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问鼎》 1、001 二月的长安,正是春寒料峭时。 天方五更,九巷六街还尽数笼于夜色间,残月也淡不可见。 这片极静的夜幕中,只有穿堂的冷风在发出声响,吹过朱雀大街道口的树杈,将上头休憩的一只乌鹊吹乱了羽毛。 但它并未醒来,只往树间缩了缩。 可突然之间,北面传来一阵阵的鼓声,惊得它忙不迭地拍翅而起,也打破了这夜间的宁静。 鼓声数响,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口令。 那是—— “开皇城门——”。 话音未尽,顺天、朱雀二门已缓缓开启。 “咚——” 巡街皇城使脚步匆匆,朱雀大街之上的数只大鼓齐响,更远处的六街铺鼓便紧随而鸣。 “咚咚——” 不知何处的婴孩被这鼓声吓醒,发出了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像是打开了这四方高墙街坊的匣子,人声絮语顿时从中传了出来。 “咚咚咚——” 又是一阵转为急促的鼓声,化作无形的信号敲开了里坊门户。 那是一种难以描绘的变化。 好像宵禁结束的信号方才发出,这座都城便已自夜转昼,其中所有的声音都重新活了过来。 若自那掠空而上的乌鹊处所见,因冬夜漫长,此时天边未白,俯瞰街衢间也还是黑沉一片,却已有一点点灯笼火光自坊门而出。 正是一批摸黑早起上朝的官员们。 身着绿色官服的官员被随从搀扶上了马背,自朱雀大街的尽头往皇城方向赶来。 家住光福坊的离朱雀门更近,便不必那般着急。 乌鹊飞过之时,见一红色官服的男人摸了摸腰间的鱼袋,这才翻身上马。因他还多一个侍从开道,便有了两点引路明光。 而从宣阳坊行出的车驾则还停在街口,未等来上车的主人。 人在行路,飞鸟未停,径直越过厚重的皇城城墙,掠过鼓声发动的顺天门,直入殿阁而去。 它没有停在太极殿的屋脊瑞兽之上,等着看各方官员入朝觐见的景象。也没有停在两仪殿上,看着天子圣驾自东而来。 而是在此越过了又一道宫墙,直往东北方向而去。 这里已是皇宫内苑所在,也即天子后妃的居所。 有宫墙拦阻,长安城中的百姓只能试图想象出此地景象,却无法亲眼看到这里的样子。但鸟儿生翅可逾高墙,便轻巧地落在此地。 它停在一座宫殿的窗沿上,低头啄去了两粒撒在这里的黍米。 晨鼓恰好在此时敲到第四百声,结束了这击碎夜幕的信号。 天快亮了。 …… 窗沿上本还有些残霜薄雪,但早被洒扫的宫女清理了干净。 乌鹊衔着最后一颗粮食,在窗沿上迈开了散漫自在的脚步,这才歪着脑袋朝着微启的窗扇往里看去,正对上了一双黑亮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有着一张讨喜可人的圆脸,朝着它挥了挥手,像是在同它打招呼。 可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又倏尔收回手去,将手背在了身后。 奈何只是这一瞬的动静,也已经足够她的同僚发现异常了。 “好哇,你又在这里喂鸟!” 圆脸明眸的小宫女连忙回头,对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小点儿声,莫将小公主给吵醒了。” 后头的宫女比她的身量高挑些,脸上尤有几分稚气未脱之色,乍一眼看去倒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只在行到那圆脸小宫女面前的时候,她才努力让自己露出几分严肃的样子,“你还知道小公主?昭仪未回,我等也该各司其职照看好她。所幸今日晨鼓未将小公主吵醒,若不然……” 若不然,当然得记她一个擅离职守! 但小公主仍睡得沉沉,那圆脸小宫女负责此殿之内的膳食传唤,尚不到她当职之时,偷得一刻闲暇也未尝不可。 “我知道啦,下次不敢了。” 可二人并不知道的是,她们以为正在睡梦之中的小公主,其实早就醒了。 殿内一蓬炭火驱散了冬春交际的寒意。 靠近南边的檀木小床围栏里,一个约莫两月大的婴儿裹着红锦厚被,此刻正茫然地盯着小床之上的帘帐。 早在顺天门第一声鼓发出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 所以她听到了那一阵阵的鼓点,听到了窗扇开启又关闭的声音,也听到了远处那两个宫女压低了声音的对话。 很奇怪的是,那明明是一种她没听过的古音,却能让她听懂其中的意思。 也让她从“小公主”三字里确认,自己绝不在原本所处的时代。 ——如果她并不是在做梦的话。 毕竟,属于婴儿的视线是很模糊的,她能看清的只是距离自己半米的东西,再远处就像是笼罩着一层薄纱,还真有几分如坠梦中的错觉。 要说这是在做梦,也大有可能。 但她小心地动了动手指,又往自己的身上戳了一下,却发觉这种感知太过清晰,一点也不像是身处梦境中。 那她这是……穿越了? 武清月挪了挪视线,只能看到帘帐之外,屋中穹顶还是昏黑一片,仅稍稍被殿内灯烛熏出几抹红影来,再便什么也看不出了。 看不出朝代,看不出环境。 唯独能凭借着自己这个缩水的身体判断出,她大概就是那两人口中的“小公主”。 公主? 倘若有人能看到的话,便能见到这小婴儿的眉头皱了一下。 武清月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公主命。 她一人吃饱全家不愁,野蛮生长到了二十多岁,没想过天降财富,没想过家庭喜乐,没被社会打磨出个顺天认命的性格,甚至还有点莽。 或许可以说…是很头铁。 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她就在网上跟人毫不客气地据理力争。 争论的主题是,武则天的长女安定公主到底是不是被她的母亲杀害,又嫁祸给王皇后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姓武的缘故,武清月格外崇拜敢以女子身份称帝的武则天。 一见这问题又被早年间的各种论断给带跑偏了,她当即掏出了键盘,和贴子里的各路网友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仗着自己手速惊人,便来了一出狂暴输出。 “我就不说,编写资治通鉴的司马光是不是有这种本事魂穿到别人床底,或者变身婴儿床,竟然还能写出惊啼这样的细节,用更加生动形象的口吻描绘昭仪杀女。” “也不说按照当时的后宫局势,小公主到底是活着更有利于加强武皇和高宗之间的感情,还是死了更好。” “我们直接就事论事来说。” “看看唐史吧!王皇后是因为小公主之死才被废黜的吗?显然不是,也没有这个必要再多一条罪名!” “永徽三年,她将宫人的儿子寄养在名下,在朝臣的协助下将其册立为太子,就已经有地位不保的征兆,当时的小公主可还没出生。” “高宗推动皇后废立期间,在提及的理由里也从来没有皇后杀死公主一说,无非就是皇后无子,又行厌胜之术。所以这本就是一场政治斗争!” “更不用说,如若小公主的确出生在李弘和李贤之间,王皇后被废的时候,距离小公主过世都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又哪里是当即被扯作幌子呢?” “……” “再说了,骆宾王写讨武氏檄的时候,都已不在意说弑君鸩母了,竟也没说杀女之事。怎么?是杀母杀女合在一起,还不如其中一项罪名劲爆吗!” “我看有些家伙编史书活像在写小说,哪里是要把公主之死和王皇后被废联系在一起,根本就只是想要表现武皇丧尽天良,无所不用其极而已!” “……” “洗地?这怎么能叫洗地!” “新唐书和资治通鉴里不可信的地方也不是这一处两处了。” “古代历史如果随着时代演变反而越来越清晰了,还加入了后人缔造、艺术加工的结果,到底是更可信还是不可信?昭仪杀女就是这样的典型。” “……” “你问我愿不愿意有武皇这种母亲,享受一下李弘病死,李贤迫杀,李显李旦多遭软禁,太平公主驸马被杀的待遇?” “哦,抱歉,那还真的愿意。” 反正她一个人无牵无挂的,要是能见到那位真正意义上能称作女帝、从幕后走到台前的武则天,当然乐意得很。 愤怒地敲完了最后一个字,她就重重地按下了回车键。 然后…… 然后她就在这里醒来了。 武清月:“……” 等等,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对吧?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忽听殿外传来了一阵人声。 为避免自己这个假婴儿的身份暴露,她连忙合上了眼睛,压下了自己的沉思,装出一副正在假寐的状态。 那圆脸小宫女先前还在逗弄鸟雀,现在也早已摆出一副正经姿态,眼见此殿的主人自外间赶回,随同其余众人一道齐唤了一声武昭仪。 自宫女们看去,这位方回宫来的昭仪无疑生了一张极为端正美丽的面容。虽有几分疲色,也无损于气度雍容,眸光清明。殿中炭火正旺,又在她的脸上多映出了些血色,显出意态鲜妍之貌。 也无怪当年她甫一进宫,便被先帝赐名武媚,自此便以媚娘为名。 又因种种因缘际会,从先帝妃嫔,变成了当今天子的武昭仪,诞下一子一女。 当然,后者可不是她们这些宫人可以妄议的东西。 但显然,美貌只是她的其中一项长处而已,真正令她在此间站稳脚跟的,是她的才智。 殿外的冷风连带着朝堂上的阴云,都已被隔绝在门户之外。只是当她脚步匆匆朝着那婴儿小床走去之时,心中依然思量着方今局势。 去岁高阳公主谋反案,长孙无忌令人从中作梗,攀咬吴王李恪下水构陷致死,令陛下已有多时不得好眠,更常常将她当作了倾诉的对象。 也正因为如此,小公主生下不过两月,她便重回立政殿伴驾。 直到陛下早朝起驾,她才有了回来探视女儿的余暇。 不过恩宠虽盛,武媚娘却深知,自己不该因为重临宫闱,又有陛下亲近便能自满得意,故而并未因此有何种张狂举止,落人话柄。 谁让陛下处境堪忧,她也面对着不破不立的局面。 这份暗流涌动蛰伏在永徽盛景之下,不知何时就会将人卷入深渊。 或许……也就是这婴儿不解愁苦,还能在此间安睡。 话虽这样说,当她看见那稚嫩柔软的婴儿之时,眼中已转为了一片慈爱。 她伸出手,将女儿抱在了怀中。 这一举动,令武清月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看向了来人。 这样近的距离,哪怕是以婴儿的视力也能大致看清面前人的样子。 那是一张方额广颐、眉眼大气的脸,也是一张—— 让她又想继续先前猜测的脸。 这位武昭仪…… 她刚一愣神,便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了她从锦被里试图伸出的小手。 眼见孩童懵懂亲近之态,武媚娘心神一松,不由笑道:“瞧瞧,这小东西居然认人了。” 婴儿小小的拳头就蜷缩在她的掌中,显得着实可爱。 然而她不知道,就在这一刻,武清月花了多大的控制力,才没让自己表现出任何一点失态,甚至在惊惧之中将手抽离出去。 只因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另有一道电子音突兀地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欢迎您来到唐高宗永徽五年。】 【当前状态已变更,寿命值提醒,剩余10+0+3点能量(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请尽快拓展所属领土,防止寿命值归零。】 2、002 寥寥数行,令武清月如遭雷击。 若说唐高宗和永徽五年的年号连在一处,已将此为巧合的可能性去掉了一半,那么眼前这位梳着高峨髻,身着窄袖襦裙的唐风美人,就是去掉了另外的一半。 这里,就是唐朝! 贞观二十三年,唐太宗李世民病故,太子李治即位,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唐高宗,在他登基后于次年改元永徽。 永徽五年,正是他即位的第六个年头。 比起他的父亲和祖父,李治的后宫妃嫔人数和子嗣都不算多。 在永徽五年的大唐禁宫之中,只有一位昭仪,就是后来成为武周皇帝的武则天。 也只有这一位尚在襁褓的公主,正是后来被追封的安定公主! 那么她此时是何种身份,在她面前的这位武昭仪又是什么人,已不消多说了。 还真是……一语成谶啊。 武清月心中情绪复杂。 她之前还在说,若是让她成为武皇的女儿,她是不会介意的,现在竟真成了那年幼早夭的安定公主。 不,现在还不该叫做安定公主。 她现在还没有封号,甚至应该还没有名字。 谁让她还太年幼了。年幼到,还只是一个不足两月大的孩子。 …… 武媚娘不曾料到,自己怀中的女儿,竟在一瞬之间闪过了无数想法。 听殿中掌事的宫女同她说到女儿未被晨鼓吵醒,还饿着肚子,她连忙让人将安顿在偏殿的乳娘给唤了过来。 不知道是否因她近来思虑过重,她竟觉得,当她将女儿转交给乳娘的时候,在那小婴儿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凝重”之色,不似往常的觅食本能模样。 可还没等她问出一句,再看去,又已并无什么异常了。 吃饱后的婴孩回到了她的怀中,分明是无辜天真的模样。 在重回她的怀抱后,那孩子用小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拇指,颇有一番依恋之态。 又用那双漂亮的眼睛追踪着她的动作,像是要将她看个清楚,令人无法不为之软下心肠。 可惜婴儿体力不佳,不消多久又已阖上了眼睛,露出恹恹欲睡的模样。 她便拍了拍这婴孩的后背,将其重新放回到了婴儿床上。 刚做完这一举动,就见随侍的宫人已在侧厅备好了早膳。 她缓了口气,“准备了些什么?” 那圆脸小宫女先前还因喂鸟被逮了个正着,这会儿说起吃的却是口舌伶俐,还有点雀跃劲儿。 “我想着您该当已随陛下用过些早食了,没敢多准备,让人熬了份地黄粥,没多加牛乳,吃着爽利。外加一笼玉尖面,是您平日里爱吃的。” 天寒嘛,就该吃些热的,地黄补气滋阴,和在粥中口感正好。 那玉尖面不是面条,而是小包子一样的肉馅面点,因是御膳,在形状上多费了些工夫。 唐宫之中的宫女以六局统领二十四司,堪称分工明确,这些经由采选入宫的宫女在此等体系下,早被养出了对事对人的卓越眼力,自这小宫女的表现里可见一斑。 听她这么一说,武媚娘也觉自己有些饿了。 刚见女儿对自己表现出的亲近,加之身体康泰,不似大儿近来又染了一场风寒,她心中放松不少。 加之先前确同陛下闲聊耽误了用膳,现在玉尖面中消熊栈鹿的香气迎面,自然来了胃口。 当那圆脸小宫女将膳食盆碗撤下的时候,餐盒中已不剩多少残羹。 行到廊下的小宫女迎面便遇上了方才的高个儿,当即朝着对方露出了个笑容。 早膳用毕,她今早这关便算是过了。 可没什么先前的擅离职守之说。 “我看你是真对得起自己这个名字,澄心澄心,为主澄心涤虑,惯会琢磨主子心意。”高个儿宫女打趣道。 圆脸小宫女,或者应该说——澄心,摇了摇头,“昭仪御下宽仁,我等尽心也是应当。” 这话是句场面话,说得倒也真心。 武昭仪对宫人待遇堪称优厚,还时常将陛下赏赐的财物分给宫人。 为了这样一个主子,就算不是为了应付宫正的纠察,也合该用心相待的。 她拎着餐盒刚要再走,就见高个儿将她拉到了一边,又小声问道:“不过你同我说句实话,地黄粥里的牛乳,真是你说的那个理由不加的吗?” 澄心眨了眨眼睛,没多言语,但在她对面的宫女桑宁却猜得到她的答案。 大概率不是的。 可有些话,不是她们能非议的。 但想到今日从尚食局走回来的半道上,正遇上皇后宫中的宫人发难,澄心在与桑宁分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听听对方突然伸手抢过这份牛乳的时候与她说的什么! 她说武昭仪能自感业寺回宫,还是陛下看在了皇后殿下的面子上,武昭仪不将皇后视为恩人看待也就算了,如今扶摇直上竟有独霸陛下之意,该当长个教训。 这话呢……反正只在私底下说的,并没拿到台面上来,便是告状也没个门路。 真是过分得很! 可澄心也知道,有些人的底气是有道理的。 王皇后出身关陇贵胄,且不说长孙无忌因立场一致,协助于王皇后收养宫人刘氏之子李忠为太子,她自己的舅舅也在朝中担任着中书令的高官。 与之相对的萧淑妃则出身于兰陵萧氏,乃是南方贵族之后,还生养了一子二女,其中那个儿子还被早早册封为雍王。 相比之下,她们的这位武昭仪真是身处于劣势了。 澄心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呼出的气息刚一出口就成了白雾,连忙加快了脚步。 算了,这不是她应当关心的问题,倒不如多帮着打听着宫中的消息,也算对得起昭仪的厚待。 —————— 在她身后的安仁殿中,武媚娘已坐在了婴儿床边的榻上。 她一面看着自己那躺在婴儿床中安睡的女儿,一面重新思量起了自己眼下的困局。 宫人之间的言谈,她并未逐一听到,但大致的风向,她心知肚明。 先帝病故,无子妃嫔移居感业寺,本应当尽数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偏偏有她这么一个异类,和当今陛下曾有旧情,又在陛下前往感业寺祈福之时与之会面。 王皇后苦于萧淑妃步步紧逼,剑指太子之位,决意启用一人分薄去萧淑妃在陛下心中的位置。 她便是在这样的契机之下,被密令蓄发还俗,最终在永徽二年带回了宫中。 可王皇后不曾料到,她这一招驱虎吞狼之计,虽成功将萧淑妃给打压了下去,却也给自己带来了一个要命的劲敌。 武媚娘她的野心可不小啊…… 比起回宫复起,借着和李治的前缘做个寻常宠妃,既有可能,她更想做的还是皇后! 当年她还是太宗妃嫔的时候没有这个机会,如今却窥见了这种可能性。 而自永徽二年到永徽五年的两年半间,她已找到了自己的优势所在。 正如这安仁殿中随侍的澄心、桑宁二人所觉,比起高高在上的王皇后和萧淑妃,这位备受陛下宠爱的武昭仪要亲和宽厚得多,她们也乐意为之做出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充当起她在这宫中的耳目。 这就为她在宫中铺开了一张特殊的情报网。 但武媚娘很清楚,这些只能算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王皇后与萧淑妃都有背后的朝堂宗族势力撑腰,可她呢? 她的父亲武士彟虽在李唐起事之中建立功勋,位列太原元谋功臣,却因隶属李渊嫡系,在太宗朝未得重用。武士彟业已过世,她便并无父兄势力支持,甚至和母亲被武家诸人赶出门去! 更何况,以绝大多数人看来,她曾为太宗妃嫔,就算被接纳回宫,也绝无可能僭越高位。 所以无论是她已经生下的皇子李弘,还是尚未取名的小公主,又或者是这些宫人的支持,都还远不足以支持她进一步往上攀登。 要如何破局,为自己迎来转机,显然是个极为头疼的问题。 她看似慵懒地枕靠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那婴儿床的扶栏,但大约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这出箭在弦上到底是何种艰难。 退,是绝不能退的。 到了如今这地位更不可能。 眼下就算她匍匐在王皇后跟前,指天发誓,自己绝无逾越之心,王皇后也不会相信。 所以她只能乘势而起,再进一步! 那么,她的前路在何处呢? 与此同时,在她手下一尺多距离的位置,武清月也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 她的前路在何处呢? 重新走一遍婴儿时期,对于她来说还不是最麻烦的,大不了就是催眠自己,这都是为了填饱肚子活命而已。 可关键问题不在装作婴儿是否过于煎熬,而是——她这张转世体验卡的时间是不是太短了一点? 在那句【唐高宗永徽五年】的时间提示之后,还有着另外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讯息,昭示着她的这出穿越一点也不安稳。 若按照系统所给出的提示,她的生命仅仅剩下了13天。 哪怕在她重新躺回到了婴儿床中之后,这个提示变成了【剩余10+2+3点能量(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也只是从13天变成了15天而已,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若是她不能尽快想出一个破局的办法,半个月之后,在历史上本就应当早夭的安定公主,很可能会迎来命定的死亡。 关于安定公主的死因众说纷纭,但有几个说法在武清月看来倒是可信。 其一,便是她同自己的同父同母兄长李弘一样先天不良。 那李弘不仅多病,甚至患有痨瘵这等肺结核病,紧随李弘出生的安定公主也极有可能有不足之症。 其二便是婴儿猝死症。这病发病率不高,但要让人死在不足两个月又全无症状,是完全有可能的。 可现在她既然顶替了这早夭婴孩的存在,还有幸见到了自己的偶像,便绝不甘心在半月之后就魂归九天。 那么对她而言的头号要务,就是摸清楚,如何像是那道提示音所说的一样—— 尽快拓展所属领土,防止寿命值归零。 让一个不足两月的婴儿拓展领土,听上去简直是个送命题,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武清月在脑海中一番折腾呼出了系统面板,发觉上面仅有两行文字。 【领土:宫廷御制婴儿床一架】 【能量值:10+2+3(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 两行之外,其余说明一概没有。 要不是小公主该当安睡,武清月恨不得给系统比划一个手势。 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多做个说明书能怎样啊? 这三个相加的数字具体指向什么,也是一点不提。 而系统并未理会宿主此刻的艰难,只在第二日刷新出了一条新的讯息。 【当前日期已变更,寿命值提醒,剩余10+2+2点能量(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请尽快拓展所属领土,防止寿命值归零。】 这冷冰冰的提示音昭告着一个可怕的事实,她剩下的时间,只有14天了! 不,准确的说,因她动辄被乳娘和母亲抱起,这个时间在一天之内会有数次跳到: 12天。 区区12天而已。 3、003 12天够做点什么? 要是作为连续工作的时间,还能算是“漫长”。可当它是生命倒计时的时候,那就实在是太短了! 唯一能算好消息的是,就算没有系统解释,面板上三个数字的意义,也不难被猜出来。 第一个数字,接连两天都没有发生变化,有极大概率是占据的“领土”所转化出的能量值。 按照系统的规则,占据的领土越多,这个数值也就越大。 但很可惜,当今天子并非荒唐之人,绝不会做出给婴孩封地这样的荒唐事。念在年岁尚小,短短十二天里也不可能单独分出个住处。指望着天上掉馅饼,是不可能的。 所以真正意义上归她所有的,只有这一座婴儿床。 第二个数字,每当她被人抱起的时候就会归零,被放回到婴儿床上的时候又会变成2,让她不得不怀疑,这个数字代表的是她自己接触到的“死物”地面面积。 也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占领。 可惜她还不到能翻身的年纪,去验证一下,倘若她是侧躺的状态,能不能把这个2变成1。 但反正这个数字有个下限0,为了避免被抱起后当场暴毙,武清月觉得还是不要寄希望在这个数字上比较好。 最后一个数字,则极有可能是“安定公主”原本应该有的寿命! 照这么算起来,系统还将她的寿命给延长了十天呢。 不过……好人卡就不用给这系统发了,谁让婴儿的身体实在很难做出什么有效的应对。 每日如同上刑的喂食也就算了,长安的早晚宵禁信号以四百声擂鼓的形式存在,每次都要把她吵得头疼。 婴儿的睡眠时间本就不短,去掉这两次锣鼓喧天后,剩下的清醒时间就更是寥寥无几。 以至于—— 【当前日期已变更,寿命值提醒,剩余10+2+(-1)点能量(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请尽快拓展所属领土,防止寿命值归零。】 收到这条提醒,她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看吧,又少了三天。 而在这三天里,她勉强想出的还是个钻空子的想法。可惜第三位负数的出现,让她想毁掉婴儿床而后更换的想法成了泡影。 想来也对,系统怎么可能会留下这种漏洞。 只是这样一来,她就只剩下一条出路了:必须让那个10的数字变大,超过那个负数的数值。 唯有如此,她才能活下来!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感觉到脸上被人戳了戳,连忙收回了苦闷的思绪,让自己看上去还是个寻常的婴孩。 这一转头,就对上了从婴儿床栏杆间探过来的一只手。 手的主人好奇地朝着她看过来,似乎还想靠着踮起脚尖再靠近些。偏偏他探头探脑得太过,脚下忽然一软。若非抓住了栏杆,还不晓得会不会跌倒过去。 这一歪一抓,没吓着突然被打断了沉思的武清月,倒是吓坏了那家伙后面跟着的宫女。 “五郎!”那宫人一声惊呼,疾奔上前。 武清月都还没隔着栏杆看清对方模样呢,这孩子就已经被抱了起来。 这一下,将他从原本的站立高度托到成人臂膀高度,倒是让她和这不速之客打了个完整照面。 来人若论周岁,只有一岁多,但若按虚岁之说,该算三岁了。 早春天寒,他身上穿着件厚袍夹袄,又顶着一尊浑脱帽,瞧着像是一团毛球。 但这毛球样子生得好,哪怕视线模糊,也已能从饱满的脸蛋上看出眉眼秀气来。 武清月眨了眨眼睛。 “五郎”二字一出,就算她此前并未见过对方,也能猜到他的身份了。 五郎五郎,放在宫中就是五皇子。 李治现下共有五个儿子,其中序齿最末的,是和武清月同母所出的李弘。 出身于永徽三年的李弘。 若是武清月能说话的话,就该称呼对方一声兄长。 说起来,李弘的这个“弘”字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名字。 汉末混战,道教兴起,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天灾人祸几乎从未断绝,更是给了道教发展流行的土壤。到了唐初,天下虽已平定,却仍有一种谶言,说是太平盛世若要到来,太上老君的化身必须降临人间,而老君化身的名字,就叫李弘。 唐以道教为国教,李治给这个儿子取了这样贵重的名字,其意义不言而喻。 当然,眼下还一团孩气的李弘不知道自己名字的分量,也还没这个本事给大唐带来盛景富贵,只是坐在宫女的臂弯里,遗憾不能继续戳到小婴儿的脸蛋。 他含含糊糊地张嘴,喊了声“妹妹”,而后—— 借着居高临下的视线,他好奇地打量起了摇篮里的小婴儿。 年初妹妹出生的时候,阿娘就指着让他喊过妹妹。可之前“妹妹”不是睡就是哭,让他觉得好没意思。 前几日倒是醒着的时候变多了,结果他自己生了病,被隔在偏殿里,怕将病气过给旁人,直到现在才放出来。 好在现在也不晚。他能出来放风了,正好可以同妹妹一起玩! 但他话音刚落,便见等来的不是妹妹的回应,而是顷刻之间,照看小公主的宫女用同样不慢的速度冲了上来。 一个拦在他和妹妹之间,挡住了他的视线。 另一个则是快步走到了摇篮边上。 这位宫人照看婴孩的经验丰富些,眼见小公主的目光追着李弘挪移,就连脖子也转了过来,连忙将她的小脑袋又给扶正了过来,以防这扭头对她尚且脆弱的骨头造成什么损害,转头便道: “将五郎带过来也得当心着些,两个孩子凑一处,摔着了怎么好?” 她皱着眉头朝着抱起李弘的宫女看去,面带谴责,又追问了一句:“他是个孩子不懂轻重,难道你也是吗?” 宫女间论资排辈是常态,一听这话,对面那位下意识地便后退了两步。 她讷讷接道:“……五郎想来看看,我等也不好拦阻。” 安仁殿中的看护宫人可听不得这话,当即又是一挑眉,“此话你敢在昭仪面前也这么说?” 抱着李弘的宫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不敢,当然不敢。 刚将五皇子带到这里,她便意识到了问题。 她有照看小皇子的职责,安仁殿内留守的宫人,也有照顾小公主的义务。 所以她们在这眨眼间将小公主保护妥当,就算将她和五皇子当做贼人来防,也没有任何一点问题。 她确实是不该来的。 可在这短短一瞬的交锋中,她能理解这个反应,也觉自己确实做了错事,对尚且年幼的李弘来说,这一出“防贼”,便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他直觉自己想找人玩的愿景好像要落空了。 而如果说,母亲将不少注意力分给妹妹,他又被迫限制出门,忍受病痛折磨,已经让李弘近几个月间心中不安,那么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就是再加了一把火。 一想到这里,他一拽宫女的衣袖,用最直白的方式表达起了自己的不满—— 他哇得一声便哭了出来。 “哎呀,五郎莫哭。”宫女哪还顾得上别的,连忙将全部的注意力都转回到了怀中的小皇子身上。 这一哭可真是把她吓得够呛,谁让五皇子身体不好,近来才有好转,若是因这一哭引动旧疾,可绝不是什么小事。 真要出了什么岔子,她扛不起这个责任。 可不知怎么的,平日里的安抚拍背之法在此时好像完全不起作用,反而让五皇子手脚并用地想要从宫女的怀中挣脱出来。 “愣着做什么,还不将人带回去,”安仁殿中的留守宫人连忙低声斥道,“你还指望我将小公主抱出来给五皇子看,把他哄好不成?” 李弘金贵,小公主也金贵,还要更为年幼。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先将他们两个分开。 对面的宫女一听这话哪敢犹豫,匆匆回了个“是”字,便将还在抽噎的李弘给抱走了。 只一会儿的工夫,这里就恢复到了李弘来前的状态,好像方才发生的种种都是错觉,徒留下这婴儿床中的小公主还在原地发呆。 武清月侧着耳朵听了片刻,听到偏殿的门发出了合拢的声音,李弘的哭声被门扇隔绝开了一部分,又渐渐消停了下去。许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再听不到声响了,倒果然是小孩子会有的表现。 耳闻没了动静,留在此地的宫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见小公主并未因这出意外受到惊吓,更是放下了心。 她们却浑然不知,此刻那床中女婴何止没觉得惊吓,还正在心中啧舌,对这出不太美妙的相遇发出了两句感慨。 比起和母亲的见面,和这位兄长的相见真是兵荒马乱得多,就是不知道下次见面的时候,李弘还记不记得这一出。 要是还哭的话,那就有意思—— 等等! 武清月的心头一跳,眼中突然闪过了一抹异彩。 李弘他……来得好啊! 他这一来,既是让她认了个脸熟,又是给她来做了个示范。 她虽并未在“母亲”面前暴露出自己换了个芯子,可归根到底,她也只是在身体上像婴儿,心智上却绝不是。这强硬转变的身份背后,她依然对于“婴儿到底会做什么”,还有些不明确的认知。 李弘却不同,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孩童。他也凭借着自己的举动提醒了她,这年头还有一句话,叫做——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这是对于婴孩来说不需要顾及脸皮也能用出的武器。还是一把利器。 而偏偏在此时,最没必要顾及的就是脸面。 武清月很快在心中做出了决断。 ------ 两日后的夜间,安仁殿内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嘹亮的哭声。 5、005 他的后半句话并未说出,可对于擅长揣摩李治心意的武媚娘来说,这话不说也罢。 连婴孩都知道,狭窄的小床睡起来并不舒服,又何况是成年人呢? 而这位当今天子所处的,好像正是这样一种环境。 …… 乍看起来,永徽之年承继贞观盛世的基业,恰是清平顺遂之时,但君臣之间的平衡早已在无形之间被打破。 武媚娘看到的是长孙无忌的步步紧逼、谋夺私权,李治作为局中人,心情之复杂还要更甚。 长孙无忌既是舅舅、也是能臣,当年他李治能坐稳太子之位,也多有仰赖长孙无忌帮扶之处。这让李治对这位顾命大臣尊重有加,甚至希冀于成全一段新的君臣佳话。 但很快他就发现,局势和人心都不像他想象得那般美好。 先帝为他留下了两位顾命大臣。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 前者暂且不论,后者在永徽元年便犯下了一件大案。 彼时天灾频频,为使民生安定,李治下达了一条指令,严禁土地买卖,然而褚遂良顶风作案,被监察御史一纸诉状告到御前,检举此人压价强买土地。 论理来说,严刑峻法、明确法令,正是天子即位后当办的。 可偏偏,在审办此案之中,大理少卿为褚遂良开脱罪名,长孙无忌为其求情,最终由死刑改判流放。 个中含义不言而喻。 刚上位不久的天子还未彻底掌握权势,朝中高官就已先形成了“朋党”雏形。 于是到了第二年,李治和长孙无忌之间有了一段相当特殊的对话。 他问这位本该可靠的舅舅,为什么他向群臣募集建议,希望广开言路,让朝政有所受益,然而一直以来,群臣上疏中却并无可用之言呢? 长孙无忌回说,只因当下政治清明,法律完备,既然没有缺漏,那些想要通过进言来升迁的人,当然没有什么可说的。 至于那所谓的徇私办案、收取人情之说,乃是常理,就算陛下都未必能够得以免除,更何况是朝臣。1 总归,只要政事安泰,这点小事就不用多管了。 李治却不这么想。 天下当真如此太平公道吗? 恐怕不是的。 不过是有些人已在他这位天子的身边树起了一座座高墙,试图让他端坐其中,安分看着外头的风起云涌。 仅仅在三个月后,褚遂良就被重新调回了长安,甚至直接在各方运作之下,回到了宰相的位置上。 又四个月,长孙无忌、褚遂良和王皇后的舅舅柳奭便将手伸到了立储之事上。迫使他将李忠记在了王皇后的名下,又将其立为了太子。 可要知道,即便到了这永徽五年,李治也才只有二十七岁而已,根本不必那么早就确立继承人。 此举之中,着急的不是天子,是这些妄图再进一步的朝臣! 这还并未结束。 去岁年初的高阳公主谋反案,直接一口气带走了荆王李元景、吴王李恪、高阳公主、巴陵公主以及三位驸马的性命。其中多有长孙无忌插足之处。 江夏王李道宗同样被牵扯入案,罗织罪名,流放象州,激愤之下病死途中。谁让自贞观末期,他就与长孙无忌不合。 虽一度经历天灾变故,长孙无忌上表请辞告老,但李治接连下了两道诏书“挽回”,让这位国舅爷从去年夏天到今年开春,气焰再度嚣张了起来。 这份嚣张纵然未曾像去年一般大开大合,剑指政敌,却在同天子陈言的字里行间浮现。 短短五年,当臣子的已想当家做主到了这个地步! 这番围追堵截让李治如鲠在喉,便很难不在听闻女儿嫌弃小床而索求大床之时,顺理成章地联想到自己的身上。 也让他一时之间忽略掉了婴孩举动中的异常。 年轻的天子执着手中的墨笔,像是还在愣神,但身在此地的武媚娘看得很清楚,他在手边的纸张上落笔,并无迟疑之态。 那一笔墨痕,将并未压在边角的镇纸给圈在了当中,画出了一个完整的圆圈。 帝王所用镇纸,乃是专人打造的龙纹田黄,在乍一看看来,便像是龙困于浅水囚牢之中。 画完这一笔,他方以笔端点了点眉心,似有些无奈和疲惫,“媚娘,婴孩换床容易,你说人若想要换一张床,该当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在朝臣之中无法被问出。 哪怕是以旁敲侧击的方式来问,也势必会引发种种限制。 而这偌大一个后宫之中,身出名门的王皇后和萧淑妃要么是关陇党羽、要么不能为他分忧,也无法体察到他话中的意思。 反倒是面前的武昭仪与他颇有心意相通之处,大抵是能明白的。 武媚娘沉吟片刻,答道:“陛下反正是不能同阿菟一般直接哭的。” 李治干咳了一声,“这是自然。” 这话是怎么说的。 既有将权柄从朝臣手中收回的意图,他这位天子必然要直起腰板来做事。 和婴儿想要一张大床能靠着哭的情况,可说截然不同。 他颇觉好笑地抬眸,便对上了面前女子沉静的目光,顿时意识到,她这话比起调侃,更像是在用这一句玩笑话出言安抚。 想通她何以有这番说辞,他面上的神情柔和下了几分,“旁的法子呢?” 武媚娘道:“陛下心善,不舍毁弃旧床,故而蛮力破之也是不妥。” 李治点头,“是有此意。” 他确对长孙无忌的种种举动多有不满,但也未曾忘记长孙无忌早年间对他的助力,也并未忘记,父皇临终前曾经说过,“勿令谗毁之徒损害无忌”。 所以无论这君臣之斗,是否要随着李治试图占据上风而激化,他都还抱有几分侥幸心理,或许舅舅还能迷途知返。 所以他并没有真要拿朝中“朋党”开刀。 武媚娘笑了笑,“那就先跳到圈外试试吧。在外面解决问题,总是要比在里面容易得多。” 李治目光微动,“跳出去?” 她伸出手,握住了那圈中的镇纸,在李治的面前晃了晃,就这么放到了圈外。 镇纸重新落在桌案上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碰撞声,恰好与那烛火爆出灯花的声响同步。 武媚娘语气坚定,“对,跳出去!” “陛下比之婴孩,能做之事多出不知凡几。以妾看来,待另造了一架新床之后,老的那张还怕太难对付吗?” “至于要跳到何处去?”她倏尔停住了话茬,见李治已有意动,这才接了下去,“您心中有数的事情,还问我做甚。” 接下去的话,可不应当是一个“昭仪”说的了。 李治既非庸主,自有自己的决断。 …… 另一头的安仁殿内,躺在大床上的武清月打了个哈欠。 虽说母亲已经大方地将这床送给了她,作为她的所有物,但难保不会有宫人得了安排要再试试,为何会突然有这等嫌弃小床的巧事。 所以还是再醒一阵子为好。 性命攸关,再谨慎也不为过。 夜色渐深,这安仁殿外早已无有走动的人声,倒是从黄昏之时已开始落雨,在此时便成了淅沥打在屋瓦之上的声响。 也不知道是因武昭仪入宫后接连有孕生子,需避让寒气,还是因陛下常令昭仪伴驾,安仁殿位于宫妃居所之中最靠南端的位置,距离太极殿方向不远。 既避开了宫中四处湖泊以及几处山水池,也就少了些雨落池塘之声。 但这并不妨碍此地与整座禁宫有着相似之处。 以太极殿为核心的大内禁宫地势低洼,极易积攒潮气,到了春夏雨季更是如此。 有炭火驱寒,也免不了干冷转为湿冷的不适。 若非如此,李治在风疾日益加重后,也不会选择继续修建大明宫,随后将大明宫作为新的政治中心。 故而在宫门落锁之前,隔壁偏殿之中又多送了一笼银丝炭和两床兔毛填塞的丝绸被褥,防止才痊愈的李弘又再度为寒气所侵袭病倒下去。 可奇怪的是,比他更年幼的武清月却并不觉得有多冷。 她在被褥之下动了动指尖,发觉今日比起昨日,手指的抓握力还更强了一点,就连视线也清晰了不少。 就好像是有一种特殊的生命力灌注进了她的身体里,让她得以不完全受制于这婴儿身体的孱弱。 但武清月也没法确定,这到底是好体魄从母亲那里遗传到了她的身上,还是系统在倒计时时间增加后,给她提供了便利。 她呼出面板,上面已和先前有了区别。 两行字罗列在前,总算没有了那等寿数将尽的迫在眉睫。 【领土:宫廷御制婴儿床一架,紫檀木千工匡床一架。】 【能量值:70+2+(-4)(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 她此前的猜测果然没错!第一个数字代表的,正是她所拥有的“领土”。 因新得的匡床在面积上约莫是那婴儿床的六七倍大,便被额外加上了60日的寿命。 折算下又已过去的三日,最后剩余68天。 就算去掉那个动辄起伏的“2”,也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为她的下一次行动做好准备。 虽然到了两个月后,让一个三四月大的婴儿去占据领土,依然荒唐得很,但在这宫廷之中,两个月能发生不少变化了。 这就足够了! 反正她又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眼下希望她活着的人,并不在少数,她总能迂回找到帮手的。 像这殿中就有不少。 不过许是因为她已有一阵子未曾发出动静,留守殿中的宫女已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转而做起了自己的事情。 澄心和桑宁的年岁最小,却最是聪慧,颇得武昭仪看重。 所以除却安仁殿中洒扫用餐的杂务,闲暇之余,二人还有些识字的课业。 可惜宫中的内文学馆还轮不上她们去进学,也就是在这夜间闲坐之时,叠上两副花笺,对着烛光之下的稿本抄录。2 武清月静心听去,还能听见几句压低了声音的诵念,隐隐绰绰的,好像正念到“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后面是什么? 是重复回来之后的“采莲南塘秋”…… 一时之间,宫人絮语轻幽的江南采莲,夹着雨声,竟成了绝佳的助眠伴奏。 她听得眼皮开始发沉了。 她本也困得很,只支撑了小半刻,便已真睡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静谧宁和的氛围更容易催生梦境。 她梦到自己坐在那栖于窗前的乌鹊背上,自帝都长安的上空擦过,倏尔有一叠文稿像羽毛一样落在她手中。 她小心地将其翻开,却见上头第一页写着一行“鹅鹅鹅”。 武清月怔楞了一瞬,这才想起,好像骆宾王是已经出生了,这首咏鹅也在七八年前被他写了出来。 但,初唐诗歌不当以这首开篇才对。 可她绞尽了脑汁,也没想起在咏鹅之前的唐代诗歌有哪些。 原来是她自己没文化,那没事了。 好在后面的她记得不少。 然而没等她翻开下一页,忽然有一阵劲风将她从那鸟雀的脊背上吹了下来,硬生生摔在了地上。 再没有比这更气人的梦境中断了。 她倒是没有像梦里一样地真摔在地上,可这惊变之下,她的额角还有些突突直跳。 更糟糕的是,她尚在昏昏沉沉间,甚至没分清此刻殿中到底有何人,母亲又有没有从立政殿回来,她就已听到了殿中匆匆走动声里,响起了一句高声的通报。 “皇后殿下到——” 皇后殿下? 武清月猛地惊醒了过来。 7、007 武清月:…… 她到底是不是这个福星,她不是很确定。 但她可以确定一点,这对未来的天皇天后夫妻玩起套路来,真是一点也不给人活路。 要不是她在这殿中并无多少存在感,也没人觉得她这个婴儿能听得懂大人言语,她大概也得觉得—— 皇帝行籍田礼,皇后行亲蚕礼,乃是绝配一对。 但以李治所言,他竟是将其作为支开皇后和萧淑妃的理由,自己得以顺理成章地离开长安,前往万年宫去? 那万年宫是什么地方,唐宫之中人人皆知。武清月作为后世之人也多有听闻。 此地乃是开皇十三年由建筑大家宇文恺设计督建的隋朝避暑行宫。传至唐朝后在唐太宗的手中得以修缮扩建,继续承担起作为避暑离宫的作用。 其彼时的名字,还叫做九成宫。 九成便是九层,殿阙之巨已不消多言。 永徽二年,李治将此地改名为万年宫。 万年宫并非年年要用,就像唐太宗于贞观年间也只来过五次,但将其先作为天子行籍田礼的暂居之地,后作为避暑之用,却无人会怀疑个中调令别有用心。 一想到王皇后此刻还满心觉得,自己若能将那亲蚕礼给举办妥当,就能在李治心中扳回一城,武清月就忍不住想给对方掬一把同情泪。 她输得不冤枉啊…… 不过这份同情并未持续多久。 无论是出于支持偶像的想法,还是因她此时的身份乃是武昭仪的女儿,她都天然该当站在与王皇后敌对的立场上。 母亲和王皇后的对立,也早就已跳出了所谓情敌的范畴,而是政敌! 政敌之间,是没什么留手可言的! —————— “我进宫来便听说,皇后殿下又想寻你的错处了?我这趟入宫的查验随身物事,可要比之前严格得多。” 武媚娘抬眸朝着母亲看去,见方进宫来的杨氏一面逗弄着这安仁殿中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一面朝着她开口,脸上不无几分忧心之色,对于母亲此刻所想不难猜测。 她低声回道:“阿娘不必如此担忧,籍田礼转道岐州乃是陛下指令,皇后虽有怨怒,也不敢将其明言。” 当然了,王皇后可不只是“怨怒”而已。 当这出“帝后各司其职”以明文下达的时候,王皇后但凡不是个傻子,就能猜到李治的用意。 偏偏这举办亲蚕礼,乃是在安仁殿众人面前她亲口答应下来的,若是在此时突然反悔,对她来说全无半点好处。 可一想到彼时武媚娘上前来接过小公主的时机,着实像是来挑衅的,李治的从旁安抚挑唆,则是将她直接推进坑里,这二人真是好一番默契十足的配合,王皇后心中便说不出的苦闷烦躁。 唯独能够做的,竟只是在武媚娘的母亲入宫之时,对其明里暗里限制一番。 这限制也没甚花样和难度可言,纯属事后闹脾气,否则杨氏也没这个心情逗弄孙儿了。 也不知道是身体康健的底子太强,还是她早年间礼佛修心所带来的影响,今年已有七十六岁高龄的杨氏,若乍一眼从外表看去,也就只有五六十岁的模样。 她何止是在这冬春交际之时入宫谒见脚步稳健,近来在长安城中走动,也从未有过病态疲乏之时。 而高寿之人登门,多的是人愿意沾一沾喜气。 故而除却弘农杨氏之名,这倒是另一个敲开门户的理由。1 可惜…… “年初的时候你同我说,方今宰相之中并非均出自关陇六镇,便如中书侍郎来济乃是扬州江都人士,前隋左翊卫大将军之子,或能做个突破口。” 杨氏的眉头皱了皱,牵带着脸上的皱纹也有些加重,“我登门拜谒,也如你所说,只讲我多年未回长安,今次随意走动,不讲其他。可此人言谈之间依然多有冷淡,不似能从中接洽。” “另一面,南阳韩氏与弘农杨氏之间,因世家多成姻亲之故,早年间还有些往来,但那位黄门侍郎韩瑗以抱病为由,已辞了我两次拜帖了。” 她话说得很轻巧,武媚娘却不由心中一沉。 母亲年岁已不小了,但为了此刻这不进则退,甚至是不进则死的局面,还要在外走动,实在是让她心中不安。2 不过这份焦虑并未表现在她的脸上,甚至并未让她开口的语气里有所迷茫,“在我预料之中。” “长孙无忌大权在握已有数年,与其说他和柳奭等人所结成的乃是关陇联盟,倒不如说是以长孙无忌为首,组成的朋党。” 朋党比之简单的地域聚合,在利益诉求的提出上,意见还要集中得多。 这对武媚娘来说,既是一个坏消息,也是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倘若长孙无忌不松口,她要想继续上位,哪怕只是封妃,难度也要远比她当年入宫大得多。 若要长孙无忌改变想法,也不知要用多少说客和利诱才能达成。 倘在李治和长孙无忌的争权博弈之中,长孙无忌始终不肯后退一步,那么唯独剩下的一条路,也就是彻底将这位权臣扳倒了。 这必然会是长安城里的一场地动山摇! 好消息则是—— 长孙无忌拉拢的人手过多,形成了关陇六镇之中他一人独大的局面,总会有人看他不顺眼,想要打破这局面的。 对他们来说,反正听从于长孙无忌的安排,也得不到多大的利益,那么还不如试试,让自己成为这个新贵! 这倒是给武媚娘提供了另外一个思路了。 她沉吟了片刻,朝着杨氏说道:“我想再请阿娘尝试两件事。” 杨氏并未拒绝:“你说说看。” 她的政治敏感度不高,但她起码知道一件事,自己的命运是同这位二度入宫的女儿联系在一起的。 若要晚年声名更进一步,便需先成全女儿的“拼杀”。 因不便带信笺笔墨出入,耳闻媚娘再度开口,她连忙让自己的精神头再集中一些,以防漏记了什么。 听得女儿说道:“其一便是,试试拜访固安县公崔敦礼。此人乃是博陵崔氏出身,那博陵崔氏自魏晋之间转徙关中,自此长居,重成气候,但比之李唐嫡系仍显单薄。” “我看他深谙明哲保身之法,虽为图在长孙无忌手下保全,涉足于吴王李恪一事,陛下近来还是有对其再进一步擢拔之意,不妨有所走动。” “阿娘不必与之诉说请托,只向其传达一个意思便好。他这套生存之道,是该继续奉行的。” 让他该闭嘴的时候闭嘴。 若是在陛下提出移驾万年宫之前,这出旁敲侧击或许不能奏效,现在却有了机会。 杨氏应道:“我知道了。” “另一件事……倒不急于去做。”武媚娘的目光有一瞬的闪烁,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坚定下来。 身边那两个加起来都不到两周岁的孩子或许不会明白,她想要做出何种突破性的一步,将她养大的母亲杨氏却能看出她目光之中的破釜沉舟之意。 “请母亲先稍待一阵,最迟到三月末,我想争取一件事。” “此事如能成,阿娘就不用四处走动了,且看看有哪些人能上门来访,哪怕只是送礼也无妨。劳烦阿娘将这些人的名字都给记下,告知于我,或许能在往后有大用。” 她并未打算告知于杨氏,这个试图争取的到底是什么。 但杨氏思忖,能让人上门道贺的,绝不可能是寻常之事。 只是不知道达成此事,是否过于艰难。 但媚娘好像并没有跟她多说的意思,就算追问,可能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不如就先这样了。 想到这几年间的起起落落,和女儿近来虽是荣宠在身却步步危机,杨氏在应下了这第二件事后,不由拉着女儿的手感慨道:“当年先帝召你入宫,我便心中忧虑,不想你还能有今日造化,可……” 她话未说完,便见女儿将其中一只手抽出,用更加有力的姿态盖在了她的手背上,打断了她的话茬。 “当年我劝慰于您,说了一句话——见天子焉知非福,今日也用这话回您,此番争斗困境重重,但焉知非福呢?我心中有数,必不教母亲再历往日狼狈。” 杨氏敏锐地意识到,当媚娘说到“往日狼狈”四字的时候,在话中暗藏几分凛冽之意。 可这份杀机稍纵即逝,已很快变成了这张端庄秀美的面容上的笑意,“行啦,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今日我为主,阿娘为客,也该让我好生招待您一番才是。” 李治有推行节俭之意,虽还未明文诏令,时常随侍的武媚娘却看得很明白。 故而说是盛宴款待,其实也并未超出昭仪份额,甚至还小有削减。 不过饶是如此,这也要比之宫外的饮食,不知费心多少。 武清月被宫人抱在怀中,也在席中就坐,便见这桌案之上位居正中的乃是一小队鼓吹女乐形状的面点,好看到不忍将其吃掉。 再看周围,热荤有通花软牛肠,乳酿鱼,箸头春,冷盘有缠花云梦肉,醋芹,清凉膳碎……在桌子的边缘,甜点金铃炙早已摆在了鹿纹十二瓣银碗之中。 武媚娘和杨氏的面前,还各自摆着一份黄米饭。 这米饭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御黄王母饭。 五皇子李弘年岁还小,倒不吃这饭,而是放了一小碗长生粥。好在这桌上的菜肴他也已有不少能吃了,此刻乖乖等着宫人给他夹菜。 武清月有点想哭。 这么一算,最惨的大概就是她了。 面前的菜肴出自尚食局御厨之手,真是色香味俱全,还与现代的美食在品类上大有不同,她看得都要眼馋死了。 结果下一刻,她的面前就多了一个小碗,里面只放着半碗羊奶。 许是因为小婴儿眼巴巴的神情太过明显,加之眼前乃是家宴,令人心情放松不少,武媚娘在将这碗递过来时,笑着调侃:“阿菟若要尝遍这桌上美食,还得再长大些才好,今日且喝上两勺,也算不只是个陪客了。” “……”武清月的脸顿时拧巴成了一团。 宫中的羊奶经过特殊的烹煮,腥味并不重。但和其余各菜一比,那连饮料都算不上了。 她确实是没当个一口都吃不得的陪客,却还不如没看见这满桌子好菜呢! 可恶!她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 8、008 然而梦想很丰满,现实很残酷—— 虽然有系统傍身,目前还是“阿菟”的武清月还是只能遵循自然成长的规律,没办法在一夜之间,就从小婴儿变成了能走能跑的小童。 她看着面前的一桌子菜徒流口水,充其量也就安慰自己一下:她迟早能吃到的! 但当她看了一眼自己也就剩下60多天的寿命后,她又有点不太确定了。 应该还是能……的吧? 再一对比安逸进食的李弘,她觉得自己的拳头硬了。 在她好一番感慨唏嘘之间,这顿家宴也已走到了尽头。 杨氏又与武媚娘叙旧了两句,这才告辞离开。 这一段倒是不必避讳宫人,只因杨氏所提及的乃是武媚娘的姐妹。 媚娘的姐姐嫁给了豫州参军贺兰安石,膝下也已有了一儿一女,妹妹嫁给了个名叫郭孝慎的小官,日子过得也算安稳。1 唯独令她还需操心的,也就是身在宫闱之中的二女儿了。 好在这个女儿主意最多,对于眼下局面自有成算。 那与其在此地说些怨天尤人的话,平白流传出去令人看了笑话,还不如只像是拉扯家常一样地再说上两句。 武媚娘将母亲送出这安仁殿的时候,不知何故竟已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此刻亲人在侧,着实是令她这步步为营的紧绷感放下了不少。“说来也确实是有多年不见阿姊了。若哪日阿姊携敏之兄妹来京,我定尽地主之谊好生款待。” 听女儿这样说,杨氏不由想到了三个女儿尚未出嫁,跟随亡夫转战任职而四方走动的日子,在面上浮现出几分笑意。 那时先后辗转豫州、利州、荆州等地,遍览各州风物人情,女儿结伴出游,固然官职不显,也自有一番乐趣。 只可惜丈夫去世之后,这等悠闲时日便彻底一去不回了。 “也不知你到时还认不认得你阿姊,所幸你阿姊的女儿长得像她,再过十年,大抵能见着你阿姊年轻样貌了。” 她话说到此,下意识地朝着被宫人抱在怀中的武清月看了过来,“就是不知阿菟长大会是何种样子。” 武媚娘浑然未觉女儿在听到了“阿姊和敏之兄妹”的时候皱了皱眉头,只想着女儿此前的种种举动,笑了笑,“大抵也是像我的。” 应该说,希望像她。 在这宫闱之中,若是女儿像她,绝不是什么坏事。 会哭,会抢,才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毕竟就算贵为公主,也未必就能安逸。就像萧淑妃的两个女儿,因母亲日渐失宠,也已有大半个月未见过陛下了吧…… 但当她目送着杨氏被宫人扶上了轿,往宫外方向行去,直到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而后转回主殿之时,这些感怀往日、怜悯败者的情绪都已尽数收了起来。 她吩咐了下去,“将前往万年宫的器具衣物尽快筹备妥当。” 这才是眼下她最应当关注之事。若要达成她与母亲所说的契机,她还不到松懈的时候。 安排既下,宫人当即忙碌了起来。 李治这趟出行,用的是在岐州地界上行籍田礼的理由,光以时间来算不会太长。 但一来这是陛下出行,在形制上有严苛规定。 武昭仪作为唯一一位随行的宫妃,就算待遇不可逾越,也不能因推崇节俭之风,堕了陛下的脸面。 二来,此时到底春寒未尽。 炭火之类的东西,自有专人在那万年宫中筹备,衣衫被褥以及药物等必需品,却需从此地带去。 后日便是启程之时,留给她们的筹备时间已不算多了。 武媚娘翻阅了一番宫人递交上来的清单,又往其中添改了数行,就见候在一旁的宫人面上似有踌躇之色。“有话说来便是,何必迟疑?” 宫人问道:“不知……小公主的床可要带上?” 婴儿床的分量虽和箱笼一比,也不算小了,但在这等陛下出行的阵仗中,占不去多大的地方,若是将其带上也无妨。 可这安仁殿中人人都知,小公主对这张床嫌弃得要命,已有多日不在上头安寝了,反倒是钟爱昭仪主子的那张大床。 这样说来,总不能将这偌大一张匡床自长安禁宫搬至万年宫。 若让围观天子仪仗的百姓看去,也不知是何想法。看起来真是不像话! 武媚娘:“……” 糟糕,她此前倒是真没想到这一点。 她转头朝着床榻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女儿已被抱过去躺着了,李弘在旁好奇地探着脑袋,并未折腾出什么吵闹的动静,觉得情况可能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 总归先去了万年宫再说吧。 她道:“不带了,若她还是想要大床,万年宫中宫室不少,空悬的大床也不在少数,总能找到合适安置地的。” 大不了就是到了那头再临时打造一张小床。 反正被褥均是此地带去的,若要外表相似,其实不难。 话毕,她又朝着另一名宫人伸了伸手,“将随行宫人名单给我吧。” 比起带什么东西,带什么人更为要紧。陛下要将这万年宫作为另一处议事朝堂,在人选上精挑细选,她这头又何尝不是。 这一去,恐怕没有半年是回不来的,带上的必定是心腹,或是有潜力培养作心腹之人。 这些宫女浑然不觉被选中的意义,只当自己有了前往万年宫中的机会,可少受些上头有太多条条框框的管教。 在这出行之时,就连从武清月的角度都不难从她们的脸上看出喜气来,好像整个安仁殿都活了起来。 出行的包裹行装都在这三月的开头被送上了车。 很快的,除却贴身看护的宫女外其余人等也都提前坐上了载人的马车,剩下的也就只有人了。 行将出行的主从几人。 武清月一大早就被套上了一件厚袄衫,又被按上了一顶兔毛帽,而后被乳娘小心地抱了起来,跟上了武昭仪的脚步。 澄心跟在后头,就见前面宫人的肩膀上探出了个年画娃娃一般的脑袋。 那孩子明明该当看不太清远处的画面,却还是睁着一双乌溜的大眼睛张望,最后定格在了她的身上。 也不知是看出了什么,她拧巴着身子想要让自己再自由舒适一点,可惜脑袋刚一歪倒,就立刻被扶正了。 一瞬间,这婴孩的眼睛里就写满了无奈。 若是能说话的话,那必定是四个字:放我下来! 澄心差点笑了出来。 她原本还有些遗憾,若是往万年宫去住上一阵子,平日里来找她蹭粮食的几只乌鹊,就要喂不成了,现在心情倒是忽然好了不少。 时已开春,就连婴孩都能被抱出门去,短暂地停留一阵子了,这些鸟雀活跃于长安城中,总能寻到食物的。 今日正值雨停,头顶天穹缥碧,俨然还是个好天气。 是该出门的! 她自进宫以来,还从未去过万年宫,正能长个见识。 一想到这里,她的脚步都不由轻快了不少。 只不过这份轻快并未维系多久。 自武清月所在的位置看去,她很快又恢复了端庄肃然的姿态,好一派纪律严明的样子。 一看便知道,前头是有要紧人物出现了。 果然,她紧跟着就听到前头传来了王皇后的声音,“陛下此去岐州亲劝农桑,还是要以身体为先。田地之间若尤有未尽数解冻之处,经行千万小心。” 再如何不满于李治摆了她一道,王皇后也清楚,自己不能在此时表现出来。 她像是个送别丈夫出远门的寻常妻子一般,将手中大氅朝着李治递了过去,“宫中诸事陛下不必忧心,至于亲蚕礼——” “京中内外命妇名帖都已筹备妥当,待亲蚕典仪流程核验完毕后自会送出。妾办事若有过错,陛下自万年宫中便可听闻,届时拿人问罪便是。” 皇后都这么说了,李治也不能不回话。 他温声开口:“皇后这是说得哪里话,虽是头一次筹措亲蚕礼,但有先人典范在前,当不至有何差漏。我听闻前日中书令夫人入宫请见,倘若朕未曾记错,她曾见过贞观九年亲蚕礼,许能为皇后分忧不少。” 王皇后的脸色一僵。 李治这软话里带着刀子,可不像是在对她算计之后要做出弥补的样子。 可再朝他脸上看去,那又分明只是在君王临别之前的叮嘱,提醒她可以用一用她的舅母来协助办事,并未暗藏讥讽。 王皇后也无暇去辨别了。 今日衮冕在身的大唐天子已转身朝着车驾的方向走去,似已将皇宫中种种,都尽数交托到了她这位皇后的手中。 而后,错开李治数步,武昭仪并后头抱着她那一双儿女的宫人也都跟了上去。 眼见这一幕,王皇后望着这两人的背影,脸上不由闪过了一丝冷意。 滞留长安期间,她还需尽快想出破局之法才是。 不必有人提醒她也知道,再不尽快削弱武昭仪的实力和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她今日被迫留守长安恐怕只是个开端,后头还不知有多少风浪等着她。 就算太子李忠被李治带在了身边,参与此次出行,也丝毫不能让王皇后感到一丝一毫的喜意。 这个太子…… “你看,陛下怎么会喜欢被人强迫册立的太子呢?”长孙无忌收回了朝着前排车驾看去的目光,拢了拢衣袖,用只有他和身旁之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好看得清楚陛下,王皇后和武昭仪这出暗流涌动的交锋。 也看得清前列那些属于陛下、妃嫔、皇子公主和宗亲的车驾。 