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第1章 送礼 清晨七点钟。 床头的生态唤醒灯慢慢由黑暗变得明亮,电动窗帘缓缓拉开,铁灰色的床品在日光和雪色的映照下泛着点银白的光泽,冷冷的。 门上响了三声。 没锁门,生活秘书照旧推门直入,走到床前,开始低声提醒:“赵先生,今天是祥德学校百年校庆,半个月前您答应过要出席的。仪式会在上午十点开始签到,十一点,您将作为杰出校友代表登台发言,这是给您准备好的发言稿。另外,您定制的几套衣服昨天送到了,您看是选一套今天用,还是直接给您送到衣帽间?” 赵从箴刚醒。 一夜的梦,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他像是已经参加了一回校庆,见了许多老师、同学。他们寒暄、合影、互赠礼物,他也登台发言,甚至出席了仪式后的晚宴。 觥筹交错间,他刻意仔细看了每个人的脸。 可没有…… 都没有。 连梦里都没有…… 他半仰着头,看着天花板,轻轻吁了口气。 站在他身边的生活秘书韩桐似乎早就习惯了似的,淡然低头看着他。 “赵先生。” “知道了。”赵从箴掀开被子,起身去浴室,一面走,一面吩咐,“把衣服拿来,我选一件。” 韩桐便一招手。 两名顾问推着一架排列整齐的衣衫,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韩桐安排他们稍等。 这功夫,打扫房间的阿姨也开始了工作。 撤下床品,换上新的。 一切都井然有序,却透着一种公式化,和酒店里的流程没什么分别。 这种公式化的操作一桩桩、一件件地堆叠起来,就显得这房子并不像个家,也仿佛是座酒店似的。 不过是只为他一个人服务的酒店罢了。 韩桐把目光从浴室的方向收回来。 阿姨已经换好了新的床单被罩,正在更换枕套。 蓬松的羽绒枕一抖,“咚”地一声,掉出一本厚厚的书来。 赵从箴有个毛病,喜欢往床上放东西,而又不准人随便乱动——韩桐跟了他十多年了,一向亲厚,所以可以除外。 于是便上前,弯腰将那本书拾起。 书拿在手里的那刻,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封面。 《红楼梦》 不像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爱看的,可偏偏在赵从箴的床头寄居了这么多年。 他是知晓其中缘故的。 再回想刚才赵从箴的神态,隐隐似有所悟。也不敢说话,只是轻轻把书放到了一边。 赵从箴洗漱出来,正看见韩桐带着两名顾问等他。于是随意瞟了他们身后的衣架一眼,抬手一指:“燕麦色那套。” “哗啦啦”一阵滑轮滚动的声音,衣架又被推了出去。 “配个蓝宝石胸针。”赵从箴的声音慢悠悠的,“韩桐,去把那条蓝宝石项链取出来。” 听见“蓝宝石项链”几个字,韩桐心里“咯噔”一下,脚步都顿了顿。 “您……”他转身,再确认一遍。 赵从箴的面色却已沉了下来:“我要蓝宝石项链。” 韩桐再不敢言语了,答应了一声,加快脚步出门。 那条项链尘封了许多年了……确切地说,8年了。 * 九点半。 赵从箴按照计划上了车,车子出了院门,拐个弯,直奔祥德学校。 其实他很多年不曾回学校看看了,事实上,自从毕业之后他就没有再回去过。 因为他的忌讳,这所学校就像从滨城的地图上消失了一样,8年来从没有人提起,甚至连偶然路过都没有一次。 可车子一驶上祥麟街,迎面而来的一草一木都那么熟悉。 把他硬生生往那段回忆里拉。 那一整排的泡桐树在春雨中会开满淡紫色的花,如烟似霞,那低矮围墙上缠绕的爬山虎经了霜反而烧得火红…… 赵从箴觉得有些头疼,靠在椅子里,心口发闷,呼吸声都粗重许多。 “赵先生……” 韩桐听见后座上异常的动静,又瞥见赵从箴的神色,也生了几分不忍。 “北岭,要不咱们回去?”他叫赵从箴的乳名。 似乎是乳名带来的安全感,赵从箴在他这声呼唤后慢慢平静了下来。 