏坡那少年郎有干系,恐怕是在帮那少年办事!”

“这…”裴云蕖一双美目瞬间睁大,小巧的鼻子里一时只有吸进去的气,没有呼出来的气,她的脑门嗡嗡作响,脸上却是火辣辣的。

长身女子尸身!

还穿了白狐一样的衣衫!

这特征也太明显了!

自己刚刚还骂人猪脑袋,这该死的许胖子,是准备了一具和那霜剑主人体型相似的尸身,要玩假死的戏么?

这么容易联想的东西,自己居然只想着那种特别嗜好,自己什么脑袋?

“带我去找这个死胖子!”

裴云蕖咬了咬牙,也不问厉溪治到底是怎么发现许推背和顾十五有关系的细节,怀着要杀人的心便出了门。

“小姐神机妙算,知道这胖子就一定有问题!”厉溪治马上带路的同时,还认真的说了一句。

跟在裴云蕖后方的两个心腹顿时为之侧目,这厉溪治浓眉大眼一身正气的,别的不学,这拍马屁的手段倒是学得炉火纯青了?

第三十一章 真好戏开场 乔黄云抱着一堆东西从营帐里钻出来。

陈屠和周驴儿在他营帐前的一个火盆边上烤火。

最喜洁净的陈屠自然是特别嫌弃周驴儿,但顾留白安排好了,今夜他们就都要让乔黄云改头换面一下,那些个没在冥柏坡正式露面过的人可以排在后面,但陈屠和周驴儿这种就必须先让乔黄云帮忙易容。

听到乔黄云说裴云蕖竟然真的帮顾留白安排好了那几桩事情,陈屠的脸不用易容就显得很黑。

“他们以前是不是旧相识,不然怎么会这样?”他狂皱着眉头,想要从身旁的瘦猴口中听到他想听到的答案。

然而周驴儿嘻嘻一笑,道:“十五哥之前怎么会认识她。”

陈屠突然就泄了气,因为他突然想明白,就算顾留白之前认识裴云蕖,这也是寻常人根本办不到的事情。

一个边军的暗桩能直接和裴家二小姐搭上线,还能差使裴二小姐帮他干活?

这他妈什么鬼!

“没事,去长安杀猪挺好的,到时候不缺猪头肉吃。”瞧出了他的低落,周驴儿用刚刚擦过鼻涕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陈屠大怒,随即又不解,“周驴儿你说我去长安杀猪是什么意思?”

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十五哥说我们到了长安都派大用场,但你到了长安没什么用处的话,去杀杀猪也挺好的,也是个好营生。”

“我去杀猪?你们都派大用场,意思是顾十五说我还不如你这只瘦猴有用?”陈屠都被气得笑了。

许推背的身影就在不远处。

他静静的负手而立。

得知顾留白和裴云蕖见过了,且相处很融洽之后,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顾十五啊顾十五,果然还是能说到做到的。

营帐外很冷。

落下的心却火热。

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样负手而立,没有这样眺望远处的星空了。

这些年来,在阳关也好,在黑沙瓦也好,他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便绝不坐着。

或许最终真的会腐烂在这里。

但现在出现了顾十五这样的怪物,等来了裴云蕖这样的贵人。

从今夜开始,他或许能站起来了。

他似乎有些恍惚。

周驴儿方才提到长安,提到什么杀猪的时候,他看到远方一颗星辰变成了红色,红的就像是猪血。

但再定神望去时,却发现并无异常。

可能是想到渐渐被自己遗忘的长安,不自觉的红了眼眶。

两个太史局的官员睡得很死,也自然看不到星空之中的异样。

“顾十五这混账东西有点东西。”

裴云蕖能够让很多年轻才俊畏惧,自然不是因为她蠢得可怕,她回到驿馆坐下来之前,就已经想明白了顾留白的狡诈。

只是今夜那两道剑意,那种润物无声,悄然而至如同暗香般的杀意,以及阴十娘的那种气度,却是真的让她如饮烈酒。

冯束青有没有资格称为真正的大剑师,她现在一点都不在乎。

关键在于这一战真正提升了她的眼界!

这种级数的剑师比剑,原来根本就不靠真气修为蛮干硬拼,而是方寸之间的精细搏杀,生死也不过一线之间。

双方那么强大的真气修为,居然不是和她想象的一样,鼓荡浑身真气,像巨象过境一样互相轰杀。

真气修为,不是那么用滴!

她在长安的那几个好友,肯定就不知道这点。

她无形之中就已经压了他们一头!

他们在她面前吹牛都没得吹。

嘿嘿!

回味着那一战的滋味,想到自己被顾留白利用了,她也没有一丝恼怒。

只是淡淡的想着,就算是可怜这个孤苦少年了嘛。

反正她一向大气。

直到深夜,裴云蕖也没有丝毫睡意。

明日正午,那些太仆寺和兵部的官员就会全部到达黑沙瓦,谢氏的好戏就会开场。

那时,她就应该又能见到顾留白和阴十娘了。

……

清晨。

许推背和顾留白碰了个头。

“鹭草驿那边没动静?”

“对,按我打探到的消息,谢晚也并未离开鹭草驿。”

除了许推背之外,顾留白还设法打听了一下鹭草驿那边的动向,两个人得到的消息都是一致的,谢晚并未离开鹭草驿。

那谢晚居然不想亲眼看看大剑师之战?

或是因为早知道这只是他安排的一场戏,所以根本没有来凑热闹的兴趣?

“顾十五…”

“嗯?”

正当顾留白想着是不是要去裴云蕖那里探听一下谢晚这人的更多讯息时,许推背的神色却又郑重起来。

“为何不让裴云蕖给你们弄好通关文牒?”

“她身边的那些人宛如她的玩伴,可以由着她的性子让她胡闹,但她家中的那些长辈不会。”顾留白平静解释道:“哪怕她足够小心,动用的却依旧是裴家的势力,我们这些人会一直在裴家的注视之下。”

许推背点了点头,“所以黑沙瓦里面,肯定还有什么人是裴家的厉害人物,但或许连她都不知道。”

顾留白微微一笑,“你要是觉得有必要,就将他找出来。你要明白,这可能和我们关系比较大,但和你没太大关系。接下来哪怕我设法让裴云蕖将你调回关内,裴家的这股势力也不会去干涉她,毕竟这对于他们而言只是很小的事情。”

许推背明白顾留白这是好意。

这就像是老鼠想去查猫一样,十分危险。

但他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下定了决心,道:“我看看能不能把他查出来。”

顾留白根本没有感到意外。

许推背足够聪明,足够有手段,也足够讲义气。

否则这边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肯为他卖命。

只是这些年欠缺一点运气而已。

“你真有把握一直吊足裴云蕖的胃口?”在拍拍屁股离开前,许推背又认真问了一句。

顾留白给了他一个万分肯定的眼神,“阴山一窝蜂这帮人,随便拉一个就能吊她好久。”

太阳升腾起来。

两个太史局的官员迷迷糊糊醒来。

他们的预测没有错,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裴云蕖的心情却不太美妙。

她有点静不下心来了。

就知道一名真正的大剑师和很接近大剑师的人今日会演一场戏,但她却不知道这戏什么时候开始。

黑沙瓦迅速变得喧嚣起来。

大量被喂养得膘肥体壮的战马从周遭的牧场被驱赶过来,进入黑沙瓦城内的几个马场,等待太仆寺和兵部的官员查验。

一座高台在城中已然搭建起来。

周遭几个部落的祭司,会先行进行一场祭祀,祈祷明年草场丰茂,战马更加神骏。

空气变得十分污浊,整个城里漂浮着马粪气味的时候,阳关方向,数百骑军和官员已经到了。

冯束青的剑匣已破,他用一块粗布将自己的长剑裹住,直接抓在手中,缓步行向那座高台。

与此同时,一名中年官员出现在了顾留白和阴十娘的面前。

这名中年官员很有礼貌的对着顾留白和阴十娘行了一礼,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却用极为森寒的语气对着阴十娘轻声说道:“若是你不想牵连这座城里那些为你们做事的人,你想他们好好的活着,便和我们的人进行一场比剑。还有,在比剑之前,将你的眼圈涂白。”

此时阴十娘的脸色有些发黄,她的两个眼圈是黑的。

乔黄云的易容手段极为出色,即便凑到面前,也绝对看不出她这黑眼疾是假的。

只可惜接下来他又必须将这两个黑眼圈除去。

“霜剑主人在城中!”

“听涛剑院冯束青,要和霜剑之主一战!”

也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消息,阴十娘从空无一人的粮仓边上的营帐里走出的时候,整个黑沙瓦便已经被这惊人的消息席卷。

今日的黑沙瓦之中有三千边军,其余各色人等加起来有两千多。

三千边军里面,至少有一半都听自己的上司吹嘘过霜剑大名,都知道这是一名长安都未必见得到的了不得的大剑师。

还有一名足够资格的剑师,要在这里挑战霜剑之主?

这一战看完,都能吹一辈子吧?

根本不需要过多鼓动,整个黑沙瓦瞬间陷入了一种狂欢的气氛之中。

大唐的人爱诗,因为这代表着学识和才华。

大唐的人爱剑,因为大唐的人崇尚英勇,喜欢高雅。

除了剑之外,从来没有什么武器,可以在杀人的时候都给人一种高贵优雅的感觉。

而大剑师,是世间用剑用到极致的人物。

即便是那些身上奉着皇命,有着千斤重担在身的官员,听到这样的消息,也只是令人小心看管好马场,默许那两人动用搭建好的高台。

天高皇帝远。

能够看一场这样的比剑,这一趟再辛苦都值得。

“这混账东西,居然不来请我。”

裴云蕖虽然看着那座高台的时候就知道比剑肯定是在那里,但对顾留白没有亲自过来带她过去而感到十分不满。

她决定再当面训斥一下这个混账东西。

“不要想着弄什么花招,给这些大人们奉献一场足够让他们回去长安都可以眉飞色舞的比剑。”中年官员微垂着头跟在阴十娘的身后,看似很恭敬,却又不放心的提醒着,“只要你能做到,我们便能让他们活着离开。”

他的声音很阴寒。

但他的注意力都在阴十娘的身上,没有注意到坐在地上晒太阳的许推背更为阴寒的目光。

顾留白当然注意到了这个胖子。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中年官员恐怕是时日不多了。

许推背可以容忍那些权贵将他驱赶到这种地方,他也可以容忍那些远不如他的人加官进爵,但他既然已经到了这种退无可退的黑沙瓦,那这个地方就像是他最后的窝。

他无法容忍那些大人物还在他的窝里拿他和那些弟兄的生死来要挟别人。

在离开这里之前,这种人毫无疑问会成为他发泄怒火的最佳对象。

陈屠已经被易容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他变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文士,谁看他都像是跟着长安那些官员前来的大诗人。

但陈屠又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顾留白自己不让乔黄云帮忙易容一下,他为什么大摇大摆的满街乱晃,是生怕别人记不住他那张脸,还是记不住他那双眼睛?

第三十三章 万骑血河来 倒塌的高台变成了巨大的柴垛,烈火熊熊燃烧,翻滚的热浪却让整个黑沙瓦都再次陷入了沉寂之中。

一名大剑师就如此葬身火海,那璀璨的剑光,那傲然天地间的气度,让人无法相信刹那间已成永恒。

“柴火兴旺照丰年!以大剑师之姿祭天地,万水千山尽得辉!何愁明年不如意!”

忽然有一人吼了一嗓子。

在场的太仆寺和兵部的这些官员,大多在长安或是其它州县混得不太如意,否则也不会被安排来做这个苦差,但毕竟都是和太史局的那两人一样是人精,当下就有人发了急智。

出声的那人掩面喊了一声,转身就挤入人群。

这原本是祭天之所,骤然间死了人在这里,多少让人有些心中不甚舒服。

这一喊用来去去晦气,好保证接下来的流程不受什么影响,但谁知道长安的那些上官是不是觉得他这一嗓子喊得对还是不对,这种风头还是不要出的好。

太仆寺和兵部的其余官员也被喊醒了,有些知道冯束青出身的人,也都是心生感慨。

过去二十年间,谢氏把持的听涛剑院都是平平无奇,想不到竟蓄养出了这样一名大剑师。

“还要重新进行祭祀么?”

“开什么玩笑,没点眼力见的东西!”

一名兵部的官员把身后问询的人一顿臭骂。

别说已经有人吼了那一嗓子,就算没有,黑沙瓦城里要再找那么多木头重新搭建一个高台都费劲。

黑沙瓦这边石头不少,木材却都是提前要从外面运来的。

接下来的流程继续,战马交接倒是异常顺利。

今年这边蓄养的战马,比往年的都要壮实很多。

那些查验战马查验得浑身冒汗,却又如释重负的太仆寺官员偶尔闯入裴云蕖的视线,就又引起裴云蕖一阵鄙视的冷笑。

她不用看就知道今年的战马一点问题都没有。

谁都知道今年皇帝对这边的战马交割分外看重,虽说这边的地方官员未必清楚个中原因,但除非是蠢得自己想要掉脑袋,谁敢在皇帝特别关注的年份克扣蓄养战马的用度?

这种年份再养不好马,除非是这些人都想谋反了。

原本裴云蕖到黑沙瓦,是还有两件事要做,一是在黑沙瓦这边的集市上,弄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回去。据说这边胡人的很多玩意,长安的那些铺子里都很难见到。二是顺便打探一下这边的边军有没有懈怠,有没有特别缺什么东西。这边边军之中位置最高的那些将领都算得上半个裴家的人,那裴家也会对他们和他们的部下有些特别的关照。

不过昨夜见了阴十娘和冯束青那一战,今日又见了顾留白和阴山一窝蜂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大变活人,她对那些事情骤然就没有了什么兴致,脑子里面一直在纠结,自己什么时候再去见一见阴山一窝蜂的人。

顾留白没有刻意隐藏踪迹,她想要去找顾留白,随时都能找到,但关键在于,她和顾留白说的是,等她闲暇时再去。

若是这大变活人之后,没一会儿她就要过去。

这似乎不符合她的身份。

她虽然的确很闲,但总不能让人觉得她这么闲。

她犹豫了很久,决定好歹要等到太阳下山之后再过去。

反正那混账东西和她说过,他至少还要在这边停留好些天。

“要么是根本弄不到通关文牒,要么就还是太过短视!”

裴云蕖此时不知道顾留白是想去长安。

相反,她之前让彭青山提及通关文牒,也是对顾留白和阴山一窝蜂这群人的试探。

在她看来,若是对通关文牒有着强烈的渴望,那便说明顾留白等人必定是逃入大唐境内,逃得远远的。如果对通关文牒毫无兴趣,那便说明他们还想在关外游走。

若是后者,那便是眼界不够,谢氏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反而到了大唐境内,多方势力互相制衡,若是有她这样的人关照,这些人才更容易生存下来。

大唐对于人员流动的管控极为严苛,要想彻底避开谢氏的耳目,哪怕只是拿到那种只能通行附近几个州县的通关文牒,除了她之外,她想不出在这边还有谁有这样的能力。

通关文牒一向是历朝历代治理水平的见证,大唐的通关文牒不仅必须明确写着户籍,还有收入、应交税额等信息。

要有一张真正可以通行无阻的通关文牒,那便要打通很多个衙门。

哪那么容易!

……

黑沙瓦在日落之前,便已经陷入了一种狂欢的气氛之中。

太仆寺和兵部的官员满意,便预示着大唐的皇帝会满意。

官员们或许矜持,但那些得了实际利益,结到了铜钱的边民却没有矜持的概念。

伴随着一个个火堆的燃起,寒冷的空气都被挤压了出去,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得以释放,在城墙上的气死风灯燃起之前,城中就已经出现了许多不断地转着圈圈拍手跳舞的醉汉。

已经压抑了大半天情绪的裴云蕖终于忍不住出了门。

她穿了一件胡服,是男装。

不过胸前的鼓起和纤细的腰身自然不会让人觉得她是个英俊的公子。

看守粮仓的都是许推背的同类。

没油水,担的责任却大,哪怕是老鼠吃粮吃多了,恐怕都要挨长官的一顿抽打。

好处是平时也没个鸟事。

裴云蕖来的时候,许推背和几个看守粮仓的边军还有顾留白正围着一个火堆烤老鼠肉。

前面开道的厉溪治一出现,那几个看守粮仓的边军就很识趣的撤了,火堆旁就剩下了顾留白和许推背。

“大剑师呢?”

裴云蕖大大咧咧的在顾留白旁边的石头墩子上坐了下来。

她到现在还不知道阴十娘的具体名字,但在她看来,这城里只有一个真正的大剑师。

“今天的演戏让她费了不少气力,她需要静养一下。”顾留白的眼瞳里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其实阴十娘一点都没什么,只是他觉得有必要吊住裴云蕖的胃口。

因为想见就能见到的话,大剑师便也不值钱了。

“她那身上前后血光又是怎么回事,不会真的中剑?”

“就准备了两个装了血的猪尿泡,就是可惜了她的那件衣衫。”

“没事先商量,她和冯束青居然演得那么好。”

“他们那种境界,两个人剑光一引,就知道对方的剑要让自己的剑往哪去了。”

裴云蕖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微皱着眉头盯着顾留白,“你用剑如何?”

“略懂。”顾留白道:“学了两三年剑,后来教我剑法的病死了,我也没地方去学了。”

裴云蕖之前特意关注过这个冥柏坡埋尸人,她早就知道郭北溪死在了冥柏坡,此时听到顾留白这么说,她倒是觉得理应如此,哪怕郭北溪的确厉害,但也需要足够的时间才能打磨好一个弟子。

自己加起来至少学了近十年的剑法,连厉溪治等人都不如,而厉溪治这些混账东西给大剑师提鞋都不配,那这顾十五能有多少出息。

她的目光转而落在了闷头吃喝的许推背身上。

看着对方似乎完全就不忌惮自己的模样,裴云蕖顿时冷哼了一声,道:“在粮仓之中生火,可是要打军棍的。”

许推背呵呵一笑,道:“我知道。”

裴云蕖更加不悦,“知道还敢?”

许推背道:“查粮仓生火这件事归我管。”

裴云蕖冷笑道,“罪上加罪,军棍打死。”

许推背笑了笑,道:“哪有人故意生火,我只是看到这些人尽忠职守,夜晚还在燃烟驱鼠,杀灭鼠患。”

裴云蕖心中火气,正想发作,许推背却是用小刀挑了一块烤好的鼠肉递到她身前,道:“吃不吃?”

看着许推背戏谑的神色,她顿时不服气了。

当我不敢吃?

她冷笑一声便接了过来,细细咀嚼起来。

许推背不露声色的看了顾留白一眼,心中道:“看人真准,这疯丫头主打一个逆反。”

裴云蕖也不矫情。

这种鼠肉在她看来和兔肉也没什么区别,只是这些人的手艺却委实没有值得称道的地方。

吃完这一块,她便没了胃口,只是看了许推背一眼,道:“许推背,你真的对那女尸没兴趣?”

“??”

许推背这下倒是有点懵了。

两个太史局的官员被拦在了粮仓外。

今夜的观星还未正式开始,他们只是觉得,在不观星的时候,跟着裴云蕖最安全。

今夜黑沙瓦篝火太多,照耀天幕,他们也要晚些时候观星才看得真切。

然而也就在此时,这两个太史局的官员骇然变色。

他们看到,城外西边的天幕,一片赤红!

那片区域所有刚刚出现的星光,就像是尽数沐浴在了血河之中。

西边城门楼上的示警声首先响起,接着所有的城墙上都是示警声,惊呼声大作!

“怎么回事?”

裴云蕖在粮仓里一下子站立起来的时候,厉溪治已然出现在了附近一座箭楼之上。

他朝着西方看去,只看到是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汇聚成河,在地上蜿蜒流动,天幕正是被下方的火光照亮。

“敌袭?”

他浑身瞬间如坠冰窟。

火光覆盖了那片大地,恐怕远不止两万人!