他们赫然从中看到,属于太子李忠的那辆,竟在韩王李元嘉、邓王李元裕、赵王李福和曹王李明之后。2 陛下说是说的,韩王邓王乃是皇叔,赵王曹王乃是先帝子嗣,均为太子长辈,今次出行中又有与陛下商谈之事,故而在前。 可谁都知道,倘若陛下真将太子视为自己的继承人,便绝不会做出这等贬抑举动。 长孙无忌压低了眼帘,“我看咱们这位陛下的天威,是越来越大了。” 与他站在一处的褚遂良听得分明,长孙无忌的语气里着实复杂。 作为舅舅,他当然乐于见到自己的外甥日渐成才,甚至坐稳这天子之位。 但作为权臣,长孙无忌却希望这一天能到得更晚一点。谁让这比之昔日杨素在隋朝时期更甚的富贵,他还想继续握在手中。 然而,此番李治这出突如其来的迁居万年宫,却像是要折腾出点风浪了。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他如何出招就是。 在长孙无忌身上的紫衣玉带,正标志着他作为三品以上大员的身份,他身边的褚遂良也是这副打扮。 后头那车的中书令柳奭自然也是如此。 三品的分水岭眼下依然把控在他们这些人的手中,就连现任司空的李勣都在永徽元年一度被排挤得试图请辞,可不是那么好突破的。 李治的这出跳出长安来办事,若只是如此的话,在长孙无忌看来,还是无力而幼稚了些! “先上车吧。”他漫不经心地打理了一番腰间的玉带,这才登上了马车。“拿卷文书来打发时间。” “再让柳中书找机会到我车上来一趟。” —————— 长孙无忌这头是何种情况权且不论,另一头,武清月已和武媚娘一道坐在了车中。 李弘因为出门坐不安分,武清月又何尝不是。 想到自己若能年岁再大点,这趟车驾出行许能掀开帘子,看看这公元654年的大唐,到底是何种模样; 想到长安城的朱雀大街、平康坊与曲江杏林,九街六巷之中的大唐民众,迁居长安的关外胡人都已距离她一车帘之隔—— 武清月就又有点想哭了。 谁家穿越是像她这样倒霉的! 倒计时的生命值就不说了,竟连个自由活动的机会都不给她。 但……大概也只有这个身份,才能在此时再度被未来的武皇拥在怀中,看到对方望着车帘深思的面容,怎么看都是一派睿智且令人安心的样子。 没有任何一个角色能像是她此刻一样,试图去看清,这个能以女子之身称帝的存在,到底是一种怎样的风采。 好吧,那没事了。 恰在此时,车外传来了马蹄声,未等外头开口,武媚娘已先一步收回思绪,出声问道:“可是禁宫统领到此?” 来人勒马止步,应道:“右领军中郎将薛仁贵,奉陛下之命护持玉辂并方辇仪仗,武昭仪如有要事,可令宫人寻我麾下骑兵通传。” 武媚娘闻言颔首,隔着车帘答道:“多谢告知,有劳将军逐车通传。” 她却并未看到,当那车外之人说话之时,她怀中婴孩的目光忽然一亮。 他刚才说自己叫什么来着? 薛仁贵? 9、009(2w营养液加更) 薛仁贵可不是个寻常的名字啊…… 武清月虽然不是研究唐史的,但本着了解偶像的想法,对高宗武皇时期的文臣武将,她还是大致有数的。 更何况,薛仁贵还在民间作品的塑造下又助长了一番声名! 就算没听过薛仁贵这个名字,总听过那“三箭定天山”的传说。 光这短短五字之中,就是说不出的风云动荡,无端令人热血沸腾。 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就是薛仁贵领兵抗击九姓铁勒打出的战绩。 不过此时的薛仁贵还并未得到南征北讨的机会,只在贞观十九年唐太宗征讨高丽的战场上,有过一次展示武将之才的机会,随后便镇守于玄武门了。 而李治此番移驾万年宫,既是要临时跳出长安搭建一个能听他话的“小朝廷”,在额外带上的文臣武将上便必然有着自己的考量。 薛仁贵虽溯其根源可归并于河东薛氏,但到他这一辈早已成贫贱门户,就连参与的高丽之战也是依靠着募兵制度进去的。 如此出身,若在寻常时候还难出头,此时却得了李治的任命,先令其以右领军中郎将一职,拱卫圣驾和妃嫔宗室的安危。 尽管比起领兵一方,对峙敌军,这只能算是个看家护院一般的职务,但若说有什么位置能在陛下面前露脸,却莫过于此了。 武清月不知此刻正在奉公守卫的薛仁贵对此到底是何看法,她只知道—— 她可算是见到一个有名有姓的武将了。 嗯……隔着车帘见到的,也勉强可以算见到吧。 不过说起来,薛仁贵,万年宫,这两个放在一处,是不是还有点什么奇闻趣谈来着? 糟糕,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她还真有点不太记得了。 “你这小东西怎么对什么都感兴趣?”武媚娘低头就看到怀中的孩子,正对着车窗发出声音的方向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眸光,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她前两日才同母亲杨氏说,这孩子像她才好,今日便瞧见了这胆大的表现。 早前王皇后来安仁殿中寻她,并未让幼女惊恐,已让人意外。 今日将其抱于外间,所见之人不知凡几,竟也有这等浑不认生的模样,好像已能窥见长大之后会是何种样子了。 然而自她的角度看去,这小小婴孩可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只无辜地瞪圆了眼睛作为回应。 方才自安仁殿出行至此,殿外的冷风多少还是吹得婴孩的小脸有些发冷,好在马车之内和暖,又已先用炭火烘过一轮了,现下还因衣衫厚重而觉微热,在额角藏着点汗,面上便呈现出一片白里透红来。 这份看来就很健康的可爱,让人说不出什么其他话来。 饶是武媚娘素来行事沉稳,也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 同在车厢内的另一个孩子并未留意到母亲对妹妹的“偏私”。 他出生至今的年头也不长,几乎没有出门的机会。 故而他也从未见过车舆宝马辚辚出行的景象。 方才薛仁贵前来通传之际,因勒马而发出的马嘶,好像就在咫尺距离,让他一面对于未知事物有几分恐惧,一面又生出了些好奇来。 见阿娘并未做出反对,他便在宫人的搀扶下小心地在车中站了起来,用小手将窗扇给推开了一半。 此刻风向正好,在这窗扇半启之间,并未将冷风自外头灌入车内,而是让外间愈加齐备的仪仗场面映入了李弘的眼睛里。 还有被母亲纵容抱到窗口的小公主眼中。 武清月早前就发觉,她的视力变化情况很快,也远比她认知之中婴儿的视力强上不少。 此刻导驾的龙旗队正在此时自后头策马往前,经过她们的窗口,就让她看得清清楚楚。 十二名精锐骑兵分列两侧,从这一边瞧见的,就是其中六面朱底玄边的大旗! 旗上纹章以鎏金彩绘,好不风光。 “哇!”李弘当即惊呼出了声。 今日日光不盛,但映照在劲卒甲胄之上,依然泛着一层银金交错的辉光,自旌旗招展的缝隙之间扎进人的眼睛里。 紧随其后就位的引驾仪仗里,卫兵手持横刀弓箭而过。 有薛仁贵那位统领指引,禁军士卒早在各方车驾之前形成了一道拦阻屏障。 若有行刺之人想要混入其中,对车舆之上的贵人做出冒犯之举,那是绝无可能。 更不用说,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大唐精兵! 哪怕是李弘这样不知刀兵的孩童,都近乎于本能地感到,在这些士卒的身上有着一种奇异的精气神,令人不由为之所慑。 像是……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刃。 倘若他们的面前真有什么敌人,也绝不可能抗衡这大唐精锐。 “把头缩回来些。有些人手已在前头了,从此地瞧不见。”武媚娘出声提醒,“你若真想看的话,等行在半道上休憩时候带你去看。” 见李弘的脑袋被按了回来,她解释道:“鼓吹乐队和幡幢仪仗都已过去了,此番陛下不愿过分扰民,本当至少有百人的鼓吹乐队,节省掉了一半。倒是留下了个和先帝一样的习惯,在青龙白虎旗阵里,带上了他的御马。” 李唐宗室子弟大多擅骑射,李治的身体不算太好,也不影响这一点。 御马自有专人看管,平日里只在马场中走动,到了今日这样的大阵仗,才有了出来展示风采的机会。 这好长一段话,以李弘的年龄其实不能全理解。 但他还认得几个词。 “马……刚才那个?”李弘目光发亮。 “比刚才的要好得多,”武媚娘摸了摸他的脑袋,“只是你眼下还骑不得,还需先坐在马车上了。” 一番连指带比,加上说话,让李弘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是骑不得…… 他还太小了。 李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又看了看那车窗外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的骑兵,一看便知相差好大一截,顿时沮丧地垂下了脑袋。 可再一转头看向妹妹,他又觉得自己有些信心了。 怎么说,他也能比小妹早日骑上大马才是!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一声擂鼓重响,活似晴空一声霹雳,惊得他连忙在车中坐好。 紧接着便听到大鼓后头跟着铙鼓、小鼓之声,长鸣横吹齐响,形成了一片震天的鼓乐之声。 那些经由专人操纵的马匹,可不会在这等嘈杂声响里搞出乱子。 队列启动的声响发出,从开道的清游队、白鹭车和骑兵卫队开始,到后头的阵仗车驾,尽数从朱雀门鱼贯而出,朝着这长安城南边的明德门方向行去。 没有人以口令的方式指挥。 但在这一刻,此地已被一个声音所统治—— 启程! “将窗子关上吧。”武媚娘朝着侍女示意道。 眼见自己窥探外间的门户要被关上,李弘连忙伸手挡在了那里,小声抗议道:“要看。” “看什么?”武媚娘笑了笑,将怀中的婴孩早已捞回了平躺的状态,“你一会儿只能看到路边的墙。等出了城再说看看风景。” 武清月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是哦,唐代的城市和后世的不同。 除非他们能如鸟儿一般飞在长安城的上空,否则从车窗看到的只会是朱雀大街两侧的坊市围墙。 在这宽数十丈的朱雀大街上,本当络绎不绝的行人也早因天子仪仗出行,被清空了个干净,暂时被阻遏在了里坊街巷之间。 所以此地并无沿街商铺和围观民众可言,只有高低秩序的围挡,将一座座唐风楼阁、长安民居都给圈在了其中。 除非深入里坊之内,进入那以商业功能划定的东市西市之内,才能见到种种市井风貌。 不过要武清月这个外来户觉得,能看到点从坊市院墙上头冒出来的飞檐瑞兽,也挺好的。 否则便像是现在这样了,在车中之人瞧不见外头是何种情况,只能听到车轮、脚步、马蹄的种种声响里,朱雀门重重关闭,还是发出了一道巨响。 宫门合拢就像是一个信号,只在极短的时间里,开道的鼓乐也比方才的声音轻了不少。 等到出得长安去,这个声音还会再小些…… 武媚娘朝着两个孩子安抚道:“行啦,先睡吧,我们这段路程可不短。” 别看长安和万年宫都在关中,天子仪仗出行与急行军的速度是不能比的。 这三百里的距离,因队列之中还有步行的鼓乐与玄武幢等队伍,加之途中不免落脚休憩,怎么也得走出个七天来。 正因如此,留守长安的官员要想转居万年宫来,才没有想象中的容易。 李弘听不明白什么叫路程不短,起先还有些坐不住地想要往外张望。 但等车行小半个时辰后,这摇来晃去的车厢就将他给摇得有些昏昏欲睡了。 没过多久,他就已在照看他的宫女怀中睡了过去。 而等到行路三五日,饶是他起先还对父皇的骏马良驹、开道的精锐骑兵、队伍前后的乐队极感兴趣,到了此时也只想寻个地方安顿下来了。 真是好无趣啊。 所幸有母亲在侧安抚,车厢之中也有他平日里摆弄的小玩意,这才并未在路途中哭闹。 更让武媚娘松了一口气的是,小女儿睡着的时候远比清醒的时候多。固然车行于官道之上,与她平日里所处环境大不相同,也同样安分得惊人。 几乎让人忘记,她此前还因床榻之故撒泼耍赖过。 但即便如此,当武媚娘听到“请昭仪移步下车”之时,许是因车中久坐的缘故,她还是有一瞬的恍神,这才在宫女的搀扶中走下了马车。 终于到了。 她们自长安出发之时乃是早晨,抵达这万年宫,却已是第七日的傍晚。 薄暮之中,这座位处山中的行宫难以在打眼间看清全貌,只隐约见得,几丛错落的高枝之上,栋下金虬正在夕照之中生光。 玉兽吞脊,高阁朱楯,好一派壁砌生光的模样。 就是…… “还真是有些冷啊。”澄心踩实了地面,就忍不住跺了跺脚。 难怪此地是“避暑行宫”。 陛下为了在山下的岐州田地上举办那籍田礼,提前落脚到此地来,真是来得早了。 得亏入了三月,气温一日暖过一日,在来此地的路上,寒气早被东风驱散过半,若不然她们真是来找罪受的。 “少说闲话了,”武媚娘也没怪责这些宫人在此时的失仪,“将东西都搬去宫中仙居殿。拖到入夜就不便了。” 这话一出,众人当即忙碌了起来。 皇子公主不能挨冻,更是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入了屋中。 武清月早在车驾绕山而上的时候就睡迷糊了,这会儿竟没能强撑着看看,这座避暑行宫到底是何种样子。 昏昏沉沉之间,她已被放在了一张大床之上,又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这是归属于她的新床。 新床? 她一个激灵。 有新床好啊! 然而下一刻,她就被一连串的系统提示音给泼了一盆冷水。 【领地面积已变更,寿命值提醒,剩余80+2+(-15)点能量(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请尽快拓展所属领土,防止寿命值归零。】 【检测到拥有同类品种,将采用逐级递减方式累积能量值。】 【系统提示,请不要尝试捷径,按照正确的占据领土方式操作。】 武清月:……啊? 要不是没有键盘在手,她非得敲出一排问号给这系统看看。 她都已经是从一个小婴儿开始奋斗了,居然不能让一让她的吗? 这突然跳出的数值,比起她在之前霸占了母亲那张大床之后的,仅仅多出了10点,和上次的60点收益相比,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可当她朝着周遭看去的时候,却见她此时躺卧的床,比起宫中的还要大上些许。 就算她之前还没想过,可以通过开造床厂来实现自己延寿的目标,现在在这冷酷的提示音面前,她也不用多问了—— 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或许桌椅橱柜也能给她提供少量的数值,但在逐级递减的影响下,并不会起到根本性的改善。 真是好一个打击。 但怎么说呢,大概是之前有过12天倒计时,武清月的抗压能力早就已经大幅上升了,现在的这一点…… 算了算了,这或许是系统让她更有动力真正占领地盘吧。 好歹把她从长安城赶路到此地的消耗给覆盖了呢。 比起去跟这个从未开口过的系统较真,她还不如好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寻找能让她发挥的机会。 连日车马颠簸,对一个小婴儿来说,还是太过劳累了。 其他的事,都等明日再说吧。 大概只有好体魄的武媚娘能有这样的本事,在将子女、宫人以及运载抵达万年宫的行装都给安置妥当后,又朝着宫人吩咐道: “替我做一件事。” “往此番筹备籍田礼的有司走一趟,不必遮遮掩掩的,就像你等去尚服尚食局领取物事一般,去取两件农耕器具来。” 得了吩咐的宫人讶然,“昭仪主子是要亲自尝试一下耕作事宜?” 按说天子行籍田礼,随行官员按照文武品秩每人犁地数下,最后轮到庶民,也就够了。 这其中并无多少武昭仪的事情。 五皇子李弘年岁尚小,只从旁围观,也无人会说闲话。 可她听着武昭仪这笃定口吻,竟像是非要将此事做到极尽完备才好? 武媚娘眸底流转过一缕幽光,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陛下籍田亲耕,我既有伴驾之幸,又怎能缺席呢?” 她比谁都清楚,机会是不会凭空落在头上的。 它只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所以此刻,还不到她休息的时候。 10、010 不过,若只令人寻个东西而已,便不叫准备了。 宫人带着耕具回返仙居殿之时,见武昭仪的手中已多出了一副图卷。 图卷上所绘制书写的,乃是万年宫中各方官吏宗室的居住之所。 因迁居万年宫办事,是在武媚娘的建议之下产生的,李治也并不介意在细枝末节处显示一番对她的嘉奖。 行宫之中的人员安置,便出自于媚娘之手。 这不算令人吃惊。 让宫人讶然的是,在案上还摆着些东西,不太像是此时该当出现在武昭仪面前的。 那是一捆草。 一捆,看起来很常见的草。 可惊讶归惊讶,本就是在宫闱之中讨生活的,宫人自然清楚自己什么该问。 在得到了昭仪令她们退下的指派后,她便随同其余宫人一并退了出去。 留在此地的,除了早已睡去的小公主,作为此间主人的武昭仪,就只剩了两位帮忙打下手的。 尚在长安之时,武媚娘已对于随侍宫女的言行头脑有过一番观望,眼下上头没有王皇后这个女主人,无疑是个发展心腹的好时候。 以她所想,两年多的时间,也应当早够她们看明白各宫前景如何了。 虽然,这些话还不到明言说出的时候。 “把那件锄头和耧犁拿近些,再多点两根蜡烛。”武媚娘一边说,一边将行宫地图搁在了一旁,转而自草捆之中抽出了一根。 被留在此地的澄心和桑宁本还看不出她要做些什么,但等她动起手来也知道了。 草是她们两人选回来的,按照主子的说法便是,要专挑那些适合于斗草的韧草。 这些草到了武昭仪的手中,又有了些旁的用处。 便如此刻,这些早生的绿草在她灵活的指尖,以草编绳结的方式渐渐成型。 好像只是眨眼间,竟是已有了锄头锄刃的轮廓。 “主子的手真巧,”桑宁忍不住感慨道,“不过我起先还以为……” 武媚娘并未介意于她在此时的插话,一挑眉头,“你以为我要夜半荷锄不成?” 这句调侃让桑宁不由面色一红。 说实话,她原本还真是这样以为的。 好在主子眼下这稍显亲近的语气让她意识到,这话中至多不过打趣,并无怪责的意思。 或许是因为她先前在王皇后抵达安仁殿后的通传,让武昭仪对她高看了几眼? 她刚想到这里,就听面前动作未停的宫装丽人又补了一句,“做事还是要讲些方法的。” 她说归说的“陛下籍田,她不当从中缺席”,但人人均知,籍田礼中的天子耕作,比起动作纯熟,深谙老农所学,更像是走个过场。 所以她没必要让自己变成个种田精通。 有些出头方式便会显得过犹不及,还有点蠢。 她此刻的一举一动也更要切合陛下所需,不可用蛮力破局。 她抬眸朝着面前的两名宫人看去,见二人并未因被她有意留下而惶恐,满意不少,“既已知我在做什么,便帮着一起吧。” 谁让那镂犁的形状,要比锄头复杂得多。 见两人已不加多问地上手,武媚娘才接着说道:“另外有几句话,你们两人务必记住。这关乎到明日的成败。” “……” 灯影最边角的地方,武清月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而后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 —————— 当这躺在新床之上的婴儿自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在她的床边已挂着一把“锄头”和一把“镂犁”,都是用清洗过的韧草编成的。 虽然就编织的手艺上来说还有些稚嫩,但并不会有人因其乃是草编,就认不出它的样子。 她当即格外给面子地将两把农具各自握在了手中。 不过虽是如此,为了防止东西掉了,在为她穿戴整齐后,澄心又将细绳往她的袄袖上扎了一道。 手一松开,瞧着就像是两个绿油油的挂件。 还怪可爱的。 澄心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小公主的表现,见她并未因睁眼后未见着母亲哭闹,反倒睁着一双大眼睛等着被抱去填饱肚子,大松了一口气。 她平日里举止踏实用心,这会儿却起了些童心。 明知两个多月的婴儿不该听懂人言,她还是在床边蹲了下来,活像是在跟她闲谈,“昭仪主子已同陛下一道用过早膳了,眼下正同万年宫掌事宫人一道处理杂务,不是丢下你不管。” “主子还特许了,今日合适的时候可以将您和五郎抱出去一会儿,看看这行宫中是何模样。” “不过,只能一小会儿,外头还冷,不能吹久了风。” 她这“一小会儿”的话伴着个比划的手势,看着很是生动可爱。 于是在她伸手来要将人抱起的时候,武清月顺势找了个舒坦位置,也好省省对方的力气。 趴在对方肩头的时候,她也正好将新居所扫视了一圈。 这里已经看着井井有条的样子了。 想到澄心方才话中所言,她不免有些感慨。 有些人能成功真是有道理的。 若换了是她在武媚娘的位置上,连日奔波后恨不得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哪来这等精力先是编草绳,又是陪李治用膳。 太卷了太卷了…… 但怎么说呢,要昨夜听了两句的武清月觉得,这顿早膳与其说是尽到妃嫔义务或者联络感情,倒不如说,她是去交代计划的。 这倒还是有必要的。 澄心可不知道这小公主在想着什么。 被送去乳娘那儿填饱了肚子后,小公主就被带到了殿中暖炉边,像个毛茸茸的小乌龟一样俯趴在热垫上,手中还不忘握着那两个草编的新玩具。 日头渐渐升高,透入殿中的温度也升高了不少,忽有人往距离她们最近的窗子敲了两下。 一听这动静,澄心当即重新将人给捞了起来,又搭上了一件小斗篷,再喊上两个同行的看护宫人,就是出行的阵仗了。 她回忆着昨晚上武昭仪同她说的行走路线和种种嘱托,心中还是不免有几分忐忑。 所幸,需要忐忑的也不是她一个。 当她出了殿门,就看见桑宁和那早前就负责照看五郎的宫人一并,也正带着五皇子出门去。 在五皇子手中抓着的,也是一只草编的小锄头! 李弘方得了新玩具,又得到了出门的准允,还是在一个他从未来过的漂亮地方,哪管自己走路的脚步是不是稳当,就想急急忙忙地扯着人往外走去,一派横冲直撞的样子。 反正他很清楚,等他走不动了,自然会有人把他抱起来走,怎么也不会让这趟出门半途而废。 临到了出门的时候,他总算瞧见,在另一路宫人的肩膀上还挂着一团毛球呢,连忙高喊了一句“妹妹”。 武清月“居高临下”地瞧了他一眼,没给出什么回应。 李弘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反正阿娘已经给他解释过了,要让妹妹开口,还得好长时间呢。 他只是仰着脑袋朝着身边的宫女发问:“妹妹不跟我们一道走吗?” 宫女弯腰答道:“小公主不走远,只是出去兜兜风,可五郎不想去看看附近的那片瑶池梨花吗?” 李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浑然不知在他母亲昨夜敲定的计划里,比起他那还不能久吹风的妹妹,他才是最重要的计划执行者。 看什么不要紧,他要出门去! 他朗声回答,“去!” 来都来了,当然要去!他才不要闷在屋里。 ------ 此时有这想法的还不止李弘一人。 这片万年宫中的梨花林,早在从长安出发之前,就已被宫中画师入画,呈递到起行万年宫的各驾马车之中。 别说年幼的李弘觉得梨花间溪的瑶池雪海好看,遍览美景的宗室子弟也觉此行该当再往这里走一趟。 此刻在行宫夹道之间,便有两人正在朝着那处走去。 “郎君,您走慢一点吧,只是晚两步路,花又不会掉完了。” 身着皂色衣衫的随从朝着前方那位的背影看去,语气里很是无奈。 他们这位韩王什么都好,却有个毛病,喜好作画藏书,还有时候不那么讲道理。 好在韩王此人,乃是高祖李渊在登基后所生诸子中最为受宠的。 玄武门之变时,他年纪尚小,绝不可能参与其中,故而先帝对这弟弟也从未薄待,早将其加实封满了千户。 如此一来,支持他这两项爱好的资财是从不缺的。 眼下这抵达行宫后第二日便出门踩点的冲动,其实也……也不算什么对吧? 总归籍田礼的筹备还需三五日工夫,岐州官吏都还在等着陛下传召,他家韩王闲人一个,四处走动走动罢了。 可这跟在后头的随从并未瞧见,在韩王李元嘉的脸上,分明不是看花赏景的闲情,反透着几分沉郁。 这份情绪让他那张本只有三十来岁的脸,显得平白老了几岁。 当绕过行宫之中溪桥,已能隐约瞧见那片浮动的雪云之时,他竟忽然拐进了左边的岔路之中,改了目的地。 随从惊道:“您不去看何处梨花适合入画了?” 这可一点都不像是韩王的行事作风。 “不去了。”李元嘉脚步未停,又丢下了六个字,“画了又有何用?” 他本以为自己该当平心静气才对,可自随同陛下抵达行宫到如今,他心中始终潜藏着一份不安。 今日踏花而行,目之所及的重楼殿宇与林园美景,非但没让他生出驻足赏玩的雅兴,反令他愁绪更重。 听他语气不虞,知情识趣的随从当即闭了嘴。 但李元嘉很清楚,他的下属至多当个负责给他拎画材的苦力,并不能明白他此刻的无奈。 前头的景美吗?或许吧。 这万年宫中就算不看这片桃林,也是下足了心血打造的皇家园林,殿阙林木均是大师手笔,自无一处不美。 但美有什么用! 画山画水画梨花又有什么用! 到了真被清算的时候,这种闲云野鹤的爱好,又不能真给自己保命。 按说他是天子皇叔,寻常人不敢冒犯,偏偏他有个身份在今时尴尬得很—— 他明媒正娶的韩王妃,乃是房玄龄的女儿! 去年年初的房遗爱和高阳公主谋反一案,闹了个满城风雨。陛下亲自求情,申请刑罚减免,竟也没能保住荆王李元景和吴王李恪的命。 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陛下本身也默许,又有多少是长孙无忌从中作祟,李元嘉置身局外,看得不太明白。 可他很难不将自己与李元景的状况对比一二。 论身份,荆王韩王相差不大。 论人际,他娶了房玄龄的女儿,李元景做了房玄龄儿子的岳父,彼此半斤八两。 论年龄,豁,巧得很,两人同一年出生的。 李元嘉确实要比李元景懂得韬光养晦,修身养性,但李元景死得狼狈潦草,他这个还未满四十岁的皇叔,又真能在陛下和权臣的博弈之中全身而退吗? 他不知道。 平日里他在京中闲居,还不至于操心此事,奈何这趟万年宫之行,沿路间休憩扎营,他与陛下和长孙无忌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因陛下不满太子李忠,还把他往前提了提,让他压力倍增。 庭园寂静之时,更让他对于自身处境有了一番深入的思量。 他要是李元婴那种只会修滕王阁的纨绔也就算了,偏偏他不是啊…… 所幸这万年宫中早有人将地面的落叶积尘给清扫过,不至于让他在沉思中一脚踩进泥地里。 但分神的坏处还是有的。 李元嘉低头沉思自己的避祸方针,一时之间未看前头,竟险些朝着另一头行来的人撞了过去。 “郎君当心!”侍从惊呼。 李元嘉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思绪,快速刹住了脚步。 抬头一看,对方比他的动作只快不慢,甚至比他还紧张。 谁让其中一个宫女的怀中还抱着个婴儿! 但凡慢一步,便要撞出个好歹来了。 这一照面之下,李元嘉惊得又往后退了两步。 直到此刻,那宫女方才如梦初醒,喊了一句“见过韩王”。 李元嘉朝她的脸上瞥了一眼。她说的是见过“韩王”而非笼统的“大王”,多少有些不同寻常。 不过前来此地的诸王,面貌特征都被记录在册,令随侍宫人记下,他被认出倒也不奇怪。 他本就不是个坏脾气的人,当即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当心看路吧。” 反正没闹出什么事端来,他便打算忽略掉这个小插曲,继续往前去。 可哪知,他刚打算与对方擦肩而过,被抱着的小婴儿全然不知方才那一刻的危险,忽然朝着他伸出了一只手。 婴儿的手挺短的,被斗篷一裹看起来就更短了。 只是道路不宽,这一伸手,竟像是在挡住他的去路,也让他彻底从此前的情绪中挣脱了出来,被迫将目光聚焦在了眼前。 李元嘉:“……” 见过拦路的,没见过这么小年纪拦路的。 面前这婴孩是什么身份,因其年龄特殊,他并不难辨认出来。他也本不觉得自己会和对方有什么交集。 偏偏这孩子一点也不认生,还像是因见到了新人物而兴奋,睁着一双溜圆且乌黑的眼睛,将手中握着的东西朝着他晃了晃,试图凑到他的面前来。 眼见对方走近,她甚至干脆地张开了掌心,将东西暴露在了他的眼皮子下头。 李元嘉目力不差,便清楚得看到,那并不是常见于婴孩身上的平安扣,而是一枚用草绳编成的锄头。 还别说,这东西编得有模有样的,起码不会被错认成其他东西。 可当此物是被一个婴儿往他面前伸的时候……李元嘉是真没见过这场面。 他脚步一顿,愣在了原地,“怎么?送给我的?” 12、012 韩王李元嘉从来存在感不高,筹办籍田礼各项事宜的官员也根本没将他当做是个麻烦人物。 偏偏就是这位,忽然在此时不见了踪影。 被拽住询问的官员也懵了。 倘若他未曾记错的话,在方才他还看到过李元嘉,但现在…… 糟了! 要是真在岐州地界上丢了个王爷,他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得亏在此时,忽然有个小宦官朝着他们跑了过来,“陛下让我同你们说一句,韩王声称有要事要办,暂时不在此地。” 一听这话,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是陛下知道的就好…… 可这头的问题刚解决,二人紧接着又瞧见,岐州老农队伍后头,竟然多了一批人。 这些当地的农人,一部分要在陛下亲耕之后,跟在官员的后面犁地,以示遵从天子之意尊奉天时、勤勉劳作,另一部分,则要在周遭作为籍田礼的“观众”,所以并不是随便从周遭村庄中喊来便完事的。 岐州官员好不容易才从本地百姓中选出了一批形象过得去、背景干净之人,唯恐其中闹出什么事端。 但此刻,这里面竟然多了几十人。 若是寻常的多出人来,恐怕还没有这样明显。 然而打眼一看,这其中起码有半数,是十岁上下的孩童。 年龄是个硬伤啊,哪有这么玩的! 握着成人所用的农具,对他们来说还有些不易。 只能说,得亏这些人也是干农活出身的,体力早养出来了,乍看起来还都像那么回事。 以至于这高低错落地一站,竟有些老幼相携、躬耕农事之感。 不不不,不能这么想。 第一印象是一回事,这些人并不在计划之中,就是另一回事了。 歧州这两位官员又想抹汗了。 大概是他们朝着那头看得太久,小宦官又插了一句,“这也是陛下同意的,人是由韩王选的。” 二人面面相觑。 行吧,既然陛下都拍板了,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只不过…… “韩王今日怎么这么能折腾?”在目送着那小宦官回到陛下身边后,其中一名官员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你管他能不能折腾呢,”另一人回道,“陛下的长辈里,这位若能担起重任,也不是件坏事。” 韩王聪慧,品行又是人人可见的出挑,在这等本无关大局的事上稍有出挑,确实不是问题。 也或许是因为他平日里的低调处事,在岐州官员间闹出的短暂骚动,根本没有引起这籍田礼队列之中的察觉。 长孙无忌距离宗室的队伍最近,倒是注意到了他的消失。 但比起韩王,他此刻更为在意的还是陛下的举动。 如果说,李治将籍田礼骤然敲定,且放在岐州境内,从未征求过他的意见,已让他意识到,他这好外甥掌权之心日盛。 那么今日他放任武昭仪只站在距离他数步的位置上,想要让这第二杯落入田地之中的酒水出自此女之手,便是他将对王皇后、对关陇势力的不满,明晃晃地摆在了台面上! 他不能不在意此事! 偏偏此时王皇后正在长安举办亲蚕礼,乃是依照陛下所托,履行皇后之职,竟让人一时之间难以揪出什么错处来。 但对长孙无忌而言,这一记暗藏警告意味的巴掌,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心中盘算着回应之法,告诫陛下莫要如此天真,还是褚遂良推了他一把,这才并未错过队列的移动。 “太尉如有想法,也得等到此间事了再说。” 长孙无忌微不可见地颔了颔首,接过了侍从递过来的酒器。 当他抬头朝着前方望去之时,正见衮冕在身的天子已执杯高举,朗声念道: “农为天下之本也,今开籍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欲天下勤务农桑,素有蓄积以备灾害。”1 春风方兴。 穹庐之下,他记忆之中的青涩少年,早已不复存在,只有面前这位有进取之心的帝王环顾四野,意态正盛。 李治声音更为洪亮:“众卿——” “举杯——” 这一杯杯酒水,不必有人额外提醒,便已自先后站位,依次倾倒于田亩之上,作为对社稷土谷之神的尊重。 他将手中酒杯放下的那一刻,又连忙有人将搁置礼器的托盘奉上,取而代之在手的,是一把锄头。 籍田礼规定,天子带头锄地三下,文武臣子各三下,随后由庶民将这块方田锄完。 岐州官员胆战心惊地看着步骤到这里,那些临时入列的孩童与少年人依次下地,扛着锄头紧跟着前头队列行动,生怕有什么人的好奇心在此刻作祟,以至于闹出麻烦来。 好在这些要命的错误并没有发生。 他揉了揉自己有点被吹冻着的脸,发觉因这些少年人的参与,春日田地之间竟还多了几分举目望去的生机。 那一道道更加有力的锄地过后,三牲祭品如他们此前所演练过的那样,被送到了天子的面前。 等闲的祭品多不给人食用,籍田礼中的却不同。 自周朝之时便传下的礼制中,这份献给土地神的祭品要在此时依然按照天子、宗亲大臣、庶民的顺序分享。 就连被宫人抱着的李弘也被分到了一块。 武清月歪着脑袋朝那头看了一眼,努力说服自己,这种不算正经用餐的情况就不必羡慕了。 反正也不太好吃。 肯定是这样。 与其去在意这个,还不如看另一处的热闹。 恰在祭品瓜分完毕的同时,自远处忽然走来了个人! 在场之人大多聚集在了一处,那单独出来的一个便显得格外醒目。 而那位来客不是别人,正是在此前就消失不见的—— 韩王李元嘉! “这家伙怎么缺席了方才的活动,现在才出现?”同在此地的邓王李元裕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和他同辈的这位兄弟之前一直是失踪状态。 然而他刚打算去问问李元嘉是什么情况,就被同在此地的赵王李福给拉住了。 李福眉头一皱,“皇叔,先莫要过去,你看他手里。” 李元裕定睛看去,发觉李元嘉的手中还托着一张画卷,不像是个寻常情况。 作为李唐皇室之中的“长辈”,李元裕还是有点眼力的,连忙刹住了脚。 他狐疑问道:“你说他这是玩的什么花样?” 李福不知道,给不出一个答案。 他只知道,虽看不清那画卷之上绘制了何种图景,但李元嘉脚步稳健,神态从容,分明是一派有备而来的样子。 若是此刻还有人觉得他这缺席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便不配在这朝堂上混了。 有此等想法的不止李福一个。 偏偏陛下都未曾说出制止他靠近的话来,其余人等也都只能按捺不动,朝着李元嘉的方向看了过去。 且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好了。 顶着周遭越发密集的视线,韩王李元嘉心中苦笑,却不敢在脸上表露出分毫。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今日这一番举动,真是出了大风头。 但相比于荆王李元景的结局,此刻的这一出又着实有其必要。 他不想死,也不想王妃死,那就只能找个“靠山”! 而当日他自小公主手中的草编绳结之中得到了启发,当即意识到,籍田礼—— 极有可能是他在陛下和长孙无忌之间做出立场抉择的最佳时机! 所以他在令随从前去雇佣人手的同时,自己也去向陛下“问安”去了。 事实证明他没有做错。 这投诚之举显然正中陛下的胃口。 李治非但没有做出拦阻,反而又给他提出了几条建议,便成了今日众人所见的这个样子。 那些安插在队列之中的孩童与少年人,都是李元嘉令人谈妥了配合的价码出现在此地的,也经过了陛下的批准。 但那绝不是他要给岐州司马等官吏没事找事,而是要送他们,也送自己一份功劳! 在他心中的种种思绪急转之间,他已行到了李治的面前。 随后,众人只见他跪地行礼,双手将手中的画卷托举而起,正呈现在了他们这位陛下的面前。 这位韩王本也不过三十来岁,这两日休养妥当后的精气神,让他看起来实有一番清隽风骨。 浩荡春风吹起了他的衣袖,也将他手中画卷吹得作响。 簌簌声中,只听得韩王音色清正:“陛下亲耕,与民共勉,群臣相随,长幼咸集,此为尊天命、行人伦之道。” “臣感念陛下率为民表之威,谨以籍田礼入画,以祝今岁丰收!” 众人并未看错,那还真是一幅画! 韩王擅长作画,尤擅动景,但没人想到他会将本事用在这个场合。 这张展开的画卷之上,勾勒出的正是一派春耕景象。 四野景物许是早先一步绘制完成的,墨迹早已干透,到了籍田礼成,中央的留白也被尽数填补。 于是,为祭礼而汇聚之人,都以异常生动的笔触被刻画在其上。 这张画,纵然比不得数月呕心沥血之作,却也着实是一张精心所绘的成品! 形形色色映目,连李治都忍不住朝前走出了一步。 只见那画卷之上—— 天子举樽祭地,虽面目模糊,却意兴飞扬。 昭仪伴驾,仪态端方,似在举目远望。 众臣或是指地商议,或是瓜分三牲,或是接下今年春耕新诏。 参与籍田的百姓更是不吝墨笔地画在其中,身在其中的幼童与少年人,竟是凭空为这一幕场景增添了几分春日生机。 而到了画面的边角,还有个被抱在怀中的幼童摇动着草编锄头。 …… 眼见画中景象,人群之中有一瞬的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才不知在何处传出一声感慨“好画啊……” …… 真是好画!还是一张放在了合适时机与场地的好画。 稍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都不难看出这一点。 若将其放在长安街头,不过市井鲜活而已,可放在此地,便成了点睛之笔。 那么与其说是好画,倒不如说是—— 好一个韩王! 毫无疑问,这是一副经由过艺术加工的画卷。 韩王李元嘉巧妙将籍田礼中的不同流程,同时落在了画卷上。 但已见过今日景象的人,哪怕是身居其中的史官,也无法说其中有何处作伪。 而这样的一幅画敬献于天子面前,何止是将天子出行的场面落于纸上,更是一种无声的歌功颂德之举。 他宛然是在为天子记功! 但风光的哪只是画面中心的天子呢? 这幅传阅于众人之间的画作,更是让李元嘉当即成了另一位风光醒目的人物。 以至于一点也不奇怪的是,李治在嘉奖完毕了负责籍田礼的岐州官员后,还专门将李元嘉给叫了出来。 “十一郎……他只怕是要得势了。”李元裕啧了啧舌,也听不出这话中有没有羡慕的意思。 反正,李元嘉已经走在李治的身边了。 ------ “说来,我也有多时未与皇叔闲谈了。” 李治下达了籍田礼后赏赐金银幡胜的诏令,便将视线转回到了近前的李元嘉身上。 说实话,那日早晨媚娘找上他,说想要尝试挑动李元嘉站队,希望给她两日时间行动的时候,李治虽从利益权衡间看出李元嘉可堪一用,也并未对他能在此时派上用场报以希望。 所幸,运气还是站在他这一头的。 何止这“挑拨”顺利至极,韩王也确实是可堪托付之人。 他不仅能成事,还能成大事。 想到此前和李元嘉达成的协定,李治心中不免有些激荡,却并未在脸上展露出分毫,只淡淡开口:“请皇叔随我同行吧。” 李元嘉躬身:“谨遵陛下旨意。” 不过说是同行,后头其实还缀着一串官员。 籍田礼之后,李治有心视察一番岐州田地之中境况,便再往周遭走上一段。 岐州官员不敢有失,自然得小心跟随。 余下还走得动路的众臣也不敢将陛下这移驾万年宫当做是闲事,各有一番心思,也跟了上去。 这些人倒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个个竖着耳朵,意图将陛下与韩王之间的交谈听个清楚。 李治没管后头的人如何去想。 他语气如常,还真像是在和韩王这位叔叔商谈家事:“籍田礼中惯例,天子对随行官员该当赏赐,岐州官员办事尽心该当有赏,皇叔为我……分忧,也当有赏。不知皇叔想要什么?” 乍听起来,这问话问得令人有点意外。 天子有何种赏赐,均是皇恩浩荡,哪里是做臣子可以拒绝甚至商量的。 偏偏将此事放在韩王李元嘉的身上,又一点也不奇怪。 论官职,他已是上柱国、遂州刺史。论地位,他是实封千户的韩王。 韩王本人又是个不慕名利只好学问之人,连与兄弟往来都多持平民之礼。 赏赐土地或是钱财对他而言并无意义。 今日韩王给李治的惊喜,若是随意打赏,反倒是他这位为君者的不是了。 确实是该这么问。 自后方跟随的众人看去,李元嘉似有一瞬端详着李治的脸色,像是在思忖这份赏赐的底线。 又行出了几步去,方才听他说道:“不瞒陛下,臣有此举,是因前日梦见了先父。” 父亲?他梦到了高祖李渊? 众人面面相觑。 这个开头不大寻常。 可看李元嘉语气平静,竟不似说谎:“所以臣心想,陛下亲耕之时,有民众和乐景象,若臣执笔入画,或许能令先父得见今日之大唐。至于能得陛下青眼,就是意外之幸了。” “但倘若陛下真要有赏,臣还真有一事相求。” 李治笑了笑:“皇叔纯孝,乃是好事,但说无妨。” 有了这句许可,李元嘉的语气轻松了不少:“陛下有臣属在侧,朝野勠力同心,且看今日籍田礼便知一二。先帝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入画,必定能成后世嘉话。倒是先父……” 他说到此处,忽而顿住了脚步,朝着李治深深行了一礼: “我李唐开国从太原起兵,先父基业就从此地兴起。然而太原元谋功臣之中,有多人未能位列凌烟阁,已渐渐为人所忘。臣请陛下准允,让我为诸人作画。” 李治凝视了他片刻,忽而眉峰一扬:“只是作画?” 目光接触,李元嘉咬紧了牙关,憋出了最后一句话:“陛下若更有垂怜之心,不如为其追封!” 12、012 韩王李元嘉从来存在感不高,筹办籍田礼各项事宜的官员也根本没将他当做是个麻烦人物。 偏偏就是这位,忽然在此时不见了踪影。 被拽住询问的官员也懵了。 倘若他未曾记错的话,在方才他还看到过李元嘉,但现在…… 糟了! 要是真在岐州地界上丢了个王爷,他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得亏在此时,忽然有个小宦官朝着他们跑了过来,“陛下让我同你们说一句,韩王声称有要事要办,暂时不在此地。” 一听这话,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是陛下知道的就好…… 可这头的问题刚解决,二人紧接着又瞧见,岐州老农队伍后头,竟然多了一批人。 这些当地的农人,一部分要在陛下亲耕之后,跟在官员的后面犁地,以示遵从天子之意尊奉天时、勤勉劳作,另一部分,则要在周遭作为籍田礼的“观众”,所以并不是随便从周遭村庄中喊来便完事的。 岐州官员好不容易才从本地百姓中选出了一批形象过得去、背景干净之人,唯恐其中闹出什么事端。 但此刻,这里面竟然多了几十人。 若是寻常的多出人来,恐怕还没有这样明显。 然而打眼一看,这其中起码有半数,是十岁上下的孩童。 年龄是个硬伤啊,哪有这么玩的! 握着成人所用的农具,对他们来说还有些不易。 只能说,得亏这些人也是干农活出身的,体力早养出来了,乍看起来还都像那么回事。 以至于这高低错落地一站,竟有些老幼相携、躬耕农事之感。 不不不,不能这么想。 第一印象是一回事,这些人并不在计划之中,就是另一回事了。 歧州这两位官员又想抹汗了。 大概是他们朝着那头看得太久,小宦官又插了一句,“这也是陛下同意的,人是由韩王选的。” 二人面面相觑。 行吧,既然陛下都拍板了,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只不过…… “韩王今日怎么这么能折腾?”在目送着那小宦官回到陛下身边后,其中一名官员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你管他能不能折腾呢,”另一人回道,“陛下的长辈里,这位若能担起重任,也不是件坏事。” 韩王聪慧,品行又是人人可见的出挑,在这等本无关大局的事上稍有出挑,确实不是问题。 也或许是因为他平日里的低调处事,在岐州官员间闹出的短暂骚动,根本没有引起这籍田礼队列之中的察觉。 长孙无忌距离宗室的队伍最近,倒是注意到了他的消失。 但比起韩王,他此刻更为在意的还是陛下的举动。 如果说,李治将籍田礼骤然敲定,且放在岐州境内,从未征求过他的意见,已让他意识到,他这好外甥掌权之心日盛。 那么今日他放任武昭仪只站在距离他数步的位置上,想要让这第二杯落入田地之中的酒水出自此女之手,便是他将对王皇后、对关陇势力的不满,明晃晃地摆在了台面上! 他不能不在意此事! 偏偏此时王皇后正在长安举办亲蚕礼,乃是依照陛下所托,履行皇后之职,竟让人一时之间难以揪出什么错处来。 但对长孙无忌而言,这一记暗藏警告意味的巴掌,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心中盘算着回应之法,告诫陛下莫要如此天真,还是褚遂良推了他一把,这才并未错过队列的移动。 “太尉如有想法,也得等到此间事了再说。” 长孙无忌微不可见地颔了颔首,接过了侍从递过来的酒器。 当他抬头朝着前方望去之时,正见衮冕在身的天子已执杯高举,朗声念道: “农为天下之本也,今开籍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欲天下勤务农桑,素有蓄积以备灾害。”1 春风方兴。 穹庐之下,他记忆之中的青涩少年,早已不复存在,只有面前这位有进取之心的帝王环顾四野,意态正盛。 李治声音更为洪亮:“众卿——” “举杯——” 这一杯杯酒水,不必有人额外提醒,便已自先后站位,依次倾倒于田亩之上,作为对社稷土谷之神的尊重。 他将手中酒杯放下的那一刻,又连忙有人将搁置礼器的托盘奉上,取而代之在手的,是一把锄头。 籍田礼规定,天子带头锄地三下,文武臣子各三下,随后由庶民将这块方田锄完。 岐州官员胆战心惊地看着步骤到这里,那些临时入列的孩童与少年人依次下地,扛着锄头紧跟着前头队列行动,生怕有什么人的好奇心在此刻作祟,以至于闹出麻烦来。 好在这些要命的错误并没有发生。 他揉了揉自己有点被吹冻着的脸,发觉因这些少年人的参与,春日田地之间竟还多了几分举目望去的生机。 那一道道更加有力的锄地过后,三牲祭品如他们此前所演练过的那样,被送到了天子的面前。 等闲的祭品多不给人食用,籍田礼中的却不同。 自周朝之时便传下的礼制中,这份献给土地神的祭品要在此时依然按照天子、宗亲大臣、庶民的顺序分享。 就连被宫人抱着的李弘也被分到了一块。 武清月歪着脑袋朝那头看了一眼,努力说服自己,这种不算正经用餐的情况就不必羡慕了。 反正也不太好吃。 肯定是这样。 与其去在意这个,还不如看另一处的热闹。 恰在祭品瓜分完毕的同时,自远处忽然走来了个人! 在场之人大多聚集在了一处,那单独出来的一个便显得格外醒目。 而那位来客不是别人,正是在此前就消失不见的—— 韩王李元嘉! “这家伙怎么缺席了方才的活动,现在才出现?”同在此地的邓王李元裕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和他同辈的这位兄弟之前一直是失踪状态。 然而他刚打算去问问李元嘉是什么情况,就被同在此地的赵王李福给拉住了。 李福眉头一皱,“皇叔,先莫要过去,你看他手里。” 李元裕定睛看去,发觉李元嘉的手中还托着一张画卷,不像是个寻常情况。 作为李唐皇室之中的“长辈”,李元裕还是有点眼力的,连忙刹住了脚。 他狐疑问道:“你说他这是玩的什么花样?” 李福不知道,给不出一个答案。 他只知道,虽看不清那画卷之上绘制了何种图景,但李元嘉脚步稳健,神态从容,分明是一派有备而来的样子。 若是此刻还有人觉得他这缺席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便不配在这朝堂上混了。 有此等想法的不止李福一个。 偏偏陛下都未曾说出制止他靠近的话来,其余人等也都只能按捺不动,朝着李元嘉的方向看了过去。 且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好了。 顶着周遭越发密集的视线,韩王李元嘉心中苦笑,却不敢在脸上表露出分毫。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今日这一番举动,真是出了大风头。 但相比于荆王李元景的结局,此刻的这一出又着实有其必要。 他不想死,也不想王妃死,那就只能找个“靠山”! 而当日他自小公主手中的草编绳结之中得到了启发,当即意识到,籍田礼—— 极有可能是他在陛下和长孙无忌之间做出立场抉择的最佳时机! 所以他在令随从前去雇佣人手的同时,自己也去向陛下“问安”去了。 事实证明他没有做错。 这投诚之举显然正中陛下的胃口。 李治非但没有做出拦阻,反而又给他提出了几条建议,便成了今日众人所见的这个样子。 那些安插在队列之中的孩童与少年人,都是李元嘉令人谈妥了配合的价码出现在此地的,也经过了陛下的批准。 但那绝不是他要给岐州司马等官吏没事找事,而是要送他们,也送自己一份功劳! 在他心中的种种思绪急转之间,他已行到了李治的面前。 随后,众人只见他跪地行礼,双手将手中的画卷托举而起,正呈现在了他们这位陛下的面前。 这位韩王本也不过三十来岁,这两日休养妥当后的精气神,让他看起来实有一番清隽风骨。 浩荡春风吹起了他的衣袖,也将他手中画卷吹得作响。 簌簌声中,只听得韩王音色清正:“陛下亲耕,与民共勉,群臣相随,长幼咸集,此为尊天命、行人伦之道。” “臣感念陛下率为民表之威,谨以籍田礼入画,以祝今岁丰收!” 众人并未看错,那还真是一幅画! 韩王擅长作画,尤擅动景,但没人想到他会将本事用在这个场合。 这张展开的画卷之上,勾勒出的正是一派春耕景象。 四野景物许是早先一步绘制完成的,墨迹早已干透,到了籍田礼成,中央的留白也被尽数填补。 于是,为祭礼而汇聚之人,都以异常生动的笔触被刻画在其上。 这张画,纵然比不得数月呕心沥血之作,却也着实是一张精心所绘的成品! 形形色色映目,连李治都忍不住朝前走出了一步。 只见那画卷之上—— 天子举樽祭地,虽面目模糊,却意兴飞扬。 昭仪伴驾,仪态端方,似在举目远望。 众臣或是指地商议,或是瓜分三牲,或是接下今年春耕新诏。 参与籍田的百姓更是不吝墨笔地画在其中,身在其中的幼童与少年人,竟是凭空为这一幕场景增添了几分春日生机。 而到了画面的边角,还有个被抱在怀中的幼童摇动着草编锄头。 …… 眼见画中景象,人群之中有一瞬的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才不知在何处传出一声感慨“好画啊……” …… 真是好画!还是一张放在了合适时机与场地的好画。 稍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都不难看出这一点。 若将其放在长安街头,不过市井鲜活而已,可放在此地,便成了点睛之笔。 那么与其说是好画,倒不如说是—— 好一个韩王! 毫无疑问,这是一副经由过艺术加工的画卷。 韩王李元嘉巧妙将籍田礼中的不同流程,同时落在了画卷上。 但已见过今日景象的人,哪怕是身居其中的史官,也无法说其中有何处作伪。 而这样的一幅画敬献于天子面前,何止是将天子出行的场面落于纸上,更是一种无声的歌功颂德之举。 他宛然是在为天子记功! 但风光的哪只是画面中心的天子呢? 这幅传阅于众人之间的画作,更是让李元嘉当即成了另一位风光醒目的人物。 以至于一点也不奇怪的是,李治在嘉奖完毕了负责籍田礼的岐州官员后,还专门将李元嘉给叫了出来。 “十一郎……他只怕是要得势了。”李元裕啧了啧舌,也听不出这话中有没有羡慕的意思。 反正,李元嘉已经走在李治的身边了。 ------ “说来,我也有多时未与皇叔闲谈了。” 李治下达了籍田礼后赏赐金银幡胜的诏令,便将视线转回到了近前的李元嘉身上。 说实话,那日早晨媚娘找上他,说想要尝试挑动李元嘉站队,希望给她两日时间行动的时候,李治虽从利益权衡间看出李元嘉可堪一用,也并未对他能在此时派上用场报以希望。 所幸,运气还是站在他这一头的。 何止这“挑拨”顺利至极,韩王也确实是可堪托付之人。 他不仅能成事,还能成大事。 想到此前和李元嘉达成的协定,李治心中不免有些激荡,却并未在脸上展露出分毫,只淡淡开口:“请皇叔随我同行吧。” 李元嘉躬身:“谨遵陛下旨意。” 不过说是同行,后头其实还缀着一串官员。 籍田礼之后,李治有心视察一番岐州田地之中境况,便再往周遭走上一段。 岐州官员不敢有失,自然得小心跟随。 余下还走得动路的众臣也不敢将陛下这移驾万年宫当做是闲事,各有一番心思,也跟了上去。 这些人倒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个个竖着耳朵,意图将陛下与韩王之间的交谈听个清楚。 李治没管后头的人如何去想。 他语气如常,还真像是在和韩王这位叔叔商谈家事:“籍田礼中惯例,天子对随行官员该当赏赐,岐州官员办事尽心该当有赏,皇叔为我……分忧,也当有赏。不知皇叔想要什么?” 乍听起来,这问话问得令人有点意外。 天子有何种赏赐,均是皇恩浩荡,哪里是做臣子可以拒绝甚至商量的。 偏偏将此事放在韩王李元嘉的身上,又一点也不奇怪。 论官职,他已是上柱国、遂州刺史。论地位,他是实封千户的韩王。 韩王本人又是个不慕名利只好学问之人,连与兄弟往来都多持平民之礼。 赏赐土地或是钱财对他而言并无意义。 今日韩王给李治的惊喜,若是随意打赏,反倒是他这位为君者的不是了。 确实是该这么问。 自后方跟随的众人看去,李元嘉似有一瞬端详着李治的脸色,像是在思忖这份赏赐的底线。 又行出了几步去,方才听他说道:“不瞒陛下,臣有此举,是因前日梦见了先父。” 父亲?他梦到了高祖李渊? 众人面面相觑。 这个开头不大寻常。 可看李元嘉语气平静,竟不似说谎:“所以臣心想,陛下亲耕之时,有民众和乐景象,若臣执笔入画,或许能令先父得见今日之大唐。至于能得陛下青眼,就是意外之幸了。” “但倘若陛下真要有赏,臣还真有一事相求。” 李治笑了笑:“皇叔纯孝,乃是好事,但说无妨。” 有了这句许可,李元嘉的语气轻松了不少:“陛下有臣属在侧,朝野勠力同心,且看今日籍田礼便知一二。先帝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入画,必定能成后世嘉话。倒是先父……” 他说到此处,忽而顿住了脚步,朝着李治深深行了一礼: “我李唐开国从太原起兵,先父基业就从此地兴起。然而太原元谋功臣之中,有多人未能位列凌烟阁,已渐渐为人所忘。臣请陛下准允,让我为诸人作画。” 李治凝视了他片刻,忽而眉峰一扬:“只是作画?” 目光接触,李元嘉咬紧了牙关,憋出了最后一句话:“陛下若更有垂怜之心,不如为其追封!” 13、013(修) “他让陛下追封太原元谋功臣?” 长孙无忌自觉体力不比当年,在籍田礼后便先寻了个落脚地休息,哪知刚坐稳不久,就忽然收到了这样一条消息。 报信之人顶着上方忽然锐利的目光,“韩王是这样说的。” 韩王李元嘉向着李治说出的那番请求,都被他原模原样地陈述给了长孙无忌听。连带着的,还有李治在随后给出的回复。 但还没等他说完,便听到上首忽然传来了一声重响,正是长孙无忌一拳捶在了桌案之上。 声音不重,可太尉权倾朝野,甚少有这等失态的表现,今日却—— “我还是小瞧他了……”长孙无忌眉心紧锁,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小看了李治的能力和抱负! 他本以为,这出籍田礼不过是要给武昭仪抬个脸面,再给萧淑妃和雍王李素节加码,以抗衡王皇后和其名下的太子李忠,却没料到,在籍田礼上还能再闹出个事端来。 同在此地的来济,是因长孙无忌的扶持,才能一路高升,越过了早年间与自己同修国史的李义府,先上位作了中书侍郎——中书省的副长官,后加相位,此刻眼见长孙无忌不悦,便飞快地盘算起了韩王闹出这番动静的影响。 乍看起来,韩王李元嘉的请求没有任何问题。 他说自己先得到父亲李渊的托梦,想要看看今日大唐,正逢陛下行籍田礼,他便提笔作画,将今日场面给尽数描绘下来,也得到了李治的褒奖。 因这份褒奖的来由乃是“先父”,他便顺理成章地在李治提出要赏赐于他的时候,将这份恩德加给父亲一辈。 从李治的身份来说,奖励祖父这话说不通,有小辈僭越的嫌疑,可奖励祖父的下属,显然是没有问题的。 就像李元嘉所说的那样,陛下籍田礼中有君臣同乐,太宗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在侧,反倒是李渊当年的太原起义元谋功臣里,能顺利接续到下一朝的还有盛名在世,不能的便早已名望低微。 倒不如扶持一二,以显示陛下不忘李唐大业根本。 当然,要来济说的话,能认清太宗皇帝的本事远胜于高祖的,方有流芳后世的资本! 但这种话显然是不能当众说出的,除非他想被扣上一个不尊先帝的罪名。 所以他能说的只是: “太尉不必如此动怒,高祖昔年册封十七位太原元从功臣,给予免死嘉奖,表彰诸人契合元谋、同心运始之功,除了太宗外,其中六人进了凌烟阁。余下的人里,刘文静、赵文恪犯上作乱,为高祖所杀,不可能被褒奖,剩下的不过八人。” 跟八个最多被加点官职爵位的死人有什么好计较的。 加上已进凌烟阁的,最多也就是十四人。 更别说其中还有些爵位已然不低,至多赏赐些珍宝罢了。 长孙无忌的脸上没有一点喜色,“那你倒是说说看,这些人都是谁?” 来济努力回忆了一番,“我没记错的话,其中有谯国公窦琮,渝国公刘政会,陈郡公殷开山,真定郡公许世绪,义原郡开国公武士彟……” 来济卡住了。 等等,武士彟? 那不就是武昭仪的父亲? 他这忽然中断的声音,让长孙无忌不难看出,他已经想明白其中原委了。 李元嘉不是个喜欢出头冒尖的性格,今日的这出献画,比起真是什么先帝托梦而为,倒更像是一出由李治策划好的行动,而李元嘉只是被推了一把成为了其中的表演者。 当李元嘉提出自己想要的赏赐之时,便成了李治图穷匕见之时。 他要给武昭仪的身上,再加一重筹码! 也给他自己多拉一些帮手! 最麻烦的是,这件事在韩王走到台前的时候,就是在同朝中诸人面前过个明路,既然李治都已经用“韩王纯孝”四个字,为此事的性质盖棺定论,便无人能对此做出驳斥。 “陛下的出招……越来越老道了。”长孙无忌合上了眼睛,忽然想到了昔年李承乾和李泰都还在的时候。 他此前还觉得陛下跳出长安来办事,是意气激愤之下的幼稚举动,现在看来却并不是了。 他这是不动则已,一动惊人啊。 在籍田礼赐宴于民的第二日,李治便已下达了旨意。 太原元谋功臣为李唐兴兵四方奔走筹划,永徽五年天时在我,当不忘本,加封诸公。 罗国公张平高,追赠潭州都督。 江夏郡公李高迁,追赠梁州都督。 …… 以及—— 义原郡开国公武士彟,追赠并州都督。 —————— “陛下将这次加赠的分寸,拿捏得真可谓是恰到好处。” 诏令正式下达,已无驳回的余地,长孙无忌也懒得在这种未动摇到根本的事情上再多生气。 在折返回那万年宫后,他还专门寻了个大缸,一并带了回来。褚遂良到的时候,就看到长孙无忌居然在亲自动手腌制咸菜。 用来腌制咸菜的,是前两日籍田礼后从岐州老农这里收来的野菜。 若是寻常人腌咸菜,那叫没多的可吃了,只能靠田垄上的杂草充饥,放在长孙无忌这里嘛……可能是修身养性吧。 也或许是因为外甥皇帝给他的这一记迎头痛击,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他的应对策略。 偏偏他们现在身在岐州麟游万年宫,有些在长安方便做的事情,现在却不行。 褚遂良也没多评价,只接话道:“自贞观年间内地都督废置,将其作为追赠官职也算常态。不加爵只加追赠官职,无人权益有损,死人面子好看,太原元谋之后还会对陛下感恩戴德。确实聪明。” 最要紧的是,这个加官办法无人反对。 就算是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势力都很清楚,陛下抬举武昭仪的父亲,是为给武昭仪封妃做准备,其中又有一番图谋反击的意思,也没道理在这种尚未昏头的举措上说话,落了陛下的脸面。 有李元嘉那个“纯孝”评价堵着呢。 就算被这种绵里藏针的花招膈应得难受也不能说。 