隔了几秒,拒绝了:“临时爽约不好。” 韩桐便不能再说什么了,只从镜子里看着,赵从箴慢慢倾斜过身子,整个人略显疲惫地稍稍蜷缩了一点,靠在柔软的座椅里。 右手,仍然搭在摆放于他膝头的那只盛着珠宝的盒子上。 是啊,礼还没送到呢。 第2章 暧昧 韩桐在心底里叹了一声,一抬头,已经到了校门口。他早提前办好了出入证,车子直接开进校园。 这天恰好是周六,没有学生,所以校园里的路还算顺畅。 从大门进来,右转就是一座环岛,过环岛往里是操场,往左转,又到了花园。 虽是隆冬,可校园里的青松翠柏还绿意盎然。 松柏环绕间,一条石子小路蜿蜒曲折,直通一道拱门。拱门上搭着紫藤架,没有花,只有密密麻麻的扭曲的枝条,凌乱地垂下来。乱纷纷的枝条下,拱门深处一对人影似隐似现。 男人背对着车窗站着,女人…… 韩桐下意识回头看了赵从箴一眼,好在他闭着眼,什么都没看见。 自己又转头看向窗外的女子——变了。 其实说不出是哪里变了,也许是从前那种单纯的活泼里掺上了女人的妩媚温柔,也许是岁月给她添了一笔成熟稳重,也许是低眉间仿佛还带着点儿忧郁的影子。 总之,眼前人早不是当初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了。 车子一转,直接开进了地下车库去。 黑暗里,赵从箴仍轻阖着眼帘,只是眉间的痕迹又深刻了几分。 * 校庆仪式千篇一律的无聊。 褚絮因为在花园里耽误了一会儿工夫,回到场地里时,恰好躲过了领导和校友讲话的环节。 大家正站在校门口的喷泉雕塑前拍照,见她来,纷纷朝她招手:“班长,快来快来!”并给她让出了第一排居中的位置,“你站这儿!” 褚絮朝中间的位置看了一眼,便笑了:“那么显眼的位置,还是留给班花吧,到时候照片出来了,拍得好看也能给咱班壮壮门面。” 她这么说着,大家又纷纷把当年的班花拥到前面去。 “诶?班花都到了,咱班草呢?”有人在人群里高声喊了一嗓子。 班草…… 人群为之一静。 “赵从箴啊,人家不来了吧?”不知道谁笑了一声,“大美女,你跟他还有没有联系?” 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前排正中,穿一身茱萸粉色羊绒裙子的班花挽了挽头发,莞尔一笑:“他应该会来。” 看班花脸上飞起的那抹红霞,大家的目光里又添上了点暧昧的神色。 “那你给打个电话催催吧,今儿同学聚会,让赵公子别摆那么大的谱儿啊!” 一阵哄笑。 班花果然拿出手机来,电话似乎还拨通了。 隔着几个人,她还是听见江照月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很低,但是透着笑意:“大家催你呢,快点……我有什么办法……你来了,自己跟他们说。” 她说一句,人群起哄的声音就大一阵。 褚絮被挤在其中,又不能捂住耳朵,多少觉得有点吵闹了,可是还不能走,只能皱眉忍着。 好在这时候,电话响了。 她便借口接电话,往旁边走。余光里,恰好瞥见一道身影正往大家合影的地方走来,众人欢呼着,招呼着,把他推进了第一排居中。 和班花肩并肩去了。 这电话来得真是时候——褚絮微微舒了口气。 第3章 别走 “3、2、1……”听“咔嚓”一声,大家脸上几乎僵硬的笑容一齐卸下,赵从箴才挪开目光。 廊下早就没了那个匆匆闪过的身影。 他眼神往四周逡巡一圈,人群里也没有。 同学们又围了上来,纷纷同他说话。当初的少年人走上了社会,多少沾染些社会上的习气,同学之间竟然也奉承起来。 他应付着,忽又听不知是谁细声细气地问了一句:“诶?班长呢?” 大家这才恍然惊觉,褚絮一直没有回来。 于是纷纷怂恿他:“赵公子,你女朋友丢了,还不快去把她找回来?” 可不乏反驳者:“什么女朋友呀,那就是当年我们赵哥一时失意找的个替身,人家白月光就在这站着呢,你们有点分寸行不行,一会儿班花生气了,赵哥不知道得怎么哄呢!” “再说了,还找班长呢,人家带着未婚夫来的,这会儿……不见了才正常呢。” 人群里一阵窃笑。 