地面很快震动起来,就连箭楼都开始颤抖。

第三十四章 煞戾露獠牙 f“带我去西边城楼!” 裴云蕖刚刚站起,顾留白的脸色就变了,他极为干脆的对着她说道。 他的语气和平时截然不同。 但这个时候裴云蕖无心计较,她飞一样的掠了出去。 黑沙瓦城中已经一片混乱。 裴云蕖登上城楼时,她发现除了面色阴沉的许推背之外,顾留白身边还多了一个文士模样的男子。 这是陈屠。 不过这个时候她也都没有心情去问。 那漫山遍野席卷而来的火光,兵刃折射的光芒,已经让她仿佛不是处于真实世界。 “两万骑军,后面出现的步军不会少于八千。” 顾留白冷峻的声音响起时,她才似乎恢复了呼吸。 她的嘴唇已经毫无血色。 她转头看向顾留白,却发现顾留白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似乎要吃人。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数量的敌军?”她很清楚作为冥柏坡的暗桩,此时的顾留白绝对不会看错,但她依旧觉得荒谬。 “当然不可能!”顾留白有些粗暴的说道:“除非有人刻意动了手脚。” 楚云蕖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了,她身体晃了一下,差点倒地。 这么多数量的敌军,能够在他们根本没有提防的情形之下突袭黑沙瓦,只能说明罗青死去的那场风暴之前,他们就已经在距离黑沙瓦不远的地方建立了营地。 除非边军的那些暗桩和斥候吃屎,否则这么多数量的敌军行军而来,甚至已经在百里甚至数十里外扎营,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察觉。 然而那些暗桩和斥候是不可能吃屎的。 只有可能是死了,或者是换成了某些人的人,或者便是他们发回来的军情,也被刻意的掩盖了。 谁能做这样的事情。 谁敢做这样的事情? 旁人一时根本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然而此时,她脑海之中第一时间浮现出了在鹭草驿栈道上恭敬的迎接自己的谢晚。 那个她压根就不想正眼看的谢氏子弟。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看着顾留白,厉声问道。她已经隐隐有了答案,然而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谢氏会失去一名大剑师,裴家家主会失去最疼爱的女儿,大唐皇帝会失去自己的战马和脸面,黑沙瓦会不复存在。”顾留白的声音冰寒得就像是从冰窟里挖出来的冰块,“西边的这些将领会被责罚,因此失势,而有人若是能击溃敌军,能够斩下敌军首领头颅,甚至还能保住一些战马,帮助皇帝夺回些颜面的话,那就是真正的赢家。和这赢家能够获得的东西相比,那三千突厥,的确不算什么。” 易容成文士模样站立在顾留白身侧的陈屠听懂了。 他脑海之中只有丧心病狂四字。 杀牲节、大集、战马交割。 此时的黑沙瓦汇聚了无数令人垂涎的物资,在大唐的敌人眼中,这自然是一块巨大的肥肉。 只是谁敢在冰天雪地之中大军长途跋涉,谁敢在这种基本的粮草供应都跟不上的时节来吃这块肉? 只要作战意图被发现,在这里等待着他们的就不会是肥肉,而是以逸待劳的口袋,将他们骨头都吞得不剩的修罗场。 除非有人让他们确定这里没有埋伏,而且给他们划出一条肯定不会被提前察觉的大道。 “是吐蕃人。” 此时还根本看不清呼啸而来的敌人的旗帜和衣着,但顾留白却已经十分肯定的说道,“只有吐蕃人才有这样的军力,只有他们才会从那边过来。他们缺铁器、缺铜,缺很多东西,但不缺马,不缺人。只要有人供给他们冬季作战的粮草,他们不会拒绝这样的肥肉,他们不会放弃屠灭大唐一座边城的机会!” “他们会屠城?”裴云蕖的身体因为巨大如山的压力和恐惧而不受控制的发抖起来,她出口之后才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幼稚的废话。 之前她对谢晚的评价是虽然有些不守规矩,但根本不够气魄,不够疯狂。 然而她没有想到,那个看似不疯狂的人,会疯狂到这种地步。 “即便按他的设计,这些吐蕃人配合他演戏,提供大量的人头给他,但他也会被人怀疑,他不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即便是死,也不能堕了裴家的威风。 “你都想不到他会这么疯狂,谁会觉得仅凭他能够做成这样的事情,如果不只是他,那他背后还有谁?”顾留白的嘴角浮现出讥讽的意味,“那些真正的大人物只在乎最后到手的利益,谁会在乎有多少无辜的人陪葬。” “黑沙瓦会化为焦土,别处牵扯到这件事的人,也都会被抹去。那些许的怀疑会被怒火燃烧殆尽.” 顾留白的声音越来越冷,“哪怕追查起来,也根本无法将这些和谢晚关联在一起,唯一确凿的证据,恐怕也是显示他在全心全意的对付那三千突厥骑军。” “啊哈哈哈哈!” 城墙之上,突然响起疯癫般的狂笑声。 城墙在震动,许推背身上的肥肉也在震动。 他的脸上全部是亮晶晶的泪水。 “老子以为马上要离开这里了,想不到却还要死在这种鬼地方!” “给一点希望,然后又狠狠将我踏进泥里吗?” “啊哈哈哈,狗屁长生天,贼老天,太他娘的可笑了!” 他癫狂的笑声渐渐化为愤怒的嘶吼,“拿我的刀来!我来统御,谁有意见?” 一柄比寻常陌刀更大,更重,更雪亮的陌刀被人扛了过来,送到他的手中。 此时这城中正五品的官员都有,统军大责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这样的一个小散官,然而没有人说有意见。 他身侧不远处一名将领刚想开口训斥,只是说了一个“吾”字,就直接被他一刀劈成了两段。 鲜血淋洒在他的身上。 这一刹那狂笑嘶吼的许推背,宛如重生的魔神。 他在这一刻,才似乎真正的活了过来。 活不成自己想要的模样,那死也要死成他想象的模样。 现在的许推背,无所顾忌! 裴云蕖呆住了。 看着身旁无比冷静,只是在平静思索的顾留白,看着那魔神一般的许推背,她才知道这是他们原本的样子,在这种时候,他们才露出了自己真正的獠牙。 “阳关那边,一时不会有人过来,军中用来传递军情的信鸽和飞鹰,一律不能放出去。”顾留白的声音已经响起。 “为什么?” 没有人敢质疑现在的许推背,但绝对有人敢质疑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 “这些吐蕃人并不急着攻城,他们会先将黑沙瓦围起来。阳关那边最多能分出两三千的骑军,他们要是过来,会被首先吃掉。”顾留白平静道:“我们唐军之前和吐蕃人打了两场,都吃了大亏,便是因为军情传递不小心,他们蓄养的金雕不是用来传信的,是专门用来捕猎我们唐军的信鸽和鹰隼的,这些军方的卷宗里面都有记录。” 质问的那人静默无言。 城墙上所有看着顾留白的人都已隐含敬畏。 尤其是那几个知道裴云蕖身份的官员,此时便以为顾留白是裴家的谋士。 只是这谋士也太年轻了些。 而且也太可惜了些。 如此才俊,竟是要折损在这里。 就算有许推背这样的悍将,有裴家的一众高手,还有如此的一名谋士,谁也没有觉得还能活着走出这座城。 “怎么干?”魔神一样的许推背粗暴直接的问顾留白。 镇定军心这种事情交给他,至于其它,他准备省省自己的脑子,全部问顾留白。 就算在以前的州县,他都没有见过比顾留白脑子更好用,应变更快的人。 顾留白直接道:“只留少数人在城楼,城墙不够高,他们不会马上攻城,但会不断放箭,阻止人逃出城。城墙上人多折损就多,不到攻城,信心就失去了。” “好!姜喆,去让人多送些草垛子上来挡箭用,用水淋湿,以免他们火攻。” “小武,你挑人留在这里,其余的都赶下去。” “城是肯定要破的,里面多弄点花样,好好招呼他们!” “把那几座弩车搬过来直接对着城门,等城门破的时候,给他们来个透心凉。” 裴云蕖渐渐平静下来,不知为何,虽然许推背直接说城肯定是要破的,但顾留白平静的声音和许推背的狞笑,却让她没有那么恐惧了。 厉溪治出现在了顾留白的身侧,在她阻止之前,这个以前一直对她言听计从的心腹对着顾留白行了一礼,轻声问道:“你觉得有希望先送些人出去么?” “我不觉得这是正确的选择。”顾留白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想送裴云蕖出去,但她留在这里,能够激励整座城的士气,倘若让你们走,这座城接下来军心涣散,丝毫的机会都没有。” “你想陷我于何地?” 裴云蕖反应了过来,看着厉溪治冷笑道:“你若是再说这种话,我先让他们宰了你。” “如果宰他有用,我会第一时间这么做。” 顾留白用眼神制止了呵斥厉溪治的裴云蕖。 他笑了起来。 他的眼睛里流淌着浓厚的杀意。 他缓慢而平静的看着厉溪治说道,“这种夜晚,敌军如何迂回,战马负重和不负重的情况之下能够跑多远,许推背比你们清楚得多。如果他都觉得只能在这里战死,那么请你相信我,除非我们都弃了这座城卖命帮你们,否则你们不可能逃得到阳关。” 一直显得很和气的少年真正的露出了獠牙。 “要么留下来和我们一起死战,要么我先让你们死。” 第三十五章 浴血提头者 你仔细想想,既然谢晚做了这么疯狂的事情,他在沿途肯定还会有埋伏,想逃到阳关,几乎不可能。” 听着顾留白充满戾气的话语,厉溪治并未因此动气。 他只是看了一眼裴云蕖,轻声而坚定道:“我会死在你和小姐之前。” “你放心,我也不会让她死在我的前面。” 顾留白平静道:“谢晚一定会毁灭很多证据,只有她活着,才有可能给这里战死的人找回公道。” “真的要留在这里?” 陈屠走到顾留白的身边,突然莫名的笑了笑,用唯有顾留白和他自己才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别人不一定走得掉,但你和龙婆、阴十娘,你们要走绝对溜得掉,你该不会是想让裴家人吸引注意,然后你自己偷偷溜掉?” “不要总是自以为是。” 顾留白心情并不算好,所以他并不想在陈屠身上寻乐子。 他看着陈屠冷笑道:“我做这种事之前不会和你一样想着什么唐人就一定要守唐人的城,我的道理很简单,我不是那种吃了亏就要忍着的人,谁想杀我,就要准备先掉两层皮。在这种地方,长生天都不能欺负我。谢晚对付我,我就要坏他的事,我朋友在这里,我就不能丢下我朋友走。” 陈屠嘿嘿一笑,也不和他辩驳。 “你要帮我一个忙。” 顾留白都懒得看他,他走到裴云蕖的身边,“帮忙把冯束青找来,让他站在许推背的旁边,保证这座城里的那些将领不会给许推背添乱。” 裴云蕖点了点头。 她看向站在城墙上的那座肉山。 “来啊!你们这群腌臜货,嘴里塞青粉,屁股上生蛆的吐蕃小儿,来一个够胆的和老子决一死战!” “老子当年去你们吐蕃干了几个娘们,没一个生出好种!” “一群狗样的东西,只知道偷鸡摸狗,等落在老子手里,老子亲自牵着狗给你们配种!” 城墙上的许推背已经貌似癫狂,他挥舞着陌刀,将积蓄的郁闷不断骂出来。 顾留白的判断没有错误,距离近了之后,很多人都已经看清楚,那些举着火把呼啸而来的,正是吐蕃骑军。 锁甲、绿沉枪。 冲在最前的骑军之中,大量的出现了这种标志性装备的吐蕃将领。 这些原本应该大量位于中阵的吐蕃将领根本没有觉得危险,因为双方的兵员数量太不对等了。 黑沙瓦此时城中所有能够战斗的军士加起来,最多不会超过三千。 十倍以上的军力碾压,所要考虑的只不过是尽可能的少死几个人,在这些身穿锁甲,手持绿柄长枪的将领眼中,黑沙瓦不是座城池,而是一头随时待宰的羔羊。 还是一头烤好了的羔羊。 但这种好心情还是被城墙上的许推背给破坏了。 “芒布芝,这个人的头很大,我要用他的头颅做酒杯。” “赞卓将军,你看错了,这人只是身子胖,他的头太小,连给你做尿壶都不配!” 一阵放肆的哈哈大笑中,数百骑以风卷残云之势沿着大道就朝着西侧的城门冲了过去,箭矢如飞蝗般朝着许推背涌去。 数名扛着厚盾的军士将许推背护在身后,皮盾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撞击声。 因为根本不知道有敌军来袭,所以外面野地里都没有泼洒铁蒺藜,越来越多的吐蕃骑军肆无忌惮的在城墙外的野地里来回奔跑,不断射箭。 箭矢凄厉的破空声和箭簇撞击城墙的声音密集起来,连那种放肆的大笑声都仿佛透过了城墙,就在耳畔响起。 看着走在自己前方,平静思索着的顾留白,裴云蕖因为自己之前的恐惧甚至感到了一丝羞愧。 “这许推背能当大任吗?” 看着在盾牌后都时不时暴躁地探出头的许推背,她总是觉得不太妥当。 “其实这种时候,哪个将领来指挥都是一样的,关键是要足够强悍。我只知道许推背不会有变化,即便城破,即便受伤,他一直会这么强悍,这是他心里期待的结局。如果不能活着离开这里,这是他一生最高光的时刻,没有人会比他更享受这种战斗。”顾留白头也不回的说道,“而且在这座城里,站在那里做一面旗帜,已经是最简单的事情了,我们其他人要做的事情,比他难得多。” “混账东西真嚣张啊!” 裴云蕖觉得顾留白的言外之意是,现在最难的就是他了。 哪怕此人精于计算,就一定能够调度整座城的人手,就擅长大军作战? 顾留白的这种态度,让她觉得受到了侮辱。 她停下了脚步。 “我需要你站在我的身边,我需要你帮我。从现在开始,需要让整个黑沙瓦知道,裴家的二小姐在这里,她会和这座城共存亡。” 顾留白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所说的话轻易的让她所有不满抹去,然后又轻而易举的点燃了她浑身的热血,“你不用和我解释,我知道除非将你打昏过去,否则就算能逃回阳关,你也不会离开这里,因为按我了解,你们裴家的那几个长辈,绝对不会容许这座城里的人都死绝的时候,你却还能逃到阳关去喊救命。如果换了你在阳关,有另外一个裴家的人这么做,你也会亲手射死她!你们裴家的将领,也做过五千对阵五万的事情,你身体里流淌着的是裴家的鲜血,你的骄傲,绝对不容许你做出这种临阵脱逃的事情。” 若是在平时,裴云蕖说不定会觉得这个混账东西拍马屁拍的恶心,什么你的骄傲之类的很肉麻,然而此时,她只觉得顾留白每一句话都是她的心声,顾十五这个混账东西,是她的知音! 她很想哭,但是她忍住了! 裴家的人,死都不能在敌人到来的时候哭泣! “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已经安排人暗中把所有战马放出来,然后准备把粮仓烧了。这些事情要显得不是我们做的决策,否则如果战马损失太多,你将来就算能活下来,也捞不到多少好处。从现在开始到城破的这段时间里,你和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的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我们在黑沙瓦城里找那些畏战的,找到一个杀一个。” 顾留白森寒的杀气让裴云蕖都感到有些窒息,她松了松自己的领子,却又和顾留白靠近了些,轻声问道:“为什么放战马和烧粮仓?” 顾留白道:“破城之后的巷战,一定要足够乱,我们兵员太少,这些战马若是在城中到处横冲直撞,会比很多军士都有用。哪怕同样撞死人,踢死人,吐蕃人死的也比我们多。吐蕃人的行军口粮是肉干和炒制好的一种粮食粉末,这也是他们突袭的法宝,因为不需要烧火做饭,不会被人轻易发现踪迹,但按照之前的军情,为了保证骑军的速度,他们带的行军口粮不会太多。” 裴云蕖瞬间听懂了,“他们肯定觉得能很快屠城,到时候取些粮食走,若是二话不说直接将粮仓烧了,他们或许有后备的选择,但应该会慌乱一下。” “黑沙瓦这种小城大多是石屋,不容易火攻,而且地下有不少水道。只要稍微做些手脚,粮仓不会烧得很快,但会有很多烟。这座城里还有一两千不懂得战斗的人,我让人安排这些人用各种办法给我们制造烟气。最好弄得大家都看不见,大家都在里面呛得慌。” 顾留白看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他身侧的裴云蕖,冷静的说道:“他们外面的人再多,能挤在这座城里的人也不会太多。我们在他们进来之前先杀那些怯战的人,死的人多了,流的血多了,血性就会被激发出来,我要这座城里活着的人,都给自己挑一处好地方和冲进来的人拼命。” 顿了顿之后,他接着说道,“粮仓一起火,吐蕃人就会第一时间冲向粮仓的方位,我们相当于给了他们一个攻击目标,我让陈屠他们在粮仓那边等着他们,与此同时,我们就守在一些必经之路上,刺杀他们的将领!” “好!” 裴云蕖乖乖的点了点头。 这安排她听着都妥当。 她此时都没有注意到自己会露出乖巧的模样。 “我,裴云蕖,裴行烈之女!今日唯死而已,凡怯懦畏战,堕我大唐威风者,我先斩之!” 但在下一刻,看到一名脱下军衣,想要伪装成这边边民的军士之后,她便变成了杀神。 有样学样,许推背就是她现成的学习对象。 对于死亡,谁都有着无法避免的恐惧,但在战胜自己的恐惧之后,她迅速展现了自己冷酷而强悍的一面。 她直接捡起这名军士丢弃的军刀,一刀斩下了他的头颅。 一向喜欢洁净的她无视这名军士脖颈之中涌出的鲜血,任凭它喷洒在自己的身上。 她右手提刀,左手提着这人的头颅,厉声大喝。 裴云蕖,裴国公的女儿? 她也在此处? 大唐的权贵门阀和普通人之间有着天生的巨大差距,若是一名权贵门阀子弟躲在城中,等着所有人卖命保护,那恐怕会让人越发的憎恶,但一名权贵门阀子弟身先士卒,也要和众人一起浴血而战,那便很容易激起寻常军士的血性。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裴国公也是一步步杀出来的军功! 城中响起了很多恶狼咆哮般的回应。 “嗤!” 裴云蕖又杀了一个人。 头颅在石板路上滚动。 她已经浑身浴血,凶神恶煞。 但她此时的所为,对于士气的提升,却还不如平静的跟随在她身后的顾留白帮她补的一句话,“畏战者株连!” 畏战者株连! 自己怕死也就算了,还要连累家人,男子充军,女子为奴。 其实顾留白又不是什么长安大员,所说的这句根本做不了数,城破在即,谁知道这些畏战者的姓名会不会记录下来,更不知道最终这座城里还能不能有多少人活得下来。 但配合着裴云蕖的杀戮,他此时补充的这句话,却彻底的压垮了那些士卒最后的脆弱。 “杀!” “杀死这些吐蕃蛮子!” “啊哈哈,死也不能连累家人!” 很多人也都和城墙上的许推背一样疯了。 “你们这群狗东西!平时耀武扬威,真要像个男人的时候,恨不得把头藏裤裆里,都给我死出个样子来!”许推背疯狂的大笑传来,“哈哈哈哈,一群废物!” 「彦祖亦菲们!投票!」 第三十六章 刀发声如雷 厉溪治看着城墙上的许推背,又看着阴影之中行走的顾留白,眼中充斥着敬意。 先将所有人置之死地,索性让城中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反倒是将所有人的恐惧压榨成了疯意,这两个人一动一静,刹那间竟是做到了绝大多数边军将领都无法做成的事情。 城中的人忍得了许推背,但城外的吐蕃人却忍不了。 一大群吐蕃骑军已经在阳关方向一字排开。 做好了随时吃掉阳关方向的大唐援军的准备之后,许推背的身影在吐蕃人的眼中显得无比刺眼。 黑沙瓦的城墙并不算高。 不等攻城的命令下达,已经有十余骑笔直的朝着许推背所在的城墙冲了过去。 吐蕃不缺勇士,也不缺强者。 在不破坏大局的影响下,吐蕃的大将一般都会默许这种凭借悍勇抢人头的行为。 箭矢破空声骤然加剧。 箭矢开道,两名手持双刀的吐蕃勇士,双足不停地踩踏城墙,硬生生地像敏捷的羚羊一样直冲城头,顷刻间便出现在了许推背的面前。 其迅捷而凶猛的姿态,瞬间引起城下吐蕃大军的齐声喝彩。 这两名吐蕃勇士倒也没料到自己能够如此轻松的冲上城墙。 一眼扫见城墙上寥寥无几的唐军身影,他们嘴角的诧异瞬间消失,扬起讥讽的笑意。 然而下一刹那,他们的笑容凝固了。 有一座山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许推背站了起来,挺直了腰杆。 他成了这两个人眼中巨大的阴影。 沉重的陌刀将积蓄的郁气化为疯意,狂暴的真气急剧的穿行在刀身细密的符纹之中,瞬间变成了骤亮的雷霆! 他的长刀上发出巨大的雷音! 整柄刀就像是搅动着天雷,直接将两名吐蕃勇士身外的护体真气全部震碎! 一刀四段! 两名吐蕃勇士竟是根本无法阻挡这一刀之威,手中的双刀都被震飞,两个人的身躯就像是一张纸一样,被一刀切开。 鲜血和破碎的脏器,在火光的照耀下,就像是波浪一样在吐蕃人眼中翻滚! “哈哈哈哈!” 许推背疯狂的笑着,朝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吐蕃骑军狠狠的吐了一口口水,“杀尔等如杀猪屠狗!” 冯束青在他身侧静默不语。 两名吐蕃勇士冲上来的刹那,他都心悸不安。 大军逼近的气势和他之前面临的任何对手都不同,也足以撼动他的心神,他知道自己置身其中,很快就会被淹没。 然而许推背沉稳如山,动如惊雷! 他现在明白了,为何那名少年要让许推背来站在这城头,为何要他来帮许推背守着他的背后。 这人不只是强大的修行者,还是一名天生的杀胚,一名可敬的悍将! …… 一群弓弩手看着城墙上的许推背,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烧了起来。 们不理解为何之前就将他们从城墙上撤下来,但就在此时,有个瘦猴一样的少年突然跑过来对他们扬了扬手,飞快的下了个命令:“你们全部赶到许推背那边,等会有人下令放箭,你们不要管许推背,把你们的箭全部射光,一支不剩!” “这人是谁?”等到瘦猴跑没影了,这些人才反应过来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块兵符。 呜咽的号角声连绵响起,渐渐变得宏大。 吐蕃人开始正式攻城。 除了正对着阳关的那一面之外,其余三个方向的城墙上,都开始有大量的吐蕃人开始攀爬。 不是所有的吐蕃勇士都有那种如履平地的能力,但是第一批冲上城墙的吐蕃人几乎没有什么折损。 除了吸引他们射箭的草垛子和草人之外,城墙上好像没了几个活人,唯有西边那座肉山还在狂笑嘶吼。 “除了这人,其余唐人都吓破了胆子?” 他们心中刚刚生出这样的念头,下一刹那,他们便懵了。 箭矢如飞蝗袭来。 城里面能射箭的人,都在朝着城墙上疯狂的射箭。 吐蕃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战法。 哪座城的攻防战不是乘着对方聚集在城墙脚下的时候开始射箭,哪里有攻上城墙之后,从低处往高处射的? 一名想不通的吐蕃人刚摸了摸脑袋,他的手上和脑袋上就插了三支箭。 爬上城墙的吐蕃人还没搞清楚状况,一大半的人就栽倒下去。 吐蕃将领没有做任何的调整。 都登上城墙了,还等什么? 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只要冲上城墙,就意味着这座城马上就要破了。 号角声遮盖了箭矢的破空声。 吐蕃人前赴后继。 两个太史局的官员始终跟着顾留白和裴云蕖。 这两个长安来的官员心里头怕的要死,但为了显示自己并不畏战,两人一个提了一杆长枪,另一个提了一把刀。 他们亲眼目睹了顾留白是如何通过裴云蕖和她的那些部下发号施令的。 所以他们比城中的所有将领都要更快的反应过来顾留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按理来说,大军厮杀,没有任何一方会一开始就直接清空手中的箭矢的。 但顾留白一开始就不想守城,想直接打巷战。 黑沙瓦这种要塞的房屋十分密集,等到一会浓烟充斥整个城区,再好的箭师也很难精准捕捉目标,而且到处都是掩体,箭矢在巷战之中发挥不了太大作用。 直接让对方冲上城墙,对方无所顾忌,都不会有多少人拿盾牌顶在前面,也不会想着尽可能的分散人群。 如此一来,吐蕃人无论是在城墙上,还是等会冲下城墙的时候,都是密集的人流。 所有这些箭矢,会起到最大的杀伤效果。 吐蕃的那些将领,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密集的箭矢破空声和大量的人员坠倒,还让吐蕃的大将以为城墙上拥挤着大量唐军,作为回应,他们只是催促着有更多的勇士冲上城墙,将更多的人潮推入城中。 许推背在这个过程之中,吸引了吐蕃将领们太多的注意力。 城墙上在箭雨之中存活下来的绝大多数吐蕃人居然第一时间没有想着冲下城墙去打开城门,而是都忍不住朝着许推背所在的位置冲去。 人头赏金的诱惑太大了。 方才攻城号角响起之前,几个大将都已经说了,谁能砍下这肉山的头颅,赏百户,赐钱五千贯! “你们这群腌臜货还想取我脑袋?” 许推背压根没想过自己有没有退路。 前后都有吐蕃人怪叫着冲来,身周沉重的破甲箭飞过时,激得他身上寒毛都立起来了,但他只感到兴奋。 “你们这群小杂毛!老子拔根鸟毛都比你们腰杆子粗!” 他狞笑着一刀扫过,刀上雷声滚动,直接将迎面冲来的几个人全部砍翻了。 “不用再弄几个修行者上去帮他吗?” 裴云蕖此时也一点也不害怕了。她觉得顾留白说得一点都不错,死的人少的时候,还会感到恶心,想要呕吐,但死的人一多,血水像瀑布一样沿着城墙冲刷下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只想着杀人了。 她无法将那堆烂肉和眼下的许推背联系在一起。 这是一位蒙尘太久的猛将,她说一句话的时间,许推背又至少砍翻了五个人! 然而城墙上那些吐蕃人越来越多。 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副画面,一条肥青虫慢慢的被黑蚂蚁爬满全身,然后被一口口慢慢吃掉! “他一时半会死不了,而且马上城中就会是主战场。”顾留白的目光落在许多人背着的箭囊上。 在他的计算之中,还有最多十个呼吸的时间,城里大多数箭手的箭矢就会消耗殆尽。 那个时候,不管那些突厥将领有没有反应过来,那城门肯定也会被打开。 “我把军力都放在这西边,东门我会直接放掉,让他们进来。” “好!” 裴云蕖平时遇到谁都会忍不住逆反,但现在顾留白说什么,她现在便听什么,便如同下阶军官一样,飞快的去帮忙执行。 她只知道,真正统御这座城的是顾留白,而现在,即便城墙已经丢了,这座城却还没有乱,还依旧在掌控之下。 “去打开城门!” 吐蕃人反应过来的时间比顾留白预料的还要快上一些。 一名身穿金丝锁甲的将领一脚将身边想要朝着许推背冲去的突厥人直接从城墙上踢了下去。 这名身材不高但力量惊人的吐蕃将领在登上城墙之后,只是感受了一下空气里的真气震荡就知道许推背浑身的肥肉只是假象。 那人绝对有着高深的内家法门,那种巨大的陌刀在人群拥挤的城墙上近乎无敌,越多的尸体堆积在他身体周围,只会让上去抢攻的人行动更加不便。 更何况他的身后,有一名很可怕的剑师,这名剑师比他在遭遇过的所有唐军之中的剑师都要强大。 方才所有朝着许推背坠落的箭矢,其中真正能够落在许推背身上的,全部被那名剑师轻巧的用剑挑飞了。 而那些不会落在许推背身上的箭矢,他的剑根本就不管。 强大到极点的感知,精准到极点的剑! “打开城门,问过你老子没有?” 隔着至少数百丈距离的一个凝视,却已经引起了许推背的注意,让这名吐蕃将领大皱眉头的是,许推背居然提着刀朝着他这边杀了过来。 第三十七章 吾有一小剑 许推背张狂无比。 但他下方不远处的西城门已经告破! 那些反应过来的吐蕃人疯狂涌至下方的城门口,数十名唐军在数个呼吸间被淹没。 城门轰然倒塌,然而城外城外的吐蕃人并未第一时间从这座城门冲进黑沙瓦。 数十名大唐骑军以决死的姿态,从道路的那头疾驰而来,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手中的长枪和自己的血肉之躯,包括身下的战马,一起砸进了人群。 城门洞里血肉撞击在一起,战马和战马撞击成扭曲的姿态,伴随着弩机的震鸣,被搬来的弩车将大量的弩箭不分敌我的射了进去去,破碎的血肉被森冷的金属钉在一起! 令城墙上冲杀下来的吐蕃人胆寒的是,数百名持着陌刀的唐军潮水一样反冲过来。 一时间,城门口反而形成了唐军以多打少的局面。 在西边这些吐蕃人不能理解的骇然惊呼声中,黑沙瓦的另外一端,东门也告破。 东门是黑沙瓦的主要出入口,平时大一些的马车都从这里出入,东门之后的道路也是城中最为宽阔的一条大道。 冲进东门的吐蕃先锋军几乎没有遭遇到什么有效的抵抗。 第一批持着厚盾冲进来的吐蕃骑军只是看到大道上有一些还未熄灭的篝火。 他们迅速朝着前方散开,组成了一道防线。 城外汹涌着的潮水顿时找到了宣泄口,大量的骑军都朝着东门涌来。 持着厚盾的吐蕃骑军见没有什么唐军反扑,马上又继续往城中推进,顷刻间又冲出了一里路。 如此顺利的破城,让他们兴奋呼啸,癫狂般大笑。 毕竟像许推背那种怪物也不是常有的。 他们的耳廓之中,充斥了如雷的马蹄声。 除了马蹄声之外,听不见任何声音。 马蹄声越多,他们越兴奋。 还有什么能阻止他们蹂躏这座城? 突然之间,这些吐蕃人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除了他们身后的马蹄声之外,更多的马蹄声似乎来自前方,来自左右的街巷之中。 无数连缰绳和鞍座都没有配的战马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然后如无数无头苍蝇一样蜂拥而至,将他们堵得不知所措。 天空似乎更红更亮了一些。 整个黑沙瓦里似乎开始有薄雾升腾。 裴云蕖和顾留白凝立在一座晒台上。 粮仓已然开始起火。 被淋湿的谷物没有燃起太大的火焰,而且不知陈屠那些人用了什么手段,浓烟似乎分外的惊人。 这是事先布置好的信号,看到粮仓那边烟起,城中许多房屋和巷道之中,也开始不断的燃烟。 “接下来我们要开始杀人。” 顾留白凝视着大道上推进的吐蕃骑军,“他们立足不稳,又被浓烟席卷的时候最好杀。我们尽可能挑身穿锁子甲的人杀,那些都是吐蕃的将领,不要停留,杀了就跑。你的剑借我用一下,我有一柄剑,但是之前会引人注目,没带在身上。你的剑很轻巧,冲杀起来进退都快。” 裴云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佩剑递给了他。 她的剑是名剑。 这把剑是洛阳剑坊的得意之作,名为影青。 她虽然喜欢这柄剑,但只是因为这柄剑足够好看,无论是剑柄还是剑身,色泽都十分迷人。 而且足够贵重,洛阳剑坊也没有第二把,很配得上她的身份。 但这柄剑只有五尺来长,女里女气的。 要是在这种战场上杀人,她觉得这柄剑还不如她随便捡来的战刀。 一寸短一寸险,她若是有许推背那样的气力,绝对也要弄一柄那样的陌刀。 顾留白伸出左手接住了这柄剑。 在握住剑柄的刹那,裴云蕖突然觉得他的气质似乎和平时不一样了。 烟雾已经从粮仓那头开始扩散,如潮汐一般蔓延而来。 顾留白的脚步快了起来。 他朝着席卷而来的烟雾走去,朝着东边的大道走去。 黑沙瓦东边的大道上,到处都是吐蕃人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大量的无主战马将吐蕃人气势汹汹的骑军分割成一块一块,他们之中的许多人甚至跳下马来,去驱赶这些战马。 常年生活在马背上的人对于驱赶战马是有很多法子的。 但是突然涌来的浓烟,让他们根本无法分辨哪些是头马,而且这些战马肯定被人动了手脚,分外的暴躁,到处乱拱。 一名身穿银色锁甲,手持绿色长枪的吐蕃将领被烟气呛得眼泪都止不住的流。 就在此时,他突然看到自己的前方出现了一名少年。 少年用湿布遮住了口鼻,他的眼瞳,闪耀着一种诡异的绿光。 一个愣神之间,这少年和他已经距离很近,他没有丝毫犹豫,手中的长枪如电般朝着少年刺去! 长枪刺空! 枪身震荡的劲气将烟雾捅出了一个窟窿。 透过这个窟窿,这个吐蕃将领看到了裴云蕖。 而裴云蕖只看见顾留白就像是变成了一只猫。 他以无比矫捷的姿态侧身躲过了迎面而来的一枪,就在枪杆顺势横扫之时,他手中的剑已经切断了这名吐蕃将领的双手! 双手连着长枪往下掉落,顾留白像狸猫一样轻轻跃起,剑光狠狠刺入这名吐蕃将领的眼窝。 她震惊的看着那名吐蕃将领倒下,脑海里面出现了两个字,“略懂。” 附近三个吐蕃人在那名将领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了异样,挥舞着战刀就冲了上来。 顾留白抖出两朵剑花,瞬间刺倒两人,紧跟在他身后的裴云蕖将剩下那人两刀砍翻。 就算在烟雾笼罩之中,吐蕃将领的那种亮银色锁甲也很容易辨认,顾留白轻易的确定了下一个目标,杀了过去。 沿途的六七个吐蕃人被顾留白一剑一个全部刺倒,裴云蕖跟在他身后,这些吐蕃人身上嗤嗤往外飙的血都冲在她身上。 裴云蕖的目光极其复杂。 顷刻间杀鸡一样连杀了八九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全身披甲的吐蕃将领,这叫略懂用剑? 用的还是她那柄小剑! 然而最为震惊的还是紧随其后的厉溪治。 厉溪治和数名同僚一直散布在裴云蕖的周遭。 烟雾袭扰之中,他们看不清细微的动作,但可以看到顾留白的身法有些奇特,他每一步上前都像是一个大跳,但停顿下来的时候却又显得无比轻柔,就像是一个浪头一个浪头往前涌去,每一个浪头的后边,都留下些虾兵蟹将的尸体。 沧浪剑宗的剑法! 跟着郭北溪学了两三年剑,竟修到了这种地步? 这种闲庭信步般的杀人,这般自然与自信的前行,沧浪剑宗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不过接下来他们又发现了一桩同样令人震惊的事情。 他们发现两个太史局的官员竟牢牢的跟在裴云蕖的身后! 这两个太史局的官员,居然是赤手空拳的跟着裴云蕖和顾留白在往前冲! 太史局的官员什么时候都这么勇了? 看这两人也不像修了什么厉害武技啊? 两个太史局官员此时心里万般苦却说不出来。 本来两个人各自捡了一件武器的,但拿刀弄枪的跟着跑,发现根本跟不上裴云蕖和顾留白,只能丢掉武器赤手空拳的跟着跑。 悍勇得吓人! 烟雾里冲出的几个吐蕃人,骤然看到两个身穿官服的人赤手空拳就冲了过来,他们吓得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按照他们的认知,唐人里面这种连武器都不屑用的人一般都很可怕,尤其是穿着官服的,那一定是厉害的修行者!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顾留白已经冲到第二名身穿锁甲的吐蕃将领面前。 这名吐蕃将领没有思索的余地,他的反应和第一名被刺杀的吐蕃将领如出一辙,厉喝,然后枪出如龙。 然后他的双手就断了。 接着左眼眶被狠狠扎了一剑,脑浆和鲜血从眼眶之中迸射出来,死法都完全一样。 裴云蕖的脸色阴沉得厉害。 她生气了。 这混账东西是个大骗子。 居然敢骗她! 若是顾留白知道她这个时候的心理活动,估计也很佩服她。 这种时候居然还顾得上生闷气。 真的是裴家才能出得了的神仙人物。 烟气越来越浓。 一名下了战马的吐蕃将领看着地上的几具尸体深深皱起了眉头。 他意识到前方不远处就应该有几个杀人很快的人。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重物不断坠地的声音。 转过头来的刹那,他就看到一名灰衣女子鬼魅般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这名吐蕃将领的手刚刚伸到配刀的刀柄上,他的喉咙里就像是被塞入了一块冰块。 “我被刺了一剑?” “这什么剑?” “什么鬼剑这么快?” 他脑海里出现这样的三个念头,然后就跪倒在地,瞬间死去。 已经改变了身形,身高和寻常女子差不多的阴十娘从他的身侧走了过去。 她也在跟着顾留白。 第三十八章 阵中消心魔 随着越来越多的吐蕃骑军嚣张的冲进黑沙瓦,整座城就像是沸腾了一样,到处都是撞击声和厉啸声。 但是吐蕃人很快意识到一些问题。 很乱。 太乱了。 好像城里到处都是无头苍蝇。 按理来说,当绝对优势的兵力在大道之中铺开,席卷那些街巷之后,应该是秋风扫落叶之势,应该是他们的狞笑伴随着唐人绝望的哀嚎在空气里回荡。 不可能这么乱。 只是到处奔跑的战马不至于如此。 那些将领的统御力好像变低了。 城外的一些大将敏锐的发现了这一点,但随着传令官不断进入城中,这状况好像一点都没有改变。 那些个将领干什么吃的? 然而那些进入城中的传令官也很迷茫。 他们被烟气熏得晕头转向。 而且呼喊了半天,平时一喊就会出现的那些个将领,不知道就跑到哪里去了。 浓烟是从粮仓的方位席卷而来,狡诈的唐人竟然直接点了粮仓! 那座粮仓太麻烦了,不断在冒烟! 城外的吐蕃大将很快接到了传报。 说到纵火吐蕃人是有一手的,他们是全民皆兵的典范,不打仗的时候,吐蕃部落里的小孩子都是在抓麻雀,到打仗的时候,就会将火绳绑在麻雀脚上,点燃了之后将麻雀往敌营里面赶。 若是能够整座城彻底点着,火光足够猛烈,烟气也很难遮掩视线。 但眼下这招也行不通。 黑沙瓦的屋子大多都是石皮顶,而且对方显然没乱了阵脚。 最前面的先锋军已经看到到处都有人在放火点烟的同时,还在朝着容易被烧着的地方淋水! 这是什么鬼? 他们是突袭,这样的大军出现在这种小城,城里的这些人怎么可能如此应对有序? 尤其确定烟气喷涌得最浓烈的地方是粮仓后,城外所有的吐蕃将领心里都有点慌。 如果平时大战,兵力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对方不主动烧粮仓,他们都想把对方粮仓给烧了。 如果对方乘着夜色又点烟遮掩视线,那他们大可不攻城,退出城等天亮再说。 这样的小城困个十来天,城里面的人自己烧了粮草,十来天之后饿都饿成了软脚蟹,他们进去砍人头都不费力。 但这是冬季! 谁知道下一场暴风雪什么时候来。 他们的人和战马经过长途奔袭之后已经疲惫不堪,若是在这里停留个十来天,他们恐怕都别想活着回去。 按照之前的各种推演算计,他们多一天都等不了! 此时城中的吐蕃先锋军就更加茫然。 被无数战马分割得支离破碎不说,明明周围似乎都是自己人,但怎么好像越来越乱,周围还不断有人在死去。 而且怎么好多地方都没有将领来主持大局,来指挥他们去做些事情? 吐蕃人在纠结之中迅速落入了顾留白的节奏之中。 几名大将略一沉吟,见解都异常一致。 先拿下粮仓。 内里烟气太浓,似乎妨碍将领指挥,那多派几名将领进去的同时,再派一支精锐骑军进去不管其它,直接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粮仓。 此时唯一让城外的吐蕃将领疑惑的是,西边那个胖子,怎么到现在还活着? 一直跟着顾留白,看着顾留白调动城中兵马的厉溪治和两个太史局官员都很清楚那个胖子为什么还能活着。 因为顾留白将城中大部分善战的人都砸到了西边。 从一开始,他的思路就是放开城中的主道,但要力保许推背活着。 不只是城里最精锐的成建制的唐军被他砸进了西边,冯束青这样的厉害人物,包括他们裴家在这座城里的高手,也大多被他派去了那里。 现在黑沙瓦大多数街巷之中好像唐军寥寥无几,和绝迹了一样,但西边那些街巷之中,尤其是城门周围,恐怕吐蕃人在人数上都并不占优。 浓烟的遮挡和进入城中的那些吐蕃将领被大量刺杀,使得吐蕃人还没意识到要朝着西边大量增补军力。 两个太史局的官员居然还好好的活着。 因为他们前有顾留白和裴玉蕖,后有厉溪治和几名裴家的修行者。 此时厉溪治也开始不断的杀人。 他敏锐的感觉到城外的吐蕃人已经做出了新的调动,有骑军很快的从东门涌入。 似乎有新的将领进入城中,不断的呼喊着,让无头苍蝇一样的吐蕃人朝着他们聚拢过去。 听着那支骑军的动静,他发现这一切似乎早就在顾留白的预料之中。 “要不要再调派些人去粮仓那边?”他掠到顾留白的身侧,轻声问道。 “不需要。”顾留白摇了摇头,“城里现在最多就几千吐蕃人,他们现在不敢分散,最多就只有几百精锐会去袭击粮仓。” “可是…”厉溪治想说的是,可是粮仓那边之前根本没有安排什么力量。 但他才出口两个字,顾留白就已经打断了他,“粮仓那边的是许推背的几个老部下,还有阴山一窝蜂的人在那里,如果他们还解决不了这些人,那我们就自尽算了。” 看着至少连续杀了三十余人还没大喘气的顾留白,厉溪治缓缓点了点头。 彭青山之前的密报之中已经将顾留白描述得极为出色,但此时他可以确定,彭青山还是大大的低估了此人。 裴云蕖停下来的时候就呛得连连咳嗽,她一边咳嗽一边喘息,刚缓过一口气就看着顾留白恨恨的骂,“混账东西,骗我!” 顾留白:“?” “混账东西!”裴云蕖又忍不住骂了一句,然后才问道:“保住粮仓燃烟,我们有几成胜算?” 跟在顾留白的身后,她都砍了有不下十个人。 信心都砍出来了。 顾留白道:“粮仓不重要。” 裴云蕖:“?” 刚刚还在说保粮仓,现在就不重要了? 混账东西是不是又骗我呢? 她还没来得及发怒,顾留白的声音已经传入了她的耳廓,“粮仓的作用,只是引两批精锐过去杀,杀得他们疑神疑鬼,至于燃烟,粮仓的烟火灭了都有别的地方涌出来。” 裴云蕖眉头一皱,厉溪治已经轻声解释道:“我已经让周驴儿喊那些射完了箭的箭手退往城中制造烟气,他们比那些不善战的人强很多,一时半会这烟气会更浓。” 两个狂喘粗气的太史局官员此时都看出来了,之前的浓烟是从粮仓和城中大道周遭飘出来的,但现在是四面八方都有烟气涌出。 大唐边军在没有乱了阵脚的情况之下,基本的判断力是有的。 正面抗衡绝对打不过,只能尽可能创造局部以多打少,然后就是混淆视线,让吐蕃人没办法轻易的围杀有生力量。 现在城中绝大多数将领已经对今夜统领黑沙瓦的许推背和那名少年敬佩不已。 “我们是没有胜算的。” 两个太史局官员的眼中,顾留白这名少年冷静到了极点。 他说出的话让裴云蕖的膨胀瞬间消失,却又让人并不沮丧,想让人和他一起死战。 “但只要能拖得够久,我们就能活下来。” 顾留白在浓烟之中笑着,“你是最重要的一环,你一定要跟紧我,绝对不能有意外。” “没骗我?”裴云蕖咬牙说道。 看着她还在纠结这事,顾留白决定先解决她这个心魔。 “我哪里骗你了?” 然后两个太史局官员就觉得这少年竟然还有心情哄妹子。 裴云蕖恨恨道:“你不是说你略懂用剑?杀那些吐蕃人杀鸡一样,你还略懂用剑?” “我真没骗你啊,那些吐蕃人又不厉害。”顾留白认真道:“我和阴山一窝蜂那些人相比,不就是这个略懂用剑的水准?那个邱白羽,在冥柏坡败在阴十娘手里的剑师,在阴十娘眼里还没入门,底子都没打好,她整天在我身边,我敢说自己略懂就已经很不错了。” “也是哦!” 裴云蕖瞬间就气消了,她眼睛笑得像两轮好看的月牙,“顾十五,带我多杀这些吐蕃鸡!” 