起码得等真有了更为实质性的进展再说。 当然,想归这样想,李治这套组合拳下来,他们也得对这位陛下再多提起些戒备之心了。 但褚遂良刚打算开口,就听长孙无忌又说道:“你先别想着让我再往陛下这里劝谏些什么,现在的时机不对。” 长孙无忌收起了手中的箩筐,回头说道:“就在今日,西域昭武九姓各国,加上其南面的吐火罗国,联合向陛下递交了前来拜谒的奏表,声称最迟在四月就会抵达。” 褚遂良眼神一变,“大食的势力又膨胀了?” 早在贞观初年,为波斯人放牧的大食人(阿拉伯人),就在摩诃末(穆罕默德)的带领下实现了部落联盟,二代首领则一度将星月旗插上了波斯首都的城头。 对于大唐来说,要维系住西域边地的稳定,往波斯沿线都不能乱,因此先后出兵相助波斯。 但大食崛起已然势不可挡! 再加上,早在李治即位之初,西突厥的阿史那贺鲁谋逆反唐,就使得朝廷一度陷入了被动局面,波斯王又在逃亡途中被杀,以至于大唐想要介入域外争端处处受制。 眼下的西域局势,实在不算很乐观。 唐军还被牵制在西突厥战场,偏偏就在此时,昭武九姓各国行将面临着大食引兵入侵。 这个时候派遣出了使者前来朝拜,一面是向大唐表示效忠诚意的,另一面—— 他们恐怕是来求援的! 长孙无忌颔首,“最新战报,大食引兵度乌浒河,昭武九姓之首的康国遭到重创。外忧在前,内部的事情就先往后推吧。” 陛下又没直接说要把武昭仪提到妃位上,和王皇后明面上打擂台,他们要是在此时斤斤计较,反而落人话柄。 至于在出发万年宫前,陛下是不是就已算好了这个时间…… 谁知道呢。 他自随从的手里接过了混好糖醋汁的盆碗,朝着缸中倒了下去,“接下来还是先顾及正事吧。” 这正事还不是一月两月内能结束的。 褚遂良也只能跟着苦笑,“难怪太尉有闲情逸致腌制咸菜了。” 反正腌制出成品前,他们是回不去长安的。 还能当个加餐呢。 —————— 随着李治的这道追封旨意下达,在离开长安之时还剑拔弩张的对峙,好像突然之间就像在滚水中又加了一大盆冷水,重新归于平静。 因得了“升迁”的只是个死人,长孙无忌等人未对这道诏书提出驳斥,武媚娘这边也很懂什么叫做见好就收。 她是个极聪明的人,虽没有正式经历过朝堂风云起落,也不难做出个评判。 内忧外患这种东西呢,在方今的时局里,并不是“攘外必先安内”,而是先扬我大唐国威,后正朝纲风气。 所以她提出了拉拢李元嘉的建议,并在籍田礼上有一番表现,能让李治在处处受到长孙无忌钳制的时候完成一出反击,树立起进一步掌权的信心,随后分她一点好处也是应当的。 但若还想继续趁势推进,就会显得她有些不知轻重了。 无妨,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此前母亲入宫,曾经提及过,她在长安城中走动关系多有不易。彼时她说,要让母亲再等待些时日,最迟三月底会有个契机,便应在这里了。 父亲武士彟得到的追封,于外人看来还有韩王李元嘉的关系,可聪明人自然会看到她这位宠妃从中斡旋的分量。 何况,现在只是给死人加官而已,往后……可就不好说了。 眼下确实还是边地形势要紧。 她朝着面前的景象看去,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李治这位陛下,深谙何为教育从孩童抓起。 李弘被起了这样一个贵重体面的名字,自然承载着李治对他的厚望。 所以李弘新得了个“玩具”,是一幅大唐疆域图。 可惜比起上头写满密密麻麻文字的地图,李弘可能还是更喜欢韩王作为回礼送来的绘本一点。 准确的说,这还是个用来识字的绘本。 反倒是年纪最小的阿菟,这会儿将地图当做了新床,趴在上头躺着很是安逸。 她时不时晃动着脑袋逡巡四周,活像是在巡视领土。 明知她也听不懂在说什么,武媚娘还是将她从“西域”捞回了“中原”,摆在了河东道的面前。 贞观元年,唐太宗分天下为十道,后设十道分为三百六十州,一改早前以“州”为大行政区划的情况。河东道就是十道之一。 “看,这里就是阿娘的家乡太原府。” 武媚娘伸手指向了河东道的中部。 这里也可以被叫做并州。 太原府中部的晋阳,就是李唐起兵之地,在晋阳西南方向的位置,有一个叫做文水的地方,那里就是武家的根系所在。 所以李治给武士彟追封是这并州都督,就按照籍贯来,给他以死后哀荣。 “太原这地方和关中不一样,”许是因为提到了自己的家乡,武媚娘的话也多了些,“瞧这儿——” “若是自太原府北上,两次渡过滹沱河,就到雁门关了。雁门关外的朔州、云州,那都是草原辽阔、牛羊散布的塞外风貌了。” 武清月的目光定定地追随着武媚娘的手指移动。 在她指尖经行过的位置,有一条自河东道境内发源,先往西流,又拐了个弯往东流去的大河,短暂地穿过太原府的境内,随后进入河北道中。 这就是滹沱河。 那确实是一条流向奇特,流域宽广的河流,也无怪武媚娘会随即说起,在这条河上每日经行的羊皮筏子数不胜数,让人提及太原时便不由想到这条长河。 但在这一刻,武清月忽然间顾不上去听那段河流上的记忆了。 滹沱河,滹沱河…… 她的眸光忽然一震。 糟糕! 她好像想起来薛仁贵和万年宫是个什么事了! 16、016 “你说,小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桑宁用胳臂戳了戳一旁正在习字的澄心,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那头看一眼。 自“偶遇”韩王李元嘉的任务完成后,她们两人也算是正式走到了武昭仪的心腹班子里。 身处行宫之中,又只需照看好小公主,不必参与到迎接西域使者的准备中,武媚娘便让她们多花些时间识字就读。 有学问的宫女,总是要更有用一些。 多花一点时间栽培是应该的。 所以现在她们两人分工明确,一人看书,一人盯着小公主。 只是桑宁怎么看怎么觉得,小公主此时的表现真是有点奇怪。 然而澄心听她这么说,只是把书往后翻了一页,“小孩子各有喜好,没什么不妥的。” 早前她看小公主的表现也有些担心,但昨日她还请医官来看过一次,确认情况无虞,反而比寻常婴孩身体强健,澄心便不多问了。 再想想,小公主早前争夺大床、递草编给韩王的表现,怎么看都像是有点神奇的地方,既有公主之尊,更不是她该多问的。 在宫中,这种“善解人意”的自觉很有必要。 不过想归这样想,在提笔批注的时候,她的余光还是往小公主的方向歪了一瞬。 这一个多月来,小公主要比之前安静得多。 就像现在,明明又有新玩具挂在她那床边,她却对其视而不见,一改此前对什么都极有探究欲的样子。 只能隐约看到她正在张嘴呼气,好像还很有自得其乐意味地吹了个泡泡。 “其实……也挺可爱的对吧。” 武清月听到了这句话,恨不得出声反驳一句。 这哪里可爱了! 她明明是绞尽了脑汁从记忆里翻找方法,在尝试着锻炼“丹田气”,扩大肺活量,并用气流呼出的方式预热声带,就像是锻炼唱歌一样打好基础,试图早点开口。 平时还专门以婴儿的特权,多补充温水润喉。 此外,她一个伪婴儿是不太需要用哭消耗嗓子的。 这叫三路并进! 就是,收效甚微了点。 比如她本来是想尝试用气泡音活动声带,结果一下子没操作对,变成了一下吹气泡。 这一定是婴儿身体的限制,不是她太菜的问题! 下一刻,这个气泡还顺理成章地破了开来。 武清月:“……” 可恶! “噗……”她的头顶忽然传来了一声轻笑,根本没给她一点反应的时间,来人就已经伸手将她给抱了起来。“哈哈哈哈媚娘!你这女儿真是可爱。” 武媚娘只慢了她一步,便见女儿已落入了“贼手”,无奈扶额,“弘化,你自己不是有个女儿吗,何必还跟见到新奇玩意一样。” 武清月迷迷糊糊地朝着来人看去,愕然发觉,这将她抱起的女子虽然面貌酷似李唐皇室子弟,却并不着中原衣衫。 她身着宝花纹织锦裙,金花发饰点缀在编发之间,与她被晒得泛起麦色的肌肤一道,形成了一种迥异于长安贵女的气度。 在她大笑起来之时,更有浑然无拘束的放肆。 这像是…… 吐蕃一带的打扮。 不对,不是吐蕃! 武清月旋即便见来人眉头一挑,佯装不快地说道:“你这就与我生分了不是,此刻我在你这里,又不是外人面前,犯得着以弘化这公主号称呼我?至于女儿嘛——” 她一面抱着怀中的婴孩在这床边落座,以免将人给摔了,一面答道:“那孩子都十岁多了,尽听着鄯州佛教经义,小小年纪就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天知道我少了多少乐趣。” 武媚娘莞尔,“既如此,妙娘该当将她带来关中的好。” “话又不是这样说的了,”女子回道:“你我之间的交情是一回事,国与国之间的相交又是另一回事。我既已嫁于吐谷浑国主,所生女儿便是吐谷浑公主。” “此番呢,是因西域诸国来使,恰好途径吐谷浑的缘故,我才与诺曷钵商议,决定一并还朝省亲,有幸得左骁卫将军迎接,又有你来款待我,已是上国顾念血脉之情,却没有道理带上公主同至。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这话说得周到得很。 这一出快速的陈词跟个连珠炮一般,不难让此地随侍宫人明了她的身份。 她怀中的武清月同样听明白了。 她是大唐与吐谷浑和亲派遣出的公主——弘化公主! 比起为世人所熟知和亲吐蕃的文成公主,弘化公主的名声要小很多。但事实上,唐朝与外邦的和亲历史中,弘化公主的出嫁还要更早一年。所嫁去的吐谷浑正处于大唐和吐蕃之间。 只是因吐谷浑国力不强,这才令人少有提及。 她也是为数不多的、在和亲后还能重回故土的公主,甚至在公主号上一加再加。 当然此刻,这些未来的变化还未在此时显露出来,就连武媚娘也只是听着弘化公主说出的这一番话,面色中流露出几分复杂之色来,“行吧,你总有自己的道理。” 她们两人也算是旧相识了。 能作为头一个派遣出去和亲的公主,弘化公主李妙元从身份到秉性都是经由过精挑细选的,在出嫁前还在宫中随同后妃及女官在内文学馆中进学。贞观十二年武媚娘入宫之时,弘化公主早已因和亲事宜敲定,在宫中住了两年了。 在二人相识的一年多时间里,她表现出的是何种脾性,武媚娘心知肚明。 所以也难怪,在弘化出嫁吐谷浑的一年多后,便会自吐谷浑传来这样的消息。 吐谷浑丞相意图劫持吐谷浑国主与弘化公主投奔更为强大的吐蕃,弘化与吐谷浑国主一并连夜疾奔鄯城,在鄯州刺史的协助下回兵反击,又凭借着太宗持节抚慰,将吐谷浑的乱象平定了下来。 但虽有这份来自天/朝上国的联系,加上弘化本身的智慧,让吐谷浑国主与她之间的婚姻格外平顺—— 时隔十五年再见,武媚娘还是不难看到她脸上的风霜之色。 这显然并不仅仅是因为吐谷浑庐帐为室的生活方式。 更因为,正如弘化在话中所言,她既嫁给了吐谷浑的国主,便自然是吐谷浑的王后,也需时刻担忧着吐谷浑的前程。 但她显然没有要给大唐在此时多加一个麻烦的意思,武媚娘刚想到这里,就见弘化将眉眼间的锐气一收。“行了,先不说此事了。我这趟回长安,除了吐谷浑正常的上贡之外,还给你这一双儿女带了一份礼物。” 她偏了偏头,颇有几分邀功之意,“我给他们各带了一头刚产下的小马驹。” 武媚娘轻咳了一声。 西域求援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她还用儿女为例,劝谏李治莫要贸然分兵,出现还没学会走路就开始跑步的情况。结果在一个月后,却有人还想让他们骑马。 瞧瞧这都算是个什么事。 她委婉回道:“阿菟才三个多月大。” 她距离能骑马,都不说三五年了,恐怕得七八年吧,哪有现在就送小马驹的道理。 弘化却回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我若带什么金银器皿,丝织品,漆器的东西,这关中盛地根本不缺。反倒是上好的骏马,原本呢,不是归于陛下所有,就是归于青壮骑兵,总归落不到这两个孩子手里,若以此为礼,还能真在他们面前混出头来。” “你说他们还不到能骑马的时候,没错,但也没关系,反正战马要养到三岁上下才合适于亲履战场,五岁之后才算个合格的作战伴侣,真要进入最为体格剽悍的时候,也得在十岁之后了。” “而吐谷浑出产的战马,大多能活到二十岁上下,这样一来,五郎与阿菟十来岁时便可有最为趁手的战马可用,便于骑射进学,待到年长之时再换新马就是。” 她说到这里,低头朝着武清月看了一眼,这才抬眸又道:“你看,阿菟这样子,不像是不喜欢这礼物的。” 武媚娘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就瞧见女儿睁着一双无辜溜圆的眼睛,满是期待的样子。 听不听得懂礼物内容不重要,但好像还真挺喜欢的。 但要武清月说的话,这可不能怪她有这种表现。在弘化公主提出送礼乃是送马的那一刻,她脑子里飞快地转起了弯。 倘若这匹专门归属于她的小马驹要留在关中,随后还要跟着她从麟游万年宫回到长安,是不是该当有个安顿下来的住所? 单独的马场就不必指望了,公主名下的马驹,有个单独的马厩不为过吧! 那么,马既然是她的,这个马厩是不是也该是她的! 原谅她钻空子钻到这个地步吧…… 谁让她这一个多月里,除了陪同母亲一道等着西域来使之外,便只忙着锻炼声带了。 真没顾得上让自己拿到个单独的宫殿。 眼见她是这般表现,武媚娘好气又好笑地摸了一把她的脸蛋,“等你再长大点,非得知道知道不是什么东西都能拿的!” “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弘化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认真答道:“眼下这份礼,并非她受不起的东西。这是——” 她斟酌了一番用词,从容接了下去:“我以吐谷浑王后的身份审时度势,对大唐上国公主做出的示好。” 换一个人来说这话,或许还有谄媚之嫌。 由一位曾经是李唐宗室,以公主身份教养的女子说出,则无端令人觉得有几分悲哀。 可自武媚娘看去,这位选择了恰当时机还朝的和亲公主脸上,绝无任何一点自嘲的意思。 就算弘化没说,她也知道,比起昭武九姓面对大食的入侵,吐谷浑的处境也未必好到哪里去。面对吐蕃外敌日益崛起、步步紧逼,她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悲秋伤春。与大唐保持足够亲近的关系,以便能在日后得到快速的支援,对她来说才更重要。 “审时度势吗……”武媚娘心中默念,对她这番心路历程大致有数了。 “对了,说到马匹倒是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弘化像是闲谈一般随口说道,“昭武来使途径吐谷浑的时候,有意同我们做个买卖。” “马匹买卖。” 19、019 ……雨? 武媚娘下意识地往窗口方向看了一眼。 室内光线依然晦暗。 让她隐约判断出,或许是因为梦境被打断,她醒来的时间要比寻常早。 这也是个大多数人还在梦中的时间。 但武媚娘可以确信,她并不是因为没睡醒才出现了什么幻听。是真有这样的一个字,从她才只四个多月的小女儿口中喊了出来。 像是唯恐她并没有听见一般,趴在她胳膊上的孩子往靠近她的方向挪了挪,固执地又喊了一次,“雨!” 寻常婴孩根本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武媚娘凛然一惊。 在诞下阿菟之前,她毕竟还有一个儿子李弘,幼年与父母同在之时,她也曾经见过妹妹是如何学说话的,所以她很清楚,婴儿先发出的音调,怎么都不是“雨”这个字。 就算是鹦鹉学舌也不对,在宫人平日的言谈间,其实少有提及这个字。 自转入四月后,早春细雨也已渐渐隐没在春日暖阳之中。 倘若这并不是她从何处学来的音调,那这又是…… 且慢! 武媚娘仿佛想到了什么,匆匆起身,朝着窗边走去。 借着虚掩的窗扇,她看见宫人还守在殿外,又因今日山中风大,庭院中枝条簌簌,并没人发觉小公主在此刻突然发声,也没人发现她已经醒了,不由松了一口气。 四五月间能言的婴孩,若非天才,便是邪祟。 更别说还是像阿菟这样,开口便是一个“雨”字的。 可出于一个母亲的想法,她绝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会是后者。或者说,她不能让别人以为阿菟是后者。 她合拢了窗扇,又叮嘱了宫人暂时不要前来打扰她后,方才慢慢地走回了床边。 明明只是几步路的工夫,往来所需的时间并不长,她的里衣之内还是生出了一层冷汗。 倒是那小家伙好像完全不觉得自己干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见她回返,又执拗地喊了一次。 婴儿的眉毛浅淡,但借着此刻稍显昏暗的殿中光线,武媚娘也还是清楚地看到,她的眉头紧锁,像是遇上了什么棘手之事。 这同样不是一个应该在婴儿脸上看到的复杂神态。但这会儿连开口说话都已有了,只是再多一个表情示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错,以武媚娘看来,那好像确实是在示警。 她尝试着将床上婴孩拢入怀中,然而这孩子一改此前的亲近,显得异常烦躁,抗拒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这个拍打的力道很小,显然并不只是因为婴儿力气不大,而是她确实没有伤人之意。 这又是一个异常的表现。 武媚娘心中急转,深知自己若不能弄明白这孩子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就算此刻将她安抚了下来,也难保不会让她在外人面前再喊出这个字。 然而她从未有过这等体验,曾经阅读过的书籍杂谈中也完全没有一点可借鉴的地方,只能……拼一把! 她盯着阿菟的眼睛,缓缓开口:“雨?” 这话问出,武媚娘也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 去同一个小婴儿交流,听上去像是一出神话故事。 可昨夜梦境光怪陆离,权力又在梦境与现实之间错位,让她此时有种奇异的冷静,审视着这出意外,以至于她还是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在她视线之中,趴在她膝上的小婴儿仰着脑袋,用收回来的胳膊撑着身体,将头努力往她所在的方向又凑了凑。 这一番折腾配合上婴儿那躁郁不安的神态,怎么看都有点可怜巴巴的。 但大概只有武清月自己知道,她并没有那么可怜,毕竟这具小婴儿的身体里装着的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还在打从开口说出第一个字的那一刻,就审视着母亲的表现。 她也早做好了盘算,一旦这其中有任何一处不符合她的预期,她都会立刻中断这出“预言”。 宁可让母亲觉得是她在没睡醒的状态下听错了,也比贸然丢了小命要好。 现在,她可以稍微安心一些,也可以继续将她的大戏继续下去了。 像是听懂了母亲的问话,她再一次开口之时已换了个字。 她用还有些生疏的语调喊出了第二个字,“水!” 武媚娘不敢有片刻分神,将目光凝视在面前的女儿身上,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说出的两个字。 雨——水? 倘若将这两个字分列,或许还会因为同音字的缘故,产生什么误解,但当二者放在一处的时候,好像就没有什么多余解释了。 她说的确实是雨水二字。 可雨水有什么好担心的?那不过是个气象而已。 偏偏阿菟今日这一桩桩太过反常的举动,让她绝不敢将此事随意对待。 不!这应当不会是普通的雨水。 或许是因为才经历过去年的干旱,也或许是因为不知道何处生出的直觉,武媚娘抿了抿唇,下意识地开口试探,“雨水——成灾?”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可能的答案。 —————— “你今日怎么魂不守舍的?”弘化公主得了武媚娘的邀约,在这万年宫中梨花林里享用午后餐点。 哪知道应邀前来之后,却只见武媚娘托腮发呆,像是被什么心事困扰着。一拍她的肩膀示意自己到来,她还险些被吓了一跳。 这可怎么看都和昨日打马同游的时候大不相同。 没等武媚娘回答,弘化先在石桌边坐了下来,随手自面前的琉璃碗中捞起了一枚酪樱桃。 乳酪这东西在吐谷浑不少见,樱桃却是实打实的稀罕物。 长安的皇家园林里种着一批春樱桃,供给天子与妃嫔所用,加上科举进士宴,这万年宫中也有种植,自春日采摘后,便贮藏于凌阴之中,留待避暑时候取用。 但因数量稀少,就连此番来朝的各国使者,也仅有极少的份额而已。 反倒是在媚娘这里还能见到得多一些。 弘化慢条斯理地将樱桃核给吐在了一旁,将蘸着酥酪糖渍的果肉给吞了下去,才又补出了一句:“遇上麻烦事了?” 按理来说也不应当啊。 以弘化公主的眼光看来,这万年宫中的事情,要么就是眼下谁也解决不了的,但上头还有李治这个做天子的顶着,总不至于将麻烦波及到媚娘的身上。 要么就是凭借着陛下所给予的特权,媚娘能够轻易摆平的。 所以这份忧思不当表现在她的脸上。 然而弘化公主瞧见的,却是武媚娘张了张口,像是有所顾忌一般并没说出一个字来。又先合上了嘴保持缄默。 行吧,看起来的确像是有麻烦事。 直到那琉璃碗中的明艳赤红之色足足少了一半,乳酪糖渍中加重的樱桃甜味都快让弘化觉得有点饱腹感了,这才听到媚娘再次开了口,“我也不知道该当如何与你说。” 事实上,饶是她自诩心性坚定,遇事不乱,想到今日早晨的这出惊变,也觉得有些手脚发凉。 当她问出是否是“雨水成灾”的时候,并没有像是上一个问题一样,从女儿这里得到答案。 但语言可以不回答,动作却可以作为一个回复。就在那一个刹那之间,沉沉压在她腿上的小婴儿忽然安分了下来。 她的眉头也不皱了,脸色也由阴转晴了,谁看了不说一句这变脸技术当真娴熟。 偏偏她仰着脑袋看来的目光中充满了孺慕依恋之意,好像完全没有一点不妥,甚至随后的早膳都比平时多吃了点。 可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还是完全打乱了武媚娘的日程。 早膳之后她原本应当去拜见陛下的,也先打发宫人去推掉了。 彼时她抱着小女儿坐在殿中,恍惚问道,若真是雨水成灾该当如何办,竟见女儿毫不犹豫地伸手指向了桌上的沙漏。 这个动作,让武媚娘更加不能怀疑,此前听到的声音、看到的婴孩举动只是她的幻觉。 不,准确的说,阿菟指向的不是沙漏,而是沙漏之上的标志—— 太史局! 眼见这样的一幕,武媚娘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不将阿菟表现出的异常以最快的速度告知于他人,是她做出的第一道抉择。 那么要如何应变阿菟给出的信息,就是她要做出的第二道抉择了。 就算她以一个母亲和一个长于谋划周全之人的身份,愿意秉持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相信一个婴儿给出的荒诞预言,在具体执行上也难免有些麻烦。 她总不能跟旁人说,这是她女儿给出的判断吧? 只怕就算是有一番慈父之心的陛下,也不会相信这种理由的。 “生而知之”这种东西,放在传说记载里都像是虚构,更何况是真切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那便还是得自己来做。 可这“雨水成灾”,到底会以何种方式呈现,又是否应在了此地,武媚娘不是负责研究气象星斗、山川地理的,只靠着那寥寥几个字,根本无从判断。 她只能隐约猜测,会让阿菟产生这种警觉,极有可能是会直接降临在她们的头上,就发生在这岐山地界。 但无妨,专业的事情,就让专业的人来做好了。 阿菟已经给出一个答案了——让太史局的人来! 这才有了此刻的邀约。 武媚娘看着弘化公主,郑重地说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早从武媚娘方才的表现里,弘化就已不难看出,她所要说的事情不简单,但真听到以这等口吻说出托付之言,还是让她先在心中紧张了一瞬。“你先说说看是何事吧。若我力所能及,自然一帮。” 武媚娘心中有一瞬的迟疑。 可想到昨日和弘化的交谈,想到她在睡前慨叹的权力二字,想到……想到这出意外或许是另外一个降落在她面前的契机,她心中的烦躁感又倏尔平息了下去。 她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将你置于险境的,事实上此事对你而言也不难。” “我想请你以征询天文历法与气象星轨之事为由,向陛下请托回返长安,拜谒太史局中太史令李淳风,将这封信交到他的手上。” 她说话之间,将一封信搁在了弘化公主的面前。 信没有密封。 弘化接过信的时候,还见媚娘示意让她将其拆开。 这其中的意思很明显了,媚娘并没有让她一无所知办事的意思。 弘化一边拆信,一边随口接道:“若说我是为了吐谷浑向大唐学习,自太史局处征询天时之变,倒也说得过去。寻常人还未必能见到那位一心钻研的太史令,我以吐谷浑王后的身份到访,却必能得到对方迎接。” “只是为何要找李淳风?这送信一事,也真有……” 真有这般好似箭在弦上的紧迫吗? 弘化刚欲发问,就见那手中的信纸已在她的面前展开。 其上写道,媚娘于夜半噩梦,梦见五月雨势突来,山洪迸发,渭水涨流,祸及万年宫和其所在岐州。 都说梦有警醒之意,但贸然告知于陛下,又多有不妥。 她想到,李淳风乃是岐州人士,对此地的地理水文应当更为熟识,又通晓天文观测与谶纬之术,想请他对此地的情形做出一番观测,以确保陛下居处于万年宫中诸事无碍。 因此事是由昭仪噩梦所起,不便用于太史令前来的理由,请李淳风先凭借手中的天象资料推断,是否真有暴雨将至,进而引发洪灾与山洪,再到实地一看。 但不论他在此事上是否有所发现,这出结果的汇报都务必要快! 能有多快便有多快! 万年宫中的诸国来使或许会在几日后尽数离开,但参与万年宫议事的官员将领宗亲、随侍宫人以及戍卫兵卒,足有数千人之多,山下沿河百姓也以数千户为计,倘若真有雨水成灾,这其中涉及的人命不知凡几,疏散所需要的时间不是好玩的。 看到这里,弘化公主的面色也不由严肃了起来。 这还真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虽说她怎么也没料到媚娘找上她是因为这样的要事,也虽然将梦境和现实混为一谈多少有点荒谬,但媚娘敢将此事捅到太史令处,必然有她不便言说的理由。 这件事也确实不能通过往来于长安的信件,让杨夫人去做。 一番盘算下来,在媚娘所能接触到的人中,由她去做是最为妥当的。 “若此事麻烦……” “你不必多说了,”弘化本就不是个喜欢纠结太多的人,当机立断答道:“我这便向陛下奏报回返长安之事,如无意外,最迟明日早晨我便快马动身。” 她本已在媚娘身上下注,无妨再多做一件事!何况谁知道此事是不是也在帮自己呢? 她拿信而起,倏尔朗然一笑,“你下次干脆点说便是,我又不是不分轻重的人。” 听到这句回复,武媚娘心中大石终于落了地,“那就有劳弘化了。我会向陛下建议,令薛将军与你同行,保卫安全。” “倘若……届时太史令有意出行,无需再行往来请示陛下,直接将人带来万年宫便是。一应责任由我来担!” 她既已决定在此事上插手,便绝不给其间任何步骤拖延耽搁的机会。 李淳风马术如何不太要紧,以薛仁贵的本事,总能把人安稳带来岐州的! 20、020 自万年宫折返长安,不似车驾仪仗往来需要多日,以弘化公主这等骑术好手的本事,兼有薛仁贵护卫在侧,不过三日多些便已够了。 打宫城含光门而入的时候,时近正午。 弘化公主伸手扇了扇风,觉得此地比之山中着实要热上不少,又恰逢今日头顶烈日,还有些热力上涌。 按说此时乃是留守长安的各部官员休息之时,但想到此前媚娘格外严肃的嘱托,和那封信中对于水患的忧虑,她步履未停,直奔位于秘书省与鸿胪客馆之间的太史局而去。 唐承隋制,以太史局为观测天文、撰写历法之处。 不过莫要觉得,太史局这种机构有个三五十人负责观察气象,再有三五十人负责修编历书也就够了。 若是算上在此地进学的学生,合计能高达千人。 就算去掉了十数个随驾往万年宫去负责记录和上报黄道吉日的,也还有四位数的人手。 弘化公主领着薛仁贵穿过了太史局门前的一片平房,便见灵台之前的廊下,天文观生与负责教习的灵台郎坐在一处,正在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享用中午的这顿廊下食。 她耳闻风声掠过,凭借着矫健的身手,下意识地伸手一抓,直接将飞到她面前来的一只毽球给抓在了手里。 眼看那发觉闯祸的天文观生战战兢兢地趋步上前,弘化也没跟她计较的意思,直接将毽球丢回了对方的手中,“来个能负责的人。” 其实也不用她多提醒,灵台郎早把“盒饭”放一边去了。 弘化公主早年间在宫中进学的时候没呆在这儿过,他自然不认得,可她身上的吐谷浑服饰却不难认出来,能以这等装束进入皇宫内苑的本就屈指可数。 再看随同来此的薛仁贵衣着和鱼袋……能判断出个大概了。 见他走上前来,弘化问道:“太史令何在?” 灵台郎应道:“我阿耶正在灵台之上。” 弘化讶然了一瞬,又转而想到,太史局这地方的官职大多是家传世袭,那么李淳风的儿子也在此地任职,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便只接道:“那劳驾领路了。” 李谚自弘化公主的手中接过了天子赐予的准入手令,脸上的紧绷之色舒展了不少,“请随我上来吧,不过灵台的顶层均是我阿耶所布,请公主千万莫要擅动。” 弘化颔首。 做学问的人,总是难免有些怪癖的,何况是李淳风这种和“天”打交道的。 薛仁贵被留在了下头,只有弘化公主跟着李谚上了灵台。 这七丈高的灵台顶层,最为显眼的便是那架铜铸三重浑天仪。 二十一年前,这架浑天仪在四游仪与六合仪的基础上,又发展出了三辰仪的这一层,在测量经纬上更进一步。这架浑天仪一度被陈列在凝晖阁中,但自他于六年前担任太史令后,它便被摆在了灵台之上。 此时并非夜间,还不到以窥管指向星辰的时候,只有身着绿色官服的中年人正站在浑天仪之间,时而伸手拨弄着铜轨,时而在他手中的书卷上记录着什么。 弘化的眼力还不错,隐约自翻动的封皮上瞧见了《法象志》三个字。 “太史令。”这等办正事的场合,李谚可不敢公然喊出阿耶二字来,还是称呼着对方的官名。 李淳风似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之中,听到这一声方才倏尔抬头,朝着来人的方向看去。 这么一转过正面来倒是让人发现了,他的这身有点意思。 身上官服为了防止耽误事儿,被他收成了更窄的袖口,下摆也被捯饬了一番,颇显干净利落,但这张脸又无端显出几分仙风道骨之态,和衣着中的干练有些违和。 弘化还在斟酌如何开口,就见李淳风已快速地收起了自己手中的物事,越过了那浑天仪周遭的防护栏,走到了面前。 “公主远驾而来,不是为了寻常事吧?” 弘化一怔,旋即笑问:“这是太史令卜算出来的?” 李淳风朝着李谚摆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这才回道:“能在脸上和行动上看出来的东西,何必要用上卜卦之术。今日又有燕雀落于台前,有贵客将至,大约正应在公主身上了。” “只是……” 李淳风道:“那燕雀叼走了我的早膳,似乎是个恶客。弘化公主,有何要事,不如直言吧。” 弘化公主倒是没想到,来见到李淳风后会是这等情形。 但好像,和有本事且聪明的人说话,确实没必要整这么弯弯绕绕的。 反正陛下不在此地,闲杂人等也不在这里,她何必先拿那为吐谷浑求取历书天象的理由搪塞,还不如直接切入正题。 武昭仪写的那封书信当即被她递到了李淳风的手中,“昭仪令我从太史令处得一个答案,近日岐州可有水患之可能?” 卜卦也好,天象也罢,只要李淳风给出个偏向于可能的答复,她即刻动手抢人! 李淳风:“……” 他好像同样不需卜卦,都能从弘化问话的神情中看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但在将信逐字逐句看过去后,他的脸色又严肃了起来。 人命关天的事情,由不得以妄言相答。就像他所钻研的星象历法之道,也必须以切实的数据来验证。 他长出了一口气,“请公主稍等片刻。” 见李淳风已朝着一旁的书架走去,熟门熟路地将其上一本厚重的书籍给取了下来,似要找些资料用于佐证,弘化又没与之相关的经验,下意识地便越过那浑天仪,朝着灵台之外看了出去。 此地倒是风光独好,正能俯瞰到大半座皇宫。只是—— 是她的错觉吗?方才还算明艳的日光,好像看起来淡了一些。 像是要…… 要下雨了。 —————— “雨!” 这个突然从婴儿口中蹦出来的字,自仙居殿的一面窗扇处传来。 这面窗子正对着一张矮榻,因近日送走了昭武九姓来使的缘故,武昭仪每逢空闲,便时常抱着小女儿坐在此地歇息。 行宫内若论景致娴雅,仙居殿当居魁首,若非如此也不能得这样一个名字。 即便只是从这小小一方窗扇看出,也恰被垂柳飞花组成了一片春日园景。 哪怕是躺着的小婴儿也不例外,也无怪她能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许久。 武媚娘将小婴儿的手给兜了回来,应道,“对,下雨了。” 窗外确实下起了微雨。 细密的落雨编织成了一片朦胧,但与两月前的早春细雨不同,空气里已有的几分热力浸润在雨幕之中,与雨丝一道飘入的,还有几缕和风。 吹在脸上已无寒凉之感,反有些舒适。 只是想到数日前阿菟那说出“雨水”二字之时的焦虑表现,以及被她委托前往长安问询李淳风的弘化公主,武媚娘还是不免有些忧虑。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忽有宫人自外间来报,“弘化公主回来了,求见昭仪。” 武媚娘不敢耽搁,当即起身。“速带我去见她们。” 因阿菟还拽着她的衣角,她便干脆将这孩子也给一并带上了。 二人抵达会客之处,第一眼看到的正是弘化公主。 或许是因为连日赶路的缘故,在她的脸上还带着几分风尘仆仆之色,又因方才忽然落雨,在发辫金饰上还沾着一层水雾。 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她眸光明亮,在眼见媚娘到此后,她开口便道:“幸不辱命,将人带来了。” 武清月歪着脑袋往外探了探,这才瞧见,呀,这边上还有个人呢。 就是这位……好像有点累惨了。 连日策马疾行,对于弘化这位生活在吐谷浑多年的,还有薛仁贵这位武将,都算不得麻烦。 对于李淳风这个今年已有五十多岁,平日里还不出太史局的人来说,简直像是个噩梦。 大唐文人也有的武德充沛,可不是体现在这里的。 但武清月眼见这一幕,没生出什么负罪感。 她能抢在洪灾到来前说出那几个字,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事情了,额外的事情就算她想要尝试着包办也做不到。 何况,就算她不将委任太史令来调查此事作为对母亲的提醒,以母亲的睿智,应当也能想到这一茬的。 所以李淳风他是想不来到此地也不行啊。 而且他也没有真到那般虚弱的地步。 见到促成他前来此地的武昭仪已至,他还是先撑起了精神挺直了腰杆,状似无意地抹了把面上的水珠,保全了自己这“仙风道骨”的颜面,这才回道:“昭仪有令,不敢怠慢,以下官所见——” “且慢!”李淳风刚刚开口,便被武媚娘给打断了声音。 弘化能将他带到此地,已足够说明些问题了,那么…… “既是要紧之事,我即刻令人去将陛下请到此地,等陛下到了,你一并说来。” 她瞧了一眼地上的包袱,伸手一指,“在陛下来前,将你用于陈述之物尽数筹备妥当。” 直接跟陛下说? 李淳风一愣。 这位武昭仪对他倒是很有信心啊…… 当李治抵达此地的时候,就见仙居殿内本是用来用膳的长桌之上,已堆满了图纸与书籍。 虽然意外于李淳风会出现在此地,但既媚娘已说他有要事启奏,他也暂时懒得管那么多礼数规则。只抬了抬手,“你说吧。” “臣将史书中有记载的关中水患尽数罗列其中,发觉了些问题。” 李淳风当年得到李世民的委任,负责撰写《晋书》,对历史资料的收集,远比任何人都要多。 李治打眼看去,都觉得有些眼晕,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 应当不是他近来风疾复发的缘故。 好在李淳风此人虽有些学究做派,在将问题阐释明白这件事上,却还是口齿伶俐的。 他伸手指向了居中的画卷:“倘先忽略掉气候不顾,只先看关中是否为都城之地——” “秦孝公十二年,以咸阳为都城,大筑城郭冀阙,人口日增,灾害愈频。好在彼时诸国林立,关中人口比之天下之众还在少数,所以咸阳为秦都一百四十四年间,共有六次洪涝灾害。” “但前汉定都长安以来,天下归一,关中兴盛二百年,洪涝共计三十三次。” 武清月在旁目光一亮。 在提议找李淳风之前,她原本以为对方会用上什么神棍卜卦的办法,没想到这位上来汇报,竟然是统计学的范畴。 但仔细想来,李淳风会以这等方式向李治进言,又不奇怪。 他毕竟是参与编纂史书之人啊…… 李淳风不知让他被拽来万年宫的始作俑者心中种种腹诽,已接着说了下去: “后汉国都不在长安,而在洛阳,长安因兵祸,百姓流离逃难,水患之灾几近于无,百年之间不过两次而已。” “可到南北朝之时,西晋、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都曾以长安为国都,在此期间,四十年有水患十二次。” “隋唐重定天下,以关中为立足之地,此地重归繁盛,水患再度增多。武德元年、武德六年、贞观三年,均有大雨连绵,继生水患。” “以臣愚见,渭水之河只怕承载力有限,沟渠营建不足,因此——关中越是人口昌盛、民生繁茂,便越是有滋生水患之可能!” 李治听到这里,脸色已有几分不好看。 按照方今的习惯,如有大旱或是水灾,往往不是帝王问责己身,便是由朝中要员担责。 就像去年的关中大旱,长孙无忌就一度请辞,这是一个道理。 然而今日,李淳风却说,是关中越兴盛,渭水就越泛滥? 这道理听起来并不难理解,可对于习惯性将其联想到天威之上的人来说,这规律总结得着实惊人! 但即便如此,他也总不能因这样的几句话,就做出什么疏散关中人口的决策。 这是李唐的都城所在之地,若真忽然有此举动,无异于是将脸丢到了外人的面前。 更何况,此时还正是他要将权力自长孙无忌手中收回的时候,任何一点决策的失误,都有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他面颊紧绷了一瞬,这才开口问道:“刚才李卿说,忽略掉气候不顾,若是……将其考虑上又如何?” 李淳风苦笑,“陛下,算上可就更麻烦了。东汉末年至于魏晋的数百年间,史书之上动辄出现冬日大寒、井生坚冰的记录,但您觉得今时如何?” 李治回想了一番,答道,“关中能见梅花。” 虽然还是冷,但和百年前有记载的冷,好像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的。 李淳风道:“不错,就是如此。就算不是研究天文气象的人也应当知道,气候温暖的年头最容易出旱灾与连续的暴雨,大雨还往往接在大旱之后。陛下,您觉得今年如何呢?” 李治默然。 去年才有旱灾,而今年,天气转暖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要快很多,还丝毫不缺雨水。 倘若雨势转大…… 李治的眉头已拧在了一处,“你是说,关中恐有水患?” “不只是寻常水患,”李淳风答道,“陛下可还记得永徽元年?当时渭南大雨,甚至引发了零口山洪爆发,冲毁屋舍不知凡几。您又怎知,不会再有山洪呢?” 李治悚然一惊,甚至险些离席而起。 山洪? 比起渭河涨水,山洪对于李治的影响无疑更大。 谁让他自己现在便在山中。 没人会希望这样的灾劫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更别说他还是天子! 李治的目光下意识地便在在场诸人的脸上扫过。 李淳风目含殷切,结合他此前提出的种种有理有据推论,让人不难看出他的诉求。 就算不能将关中地界上的一座座山都给搜索过去,起码也要对万年宫周遭群山的山脉流水走向做一番探测。更进一步的话,便该对渭水各段逐一盘查。 此刻还只是微雨落下,尤有挽回的余地。 媚娘的脸上有几分焦虑的忧色。 他被找来,是因媚娘让人告知于他,说她忽而梦见山洪爆发,心中焦躁。 想到陛下才在此地举办了籍田礼,招待了诸国来使,关中各地的百姓也都已陆续完成恳田播种,若是真有这等噩梦一般的灾难,对李治的声望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她才紧急借着弘化之手联系了李淳风。 而在弘化的脸上,虽然看不出明显的迫切感,但当她做出了决断往长安走这一趟的时候,便担负上了这一层责任。 或许比起那些以为“天下清平”的朝中大臣,必须仰仗于大唐的吐谷浑更应当被算作他的臣属。 …… 李治深吸了一口气,“此事关系重大,我会郑重考虑的。” 关中千里之地,渭河穿行而过,支流泽被多处,秦岭北山山川无数,若真要以李淳风之言为凭据四方盘查,所需的人力物力都不在少数。 这不是他能独断裁决之事。 “将此地的东西带上,”李治指了指面前的桌案,见李淳风快速收整了卷宗,“你跟我来。” 直接将此事放在朝会上说也不妥,先寻几位朝中要员就此事商议一番为好。 ------ 然而当临近夜间李治到访仙居殿的时候,被遣退出去的宫女都不难看到这位陛下脸上蛰伏着怒火。不过这份怒火不像是朝着昭仪去的,让她们在合上殿门之时心中放松不少。 “陛下似乎没能达成自己的愿景?”武媚娘抬眸朝着李治看去,正对上了他有些委屈的神情。 他与朝臣之间的商议里结果如何,已不需多说了。 李治在案边坐下,眼见女儿抱着沙漏趴在一边,媚娘对着桌案上的天象卷宗研读,沿路行来蓬勃欲发的苦闷仿佛终于找到了倾吐之地。 “媚娘,你知道太尉说什么吗?” 他一字一顿地开口:“他说——” “陛下何故做此劳师动众的无谓之事!” 李治额角青筋直跳,一贯温和的面容都有刹那的僵硬扭曲,“可倘若当真有雨后山洪,怎能叫做无谓之事?” 那明明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21、021 说实话,长孙无忌没有将话说得那般难听。 当李淳风的那番论断被呈现在这批议会众人面前后,长孙无忌回说,关中粮食每年都有缺口,需从别处调拨而来,若是陛下发动人手用于排查水患,甚至将民众迁移而走,势必耽误农耕。 有洪水之灾还好说,要是没有该当如何? 对于身处高堂、统筹要务的人来说,宁可少做不可做错,这才是真理。 那么李治这出决断着实“孩子气”,便实属无谓之举。 可李治不知道,当长孙无忌说出这话的时候,到底是因此前给他安排的工作有所怨言,还是要以此举警告李治之前的追封等反击行动,又或者是,他真觉得此事不过一件浪费人力的无谓之举。 他只知道,这番话音入耳,听起来与当年那句“条式律令,固无遗阙”并没有什么区别! 并不是在他们的面前没有这样的难题,只是长孙无忌不想去解决,也觉得李治这位陛下没必要分神去解决而已。 在烛光的阴影里,在场之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李治的面颊抽动了一瞬。 但他没有旋即接上下一句话,而是在反复几次呼吸,平抑下了自己的情绪后,才用仿佛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他还将我当做陛下吗……” 殿中极静,这句话并不难被另外两人听到。 武清月小心地端详着李治的面色,猜测他此刻需要的可能不是一个明确的回答。 以她揣测,长孙无忌也未必有这等悖逆心思,要对李治有所不利。 可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对于李治来说,他不会这么想的。 长孙无忌所属朋党的存在已经严重影响了李治所能掌握的权力,他又已经在对方的钳制之下立了太子,他只会觉得—— 他若出了什么岔子,那些人随时可以将太子李忠扶持上皇位! 长孙无忌身在局中或许看不清楚,武清月却看得很明白,那一句轻飘飘的“无谓之事”,已经变成了压在李治身上的又一根稻草。 可惜这根稻草好像还不太够分量,以至于李治还有空来寻求心理安慰。 也好,现在……不如由她来再加一把火。 但这把火不能是像在母亲面前一样贸然开口,用示警预言的方式呈现,而应该用一种更能为人所接受的方式。 趁着李治没将目光放到她的身上,武清月一把抓着手中的沙漏,果断地往自己的腿上砸了过去。 若忽略掉她主动为之的行径,不过是一时之间没拿稳个摆件罢了。可—— 嘶…… 武清月的嘴角抽搐了一瞬。 那一下重击,虽然因为小婴儿的手上力气差了火候,没真砸出个好歹来,但这一瞬间袭来的剧痛,真是够了! 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了一圈。 随后,原本还在安分趴着的小婴儿忽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好痛! 坐在一边的武媚娘听见这一声,哪还顾得上李治的心情,连忙将女儿给抱了起来。 她本以为应当好哄,可此刻的小婴儿早没有了此前给出“雨水成灾”预言的聪慧,已变成了早前那个为了给自己争取到一张大床难以止哭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她最近锻炼嗓子的成果喜人,这个哭声还要比之前嘹亮得多。 也凄惨得多。 与此同时,她还努力手脚并用地往母亲怀里缩,只恨不得将自己整个儿埋进阴影中。 饶是武媚娘已用最快的速度对她发起了安抚,也没能让她止住这嚎哭。 山洪还没爆发,她已经哭出这阵仗了。 李治:“……”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让他有一刹在想,自己这份被打断的憋闷情绪到底要不要继续下去。 但当他眼见媚娘抱着大哭的女儿安抚,母女两人相互依托的身影被映照在墙上,他又忽然有些恍神了。 那实在是一副好生可怜的样子,更让他忍不住延伸出去了思绪。 倘若洪灾当真来袭,更给他的生命带来威胁,那些手握退路的权臣只怕绝不会为他这位陛下流多少眼泪。 反倒是媚娘和阿菟,还有此刻并不在这里的弘儿,必然会为了自己而哭。 到时候是不是就会是这样的场面了。 毕竟,除了他,她们能依靠于谁呢? 大概也只有她们会真心希望他能活得越久越好,希望他能像是个真正的天子一样威服四海,希望这关中沃野之地百姓心向他这位天子。 可偏偏,他竟连一道盘查河道的指令都需要与太尉商定。 不! 他不能因为长孙无忌的几句话便更改自己的计划。 李淳风的分析也确实有其道理,让他有这个资格去与群臣再争取一次。 虽说他此时的任何一条政令都需要用在刀刃上,但眼下并不该因此而优柔寡断。 在婴儿断续的哭声中,李治的脸色慢慢归于沉静与坚定,也在无声中做出了决断。 查! 山上要查,山下也要查! 务必要确保,当雨水连绵成灾发生的时候,关中遭到水患的影响被削弱到最小! —————— “你说陛下莫不是疯了!” 来济烦躁地拂去了落在冠帻之上的落雨,朝着帘帐之外看去。 见这大雨一时半刻之间还不会停下,反而有越下越大的架势,他更觉心中郁卒。 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突然将太史令李淳风征召到了万年宫中。 而后,在将最后一位使者,也便是那位弘化公主也给送返吐谷浑后,李治两次发起征询意见,又强硬地下达了一系列的命令。 在这一个月里执行的这些命令,以来济看来,着实是费人费时还无用。 一条是令人将万年宫中的各种财物辎重都给收拾齐整,冗余无用的,送到山下州府之中,而一部分可用可不用的,就放置在宫中高处的库房内。 另有一部分,则以便携的方式包裹,随时可以将其带走。 不得不说,这种操作给万年宫中生活的人带来了相当大的麻烦。 从陛下到官员的吃穿用度,各个都有特定的章程,结果现在搞出了这么个名堂。 要不是有些不妥,来济都想问问,为何陛下不干脆带着他们这些人,就在岐山之下的雍县内寻个新住处算了。 更让人觉得离奇的是,在经由李淳风绘测山势和山中涧流后,陛下又令人在万年宫东北方向的一处高地之上搭建了一处临时营地。 这处临时营地的规模还不小,要求能将随行官员和卫队都尽数安排下,甚至能够提供足够数量的食物。 这算什么?把行宫给搬到山上吗? 按照陛下的说法是,倘若近来有雨势增大,转为暴雨的迹象,原本住在万年宫中的所有人,全部迁移到那处高地之上。 也得亏真有这样一片层叠错落、还不可能遭到山洪冲击的地方,能将人给安顿下来。 这就是为何,当闰五月到来的那一刻,来济会身在此地了。 厚重的帐幕既起到了防雨的效果,又避免了山间夜风让置身此地的官员得了风寒。 但说实话,在场诸人中参与天下征讨之战的本就在少数,实已有多年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了。 来济就许久没有这等憋屈过了! 他在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便被扶持到宰相位置的,平日里除了在长孙无忌面前持后辈做派外,其余时候总归是风光万分的,哪里会想到能住到这种地方。 最有意思的是,因他所在的帐篷位置不低,竟还能越过林木,瞧见那片万年宫的群楼。 他便又忍不住控诉了一句,“呵,真不知道陛下是如何想的。” 暴雨时节,不在大殿之中安坐,反而要上山来受这劳什子的罪,何其可笑! 明明太尉已经拒绝过他一次了。 倒是与他同在此地的韩瑗比他神态沉稳得多,甚至慢条斯理地将面前的小火炉上烹煮的陶壶给取了下来,将其中的酪饮给倒在了杯中,令这帐篷内弥漫出了一股乳酪的醇香。 韩瑗小酌了一口,方才回道:“比起山上,还是山下的动静更大吧。” 来济哼了一声,“的确如此。” 李治将留守万年宫中的一部分侍卫都给派去了山下,令其协助于有司校验渭河各处堰口、通渠、支流的情况,还额外征调了不少长安守军参与到这件事中。 为了减少民众对于迁移的抗拒,他将太史局的千人也全部征调到了这个盘查队伍里,力求能尽快确认,渭河各处河道是否有大水漫灌的可能,随后将附近之人尽数疏散开来。 还说什么落雨时间越久,这个迁移的决断越有了凭据。 可疏散不是那么好做的,毕竟这些人也未必会领陛下的情! 这些沿河居住之人,侍奉的田地就在附近呢,哪里是能说走就走的。 以这些关中百姓所见,仅仅是一场暴雨而已,怎么就到了迁居的地步了? 他们在田地之上的损失又要由谁来赔付呢? 近来的反对声音还真不小。 来济尤有怨怼,“我看此事和那位武昭仪脱不开干系。太史令何以会自长安前来万年宫,可不像是随便就被陛下召来此地的。” 他既已站定了长孙无忌这一路,自然知道自己和谁是利益共通,对于武昭仪自然没什么好印象,眼下是又多了一出纠葛了。 他接着说道:“籍田礼上,韩王李元嘉为武德功臣请封,看起来是让她琢磨着给自己更进一步了。只是……” 韩瑗语气淡淡,“这种越界之事,不是能够随便做的。” 大唐国库的财力没这么充裕,去年旱灾救济加上近年间的边地战事消耗都不少。 倘若这出人员转移非但没有起到避祸的效果,反而让这些关中百姓耽误了农时,国库是拿不出足够的补贴来的。 现在提前垫付的些许,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到时候损害的,便是他们那位天子的名声。 此种举动—— 就像是一场倾天豪赌! “算了,”来济喝了口热饮,心中的烦躁之气也被压下去了不少,“有些人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又得了陛下的偏私,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看,长孙太尉见陛下下定了决心后,便一句话没说呢。” 听说在这几日里,长孙无忌唯独说的一句也就是,他这人有点睡不惯行军床,劳驾多给他拿两床褥子。 陛下甚至亲自前去探问了一番,真是好一出舅甥和睦的场面,让人完全看不出前阵子的朝堂上,李治还曾经给长孙无忌挖过坑,也看不出对于李治决定的这件事,两人还有过意见相左。 既然顶头上司如此沉得住气,他们何必越俎代庖。 或许长孙太尉也在赌! 陛下近来的行事作风越发激烈,步步紧逼,但假若能让陛下错上一次,他就知道自己应当依靠于谁了。 这倒也未尝不是一种好方法。 要不是抱着这种想法,长孙无忌也不会同意李治的这番行动。 想到这里,韩瑗叹气,“我也该多要两床被褥的。五十多岁的人了,不比你们能折腾。对了,你那儿还有多余的炭火吗?” 来济扯了扯嘴角,“这点,你得问陛下去。” 问问陛下,是否在借机对他们有所苛待。 到时候的反噬,可不是陛下这种年轻人能承担得起的。 眼下住在群山高处,恐怕除了辗转行伍的尉迟敬德老将军,其他人里,尤其是富贵日子过多了的几个,或多或少有些不适应,更是个个都抱着一团怨气。 睡不安稳都只是最次要的了。 以至于夜半之时,当一阵奇怪的声响回荡在山间的时候,这些人一个赛一个清醒得快。 但奇怪的是,这声响非但没有很快消失,反是越来越重了。 头顶是暴雨如注,时而雷鸣,山中声响竟不亚于这密集的声响。 因其未知,更令人感到一阵迫近而来的危机。 “快!快出营帐。”杂乱的声音顿时在四周接连响起。 此种情形之下,但凡顾惜自己小命之人便绝不会忽略掉这动静,个个匆匆穿好了衣衫行到帐外。 他们总得弄清楚发生了何事才能继续睡下去。 来济恐怕是其中最狼狈的一个了。 他的鞋子都穿反了,脚步踉跄,还是被下属生拉硬拽出来的。 但此时哪还有人有这等空闲去关注他的打扮。 就像来济也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已在脚步站定、头顶伞面撑开的那一刻,下意识地朝着火光最盛之处看去。 在那里,他们那位陛下也已清醒了过来,此刻同样神情凝重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但倘若他并未看错的话,李治好像没有那么慌张。 周遭铁甲重重,在夜幕中静立,将其簇拥在光辉之间,卫士举着的火把正将他眼中映照出一片潋滟。 而他身边的武昭仪同样仓促起身,未加梳妆,却也自有一派不动声色的从容,发间金钗更是在此时反照出了一道刺眼的金光。 这怀抱着小公主的女人隐约吩咐了两句什么,便见身边的宫人俯下身,捂住了皇子李弘的耳朵。 下一刻,一道雪亮的电光在晦暗的夜色间划过,紧随其后便是雷鸣响起。 来济无暇再细看,飞快地将目光转向了声音发出的方向。 只见惊雷电光张扬着自然伟力,在这一刻将这片山中行宫和其周遭的山岭都给照得亮如白昼。 也就是那一刹那间,站在此地的众人都看到了光亮之中那一处最醒目的东西。 不,不是一件东西。 群山沉寂,最为醒目的便是移动之中的东西。 可自山高之处还能看到的动景,又哪里有多少呢? 那分明是…… 分明是…… 众人只觉脊背发凉。 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一个变调的声音打破了僵持,高喊出了那个都已在心中给出的答案,“山洪!” 确实是山洪! 山洪像是李淳风所预估得那样来了! 像是陛下所坚信地那样来了! 暴雨侵袭,原本还算坚固的山体赫然出现了裂隙,山中涧流又在密集的落雨中泛滥。于是岩土之下的水流、山中溪流、泥石便都在濒临极限之际倾泻而下。 头顶的闷雷混着水声隆隆,裹挟成湍急的激流冲进了整座山谷。 夜色里分辨不清颜色,只让人瞧见那一刻的浪潮翻涌。 而下一刻,又一道电光在憋闷的云层中炸开。 众人视线之中,正见天穹倾倒,滚滚洪流肆无忌惮地冲入了万年宫中! ——那是他们原本应当身处的地方。 22-30 第22章 被万年宫的宫墙拦阻, 洪流冲入宫中的时候已显和缓了不少。 夜色之中也难以将下方的情况尽数看清,只能隐约听见水石滚动之声。 可这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当连绵的阴雨转为暴雨,岐山之中竟然爆发了山洪, 还如此凑巧地将万年宫变成了头号袭击之地。 这竟是一场险些将天子置于险境的灾劫! “幸好我们不在那儿啊……” 不知道何处传来了声音,有人喃喃自语说道。 饶是来济在昨夜入睡之前还抱着对武昭仪、对李治这番举动的偏见,现在也不得不承认, 他们将人给全部调出,住在这山头之上, 当真是再明智不过的决定。 要知道,即便有陛下身边的诸多禁卫军相护, 在山洪的伟力面前, 高楼殿宇也未必能够确保他们人人无恙。 反倒是身在此地,虽在生活上多有不便,却绝不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山洪冲走。 更惊人的是, 那山洪流入山中谷地,非但没有平息下去, 反而更加声势惊人。 不,不止是山洪。 雨也越下越大了。 来济再度朝着李治回望的时候, 都觉得对方的面貌在雨幕之中显得有些模糊,却恍惚从中看出了更为笃定的姿态。 是了,当山洪袭来的那一刻,陛下便赌赢了。 他也势必要借题发挥再做出一番整饬的举动! 但此刻,与这位天子在眼前天灾中并肩而立的, 并不是本该在这个位置上的皇后, 而是—— 一位横空杀出的昭仪。 就好像他们二人原本就应当并肩同立在那里, 享受着周遭或是惶恐或是感谢的目光。 偏偏当来济等人将她的威胁性又一步放大的同时,站在伞下的武昭仪没有对这些依然存有敌意的眼光给出任何一点回应。 在确认山洪的确被暴雨引发, 她们已暂时处在安全的环境之中后,她并未多在意这些本就对她没好感的人,而是借着周遭在山风中摇曳的灯火,端详着怀中小女儿的神情。 李弘被捂住了耳朵,尚且因为夜半将他惊醒的未知情况而觉恐惧,这小婴儿却只是目光黑沉而透亮,安静地看着周遭,甚至尝试着扭头往山下的方向看过去。 但和此前遇到新奇事物的兴致勃勃不一样,对一个已经能够慢慢读懂婴儿表情的母亲来说,她能隐约感觉到阿菟好像有点难过。 她在难过什么呢? 可惜武清月不能在此时开口告知,只能在心中想着这场灾祸的结果。 就算能凭借着她给出的预言示警、配合母亲和弘化公主请来李淳风的理性分析,让李治对这出洪灾提前做好准备,这山上山下偌大一片地方,甚至是整个关中地区,都不可能做到毫无伤亡。 这是人力的局限。 又哪怕李治会因关中的这出惊变,将防治水患的政令推行到天下各处,令滹沱河的水患也有概率被提前发现,在种种治标不治本的举动面前,先遭灾的依然是那些平头百姓。 更可怕的是,自从凭借着滹沱河的提醒想起永徽五年的这场大水后,武清月尝试调动自己不太靠谱的常识,隐约想起来了一件事。 唐初的洪灾往往呈现出两年的连续性。 也就是说,明年并不会因为今年已经降了足够的雨水,就回归正常,而极有可能又有另一出灾祸。 想到这里,武清月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脑袋往母亲的颈侧靠了靠,这才觉得多了几分安全感。 武媚娘无声地叹了口气。 虽然阿菟多有几分神异之处,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何必强装镇定呢? 然而她刚打算拍拍女儿的后背以示安慰,却忽然听到在自己的耳边,有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响起。 “阿娘。” 因这一句距离她的耳边极近,她绝不可能听错! 她的女儿在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喊了她一句阿娘。 她的手有一瞬间悬停在空中,但在雨幕的节拍中又忽然落在了小婴儿的背上。 武媚娘缓缓开口:“我在这儿,别怕。” 李治没听到武清月的那两个轻声音节,倒是听到了媚娘的这句安抚。当他转过头来时,自他的眸光中不难看到一缕盎然星火,那正是他此刻站在胜利一方的底气。 “阿菟怎么了?” 武媚娘唇角微扬,“没事,反正风雨也快过去了,她只是有点……想回帐篷里睡觉了。” 她心中快速权衡,决定先瞒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庭广众之下将注意力放在婴儿说话上,也有损陛下此刻面临山谷洪流不动声色的形象。 还是不急着让陛下知道吧。 就像她说的那样,风雨很快会过去的。 到时候,阿菟的种种特殊,也很快会重归到台面之下了。 