赵从箴刚抬起的脚,慢慢又落了回去。 未婚夫。 他觉得喉咙有点堵,连连吞咽数次,总也吞不下那阵发酸发胀的刺痛。也许是感冒了,他想,不然不会连眼眶眉间都辛辣胀痛。 大家还绕着当年这件旧事嬉笑喧闹,似乎没人注意他的反应,或者他面色过于平静,让人看不出端倪。 但难受,只有自己知道。 他在那阵越来越响亮的调笑声里渐觉难挨,就借故道了声:“你们聊,老校长还在等我。”独自走开了。 一走,就走到了当年的教室。 从玻璃窗往里望,五列,七行。 褚絮正该坐在靠窗那一行的倒数第三座上,后面紧挨着个男生,他正用书挡着脸睡觉。 午后的阳光有点烈,照得她有些睁不开眼,一回手,就把后座男生脸上的书揭了下来,还拿书脊敲了敲男生的头,恶声恶气地威胁着:“赵从箴,还睡!下课之前你写不完这套化学卷子,我一会儿就让老师给我调座位!” 末了,把那本书遮在自己脸前。 可那个“赵从箴”还不醒,他慢腾腾地转过了脸,换了个位置。却没睡,而是把手搭在她的肩头,笑了:“班长,把书给我嘛,太阳照眼睛。” “不给,你起来写题!” “不会啊……诶,你转过来。”他使了点劲儿,拨一拨她的肩膀,好让她至少能对着他露出个侧脸,“你教给我好不好?” “我天天教,你天天都说不会,你成心吧?” “赵从箴”还没给出答案,走廊那头一阵“噔噔”的脚步声响起,打断了他的回忆。 循着声音抬头,遥遥往走廊对面看——是她。 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都停下脚步,赵从箴浑身都有点发僵,大约四五秒,才觉得自己的肢体软和了些。 他挪用了一下脚步。 谁知他才进一步,对面的褚絮就后退。 “别走!”他急急出声挽留。 好歹留住了她的脚步。 “你有事吗?”她问。 “你……”他的声音顿了一瞬。 心跳得太厉害,一下、又一下,像是要从胸口里蹿出来似的。赵从箴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被窒住了片刻。 只好重新调整呼吸,稳着声线,再开口:“同学们在找你。” 褚絮点点头,一句话都没有,转身就走。 身后,一行急促的脚步声追上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拉进了一个宽阔的怀抱——那么熟悉。 他抱她在怀里,顺势将她带进了空无一人的教室。 第4章 见不得人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里,赵从箴反手“咔哒”一声,锁上了门。 背心抵着铁制大门上凸起的窗框,褚絮只得栖身在赵从箴的怀抱里。 他穿了羊绒衫,全身上下浸透了佛手柑的香气,清新甜润,只有凑得足够近,或是闻得足够久,才能慢慢品出那种清远幽香下渗出来的一缕丝柏的气味。 温暖而略带烟熏感。 辣得她几乎快要落泪,连声音都颤巍巍的:“赵从箴,你干什么?” 他不干什么,只是想看看她。看看这张他在梦里反反复复寻找,却总也找不到的脸。 于是挑起她的下颏,将她整个脸拉到自己面前。 她的发际线生得不是很整齐,额角长着一层细密的绒毛,短,而且看起来很软,让他不自觉地伸手抚弄了两下,拇指顺势往下带过她的耳朵,那只耳朵小小的,耳骨很硬,耳垂又薄又小巧,再往下,是她线条流畅却并不丰腴的下颌线。 “你瘦了。”他压着胸口的起伏,尽量轻地低喃。 褚絮不置可否,只是转过头去。 “为什么躲着我?” “我没有。” “是吗。”他拿拇指摩挲着她的脸,声线愈低,“大家都在楼下拍照,你怎么不去?” “接电话。” 她在他怀里挣了两下,企图挣脱,却发觉他其实用了很大的力,两只手合抱,早就铁索一般缠住了她,她根本逃不掉。 褚絮更急,眼眶都红起来了,咬牙厉声吼他:“你放开我,我未婚夫在等我,再这样,我要叫人了!” 不提起这个人便罢了,一提起“未婚夫”三个字,赵从箴猛然觉得浑身像被点了一把火,灼热难耐。 连声调也变得喑哑,像忍痛一般,咬牙切齿起来:“叫来也好,正好介绍给我认识一下?” 