太史局的两名官员看着顾留白,心中极其的佩服。 用剑如此厉害,排兵布阵更是厉害,这连哄裴二小姐的功夫,恐怕也是天下第一。 …… 吐蕃先锋军大将芒布芝刚刚进了东城门就被烟熏得连连咳嗽,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 黑沙瓦的粮仓还在冒烟。 他座下的悍将花坞尔和四百精锐没了。 粮仓还在冒烟他知道不假,在城外都能看得到,但花坞尔和四百精锐没了,这是什么意思? 哪怕彻底调换过来,是花坞尔和四百精锐被唐军围困在粮仓,那唐军要啃这块硬骨头也要啃半天吧? 说没就没了? 但是现在站在他面前,回来急报军情的穆赞也是他最信得过的部下,而且穆赞用自己的脑袋保证,自己是在粮仓外不远处看到了那些人的尸体。 尸体横七竖八,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穆赞还带来了另外一个军情。 之前他们先锋军冲进城里的将领的确少了,并非是冲散了,而是真的被人刺杀了大半。 按照他们目下的所见汇总,怀疑这城里有两个长安来的高手。 “长安来的高手?”芒布芝深深的皱起了眉头,牵扯到长安,他就觉得异常的不祥。 “对,两个人都是四五十岁上下,身穿的是长安官服,品级恐怕不低,而且是赤手空拳冲杀,如入无人之境。”穆赞说话的时候还是心悸不已。 毕竟按照收集到的信息,那些个战死的将领里面,至少有三个武艺都在他之上。 第三十九章 兵不厌诡诈 闋难道那个人和我们耍花样?” 一丝凛冽的寒意在芒布芝的心底升腾而起。 在吐蕃人的固定思维中,唐人都是狡诈的,都是信不过的。 虽说这次的突袭已经是到了收割的时候,从开始布局到现在,对方都体现出了足够的诚意,但此时此刻,他还是开始忍不住怀疑对方的真实意图。 “还有…”穆赞欲言又止。 “还有?”芒布芝倒抽了一口冷气,但旋即又被烟气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穆赞有些纠结道:“还有不少人说城中还有个少年,眼睛冒绿光,被他盯住就死了。” “什么狗屁!” 芒布芝边咳边咆哮了起来,吐蕃人不信什么鬼和妖人,但他现在知道,城里肯定出现了一个特别严重的问题。 “裘布去西边了没?” “去了。” 听到裘布已经去了西边,芒布芝略微定心了些,他觉得那个不停的在喷脏话的疯狂胖子马上就要死了。 “那你们跟我去粮仓那边!”他马上就下定了主意。 许推背的周围已经倒了不下百具尸体,就连帮他掠风的冯束青都已经感到了些许疲惫。 一个比他还要高壮的吐蕃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裘布,芒布芝座下第一勇士。 他比许推背还要高上一些,浑身的肉和许推背一样多,但显得更加结实,在烟气的缭绕之中,提着一根巨型狼牙棒走来的他就像是来自荒古的凶兽。 只是露出了一丝狞笑,甚至连大喝声都没有,从烟雾里冲出的裘布双手举着狼牙棒毫无花巧朝着许推背砸了下来。 狼牙棒连容纳真气的符纹都没有,但在裘布双手之中迸发的强大真气,还是让它的速度超过了之前那些吐蕃修行者手中的长刀。 “当!” 没有任何的花巧,陌刀和狼牙棒撞击在一起。 许推背身上的肉像波浪一样滚动,他的眼中第一次出现痛苦的神色。 巨大的力量直接撕裂了他双手的虎口,陌刀差点直接从他手中脱手飞出。 此人的真气修为稍不如他,但此人天生神力,肉身气力却远在他之上。 裘布压根看不起许推背。 在城外他就觉得许推背虽然足够疯狂,但不是自己的对手。 能用狼牙棒解决的事情,他都懒得动口。 但也就在此时,他眉心一痛。 一支箭矢就像是苍蝇一样落在了他的眉心。 “狡诈的唐人!” 他的心中瞬间浮现出这个念头。 “谁能在这种情形之下,精准的射准我的眉心?” 这是他心中涌出的第二个念头。 西边的浓烟少一些,但多少有飘过来的,而且此时是黑夜,城门楼下面绞杀的地方,火把还能照亮,但城门楼的上方,一开始这些唐人就刻意的熄灭了照明用的气死风灯,用草垛子吸引他们射箭。 而且他还是冲出来给了许推背一棍。 这种行进之下突然停顿,就中了一箭,怎么可能! 两万骑军之中,似乎也不存在这样的神箭手! 许推背刚觉得自己这下完蛋了,结果就看到裘布突然之间往后一仰。 看清楚时他看到裘布眉心中了一箭,鲜血流得满脸都是,眼睛都睁不开了。 “啊哈哈哈哈!” 他脑海里面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念头就是天助我也,命不该绝,根本没有丝毫的犹豫,连虎口的钻心疼痛都似乎消失了,陌刀如风暴席卷,直接斩掉了裘布的头颅。 “噗!” 鲜血如泉从裘布的脖颈之中冲出来的时候,他的心中才生出和裘布同样的念头,“谁时机把握得这么好,谁能射得这么准?” “啊!” 城门楼下无数吐蕃人惊恐的叫喊出声。 他们都陷入厮杀,几乎都没看到战斗的过程,听到许推背疯狂的笑声还在继续,接着发觉裘布已经被斩下头颅的刹那,他们甚至都想掉头就跑。 芒布芝在朝着粮仓行进。 烟气浓得他眼泪都直流。 一路都有吐蕃人在呼喝,以免看不清的情况之下误伤。 很显然这种状况时有发生。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西边传来的震天呼喊。 “那个胖子死了。” 他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容。 他压根都没有想到,死的会是裘布。 他更不知道,黑沙瓦西边,他的那些部下的士气已经低到了极点。 …… 芒布芝身为先锋军大将,还是很有应变能力的。 他进城时就定下了集结清扫的战法。 每百人一队,分区域的推进。 这使得吐蕃人很快将东门大道附近的街巷清扫一空。 烟气难除,战马还是可以驱赶的。 在分出一定人手专门驱赶战马之后,东门大道到粮仓这一带,无头苍蝇一般的战马数量明显变少了,对他们的行军起不到什么阻碍作用。 但芒布芝并没有胜利者的喜悦。 越沿着这条大道往粮仓行进,他就看到越来越多的吐蕃战士的尸体。 唐军的尸体很少。 甚至几乎没有。 街巷之中有些唐人的尸体,明显还不是边军。 这是极不合理的。 他越发相信情报没有谬误。 那两个赤手空拳的长安官员战力必定十分可怕。 至于什么眼睛闪耀着绿光,被他盯上几眼就要死的什么妖人少年,他自然是不信的。 征服这座城,让骄傲的大唐再次在吐蕃人面前低下头颅,这是必然的。 这些战损虽然连他这种身经百战的将领都未曾一见,但显然是因为对方防烟偷袭,只要能够解决粮仓的问题,那两名修行者和剩下的唐军也不值一提。 距离粮仓还有几里路,突然之间,前方有些异样的喧哗,似乎还夹杂着惊喜的叫嚷声。 “难道我还没有过来,粮仓已经攻下来了?” 芒布芝心中一喜,自己手下那些儿郎,毕竟不是吃素的啊! “报!裴行烈之女裴云蕖被抓住了。” 但随即响起的声音却让他一愣。 不是粮仓被攻下来了,是生擒了个人,裴行烈之女,什么人? 他一时觉得有些耳熟,等到下一刹那,他彻底反应了过来,裴国公之女?那个五十多岁生了第二个女儿的裴国公?裴云蕖,不就是他最疼爱的那个二女儿? 芒布芝狂喜! 这能从裴家手里换得多少好处? “会不会错了,这裴云蕖怎么会在这里?”但他还保持了一丝理智。 “绝对错不了!”满脸喜气的穆赞跑了过来,拍着自己的脑袋保证,“说已经确定了,她配剑是洛阳剑坊的名剑影青,独一无二,是裴行烈亲自去洛阳剑坊讨要的!” “……!”芒布芝说不出话了。 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功劳在等着自己。 还不等他下令一定要活口,前方已经有人不断的叫着“来了,来了!” 只见两名身穿锁甲的将领已经押着一名少女快步走了过来。 少女似乎已经浑身脱力,但还倔强的仰着头,不断咒骂。 其中一名将领手中提着一柄短剑,显然就是那传说中洛阳剑坊好不容易打造出来的名剑影青。 剑柄到剑身都流淌着如瓷如玉的光泽,火光的照耀下,剑身映出繁复的花纹。 整柄剑似乎连灰尘都沾染不上,却又不像是杀器,像是精美的玉器或是瓷器。 他的目光都牢牢被这柄剑吸引了,但突然之间,他觉得有些不对。 这两个将领身材都显得有些瘦削,自己的先锋军里面,好像没有这两个人。 不要被别人的部将抢去了功劳。 “你们是谁?” 他眉头微皱,问了一声。 也就在此时,手持着那柄影青的人抬起了头。 吐蕃将领的这种锁甲是面上也覆甲,只有两个眼窝子暴露在外面,这人一抬头,芒布芝就看到了两抹幽幽的绿光。 影青动了。 如一朵浪花突然涌起,刺向他的小腹! 芒布芝并非弱者,他双手在鞍座上一拍,整个人身上真气涌动,身外的真气扩张,就像是骤然生成两道巨大的青色翅膀。 他整个人像被风吹起的雪片,往后飞去。 然而也就在此时,另外那一名身穿锁甲的吐蕃将领随风而至,一道若有若无的剑光,在他来不及低头之时,就已经刺入了他的咽喉。 咚! 芒布芝魁梧的身躯落在地上,他屁股着地,双手还保持着拍打鞍座的姿势,却再也无法站起。 穆赞骇然的看着那两人飞快的往一侧退去,身上的锁甲也从他们身上飞快褪下。 那看似已经脱力的少女在第一时间就已经狂奔进了旁边那条小巷。 距离那两人最近的十几个吐蕃战士才跑出两步,就听到了惊骇欲绝的呼喊声,芒布芝眼中神光黯淡,呼吸已经断绝。 西边的城头,要去杀许推背的吐蕃先锋军第一勇士裘布死了。 现在,八千先锋军的最高统帅,吐蕃名将芒布芝,就在去征服那座粮仓的途中,永远的停止了呼吸。 第四十章 剑破鬼神语 芒布芝身周的十几名吐蕃战士仿佛自己也中了一剑。 在过往的征战之中,芒布芝的强大已经如祖先的呓语一样烙印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就算是那些传说中的魔鬼复活,他们也觉得芒布芝能够和它们斗个几百回合。 他们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然而再朝着对方退却的小巷看去时,他们却连追击的念头都无法产生。 烟雾之中有两条赤手空拳的身影一闪而没。 绿眸,赤手空拳的两个长安官员…这些东西渐渐汇聚成巨大的阴影,如山一样压在他们的身上。 厉溪治浑身都是冷汗。 他比亲身涉险的裴云蕖还要紧张。 阵前献俘,拿裴家二小姐去钓鱼,这种事情他想都不敢想。 跑回来的裴云蕖却是一点害怕都没有。 怕什么,按照顾十五这混账东西的算计,还有一大堆战马在等着这些吐蕃人呢。 要是那些吐蕃人乌泱泱的追过来,一群之前被拦在巷子里的战马 很快就会堵住他们的去路。 “厉溪治,看到了没有,我们杀掉的这个吐蕃狗将军好像是个大将。” 看着一脸兴奋的裴云蕖,厉溪治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这人可能是吐蕃先锋军统帅…芒布芝。” 芒布芝? 裴云蕖脑门又是轰的一响。 她来不及思索,下意识的出口,“你怎么看出来的?” 厉溪治苦笑道:“蓝翎银星,他帽子上的那些翎毛,都是这种颜色,吐蕃人传说这是他屠了吐蕃祖山里的魔鬼之后,用魔鬼蓝色的鲜血染成的。” “真的?”裴云蕖不可置信的转头看向顾留白。 “那纯粹瞎扯。”顾留白说道。 裴云蕖松了口气,心想果然是厉溪治这狗东西看错了,芒布芝是让唐军吃了几次败仗的罪魁祸首,吐蕃的巨头之一,这样的人…… 但她还没有想完,就听到顾留白接着说道:“芒布芝头上的那些翎毛就是用青黛石磨粉染的,这些吐蕃人老喜欢用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来吓人。” “不是。”裴云蕖呆呆的看着满脸鄙夷的顾留白,“你说瞎扯,不是说厉溪治瞎扯,是说这帽翎是瞎扯,我们杀了的,真的是芒布芝?” 顾留白点了点头。 事实上他都没有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 吐蕃语他也会一些,这种阵前献俘的阴招,也只有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试一试,至于能杀到谁,那只是看这个时候谁正巧撞过来。 谁能想到这个时间点正巧撞上亲自来督战的先锋军大将芒布芝? 这运气委实有些好。 局势变好了呀。 …… 如昆、赤桑等数名吐蕃名将此时也到了黑沙瓦东门外。 无论是他们,还是这支吐蕃大军的最高统帅,在城外旷野停驻下来的赞卓,此时哪怕再迟钝,也都发现形势很不对劲。 小小的一座黑沙瓦,至少已经涌进去了五六千吐蕃勇士,但是现在这种推进似乎有些推不动了。 西边那个癫狂一样的死胖子没有解决掉。 战场上从来都是所向披靡的裘布竟然死在了那个胖子的刀下。 城中此时都似乎出现了一个他们无法理解的风暴漩涡,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正在影响着芒布芝的先锋军,让他们陷入泥潭一样无法动弹。 正想派几名修行者进去找芒布芝问问到底怎么个事的时候,如昆和赤赞感觉到前方就像是突然出现了一股汹涌的潮水。 有许多声音就像海浪一样涌来。 “芒布芝将军死了!” “芒布芝被刺杀了!” 芒布芝死了? 如昆和赤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谁要是在这种时候开玩笑,绝对被砍成十七八段。 然而这不是玩笑,那种由恐惧、震惊和无法理解汇聚而成的汹涌气息,已经拍到了他们的脸上。 他们瞪大眼睛看着前方这座城里涌动着的烟雾,那里面似乎突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妖兽,张开着大嘴等着将他们也吞噬掉。 …… 这些个吐蕃鸡! 裴云蕖朝着芒布芝尸体所在的方位吐了口口水。 有鲜血溅到她嘴里了。 她跟着顾留白,一直觉得很轻松。 这感觉不像是陷在一座被敌军控制的城里面,倒像是在和一群人在捉迷藏。 但到了粮仓外不远处的时候,她就发现这里是不同的世界。 粮仓外的主道上到处都是尸体。 鲜血和横七竖八的尸体一直朝着粮仓深处蔓延。 血腥气甚至彻底冲淡了刺鼻的烟味,每走几步,脚底就被破碎的脏器黏住。 依旧是文士装束的陈屠如鬼魅一般出现了。 顾留白一眼就看到陈屠已经挂彩了。 他的左臂和腹部都包扎了起来,隐隐透着血迹。 “你们杀了个大将?”还没等顾留白开口,陈屠便已经直接问道。 “吐蕃先锋军的大将芒布芝正好被我们杀了,这些先锋军会乱一阵。你伤怎么样?”顾留白飞快的说道。 “中了一箭,被切了一条口子,不妨碍。” 陈屠面色凝重的往南边一处点了点,“我们要马上退到那地方去,如果不是你们恰好杀了那个大将,这边已经守不住了。” “那是什么地方?”顾留白问道。 按照他的想法,阴山一窝蜂这些人是要往西边靠的,他宁愿先放半座城给这些吐蕃人,也要尽可能保证西边能够占据优势和主动。 “那里有比这还大的库房,尤其很多库房之前已经清出来了,有很大空间,我可以想办法再杀一批这些吐蕃人。”陈屠也飞快的说道。 顾留白点了点头:“好,要尽快退往西边,这些吐蕃人之前轻敌,就只会采取正面横冲直撞的战法,所以攻打这粮仓也是正面来,但接下来他们肯定不一样。只要第一批吐蕃人死在你那,他们肯定会把你们围起来。” 陈屠也点了点头,“知道。” 顾留白道:“谁在弄这些战马?” “徐七。” “不能轻易弄死战马,这些吐蕃人似乎有所顾忌,如果战马大量死亡,他们没了顾忌,我们坚持不了多久。伤亡情况怎么样?” “我这边许推背的老兄弟还剩下三个,边军剩下八九个人。一共死了有三十多个。”陈屠道:“我们这伙人里面,除了我和杜哈哈之外,其余人没挂彩,杜哈哈伤势不重,就是有点脱力,要歇息一会。” 厉溪治此时又是处于一种浑身冰冷和发麻状态。 他已经飞快的查看了一眼粮仓周围的状况。 这方圆数里之内,已经至少有不下七百具吐蕃人的尸体。 整个粮仓周围的唐军,除了阴山一窝蜂这些人,一共也不满五十人。 吐蕃人死了七百人以上,自己这边人只是死了三十几个。 如果这样的战绩出现在军情之中,他绝对不信。 粮仓里剩余的活人都已经按照陈屠的调度,在往南边的库房行进。 置身密密麻麻的尸身之中的裴云蕖对着一名经过的老军异常庄重的行了一礼,然后才轻声问道:“你们怎么干的?” “那个文士先让我们弄了点绊马索和挖了点绊马坑,把粮仓里的豆子都搬出来洒了。那些骑军下马冲进来摔倒,我们就在马车后面用绑了枪头的长竹竿子扎他们。”这名老军也有点脱力了,走路都在打摆子,但语气里却是说不出的自豪,“他们连我们的边都挨不到,一扎一个准。要不是这群吐蕃狗实在太多了,而且箭矢不管看不看得见人都乱射,我们那些兄弟死不了几个。” “哪里来的这么长的竹竿子?” “之前粮仓里用来赶麻雀的,还有好多,都绑了枪头。那文士厉害,拿刀砍人也厉害。还有那个姓杜的剑师,能不摔倒冲进来的大半都被他杀了。这些吐蕃狗东西,好多人里面还穿着内甲。”现在还不知道陈屠姓名的老军异常敬佩的看着陈屠的身影,哪怕手脚都无力了,他觉得跟着此人还能多杀些吐蕃狗。 裴云蕖脸上的兴奋神色已经彻底消散。 她自幼熟读兵书,但只是就地取材,仅凭这些人镇守粮仓,她却是根本无法想象。 顾留白此时正皱着眉头思索如何才能让那些吐蕃人更加疑神疑鬼,但陈屠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却想到了什么,下意识的喝问道:“比这还大的库房营区,之前清出来了,是准备做什么的?” 一名幸存下来的老军直接应声道:“之前说是有不少药材要运送过来,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送到。” “这么多数量的药材?”顾留白一怔。 裴云蕖快步走了过来:“之前谢晚提前准备了大量防治黑眼疾的药材,应该是要送到黑沙瓦,我原先认为他是要防止疫疾扩散,离城的人都会赠饮药汤。” 顾留白皱起了眉头,一时没有说话。 裴云蕖寒声道:“有没有可能借运送药材之事混淆视听?” “即便这些战马碍事,吐蕃人也不想伤害这些战马,但这些战马吐蕃人带不走,因为这种极寒天气里,吐蕃人并没有沿途供给粮草的能力,如果强行驱赶这些战马长途跋涉,这些战马撑不了几天就会全部倒毙。”顾留白眯起眼睛,一边快步离开粮仓,一边对着裴云蕖说道:“所以假设这些战马是吐蕃人留给谢晚的军功,那谢晚就要提供足够多的交换之物。吐蕃人一定会乘机要自己最需要的东西,所以如果都只是药材,那些东西未必是治疗黑眼疾的药材,如果不只是药材,那夹带在里面的,一定是吐蕃人很难获得的东西。” 裴云蕖咬牙道:“吐蕃人最缺什么?” “吐蕃人缺的东西很多,现在去猜到底是什么没有意义。”顾留白道:“现在唯一有用的,是确定这批东西送到哪里去了。现在在哪里,才是最关键的。” “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在明天日出之后,你要让阳关那边的人知道,黑沙瓦还在我们手里,裴云蕖还活着。”接着,他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厉溪治,认真的说道,“只要你能做到,我感觉我们就会多几分活着的机会。” 第四十一章 兵涌狂如潮 裴云蕖绞尽脑汁的想,谢晚的那批东西到底能够送到哪。 一时她想不明白,有些丧气。 但骤然听到顾留白对着厉溪治说的这些话,她就又不自觉的挺直了腰杆。 奇货可居啊! 黑沙瓦西有许推背,东有裴云蕖。 只是思路上面,她的确跟不上顾留白。 此时顾留白已经和阴十娘低声说了几句。 阴十娘随即快步消失在了烟气里。 “混账东西!” 看到阴十娘此刻的身材,她脸蛋就又火辣辣的,这人之前还一本正经的装作自己忽略了阴十娘身材的细节,结果是因为阴十娘本身就有这样改变身型的手段。 “你和阴山一窝蜂这些人以前就很熟么?”她狠狠瞪了顾留白一眼,道:“大剑师都随你调遣?” 顾留白有些不能理解裴云蕖为什么突然瞪自己,但他还是平静的解释道:“不是我让他们给我做事,是他们本身就要做这件事。” “??” 裴云蕖疑惑的盯着他,心想这个混账东西又在说什么?又在玩弄什么花招。 顾留白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快步朝着西边走去,“对于谢晚那样的贵人而言,这座城只不过是颗弃子,但他们不这么想,他们在这里,这里就是阴山,容不得那些人放肆。” 快步紧跟上的裴云蕖浑身一震,“混账东西我怎么感觉你有点指桑骂槐?” “你哪能和谢晚一样。”顾留白笑了笑,“天下人也都会看清你和谢晚他们这种人之间的差别。” 他这一句话顿时让裴云蕖很受用。 “如果我一开始就要逃走,我绝对能够跑掉,但阴山一窝蜂这些人就不会再和我是一路人。”顾留白认真道:“至于你,你选择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杀敌,那自然和我们一样,是一路人。” “混账东西,你以后说话能不能直接点。”裴云蕖鼻子有点发酸,她莫名的有点感动。 “我以后会注意。”顾留白认真道:“不过接下来你能不能故意将嗓音变得粗一些,浑厚一些,如果听上去是男子的声音,那便最佳。” 裴云蕖一愣,“你这什么怪癖?” 顾留白解释道:“谢晚肯定已经给出了足够的诚意,所以这些吐蕃人才会选择和他合作,但谢晚毕竟是唐人,吐蕃人在冬季长途突袭本身就非常冒险,他们的疑心病肯定会很重。”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有关吐蕃军队和我们唐军交战的案宗。”顿了顿之后,他仔细的听着城外的动静,接着说道,“他们的首领赞卓是极为谨慎的人,但他以往战斗之中的表现,是稍有不利,便宁愿撤退再来,他的疑心病是特别重的。” 裴云蕖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老实说道,“我看过那几场战役的详细军情,但注意点没在这上面。” 顾留白平静道:“原本他们兵力优势太大,疑心病是很难犯的,但眼下我们歪打正着杀了芒布芝,只要能够再给他们下点猛药,形势就会对我们非常有利。撑着他们看不清,多做些事情,不然到了明天日出,有些招数就用不上了。” 裴云蕖眼睛顿时亮了,“对了,你会说吐蕃话,你可以到处散布点让他们疑心的话。” 顾留白轻声道:“幸运的是,我不只会吐蕃话,还会回鹘话,还会大食话。” “那和我声音变粗有什么关系?” “一个人瞎叫唤的作用,远不如让他们恰好听到两个人的对话。这种烟雾在黑夜有用处,但日出之后用处不大。乘着天黑,乘着你还有力气,我们要多跑些地方,多让他们听到一些对话。” “厉溪治,你给我滚过来,你声音粗。” 顾留白笑了笑:“他跟着你有些累了,让他歇一会,粮仓周围去杀些吐蕃人,如此一来能给陈屠他们多些时间” “这是歇一会?”裴云蕖一愣。 “他心估计挺累的,身子倒是还好。”顾留白同情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厉溪治。 黑沙瓦城外,寒风吹乱了赞卓的头发。 他的眼神也有些凌乱。 芒布芝的死已经确认,尸身正在运送出来。 数个呼吸之前,他取下了自己的帽子,取下了帽子上挂着的紫色和绿色交织的翎毛。 在吐蕃人的传说之中,这是两种魔鬼的鲜血染成,但他自己却很清楚,这是两种宝石磨成粉末之后制成的染料染成。 赞卓赞普,这是数万大军对他的尊称。 赞卓赞普,战无不胜。 作为这些军队和供养这些军队的部落的首领,在这十来年里面,他从来没有打过败仗。 就连无比骁勇的唐军想要对他的领地染指时,都被他狠狠教训了三次! 足足三次! 这放到哪里都是足够震慑人心的。 他行事极为的小心谨慎,但过往的战绩和豪迈风趣的话语,却又能够轻易的让自己的部下面对敌人的时候兴奋得嗷嗷叫。 他极为谦逊的将自己过往的胜利归结为好运气,但这种好运气,却似乎在这座小小的黑沙瓦之前戛然而止了。 具体的伤亡情况还未统计出来,但粗略估计已经至少超过了两千! 三万大军破一座几千人镇守的城池,他原本考虑的便是尽可能的减少折损,眼下这种损失已经超过了他之前的预估。 这笔生意在他看来已经亏了。 更何况芒布芝战死。 他从未想过芒布芝会死在这种地方。 在他看来,就算是面对三万唐军,哪怕最终拼得两败俱伤,芒布芝这样的强者也不会战死。 自己反复交代,让他们一定要小心,然而之前的连番大胜,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势如破竹的入城,还是不可避免的让他们在战斗之中陷入了盲目的自信和骄狂。 从不断传回的军情来看,这些人完全没有运用什么灵活的战术,只是一味的依靠人数往前冲,连小队的迂回包抄都没有! 此时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己入城,去挽救涣散的军心,然后让他们在战法上也变得灵活一些。 但芒布芝的先锋军本身就是破阵所用,现在其中将领折损大半,能不能调度起来? 最为关键的是,这座城是否本来就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 在战场上无法战胜他和芒布芝,便用他们无法拒绝的诱饵,骗他和芒布芝进去杀了。 如果换了他是大唐帝国的皇帝,用几千人的姓名来换他和芒布芝,他觉得绝对值得。 …… 如昆和赤赞也停在了城门外。 他们看向赞卓所在的位置,不知道此时的赞卓在想什么,然而城中不断传递出来的军情却似乎越来越离谱,越来越让人心头发毛。 城中确定有一个眼睛闪绿光的妖人少年,被他看一眼就死了。 粮仓那边又出现了几个高手,都是用剑,冲过去的一批人又死光了。 城中又出现了一个驼背的老太婆鬼,在高处飞来飞去,经过的地方就死人。 西南边的深巷里似乎有大量猛兽的嘶吼声,可能有狼群和虎群存在。 有人听到两个回鹘人在交谈,说什么一座城换一个一劳永逸。 还有重伤未死的吐蕃勇士听到唐人说日出后就会有大量援军到来。 还有波斯人的说话声…… 这些军情怎么传递给赞卓? 他会不会觉得这些简直就是胡扯蛋,愤怒得直接将回报的人给剁了? 然而如昆和赤赞如此想着的时候,两个人的脸色同时一变。 城中清晰的传出了虎狼嘶吼的声音,与此同时,就连远处的荒野之中,都似乎有狼群开始嘶吼。 许推背第三次觉得自己终于要死得像个样子了。 他的身上已经中了十来箭。 吐蕃人并不算笨。 在发现冯束青帮他剑挑箭矢之后,一直有吐蕃人持续的冲向冯束青。 如此一来,冯束青也无法挑飞所有对许推背有威胁的箭矢。 吐蕃人有勇气和许推背正面对敌的人不多了,但远远射箭的人太多了。 其实无论是背上,还是腰腹上的箭创他都无所谓,毕竟他皮厚肉坚,真气的加持让这些箭矢入肉不深。 但有一支箭矢恰好射中了他左臂上的一根筋,这让他很难再灵活的使用陌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准备迎接死亡的许推背发现吐蕃人迅速的变少了。 吐蕃人在撤退! 城门楼下那些体力早已不支的大唐边军也发现了这点。 处于修罗场里,随时都会死去的人在这种时刻的感知比寻常人要敏锐得多,许推背颓然的跌坐在地时,他确定不只是西边,整座城里的吐蕃人都如同潮水一般涌出城外。 他张了张嘴。 很想骂人。 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一是他现在很乏力,二是他真的怕骂狠了,这些吐蕃人万一又杀回来一波,那他就真的完蛋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顾留白带着裴云蕖登上城墙,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就知道这肯定是顾留白的手笔。 不等顾留白开口,他就看着顾留白说道,“老子欠你一条命。” 顾留白自嘲的笑了笑,“能不能活还不一定呢。” “老子说欠你一条命,就是欠你一条命。”许推背有些骄傲的摇了摇头,道:“哪怕我和我城里这些兄弟都死在这里,去了阳关,到了阳关后面,我还是有兄弟会卖你面子,会帮老子还这笔账。” “那关键我得能活下去,还有这座城最终能有人活下来,让你的兄弟知道你欠我这笔帐。”顾留白拍了拍他的肩膀,顺手帮他拔了一根入肉不深的箭。 第四十二章 视死忽如归 许推背哼了一声,眉头都没有眨一下。 顾留白没有再和他说话,只是对着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却已经脱力的冯束青行了一礼,然后走到了城门楼的最外沿,将自己的身体暴露在吐蕃人的目光和箭矢都能落到的地方。 城外突然安静了些。 很多吐蕃人都在看着这边。 很多人都在暗中谈论着那个绿眸妖异少年是否真的存在。 然而就在此时,他们看到一名少年在安静的看着他们。 少年的眼中,燃着幽幽的绿意。 呜咽的风中似乎响起了某个细微的声音,“好东西还没用呢,怎么这些人就走了。” 也就在此时,很多吐蕃人的寒毛终于炸了。 有一个驼背的鬼影,在少年身后的城门楼的阴影里一闪而过,飞入了城里。 裴云蕖看着身前少年静静伫立的身影,再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吐蕃人,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和疲惫一起袭来,让她有些止不住的眩晕。 …… 太阳开始升起的时候,陈屠看着刚刚醒来的顾留白,满脸的佩服。 这厮真的比猪还能睡。 吐蕃人退出城外之后,顾留白在城墙上露了个脸,之后就近找了个草垛子就睡了,然后一直睡到现在。 “你就真的不怕吐蕃人半夜又突然发动突袭?” “他们要发动突袭那我也没什么办法啊,最多死给他们看了。”顾留白似乎还有些起床气,嘟囔了一句之后,才说道:“不过我觉得他们不会,如果他们的疑心病不是犯到一定程度,那他们也不会将所有先锋军全部撤出去。既然这么做了,那他们的首领应该就是要等到天亮后再说了。我觉得哪怕昨天半夜开始,城里一点烟都没有了,他们反而更加不敢进攻,会怀疑我们是不是又有什么新的花招。” 裴云蕖也在草垛子里窝了半夜,她现在披了件皮袍子还有点冷,不停的打着哆嗦,她头上沾满了干草,浑身干涸的血迹,看上去倒像是被人毒打了一顿插了草签要去卖的那种姑娘。 她没怎么睡着,只是一种兴奋劲让她的脑子是分外的清晰。 顾留白说的好像是在赌命,但在她看来明显不是,这算计明显是一环套着一环的,他猜测对方将领的心思,也是一环套着一环,算得死死的。 夜里他故意到城墙上露一露头,就是要让人看看他那两绿眼珠子,好让他下半夜可以安生睡觉。 “我们还有多少人,对方死了大概多少人?” 顾留白踢了一脚许推背。 这个昨天把吐蕃吓得心胆欲裂的杀神,拔光了身上所有的箭矢之后,萎靡不振的好像一滩真正的烂肉。 被顾留白踢了一脚之后,他才有气无力的说道:“城里还能拼命的还有两千多,这些吐蕃狗至少死了四千多。” 裴云蕖心里一沉。 之前在东边和粮仓那边她只觉得满眼都是吐蕃人的尸体,还以为城中守军没有死掉多少人,但按这么算,西边这边战斗很惨烈,这边他们至少也死了一千几百个人。 “还行。” 顾留白有些满意。 这算是他第一次和阴山一窝蜂联手对抗强敌,战绩已经比他想象的略好一些。 死了这么多吐蕃人,再加上芒布芝在内的那些将领,就应该能够吓住吐蕃的那位首领了。 …… 黑沙瓦城中三座烽火台同时冒出了浓烟。 三道笔直的烟柱直冲上天。 城外战无不胜的赞卓赞普一夜未眠。 晨曦里,看着城墙上稀稀落落的唐军,他用力握了握手中的皮鞭,已经忍不住要发动再次进攻的命令。 这次,他会将士气低落的先锋军全部剔除在外,会用被自己灌输了一夜灵活作战思想的如昆统御的军队。 众所周知,无论是大唐还是吐蕃的鬼魂,都是不能在白昼出现的! 然而就在此时,阳关方向传出了示警的号角声。 阳关方面,有骑军出关了! “这些人总算不笨。”看到阳关方向的动静,顾留白长出了一口气,“还得是你们裴家。” 裴云蕖虎着脸,“你一直在等着阳关的骑军出来送死?” 顾留白同情的看了一眼不远处哼哼唧唧的许推背,轻声道:“这些人又不是许推背,他们不会追求光芒万丈的死法,他们判断清楚吐蕃人的兵员数量就不会硬上,这点骑兵给吐蕃人磨刀都不够。” 啪! 皮鞭带着怒火挥击在冰冷的空气里。 赞卓额头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扭曲着。 他想清楚了,如果就此选择退走,那黑沙瓦便会是他永远的耻辱! 也就在此时,如雷的马蹄声响起。 黑沙瓦东门外的吐蕃人看到大量的战马从东门涌了出来。 “这接下来作甚?” 裴云蕖看着远处的那些战马奔涌,又看着顾留白让几个老军帮忙给许推背挂甲,她硬是想不到顾留白接下来是什么安排。 反正之前自己在长安洛阳认识的那些年轻才俊和这个混账东西一比,那简直是狗屎都不如。 别说一环套着一环的算计吐蕃人,恐怕昨晚上一见大军围城的模样,就已经吓得裤裆都湿了。 至于平时所学的那些兵法,更是没有个卵用。 这么强弱分明,没有天险可守的对局,那些兵法书给出的答案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分散突围逃跑,能活几个就活几个。 “引他们再打一场。” 顾留白指挥那几个老军用皮条将甲衣扎得更紧一些,尤其脊背那一块多绑几块甲,按照他的说法,这样就算伤势很重,脊背有个支撑,也没那么容易倒下。 许推背被勒得雪雪呼疼,破口大骂,却一点都不抗拒。 “他们如果主动打,有可能多次试探,越打我们可能越露怯。但引他们打,他们刚有的信心就有可能被我们一次打散。是不是这样?”裴云蕖边想边问。 她现在已经有点摸清楚顾留白的思路。 这支吐蕃大军除了多疑之外没有弱点。 现在顾留白的每一步,都是要针对这个弱点。 “是,这次要在东门打,城里所有人都要去东门。如果他们这次连东门之内几里的大道都推不进来,那再加上外面再有些风吹草动,他们可能会绝望。” 听着这样的话语,两名太史局的官员差点就哭了。 他们现在只知道和裴云蕖在一起的这人叫做顾十五,具体什么来历还不清楚,但这人恐怕是天上的将星转世,他们竟然真的有可能活得下来。 然而也就在此时,顾留白接下来说的话,却是又给他们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这批吐蕃人的首领叫做赞卓,他打仗起来谨小慎微,昨夜的表现已经印证了这点,但这样的性情,我认为为了尽可能减少折损,他要么不打,要打的话,他会将最精锐的力量砸进来。” “我估计这次砸进来的会是他亲自训练的屠魔卫,这支精锐骑军他一向对外吹嘘是和他一起在吐蕃的祖山里面杀妖魔的。这纯粹瞎扯淡,但这些人的战力的确不是吹出来的。” “唐军和赞卓的屠魔卫交手过两次,得出的结论是,要杀两个屠魔卫就至少要付出六条人命。” 裴云蕖听得心中一寒,“那不就是三换一的折损,不就是杀一个屠魔卫至少要死三个大唐战士?” 顾留白平静道,“按照军方的记载,一个落单的屠魔卫杀了五名边军,而最具参考价值的是,一个二十人的屠魔卫小队被一百多名大唐边军围住了,但打下来我们这边死了六十个。” 裴云蕖差点骂出脏话,“那他这屠魔卫一共有多少人?” 顾留白道:“说是至少有三千人,按我打听到的消息是两千多,按照赞卓谨慎性子,他可能会砸出一半,我估计可能会有一千屠魔卫砸进来。” “这感觉我们也活不下来啊。”裴云蕖气得笑了,“要不要现在就料理一下后事?既然你说他们可能对这些战马并无兴趣,那我们要不要尽可能的将城中的铜铁、盐、皮毛等等能丢井里的丢井里,能毁掉的尽力先毁掉?” “这些东西要是毁了,那我们就真的一点活着的机会就没了。”顾留白看着裴云蕖也笑了,“赞卓这人和我料想的反应差不多,这会疑心病已经很重了。到时候我估计他肯定要先组织不少人从这城里抢东西出去。” 裴云蕖眉梢微挑:“一边打一边抢东西?” “以他的统御能力,保证有条不紊。”顾留白笑道,“只要让他觉得这座城里大有玄虚,他自己就不敢进来。他不敢进来,在外面就越发胡思乱想,到时候战况略微不利,他就很容易滋生止损的想法。” 两个太史局的官员听得目瞪口呆。 他们不是将领,但却是人精。 见风使舵,猜测人心方面,他们很强! 结合昨天的战局,顾留白此时的推测,在他们看来,真的高!两三座城池那么高! “我们接下来要把所有力量砸在东门,和他们的屠魔卫决一生死!” 他们眼中的天降将星一般的少年,此时已经收敛笑容,起床气已经全数转换成森寒的杀意,“陈屠会在城里面多弄些手脚,让那个赞卓赞普觉得城里面还埋伏着更厉害的军队。” “他们想要的那些物资,我会让他们摆得更显眼点,让他们把注意力更多的放在抢这些肥肉上,而不是放在尽快收割人头上。这一战过后,哪怕我们全部战死,他们大量减员,抢的东西越多,这些东西就越会变成他们撤退路上的负担。” “他们返回吐蕃腹地的速度绝对会变慢,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甚至可以让他们很多年都恢复不了元气。” 第四十三章 血飞地流紫 杀人泄愤并不是他们的目的,谢氏给的好处,黑沙瓦的这些物资才是。”裴云蕖理清了思路。 她觉得自己进步了。 至少渐渐能跟得上顾留白的节奏。 “我们现在兵力实在太少,只能专心做好几件事情。” 顾留白听到了东边传来的墙壁倒塌的声音,他略微舒展了一下身体,认真道:“我已经让周驴儿去喊人将东边大道两侧的那些房屋都凿出些人可以勉强通过的洞出来,至于原本的门和一些巷道就用重物堵住。” 裴云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这样适合他们游走刺杀,让这些吐蕃人没法轻易的将他们堵在某个地方。 尤其是那些披甲的骑军,哪怕下了马,恐怕也钻不过那些小洞。 要将房屋全部推倒,这似乎不太可能。 “那我们可以留几扇门不堵。”她很机灵的说道,“到时候虚虚实实,他们更搞不清楚状况了。” “好办法。” 顾留白一个赞许的眼神,就让裴云蕖顿时美滋滋的有点飘。 …… 一群吐蕃人愣愣的看着战马一群群从城门洞里冲了出来。 与此同时,黑沙瓦城里不断响起砖石倒塌的声响。 狡诈的唐人,又在搞什么! 天光已经大亮。 城墙上空空荡荡的。 大量的战马跑出来之后,城门洞后方是空空荡荡的大道。 东门那个城门洞,就像是变成了一张巨大的,嘲笑着的嘴巴。 “啊哈哈哈哈!” 更让他们上头的是,西边又传来了那座肉山疯狂的笑声。 “宰你们比杀鸡屠狗还轻松!” “狗子们,来战啊!一群废物!” 黑沙瓦摆出的一切架势,都像是营帐里的一名长安女子脱光了衣衫,对着掀开的门帘岔开了双腿,鄙视的叫喊着,有种来干我呀,你是不是不行啊? 面对这种姿态,一直战无不胜的赞卓赞普终于被愤怒烧红了眼睛,将手中的皮鞭都扔在了地上。 “他娘的,终于来了啊。” 一名老军拍了拍脸上的灰尘,听着东门外铠甲震荡和摩擦的声音,在阳光下,他慢慢眯起了眼睛,露出了坦然的笑容。 昨夜,他们一队十五人,只活了两个。 那些平时一起吃饭吹牛喝酒的人都死了,他觉得活着也没有多少意思。 不过在下去见那些人之前,好歹也要再砍几个吐蕃人。 烟尘四起。 一队接着一队的吐蕃骑兵冲了进来。 不只是东门。 除了被尸身拥堵住的西门之外,南门和北门也被吐蕃人再次冲开,骑兵轰然涌入。 这名老军和身边的人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射空了收集起来的箭矢,但这个时候他们发现最先冲进来的骑兵没有停留,甚至连那些中箭倒地的人都没有管,只是继续往前,朝着城中一些街巷涌去。 “这群狗东西!” 这名老军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那些人奔着一些库房和营区去了,肯定是去抢东西。 此时西边的城墙上,响起了战鼓声。 没有任何犹豫,这名老军和所有躲藏在房屋之中的军士,开始了无畏的冲锋。 两股潮水从道路两边出现,截断了东门涌入的吐蕃骑军! 这名老军顷刻间中了三箭,然而他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到痛楚,他冲上去两刀就砍翻了两名吐蕃骑兵,下一刹那,他觉得出现在面前的吐蕃骑军身上的甲衣颜色似乎变了。 他的身体突然变轻,下一刹那,他才发现自己被一柄长枪挑了起来。 屠魔卫开始在冲进来的骑军之中占少数,现在开始占绝对多数。 他们和身下的战马都披着黑色的皮甲,但是烈日的照耀下,皮甲上隐隐显现出血色的花纹,就像是有一条条血液在甲衣的表面流动。 无数的血花同时溅射,落到地上却是哗啦一声,鲜血在地面瞬间铺开。 昨夜死了到底多少人,裴云蕖没有看清楚,但这个时候她看清楚了。 只是数个呼吸之间,她的视线里就至少有两百名唐军倒了下去。 他们身体里涌出的鲜血,覆盖了整条道路。 然而前面侥幸未死的人还在往前挤,后面的人,也在往前冲。 他们总共才多少人? 许推背的声音仿佛还在她耳畔响起,“城里还能拼命的还有两千多。” 裴云蕖并不觉得自己是很容易动感情的人,然而此时,她的眼睛瞬间模糊。 她的双脚已经不听指挥的朝着流血的大道走去。 但是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她。 顾留白寒声道:“还不到时候。” 她紧紧咬住了嘴唇,牙齿咬进了肉里。 她这个时候没法去思索顾留白在等什么,但她知道顾留白一定是对的,她也坚信,哪怕这座城里最终所有人都战死了,他也会让这些吐蕃人付出足够的代价。 顾留白在计算着屠魔卫的数量。 通过加入战场的屠魔卫的数量,他可以知晓自己对那位战无不胜的赞卓赞普的判断到底是对还是错。 每一个提前的猜测,都要通过事实来验证。 如果冲进东门的屠魔卫数量超过两千,那便证明这名吐蕃首领和自己所预想的不一样,那么不管如何不甘,接下来就只能让阴山一窝蜂和自己一起逃命。 整座城,能逃几个是几个。 幸运的是,一个人的性格和喜好似乎是很难改变的。 等到三四里的道路上躺下了足有上千名大唐军士的时候,东门外再也没有屠魔卫涌入,这名吐蕃首领,只舍得砸出一半不到的亲兵随从。 最多只有一千屠魔卫。 他的目光落在一名屠魔卫身上。 那名屠魔卫的战马被一名唐军刺中了腹部,他气急败坏的跳下了马,一枪就将那名唐军挑飞了出去。 这名屠魔卫无论是衣着还是所用的兵刃都和其余屠魔卫没有区别,但顾留白早就盯上了他。 没有任何一个唐军可以挡得住他的一枪。 从进入东门到现在,他已经杀了十一个人。 “可以动手了。” 他对着身后的裴云蕖说了这一句,然后动步。 裴云蕖自身的修为还不错,不至于成为他的累赘,但最为关键的是,始终跟着她的厉溪治等人,只有在她遇险的时候,才会毫无保留的去战斗。 他需要所有人都真正的拼命,而且他不觉得裴家除了厉溪治这批人之外,没有别的安排。 昆.杰布刚刚扔掉手中的长枪,用战刀劈掉一个唐军的脑袋,他就看到一个少年提着一柄短剑朝着自己冲了过来。 