见李治的目光投过来,已经五个月多的小婴儿应景地打了个哈欠,在这狂风骤雨之间倒是让人感到一阵温情暖意。 只不过李治大概不会知道,她这会儿在心中想的是,风雨过去归过去,她的麻烦还没结束呢。 之前弘化公主赠予她的小马驹,早就被送回长安去了。 但因为她们还没回皇宫的缘故,这匹甚至没得到命名的小马驹当然不会有属于自己的草场,只会被暂时关在马厩之中。 所以倘若她点开系统面板的话,看到的只会是这样的两行字。 【领土:宫廷御制婴儿床一架,紫檀木千工匡床一架,紫檀木柜式木床一架,马厩(半间)。】 【能量值:160+2+(-102)(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 没错!因为两匹“龙种”都是小马驹,干脆先暂时放在了一处,以至于若是划分归属权的话,留给武清月的只有其中的一半而已。 要不是她还要有限度地说话,她非得让李弘知道一下什么叫做一山不容二虎,一马厩不容二马! 她甚至应该感到庆幸,早在山洪爆发之前,万年宫中那张属于她的床,先被收去了楼阁高处,要不然她都剩不下六十天的倒计时。 现在只希望,在她对着母亲预警洪灾冒险开口后,能拿到一点嘉奖了…… 这应该还是有机会的吧? 算了,现在多想无益。这两日迁居山上的紧绷,在山洪最终爆发的那一刻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她才五个多月大呢,该睡觉了。 —————— 这一觉伴随着外头的雨声,甚至没让她做什么梦。 直到迷迷糊糊间闻到一股香味,才将她从睡梦中唤醒过来。 武清月睁开眼睛,就看到澄心正端着一碗鸡蛋羹摆在一旁的小桌上。 在山上的饮食一切从简,但在她上个月明确表示了对其余辅食的“觊觎”之后,武媚娘也没打算继续限制她只能喝奶,给她的“菜谱”里增添了蔬菜泥和鸡蛋羹之类的东西。 这可把她高兴坏了。 “哎,山上的菜蔬都不大方便保存,”澄心在给小公主喂饭的时候嘀嘀咕咕,“陛下与昭仪仁善,没让人冒雨送新菜来,可若是雨总不停,也不是个好事。” 但要武清月说的话,她这种担心实属不必。 李治选择将营地暂时驻扎在山中高处,选择赌上一把,让众人看到,在天灾面前他这位天子依然有着上天福泽,不会被轻易打倒,甚至能提前避开祸端,但他也不会让“天子与群臣受困山中”的情况持续多久,甚至在岐州地界上发酵出什么不必要的传言。 再过几日他们必定会下山的。 这又不是在玩“变形计”…… 她刚想到这里,忽听到帐篷之外李弘喊了一句“天亮了”,打断了她的思绪,而后便是他那格外有特点的脚步声哒哒哒地往外跑。 武清月连忙挥了挥手,示意自己也要出去瞧瞧。 澄心看懂了她的意思,将她给抱了起来,掀开帘帐走了出去。 此时已并非等闲“天亮”的早晨。 昨夜山洪爆发,夜半围观之人大多心中惴惴,难以好眠,加上雨仍在下,头顶便是一片阴云,众人都起得迟,天色也还未明亮。 所以临到中午,才有了这一句“天亮”之言。 已近午时了。 武清月从有人打起的伞面边缘望出,就见头顶的天穹之上,自云层中豁然多出了一道裂口,疏淡的天光从中落下。 好像山洪迸发的同时也给了暴雨以倾泻口,在急促的水流过境后,就连雨水也要渐渐开始停歇了。 不,倒没有完全停歇,只是从大雨转为了小雨而已。 “天呐,万年宫中的景!” 武清月闻声望去,就见韩王李元嘉正在下属的打伞下,朝着万年宫的方向张望,好一派捶胸顿足的模样。 以她所在的位置还看不见下方是何种样子,澄心也绝不敢将她往那边抱过去,以防摔出个不测来,可光听韩王的语气就不难判断出,底下是何种样子。 只怕是一片草木摧折了。 韩王怎能不对此感到痛心疾首! 自他所在之处看去,正能看见泛滥过境的山洪,在原本的万年宫中硬生生破坏出了若干条水道。 行宫经历过修缮的年头不久,被山洪冲垮的并不多,至多就是被洪流之中裹挟乱石给砸坏了墙垣,可行宫之中的奇珍草木却绝无法得到足够的保护。 现在都还尽数泡在水中,只怕根都要泡烂了。 三月之时梨花如云的瑶池雪海,虽在这闰五月早已落尽,但也不难想到来年二三月里还能见到仙境景象。 可现在……现在却已全毁了。 早前他因房遗爱一案而心绪不宁,中断了前往梨花林绘画的计划。 而在籍田礼之后,作为明确站在李治这一方的宗亲,他在朝堂政务上得到了不少委派。这些委派虽没有让他需要像长孙无忌一样,需要为资助小国物资绞尽脑汁,也绝算不上闲职。 李元裕和李福等人觉得李元嘉这是要得势了,却哪里知道,李元嘉本人还在后悔着没能抽出空闲来完成那幅画作。 如今却是山洪过境,再没了机会。 不过李元嘉这人也是怪有趣的。 到了雨势再小了一些的时候,武清月被澄心抱去了武昭仪的身边,没过多久,就见同来此地享用午膳的李治掀帘而入。 在他的发间还蒙着一层被风吹过来的细密雨珠,但在他的脸上并看不出过重的忧虑之色,更像是因局势尚在掌控之中,自有一番筹谋在握的笃定。 将外披搁在一旁,坐于帐中架起的小榻上后,李治忽然笑了笑,“媚娘,你猜我方才遇到韩王的时候他说了什么?” 他本也没打算卖关子,接着说了下去,“他说,他可以出资修复一部分万年宫的园景。” 武媚娘闻言眉峰微蹙,又旋即展开,“此事是韩王做得出来的。只是放在此时,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吧?” 武清月都在旁听得有点无语。 这时候有钱修什么景啊,赈灾才是要务。 然而李治只是摆了摆手,“他要真有这样敏锐的为政之能,又何须媚娘从中提点,让他找到求生之道?何况,他要是上来便说,自己有心为岐州重建提供财力上的支持,我还不敢放心用他了。” 韩王聪明吗?当然是聪明的。 李唐宗室之中在世的,若论博古通今,大概没一个能比得过李元嘉。他的头脑也没因为读书读死了。 可他的这份聪明并没用到执政者该用的地方,若非如此,也提不出这等建议来。 好在李治要的就是这种不太对路的聪明,用在明面上给自己增添一份助力。 “我同皇叔说,此事容后再议吧,届时必定还是要劳烦于他的,毕竟也就是他结识的能工巧匠、文人墨客多。” 李治叹了口气,“万年宫之名,本便是希望其留存万年的,总得修缮完毕才好。” 此番在万年宫地界上完成的籍田礼、追封武德功臣、制定西域作战计划、接见昭武来使,都已让李治一步步笃定,他若想要在朝堂之上让自己的声音更为响亮,并不像是他想象得那般艰难。 当山洪当真爆发于此地,让他完成了这一出绝地反击后,更让他助长了一番信心。 李治毫不怀疑—— 当最开始的一步迈出后,后面的便同滚雪球一般,是优势的累积了。 等此间事了,他起码也能将朝臣收拾掉几个,然后放上自己的人。 他本还有意在此地立一块碑铭,将今年的万年宫议事与会人员全部刻录在上,作为他意图打破长孙无忌垄断政局的里程碑,又怎么可能会留下此地一片断壁残垣呢? “此事陛下心中有数就好。”武媚娘想了想,又问道,“说起来,山下的情况如何了?” 听到这里,武清月的耳朵也竖起来了。 昨夜她就担忧于此事。 亲眼目睹山洪迸发的场景,让她这个并未直面其祸的人都一阵后怕,那么被记载在史书之上淹没数千户的洪灾,若在关中地界上爆发,又会造成什么结果呢? 从李治明确下达盘查诏令,到灾祸到来,仅仅只间隔了一个月的时间,还是在交通和维修手段都不够发达的唐初。 在避祸上山之前,她隐约听母亲提及过,确实有几处容易河水满溢的地方需要修缮,可在暴雨足以形成冲垮河堤的灾变前到底有无完成这个修补,那就不得而知了…… 李治没留意到女儿在此时小心翼翼的打量,在听到这个发问后也不免端正了神色:“今日我在大帐内简短召开了个朝会。” 有了山下洪流的事实摆在眼前,众臣前几日还有的搬迁上山怨言,那是一点都不见了。 就算在山上召开的朝会显得无比不正经,搭高了地台也阻止不了地毯就被踩得湿漉漉的,后排还有人挤人的情况,也不能有什么怨言。 李治说道:“我在朝会上发问,有意在今日派遣一文一武两名官员探寻山下情况,不必令人重新入山禀报,当即决断要务就是。武将之中毛遂自荐者不在少数。虽说方才大雨未停,上下山多有不易,但对参与过战事的将领而言,还不到束手无策的地步。” “既然如此,陛下是如何选的?” 李治回道:“我直接委任了。山洪消息是弘化在薛卿的护送下抵达长安,方自太史令处得到验证的,便由他下山去好了。此人在诸将之中堪称有勇有谋,奈何现今各处战场还未有一处最适合他发挥,倒不如先在这抢险救灾之中发挥一番作用。若能从中立功,往后的升迁也要容易得多。” 武清月听得稍松了一口气。 她原本还有些担心,因为她所造成的蝴蝶效应,薛仁贵没有了救助李治脱离困境的履历,在升迁上会遇到麻烦。 只是人命与仕途轻重有别,她也只能先对不住他了。 好在,李治并非没有识人之才,而是早前的环境让他没有这个从中擢拔的机会。现在却正是被他视为潜力股的文武官员登上前台的契机。 武媚娘一番思量,“薛将军确是合适人选。不知文臣,陛下又选取了何人?眼下山道路滑,更不知半道是否还有山洪落石……” 这个人选可不能随便来啊。 万一替陛下办差的事情没做成,先将自己的小命丢在那儿了,那真叫做得不偿失! 这份差事也确实是明知其要害,大多数人也不愿去做的。 李治揉了揉眉心,不知何故忽然失笑,“你自我这儿听过他的名字。昔日我还在做太子的时候,他就是我的扈从了。” 武媚娘将记忆快速一翻,得出了结论,“李舍人?” “对,就是李义府。”李治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武媚娘问道:“倘若我未曾记错的话,他曾经得罪过人?” 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白,比如说李义府得罪的人并非寻常官员,其中就包括了长孙无忌和来济。 她也曾听过三两句与李义府相关的风闻,说他在李治尚是太子之时,便深谙投机下注、阿谀奉承之道,但光看他此时的处境,却实在不大好。 来济与他前后脚进入中书省却步步高升,更将他的升迁之路压得无处见光。 也难怪在眼见一线生机之时,别人或许还要有所顾忌,李义府却浑然不顾,当即站了出来。 投机……好一个投机! 李治旋即笑道:“他是从韩王这里,看到自己的出路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李义府有多少本事,李治是清楚的。凭借他的履历,要真让他坐上相位执掌天下事务,或许还远远不够,只是遵循旧例地清除水患,却绝不会误事。 为了给自己争取到一个机会,李义府也绝不敢有所敷衍。 再者,这数年间长孙无忌专横太过,压制了太多人的路,自李义府的抉择里,他隐约窥见触底反弹的机会了。 “有薛、李二卿下山操持事务,暴雨眼看也有平息之象,媚娘不必忧心,最迟七日,我等必定启程回返长安。” 山中并非久居之地。 武清月猜测的一点不错。 此前李治不愿走,是因不想担负上天子行籍田礼后还有天灾的骂名,更舍不得此地的议事环境,现在却是诸事妥当,为防过犹不及,该当回返了。 至于回到长安,回到那张曾经被李治定义为逼仄的小床之中,要如何抓住跳出去期间做出的反击,进而图谋后进—— 无妨!最起码,他已不再像是先前一样迷茫了。 只不过,他话说得笃定,想到昨日所见的山洪景象,他也依然不难猜到,山下的情况虽势必要比原本可能出现的样子好上不少,也绝不可能真成了一番风平浪静的样子。在天灾面前,总会有人命伤亡的。 人口这东西,真是一笔要命的账啊…… 他又道:“媚娘昨夜还建议我,趁着关中水患爆发的契机,向雨水同样泛滥的区域下达诏令,务必排查水患危机。此事我也在朝会上与众位大臣商议过了。” 武媚娘端详了片刻他的神情,忽而展颜,“看来陛下并未遭到多少阻力。” “不错。”李治握住了她的手,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媚娘,他们也会怕的。” 他们怕李治真是天命所归,而非李唐宗室之中一个可供关陇贵族拿捏的帝王傀儡。 他们怕下次还有这样的情况,会成为被李治放弃在山下洪流之中的一员。 他们也怕,昨夜实则是为陛下所救的恩情若不归还,迟早会再度遭到狂风骤雨的打击! 所以在这一道政令上他们绝不会再有意见相左。 这一切改变…… 多亏了有媚娘啊。 更应当多谢彼时阿菟的一哭引来的母女相拥,让强弱对比之势何其清晰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让李治最终下定了决心。 李治从来都很清楚,与其说是媚娘在他和长孙无忌的博弈之中牟利,还不如说,是他们二人在危机之中互相成就。 快了。 他眸光中闪过一抹厉色。 等回到长安,他就能有再进一步的动作了。 —————— 正是出于这份明悟,当武清月被抱上回程的马车之时便发觉,这架马车乍看起来和来时的并没有多大区别,实则暗藏玄机。 闰五月的中旬,已可算是进入夏季了。 当关中的暴雨停歇之时,天时迅速转入了燥热的状态。 烈日已将头顶的阴云驱散开来,而后肆无忌惮地投照在了这一架架回程的马车之上。 但在车中,不仅仅是因为衣着已替换成了更易散热的布料,这马车本身的隔热通风能力和暗格“冰箱”制冷的能力也相当出众。 除了有一处。 多日被困在帐篷中,就算出来玩水也走不了多远,让李弘都快闷出毛病来了。 见母亲没有对他的行动做出拦阻,他小心地推开了其中的一扇小窗,朝着外面小心地看去,让热风也吹了进来。 比起他们自长安启程前往万年宫的时候,回程的队伍无疑缩水了不少。 鼓吹乐队是早已不见的,在用于迎接西域诸国使者调过来一次后,又被李治送回了长安,很难说是不是因为养这些人在万年宫中开销过大的缘故。 各方旌旗仪仗,或许是因万年宫中积水还没彻底清理完毕,不方便拿取的缘故,也缩水了好大一半。 就连随侍在天子近前的骑兵队伍,按照李弘最简单的规模评估方式,也觉得少了很多。 虽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对此产生什么疑问,武媚娘还是尽责地为他解惑道:“包括薛将军在内的一部分人手还要留在岐州地界。” “你是不是没见着你几位兄长?太子和雍王也被留在此地了。” 李治给出的理由,就跟籍田礼引出加封武德功臣一样顺理成章。 雍王遥领岐州刺史的位置,眼下岐州地界上既有岐山山洪又有渭河水患,他这个当人长官的,怎么能随便擅离职守。 岐州水患虽不到灭顶灾劫的状态,却也令县中折损了百余人口,而此地毕竟是三月里天子籍田的所在,再重视也不为过。 雍王的年纪确实是小了点,但正因为如此,当他都亲自坐镇在此地的时候,也最能代表天子对这里的态度。 至于太子李忠也在此地,就更不用说了。 他既是太子,便该多学多看。光是平日里那些诗文国策的学习,可不足以让他拥有接管江山的责任感。 李治一句“诸卿欲李唐亡于四代之手?”,就将那些想要让太子一并回返的谏言全给吞回去了。 要不是前来万年宫之前长孙无忌就知道,李治对强行立太子这件事是很恼火的,他差点就要以为,王皇后和太子的位置稳如泰山了。 不过还是个孩子的李弘是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的。 因他年纪太小,和他那些兄长也没太多接触的缘故,他甚至并没有对这种“分别”表现出任何一点不舍。 比起介意于太子何在,仪仗何在,更引起他注意的,是当他们自山下出发,往长安方向启程,关中平原的广阔逐渐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李弘看到了一片在他们来时不曾出现的场面。 武清月也趁机顺着小窗窥见了一点外边的景象。 那是河水泛滥后的场面。 渭河沿岸,曾经有着广阔的田地和聚集成片的屋舍。 而现在,暴雨之中暴涨的河水,自原本还算广阔的河道满溢而出,在周遭的水渠支流疏散之下尤有残余的水浪冲上岸来。 它不是那等温吞的渗透,而是以水泛浪涌之势摧毁两岸的各种东西。 以至于再一次看到这些田地屋舍的时候,屋舍已不复存在了,田地之间更是一片泥泞的滩涂。 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武清月看到很多个身影在田中或是呆呆地站立,或是已在尽力将田中残余的河水给疏导出去。 但相同的一点是,当眼见那支天子出行的仪仗经过,他们都不顾膝下正有泥污,遥遥朝着这个方向叩拜了下去。 这好像是在以一种最为朴素的方式,向着出行的天子行礼,表达他们的感谢,又无端让人觉得有些堵得慌。 几乎就是在看见这幅画面的时候,武清月惊觉抱着她的澄心有一点奇怪的反应。她忽然把视线往车内转了转,没再借着李弘打开的窗扇往外看去。 倒是李弘浑不觉车厢内的异常,开口问道:“阿娘,他们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行礼呢? 李弘是见过黔首与官员如何向着父亲行礼的。 如果说在前往万年宫的半路上,这种行礼还相对不那么正式的话,籍田礼后所见,就应当是最为标准的面见天子礼节,可他此刻所见,这种叩拜之礼是不一样的。 这种礼节不顾形象,不顾所谓的体面,只有叩首下去的郑重其事。 日光在田间残存的水泽上反光,也将这些人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光晕之中。 看起来—— 李弘无法形容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但若让武清月来说的话,比起感念陛下恩德的两相欢喜,更像是逐渐远去的泥泞田地要将一个个缩小的身影给吞进其中。 武媚娘也望着窗外的景象看了许久。 直到行出去了一段路程,两人才听到她回道:“因为他们觉得,天灾难免,而能提前将其祸端降到最小,是你父亲为天子,有上天护佑。” “也因为……对他们来说,还有生存下去的本钱,就是很奢侈的事情了。” 李治之前做出的迁移民众举动,或多或少遭到了些非议。 这些非议有的只停留在心中,有的却在闲言碎语之中流露了出来。 可如今事实证明,陛下的判断并未出错,无法不让人感到惶恐。 但他们其实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惶恐或者感谢,只能将其尽数表达在送别天子车驾的这一拜中。 比起思量上头的贵人们会对他们做出何种行为,还不如先将生计维系下去。 现在还在闰五月里,只要他们的动作够快,在六月到来之前,将谷物播种下去,以近些年来越发和暖的天气,还是能得到收成的。 而提前做出的迁移避祸,虽然让他们失去了不少财物,却到底没有让他们直接被洪水卷走,落个不知身死何处的结果。 不过这种话,如今的李弘是听不明白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听母亲接着说道:“将他抱着吧,别让他颠着了。” 宫女听到这句叮嘱,连忙小心地将李弘给抱了起来。 这份提前做出的准备确实极有必要。 大唐官道四通八达,却并不意味着各处官道都能如此奢侈得用砖石铺地,甚至像朱雀大街一般,在保持了宏伟规模的前提下,还能额外做好下水疏水的种种布置。 往返于长安和万年宫之间的官道,因天子御驾出行的必要,还得算是在规模上最高的,也只是在土上多铺了一层厚厚的砂,以防连续的降水会将官道给冲垮,耽误信报和诏令的送达。 可即便如此,今年的降雨超乎寻常,渭水泛滥又波及两岸,以至于官道虽然还保持了通行的能力,在道路状态上也已是大不如前。 李弘忧伤地从母亲这里得知,这种比来时还要不舒服的行路过程,竟然还是要持续将近七天! 还是有那么长。 更可怕的是,为了让他别在车厢之中从何处磕碰受伤,母亲毫不犹豫地剥夺了他坐在车中玩那只白釉褐彩小狗玩具的机会。 他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已经合拢的柜子,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挪回眼前宫女为他展开的绘图本上。 也不知道妹妹为什么能这么安分,她就不觉得无聊的吗? 而且好奇怪,为什么有时候被妹妹盯着,他会觉得有点发毛。 武清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半间马厩这事情不是李弘能做决定的,才让自己把方才同样往窗口张望、也扫到了李弘的视线给收了回来。 因眼见车窗外的景象,她又想到了这五六日里陆续听到的消息。 全然无事,是不可能做到的。 李淳风和领河事的官员查漏补缺一月、薛仁贵与李义府下山救灾,都没能阻止这世上总有人觉得灾祸不会临头。 但起码,在史书上不当有一句“漂溺麟游县居人及当番卫士,死者三千余人”的记载了。 而李治和武媚娘提及,对于还在下雨的各个地区都会令人传讯相问,因武士彟刚被追封为并州都督的缘故,太原府周遭还会得到另外一道传讯,那么有恶河之名的滹沱河,必定在他们重点提防的范围内了。 或许,六月滹沱河两岸的灾祸,也能稍有削减吧。 想到这里,她的心中稍稍好受了一些。 虽然系统这家伙从不说话,甚至不给她作弊延寿的机会,但她还是该当感谢一下它的。 要不是系统在让她寿命延长的同时,也对她的体质进行了强化,她再怎么尝试着锻炼声带,可能也没法在四个月大的时候就说出那一个“雨”字。 当然更应该庆幸的,是她有一个足够有头脑的母亲,能在收到了这条预警消息后,愿意去相信此言可信,甚至给出了一套能让李治也相信的凭据。 阿娘真是太有本事了! 武媚娘忽觉自己腿上一沉,便看到原本应当被澄心抱着的小女儿,已经鬼鬼祟祟地爬到了自己的腿上,甚至还在试图往前爬。 澄心又不敢贸然拖拽,免得将她给拽伤了,以至于这个更换位置的操作还真让她给弄成了。 “你也太能耐了点。”武媚娘忍不住笑骂道。 按说小婴儿得到六个月后才能坐起,再有两月才能爬行,她倒好,自能开口喊出“阿娘”二字后,更是以神速长进了本事。 说不准到时候连走路也要比旁人更快。 要不是随行的医官都没瞧出她这种发育速度有造成身体上的不妥,武媚娘都一度想要不要找个东西把她给捆牢一点。 可瞧见她仰头看来之时目光灼灼的样子,哪里有人能忍心将她给赶下去。 武媚娘干脆彻底将人给接了过来。 虽不知她能否听懂,武媚娘还是在将她抱起后,以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啊,等回了长安城可得安分一点。” 她并不介意于女儿嚣张,甚至觉得能闹腾是好事,早慧的预警也随着洪灾真出现的事实,变成了祥瑞吉兆,但怕只怕有些人不是这么想的。 随着这场万年宫之行告终,她们重新回到长安,她和王皇后的争斗终归要重新摆到台面上来。 彼时的王皇后想用她儿女病弱一事问责,到了如今,又会不会用阿菟的某项特殊来找麻烦呢? 都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女儿尚且年幼,有些麻烦是绝不能真出现到她面前的…… 但让武媚娘都没想到的是,有些危机好像可以先提前剔除出去了。 只因在回返长安后的第三日,李治在召她前往立政殿之时,开口便是一句,“我想给阿菟一个封号。” “封号?”武媚娘讶然。 婴孩的夭折几率太大,哪怕是李弘这样备受李治宠爱的皇子,也是等到了他满一周岁的时候才给取名的。 这并不是偏爱不偏爱的问题,而是世情如此。 所以阿菟按理来说也该遵循这个规律。 她才只有五个月,还没有满一岁啊。 可李治此番,却像是要对其给出一个破格的待遇了! “对!”李治负手而立,语气笃定,”万年宫和岐州之事,虽然外人不知,只道是天子有福泽在身,方能避祸,可你我均知是何情况。” 李淳风能来万年宫,是因媚娘发出的邀请,这份功劳不能不赏。 将她的地位往上抬升,也有利于他随后的计划。 对李治而言,万年宫的这场山洪让他越发坚决地看清,到底谁才是同路之人,所以他也早不满足于只是以追封武士彟作为对媚娘的嘉奖。 如何惩处之事可以再等上几日,让问罪更加顺理成章,奖赏却可以先放上来。 可李治不用脑子想都能猜到,要是他将昭仪封妃之事提上台面,会得到何种结果! 那群抱团取暖的尸位素餐之辈,一面在返京的路上对他迁居山中高地的决定万分感谢,一面也没忘记在他旁敲侧击提出了自己想法的时候,表达了否定。 他们说的倒是好听,皇后在长安行亲蚕礼尚且未能得赏,眼下洪灾刚过,赏赐一个昭仪势必引发京师内外的人胡猜乱想。 这可真是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哪怕明知李治有问罪之心,也没妨碍这些人的嘴皮子利索。 那好啊。 他可以先不将媚娘的地位提上来。甚至这份尤有让步的表现,正可作为他大刀阔斧削人的前奏。 但他可以借李淳风之口,给小公主一句足够有分量的批命,再给她一个公主名号。 若是连这一点他都做不到,那他还做什么天子! 这些人还真当他好说话不成? “我本有心将你的地位都提上一提,但欲速则不达,倒不如先为阿菟加公主号!” 武媚娘听得清楚,在李治这字字果决的话语之下,分明还藏着一份怒火。 虽然并未被明言说清,她也能猜到这两日间情形如何。 对于李治的这番表现,武媚娘既觉欣喜,又不免为阿菟会否荣宠过盛、慧极必伤而觉担忧。 可想到或许唯有如此,才能承载得住她这天生祥瑞一般的命格,她又放下了这份忧虑。 阿菟既不喜小床,偏爱大床,更不像是遭不住富贵的。 她也早处漩涡之中,只有拥有了李治给出的特权,才算有了保障。 武媚娘心中一番思量,最终没有对李治的这个决定做出劝阻,只问道:“那么不知,陛下打算为她取一个什么公主号呢?” 李治没有犹豫。 在将媚娘找来之前,他就已经将这个封号给想好了,此刻只差一个对外宣读而已。 他答道:“安定公主。”—— 此番大水未曾祸及千家万户,百姓能得保全,是关中安定之象。 “安定”之名,名副其实。 第23章 “安定公主……”武媚娘反复玩味着这个封号, 只觉当真恰如其分。 大唐公主的封号或为郡名,或为国名,或取吉祥之意。 以李治话中说辞, 显然取的是第三种意思。 当然,陛下只是觉得,这是因关中水患而生出的安定愿景。 殊不知, 这出暴雨倾盆引发的水灾能被提前干预,原本就是出自阿菟的示警。 就算李治不明内里, 武媚娘因此事更进一步地得到了李治的信任,本也是要为女儿再争取些东西。 可如今倒是自有天命定数。 她莞尔一笑, “陛下给出的这个封号, 当真寓意极佳。” 便用安定之名吧—— 正如李治所猜测的那样,给小女儿加公主号并非难事。 若说他想要给武昭仪加封,还会遇到种种阻力, 封公主便没那么麻烦了。 总归,陛下只是想要将此番有幸避祸的一部分吉兆归因到女儿身上, 而不是真要将此事推给武昭仪或者五皇子李弘。 可公主有什么用? 李唐的公主再如何富贵无极,身份光鲜, 归根到底也就是个公主罢了! 平阳昭公主自兵权易手后便再无多少作战机会,至多是在亡故后得以军礼下葬。晋阳公主为太宗亲自抚养,在政务上也多有见地,然而夭折早亡,未得善终。再如高阳公主平生骄纵, 还不是得了个被处死的下场。 朝臣反对让这位武昭仪再进一步, 却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公主。 那便让李治顺一顺意好了。 何况, 别忘了,这行将被赐予安定公主封号的小公主, 才只有五个多月大。 被李淳风所属太史局盖章定论的“公主有吉兆”,和李治钦定的“关中安定,水灾得到减免,是因公主于元月初一降生”,都是太过贵重的嘉奖批命之辞,一个婴儿真能承受得住吗? 这年头婴儿的夭折几率,终究还是太大了。 当封赏的圣旨传入安仁殿的时候,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此地的动静。 但到底是对于小公主或者说是武昭仪在李治心中的特殊倍感羡慕,还是等着看此地的笑话,那就另说了。 武清月到了这日才知道,早前出行万年宫和参与籍田礼时候的衣着体面,那都是相对而言的。 要不是她还不想在说话的进度上显得太过跳跃,她只恨不得喊一句,这是夏天啊。 但规则如此,既是受册这等重要场合,虽因小公主年岁问题,仪式多有削减,该穿的袆衣还是得穿上的。 也怪为难尚服局的这些宫女们,得为一个婴孩量体裁衣,做得还是正装。 谁都看得出来陛下对这位小公主的爱重,也就注定了这件袆衣穿起来还得保留一点气派。 宫女也只能顶着小公主放空的眼神,又在白纱中单里多加了一件,随后才套上了朱裳外披。 好在头上是不用顶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毕竟,虽说六个多月的婴儿在脖颈的耐受力上远比几个月前强得多,但也还没到可以肆意妄为的地步。 这些大人们大约也怕,孩童年幼,到时候脑袋一歪,把头冠给甩出去了,画面就不太好看了。 但毫无妆点又有些不妥,武媚娘想了想,端详了女儿片刻后,拿起妆台上的细笔,在女儿的眉间点了一记朱砂。 于是当手握册封圣旨的官员见到这对母女的时候,只觉这位气场日盛的昭仪仿佛抱着个佛前金童。 她眉眼本就生得极好,哪怕年岁尚小也能看出端倪来,更令人诧异的是,面对着这等场面,这位小公主目光清明,丝毫也没露出怯场姿态。 想想此前在山中所见,山洪暴雨当头,也没见她嚎哭恐惧,大约真有些少在孩童身上看见的沉稳。 但这不是他这位宣旨之人该当关心的事情。 他定了定心神,诵念了起来。 “维永徽五年,岁次甲寅,六月……朕与门下曰:” “紫宿扬辉,爰称婺女;绛河分彩,是曰天孙;柔德所资,乃生淑媛。清辉皎月,可堪为名,赐名清月。” “公主孕灵圆魄,禀粹方仪,载极幽闲,用光婉顺……可依前件,封安定公主。”① “……” 宣旨之人的声音顿了顿,将目光中那封圣旨上挪移到了面前,朗声复道:“请昭仪代小公主接旨吧。” 他话音刚落,同样盛装在身的武媚娘移步上前。 武清月目视着母亲的背影,见她接过了那封赐名且赐予封号的圣旨,眼中闪过了一瞬波澜。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该说缘分,在李治赐予了安定公主封号的同时,还将她的名字给提前敲定了。 而这名字竟跟她上辈子所用的并无区别。 云开雾散,雨水不兴,夜有清辉,便以清月为名。 好吧,起码在武周代替李唐之前,她该被叫做李清月了—— “你是不是也挺喜欢陛下这出封赏的?”武媚娘目送着宣旨之人退去,在回到殿中后点了点女儿的眉心笑道。 诏书真正下达,她心中顿时安定不少。 更让武媚娘觉得宽慰的是,阿菟好像真有些宿慧本事,当有外人在场之时几乎从未说过话。 现在开始断续说出的,也只是阿娘阿耶之类的词,至多就是比普通的婴儿早上一点罢了。 这份未曾展露于人前的智慧,是她目前最好的保命符。 见女儿探着脑袋想要去扒拉那份圣旨,武媚娘生怕此物被她扯出个好歹来,连忙让宫人将其收在了一边。 转头又道:“你阿耶对你也算是优待了,你看这公主名号之下的三百户,等你满了十岁便可实封给你,高不高兴?” 清月眨了眨眼睛。 李治确实是个厚道人。 或者说,因为长孙无忌的缘故,李治对于真正意义上的拥趸者更多一份好感,而小公主又是他与武昭仪的血脉传承,更得他的看重。 按照唐初之时的封赏习惯,公主封三百户,长公主为三百户到六百户,但这实封需等到公主出嫁的时候才能够拿到。 而且李治很抠门的,他登基之后,诸位长公主、大长公主几乎没有加封地户数。② 这么一对比,她这个能提前领取的三百户实封,便当真如母亲所说,是独一份的“优待”了。 不过对她来说,没拿到手的封赏便还只是个空中楼阁而已,真正让她在意的是,李治给了她额外的一条嘉奖,那便是—— 原本她应当在再长大几岁后住进安仁殿南边的公主院中,现在则因封号与地位的特殊,能在宫中另得一间宫殿,作为“安定公主”的居所。 因她此时尚且年幼,这座宫殿必定要先空置,依然住在安仁殿内。 可属于她的便是属于她的,就像马厩和闲置的床榻她不用亲自睡上去一样,当这份宫殿归属权的嘉奖下达的那一刻,她的系统面板上就已经出现了新的变化。 那是她的新领地! 一间宫室,涵盖主殿与偏殿的面积,何止是一张床榻面积的数十上百倍。 这足以支撑到她活到成…… 等等。 为什么显示出来的信息是—— 【领土:宫廷御制婴儿床一架,紫檀木千工匡床一架,紫檀木柜式木床一架,马厩(半间),临照殿。】 【能量值:3160+2+(-115)(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 清月掰着手指计算了一番,发觉这仅仅够她活到八岁的,甚至还不到让她领到三百户实封的年纪。 这要不是系统在奖励折算上除了单一品类的递减外还有其他的隐藏规则,也没别的可能了! 她的眉头皱起了一瞬。 不过有这等规则也不难理解,若不是有这限制的话,她要是真在成年后如同太平公主一般拿到数千户的食邑,便能活上个数百年了。 系统也总算没有断绝她的生路,起码在这一次冒险开口得到封号后,给了她长达八年的缓冲时间。 只要她稍加努力,再拿到点东西,撑到十岁的食邑到手,便有了更多的转圜余地。 而这八年之中,她难道会一事不做吗? 显然不会! 何况她还有个靠谱的队友呢。 弘化公主已回归吐谷浑,但母亲却还能长久陪伴在她身边。 她下意识地便想故技重施,爬到母亲的腿边去,然后就可以享受到被抱起来的待遇,可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她又忽然停住了动作。 她仰头朝着坐在案边的武媚娘看去,发觉她的面色有些不对。 此番洪灾应验,本当在她的脸上显示出几分意气昂扬来。 可或许连武媚娘自己都没留意到,她的眉眼间还藏着三分疲惫倦怠,不是铜镜所能照出来的。 这让清月猛地想到了一件要紧事! 此前她将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开口说话预测洪灾上,竟忘记了另外一件大事! 一件,无论是对她,对母亲还是对李治来说都很重要的事情。 于是下一刻武媚娘便有些奇怪地看到,女儿原本还在皱起的眉头又舒展了开来,而后努力地伸出手,在她的肚子上摸了摸。 好像是在摸什么格外需要重视的东西。 她抓住了女儿的手,“你这又是在闹什么花样?” 清月没有回答她,只是歪着脑袋喊了一句“阿娘”。 这副模样着实可爱,让人明知她举止有异,也舍不得对她做出什么来。 这悬念倒也没留多久。 到了两日后循例的月中医官问诊,武媚娘便听到了一个令她愕然的消息。 尚药局奉御女官一边收起问诊的器具一边关切说道:“昭仪有孕在身,还是多留心身体。前些时日又是暴雨之中居处山中,难免潮气入体,还有连日车马颠簸奔走,得安心休养一段时日了。我等会尽快回禀陛下的。” 这位正五品下的女官看似面容沉静,却还是流露出了几分笑意,“先恭贺武昭仪了。” 有……有孕在身? 武媚娘下意识地摸了摸还未有什么反应的肚子,眼中闪过了一缕幽光。 这个孩子来得当真及时。 李治的子嗣,比起他的父亲和祖父,都该算是数目堪忧的,她以此等荣宠姿态伴驾万年宫,原本不免遭到一番非议。 就算因洪灾的缘故,大多数人的视线还放在前朝博弈之中,也难免受到波及。 可若是昭仪有孕,起码能堵住一部分人的嘴了! 武媚娘低头,便对上了女儿无辜的眼神,好像完全看不出她之前的那番举动正因此事。 坊间传闻,婴儿的眼睛能看到许多成人瞧不见的东西。阿菟又是个属实早慧的情况,只怕更是其中翘楚。 也不知道她看到的到底是什么画面。 然而武媚娘没看到的是,当她转头回去酬谢那位看诊的奉御女官,并让人通禀陛下之时,她那仿佛有通灵本事的小女儿鼓了鼓腮帮子,似乎对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有些不满。 李清月腹诽,之前摸摸母亲肚子动作小心,又不代表她喜欢那个家伙。 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不知道,难道她还能不知道吗? 永徽五年十二月,武昭仪不足月便生下了李治的六皇子李贤! 所以母亲此刻怀着的,便是未来的章怀太子李贤! 比起他的弟弟李显和李旦,他才华虽出众,却没少给母亲惹麻烦。 若要她说的话,这个弟弟不要也罢。 但她也很清楚,这个孩子的存在有多大的意义,所以这不是根据“她喜不喜欢”可以来任性评判的。 李治巡幸万年宫,暂时摆脱了长安城中的部分桎梏,于他而言正是事业的起步。武昭仪作为他的同路之人,与他在此地的情绪共鸣要比困居长安时不知强烈多少倍。 这个怀于此时的孩子,承载的是李治致力于亲政的意愿,和对于自由掌权的向往。 更何况,武士彟虽然因为追封武德功臣的缘故,多了个死后授予的并州都督,毕竟也已是个死人。 杨夫人在长安城中的拉拢关系也只能是积攒人脉,而不是真在武昭仪的背后树起了一座座靠山! 在方今这个时局中,武昭仪的膝下多一个子嗣,就是在给她多加一个胜利的筹码。 话说得无奈,可事实便是如此! 所以哪怕清月不喜欢这个弟弟,在此时也应当表现出对他的重视。 “安定公主”的封号加身,也并不意味着她真有了安定四方的吉兆,在天子心中的地位独一无二,也就尚不到得意忘形的时候。 李治甚至没等到晚膳时间,在收到了那个消息后便匆匆自立政殿赶了过来。 他已不是初为人父,可当他迈步入殿的时候,谁都看得出来他更上一层的雀跃。 他人还没到呢,给安仁殿中宫人分发奖赏的话便已出了口。 武媚娘都有点无语了:“后面又没有什么人追着陛下跑,哪至于走得这样快。” “话不是这样说的,”李治笑道,“若是媚娘腹中麟儿以为我这个做阿耶的不欢迎他怎么办?” 武媚娘扶额:“这孩子都还没出生,哪儿懂这些。” “既有山洪冲击万年宫,我等却没受到伤害在前,其余的有何不可能?”李治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搀扶着武媚娘坐下。 他定定地望着面前这张姝丽的面容,目光中喜色不减,“媚娘,你可知道,你是送了我一个双喜临门啊。” 武媚娘疑惑:“何为双喜?” 李治回道:“你有身孕怀有子嗣是一喜,至于另外一喜——” 他眉峰微扬,“我早前就说了,回到了长安城,该算的账还是要算的!” “太尉彼时是与我打了个赌,也没真限制我的搬迁移民举动,至多就是因此事上的分歧,给我留了个问罪的把柄,可若真因此事,对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悍然开刀,反倒是我在舆论上处境不妙了。但从其余官员处着手,便无妨了!” “你有孕在身,恰好给了其中一人自乱阵脚的机会。你说,这是不是另外一喜呢?” 是!这当然是。 在回返长安的路上,武媚娘便已猜到他必定会尽快利用洪灾的余波剔除太尉党羽。将太子李忠以学习庶务的名义留在岐州,便是李治为行此事而做出的一项准备。 就像当年褚遂良因侵占田地一案也要先被贬抑一样,那么李治以洪灾为由削官,再拿捏住另外的把柄,便不是长孙无忌可以凭借着地位和舆论拦得住的! 这个让出来的位置也让他有了操作的余地。 武媚娘没在此事上插话。 她当然可以在此时对着诸如来济等人落井下石,以报此前杨夫人在长安城中走动时候的无礼之仇。 但在李治跃跃欲试的语气里她听得明白,他的下一刀要指向何人,他已经想好了。 若非如此,他不会说,这是一出双喜临门。 所以……她不用多说了。养好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让弘儿与阿菟安然长大,才是她最应当做的事情。 等到李治做出决断好了。 而这一等,就等到了六月—— 六月的长安暑热更重了几分。 饶是皇宫之中的园景都有专人打理,在打眼望去的时候都觉得处处泛着蔫吧萎靡之感。 五月的阴雨连绵,闰五月的暴雨山洪,都在六月里难以从关中气象里找到联系。 或许唯独还剩下的便是渭水开拓出去的河道滩涂,尤有残存的痕迹。 而雨水这一停,蝉鸣便盛起来了。 “可惜万年宫已遭了破坏,无法去那儿避暑。”武媚娘感慨道,“多亏宫中有凌阴储冰备用,熬过这两月便是了。” 她本想让宫人将扇风的劲再用大些,好将自冰笼中吹来的冷风放过来,但刚要转头示意,就被趴在一边的女儿拽了拽衣角。 还是挺用力的那种。 明明阿菟只是张口喊了句“阿娘”,她竟觉得自己也能明白女儿话中未尽的意思,让她将刚要出口的话给吞咽了回去。 也对,她眼下的状态一点也不适合贪凉。 武媚娘只能作罢,顺手摸了摸女儿越发毛茸茸的头顶。 同在此地的临川公主看着这幅母女和乐的场面,不由露出了几分羡慕的神情。 但想到自己此番入宫是因驸马回京述职,得到陛下的召见,她虽是长公主身份也并无多大权柄在手,还是该当谨小慎微行事,又将神情收敛了回去,只当自己是个合格的话搭子。 她开口回道:“秦岭之中倒是气候适宜,只是近来往返于南阳与关中的流民甚多,诸事繁杂,不是个清净地。” 临川公主乃是唐太宗李世民之女,嫁给了出身范阳周氏的周道务。 这位驸马尚在襁褓之中,便以功臣子嗣的身份养在宫中,十四岁出外任职,与临川公主成亲后便以商州刺史的身份坐镇峣关。 正如临川公主所说,峣关位处秦岭之中,正是关中与南阳的一处要害分界关隘。 按说临川公主的母亲韦太妃在先帝在世时还是贵妃,她那“孟姜”的表字也是先帝嘉奖她的才华而取的,可清月打从她到访开始便端详着她的举止做派,怎么看怎么觉得她有几分拘谨。 被李治以“要同驸马议事,阿姊自去寻宫中旧识”为由打发到了这里来,也不见她有什么不悦的表现。 和弘化公主简直像是两个极端。 唯独在她垂眸之时,在目光中闪过的思虑,让人隐约看出,她并不像是表面看起来那般木讷,实有腹中乾坤。 “秦岭?”武媚娘想了想此番陛下召见周刺史的用意,微微一笑,“我看孟姜不消几日,便不必留在那里了。” 临川公主讶然,“昭仪何出此言?” 打从入室开始,临川便以余光留意起殿中之物。 上月的安定公主册封,加上昭仪有孕,让此地多出了不少奇珍摆件,这都还算寻常。 最特别的是在桌案上有一叠卷宗,似乎是历年赏赐时服的布料样本册子。 此物有一年在她生母韦贵妃处见到过,但又与这本有些不同,更像是天子赏赐百官所用的那一份,许是因陛下到访安仁殿次数频频而暂时留在了此地。 由此观之,这位武昭仪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实非等闲。 那她所说的话,也应当不是信口胡言的。 可这种话,说得又有些逾矩。 恰在她思量之中,对临川公主提出的这个问题,武媚娘并没有直接言明,而是回道:“陛下正是缺人之时呢,周将军英武有才干,总不会蹉跎于峣关的。” 是……这样吗? 临川公主面上神情不变,心中却无声地叹了口气。 所谓有才干就能得到重用这种事情,在并无太多门路的情况下,不过是个笑谈而已。 就像她虽有先帝钦定的表字,还额外为她延请了女师教习书法,被封公主号的时候也已是那次出风头后又过了十多年的事了。父皇日理万机,不会将她给挂念在心上,让她只能借着其他姐妹册封的光,才拿到应有的待遇。 她是如此,她那位同样不擅钻营的驸马也是如此。 说是说的先帝心腹的儿子,但又哪比得上真正的要员子弟呢? 不过,能得陛下宠爱的武昭仪一句“祝福”,总好过跟对方闹矛盾。 为防言谈失礼,她干脆岔开了话题,没再多谈秦岭峣关之事,而是转而将话题扯向了小公主。 六个多月的孩子能喊一句“阿娘”也得算是天才,但还不到出挑到令人恐慌的地步,是有不少话题可聊的。 又因顾念武昭仪到底是有身孕之人,临川公主也没敢滞留太久,在听闻驸马那边与陛下的面见行将结束后,她便朝着武媚娘告辞离去了。 等到与驸马在宫门前会合,她方听到驸马说道:“陛下有意,令我前往恒州救灾。” 临川公主惊疑不定,“救灾?” 周道务答道:“不错,陛下说,前几日急报,恒州滹沱河水因雨季影响泛滥,虽有提前迁移沿河民众,但造成的死伤仍有约莫数百人。当地因钱粮之事多生动乱,需有一员得力武将北上,协助当地府官平定乱局。” 临川公主皱眉,“可你是商州刺史啊?陛下这是要将你调往恒州?” 这不像是个正常的官职平调之法,甚至还离关中更远了,听起来更不像是要对周道务有所重用的样子。 “不,不是调往,”周道务安抚道,“是临时支援。” 二人已上马车,有些不便令外人听到的话便能说了。 周道务继续解释,“因先后有关中、恒州二地水患,柳中书被陛下问责了,我听御前旧识的意思,陛下有意褫夺对方的中书令位置。不过大约会让他在颜面上好看一些,只说让他请辞相位。” 临川公主眼皮一跳。 柳中书,说的正是中书令柳奭。 按说他有个皇后外甥女,还有同气连枝的太尉长孙无忌,怎么都不应该遇上这等麻烦。 可天灾之下拿人顶包本是常有,这次还要更加有理有据,柳奭绝没有机会逃掉这次降职。 她还隐约听京中的手帕交提及,因昭仪有孕,相比之下无子且太子不受喜爱的王皇后,地位更显岌岌可危,柳中书近来的走动频频,恐怕也让陛下不满了。 正好两罪并论,逃无可逃。 柳奭一旦下台,依托于他的一部分人也难免被李治顺捋下马。 届时空缺出来的绝不只是中书令一个位置! “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临川公主抿了抿唇,说出了一个近乎大胆的猜测,“我听说,此次陛下能力排众议、校查水道,与自吐谷浑还朝省亲的弘化公主有些关系。再有,此番籍田礼上,韩王为陛下献画,得了陛下器重,追封武德功臣正是因此而起。” 她望着驸马的脸,觉得两人此时所想的可能是同一个猜测。 陛下移驾万年宫的举动,已不难让人看出他如今所想。 有没有一种可能,为了制衡关陇势力,陛下除了会对那些“听话”且有眼力的朝臣委以重用外,还决意启用宗室势力发起对抗。 若宗室势力尚且不够,那么合适的驸马,可能也是李治能拉拢的对象! 吐谷浑国主慕容诺曷钵需要仰仗于大唐上国,对李治的尊崇毋庸置疑,是一支好用的助力。 她的丈夫周道务,因其父亲乃是先帝心腹的缘故,加上其特殊的成长经历,也理所当然地应该站在陛下的这一头。 那么当陛下急需用人的时候,他确实是其中一个人选,还是排在前列的那种!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临川公主忽然明白,为何陛下没有直接提拔驸马,而是先让她去同武昭仪交流上几句,又借着武昭仪之口,隐约透露出了起用周道务的意思。 只因此时还不到时候,起码要先看看,这位小周将军到底能不能将恒州事务给处理妥当。 自父亲拖延赐予公主名号,李治即位她敬献《孝德颂》也没领到实质奖赏后,她便已经反复告诫自己,要先把自己放在看客的位置上。这才是对她来说最安全的位置。 可没有人是天生就会察言观色、谨言慎行的。 也没有人天然愿意伏低做小,唯恐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便有大祸临头。 当她窥见自己和夫婿的上升通道之时,李孟姜的心中也不免有一瞬的火热。 只是她习惯了在脸上顶着一层温柔贤淑的面具,以至于若非亲近之人,还只当她并未有那般心绪动荡。 她好像只是微微掀开了飘动的车帘朝着外头看了一眼,随后用平日一贯的温吞语气朝着丈夫说道:“郎君,要变天了。”—— 是啊,要变天了。 李治没将万年宫山洪爆发之前对他做出拦阻的人一一问责,并不代表着他真有那般宽宏慈悲,甚至是窝囊! 他不过是要将这份责问之言推迟发作而已—— 六月的尾声里,清月已经能更加娴熟地在安仁殿中爬来爬去,媚娘也没有阻止她展现出自己的探索求知欲。 甚至在她停下锻炼爬行能力,安稳地坐在那里的时候,媚娘还时常将宫里宫外的闲事趣闻说给她听。 也就是在这个月里,临川公主的驸马周道务北上恒州,协助平定滹沱河大水后的乱象。 与此同时,中书令柳奭递交了请辞的奏表。 这是一份在被逼无奈之下呈递出去的文书,作为对这番水患的直接回应! 这倒不是武媚娘跟清月说的了。 而是李治在“躲”到安仁殿里来的时候说的。 当然,说躲可能也不是那么恰当,他纯属懒得应付王皇后在此时的请见罢了。 柳奭毕竟是王皇后的舅舅,对于这道突如其来的三省长官请辞消息,王皇后直接就懵了。 可当她试图以太子养母和皇后的身份求见陛下,为舅舅求情的时候,得到的不是陛下正在议政,便在陪伴武昭仪的消息。 纵然李治没有明说,王皇后也已明了他的意思了。 这是一道绝不容许有任何人辩驳的决定! 事实已经证明,洪灾之中李治做出的信赖太史局举动并无错误,那么一度对他决定进行拦阻的人,就是要被清算的一方。 这个被清算的人,往大了说可以是长孙无忌,往小了说,可以是他所属阵营里的一方马前卒。 可到底要以哪个位置上的人出来才能让李治偃旗息鼓,就是另一回事了! 起码,也得是柳奭这等分量的存在。 七月,柳夫人在得到皇后许可后入宫了一趟,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王皇后忽然之间就消停了下去。 太子李忠也在这个月里从岐州回返。 清月活动的范围基本局限在安仁殿和其周遭,没能知道宫女口中的“晒黑憔悴了不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反正对她来说的好消息是,李治没那么频繁地往安仁殿这边跑了。 这让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和阿娘窝在一处。 别看她现在还没法直接帮上些忙,但继续边看边学总是有好处的。 比如说之前临川公主到访的时候看到的赏赐百官时服名录,并不是李治遗留在此地的,而是李治在发觉了媚娘的术算能力颇为出众后,委托给她的杂事。 按说此事也不当由天子直接负责,只是在此事上有些陈年弊病,让李治想折腾出一点花样罢了。 清月扒着桌案,努力让自己去看上头的数字,又唯恐被母亲看出她能看得懂此物,将脑袋很快缩了回来,重新抓起了沙漏,窝在母亲身边把玩,思绪倒是已飞到了刚才看到的数字上。 《唐六典》中规定了官员的四季常服,包括了袍袄衫袴和头巾等物,若按标准布料裁剪,合计需要五千二百多文。③ 虽说这些衣衫不是每一件都需要翻过年来就更换的,但入了官场,体面还是要的,便没法这般自在。 那么问题来了,以九品官员月俸一千零五十文的数据,单只是他一人的服饰,都需要花费五个月的月俸。 光靠着官员自己来置办,肯定是不行的,于是衍生出了个习惯,天子对官员有所赏赐,奖赏的便是布匹和衣衫。 但相对应的,这也是一笔极其可怕的支出。 李治想让武媚娘计算的,便是能否在四季常服的数量上做出削减,若能自上而下减免在衣衫上的支出,节省的可不只是那些官员的钱财,而是国库的支出。 可惜他如今还需先完成朝堂之上的突围,不便将这等计划公之于众,故而落在了武媚娘的手里。 因这并不是着急之事,当做闲暇之余的活动头脑也不错。 殊不知同时将这件事给记在脑子里的,还有另外一个小家伙。 清月咋舌,别看宫中的衣食样样精致,李治是真缺钱啊。 哪怕是进入了八九月间,秋风渐近,关中粮食收获,也没见他的脸上出现多少喜色。 可以猜测,是那出洪灾到底还是在关中造成影响了。 不,应该说,连续的暴雨对粮食产量造成影响了。 在清月面前出现的宫中饮食里可能还没有那般明显,在上缴入库的税收上却是实打实的数字。 更麻烦的是,到了十月间,彻底在西域金满州地界安顿下来的数支兵马,也需要大唐陆续供给军粮。 当李治再一次踏足于安仁殿的时候便感慨道:“媚娘,我现在越发庆幸,此前被你们劝阻了下来。” 若是他彼时一意孤行,非要在西域分兵作战,此时面对的压力势必更大。 真要是发兵出征,也不是随便可以收回成命的。 完全能想象到,会是何种进退两难的处境。 自西域陆续传来的消息也可以证明,面对昭武各国联兵和波斯尤不死心的复国势力,大食已在渐渐收拢战线,以防为敌所趁。 唐军在金满州则进一步站稳脚跟,静待发兵契机。 武媚娘一边翻动着手中的书籍一边答道:“陛下只是一时之间没有想开罢了,纵然没有这句劝阻,真跟那些有作战经验的将军交谈一二,也能转过弯来。” “你惯会安慰我的。”李治说到这里忽而一笑。 只因他骤然发觉,媚娘翻书翻得挺快,注意力却并不在书卷上,而是注视着角落里的那个小身影。 此刻这道身影正在努力借着墙壁和桌椅的支撑,慢慢从爬变成站立。 说不定她还觉得自己的行动很是隐秘,殊不知一举一动都落入了她父母的眼中。 李治这才骤然想到,自己这两个月里忙于粮食调拨,竟忘记了一件事。 因今年有那个闰五月的缘故,阿菟已有十个多月大了。 过了早前闹腾的那一段后,这孩子的体格健壮迹象就已经越发展露出来。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她能比寻常孩童早一些地喊出阿耶阿娘,现在也能开始学习走路。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原本李治还有些担心她会否承受不住那提早给予的公主封号,可如今看来,这种担心实在没有必要。 此刻她不就已在蹒跚学步了吗? 比起她的兄长,起步的时间可算早得多。 不过嘛,从趴到站,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或许很容易,但对一个还不满周岁的孩子来说,便是一件好生艰难的事情。 只见她费劲地扒住了椅上的扶手,将自己给撑立了起来,结果刚要迈出脚步,又摔在了前头的软垫子上。 李治的手动了动,很有想要上前去协助一二的意思。 结果他刚要挪窝,就被媚娘在他的手背上示意性的轻拍了一下。 一转头便对上了她有些嗔怒的目光,“陛下少在这里干揠苗助长的事。我看你又想和之前带弘儿的时候一样拽着她走。” 李治被揭穿了算盘,心虚地笑了笑,“我看阿菟学得挺快的。” 而且,大概也就只有在媚娘这里,能让他的思绪稍稍放松些,暂时忘记近日间在朝堂上重新提起的起复柳奭之事。 这些人想都不要想,什么让他暂时先担任个吏部尚书?有那位置空缺他还不如安排自己人上去。 反正现在底气在他这里。 眼见他这份孩子气的举动,武媚娘好笑地摇头,“罢了,陛下要真想去那便去吧。” 以武媚娘看来,阿菟可没有这么不会走路,明摆着是装出来的。 这孩子在“骗取”父母的好感上简直天赋异禀。 不,应该说,她是在为她们这个安仁殿骗取李治的偏爱。 她刚想到这里,忽见刚起身的李治又折身回返,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说道:“说起来,我有意在年末拜谒昭陵,届时……” 他说话之间看了一眼媚娘的肚子,这才接了下去,“媚娘要与我同去吗?” 武媚娘有一瞬的迟疑。 到了十二月里,距离腹中胎儿的预产期也就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哪怕她怀着这孩子到如今都没有太过难熬的妊娠反应,也不能确定,当此行甚至还要经行山道,进入九嵕山腹地之中的时候,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莫大的挑战。 可就算李治没有说,武媚娘也猜得到,李治话中的潜台词分明是希望她同去的。 李治要借着抬举武媚娘来分清官员立场,可长孙无忌等人阻止她进一步册封的理由尤算冠冕堂皇,其中一条便是——她曾经是太宗的妃嫔。 此前李治同她说起过此事,两人也一致认为,这确实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好在这还不算致命,若只图面子上过得去,是能给出个说法的。 反正武媚娘在太宗一朝并未享受多么隆重的待遇,那就可以瞎编了。 比如说,武昭仪并不是李治在王皇后等人的“相助”下,从感业寺中接出来的,而是先帝在过世前觉得还需要给儿子留上一个贴心人,这才赐给儿子的。④ 听起来有些荒诞,放在如今却也能说得通。 但若要坐实这个传闻,便该当再去做一件事,那就是祭拜昭陵。 倘若武昭仪能以儿媳的身份坦然地面对那位君父,随后再有说法,起码在明面上,就没有什么可驳斥之处了。 武媚娘深吸了一口气,答道:“自然要与陛下同去的。” 这是一件对她来说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所以哪怕在李治离开后,阿菟板着个小脸,挤出了“危险”两字,也没能改变她的这个想法。 不管阿菟到底听没听懂,她都还是认真解释道:“不管危险与否,人不能先想到回避问题,否则永远无法更进一步。” 李治要权,她也要权,这就是更进一步。 清月忍不住咬了咬自己没长出来多少的乳牙。 这话中的道理她都懂,甚至她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当母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在她身上展现出的勃勃生机,令人不能不为之动容。 可生育在古代本就是一道鬼门关! 就算知道阿娘能顺利地生下这个孩子,甚至在生下李贤后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并未因生育留下什么后遗症,在早已将她视为自己的亲生母亲后,清月也势必要为她提一口气。 但她能做什么呢? 她能做的不过是在十二月的中旬,已能在李治的面前稳健地行走,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想要同去昭陵的向往。 是努力拽着母亲,强硬地在随行队伍里多加几位医官稳婆,否则便用小孩子的伎俩耍赖。 是嫌弃车厢之中不够软,又让人多添了几床被褥。 是小心地留意着母亲在经历车马颠簸后的神情。 是…… 是只能被宫女牵着手,和李治一道站在临时寻找的落脚地,听着屋中昭仪产子的动静。 母亲终究还是在未抵九嵕山的半道上提前发动了。 哪怕这已经是她生的第三个孩子,按说会更容易一些,可生育之苦哪里是能用言语形容的。 清月更是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进出屋中的人端出更换的巾帕和血水,听着屋中已经经由过隔断还能听到的惨呼。 李弘早就已经被带了下去,是她非要赖着才留在此地的,可这种还无力做出改变的憋闷烧得她心中难受至极。 自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到如今,还没到一整年。 但没有哪一刻,让她要比现在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她想要改变更多的东西,想要掌握更多的权力,并不只是因为她见到了自己的偶像,也不是因为她需要依靠于系统的功能延续自己的生命,而是因为—— 她确实需要这样的东西,才能保护住自己想保护的人! 早在见证了种种风云变迁后,她就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份子了。 而与她关系最为紧密的,就是她的母亲。 李治不会明白,他这个小女儿此刻在想的东西已经远超出了她年龄的范畴。 他只能看到这个才学会走路不久的孩子,四平八稳地走到他的面前,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用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说道:“阿娘,平安。” 她没有哭出来,又用平复下来几分的语气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阿娘平安。” 李治沉默了良久,方才回道:“会平安的。”—— 永徽五年十二月,武昭仪于京师谒昭陵途中产下六皇子,母子平安。 永徽六年元月初一,李治拜谒昭陵祭拜太宗与文德皇后。武昭仪、安定公主、五皇子与六皇子也在其列。 永徽六年二月,李治召数位大臣至面前,问出了一个问题。 “朕有意册立武昭仪为宸妃,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第24章 这不是一出正式的朝会, 而是只涉及了五位宰辅的小型议会。 但当“宸妃”二字说出的时候,依然有若一道惊雷砸下,使得满座皆惊。 李治在将其说出口的时候, 甚至没忘记同时将其提笔写出来,像是唯恐诸人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 这足以看得出,他不是在与人说个笑话, 而是以一种端正严肃的口吻试图与在场诸人商议。 可他这个议题真不简单呐。 宸妃,好一个宸妃! 宸这个字, 何止不在“贵、淑、德、贤”四妃名号之中,其内涵也非同一般。 这是个时常用来指代紫薇或者帝王的称号, 可如今竟是要被李治给用在妃嫔身上。 如此说来, 李治这是直接跳过了早前提议昭仪封妃之说,要在四妃名号之上再创一个更为隆重的名头,专为武昭仪所设。 真是—— 前所未有之事! 来济与韩瑗相互过了个眼神, 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忧虑。 凭借着二人的敏锐都不难听出,陛下开口之时, 充满着来势汹汹的意思。 