她被他这么一堵,一时说不上话来,只是仰着头,一双大眼睛瞪着他。 “快叫啊?” 他催促了一声,手却探上来,抚了抚她的脸颊。 褚絮的皮肤白皙细嫩,脸颊的温度微凉,像冰箱里微微冰过的果冻,摸一下,颤巍巍半晌,让人只想一口吞下去才好。 他也真低下头,吻了上去。 顺便拿自己的手机出来,塞在她手心里:“拿我的手机,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那和告诉对方自己正在明目张胆地出轨偷情有什么区别? 甚至更加招摇,而且恶劣。 褚絮自己都觉得一阵恶心,似乎一股气直往胸口上顶,便摇头拒绝:“不。” 赵从箴立即反手把电话又掏了出来:“那我给他打?” “不行!” 那只大手就摊开,把手机送回她面前,赵从箴挑眉望着她,大有看她表现的意思。 褚絮只能在他的监督下拨了个号码。 “您好,找谁?”电话那边,一道男声传来。 “是我。” “絮絮?我都到酒店了,你在哪?” “我还在学校,手机没电了,借同学的电话给你打的。” “学校?你怎么还在那呢?” “我们还要在学校里说说话,你要不先走吧,等晚上聚会散了,我联系你,你再来接我就行。” “那怎么能行?”男声顿了顿,再开口,声音软了不少,“说好了今天晚宴时介绍我给你同学们认识的,难道我就那么见不得人?” “不是。” 褚絮似乎有点心虚,抬眼往赵从箴身上一瞟,还不等触及他的视线,飞快地把目光又收了回来,匆匆就要挂断电话:“好了,同学们叫我了,有什么事晚上见面再说吧。” 说罢,转身拉开了门。 可只一秒,身后的大手便直接越过她的身躯,将那道铁门重重又扣上了。 扣得很重,四壁嗡嗡然跟着颤动、回响。 紧接着,男人的身体又贴住她。 “赵从箴,你到底要干什么!”她惊恐的声线颤抖着。 与之相对的是耳畔传来的男人低沉得几不可闻的嗓音,和他渐渐攀上她肌肤的滚烫掌心。 “要你。” 真热。 抚摸她脸颊的手是热的,他手心微突的茧子让她的肌肤发痒,她想躲,又被他扳着下颏面对他。 凑上来的唇是热的,她能感觉到他柔软的唇瓣张开,像一瓣花瓣含住一颗露珠那样,包裹着她,浅浅地吮,让她的唇瓣微微地热,而且胀。 拥抱她的胸膛也是热的,他的味道和她交织在一起,蒸腾着,蛛丝一样密匝匝缠紧了他们。 不能这样……她模模糊糊地想,这是出轨,是偷情,是无耻。 “不要。” 羞辱的本能使她挣扎着推开他,可炽热带来的窒息让她无力挣扎。 她在他慢慢深重的吻里,渐渐连呼吸都维持不了,只能偶尔发出一两声柔软的呢喃来,像是抱怨。 但那种声音听在赵从箴耳朵里,完全变了味。 第5章 累成这样 这是一个漫长的吻,足足消磨了近一个小时。结束时,连褚絮倚靠的那块玻璃上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赵从箴的手指从雾气上一抹,划出一道明晰的痕迹,瞧着那点水渍,笑意盎然:“小絮。” 他叫她。 这才发觉褚絮的目光几乎都对不上焦了,一滴汗珠从她的额头沁出来,顺着颧骨,从脸侧几乎直坠到下颌。 他的笑得更张扬,直把人往怀里揉:“动动嘴嘛,就累成这样?” 褚絮没力气答他。 缺氧让她头晕眼花,四肢都是瘫软的,要不是坐在课桌上,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滑到地上去。 可稍微缓过一口气,嘴上还是不饶他。 她将他强行贴在她身上的标签一个个都撕下来,返还给他:“无耻!王八蛋!臭流氓!你这是性骚扰!” 骂还不够,直到肩膀上一阵撕裂的锐痛传来,赵从箴才低头瞧她——她正张大了嘴,扑在他的肩胛处拼命撕咬,下颚紧绷的线条让那两颗小虎牙像钉子一样直往他肉里钻。 她像一头饿极了的小狼,咬着一块肉,怎么都不松口,而且他能明显感觉到她的牙齿往皮肉里越嵌越深,什么东西肿胀着将要破溃而出了。 疼。 可是并不让他恼。 他甚至觉得有趣,扳着她的下颏,硬让这只小狼把嘴里的肉吐了出来,然后将她在怀里挪动一下,送上自己另一边肩膀。 “咬个对称?” 