吐蕃人姓名的命名方式和唐人不一样,他们的名字一般从母亲的名字里面取一个字,比如母亲的名字叫“索.噶木”,那儿子的名字就叫索乌、索赤之类,母亲的名字叫做“达拉汤”,儿子的名字就叫达乌。 像昆.杰布这种就不一样。 吐蕃人之中,唯有拥有封地的高位者世族,才会将自己的领地名挂在名字前面。 即便是屠魔卫里面,也只有少数的将领和昆.杰布一样拥有封地。 一看到这名少年,昆.杰布就想到了昨天夜里有关那绿眸的传说,他就盯着这少年的眼睛看。 即便少年微垂着头,但他还是很快看到了,这名少年的眼眸之中闪耀着淡淡的绿色幽光。 他顿时兴奋起来,却又不敢丝毫大意,口中立刻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呼啸,然后很干脆的往后一个大跳。 顾留白和这人目光一对,就知道这是个狡诈的对手。 他的眉头才刚刚皱起,尖锐的呼啸声中,一名屠魔卫已经从左侧扑了上来,一刀砍向他的脖子。 顾留白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整个身体往下一缩,躲开了这一刀的同时,整个人继续往前,反手一剑就从这人的后颈刺了进去。 喀嚓一声轻响。 这名屠魔卫一愣,都没有感觉到什么痛楚,但他整个后背到双腿瞬间失去了知觉。 他想要转身,但一转身自己就摔了下去。 昆.杰布倒吸了一口冷气。 屠魔卫是赞卓赞普的近侍,最初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防止有人近身刺杀赞卓赞普。 对于这种单人冲阵,他们的反应绝对很快。 他呼啸声起的时候,附近有五名屠魔卫已经围了上去。 但顾留白一剑刺倒那名屠魔卫的时候,他就发现另外那四名屠魔卫的速度跟不上他,根本没办法把他堵住。 “来人啊!”昆.杰布大叫。 五个人围不住,那就十个人,十个人围不住,那就五十个人。 昆.杰布想到芒布芝的尸身就有些发怵,若论武技,他比起芒布芝还有很大的差距。 他掉头就跑。 但就在此时,一支箭矢落了下来。 他一转身,这支箭矢就奔着他的面门来了,就像是他主动要拿自己的脸去撞这支箭。 千钧一发之际,他强行扭转身体,箭矢贴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在他的脸上擦出一条血口。 就这么慢了一下,顾留白竟然已经冲过来了! 没有任何的迟疑,昆.杰布身体一缩,就势朝着身侧马腹下方的地面一滚。 他根本不想和这绿眸少年交手,哪怕过一招都不愿意。 这和勇气无关,完全是生死绞杀之中磨砺出来的经验。 “有种你和我一起在地上滚!” 在地上翻滚,借着战马的阻隔,再厉害的武技也很难发挥作用。 大唐那些厉害的剑师,是不会滚在地上戳人的。 第四十九章 英雄正少年 顾留白看着吐白沫的周驴儿,眼神温暖了些,“他是被这边的一个‘多不丹’养大的,他现在是这边的‘热甲巴’。” 说话间杜哈哈和蓝玉凤走了过来,在陈屠的边上坐下了。 蓝玉凤看起来没受什么伤,只是关切的看着顾留白受伤的那只手。 杜哈哈就比较惨一些。 他在粮仓最初和吐蕃先锋军精锐的交手之中出力最多,损耗真气太过剧烈,一直没缓得过来。 现在他身上至少有十来个地方在渗血,脸白得和纸一样。 不过好歹没缺胳膊少腿。 陈屠明显老实和谦虚了不少,他认真问道:“多不丹和热甲巴什么意思,听不懂。” “关外大多数部落死去之后是要天葬,有的地方多不丹和热甲巴都是天葬师的称呼,冥柏坡那边的几个部落就不太一样,多不丹就是他们眼睛里的老师傅,热甲巴就是老师傅的送尸人和助手。”顾留白微笑道:“如果我们不走,那再过个几年,周驴儿应该也是那边人口中的多不丹了。” 阴十娘也走了过来。 她在裴云蕖那一边坐了下来。 她终于明白周驴儿为什么一身的尸臭味。 只是看着眼前那口吐白沫的瘦猴,她眼睛里就多了些平时没有的东西。 她当然清楚一个人的尸身到底有多沉。 虽说和陈屠一样,她也对这热甲巴之类的当地称呼不懂,但她毕竟知道那些天葬台都在山上,送尸人会将包裹好的尸身从山下背到天葬台上。 想象着瘦猴样的周驴儿背着尸身的样子,再看眼前的顾留白,她便知道顾留白之前那一句风淡云轻的“最开始几年很难”里到底裹着多少的苦。 他和周驴儿意志之坚韧,便是那种不断见证死亡的苦难中磨砺出来的。 “我知道你一直特别纠结一件事情,我为什么能猜出你们是九个人。”顾留白看着陈屠,得意的笑了笑。 陈屠脸一下子黑了,这何止是纠结。 这是已经成他的心病了。 “说实话我始终想不出哪里露了破绽,你要是不和我说清楚,我今后安排事情都不自信了。”陈屠黑沉着脸承认的时候,顾留白愣了愣。 他看到又有一个蓝玉凤走了过来。 这个蓝玉凤的身后,还跟着阴山一窝蜂里那个呆大个高觉。 高觉身上一点伤都没有,还是那无忧无虑傻呵呵的模样,就是这次他手里拿着玩的不是毽子了,而是芒布芝的那顶帽子。 顾留白眨了眨眼就明白了这个略高大一些的蓝玉凤是怎么回事。 这乔黄云真厉害。 易容成女人,连走路的模样都像。 那大屁股扭得一看就能生养。 “你不是要那些吐蕃人疑神疑鬼?”陈屠生怕顾留白不给自己解释,表功道:“要不是时间不够,不然我接下来让他易容成芒布芝的样子,让那些吐蕃人以后晚上都睡不着。” “挺好,其实你不笨。” 顾留白看到不远处龙婆在挑挑拣拣的捡吐蕃人的破甲箭,他心情就更加明媚了,“说穿了其实就很简单,周驴儿告诉我,龙婆埋伏的那山坡背面,还埋伏着你们的一个人。” “他能知道?”陈屠看着还在推沫子的周驴儿,心情可糟糕了。 这他妈的说起来,好像这个周驴儿真的比自己有用。 “这里的多不丹和热甲巴很受人尊敬的,他们是神圣的灵肉分离者,帮助灵魂摆脱苦难,走上往生之路。” 顾留白看着气色不佳的陈屠,笑道:“那些部落里的人都觉得他们能够预见死亡,但周驴儿的师傅说他们只是接受神灵的指引,而那些天上的秃鹫,就是神灵和他们沟通的化身。” 陈屠抓住了重点,“通过秃鹫发现的?” 顾留白点了点头,道:“他们称天上的秃鹫为天行母,天行母不杀生,但可以发现死亡的气息。多不丹和这些天行母之间有一些独特的联系,而周驴儿从小就和这些天行母很熟,他甚至可以让它们帮忙做些事情。” “包括传递消息?”阴十娘想到了之前周驴儿带给顾留白的铜管。 “对。”顾留白看着周驴儿,有些骄傲道:“让一些天行母过来找他,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难,如果他留在这边,肯定也会成为最好的多不丹,因为他平时没事都会找这些天行母玩。” “天行母在某些方面的感知远胜于修行者。” 顾留白微笑道:“一些长时间停留不动的人,也会被它们认为是濒临死亡的人,它们会在空中不停的等待,寻常的多不丹也未必能够通过天行母的数量和叫声准确判断出有几个人,但周驴儿可以。” “所以你判断那个人是我们埋伏的观察哨,按照我们之前的习惯,你确定我们是三人一组。”陈屠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顾留白和周驴儿,背心就开始有点发凉。 这些人现在幸亏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厉害啊…连这个看上去要活活瘦死的瘦猴都厉害。 陈屠有些勉强的笑了起来,“我听蓝玉凤说,贺火罗躲在城楼上,你是不是想让他偷袭杀什么人?” “如果赞卓不被疑心病压垮,那些人的死让他改变了平时的心性,那到了最后没办法的时候,我就只能把我自己和裴玉蕖当做诱饵。”顾留白平静的说道,“他要进城来看一看垂死或是已经死去的我们时,贺火罗或许有机会杀了他。” 陈屠沉默下来。 胡老三也出现了。 他也浑身全是鲜血,走到墙边就一屁股坐下了,他的身上发出了很多金属震鸣的声音。 “十五哥,英雄出少年啊,我佩服你。” 他是老实人,说话都很真诚。 除了徐七之外,阴山一窝蜂的这些人都齐了。 不过按照徐七的性子,估计也就在不远处躲着。 劫后余生的他们,就像是一个一起行走了很多年的戏班子一样,靠在墙边看流云。 每个人都感觉很好。 突然高觉都笑了起来,他拿着芒布芝的帽子朝着周驴儿挥舞,“好大一个螃蟹啊!” “四条腿的螃蟹再大也不能吃。” 陈屠交代了一句,才又认真的看着顾留白,问道:“你最后和那个吐蕃人说的那些话,你觉着有用么?” 之前他若是觉得顾留白和吐蕃人想要勾连,一定会异常愤怒,然而经过这一战之后,他开始明白了这个少年做事的规矩。 他开始去想顾留白一开始和他说的一些道理。 “赞卓这人不笨,可能现在没有用,但保不准将来会有用得上的时候。”顾留白微笑道:“做生意嘛,不一定你想卖什么,就正好有人想要买,但人家想要买的时候,知道找到我这个人能买的到,这生意就成了。” “我只和讲信义的人做生意。” 顾留白又道:“谢氏都敢和赞卓做生意,说明赞卓这人还是有信誉的,按我以前的了解也是这样,既然我比谢氏更有信誉,那赞卓要是和我做生意,他也会更有信誉。” 陈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平日里的笑容。 他看着顾留白,眼神有些感慨,“你一开始问都没有问我们,就知道我们不会离开黑沙瓦?” 顾留白笑道:“哪怕你想走,你都未必拖得走胡伯和阴十娘吧?” 陈屠想笑。 但看着大道上铺满的尸体,看着渐渐凝固变成深紫色的鲜血,又看着不远处那些还活着的人,他笑不出来。 “吐蕃人退兵的时候,我和阴十娘都认真想了一下,如果你不在这里,只有我们在这里,最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周驴儿终于停止了吐白沫。 他翻身坐了起来,笑嘻嘻的问,“会咋样?” 高觉吓了一跳,“这螃蟹太吓人了。” 第五十一章 天地知吾心 裴云蕖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都没仔细看自己所处的环境,她第一时间就叫,“顾留白人呢?” “他和阴山一窝蜂那些人,已经出发了。” 等到厉溪治的声音响起,她才看清自己是在熟悉的马车车厢里。 “这个混账东西,竟然不辞而别?” 她身体颤抖起来,气得眼睛顿时就模糊了。 厉溪治在车厢外轻声解释道:“小姐伤得太重,他和阴山一窝蜂那些人在你身边聊了很久你都没有醒来,他便不敢惊扰。” “什么!” 裴云蕖太伤心了。 她竟然错过了和这些人坐在一起聊天的机会! 早睡晚睡,她在那个时候睡啥! 她浑身都抖! 厉溪治飞快道:“顾十五见小姐不醒,离开前特意留了一封信。” “有信给我?”裴云蕖顿时急了起来:“快给我!” 车门帘子一掀开,往里递信的厉溪治一眼就看到她泪流满面,他顿时一愣,“小姐你这…” 裴云蕖醒觉自己竟然被那混账东西气哭了,她顿时羞恼道:“这么多伤口,能不痛吗?” “肯定特别疼!”厉溪治异常肯定的说道,马上心虚的放下车门帘子。 他心里直嘀咕,这是伤口疼吗?这是心痛吧! 捏着宝贝信件的裴云蕖一时倒是不好意思显得那么急切。 她机智的硬生生从脑海里搜出了个人来,重重的冷哼了一声之后问道:“谢氏那个大剑师呢,先前不是在许推背旁边,后来许推背杀过来了,怎么一直没见他人影,该不会当时就脚底抹油溜了吧。” 厉溪治真的挺佩服她的。 明明急死了要看信,居然还能想到这一出。 他飞快的回答道:“哦,你说冯束青,吐蕃人进来抢东西的时候,顾留白找了个地方拜托他帮忙照看行李,他现在也累了,在休息。” 有关顾留白的东西,裴云蕖倒是真关心。 她顿时皱眉,“顾十五的什么行李这么重要,最后那种大战,他居然拜托这样的一名剑师专门给他看行李?” 厉溪治沉吟道:“应该是他从冥柏坡带出来的所有家当,我听陈屠说,里面有他娘留给他的遗物,应该有很紧要的东西。” “这混账东西。” 裴云蕖骂了一声,却又莫名的叹了口气。 她想到顾留白再怎么强,现在也是个没爹疼没娘爱的可怜娃。 关外的星空很亮。 一颗颗星辰距离人的头顶很近,但关外的夜又很黑,因为没有千家万户窗口闪耀的灯火。 车厢里很暗,但裴云蕖拆开麻线,展开羊皮小卷的时候,车厢里却亮了起来。 那些字不是用普通的墨汁写的,不知是用什么萤石磨成的粉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反正闪耀着柔和的蓝光,点点光星,就像是夏日里的萤火虫。 “花里胡哨的。”裴云蕖骂了一句,心中却是高兴了起来。 她毕竟也只是一个少女,哪个少女会不喜欢这种细腻的小心思,会不喜欢这种好看的东西。 “我得先走,被阳关过来的骑军围着问,会很麻烦。” 顾留白的字写得很细小,但每一个字都极其的端正,可能是边军暗桩做了多年,连每一个笔角都十分的清楚。 裴云蕖不由得点了点头。 黑沙瓦一战,和那格桑所说的一样,是顾留白对赞卓的心态把握到了极致,所以才导致了这种惊世骇俗的结果,但前前后后那些细节,要想阐述清楚,却是很难。 边军的那些将领不知道要盘问多久,才能相信这里发生的事情。 而且顾留白和阴山一窝蜂这些人,都不想自己的老底被这些人知道。 她很能理解这点。 “我要去幽州,是因为周驴儿是那里的人,我要将他送回去。其中有些事情会比较麻烦,但我不想你出面,因为让你出面帮忙,可能背后的有些人我就查不出来了。” 看着羊皮小卷上接下来的这些字迹,裴云蕖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周驴儿身上还背着什么事情? 顾留白都说比较麻烦,那这桩事情一定很大。 “你若是想去幽州看戏也成,但不要让人知道你想帮我们的忙,我们会在幽州停留一阵,解决周驴儿的事情之后,再去长安。” “关外所有的人都想亲眼看看长安是什么样子的,我也不例外。” “我想看看梁风凝和我说的祥和的烟火气,想去看看顾北溪练剑的地方,我更想知道我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关外随时都会有风暴,但在长安,才更有可能提早的看清即将形成的风暴,才有可能真正游离在风暴之外。在这边,没有和谢晚这样的人公平较量的机会。” “谢晚这样的人不会少,我留在关外,阴山一窝蜂这些人留在阴山,迟早被人整死,与其被人整死,不如先整死别人。” “还有,我从小就好奇的一些事情,长安应该会给我答案。” …… 鹭草驿起风了。 平静的水面涌起了波浪,无数的水草在黑暗的水底狂舞。 谢晚走在步道上,他黑色的发丝也在风中狂舞。 那些细长的青草拍打着栈道,不再是轻柔的沙沙声,而是狂暴的拍打声。 谢晚迎着风,他的嘴角渐渐浮现出疯狂的笑意,很快他就像是彻底的疯了一样,他张开了双臂,就像是要将夜色和远处的巨山都拥入怀中,然后狠狠地撕碎。 天地方知吾心。 那些自命不凡的人啊,总以为所有的人都像他们想象的那般怯弱,那般墨守成规。 步步为营,一步一个脚印的走那些别人给他制定好的路吗? 那他宁愿做一个真正的疯子。 他已经看到了荒野里飞一样的影子,那些骑者正在带来他想要见到的世界。 黑沙瓦被碾碎了。 那座城的消失,应该能让皇宫里整天想着灭掉高句丽,灭掉回鹘和吐蕃的皇帝也更加的疯狂。 疯狂的人在疯狂的世界里才如鱼得水。 如果平静的去思索大唐的极限在哪里,不去发动对高句丽的战争,那他哪里来的机会。 裴家不能永远在西边和北边的边军之中说了算。 那些固执的以为一切都不会变,连他都不放在眼里的人,他会给他们足够的教训。 至于死多少人,他根本不会在乎。 他这样的人,本身就不喜欢那种所谓的盛世,他就喜欢看着那些胡人垂涎的啃食大唐这块肥肉时,将所有挡在他前面的人全部撕碎。 越乱越好,越乱就越精彩。 那些威胁他的人,小看他的人,哪怕是裴云蕖,哪怕是他兄长的心腹,哪怕是他兄长,全部都要死。 他亲手炮制出来的大剑师,也要死。 死了大剑师才没有人挑战,才能成为永恒。 死死死死死! 疯狂拍打着栈道的长草变成他瞳孔里飞舞着的乱线,似乎要将他厌恶的东西都切成无数的碎片。 马蹄声停了。 数名骑者飞掠到了他的身前,递上最新的密报。 谢晚的手指突然僵硬起来。 他陷入疯狂的面目骤然变得有些扭曲。 黑沙瓦的城破了,然而裴云蕖还活着,冯束青也还活着,芒布芝却死了,一手促成他和赞卓联手的格桑也死了。 小小的一个黑沙瓦,吐蕃人抛下了近六千具尸体! 那三千突厥人还活着,令人闻风丧胆的两百黑骑也还活着,回鹘人并没有动手,突厥人在黑夜里毫无妨碍的穿行,甚至突袭了回鹘的一个营地,劫走了大量的粮草。 那个冥柏坡埋尸人还活着。 所有在黑沙瓦发生的事情,都似乎和这个人有关。 他无法想象当所有的一切变成大势所趋,汇聚成的风暴,会因为这样的一个人而土崩瓦解。 他缓缓的抬起头来,目光再次落在远方的巨山上时,那些横亘于天地之间的巨山就像是一齐朝着他砸了下来。 砸在他的脸上,砸碎了他的心! …… 阳关方面的大唐骑军出现在了黑沙瓦。 这些骑军生怕遭到吐蕃大军的伏击,所以沿途都很谨慎,不仅来得慢,而且分得很散。 显得稀稀拉拉,零零散散。 等到几名骑军将领来到城外的厉溪治身前时,厉溪治却是没有第一时间看他们。 他朝着阳关方向眺望。 他知道这个时候,那个令他由心尊敬的少年和阴山一窝蜂的那些人,应该已经设法入关了。 「顾十五说,活活活活活。 我说,票票票票票!」 第五十六章 谁能尽如意 在下华沧溟,我父亲是邹嘉南他亲舅舅,我是他表哥。”面容坚毅的年轻男子对着顾留白认真行了一礼,“多谢。” “无需客气,互相帮忙而已。”顾留白微微一笑,道:“若是你们按我的要求办好了通关文牒,那我现在名字叫做顾凝溪。” “我会陪同先生一起回幽州,通关文牒明日午时就会送到我们手中。”华沧溟再次行礼。 他对顾留白此时心生敬畏,不太敢看顾留白的眼睛。 “如此甚好。”顾留白微微一笑,也不多说什么。 邹蓑衣和吴管事还趴着不动,不知道是真晕还是假晕。 后方那一列的马车也是陷入死寂,马车车厢里面,也没有一个人敢动。 老妇人有些哭不动了,周驴儿还在嚎得起劲。 顾留白看了周驴儿一眼,提醒道:“周驴儿,这是你太奶奶。” “太奶奶?”周驴儿在关外没听过这词。 顾留白解释道:“就是你父亲的奶奶,家里人。你父亲是她的孙子,你是她的曾孙。” 周驴儿别的也不想弄那么明白,一听到家里人他就又嗷的一下哭了,“我有家里人了?” 原本哭不动的老妇人又有了哭的力气,“我的乖重孙啊,是,你回家了,你有家里人了。太奶奶对不住你啊!” 周驴儿满脸鼻涕满脸泪,老妇人也不嫌弃,周驴儿突然又抬起头看着顾留白,张口就嚎:“十五哥,我有家里人了,你却没家里人。” 顾留白无语,周驴儿你太会说话了。 陈屠看着周驴儿和老妇人还要嚎一阵,就实在有些忍不住,朝着顾留白靠了靠,轻声道:“顾十五,贺兄这么厉害,你都不和我先知会一声?” 顾留白笑了,道:“我怕和你说了,你觉得我吹牛。” 陈屠苦笑,他觉得还真有这可能。 “八品还差点死了,断了只手,还差点给狼吃了。”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问道:“这好像也不简单啊。” “佛宗里面的事情,贺火罗也还在查,一时还说不清楚,贺火罗也不愿意提,你别去问他。”顾留白认真说道。 陈屠想想贺火罗之前惜字如金的样子,便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周驴儿,你让你太奶奶歇歇,顺便处理一下这帮子人。” 顾留白知道以周驴儿的体力,估计至少能嚎一个晚上。但他看老妇人车马劳顿,精神所受刺激太大,若是再耗下去,估计恐怕至少大病一场。 周驴儿对他是言听计从。 他抹了抹脸上的鼻涕和眼泪,顿时止住了哭嚎,抱着老妇人道:“太奶奶你歇歇。” 这一声太奶奶又喊得老妇人悲从心来,她老泪纵横,“我的好重孙儿都会疼人了,太奶奶真的对不住你。” “没事,太奶奶以后对我好点就行。”周驴儿倒是真没觉得啥,他只是感觉得出来,眼前的这个老妇人和顾留白一样,是真的把他当成亲人。 “太奶奶一定对你好。”老妇人在周驴儿和华沧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站直了身体。 “都和我们回营区,一个都不许少。” 她只是说了这一句话就已经彻底的脱力了,整个人浑身都在发颤。 但邹蓑衣和吴管事的车队,却像是终于迎来了审判,整支车队被一种奇怪的氛围笼罩着,不仅是地上的邹蓑衣和吴管事被拖了起来,就连那已经胸骨尽碎死去的黑蛟剑主也被弄上了马车。 说一个不能少,就是一个不能少。 因为她是幽州邹氏最年长者,一品诰命夫人,那两个死去的邹氏御史大夫,都是她的儿子。 她姓华,她的娘家是幽州华氏,现在的幽州节度使华怀仙要喊她姨婆。 车队没有回到龙勒子镇上,而是去了龙勒子镇东边的边军营地。 这是边军用来练兵的驻地,除了营帐之外,还有数十间屋子。 车队到来之前,这里的边军已经将营区最中心的一些屋子和营帐清理好了,用于洗浴的两间屋子里热气腾腾,洗澡水都已经备好,泡了艾草,散发着一股艾草的味道。 除了少数的将领之外,所有的军士都撤出了营区,在营区的外围巡逻。 陈屠看着那些围着营区巡逻的边军,眼神里充满感慨。 这些人明日里可能会在关卡检查他们的通关文牒,但今夜却将营区里设施最好的住所让给他们,还为他们站岗。 就如之前,明明极难通过的阳关卡口,只是找了那一批贪财的守卫,就轻而易举的通过了。 顾十五所说的不错,世事繁杂,但只要找对路子,便一切迎刃而解。 就算是裴云蕖这种顶尖门阀的子弟,也未必能让边军给出这样的便利,但长安的权贵难以办到的事,幽州节度使这边办起来却并不算难。 陈屠最希望见到的一幕出现了。 周驴儿和顾留白终于开始洗澡。 两个人在澡堂子里开始互相搓老泥。 陈屠原本也想洗一洗的,但看着两人随便搓两下,那池子里就像是一层淤泥翻了起来,他就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邹老夫人对周驴儿明显太过关爱了。 她似乎生怕周驴儿又从自己的眼前消失,她自己没有体力在澡堂子外守着,就让华沧溟在澡堂外面看着,生怕有所闪失。 八十多岁快九十岁的老夫人亲自来接重孙。 幽州节度使的儿子,官阶四品的都尉,给人看澡堂子。 这种情节,陈屠觉得说书人都好像说不出来。 关键这周驴儿怎么就成了邹老夫人的重孙了? …… 两间热气腾腾的屋子,一间是澡堂子,一间是给周驴儿和顾留白换衣裳用的。 周驴儿和顾留白洗完出来的时候,华沧溟便将两身干净衣衫送了进去。 周驴儿洗得浑身通红,搓干净了身上的老泥之后,他显得更瘦了,脊椎的骨节都像是算盘子一样,一颗颗鼓在外面。 他浑身红得就像是猴子屁股,但屁股上那块胎记显得更加的醒目。 华沧溟给他准备的袍子还是有点显大,不过周驴儿自己很满意,轻便,暖和,还有很大的毛领子,风都不会从脖子里灌进去。 “我听十五哥说,你是我太奶奶娘家那边的人,是我表哥?”周驴儿原本就自来熟,华沧溟虽说显得挺严厉的,但目光一对,他就觉得华沧溟是个好人。 华沧溟点了点头,道:“顾先生所说不错。” 周驴儿顿时开心起来,“那表哥我们以后多亲近。” “那是自然。”华沧溟深吸了一口气,他之前从未想过邹嘉南还活着,更没有想到会是这般模样的一个少年,在前来龙勒子镇的路上,在他的想象之中,哪怕邹嘉南真的活着,吃了那么多苦,也不知道会显得多委屈多柔弱,多阴霾。 然而眼前的周驴儿却是如此的乐观开朗,就连哭嚎都那么奔放。 “你太奶奶岁数太大了,需要好好休息,不然回去再车马劳顿,就很容易生病。”看着似乎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周驴儿,华沧溟轻声道:“待会你出去给她看一眼,便在她旁边的营帐休息如何?” “好嘞。”周驴儿很干脆的答应了,“华表哥你是个好人。” 华沧溟也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突然有又有些犹豫,“不若…你在她的营帐里睡,你尽快哄她休憩?” 周驴儿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道:“好嘞,我马上就去哄太奶奶休息。” “顾先生,那些人,我准备让老夫人明天起来再问话,我先送嘉南过去,等会我能否单独和你说几句话?”华沧溟又认真的看着顾留白说道。 顾留白微微一笑,“那自然可以。” “那十五哥,我先去哄太奶奶睡觉去了。” “去吧去吧。” 其实也就几步路,那邹老夫人选的营帐,本身就是距离这两间屋子最近的营帐。 等到华沧溟走回来的时候,顾留白才刚刚换好衣裳。 没有厚此薄彼,给他准备的袄子和周驴儿的一个样式,灰色的锦缎袄子,面上有银色的暗纹,里子是柔软的毛皮,还有狐狸毛的领子。 之前华沧溟见顾留白的时候,也只是觉得这人的面目清秀,但此时洗干净了,换了这身衣衫,华沧溟却觉得顾留白有一种分外出尘的气息。 尤其当顾留白随便用一根木枝将自己的头发盘了一个道髻的时候,这种脱俗出尘的气息,在华沧溟的眼中就到达了顶点。 周驴儿现在穿这身衣服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偷来的,寻常的官宦子弟穿这身衣衫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是个富贵公子,但顾留白穿这身衣衫就分外的不同,这气质就和衣料名贵与否全无关系。 “先生请随我来。” 华沧溟比顾留白至少大出十岁,但对顾留白却始终保持着足够的敬畏,他领着顾留白进了一顶营帐,让人送来了解狗肉油腻的热茶,然后才慎重的开口,轻声说道:“我不知顾先生是否知晓,其实邹嘉南会流落在关外,和邹老夫人当年的决定有关。” 顾留白喝了一口茶,摇了摇头道:“个中缘由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邹驴儿是邹老夫人长孙的遗腹子,他不到两岁被送出关外,这件事肯定有很大的问题。只是近些年我才知道,邹家一直都未放弃寻觅,我能确定邹老夫人一直想他活着回去。” 华沧溟的眼中出现了难以掩饰的担忧神色,“家妹深得邹老夫人的喜爱,她经常去陪伴老夫人,老夫人曾经数次和她说过,若是找不回邹嘉南,若是邹嘉南再也没有音讯,她死不瞑目,死后她都不会让人将她葬在邹家祖坟里面。” 顾留白微微蹙眉,道:“听上去她自觉有些过错?” 华沧溟苦笑起来,道:“邹嘉南是遗腹子,邹老妇人原先便最为疼爱她的长孙,这份爱意便自然落在了邹嘉南的身上,邹嘉南的名字都是她特意让长安的高僧取的,寓意善良、吉祥、美好、乐观。” 顾留白笑道:“挺合现在的邹驴儿的。” 华沧溟点了点头,接着道:“只是邹嘉南先天就不足,生下来时才四斤半,之后大病小病不断,甚至有一次大病都断了呼吸,以为他必死无疑了。” 顾留白也点了点头,道:“我娘说他命硬,救下他来的时候,他身子都冷了。” 华沧溟深吸了一口气,许久才恢复了平静,道:“那时长安有个高僧路过幽州,想去天竺,他临走的时候和老夫人说,若是留嘉南在幽州,他必死无疑。要想他活命,就要送他去楼兰那边呆够三年。老夫人虽然万分不舍,但终于还是下了决定,让人将嘉南送去楼兰,但没想到,队伍出关之后不久就遇袭,然后再无音讯,她想着是三年之后就可以见到活蹦乱跳的重孙儿,但没有想到,再见却过了十三年。” 顾留白感慨的笑了起来,“或许当年那高僧所见的世界和我们不同,他看到了很多世人无法看到的轨迹,只是即便思维再怎么接近神明,也终究无法算无遗策。” 第五十七章 有夜便缠绵 华沧溟看着身前热茶散逸的热气,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然后慎重问道:“先生早觉得邹家内里有问题,不知查到了什么线索没有?” 顾留白摇了摇头,平静道:“我的手伸不到幽州那么远,而且我提早去查这件事,可能就会引起邹家有些人的警觉,反而不如要么不动,一动就惊动老妇人和华家。但可以确定的是,当年那支去楼兰的队伍遇袭,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 华沧溟的双手微微握紧,寒声道:“我们一定会查出真相。” “老夫人岁数太大,不要让她劳心劳力,只要让她知道个过程就可以了。”顾留白看着华沧溟,笑了起来:“陈屠,今夜火堆边上坐我身边的那个人,他说他很擅长从人口中掏出真实的答案,你可以让他试试。” “好。”华沧溟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他知道有些人开口说出的事情也未必是真的,但有些人很擅长让他们说出真话。 至于顾留白身边这些人的能力,他见过贺火罗的那一拳之后,便不再怀疑。 甚至连瘦得浑身骨节都鼓起的周驴儿,也给了他足够的惊喜。 那洗的通红的瘦弱身体里,有一种分外澎湃的生命力在涌动。 伴随着呼吸,他感觉到了一种似乎很微弱,但又似乎永远不会断绝的真气在周驴儿的体内流转。 那绝对是一种极其高明的真气法门。 现在黑沙瓦方面的具体军情并未传递到龙勒子镇这边,华沧溟还无法将顾留白和黑沙瓦那边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但仅是展现在他眼前的这些,就已经不想让他去探究这名少年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势力背景。 这样的人物,根本不需要借助邹嘉南来从邹家谋夺些什么。 “顾先生,我是个武夫,不太擅长表达,若是说错了话,请您不要在意。”华沧溟鼓足了勇气,看到顾留白点头之后,他才接着说道:“我知道您不会对邹嘉南有丝毫恶意,从他对您的态度就看得出来。但换一个方面来看,您对他的影响挺大的,我知道先生并非坏人,但先生既然决定取道幽州去长安,必定是做大事的,我不想因为您的关系,再让嘉南处于某些危险的境地。” “我明白。”顾留白平静的看了华沧溟一眼,道:“你看得出邹驴儿是个没有什么心机的人,你生怕我利用他,但请你放心,他是你们的家人,但在此之前,他一直是我的家人。” 华沧溟心中一震,道:“是。” 顾留白微笑起来,“而且你应该想想,正是因为我,他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你若是真心想为他好,不想让他烦恼,便不需要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是我多虑了。”华沧溟歉然道:“先生并非普通人,我却习惯用普通人的想法来揣测先生。” 顾留白站起身来离开之前,微笑着说道:“邹驴儿说的不错,你是个好人,我很高兴世上真正关心他的人又多了你一个。” 邹老夫人服了些药汤,终于沉沉睡去。 虽然太过劳累,但有周驴儿睡在她身前的铺子上,她睡得分外安稳。 周驴儿觉得被褥太软,而且没有熟悉的味道,但他一向很能睡,所以也很快的睡着了。 只是这个营区里,跟着邹蓑衣和吴管事前来的那些人,却很难入眠了。 这一夜,另外一个地方的裴云蕖也睡不着。 她以前也和顾留白一样,能睡的很。 无论是在颠簸的马车上,还是在闹哄哄的客栈里,她想要睡觉,很快就能睡着。 有时候还能睡得流口水。 越疲惫她越睡得香。 但眼下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她却还是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黑沙瓦里的烟气,就是顾留白的背影。 当时只知道跟着他冲杀,用最快的速度跟在他的身后,脑子根本没有思索的余地。 现在可好,当时没想的东西似乎一股脑子就泛了出来,灌满了她的脑子。 敏捷、迅猛、冷酷…顾留白那些干脆利落的刺杀,每一个动作,此时在她脑海里出现的时候,都会让她感到一阵阵的心悸。 若换了她是那些吐蕃的将领,她也会同样死得很干脆。 他在烟气里悄无声息穿行的样子,就像是草丛中隐匿的猎豹,专注,毫无杂念,不知恐惧,甚至感染得她都不知恐惧。 更不用说最后击杀格桑的那种冷静。 那种让屠魔卫都鸦雀无声,黯然退却的气势。 而且一只手给自己包扎,上药。 怎么能够做到的? “啊啊啊啊……” 马车里响起毫无淑女风范的尖叫。 睡不着,完全睡不着。 明知道内腑需要静养,最好不要颠簸,但听着那些破空声,知道厉溪治肯定到了自己的马车边时,裴云蕖还是很无奈的轻声说道:“厉溪治,我们明天就赶路,出发去幽州。” 厉溪治无声的叹了口气,假装不知道她想去做什么,只是忧虑道:“绕路去幽州,这一圈兜得有点远。可能会错过你和宇文公子和袁公子他们的…”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裴云蕖有气无力的说道,“我困得不行了,睡了。” “??”厉溪治觉得自己家的二小姐也真的是神人。 刚刚明明翻来翻去睡不着,马车都快翻了,现在竟然困得不行,马上睡了? 不想和自己说话了也找个合适点的理由啊。 前朝之涿郡,今朝之幽州。 幽州一直都是极为重要的战略要冲,历朝历代大量的人力物力堆砌,使得幽州城的商业和手工业十分繁华,虽南北九里,东西七里,周长不过三十二里,但开十门,商贾络绎不绝,夜晚也是燃灯如繁星,歌舞升平。 邹氏府邸在幽州东南隅,距离幽州有名的悯忠寺不远。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邹府偏院,一名容颜极为秀丽,衣着华贵的少女下了马车,径直穿过雅致的花园,来到了一座种着翠竹的院子前。 闻讯赶来的一名老嬷嬷衣衫都穿得有些凌乱,看着风风火火的少女,不由得惊声道:“琳仪小姐你怎么来了?” 这名约莫十四五岁的秀丽少女,正是华沧溟口中的家妹华琳仪,听到这名老嬷嬷的问话,她顿时怒道:“我太姨婆重病,你们居然不通报于我,等我看过她再找你们算账。” 老嬷嬷大急,道:“琳仪小姐错怪老身了,是老夫人特意叮嘱不要通报于你,免得你在长安牵挂,哪晓得小姐反而从长安赶了回来。” “谁知道你们一个个什么心思!她生怕耽误我的学业,你们难道不会私下给我通个信?”华琳仪大怒,也不想再和这老嬷嬷多话,然而老嬷嬷和数名护院却是拦在她的身前。 “琳仪小姐,老夫人不想见任何人,她特地吩咐过,不让任何人进去。更何况此时尚早…” “放肆!” 老嬷嬷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华琳仪的沉声厉喝打断,秀丽少女的眼眸之中杀意熊熊燃烧,“她哪怕不想见任何人,也一定乐意见我,若是再有阻拦,我必杀之!” 老嬷嬷是熟悉华琳仪的性情的,知道她说到做到,此言一出,她如何还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华琳仪进去。 在去长安之前,华琳仪一年不知道要来多少趟,对于邹老夫人的起居习惯早已熟得不能再熟,这天虽刚蒙蒙亮,但按照她老人家的习惯,早就应该醒了,只是静卧着想事情而已。 “太姨婆!” 她推门进了邹老夫人的寝室便轻轻的喊了声,然而让她秀眉瞬间竖起的是,那床榻上一名妇人却是下床对她行了一个大礼,然后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雯霜,你们弄什么玄虚?” 华琳仪反应也不慢,带上门之后便到了对方身前,“我太姨婆呢?” 这雯霜是名四十余岁的妇人,平日里也不住邹家府上,但也是邹老夫人平时最亲近的人之一,是幽州白米行的一个管事,姓武,叫雯霜。 “你哥和你太姨婆在一起,他们去龙勒子镇接邹嘉南去了。”身穿着平时邹老夫人衣衫的雯霜轻声说道。 华琳仪大吃一惊,“嘉南找到了?” 看着雯霜点头,华琳仪深吸了一口气,“我太姨婆亲自去接,又让你在这里足不出户的假扮她,是信不过他们?” “是,当年的事情十分蹊跷。此次邹嘉南从关外回来,按老夫人之前多次探听得到的消息,传信回来之人极有信誉,那找着的应该就是嘉南,不会是假冒之人。”武雯霜知道华琳仪担心的是什么,轻声宽慰道:“路途虽然遥远,但你知道这是你太姨婆的心病,有你哥亲自照顾,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也不该把我蒙在鼓里,害得我在长安知道消息之后急个半死!”华琳仪气得跺了跺脚。 武雯霜柔声道:“若是给你传信,述说实情,就怕走漏消息,但若是就传她病重,你知道了又要心急,但没想到瞒着你,还是被你知道了。不过你太姨婆知道你牵挂她,这么着急的赶回幽州,一定十分高兴。” “嘉南竟然还能活着回来,我倒是也为太姨婆高兴。”华琳仪突然笑了起来,道:“那雯霜你继续装着,我赶都赶回来了,索性便多赶些路,我去路上和太姨婆碰头。” 武雯霜点了点头,道:“那你要小心,也不要让人知道你的去向。” 华琳仪微微一笑,道:“这还需你说。” 武雯霜一愣,想到华琳仪之前的一些做派,她便顿时额上微汗,道:“的确是我多虑了。” 一大早上,龙勒子镇东边的边军营地里,顾留白被贺火罗叫醒了。 穿着新衣衫的顾留白走出营帐,就看到龙婆在晨曦之中看着自己笑。 这次她没有背弓箭,只是对着顾留白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贺火罗对顾留白瓮声瓮气的说道,“今天她要教你刀法。” 第五十九章 一天只一剑 顾留白轻抚柴刀。 这宝贝疙瘩接下来注定要陪伴他一段时间了。 余沧溟刚走出营帐就听到了墙塌的轰鸣声。 寻常人只看得见那处地方升腾起来的烟尘,但是幽州节度使家传的功法有望气的特殊之处,所以他眼中看到了两团八品修行者真气的余韵。 那种余韵就像是两团雨后的彩虹,玄妙而无法触碰,令他浑身战栗。 再看到不远处营帐里走出的陈屠时,他觉得昨晚上看起来不怎么可怕的陈屠也变得可怕起来。 …… 邹老夫人很早就已经醒了。 她的精气神是一年不如一年,很多时候会忘记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只是当年自己犹豫了很久才亲自拍板送出关外的曾孙却是反而在她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甚至很多时候就变成了占据她脑海的唯一事情。 年轻人总是睡眠时间会更长一些。 她醒来的时候,周驴儿还在睡得流口水。 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好吃的,有时候还在砸吧嘴。 想着昨夜他哭嚎的模样,邹老夫人鼻子微酸,唇角却是忍不住扬起。 微光里,她越看周驴儿越是喜爱,越是心疼。 那一堵墙倒塌时的响声惊醒了周驴儿。 看着陡然坐起的周驴儿,她缓缓的起身,柔声问道:“怕吗?” 周驴儿睡的有点懵,一会才回过神来,笑嘻嘻的说道:“怕啥?以前有十五哥和他娘,现在还多了个太奶奶,多了个表哥,我怕啥?” 邹老夫人有些出神,终究是思绪有些慢了,“乖重孙儿,送你来的这个十五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驴儿抓了抓头发,自豪道:“十五哥就是个说过的事情都能做得到的人。” 邹老夫人缓缓点了点头,道:“那看来他娘也不是个寻常人物呀。” “那是当然!”周驴儿却又有些低落了下来,“可是他娘早就病死了,十五哥这次过阳关的时候,回头看了冥柏坡那边好久呢。” “好孩子,你受苦了。”邹老夫人打起精神,慢慢站了起来,“太奶奶帮你出气,那些个对不住你的人,太奶奶帮你教训他们。” 周驴儿倒是有点懵。 我连起床气都没有,哪里的气? …… 裴云蕖也醒得很早。 日出之前,一则最新的军情就传递到了她的手中。 突厥的两百黑骑袭击了一个大食人的营地,杀光了那里面所有的人。 之前这两百黑骑的行进路线似乎是奔着黑沙瓦的方向来的,但不知为何突然又折去了大食的领地。 让边军的一些将领想不明白的是,之前突厥人似乎一直在和大食人做生意,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弄得这么决裂。 突厥人,黑骑,朝着黑沙瓦方向行进。 这些词句在裴云蕖的脑海之中却是汇聚成了一条清晰的线索。 这就是顾留白当时对她说的后手。 光是芒布芝和格桑的死亡或许不够,但突厥人也突然横插一手,却成了压垮生性多疑的赞卓的最后一根稻草。 黑沙瓦事发突然,那种情况之下,顾留白肯定来不及和突厥人联系,也就是说,在前往黑沙瓦之前,顾留白就隐约觉得自己还有一些事情忽略了,所以这是他早就安排好的一颗棋子。 突厥人的真正目的肯定就是那个大食人的营地,但顾留白肯定计算好了时间,让他们先往黑沙瓦的方向拐一拐。 不管黑沙瓦会发生什么事情,突厥这些黑骑,肯定会给人强大的威慑力。 修为可怕,布局能力更可怕。 她之前认识的那些门阀子弟,和顾留白还怎么比? 云泥之别。 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但最为关键的是,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也忽略了什么。 似乎在黑沙瓦之中,顾留白也曾对她暗示过什么,但是她却一直没有想得明白。 两百黑骑,后手… 突然之间,她想明白了什么,因为受伤而失去血色的脸变得越发苍白起来。 …… 陈屠当然也听到了墙崩碎的那一声巨响。 事实上看到阴十娘在把风的时候,他就明白龙婆开始正式传授顾留白刀法了。 等到顾留白提着柴刀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第一时间发现了柴刀的异常,但一个呼吸之后,他发现了更不对劲的地方。 “顾十五,你的眼睛。” 他不可置信的盯着顾留白的眼睛,一开始怀疑自己看错,但事实证明他没错。 顾留白眼珠子里的绿色消失了,他眼瞳的颜色,变得和唐人一模一样。 “我眼睛怎么了?”顾留白有点莫名其妙。 “蓝玉凤有面照得很清楚的镜子,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陈屠原本就要过去和华沧溟一起审那些人了,但此时他却觉得那边的事情可以略缓一下。 眼珠子的颜色能说变就变的? 难不成是自己患了黑眼疾之后,落下了后遗症? 看着陈屠惊疑不定的样子,顾留白皱了皱眉头,他也知道自己的眼睛肯定出问题了。 蓝玉凤的营帐就和陈屠他们的营帐挨着,顾留白走过来的时候,她刚梳洗完,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干干净净的。 她似乎没有看顾留白的眼睛,听到陈屠说让她拿镜子出来给顾留白照照,她才看了看脸,然后也震惊的瞪大了眼睛,“顾十五你的眼睛不绿了嘎。” 陈屠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并非是落下了病根。 “让我自己看看。” 蓝玉凤拿来的镜子的确照得很清楚,顾留白看到自己眼瞳之中的绿色消失了。 他眼眸之中的绿色原本就像是一层翡翠融化在了眼睛里,但现在那层绿意彻底的消失了,镜子里的自己变得和唐人没有区别,他眼瞳的色彩和一个普通的长安少年没有区别。 “怎么回事?”陈屠直愣愣的看着顾留白,他确定昨晚上顾留白的眼珠子还是绿色的。 “可能是吃那些狗肉吃的?”顾留白皱眉。 陈屠一愣。 旋即反应过来,“别瞎扯蛋,你说你吃了狗屎变的我还相信。” 顾留白一时不语。 陈屠恨不得将顾留白抓起来和邹家四房的那些人一起审。 不过顾留白不是故意摆谱。 他也需要时间接受这个事情。 他回答得很慎重。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娘到底给我留了什么遗物?其中有一样东西是几颗药丸,让我过了阳关之后,分几次吃完。” 陈屠身体微微一震,“你吃了这些药丸,然后眼瞳就变颜色了?” 顾留白点了点头。 陈屠瞬间却又想到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那是药丸强行改变了眼瞳的神色,还是你眼瞳本身就不是绿色,只是药丸让你恢复了本来的颜色?” 顾留白叹了口气,“她连药丸的作用都没有告诉我,你觉得她会说么?” “你娘…”陈屠想说脏话,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真挺有个性的。” “蓝姨,我问你件事。”顾留白将铜镜递还给蓝玉凤,然后看着明显一直在躲闪他眼神的蓝玉凤,忍不住笑了笑,“昨天那把黑蛟剑是不是你拿走的?” 蓝玉凤的脸顿时微微一红,“是我拿的,我一天只拿一件。” “蓝姨,那裴云蕖的那柄影青是不是也在你手里?”顾留白轻声问道。 蓝玉凤更不好意思了,“是嘎。” “果然啊…”顾留白哭笑不得,又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历朝历代,许多专门冶剑炼兵的剑坊和打铁铺子都有些独门的手段,其中涵盖对一些特殊材质的理解和运用。 其中很多材质都是极为殊胜的偶得之物,世间独一。 比如这边荒漠之中的天铁,都是来自长生天的恩赐,是天外星辰的碎屑,颗颗都独一无二。 世间但凡有些名气的宝刀宝剑,都是材质和冶炼手法有特殊之处,会展现出截然不同的个性。 裴云蕖那柄影青的特点是轻便和极其的锋利。 它挂在身上也不重,很适合裴云蕖这种少女平时拿着当装饰用,但同时它又可以轻易切断硬木枪杆,可以轻易划破那些吐蕃战士的皮甲。 黑蛟剑主的黑蛟剑也是名剑,但凡能配得上六品以上剑师的好剑,剑体都会有独到之处,其中绝大多数和修行者的真气结合会有特殊玄妙,这黑蛟剑便是锋利不如影青,但和修行者的真气结合,却能自然凝出独特的剑气。 昨夜七品的黑蛟剑主虽说被贺火罗一拳轰杀,但只是境界的绝对差距,而不是这剑不行。 原本顾留白昨夜想拿了这剑研究一番的,但洗完澡换了干净衣衫之后,这柄剑却不翼而飞,后来问了阴十娘知道蓝玉凤经过他的营帐,他便知道肯定是蓝玉凤的怪癖使然。 但委实没想到影青也是她拿的。 黑沙瓦大战之后,他帮许推背和裴云蕖处理了伤口,之后放在一边的影青就不见了。 当时厉溪治一直就在附近,他原以为是厉溪治帮裴云蕖拿了。 现在想来,以厉溪治的个性,就算要回去,那肯定也要打个招呼。 没想到也是落在了蓝玉凤手里。 蓝姨果然是神人! 这黑蛟剑也就算了,居然能够从自己和厉溪治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拿走影青。 还有什么一天只拿一件,这分明是一天只拿一剑好不好! 「要是颁布个法律,网络作家一天只准一更,那该多好!嘿嘿...」 第六十章 吓大的孩子 “蓝姨,黑蛟剑你拿走也就算了,是挺值钱的。不过那影青不是我的,是裴家的,你就算想要卖掉恐怕也会惹来大麻烦。不如你还给我,你再拿样别的?反正我看邹家四房那些人身上值钱东西挺多的,今天可以拿两件。”想明白了这些之后,他憋着笑,一本正经的对着蓝玉凤道:“反正等会陈屠要去帮忙审他们,你也可以跟着一起去帮忙。” “好!”蓝玉凤顿时就不羞怯了,其实她昨天就觉得那些人身上好东西特别多的。 转头她就很开心的回了营帐,把用布包好的影青拿给了顾留白。 “蓝姨,那你有空的时候,能不能顺便也帮我看一下我的东西,不要让别人拿走。”顾留白看着她跟在陈屠兴冲冲的去审邹家人的样子,突然想到一点,说道。 “都是自己人,没问题嘎。”蓝玉凤开开心心的就一口答应了。 顾留白忍不住又笑了。 何止是自己人。 恐怕所有的贵重东西,在蓝姨眼里都是自己的吧。 她可以先不拿,但总也不能让别人拿走。 陈屠无语的看了一眼蓝玉凤。 他觉得蓝玉凤会变得和裴云蕖一样,被顾留白卖了可能还要给顾留白数钱。 不过自己这帮子人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让蓝玉凤帮一群人看财物? 不过一会他又觉得亏了。 什么免费啊。 一天一件东西也挺费的。 那一柄黑蛟剑就不知道可以卖多少两银子,而且肯定还是很多人要抢着买的那种。 而且按他所知,蓝玉凤一眼就能看出东西值钱不值钱,除非实在没东西拿,不然不值钱的东西绝对不拿。 …… 陈屠出现在邹老夫人和厉溪治面前的时候,邹老夫人当着邹蓑衣等人的面没有什么严厉的表情,只是用拉家常一样的语气,平平淡淡的交待道,“审他们的时候,最好面上不要让他们被人一眼看出来受了酷刑,留着他们应该还有用。” 她这话一说,邹蓑衣和吴管事等人就直接又晕了过去。 陈屠只是笑了笑,人畜无害般的和气,“邹老夫人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他们最多就是嗓子会有些哑。” “那就有劳先生了。”邹老夫人就很平常的让周驴儿扶着出去了。 陈屠砸吧了一下嘴。 哪怕连修行者都不是,这老夫人都让他觉得很有压迫力,不愧是教导出了两个御史大夫的人。 “我们开始吧。” 他看着身前地上的邹蓑衣和吴管事,搓了搓手,迅速兴奋起来。 一群幽州兵守卫着营区。 这里其余的边军都被派出去操练去了。 营区里空空荡荡的。 营区正门口的十余名老军时不时的看向营区里那一片屋子。 昨夜的澡堂子连带着旁边的两间杂物间已经被清空出来做了审讯室。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审什么人,他们也并不清楚。 很快,一间屋子里传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凄厉的惨叫声刚刚响起时,这些军士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等到盏茶的时间过后,这些幽州兵的脸色终于有了些变化。 唯一一名蹲坐在地上的老军敲了敲手里的烟杆子,慢慢站了起来,他皱着眉头,轻声道:“是个高手。” 刑讯逼供这些事情,他们见过的多了。 能够让人这么惨叫一盏茶时间,但又不让人晕死过去的,绝对是个高手。 但接下来的事情,完全打破了他们的认知。 半个时辰之后,惨叫声还在继续,只是那种声音已经嘶哑了,就像是隔着许多破布传出来的凄厉叫声。 这声音让他们都浑身发毛,连他们这些人的头,平时那名最为镇定的老军的手都有点抖。 华沧溟也走了出来。 他的面色说不出的苍白,哪怕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他还是忍不住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刑讯逼供一向没兴趣,但至少去幽州的大狱见识过几次。 但刑讯逼供是为了什么? 究其目的就是为了让犯人说实话。 他没见过陈屠这么变态的人。 那几个人明明什么都说了,但他还是乐滋滋的继续用刑。 以至于那些个还没轮得到用刑的,看着陈屠一笑就害怕得屎尿横流,都已经纷纷抢着要说些什么。 他似乎不在乎这些人能说出多少东西,而是喜欢研究怎么折磨他们。 当他终于平复心情,来到顾留白所在的营帐时,他也察觉顾留白的眼瞳色泽已经彻底变了。 不过他很好的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只是躬身行了一礼,轻声说道:“通关文牒会在一个时辰之后送到。” 顾留白平静的回了一礼,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从你们手上拿通关文牒,而不是让裴云蕖帮忙?” 华沧溟愣了愣,然后老实说道:“我没考虑这个问题,我考虑的是,按照约定,通关文牒是要在昨夜便交到你的手中。” 顾留白微微一笑,道:“幽州相对而言是长安的权贵插手很少的地方,他们对邹家十分忌惮,因为若是在别的地方,哪怕是长安、洛阳,他们的行为若是触犯了别人容忍的限度,也可以通过一定的利益交换来平息别人的怒火,但若是冒犯了邹家,他们会陷入御史台的围攻,会被弹劾,会丢官,甚至会惊动皇帝。所以很少有人敢查邹家,但在这桩事情里面,你们华家就会成为突破口,华家会成为我这个计划里最弱的一环。” 华沧溟心情莫名的有些沉重起来。 他知道顾留白说的是事实,便点了点头,道:“是。” “你未能按照约定,在昨夜之前就备好通关文牒,想必是你的做事习惯使然。你对我们不够信任,你想着的是邹老夫人确定周驴儿就是邹嘉南之后,再给我们通关文牒。假如我们是骗子,你便根本不用去费力。”顾留白看了他一眼,道:“只是仓促之间去办这件事,和早早提前准备好之间,是有区别的。既然你已经反思了时间的问题,自己便应该已经想明白了这点。” 华沧溟面色有些难看起来,“我会去弥补这个错误。” “在我们到达幽州之前,我给你这个机会,再给我们所有人重新弄一份通关文牒,我不想进入长安的第一时间就落入那些贵人的视线之中。”顾留白看着华沧溟,认真的说道:“我希望你记住,和我做生意,一是一,二是二,绝对不能有任何的差池。” “不会再犯错了。”华沧溟异常肯定的说道。 他没有愤怒,反而松了一口气。 能够和这样的人做生意,对于整个邹家和华家而言,都应该是好事。 “若是邹老夫人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我想要在中午出发。” 看着华沧溟走出营帐的背影,顾留白听着还在传来的凄厉惨呼,他在重新拿出柴刀的同时,忍不住揉了揉自己两侧的太阳穴。 听得他都脑袋疼。 之前他也是听阴十娘提过一句,说陈屠很擅长逼供,但他也真没想到陈屠的逼供瘾这么大。 阴山一窝蜂这些人,在阴山恐怕也实在无聊。 不过想想也是,阴山那地方多的是草原和牛羊,少的就是人。 尤其这些年,阴山那边安稳了很多,他们一年恐怕也接不到多少桩生意。 阴十娘说让龙婆玩玩弓箭是让她有些参与感,没准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阴十娘杀人实在太快,他们又实在闲得慌,于是硬给自己加点限制,加点难度,顺便让人多误判一些阴山一窝蜂,别弄得以后没有什么厉害的人物敢从阴山那边逃亡。 陈屠从那两间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干干净净的,好像洗了个澡又换了衣衫才出来的。 但更令人震惊的是,邹蓑衣等人出来的时候,浑身也是干干净净的,只是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眼神涣散,走路起来腿和软面片一样。 就连那两个六品的修行者也是一样。 看不到任何的皮肉伤,但看见陈屠就像是看见活阎王一样,整个人往地上软。 陈屠满脸红光。 就是对顾留白的神色有点不太满意。 整个刑讯逼供的过程,顾留白看都没有过来看一眼,而且现在顾留白的脸上都没有丝毫的好奇。 “你真不好奇我是怎么整他们的?”陈屠有些郁闷起来。 顾留白笑了笑,道:“原本有些好奇,但听他们叫那么长时间,我就想起来前朝戎州有两个酷吏一个擅长做人皮灯笼,一个擅长给人脑袋上扎针。扎针的那个可以刺激窍位,让人陷入各种痛苦之中,说是有的针可以让人口中奇酸无比,酸得骨子里就像是有一万只爪子在刨,有的针可以让人无法呼吸,但又不会窒息,比水刑还要可怕,听说有几十根不同的针配合不同的手法,再厉害的人都熬不过七针。我猜你身上肯定有这样一套针,只是不知道另外一个人的手法你学会没有。” 陈屠笑都笑不出来了,他盯了顾留白好一会,“连这些你都听说过?” 顾留白却忍不住笑了。 每个人小时候都听过不少睡前故事。 他也不例外。 不过他听到的睡前故事比较独特。 都是那种特别刺激,特别惊悚的。 比如瓮中佛啊,蜡封尸啊,行走的蓝面尸啊,大隋朝的水牢,十大酷刑之流。 周驴儿也爱听。 所以他去跟着那个老喇嘛第一次去天葬,就没一点害怕,只觉得好玩。 让那老喇嘛惊为天人。 第六十一章 十娘第一课 老喇嘛觉得周驴儿是长生天特殊眷顾的存在。 但其实是那些东西没有周驴儿自幼所见所闻的惊悚。 玩蛇还要先拔毒牙避免被咬呢。 那些死人骨头又不会咬人。 陈屠因为顾留白的反应而很无语。 他好意一会才缓过来,“邹家四房和吴管事的人都招了,邹家四房的人对当年的事情不清楚,这次他们只是听从邹家七房的命令行事,邹家七房为什么一定要周驴儿死不清楚,反正按照他们原先的设计,回去之后就说周驴儿是个假货。” 顾留白点了点头,示意陈屠继续。 陈屠接着道:“吴管事的口供有点意思,他说当年出事之前,有几个天竺僧人在邹府附近出现过,不久前他在幽州城里又见到了两个天竺僧人,那个被贺火罗打死的黑蛟剑主也不是他们找的,他怀疑是和那两个天竺僧人有关系。” “怀疑?”顾留白笑了,“你这词用的好。” “这不是我手段不行,是他自己也不确定。”陈屠耐心解释道:“吴管事被卷进这件事倒不是邹家七房的指使,而和当年周驴儿被送出关的事有关。” “当年他在邹家还是个小角色的时候,有人给了他不少银子,就问了他一些似乎无关紧要的问题。” 陈屠见顾留白听得认真,心里倒是有些得意,说得越发细致,“那人问了邹老夫人给周驴儿取什么名,还有路过的高僧在邹府停留的一段时间里做了些什么,说过什么话没有,诸如此类的小事。结果之后周驴儿送出关外,那列车队就出了问题,吴管事就怀疑自己被牵扯进去了。这次他家中孙子突然病重,突然又来了个游方郎中,一贴药就给治好了。那个郎中和他说,若是想他孙子今后好好的活着,那便让他这次出来配合邹蓑衣,好好办事。他怀疑这个郎中也和天竺僧人有关系。” 顾留白蹙眉道:“怎么说?” 陈屠道:“他说那个郎中身上有些特别的香料味道,和天竺僧人身上的气味很像。无论是之前那些个在邹府周围出现过的天竺僧人,还是他这次恰巧在幽州城里见到的两个天竺僧人,身上都有那种特别的辛香气味。” 顾留白道:“他倒是不笨,就是太蠢。” 陈屠看了顾留白一眼,“你这什么话?” “在邹家呆了这么久,都不清楚邹老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么?自己无意犯下的过错,原本有弥补的机会。”顾留白微讽道:“遇到这种事情,产生了这种怀疑,那老老实实禀报邹老夫人多好,非得错上加错,深陷泥潭。” “那不是想着一了百了,这样最为干脆么,谁会想到遇到你这种妖人。”陈屠道:“邹家四房在邹家最没有地位可言,说白了老夫人若是一闭眼,邹家四房的那一点生意都要看邹家七房的脸色,而且他们也不愿意突然断了传承的大房突然又续上了。但周驴儿这样一个小孩子在邹家七房眼睛里恐怕不算什么正儿八经的对手,我顺便问了问邹家七房的情况,我觉得邹家七房也根本没有差使那黑蛟剑主的本事。” “邹家七房也应该是被摆上棋盘的棋子。” 陈屠嘿嘿一笑,“到时候从那些天竺僧人身上着手,恐怕会比较快的揪出幕后的老鬼。” “都要查,不只是邹家七房,除了老夫人,邹家其余所有人都要查。”顾留白平静的说道,“这些门阀用于掩盖真相的手段特别多,顺着一两条线索查出来的东西,未必是当年的真相。” …… “这事情整得好像有点奇了怪了。” 陈屠慢慢开始觉得这味道有点不对了。 大唐的权贵门阀都是擎天巨柱,从来只有权贵门阀对付人,没人敢对付权贵门阀的,但顾留白的三言两语里,怎么好像充满了先挑点门阀子弟祭祭天的意思? 通关文牒很快送到了。 一行人继续朝着幽州进发。 陈屠的这种感觉越来越浓烈。 他们在阴山是专门猎杀那种十恶不赦的逃犯的。 通关文牒的珍贵程度他们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 它意味着全新的身份。 可以让人抛去所有过往,重新开始。 那些逃亡的大寇都是很有本事的人,然而他们之所以逃到阴山还逃不出去,就是因为他们怎么都获得不了全新的开始,得不到这种文书。 然而对于已经到手的珍贵文书,顾留白却一点都不满意。 华沧溟也只是百般保证,到幽州之前,邹家还会准备好另外一份万无一失的通关文牒。 幽州的华家不算顶级的门阀,甚至和陈郡谢氏都有着很大的差距,然而他们这样的门阀在大唐已经有了赐予别人新生的能力。 再想想谢氏的那个随随便便就倾覆了黑沙瓦的年轻人,顾留白这种面对权贵门阀都随意指使的态度,让陈屠真的很难想象。 思维和认知,会决定一个人在世间的位置。 顾留白很能理解陈屠的这种迷茫。 他所见的世界很小。 从一开始生存在这世上,他就活在门阀的阴影里。 就像胡老三,也只是觉得好管闲事就会死。 只是那些让他死的规矩,不过是那些权贵门阀手里的工具而已。 这些人所拥有的修为,所拥有的力量,明明不该是阴山草丛里的狼群。 他们这些人和门阀之间,只差一个顾留白。 只差一个不局限于他们认知的脑袋。 只要摆放在这世界合适的位置,他们便是陈屠脑子里的门阀。 很顶级的门阀。 …… 当一个人展现了碾压级别的实力,据理力争的提醒也会变成赤裸裸的威胁。 顾留白温和的提醒过华沧溟之后,在通关文牒上翻了错误的华沧溟接下来的行事变得极其谨慎。 甚至连下一个宿营地都没有动用华家的力量,而是通过邹家的关系,进入了一名富商的牧场。 因为本身不属于冬季牧场,所以偌大的牧场空空荡荡的,一头牛羊都没有。 营地里的食物早已备好,入夜之后,当绝大多数人进入梦乡时,阴十娘出现在了顾留白的面前。 “带着那把刀,随我来。” 她带着顾留白进入了牧场深处,在一株很大的松树下停了下来。 顾留白一直四处看,没发现龙婆的踪迹。 “你想明白龙婆为什么给你这把刀了没?”阴十娘停下来之后,就看着顾留白问道。 顾留白认真道:“我猜龙婆是要让我用这把刀练习自己真气的控制,让我对自己的真气更加熟悉,拥有更深的理解。” “你的理解大差不差。” 阴十娘说话一向爽利,她露出一些满意的神色,“你要明白,世间几乎所有的修行者都觉得自己特别了解自己的真气。自己一丝丝修炼出来的真气,难道自己还不了解?但事实上就和所有的男人觉得自己特别了解和熟悉自己的老婆一样,其实那只是你以为。可能好多人看着你,心里想着的都是你压根不了解你的老婆。” 顾留白忍不住咧嘴,“你这个比喻很精妙,就是我年纪还小,还没老婆,体会不到其中的精髓。” 阴十娘知道顾留白是懂了却装不懂,她只是接着道:“这世上所有修到了七品的修士,一万个里面,有九千几百个到死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修炼不出神通,晋升不了真正的八品,但其中至少有八成,是压根没想到问题出在自己对自己的真气根本了解不够深。” 顾留白点了点头,道:“我懂了,你意思是说就像大多数男人其实压根不了解自己的夫人,所以怎么都弄不出新招数。” 阴十娘大皱眉头,“你的比喻也很精妙,但你年纪还小,谁告诉你的这些。” 顾留白得意的哈哈大笑,道:“冥柏坡上那些来往的马队里面的汉子,整天说荤话,我听得可多了。” 但顾留白也没得意忘形,他马上又认真起来,“所以唯有对自己的真气了解极为透彻,极其熟悉,甚至不用去思量,身体和一切意识就自然知道流淌多少真气到某个地方最为合适,才能真正的进阶八品?” 阴十娘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道:“是这个道理,但绝大多数法门品阶本来不成,修炼出来的真气本身就开辟不出什么神通。” 真气法门本身就有高下之分,顾留白对于这点自然理解。 阴十娘接着问道:“梁风凝传给你的刀法是无妄绝斩?” 顾留白认真道:“不错”。 阴十娘接着道:“不要用他的刀法,你用顾北溪的剑法,用这柄刀施展一下给我看看。” 顾留白知道这应该算是阴十娘正式教导自己的第一课了。 他也没什么废话,身影一动,直接对着阴十娘就使出了一招“连山喷雪”。 这是沧浪剑法之中很厉害的一招,即便是用柴刀,他也使出了这一招剑法的神韵。 巨浪如山涌起,浪花如山间飞雪狂喷。 阴十娘伸手往前一按,整个人往后飞起。 顾留白也随即停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一击肯定对阴十娘造不成任何的威胁。 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手里握着的柴刀上,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 阴十娘也似乎在思索,沉默了数个呼吸之后,她开口说道:“梁风凝的刀法,是给你打好底子。” “打好底子?” 顾留白的面色迅速变得有些古怪。 怎么好像什么东西到了阴十娘这,都是打好底子? 第六十二章 霜起于无形 在冥柏坡,阴十娘对施展出飞蝗振翅起的邱白羽也是这么说的。 你们浮云剑派的浮云剑法,只不过是打好底子的剑法。 现在连梁风凝这种刀法宗师的刀法,也是打好底子? 还有不是打好底子的玩意吗? 阴十娘一眼就看出了顾留白这个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但她脸上的神色依旧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平静的说道:“无妄绝斩是大正刀法,不讲究诡奇,甚至连招数都没有什么,一刀砍脖子就是砍脖子,不会去砍别的地方。讲究的只是气力运用,肉身的协调。” 顾留白的神色迅速严肃起来,这的确是事实。 “你的确已经掌握了沧浪剑法的真意,如果你只修沧浪剑法,你真气修为将来应该能够进阶八品,演化神通,那必然成就大剑师。”阴十娘接着说道。 若是在长安,任何一处修行地的修行者对门下弟子说出这样的话,流传出去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但阴十娘这番话说得理所当然,听着的顾留白也似乎觉得理所当然,神色都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沧浪剑法的剑意和龙婆的刀法是相悖的。”阴十娘平淡的接着说道:“你用这柄刀,会更加束手束脚。” 顾留白思索着,他还没来得及回话,阴十娘的声音便又响起,“你再对我出一剑。” “好。” 顾留白没有任何的迟疑,挥刀往前斩出。 刀光匹练,他整个人包括手中的刀化为一体,就像是一道巨浪陡然涌起,硬冲阴十娘的中线。 这一招叫做“浪打天门”,是沧浪剑法之中少有的剑走劈斩的硬撼招数。 阴十娘不退反进。 她往前踏出一步,看了顾留白一眼。 顾留白悚然一惊,手中柴刀硬生生的横转,护住自己的小腹。 他只觉得若不变招,自己的腹部就会直接中上一剑。 然而阴十娘只是停了下来。 顾留白手中的柴刀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他凝神看去,只见有些碎屑掉落下来,原本只是隐裂的柴刀上,这一次真的出现了数道裂纹。 阴十娘确定自己的判断无误,她直接转身离开,同时说道,“你娘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我这霜剑,所以她不只是要你成就大剑师,她的目的是龙婆的风刀,是想你奔着真正人间无敌的九品去的。至于我今夜教了你什么,接下来你如何做,你自己体会。” 顾留白没有急着返回自己的营帐,而是直接在松树下方坐了下来。 这些修行者中顶尖的人物似乎都是一个德行,总要留下点什么疑团让他自己琢磨。 大剑师肯定不是他的尽头。 这点他丝毫不意外。 若那是尽头,那他也不需要去长安补足他现在的真气法门了。 他现在的真气法门,支持他进入八品不是问题。 就连旁观的阴十娘都十分确定。 打个底子… 梁风凝的刀法是打个底子。 那郭北溪教给自己的沧浪剑法,是不是也只是打个底子? 阴十娘让他出手两次,又回击了一次,这里面肯定有很深的用意。 好难揣测。 顾留白坐了足有半个时辰,突然之间,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他突然想到了阴十娘杀死罗青的那次,对临死前的罗青说过的一句话。 “并非剑快,而是出其不意。” 在当时,他觉得这绝对是阴十娘对罗青的调侃,让他更加死不瞑目一些。 杀罗青的确用不到吸引他注意力的箭矢,更不需要用那璀璨的虚剑,而且阴十娘随手的一剑,必定不是全力,那一剑对于她而言的确不算快。 按照顾留白的认知,阴十娘的霜剑毫无疑问是天下第一快! 大唐境内现有的剑宗之中,没有比霜剑法门更快的剑法。 但阴十娘平时一本正经,不爱开玩笑,不调侃人,懒得说假话。 所以她说的并非剑快,而是出其不意这句话,是真的! 今夜她只是看了自己一眼,自己便感觉自己腹部要中剑。 但她接下来的剑会真正刺向何处? 所以霜剑的真意,极有可能不是极致的快,而是误导感知! 快固然天下第一,但它的出其不意,误导感知,更是天下第一! 想到这点可能的顾留白深吸了一口气,他并没有因此而恢复平静,心脏反而跳动得更为剧烈了一些。 霜剑! 不是她刺中对手留下的伤口之中那一点真气残留形成的凝霜。 这名字里面的霜,真意恐怕是指霜冻因寒意起。 寒意起而霜结无形。 无论是荒漠之中,还是寻常人家的菜园子里,抑或是街巷中那些未落的屋瓦之上,不知道第一朵霜花是何时而起,何时凝成。 极致的快加上误导感知,让这一剑真正来时,宛如真正无形! 这才是霜剑这个名字的真解! 快终有极限,这霜结无形,却无极致。 郭北溪的沧浪剑法,无论是身形还是剑意,自然都是极快的。 所以阴十娘是因为十分尊敬郭北溪,加之自觉郭北溪若是活着,可能在剑道上还能领先在前,所以她都不好意思说,这沧浪剑法,其实也是用来给他打底子用的? 一通百通! 霜剑也是给龙婆的风刀打底子用的! 寒意起霜结无形,风起时无孔不入。 想到龙婆斩向贺火罗的那一刀,他便豁然开朗,全部想明白了。 七品晋升八品,演化神通,就是如何将自己所修的法门融汇出一条极致的道! 按照阴十娘今夜要他领悟的道理,哪怕阴十娘有个同门也修行霜剑法门,哪怕两个人真气修为截然相同,但若是对于霜剑的理解不同,一个人只追求极致的快,却不能在霜剑的误导感知上走出很远的道路,那恐怕也根本无法挡住阴十娘的一剑。 阴十娘让他用这柄柴刀施展梁风凝的刀法和郭北溪的剑法,尤其让他施展两次沧浪剑法,就是要他自己想清楚,接下来这段时间,他应该用沧浪剑法来使这柄柴刀。 因为沧浪剑法讲究突然爆发,突然停歇。 无论是身法还是剑法,都是一个浪头涌起,要么瞬间收势,要么下一个浪头涌得更猛,这起起落落之间,真气一个个浪头一样翻涌堆叠,不把这柄柴刀炸裂,真的极难。 反观梁风凝的刀法,就是规矩的很,真气运用没这么难。 阴十娘在空旷的牧场之中走着走着,她身边就多出了个龙婆。 龙婆只是乐呵呵的看了她一眼,阴十娘便转过头去,道:“他今夜就会想明白的。” 龙婆似乎也很确定,笑眯眯的点头。 “陈屠在马车上和我说,这人和周驴儿自幼睡觉前就听顾十五他娘说各种惊悚事情,而且每次都说特别多。” 阴十娘知道龙婆喜欢听顾十五有关的事情,她便细细的说道,“我怀疑他娘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迫不及待的将无数东西塞进他脑子。” 龙婆默默点头。 阴十娘继续说道,“但我怀疑顾十五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得出来,所以讲的那些故事,那些惊悚的东西,似乎顾十五全部都硬生生的记住了。” “他这人记性好,可能也是练出来的。” “他很会琢磨事情,脑子聪明,悟性也高,哪怕只炼剑,将来成就也会在我之上。” 第六十三章 幽州可猎鹿 接下来数日,顾留白都是贺火罗驾车,他独自一个人一个车厢,晚上也是一个人一顶营帐,所有心思都花在了手头这把柴刀上。 邹家的事他一点都没有分心去想。 龙婆和阴十娘虽然在停车休憩时偶尔会和他打个照面,但应该很清楚他的修行进度,问都没问他一句,更不用说教导他新的东西。 不过阴山一窝蜂这些人里面,最为神奇的还是那个徐七。 从冥柏坡到现在,他连徐七的人都没见到过。 只知道陈屠很确定徐七一直跟着,也不知道他怎么跟的,居然连华沧溟和他的部下也没有丝毫察觉。 又一个午夜。 云中郡以西两百余里的一处道边,横七竖八停了不少马车。 马车旁的营地里燃了好几堆篝火,其中的一堆篝火旁围坐着的都是年轻人。 一共八男四女,除了几个看上去比顾留白明显要大几岁,其余人也都是十六七岁到二十岁不到的年纪。 这些人身上的衣衫看上去就华贵,明显都是富家子弟。 火堆上吊着一个大铁锅,里面煮着的羊汤刚刚沸腾,咕嘟咕嘟的冒着气泡。 有人小心翼翼的取出些香料,拨了一些洒入锅中。 在这堆篝火的百步开外,还有不少侍从模样的人正在布置营帐。 突然之间,云中郡方向的官道上传来数声哨响,接着有马蹄声响起。 黑暗里冲出六名骑者,当前领路的一名骑者远远的就大笑起来,“秦澜,容秀,你们决计料想不到我带来了什么贵客!” 一名身着青色锦衣的少年连忙站了起来,冲着那名骑者叫道:“你不要冲得太近,别把羊汤里弄得全是尘土。” “些许尘土,无伤大雅!” 这名骑者哈哈一笑,说归这么说,但到了五十步开外便勒停了马,下马走了过来。 这是一名身着劲装,英姿勃发的少年,他身材高大,双目炯炯有神,走路带风,似乎浑身都透着用不完的精力。 他身后跟着的一名少女显得风尘仆仆,但黑暗之中都显得容貌清丽可人。 “华琳仪?” 围着篝火的这群年轻人刚刚看清她的面目,便都惊讶的站了起来。 一名身着白色衣衫,丰胸细腰的少女顿时惊喜的扑了上去,直接就将那名少女抱了起来,转了个圈,欢呼道:“你不在长安么,怎么会来了这里?” 华琳仪一脸疲容,她拍了拍这名惊喜不已的少女的额头,又看了看她的胸口,头疼般道:“容秀,又大了许多啊。” 丰胸细腰的白衣少女佯怒道:“你这小蹄子,让你去长安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也是无用,一张嘴就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还不如回来找个正经人家嫁了,让你夫君好好管教管教。” 华琳仪抿嘴一笑,这才回道:“我家中有些急事,要和我兄长会面,可能最多过个两日,他就会取道云中郡。我原本想明日继续赶路,却不料在云中郡撞到了晏长寿,得知你们这一堆人都过来猎鹿,我就赶来和你们碰个面。” 那身着劲装的高大少年便是她口中的晏长寿,闻言顿时又得意大笑,“也不知琳仪在想长安的哪个才俊,我在她身后喊了半天,她才回过神来。” 此时有一名身穿淡黄色袍服的少女对着华琳仪盈盈一礼,轻声道:“琳仪,沧溟兄会在这边逗留吗?” 这少女五官精致至极,让人一眼看去便觉得是人间绝色。 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让在场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 “紫嫣,你别老是想做琳仪的嫂子。”晏长寿和这名少女十分熟稔,也是随口一句玩笑话,让这名绝丽少女玉面浮起一层绯红。 华琳仪微微一笑,回礼道:“家兄有军务在身,估计耽搁不得,不过我若是和他见面,一定转达紫嫣对他的思念之情。” 绝丽少女跺了跺脚,伸出一根玉葱般的手指头点了点晏长寿,“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就知道拿我寻开心,是我好欺负不成?” 篝火畔的这些年轻人都是幽州一带的世家子弟,带华琳仪过来的晏长寿,其父亲是正五品定远将军晏赤虎,这江紫嫣,其父亲则是从五品的秘书丞江清远,至于那容秀,却是和华琳仪自幼一起长大,其父亲便是幽州参军容琦,也是正四品下的大官。 不过这些世家论起来当然和华家有些差距,所以除了这些个平日里和华琳仪本身亲近的人之外,其余人倒是处处透着拘谨,生怕不小心说错了话,惹得华琳仪不快。 不过华琳仪心中倒是高兴,她在长安呆得时间长了,原本就想念这些好友,所以即便她连日快马赶路十分疲惫,但听晏长寿说这边聚了这么多人,她还是第一时间兴冲冲的赶了过来。 容秀原本和华琳仪无话不谈,又有心帮衬江紫嫣,在篝火旁给华琳仪盛了碗羊汤,看着她喝起来之后,便开口游说道:“既然沧浪兄要路过,我们也不急着去山里猎鹿,要不我们索性和沧浪兄见过一面之后,再行进山?” 江紫嫣静静坐在火堆边,她当然听得明白容秀的意思,只是她原本也只是跟出来看看,不好意思耽搁了所有人的行程,反而认真的轻声轻气道:“琳仪说沧溟兄有军务在身,我们还是不要耽搁他了吧?” 晏长寿顿时笑道:“那先不管沧溟兄那大忙人,既然琳仪来都来了,那我们总得想法子将她多留一阵?琳仪要是有别的想法,我们自然作陪,也不需急着去猎鹿。” 他这完全是明人不说暗话。 对于这帮子人来说,猎鹿本身就只是玩玩,玩玩哪里有和华琳仪混得熟重要? 看着其余人还有些矜持,那身穿青色锦衣,名为秦澜的少年便冲着华琳仪笑道:“琳仪你意下如何?” 华琳仪喝完一碗羊汤,精神略好了些,当下便笑了笑,道:“秦澜,只要不妨碍你和容秀她们的兴致就好。” 容秀顿时冷笑,“你不在的时候,人家可是时时念叨你,谁妨碍谁,那可不一定。” 秦澜也不羞怯,冲着容秀道:“容秀你若是离开幽州去长安,我见不着你,必然天天将你挂在嘴边。” 华琳仪微微一笑,一只手却是轻轻在容秀的臀上拍了一记,“好弹手哦,一定很能生,若是你离开幽州,不知多少少年郎会茶饭不思,日思夜想。” 容秀狠狠瞪了她一眼,“少来这一招,将来你若是有了如意郎君,我一定将你幼时的糗事一一告诉他。” 华琳仪呵呵一笑,原本还想和她斗嘴,但突然想起什么,看着正在奋力嚼着一块羊肉的晏长寿说道:“来的路上我听说这边匪患严重,你们此时去山中猎鹿,倒是有些危险。” 晏长寿硬生生将那团一时嚼不烂的羊肉吞下了肚子,不以为然的笑道:“琳仪你是去长安待久了,再加上先前对这种事情也不关心,匪患又不是今年才有,年年如此,清剿不尽,那些腌臜货要么依靠天险,要么如蛇虫蝼蚁藏匿深山,皆是欺软怕硬之辈,他们哪敢动我们?” 华琳仪对晏长寿也十分了解,看着他笑得有些诡异,便瞬间想清楚,这些人恐怕是接着猎鹿的由头,来猎杀一些山匪。 这些人虽然不在意那一点军功,但猎鹿哪有猎杀山匪来得刺激? 晏长寿看了华琳仪一眼,便知道她也想明白了,顿时挑逗道:“琳仪你在长安循规蹈矩久了,不若也随我们山中去野一下?” 华琳仪颇为心动,沉吟道:“若是你们决定等我家兄,那我见过他之后,再行定夺。” 晏长寿挤眉弄眼道:“若是琳仪随我们去猎鹿,那我们岂不是如虎添翼?琳仪正好让我们见识一下永平剑院的精妙剑法。” “吃你的羊肉吧。”华琳仪倒是一点都不讨厌晏长寿。 长安的年轻才俊固然文雅,但好多骨子里都习惯于惺惺作态,晏长寿虽说其实也是精明之徒,但好在心直口快,什么都摆在明处。而且为人大方,不太计较。 最为关键的是,此人还是很乐意迎合众人想法,一起做些有意思的事情的。 对于修行者而言,练剑原本就是为了杀敌,但是她到了长安,却只见在很多权贵眼中,佩剑和修为倒像是变成了装饰品。 好些个年轻才俊哪怕修到了五品,却根本未曾经历过真正的厮杀。 她就很鄙视那些人。 幽州这边和长安相比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也不缺流寇山匪,晏长寿说要见识一下她的剑法,无形之中倒也提醒了她,或许回到长安之后,可以挑唆些志同道合的人偶尔回到幽州来“猎鹿”。 这不比那些无聊的诗会、剑会有趣得多? 这对她在长安开辟人脉应该大有好处。 「三更来!」 第六十四章 与表姐亲近 一顶顶营帐很快扎好。 检查过营帐之后,四名身穿黑色袍服的男子分散开来,很快消失在四个方位。 其中一名身穿黑色袍服的男子在距离营地西侧四百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就像猿猴一样轻松的攀跃到了一株大树的顶部。 他在几根枝丫上绑了绳索,铺了一条黑毯,做了一张简易的吊床,就半躺在上面,然后将弩箭等物放置在身侧。 今夜他便负责镇守营地西侧。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觉得和往日有些不同,似乎周围有什么东西在看自己。 但仔细观察数次,却是没有任何的异常。 一直等到天亮,这名镇守营地西侧的男子才彻底松了一口气,自觉可能是自家老爷来前的反复交代,让他心中有些压力,不免有些疑神疑鬼。 一夜睡得安稳,在清晨的鸟鸣声中醒来的华琳仪一扫昨夜的疲惫,用过早膳,活动了一会手脚之后,她便回营帐开始修行。 盘坐在软垫之上,她迅速的收敛了心神,一道道在她体内蛰伏的真气被她迅速唤醒,如同一条条游鱼般迅速穿行于她的经脉之中。 在她的感知里,她体内所有的窍位也像一颗颗星辰亮起,星光连接在一起,那些真气流淌得越来越快,就像是突破了时空的界限,在星辰和星辰之间跳跃。 她的肌肤原本就很白,此时更是透出一种肉眼可见的玉色光泽,整个身体在真气冲刷的作用下,似乎在朝着截然不同的物质转变。 突然之间,她的肌肤上有无数细微的鼓起,就像是有许多细物要从肌肤下钻出,但不断起伏之间,却又最终无法真正的露出头来。 真气已然贯通全身,却还未能成玄。 她的修为已到五品,但距离六品似乎还要不少时日的磨砺。 不过在同龄人之中,她的修为进已经算是很快了。 在长安,除了那些得天独厚的皇族子弟和一些仅次于皇族的门阀子弟,倒也没几个同龄人的修行速度在她之上。 “琳仪?” 营帐外突然响起晏长寿的声音。 “怎么?”华琳仪微微皱眉,昨夜她已和这些人说好,按理而言,晏长寿不会来打扰她的修行。 “你不是说沧浪兄最快也要后天才能到这边?”晏长寿的声音传入她耳廓,带着些犹豫,“但我方才得到消息,应该是他们…昨夜扎营的地方,距离我们不到八十里。” “这么快,他都不管老夫人的身体吗?” 这是第一时间出现在华琳仪脑海之中的念头,接着她便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自己的兄长行事变得谨慎也就算了,怎么好像连她都瞒着? “难道是老夫人有意外?” 一念至此,华琳仪面色剧变,一个箭步便冲出了营帐。 “马来!” 她几个起落便跳上了一匹坐骑,转头对着晏长寿疾呼,“他们扎营的地方在哪,带我过去!” “骑马就骑马,叫什么马来,弄得我好像是马一样。”晏长寿无奈的跟上去,心中一阵嘀咕。 “他们这般着急是去做什么?” 华琳仪和晏长寿策马一冲出这临时营地,顿时惊动了所有人。 “糟了!” 江紫嫣原本还在整理妆容,眼见这般景象,她却是反应得比谁都快,当下不声不响的抢了一匹马就狂追上去。 “我的马!”秦澜顿时抑郁了,这也不管谁的马就骑吗? “这小蹄子这么着急做什么?不行,我得去看看!”容秀也抢了一匹马冲了出去。 “怎么回事?” 顷刻间,营地这些世家子弟几乎都追了出去,剩下一群随从都愣住了。 “你们收拾营区,其余人先和我跟上去。”一名黑袍男子迅速做出了决断。 “敌袭!” 用于示警的响箭声在顾留白所在的营地里响起。 “什么山匪这么大胆?” 数十名持弩的军士占据高处,看着道上疾涌过来的烟尘,心里都是沉甸甸的。 不过看清领头的那些人都是鲜衣怒马,这些军士顿时知道是前面的人搞错了。 华琳仪很快被拦了下来。 “我哥在里面?” “你们不认识我是谁?” 在距离临时营区两百步处被拦下来的华琳仪很快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华沧溟的亲妹。 明明领头的两个幽州兵是华沧溟的亲信,而且第一时间就对她行了礼,但还是请求她先不要进营区,并说已经通传进去,华沧溟应该马上就会出来。 但确定了华沧溟在里头的华琳仪如何肯等。 “肚子疼…痛痛痛,可能颠坏了肠子。” 她真气一涌,捂着肚子的刹那,脸色煞白,黄豆大的汗珠就从额头上滚落下来。 “快扶小姐进去!” 两个幽州兵顿时骇然,马上让人扶着华琳仪往营区送,但刚刚看到华沧溟从营帐里走出,华琳仪便已恢复了正常,示意那个扶着自己的大头兵赶快滚蛋。 “你这…还是那般…”华沧溟看着自己的这个亲妹就大皱眉头,他一时都不知道用什么言语来形容。反正这华琳仪从小就狡诈,装可怜,玩心机,他从小就玩不过她。 有时明明是他这妹子做了坏事,但弄到后来挨揍的却是他。 “老太太人呢,有没有出事?”华琳仪恨恨的盯着华沧溟,一副要剁了他的表情。 华沧溟皱眉道:“没有。” “你到底在弄什么玄虚,带我去见她!”华琳仪恼怒起来。 “让你那些朋友不要进营区。”华沧溟知道不让她见邹老夫人肯定事情更大,于是便扯了她往营区内里走,“你既然到了这里,便应该知道邹老夫人不想被人知道行踪,你还如此行事!” “好好说话,对我这么凶作甚!我难道不知道么,我一个字都没有和他们提。”华琳仪十分恼火,“难道我去了长安便不是你的亲妹妹了?” 华沧溟看了她一眼,无奈的轻声解释道:“当年邹嘉南被袭另有隐情,邹家四房和吴管事此次前来接人,竟是存了灭口的心思。幸亏老夫人得了人提醒,亲自来镇住了场。” “什么?”华琳仪顿时愣住。 华沧溟沉声道:“老夫人容他们活着,是要查出当年真相,所以一切都隐秘行事。她已经令吴管事他们传回消息,告知邹家七房已经处理妥当。” 华琳仪深深皱起眉头,“背后主使是邹家七房?” 华沧溟摇了摇头,轻声道:“邹家七房肯定牵扯其中,但背后主使到底是谁,还未可知。” 华琳仪点了点头。 她知道邹嘉南乃是邹老夫人的心结,只是总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自己的兄长这次好像过分成熟了些。 “琳仪,你过来。” 刚转过一辆马车,她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只见邹老夫人正坐在一张竹椅上,正一边慢慢吃着东西,一边和两个少年在说话。 两个少年都穿着相同的衣衫,只是其中一个少年长得瘦猴一样,浑身没有几两肉,此时和邹老夫人分外亲近的样子,她便是一怔,心想难道这就是邹嘉南? 邹老夫人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对着她又招了招手,然后对着身前刚刚啃完一张饼子的周驴儿笑着说道:“这是我和你说过的琳仪。” 