此番忽然召集众人议会,竟也未令太尉出席, 更显出其锋芒毕露。 细想之下又觉并不奇怪,武昭仪冒险随同陛下祭拜昭陵,以求洗脱身份上的问题,更是为子嗣单薄的陛下又生下了一位小皇子。 此等行事,陛下怎能不为她所打动呢? 这也给了陛下提出晋位的契机。 但若当真放任李治行事, 让他先借着去岁的籍田礼与关中水患一事除掉了柳奭, 再借着册封武昭仪为宸妃取代王皇后和太子李忠的位置, 进而一步步蚕食,这祸事迟早会席卷朝堂, 随后波及到他们头上的。 所以哪怕明知去岁陛下便冷酷手段行事,时至今日也没给中书令起复的机会,他们也依然必须对陛下的某些决定,做出必要的反对。 不过来济到底是难以忘记去年的岐山之上夜观山洪的景象,在陛下出口提出宸妃封号之时,先是怔楞了一瞬,反倒是另一头,同样被召集到此地来的尚书右仆射可没那么多犹豫不犹豫的。 这不是别人,正是先帝顾命大臣之一的褚遂良。 尚书省左仆射于志宁年近七旬,对于陛下的种种决定已甚少干涉,全然抱着不闻不问的做派,哪头也不靠着,右仆射褚遂良便等同于尚书省明表态度的长官。 李治眼皮一跳,直觉这人嘴里说不出好话来。 果然听到褚遂良开口便道:“陛下为昭仪生造妃嫔封号,在贵妃之上另设宸妃,那欲置皇后于何地呢?皇后为陛下在藩府之时先帝赐婚而来,份属名家,至今无有过错,再观昭仪其人,门第衰微,不为贵姓,绝不堪配宸之一字!” “妃嫔虽非中宫,四妃仍表陛下体面,何况欲于四妃之上再设名号?再看武昭仪其人,固为陛下生育有功,然从未听其有幽闲令淑之美德,还望陛下三思。” 褚遂良话毕,便直挺挺地站定在了那里,宛然是觉得自己的这番谏言有理有据。 唐初风尚也本就是出言直谏为美德,更令他出口之时理直气壮。 何况早在李治将他们几人找来之前,长孙无忌便已隐约自拜谒昭陵的种种迹象中推断出了些端倪。 于是在褚遂良与他早前会面的时候,长孙无忌便暗示过,若是陛下有不妥之举,褚遂良但可直接反驳,随后他会为其补上说辞的。 可褚遂良是说痛快了,却无异于在李治兴致正盛的时候,一个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李治目光中厉色一闪而过。 但此种情形在他说话之前已有预料,开口之时倒仍是语气和缓,“褚卿,古人有言,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你评点昭仪家世,枉顾武德功臣,又妄言妃嫔德操,此非君子所为吧?” 褚遂良面不改色,持笏叩首,“陛下言行举止有失,臣自然不敢屈从。若陛下以为臣此举乃是忤逆圣颜,合该万死,将臣拉下去处置便是。但加封武昭仪为宸妃,实不可行!” 李治冷冷地看着在座几人的表情。 在场五人里—— 于志宁闷头不言,崔敦礼安分端坐,最是疾言厉色的,便是褚遂良。再观望得仔细一些,便不难发觉,也在此地的韩瑗和来济两位,都有意欲起身呼应褚遂良的意思,眼看就只差一把火了。 他连忙一摆衣袖,“此事容后重议,朕不想听到一家之言。” 这出册封宸妃的小会议不欢而散得很快,甚至快到让人以为,李治是不是只在突然之间冒出的想法。 可自母亲魏国夫人处得到消息后,王皇后却绝不敢这样以为。 “宸”这个字的分量太重了,重到绝不是一拍脑门就能想得出来的。 陛下之所以在褚遂良提出反驳意见后,果断停止了计划,不过是因为不想看到,在此番他召集起来的五个人中,竟有三人公然对他持以反对的论调。 现在还可以说,是一人反对,四人未曾表态,在脸面上好看得多,也就有了将其重新提出的可能。 深知此刻局势紧迫,王皇后在殿中端坐了小半日后,果断出了门。 她当然不是自讨没趣去寻李治过问封妃之事的,这话说出去只怕还要起到反效果。 她是去拉拢盟友的—— 淑景殿中,萧淑妃将目光从面前正在修剪捯饬的盆景之上挪开,落到了王皇后的脸上,语气淡淡,“真是难得,有一天居然会从你的嘴里,说出联合这两个字。” 兰陵萧氏多出美人,萧淑妃也不例外。 昔年李治尚未登基还是太子的时候,萧淑妃以太子良娣的身份备受恩宠,这才能令雍王李素节在封号上如此特殊。 也正是这份从家世到圣宠上的优势,才让她在前些年有和王皇后争锋相对的底气。 但近两年间,除了去岁协助于雍王筹办陛下的籍田礼外,已很少听到萧淑妃冒尖的动静。 她此刻半靠在镂空窗格旁的矮榻上,窗边竹影与案几上的盆景交映成趣,连带着她稍显美艳的眉眼都看起来柔和了不少,仿佛有几分与世无争的做派。 但当听到王皇后说出的下一句话时,萧淑妃的眉头还是倏尔一紧。 王皇后道:“你还是那么不聪明。明明优势在握,却从不明白何时该当破釜沉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笑你既看明白了一些东西,又没看明白。”王皇后在萧淑妃的对面坐下,转头往殿中宫人的脸上扫了一眼,“这是你的待客之道吗?我往安仁殿去的时候都有茶点摆在面前呢。” 萧淑妃抬了抬眼帘,摆手示意宫女退下去筹备茶水。“有话直说便是,何必弯弯绕绕的。” 她的宫女退下之时,乖觉地将殿门先给关上了,料来这出筹备不会太快,留出了充裕的空间给那二人交谈。 见只剩下了她们二人,王皇后这才缓缓开口,“当年陛下对你的期望颇高,但你只是想要母凭子贵,借着陛下对雍王的宠爱更进一步,却完全没想为陛下做更多的事情,所以陛下对你早有不满。那么武昭仪进宫后不久你便失宠,真是实属应当。” 萧淑妃的面色微变,却没说出反驳之言来。 在她面前的这位高门贵女气场凌厉,语带倒刺,竟丝毫也不顾后妃往来的规矩,给彼此留出些余地,只这一句便扎人肺腑。 可想到那句让人不必弯弯绕绕的话还是她自己说的,萧淑妃又将这份苦闷给吞咽了下去。 这几年间她一面旁观着宫中人事起落,一面也算有些觉悟了。 听得王皇后已接着说了下去,“萧淑妃,你这等习惯可真是不太好。”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如今你也不想多问多管,只想一边维系着雍王的地位,一边见我同武昭仪分出个高下来,好从中渔翁得利。可你别忘了,有些戏不是这么好看的?也不是人人都能坐得那个捡漏的位置!” 她伸手拍在了二人之间的案几之上,“你真以为,这会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吗?” 萧淑妃对上了她的目光,“皇后说笑了,您为后宫之首,武昭仪承您恩德入宫,需对您执礼数,何来两败俱伤。” 王皇后冷笑了一声,“这种体面话,有外人在的时候说说也就算了,在此时有什么好说的。我没同你绕圈子,你倒是来跟我比油嘴滑舌了。” “那也别怪我将话都跟你说明白了。武媚娘此人聪明得很,她知道陛下要什么,更知道将自己的前途和陛下捆绑在一处,所以如今没有什么我与她都在陛下面前失势的可能,只有两种结果。” 萧淑妃眉心微蹙,已隐约猜到了王皇后会说出什么来。 王皇后字字紧逼,“要么,我赢,继续坐稳我这皇后的位置,太子依然是太子,前朝朝堂之上,陛下依然要对关陇势力仰仗有加。” “要么,我输,武昭仪与陛下共同进退,到时候皇后之位转手于她,总归她膝下有两位皇子,由谁来做这个太子都无妨。陛下已先削了我舅父的官职,谁知他会不会将两位顾命大臣也给一并削了。” “那么,萧淑妃,你在哪儿?” 萧淑妃人虽未动,发间步摇却有一瞬的颤动。 王皇后往回靠了靠,一面端详着萧淑妃的神情,一边用温和下来几分的语气说道:“你与我相识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我是什么脾气的人。倘若我赢了,既已有太子在手,别管他是不是由我所出,你我起码还能对坐相谈,可若是武昭仪上位……” 这位举止端方的皇后直到此时才在脸上显示出几分软弱姿态,她叹了口气,“萧淑妃,以你的消息灵便不会不知道,陛下有意册立她为宸妃。连宸这个字都肯给她了,还有让你借机复起的机会吗?” 萧淑妃阖目深吸了一口气,虽然依然未曾开口,却已有了个答案。 没有了。 无论是因武昭仪和陛下乃是同路之人,还是因为陛下真是个痴情人,要将并无后台的武昭仪扶持上位,武昭仪和王皇后都是二中选一的结果。 不是她在此地潜心静修,又让雍王保持着对外的好名声,便能从中牟利的。 李素节不是李治。 李忠和李弘也不是李承乾和李泰。 而倘若武昭仪取胜,也就意味着陛下能在朝堂上独揽大权,不再被一些东西牵绊住手脚,她萧淑妃何止无功,在此前的“无为”只怕还要被追究责任! 她们这位陛下,说有情也有情,说无情……也无情啊。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来找她的会是王皇后,而不是看起来更为势单力薄的武昭仪。 听得门外隐约传来了宫女走回的动静,萧淑妃重新捡起了案上的剪子,对着面前的盆景又落了一刀。落刀咔嚓的声响稍稍盖住了她开口的声音,倒也足够让王皇后听个清楚,“你需要我做什么?” 王皇后答道:“让有些该办事的人给陛下施压。” 哪怕宸妃因“宸”字贵重,也绝不能开这个先例! “不过,也得小心一些,”王皇后起身之时又补充了一句,“若是真将陛下围追堵截到死路,谁知道会不会激起他的逆反之心呢?” 那毕竟还是天子啊。 萧淑妃颔首,“此事不必你教我。且恕我不能多款待皇后殿下了。” 皇后不愿让人知道她来此地拜访,不会在这里久留,宫女备下的茶点是派不上用场了。 至于她……送走了王皇后之后,萧淑妃揉了揉额角,又忽觉有些怅然。可局势至此,正如王皇后所说,她不能给武昭仪取而代之的机会。 她也并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还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在身侧呢。 若她倒了,那三个孩子又该怎么办呢? 大概是讨不了好的。 她抬手对着心腹宫女招了招,示意对方为她铺纸研墨。 王皇后来得匆匆,她这头也不能太过拖沓,她也当然知道王皇后话中所说的意思,不会弄出过犹不及的花招。 陛下如今还未将册封宸妃之事宣之于众,她便不能让人以明确的方式做出反对,还是得以迂回的方式来做了。 比如说…… 她落笔写下了第一个字。 —————— 清月看着面前的画本,用拳头握着笔又往一旁的颜料盘里蘸了蘸。 当然,给一周岁多点的小孩子涂鸦所用的颜料,都已经过了专门的筛选,唯恐她将颜料给吞咽下肚,比如藤黄这种颜色,便被排除在外了。 不仅如此,还需另有一人监督着她的行动,防止她搞出什么其他的名堂。 她沉默地和盯着她的澄心对视了一眼,又鬼鬼祟祟地往内室的方向瞟去,见听不到那头的声音,颇有些不满地转回了视线。 不过就算听不到,眼见李治来时的躁怒压抑神情,她也能大致猜得出来发生了何事。 哎,好惨一皇帝。 去年年末的李贤出生,因武昭仪是在拜谒昭陵的半道上发动,险些出事,又有她以幼儿对母亲的担忧加深了李治的同情,直接将他意图彻底打开局面的情绪逼迫到了顶峰。 柳奭被削官遣返后并无再度被拽回朝堂的迹象,也让李治意识到,只要他行动得法,完全有实现自主权的机会。 而这两厢合并,便让李治下定决心要尽快打开局面。 将媚娘自武昭仪的位置上封妃,便是他意图再度观望朝堂局势的第一步。 这个妃还不能是寻常的妃嫔,起码要先压过萧淑妃才好。 这份特殊或许多少也有些出自李治的本心。 所以才有了那一个“宸”字。 可李治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步走出后遭到的反对会有如此之激烈。 先是在那出召集了五名臣子的议事上,褚遂良以“先朝托付”的立场表达出了明确的反对。 同为宰相的韩瑗、来济虽还未来得及说话,眼看也是站在褚遂良这头的。 至于长孙无忌……李治都不想多说了。 去年在将柳奭问罪的时候,为了显示他依然尊敬这位太尉,他令韩王在绘制武德功臣画像后,又为长孙无忌重新绘制了一份,以显示天子对他最为特殊的深情厚谊。 这还不算,李治又亲自拜谒了一趟长孙无忌,将他的三个庶子都给喊到了面前。 以这三人年纪已到,不当在家赋闲为由,给这三人都找了个官做。 体贴到这个份上,已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长孙无忌竟好似觉得,他得到这样的待遇是理所应当的。 儿子的官职照领不误,等李治在和褚遂良等人不欢而散后,将册封宸妃一事旁敲侧击问询于他,得到的却是长孙无忌“为何不听听遂良所言”的答复。 言外之意,褚遂良的想法便是他的想法。只是他要多给陛下留一点面子,不会将这种话以过分直白的方式说出来。 更让李治意想不到的是,虽说褚遂良其人出自南方,但他平日里往来的,几乎都是关陇人士,将其归并入长孙无忌的朋党行列,才是合理的。 结果近来不乏南派贵族拜谒于他,似有同气连枝之意。 李治对这些人际往来清楚得很,又怎么会猜不到,这代表的是谁的想法! 这些话同样没有直接明确地表达出来,就好像只是一出出踏春邀约一般。可暗流涌动里,只有他这个天子是被孤立在外的。 好得很,只是一条册封宸妃的消息,居然炸出来了这么多条大鱼。 偏偏除了这些明确反对的声音之外,其余众人都还保持着中立缄默的样子,像是在静静地观望着这出无声交锋分出高下来,不敢多往前表态。 时至今日,也还没有一个足够有分量的官员,真正决定站在他的身后。 这就让他的那道敕封指令迟迟无法颁布下去。 若是他贸然在所有的反对声音中宣旨,在众人非议之中,他便成了个昏君! 而李治绝不甘心担上这样的骂名。 或许,他还可以再等上一等,让自己的羽翼再丰满些,随后出手便更为稳妥了? 这想法已到了他的嘴边,却在他望向面前的武媚娘时,卡壳在喉咙中没能说出来。 虽已距离她产下六皇子过去了两月,但大约是这半道生子对她的身体还是造成了些亏损,今日她还是靠在榻上歇息。并不仅仅是因室内光线的缘故,她的面色确实比之李治印象里的模样苍白不少。 那张本有雍容之貌的脸也清瘦了几分。 这要让他如何才能将封妃一事难以进展宣之于口呢? “媚娘,我……” “陛下不必多说。”武媚娘摇了摇头,“妾非前朝官员,陛下也不是来此商议政务的,陛下今日情绪不佳,实该先放下担子,只当自己是个父亲而已。” 她唇角笑意柔和,“您看,六郎都被您吵醒了。” 李治难免循声便朝着躺在一旁的幼子看去,见他已早不复刚出生时候的皮肤发红发皱,而是在两个月的看护中变得越发白胖可爱,下意识地便和缓下了面色。 他摸了摸幼子的脸,“幸好他不像是他姐姐一样非要睡个大床,不然媚娘你这儿可要摆不下了。” 武媚娘失笑,“这话您去阿菟面前说说看?” “那还是免了,”李治轻咳了一声,“这孩子学说话怪快的,到时候她还真当我对她有意见。” 但李治都给了她那个安定公主的封号,又怎么会不喜欢这个小女儿呢? 他尤其喜欢的是这孩子在媚娘生产之时,既有临危不乱的稳重,又有对母亲的殷切关心,一看便是迟早能担起重任的。 说起来倒也有意思,他祖父的三女儿便是那位巾帼女将平阳昭公主,他的三女儿也颇有些虎将气度,起码在霸道和体格上是有些端倪了。 也不知道算不算一种无形中的缘分。 “对了,说到阿菟,”李治的语气已从容下来了几分,“方才我进来的时候好像见到她在涂涂画画?” 武媚娘回道:“这大约得怪韩王了。早前他送了弘儿一本识字图册,弘儿翻阅完毕后,便送与阿菟了。阿菟年纪小又聪明,便也想学着画画。”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语气都显得轻快了些,“可她人小,连笔都握不牢,能画出个什么玩意来?陛下还是别去看了,免得笑出来,让阿菟不乐意了。” 武媚娘若是不这么说,李治本也没那么大的兴趣。她这么一说,李治便还偏要去瞧瞧这孩子画出了什么歪七扭八的玩意。 阿菟眼看着就是个早熟的天才,他作为父亲,留点黑历史在手里还怪有意思的。 这一番心念急转之下,他也暂时先将那些反对声音带来的不快抛在了脑后,打算真如媚娘所说,姑且当自己只是来看望子女,享受家庭之乐的。 当他行到清月背后的时候,就看到她正聚精会神地拿着那缩小了一号的笔,正在往一片灰突突的方块边上涂浅粉色。 在她的面前还摆着一束颜色相近的花。 李治在她的身边半蹲了下来,饶有兴致地开口问道:“阿菟在画什么?” 清月头也没抬,答道:“房子外面的花。” 她动作停顿了一下,又转头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我的。” 李治琢磨着自己在安仁殿外没看到这个颜色的花,朝着站在一边的侍女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澄心答道:“小公主自得了那处宫殿的奖赏后,时常往临照殿去看看。春日方至,湖边有花开了,见小公主喜欢,我等便采摘了些回来。” 原本的皇宫布局里,临照殿该当在最西北角的偏狭之地,可李治既给了清月这个名字,又给了安定的封号,便绝不会将这宫室选出这么个寒碜样子。 之所以选它,不过是因为临照之名,和清月的名字相配罢了。 所以当宫殿封赏下来的时候,临照殿的牌匾便被挪移到了另一处,确实是滨湖,又有一片花海。 今岁春日比往年来得更早,是花开之时了。 不过…… 李治抿着嘴,忍住了笑出来的冲动。 花在眼前,再一对照阿菟画出来的东西,那可真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了。 仅仅能看得出来,那灰突突的方块大概便是她的临照殿了。 因殿中的家具物事还想等到阿菟长大些后自己去选,殿中几乎是一片空旷,在婴儿的认知中,大概是不好看的。 李治端详了片刻,才从这方块里又看出了点东西。 用绿色涂抹了一道的,应当是今日穿着绿衣服的阿菟自己,仿佛是在昭示着这座宫殿的所有权。 而间隔了几个方块的位置,用红、金二色涂涂抹抹的,大概就是…… “这里是安仁殿?”李治问道。 “对!”清月点头。 没等李治继续问下去,就见她伸手指向了其中一处,接着说道:“这个是阿娘。” 李治努力辨认了许久,才从这奇形怪状的宝蓝色里辨认出一点人形来,而因中段还有一抹玄墨色,让李治猜测,这大概就是才出生没多久的小儿子。 在方块外头还有个人形的玩意,边上竖着一根根杆子,可能是弘儿? 那问题来了—— “这是什么,乌云和太阳吗?”李治指了指在图上笼罩在方块之上、最为醒目的大片颜色问道。 他这话刚问出来,就见女儿用一种看傻子一样的表情看着他,仿佛见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这是阿耶你呀。” “啊?” 李治呆滞了片刻,试图从这个张牙舞爪且巨大的形状中看出自己的样子。但除了黄、黑、白三种颜色之外,真没看出任何一点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可想想这玩意是一个才一岁多的孩子画出来的,她能记得在图上带着阿耶阿娘,哥哥弟弟,已算是很“孝顺友爱”的了,李治便觉得,还是不能对她要求太高。 虽然目前看不出她在这方面有什么天分,但不能打击她的积极性。 然而李治刚想出声夸赞两句,便见阿菟鼓了鼓腮帮子,语带不满地问道:“这不像吗?” 她把画笔丢在了一边,也没管上头还挂着颜料,甚至直接蹭在了地上,自己则伸出短短的小手,对着那张画比划道,“房子,都是阿耶的。” 又一指那“临照殿”,“阿耶给我的,喜欢。” 当清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治清楚地看到,小孩子亮晶晶的目光里,喜欢的情绪溢于言表。 这份情绪也一点都不作伪,谁让那是一份让她能多活八年的寿命保证。 可这话听在李治的耳中,却绝不只是话本身的意思。 他怔怔地静止了好一会儿,直到听到女儿又一句稚气的“阿耶”二字才忽然回过神来。 意识到自己还没给出个回答,他连忙答道,“你这么一说,就很像了。” 得到这句回应,很有成就感的小公主当即指挥着宫人把丢在一边的画笔重新捡了回来,继续着刚才未完成的工作,至于陛下脸上的若有所思,可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应当看得懂的东西。 她也“当然”不应该知道,自己方才状似无心的一句话,到底给李治带来了何种影响。 当步出安仁殿的时候,李治的腿因为蹲着看女儿画画稍微有些发麻,让他的脚步里有两步走得飘了点。 随侍在旁的宫人连忙搀扶住了他,却忽听李治问道:“你觉得小孩子的话是不是更真一些?” 想着陛下方才是从何处出来的,宫人回道:“五皇子与安定公主都才一两岁大,如何能说谎呢?” 这是个理所当然的答案。 是啊,李治心中唏嘘,还这么年幼呢…… 尤其是阿菟。 她幼稚到那画里连个人形都怪难辨认的,若是告诉韩王这是在他的影响下搞出来的创作,作为京中画技一绝的存在,李元嘉可能都要怀疑人生了。 可她画中的意思,却令李治像是被一记敲钟给骤然砸醒了过来。 在阿菟的认知之中,他这个父亲乃是所有宫室的主人,所以他可以将临照殿赐予女儿,作为送给她的礼物。作为回应,她用最大块的颜色铺满了天空,彰显着他的存在感。 这就好像是在说——看呐阿耶,偌大一个皇宫之中,你才是这个当家做主之人。 直白而坦率,充斥着孩童的幼稚无知,却又何尝不是李治心中所想呢? 他甚至觉得,这当家做主之地也该当波及于天下,哪只在皇宫之中! 偏偏,就是这个连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却总是有人闹不明白,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刚被父亲交托给臣子的稚嫩太子,非要对他做出的种种决定都指手画脚。 就连他想要册立一位妃嫔,他们都要从中横加拦阻,唯恐他的下一步举动会打乱他们的垄断,分裂他们的联盟! 呵,这听起来是一件多可笑又可悲的事情。 在这份异常鲜明的对比中,李治本已打算暂时搁置的册封宸妃计划,又倏尔重新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这群人想要凭借着自己的地位、功勋以及手中所掌握的知识和舆论,让他服软,让他承认他想要听到的百官之言就是如此政令清明、再无缺漏,可他偏偏不想让自己继续留在先帝的阴影之中,去兑现什么“贞观遗风”。 他也偏不想承认,这世上已无人有此等胆魄站出来取代那群人的地位。 薛仁贵和周道务这类人才,不能做到这种站出来明言支持,只因他们的分量还不够,但总应当有人能做到的。 李治一边思忖着去年洪灾之时跳出来的李义府有没有可能做到这一点,一边又想着阿菟那张潦草却震动人心的画作,竟未发觉他在不知不觉间已往南走出了好一段距离,越过了数道宫墙,到了南边这块官署办公之地。 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他神思一动,朝着其中一处官舍走了过去。 守在门边的侍从惊见天子到此,下意识地便想行礼通传,却见李治朝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李治则自己正了正面色,朝着屋中走了进去。 听到脚步声,屋中一位年已六旬的长者回头朝他看来。 不等他俯身行礼,李治已快步上前两步,将他搀扶了起来,“司空不必行此大礼,朕今日随意走走,恰好走到此地罢了。” 他当然不是随意走走的,他是有意来找对方的。 此刻在李治面前的老者,乃是英国公李勣。 李勣本名为徐世勣,是李唐开国功臣之一,得高祖李渊赐姓为李,因避太宗李世民的名讳,就成了现在这个名字。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中,活到此时的大多已是年迈。大约也就是程知节能有这等旺盛的精力,还在西突厥战线上作战。 其余人里,像是尉迟敬德已在家中养老,李勣也少有过问政务。 当然这少做事的状态,或多或少和他在永徽元年遭到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势力排挤有关。 不过这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李勣此人在朝堂官员之中,从资历到地位都相当特殊。 这也正是为何,在永徽元年李勣上表请辞后,仍旧执掌着一部分政务,而到了永徽四年,他因年迈而觉力有不逮,还是挂上了个司空的名头,时常会来中书省办公之地参知政事。 李勣打量着李治的神色,缓缓开口,说破了李治的来意,“陛下不像是随意走走,才走到此地的。我人是老了,却不代表真到了老眼昏花的时候。陛下如有事务叮嘱,不如说来便是。” 李治坦然一笑,与这位长者一并行到了桌边,相对而坐,在坐定后回道:“朕确有一事想要问询于英国公。” 早在李治还只是晋王的时候,他便与李勣有了一番往来。 彼时李治遥领并州都督,李勣则在并州任职十余年,这其中的上下级往来,让李勣的身上早被打上了一层李治同党的标签。 而当先帝驾崩之前,李勣先被贬官,又由新继位的李治将其召回,一路提拔到参掌机密的相位上,正如李世民死前所愿,是让李治对李勣再施加一份恩惠,进而彻底将二人之间的君臣关系捆绑落定。 这其中种种往日旧情,虽掺杂着李勣有避祸之想一度辞官退让,李治却从未怀疑过他对自己的忠心。 也或许同样是这番交情,当李治终于将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发觉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难言。 “我欲立武昭仪为……” 他刚要将宸妃二字说出,却骤然想到,那些抗拒他做出改变之人根本无所谓他要给媚娘封的是贵妃还是宸妃,只是想要将他、将媚娘都牢牢地钉死在原本的位置上罢了。 那么他便是离经叛道一些,做出的改变更为惊天动地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看吧,连一个小孩子都知道,天子该当执掌天下的。 这一番思虑在被逼迫得太急中升腾,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完成。 以至于自英国公耳朵里听到的,便已是李治吐出的下两个字—— “皇后。” 他想立武昭仪为皇后。 这一句说出,像是打开了李治身上的某一处开关,竟让他抬眸之间容光焕然,也让李勣骤然想到,在万年宫中李治朝着长孙无忌发问的时候,在山洪爆发中他立于山巅的时候,分明都是这个模样。 不知不觉间,这位大唐天子已有了翻手风云的魄力,让他忽觉有些感怀。 李治已徐徐说出了后半句,“英国公以为如何?” 这便是他要问询于李勣的问题—— 立武昭仪为皇后,如何? 若是换了褚遂良在此,只怕早已如当日那出小会上一样痛斥出声了,可英国公的反应不同。 戎马多年,让这位长者的面貌中依然有一种板正庄严之感,但回出的这句话,却更像是长辈对于晚辈的闲谈寄语。 “这是陛下的家事,何必要问我这个外人呢?” 第25章 李勣这话其实说得不对。 天子欲废立皇后, 当然不能说是家事,而是国之要务。 是国事! 可李治听得很明白,那与其是在说, 陛下可以自行决断家中事务,不用问询于外人,还不如说, 这是李勣在用另一种方式告知于李治—— 他已是皇帝了,有些决定可以不必非要问询于旁人的意见。 一个备受掣肘的天子, 连自己“家”中的情况都管不好,还能管得好天下吗? 当然不能! 那么陛下若想要废后立武, 就放手去做吧。 李勣没有将话说得坦白且坚决, 但毋庸置疑,他便是李治得到的第一份最有分量的支持。 李勣他不在乎那么多朝堂纷争,只在乎李治能否坐稳这个天子的位置, 如同他父亲当年一样百官拜服,威加四海。 更为重要的是, 李勣多年在军伍之中,能为李治争取到的武力支持, 比任何东西都要管用。 当李治自此地走出的时候,他的脚步已比此前轻快了不少。 他甚至当即转回了安仁殿中和媚娘商议了一番。 在三日后的官员休沐之日傍晚,李治带着武媚娘出宫,拜谒了长孙无忌。 与他们二人一并抵达长孙无忌宅邸的,还有十一辆满载货物的车。 其中一辆车中装满了金银宝器, 而另外十辆车里, 装着的都是各种罗绮锦绣之物。 这些礼物走的是天子的私库而非国库, 哪怕是李治要将这一笔礼物送出,也颇有些心痛。 可想到此番来见长孙无忌的目的, 他又与身边的武媚娘对视了一眼,将这份情绪给收了回去。 太尉长孙无忌的府邸,位处长安城中崇仁坊的东南角,便贴着那皇城根下。 若自崇仁坊南边出来,就是朱雀门前横贯东西的长街。 故而长孙无忌上朝,不过是走两步的事罢了,是一等一的好位置。 虽如今的长安城里,崇仁坊还不到唐朝后期那“昼夜喧哗,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的样子,但因太尉与诸多达官贵人居处其间,还是令此地身价百倍。 更何况今日,还是天子亲自到访。 长孙无忌托大嚣张是一回事,真到了天子亲临之时的礼数倒也未曾忘记。 只是在朝着陛下带来的十一车珍宝绫罗看去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是不由闪过了一缕异色。 而再看陛下还将武昭仪带来,那便更是不必说了。 长孙无忌暗道,他这外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执拗得可怕。 他本以为自己先前用认同褚遂良的话作为回应,再加上京城中近来出现的种种风闻,已经足够让李治清醒过来收回成命,却没想到,他眼看着是还没死心,还是想要将武昭仪册封为宸妃! 这次还将“贿赂”的筹码摆得更大了。 饶是长孙无忌自觉自己乃是大唐有功之臣,又是陛下的长辈,也没料到能有朝一日得到这样的体面。 但该回绝掉的东西,还是得说的。 可长孙无忌怎么也没料到,当他将李治接入府中,让其在厅堂上首坐下后,会从李治的嘴里说出这么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古今之间的大罪,其中一项便是无子绝嗣。当今皇后虽有太子养在膝下,却并没有生育,反倒是武昭仪已接连为朕生下二子一女。朕思前想后,想废黜王氏的皇后之位,立武昭仪为后,太尉您觉得如何?” 长孙无忌心中一惊。 怎么会是皇后? 不是宸妃吗? 他朝着李治看去,惊觉对方神容平和,少了几分往日里的拘束困厄。 比起是来“贿赂”他,让他改口的,更像是前来通知。 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何事,才让他有了这等转变。 可陛下的问题已经抛出,没有多余的时间让长孙无忌去着人探寻李治之前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在已经回复过一次推卸责任的答案后,他也不适合再用褚遂良当挡箭牌。 他必须给出一个“是”或者“否”的答案。 长孙无忌眼尾的余光瞧见了同在此地的武昭仪。 今日对方虽不到盛装出行的地步,却必然是经过了一番妥帖的打扮,让其看起来风光逼人,正与李治那句封后愿景相互映衬。 也让长孙无忌难免去想,当年他到底是如何想的,才在王皇后提出将武媚娘接迎回宫的时候,并未做出拦阻,反而觉得这是个好建议,以至于弄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但话虽如此,现在拦阻也不算太晚! 他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语调和缓地说道,“昔年先帝病笃之时,不止将国之重任交托于我等,望我等扶持陛下肃清海内,定鼎乾坤,还曾对我等说,我好儿好妇,今将付于诸卿。陛下可还记得此事?” 这好儿好妇之说里,好儿媳妇自然是王皇后。 这既是太宗钦定的佳媳,那么出于自古所循的孝道,便不该将其随意废黜。 陛下用无有子嗣乃是大罪的说法开篇,长孙无忌便以温吞的答复打出了孝道这张牌。 若非今年的元月初一,武昭仪曾经以李治妃嫔的身份在太宗陵前拜祭,算是将“父亲赐予妃嫔给儿子”这等说法过了明路,长孙无忌完全可以将话说得再狠辣一些,便如“昭仪昔事先帝”之类的理由。 见李治面露不虞,却没打算回应这句先帝嘱托,以防落人话柄,长孙无忌顿了顿,又接着说道,“陛下若真要因皇后无子之故废后另立,也当择贵姓而娶,便如周文王以太姒为妻,与之一并广施恩泽教化与民,这才是帝王典范。” “再有,陛下继承大统至今,时逢灾厄频发,应当不愿见到皇统中微之象吧?” 李治的神情有一瞬的凝固。 若说长孙无忌的前一段话里,还算给李治留了几分脸面,就算是举皇后出身高门的例子,也直接往上追溯到了周文王的时候,而不是直接拿出太宗与文德皇后来说,那么后半句话,便是威胁之意有过于劝谏了! 永徽年间的旱灾洪灾以及其余种种缘故造成的粮荒接连登场,又有边境反叛恶邻崛起,是能称一句“灾厄频发”。 长孙无忌话中的潜台词分明是在问,到底是谁帮着李治将这样的乱局给平定下来的? 反正不会是武昭仪那早已随着先帝而走的父亲,也不会是她那些没一个能出头挑大梁的兄弟叔伯! 那么李治凭什么觉得,武昭仪能顶替掉王皇后的位置? 只是凭她完全能站在李治的立场上做事,凭她还算有几分政治头脑? 李治都几岁的人了,怎么还抱着这种幼稚的想法。 …… 长孙无忌目送着天子拂袖出门之时,依然无比坚信,自己今日给出的拒绝答复才是方今时代的潮流。 “陛下送来的十一车礼物并未带走,该当如何办?”下属朝着长孙无忌问道。 长孙无忌沉吟片刻,“将其先送入库房之中吧。” 李治自己都觉得,他在将礼物带来此地后再将其带回去,显然有些不妥,跟彻底撕破了脸皮没什么区别,那他到底有什么好介怀的,将其收下就是。 权当陛下给自己这个舅舅的礼物。 说不定陛下还要觉得,是他的这一番言论点醒了自己呢。 然而长孙无忌不知道的是,李治确实是眉头紧锁满含怒气地离开了此地,却并不像是长孙无忌所希望的那样,因再度受挫而彻底放弃自己的计划。 甚至于,在和武昭仪登上了崇仁坊外的马车后,他的脸上过于鲜明的神情还骤然一松,像是在一瞬间卸掉了表演的面具。 不得不说,英国公李勣给他的那一句支持,让他的精气神有了异常明显的改变。 “陛下若是再演得逼真一些,应当说出几句激怒太尉的话,让他将您给直接打出来。这样一来,崇仁坊里外之人都知道陛下的算盘了。” 武媚娘这句打趣的话让李治不由笑了出来。 他一转头便对上了一双此刻沉静如昔的眼睛,在其中的星点锐利,更是让这双眼睛有了恰到好处的增光添彩。 而这也正是他需要自己的身边人能表现出来的气度。 他回道:“过犹不及,如今这样便正好了。” 李治拜访长孙无忌的次数已不少了。 所谓事不过三,他怎么会看不出来,想让他这位好舅舅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已越来越危险,若真想和天子相处得宜便应该放权于他,只怕是不可能的。 那他也当然不可能同意李治将武媚娘扶持上宸妃位置的建议,更别说是皇后了。 他今日前来,要的也不是长孙无忌的这一句同意! 在三日前他和媚娘商议的时候,媚娘便建议他,做出这样的一番行为,固然损失了财货,也得不到长孙无忌的支持,却能拿到三个好处。 其一,天子没有对不起长孙无忌这位托孤之臣,也没有对先帝有所不敬。 在面对这等大事的时候,他依然将长孙无忌作为头号被问询的对象。 其二,长孙无忌收到了李治意图废后的消息,因其和王皇后背后的宗族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他绝不会对此消息有所隐瞒,而是会将其扩散出去,利用各方人马对李治的劝谏,来试图让天子收回成命。 这就要比李治自己再一次亲自说出好得多。 其三,天子携重礼拜谒长孙无忌,作为提出废后之意的第一步,足可见李治对废后这个举动到底抱有多大的意愿。 真有些想法,又懂得抓住机会的人,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可惜王皇后因去年的亲蚕礼到底还是有了些声望,若让这出意图废后的消息传出,可能会引发一些风闻闲谈。 不过这也无妨,李治因妥善平息了洪灾所得到的名声尤在其上,而这份与民恩惠,还没到消散之时。 待这出废后风波过去,以媚娘的聪慧,她知道该当如何做的。 当这架载着天子与昭仪的马车自宫门缓缓驶回后,天边夜色早已随着里坊关闭的暮鼓而起,铺满了整片天空,将长安笼罩在了其中。 各种声息都被院墙坊墙所隔断,无法为外人所知,就如同这暗潮汹涌的君权相权之争,被笼罩在一层后妃更迭的幕帘之下。 不过这份争斗的漩涡,还没完全波及到一些人。 比如说,清月第二日坐在湖边望云亭里捆花编草的时候,就见自己的面前忽然多出了一道阴影。 她抬起头来,就看见自己的前头站着个人。 一个大概只有六七岁的小姑娘。 清月脑筋一转,仰着脑袋喊了一句“阿姊”。 皇宫之中的衣着打扮和年龄都是过于明显的标志,尤其是公主的身份更不可能错认。 这小姑娘的发间金饰都是适合幼童的精巧模样,挂在双髻上颤动,衣着也绝非权贵之女可穿着的,再想想她的年纪,除了萧淑妃的次女宣城公主也没别的可能了。 不过见到她的时候,清月实在难免想到个笑话。 某些史书里说,萧淑妃倒台之后,这位宣城公主快四十岁还没出嫁,还是依靠着当时乃是太子的李弘求情,才得以出嫁,但只能嫁给宫中的侍卫。① 可若是推算一番便能知道,她在十六年后出嫁,也不过是二十二岁的年纪,嫁给的还是出自太原王氏的子弟,横看竖看也跟谣传之中大字不识的侍卫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哎,都怪阿娘太能耐,让有些人怪喜欢造谣的。 宣城公主可不知道,这个还只有这么点大的妹妹,居然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思绪都拐到奇怪的地方去了。 因萧淑妃素来不拘着她们两姐妹在宫中玩闹,她便干脆在清月的面前坐了下来。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萧淑妃对她们保护得太过,对于宣城公主李素筠来说,面前这个还没半个她大的小女孩,并不是她母亲的敌人所生的女儿,而是个没见过的新面孔。 自去年元月初一李清月出生到如今,因她没跟着往万年宫去,也就理所当然地没同她打过交道。 李素筠没给人当过姐姐,母亲的另外两个孩子李素节和李下玉都比她年长,这会儿听到一声“阿姊”还觉得怪稀罕的。 她摸了摸下巴,看着清月慢吞吞的折花动作,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你阿姊的?” 按说一岁多的孩子应该没那么容易交流,结果她刚将这个问题抛出来,便见清月重新将目光放到她的脸上。 她歪着脑袋沉思了一会儿,方才说道:“阿娘说喊阿姊。” “……”李素筠被这句理所当然到直白的话给打败了。 但想想她也没法从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嘴里听到什么“感觉你是阿姊”或者“因为看你亲切”之类的话,这个答案又挺像那么回事的。 她刚想出了那么些神奇的对话模式,就忽见自己的膝盖上被人戳了戳。 李素筠:“诶?” 面前的小女孩长着一张格外讨喜的面容,因开春和暖,面颊上更是血气充盈,就是她现在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快。“你压着我的花了。” 李素筠低头,这才发觉自己坐的位置确实有点不巧,正好将摆在李清月身边的草木给压着了些。 但要说这是压着花了又不至于,那至多就是些枝叶罢了。 再说了…… “御园花草,皆为圣人所有,怎么就是你的了?”李素筠一边动了动自己的位置,一边问道。 清月认真回她:“花是临照殿里的,是我的。” 她只是看湖边视线开阔,这才将东西都搬到了这座望云亭中,又不是真在这里摘的花。 李素筠显然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 不过这答复虽是有理有据,她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吐槽,“好霸道啊……” 阿耶知道妹妹是这种性格吗? 可下一刻她便见到,清月将手中编成一束的花递到了她的面前,笑得眉眼灿烂,“呐,谢谢你让开了,送你。” 这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的模式,让李素筠的动作有一瞬的停顿, 但望着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她还是下意识地将花给接了过来。 然而她又陡然意识到,这好像是自己被这个妹妹完全牵着鼻子走了,以至于在一举一动间都在遵循着她的规则办事。 偏偏因对方年岁尚小,又举止有礼,让人完全无法对她生出什么气来。 也或许…… 没她想的那么多? 起身离开望云亭的时候,李素筠心中念叨,应当不是那小婴儿有着如此浑然天成的指挥做派,而是小孩子的逻辑本就跟大人不太一样。 对!这也是说得通的。 毕竟她也没见过几个这种年纪的孩子。 李素筠抱着这捧花回到淑景殿的时候,还在想着下次再见到这个妹妹,得再观察观察她的行事,却忽见母亲阴沉着面色站在窗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自李素筠记事以来,几乎从未见过母亲有这等神情。 不知道是何种本能作祟,让她下意识地将手中的花束给藏到了背后。 而后,她一边将其偷偷递给了宫女,让其带回到偏殿之中收好,一边端正了仪态走进了主殿,朝着萧淑妃所在的位置走了过去。 “阿娘这是怎么了?” 听到女儿的声音,萧淑妃骤然从情绪之中抽离了出来。 对上李素筠这有些茫然的神情,她心中更是不由一软。 先前在获知李治直接提出册立武昭仪为皇后的惊愕,以及那种说不清是恐慌还是愤怒的情绪,都在见到女儿归来的那一刻,暂时被压制在了心中。 她抬了抬手,“过来。” 李素筠应声走到前面,却忽然被母亲俯身抱在了怀中。 “阿娘?” 李素筠狐疑出声,不知为何母亲要有这等举动。 这一下拥抱并不像是母亲在迎接她回来,无端令人有些心慌。 但也就在此时,萧淑妃一把握住了她藏在后头的手,在将她松开的同时,将其抓出在了面前。 李素筠抓着的那些花枝上还蹭着些泥土,现在都明晃晃地呈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萧淑妃挑了挑眉头,“你上哪儿来的那么多精力,我看是该让你和你阿姊一并去内文学馆进学去。” 李素筠嘀嘀咕咕,“那您到时候头疼的事情得更多了。” 见萧淑妃的目光扫了过来,她又连忙改口,“我去洗手,然后陪您用膳!” 萧淑妃松开了她的手,便见女儿连忙往宫女打好的水盆方向跑,这连蹦带跳的样子真是让人难以犯愁了。 她叹了口气。还是该当提醒提醒她,近来少在外头走动了。 毕竟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到底会朝着哪个走向发展…… 她本以为她和王皇后的这出联手,应当只是将陛下的那项决定给压灭下去,却不料这是触底反弹,让陛下在一怒之下选择掀了屋顶。 也对,朝堂之上看似权柄尽数集中在太尉等人的手中,只要陛下愿意狠下心去办事,因他手中兵权尤在,是真能杀出一条血路的。 万年宫大水之事已证明了,他听任那些朝廷要员发表建议,未必就能事事顺遂,还不如他豪赌之下的结果! 现在便是—— 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永徽六年的三月,在春雨落在长安城中的时候,这废王立武之事终究还是从原本的暗中讨论,被陛下摊牌在了明面之上。 几乎是在前后脚的工夫,王皇后便被扣上了在宫中行巫蛊之术的罪名。 但大约陛下自己都知道,是否真有巫蛊之术尤未可知。 他不过是要给这出废后设置一个导火索而已! 李治要的,也只是一个结果。毕竟比起上来便是一句王皇后无子,巫蛊之术的罪名显然要更为直白。 有李勣等人的支持,有去年拿到的实绩,皇宫之中又是李治自己的地盘,这巫蛊的罪证也完全能拿得出来。 同月之内—— 王皇后之母魏国夫人柳氏被限制入宫。 王皇后、太子李忠均被禁足于宫中。 一时之间朝堂哗然。 第二日的朝会之上,褚遂良、韩瑗、来济等人在长孙无忌的授意之下一并向陛下谏言。 这三人所说的话在言辞上有些区别,但其中的意思却是一致的。 王皇后从家世地位上都远胜过武昭仪,皇后无子但也有李忠记名在膝下,皇后乃是先帝为陛下赐予的发妻。 如此一位皇后,怎能轻言废弃! 但这一次,打从李治用巫蛊之名拉开正式废后的序幕开始,他就不是那么容易再被劝回来的。 对于这些人一次次对他君王权柄的限制,他在登基的六年后,也势必要给出一个有力的还击。 他也相信,在他并非孤军奋战的时候,只要他的立场足够坚定,总会有一个又一个的人跳出来的。 四月的朝堂之上,几乎都是一方谏言一方漠视不听的状态。 李治身处风浪之中倒也沉得住气。 反正朝政议会里也并不只有废后这一件事可以用于议论的。 身在金满州的左卫大将军程知节被追加葱山道行军大总管一职,大军朝鹰娑川方向挺进。 诸多战报传递入京都有商榷之处。 要不是王皇后还被禁足在后宫之中,众人几乎都要怀疑,李治提出的废后决议,只是众人的一出幻觉。 可这当然不是他们的幻觉,在又一次遭到朝中众臣的反对后,李治并未多加言语,在结束了朝会后往安仁殿走了一趟。 以此刻皇宫之中风声鹤唳的状态,无人胆敢随意窥探天子与武昭仪之间到底又说了些什么。 为人所知的仅仅是,在第二日,武昭仪的母亲杨夫人又往宫中来了一趟。 比起去年所见,或许是因为杨夫人已逐渐习惯了在长安城中的生活,她看起来富态了不少。 但清月觉得,若是自己没有看错的话,杨夫人的眉眼间有几分遮掩不住的愁绪。 也不怪她有这等表现。 昔年为王皇后做媒的同安大长公主于前年去世,寿数八十六岁的她历任了三朝七帝,见证了不知多少风云。那现年已七十七岁的杨氏,算来也差不了太多。 亲眼见过隋唐迭代的杨氏无法不担心,李治近来的过激举动,会否引发朝臣的反扑,以至于落个黯然退场的结果。 若真如此的话,已和李治完全绑定在一起的武媚娘,便绝不可能有好下场。 可眼见女儿此刻正值身份飞升的要害关头,杨氏又不愿意在此时给她泼冷水。 “阿娘可还记得去岁我让你留意的事?” “啊……”武媚娘一开口,让杨氏连忙收回了思绪,“我记得此事。” 固安县公崔敦礼那头,她是去走动过两次的,对方显然也从方今朝堂局势里看出,武氏已再不是往日可随意看轻的角色。 若有明哲保身之法,确实不必强求冒尖,免得落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此事在早前就已被杨夫人告知于媚娘了。以他近来在废王立武事件中做出的缄默不语表现看,他将此道奉行得很是不错。 那么媚娘所问的便应当是后一件事了。 “自你父亲被追封为并州都督,登门往来的人确实多了不少,但……大多是些京中小官。” 武媚娘颔首,并不奇怪这一点。 那些自恃身价的高官,在反对李治将她册立为皇后的时候,不止一次攻击于她的门第。 哪怕陛下在去年有意提高了武德功臣的地位,也没能改变这一点。 便更不必提和杨夫人有所往来了。 杨夫人也当然不可能住到崇仁坊这样的地方去,那么平日出入所见到的人也就同样有限。 不过没关系,她现在要的便是小官。 武媚娘问道:“态度上最为亲近的是哪一位?” 杨夫人想了想,答道:“是御史中丞袁公瑜。因同住一个里坊的缘故,他的夫人时常上门来与我做个伴。” 武媚娘道:“那么劳烦母亲替我转达一条消息给他。” 她随即附耳低语了两句。 杨夫人面色遽然一惊,迟疑问道:“当真要如此做?” 武媚娘语态从容,“此事乃是陛下授意,若不然我敢擅做这样的决断吗?” 她继续解释道:“方今局势,正处此消彼长之时。陛下已先贬柳奭,后禁足皇后与太子,再有过激举动,反而容易令有些人意图拼个鱼死网破,倒不如以点破面,令愿意声援陛下之人再看清楚一次陛下的态度。” 杨夫人咬了咬牙,“好,我去做此事。” 或许是因身负重任的缘故,她今日便没这个心情在宫中长留用膳了。 只在离开前,她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媚娘的三个孩子,低声自语道:“是该拼一把才好……” 连带着尚不能言语的六郎都被她抱起了一回后,她这才告辞出宫。 在小半个月后,这长安城中便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情。 长安令裴行俭认为,陛下若要立武昭仪为皇后必是灾祸之始,于此事上多有妄言。 甚至意图召集几名同样有此想法之人,一并求见褚遂良,为反驳陛下建议的一方多加筹码。 御史中丞袁公瑜“不知”在有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于朝中主宰意见的情况下,该当如何将谏言传达圣听。 于是将此事通过夫人的门路潜报给了杨氏。 杨氏匆匆进宫告知了武昭仪,又由武昭仪将此事汇报给了陛下。 随后的发展便很合乎常理了。 按照天子该当有的脾气,李治可以允许众人在朝堂上发表意见,却绝不允许有人在反对于他举措的同时,还在暗地里做出这等举动。 褚遂良等人高低也是个宰相,尚有对着陛下直言劝谏的底气,可裴行俭便没这等保障了! 被检举揭发的裴行俭直接被从长安令贬斥为了西州都督府长史。 西州西州,顾名思义,自然是在边地西疆了。 “裴行俭是个人才,可惜是个有点认死理的人才,眼下先将他贬官出去,倒能起到一番杀鸡儆猴的作用。”李治看着面前正在教阿菟认地图的武媚娘,问道,“不过为何媚娘建议将他贬往西州?” 以大唐疆域之广,东南西北无处不可贬。 他虽隐约猜出了武媚娘的用意,却还是想要亲自听听她的想法。 “陛下这是要考校于我了。”武媚娘笑了笑。“那我便好好答上一答。” “其一,正如陛下所说,裴行俭乃是个人才,既是人才,便应当先放去最缺人的地方。西北边地各族杂居,混乱多时,现如今将领的数量已不在少数了,却缺几个能在此地吃得开的文官。裴行俭明经科出身,又做过长安令,不正是个得用的人才吗?” “其二,我听闻贞观年间苏定方苏将军便对裴行俭的军事天赋有所看重,对其多加传授。苏将军正在西域,倒不如再成全这番师徒名分。以妾看来,裴行俭这体格是没本事变成第二个裴行俨了,但若能为陛下培养出个儒将,不失为一件妙事。” “至于其三嘛……陛下是要让人看到个态度,又不是真要失了百官之心。现如今这份处置便恰如其分。我想陛下近来,应当能听到好消息了。” 这三条理由足以看出,媚娘或许早年间没有这个条件接触到朝堂事务,但她洞穿全局的眼力已随着地位的上升越来越出众。 只是让李治没想到的是,他还没发表意见呢,坐在媚娘前头的阿菟已是卖力地鼓起了掌。 李治好气又好笑,“你听得懂你阿娘说了些什么吗?” 清月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她就算听得懂,以她的年纪这会儿也该当说自己听不懂。 但有一句话,她是可以在现在回复的,“阿娘说的肯定对。” 李治:“……” 算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女儿说的也不算错。 西州这地方,确实是裴行俭目前最好的去处。 正如媚娘所说,若是能让裴行俭因为这趟贬官而有所得,那便是赚了。 老一辈的将领里,尉迟敬德和李勣已退下战场,程知节年岁渐大总有力不从心之处,苏定方到底也已年过五旬。 年轻一辈的将领里,李治数了个遍,发觉其中竟有大半都是外族将领,这听起来着实有点不像话。 不过暂时还能压制得住他们,不到急需解决这问题的时候。 反倒是在将裴行俭自长安贬官丢出去后,这漩涡之中的下一步变化,对于李治来说才更为重要。 敌方的势力削了一步,该我方前进了。 李治揉了揉额角,“媚娘,那你觉得,我们这一方的援助,会在何时登场呢?” 武媚娘答道:“最迟半个月后吧。” 反正在此期间,李治也不愁没事情做。 今年的关中雨季,还是太过漫长了些,让人总有些回到了去年的错觉,又该排查水患了。 清月望了望窗外,遗憾地叹了口气,她今天也得窝在殿里了—— 同在长安城之中,李义府也正在望着窗外的雨丝出神。 去年的雨季,当万年宫中众臣随同陛下一道受困于山中的时候,他主动请缨,和薛仁贵一道下山处理洪灾后续。算是在来济等人的围追堵截之中,得以在陛下面前露了一回脸。 但这份功劳,也仅仅是让他顺利地摆脱了中书舍人的官职,晋升到右谏议大夫的位置上。 在中书省内部的晋升流程里,这是从正五品上阶,达到正四品下阶而已。 右谏议大夫这个位置,在中书省内部也足足有四人之数。 想想与他本事相仿、起步资历也相似的来济此刻在什么位置上,李义府便不免在心中大觉悲愤。 只恨自己没能如对方一般抱上个合适的靠山,以至于处处受制。 但还没等他就着雨幕喝完这壶酒,就忽听门房通传,说是有人到访。 他刚要令人放行,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边同门外的扈从推搡着,一边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李义府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连忙让人退开。 没两步的功夫,那身着便服的精瘦男子便已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目光在桌案上一扫而过,当即冷笑了一声,“您还有空在这儿喝酒呢?” 李义府回道:“你这是何意?” 来人名唤王德俭,与李义府同在中书省做事,担任的也是李义府早先那中书舍人的官职。因这家伙脖子上长了个肉瘤,还给自己美其名曰取了个智囊的称号。 但要说此人是个智囊倒也不错,毕竟他是礼部尚书许敬宗的亲戚,比起寻常人那自然是多出不少消息的门路。 这人也不跟李义府客套,“你还不知道吧?这京城之中即将遭到贬官的,可并不只裴行俭一个人。” 李义府见对方话说到了一半便牢牢地盯着自己,就算他再怎么因为饮酒有些反应迟钝,也马上反应了过来。 他眼皮一跳,“你说我?” 王德俭一脸同情地看向他,“上头斗法,下头遭殃,长孙太尉的意思,将你贬官去壁州做个司马。” 一听这话,李义府惊得差点将手中还拿着的酒壶都给摔了。 十道三百六十州,若要将各州名字尽数记住,还能对应其所在,对大多数人来说都过于艰难了。可有些州的名号,因其乃是各方官员避之不及的存在,是理所当然能被记住的,就比如说这个壁州。 只因它位于蜀地! 现如今确实还没有那首蜀道难,但并不妨碍人人均知,被贬官到蜀地是什么概念。 天高皇帝远的,要想回来便难了。 李义府便绝不愿意被贬去那种地方,和南蛮打交道。 他连忙拽住了王德俭的衣袖,语气急促,“你这智囊今日既来提醒于我,总不会是来送我入死地的。不知是否是许尚书那头有何破解之法要教授于我?” “这还用我提醒吗?”王德俭拍了拍他的手,回道,“你既得罪的是长孙太尉,那便继续为另一方添柴加火便是了。你说,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什么事?” 另一方…… 李义府脸色一凝。 他不会分不清楚局势,王德俭话中的另一方,自然是指的陛下。 而陛下现如今最为迫切的,就是要得到更多人的支持,成全他废掉王皇后改立武昭仪的心愿。 “你是说,让我上书赞同陛下立武昭仪的想法,以求得陛下的庇护?” 王德俭抖出了一副玩味的神情,“你没有别的选择了吧。” 李义府沉默了好半晌。 去年洪灾之中他都敢冒尖出头,如今他也当然应当有这个胆量。 可上书支持废后再立,又与那时的情况不是一回事! 洪灾的出现是证明了天子的判断并没有错,此番陛下这方的胜败却尤未可知。 李义府并不知道,李治敢于做出这番与朝臣的正面抗衡,乃是先得到了李勣的支持。他只知道,自己这个举动若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谁知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许敬宗这老狐狸让王德俭来告知他这个消息,只怕也有存心用他投石问路的意思。 但……正如王德俭所说,他李义府又与其余观望之人不同。 倘若他不冒死一搏,对于他这么个本就在边角的人物,陛下哪会在意他会不会被贬谪到看不见的地方。 李义府咬紧了牙关,“好,我写!”—— 永徽六年五月,在众多反对废后的声音里忽然杀出了一个异类。 中书省右谏议大夫李义府言辞凿凿,疾笔千行,力陈武昭仪可堪为后,呈递奏表于陛下。 陛下大喜,不仅立刻着人查验了李义府的贬官诏令,将其撤回,还为其升官右散骑常侍。 消息传来的时候,身处于风浪中心的武昭仪却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还在继续教授子女习字。 反倒是她怀中的女儿皱了皱眉头,嘟囔了一句,“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她不喜欢的哪只是李义府的名字,而是对方的人品。 李义府,投机倒把的小人一个。 若是拿李义府去和裴行俭相比,那当真是侮辱了后者。 可前者升迁后者贬官,从某种意义上也是政局起落的无奈。 “我也不喜欢,”武媚娘没因为女儿孩子气的表现而将这句话忽略掉。 她望了望窗外,感慨道:“但,这是千金买马骨啊……” 第26章 千金买马骨的人, 难道会在乎马骨头能不能像正常的马儿一样奔跑吗? 那也未免对马骨抱有太高的期待了一点。 此时的李义府,就是这样的一块马骨。 早在李治与武媚娘决意用贬官升官的区别对待,来进一步挖掘愿意站在他们这一方的官员之时, 他们便已经达成了一致共识。 愿意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势必要施加重赏,以确保让其余观望之人心动。 所以李义府到底是不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才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所能够起到的标杆作用。 或许,也只有这等有心钻营的小人, 才敢在此时率先捅出一刀。 可别小看这些小人呐……—— 也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当长孙无忌的垄断没有影响到李义府的这出升官后, 本就有想法的人纷纷坐不住了。 倘若陛下当真圣意决断到了这个地步, 他们为何不趁机在其中捞上一笔好处呢? 尤其是,有些官员本就因没能和长孙无忌抱团遭到排挤,或因门第出身不高而必须遵循严苛的升迁规律, 都在其中看到了一份希望。 大唐官员数量本就是超标的。 永徽六年的中央地方官员合计一万多名,若是按照每年退出去五百人的消耗来算, 补位进来的也应当只有这个数字,可光是各种途径获得任官资格的, 每年便有将近一千五百人。 其中还有些是因辟举以及门荫得官,有着非同一般的人际关系,已可算是“内定”的。 而上位升迁更是一笔体力和时间账。 若这个慢慢磨资历的路上还多了个拦路虎,那就更是难熬了。 但现在有人告诉这些人,他们可以选择将这个拦路虎给搬开, 然后让这条上升的路径重新变成一条坦途—— 这件事, 他们是做还是不做? 相信但凡有一点眼力见的人都会去做的! 许敬宗这人更是当即领会了陛下的意思, 先往长孙无忌府邸中跑了几趟,在劝说无果后, 先将一部分相识的官员劝谏去了水患治理的大事中,以示对陛下忠诚。 随后,他以他这礼部尚书的身份再写了一封奏表,直言皇后数项罪过。 其中一项,便是永徽三年皇后拒行亲蚕礼之事。 比起袁公瑜、王德俭以及其他意图在此时冒尖出头之人,许敬宗知道,自己还要更有优势。 他的官职地位更高,所以也比其余众人更为敢写! 那些人至多是在论述武昭仪的家世,证明她的地位并没有那么低,她也能坐得上这个皇后的位置。 许敬宗却敢直接拿着礼法的名号,悍然对着王皇后开刀,以论证她的“不能”。 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陛下现在在数位宰相之中还没有拿到半数赞成票,这对于政令的推行还是多有不利。 那么当废王立武的斗争到达一锤定音的关键之前,陛下势必要将人抬到这个位置,也将某些人拉下马去。 李义府和来济的升迁路线相似,也为陛下充当了马前卒的作用,应当能顶上去。 