话音未落,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扑打。 她的拳头有如雨点般落下,全砸在他头颈肩背之间。 赵从箴照单全收。 直到她歇斯底里地踢他、打他,发泄个够,末了,头散发乱地倚在墙边瞪着他,他才肯给她句准话:“你今天打我、骂我甚至杀了我,我都认。” 云淡风轻。 褚絮浑身反倒像卸了劲儿似的,没了半点力气。 没用。 一种近乎绝望的轻飘飘的感觉从脚底升上来,渐渐吞噬了她的双腿,然后是腰腹,最后是两臂。 乃至头脑。 她动都动不了,只是蹬着课桌的沿儿,把腿往回收,坐成个抱膝的姿势,用沉默的肢体语言跟他对峙。 怎么办…… 脑子里来来回回盘桓着这个似是而非的问句。 怎么办? 赵从箴盯上她了,他又盯上她了。 为什么每次都是她?为什么非得是她? “江、江照月不行吗?”低喃在无意间破口而出。 很快就得到了回应。 他高大的身躯俯压下来,两臂撑在她身侧,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不行。” “为什么?” 话未完,连褚絮自己也在心底重重嘲笑了一声:还能为什么?江照月是他情窦初开的白月光,谁会把自己心里那轮月亮摘下来,这么反反复复地糟践呢? 要作践,也只能找一粒饭粘子。 譬如她。 果然,赵从箴一凝眉:“这不关她的事。” 你瞧,果然是舍不得。 她歪了歪头,既没看赵从箴,更不敢看对面窗户玻璃上映出来的那个潦倒的影子,只能一再重复着先前的问题:“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跟他分手,回到我身边。” 第6章 陪你试试 “如果我不呢?” “你是想试试你在他心里的份量吗?”他对着窗玻璃的倒影整理衣裳,顺便替她拉了拉半敞开的领口,“那我就陪你试试。” * 往酒店的一路上,褚絮和赵从箴谁都没有说话。 本也无话可说。 是他硬把她拽上了车,才有了这二十分钟的尴尬沉默。 褚絮看着车窗外。 正值冬月,大概因为是暖冬,所以穿城而过的宽阔河面上并没有结冰,水上不时有几只水鸟展翅从寒风里掠过,游船满载乘客徐徐驶向终点,搅动得河水翻腾,水花拍岸,沣沣有声。 赵从箴也从玻璃里看着她。 她皱着的眉头不曾展开过,嘴唇微抿,一派愁容。 明知她的愁从何而来,可他无法开口劝她。劝,她必定借故再次逃脱,不劝……他攥着扶手的指尖又紧了紧,闭上眼。 有时候,人还是自私点好。他这么劝慰着自己。 想着,韩桐已经转过身来提醒他:“赵先生,褚小姐,酒店到了。” 褚絮毫不犹豫,抬腿就下车。 赵从箴紧随其后,正要追上她的脚步,却被韩桐截住了。他把那个首饰盒递过来:“赵先生,您的东西。” 男人低头看一眼,手落在天鹅绒细腻的表面,轻轻摩挲了一下,还是推开了:“算了,下次再找机会。” 纵然他今天送,褚絮也断然是不会要的。 她现在躲他都还来不及,他哂了一声。 可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视线里的人早没了影儿。 韩桐只得眼看着赵从箴追着那道婀娜的身影走了进去,走了没两步,脚步渐渐快了、更快了。 * “班长,这里!” 一进宴会厅,褚絮便听见了一声召唤。 也许是这熟悉的声音,也许是宴会厅里温暖的灯光,她瞬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安全感,连脚步也放得轻松了不少,赶紧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我来晚了!” 这么一招呼,大伙纷纷抱怨起来。 “诶呀班长,你去哪了呀,我们等了你这么久……” “接了个电话,耽误了。”褚絮转身,将包在身后放好。 “赵从箴也不见了,人呢?不会提前走了吧?” 有人提及赵从箴,褚絮的脸色这才变了变。