周驴儿马上发挥了自来熟本色,拍了拍衣衫上的饼屑就异常热情的站了起来,笑嘻嘻的冲着华琳仪道:“原来是表姐,长得怪好看的,我们以后多亲近亲近。” “你就是嘉南?”华琳仪大皱眉头,她觉得怪怪的,原本在她的想象之中,邹嘉南要么吃尽了苦头,凄惨可怜的模样,要么就是坚忍不拔,变得和荒原上的蛮子一样粗犷。但眼前的这个笑嘻嘻的瘦猴给她的第一感觉就像是随便从哪个戏班子里找出来冒充的。 “老夫人确定过了。”华沧溟生怕她说出什么过分的话,马上就在她耳畔轻声说了一句。 “老太太,你可急死我了。”华琳仪对着周驴儿点了点头之后,就拱进邹老夫人怀里撒娇,同时偷偷的看另外一个少年,“另外那个是谁呀?” “那是顾凝溪,顾先生。”邹老夫人和蔼的笑着,道:“便是他将嘉南好好的送到我跟前的。” “他?” 华琳仪看着顾留白,面上显出惊讶的样子,但心中却是怀疑开了。 这少年看上去也挺柔弱的,在关外自己不被人欺负死就很好了,还能和邹老夫人搭上线,好生生的将邹嘉南送到她面前? 华沧溟想要提醒她此人绝非她所想的那般简单,但想着顾留白之前的交代,他暗中咬了咬牙,还是忍住了。 “你急着来看我,怎么弄出这么大动静?”邹老夫人溺爱的看着华琳仪问道。 “正巧碰上了容秀和晏长寿他们。”华琳仪娇笑道:“他们的阵仗比较吓人,和我没什么关系。” “哦?”邹老夫人却是来了兴致,“这群后生聚在这边是要做什么?” 华琳仪道:“他们要去山里猎鹿,还缠着我让我一块去。” “散散心也好。”邹老夫人笑眯眯的说道,“要不你带嘉南一块去,正好让他和你们亲近亲近?” “带嘉南一起去,可以么?”华琳仪倒是愣了愣。 这老太太刚得了这个宝贝重孙儿,怎么舍得? “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玩法,我见了他就放心了,哪里来的不舍得,你帮我照顾好他便是。”邹老夫人说了这一句,却是又自责起来,“看我真是老糊涂了,还没问嘉南想不想去。” 周驴儿笑嘻嘻的看向顾留白,“十五哥,猎鹿好玩么,你要不要去?” 邹老夫人和蔼的看着顾留白,“顾先生想去吗?” 顾留白刚想说不去,阴十娘却从一辆马车后走了过来,道:“你可以去。” “??” 顾留白有点懵。 华琳仪也有点懵,这突然走过来的女子是谁? 第六十五章 既来则安之 “老夫人我先问问她什么意思?”顾留白对着邹老夫人打了个招呼,马上追了过去。 阴十娘一点都没有废话,直接对着跟上来的顾留白轻声说道:“徐七说他们那些人里面,有两个人有问题。” “徐七?”顾留白惊讶起来,“哪些人?” “营地外这些说要去猎鹿的世家子弟。”阴十娘说道。 神出鬼没的徐七已经去摸过那些人的底了? 顾留白忍不住佩服起这个徐七来。 “带着那把刀,龙婆觉得你正好用用。”阴十娘说道。 “就这样了?”看着示意自己不要再跟着的阴十娘,顾留白无奈道:“为什么不索性告诉我那两个人是谁?还要我伤脑筋。” 阴十娘的声音传入他的耳廓,“是谁都不重要。” “邹嘉南要跟我走,必须得到此人的同意,而此人能不能和我们去,则要得到那名女子的同意?”华琳仪看着顾留白追上去问的样子,脑海里便不由得补出了一个阴谋。 邹嘉南和这少年被那名女子控制了! 那名女子背后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人,但他们恐怕要通过控制邹嘉南来从邹家获得好处。 “可以去。” 过了一会,顾留白走回来,对着周驴儿和邹老夫人说道。 有阴谋! 华琳仪心中冷笑。 周驴儿转头看着华琳仪,高兴道:“表姐,那我们可以好好亲近亲近了。” “老太太也不笨,她是不是就是想让我带他们出去,好查出那些人到底存着什么心思?”华琳仪心中波涛汹涌,但面上却是波澜不惊,柔声道:“那肯定得好好亲近亲近。” 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表姐,你人还怪好哩。” 华琳仪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表弟是不是缺心眼子? “老太太,那我们现在就去了?”她悄悄打量着邹老夫人的脸色,“让他们在外面等得太久也不好,更何况里面还有一个哥的爱慕者。” “是江家的那个小姐?”邹老夫人顿时笑了,“那快去吧,不过先不要让他们知道嘉南的真正身份。” 不对! 绝对不对! 华琳仪微垂着头往外走的时候,觉得这里头肯定有很大问题。 邹老夫人平日里怎么可能不拉着她说个半天? 自己的兄长怎么会一点都不热情,心事深沉的样子。 殊不知华沧溟此时心中也是纠结得要命。 他是真担心华琳仪得罪了顾留白。 但顾留白有言在先,甚至连眼瞳颜色都变换了,和他说得明明白白,是根本不想落入权贵门阀的视线之中。 “琳仪…” 毕竟是亲妹,走到营区外围,他终于忍不住,轻声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在长安呆得久了,见识自然要高明一些,是什么样的人,身边会有两个八品?” 问完之后,他也不等华琳仪回答,只是对着等着华琳仪的晏长寿等人躬身行了一礼,接着便头也不回的返回营地。 “沧溟兄…”已经准备好如何和华沧溟搭讪的江紫嫣浑身一僵,她顿时失落的要命。 “沧溟兄为何心事重重的样子?”晏长寿也十分不解。 江紫嫣美艳动人,但今日的华沧溟竟像是根本没有看到她一样。 “谁知道他发什么癫!”华琳仪也是一肚子气。 她觉得自己这位兄长怕是失心疯了。 问的那叫一个什么鬼问题。 什么叫在长安呆的久了,什么样的人身边会有两个八品? 不用去长安都知道,除了皇帝或是长孙家,谁的身边会有两个八品? …… 华沧溟认为自己的提点已经很到位了。 他觉着以华琳仪的聪明才智,一定会联想到他说的是顾留白。 一个人身边有两个八品,这是什么样的人? 他觉着这样的提醒都有可能触怒顾留白。 只是他自己没有想清楚,若是互相掉了个个儿,换做华琳仪用这种法子提醒他,他也绝对产生不了这种联想。 在幽州这种地方,一个营地里两个八品,玩呢? 不过事实其实更惊悚。 因为这个营地里不是两个八品,而是三个。 “琳仪,这两位是?” 江紫嫣还在看着华沧溟的背影兀自气苦时,晏长寿已经在不断打量华琳仪身后的周驴儿和顾留白。 “哦,我兄长对我跟你们去猎鹿有些不太放心,便让他们跟着我一起。”华琳仪对着周驴儿微微一笑,“这些都是我的好友,你们也无需拘束,好好亲近亲近。” 她这些话贼有深意。 无论在长安还是洛阳,亦或是幽州和其它地方,年轻才俊们的好胜心都是一个比一个重。 不放心她去猎鹿,让他们两个跟着一起,这意思不是说他们两个比她厉害? 她觉得以晏长寿等人的个性,这好胜心瞬间就要爆了。 没准当场就要找个由头和这两个比试一下。 但她未曾想到的是,看着周驴儿那瘦猴模样,晏长寿就一点好胜心都没起来,只是笑道:“既然是沧溟兄手边上的人,那自然是要好好亲近亲近,不知两位兄台如何称呼?” 周驴儿这次倒不傻,不用顾留白提醒就道:“我叫周驴儿。” “?”华琳仪心想你还不如叫周猴儿。 顾留白微微一笑,道:“在下顾凝溪。” 晏长寿等人纷纷报上姓名,还分了两匹备用的战马给顾留白和周驴儿作为坐骑。 顾留白乐呵呵的,一副和谁都合得来的样子,心里头想着的却是徐七说这些人里面有两个人很有问题。 他当然明白阴十娘说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整个幽州境内,正经入籍的大唐军士有五万六千余名,总数自然不少,但平摊到每个郡县,大一点的郡县驻军也不过三千。 但幽州的山匪加起来有多少? 去年幽州节度使上报说约有一万四千余名,但按照他接触到的军情来看,实际可能还不止。 大青山、燕山、太行山、天峰岭、斗峰岭…这边大大小小的山脉实在太多了,而且作为历朝历代的战略缓冲地,这边打仗打得多,兵器也不缺,别的地方是种田种不下去就去讨饭什么的,这边就不一样,扯一拨人就占山为王了。 数得上名的数百个山头,其中大部分都有山匪盘踞,少则数十人,多则数千人。 加起来实际数量应该在两万以上。 如果没有新加入的还好,但一旦形成稍微有些郁闷便山上喝酒快活去的风气,这匪患便几乎难以根治了。 阴十娘的意思是既来之,则安之,正好是给他创造一些杀敌练刀的机会,那说这其中两个人有问题,自然应该是和山匪有所勾结。 只是这些人分明都是世家子弟,好端端的和山匪勾结是要做什么? 哪怕是他这种脑袋瓜子,一时也想不明白。 看着晏长寿的确好像人怪好的样子,顾留白便驱马到了他的身边,微微一笑,道:“晏兄,沧溟兄说最近匪患有些厉害,你们此去猎鹿,是准备往哪座山头?” 晏长寿倒也直爽,微微一笑,道:“想着是要去玉台峰一带。” 顾留白略微压低了些声音,问道:“若是有山匪对我们图谋不轨,晏兄觉得玉台峰至玉竹峰这一带,哪一座山头的山匪对我们会有威胁?” 晏长寿笑道,“你是沧溟兄身边之人,论起山匪,你应该比我们更加清楚,不如你说说哪支厉害?” “若要我说,玉台峰附近那数百里山林之中,算得上厉害的,应数梵云山、狗头峰、无头菩萨庙那三伙贼人。”顾留白也是微微一笑,“就是不知晏兄觉得若是遇到这些人,胜算几何?” 晏长寿顿时觉得顾留白是行家。 他不由得竖了竖大拇指,道:“想不到凝溪兄连无头菩萨庙那档人都知道,依我拙见,狗头峰的人我们应该能够应付,但若是另外那两支将我们围住,结果便不好说。只不过那两座山头距离玉台峰实在有些远,不太可能会和我们遇见。” “连狗头峰的山匪都能应付,长寿兄你们倒真是让我有些意外。”顾留白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在哀叹。 梵云山的那批山匪对付不了,就说明晏长寿这些人的随从里面,说不定连一名真正的狠角色都没有,那些侍卫可能最多就是五品。 他盯着那些侍从认真看了看,觉得估摸着最多有一两个人看上去有些像六品。 那若不是梵云山的山匪,而是无头菩萨庙的那些人图谋你们,你们恐怕自己就成了肥鹿了。 你们要感谢徐七! “凝溪,有人欺负你的话,可以和我说。”驱马上来的华琳仪突然说了一句。 “?”顾留白转头看了她一眼。 晏长寿笑道:“我和凝溪相谈甚欢,怎么可能欺负他。” “我不是说你欺负他。” 华琳仪盯着顾留白的眼睛,“凝溪,我是说方才营地里说你可以来的那名女子。” 顾留白花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想明白了这个少女脑子里面想的是个啥。 他顿时极为诚恳道:“多谢,她虽不至于欺负我,但我的确挺怕她,因为我压根打不过她。” 华琳仪冷笑道:“放心,我看她也厉害不到哪里去,我到时候帮你教训她!” “不愧是长安修行地回来的人,好气魄!”顾留白顿时笑得眉毛都差点掉了。 第六十六章 女子诚可怕 毕竟是少年心性,看来此人倒是并不怎么奸恶。 华琳仪见顾留白笑得开心,心中有些自得,只觉得已经成功笼络了此人。 “那嘉…那周驴儿喊你十五哥,有什么特别含义么?”她狡黠的微笑道。 “那倒不是。”顾留白强忍住笑,道:“我姓顾名凝溪,字十五。” “字十五?”华琳仪眉头大皱,“就算是敷衍,你也敷衍得有诚意一些。” 顾留白一本正经道:“我怎么敢敷衍你,我说的都是实话。” “是么?” 华琳仪沉吟了一下,往顾留白身边靠了靠,在他的耳畔轻轻说道:“既然你们能将他送回来,那对我邹家和华家都是有恩,该给的好处,我们自然会给,但若是你们想要通过控制周驴儿来谋取不该去想的利益,那我保证,你们一定会死的很惨。” “看来华沧溟的确吸取了一点教训,连这亲妹妹都没说。”顾留白想了想,造成华琳仪这个时候认真威胁自己的原因,应该是那次和华沧溟的交谈起到了效果。 “如果你身不由己,我可以帮你。”华琳仪看着顾留白一时没有回应,便接着说道:“毕竟看上去你之前一直对邹嘉南很好。” “那你一定要帮我。”顾留白眼睛放出光来,认真道:“别的不用麻烦,只要邹老夫人答应我的好处做到就可以了。” 华琳仪眉头微蹙,“老太太答应给你们什么好处?” 顾留白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邹老夫人答应将你许配给我。” “什么!”华琳仪一下子叫出了声来。 顾留白眉头顿时皱起,“难道邹老夫人并非守信之人?” “你再胡扯我撕烂你的嘴!” 华琳仪看顾留白的神色不似作伪,嘴上虽然硬气,心中却不安起来,她犹豫了片刻,放慢速度到了周驴儿身边,在他耳边问道:“你十五哥将你送回来,他和你太奶奶提了什么要求,要了多少钱财?” “没要钱财啊,十五哥要什么钱财。”周驴儿好奇的朝着顾留白望去,只见顾留白朝着华琳仪努了努嘴,然后使了个眼色。 周驴儿别的本事不行,但领会顾留白的意思,他却是一绝。 从小到大,顾留白屁股一抬,他就知道十五哥接下来放的是什么屁。 “不要钱财?”华琳仪心中一紧。 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对啊,十五哥说一个人换一个人,这买卖就公平。” “一个人换一个人?”华琳仪浑身感觉有蚂蚁在爬。 周驴儿瞥见了顾留白赞许的眼神,顿时知道对了,他笑嘻嘻的说道:“表姐,我听太奶奶说,你是在长安安平坊的安平剑院修行?” 华琳仪脸色都变了,“你问这做什么?” 周驴儿道:“太奶奶说你要是嫁给我十五哥了,那我就可以去安平剑院找你玩啊,我只听过长安,还没见识过呢。” “什么!”华琳仪差点坠马。 “表姐,你一直问我十五哥的事情,你是不是看上我十五哥了?”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 华琳仪心慌意乱,叫出声来,“我哪有!” 周驴儿一副表姐我懂的表情,轻声道:“表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知道女的都口是心非,表姐你说不要不要,肯定就是要。” 华琳仪都无语了,周驴儿却是突然发起愁来,“表姐,就是你要嫁给我十五哥有点难,哪怕太奶奶开口,恐怕十五哥也看不上你。” “??” 这话风突变,华琳仪一时怎么都转不过弯来,“他看不上我?” “对啊!” 周驴儿这两个字说得底气十足。 百分百的真诚。 表姐虽然长得怪漂亮的,人也怪好的,老来找自己说话,但是顾十五的眼界恐怕是特别高。 在他看来,顾十五要是娶妻,肯定也要娶一个和他娘差距不大的。 表姐虽然不错,但比起他娘那种,似乎差太远了。 “表姐,要不我想想办法,帮你们多撮合撮合?”周驴儿看着说不出话的华琳仪,还以为她太过失望,忍不住轻声安慰道:“有句老话说日久生情,要么先设法生米煮成熟饭?” 华琳仪长久的凝视着周驴儿,关键再怎么看,周驴儿都不像是说笑,十分的真诚。 但是这天却是聊不下去了啊。 光是看言行举止,顾留白没有发现这些世家子弟里有哪两个特别可疑。 若是排除法,那除了华琳仪之外,那个江家的小姐江紫嫣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这江家的小姐明显一路上都在闹别扭,在琢磨自己为什么这么明艳动人,那华沧溟居然眼瞎一样没看到。 她脑子里面明显都是在钓鱼,没有什么山匪。 队伍里面比较少说话的一共有四个。 其中有一对兄妹,兄长叫做段酌微,妹妹叫做段艾。 或许是家世在这些人里面算是比较普通,段酌微很少说话,但都默默地将一些别人不注意的小活做了。 那段艾长得娇小可爱,神态经常显得十分娇憨,尤其腰肢很细。 这倒是关外那些胡人富商的最爱! 那些大腹便便,身高马大的胡人富商,就特别喜欢这种娇小型,尤其腰肢特别纤细的关内女子。 他们围着火堆说荤话的时候,说这些女子被他们托着,可做掌上舞。 这种随心所欲的摆布,让他们有种彻底征服大唐帝国的感觉。 不过顾留白听得多了就觉得没劲了,每次有这种胡人富商眉飞色舞的说这些的时候,他都偷偷给他们下点药。 这些胡人富商很多年来一直想不明白。 怎么好像每次一谈腰肢细小掌上旋转,润不润的啥,结果第二天早上要么吃坏肚子拉得直不起腰,要么就是突患暗疾,好多天都不能人事。 但喜欢娇小可爱,尤其腰肢纤细,身无赘肉轻若无骨的关内女子的这种嗜好,这些胡人富商是一点都不变。 看着段艾那柔若无骨,而且一脸娇憨,清丽可人的样子,他估摸了一下,若是劫了她卖去关外,那可能能卖个一把金豆子。 而且看了几次之后,他发现可能还得再加一把金豆子。 这少女会装! 他每次一看段艾,这小女子就顿时脸上一层绯红,羞怯的不敢和他对视。 每次都这样,屡试不爽。 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好多次都是这样,有的时候脸红还明显慢了半拍,这说明什么问题? 这少女不简单啊! 顾留白觉得这一群世家子弟里面,恐怕就这一名少女感觉出来他并非凡类。 那晏长寿、秦澜等一众年轻才俊,一个个都觉得他和周驴儿应该很差劲。 尤其晏长寿此人热心,先前和他说上几句的时候,就善意的提醒他,出去猎鹿最好跟在他身周,意思就是一副他罩着顾留白的模样。 这人心善,而且并不怎么势利,不像有些官宦子弟,根本看不起家世差的。 但这人眼光委实和华琳仪一样不成。 这段艾就不一样。 她似乎觉得顾留白这里面最大的一条鱼。 顾留白总觉得这队伍开拨了没多久,这名柔若无骨的娇憨少女,已经时刻在暗中对他下饵了。 “自己哪让她看出来要比这些世家子弟厉害了?” 顾留白心情沉重的思索自己哪里装得不够好,以至于接下来一阵他也没花多少心思去观察那些人里面到底有哪两个比较有问题。 官道上的积雪已经混做泥泞,小道上,山林间的积雪,却宛若新下,只是表面结了一层细细的冰晶,阳光下有些耀眼。 生存和试炼有着太大的区别。 哪怕是在周驴儿的眼里,将这次“猎鹿”当做试炼来看,这些幽州世家子弟的表现也是不合格的。 这种事情,不是要月黑风高,悄咪咪的进行么? 但高谈阔论,嬉笑打闹,埋锅造饭,有人还发箭射个山中野鸡…这些人把不该做的事情似乎都做了一遍。 不过好在这些人比关外那些人都显得和蔼可亲。 顾留白光是听听这些人的对话,就已经明白了他们的真正意图。 这批幽州的世家子弟,应该是想要直接攻打一座山头。 那个山头应该是玉台峰旁边的黑户寨或者是九泉岭。 其实若是没有意外,这两个目标选择的应该还算不错。 这些人加上他们所带的随从,对付黑户寨或是九泉岭的确没什么问题。 只是既然龙婆让自己带着刀过来,没有意外好像是不太可能的。 只是那段艾怎么回事? 顾留白偶尔又看了一眼那名少女,他就顿时头疼起来。 美少女杀伤力很大。 他突然怀疑阴十娘对他说的那什么老婆的比喻是很有用意的。 那似乎是在提醒他,别以为稳稳钓住裴云蕖这个清纯逆反少女就觉得所有女子好对付。 好多女子其实都很可怕。 第六十七章唯恐杀来迟 入夜。 “从现在开始,我们下马步行,有无问题?” 晏长寿站在雪地里,问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是看着周驴儿和顾留白。 “这能有啥问题啊?”周驴儿笑嘻嘻的回答。 顾留白微微一笑,道:“我应该勉强能够跟上。” “好。” 晏长寿倒是觉得顾留白挺中肯的,不矫情。 反正他也没想过这两个人能帮什么忙,不要添乱,不要拖后腿就可以了。 接下来他自然也没安排顾留白和周驴儿负重。 “容秀,等会你也帮我看着点周驴儿。”开始步行出发时,华琳仪对着丰胸细腰的少女轻声叮嘱了一句。 “嗯,没问题。”容秀转头叮嘱周驴儿,“万一有什么变故,你老实在我身边呆着,别瞎跑就行。” “好的容姐,你人还怪好嘞。”周驴儿感动的不行,这些人真的比陈屠好太多了。 “你要不要什么兵器防身?”华琳仪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顾留白。 “我有把刀的。”顾留白笑了笑:“而且不就是猎个鹿嘛,能有什么危险。” “不知好歹。”华琳仪板着脸直接就不理顾留白了。 在这支队伍里大多数人的眼中,可能觉得周驴儿和顾留白真的以为他们是猎鹿来的,但华琳仪之前偷听了顾留白和晏长寿的对话,她很清楚顾留白知道他们是要做什么。 只是这人装神弄鬼,对话十分敷衍,她看了就生气。 不过顾留白倒是觉得她还不错,居然生怕自己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周驴儿,还拉了一个明显是她最为信任的容秀。 这批世家子弟的随从一共有四十余名,其中有六名留下来照看马匹和行李,其余都分散开来,在山林之中环卫着这些人前行。 走了约莫有二十余里山路之后,原先持着火把的几个人将火把全部熄灭,晏长寿特意交代了几句,告知所有人接下来尽可能不要出声,然后明显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折返过去了。 顾留白顿时乐了。 这些人倒是还知道声东击西。 原先按照前进的路线,明显是冲着九泉岭的方向去的,但现在走一段回头路,折向的却是黑户寨的方位。 也就是说,他们今夜真正的目标不是九泉岭,而是黑户寨。 只是这队伍里有内鬼,那二十余里山路就白走了。 一路没有动静。 至少在晏长寿等人的眼中,这种声东击西的确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黑暗的山林之中,一座依山而建的寨子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连绵的灯火点缀在漆黑的夜色里。 和所有的匪窝山头一样,黑户寨也是典型的易守难攻。 这座山上原先有茂密的竹林,但在这里的山匪形成气候之后,所有的竹林就被砍伐光了,这座山就变成了一座光秃秃的石山。 靠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块碗状的天然洼地。 建在这片洼地上的寨子视野开阔,可以轻易看清山上的绝大多数地方。 上山就只有一条道,山匪在地势平坦处建了三处卡口,都有山门碉楼。 最靠近山脚的碉楼上,明显有两名山匪的身影在晃动。 晏长寿在对着身后黑暗里的世家子弟做出一个准备战斗的手势时,四名身穿黑衣的侍从已经猛虎出笼般朝着那座碉楼掠了过去。 空气里响起尖锐的箭鸣声。 两名山匪刚刚发出惊呼就已中箭,其中一人从碉楼上一头栽倒下来,另外一人往后倒在了火堆里。 咚咚咚咚…… 示警用的鼓声很快响彻整座山头。 但在鼓声响起之前,那四名背负着强弓的黑衣侍从已经利用勾爪迅速的攀上了木石堆砌的第一道山门。 轰的一声,第一道寨门直接就被这四人打开。 “走!” 晏长寿低喝一声带头冲出山林之时,有二十余名随从已经狂奔在山道上,鱼贯涌入第一道山门。 那四名黑衣侍从一马当先的沿着山道狂奔,陡峭的山道似乎对他们造成不了什么阻碍。 第二道寨门上亮起了许多火把,第一时间就有十余名山匪朝着他们连续放箭。 一支支箭矢不断坠落在这四名黑衣侍从前方的山道上。 这四名黑衣侍从极其冷静,根本无视那些坠落的箭矢,等到他们前方的山道上出现箭簇击地的火星,他们才齐齐顿住身影,取下背着的长弓,然后开始和寨门上的这些山匪展开对射。 第二道寨门上顷刻间响起鬼哭狼嚎的声音,那些施射的山匪纷纷中箭,不断坠倒。 差距太大了。 这四名黑衣侍从显然都是修行者,他们手中握着的都是修行者才能拉动的强弓,在射程上占据绝对优势,而且这四人的射术十分精湛,哪怕不是箭箭致命,也至少能够保证每支箭矢都落在这些山匪的身上。 只是数个呼吸之间,寨门上就没有山匪敢露头对射,他们身后的二十余名随从随即冲上,顾留白跟在周驴儿的身后,刚刚冲过第一道寨门,轰的一声,第二道寨门就已经放了下来。 山匪的惨叫声连绵不断地响起,听那声音就知道第二道寨门附近的山匪根本就不是那些侍从的对手。 周驴儿也有些乐了,他回头对着顾留白偷偷说道:“十五哥,他们这猎鹿就是跟着跑跑吗?没什么意思啊。” 顾留白笑了笑,“你好好跟着容秀,一会应该会好玩的。” “好嘞!”周驴儿一向将顾留白的话当做圣旨,他顿时欢快的紧追几步,跟在容秀身边。 容秀先前看周驴儿掉在后面,还放慢了些脚步,此时她都有些气喘,结果看到周驴儿跑过来一脸笑嘻嘻的模样,气都不喘的样子,她倒是有些惊讶,心想难不成是因为这瘦猴身体很轻,所以跑起山路比别人省力? 再往后看时,她却看到顾留白已经落在了最后面。 想着之前此人说尽力跟上的话,她便觉着顾留白落在最后反而安全,应该不会接触什么战斗。 “滚石、火油!” 第三道寨门上响起了气急败坏的厉喝声。 到了此时,黑户寨的山匪终于阻止起了像样的抵抗。 一个巨大的火球沿着山道滚了下来。 这个火球是用柴草枯枝扎成,浸了火油,滚在山道上呼呼作响,气势惊人。 晏长寿等人刚刚冲过第二道寨门,看到巨大的火球滚落下来,顿时心中骇然。 但那二十余名随从之中,有一人迅速提着长枪冲到最前,面对这一人多高的巨大火球,他不闪不避,只是用长枪猛刺下方,随着一声暴喝,他整个身体似乎也迸发出一层光亮,滚落的火球居然被他硬生生的挑落一边,朝着山涧坠落下去。 那寨门上面的数十名山匪看到此等情景,骇得连石头都搬不动了。 提着长枪的黑衣侍从一马当先的冲在最前,那四名持着强弓的黑衣侍从此时又冲到了他的身后,开始不断拉弓射箭。 接连射倒十几名山匪之后,寨门上方的那些山匪失去了战斗的勇气,树倒猕猴散一般朝着寨子里跑。 “该我们冲杀了!” “为那些惨死在山匪手下的百姓报仇!” 晏长寿抽出了腰间的长剑,杀气腾腾,豪气万丈。 他的神容十分肃穆,身影在山道上十分伟岸。 跟在队伍最后的顾留白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是要赶紧冲杀了。 再慢一点的话,那些山匪都要被杀光了. 轰! 随着最后一道寨门的打开,那些黑衣侍从并未第一时间进行杀戮,只是原地分散开来,让山道上的世家子弟冲进寨子。 在顾留白的眼中,这些黑衣侍从何止是训练有素,分明就是针对这黑户寨做了很多次演练,挑选什么样的人,如何攻打,都已经盘算得清清楚楚。 但是随着晏长寿等人冲杀进去,顾留白已经确定徐七说的没有问题,今天肯定有很大的意外要发生。 黑户寨山匪的溃败太快了。 而且到目前为止,黑户寨里连一个四品的修行者都没有出现,更不用说五品以上。 黑户寨存在已经超过二十年,从最初一些不在户籍名录里的黑户到现在的规模,这样的一个寨子里没有四品和五品级别的修行者是不可能的。 即便官军不来消灭这个匪窝,那也绝对有别的厉害山匪过来将他们灭了。 越肥的寨子,存在的修行者级别就越高。 这是很自然的法则。 虽然他接触过的任何军情卷宗上没有对黑户寨的详细介绍,但只是看这个寨子的规模,他便可以确定,至少应该存在五品的修行者,甚至有可能出现六品。 但现在一个四品之上的修行者都没有出现,那只存在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这些修行者还因为某种原因藏匿着,另外一种原因是,这里原有的修行者已经被抹杀了。 四名持着强弓的黑衣侍从依旧站在寨门两侧的碉楼上,他们如鹰隼般盯着前方的战场。 突然之间,其中一名黑衣侍从发现有些不对。 一二三四五…碉楼上多出了一个人。 在他开始惊愕的刹那,他身旁左侧那名黑衣人瞬间撞到了他身上,一柄利刃狠狠刺入他的腹部,狠狠绞动起来! 剧烈的痛楚瞬间撕裂了这名黑衣随从的一切思绪。 在他体内猛烈穿行的真气,甚至让他无法发出任何的呼喊,在他心跳停止的刹那,他只看到一双充满戏谑神色的眼睛。 第六十八章 床底风光妙 这一刹那,包括华琳仪在内的这些幽州世家子弟根本没有注意到后方的碉楼上发生了什么。 但所有的人瞬间感到有些不对。 整个寨子里的火光在一个呼吸之间全部熄灭! 不只是那些木板楼之中的火光,就连外面墙上挂着的气死风灯,包括寨子里空地上的篝火,火光全部都消失了。 黑暗瞬间席卷整个黑户寨! “周驴儿,躲我身后!” 容秀的双目也无法适应,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但即便是如此情景之下,她还是转头对着周驴儿发出了一声厉喝。 “好嘞!”周驴儿脆生生的答应。 “顾凝溪呢!”华琳仪直觉顾留白并没有跟上来,她转头过去,黑魆魆的看不见人影。 “不用担心他,他没事的。”周驴儿回道。 华琳仪心中生出怪异的感觉,因为周驴儿这种时候好像还是笑嘻嘻的。 “小心!” 也就在此时,数声厉喝声伴随着凄厉的破空声一齐响起。 黑暗里,到处都有箭矢破空坠落! 手握着一柄长剑的容秀头皮发麻,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大力拽得矮下身子。 只听得耳畔咄咄连响,等反应过来,她发现拖拽自己的是周驴儿,而她和周驴儿身前似乎是一个木板拼就的鸭棚,里面有鸭子的嘎嘎叫声,那咄咄的声音,应该是箭矢落在鸭棚的木板上发出。 “这么黑,难道他看得见箭矢射来的方位?” 容秀的额头上已经一层冷汗,她直觉不是巧合,就在此时,身后有些响动,她转过头去,却发现华琳仪也蹲了过来。 “中埋伏了。”华琳仪还算沉着,言简意赅的说了一句废话。 “先退出寨子?”箭矢的破空声和痛呼声不绝于耳,容秀第一时间想到撤退。 “不行。”周驴儿出声道:“退路已经被断了。” 容秀刚想说你怎么知道,就听到一声如雷般的轰鸣。 两股强大的力量在寨门处碰撞,一道身影拖着银色的光焰从寨门上飞掠过来,落地之后的脚步声咚咚咚连响。 等到那人止住身影,容秀和华琳仪都是倒吸一口寒气。 那人就是先前一枪挑飞火球的黑衣侍从。 此时他手中长枪垂在地上,浑身缭绕着的银色光焰紊乱波动,竟似在方才的拼斗之中吃了大亏,体内的真气无法平稳的流淌。 真气能够流淌于体表,形成如此异相,便说明此人已是踏入六品的修行者。 六品的修行者居然已经从寨门处被人打退过来? “快冲进寨子找地方躲!不然射箭都射死我们!”周驴儿突然大叫起来。 声音之大,直接震得容秀和华琳仪耳膜之中都嗡嗡作响。 “?” 容秀和华琳仪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出来很多人已经按照周驴儿说的做了。 “不要被他乱叫害死…” 华琳仪刚朝着周驴儿怒目而视,却发现周驴儿已经拉着容秀往一侧的房屋跑了。 “你!” 华琳仪发怒跟上,却发现周驴儿简直是哪里黑就往哪里钻,等到过了一会她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却发现周驴儿真的比山里的猴子还要灵活,已经掀开一个屋子的窗子,让容秀跳了进去,然后自己马上钻进去的同时,还挥了挥手示意华琳仪赶紧过去。 华琳仪脑门都是涨的,平日里容秀也是挺有主见的,怎么现在就像是一头猪一样被这瘦猴牵着走? 因为知道这邹嘉南对邹老夫人是何等的重要,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从窗口钻进了屋子。 进去之后她一眼就看到一张大床! 床前没有什么桌子,却有几张不可名状的椅子! 她下意识的横剑于胸,怀疑这瘦猴想要做什么,但随即她看到周驴儿和容秀头挨着头凑在一处木板缝隙往外看。 “他们在赶羊。” 周驴儿轻声说了一句。 “什么赶羊?”面容有些僵硬的华琳仪也蹲了过去。 “这寨子里埋伏的人,正把所有人往一个地方赶。”周驴儿转头看了一眼华琳仪,就知道她可能没懂,就又低声解释道:“就像赶羊一样把羊赶进羊圈里,表姐,他们没想杀你们。” 华琳仪通过木板缝隙往外看着,只觉得外面乱成一锅粥,到处都是箭矢声,喊杀声以及惨叫声,她不知道周驴儿从哪里就看出来是在赶羊。 “我们就在这里好好躲着,他们赶完羊才会来找,要一阵的。”周驴儿却已经又安排上了。 “那我们就一直在这里躲着,等到时候他们来找到我们?”容秀问出了华琳仪想要问的话。 周驴儿点了点头,“嗯,这样是最好的,比较安稳。” 华琳仪都差点气笑了,“你以为是捉迷藏呢?” 周驴儿揉了揉鼻子,轻声道:“表姐,我们这样不会让十五哥束手束脚。” 意思是我们出去就会成为顾凝溪的累赘? 我堂堂的五品修士! 华琳仪觉得这一切太荒谬了。 容秀却是好奇了起来,“琳仪,她为什么一直喊你表姐?” “你是猪吗,这个时候还关心这个。”华琳仪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她觉得自己这次真的被这两个人坑死了。 晏长寿的头发都被一箭射散了,他头顶可能掉了一块皮,火辣辣的疼。 他的左边胳膊也有些抬不起来,是在躲避一个人的偷袭时自己撞在一根柱子上撞的。 可能是有鲜血流进了眼睛里,他视线越发的模糊。 突然之间,前方有寒光一闪,他骇然的挥剑磕击,当的一声,火星四溅,那人一声惊呼,“长寿?” 晏长寿也一下子看清了那人的脸面,“秦澜!” 身穿青色锦衣,手持一柄黑黝黝的长剑的秦澜,也是华琳仪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友。 此时他虽然没有受伤,但也是浑身尘土,狼狈不堪。 “你们两个,在这里商议啥呢?”也就在此时,伴随着一声狂笑,他们身体左侧的一面木墙轰然炸裂,一根黑影呼啸而至。 秦澜首当其冲,下意识转身格挡,手中长剑瞬间被震飞出去,他就地一滚,背部撞在一侧的木墙上,身后木板炸裂开来,他口中满是血腥味,整条右臂一时麻木不已,根本无法抬起。 晏长寿后撤一步,那道黑影却是骤然改变方向,朝着他头顶拍击下来。 “当!” 他避无可避,长剑磕击的刹那,虎口剧痛传来,长剑也是脱手坠地。 “给爷爷跪下,饶你们不死!”来人也不马上追击,只是哈哈狂笑。 此时晏长寿和秦澜隐约看清,这破墙而入的人是一名身材分外壮硕的光头男子,他身穿着土黄色的袈裟,方才那道让他们无法匹敌的黑影,是他手中握着的一根禅杖。 土黄色袈裟… “无头菩萨庙!” 秦澜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骇然叫出声来。 “无头菩萨庙的人怎么会在这里?”晏长寿的脑子一片空白,直到秦澜猛扯他的衣服,他才反应过来要跑。 无头菩萨庙是去年春天突然崛起的一股山匪。 这些山匪的数量不多,只有五六十人,他们占据了一座断崖上的古寺作为居所。 那座古寺里有一座石佛,石佛的佛头早就不知所踪,所以被附近的山民叫做无头菩萨庙。 这些山匪对附近的山民还算友善,甚至会给些钱粮,但对城镇之中的富商、官宦之家却是下手极其狠辣,劫掠之余不留活口。 半年的时间里,官家对无头菩萨庙进行了三次围剿,但都大败而回,得出的结论是,这些山匪数量虽少,但其中大多都是修行者,甚至有不下三名的六品修行者存在! 这批山匪是怎么聚集起来的,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修行者存在,到现在为止还是个迷。 晏长寿或许并不清楚,但华沧溟却知道,在数月之后,乘着轮值,幽州军方会从洛阳借调一批修行者过来,到时会对无头菩萨庙进行一次新的围剿。 咔嚓声连响。 晏长寿和秦澜硬生生的撞破了木墙翻滚出去。 就连幽州军方都要从洛阳借调修行者,才有把握一举击破无头菩萨庙,他们怎么可能对付得了? 方才冲杀进寨子的时不我待的豪情,此时早已化为乌有。 华琳仪几次想冲出去都还是忍住了。 毫无疑问,在这批世家子弟之中,她的修为是最高的。 其余那些人一个都未到达五品的修为。 但是随着所有的声音朝着寨子的中央聚集,她开始觉察出周驴儿说得或许是对的。 似乎所有的人都在被朝着寨子中央驱赶。 那些山匪之中如果没有厉害的修行者,绝做不到这点。 堂堂五品修士,好像也无法一手回天。 “要不我们钻床底下去吧?”周驴儿此时又轻声说了一句。 华琳仪心中自然抗拒,容秀则直接轻声问道:“为什么?” 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赶羊赶得差不多了,他们接下来应该会点火开始清点羊群了。” 华琳仪和容秀还未出声,寨子里就已经开始亮起火光。 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瞬间充斥华琳仪和容秀的全身。 “琳仪,要不我们还是听你表弟的,钻床底下去吧?”容秀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对着华琳仪轻声说道。 第六十九章 什么虎狼词 不断有篝火被点燃。 山风很大,干柴之中有不少竹根,很快被烧得噼啪炸响。 摇曳的火光驱赶着阴影,照亮了很多人的脸。 “长寿!” “秦澜!” “陆渊!段酌微…” 惊魂未定的晏长寿和秦澜发现周围都是熟人。 他们身处的地方像是山匪平时练武的练武场,很大的一块空地,泥土被夯得很平。 练武场周围矗立着的都是木板屋子,其中有两三座吊脚楼,其余都是平房。 这些房屋之间,有数条巷道。 此时数条巷道之中都有人慢吞吞的走出来。 随着练武场周围的几个火盆子被点亮,周围的场景一览无遗了。 被赶羊般赶进这个练武场的世家子弟有九个,八男一女,其余还有八个侍从。 晏长寿这些幽州的世家子弟身上的伤都不重,有些甚至还未挂彩,但八个侍从里面,却有三个受伤颇重。 其中一个左腿已经被打断,根本无法行走,一个腹部上有伤,用布扎紧了还在不断地淌血,还有一个右手的手掌被切断了,五个手指只剩下一个大拇指。 从周围巷道里慢吞吞的走出来的十来个人里面,有六个穿着土黄色的袈裟,手里持着的都是方便铲、禅杖和铁棍等武器。 屋顶、房屋之中,也都矗立着一道道身影,光是四周屋顶上手持着弓箭的,都至少有十五六人。 “他们是无头菩萨庙的!”人群里,一名世家子弟对着秦澜和晏长寿颤声说道。 晏长寿也是彻底无语了,难道这情况还需要他提醒吗? 砰! 一名黑衣侍从被人从巷道里扔了出来,砸在一堆篝火旁。 “宋叔!”一名少年发出哀鸣,他想要扑向丢出那名黑衣侍从的山匪,却被身旁两名同伴死死拉住。 那名黑衣侍从口中在不断涌出血沫,生死不知,但所有这些世家子弟却都知道,这人便是之前用长枪挑飞巨大火球的修行者。 一名六品的修行者,竟然被打成这副模样。 扔他出来的山匪同样身穿土黄色袈裟,同样是光头,但这名山匪长得玉树临风,男人女相,眉眼俊秀得甚至有些妖媚之感。 他背负着一柄金黄色剑鞘的长剑,这点和其余已经露面的身穿土黄色袈裟的山匪也截然不同。 扔出那名黑衣侍从之后,他随手丢了几根新柴在篝火之中,右手尾指摸了摸自己的唇角,似笑非笑的看着这些世家子弟,一时也不言语。 先前那名持着禅杖,轻易打跑晏长寿和秦澜的魁梧山匪笑吟吟说道:“一共有十六个,现在这里有九个。” 面相有些妖媚之感的男子微微一笑,道:“明悟,那差着几个?” 魁梧山匪咧嘴笑道:“你少来消遣我,你明知道我算不过来。” 晏长寿和秦澜互望了一眼,背心密密的一层冷汗。 他们先前一共是十三个人,这叫做明悟的山匪说是十六个,那显然是将华琳仪和那两个少年都算在了里面。别的那些侍从,却又并不算在内。 “还差着七个人。”面相妖媚的男子扫视着晏长寿等人,轻笑道:“倒也没我想象的那么不堪。” “你们想要做什么!”先前那名呼喊宋叔的少年厉声喝问。 “你应该是宋秋?”面相妖媚的男子用有些欣赏的目光看着这名脸上写满仇恨的黑衣少年,微笑道:“在所有这些人里面,你宋家算是位列下游。不过这些人里面,你胆气第一,你父亲特意派了一名六品修行者护你修行,想必是对你寄予厚望。” 黑衣少年狠狠盯着他的眼睛,道:“我就是宋秋。” 面相妖媚的男子突然捂嘴一笑,道:“我不会告诉你们我想要做什么,否则等会将你们所有人都抓齐全之后,我还要给那些没听到的人再解释一遍。” 山寨门口也点起了一堆篝火。 石头垒砌的火塘里,干柴和引火的干草、松油都是现成的,一个红彤彤的木炭丢进去就燃了起来。 就在山寨门口内里不远处,几垛干柴后面的阴影里,江紫嫣提着剑默默注视着刚刚点火的那名山匪。 那名山匪身穿着的黑色衣衫,竟和他们侍从所穿的黑色衣衫几乎完全相同。 这绝对不是偶然。 然而不等她多想,那名山匪似乎有所察觉,竟朝着她这边慢慢的走来。 江紫嫣的呼吸都已经停顿,但也就在此时,一名少年如鬼魅般出现在那名山匪的身侧,他冲得如此之近,就像是变成了这名山匪的影子。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那名山匪一声低吼,略微矮身,肩膀直接撞向这名少年。 少年身影没有任何的变化。 他任凭这名山匪的肩膀撞在自己的身上,但他的双脚就像是落地生根一样,牢牢钉在地上一动不动。 山匪愕然的看着少年。 他看到了异常平静的眉眼,然后看到了一把刀。 刀穿过夜色,就像是突然涌起的一个浪头,剁在了他的脖子上。 喀嚓一声。 他眼前的世界歪斜了。 顾凝溪! 江紫嫣不可置信的看着阴影里冲出的这名少年,脑海之中泛出这名少年的名字。 之前能够记住这名少年的名字,是因为华琳仪说这少年是华沧溟身边的人。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这名少年的左手明显是折了。 她不能理解为何华沧溟要让一个左手折了,而且明显不像是厉害修行者的少年跟着他们来猎鹿,然而此时,巨大的反差让她的脑海几乎一片空白。 阴影里冲出的少年一刀就斩断了那名山匪的脖颈,与此同时,他的身体还轻柔的倚住这名山匪的尸体,让山匪的尸体慢慢的滑落在地。 在下一刹那,伴随着血腥的味道,这名少年已经掠到了她身边的阴影里。 连沉重的呼吸声都没有。 少年的脸上沾染着血迹,呼吸轻柔而稳定,平静的眼眸里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这应该是早有预谋,山下可能也有人守着。” 在来时的队伍里,江紫嫣和顾留白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但此时她却没丝毫的生疏感,下意识的就轻声说道。 顾留白点了点头,道:“等箭矢破空声响,你跟上我。” 江紫嫣微微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却只见顾留白用脚一勾,将地上的一块干柴瞬间挑起,踢飞出去。 啪嗒一声,干柴坠落在某间房子顶上。 顾留白突然掠了出去。 哪来的箭矢破空声? 江紫嫣脑海之中刚刚浮现这个念头,空气里就已经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啸鸣! 她不再犹豫,跃了出去。 令人头皮发麻的箭矢破空声一共响了三次。 她看到前方少年的身法很奇特,就像是浪头一跳一跳的,第二第三次破空声响起时,他挥刀斩了两下。 有清晰的碰撞声响起。 等跟着顾留白冲到了一栋屋子的阴影里,江紫嫣才意识到这少年似乎劈飞了朝着他射落的两支箭矢?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 然后她又呆住了。 一把柴刀? 顾留白回头看了她一眼,对于江紫嫣的表现,他倒是还算满意。 这个一路上都在闹别扭的少女,在这群世家子弟里面表现倒算是好的。 在那群人开始赶羊之前,他就看到江紫嫣很是冷静的躲在了寨门口不远处,如果山道下面没有埋伏的人,她的确是最有机会逃脱的一个。 