他许敬宗有没有这个机会呢? 他思量了一番,觉得自己应当是有的。 不过这个前提是,先得有这个位置空缺出来—— “都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许敬宗此人真是将这话诠释得淋漓尽致。” 武媚娘刚听得李治做出这句感慨,便见李治将几封奏表合拢在手,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李治有此感慨毫无疑问,是许敬宗又有了些大动作。 武媚娘没在此事上多问。 陛下对于这些投机之人,虽放任了其中一部分打着迎立于她的名号,但也并不乐于见到她跟这些人结成太过深厚的关系。 否则便是在扳倒了一支限制他掌权的势力后,又将另外的一路给扶持得过高了。 何况,这些人在陛下心中到底是何种地位,武媚娘心知肚明。 她就算真要拉拢自己的势力,也得换一个时间,还要聪明一点。 现在就出手,显得过于急躁了。 她笑了笑,“反正这些小人,陛下要想解决也容易。” 许敬宗和李义府这样的人确实是一把快刀,但这等容易得意忘形的小人,更应该说,是一把随时会折断的刀。 要抓他们的把柄还不容易吗? 到时候在不需要用他们的时候,随时可以清算。 李治回道:“确是如此啊……” 不过现在还是他们对李治有用的时候,遭殃的,就是这些新晋贵人的另一方。 在得到了李治给出的暗示回应后,许敬宗接连上奏的几条消息,比起此前的温吞讨好,已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第一刀削向的便是来济。 在长孙无忌的扶持之下,来济从中书舍人到拜相,所用的时间不到十年。 这其中能被挑出错处的地方太多了。 何况中书省之中对来济心存怨言的不在少数。 这些搜罗在一处的陈言,很快经由许敬宗之手捅到了李治的面前。 许敬宗的这一招无疑很聪明。 他是不可能直接跳到中书令位置上的,与其如此,倒不如先成全李义府,也为自己此前将其作为投石问路棋子的举动表达一番致歉。 如此一来,在抗衡长孙无忌那方反击的时候,他便有一个完全同进退的盟友了。 李治在面对这份举报的时候,同样手段堪称雷厉风行。 去年来济没有在万年宫山洪对他表达支持,也被他按在了罪责之中。 连带着那一长串的官员联名检举,直接将来济削出了个贬官台州刺史的结果。 李义府尚未在那右散骑常侍的位置上做多久,便被抬到了中书侍郎的位置上,权柄仅次于两位空缺的中书令。 而许敬宗的第二刀,指向的正是褚遂良。 当这位先帝顾命大臣以“不负先帝圣恩,以命相请”的说法,解巾叩首于殿前,请求李治收回成命的时候,砸在他脑门上的便是一封历数他罪状的奏表。 其中最重要,也最致命的一条,便是重新清算褚遂良侵占田地一事。 那本该是已经翻篇的事情,可别忘了,这其中还有一桩后续官司。 当年检举褚遂良恶意低价买卖的监察御史韦思谦,在褚遂良重新被起复后贬官清水令,不得升官。 偏偏韦思谦其人,真该算是个天生的谏官。 他于立身持正上毫无缺漏可言,即便被贬官,也以“大丈夫当正色之地,必明目张胆以报国恩”为其做人宗旨。① 觉得此人并非池中之物,甚至为其鸣冤打抱不平的人绝不在少数。 李治都不知道许敬宗这家伙是怎么找到门路将这些名单收录起来的。 不过,手段不重要,结果最重要。 奏章砸下去的那一刻,也不知道褚遂良额头上的鲜血,是因在殿前台阶上叩首所造成的更多,还是被砸出来的更多些。 但此刻谁还顾得上这个。 更为醒目的,是李治在此时的一句厉声发问,“褚遂良,你字字句句不忘先帝,但你真无愧于先帝吗?” “……”褚遂良呆滞在了当场。 上首那位年轻的帝王气焰正盛,当他手握的分庭抗礼势力越多,借题发挥的底气也就更为充足。 李治冷然开口,“你去潭州冷静冷静吧。” 褚遂良他被贬了—— 算起来,褚遂良被贬还遇上了个好时候。 长安城中的夏日连雨正当止息,不必令人需要打着伞去送行。 当然,这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值得安慰的。 降雨停下,高兴的反而是那些唯恐洪水再起的百姓,还有就是—— 终于能被准允出门的小孩子。 清月握着尖端包了白布的投筹,努力朝着距离她不远处的投壶比划,试图在自己已能走能跑后找点新鲜花样玩玩。 但另一道一直灼灼盯着她的目光,让她刚抬起来的手又放了下来,只能将目光转回到了身边。 见李清月终于看向了她,李素筠松开了被咬着的下唇,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安逸啊?” 因两位公主不乐意令人打扰的缘故,原本随侍在旁的宫女都往远处退开了不少,只需能看到她们的身影便好。 而或许正因这份相对清静的环境,加上在她面前的又是个小孩儿,李素筠的情绪表露都显得直白了不少。 确实是……情绪表露。 当李清月朝着她看去的时候,惊觉这个年长几岁的姐姐扁了扁嘴,话中竟隐约有几分哭腔。 与其说她在问的是“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安逸”,还不如说,她在问的是,“你凭什么还能这么悠闲到无所担忧”。 清月垂眸沉思,不难猜测她此刻是何种心情。 对真正只有六七岁的孩子来说,她不会明白什么叫做朝堂博弈里的加减法。 来济、褚遂良先后被贬后,朝廷重臣里对于废王立武一事的态度本是四个反对两个中立一个赞同,现在四个反对里去掉了两个,又顶上了两个赞同的,便成了两个反对两个中立三个赞同。 优势到底在哪一方,已经很明显了。 只怕反对的两个里,其中一个也已经开始战战兢兢的。 李素筠能感觉到的,只是近来后宫的气氛也因前朝变革而大有变化。 便比如说她的母亲萧淑妃。 如果说那一次奇怪的拥抱已经让敏锐的孩童感觉到不安,这几日母亲越发反常的态度,就几乎是让她感到恐慌了。 可她又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倘若她将自己的这份担忧对着母亲问出来,绝无法从她那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毕竟她的年纪还太小了,就算真遇上了麻烦事,只怕也没有帮忙分忧的本事。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在见到这个比她更小的妹妹之时,竟将这种不安给流露在了话语中。 不过话一出口,她又有点后悔了。 李清月的封号是安定,小名是阿菟,可不代表着她真能在这个年纪就帮人排忧解难,势如猛虎。 “算了,我跟你说有什么用,你玩你的吧。” 李素筠干脆在地上坐了下来。 因前两日日光暴晒的缘故,地上的青草上已不剩什么水珠。 她信手扯过了一根抓在手里,想了想又多扯了一根,自己跟自己斗草玩。 可那股子憋闷的劲儿却总无法排遣出去。 但还没等她将两根草的其中一根给扯断了,她便发觉自己面前的光线被挡住了。 显然是李清月站到了她的面前。 她闷着嗓子问道:“你干嘛呀?” “哪有问问题只问一半的。”李清月伸手戳了戳她的胳膊。 李素筠没抬头,“那你能回答?” 李清月默然了一瞬。 李素筠的问题确实不太好回答。 她一个两岁不到的孩子,这会儿不当个正常的儿童打发时间,顺带锻炼锻炼臂力体力,为自己的健康成长打好基础,还能干什么别的吗? 但凡她真能有这等参与朝政的机会,她保管在褚遂良这家伙对着母亲的背景资历指指点点的时候,直接冲到朝堂之上,对着褚遂良来一句“何不扑杀此獠”。 这话到底是不是谣传抹黑的姑且不论,那听起来是真爽啊。 可惜褚遂良已不在长安城里了,让她没有了这个实践的机会。 她如今所能做的,除了做好一个看客外,也就是在亲身经历这段历史的时候,自上位者斗法里学到些东西。 比如说那出以小人作刀打开局面的操作,是当真有意思。 只是…… 在看到眼前小姑娘要哭不哭表现的时候,她又在想,她是不是还能有一件事可以去试试。 她开口道,“我又不像你,还需要担心阿娘。” 李素筠霍然抬头,“你什么意思?” 她定定地打量着李清月的脸色,只见在这个说话早熟的妹妹脸上,并没有什么落井下石的意味。 反倒更像是在跟她认真地探讨这个话题。 李清月慢吞吞地伸出手,自李素筠的手里将其中一根草抽了过来,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李素筠都还没反应过来呢,那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就已一把将草给扯断了。 完整的那根正在对方的手中。 李清月摇了摇手中代表胜利的那根,说道:“我教你个办法试试?” 李素筠:“……” 好吧,她觉得自己上一次对李清月的判断并没有错。 这妹妹果然很不对头。 但李素筠的交友圈里就这么几个人,又眼见母亲的焦虑神情无处排解,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你,你说给我听听。” 听到那句从李清月那里传达过来的话后,李素筠还努力让自己将这句话给背了下来。 若是让人瞧见这种出主意的场面,只怕要大呼好笑了,奈何这两个人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李素筠甚至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绝不会将给她出主意的小智囊给供出来。 就是吧…… 听人说话是一回事,真将其按照计划所说的那样问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李素筠蹑手蹑脚地返回淑景殿,便被殿中的低气压给惊了一跳,让她险些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都给忘了。 可伸头缩头反正都是一刀,见母亲挥退了宫人,像是要与她有话要说,李素筠抢先一步开口:“阿娘,有人托我给您带一句话。” 萧淑妃眉心一蹙,“什么话?” 她思量了一番近来女儿接触到的人,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因她被其余事情困扰,除了知道女儿正常就寝用膳之外,竟不知她平日里都做了些什么。 更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会从女儿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 “她问,您和皇后殿下,是想要效仿卫子夫卫皇后吗?” 萧淑妃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把捂住了女儿的嘴,“谁跟你说这话的!” 李素筠茫然不解地看着母亲的反应,自手掌缝隙里又挤出了一句话,“阿娘,卫子夫是谁啊?” 第27章 李素筠的茫然一点都不作伪。 毕竟, 她就充当了个传声筒的作用。 以她的年纪,虽已开始接受皇室公主应有的教育,先学的也不是前朝历史, 以至于她对于唐代之前的隋朝都不大清楚,更何况是汉朝。 所以她是真不知道卫子夫是谁。 可这句话落在萧淑妃的耳中,却无异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卫子夫啊…… 萧淑妃怔怔地松开了掩住女儿嘴巴的那只手, 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她可以担保,借着素筠之口问出这句话的人, 用这个名字暗指的绝不是孝武卫思皇后的前半生,而是她的结局。 七百多年前的汉武帝时期, 巫蛊之祸牵连甚广, 眼看灾祸就要直接降临在太子刘据身上的时候,卫子夫听了刘据的局势陈述,选择站在刘据的这一头。 她以皇后身份协助太子开兵器库, 以图反抗汉武帝,杀出一条生路来。 那是以皇后身份反抗天子, 何其有胆! 虽然卫子夫并未能够成事,在事败之后果断自杀谢罪, 但这无疑是给后面的人指示了一条出路。 一条……萧淑妃也曾经想过的出路。 自北周到隋到唐,再到李唐开国之后的第二任天子交接,个个都跟“造反”有那么点因缘际会的关系。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她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若是陛下的举动危及生命,她和王皇后又恰好手握太子,既已因利益瓜葛而联合, 那自然也无所谓弑君谋反。 既然先下手为强才是政斗之中的准则, 她们为什么非要遵循李治那一刀刀割肉的游戏逻辑? 太子李忠拥有关陇势力在背后的拥趸, 完全可以成功上位。 唯独需要在意的问题,是宫中禁军的布置和发动此事的人脉。 自玄武门之变后, 先后在位的两位皇帝都对禁军把持得极为严密,唯恐再发生一次这样的惊变。 而李治在万年宫山洪之后,对原本负责把守玄武门的薛仁贵器重有加,给了他统领宫中更多兵马的权力。以萧淑妃所见,薛仁贵此人无疑是很认死理的,也势必竭尽所能地确保李治的安全。 真要行僭越行刺之举,只怕没那么容易。 所以她若真要这样做的话,就必须先联络上被幽闭宫中的王皇后,看看这位皇后手中还有多少底牌。 这也是她在反复纠结了数日之后,一度打算去做的。 然而素筠带回来的一句话,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 李素筠好像也隐约意识到自己大约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捂住了自己的嘴,用有些无措的目光看向母亲。 萧淑妃心中一软,摸了摸她的脑袋,“那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你先下去休息吧,没什么事。” 李素筠不太相信这是没事的表现,可母亲都这么说了,她也只能暂且相信这是真的。 在回到偏殿后,她又悄悄地通过窗户的缝隙朝着主殿方向看去,见母亲将平日里跟着她的宫女给叫去了,也不知道是去说些什么。 李素筠有心溜去找姐姐咨询一二,又怕将答应了隐瞒消息的阿菟给供出来,只能先去做点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 殊不知此刻她的母亲陷入了何种错愕的情绪之中。 “安定公主?” 宫女顶着萧淑妃探寻的目光,答道:“是。近来公主没有与旁人有往来了。” 萧淑妃这几年间因少有冒头,令人恍惚以为她性情柔和,但今日忽然拿人来问,又分明是一派目光凛然如刀的样子。 面对这等犀利的视线,谁也没胆子在她面前扯谎呐。 她连两位公主往来之时宫女大多不在交谈距离内,都没忘记告知于萧淑妃。 可宫女给出的这个答案,却让萧淑妃很是困惑。 安定公主到如今也才一岁半,素筠能和她玩到一块儿去,都已是很令人吃惊的事情。 若是由她传话,还是能令素筠相信要告知于她的那种,想来更不可能。 比起这是由安定公主说出的话,萧淑妃更愿意相信,这是武昭仪经由安定公主之手,给素筠送了一条消息。 这或许是一张字条,又或许是什么别的东西。 总之,这句警醒之言最后抵达了她的面前。 她和王皇后想要效仿卫子夫吗? 当这样一个问题由她的政敌朝着她发问的时候,她就算真的曾经这样想过,现在也绝不能再想! 这就是一条已经被截断的出路。 她挥退了宫女,任由淑景殿的大门合拢,将自己放在一间慢慢黯淡下来的宫室之中,随后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她如今剩下的路只有两条。 一条,便是不顾陛下近日做出的种种反击,依然选择和彼时上门拉拢于她的王皇后站在一处。 哪怕是已经被人防备着谋逆的可能,也要走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要是还有那么一点侥幸的可能,让她们的谋划成功,她便成了太妃,诸事无虞。 可更大的概率,还是她们被李治一并清算。 或许陛下会因朝堂之上才经历了一番清洗的缘故,选择将后宫风波给掩盖下来,以只杀主谋的方式平息风浪。 但若她死了,她的子女也难以保证日后坦途。 另外一条,就是在收到这条警醒之后尽快回头! 她确实有错,可到底不像王皇后一般,和关陇六镇的贵胄有着密切的联系,让陛下急于清除。 只要她愿意舍弃一些东西,还是有活命机会的。 这么一看,后面这条路显然要可靠得多。 人总得先活下来,才能考虑其他的东西。要知道,眼下的局势也已和王皇后上次找她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或许还需要被她在意的,就是武媚娘的态度了。 但一来,自武媚娘入宫,她便早早抓住了李治的需求,跳到了王皇后的对立面上,让萧淑妃都没能插上几句话。 两人之间没有太多仇怨。 二来,她能让人带来这份警告,或许也代表了她的态度了吧? 不过话是这样说,萧淑妃想了想,还是不敢贸然行动。 她将自己的心腹宫女喊到了面前,像是闲谈一般问道:“你觉得,武昭仪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宫女没料到会忽然自萧淑妃的口中有此一问。 大概是因萧淑妃这两年间过于修身养性的缘故,她竟没在第一时间想到什么后宫争斗之上,而是真琢磨起了武昭仪的品性。 萧淑妃瞧着她的表情都能猜到她此刻所想,不知为何颇感无语凝噎。 但再一想到自家女儿也是这种没心没肺的状态带回了个炸雷一般的消息,又将本欲出口的吐槽给吞了回来。 听得宫女说道:“我听人说过,六局二十四司的宫女除却常驻于各宫的,但凡是去过安仁殿的,几乎都对武昭仪评价很高,觉得她为人宽和,是个相处起来舒服的主子。别的姑且不论,她应当挺会拿捏相处分寸的。” 若不然也无法在回宫后的短短时间内便博取到李治的偏爱。 不过这最后半句话,她好像还是不要说比较好。 萧淑妃闻言揉了揉眉心。 她的心腹宫女在立场上应当是天然站在她这一方的,尚且会有这等想法,那么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经年累月间扩散出去的声望,或许真是她能察觉到自己近来异动的凭据。 而这份与人为善的做派,不管是伪装也好,还是当真如此,总之她若此时收手,活命的机会看起来更大了些。 但有错就是有错,陛下这种脾气的人,不会因为宫里多一个淑妃吃不了多少多余闲饭,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想了想,又在第二日将女儿叫到了跟前。 武媚娘既然不想让这拉拢出现在明面上,而是通过她的女儿传达消息,那她便先还是按照这个法子继续往来好了。 李素筠认真地端详了一番母亲的面色,惊觉她比起昨日的样子平和了不少。 她心中一喜。 这么看,阿菟真的没有骗她,那句话是有用的。 但很奇怪的是,昨晚上她在睡前让宫女跟她说卫子夫,听到的却是一个公主府中的讴者一路成为皇后的故事。而这种身份,和王皇后还有阿娘相距得有点远啊? 没关系!她现在还想不通,迟早能想通的。 萧淑妃摸了摸女儿鬓边的碎发,“替阿娘做一件事好不好?” 李素筠点了点头。 “去问问,若要后退,该当如何。” 她需要知道武媚娘能对她、对她子女的容忍底线在哪里。 但让萧淑妃有些没想到的是,被女儿在两日后傍晚带回来的答案,并不太像是武媚娘希望她接受到的处罚,反而是在教她,要退到哪一步去,才能让李治打消对她问罪的意思。 这也是一个,若是让萧淑妃自己去想,绝不会想到的答案。 她望着面前早已因心烦而剪秃了的盆景,又将那个答案在口中转圜了一遍,“周国夫人啊……” —————— 永徽六年七月初,废王立武尚未随着朝堂人事变动结束而落下帷幕,后宫之中倒是先有了另外一条令人惊愕的消息。 萧淑妃向李治递上了一份请罪书。 她以妃嫔善妒为名自请除淑妃之位,并请跟随周国夫人钻研佛理,重学规矩。 周国夫人是什么人? 那是李治的保母姬揔持。 自南北朝时期便盛行的尊崇保母风尚,让姬夫人在太宗朝便被封为三品夫人。 长孙皇后病逝后,姬夫人在李治面前的地位水涨船高。又因太宗亲征辽东之时,姬夫人率领太宗后宫嫔妃前往前线觐见,在还朝后便被封为一品夫人。① 到了李治登基之后,姬揔持便成了周国一品夫人! 这一连串的升迁,足可证明李治对这位长辈的恩厚。 若说李治对谁最为信任倚重,姬夫人必然在前三之列。 而让李治格外满意的是,姬揔持很明白自己的优待从何而来。 或许是因早年间以罪臣身份进入掖庭的缘故,姬夫人地位虽高,却很少出来走动,使用自己的特权,反而是随着年事渐高而愈发喜好佛理。 揔持这个名字便是她在研读佛经后为自己取的。 这样一来,萧淑妃为何选择与周国夫人待一处去,便好理解了。 她这封请罪书,一面是抬了一手周国夫人的品性,以“就学”为由给自己寻找了一个上佳的避祸之地。 另一面,则是表明了将以佛理修养心性,绝不再耽误陛下的要事。 随同萧淑妃此举一并到来的,还有曾经有所异动的南方贵族的偃旗息鼓。 表现到这个份上,就算李治当年真因为萧淑妃碍于家族立场“袖手旁观”的缘故对她有些不满,现在也着实没什么好说的了。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种“抱大腿稳准狠”的行事方略,不像是萧淑妃能想得出来的。 这让李治接到这封请罪书的时候,不觉陷入了沉思。 可当他令人将萧淑妃近来接触过的人都给盘算了遍,也没发觉她的“智囊”在哪儿。 那便——权当认为是她自己想通了吧。 反正有罪要罚,有“功”也得赏,萧淑妃请罪请得快,李治回应的圣旨同样不慢。 天子有诏,萧淑妃褫夺淑妃称号,改封昭容,留于周国夫人身侧反思进学。 但为防叨扰周国夫人清修,在其佛堂之侧另修了一处院落,用于萧昭容所居。 此外,雍王李素节的这个“雍”字,原本是因母亲身份而贵,现如今萧淑妃降为九嫔,他也得有些表示才对。李治思量之下,将其自雍王改封为许王。 这一条,在别人看来当然是惩处,可萧淑妃收到这封圣旨的时候却大松了一口气。 “人人都道雍王有继承陛下位置的机会,若非太子先归入皇后名下,得正统名号,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必定远比现在多。”她抱着女儿低声说道,“现在便安全多了。” 李素筠不大明白,“人少才好吗?” “当然更好。”这话不是自萧淑妃嘴里说出的,而是她的大女儿李下玉。 这女孩子已有十岁上下的年纪,或许是因平日里多习文墨,在打眼望去之时便觉有股书卷气,也比李素筠看起来文静不少。 只从她望向母亲隐约藏着几分担忧的目光中,还能看出情绪波动来。 “对,当然更好。”萧淑妃语气笃定地说道,“总归此番的麻烦已是差不多过去了。往后……” 她看了看素筠的脸,有一瞬间想说她是傻人有傻福,早早便同未来皇后的宝贝女儿玩在了一处,又想到李治此人的偏爱未知能持续多久,还是别将话说死了的好。 “往后的事便往后再说吧。” 萧淑妃幽幽叹了一口气,“你记得替我谢谢那个出主意的人。也……好好听她的话。” 她随后要跟着周国夫人一段日子,虽然还能回来看女儿,但也没法像此时一样日日过问。 倒不如赌一把,武媚娘在成为武皇后之后不会对她的女儿有所苛待,让人找到对付她的把柄。 那么听话一点总是没错的。 见母亲将话说得郑重其事,李素筠也连忙点了点头。 虽然……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忙到底是怎么帮上的,而且总觉得让她听一个不到两岁孩子的话,也有那么点奇怪,但既是阿娘说的,她先答应着吧。 她更不知道的是,当萧淑妃选择退出的那一刻,摆在王皇后这一边的筹码便又少掉了一枚。 也让李治下达最后一道宣布的指令,再没有了后顾之忧! 这场废王立武的推拉过招,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 永徽六年七月中,李治下达了废后旨意。 他以“中宫无嗣”“谋行巫蛊”“屡有忤逆”之名,将王皇后废黜,贬为庶人,暂囚于掖庭禁室之中。 废后旨意下达的两日后,许敬宗等人联名上奏,重新请立武昭仪为皇后。 同时请求将王皇后父亲以削爵论罪,对其再行一步打压。 到了这一步,韩瑗这个反对派已再不敢将自己的反对说辞摆上台面,长孙无忌也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皇帝外甥,暂时缄默不语。 活跃在政坛之上的新贵们,则忙不迭地以最为热切的言语鼓吹起陛下决断的圣明,武昭仪又有多么合适于皇后这个位置,只等着陛下的最后一道旨意。 李治看着铺开在面前的圣旨。 昨日他和媚娘一并见了被送往禁室关押的王皇后。 她倒是还如昔年成婚之时所见的那样,虽已去掉了那满头珠翠与周身华服,也无损于她这仪态端庄。 面对废后的旨意,她没有过多为自己辩解。 毕竟,她早已在李治被迫立太子的时候,就什么都看清楚了。 现在只是有一道明明白白的旨意告诉她,无论是在后宫中抓武昭仪的错处,让李治失去这个由头,还是前朝势力压制住陛下的集权在手,他们都失败了! 那么迎接陛下随即而来的打击,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王皇后在消失于二人视线之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没有说错。 “我不是输给了武昭仪,而是输给了我的立场出身。但我不后悔没有背叛自己的立场。” 她和李治从来就不可能彼此交付信任与真心。 那她当然不可能让自己去当李治捅向关陇势力的刀,反而葬送自己的家族命脉。 如今只是损失她一个罢了。 李治想要彻底打破朝堂的垄断,还有太多的路要走,而这其中暗藏的机会,她相信她家族之中的人是能抓住的。 这话真是真实得可怕。 便如王皇后的堂兄王方翼,就已在仕途中展露峥嵘了。 李治倘若要朝野上下不只被一种声音所统治,就势必要对他委以重任。 也是在昨日,李治也与媚娘又有了一番讨论。 话题之中谈及的,便是当媚娘登临皇后宝座后她当如何去做,相应而来的武氏家族崛起,媚娘又当以何种方式应对。 让李治觉得她很聪明的一点是,她没有将话说死,但她给出了一番足够聪明的答复。 她说:“皇后当以身作则。” 这一句话,足以涵盖大部分的情况了。 还是昨日,他也同长孙无忌又有了一次会面。 但与此前不同的是,这不再是由他亲自登门拜谒长孙无忌,而是这位太尉前来面见陛下。 没人知道这场君臣之间的对话到底说了些什么,但由李治近前的侍从所见,当长孙无忌步出大殿的时候,脚步竟有几分蹒跚。 当李治望着面前这张还未宣读的圣旨之时,便忍不住想到长孙无忌彼时的问话。 他说:“陛下欲卸磨杀驴吗?” 这实在是一句,不太聪明的问话啊。 长孙无忌现在还觉得自己有些委屈,当真是让人不知该当如何评价。 想到这里,李治目光之中的犹豫在此时彻底褪去,只剩下了将玉玺按在圣旨之上的坚定。 这是他选出来的皇后,也是最适合于此时的皇后! 【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② 武氏比起太原王氏的根基,相差得实在是太远了。 可也正是这份差距,才不会让李治芒刺在背。 【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② 诏书盖印。 从今日开始,媚娘便是武皇后了。 或者说得准确一些,在封后大典之后,她便是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了。 —————— “快,这边这边。手脚都勤快一点。” 李清月从打开的窗扇探出了个脑袋,就看到安仁殿的院子里人来人往走动频频,真是忙乱得很。 也不奇怪。 阿娘从昭仪变成皇后之后,自然不能再住于此地了。 按照李治随同封后诏书下达的指令,皇后随后的居所在延嘉殿,越过金水河再行出一段便到了陛下在内宫的书房甘露殿。 那属实是个好位置。 但安仁殿内除了武昭仪的东西之外,可还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的诸多物事呢。若要以尽快的速度整理妥当,怎么看都是个大项目。 澄心抱着个箱笼往板车方向走的时候,还恍惚了一下。 任谁也没想到,就在去年她还在担心武昭仪的前途,今年便已见到她升迁了,还是升到皇后的位置上,很是不真实。 也正是这份升迁,让她的压力增加了不少。 皇后的宫女和昭仪的宫女所面对的要求总归是不同的。 更何况,还是主子钦点的心腹宫女啊…… 小公主的份量也比之前重了不知多少,她可绝不能有任何一点看顾失当。 一想到这里,澄心下意识地便往安定公主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趴在窗台上的小公主忽然被后头的武后拍了拍肩膀。 也不知道小公主是又干什么好事了,这一拍竟险些将她吓得跳起来。 李清月一回头,瞧见是母亲,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刻她便听到武媚娘问道:“昨日我去送萧昭容,她说谢谢我的提醒,这是怎么回事?” 武媚娘很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提醒萧淑妃。 毕竟,萧淑妃是死是活是升是降跟她没什么关系,李治应当也不希望看到出现这样的拉拢抱团,所以对于萧淑妃很可能在往死路上走,武媚娘也没做出什么反应。 可萧淑妃开口之时竟像是万分笃定,并不觉得这份帮助是由别人带给他的。 若非武媚娘沉得住气,只怕要被萧淑妃看出她一无所知的端倪来了。 到了回转之时,武媚娘才有了余暇思考这其中的情况。 不知道是因为阿菟近来和宣城公主走得近,还是因为她刚开口便是一个“雨”字的缘故,出现这等费解的事情,武媚娘第一个便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而算起来,这份突如其来的感谢,竟也不算坏事,更像是阿菟这个福星所为了。 武媚娘伸手点了点女儿的眉心,“你做的?” 李清月露出了一个无辜的笑容,一把抱住了武媚娘的衣袖,顾左右而言他,“阿娘,我们说这个干嘛呀。” “阿耶都让人将皇后袆衣送去延嘉殿了,我想看看您穿着是什么样子!” 早在岐州籍田礼的时候,她就想看了! 第28章 昭仪固然为天子妃嫔, 也算身份贵重,但与皇后又诚然是两种身份。 彼时的武媚娘方与李治跳出樊笼,虽有破局锐气, 却到底还少了些底气。 今日却大不相同了。 武媚娘瞧着挂在身上的女儿,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感慨,她这私底下的说话流利程度是比给李治添油加醋的时候高出不少, 还是应该说她在此时岔开话题的样子当真可爱。 但…… 算了,既是安定公主, 有些小秘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淑妃,不, 萧昭容自这出废后风波中跳出去, 暂时托庇在周国夫人的名下,她的两个女儿倒是可以作为阿菟的玩伴,也算是件好事。 “走吧, ”武媚娘无奈地笑了笑,“这边乱糟糟的, 也确实该先过去了。” 虽然皇宫内院占地不小,但此时她们才用过晚膳不久, 还未到夜幕降临之际,倒也不必非要坐上轿辇去新宫殿。 武媚娘干脆拉着小女儿的手慢慢走过去,权当饭后消食。 自安仁殿往北过院墙,而后往东北方向走,便是一片开阔的宫中园景。 往南便是甘露殿, 往北则是延嘉殿。 二者之间除却园景相隔之外, 就是那条金水河了。 这条流经长安唐宫的金水河, 和后世紫禁城中同名的金水河不大一样,并没有什么玉带环绕, 而是穿皇宫而过,呈现出不大规则的流向。 但这条活水对于皇宫而言无疑颇为重要。 后妃所住的宫殿群中有着北海、西海之名的各个湖泊,几乎都是由金水河供给的活水。 当武媚娘牵着清月的手,自河上石桥走过的时候,落日晖光正铺照在水面上,将整条河道都给染成了灿金色,让她们像是自一条鎏金飘带之上走过。 这便不难让人理解,它为何会有金水河之名。 李清月本想探头瞧瞧这河水之中有无锦鲤池鱼,结果她人还没桥上栏板高,又被母亲小心地牵着,根本没有这个探寻的机会。 唉,只能等她再长长个子再来了。 但还不等清月遗憾于此事,延嘉殿就已出现在面前了。 各司其职的宫人看起来走动频频,好似因这出皇后废立的结果突然陷入了混乱,但若仔细看去便会发觉,因尚食、尚衣、尚药、尚仪、尚寝、尚功六局的划定,各处也不过是忙而不乱。 就比如说尚寝局,司设女官早已先到,让人将主殿偏殿的寝具陈设筹备妥当,好让这位新上位的皇后能将五皇子李弘与小皇子李贤给先安顿下来。 不错,在废王立武的尾声,李贤虽还未满周岁,但已被李治赐予了名字。 李弘的“弘”字,寄予的是道教谶纬之说,李贤的“贤”字,则更像是李治再为武皇后这里加上一道盖棺定论的评价。 或许是因为怀有李贤之时,无论是李治还是武媚娘的处境都要比几年前好上太多,以至于李贤虽是在拜谒昭陵的途中所生,体格上还是颇为康健。 清月随同母亲抵达之时,还隐约听见他因周遭环境变化而发出的一阵有力哭喊。 但在重新被母亲抱起,感觉到了熟悉的气味,再被转交给乳母之后,他又已安分了下来。 等候在一旁的尚服局司衣、司宝女官并随行女史垂手站定一旁,未曾对这一出予以打扰。 当小皇子被安顿下来后,才见其中作为代表的女官走上前来,“皇后容禀,玺绶之物还需留待册封大典呈上,宫中神宝符契文簿已尽数在此,交由殿下过目。” “一应大典所用衣物,也已由尚服局赶制完成,均在此地了。如其中有何不妥之处,皇后可交代于我等尽快改制。” 她说是说的“有何不妥之处”,但这层层女史女官的把关,让其中出差错的概率降到了最低。 李清月也早将目光挪到了一旁的衣衫宝架上。 武德年间划定的规章,皇后服为三等——袆衣、鞠衣与细钗礼衣。 现如今便是前两者各有两套,后者则有三套摆放在了她们面前。 之所以只先上呈这几套,则是为了将其带回重改少费些功夫。 与早前武媚娘以昭仪身份随同李治行籍田礼所穿礼服不同,皇后袆衣之上的翚翟花纹以十二行为数。 以方今典范规章,这个十二正代表着皇后尊贵身份。 便如那细钗礼衣是头上十二钿,袆衣所对应的礼冠也是花钗十二树。① 攒簇形如球状的金钗,交织成了花钗之树,在暮光与烛光交映里,泛着一层夺目的宝光。 以李清月目之所见,其虽名为花钗十二树,但实际上只是大花十二而已,小花钗错落其间,连带着其余的金环金片金珠以及赤金博鬓,形成了整座头冠。 哪怕还只是被搁置在漆盘之上,也不难想象,将其戴在头上之时,会是何种样子。 李清月忍不住拽了拽母亲的衣袖,见她弯下腰来听她说话,她便目光发亮地说道:“我想给阿娘戴这个。” 武媚娘读懂了她话中的潜台词,“大典前?” 李清月点了点头。 武媚娘故作沉吟,见女儿又想去拽拽衣袖,这才开口道,“可以倒是可以,但你可得当心了,别将它给戴歪了。” 李清月连忙应道:“那是当然!” 她又不是来添乱的,只是想做一个更有参与感的见证者罢了! 于是当皇后册封大典到来的那一刻,在皇后殿中便出现了个堪称古怪的场面。 早已袆衣礼服在身的皇后坐在妆台之前,身边摆着一架宽凳,在凳上站着个三尺还不到些的孩童,正以一副小大人一般的模样打量着面前的母亲。 在她的手中便托举着那花钗十二树后冠。 因冠上花钗颤动,让人很难不担心,她会将这沉重的头冠给砸到地上去。 可端坐在她面前的皇后尚且神态从容,稳坐泰山,含笑看着女儿在此刻比划的动作,其余人等除了小心在旁接应,防止那凤冠落地,大约也没什么可做的。 好在,前几日小公主便连着捧过相同重量的物事,让人相信她不会干出突然松手之事,多少让人觉得安心一些。 何况,当她将这座花冠朝着面前梳理得宜的云鬓上摆去的时候,这位仪态雍容的皇后又忽然伸手扶住了女儿的臂膀,为的便是让这座花冠愈发安稳地卡在了发髻之上。 这实在是一幕有些奇异的景象。 可不知为何,亲眼见到这一幕的宫女竟不由屏气凝神,只觉这其中并不仅仅是亲子互动而已。 但突然之间的孩童出声又打破了此刻的静默,“好啦!没有戴歪。” 李清月满意地松开了手,当即就有宫女来将这发冠进一步固定妥当。 她还站在凳子上没下去,便正能对上武媚娘朝着她看来的目光。 或许是因礼服在身,她现如今是以皇后身份统御六宫,她也并不需要再谨小慎微做事,在这抬眸间流转的眸光中正有一番灼然光华。 那绝不是花钗金影映照,也不是因今日晨起打扮,到此刻正有朝阳入内,而是她骨子里便升腾起来的赤焰,行将以一种愈发坦然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 就先自这场皇后册封大典开始! —————— 农历八月中的长安,已有秋风渐近。 天高气清,正当册封的好时候。 皇后册封,依照礼节应当由天子临轩册命,便是由天子亲自离开宝座,来到殿台之前,行册封礼,作为仅有皇后、太子以及少数重臣能得到的尊荣。 但册封典礼却是自肃章门开始,正值内宫与外朝分界之地。 早在册封典礼举办的前两日,有司便已在此地设好了太尉、司徒的座次。此外,又设了内外命妇的座位。 ——后者还是因李治下诏而头一次出现的待遇。② 但虽说规章有变,其余诸事倒也进展顺利。 便如陈设于肃章门的仪仗队,以及司乐礼器之物,早已尽数就位。 李清月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周围是同样与会的皇子公主以及宗室,忽听身边有人小声问道:“你不觉得热吗?” 她一转头便对上了李素筠的脸。 像是唯恐被人发现在这等时候开小差,她将自己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总算在鼓乐声中没引起旁人的注意。 热确实是挺热的,头上还顶着个太阳,却人人都得穿着厚重的礼服。 可这等场合也着实不多见,热便热一些吧。 她朝着李素筠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便见对方立刻乖觉地正襟危坐。 倒是另一头的李下玉朝着这边看了一眼,有些不明白妹妹为何如此听安定的话。 若是她未曾记错的话,阿娘应当只是让素筠听从“出主意之人”的话,以李下玉在送别母亲之时所见,那指代的应当便是今日接受册封的武皇后,但怎么连武皇后的女儿都算上了? 不过此刻确实不是适合多话的时候,妹妹能安分下来总归是没错的。 只因随着各方人员到位,已有内侍高呼:“请中严——”③ 那正是禁中戒备的信号,标志着这出册封典礼正式开启。 自礼乐鸣奏的方向,太尉、司徒乘辂而来,又在永安门外降辂,于谒者持节前导之中行来。 随后,礼乐转入正和之音,李清月立马转移了目光,看着袆衣花冠在身的皇后自另一侧抵达此地,站定在乐音停止的那一刻。 两相对望,长孙无忌的目光别提有多复杂了。 但无论他有多不想承认自己此前的种种决断失败,也并不想看到武媚娘坐到皇后的宝座上,他此时的身份都只是执行册封礼的“太尉”,而不是能影响到君王决策的重臣。 与他同来的司徒,乃是李唐宗室要员徐王李元礼,也有着监督他此行莫要胡来的作用,甚至又以眼神示意了他一番。 长孙无忌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尽数压制了下去,起码在明面上已再看不出端倪。 众人便只能见着这两位高位官员北面而跪,齐声而呼,“太尉长孙无忌,司徒李元礼,奉制授皇后备物典册。” 皇后册印与玺绶先后传递于司徒、太尉、内谒者之手,随后呈递于案前,由皇后身侧的尚宫取册,尚服取玺绶,立于皇后身后。 这便不难让人觉得,当武皇后率领六局女官步出的那一刻,到场的太尉、司徒等人已不再是这出大礼中的重要角色,而仅仅是承担起传递功能的使者。 内外命妇一并起身的行礼中,也虽是人人均着礼服青衣,最为醒目的也依然是今日册宝在手的皇后。 日光更盛了,盛得像是在皇后袆衣之上镀了一层金红色的光影。 身披战衣的新皇后便在这华光的中心。 目睹这样的场面,谁又还能想起,在争论武昭仪能否担任皇后位置的时候还一度有那么多声音,声称其若成为皇后,必将有损国母体面。 而如今这等场面在前,她走出的每一步依然稳健,像是完全将这些声音摒弃在外,从容地接受着作为内外命妇代表的大长公主行礼祝词,内外命妇再拜,宫中女官再拜。 但大概只有武媚娘自己知道,她并不像是外人所见的那么平静。 这份权力荣耀到手的那一刻,她有一瞬恍惚地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初入宫闱,虽与阿娘说着见天子焉知非福,心中却也未尝不是惶恐,想起在太宗过世自己被充入感业寺之时的绝境,想起自己抓住机会起势的开端,也忽然想到了弘化的那一番感慨陈词…… 然而也正是在此时,她又在人群中瞧见了女儿那双灵动的眼睛,将她的种种神思都先拉拽回了眼前。 内侍的下一声高呼更是让她必须全神贯注,“奉制授皇后礼毕,转太极殿——” 册封皇后的下一步礼节,正是从肃章门外转入太极殿中,接受群臣朝贺! 到太极殿去! 谁让皇后的身份本就不只局限在后宫之中。 当各方乘辂自肃章门抵于太极殿前的时候,李治这位天子早已自另一头的立政殿动身而来。 他甚至比本该抵达的时间更早一点。 毕竟,如果说武媚娘重视这场封后典礼的话,李治也不逞多让。 皇后既是他所立,也就代表着他手中的权力达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而当皇后之位易主的时候,太子李忠也势必会被人上奏请废,让他再不需要在看到这个儿子的时候便记起,这是一个他在为人所裹挟钳制之时册立的太子。 更不用说,朝堂之上经由了一番洗牌后,他的下一步举措也就可以推行下去了。 此时此刻,他望着朝他走来的身影,讶异于媚娘如此契合于这个角色,却也欣喜于在此前的政斗博弈之中她从未往后退让一步,甚至一次次带给他突围的建议。 那么现在,这份成功无疑是属于他们两人的。 太极殿正处这皇宫中轴线之上,乃是朔望日中朝举办之所,注定了此刻能够入殿的人不在少数。 先前见证授册的内外命妇与早抵达此地的朝堂官员分列左右,尽数目睹着这一幕。 皇后缓缓行来。 青红金都是极重的颜色,但分毫也未曾影响她在每一步踏出间都更盛一层的大方气场。 那不是寻常人能拿出的表现。 或许此前还有人只听过与她有关的风闻,听的是在废王立武之事的闲言碎语里,将她当做是挑拨陛下与王皇后的祸乱之人。但在朝堂翻覆落定,而她本人体面登场的那一刻,他们都需要重新认识认识她了。 身在人群之中的李清月因为个子小年龄小的缘故得了个特许,可以往前站站,便清楚地看到了这出帝后相会。 嗯……或许叫帝后相见还有些不够确切。 毕竟,李清月此刻有些压抑不住的激动神情并不是因为父母在前、母亲登临后位,而是因为—— 对于绝大多数后宫妃嫔来说,成为皇后已经是事业的终点。 但她知道的。 对母亲来说,这只是她事业的起点而已。 —————— 永徽六年八月,武后受玺于肃章门,受百官朝见礼于太极殿。 永徽六年九月,皇长子李忠去太子位,改封梁王。 同月,五皇子李弘改封太子。 天子有诏,因皇后初立,太子新封,当与民同乐,赐长安大酺三日。④ —————— 何为大酺,便是因国家的吉庆之事,允许百姓聚众欢宴。 不,不只是欢宴,还有歌舞嬉戏之事,长安的宵禁也会因此而放开,街坊里巷的限制同样会被清除不少。 “所以我也能出宫去玩?”李清月指了指自己。 见母亲点头,她哇得一声惊呼了出来。 去万年宫可不能作数,这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出宫! 她可以出宫去看看了! 第29章 因她已不必像是去年一样, 还只能被迫待在马车上,她更觉得出宫这个机会来得妙极。 能自己走几步路了,也就更能亲自领略长安风光了。 这份好消息, 让她甚至选择暂时性忽略一些不大痛快的事情。 比如说,在母亲被封为皇后之后,武家众人的地位也自然应当水涨船高。 所以武媚娘同父异母的兄长, 也在封官行列。 消息送达后,他们应当不日间会抵达长安一遭。 但李清月想了想传闻中这几位“兄长”对杨氏母女的打压, 估摸着母亲没那么好脾气让他们继续沾着自己的光。 反正打击这群人的势力,对于刚经历了一番外戚干政之事的李治来说, 或许还是好事, 她也没什么好操心的。 那么比起武元庆武元爽这些人,更让李清月担心的,还是行将前来长安的武顺和其子女。 对于母亲来说, 武顺是去年年末刚死了丈夫、带着一对子女生活的寡妇,自当得到她的照看, 但这对子女是不是省油的灯,那便另当别论了。 好在, 这两人年岁都尚小,总能找个法子弄远点的。 李清月咬了咬牙,先将他们在心中记了一笔。 这并非箭在弦上之事,还不至让她乱了阵脚,相比之下, 反倒是另一件事有些微妙。 已过世的武士彟在去年刚被追赠了个并州都督的情况下, 又因是皇后之父, 被追赠了司徒与周国公的名号。 但……这名号有些不妥啊。 周国公的夫人理该是武媚娘的母亲杨夫人才对,偏偏萧淑妃如今随侍的那位姬夫人, 恰好还领着一品周国夫人的名头。 姬揔持反应得其实不慢,她心知这封号有些不妙,便上表于李治,请求辞掉周国夫人的名号,给她另改一个。 结果,也不知是因李治觉得给错了封号后却让保母避讳有所不妥,还是要借此对刚拿到皇后位置的武媚娘敲打一二,又或者是真觉得此事没什么大不了的,竟并未批准此事。① 李清月盯着李治半天,也没猜出这家伙在想什么玩意。 反倒是李治在发觉女儿盯着他后转回头来问道:“阿菟这是在作甚?” 李清月总不能真将此事摆在台面上来问。 她仰头说道:“我在想大酺庆典出门。” 李治已习惯了女儿自二三月里到如今这半年间日益顺畅的表达,没对此有所意外,反倒是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做了哪些准备?” 李清月一本正经地答道:“阿娘说,我需想好出门的时间、行路的方式、携带的资材,还有便是一并出行的人。” 她甚至指了指面前的本子,颇有准备充分的意思。 李治都要被这模样给逗笑了。 便听得清月说道:“出门的时间好说,大酺头一日必定人潮拥堵,若我走丢了,阿耶阿娘要心疼了。第三日呢,阿娘说许多好玩的已收摊不见,就该第二日去。” 他点头。 这听起来有点道理,可若人人都是这样想的,那便有点好笑了。 李清月又道:“行路的方式嘛,我如今能在宫中走小半个时辰,但长安街市上各种新鲜玩意若要看下来,起码得半日工夫。” “阿娘说若我走不动有几个办法,一个便是弄一辆板车,随时坐上去休息,另一个便是弄个腰舆。” 李治问道:“那你选了哪一个?” “有车自然要坐车的。”李清月答道。 腰舆这种东西,若是放在宫中为行动不便的年迈官员服务,或许还算好用,比起寻常的轿辇也要轻便不少。但若是用在逛街上,那就当真太醒目了。 她又补充道:“我要一辆驴拉的小板车。” 反正她不是去街市上逞公主架子的,怎么方便怎么来。 见李治首肯,她接着说道:“再便是听阿娘说,街上会有很多有趣的食物和手艺奇巧之物,阿娘已将买东西所用的钱财交给澄心了,让她帮我管着,别瞧见什么都买回来。” 李治笑道:“你便是都买回来了也装得下,顾虑那么多作甚?” 反正她的临照殿还能用来放杂物呢。 李清月摇了摇头,“不妥不妥,阿娘说了,要节俭些为好。而且好多东西我也吃不得……” 这才是最气人的。 李治努力让自己没在此时露出什么幸灾乐祸的神情,心中倒是暗赞了一句媚娘教女有方,问道:“那随你同行之人呢?” 李清月答道:“宫人与护卫必定是要的,再便是我想向阿耶求几个人。” 李治挑了挑眉头,“是要我多拨给你几个护卫?” “不是不是,”李清月摇头,“其一便是,我想带上素筠阿姊,她说她也没出过宫门,想此番同去见见何为大酺。” 李治思量了一番萧淑妃之女和阿菟走得太近的影响,最后还是觉得不必在此事上担忧过多,便并未做出阻拦,“那你可得当心别把你阿姊丢了,还有呢?” 像是因满足了她带着小伙伴一道出行的愿望,让她颇为兴奋,李治眼看着女儿又往他所在的方向挪了挪,这才开口说道:“阿耶,你认识的人多,必定知道,有没有什么年轻一点的,聪明一点的,又能当向导的?” 李治干咳了一声:“能跟你这个聪明人交流的?” 见女儿毫不客气地点头,李治扶额,“行,我给你找人。” 他手底下的人里,大多是自他还在晋王时期便跟随的,要找个女儿所说的“年轻人”怕是有些难度,总不能让她去跟上官仪大眼对小眼去。 不过倒也无妨,去几个皇叔和兄弟府上问问便是了。 有几个格外喜好招揽门客能人的,总能找出几个神童来。或许会和阿菟更有共同语言一点。 但年龄也不能太小了,那就成了个负担。 “对了,”李治方要出门,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问道,“你不约你阿兄一并出去?” 李清月连连摆手,“此番大酺是因阿娘与阿兄的缘故,若在街头被人认出,怕是要进退无门了。” 她才不找这等麻烦呢。 李弘要想出门,自己去就是了。 反正宫中也不缺多出一组侍卫。 李弘听了这理由,愣是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只比妹妹大一岁多的他甚至还没到三周岁,更不知道面对这等“嫌弃”的表现该当如何回答,只能目送着妹妹带着宣城公主一并坐在小板车上出宫去了。 但比李弘更为傻眼的,应该是那位临时上岗的“向导”。 卢照邻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潮叹了口气。 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好好地在邓王李元裕的府邸之中做着个典签的职务,平日里所需要做的也就是整理邓王府中藏书,顺带利用职务之便读一读书,居然会分到一个相当莫名其妙的差事。 这还不是个寻常的差事,而是陪同陛下的小女儿游览大酺街景。 最离谱的,大概就是自邓王李元裕处说出的理由了。 “我琢磨着,陛下名为替女儿寻一向导,实则是在朝堂局势更迭后,意图再行选拔出一批可用之才。否则为何需要此人聪慧、年轻、有耐心且熟知长安情况?” 再宠溺女儿的父亲也没必要给一个两岁不到的小孩安排此种向导啊。 李元裕一点也没想到,事情可能真就只是如此,直接便想歪了,甚至觉得自己能想通这一点,可见已在思想境界上朝着李元嘉的方向追出了一段。 他在将卢照邻送出门前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升之,你为我府中之相如,又是少年便拜于名师门下的奇才,怎能除却在长安城中走动便是枯坐书阁呢?”② 他都将卢照邻比作司马相如了,当然要送对方见一见天子! 卢照邻:“……” 啊?这也太草率了吧? 今年还不满二十岁的卢照邻看着抵达既定地点的小公主,更有点怀疑人生了。 虽然这位公主看起来很有想法地选择了驴车,混入长安市井中毫不见违和感,就连衣着也看起来像是个普通孩童所穿,打眼望去没有半分的公主架子。 但他是真的不会带孩子啊…… 哪知道他还在恍神之中,就见那小公主不知为何,在听闻了他的名字后露出了几分饶有兴致的目光,像是看到了什么特殊的存在。 好在转瞬之间,小公主已将目光落到了街市之上,也是同样的兴致勃勃。 这让卢照邻顿时松了一口气。 听得小公主指向远处惊呼了一声“那是何物”,卢照邻连忙转头望去,朝着那高竿飘带望去,下意识地应道,“那是寻橦之戏,公主……” 他话刚出口就被李清月给打断了,“出门在外叫什么公主,喊我三娘子就行了。” 她又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李素筠,“这是二娘子。” 二娘子…… 行吧,卢照邻压力更大了。 但这骤然之间打断他说话的一出,倒是让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位年幼得有些过分的公主,好像着实有点早熟,在言谈中所表现出来的稳重,也绝非寻常孩童可比。 或许也只有在看着街市之上种种的时候,她满眼新奇的样子,让人还能确定,她确实只是个孩子。 毕竟,李清月是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大酺中放开的种种限制,让百姓像是正找着了呼朋引伴、聚众欢庆的契机,便是比之年节时候也相差无几。 那些街巷院墙只能拦阻隔街相对,却无法拦住各种游街杂耍活动。 不,可能还要更有过之。 九月秋收已过,本就是百姓稍有闲暇的时候,不趁着此时欢庆,又该当趁着何时呢? 以至于李清月环顾四周,不由发出了一句感慨—— 好多人呐…… 还并不只有行人。 当身着平民衣着的宫人载着李清月等人往那“寻橦之戏”方向而去的时候,坊市的交叉口上,便有一队旱船经行而过。 以竹子与布做成的旱地莲舟挂在人身上,成了一艘艘可以随着人在陆上行走而动的小船,随着锣鼓声动,就是一列时而快走,时而翻转的船队。 “那本是因纪念屈原而设的赛龙舟,只是因有些地方没这等水上行舟的条件,便改成旱地行船了。也有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的意思。” 见李清月看着这列正表演起“颠簸”姿态的小船们,卢照邻开口解释道。 别管小公主能不能听懂,他接了活总是要干的,不能影响到邓王的颜面。 但他大概不会想到,李清月还真能理解这些人的愿景。 接连在关中发生了两年的暴雨,虽说都未造成过于惨重的后果,但想必没人希望暴雨还会持续到第三年。 是该乞求风调雨顺的。 所以并不奇怪,同样是自街头行过的马车之上,胡姬拨弦而歌,唱得也是轻快的丰收歌谣,还挺有一番异域与中原结合的混搭美感。 而当李清月行到那先前吸引住她注意力的高竿飘带位置之时,更是瞧见,在背景的天幕之下,这片似是专门用于曲乐杂艺的坊中,数丈长的竹竿扎在中间空出的表演场地上。 长竿之上捆缚着形同山峰与云雾的道具,戴竿舞者则穿梭其间,手持绛节。 虽未有一句唱词,竟也能令人体会到这出表演之中的意思。 那是身姿轻盈的持令使者要往云间去请一场恩泽之雨。 此雨必是随令而停的。 因主竿与那些辅助的高竿各自相抵,交错入云,这才能令她之前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也能瞧见。 在表演的收尾,那立足于高竿之上的女艺人竟像是乘风而落,轻盈地跃到支竿之上。借着飘带与“神山”的遮掩,游鱼一般落了地。 随后便是铜钱如雨朝着那讨赏的盘中落了进去。 李清月抹了把额上的汗。 也不知道是为这艺高人胆大的戴竿艺人捏了把冷汗,还是因她在侍从庇护下挤出了一条路而觉太热了。 哎呀,想到这里,她忽然暗道了一声糟糕。 她瞧见新鲜玩意便忘了其他人了。 那有着初唐四杰之一名号的卢照邻倒是还在她的身侧,可跟随着她的队伍是真少了一半。 她惊了一跳,连忙问道,“素筠呢?” 好在此时,忽然自远处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阿菟,快来看这儿?” 李清月被侍卫抱了起来,总算瞧见李素筠在何处了。 遥遥看去,李素筠的面前正有一对角抵相斗之戏,比赛到了最是难解难分的时候。 她平日里就算有机会见到宫中侍从,却也只见得他们持刀而过,何曾有这样身形矫健的打斗。 再远处更是一片乐舞百戏的喧闹场面,其中腾挪踏跃应和着热切起来的节拍,也是宫中绝不可能见到的鲜活场面。 吸引住她的目光一点也不奇怪。 李清月在心中腹诽了一句,这也确实像是素筠会喜欢看的东西。 当然,想归如此想,她的行动却没耽搁。 她吩咐了一句让澄心给那戴竿艺人看赏,自己则指挥着侍卫往李素筠的方向去,免得两人被变幻的人潮冲散了,离得太远就没那么好找了。 可刚挪出两步,她就发觉澄心没像往常一样手脚利索。 李清月连忙叫停了侍卫,回头看去,“怎么了?” “啊。”澄心一愣,猛地回过神来。 李清月端详着她的脸,“你今天好像有点魂不守舍的。” 对上这道已有探寻之意的打量,澄心抿了抿唇,回笑道:“哪有什么事儿,只是很久没见到这种场面了,有点惊讶罢了。” 她飞快地自袖中锦囊里翻出了数枚铜板,丢进了圆盘之中,与其余看客所给的并无差别,又快速地跟了上来。 可眼见这表现利落,李清月还是没打消自己的疑虑。 她嘟囔道:“我又不是素筠……” 所以她没那么听话也没那么好忽悠。 偏偏澄心明摆着不想给出个真正的答复,她便是真拿刀架在对方的脖子上也没什么用。 而若是她没记错的话,上一次澄心有些异样,是在见到岐州百姓向着回返长安车队行礼的时候,这一次则是见到这些杂耍艺人。 这么看,平日里心思玲珑的宫女,竟也有自己的秘密了。 李清月心中已暗自盘算,等回宫之后便先偷偷打听一番,澄心是按照采选、进献、罪没这些途径里的哪一条进的宫,说不定还能发掘出些东西来。 现在便先不必多管了,毕竟她能出门的时间也就这么一点。 在她的面前,乐舞百戏的演出正是接着那出云中竿舞而起的,乐音已彻底换成了一种急促的鼓点。 见李清月朝着他看来,卢照邻伸手指向了那批杂耍艺人中领头的那个,很是敬业地继续解释道:“这是自汉代便兴盛的百戏之一,名为七盘舞……” “……” —————— 当夜幕渐渐在长安城中降临的时候,这些嘈杂的声音才终于平息了下去。 但今夜并无宵禁之鼓,只有几个自长街上跑过的孩童恶趣味地想要去锤一下街鼓,这份庆典仍可继续下去。 于是另外的一种声音便渐渐代替了白日里的喧腾鼓乐,成为了夜色中的主流。 那是一种更为轻柔也更为和缓的乐音。 里坊之中的酒肆灯火也随之亮起来了。 李清月随着卢照邻的推荐择了家酒楼,在厢房中落座。 站在凳子上朝着窗外看去,就见她们此刻所在的里坊中,各家酒楼饭馆各自挂上了招牌,点起了亮如白昼的千盏灯笼。 随之而来的还有自各处窗扇里冒出来的酒香饭香,以另一种方式撞击着人的感官。 她看得清楚,也闻得清楚。 虽然没有长街两侧灯火交织的壮丽景象,但一座里坊好像就是一座微缩的小城,在这城中攒动的人头就像是这幅浓缩画卷之上的星星点点。 哪怕眼前所见只是窗口一隅,却也不难想象到,长安城中还有无数处这样的地方,共同组成了这座关中都城的风貌。 这不由让她发出了一句感慨。 “这就是大唐盛世吗?” 与她所处的时代相隔千年的大唐盛世。 李清月托着下巴,将手肘搭在窗口,改了个更加舒坦的姿势,以便欣赏下方的景象。 当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也正有一道酒肆开业的铜锣炸响了整座街巷。 一个个抛飞而起的灯笼则像是灯花迸溅,骤然吸引去了众人的目光。 没有烟花,却是另一种华彩纷然。 而在大酺的欢腾气氛之中,没人会因此而对其有任何的意见,反倒是捞着酒壶的客人尽数朝着那散财的铺子涌了过去。 看呐,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但李清月其实并未完全沉浸在下方喧腾中,毕竟她也不好喝酒这一口。 以至于喝彩声几乎冲破里坊之时,她竟耳力极灵敏地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可能只是在喃喃自语,并没有想要任何人听到。 偏偏因她身怀系统的缘故,还是将其收入了耳中。 那声音还很熟悉,正是方才一度走神的澄心发出的。 “……不是的。” 李清月闻言眸光一闪。 不是什么? 这不是长安盛世? 可此时的大唐虽还不到开元盛世,到底已经历过贞观之治了,关中的人口也早非隋末时候可比。 再以今日之所见场面,说这是盛世好像也没什么不妥的。 澄心浑然不觉自己的声音没能被掩盖在下方的动静里,反倒连后一句都被她那小主子给听去了。 那也实在是她有感而发的一句—— “不够体面的人……哪有机会出现在公主眼前呢。他们早去各州逐食去了。” 听到这里,李清月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只因她好像听到了一个对她来说很陌生的词语。 当澄心带着钱袋下去结账的时候,她便状似无意地朝着卢照邻问道:“逐食是什么?” 李清月并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只能依照着澄心方才念出的声音模仿。 但很显然,她模仿的并没有错。 卢照邻闻言,在脸上浮现出了几分愕然,“三娘子为何忽然有此一问。” 在此刻的大酺盛景之中,她本不该提及这样的事情。 李清月却只是固执说道:“我问你答就是了,你不是给我当向导的吗?” 卢照邻愣了愣,忽然想到了在他前来此地之前邓王李元裕对他的叮嘱。 那么难保这句话并不是公主要问,而是陛下要考校他一二? 