她趁低头喝水的机会,余光轻瞟身边人——未婚夫周望的脸上似乎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在座这几位同学也不是爱惹是生非的,她没赶到时,同学们应该也没有向他提起当年自己和赵从箴的那段往事。 一路被吊着,颤巍巍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来一点。 看来只要赵从箴那边不要太过分,就足以先把今晚糊弄过去了。至于以后……她认命似地闭上眼,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且顾眼下吧。 打定了主意,她也差不多喝光了杯子里的冰饮,将杯子放回桌边,周望即刻又给她添上一杯:“怎么,很渴吗,絮絮?” 褚絮抬头打量他一眼,温煦目光下藏着的一抹凉意滑过,让她刚平静下来的心又重重地乱跳两下。 “没、不是很渴。”她抬头张望,找到了头顶的射灯,一指,“灯照着,有点热。” “既然热,就换个位置。” 不远处,赵从箴的声音传来。 第12章 弄脏了 他脾气一贯不好,发起火来时尤其吓人。 这么一声低吼,褚絮真不敢说话了。她低着头,一只手还捂着伤口,另一只手伸到包里。 “找什么?” “纸。” “找那干什么?” “怕弄脏了你的车。” 等红灯,赵从箴这才抽空扭头看了看她。 脸上身上一片狼藉,伤口处,陈旧的血渍已经半干了,黏住几丝头发,手指狼狈地捂着裂口,血还在流。 怎么还在流? 赵从箴心里犯嘀咕。 于是伸手去拨开她捂着伤口的手指:“别捂着,我看看。” 手指移开,慢慢露出她那条寸许长的伤口来。正在发际和额头的交界,皮肉往外翻,伤口边缘已经泛白,十分显眼。 就是好了,也难免留下点痕迹。 这么推测着,赵从箴不免又想起刚才褚絮被推倒时的模样。 她就在那个粗鄙、放肆的中年妇女手里被来回拨弄,像个面团似的,任人揉搓摆布,别说反抗了,就连反驳都没有一句。 软弱可欺得不得了。 心里一股火就蹭蹭地往上蹿,音量都拔高了:“她推你你不知道躲吗!”一瞬,又降下来,“褚絮,你就会跟我本事大!” 褚絮为他这夹着火气的低吼一愣,不过很快调整好,嘟囔着:“本来就是解决问题来的,我再跟她打起来,不是激化矛盾了吗。” 赵从箴刚要说话,褚絮那边絮絮地又把话接上了。 “再说,她是学生家长,她打我,顶多算没分寸,我但凡说出点不那么体面的话来,闹大了,搞不好开除都有可能。” 褚絮说完,又捂着伤口,把头别过一边去了。 车窗外,寒冬的街道上没有几个人。这几天来,风又特别大,吹得道路两边的树都左摇右摆,随时要折断了似的。 褚絮不觉得伤口疼,只是木然地看着窗外。 看着一闪又一闪的街灯,看着绿化带,看着摇头晃脑的树和树顶站着的寒鸦,不知道怎么,就掉下一滴泪来。 何尝不觉得窝囊呢,要放在从前,她是能把天都捅破个窟窿的性子,可现在她比谁都需要这份工作,哪里还有跟人打闹的底气? 她转了转眼珠,想将眼眶里将要溢出的泪水屏住,可一眨眼,又掉下一滴眼泪来。 不光窝囊,还没用呢。 她恨铁不成钢似的狠掐了自己一把,眼泪还不停,心里又委屈,又生气。 怎么就非在赵从箴面前哭呢,让他看见,还不把自己笑话死。 赵从箴开着车,忽然听身边人吸了吸鼻子,虽然轻,可是在一片寂静里非常刺耳,便扭头看了她一眼。 看见褚絮低着头,瞧不出有什么表情,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别开眼的一瞬,又隐约瞧见黑暗里什么亮晶晶地东西飞快地一闪,从她面前闪过,落到胸前的衣襟上。 “哭了?”他下意识地问。 “没有。” “胡说,我都看见泪珠儿了。” 他手指一触,挑起了双闪,靠边停车,这才得以解开安全带,倾身过去看她。 “伤口疼?” 他俯身,把脸凑在她面前。 褚絮避无可避,只能跟他相对,点点头,又推他:“你快开车吧。” 偏偏赵从箴不依,又点亮了灯:“别动,我再看看。” “你看有什么用,又不能给我把伤口缝上。”褚絮一面说,眼泪更加止不住了,浓重的鼻音渐渐让声线都变了调,“赶紧开车行不行,别看了!” 