但她又没有这么做,显然她很快也想明白了,这些人既然要瓮中捉鳖,那山道下方一定会有人守着。 “你早就知道那边屋子顶上有一名箭手?” 江紫嫣的确很聪明,她马上反应了过来。 “是。”顾留白听了听动静,开始朝着一侧的巷道移动。 听到他干脆的承认,跟在他身后的江紫嫣瞬间无言。 早知道那边有一名箭手,那他踢一根柴火去吸引注意,只是为了赢得更多的时间来确定那名箭师的具体位置和箭道。 他就这么有把握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判断清楚? 但事实就是他的确做到了。 而且这少年明显可以更快,他杀死那名山匪时的身法快得惊人。 他故意慢下来,恐怕只是为了确保她的安全而已,否则他或许都根本不用出刀。 再仔细看他手中握着的那把刀的时候,她整个人都麻了。 哪里捡来的破刀? 的确是一柄普通的柴刀。 柴刀也就算了,还是好多裂纹的柴刀! “你要不用我的剑吧?”她整个人麻了之后,忍不住就掉转剑柄伸向顾留白。 “不不不。” 顾留白马上摇头,“不用这宝贝疙瘩的话,这趟就没意义了啊。” 宝贝疙瘩…没意义了?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江紫嫣觉得自己平时也算是悟性不凡,但怎么就理解不了呢。 其实顾留白也觉得挺可惜的。 江紫嫣这柄剑明显也是柄材质特殊的好剑。 且不说玄色的剑身在黑夜之中一点都不反射寒光,而且靠近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手中的柴刀被若有若无的力量牵引。 好剑是好剑,任何一名剑师如何能够抵挡好剑的诱惑? 但他手里头的好剑还有影青,还有包的好好的放在行李里的郭北溪的剑…关键龙婆和阴十娘都不让他用啊。 周驴儿、容秀和堂堂的五品修士华琳仪安静的趴在床底。 突然响起的箭矢破空声传入了他们的耳廓。 已经开始打瞌睡的周驴儿清醒了,笑嘻嘻的轻声道:“十五哥动手了。” 「我手都快写断了...家人们还不多给我投点月票吗?」 第七十章 刀如崩山涌 咄第四支箭矢坠落在顾留白和江紫嫣附近的屋顶上。 江紫嫣心中一紧。 这一箭绝无可能射中她和顾留白,那唯一的意义就应该是给这寨子里的其余山匪标明他们大致的方位。 就在此时,前方的少年对她挥了挥手,点了一个方向,然后轻声道:“走得不要太快。” 顾留白让她走前面。 江紫嫣瞬间猜出顾留白是想用她当做诱饵,但他平静眼眸中蕴含的极大自信,让她产生不了任何抗拒的念头。 她不假思索的便朝着顾留白指点的方位缓步走了过去。 没有任何的征兆,她的前方左侧出现了一名身穿土黄色袈裟的山匪。 这名山匪看到她面容的刹那,微微一怔,旋即露出一丝轻佻淫邪的笑意。 江紫嫣感到后面不远处的顾留白似乎消失了。 轰! 也就在她有些心慌的一刹那,那名山匪旁边不远处的一片木墙骤然炸开,顾留白就像是一辆疾驰的马车冲了出来,手中的柴刀直劈山匪的面门。 “哦?” 感觉到身前空气被真气的流动压迫得扭曲,身穿土黄色袈裟的山匪有些意外,但脸上那轻佻的笑意却反而在扩大。 他迅速侧身,手腕只是微微抖动,手中握着的一根长棍宛若活物般呼啸而起,无比阴险的直击顾留白的下身。 可顾留白似乎早有预料一般,突然顿住。 这画面落在江紫嫣的眼中都十分怪异,就像是一个巨浪涌起,却突然停顿在了半空之中。 不好! 山匪愕然的感觉到自己的棍头在少年的衣衫上滑过。 他体内的真气随着凶险的感觉剧烈的流淌起来,他的土黄色袈裟内里甚至发出嗤嗤的声响,就像是有无数利刃疯狂的切割着他的袈裟。 然而顾留白手中的柴刀已经落在了长棍上,顺着棍身滑过。 山匪的眼睛突然瞪大。 粗粝的刀刃切过他的手掌,他却来不及放开手中的长棍。 这短短的一瞬间里,似乎他和这名少年发生了诡异的时间差异,两个人似乎不处在同一个天地里面。 还是说自己从闪避那迎面一刀开始,所有的应对早就在对方的计算之中? 他不能理解。 直到柴刀切断他的十指,看着那些断指和长棍一起落下的时候,他都不能理解。 轰! 他体内的真气汹涌的震荡着。 他的整个肌肤表面血脉扭曲着,透着亮光,就像是有无数条火焰在肌肤下游走。 他似乎完全感知不到痛楚一般,右脚脚尖微微点地,左脚弹起,踢向顾留白的小腹。 顾留白连挥刀的动作都没有变,柴刀行云流水般继续往下斩去。 山匪的眼睛瞪得更大! 他看到自己的小腿掉了下去! 大腿还在往上,小腿却没了! 江紫嫣的呼吸都停顿了,她看到那少年似乎只是出了一刀。 一刀就切断了山匪的双手十指,顺势把一条小腿从膝盖处卸了下来。 从她的角度看去就太诡异了,这个山匪就像是被切断十指之后不过瘾,还提起一条腿让顾留白给他卸了。 关键这名山匪还是无头菩萨庙的修行者…看那真气激荡的程度,已经是位列五品的修行者! 山匪感觉这一脚踢得特别轻快。 但恐惧随即充斥他的大脑。 这名少年绝对不是和其余世家子弟一样的菜鸡! 然而也就在此时,顾留白的一脚却已经踢了上来。 咚! 顾留白一脚结结实实的踢中了他的下身。 噗噗! 有两颗脆弱的东西爆了。 剧烈的痛楚瞬间撕裂了他所有的意识,让整个人瞬间处于半晕厥状态。 顾留白很干脆的挥出第二刀,切开了他的咽喉。 等到这名山匪倒下,顾留白转头看了一眼江紫嫣,轻声提醒道:“你记得出剑啊…我切断他十指的时候,你就可以乘机出剑了。” 江紫嫣的脸唰的一下红透了。 光顾着看了。 忘记了自己是顾留白的战友,忘记了自己手里提着的剑可以刺人。 “我知道了。”她甜甜的回应道。 “真的有些麻烦啊。”顾留白没有去看她脸上的表情,只是在仔细听着周围动静的同时,看着自己手上的柴刀。 这容易裂开也就算了,关键还短。 一寸短,一寸险。 和敌人靠得越近,就意味着他必须在更快的时间里做出准确的判断。 而且对手又不弱。 他怀疑徐七和龙婆他们早就知道对手会是无头菩萨庙的人,否则也不会让他特意带着刀过来。 “明净,搞定了没有?” 这个时候,数十步开外的一间屋子里有人发问。 顾留白没有出声。 发问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但就在这个时候,顾留白却突然说道,“他好像没搞定。” “……!” 不仅那人很无语,江紫嫣也有些无语。 要么不回答,隔一会还回答是什么意思,就为了恶心人么? “你是什么人!” 那人也搞不清楚顾留白这是什么路数,他一时也不敢逼近过来,只是厉声喝问。 顾留白沉吟了一下,回道:“你猜?” “?”江紫嫣怎么都没想到顾留白会回这么一句。 但她可以肯定的是,顾留白似乎真的一点都不慌。 她之前觉得自己和顾留白是被瓮中捉鳖,但现在怎么好像反过来了的感觉? “记得找机会补上一两剑,无论是敌人还是野兽,受伤却还有搏命可能的时候最危险。”也就在此时,顾留白却是又轻声对着她说了一句。 “这次不会忘了。”江紫嫣刚开始说话,她身前的顾留白已经飞快的窜出去了。 等她反应过来跟着冲过去的时候,顾留白已经甩了她五六丈的距离。 顾留白是对着问他什么人的那山匪冲过去的。 对方不敢过来,他就直接去找他。 那屋子里的山匪愣了愣。 在他的认知里,之前那名六品的修行者倒了之后,这支世家子弟的队伍里应该不存在能够让明净阴沟里翻船的人物。 即便是有人隐藏了实力,这时候不也应该想办法逃离么? 反而朝着寨子里面嚣张的冲过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明净可能已经死在这人的手中,所以这名山匪也不敢轻敌,听着急如骤雨的脚步声逼近,他体内真气鼓荡,直接撞破了南边的木墙,跳到了外面的空地上。 距离此处不到六十步的一处屋顶上,一名箭师站直了身体,目光死死的盯住了山匪所在的这片空地。 跳到外面空地上的山匪也同样身穿土黄色袈裟,和顾留白方才击杀的那名山匪相比,他显得瘦小得多,但此时他的肌肤也隐隐散发着真气流动产生的辉光,血脉在肌肤下微微鼓起,脸上甚至浮现出火焰般的纹理。 他听到急如骤雨的脚步声还在屋侧的道路上响起,然而一道身影,却已经从他撞出的破洞之中飞跃出来。 屋顶上的箭师抬起弓箭,但又骤然顿住。 那名少年似乎在冲出之时就已经看清了他的位置,一个跳步便让他失去了施射的角度。 哗啦一声。 身穿土黄色袈裟的山匪手中寒光闪动,孔雀开屏般展开了一面两尺来长的铁扇。 铁扇绿油油的,腥臭扑鼻,像是喂了剧毒。 展开的刹那,铁扇翻转,就像是一片绿色的荷叶卷向顾留白的面目。 顾留白整个人好像立足不稳般往前一栽,但与此同时,手中的柴刀却速度惊人的往上刺出。 叮的一声。 火星四溅。 山匪一声骇然惊呼,他手中的铁扇差点直接被柴刀击飞出去。 “此子的修为难道在我之上?” 他后撤沉腰的同时,整条手臂酸软无力,脑海之中瞬间浮现出这个念头,但眼前那少年的身上,却没有任何明显的真气流动痕迹。 顾留白依旧是往前栽倒之势。 他跃出来的时候就像是一个浪头冲到高处,然后猛然坠落,他往前栽倒的速度也骤然加快,手中的柴刀顺势剁向这名山匪的膝盖。 这名山匪骇得真气疯狂的往双腿涌去,整个人在发力不及的刹那,整个人就像是僵尸一样往侧后方跳出,与此同时,他按动了铁扇上的机括。 嗤嗤嗤… 数片扇骨脱离了铁扇,朝着顾留白激射出去。 此时两人距离极近,但顾留白却似乎知道自己这一刀会落空一样,在扇骨脱离铁扇的刹那,整个人又像个浪头一样一冲,却直接到了他的身侧,几乎和他平行。 数片扇骨全部落空。 顾留白的手中柴刀,又如雷霆袭来,斩向他的脖颈。 这名山匪呼吸都已停顿,他竟是跟不上顾留白的速度,整个身体都因为强行扭转而失去平衡,往一侧摔倒下去。 就在他的注意力全部被柴刀吸引的刹那,江紫嫣的身影突然出现。 江紫嫣从屋边小道刚刚冲出,就看到身穿土黄色袈裟的山匪朝着自己倒来。 根本来不及思索。 她脑海之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听顾留白的话,乘机补上一剑。 平时练熟了的一招剑招顷刻间就使了出来。 嗤嗤嗤… 一个呼吸之间,她手中的长剑如飞鸟啄食般在这名山匪的背心连刺了三剑。 “操你娘…” 这名山匪拼命的瞪大眼睛,怎么莫名其妙就正好赶到个人,就这样戳了自己三剑。 凄厉的箭矢破空声在此时才堪堪响起。 顾留白站直身体,手中的柴刀就像是拍苍蝇一样,轻易的拍飞了射落的箭矢。 砰! 背上三个血窟窿的山匪重重摔倒在地。 “无论是敌人还是野兽,受伤却还有搏命可能的时候最危险。” 牢记着顾留白的这句话的江紫嫣无比精准的在这名山匪的心脉处又连刺三剑。 嗤嗤嗤… 山匪的眼睛如死鱼眼一样鼓了起来,他用最后的力气瞪着这名少女,心里疯狂的叫喊,这么削铁如泥的好剑,一剑就捅烂心脉了,有必要刺这么多剑吗?上辈子欠了你好多钱吗? 第七十一章 少年随月明 可以啊!” 顾留白对这个一路只顾美丽和钓鱼的少女顿时刮目相看。 “我还可以啊!”美少女江紫嫣自己也很意外。 “以前杀过人?”顾留白随口多问了一句。 江紫嫣摇了摇头,“没有啊。” 顾留白更诧异了,“那你杀了人一点都不怕?” 听到他这么一问,江紫嫣看着眼前张着嘴瞪着自己的那具尸体,才陡然害怕起来,浑身发抖,有种要晕过去的感觉。 “这才正常啊。”顾留白放心了,“没事,再趁热多杀两个就缓过来了。” 两个人这么交谈的时候,顾留白站着一动都没动,但距离他不到六十步的那名箭师硬是没敢再射一箭。 这身穿黑衣的箭师浑身都在发抖。 横尸当场的无头菩萨庙的修行者是当局者迷,但作为旁观者,他看得很清楚。 他感觉这名少年的出刀就是刻意的把他逼向江紫嫣冲过来的那条道。 正好把他逼得应付不暇的时候,江紫嫣就正好冲出来。 这比直接两三刀剁了这人还让他感觉惊悚。 明净、明心,还有山寨门口的远山…脑海之中浮现出这些名字的刹那,这名箭师就连再看顾留白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转身从屋顶跳下,朝着寨子中央演武场的方位狂奔,与此同时,他不断地朝着天空射箭。 尖锐的破空声不断撕扯所有人的耳膜。 床底下,容秀和华琳仪面面相觑。 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但听上去好像挺急切的。 “没事,肯定是被十五哥整的。”周驴儿很淡定的说道。 容秀忍不住轻声道:“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要不睡一会吧?”周驴儿提议。 “?”华琳仪和元秀不可置信的看向周驴儿。 “反正也没啥事。”周驴儿打了个呵欠,“你们不困吗?” “要睡你睡!”华琳仪都无语了。 我堂堂五品修士,被容秀拉进床底下已经很丢人了,难道等会还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然而让她彻底无语的是,周驴儿居然真的听了她的话,没一会就好像真的睡了过去。 演武场上,面相妖媚的男子听着箭矢的破空声,微微皱起了眉头。 片刻之后,身穿黑衣的箭师从巷子里掠出,看见这人的时候便像是见了救星般叫了起来,“梵尘,有个少年十分古怪,明净、明心和远山他们都死了。” “有个少年十分古怪?”演武场中央的晏长寿等人心中顿时诧异起来。 “不只三个,远空也死了。”面相妖媚的男子微讽的笑了笑。 声音响起的同时,他整个人像被风吹起来一般,往后飘了出去,一掌按向这名黑衣箭师的脑门。 黑衣箭师骇然,他下意识的举起手中的长弓,想要挡住这一掌。 然而这名名为梵尘的面相妖媚的男子,体内真气勃发,空气陡然一凝,随着星星点点的辉光涌现,这名黑衣箭师如陷泥潭,动作却是慢了一步。 喀嚓一声,梵尘一掌打在他脑门上,他的颈骨尽碎,脖子一下子缩了进去。 这名黑衣箭师哼都没哼一声,便立毙当场,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大呼小叫,扰乱军心,当诛!” 一掌击毙这名黑衣箭师,梵尘阴柔的冷笑起来。 “这些无头菩萨庙的人都是这样的杀胚?”一群世家子弟,尤其是那几名剩余的黑衣随从,都是心惊肉跳。 这为首的梵尘如此杀伐果断也就算了,但其余那些身穿土黄色袈裟的山匪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甚至觉得那名黑衣箭师是死有余辜。 怪不得无头菩萨庙在过去一年里就打出这样的名声,这些人根本就不像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倒像是有些凶厉将领统率的边军。 “明养、明气,你们两个不要落单,一起去寻那个少年的晦气。”梵尘微微沉吟,“最好要活的。” “放心,保证不打死他。” 先前那名用禅杖轻易将晏长寿和秦澜赶到这里的山匪狞笑起来。 他原本在篝火旁坐着,此时提着禅杖一站起来,浑身的骨节都像爆豆子一样喀嚓作响,整个身体血肉鼓胀,魁梧的身躯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座小山一般。 另外一名被叫到名号的山匪却是瘦瘦小小,双手笼在宽大的衣袖里,也看不出使用的是什么兵刃,而且一直都是垂着头,极其低调的样子。 梵尘看着那两人飞掠出去的身影,突然转头看着晏长寿身后的一名少年笑了笑,“你是叫童蕴?” 那名少年同样身穿黑色衣衫,但是衣衫之中隐隐透出银线暗纹,此时在火光的照耀下,身上的衣衫微微泛出银光。 他原本只是双手微微颤动,此时突然被点到名字,顿时浑身都颤抖起来。 “这个死人方才说,你们之中有个少年十分古怪,杀了我们几个人。”梵尘点了点被他拍死的黑衣箭师,阴柔的笑着,“你和我说说,你们来的这些人里面,是哪个有这样的能耐?” 晏长寿虽然心中有些恐惧,但此时热血却涌上头颅,“童蕴,死就死了,不要和他废话!” 童蕴原本似乎连开口都还不敢,但听到死字,他却是一下子崩溃了,叫出声来,“要死你死,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 晏长寿顿时无语。 梵尘笑得露出了牙齿,“那是,能活的话,谁想死呢?” 童蕴哭嚎道:“肯定是华琳仪带来的那两个少年,是华沧溟身边的人,除了宋家的那个高手之外,我们这些人里面没有五品之上的修行者,怎么可能连杀你们几个人。” 秦澜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异常难看的在晏长寿耳边轻声道:“我们之中肯定有人有问题,否则此人绝对不会知道童蕴最为胆小,不会一开口就是问童蕴。” 晏长寿心思不细腻但绝不蠢,听到秦澜这么说,他猛然一震,顿时反应过来,“我们之中竟有他们的内应?!” “华沧溟身边的人?”梵尘顿时觉得没可以担心的,幽州节度使家中有些厉害修行者不足为奇,但今日之局面,哪怕华沧溟亲自带了几个人到来,也改变不了结果。 “是!”童蕴颤抖道:“两个人都是和我们年级差不多,一个看上去分外瘦弱,还有一个…” 晏长寿终于无法忍受,回过头去怒吼道:“你能不能闭嘴?” 被他这一吼,童蕴后退一步,却是立足不稳,坐在了地上。 秦澜等人皱着眉头看着这名被恐惧支配的少年,心中既是同情,又有些嫌恶。 怕是一回事情,但因为怕就向敌人透露消息,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提着禅杖,身材异常魁梧的山匪叫做明养。 这座寨子并不大,所以他早就判断出了最初箭矢发声的方位,但是他只朝着那处方位冲出了几十步就停了下来。 他看到在狭窄的巷子的尽头,屋子的阴影里,静静的站立着一名少年。 那名少年握着一柄很短的刀,看着他的时候,就像是在平静的看着一个路人。 “不要大意。” 明养身后传来明气充满警惕的提醒声。 明养咧嘴笑了笑。 他体内的真气迅猛的流淌起来。 眼下这种情形,恐怕谁都不会觉得那名少年是好对付的吧? 明净等人死在这名少年手中绝对不是意外。 随着真气的急剧流淌,他的肌肤微微鼓了起来,原本柔软的肌肤渐渐变得坚硬,就像是变成了一层厚厚的皮甲。 与此同时,他身后始终低垂着头的瘦小山匪明气就像是狸猫一样轻柔的跳了起来,越过了他的头顶,跳到了一侧的屋顶。 他的双脚落在屋顶上,就像是隔着厚厚的软垫一样,根本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明养也开始奔跑。 他就像是变成了一座移动的山丘,整个巷子里的空气都被他挤压得朝着顾留白那侧移动。 少年的头发微微的飘荡起来。 在下一刹那,少年也轻飘飘的跃起,落在了屋顶上,然后开始奔跑。 明养愣了愣。 在他的想象之中,是他正面和这名少年交手,而明气从屋顶上方随时策应,但眼下这少年却是直接奔着明气去了。 而且这少年的修为,似乎根本不在明气之下? 五品巅峰? 明气深深的皱起了眉头。 他潜意识里不想和这名少年单打独斗,只是眼下的情形,似乎可以先试试这名少年的分量。 他的双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 他双手之中握着的,竟是两个小巧的弩机。 嗤嗤嗤…… 两个小巧的弩机同时激发出了六支小小的弩箭。 在射出这六支弩箭的刹那,明气已经放开了手中的弩机,任凭小巧的弩机落了下去,他的双手同时摸向两侧腰间,拔出了两柄雪亮的短剑。 弩箭开道,短剑搏杀,若是晏长寿和秦澜等人能够看到此幕,心中一定会越发惊疑,因为这完全是一些边军的精锐游击短兵相接时的标志性战法。 哪怕是同等的修行者,没有盾牌在手,也很难应付得过来。 然而明气和已经提起禅杖的明养却都没有想到,这名少年在弩机发射的刹那,整个人就已经再次跃起。 就像是一个浪头正好拍打在崖壁上,浪花高高飞起。 少年脚下的屋顶凹陷下去,整个屋子都在晃动,但他的身体却无比稳定的在屋面上拔高飞了起来。 明气仰起头来,他看到少年的身后正好有一轮明月。 少年的身影还在他视线里往上升腾,就像是要飞到明月中去! 第七十二章 我来都来了 浪涌云天 明气这人早年见过沧浪剑宗的剑师和人比剑,此时一眼就认出了这种剑招。 沧浪剑宗? 这里怎么可能有沧浪剑宗的修行者? 看清顾留白手中握着的柴刀时,明气心中错愕的情绪瞬间到达了顶点。 下面的明养干着急。 这少年飞掠得太高。 他轻身功夫不行,哪怕他举高禅杖,也不可能越过半间屋子打到这少年。 屋面上手持着两柄短剑的明气也进退两难 若真的是沧浪剑宗的修行者,这名少年在落地之后的一击会更加的迅猛。 因为按照他的见知,沧浪剑宗的踏浪剑诀就像是踏浪而行,他们跳得越高,不会摔得越狠,反而会在落地的一刹那,便借助身法和真气的流转,化为惊人的冲势。 最好的应对之法,应该是在他落地之前便进行逼迫。 但关键在于,这又不是那种长安城里的比剑。 长安城里的比剑,约斗之前都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路数,打起来的时候自然会有针对。 但这里是幽州,他哪知道对方得了沧浪剑宗的真传。 他现在和这名少年的距离极为尴尬,哪怕拼尽全力冲刺,也根本来不及冲到他落足的地方。 直接跳下巷子逃跑? 那要逃的话第一时间就逃了,射出弩箭再跑,这似乎怎么都说不过去。 会不会是自己想太多了? 少年只是身法相似,其实根本就不是沧浪剑宗的修行者。 年纪能够到达杀死明净他们的修为,沧浪剑宗的师长肯定将这少年视为宝贝疙瘩,怎么可能容许他离开洛阳,远赴幽州? 更何况连把像样的名剑都没有,生死相搏用把柴刀? 呼吸之间,明气脑海之中的想法百转千回。 他赌这少年并非是沧浪剑宗的修行者。 少年从明月中落了下来。 轰! 屋面就像是被踏破的波浪一样崩塌下去。 少年如离弦之箭,瞬息到了他的面前! 赌输了!完犊子了! 明气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他整个人有些立足不稳,身体往下坠去的刹那,他手中的两柄短剑交错拦在身前,想要挡住少年的这一刀。 然而眨眼间,少年的刀势已经变化。 他的刀和短剑轻触,擦出火花,却是根本没有发力,而是贴着剑锋滑了下去。 明气却已在此时猛然发力。 他的双剑击打空气! 整个人再度失去平衡! 少年的刀原本似乎要切向他的胸腹之间,然而他眼前一花,刀身竟然瞬间抬起,切到了他的脸上! 噗! 他的眼前瞬间漆黑! 脸上就像是有一盆温热的水流淌下来。 他的双剑按着之前所看到的影迹,绞向顾留白伸长的手臂。 他知道对方一刀斩瞎了自己的眼睛,但此时胸中的戾气也让他想要卸下顾留白持刀的这条手臂。 然而刀锋却并非直接游走,一股力量从刀锋上爆发,就像是有人一拳砸在了他的眼睛里,砸进了他的脑袋。 一声绝望的嘶吼从他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他整个人摇摆着摔飞出去。 明养举着禅杖,一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恐惧,从他的身体深处伴随着明气那声嘶吼迸发出来。 在他的眼里,那只是一个起落。 然而明气已经倒了!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一名少女疾风般在屋里穿行。 她比少年慢了不少,但是屋面崩塌,明气摔倒下来之前,她已经敏锐的感觉到了出手时机。 她没有顾及那些坠落的碎物,冲得更快。 明气伴随着飞扬的尘土坠落下来。 她飞快的出剑。 嗤嗤嗤! 明气的身上,涌出三道血泉。 顾留白落了下来。 他的目光掠过手中的柴刀。 柴刀上并无新增的裂纹。 但他对自己的表现并不满意,知道自己还是太过保守了些。 明养转头就跑。 他来得时候有多嚣张,现在跑得就有多失魂落魄。 这不是平时比试,还能逞一下能。 明气那种赌输的结果就是死。 他现在明白那名箭师为何那么失态了。 那样的身法和随心所欲的出刀变化,实在太过可怕了。 “不追么?” 江紫嫣轻轻的喘息着,她觉得顾留白说的是对的,再趁热多杀两个人,她就没那么害怕了。 顾留白道:“他看上去挺穷的。” 江紫嫣一愣,“他穷不穷和追不追有什么关系?” 顾留白蹲下身来开始仔细检查明气的尸身,同时轻声解释道:“不是有句老话,穷寇莫追吗?” “你这也太土了吧?”江紫嫣觉得这少年讲的笑话真冷。 不过她毕竟聪明,看着顾留白在土黄色袈裟里翻来翻去,她就反应了过来,“你觉得这些山匪有古怪?” 顾留白点了点头,“这些人虽然看上去所擅的兵刃和战法都不一样,但他们所修的内家法门都是一样的。而且我之前留意看了,除了少数几人之外,其余人都是用沉重且长的武器。那么如果把他们手中的武器全部换成陌刀,或许就合理了。” 江紫嫣挨着顾留白蹲下来,“这些人修的功法都很高明,那按你这么说,他们绝对不是普通的边军,据我所知,无头菩萨庙这种修为的有二三十个,若是边军之中有成建制的高手消失,绝对不可能隐瞒得住。” 顾留白的手中多了一个木塞小陶罐。 这是明心身上唯一的东西。 他并没有拔出木塞,只是凑近略微嗅了嗅,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是什么?”江紫嫣忍不住问道。 “麻筋凝血膏,具有不错的止血效果,但最大的功效是麻痹肉体的痛苦,有些筋肉受损,剧烈的痛苦不是意志所能克服,但这种膏药可以。”顾留白将小陶罐递给江紫嫣,然后重新握着宝贝柴刀站了起来,“边军的精锐部队都有少量配给,光凭这药倒是判断不出来他们的出处。” 江紫嫣觉得顾留白这么说的话,他估计已经觉得对方就肯定是大唐的军士,只是在确定这些人出身哪里而已。 明养此时噔噔噔的已经跑回演武场。 他的禅杖拖在身后地上,一溜的火花。 梵尘原本听到明气那一声嘶吼就有些惊疑不定,此时看到明养跑出来,他面色骤变,问道:“明气呢?” 明养一个激灵,“我不想扰乱军心,你可别杀我!” 梵尘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明气死了?” 明养道:“他死了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我没有扰乱军心。” “……!” 梵尘原本根本就没动杀心,但现在他倒是真的想弄死这个机智的呆子。 “这都还能睡?” 明气死去之前那一声绝望的嘶吼连睡熟了的母猪估计都能吓醒,但周驴儿在床底下却睡得很安稳,华琳仪真的是无语死了。 “琳仪,他呼吸有些不对啊。”容秀却是发现了周驴儿的睡觉和别人不太一样,他的呼吸分外的细微绵长,感觉和断了气一样,但却好像有一根丝吊着一口微弱的气,而且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节奏。 华琳仪愣住了。 她仔细感知了一会,感觉听着周驴儿的呼吸节奏都好像很舒服。 “难不成他练了什么高明的真气法门?” 想着周驴儿之前那副笃定的神情,她突然想到邹老夫人让她和周驴儿还有那个敷衍的少年多亲近亲近时的神情,她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可以出去了!” 突然之间,周驴儿张开了眼睛,笑嘻嘻说了一句。 “你!” 容秀和华琳仪被他差点吓得魂都冒出来。 这都睡着了,结果突然之间冒出来一句话,一点预兆都没有的。 “你们两个人弓箭用的好不好?”周驴儿一边从床底往外爬,一边问道,“能不能百步穿杨?” 门阀子弟,弓箭自然也是练过的,容秀和华琳仪都是自觉自己箭术还可以,但是一听百步穿杨,两个人又沮丧了。 “这都不行?”周驴儿很是疑惑。 “你行?”华琳仪忍不住上火。 “我没练过弓箭。”周驴儿轻声嘟囔道,“这样的话我压力就好大啊。” “什么鬼话?”华琳仪不明白周驴儿那什么压力好大是什么意思,但是没练过弓箭的还敢鄙视自己不能百步穿杨,谁给你的勇气鄙视的? “走了,十五哥喊帮忙了。”周驴儿也不笑嘻嘻了,认真说了一句就踮着脚往外走。 哪里来的声音? 谁喊他了? 容秀和华琳仪觉得这人是幻听,还是睡迷糊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 一名身穿土黄色袈裟的山匪提着一名昏迷不醒的少女刚刚出现在演武场里,他就愣住了。 他觉得气氛好像有点不对。 “林以一!” 晏长寿和秦澜等人看到那名少女的刹那,就惊怒的叫出了声来。 也就在此时,面相妖媚的梵尘已经下了决断,他的目光落在晏长寿的身上,“卫羽、江紫嫣、容秀、华琳仪,除了这四条漏网之鱼之外,还有那两名少年,叫什么名字?” 晏长寿冷笑道:“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么?” 梵尘看着那名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的山匪,淡淡的说道,“明慧,你把这林以一的衣服扒光,然后让他们看看清楚,你是如何给林以一破瓜的。” “你敢!”晏长寿和秦澜顿时怒吼出声。 “住手!我告诉你们!”宋秋的厉喝声响起,“那两人一个叫做周驴儿,另外一个叫顾凝溪。” 晏长寿和秦澜转头看着宋秋。 “他们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来前我刚听说过无头菩萨庙的几桩事情,他们连医舍私塾都劫,还逼迫私塾先生看他们轮奸他的妻子!”宋秋的眼睛里闪耀的没有恐惧,只有愤怒,“这些是禽兽,不是人。” “周驴儿,顾凝溪?”梵尘摇了摇头,道:“毫无新意,难道你们一个人都不知道他们的真正姓名?” 然而也就在此时,他的瞳孔突然剧烈的收缩起来。 提着柴刀的少年从黑暗里走出,冲着他微微一笑,“来都来了,你还冲着他们问。” 第七十三章 年轻人心急 “就是他!”明养见鬼般叫出了声。 顾凝溪? 晏长寿等人不可置信的看着微笑着的少年。 他真的能杀死那些个无头菩萨庙的修行者? 但他现在就这么走出来了是什么意思? 他手里提着的那是什么玩意? 伪装成柴刀的宝刀? 梵尘眯起了眼睛,“小庙里出了个真佛?” “你们不要乱动。” 顾留白认真的说道。 让我们不要动? 一群无头菩萨庙的山匪有些发愣。 然而也就在这一刹那,顾留白动了。 他朝着最近的一名无头菩萨庙的山匪掠了过去。 此时演武场周遭光是身穿土黄色袈裟的山匪都有十来个,还有三十余名身穿黑衣的山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顾留白居然直接动手。 这个时候宋秋和晏长寿等人才反应过来,他那句不要动,不是对着山匪,而是对着他们说的。 他一个人要和这么多人战斗? 没有任何迟疑,看着顾留白朝着自己掠来,手持方便铲的山匪全身的血脉隆起,沉重的方便铲在他的手中就像是毫无分量一般,化为夜色中的一抹黑痕。 顾留白骤然沉身,柴刀的顶端诡异的顶在方便铲上,就像是掀开马车门帘一样,轻易的将方便铲往上掀起。 他手中的柴刀刀身上亮起些许的辉光,以惊人的速度往下挥洒。 嗤! 山匪的十指齐断,胸口裂开。 明养不由自主的往后缩,明明是切的别人的手指头,但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头好像也掉下来了。 噗! 胸口裂开可怖伤口的山匪颓然的跪倒在地。 一道身影及时掠出,嗤嗤嗤三剑。 山匪眼睛鼓起,死不瞑目! “江紫嫣?” 晏长寿不可置信的叫出了声来。 在绝大多数山匪反应过来之前,顾留白已经掠向了另外一名无头菩萨庙的山匪。 那名山匪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 朝着自己掠过来的少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片在水面上打着水漂的瓦片。 太快的速度让他甚至来不及感到太多的恐惧,于极致的压迫中,他瞬间用出了自己最熟练也是最强大的招式。 他手中的长棍就像是骤然化为了一柄长枪,棍尖直刺顾留白的咽喉。 咄咄咄! 顾留白手中的柴刀突然暴走般在他的长棍上连砍三刀。 第一刀斩在他的棍尖上时,他并没有太大的感觉,手中的长棍只是微微晃动,但第二第三刀落下,他竟然听到自己的手指和手腕的骨节都发出了噼啪作响的声音! 长棍就如同一条活着的巨蟒,在他的手中甩动。 噗! 山匪强行抗衡,口中都喷散出一团破碎的真气。 然而也就在此时,江紫嫣跃来,嗤嗤嗤又是三剑。 这名山匪骤然无法呼吸。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前方的江紫嫣,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这边有这么多人的情况之下,他反而被对方两个人给围攻了。 江紫嫣目光和他一对,手中的长剑再动。 嗤嗤嗤,又三剑! 晏长寿和秦澜等人看的都傻掉了。 江紫嫣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六品?” 梵尘原本已经想要出手,然而看着顾留白手指上流淌的真气辉光,他却是突然顿住,脑海之中浮现出不可置信的念头。 他怀疑自己是看错。 整个幽州,不可能有这样年纪的少年能够跨入六品修行者的位列。 瞬间被连杀两名同伴,其余的山匪终于都彻底反应了过来。 一声声呼啸声响起。 三名山匪杀至顾留白的正前方。 却见顾留白以左脚的脚尖为轴心,整个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瞬间飞绕到了左侧那人的身后,他手中的柴刀似乎只是轻轻的划过那个山匪的后背,但喀嚓一声轻响,那人的脊骨就像是疏松的干柴一样断裂开来。 中间那名山匪骇然侧身,那柄可怕的柴刀正像一朵跳跃的浪花朝着他的脖颈飞来。 电光火石之间,他来不及自救,手中的长刀狠狠捅向顾留白的腹部。 顾留白的右足落地,整个人再次飘飞出去。 这名山匪脑海之中刚刚升腾起不妙的感觉,江紫嫣已经杀到。 嗤嗤嗤… 三剑稳稳刺中他的心脉! 仅剩的那名山匪看着近在咫尺的江紫嫣,还未想好要先对付她还是先应付后方的顾留白,柴刀竟然已经到了他的脖子上! 似乎这一刀本身就是冲着他的脖子来的,方才斩向中间山匪的那一刀,只是虚招! 噗! 他就像是傻子一样呆在当场,脖子上瞬间出现一道伤口,鲜血被真气所激,如同瀑布一般喷出来。 江紫嫣根本就没有停手,对着他心口又是三剑! 三人瞬间倒地! 顾留白和江紫嫣的杀戮之快,甚至让演武场中其余正在冲来的山匪全部顿住。 明养不断后退着,他的嘴角在不断地抽搐。 看到了吧?这绝对不是我想打击士气,而是这个少年真的是怪物。 他心中在叫喊,却不敢叫出声来。 “六品!” “沧浪剑宗的剑法?” 梵尘的脸色彻底难看了起来。 “住手!”他犹豫了一下,沉声喝道。 所有山匪顿时如释重负,都停了下来。 这少年杀人起来如同砍柴,实在令人胆寒。 噗! 他们的确停了下来,但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顾留白却是并未停手,他瞬间就欺近一个山匪的身侧,一刀就斩下了那人的半个脑袋。 江紫嫣看着那人半张脸掉落下去,她犹豫了一下,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补剑时,她却又嗤嗤嗤连刺了三剑。 除了顾留白之外,所有人都懵了。 梵尘都差点跳了起来。 喊住手还杀? 都他妈的死成这样了,你这还要补三剑? 你这是补剑吗?是纯粹喜欢戳吧? “住手!我让你们住手!”看到顾留白的还在朝着后方的山匪掠去,他的心态都瞬间崩了,“我喊你们住手没有听见吗!” 顾留白面对的那名山匪吓得转身就逃,但是他没有顾留白快,他的后颈被顾留白追上去一刀斩中,整个头颅往前垂去。 这次江紫嫣没有补成剑,因为那山匪冲出几步才狠狠坠倒在地,她的剑够不到。 其余的山匪已经拉开距离,大多都缩到了梵尘的身后,顾留白这才有些遗憾的停了下来,看着已经有些歇斯底里的梵尘,有些纳闷的样子,“我们又不是聋子,当然听得见,但我们不是你的人,为什么要听你的?” “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在顾留白停下来,对着梵尘说话的时候,周驴儿和华琳仪、容秀出现在了顾留白之前冲出来的那条巷子口。 华琳仪的呼吸骤然停顿。 她看到顾留白平静的站在血泊之中。 血泊之中,躺着很多个身穿土黄色袈裟的山匪。 装起来了啊! 十五哥又开始恶心人了。 周驴儿却是笑了。 这一幕对他来说就太熟悉了。 “这些无头菩萨庙的修行者,难道都是死在他的手中?” 容秀愣愣的看着地上的那些新鲜出炉的尸身,她觉得是不是自己的眼睛或是脑子出了问题。 梵尘从衣袖中迅速掏出一串佛珠,然后一颗颗捻了起来。 “?”江紫嫣还以为梵尘要出手,心情紧张的不行,突然眼见这一幕,她也有点适应不了。 周驴儿笑得合不拢嘴。 这光头肯定是被十五哥整得内心都有点崩溃,需要这样帮助自己平静心情了啊。 “你不要忘记,你们的人还在我手上。” 梵尘飞快的连捻了十几颗佛珠,这才稳住了心态,冷笑道:“真以为我不会杀人么?” “凝溪兄,林以一在他手里!” 晏长寿第一时间叫了起来。他生怕顾留白没有看见昏迷着的林以一。 在他看来,此时他们尚且有拼命的可能,但林以一被那名无头菩萨庙的山匪擒在手中,若是梵尘下令杀死她,她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 “哦。”顾留白笑了笑,道:“反正我和她也不熟。” “?”梵尘心中都浮起一个念头,这是人话吗,这人是禽兽吗? “既然你说不熟,那我便让他杀了她。”梵尘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缓缓抬头,寒声说道。 “好的,快点杀。”顾留白笑道:“我年轻人,比较心急。” 梵尘愣住! 他手里头的佛珠转得要飞起来一样。 晏长寿等人,包括华琳仪和容秀也都不可置信的看着顾留白。 他们先前都以为顾留白有什么算计,但其实是没有? 要杀任他杀? 冷血的吗? “你要不要再说一句,我真的要杀了哦!”顾留白这个时候却看着梵尘又说了一句。 梵尘说不出话来。 “算了,别装了。”顾留白看了梵尘一眼,又看了林以一一眼,淡淡的说道:“哪怕真晕了,到现在也早醒了。” 梵尘手里的佛珠碎了一颗。 他的心都碎了。 林以一还没有睁开眼睛,但是所有人都看到她的身体震颤了一下。 晏长寿反应了过来,“林以一,你是他们的内应!” 伴随着他这一声怒吼,被那山匪提在手中的少女身体不住的抖动起来。 梵尘再次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但就在此时,顾留白又淡淡的说了一句,“内应又不止她一个。” 这一句话出口,那名还死不睁眼的少女都骇得睁开了眼睛。 梵尘手中佛珠的线都扯断了,佛珠一颗颗坠落。 他看着顾留白,无比冰寒道:“你到底是谁?” 顾留白想了想,认真道:“你猜?” “噗!”江紫嫣笑出了声来。 她就知道顾留白会这样说。 第七十四章 真梦中情郎 绝丽的少女笑得花枝乱颤。 梵尘看着地上散落的佛珠,心烦意乱。 数个呼吸之后,他缓缓抬头,看着顾留白说道:“你缺乏对敌人的尊重。” “这从一开始就是公平的战斗吗?” 顾留白脸上戏谑的神色也消失了,他平静的看着梵尘,道:“你现在是山匪,不要以为你还是大唐的军人,你需要我给你什么尊重?” “嘶……” 容秀瞬间倒吸了一口冷气。 变了! 她觉得顾留白的气场瞬间就变得不一样了。 “是啊,我们是山匪,能得到什么尊重。”梵尘没有愤怒,只是有些悲苦的笑了起来,“明养,你们是不是很害怕?” 被点到名字的明养浑身一抖,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不怕,但此时的视野里,身穿土黄色袈裟的都没有几个,他那不怕二字,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是山匪,害怕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梵尘沉下眼睑,语气变得森冷起来,“怪只怪你们命不好,成了得不到尊重的山匪,现在你们能顾着的只有自己的命。你们想要活命,手里就至少抓一个这些权贵人家的子弟。” 所有山匪的目光,顿时落在了晏长寿等人的身上。 顾留白微讽的看着梵尘,道:“我还以为你至少想要一场公平的对决。” “这世上哪有公平的事情,像我们这样的人,哪怕付出再多的努力,也根本无法进入沧浪剑宗这样的修行地修行。”梵尘也微讽的笑了起来。 “但是你错了。”顾留白平静的看着他,“我并不是沧浪剑宗的修行者,甚至我连洛阳都从未去过。” “味道太正了。”容秀忍不住轻呼出声。 “什么味道太正了?”华琳仪很是奇怪的转头看着她。 “顾凝溪啊!”容秀的眼睛挪不开了,“琳仪,你不觉得他好帅气,好厉害吗,简直和我想象的梦中情郎一模一样。” “?”华琳仪无语。 身边就没个正常人了么? “六品的修行者啊!”容秀越加兴奋,“这名山匪方才扯断佛珠的时候,都真气外露了,是六品的修行者啊,顾凝溪他居然能和这六品修行者侃侃而谈,还压住对方的气焰,你不觉得他特别有气势的吗?” “也有可能是不知死活吧。”华琳仪看着顾留白的背影说道,事实上她的确很担心顾留白的安危。 “表姐你是得不到十五哥,因妒生恨吧。”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不过你放心,容秀姐也得不到十五哥。” “??” 顾留白和梵尘的对话也在继续。 “哪怕你并非是沧浪剑宗的修行者,我也不会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梵尘看着顾留白,淡淡的笑道,“你也不要想着去杀别人,你…!” 他的心态突然又崩了。 因为他明明还在和顾留白风淡云轻的说着,但突然之间,不等他这句话说完,顾留白已经动了。 顾留白提着刀冲过来就砍! 轰! 一道道火红色的真气瞬间在他的肌肤表面流淌,强大的力量顷刻间将周围的空气挤压出层层的光晕。 梵尘的身外,就像是出现了一团火红色的琉璃。 他背负着的长剑被他的真气所激,直接从金黄色的剑鞘之中跳了出来。 这柄剑的剑身也是金黄色的,从剑尖到剑柄,有数十朵莲花般的符纹。 梵尘的脑后就像是长了眼睛,他的右手往后方伸出,握住了剑柄。 然而也就在此时,他的眼瞳急剧的收缩起来。 他看到柴刀上亮起了辉光。 不是反射他的真气光辉,也并非是顾留白的肌肤上有真气逸散,而是有丝丝缕缕的真气从顾留白的掌指之间连绵不绝的流淌出来,就像是高山上的雪水在融化,在渗透进干涸的沙土。 柴刀上的辉光越来越亮。 细密的裂纹之中,就像是有发光的宝石在生长出来! “七品!” 他浑身的每一丝血肉都震颤起来,都在述说着绝不可能! 他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年轻的七品修行者。 