他正了正面色,答道:“关中田地粮产不足,四面关隘又限制运粮进入,尤其是水路,几乎无法用于大量运输粮食。所以若遇灾年粮荒,陛下便只能令百姓出关,前往其余各州讨要食物,是为逐食……”③ 李清月呆在了当场。 窗外忽然又响起了新的一声锣鼓,把卢照邻最后的几个字给吞在了满堂斗酒声中。 第30章 李清月是一点都没有想到, “逐食”居然是这个逐,这个食。 可按照澄心彼时自言自语的状态,卢照邻所给出的这个解释, 又应当没有出错。 这话中的语境是相符的。 【关中缺粮,让百姓流亡于外觅食,是为逐食。】 这完全是一个现代人很难在历史事件的记载中留意到的残酷事实。 在李清月的认知之中, 长安的政局风云才刚落下帷幕。 这是年轻的天子自权臣的手中收回权力,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功, 正要大展拳脚干出一番事业。 伴随着“上有所好”出现的投机倒把,也终究不会是这个时代的主流。 而当皇后、太子初立所带来的大酺三日到来之时, 因正当秋收, 也理所当然地让人能喘一口气。 百姓们不再像是平日里的情况一般,被限制三人以上的聚众饮酒,正可找亲朋好友共聚, 品一口长安庆典中的热闹劲儿。 但李清月忘了,打从她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 她见到的便都是长安上流人士的生活。 所以她不会觉得,饭桌上出现缠花云梦肉、素蒸音声部、樱桃蘸乳酪是什么奢侈的东西, 只恨自己还是个小婴儿,便无法品尝到这些“大唐风味”的美食。 她一面看着母亲协助计算官员四时衣物的开支,觉得九品官花五个月的俸禄才能置办齐一套真是有点奢侈,是该削一些支出。 却忘记对于更多人来说,要攒出租庸调便已不容易了, 更谈何四季数套衣物之说。 就算是身在这片庆典的场面之中, 她也不会去想,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有机会享有参与街头闲逛的自在。 那起码是已经大略解决了温饱问题的人啊。 至于那些不够“体面”的人, 因他们不是关中的粮食储备所能喂养得起的,对朝廷来说乃是多余之人,自然只能去外头自己寻找生路了。 李清月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往窗外看了一眼。 外头灯花酒宴依旧,甚至不知在哪处又多了一阵琵琶语。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长安城中的贫富差距是很能用一种东西体现出来的,那便是这处里坊距离皇城的距离。 而她现在所在的位置,事实上也确实未距离朱雀门太远。 毕竟,她今日还是要回宫去的。 那她看到的,从来就只是一部分的“长安”。 也难怪在她以一种看新鲜事物的眼光说出此为盛世的时候,会听到那样的一句反驳。 但这句反驳,也轻得像是在风里一吹就散了。 直到这句“逐食”的解释一出,方才重重地捶了她一记,让人无端觉得心中发闷。 卢照邻刚要再自逐食之事往下分析粮运弊病,忽见这位小公主朝着他示意了一个暂停说话的信号。 作为一个称职的陪客,他连忙止住了话茬。 一时之间他也顾不得去想,自己的这番答话是否妥当,便见那方才有一瞬目光沉沉的小公主,忽然朝着包厢门户的方向看去。 渐近的脚步声里那位先前下楼的宫女走了回来,小公主露出了个笑容,“澄心,你说我要不要自此地买些时兴茶点回宫?” 没等澄心答话,她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虽说宫中美食多得是,但这毕竟是长安民间风味嘛。我想带一点给阿娘尝尝。” 澄心丝毫没意识到此地刚经历了一番插曲,见小公主兴致勃勃地挑选起带回宫的礼物,还拉上了宣城公主做那个口味鉴定之人,也不免觉得自己此前的感慨或许有些不合时宜。 安定公主还这样年幼呢。 小孩子看的,不过是个热闹罢了…… 但她没看到的是,当这位小公主刚在长安城中欣赏遍了山车旱船、寻橦走索、百戏竞作和夜来酒会,在意兴阑珊中回返于宫中的时候,并没兴致勃勃地向着武皇后诉说起此番出宫的种种见闻,而是安静地趴在她的膝盖上好一会儿,才问出了一个问题。 “阿娘,你说什么才是盛世呢?” “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问题?” 武媚娘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有些讶然地看向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 这个问题若是由李弘问出来,她或许要觉得,这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词,像是刚开始学对话不久的人一样,想要弄明白每一个词语的意思。 那她或许还能给出个能让普通孩子听懂的答案。 可从阿菟的口中问出,她便要想想,这是不是当真在问询一件要事了。 想想今日她方出宫去一趟,或许正是从中得来的疑惑? 但这个问题…… 武媚娘早年间随同父亲游历于各州,见证了各州风土人情,以及各自的难处,而后便被卷入了这深深宫闱之中,以至于在外界所传的贞观盛世里,她其实一直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间。 所以若真要让她去解答,她自觉自己给出的不会是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这并非她妄自菲薄,而是确然因她有所经历,故而不敢妄言评说。 在烛花又跳了一簇的声响中,她伸手扶了扶女儿小发揪上蹭得歪斜的金饰。 这个动作好像只是下意识而为的关切,又好像是一个暂时回避这个问题的信号。 李清月给自己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才听到母亲说道:“阿菟,这个问题太大了,盛世可能只是一部分人的,评判标准也各不相同,你得自己去看才好。” “比起由我来说,不如你自己想到答案。说不定连你阿耶也没法回答出这个问题。” 毕竟,现如今的天下可绝不能算是盛世,那又要让人如何去描述,还要让一个孩子明白其中的意思呢? “那——”李清月侧过头来。 见烛光投照的影子里,武媚娘的脸上也有着一片思量之色。 她想了想还是不打算将疑虑留到随后,便又问道,“阿娘,澄心是怎么进宫的呀?” 去年的万年宫中,阿娘将澄心和桑宁给留了下来,协助她完成搭线韩王李元嘉之事。 自宫女待遇之中也不难瞧见,母亲对她们两个有所优待。 若说没有对她们的背景调查一番,可不像是母亲这等行事谨慎之人会做的。 那与其她自己去问,还可能会因为她年幼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直接问能给出答案的人。 直接问阿娘! 武媚娘一听这话就笑了,“有你这么不打自招的主子,真是她的不幸。” 她是何其聪慧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在阿菟的两个问题之间,势必是有些联系的。 那就必定是澄心的某些行为引发了女儿的这份思量。 但她猜测,澄心可能自己也不知道是她干出的好事。 所以才让阿菟觉得,以这种直白的方式说出来,反而不容易让母亲觉得有必要找澄心聊聊。 以阿娘的度量,也不至于因此问责。 正是看出了这份小心思,武媚娘才觉得女儿聪明得有些可爱。 李清月却只眨了眨眼睛,示意母亲不必在此事上深究,让她听听答案便好。 盛世到底如何,很难有一个定论,但这第二个问题应当不难有个答案的。 她所料也不错。 武媚娘沉吟片刻,开口说道:“她是以父罪罚没入宫的,不过此罪多少有些无妄之灾。” “她父亲一度在御史台察院之中担任监察御史,巡视州县,监察的乃是浙东各州的屯田、铸钱以及官员行事。在永徽二年之时却出了个大岔子。” “他在上呈的奏表中为此地官员评优,然而到了永徽三年的时候,转巡此道的监察御史却发觉,当地几座储谷大仓的数目不对。” “当地府官拿不出个解释来,上一位监察御史自然就有过错。她父亲被判流放,家眷充入内廷。但她家中人口本就简单,算起来也就只有她一个罢了。” “虽说早年间她识字习文不多,但她跟随父亲四方走动,对人事体察却要比寻常宫人强得多,我也正因如此才属意于栽培她。” 李清月恍然,这种早年经历倒是和阿娘有点像了,也难怪会被特别看重。 只不过,“为何阿娘说是无妄之灾?” 监察御史若不能履行责任,确实是当罚的,在当地存粮查验上出了岔子,是官员失职没错啊。 莫不是被人构陷的? 武媚娘的脸色有一瞬的复杂,“因为永徽四年,那里爆发了民间叛乱。” 啊……叛乱。 李清月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有点忘记的知识开始往外蹦了。 她也隐约想到了这出叛乱,不,或许应该说起义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果然,武媚娘接着说道:“早年间浙东就发生过洪灾,彼时赈济情况不佳,又有随后税赋不减,以至于当地民怨虽被暂时平息了下去,却也埋下了隐患。” “若是无人将其激化也就算了,偏偏在这其中有人,以道教与摩尼教的经义潜中发展教众,聚集起了一批人手。既有了人手也就自然要有粮。永徽二年之时,此地的粮库便有教众动了手脚。” 她叹了口气,“所以与其说澄心的阿耶是在包庇当地的府官,不如说,他是没发现当地有潜在的反叛苗头。虽然二者都是失职,但后头的那项确实不是品性问题。” “永徽四年,那宗教领袖陈硕真自号文佳皇帝兴兵反叛,夺取了睦州,直到抵达婺州之时遇上了崔义玄,方才被阻挡住进攻之势,随后被扬州长史协助包抄,乱象得以平定。” “大约是因平乱得胜的缘故,也算陛下网开一面,才没对这位监察御史二度问罪。” “至于澄心……你应当也瞧见了,她在宫中行事一贯是多问多看多听,论起心思灵巧更是少有,但若不是事出有因,谁愿意让自己活得如此之累呢。” 李清月听得愣住了许久。 澄心的背景让她意外,也让她忽然理解了,为何一个看起来不像贫民出身的宫女,居然会留心到贫民到底过的是什么生活。 要知道,大唐初年可还没有到处采选民间美女的“花鸟使”,宫女来源之中除了官奴婢外,最差的也是良家子,所以她大概不是是因粮荒而一度在外逐食的存在。① 直到阿娘解释了来由,方才消除了她的困惑。 但比起澄心的背景,更让李清月感觉到一种被历史知识捶打了一记的,正是母亲在话中提到的文佳皇帝陈硕真。 只因倘若她未曾记错的话,那领导了农民起义的能人陈硕真,是个女子! 她甚至不像是往年那些农民起义一般,只给自己领个平天将军之类的职位,而是丝毫不在意于天子尤在的影响,来上了一出草率却也石破天惊的称帝。 可惜,她在李唐初定江山的几十年内发起这等反叛,用未经训练的农民队伍去和正规军相抗,最终还是落了个被剿灭的下场。 李清月之前就知这样一个人。 但她并非专研于历史之人,便也未曾记下,陈硕真的起义和失败竟就是在她出生的前一年。 只隐约记得有人曾经探讨过,唐初的这次女子领兵起义和自号称帝,对于母亲日后的选择到底有没有影响呢? 眼下听武媚娘用平缓的语气将其缓缓道来的时候,反正是听不出的。 不过这番对话,倒是让李清月生出了一些其他的想法。 如果说,早前险些迟缓一步才想起的万年宫山洪已经让她意识到,完全将改变命运的机会寄托在她记忆上,是肯定不行的。 谁让她只记着大事和王侯将相的变动。 那么这趟宫外之行让她获知的逐食一事和澄心的来历,则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她绝不能只依靠着自己的认知常识去看这个世界,甚至带有一种后世之人目睹此间的优越感。 现在只是一句轻飘飘的盛世感慨,谁知道往后会如何呢? 她既想看到母亲从现在这个位置上继续起步,自己也不能走错路。 别人现在还能因为她是个孩子而对她多有包容,往后却绝不会的。 她伸手拽了拽母亲的衣袖。 武媚娘低头就看见,女儿的一双眼睛因为听故事而有些发亮。 虽然也有可能是被宫灯照出来的结果,但还是忍不住让人望进那双眼睛的热切之中。 “阿娘,您给我找个启蒙老师吧。” 教授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听起来便像个苦差事。寻常人也不会在这等年纪便好好进学,开始那些太过高深的道理。 但李清月觉得,自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便多有三五岁神童之说,没必要真将表现给框死了。 所以这个启蒙老师是可以找的,最好还能有些本事。 毕竟,她已在那一记闷击之中清醒过来,更为迫切地确定,只有真按照这个时代的种种记载先学习一遍,方能知道她所提的那个“何为盛世”的问题,到底应当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武媚娘没有打击她这求知欲,一边伸手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一边回道:“今年只怕还不行,转过明年来,你也可对外说是三岁了,我便为你寻一个足够有分量的老师。” 阿菟先自盛世之说跳到澄心的来历,又说起进学之事,虽是跳脱了些,但这其中却也不失千丝万缕的联系,让她隐约猜到了几分女儿的想法。 这个想法确实太超前也早熟了些。 可若她本就生而有异,又并不会对她这个母亲有何损伤,何妨成全她的想法呢? 她徐徐说道:“在此之前,你阿娘我也还得先做一件事,或许能给你换到一个更好的老师。” 李清月下意识地循着母亲的目光往桌案上看去,便见那上头有一份刚写了个开头的文书。 文书开篇,写着《外戚诫》三个字。 40-50 第41章 当李清月再度朝着车窗之外看去的时候, 就见前头属于天子的那一架上,玄奘法师躬身退下。 遥遥望去的惊鸿一瞥中,很难让人在这位早已年迈体衰的高僧脸上, 看出他此刻怀揣着的是什么心情。 只能看见他以稳健平静的脚步朝着后方的车驾走去。 他同李清月所在的这辆马车擦身而过,见上头坐着的小公主朝着他友善地打了个招呼,也回了一个佛礼。 正是这等近距离的打量让人意识到, 他确然不是什么身着袈裟的白面和尚,而已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僧。 李清月扒着窗边又朝着他的背影多看了两眼。 不由感慨, 想象和现实都是有区别的。 她没穿越前对玄奘的印象,大概就是西游记中的样子。 但是穿越之后就知道了, 他所面对的或许不是九九八十一难, 但也是偷渡出境的提心吊胆和沿途地理气象带来的求生艰难。 若非他跟随印度使者一并还朝,在回程的路上还不知会否再遇致命灾劫,无法等到被天子接见的那一日。 在大唐境内传教的进程中, 他也不得不从理想转为现实,去接触宗教斗争, 去接触只手翻云的天子。 这样的人,是合该得到尊敬的。 可若从帝王统治和底层百姓的角度来看, 自南北朝时便盛行起来的佛教,一度到了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地步,确实需要小心使用,谨防逾越。 就算是阿娘日后扶持佛教,也是配合时势所需更甚于喜好罢了。 李清月收回了视线感慨道, “若忽略掉生杀予夺强权的话, 阿……圣人真是个合格的企业家。” “什么是企业家?”跑来和她作伴的李素筠捕捉到了她的话, 好奇问道。 “嗯……”李清月没法和李素筠按照正确的释义来解释,只能瞎扯道:“就是给人安排他要做的事情, 总能给出相应的诱饵和理由,让人心甘情愿去做,但实际上拿到手的利益又未必真有这么多,可能还得倒帮着数钱吧。” 她虽然还不知道李治找玄奘法师具体所为何事,但也能大略猜到,李治必定需要他在抵达了洛阳之后做什么事情。 跟着母亲和刘仁轨学习多时,李清月的脑子也飞快地转动了起来,猜测它对洛阳民众来说大抵是一件好事,与阿娘方才所做在政治意义上一脉相承。 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结果转头就见李素筠合掌一拍,“那你不也是吗?” 李清月:“……” 李素筠振振有词,“你看,你一回来便同我说,骑马果然是一件好生有趣的事情,连被你阿娘带着都是如此了,何况是自己骑着。所以哪怕我们从长安去了洛阳,也不能将早前的训练计划给搁置,这不就是你刚说的那样吗?” 画饼!这一定是在画饼! 李清月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应该夸奖李素筠长脑子了,还是应该感到很荣幸,李素筠居然把自己丢去跟父母算作一类。 她干脆仗着自己年纪小,任性地将眉头一挑,“那你练不练嘛。” 李素筠叹气,“练……怎么不练呢!” 她又不想半途而废。 “我甚至宁可早点到洛阳。唉,听说沿途行路需要十几日,真让人想直接晕过去算了。” 李清月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想开一点吧,我们起码不是在夏日出行的。” 真是夏天出行的话,光是洗浴都是个大麻烦了。 这次无语的换成李素筠了。 这听起来并没有多值得安慰的样子。 倒是因为这沿途之间无事可做,李素筠干脆跟在了李清月的后头,去听刘仁轨上课去了。 也正是这出蹭课行为,让她发觉自己好像没有那么讨厌念书。 不错,她在听到北朝历史那段的时候,囫囵记了三两个名字便被绕晕了人际关系,借着午后的困意直接睡了过去。 但在听到那实地授课讲到三门峡水道和南面崤函陆路的时候,她又完全清醒了过来。 刘仁轨讲的,就是她们现在车驾走的这段路。 这可听起来有意思得多了。 “这里,就是我们出发之时所在的长安,往东,就是我们刚过的潼关,自北方流来的大河在潼关之前为秦岭所阻,不能继续南下,只能往东流去,抵达的方向就是洛阳。” 那是黄河的几字弯拐口。 “我们即将走的这条崤函道,就在转为东西流向的大河南边,起步之地乃是秦岭山前的一条通道,若要往前追溯来历的话,都能追溯到周天子东迁的时候了。” “至于为何要走陆路而不走水路,那就要说到在中段的三门峡位置。” 刘仁轨提笔,又在中间做了个标记,“此地的河中有三道峡谷,名为人门、神门、鬼门,其间礁石横行,异常难走。” 李清月接道:“所以不仅我们不能走,从江南、山东等地送到洛阳的粮食也几乎不能走这条路送来关中。” 这是她在听卢照邻提及逐食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的事情。 “对,”刘仁轨答道,“水路不好送进来。” “与此同时,这段水道两岸青山渐渐收拢,陆路便在这里和水路有了分叉,不能继续顺流而走,只能斜向东南穿行进入崤山中,我们所走的北崤道就是从这儿转道前往渑池,而后抵达洛阳。” “若要将洛阳的粮食送来关中,若不经由太原方向绕行,一般就是走的这条陆路了。” “那我想问个问题!”坐在一旁的李素筠示意道。 见在场几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的身上,她摸了摸脸上还未完全消退的睡痕,问道:“我们走的是南边,这条河道以北能走陆路吗?” 她壮着胆子从刘仁轨手中接过了那支笔,“如您所画,自三门峡上游开始,南面陆路拐弯,和水路之间就始终隔绝着山岭,所以哪怕有船只走水路先抵达了三门峡下游,要想登岸,转入崤函道也不容易,没法通过这种方式规避掉水运风险。那,北侧能不能走呢。” 河道走不通的地方就走陆路,这是二中选一的思考逻辑,没什么难的。 南边不能走就走北边,同样是一个二选一。 小孩子都能明白这个道理。 但也或许,她还真在这等山川地形上有几分天生敏锐的直觉。 李清月逡巡了一圈此地,发觉就连本应当是护卫的唐璿,也努力让自己伸长了脖子,将这个授课当做意外收获。 这番快速的扫视不过瞬息而已,就已听到刘仁轨答道,“或许可以,也或许不行。” 他没将李清月当做寻常小孩看待,对李素筠提出的问题同样回答得认真:“三门峡以北,就是中条山。在中条山里走,比起切入往南面的崤山攀登似乎容易一些,可惜我未曾往实地走过,无法下一个定论。” 他语气再严肃了几分,“但无论如何,陆运都比水运的成本高昂很多,就算当真可行的话,也需要在山中开凿出一条通道,耗资绝不会少。除此之外,水运陆运转接,也会成为另外一个大问题。” 那不是寻常买卖几百几千钱的问题,而是成百万的耗资。 就算是大唐的国库也不能随便担负起这样的开支。 刘仁轨补充道:“我说的转接,是说让船只在此地停下,粮食和人都自陆路走,船只则小心规避风浪和礁石风向继续往西,到了三门峡以西再重新会合。” 当然,李素筠能想到这一点又将其提出,从她的年纪看,已是不容易了,刘仁轨说到这里,还是对她投来了一个赞许的目光。 “好吧,当我多问了。”李素筠有些遗憾,觉得可能还是自己过于年轻了。 但她话音刚落,却忽听她的小伙伴迟疑着出声,“交接问题……也不一定真有那么麻烦吧。” 李清月没因为刘仁轨的一番话打退堂鼓,而是继续端详着面前的地图。 水路上的路线被老师以朱笔勾勒,正是—— 长安-潼关-三门峡上游分界-三门峡下游分界-洛阳。 自上游分界处和洛阳之间有一条额外的南面陆路,也就是他们即将要走的,但不能用于大规模粮食的运输。 消耗太高了。 素筠的想法便随之而来,那就是将三门峡下游到上游的水路转为一条新开辟的北道陆路。 这确实带来了刘仁轨话中所说的水陆转运交接问题。 可瞧瞧现代的快递吧,从来都不是直接从厂家发货地直接一口气送到家门口的,这其中不是也有运输工具的换乘吗? 对此,快递做出的应对方式,就是在中间建立一个个转运的站点和代存点。 那这解决方法,好像也完全可以套用到这里! 比如说,在三门峡的上游和下游各自建立起一个粮仓作为中转站。 而后,先将洛阳的粮食通过水路运送到三门峡下游,塞进这个粮仓里,从这个粮仓出发走陆路将其运送到上游的那一个粮仓里。① 若考虑到陆路的运送能力不足,便在这一段上多加人手好了。 或者将其分摊在关中还没有急需要粮的时候来运。 再便是将上游粮仓里的粮食重新经由水路从三门峡上游往长安送。 这样一来,就完全不必像是刘仁轨所说,非要将洛阳到长安当做一段路来看待。 这其实被两个粮仓隔绝成了三段路。 李清月一边将她的想法说了出来,一边又将三门峡上下游的那个点又重重地戳了两下,仰头朝着刘仁轨问道:“老师觉得,这个增设两处转运仓的想法,配合素筠的那个建议,可行吗?” 刘仁轨已愣在了当场。 在李清月徐徐道来的那一刻,他骤然意识到,不仅仅是他,包括现如今朝堂上对于运粮之事持以悲观态度的人,好像都陷入了两个误区。 第一个误区便是非要让粮食自已有的路径中运输。 像是李素筠所说在三门峡水段北道山中开辟新路的想法,正因为对他们来说“劳师动众”,才往往被忽略掉。 第二个误区就是转运仓设置的位置。 自秦汉统一、粮食周转需求增大后,天下各地的漕仓应运而生,但绝大多数都设置在河流交接口或者是河流与城市的衔接之处。 前者是为了方便更换船只,满足不同河道运输条件的需求,后者则是为了将船只所运载的粮草送抵城市之中。 那么在大河的三门峡水道处专设两处粮仓,就是有悖于此前设置逻辑的。 但它可行吗? 或许是可行的! 这其中最大的一个问题,只在于山路的那一段能否走通。 刘仁轨说是说的无法下一个定论,但别忘了,他出自门下省。 自任职到如今,他亲眼见过的官员上书数量远非寻常人可比,所以关于中条山南麓的情况他也有所耳闻。 他隐约记得,这座山脉北坡多断崖,南坡却要相对和缓,确实有走通的可能性。 刘仁轨深吸了一口气。 说起来,他原本是在做什么来着?好像是在教导学生地理信息…… 怎么就歪出一个漕运方案了! “老师?”李清月见他发愣,又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 刘仁轨这才收回神思,答道:“若如公主所说,能试一试,只是在细枝末节处还需有专人评估,再必须征得陛下同意,而后交由户部核算开销,有了这些才能继续讨论。” 这件事要做,涉及的州府人员都不在少数,并没有畅想提出得那么乐观。 听他这么说,李清月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刘仁轨的话其实没有说错。这种能让人吃饱饭的事情,确实是谨慎一些处置为好。 可问题在于,总有些人是等不起这个推敲和建设过程的。 更麻烦的是,她虽是个公主,年纪却还是太小了,身边除了两个侍卫之外,就只有宫女可用了,根本没有一个可以派遣出去实地考察的人。 在执行计划的第一步就被卡住了。 若是刘仁轨是那等实权官员,或许还能有几个指派出去做事的人手,偏偏他又不是。 不过李清月也只苦恼了一瞬,就又朝着刘仁轨问道:“您没法越权上书谏言此事对吧?” “正是。” “行。”李清月也不纠结这个,“我去找阿娘。” 既然她还没法干的事情,那就先去找家长。 反正她是公主,当爹妈的又都是聪明人,那搞那么多兜兜转转的干什么。 她当即叫停了马车,便抱着那做足了标注的地图,在卓云的开道下匆匆往前车去了。 但说是说的只找阿娘,因皇后与陛下同在一车之中,李清月在认真上报的时候便连同着跟李治一并说了。 这可把李治惊得不轻。 他有点恍惚地揉了揉额角,有一瞬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这是谏议大夫在给你授课的时候你推出的想法?” “不是我,是我们。”李清月严肃纠正道。 这是两个打破常规的想法合并在一起,才有了这样的结果。 也是因为刘仁轨的授课才有了引发思考的机会。 不能只归功给她一个人。 李治随即就听女儿又说道:“阿耶,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您能不能让人去看看,这里能不能走通一条山路。或者,您再分拨给我两个人手,我让人去查验这件事也成。” 李治问她:“这两者有区别吗?” 李清月答道:“当然有啦。若是后者,我就当以公谋私,再为自己找两个侍卫了。” 武媚娘在旁绷了绷唇角,才没让自己在阿菟理直气壮贪墨人手的时候笑出声来,打断这一大一小之间的对话。 她端详了一番李治的神情便猜测,当他从阿菟给出的建议里绕过弯来,不会看不出,这个想法是当真有可行性的。 若此法能成,关中的粮食压力固然还是会受限于运输成本,却起码能比先前的情况好上数倍。 李治也果然在沉吟了片刻后答道,“此事我让人去确认,若真能一试……” “我给你、宣城还有谏议大夫各记一功!” 以他现如今的行动力,只是这等实地视察的小事,根本不需其余流程,就可以直接令骑兵数人当先往东而去探查,届时折返回来与他们会合就是。 若车马已入北崤道,便让他们追着仪仗队列经行留下的痕迹赶来。 以李清月看来,后面的那条会合方式,看起来还要更靠谱一些。 她所猜测的也并没有错。 当那几位被李治派出的屯营飞骑重抵御前的时候,他们这支前往洛阳的队伍,都已快到渑池境内了。 就是那留下“渑池之会”典故的渑池。 李治听得下属奏报他们粗粗尝试的山中行路,虽未曾在侍从面前明言,脸上却闪过了一抹喜色。 好得很! 以侍从们所尝试的那样,要在山中开凿出一条起码能令粮车通行的道路,是有成本,但比起让粮食全部走陆路,或者不计水运沉船的消耗执意运来,这个成本要小得多! 在将李清月重新叫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直接一把将女儿给捞了起来,朗声笑道:“阿菟,你可算是立了个大功了。” 小孩子敢想敢做未必就是坏事,看看他女儿的这出表现,谁能想到,提出这一建议的孩子到如今才只能算四岁。 而这一件事的分量哪只是童言无忌。 那将会是他暂居洛阳后的第一项议事! 意识到自己有些喜悦到失态,李治忙将女儿放下,转而问道:“宣城与谏议大夫那儿的奖励姑且不论,阿菟,告诉阿耶,你想要什么?” 李清月歪着脑袋,像是极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阿耶能不能先告诉我,之前您找玄奘法师是要做什么?” “怎么想到问这个?” 李治本以为会从她这里听到一个更有实在意义的奖赏,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 但思绪转圜间他又觉能讲得通。 为防那修缮天津桥的诏令让僧侣不满,在行路途中就搞出些变故来,李治在将此事告知于玄奘的同时,也让他和媚娘都对其把守口风,所以阿菟确实是不应该知道此事的。 或许是因当时她正留意着这个方向,又对于玄奘这位高僧有着极大的好奇心,这才让她有此一问。 李治琢磨了一番剩余的路程,想着就算因阿菟不慎说出去了,也没什么大碍,还是选择解答了这个问题,“我有意让他率领手下僧侣修缮天津桥。” 天津桥啊…… 李清月确实不曾从母亲那里得到解答,但旁敲侧击间总能猜出点来。 现在李治这一说,则让她证实了判断。 这样一来,她随后要说的话,也能说出来了。 她原本想着,若计划可成,她就从李治这里求得一处宫室,让她能顺理成章地活到继承实封食邑的年龄,免于自己的生存危机。但在深思熟虑之后,她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短视。 所以她给自己换了个诉求。 这个诉求,她也早已在李治面前说出前,跟阿娘商榷过了,这就让她在出声时多了几分底气。 “我能不能向阿耶求个恩典——”李清月努力朝着李治露出了个卖乖的笑容。 “您看呀,让玄奘法师去督办修桥这事儿,也太浪费了!我前几日才听老师讲过他的本事,对于这样的人才,要么继续翻译经文,要么修订大唐西域记,怎么能用在修桥上呢。” 李治越看越觉得她这表现有意思得很,便也同样正儿八经地问道,“那你觉得,谁更合适于这个监工的位置呢?” 李清月伸手朝着自己一指,“我呀!” 要不是李治没在喝茶,只怕当场能因为这一句喷出来。 他咳嗽了两声,努力让自己的音调显得正常些,“这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了!”李清月努力跟他掰扯,“阿耶你想,老师本应当带着我在长安走街串巷、体察民生,结果因为您要往洛阳来,我这上课的地方都去不了了,正好让老师换一个方式授课。” “不能说我骄傲自满,之前那讲解山川地图都能有所得,我督办建桥之中说不定更能有收获呢。” 哦对,刘仁轨还能盯着。 说不定阿菟去办事的话,媚娘也能帮着把关。 李治琢磨了一番,发觉这其中还真有些可操作的空间。 又听阿菟说道:“您再看,我手下有见识的人也有两个,一个便是阿耶给我选的护卫唐休璟,一个就是邓王借我一用的典签卢升之。我是不懂建桥文书,但他们看得懂,对不对?” 李治点了点头,阿菟这话说得也很体面。 李清月掰手指继续数道:“第三,若是那些僧侣在建桥之时不听诏令,以玄奘法师慈悲心性必定不舍得对他们重罚,可我就不同了。” 她试图挺胸叉腰以让自己显示出几分气势来,奈何年纪实在太小,看起来还是一团孩气。 说出的话倒很是斩钉截铁:“我是阿耶的女儿,是大唐公主,而且——” “我这年纪可以不讲道理!” 李治不由一震:“……” 糟了,那第三个理由一出,他居然真的觉得这份不靠谱的委任可行。 第42章 李治毕竟是一位意图完全执掌实权的天子。 起码在现在, 当他正逢锐意进取的时候,他连朝堂之上的执政党羽都无法容忍,又怎么会容忍那些僧侣肆意妄为。 长孙无忌作为太尉, 还可以被他以法令管辖,需要上缴税赋,也需要在面见他的时候敬拜行礼, 但僧侣却不同! 他们有着自主度化其余僧侣、不遵从国家法令、不担税赋徭役、不拜君王亲人的极大特权。 而事到如今,李治唯独改变的, 甚至也只是那个“不拜君亲”之中的“亲”字,对于君王, 他们还是不必行礼的。 自长安出发赶赴洛阳的这一路上, 或者说自媚娘提出令僧侣来修天津桥后,李治便令人更多地留意起了这些随行僧侣的所做所为。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趟同行洛阳的优待,还是因为早前大慈恩寺的那场无遮大会, 让其中的一部分人不知此为君王利益权衡之下的决定,竟当真以为, 这是他李治要依托于佛教才能让太子安康,也要依靠佛宗教义维系治下安泰, 于是在饮食与车马待遇上多有挑剔。 可他不是梁武帝!他不需要大臣们将他从佛寺里赎回来! 恰恰相反,他要佛教成为自己手中的工具。 那眼下,既然世俗的地位和权力无法让这些人听话,民众的舆论加上一个可以不讲道理的“监工”,是不是能起到奇效呢? 前提就是, 这个监工真的能体会到他的意思。 这种明确的话, 目前还不适合从他自己的嘴里直接说出来, 可若是媚娘领会到了他的意思,教授给子女知晓, 那便无妨了。 李治的眸光一闪。 以阿菟提出的这第三个优势,分明就是暗指此事! 李治是不怕在这种事情上将权力分给妻女的,在此刻的心思急转之下,他还觉得这可能远比他自己去试探界限所在更为合适。 他重新看向了面前跃跃欲试的小女儿,答道:“好!我就将此事交托给你去做。但名义上你是监工,玄奘法师那头你还是要去交涉的,另一面,你阿娘和谏议大夫都得看着点你的行动。明白吗?” 李清月郑重其事,“我明白的。” 她吃准了李治会同意此事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就是靠着刘仁轨。 这并不仅仅是监督的意思。 若是换一个老师在侧,李治可能都要再犹豫一下。 但现在,三省六部刚刚转到洛阳,还需重新适应此地的条件,恰恰让门下省清闲了不少,不至于让刘仁轨因协助她监工而耽误公事。 反倒是能将他早年间的硬气做派和循规守矩带到此事之中,成为力挺安定公主办事的重要筹码。 嗯,阿娘也很重要。李清月暗道。 李治总不会觉得,皇后会像太尉一样让他喘不过气来的。 她想了想,干脆蹬鼻子上脸又来了一句,“阿耶,那官服我就不指望了——” 这么小的尺码不太合适。 “可我既然是监工了,可以有鱼袋和鱼符吗?” 玉带悬金鱼,正是职事官身份的象征。李清月既然要去当监工了,自然要给自己争取一下权力。 她要以这种方式让自己走出第一步,起码不是以小孩子过家家的形式来管事管人的! 李治思忖了一番,觉得他连前头的那件事都答应了,没必要在这细枝末节上限制于女儿,“等到了洛阳,让人自府库之中给你取一个。” 他目送着女儿在得到这句首肯之后欢天喜地离开。 结果刚走出几步,李清月又好像是意识到了自己应当在被委以重任后更为沉稳小心一些,转而背着手稳步往前。 这场面让李治好生无奈地叹了口气。 但比起为这个意外请命之事还有僧侣无礼之事叹气,他更想叹气的大概还是李弘了。 同样的父母生出来的孩子,怎么弘儿便没能拿出阿菟这样凡事进取的魄力呢。 郭瑜近来上报的太子学习进度确实不差,弘儿又有着向学的动力,虽是坐于马车之中也还拖着病体,依然看了不少书。 只是和他妹妹一比,又让人少了几分惊喜。 唉,现如今他还是太子,不争便不争,反正以太子为核心的东宫官员体系,将会随着李弘年龄的一步步增长而完善起来,也多的是人把东西直接送到他的面前。 可这温和被动的性格,迟早需要寻一个契机彻底改变的。 李治都在想着要不要将太子也送到那督建天津桥的队伍之中,用有些混不吝的僧侣来刺激一番他的权力欲。 却又转头想到,阿菟能打出“百无禁忌”的招牌,恰恰因为她不是更直观代表天子所属的太子皇子,而是一位公主,又连忙打消了这个念头。 还是先让弘儿继续养病吧,或许等他年岁再大一些,带着他亲历战场,见到大唐的铁血意志,就能有所长进了。 李治思量到此,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至于阿菟请托的事情,他先让人告知了皇后、玄奘法师和刘仁轨,让各方都先做好准备。 当天子的仪仗浩浩荡荡开进洛阳紫微宫中的那一日,绣有金纹的鱼袋也被送到了李清月的手中。 此处的宫室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临时居住的缘故,只有其中所用的家私能算是她的“领地”,宫殿却不能作数。 李清月本还对此有点郁闷,但在鱼袋到手的那一刻,她又暂时先将这些糟心事抛到脑后了。 她拆开了那鱼袋,将其中的小金鱼倒在了手中,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了几分。 这只鱼袋,足以看出李治的态度了。 不错,作为皇帝之女的公主,若论品级该是一品,但鱼袋鱼符这种东西,看的是“职事官”的品阶。作为修缮桥梁的监工,能拿到银鱼都得算是破格,更何况是金色。 可见李治对于借助此事宣扬自己抵达洛阳的合理性,和进一步限制僧侣的任性发展,带有多高的期待。 “那等协助监工的活干完了之后,这个鱼符要收回吗?”李素筠丢下了还在收拾宫室的宫人,跑来找自己的小伙伴,这会儿就趴在窗台上问道。 李清月将小金鱼重新塞回袋子里,用手掂了掂分量,若有所思,“那得看看这件事办得如何了。” 她转头朝着李素筠问道:“说起来我都忘记问了,阿耶说,那漕运方略一事,也要给你一份嘉奖,你跟阿耶求了什么?” 这几日她好像没听到什么动静。 刘仁轨那里没什么情况,是有可能的,毕竟他和李义府那样的人不同。在他看来,自己因为教导公主的缘故被升官谏议大夫,得到了明确的保护,已经是奖励了。 因此,在授课之中产生了一份有益国家的建议,也只是附属收获,不能算是他在此事上立功。 以李清月猜测,恐怕在阿耶将他找去问询的时候,他就将这个嘉奖一事给驳回了。 但素筠呢? 李素筠答道:“我同阿耶说,此番前来洛阳我想住得离你近一些,你随同谏议大夫上课的时候我也想来听,也好让自己长长见识。”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就只是这个?” 她有点怀疑,是不是素筠并未意识到那个漕运方案的重要性。 可她旋即就听素筠说道:“我阿娘总说我这个人是傻人有傻福,但说实话我也没那么傻。我要是跟阿耶请求什么让阿娘回宫之类的事情,是给她、也给我找麻烦。这件事情她都千叮咛万嘱咐过了,让我千万别插足,我肯定记得住。” “我阿姊也说,公主的体面要么靠母亲,要么靠自己,反正别指望因为阿耶给个什么奖励就能真有大变化了。那我索要什么金银财宝也没意义,不如继续跟着你。” 她将话说得坦诚直白,甚至未曾在这段话中有片刻的停顿,但李清月并不难看到,当她提到母亲的时候,平日里欢快的神情都显得颓丧了些。 她不由接话,“你长进了不少。” “喂,你这话说得好像你是我长辈一样!”李素筠顿时从那种情绪中抽离了出来,梗着脖子怒道,“有样学样我还是会的好不好。” “好好好,”李清月抬手示意,“那我现在拿到了办事的诏令和鱼符,要去找玄奘法师问询相关事宜,你来不来?” 李素筠的脚步走得比脑袋快,“来!” 这种不是对着书本的课业,她感兴趣得很,怎么能把她给漏了。 听说跟随陛下迁居洛阳的僧侣有四百人之多,而洛阳白马寺、广化寺、香山寺等地的僧人也因听闻玄奘法师到此闻讯而来,以至于聚集于洛阳宫城以北圆璧城中的僧人,已到七八百人之多。 好在圆璧城本是洛阳宫城的一层驻军防卫小城,随行将士至多占据小城一半,剩下的位置供给这些僧人落脚,简直是绰绰有余。 不过无论是李清月还是李素筠都听宫人闲话提及,说那些僧侣对于居住在此地而非里坊房屋之中有些怨言。 但要知道,陛下此刻对于洛阳民众,是抱着先不过分打扰的想法,加之此地已有多时不为都城,荒废的屋舍不在少数,又怎么可能让他们搬到里坊之内。 “说起来倒是怪有意思的,长安的里坊名字大多是什么永和永平永崇永乐之类的,洛阳这边却是积善尚善从善嘉善……听起来就掉了个档次。”李素筠一边跟着清月坐在马车之中,一边闲话吐槽着。 李清月笑了,“挺好啊,若我没记错的话,在天津桥前正对着的两处,便一个叫尚善,一个叫积善,阿耶让他们修桥,还可以让他们每日对着规劝之名。” “自度度人,自觉觉他,这才称得上一句佛教子弟。” 李素筠:“……怎么还能这么解释呢。” 李清月没继续同她说道下去,往车窗外一看,“不说啦,积翠宫到了。” 要说李治对于玄奘法师的待遇,倒是和那些不知所谓的僧人大有区别。 因顾念到佛教讲求清净,加上玄奘法师本还有些病症在身,出家人也不适合寓居宫城之内,李治便将他安顿在了西苑。 西苑位处宫城以西,乃是隋炀帝杨广修建的皇家园林,在武德年间还经由过翻修,从上林苑改了个俗名,叫做芳华苑。 若自后世的眼光来看,西苑这地方后头增设出了不少有名的建筑,比如西苑的西边建起了合壁宫,李弘在历史上就是病死于此地的,东边则建起了上阳宫。 但如今这里还只是一片打理得不大细致的园林,还能自林中小径里看出洛州官员匆忙修缮的影子。 积翠宫就位处其间。 当李清月走进此地的时候,发觉其中的寝具虽已做过更换,却还是相对质朴的样式。那位玄奘法师端居其间,已将随行携带的经文都给尽数整理在了书架之上。 不知道为何,目睹这样的场景,李清月也将脚步放轻了些。 在听闻她的来意后,他并未因督办此事的公主实在年幼而有何愤懑,也几乎没在那张脸上见到惊奇之色,只从容回道:“若公主是想问如何令众僧听从诏令行事,以修缮天津桥一事施加仁善于洛阳百姓,贫僧确有几句想说。” 他自书架中抽出了几页纸张推到了李清月的面前,“为陛下指派一并参与修筑天津桥的僧侣之中,有几人在早年间曾经随同我参与过佛经翻译之事,在其余众僧之中的名望不低。他们已习惯跟随我罗列计划办事,公主若要用他们,不如也遵循此道。” 李清月将这几页纸接了过来,惊见其上密密麻麻写着的,乃是显庆元年之间的佛经翻译计划和对应的执行情况。 之所以是“惊”,是因为在参与到俗世事务之中,甚至举办了无遮大会的情况下,玄奘法师依然完成了去年70卷经文的翻译!将其平均到每天,差不多就是在五天之内完成一卷经文。① 要知道,翻译经文没那么容易的。 不同的经文涉及的佛家教派稍有偏差,若统筹不当,便会出现当年被吕才抓住痛脚、来上了一出驳斥辩论的局面。 玄奘显然是吸取到了其中的教训,对于每卷经文安排何人参与,都有着详细的规划。 所以这分明就是一份古代版的甘特图! 只不过是尽数以文字方式实现而已。 若是这样的话,僧侣之中的有一部分人,李清月就知道应该怎么管了。 她点了点头,“我会参考此事的,若法师不介意的话,可否将其借我抄录一份?” 她也正好能够用来记一记名字。这还是管理名单呢。 这又不是今年的计划,玄奘自然没什么不可的。 倒是他已更清楚地自这位小公主的做派中看出,她的行事并不幼稚,那么这督造天津桥一事,也应当不会是儿戏。 比起玩闹间贬抑,玄奘倒是更乐意看到一场态度端正的善事。 他又开口说道:“此外,我建议公主先同洛州官员会面,再去统筹人手动工吧。” 李清月礼貌回道:“这件事,就算法师不提醒我也会这样做的。” 她不先将自己的背景板树起来,又怎么好去那些僧侣面前不讲道理呢。 洛州的那些官员早因陛下驾临之时聚集到了一处,生怕其中有任何的过错,很为这等“上级亲自考察”而觉战战兢兢。 好在各方人员都已尽数入住,唯独还未达成的,就是陛下要将宫门之前的天津桥给修理妥当,将其的石脚给重新落成。 只是在听闻陛下要令一公主来监督此事的时候,众人面面相觑了一阵,都不知这个命令中是否有陛下要对他们予以敲打的意思。 庆幸的是,当他们来到那洛河之前恭候的时候,当先瞧见的只是一位身着深绯色官服的官员。 深绯色,代表四品。 有一位四品京官在上头顶着,他们便轻松多了。 显庆元年,洛州刺史贾敦颐去世于任上,时至今日还未有填补此职位的人,现在总算有个能主持大局的人了。 当先的那位长史当即朝着对方走了过去,“足下可是此番来督办修桥的?” 他就说嘛,哪有让公主来负责这种事情的。 可下一刻他便瞧见这深绯色官衣的长者压了压嘴角,往旁边让开了两步,让他后头腰佩鱼袋的安定公主醒目地站在了众人面前。 那绝不可能满五岁的小公主被簇拥在侍卫当中,自有一番皇室贵胄出行的气场,在朝着他们几人扫视过来目光的时候,竟当真有不怒自威之感。 但或许是因为她的身高,又或许是因为她的年纪,以至于众人眼前这场面荒诞得令人不敢置信。 刘仁轨出声提醒:“这才是陛下指派的主事之人。” 长史顿时意识到,这并不是他们的错觉。 陛下还真将一位公主派遣到这岗位上来了! 第43章 洛州长史段宝元下意识地想去揉揉自己的眼睛, 又觉得此举大概是在公主面前失仪,多少有点不妥,连忙将手给放了下来。 这一抬一放极快, 好悬没被看出什么端倪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算是很见多识广的人了。 比如说他的前一任上官贾敦颐,在从瀛洲刺史任上调任到洛州来后,居然干出了个极为骇人的事情。 他在发觉当地的豪富之家所占的田地超过规定后, 直接上手一家家查抄,一口气没收出了三千多顷的地, 而后将这些地按照国家法令的规定分给了洛阳贫民。① 按说干出这等凶悍之事,是要担心一下会不会遭到当地豪强报复的, 结果这家伙倒好, 仗着自己政绩卓绝,还一度因公事缘故下狱却被陛下亲自下诏放出来,便更有了一番对峙豪强的魄力。 可惜去年年初之时, 贾刺史的身体就已很是不好,最终病故在了任上。 但段宝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忘记彼时令他心惊肉跳的一出。 结果现如今, 他又要面对另外一个极端了。 年龄上的极端! 他在心中思量了一番陛下的各位女儿年纪,这才将面前的这位和皇后所出的安定公主对上了号, 也不由紧跟着便哀叹了一声。 陛下啊,就算您真要给这位安定公主累积声誉,也不能拿这等事情开玩笑呀。 这个年纪的孩子,大约也只能在此事上挂个名头罢了。 但还不等段宝元想出个所以然来,他便已听到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问道:“可否劳驾段长史随同我移步?” 官员之中, 官服的颜色是最清楚不过的等级划分, 根本不必问什么“哪位是段长史”这样的话。 段宝元一个激灵回过了神来。 既有陛下圣谕敕令下达, 别管他觉得年幼的公主督办此事是否过于荒唐,他也得先照规办事。 反正, 天津桥这东西,只要公主没有突发奇想,想要将其造成个奇怪的形状,出不了差错。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来,朝着李清月回道:“公主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李清月摸了摸腰间的鱼袋,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再多几分派头,但眼看着面前这位循规蹈矩的洛州长史根本没把眼睛往别的地方看,又觉得似乎没这个必要。 也对,陛下自己都还在洛阳呢,洛州官员但凡有一点行事差池之处,她这个做公主的转头就能去向父亲告状。 她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段长史想必也知道了,我阿耶在诏令之中说,想要令同至洛阳的僧侣负责修建天津桥。” “正是如此,”段宝元垂首答道,“只是臣有些不太明白,为何陛下严令我等暂时不得将消息外泄,尤其是,不能将其直接告知于驻扎在圆璧城中的僧侣。” 李清月微不可见地翻了个白眼,“你觉得他们很好说话吗?” 段宝元:“……” 这话真不像是个如此年幼的公主能说得出来的,可段宝元沉下心来思量她的这句回答,又觉得其中不无道理。 因佛教的开端乃是汉明帝派遣使者自西域求佛至洛阳,并在此地兴建白马寺,洛阳周遭的佛寺虽有部分被战祸焚毁,依然可算昌盛。 自段宝元担任洛州长史以来,没少同那些僧侣打交道。 这其中自然也有德行操守出众的高僧,甚至在前年的洛州水患中,有人将寺中积蓄的粮食给拿出来赈济灾民。 但也有不少僧人,真可谓是乌烟瘴气做派。 或许是因为前任洛州刺史对豪强占田的打击,便也让人将目光转移到了佛教弟子的身上。 以这些人看来,既然有着名录造册的弟子能算作多重意义上的“方外之人”,那为何不将他们那些可能被查抄出去的地换个位置挂靠呢?不多几年,就多出了一批来历“神秘”的弟子。 想来洛阳是这样,长安的和尚也不会相差太多,若是贸然让这样的一行人去负责修建天津桥,干那种下等人的苦活,他们可不会乐意。 段宝元想到这里,小心端详了一番李清月的面色,发觉她好像并未因为这样的障碍而有所不快。 只不知道这种表现,是她确然胸有成竹,还是她年纪太小的缘故。 他随即就见李清月又朝着他招了招手,见他俯身下来后才轻声说道:“所以阿耶才先令你等保守秘密,对此事心中有个底,再令我来执行此事,必定将其办得漂漂亮亮。” 段宝元问道:“既如此,公主需要我做什么?” 李清月答道:“其一便是,咱们如今已说过两句话了,就算此前不认识,现在也认识了。我知道你们对我来做监工必定有不解和不满,可如今咱们才是一并同事的,总不能还互有龃龉,各自隐瞒。所以我需要你们对我做出的行动都不必怀疑。” 段宝元有顷刻间的犹豫,却又转瞬想到,能对佛教僧侣有此种点评,又能说出这样的一段开场白,就算是将她当做十二三岁甚至更年长的人也无妨。 想着他此刻代表着正是后方官员,又飞快地点了点头。 “很好,其二便是,我需要你们为我找来些洛阳民众。务必要找来些嗓音嘹亮,又曾经受过贾刺史恩惠的。至于用来做什么,我先暂时不同你说,你将人找来便是。” 段宝元很想问,这让僧侣修建天津桥一事,又同他那位已然过世的上司有什么关系,偏偏被李清月的后半句话给直接堵了回去。 他带着满肚子的疑问又点了点头。 李清月又道:“至于其三,明日的早上,劳烦段长史陪我往圆璧城中走一趟,去见见那些未来的……劳工。” 以劳工二字形容这些僧侣,真可谓是直白,也让段宝元对于这位小公主的底气更有了一番认识。 他下意识追问道:“那今日呢?” “今日嘛……劳烦段长史把洛州府库之中与洛河有关的案卷都送到皇城之中,我近来在右掖门大街处的秘书省办公之地要了个位置,用于处置建桥一事,就送到那里。” 李清月一眼便瞧见,段宝元显然是对这效率还有些纠结,又补充了一句:“我没看完卷宗,你没找齐人手,咱们怎么能办事呢?” 因他还保持着俯身聆听的姿势,李清月干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别那么心急。陛下也不会因为你们没能一日建桥就对你们施加惩处的。” “还有你也可以放心,我没打算用你找来的人修桥,否则便同陛下的盘算有悖了。” 段宝元:“……” 安定公主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是真没什么好说了。 “愣着做什么,”李清月收回手来,吩咐道:“赶紧去拿东西来。” “臣这便去。” 段宝元连忙后退了几步,而后调过身来朝着与他同来的官员走去。 见他招呼着众人离去,不像是要在此时为他们解惑的样子,这些人也一并先暂时离开了此地。 直到回返到州府府衙之时,他们才听到段宝元喃喃自语道:“到底谁才是那四岁小儿啊?” 大概不会是那位小公主的。 她也未免太有上位者之风了。 但若让李清月来说,她这最多便是占了自己年龄小的优势,和旁人的认知之间存在显著差异。 这种优势随着她的年龄增长势必会消除不小,可起码在现在,有了这样的一出先声夺人,她要用起洛州官员来达成这出目的,便没那么多麻烦了。 更应当感谢上一任洛州刺史是个严于律己且善于约束下属的好官,才让遗留在此地的官员大多都非尸位素餐之人。 她一边翻阅着由段宝元令人送来的案宗,一边听刘仁轨问道:“公主现在可以说说看,打算如何指挥那些僧侣了吧?陛下既让我来为您把关,总不是只当个镇场用的打手。” 说实话,若说在山川地理的教学课程上引发出了漕运思考,已完全出乎刘仁轨的意外,但他是真没想到,她还能顺势再给自己找来一件差事。 好像彼时大慈恩寺中的“三所需”言论,只是她拿出来恫吓老师的第一步,往后的种种都得按照这个标准往上来算。 李清月抬眸朝着他看来,回道:“我争取下来这个职务的时候和阿耶说,因我年幼任性,可以在有些事情上放肆几分。” “但我想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直接冲到圆璧城中,对着那些僧侣放话,让他们必须在此事上听从我的指派,否则别怪我年纪小拿不动刀,直接将其掉到了他们的脖子上。” 刘仁轨道:“这是自然。” “那么就该先将他们当做我的下属来看待了。”李清月将案宗一合,自座位上站了起来,笃定说道:“既是下属,总该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当然,还得看我给得起什么。” 就像那位西域胡商,她只知对方所需,自己却给不出,这就很不好。可这些僧侣不同—— “我思量了一番,还真想出了一个答案,那就是名望。” 李清月朝着刘仁轨说道:“应该感谢老师在来此地的路上,先说地理后说人事,才让我找到了那个足以作为名望诱饵的苗头。既然您已听到了我向着段长史布置的第二项任务,那么以您看来,这个诱饵是否可行呢?” 刘仁轨沉吟了一番,说道:“这就得看,公主能否用好您的优势,将其引导到最后的结果上了。” 李清月扬眉一笑:“您便瞧着我明日的表现吧。” 自刘仁轨这里得到了那个认可的答案后,她心中的压力削减了不少,重新坐回到了位置上翻看起卷宗。 在卷宗的首页,也不知道是那位段长史有意为之,还是恰好因时间顺序整理就是这么个情况,摆放着一份计划书。 制定计划的人,便是前任洛州刺史。 不怪这位贾刺史对于水患之事格外留神,他在做瀛洲刺史的时候,正逢滹沱河在瀛洲段发生大水,为了防止此类事情再度发生,他直接在当地的滹沱河流经区域修建起了堤坝。 在转任洛州刺史后,他也没少为了洛阳水患担忧,便也制定了一系列的弥补措施。 但还没等他将打压豪强瓜分田地所带来的成果彻底消化,随后转向这一件事业,他自己的身体就已撑不住了。 以至于只能在死后留下了这份并未完工的计划。 李清月认真地将其整理在了一边,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是个好官呐…… 也合该——再多得几分身后名! —————— 第二日的早晨,段宝元自府衙赶赴皇城之中与李清月会合,经由皇城之中的西夹道朝着最北面的圆璧城而去。 段宝元朝着李清月看去,便见这位小公主怀抱着两份卷宗,看起来稍多了几分成熟,确实像是来公事公办的。 但还是不免试探性地问道:“敢问公主可想过,若是僧侣不服从管教,该当如何办呢?” 唯独让段宝元觉得有几分安全感的,是他记得圆璧城中还驻扎着些随行军队,以这位公主的身份,应当是能直接得到对方庇佑的。 嗯,问题不大。 果然他便听到小公主笃定答道:“不必担心于此事。” 段宝元放心了。 却在下一刻又听小公主说道:“他们再不服管教,也不敢对公主放肆。” 段宝元:“……” 这听起来还是不太安全呐。 可他们人已走到此地,以这位小公主异常有主见的表现,也不像是能被人劝得回来的。 当段宝元自担忧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已见那小公主踏着步子迈上了这圆璧城中临时搭建的箱台,朝着台下众人看去。 箱台高垒,令她的身量弊端被冲淡了不少。 可底下嗡嗡的议论之声,无外乎还是在讨论,为何一个如此年幼的小公主也能出现在此地,竟像是要同他们有正事言说。 但听玄奘法师的弟子在旁补充,此举已得到过法师的同意,这些人又暂时安分了下来。 那小公主环顾四周了一圈,见在场众人已安静了下来,这才中气十足地问道: “我奉陛下之命前来会见诸位,需自你等之中选拔出一批精通佛理、长于水陆法会佛事之人。有此底气的,请先站到台前来。” 唯恐公主所说的话没被站在后排的僧侣听到,唐璿与阿史那卓云又指挥着前排僧侣往后将话传递出去。 “水路法会……”人群之中隐约传来窃窃议论,“这是要为何人办理超度之事?” 他们的疑问很快在小公主的下一句话中得到了解释。 “不瞒诸位,此礼,为前洛州刺史贾公所办!” 第44章 前洛州刺史贾公! 这个名字和身份, 因在场之中并不只是长安僧侣,还有洛阳各方寺庙中慕名而来的人,只在几个交头接耳的时间里, 就被传遍在了人群之中。 “据说去年贾公过世之时,天子就曾经单独过问了此事,深表哀悼。”一名广化寺僧人朝着旁边说道。 “贾公两次任职洛州, 也算是彼时宣扬的一番美谈了。他做过一次洛州大都督府的司马,当时政绩在考评中排在第一等, 这才有了后来做了瀛洲刺史又回到洛州来当长官的渊源。” “这位刺史的政绩当真如此不得了?”他旁边那人小声问道。 广化寺僧人回他:“你见过有几人能如贾公一般,被洛州百姓在市集之中立碑纪念的?” 那可是闹市街坊里。 “……”确实少见。 若是这样说的话, 陛下驾临洛州便要为贾公再做一场法事, 代表圣人意思褒奖于这位地方父母官,也算抚慰当地民心。 只是还有两处令人困扰。 其一便是,为何要到举办水陆法会的地步? 要知道, 水陆法会的全称乃是“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是为了超度水陆两道所有亡魂所设, 历来兴办次数屈指可数。光是贾公一人,只需举办一场足够盛大的法事也就够了, 哪至于到水陆法会的地步。① 其二便是,此种事务,大可交由某位官员来办,或者直接由陛下下令,令玄奘法师或者其弟子督办, 就如同早前的无遮大会一般。 至多……至多就是再需有几位充场面的官员来此, 却为何罕见地令一位小公主来督办此事呢? 这两个问题也随即被抛了出来。 广化寺僧人好生无奈地朝着问话之人看去, “我非长安人士,从未与陛下接触过, 如何能贸然揣度圣人意图。” 问他有什么用? 若非要说的话,前者或许是因牵挂民生的贾公给陛下托梦,以至于要来上一场更为盛大的法会。加上此为天子筹办的名目,自然不能与寻常法事相提并论。 而后者就真令人猜不透了。 不过,由这位小公主来督办此事,倒也不算问题。 一个幼童而已,能明白什么水陆法会的道理吗?在督辖此事之上要求也得少些。 更妙的是,此事但凡办得不差,便能自洛州百姓之中揽摄民心,一举自此地博取不少民望,对于宣扬佛教教义真可谓是个绝佳的机会。 别说此项行动的参与对象应当首先是长安来的那些僧侣,洛阳这头的也颇为意动。 此举当真大有可为之处! 只是这水陆法会自南朝起办,到如今虽已有一百五十多年的渊源,却甚少出现,在场众人里真正参与过的—— 还真没有。 众人互相看了看,又都觉得有些犯难。 “窥基,你怎么想的?”置身前列之中的大僧里有个看起来极其年轻的,就被人忽然问道。 他们不明白陛下的用意无妨,总有人有些消息门路的。 便譬如这位在贞观二十二年落发入门的窥基,乃是尉迟敬德的侄子,若论僧人家世,此人必定是其中最高的。 但这发问之人却并未看到,被问询此事的时候,窥基的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他既已入佛门,所谓的家世背景之说便不再重要,比起参与进这水陆法会之中,他更乐于继续翻译佛经。可朝着他发问的圆度竟盘算着其中有利可图,足可知此人心性不定。 何况,公主所问的“长于”二字,真有几分微妙。既未亲身参与,有何资格说什么“长于”呢?起码他就不敢给自己下这样的评判。 再看周遭这些因安定公主两句话而各有异动的僧人,窥基垂眸默念了一句佛号,随后回道:“此事我也不甚清楚,你自行决断就是。” 得到了这样一句答复,圆度显然是不太满意的。 奈何那上首的小公主催促得着急,与一孩童去讲什么权衡考量也不现实,他犹豫了一刹便已站了出来。 也便是此时他才发现,随同他一起站出来的人还真不少。 李清月自上方便瞧见,这一批站出来的人约莫有个四五十人。 真是不少哇。不过出口的话就不能这么说了。 “就这么点吗?”小公主很是不悦的样子,似乎是难以置信,这些随同玄奘法师随驾洛阳的僧人,连带着闻讯赶来的洛阳高僧里,竟只有这么些顶用之人。 人大抵都是有些从众心理的。 一听这一句,那些还未站出来的人里瞧见与自己造诣相仿的都站出来了,也接连站到了队伍之中。 更有意思的是,等到人员过半的时候,这个自一方队伍站到另一边的速度还快上了不少。 这道理谁都明白:到了人已这么多的时候,若自己站在人少的那一头,总是显得不大好的。 公主虽是个孩子,却也代表着天子的意思。他们不站出来,会不会令陛下也觉得他们学艺不精? 持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以至于到了走动中的僧侣都已全数停下,再没有人在两方队列之中相互移动,李清月目测数去,瞧着跟随在玄奘高徒窥基、圆测等人后头的,约莫也就剩下了个一百来人。