他没见过她哭,更没见过她哭成这样。 觉得有点新奇之余,又当真再也不碰她了,甚至连语气都不自觉地轻柔了许多,半哄半劝地把她又要去捂着伤口的手再次拨开:“别捂着,手脏,感染了。” 一片安静中,只听见褚絮轻轻地吸了吸鼻子,肩膀跟着颤了两颤。 和只着了凉打喷嚏的小猫似的,赵从箴心想。 于是忍不住把头埋得更低些,离她更近。 第13章 这样,行不行 关了灯,赵从箴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的肌肤上。 一下、一下。 起初很绵长缓慢,不几秒,褚絮明显感觉到那气流急促起来,而且有些加重了,让她脸上结成痂的血渍微微开裂似的,抓得她直发痒。 “你……”她又把人推了推,“离远点,脏。” “什么脏?” 他声音哝哝的,越来越贴近她的耳边,让她渐渐听不清楚。 “脸,脸上有血。” 话音未落,余音就被吞没。 唇边被轻啄了一下,和面上一样,微痒。 褚絮一下子僵住了。 “那这样,行不行?” 她不知道该不该答,更不知道该怎么答,脑子里一霎时都是空白的,懵然抬手,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唇瓣,很柔软,也没有惹人腻烦的湿润。 眼睫扇了扇,这才抬起眼来,掠了他一眼。 赵从箴也不说话,任由她看。 两个人贴得太近,他看得清她脸上细腻的绒毛,她瞧得见他下颌上剃去胡须的浅青色毛孔。 往下,还能看见两人因心跳而一下下微微膨隆跃动的胸腔。 此起彼伏,韵律却越加协调,几乎要挨在了一起。 “别、你别再闹了。” 她有意别过头去,不让自己再多看多想。 脸上却覆上了一片温暖——他的掌心托住她半边脸颊,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一下。 半干的血液在他手心里黏糊糊的,她自己都觉察了。 “不……”他在她闪闪烁烁的目光里略微坐直了身子,将距离拉远些,皱着眉端详。倏忽,又合身压下,嘴唇径直往她唇上一蹭,贴着她,“我偏闹。”语气里,很有几分执拗。 而且马上又轻含住了她的唇。 这次,没等他加深这个吻,褚絮立刻把人推开了。 但也只推到一个刚刚能够与他面面相对的位置,他一呼一吸间,气流还吹得她肌肤一点凉,褚絮的耳根不知怎么却立时就发起热来,让她禁不住要去摸摸自己的脸。 可两人离得那么近,她又怕自己的动作惹他误会,到时候反要被他取笑,于是抬起的手又绕了一圈,抚上脸侧,假装去捂自己的伤口。 “你快开车吧,我、我伤口疼。”她声音小得几乎要淹没在空调出风的簌簌声里。还把脸侧过去,再也不肯跟他有丁点儿接触。 因为她的躲避,赵从箴的心跳慢下来。 他从褚絮的背后去看玻璃上倒映的她的影子——女孩眉心若蹙,眼睫低垂,眸子里星星点点的水意,两颊微红,一只细白的手小心翼翼地虚掩住自己脸侧的伤口,嘴唇却是微抿起来的。 一半是恼,一半是羞,有话想说,而没有说出口。 他心里这么读她的表情。 摸了摸她脑后还算顺滑的头发,驾车起步。 眼看着车子进了医院大门,停在了车场里,赵从箴才听见褚絮又低低问了一声:“赵从箴,你这次打算耍着我玩到什么时候?” 他愣了。 夜色渐渐从天际上笼罩过来,灰白的光映在赵从箴的眼睛里,使他的眼底也蒙上一层雾。 但他仍定定瞧着眼前的人:“小絮?”手指穿过她的头发,轻轻撩了两下,声音越发低沉,“不是说了,这次就留在我身边。” “以什么名分呢?”褚絮看着车窗外灯光已经全部熄灭的门诊楼,连声音都淡下来,“我们能走到结婚那步吗?” “我会考虑……” “考虑。那就是不一定,也就是说,至少现在和将来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只能做你的情人。” 在赵从箴的沉默里,褚絮低了低头。 “赵从箴,你们这个圈子里,情人是有价格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