在他的认知里,大唐还从未出现过这么年轻的七品修行者! 柴刀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律动。 它在顾留白的手中,就像是变成了一只不安分的猛兽。 它每一条细密裂纹之中的光华似乎要生长,似乎要爆开,但却又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控制在一定的限度之内。 柴刀很自然的震动着。 它在空气里发出无数丝丝的声响。 那些光线在空气里奇异而紊乱的飞舞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牢牢的吸引。 顾留白的手中,就像是握着一团紊乱的光丝。 刀身已经看不见了。 然而体表的真气却在提醒着真正的刀身在急剧的接近。 梵尘手中的长剑任何精妙的招数都来不及施展,身体的直觉让他在这一刹那只是挥剑横扫,尽可能的将长剑覆盖更广阔的区域。 咄! 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光丝在梵尘的眼前飞舞,但真正的柴刀已经斩在了他的剑身上。 一股巨力涌来,就像是一个巨浪拍打在了身上。 梵尘身体晃动,他只觉得自己的剑被死死压住,无法动弹。 在他用尽全身的真气去震荡那把柴刀时,柴刀突然消失。 他的整个人往后仰去。 他就像是被自己的剑和自己的真气撬动,翻覆! 顾留白的眼神无比沉静。 他看到梵尘细长的脖子暴露在自己的面前。 他跳了起来。 他似乎只是要高高的跃起,但原本已经垂下的刀却随着他的掠起而撩在了梵尘的脖子里。 嗤! 梵尘的喉咙被切开。 少年的身影在继续往上飞掠。 血浪在他的脚底涌起。 梵尘体内强大的真气在此刻彻底的失去控制而暴走。 他的血脉一根根的炸开。 只是刹那间,梵尘的整个人被血雾包裹。 万籁俱寂! 整个演武场上没有人发出任何的声音,就连呼吸声都似乎消失了。 华琳仪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她脑海一片空白。 当鲜血从梵尘的咽喉涌出,当梵尘身上的血脉炸开的刹那,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炸开了。 我堂堂五品修士,差点心脏受不了完犊子! 容秀眼睛都看直了。 真.梦中情郎本郎! 江紫嫣犹豫了一下。 浑身血脉爆裂,肯定死透透了。 但想着要尊重这种强者,她还是按照惯例,上去就刺了三剑。 嗤嗤嗤! 剑锋刺穿血肉的声音才将晏长寿彻底拉回现实世界。 落在梵尘身后的顾留白,在他的眼中宛若天神。 最为震撼的是宋秋。 他当然清楚梵尘和他们之间有着多大的差距。 一名强大的六品修行者,哪怕他们这些人不惜死的去拼命,也只是单方面的屠杀而已。 然而这样的强者,在顾留白的面前,竟也和五品修行者没什么差别。 咣当一声。 明养手中的禅杖落在了地上。 这一声声响也将他身侧那些山匪拉回了魂。 之前擒着林以一的那名山匪面上骤然浮现出狠辣的神色,他握紧右拳,就将狠狠地朝着林以一的后脑砸去。 但就在此时,箭矢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一支箭矢朝着他的面目坠落。 山匪的拳头上骤然血脉鼓动,肌肤坚如皮甲。 啪的一声,他一拳将这支箭矢击飞出去。 然而与此同时,一颗东西破风而至,正中他的额头。 这名山匪醉酒般摇摇晃晃,连退数步,坐倒在地。 “卫羽!” 晏长寿惊喜的叫出声来。 一名身穿黑衣的少年手持着长弓出现在屋顶。 顾留白对着他点了点头。 这名少年叫做卫羽,之前在这群世家子弟里面属于话最少的一个,但一路上顾留白发现他和那段酌微一样,做的事情很多,经常会帮其余人做些事情。 “他想杀人灭口。” 卫羽先说了这一句,然后对顾留白躬身行了一礼。 他的神色很镇定。 “这人可以百步穿杨呀!想不到他居然也躲着没被这些山匪发现。” 周驴儿笑嘻嘻的说了一句,却发现身边的容秀和华琳仪死死的盯着自己看,“你们看我作甚?” “你丢石头一直丢这么准?”容秀憋出了一句话来。 方才别人未必看得清楚,但是她就在周驴儿身边,所以她眼睁睁的看着周驴儿用两根牛皮带一样的东西将一块石头甩了出去,然后正中那名山匪的额头。 “那是,我经常用石头打戈壁滩上的四脚蛇,那些东西可肥的很,火一烤就很香。”周驴儿一听就得意起来,“十五哥都打得不如我准,而且我可是自己琢磨出来的。他们一个人都不教我打架的手段,我只能自己丢石头玩。” 华琳仪想着自己之前对这两个人的神气,突然很想钻回之前的床底去。 不对! 还有不对的地方! 这个时候她突然想到了自己那心事重重的兄长。 她想到了临别时兄长问她的话。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在长安呆得久了,见识自然要高明一些,是什么样的人,身边会有两个八品?” 是这个顾凝溪的身边,有两个八品?!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顾留白,只觉得自己的眼球都要炸裂了。 在场的山匪之中,至少有十名是配着弓箭的,但被顾留白的目光一扫,这些人却一个都不敢有所动作。 “你们要想活命的话也简单。” 这个时候顾留白的声音响起,“你们制住一个山匪,然后投降,我保你们不死。” “?” 绝大多数山匪还没有反应过来,那禅杖都掉了的明养却是一个大跳就到了那坐倒在地,额头上鲜血直流的山匪身后。 砰! 明养一拳砸在那山匪的后脑上。 那山匪身体顿时一僵,昏死过去。 “我制住了一个!”明养马上叫出声来。 “好的,我保你活命。”顾留白看着机智的明养,认真的说道。 第七十五章 权势牺牲品 剩余的山匪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刹那间,整个演武场鸡飞狗跳,所有的山匪都第一时间奔向自认为能轻易制住的对手。 其中一些比较弱的山匪,更是直接被三四个人同时盯上。 “还有这样的法子?好厉害啊!” 容秀的眼睛又直了,居然三言两语就让这些山匪内讧起来。哪怕是那些不想投降的山匪,此时都不得不和自己打起来。 “紫嫣在做什么?” 突然她又看到江紫嫣提着剑朝着一名山匪冲了过去。 “她制住一个人,山匪就会少制住一个人,就会多一个山匪没法活命。”华琳仪提着剑也冲了出去。 她好歹也是五品的修行者,若是这一战连一个山匪都制不住,全程都在床底下呆着,那传出去的话,她长安的那些朋友恐怕要笑掉大牙。 而且她觉得自己的这个表弟靠不住,嘴巴看上去挺大的。 关键还和谁都自来熟! 想要活命的时候谁都不笨。 一看有人来抢货,那些还未制住任何一个人的山匪顿时更加心急了。 最惨的就是几名手中除了弓箭,没有其它武器的黑衣山匪。 其中有一个人同时中了一拳、一剑、一棍,六只手牢牢抓住他,差点将他分尸了。 也就数十个呼吸的时间,山匪捉山匪的战斗就已经结束。 除了华琳仪和江紫嫣也各自擒了一名山匪之外,其余有十二名山匪站着,各自擒住了一名山匪,其余还有些山匪已经在互相厮杀中死去。 “你们先等着。” 顾留白就像是指挥自己人一样指挥明养他们,然后静静的看着站在血泊之中的林以一。 这名少女长得没有江紫嫣那么绝色,但一看上去就是样貌端正,大家闺秀的模样。 没特别出挑的地方,但也没什么值得挑剔的。 她此时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血色,嘴唇因为太过紧张而发紫,但很显然,方才的柔弱和恐惧是装出来的,她此时眼睛里只有不甘和愤怒。 “你不要对他们说点什么么?”顾留白很好奇她为什么要和这些无头菩萨庙的勾连。 林以一浑身都有些发抖起来,但是她紧抿着嘴唇,却不出声。 顾留白微微蹙眉,道:“另外一个人是谁?” 他这话一出口,江紫嫣等人顿时有些意外,难不成他确定还有一个内应,但其实并不知道另外一个内应是谁? 林以一依旧不出声。 顾留白平静道:“就算山匪想杀你灭口时,那人都不出来,你何必护着他?” 林以一的身体陡然一震。 她的面色原本已经苍白无比,此时更是白得好像肌肤都要透明起来。 她的唇上流出血来,是自己咬得太过用力咬破了。 “俞瑜,你不想说点什么么?”看着依旧沉默无言的少女,顾留白转过头去,看着一名身穿绛色衣衫的少年,有些阴冷的问道。 那少年似乎被看不见的人锤了一记,整个人猛然缩了缩。 “俞瑜,你竟然…” 宋秋反应了过来,不可置信的怒喝出声。 被他一喝,那少年差点跌坐下去。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为何还要如此惺惺作态?”林以一突然抬头,愤怒的看着顾留白厉声说道。 晏长寿等人的脸色难看的要死。 他们没有想到,自己这群人里面,竟然真的有两个人和这些无恶不作的无头菩萨庙的山匪有勾连! “这些人都将你们视为可以一起上阵厮杀的好友。”顾留白被骂了也没有生气,只是平静的看着林以一,“我知不知道没关系,我只是觉得你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 “好友么?”柔弱的少女似乎瞬间被戳中了痛处,她精致的五官扭曲起来,“哪怕是好友,知道我和俞瑜情投意合,还要默许家中联姻,还要逼迫我嫁入陆家?” “陆渊!”她看着宋秋身后一名少年厉笑起来,“你敢说不知道我和俞瑜的事情?你还不是仗着家中权势,想要让俞瑜自己知难而退!” 那名叫做陆渊的少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嗫嚅道:“你若是不愿意,可以和家中抗争,又何必如此?” “我自然可以和家中抗争,但我家中必定会怪罪俞瑜,他的处境又当如何?”林以一惨厉的笑了起来,“你作为我的好友,是想得到我的身子,还是想借用我家大人的关系?” 江紫嫣深吸了一口气,在林以一出声之前,她自然觉得林以一和俞瑜简直该死,但现在她突然觉得平时风度翩翩的陆渊也面目可憎起来。 陆渊被质问得无法言语,垂下头去。 “我日夜恨不得你死!”林以一愤怒的目光却依旧落在他的身上,“只有无头菩萨庙这些人能帮我们,只有你死了,我和俞瑜才有可能在一起。” “那你现在对俞瑜不失望吗?”华琳仪的声音响起。 林以一愤怒的看着低垂着头的陆渊,她却是愤怒的看着如丧考妣,浑身摇摇欲坠的俞瑜。 不管林以一是不是丧心病狂,她现在觉得俞瑜这种窝囊样子真的让她都忍不住过去戳两剑。 “落子无悔。”林以一道:“哪怕他此次表现令人失望,但只要对我全心全意,若是能和我在一起,他今后自然会慢慢长进。” 顾留白心中泛起涟漪。 这名少女虽然看上去十分柔弱,但实则有些自信过头,有些偏执。 这样的人其实很得边军的一些将领喜爱,若是放在合适的地方,或许会有些成就。 然而这名少女做出这样的事情,要想活下去,却并非易事了。 “你所图的是摆脱家族的联姻,想和自己喜爱的人在一起。”他想了想,看着林以一问道:“无头菩萨庙这些人,想要的是什么,我看他们未必想要晏长寿他们的性命,估计最多就是杀死陆渊?” 林以一很干脆的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我只是答应他们告知我们猎鹿的确切时间和路线,作为交换,他们会杀死陆渊。” “你们所图的是什么?”顾留白转头过去问明养。 低头顺目的明养顿时一颤,道:“我也不知道我们图什么!” “?”一群人看着这身材异常魁梧的山匪,心说这人之前不是看上去挺机智的么,怎么现在好像傻子? 明养生怕顾留白说话又不算数了,欲哭无泪的点了点梵尘的尸身,道:“梵尘他应该知道,但我们的确不知道我们图什么。” “你若是知道,我可以保你不死。”顾留白想了想,又看着俞瑜说道。 俞瑜张开了嘴,他真的很想说些什么,但是他说不出来,因为他真的不知道。 “你若是真能保他不死,我倒是有些猜测。”林以一犹豫了一下,突然出声。 顾留白平静道:“那我要看你的猜测有无价值,你可以说说看,若是我证实你的猜测正确,我可以保证他不死。” “这气质也太…” 容秀忍不住拍自己的额头,她觉得认真起来的顾留白真的是太诱人了,她抵抗不了一点。 林以一似乎被顾留白的平静所感染了,她也平静下来,道:“我如何相信你说话算话?” “你必须相信我。”顾留白笑了笑,道:“因为我可以不和你们废话,只要将你们交出去,自然有人可以从你们口中撬出想要知道的东西。” 林以一想了想,道:“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顾留白道:“那要看他们图谋的是什么。” 林以一点了点头,她走到了顾留白的身边,轻声道:“牵扯太多人,我只想你一个人听到。” 顾留白认真的轻声道:“你可以说了。” 林以一将声音压得极低,“我猜测他们图谋的是玄甲。” 顾留白眉梢微挑,道:“为什么你有如此猜测?” 林以一低声道:“因为无意中得知,秦家、晏家、沈家他们之前查没了一个工坊,那个工坊私藏的甲胄有十三具,其中玄甲的数量达到八具之多。之后不久,无头菩萨庙的人便与我接触了。” 顾留白的眉头深深的皱起,“私藏甲胄三具为谋逆大罪,私藏玄甲两具便诛九族,听你这么说,他们难道没有上报,敢私藏下来?” “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幽州这种地方,法子有很多。”林以一低声道:“在查处、上报的时间之中做些手脚,拖延时间,还可以运送甲胄的环节制造一些意外。他们的做法似乎是始终上报,始终将甲胄运送至军方指定的库房,但事实上始终有一些甲胄会处在上报和流程这个环节里。” “比如说搜到三具来路不明的私甲,虽然上报,但刻意压慢流程,接下来再有三具私甲时,再将先前那三具交上去,这样手头就相当于还是有三具私甲可以用。”顾留白沉吟了一下,道:“这方法虽然繁复,但的确没有多少后患。看来你也的确很聪明,不仅是猜测,肯定暗中已经仔细了解过了。” “只要用心,谁又真的笨呢?” 林以一笑了起来,只是笑意里充斥着掩饰不住的凄苦。 “幽州自古战略要冲之地,百年来大大小小的仗不知道打了多少次,这里的权贵人家,谁不想乱事起来之时,可以多些保命的手段,这里的人家,谁不想攀附个更有权势的人家?” “你不想因为家里这么想,自己就成为牺牲品。”顾留白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理解你的想法,只是你既然这么聪明,以后你要是遇到这种事情,便应该想的更仔细,你要破局,未必一定要陆渊死,也不需要那么多无辜的人因此而死。” “还有下次吗?” 林以一抬起头来,她的脸上全是惨淡。 她觉得自己没有下次了。 “你们自然要付出足够多的代价,但我说过,我可以让你们活着。”顾留白说道:“我说过的话一向算数。” 林以一看着顾留白,她只觉得顾留白和她平时熟悉的那些人不一样,但顾留白却不再和她说话,朝着明养走了过去。 在明养紧张的绷直身体时,他停了下来,问道:“你们修的都是同样的功法,是谁教你们的?” 第七十六章 我要生十个 我们明字辈的功法都是梵树传的。”明养马上就回答道。 顾留白点了点梵心的尸身,“他就是梵字辈的?” “对,他是梵心。”明养道:“梵字辈一共有四个,梵心、梵台、梵树、梵提。” “辈分是按入门时间?” “这倒是没个准。”明养道:“梵树教我们修行的时候,梵字辈的四个都在了,上面还有个无字辈的。梵字辈的四个都是六品,无字辈的无埃是七品。按照无埃的说法,要是我们明字辈的修到六品了,我们就能晋升为梵字辈的。” 一片沉重的呼吸声同时响起。 晏长寿和华琳仪等人看着梵心尸身的眼神都是极其的复杂。 虽说心中早就知道这梵尘肯定是六品的修行者,但明养现在确切的说出六品二字,想着这名六品修行者竟然被顾留白一个照面就杀了,他们的心中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年轻人,差距怎么会这么大?而且听明养这么说,无头菩萨庙原本一共有四名六品修行者,一名七品修行者? 这消息若是传出去,整个幽州都会震上几震吧? 唯独容秀的眼神不复杂,她的眼睛里都是小心心。 “那下面还有辈分吗?”顾留白问道。 “我们下面还有个亦字辈的。”明养毕恭毕敬说完这句,然后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指点了点附近一名身穿黑衣的山匪,道:“他叫亦空,是亦字辈里修为最高的,有望在明年晋升明字辈。” 顾留白看了那名黑衣山匪一眼。 那名黑衣山匪很好辨认,长着一个很大的鹰钩鼻,此时正按着另外一名黑衣山匪。 明养又飞快的补充了一句,“他们亦字辈的修行都是明心负责教导,明心已经被你杀了。” 顾留白很欣赏这个大个山匪,他微微一笑,道:“你们几个辈分之间的修行功法有什么差别,还是都一样?” “上面的我不知道,我们明字辈和亦字辈的一样的。”明养道:“只是若是晋升五品,到了我们明字辈,每月便能够从无字辈的无埃手中领取一颗般若丹。” 顾留白道:“般若丹有什么用?” 明养道:“能够推动气血运行,加快修行的速度,但也有坏处。” 顾留白看了他一眼,平静道:“我既然答应能让你活,你便能活,所以你说话不要有什么顾忌,有关你们的功法修行和出身的事情,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需要等着我问。” 明养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拼命点头,同时说道:“般若丹的坏处就是吃了春药一般,让人身体燥热,容易满脑子想女人,不发泄出来,气血容易暴走,我们明字辈的,有一个婆娘就能行,但到了梵字辈,三四个婆娘都满足不了。至于无字辈的无埃,他在寨子里面都关了十几个婆娘,就供他一个人用。” “什么!” 华琳仪面色剧变,但她身边的容秀却是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反而轻声在她耳边说道,“云中郡这边最早一次发兵攻打无头菩萨庙,就是因为无头菩萨庙的人掳走了一个大儒的家眷。只是你去长安了,你不知道此事而已。” 明养一直小小的看着顾留白的脸色,他看到顾留白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这才毕恭毕敬的接着说了下去,道:“我和亦字辈的亦台是同乡,平日里经常在一起喝酒,他私下告诉过我,我们修行的这法门天生就有这方面的缺陷,哪怕不吃那般若丹,修到六品之后,也同样是欲火日益旺盛,需要女人浇灭心火。他还和我说过,我们这法门练皮骨方面是一绝,到了七品,铜筋铁骨,而且真气分外浑厚,除了身上的一些罩门比较脆弱之外,破甲箭射在身上都只能穿皮,不能入肉。一般的箭矢连皮都射不透。” “法门的名字,出自何处,那无埃的来历,你不知道么?”顾留白问道。 “这些连亦台都不知道。”明养摇了摇头,道:“无埃不怎么和他们说话,除了玩弄女人就是修行炼气。” “对了。”明养突然之间有些喜色,飞快的补充道:“亦台和我说过,我们修行这功法虽说有那方面的缺陷,但修行速度也是一绝,据说不亚于边军一些会折损寿命的功法,但我们这功法不会折损寿命,练好了还能延年益寿。” 顾留白的面色依旧没有什么改变,华琳仪却是俏脸含霜,眼中彷佛要喷出火来。 练好了延年益寿? 若是真让这些人活得长久,那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要坏在他们的手中。 想到林以一竟然和这种山匪合作,她忍不住又对林以一怒目而视。 林以一此时却是面色冷漠,仿佛外界的事情和她没有了任何关系,其余所有人对她而言,也似乎变成了彻底的陌生人。 “你们的出身呢?”顾留白看着明养,平静道:“当过兵?” 明养点了点头,道:“我在丰州当过兵,他们大多数都是在灵州、夏洲、并洲当过兵。之前一般都是做些看家护院之类的营生,后来都是被梵字辈的人带过来的,说能挣钱,一开始不做山匪,但后来手头上有了活,要么杀了人,要么和官家起了冲突,反正最后都被笼到无头菩萨庙了。” “你们上山就应该是这两年的事情,修行这法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顾留白问道。 “那得有十来年了。”明养仔细算了算,道:“差不多十二年,我和明气最早就帮梵树做些法事。” “十二年修到五品?”晏长寿和秦澜都是大皱眉头。 就算是他们自幼修行,十二年也达不到五品,更何况几乎所有的修行法门,都是年纪越大,修行越慢。 如此说来,无头菩萨庙的这修行法门,修行速度的确是一绝。 “你们安生呆着,我保你们无事。” 顾留白也不再多问,转身走向了华琳仪。 “这桩事情,倒是要请你先和晏长寿他们打个招呼,关于今夜的事情,我不希望有人传出去。我会让你兄长过来,在他来之前,我不希望有人离开这里。” “好的,没问题。”容秀说道。 “……”华琳仪觉得自己和容秀快要友尽了,明明是在和自己说话,你这抢着说没问题是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们,无头菩萨庙那边到底关了多少个女子?”华琳仪瞪了容秀一眼之后,才转头问顾留白。 “没有必要问这个。”顾留白平静的说道,“一个和十个没什么区别。” 华琳仪怔住。 “周驴儿,这里先交给你和你表姐了。”顾留白对着周驴儿笑了笑。 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十五哥你放心去办事好了。” “去办事?”华琳仪骤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她不可置信的看向已经动步离开的顾留白,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本郎兄真是连背影都长在了我的心坎上。”容秀捧着心头直说受不了。 难道今夜他想直接去无头菩萨庙? 华琳仪还在想着那种可能,她听着容秀的嘀咕,只是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什么本郎兄?” “姓真,名梦中情郎,字本郎。”容秀痴迷的看着顾留白的背影,感慨道:“我想给他生十个。” “神一样的梦中情郎字本郎!生十个,你是猪吗!”华琳仪反应过来,都嫌弃得不想和自己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说话了。 “紫嫣,我不取笑你了,我像你郑重道歉。”容秀走向江紫嫣,感叹道:“今日我才明白,那种想引人注意,但是他心思不在你身上的感觉是何等郁闷。” “什么?”江紫嫣此时也有些出神,看着顾留白的背影,她都没怎么听清楚容秀的话。 顾留白离开之前对着她点了点头,和顾留白的眼神一对,她瞬间就明白了顾留白要她留下,然后也明白了顾留白要去做什么。 无头菩萨庙关了一个女子和关了十个,关了一百个,的确不需多问。 因为哪怕只是关了一个,今夜这名少年也会去无头菩萨庙! 她想要跟着一起去,但知道自己去了,一定会成为累赘。 我要变强! 她在心里不断重复着这四个字。 容秀看她有些神不守舍,便忍不住轻笑道:“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可以见到沧溟兄了,因为他会让华沧溟来这里。” 江紫嫣头也不转的说道:“谁是华沧溟?” “??”容秀懵了。 顾留白走下去不远,就看到阴十娘静静地站在道边等着自己。 “你知道我在?”阴十娘看了顾留白一眼,问道。 脸上没有丝毫意外神色的顾留白微微一笑,“老师检验学生的学习成果,岂有不在的道理,而且我想就算无头菩萨庙这些人不是正好撞在刀口上,我今夜估计也会被安排去那里。” 阴十娘倒是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陈屠不是说过,阴山一窝蜂里面,最喜欢管闲事的其实是你。”顾留白道:“你在阴山过来杀人不方便,但现在都到了这里了,难道还不管这桩闲事?” 阴十娘侧过头去,平静说道:“我们已经帮你传信给华沧溟让他过来了,我会留在这里,龙婆会在那边看着你。” 顾留白摆了摆手就往山下走。 阴十娘却是又忍不住问了一句,“徐七没有告诉你那两个人是谁,你怎么后来一下子猜出来另外一个人是那个叫做俞瑜的少年?” “我看出林以一是装昏迷。” 顾留白的声音在山道上传来,“在来时的路上,林以一和俞瑜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两个也并不刻意疏远,但当其余人都十分担心林以一安危的时候,我看俞瑜却似乎并不焦急。那就说明,俞瑜应该知道山匪不会拿林以一怎么样。” 等到顾留白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脚下,徐七的声音从一侧的山崖间幽幽传来,“陈屠为啥觉得能和他比脑子啊?” 第七十七章 斩尽恶人头 胵顾留白开始奔跑。 他的速度就像是始终恒定,每一步显得很自然,但又像是经过精密的计算一样,无论是步点还是跨出的距离,都似乎完全一致。 在他的脚尖点地的刹那,便似乎有一股柔和的力量,轻轻的托起他的身体,让他的身体显得无比轻盈。 今夜他在晏长寿等人的眼中,简直宛如天神,然而他自己却并不满意。 最初出手时他一直缩手缩脚,甚至还让柴刀多了一条裂纹,直到对战梵尘时,才终于找对了感觉。 修行就是这样,必须牢牢记住这种感觉,烙印在身体里。 所以哪怕今夜阴十娘没有让他去无头菩萨庙的计划,他都一定会去。 在冥柏坡,在更远的无人荒漠里,他见过宏伟却被风沙侵袭的无人巨城,他见过太多的死亡,甚至亲手一个个埋葬了自己最亲近的亲人。 一切都像是长生天给他玩笑一样,他走着走着,身边就只剩下了周驴儿和贺火罗。 他始终都觉得,自己的鲜血也渐渐变得和沙丘里的那些毒蛇一样冷。 死亡已经不会给他带来多少剧烈的情绪波动。 但是当风声呜咽吹过他的脸庞,当冰寒如刀割着他的肌肤,他还是感到了痛快,仿佛也开始听到梁风凝在无人的河畔喝醉了酒而放声歌唱。 斩不光的恶人头,喝不尽的壶中酒,唱不完的离别歌。 他始终记得郭北溪第一次传授剑法时所说过的话,意气才是推动修行进境的最好灵药。 很多修行者年岁一长便无进境,并非年老气衰,而是没有了少年的意气风发,没有了想做就做的勇气。 山林间铺满冰雪的道路上,龙婆看着疾风般掠来的少年,丝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满意。 她咧嘴笑了起来,对着顾留白招了招手,然后也开始奔跑。 驼背的老妇人,也像少年一样在雪中欢快的奔跑。 …… 顾留白离开的寨子里,演武场上,林以一在一堆篝火的后方坐了下来。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俞瑜。 晏长寿等人已经和俞瑜拉开了距离。 一边的陆涛想和晏长寿等人说话,但是晏长寿等人也明显对他冷淡了许多。 俞瑜看着林以一犹豫了一下,突然有些羞愧的垂下了头。 他并没有到林以一的身边来。 这个时候一直很倔强的林以一终于感到了孤独。 她抱着双膝,将头埋了下来,沉默不语。 江紫嫣开始认真的搜查那些山匪的尸身,学着和顾留白一样仔细的检查每一个衣角。 渐渐凝固的鲜血甚至让她险些滑倒,但是她却一丝惊恐的神色都没有。 晏长寿等人来到了她的身边,心直口快的晏长寿忍不住问道:“紫嫣,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厉害了?” 江紫嫣的动作停顿下来。 可以靠脸吃饭的少女开始认真的思索。 战斗之中,将一些无用的情绪剥离出去之后,似乎那些平时练熟了的招数,就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但要说变得厉害…似乎只是自己一直在跟着顾留白的节奏走,听着他的指挥去战斗。 一开始她是被动的得到出手的机会,到后来她主动的去跟上顾留白的节奏,去寻找可以出剑的机会。 只是这样,她似乎就真的强了不少。 只是跟着他补了些剑而已。 “和我自己没有关系。”她缓缓的呼出了一口气,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今夜跟着的人和以往教我修行的人有些不太一样。” “邹嘉…周驴儿,我有事问你。”华琳仪悄悄的将周驴儿喊到一边。 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好的,表姐,我们多亲近亲近。” 华琳仪犹豫了一下,“你十五哥是什么来头?” 周驴儿道:“这可不准说。” 华琳仪愣了愣,“为什么不准说?” 周驴儿叹了口气,道:“十五哥交待过我,关外的事情,到了关内就一句话都不让我说。” 华琳仪佯装生气,“我是你表姐你都不能说?” 周驴儿道:“就是我亲姐我也不能和你说,除非…” 华琳仪眼睛一亮,道:“除非什么?” 周驴儿为难道:“除非你成了十五哥的婆娘,那你和十五哥是真正一家人,就能说了,可是十五哥指定看不上你。” “我…!”华琳仪咬牙切齿的忍住了,“那你十五哥是不是已经到了六品巅峰的修为?” 周驴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修行的事情我不懂的。” “修行的事情你不懂?”华琳仪开始觉得自己和这表弟亲近起来很难,她无语的看着周驴儿,道:“你不说你十五哥的事情也行,但你自己的事情总该能说。你自己的呼吸法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法门?” “我的呼吸法?”周驴儿迷茫了,心想顾十五的娘和梁风凝他们也都没教他什么东西啊。 “要么是我师傅教给我的装死的法子?”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华琳仪的耳朵都一下子竖起来了,“什么师傅,什么法子?” 周驴儿无奈道:“这也是关外的事情啊。” “你这人真没劲,你这样我怎么和你亲近。”华琳仪郁闷起来,她都怀疑周驴儿是在逗自己玩。 “就是天行母看见活人是不下来的,有时候要和天行母亲近,让它们熟悉我们,或者让它们做事情,就得让它们觉得我们是死人。”周驴儿看她郁闷的样子,倒是也有点纠结了,他犹犹豫豫,说了点自己觉得算是能说的道理。 “什么天行母,什么死人活人。”华琳仪虎着脸,“你是不是又要说你也不知道你是几品的修为?” “什么几品的修为。”周驴儿很认真的说道,“表姐,我修行的事情我真的不懂的。” “那我们来搭搭手。”华琳仪朝着周驴儿伸出了手,她决定索性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试试周驴儿的修为。 “表姐,你这是让我摸你的手吗,怪不好意思的。”周驴儿有点脸红。 “想什么呢,手背靠手背。”华琳仪无语死了。 “好嘞。”周驴儿这下放心了,笑嘻嘻的伸出手来。 “?”华琳仪小心翼翼的运转真气,她担心将周驴儿震伤,毕竟自己这表弟看上去傻乎乎的,然而当真气贯通手臂,她只觉得手背那端有一股柔和却强大的力量隐隐将自己的真气逼迫回来。 她再略微用力的催动真气,却发现阻力来得越来越大,她的双脚都明显受力了,整个人像是和一棵落地生根的树在角力,但看着周驴儿却笑嘻嘻的好像一点事情都没有。 “你没觉得吃上力?” “没有啊。” “不会吧,难不成他修为比我还高?我堂堂五品修士!”华琳仪脑海之中不可置信的闪过这个念头。 “你小心!”她猛然催动自己体内的真气,朝着手臂狂涌而去,整条手臂都开始微微泛出紫光。 砰的一声闷响。 她整条手臂才刚刚发力,就感觉周驴儿手上那股柔和的力量突然暴躁起来,就像是一根竖立着的巨木陡然横倒,撞了过来。 她一声惊呼,整个人被这股力量冲得立足不稳,噔噔噔连退了十几步。 “你怎么了?”周驴儿有些发懵的抓了抓脑袋,“喊我小心,你自己咋弄得好像要摔出去的样子?” “怎么可能!” “这不可能!” 山间的寒风吹拂在华琳仪的身上,华琳仪有些风中凌乱了。 这似乎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她是已经踏入五品的修行者! 但就算是师门之中那些五品巅峰的修行者和她试力的时候,都不会给她这种不在一个档次上的感觉。 六品? 这个邹嘉南难道是六品的修行者? 还说不懂得修行? “你都这么厉害?”晏长寿等人此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就在旁边的容秀却是看得明明白白。 华琳仪修行起来的悟性很高,自幼修行的速度都比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要快得多,也正是因为如此,华家才不嫌弃她是女儿之身,花了很大代价送去长安的修行地修行。 但是华琳仪和周驴儿搭个手,周驴儿好像根本就没认真,她就被震退了出去。 这? 本郎兄强将手下果然无弱兵啊! “琳仪…”她看着华琳仪,又想开口说,我想给本郎兄生十个。 “你闭嘴!” 但她才出口两字,华琳仪就已经恼羞成怒,“你现在要是敢多说一个字,我就和你绝交!” …… 龙婆在一处绝壁前停了下来。 绝壁上面露出些黄色的院墙,隐隐有笑声和哭泣声在黑夜里流转。 顾留白出现在了龙婆的身后,他仰望着那些院墙,倾听着里面发出的声音。 龙婆对着他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指了指前方的绝壁。 顾留白瞬间就明白她是要自己从这里爬上去,杀这些人一个措手不及。 虽说一只手没法用力,但对他来说这种攀爬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当他准备开始时,龙婆却是点了点他的柴刀,做出了一个用柴刀的手势。 顾留白愣了愣。 “不用手,用柴刀?” 他不自信的轻声问了一句。 龙婆却异常自信的笑了笑,点了点头。 第七十八章 刀剑融于意 龙婆很自信。 顾留白不自信。 这问题有点大了。 这座绝壁至少也在两百丈以上,只用一把柴刀去代替双手攀爬,顾留白都忍不住思考自己会不会把自己玩死了。 龙婆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又咧嘴笑了起来。 她点了点顾留白握刀的手,摇了摇手,然后又点了点顾留白的脑袋,接着点了点刀。 或许是因为所修功法有些类似的关系,之前顾留白不但见着龙婆觉得亲近,而且还和熟人一样有着说不出的默契,但这次她的动作有些多,顾留白却有些领悟不来。 但龙婆此时又抬了抬手,对着绝壁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听着断断续续传来的笑声和哭泣声,顾留白不再犹豫,随着真气的流动,他眼睛里那一块块石头变得清晰起来。 他手中的柴刀搭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双足在地上微微一点,整个人便轻盈的攀升而起。 柴刀很有节奏的不断落在峭壁上。 或是刺入山石之间的缝隙,或是和手腕完美的结合,就像是变成了一个钩子勾住岩石上的凸起。 少年敏捷的身影伴随着洒落的雪屑,在夜色里展现出奇异的美感。 他手中的柴刀均匀的覆盖着真气,和岩石接触,竟是始终没有发出任何的碰撞声。 龙婆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 她真的很满意。 这名少年总是能够做的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一些。 三十丈。 五十丈。 山风更为凛冽了一些。 有那么一两次,顾留白在往上升腾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要被吹得够不到山壁。 感觉就要够不到了,但及时伸出的柴刀,却偏偏搭到了。 人有时候会判断错误。 有时候在潜意识里会给自己多留一些余地。 寨子里战斗的画面不断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想明白了寨子里的战斗,是龙婆和阴十娘给自己上的第二课。 这把柴刀很短。 在战斗的时候,就必须逼迫着他给自己留更小的余地,或者说极致的追求不留余地,要将恐惧之外,固化于潜意识的那份余地也尽可能的剥离出去。 一百丈。 一百五十丈。 当刀身插入山体的缝隙之中,山风都仿佛要将他的身体吹飞出去时,体内稳定流动的真气就像是一股绳索将他牢牢的和这把刀连为一体。 他已经很熟悉这把刀。 这把刀渐渐就像是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这把刀再怎么容易裂开,坚硬的刀身也不会比他的血肉容易撕裂。 为什么战斗时,他从未担心过自己的血脉会时不时的超出承受的界限? 是因为熟悉。 从第一缕真气在他体内形成时,他的身体就开始熟悉自己的真气,熟悉真气的成长,而自己的潜意识,也开始渐渐清楚那股界限在哪里,不会再去担心过度的使用真气会将自己的血脉炸裂。 龙婆觉得他对真气还不够熟悉,还意味着他对真气和兵器的结合和不够熟悉。 自己还需要思索这些东西能不能承受,就是施展任何刀法剑术的时候,真气的运用还不够自然。 然后他突然就领悟了龙婆的那些手势。 柴刀也好,剑也好,并非是手的延伸,并非是掌指的加长,而是思绪的延伸。 当体内的真气和手中的兵刃成为潜意识的一部分,便能达到极致。 忘却真气存在般的自然,彻底融于浑身气机,剥离最后一丝保守,就会将真气的使用尽可能得推到极致。 这也就是郭北溪经常说的,意才是真正的剑。 峭壁下的龙婆在笑着。 快要到顶的顾留白也笑了起来。 陌生的峭壁似乎变得熟悉起来,他身体里再也没有那种会被吹飞出去,或者手中的柴刀无法够到崖壁的错觉。 他又变成了水面上飘飞的瓦片,很快就越过了龙婆视线里的那些黄色院墙。 …… 黄色院墙包围着的寺庙和寻常的山镇小寺庙差不多大小。 只有三进,前殿、大殿和最后靠崖的一排小殿和住所。 只是随着这批修行者的到来,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东侧院墙那边已经矗立起了几十座吊脚楼,一直延伸到东侧的山体。 顾留白的算计很简单。 擒贼先擒王。 先把那个叫做无埃的七品修行者找出来。 能留个活口问话最好,不行就杀掉。 只要先解决掉这个七品,其余的事情就好办了。 就是在黑户寨那里走得急了一些,那些少女赤裸裸的眼神让他有点吃不消,他一时失误没有问清楚无埃所在的具体位置。 对于一个到处都是修行者的地方,必须得给予足够的尊重。 顾留白将柴刀笼于袖中,落入了院墙的阴影中。 前方不远处的一间小殿中亮着火光,里面有呜咽的声音,有得意的大笑声和喘息声。 顾留白狸猫一般贴着墙到了窗边。 透过窗棂的缝隙,他轻易的看到一名浑身赤裸的女子被数条红色的锦布吊在空中,两名同样浑身赤裸的光头山匪,正一前一后玩弄着这名女子。 靠着墙,吊着一个炭火盆。 有一个上身精赤,穿着棉裤的山匪靠着墙上的一张兽皮坐着,身上还在流着汗。 那女子身上到处都是血痕和淤青,整个身体都在不断地颤抖和抽搐。 顾留白矮下身去,朝着灯火最为辉煌的大殿快速的掠去。 那里面女子的声音最多。 他位于大殿的后方,原本以为从后方的窗户往内里看,还会被大殿里的佛像阻挡目光,然而他只是看了一眼,整个大殿之中的景象就已经一览无遗。 一座足有七八丈高的无头佛像已经被推到,摔成了两截。 它身下的那座泥塑莲台上面铺满了各种各样的绸缎锦布和兽皮。 一名浑身赤裸的光头男子身边簇拥着六七具白花花的身体。 这些身无寸缕的女子都是目光有些呆滞,但都打扮得妆容精致。 有两名女子一人提着酒壶,一人端着酒杯,时不时给这名光头男子喂酒。 这名光头男子的左手在这些白花花的身体上不断游走,而右手却牵着八根绳索。 八根绳索的那头,都连着一名赤裸的女子。 这些赤裸的女子就像是一条条狗一样趴在地上。 即便大殿的四周都吊着火盆,内里燃着炭火,而且大殿各处还燃着不少蜡烛。 但这些女子还是冻得不断发抖,她们若是体力不支,直接躺倒在地,那名光头男子随手就会弹出一两颗似是野果仁一样的东西。 这些东西打在她们的身上,顿时会留下一个红印,打得她们发出惨呼声。 那光头男子却因此更加兴奋,哈哈大笑。 顾留白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起来。 他体内的真气流动起来,汇聚到手上握着的柴刀之中。 七品修行者,十丈之内就会有所感应。 若是此人能够感应到他的真气流动,那自然就是七品的修行者。 也就在这刹那间,那名浑身赤裸的光头男子豁然回首,朝着他这边看来。 砰! 窗户骤然炸裂。 浑身赤裸的光头男子只看到一名少年就像平地起波澜一般冲了过来。 他带起的寒风和极其冰冷的眼神,顿时让他的身上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七品之间自有感应。 无埃无法相信眼前的这名少年竟然是一名七品的修行者,然而那种朝着自己体内渗透而来的强大气劲,却时刻在提醒着他,对方是七品。 没有任何的迟疑,他抓住身边一张兽皮的一角,只是一抖,便将两名女子卷起,朝着顾留白砸了过来。 顾留白看到那两名女子的眼中丝毫没有惊恐,唯有解脱之意。 他心中叹息了一声,柴刀刀背在两名女子的脖颈之中各自敲了一记。 两名女子昏死过去。 他从这两名女子之间穿过,受伤的左手在空中挥动,衣袖如两道波浪扫在两名女子的身上,让她们轻轻的坠落在地。 “敌袭!” 无埃的厉喝声在此时震响。 嗤! 他脚下的绸缎锦布被骤然爆发的真气撕扯成无数碎片。 一柄奇特的血红色弯刀从地上弹起,落入他的手中。 也就在此时,眼前的少年奇异的弹起,整个人以一种极为蛮横的姿态,瞬间冲杀到他的面前! 无埃体内的真气瞬间催动到了极致。 一道道金黄色的真气在他赤裸的肌肤上游走,形成一条条如金色小蛇般的纹理。 他手上的血红色弯刀变得鲜红欲滴,嗡的一声,血红色弯刀就像是变成了一汪鲜血,泼洒向顾留白的面目。 几乎同时,顾留白挥刀。 无数紊乱的光线从柴刀上飞舞而起,细密的光丝照亮了少年镇定而冷酷的面容。 轰的一声。 磅礴的气劲在两人之间炸开。 真气和真气的冲撞,使得空气里出现了一道道奇异的光晕。 泥塑的莲花座开始崩解。 咚! 无埃的后背撞在了墙上。 他看到退得更远的少年口中溢出一丝鲜血。 嗤! 与此同时,少年右肩上的衣衫裂了开来,内里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