反倒是另一头,足足有四倍的人数。 她朝着唐璿吩咐道:“去找东面那头的守军,让他们派遣三五十人过来,将这百来人全部送去西苑,与玄奘法师作陪。” 这些不从众、坚守己方立场的,她就不祸害了,送去好好翻译经文和进学去。 万一玄奘法师因为她抢了人手,自己却还要按部就班地完成那每五日一卷的任务,加重了他的积劳成疾,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不妥不妥。 剩下的那些才是她所需要的“人才”。 但以那些站出来的佛教弟子看来,此种场面却很像是小公主嫌弃地将那些没本事或者没勇气的僧人给丢到了一边。 余下留在此地的,便对上了这位皇室公主相当和气的神情。 “既然你们都有此经验,那不如尽数参与到此番盛会之中。” 这六百多人用来修桥,真可谓是绰绰有余。 她的劳工有了! 她又补充的一句:“麻烦你们选出一位能挑大梁的总领之人吧。” 再找个劳工头子! 那圆度和尚能同窥基站在一处,本就代表着他的地位不低,此刻听到小公主的这样一句话,也不需有多少竞争的流程,他便已自众人之中“脱颖而出”,成了这位担负重责的管事人。 李清月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样子,见此人看起来筋骨有力、体格健壮,应当是个造路搭桥的好手,当即首肯了这个人选。 她朝着圆度说道:“法师能被选出来做这个领头之人,必定有好本事,那不如先听听看,我的想法对不对。” 公主这话说得着实客套,也让圆度不由一惊。 这么一看,她更不像是个寻常小孩,也难怪陛下会将这样的要事交托给她办理。 但此刻,比起惊愕于她的言辞,圆度更不免因她的态度有几分飘飘然。 僧侣不必向天子行礼,可依托于皇权之下才好办事的现实,他却已在玄奘法师的亲身经历之中看得清楚。 他当即回道:“公主但说无妨。” 李清月拍了拍手中的卷宗,“诸位之中大多是自长安来的,对于洛州地界上的事情不太了解。可此番水陆法会,是要以洛州刺史贾公的名义发起,便不能不知道这位州长官的事迹。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是当然。” 李清月道:“那就先劳烦法师带领三四十个人手随我一并往洛阳城中走一趟吧。” 圆度浑然不觉李清月的这番话有任何的问题,反正在此时选出的亲近之人,便是随后协助他统筹这水陆法会的好帮手,还省了他之后的麻烦事。 至于自洛州地界上取材,也本就是应该的。 他却不知道,在他转身朝着那些人折返的时候,李清月便朝着一旁的段宝元问道:“我之前让你找的人,你找好了吗?” 段宝元连忙将目光从圆度的背影收回来,转头应道:“公主的吩咐不敢耽搁,已找好了。” 事实上要找这样的人根本不难,贾敦颐这位洛州刺史在任期间,将当地豪强得罪了个遍,可对于当地的百姓来说,他便是个不折不扣的父母官,得到他恩惠的不在少数。 至于所谓的嗓门嘹亮要求,那就更不算什么了。 其中总能找见几个擅长吆喝之人的。 “好,”李清月很满意,“那你尽快安排他们做两件事。” 她压低了声音叮嘱:“一件,就是在我带领这些僧人参观那座碑铭、巡视他为洛州所做政绩之时,不遗余力地夸赞于他。” “另一件,就是在我等有意为贾公做一场法事的消息说出之时,将其尽快传扬出去。” 段宝元隐约有了几分明悟,“公主这是要……” “我要他们上了我这条贼……接下了我这件任务,便必须无有退路地继续干下去!” 用陛下的王命来限制他们,以这些僧侣多年间的所做所为,可能还没那么大的用处。 用这片洛州地界上百姓的舆论来困住他们,却合适得多。 这些方外之人总习惯于将这等舆论手段把握在自己手中,甚至到了影响天子改变政令的地步。那不如试试看,这个法子用在他们自己身上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感觉。 段宝元张了张口,很想说,公主刚才是不是下意识地想说“贼船”二字,又觉得他此时更应当说的,是夸赞公主此举颇有大气之风。 但这样一来,便同陛下所说的修建天津桥之事还是有些区别。何况做一场水陆法事的支出其实不小,这笔钱财,又该当由谁人来出呢? 听他发问,李清月答道:“阿耶那头我已问过了,这等迂回行事,保全各方名声的事情,他觉得可行。至于出钱的人,我也早已找好了,你不必担心。” 李治何止觉得可行呐。 若非他已放手将此事全权交托给了女儿处理,他都想亲自来看看,阿菟是如何将这些没规矩的僧侣给坑进圈套里的。 他也忍不住在想,虽说阿菟的出发点乃是把握各方所需,是寻常的分析问题手段,但这出利用僧侣包揽名望的心理的手段,其实不像是刘仁轨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他若真有这般狡猾,早不是在这个位置上了…… 不过眼下不是计较刘仁轨怎么教学生,而是看看,怎么让这群人不得不修桥。 既有陛下的准允,段宝元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若是让那些他找来的人说假话,或者是表演一出戏,这些人可能还不好训练出来。但只是让他们发自内心地赞美那位病死在任上的刺史,将陛下要为其做法会纪念的消息传出去,他们的嗓门可就不必有所保留了! 当以圆度为首的一众僧侣跟着小公主走于洛阳各地的时候,那些早已提前等在那些位置的“演员”愣是用几十人拿出了几百人的效果。 仿佛刚一提到贾公的名字,便有排山倒海一般的高呼,朝着这些僧侣袭来。 他们勉力自人群之中挣脱出来,对这种热情甚至感到了几分可怕。 圆度费了好大的劲才扯平了自己的僧服,但在心有余悸之中却又骤然想到,这样的一份声望,若是能从过世之人的身上继承到自己这里来,只怕是天大的好事! 去年陛下在长安,在魏王李泰的故居上兴起了西明寺,说是为太子祈福所设,到如今还没有明确指定住持为何人。 或许他真能凭借着此番顺利举办水陆法会的功绩,坐上这个位置。 这样一想,被人裹挟着必须办好此事的紧迫,又被他甩在了脑后。 待到回返到洛阳皇城之中小公主办公之地时,圆度早已在心中打好了随后要做之事的腹稿。 却冷不丁听到小公主来上了一句:“敢问法师,您参与过的,是哪一场水陆法事?” 她手中执笔,像是下一刻便要将他的答复给写在纸上,脸上还露出了几分期待。 圆度听到这个问话,却是忽然表情一凝。 这……这要让他如何回答呢? 除非他活了几十上百年,否则绝不可能参与过真正冠有水陆法会名号的盛会。但他要真有这等年纪,又怎会在此地为名利图谋。 可在小公主面前承认这种事情,他又是绝不会做的。 他心中一番转圜,开口答道:“公主可以放心,此前种种姑且不论,前头的经验也不能全盘照搬,总之,此番筹措的水陆法会必定是历年以来最为盛大,积攒功业最多的。” 李清月琢磨了一番他这话,随即把笔一搁,仿佛对此话深以为然,“好像是该如此……对!就该有这种雄心壮志。若不然,阿耶何必将此事交托给我来办。” 她伸手一指,又赞了一句:“你说的很对!” 在她此刻的表现之中,小孩子的骄矜自信溢于言表,圆度都差点觉得自己输了。 但公主的下一个问题已抛了出来,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用来感慨,“那么敢问法师,打算将这场水陆法会放在何处呢?” 圆度思忖了一番后答道:“不如在洛阳中择一居中里坊,设立此会吧。” 他原本想说,要不要选择洛阳周遭的其中一处佛寺,届时法会所用的物件都能直接在此地取用。又觉得这样做的话,分明是要给别人送了功劳,到时候便同他没多大关系了。 毕竟,他又没本事如同玄奘法师一般,在那无遮大会之上讲演经文,至多参与到定期举办的“俗讲”之中罢了。 那自然是另起炉灶的好。 可他话音刚落,就已被一句劈头盖脸的痛骂丢到了脸上,“愚蠢!” 愚……什么愚蠢? 圆度险些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像是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些过了,小公主闭嘴了一瞬,却又拧巴着眉头,觉得自己非得对这个答案说点什么好,干脆也懒得撤回上一句评价,继续一股脑地说了下去:“洛阳里坊之中设立?你开什么玩笑!若真选那等高墙围堵之地,还拿什么去达到你所说的盛大。” 李清月指着桌案上偌大的“水陆法会计划”六字振声:“水陆法会水陆法会,那当然是水在先陆在后!我一个小孩子都能看着字样明白的道理,你怎么能不明白?” 圆度:“……” 她根本未曾顾及到面前这人的愣神,已紧跟着说了下去,“洛阳这地方,难道有比洛水更合适之地吗?” 等等,这是不是…… 小公主一锤定音:“就该放在洛水之前!” 第45章 这结论说得太过斩钉截铁, 以至于在她将话说出口的须臾之间,圆度根本没想好要以何种理由来反驳于她。 从一个小孩子的角度来说,将水陆法会理解成在水里和在陆地上各举办一场法会, 好像也没有任何的问题。 这确实是字面意思。 那依照着这个逻辑继续往下推论,她会选择将水陆法会安排在洛水边,竟是完全讲得通的事情。 就是……为什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呢? “水边多好啊, 这位前任洛州刺史生前以平治水患为毕生心愿,将水陆法会的道场设置在此地, 还算是与这份心愿相互应和了。” 卢照邻得了李清月的眼神示意,在旁补充道。“此外水边地界开阔, 若要令洛阳百姓从旁围观, 也比设置在某处街坊之中容易。” “要知道……一时半刻之间,可造不出一座大慈恩寺。” 圆度看了看这个插话的年轻人,又看了看那跃跃欲试的小公主, 心中仅剩的一点疑虑便先暂时被他压制了下去。 听起来好像是他们说的这个道理。 水域开阔,洛阳两岸的民众甚至都能在此事上围观, 比之昔年梁武帝在金山寺中举办水陆法会还要容易办成一场盛事! “那便遵照公主所说,在洛水边吧。” 但具体放在洛水旁何处, 还是要商榷一二的。 当圆度随同这位安定公主行在洛水边上的时候,就见她目带挑剔地望着一处处河岸。 不是嫌这里的岸边不够开阔齐整,就是嫌此地背后的街坊楼宇不够气派,对不起她那绝顶盛会的构想。 圆度都有点为自己先前夸下的海口而觉后悔了。 偏偏在自己面前的人乃是陛下与皇后所出的公主,只怕没有这个让他后悔的机会。 刚想到这里, 他便瞧见小公主忽然抬手吩咐, 让那载着她的木头小车飞快地朝着前方而去, 然后在圆度的视线中,就那么直直地停在了—— 洛阳皇城隔河相对的地方。 李清月才不为难自己, 没必要在这个“实地考察选址”中非要靠着自己的两条腿走路,所以早就给自己准备了个代步工具。 现在抵达了此地,正指自己的本质目的,她便施施然自木头小车上跳下来。 她朝着洛水之中的四座门楼、两块水中浮岛还有那条在前年草草修缮完毕的天津桥,露出了一个异常满意的神情,又转头朝着后方那条中轴大道看去,更觉合乎心意。 她转头朝着后面匆匆跑来的圆度说道:“法师,就算此地吧!” 圆度眼前一黑,连忙小声提醒道:“这可是宫城之前啊。” 有点过于醒目了吧。 圆度再怎么敢想,也就是敢觊觎一下西明寺住持的位置,可不是真觉得自己能有这样的本事,跑到陛下的面前去做一场水陆法会。 可他既已瞧见那小公主的“自信”非同凡响,起码要比他强得多,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这等劝谏在对方面前,估计是没多大用的。 果然,他下一刻就听到李清月回答道:“这有什么!一来,这本就是阿耶要在天子莅临洛州后给此地百姓谋求福祉,放在这里,还恰能让人知道,到底是由谁发起的这项法事。” 总不能是这大和尚自己对吧? 圆度感觉自己好像被内涵到了,又觉得这或许只是自己想得太多。 只因那小公主已随即说起了下一个理由,“二来,若是阿耶不许,那我就去跟他当面争取。我连这个督办水陆法会的活都能争取来,难道还怕这个?” “……”这可真是好一个让人不知如何应对的理由。 一如她拍板敲定在洛水前筹办法会的情况,现在的这句话也没给圆度留下了驳斥的余地,“就将法会之地选在这里吧。”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圆度决定先破罐子破摔,何况天塌下来还有上头的人顶着,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好,和下面人手沟通明确任务的事情就先交给你了,法会场地的布置材料也整理一份上来。”李清月摸着下巴,打量着这块在此时还空落落的场地,眼中闪过了一缕玩味,“我让人制定一份搭建的计划来。” 迎着圆度有些惊喜的目光,李清月坦然说道:“都说,那个叫什么来着……” “术业有专攻。”卢照邻给她接道。 这两人的一唱一和让圆度有点恍惚。 便听李清月说道:“对,术业有专攻,法师你就负责主持法会和统筹人手,这等罗列计划的事情就不必由你来做了。” “我还专门向玄奘法师询问了一番如何调配人手呢,用的便是他安排人一并翻译佛经的法子。” 圆度凑出了个笑脸,夸道:“公主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李清月腹诽,那可不吗? 为了让你们这些人一句怨言都不敢有地去修路修桥,为了顺便借着宣扬洛阳清官的名声在此地百姓中留下一个印象,也为了在办好这件事后能让李治有活敢往她这里塞,她都以如此迂回的方式做事了。 是要做大事的。 就是不知道圆度能不能承担得起这个惊喜了。 这位自以为抓住了上升途径的法师,在回返圆璧城后迎着一片对他的恭维赞美,将水陆法会放在天津桥前筹办的规划告知了众人。 “若能在此地举办一场无遮大会,师兄必定能身价百倍了。”与圆度最为亲近的那人当即为他庆祝道,“可见师兄极得那位小公主看重啊。” 圆度的唇角笑意有些压不下去,“侥幸,侥幸而已。” 想想被送去为玄奘法师打下手,只能住在西苑之中的窥基众僧,再想想自己行将腾飞的未来,圆度都觉得,自己彼时站出去那一步,真是最明智不过的决定。 这份笑容甚至一直延续到了他在第二日重归于天津桥前。 出现在这里的,还并不仅仅是其余僧侣。 那些洛阳民众早在前日就已获知,他们即将以贾公名义举办水陆法会,现在不知是否因僧侣聚集,也出现在了此地。 放眼望去,洛河两岸数百步,分布其间的身影都成了一道道微缩的黑影。也有不少直接大着胆子凑到了附近,就站在被屯营士卒拦截的界线之外。 当圆度抵达的时候,他甚至还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大嗓门喊道:“就是那位,那是要主持陛下纪念贾公法事的法师!” 这个声音在他参观贾敦颐碑铭的时候听到过,还被对方扯过他的僧衣,便记得尤其清楚。 但也正是在此时,安定公主带着一沓计划书来到了此地,让圆度暂时顾不上去瞧一眼,那个没礼数的家伙到底长了个什么模样。 侍卫开道,露出了后头的那位正主。 只见这位小公主今日换了一身红衣,瞧着更为耀眼了些,却大概也看起来更年幼了。 也就在侍卫为她分开人群的那一刻,她人还未抵圆度的面前,声音就已传了过来,“法师,我昨日回去之后想了,若要水陆大会足以普度众生,我们该当将那天津桥也一并修了!” 她抬手回头一指,“你看,宫城,门楼,新桥,道场——这才叫完美无缺的水陆盛会!” 圆度从未有一刻如此痛恨于小公主的身高。 这位年幼的主事者乃是千金之躯,在快步走来之时根本不曾留意旁人的目光与神情,只平视着前方,也就让她根本不曾发觉到圆度已然僵硬当场的面色。 反而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我可真是聪明!只是将道场设在水边,哪配呼应贾公高义,就该将河上桥梁重修,加固石脚,方能令贾公泉下有知。” “法师!”李清月总算将目光往他这里投了,可她说出的那句话却只令人感到更加绝望,“以僧人祈福所修建的石桥,加之水陆法会祝福,能比寻常桥梁更为稳固吗?” 若非周遭还有那样多双眼睛盯着,圆度只恨不得脱口而出—— 不,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事情! 但他既要担负起宣扬佛教的使命,就绝不能这么说。 他要借着这场水陆法会扬名,也绝不能当面拒绝安定公主提出的“合理”建议。 尤其是,他已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安定公主将修缮天津桥的建议提出之时,周遭的洛阳民众脸上都写满了期待。 当然,在看到这些百姓面容的时候,圆度也同时瞧见了周遭的禁军。 他们为了维持秩序而露出的雪亮刀锋,就连跟随在小公主身边的那位女侍卫也不例外。 后者让他不由打了个寒噤。 圆度很清楚,但凡这句话不是在公开的场合下提出,他可能都有机会做出辩驳。 又但凡他在接到这样的消息之前,能和那些同在此地的僧侣通个气,让他们尽快抱团,他可能也有底气说出拒绝的话。 然而在此时…… 天时地利人和好像都在对面那位小公主的身上。 圆度甚至有一种错觉,这一句修缮桥梁的话,才是小公主最想要说出的,却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真是荒诞不经。 那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就算她在说话和学习的天赋上要比旁人强得多,总也还是有限的。 没可能一步步将他坑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只能先应声答道:“都依照公主吩咐。” —————— “真惨呐……”李素筠一边帮着李清月整理面前已陆续填上了执行人名字的计划表,一边摇头感慨道。 修桥这种事情,再怎么算是这出水陆法会的组成部分,又有一个异常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免不了是个苦力活。 要李清月说的话,放到现代有仪器辅助的情况下,都是辛苦事,更何况是在古代。 天津桥要落石脚,还是得重新用船只在水上勾连起来,而后将搬运过来的石料在这洛河之中打下去,以起到支撑固定的作用。 石料的开采、搬运、敲桩,船只的驾驶、连接、控制,全是需要人投入体力去做的。 又听李素筠补上了一句评价:“虽说大慈恩寺中的僧侣有早晚课,对体力这东西应该有所锻炼,但任谁也遭不住这种落差吧。” 就像那位圆度法师,原本是指望来做一件名利双收的清闲事,想不到会是这种苦活累活。 恐怕原本还亲近于他的那些好帮手,现在都要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谁让阿菟一点都没给这些人相互甩锅的机会,直接将圆度法师送来的名单里靠前的人手,全部塞进了造桥的行列。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朝着李清月的方向凑了凑,调侃道:“你这个坑人的手法,不会用到我身上吧?” 李清月自石桥图纸上抬起头来,端详李素筠的脸好一会儿,给出了个结论:“不会,你用不着。” 李素筠卡壳片刻,忽然跳了起来,一把撑住了面前的桌案,“好哇,你这话是褒是贬啊!” 李清月用笔杆子把她的脑袋往后推了推:“我在说你我不是敌人,犯不着让我用这种法子,你在想什么东西?” 她眉头一动,“再说了,现在也不是咱们吵嘴的时候。” “老师昨日就说了,以这些僧侣的脾气,这等冤枉气他们是不乐意受的。现在只是一时之间没回过神来罢了,之后对如何执行造桥一事,还是要想办法找回主动权的。” 李素筠听了这几句,先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那你觉得他们会想出什么办法?” 李清月摊了摊手,“很明显啦,造桥误工这种事情,要么是因为天时影响,要么是因为经费不足。” 前者不是那些和尚能改变的东西,后者却是他们可以用来改变局势的好理由。 才不过两天的时间,圆度就已重新找上了李清月。 两日未见,他面上的意气风发可算暂时瞧不见了,反有几分郁卒,想想也知道他这几日间和自己的同伴是如何相处的。 但他这表现倒是和他行将要说的话,很是风格吻合。 他是来诉苦的。 “你说……造桥经费不足了?”李清月问道,似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洛州州府给予的经费不足吗?” 圆度苦笑,“公主,这份经费若是只用来举办水陆法会可能都还有些不够,是我等向洛阳大户联络来了些支持,这才勉强能应付法器道场的开支。” “化缘”取财,是举办法会的常态,圆度并不介意于将其告知小公主。反正重要的是后半句话。 “但若是要再用来修建石桥,那就不够了。” 这也并不是一句假话。 他端详了一番那位小公主严肃的面色,紧跟着便建议道:“不如还是先不修此桥了吧,今年洛水并未有涨水迹象,重搭锁链的浮桥也能应付过去的。” “这怎么能行!”李清月不太情愿地回道,“话都已在洛阳百姓面前说出去了。这时候反悔,丢的是你的面子还是我的面子?” 小孩子反正是要面子的。 圆度意识到此举不通,便转而试探地说道:“那要不然这样吧,公主先用粗略一些的法子,自洛阳民间征集大石,在场面上应付过去。待法事完毕,洛州州府用于此事的余钱充裕,再办这件事。” “那也不行!”小公主字字坚决地驳斥了他这个意图浑水摸鱼的想法。 “你这个思考问题的方式不对。阿耶确实只给了这么多经费,造桥所增加的支出是额外的,但我们想的不应当是将其取消,而是如何得到更多的钱。” 李清月站了起来,“何况,你我都知道,若真能在新桥建成之后举办水陆法会,势必能令此法会的意义更重。怎能败在这一步上!” 圆度问道:“那公主是已有了什么额外生财的好方法?” 李清月理直气壮:“没有!但有人会有的。我这就入宫去找阿耶。” 小孩子办事搞不定了就找家长,多么简单直白的真理。 可她说得轻巧,圆度却差点没因李清月那一句“入宫找陛下”吓出个好歹来。 陛下能对安定公主委以重任,便绝不可能因为缺钱这样的事情对她有所不满。遭罪的只有可能是他。 但他这几日心神恍惚,精力不济,李清月又是忽然之间往外冲去,根本没给他阻拦的机会。 一不留神,那小公主就已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而他又哪里知道,李清月前去找李治,可不全然是因为出口的这个理由,而是为了符合刘仁轨教她的那句话。 老师说,让她在思考问题解决麻烦的时候,千万记得她是什么身份的人。 是啊,她将那些僧侣坑骗入套之中,已表现得足够出彩了,这个时候最好还是由别人来帮忙补上这最后一刀。 这把刀的刀柄,应当握在李治的手中! 按照李清月所希望的那样,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她就已出现在了李治的面前。 也带来了她那个缺钱的事实。 “所以你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结果现在钱不够了又来找我,是希望我以随驾财物支援,或者再让洛州府库多动一些余下的金银?” 李治本想让自己摆出个严肃些的面容,却见面前这个腰佩鱼袋的小姑娘比自己还挺得板正,好一副公事公办的表现,又没绷住自己的嘴角。 “当然不是,”李清月答道,“其实我来之前先问过阿娘了,她说让我不必担心这件事,反正近来会有人来贿赂阿耶的,正好可以应在我这儿。那我就过来问问了。” 李治狐疑:“……你确定,你阿娘用的是贿赂这个词吗?” 李清月抓了抓脑袋,“也可能是孝敬?” 李治差点没给气乐了。 “我看你这几日忙着那水陆法会的差事,是把功课给落下了。前几日还同我说,那些僧侣没读好书,不知道什么叫做知之为知之,结果你今天这都用的什么词。” 李清月才不管这个呢,“那您就说帮不帮吧。” 李治琢磨了一番媚娘话中的意思,寻思着也差不多是该到那个时间了,便回道:“帮,当然帮。这样吧,我给你个法子,你按着这个去做,造桥之事绝不可能缺钱。” —————— 当清河崔氏子弟崔知温来到洛阳的时候,已是四月中旬了。 以崔知温五姓七望的出身,他当然不是走来洛阳的,而是坐着一辆白马香车,后头还跟着不少装有行李的车驾以及随行的侍从。 同在车中的,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乃是与他同宗不同房的崔元综。 有趣的是,比起他这个年过三旬的老练之人,崔元综竟还要像是个老学究,板着一张脸分外严肃。 哪怕听到了外头行人渐多,他也没往窗外去看,反而专心于自己手中的一本书卷。 崔知温提醒道:“到了洛阳,你若还是这个做派并不好。” 崔元综却未将头抬一抬,“你是来以门荫入仕的,需要与人往来,我只是来弘文馆进学的,不必非要对人摆出个笑脸。” 崔知温摇头,“我是说,你不该在此时摆着这个架子。毕竟,你我是为何在这个时间前来的,彼此心知肚明。” 若非陛下对于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势力不满,且真将其成功打压了下去,绝不会给他们这些关东大姓以出头的机会。 别看身居相位的崔敦礼也姓崔,但且不说他属于博陵崔氏,他那一个分支也早就已经因追随北魏孝武帝入关,又因北魏分裂而单独定居关中,和关东扯不上太大的关系。 比起说他出自关东世家,不如说他是李唐勋贵。 真要为关东世家谋划一条出路,还得靠他们这些人。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崔元综说道:“有时候我真在想,如果是那位大公子……”① 根本没等崔元综说出后半句来,他连忙怒声喝止:“慎言!你若到洛阳来还敢这样说话,你还是趁早回去的好。你父亲祖父是怎么教你的!” 崔元综不置可否,又已恢复了方才的那出沉稳端庄模样。 但这车厢之中的动静是结束了,外头的吵闹之声倒是越来越响了。 崔知温生怕崔元综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干脆掀开了车帘朝外头看去,正见数名僧侣扛着一块偌大石碑朝前走去。 若只是如此,还不至于引发这样的动静。 马车已因前方道路堵塞而不能继续前行,二人干脆相继下车,看看外头的动静。便见前方不乏百姓在此地围观,目送着那块石碑朝前运去。 崔知温颇为好奇地朝着路人问询这其中的情况。 便听对方回道:“你说那东西啊……自陛下驾临洛阳后,便令僧侣筹办水陆法会,为去年过世的洛州刺史贾公积善超度,为了应和贾公生前心愿,还打算将洛水之上的天津桥再修缮一番。”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小半月间,建桥的进度不快,反而是令那些僧人赶制出了一块石碑,平日里对着此物诵经念佛,说是要令这块石碑卓有灵性,然后放在天津桥头。” 这么听来,方才被搬过去的,就是那块石碑了。 崔知温追问道:“那么不知那石碑之上写了什么?” 惊鸿一瞥间他只隐约看到几个大字,竟未曾瞧见具体写了些什么。 那路人感慨:“这才是奇怪的事情啊!” “这石碑之上竟只有洛水清平四个字,据说背面是要用于题写人名的,可若问何人能将名字题写于上,这洛州地界上的豪富没少朝着督办水陆法会的圆度法师问询,却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他只说,公主告诉他,陛下要等一个时机。” 听到这里,崔知温眸光一闪。 第46章 等待一个时机? 这可不像是一句寻常的话。 当崔知温与崔元综在洛阳城中暂时安顿下来后, 崔元综便听崔知温找上门来问道:“你年少聪慧,不如与我一并分析分析这其中的情况。” “陛下所等的那个能被留在石碑之上的名字,会是谁的?” 崔元综闻言朝着崔知温看去。 这位比他大上十来岁的同宗长辈, 一面说着他说话不够谨慎,一面也因自己未经官场,在脸上透出了几分情绪来。又或许, 这仅仅是因为在他面前不必有所保留而已。 他心中冷嗤了一声,垂眸答道:“贞观十二年, 太宗颁布氏族志,以皇族李姓为首, 外戚长孙氏为次, 以我五姓七望各家为第三等。”① 彼时李唐宗室一改南北朝时期排列宗族姓氏的规则,直接将皇族姓氏排列在第一位,更是罕见地将外戚也给提拔到了五姓七望的前面, 足以让人看到李世民的态度。 在李世民看来,山东望族对于他李唐起兵夺取天下根本没有提供任何一点助力, 甚至都没几个在朝中做官的人,尤其是山东的崔、卢、郑、李几家, 更可以说是日渐衰微,却还在将五姓女嫁到其余各家的时候索要高额的聘礼,简直全无道理。 既然如此,不必将他们的名字排列在前。 这才有了现如今的《氏族志》。 崔元综说到这里,固然话中无有波澜, 却分明有几分讥诮:“可这第二等的姓氏, 又真对大唐有所裨益吗?” 反正崔元综是不觉得有的。 皇室自言姓氏尊崇, 凌驾在世家之上,五姓七望各家暗讽李唐宗室掩耳盗铃, 却总不敢在皇权之下真将这样的话给说出来。但要嘲讽以长孙无忌为代表的长孙氏,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长孙氏是什么东西?三代以上还是鲜卑后裔的玩意,凭什么直接压在他们的头上? 更让他们觉得好笑的是,在李世民所给出的种种优待之下,长孙无忌身为天下姓氏第二,却和做天子的李治起了权力冲突,以至于最后弄到了废王立武的这一出! 由此可见,要论氏族典范,还该看他们的。 李治移驾洛阳,朝着他们放出了合作的信号,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崔元综紧跟着问道:“您觉得,若是洛阳大户不配留名于其上,又有洛水清平,似暗指门庭清流之意,会是什么意思呢?” 崔知温的唇角动了动,并未当即答话,可他自己在心中是如何想的,他很清楚。 方才他在听到“洛水清平”四个字时心有所感,不正是因为他也打心底里觉得,陛下所等的人正是他们吗? 也唯有他们这些山东望族子弟,才配在这等丰碑之上勒石记名! 他思量了一番,当即令人前去再行打探一番,这块洛水石碑的前因后果。 在听闻这其中种种后,崔知温越发确信,尚且无字的碑铭背后,确实是为他们所留。 他在屋中来回走动了片刻,还是下定了决心。 就算并不是,那也无妨! 这场水陆法会以纪念洛州刺史为名,又要修建天津桥,以便百姓从洛水上通过,在名声上来说无论如何也不差。 他既要以门荫之法获取官职、踏足大唐的权利中心,那就总要先为自己养一养名望的。 时人多信谶纬之说,这桥梁之名……好像也正像是一条让他通往权利中心的桥梁。 他当即朝着崔元综说道:“陛下既看来有意令我等先出钱修桥,那我等为其先做此事也无妨。” 欲要取之必先与之,这是自古以来的真理。 “那你的动作就得快一点了。”崔元综提醒他,“昨日我又往碑前走了一趟,竟在此地看到了闻喜裴氏的人。” 或者说,河东裴氏。 比起远在河北的清河崔氏,河东之地就在洛阳北面,还比他们距离陛下更近。 反正陛下要的只是一支继续平衡关陇势力的力量,那么这股力量是由山东望族组成,还是由数量更多的山东士族组成,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区别。 骤然听闻这个消息,崔知温心中不由一紧。 不错,崔元综讲的道理没错! 现在时间不等人,他该尽快看看,此番随行的辎重里,有多少财货是能拿出来修建桥梁的! —————— 武媚娘将手中的书页往后翻了一页。 三日前,崔知温以门荫入仕,在千牛备身这个位置上起家,同时也将第一笔财物以敬仰前洛州刺史高义为名,捐赠到了修缮天津桥的地方。 莫要小看千牛备身这个官职。这看似是个武官官职,却能立足天子御前,非贵族宗亲子弟不能担任。一旦资历足够予以外派,必定是个高官。 就连唐高祖李渊都是先从这个位置做起的。 要说崔知温此人的学问本事也不差,在天子将朝政时事问询于他的时候,他堪称一句对答如流,但若要武媚娘看来,比起学问,他还是出现的时机更妙一些。 陛下是不可能只用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在高位上的。他也还远没有到可以随便用人的地步。 正因为如此,在听阿菟说起她打算用造桥一事“敲诈”洛阳大户后,武媚娘觉得——她的有一半想法是对的,那就是这件事不适合由一个小孩子继续提出了,但另外的半句却并不那么确切。 因为在陛下心中,比起这等程度的募捐,借此拉拢另一批人会更符合他的意愿。 事实证明,她没有猜错。 崔知温的起点,就印证了她的判断。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殿中传来了一阵蹑手蹑脚的动静,让她手中翻书的动作一顿。 按说来人的脚步声几不可闻,就连头上的环佩金饰都没发出响动,估计是自己提前拿掉了,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发现的。但殿外随侍的宫人有片刻异动,让武媚娘先将注意力转了回来,便不难察觉这殿中的来客。 能以这等待遇踏足她这里,还玩这种花招的…… 也没别人了。 她的身上忽然就挂上了个人。 连带着便是一声过于可爱的“阿娘”。 武媚娘含笑回过头来,却对上了女儿有点郁闷的表情,好像是在说,她怎么一点都不诧异她会突然出现。 “看来我潜入失败啦。”李清月鼓了鼓腮帮子。 她原本还想看看,阿娘惊讶破功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呢。 武媚娘纵容地瞧着她毫无一点公主形象地歪在了她身边,答道:“虽没有惊,也有喜啊。你怎么突然从城外回来了?” 在以崔知温为代表的山东世家将钱给提供到位后,那位圆度和尚所说的没钱办事理由,反正是说不下去了。 亲眼目睹这些人陆续捐钱,向陛下示好,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已变成了一项他再不能推诿的差事。 修桥既重启了,李清月这个主事之人,自然也要去多露露面。 可若要武媚娘说的话,也不知道阿菟是怎么想的,比起去那里当监工,确保建桥与法会都能顺利完成,她好像更乐意因此瞧见这些大和尚倒霉。 亏得她早前能从众多佛教在中原的传播发展里,找出了水陆法会这个东西,用来做她发起这一连串行动的由头,现在正好看个热闹。 “看多了和尚落水,也没那么有意思了。”李清月答道。 反正知道他们还能倒霉上一两个月呢,也不急着非要在这几日间看乐子。 给那位圆度法师一点面子,也正好免得他在羞恼之下跳水。 “不过说到僧侣,昨日我又往西苑去拜访了一趟玄奘法师,问了他一个问题。” 武媚娘:“你又童言无忌些什么了?” “不用这么直白吧……”李清月腹诽。 她随即抬高了些音量答道,“我就是去问他,玄奘法师是更愿意看到八百人中站出六百多人,还是更愿意看到僧侣道人的言行都被法令限制一二。” 若没有这样清晰的数据对比在前,玄奘法师可能还当真觉得,在有他这位大慈恩寺住持的带领下,门徒个个循规蹈矩。所以李治颁布的那条敕令,仿佛是在无端对他们做出针对。 现如今距离那出“选择”已经过去一个月的时间了,个中情形如何不消多说。 “他怎么说?” 李清月道:“他说他会在翻译经文之余,寻求一个解决之法的。” “那也是难为他了。”武媚娘感慨,“他大约也能看出来的,陛下对于冗僧弊病,没那么高的容忍能力。” 经由阿菟的这一测试,也将此事暴露得更明显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先不必管这出了。佛教内部的整顿,就连陛下都还在逐步试探,你这次做到让他们安分修桥的地步就已足够,再多就要引火烧身了。” 她隐约自陛下的态度中瞧出,李治何止是不想要僧侣可以独立于法令之外,也希望这些僧侣能按照官员百姓的规则向着天子行礼,可此举势必会在僧侣之中重新引发波澜。而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不是那么容易理清楚的。 又倘若让他们将抗拒此事的理由,推诿到令他们修桥的小公主身上,那就更不是武媚娘愿意看到的事情了。 但她发觉自己的这句提醒,好像有一点多余。 因为李清月已从善如流地应了下来,甚至已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她桌案上的那本书上。 她将脑袋往前探了探,“阿娘在读——《永徽律》?” 摆在边上的书还有一本,是《永徽律疏》,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唐律疏议》。 她原本以为武媚娘在看的是尚书、春秋之类的书,可又转而想到,这些书以她在唐宫之中十数年的经历,或许早就已经在闲暇时间都翻阅过了,也说不准,在她早年间跟随父亲辗转各州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 对她现在这个位置来说,最合适去看的,好像还真是法律。 哪怕是君王,也要善于将律法当做自己的武器,更何况是母亲这位皇后。 “很奇怪吗?”武媚娘将一旁的书签取来插在了书中,以防因为和女儿的对话找不见方才的位置,这才答道:“长孙无忌此人于我从未有好脸色,我也瞧不起他权臣不像权臣,亲戚不像亲戚,但也不得不承认,在主持修编永徽律这件事上,他办事办得还算漂亮。” “永徽律传承自贞观律,又因方今时情做出了些修改,是合乎典范的。以我近来逐条查阅,他也并未在其中包藏私心,留下什么有利于他却不利于旁人的东西。” 这一点上,还是要客观评价的。总不能因为他节制了陛下的权利,又因武媚娘上位、关陇势力遭到打压后长孙无忌无能迁怒,就真将此人完全当做个祸害。 她随即便听女儿仰头答道,“我不是在奇怪这个,阿娘之前就说了,我在学习的时候您也要学,不就应验在这里嘛。我只是在想,以阿娘的本事,您都已看起这个了,若能参与到贡举之中,说不定还能拿个进士榜首呢。” 武媚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你嘴甜是吧。考榜首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还有,为什么是进士科?” 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唐代贡举之中,常见的贡举科目便是秀才、明经、明法、明算、明字和进士科这六项,其中最为常见作为官员起步点的,还是明经和进士两科。 但这二者的含金量却大大不同。若能录进士科,起步的高度就比明经高出了不少。 李清月含糊回道:“我就是觉得阿娘能行。” 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那块洛水石碑的缘故,这两日里除了看笑话外,还见到了不少人。 出自清河崔氏的崔元综崔知温两人姑且不论,她还见到了出身闻喜裴氏的裴炎。 若论起这位的名头,可要比前面两位响亮得多。只因在历史上,他先协助破获了李贤藏匿兵甲谋反一事,又将李显意图让权于岳父的事情汇报给了母亲,导致了李显被废。 可在母亲试图走上最后一步的时候,也同样是他极力反驳,希望母亲将权力还给李旦,最终以谋反之名被诛杀。 往后的政局风云姑且不论,这位裴氏子弟现在还是在弘文馆中进学的学子,正打算借着陛下对关东世家露出亲近态度的时候去考科举呢。 那以李清月看来,裴炎能行的话,阿娘也应该行嘛。 或许明经系的三礼三传三史还得有记忆的本事,以母亲平日里的情况来看,未必能有这等准备的时间,不太能应付得过去那些口试大义题目,但进士科考的是时务策论,听起来就很符合她的能力。 毕竟,能在李治和关陇势力的斗法中见缝插针上位,本就代表一种洞察时局的本事了。 “你啊,”武媚娘摇了摇头,“科举能做进士榜首的,除却学问、见识过人之外,家世也同样重要啊。” 做皇后都要家世,做官员若要升迁顺利,又怎么可能不要家世背景呢。 她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对她这个理想化的赞美是收下了,但实际一点的情况还是该说的。 她还真是认真分析道:“永徽二年的状元颜康成乃是颜子第三十八世孙,他父亲也曾经做过陛下的通事舍人。永徽四年,走进士科及第之人仅有三人,其中年纪最小的那位王景之出自太原王氏。永徽五年、永徽六年各有一人以弱冠及第,前者出自太原王氏,后者出自闻喜裴氏。至于显庆元年那位十八岁便中进士的苏环,乃是雍州武功苏氏之人。” “你看,能中进士之人未必显贵,但能被点为进士头名的,却一定有其特殊之处。” 所以就算她真为男子,也绝没有机会进士登科榜首。 这就是方今的规矩。 李清月也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唐初的科举虽然还没让主考官在其中影响力过大,也还没有那等考前行卷的规则,却是并没有糊名制度的。 所以当科举试卷上交后,阅卷官必定能够看到,这答卷之人到底是何身份。 世家傲慢垄断之处,正在于此了。 而糊名制度的发起之人正是…… 她将目光投向了母亲,“那若是阿娘能主持此事,要如何才能让有真才实学的人能得到这个进士榜首名号呢?” 武媚娘愣了一愣,没想到会从女儿口中问出这样的问题。 就算她真能凭借着皇后身份向陛下举荐什么官员,也绝不会是在科举之中插手。 可当女儿问出这话的时候,也不知为何,她下意识的反应并不是说此问不合常理,而是真在思考,若她为主考官的话,应当如何做,才不会出现上面这样的进士科录取结果呢? 毕竟,她从不是一个甘于现状之人。 “若我有朝一日掌此权柄……” 第47章 这实在是一个很大胆的假设。 大胆到, 但凡听到这句话的对象换一个人,她这位皇后都要被状告一句大逆不道。 可一旦这个假设开了头,很多早已积压在心中的想法就陆续冒了出来。 正因为她并非世家子弟出身, 甚至亲眼见过长安洛阳之外的各州是何种风貌,才让她知道,在科举这项看似公正的选拔之中, 出身寒门之人与世家门阀子弟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哪怕面前只是个孩子,但因她聪慧好学, 武媚娘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慎重。 或许还因为,这本就是她心中的思考。 “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合计两千多人的名额中, 能给低级官员甚至百姓的, 充其量不过四五百个,还大多位处京兆之地。拿到名额的,一般出于姻亲缘故有门路可走。此外, 乡贡上考士人每州至多三人,也多有人剑走偏锋, 改换籍贯投牒。” “所以必须从严限制州郡辗转、掠人名额之事,否则贡举未开, 已有有识之人被断上进门路了。” 李清月听得出来,当阿娘用有些犹豫的语调说出这番话后,她像是忽然推开了其中的一道门,也让后面那些一边思考一边缓缓说出的话变得顺利了起来。 她思考之中的逻辑条理,在她选择依照着科举的流程分析之时, 也展露无疑。 她拽着阿娘的衣袖, 朗声追问了一句“还有呢?” 这一句鼓励来得真是恰到好处。 武媚娘深吸了一口气, 继续说道:“进士科考核,按照规则只单考时务策, 所以历年策文早被国子学编纂成册,用于教习考生。” “却也正因为如此,陛下曾经与我在闲谈中说过,永徽年间的时务策题目大多雷同,以至于考生不必当真在国事中有所见解,只需死记硬背旧策文即可。” “更有甚者,连经文史书都不想要通读了,只想靠着仿写策文入选。这不是一件好事。” 这事情放到现代也是一样的道理。 作文仿写多了或许确实能拿高分,但应试技巧和实际应用绝不是一回事。 长此以往,只会让人成了死脑筋。 武媚娘沉吟片刻,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那就应当在考核的科目上做出改变,比如加上帖经的内容作为平衡。”① 李清月此时并不只是在听而已,她也在学在想。 听到这里,她忽然补充道:“不仅如此,若如阿娘所说,题目已陈旧不变,那出题人也该多换一换。” “对!”武媚娘应道。 她紧接着往下思考,既有考,便有批阅,而批阅之时…… “阅卷中,出自名流的考生多能得到审卷者青睐,以至于寻常考生大多不能尽显才华。那么若由我来主持此事的话……” 她在年幼读书之时,曾经一度和母亲戏言,若是能令考生伪装身份,她必定也要去考场上瞧一瞧,能不能给她一个中选的机会。 当然,那话就如阿菟说她能考进士榜首一样,只能当做是个笑谈。 但—— 伪装? 她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种可能性,“或许可以将考生的名字和籍贯都给尽数隐藏掉,然后再进行阅卷?哪怕师从国子学与太学的学生可能因为笔迹的缘故被辨认出来,总比之前的情况更好!”②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开口问道:“阿娘,科举考试的试卷大概是什么样子的呀。” 武媚娘本以为她只是好奇,便在一旁的空白纸张上示意。 只是当她将各处分布的样子落于笔下后,却听得女儿说道:“那要是这样的话,遮盖住姓名信息,好像不太方便。” “我不是觉得阿娘说阅卷藏匿信息的方法不对,而是几万份卷子呢……” “全用纸糊的话太浪费了,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她一边说,一边将纸张折了个角,试图将带有名字的部分尽数掩藏掉。 但这也同时带来了一个麻烦,会让这份试卷不利于和其他的放在一起,一并进行审阅。 武媚娘眼见这一幕若有所思,“我懂你的意思了,不过要这样做的话,恐怕还得将考卷的形式也变更一下。” 她此时只隐约冒出了些想法,却还没能抓住那一闪而过的灵感。 但她已感觉到,在这样的对答之中开动脑筋,实在是一件令人着迷的事情。 她也必须在这一刻承认,她骨子里的冒险精神,可能根本就没在被册封为皇后的时候就得到满足。 反而在这出对科举的议论中,感到一种难以遏制的热血上涌! 她也已随即想到了下一条。 “贡举及第之人还要参加铨选,而后才能被授予官职,但铨选所考察的内容又与贡举不同。” “就比如说,书、判二项考察的是案件与政策的解答,若是寒门子弟,根本无从接触到相应的考题。这就让他们在铨选中也能表现优良的可能性大大减少。” 她说话的语气,又坚决了不少,“若我来做的话,不妨稍稍放宽对于答卷格式的要求,只取内容优劣,或许能让拥有真才实学之人有出头的机会。”③ “不,不止……关于铨选还有另外一事可改。” 她忽然又想到了一条,神情中更添兴奋。 若非女儿还在身侧,李清月几乎怀疑她想要站起来,以便慷慨陈词。 “进士及第之人,多需经由数年守选,才能得到官职委任,或者先自散官做起,可这一耽搁便是数年!” “就因为非天子准允不开制举,竟令每逢铨选便有上万人之多!而天下三十五万胥吏之中,能自历练中担当大任的,本也有不少。” “倘若天子有心也有余力,能多亲自筹措几次铨选或者制举,便能将其中的耽搁影响给抹消下去!”④ “阿菟,你说……” 等一等。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武媚娘忽然像是被一盆冷水给浇到了头上。 是啊,制举举办与否,这是天子才能下令的事情。 就算此前的那些,她当真能凭借着皇后身份对陛下做出谏言的方式,来提出改进措施,没有李治的准允,这数条改良计划都绝不可能有实现的机会。 她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才朝着面前的女儿问道:“阿菟你说,我这些想法是不是有些不切实际了?” 不!怎么会! 李清月才不觉得! 她此刻目光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 如果说此前阿娘的聪明,都还只是站在一个辅佐之人的立场上,那么在方才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便隐约有了几分挥斥方遒的气魄。 这份气魄令她今日虽然只是薄施脂粉,也看起来好像在发光。 就算最后半句缺了信心,也并没有影响到她的魅力,反而让人越发清楚地看到,她正在思考与前进之中。 她当即振振有词答道:“阿娘字字句句均是有理有据,为何会说自己是不切实际。反倒是该当问问,为何弊病在前显而易见,却没人能想出这些办法来改善局势!” 那后半句话当然是有答案的。 正是因为世家垄断的局面,并没有因为科举制度的出现而彻底改变。 就连李治此刻平衡关陇贵族,所启用的也是关东世家罢了。 可无论眼下的局面里是否还受到种种限制,当这种改变从她口中说出,已是一种了不得的创举。 李清月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说谎。” “你啊……”武媚娘闻言,神情恍惚了一刹。 这语气乍听起来有些无奈,但谁能拒绝这样一个全力支持于自己的人呢。 她甚至又听到女儿补充道:“阿娘现在觉得这些不切实际,其实也没关系,说不定以后就能有机会将其实现呢……” “您想啊,我都能在大河漕运和修建天津桥的事情上帮忙了,阿娘的本事可不只在筹办亲蚕礼上。” 永徽五年的时候,王皇后尊奉李治的诏令,在长安城中举办了一次亲蚕礼。 去年,也就是显庆元年的三月,作为庆祝改元的其中一个标志,阿娘这位皇后也在长安举办过一次。 哪怕李清月并没有亲自瞧见前者筹办亲蚕礼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却能从彼时内外命妇的反应之中看出这二者的区别,而这仅仅是阿娘在公众面前树立形象的其中一步。 看她执掌此事游刃有余的状态就知道,她能做的还有很多呢。 武媚娘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听清月这么说,她心中也少了几分因“不切实际”而升起的困扰。 是啊,阿菟这话并不算瞎扯。 又纵然她不像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小孩子,但在此时,她宁愿相信一次—— “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你总有你自己的道理。”武媚娘抬了抬唇角,忽然转移了话题,“对了,你把头上的饰品都放到哪里去了?” 现在她不打算继续谈论正事,就得看看眼前了。瞧见女儿头上只有光秃秃的双髻,她是怎么看都觉得不大舒坦。 李清月连忙伸手,指了指早就被合上的殿门,“在外头呢。” 跟着她的澄心可有眼力见了,一见到她像是要有话与阿娘说的样子,早已妥帖地守好了殿门。 看看这素质!不委以重任可惜了! 李清月刚岔开了点思绪,就听武媚娘说道:“那你去拿来吧,阿娘给你重新戴回去。” “好!”她想都不想,直接蹦了起来,朝着殿门方向跑。 武媚娘望着她的背影轻笑了一声。 或许也只有这个时候,在阿菟的表现里才有更多的孩子气,而不像是方才那样,真像是个小小的政客。 但或许连她也不知道,当她手执双蝶珠花往女儿头上戴的时候,小姑娘朝着她殷切看来的眼神,并不只因为在看自己的偶像、自己的母亲,还是因为—— 在这等母女相处之中,她好像也把自己上辈子缺席的童年给补回来了。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在两个月后的早晨,她竟会瞧见女儿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了两身平民百姓的衣服,直冲到了她的面前。 “阿娘,水陆法会要举办了,今天我们在人群里看怎么样。就当……就当是去逛庙会了!” 因佛教的发展,长安城中又有几处佛寺,早在贞观年间,庙会便已应运而生。 可惜李清月一直没赶上好时候,便没在这样的场面中见识过。 但今日水陆法会举办,又放在了洛水之前的开阔地,洛阳民众聚集于此,已是必然了。而那些洛阳百姓许有多年没瞧见这样的盛景,必然有几个有生意头脑来出摊,说这是半个庙会还真不为过。 “怎么想到换成平民打扮?我还以为你这个监工今日是要大出风头的。”武媚娘好奇问道。 李清月摇了摇手指,否认道:“错了错了,今日最出风头的不是我,可能也不是负责举办水陆法会的圆度,而是阿耶这位天子、作为水陆法会发起缘由的贾公,还有洛阳城中的万千百姓。” “我今天就算站在台上,看起来也矮半截,何况我还丝毫不通佛经道理,更显得自讨没趣。知道任务已大功告成,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再说了,”她脸上闪过一抹狡黠,“我在人群中,还正好能看看,圆度那和尚有没有在细枝末节处跟我偷奸耍滑。他要真敢这么干的话,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他!” 冷不丁一个声音从旁响起,“你的收拾方式不会是又来跟我告状吧?” 李清月循声望去,不由一惊,“阿耶,您怎么也在这里?” 她光顾带着那两套衣服来找阿娘一并行动了,还真没留意到李治正坐在一边。 李治:“……?” 他原本是将尚服局新送过来的发钗当做借花献佛之物,顺带来寻媚娘说说话的。 结果他话还没说上两句呢,就被女儿给打断了。 最过分的是,平日里他在何处不是存在感惊人?今日居然被忽略了个彻底。 但在发觉他身在此地后,女儿都跑到他面前来卖乖了,他决定……将其归罪于殿内光线的问题。 是大殿设计的问题。 他指了指女儿手中的衣服,问道:“没给我准备?” 李清月理直气壮,“没有。阿耶您今日就该当坐镇中央,听听这水陆法会中百姓是如何称赞您的,夸您到洛阳来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没必要冒这等风险跟着一起去对吧。” 李治嘴角一抽,这话听着可真是不仅体面,还挺体贴。 但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揉了揉额角,总算想出了个问题,“你同你阿娘,就算穿上了布衣,看起来能像是普通人?” 他也不可能放心让这两人单独出去,再配上一批同样乔装改扮的侍卫,也就更为出挑了。 李清月却在他面前狡辩道:“今日大家还有工夫看别人?” 今日僧侣众多,头顶还有日光璀璨,那真是要多醒目有多醒目。 水陆法会和建桥行动在得到了关东世家与洛阳大户的支持后,更是将排场铺开到了极致。 在这摩肩接踵的人潮之中,确实已无人有心去看,他们周遭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阿娘,你看那一片垒起来的河堤!”李清月由臂力出众的阿史那卓云抱着,以防遭到踩踏,与武媚娘并肩同行,突然在此时出声说道。 李治最终还是没拗过妻女一并的请托。 只是在目送她们出宫的时候,总有点憋屈写在脸上。 可对李清月来说,他名声好处都拿到了,还要什么其他的东西嘛! 武媚娘朝着她看去,见周围人潮涌动中,也没影响女儿将这句话说得清楚。 她更是不难自女儿被照亮的面容上瞧见,她唇角的笑容里带着几分骄傲之感。 上个月的时候,阿菟就同她说起过。 她以僧侣众多无事可做、河东世家给钱太多为理由,将那群僧侣之中的一部分又给指挥来修河堤了。 圆度显然已日渐意识到,小公主年纪虽小,却不是什么易于相与之人。与其再被她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得不做,甚至要打落牙齿和血吞,还不如早早按照她的要求办事,起码彼此之间不必闹得太难看。 所以这一次,甚至没费小公主多少口舌,他就已调拨了一部分人手加入到了修筑堤坝的工程之中。 “其实做这件事的并不只是那些吃闲饭的僧侣,”李清月想到那时的场面,不免有几分唏嘘。 “洛水决堤淹没两岸的事情,自武德年间就不少见,但洛阳到底已不再是帝都,就算消息传至长安,或者留下记录在后世的史书里,可能也只剩下了寥寥几个字,闭口不谈其中的人员伤亡。” 洛阳是如此,天下其余各州,必然更是如此。 “所以眼见朝廷有响应贾公遗愿的意思,在重修天津桥之余,还要加固河堤,各家有壮劳力剩余的,前来帮忙的人可多了。” 这修筑河堤的任务应该被算作徭役,可当此事与他们命途攸关的时候,他们又怎能不做呢? 这也到底是一件有福之事。 大概也正是因为今日这出盛会的背景里,有着他们做出的奠基,才让他们在与会之时,脸上更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何况,五月过半,今年是不是个丰收之年,已能看出端倪了! 武媚娘听着李清月的这番絮叨,又耳闻这些将她们裹挟进去的人声沸腾,脚步走得越发轻快。 平日里有数层裙衫裹身,金钗花冠压顶,竟真不如此刻自在。 比起永徽五年万年宫外弘化公主邀请她的策马同游,今日的这出民间行走,要更显人间烟火之气。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又听女儿高呼,“阿娘!我们再往河边方向走一点,那水陆大会快开始了。” 几乎就是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天津桥头的法会场地方向,发起了一声仪式开始的撞钟之声。 像是被那道钟声所惊吓,以李清月所在的位置都能清楚地看到,靠近岸边的河水之中,一条游鱼自水中蹦跳了出来,在日光中擦出一道分不清金色还是银色的闪光,而后—— 重新跳入了此刻波平浪静的洛水之中。 —————— “当啷”的一声脆响。 一块自冰鉴之中取出来的寒冰掉进了琉璃杯中,在杯中泛起了一圈圈震荡开的涟漪。 外头暑热未尽,正是八月之初。 冰块入水在视觉上产生的凉意,倒是稍稍驱散了燥热。 但也同样是在此刻,李治望着武媚娘异常平静的动作,有点怀疑是自己方才听错了什么。若只看她沉稳的模样,就好像她并未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 很显然,李治没有糊涂到产生幻觉的地步。 这……并不是一句该当由皇后说出的话,又确实出自于一位皇后之口。 “媚娘的意思是,建议我重启洛阳为东都?” 第48章 “陛下在此地住得不舒服吗?”武媚娘温声回问道。 她问出这话的时候, 正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小匙在杯中轻搅。茉莉与冰块一并晃动,碰着琉璃杯中发出阵阵悦耳的响动。又见她忽然抬眸朝着李治看来,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关切, 仿佛当真只是在问询李治身体问题。 李治无奈,“说正经事呢。” 武媚娘语气认真,“这也是一个正经的问题。” 李治思量了一番她话中的情况, 不得不承认,若只回答在洛阳地界上住得是否舒服的话, 这个答案必定会是一个“舒服”。 现如今的洛阳,固然其作为都城的身份废弃已久, 但自昔年高祖令人修缮西苑、太宗令人修缮洛阳宫以来, 供给帝王驾临所需之物都是能保证的。居住的宫室也都足够彰显帝王气派。 李治在此居住四五个月中,便从未有过用度短缺。 当然,这不是能说服他将洛阳地位进一步抬高的理由。 毕竟, 他前去万年宫避暑的时候,也绝不会有待遇短缺的问题。而那座一度遭了山洪的宫殿, 也早已重新修缮完毕。 比起吃穿之物,李治更为满意的是, 当他身处洛阳之时,朝廷的种种诏令同样在以极快的速度下达,且大约是因为新“竞争对手”的引入,随驾以及后续搬迁过来的三省六部官员,办事效率比起早前快了何止两倍。 李治甚至在想, 要不要将六品以上的官员也纳入铨选的范畴, 让他们更有危机感一些。 不过此事干系重大, 倒先不必真将其纳入考虑之中。 而除了执政上的便利…… 武媚娘补充道:“若我未曾记错的话,自入夏以来, 陛下寻尚药局医官问诊的次数也比之前少了。” 李治闻言,神情又更温和了几分。 他早年间就有那头风的毛病,以宫中的养护本事,倒也出不了什么大问题。① 但长安宫城选择的位置不太好,到了夏季就潮热得厉害,催动着他的疾病加重,反倒是洛阳这头,要舒适凉爽得多。只以身体情况来算的话,他多往洛阳走走确实没坏处。 武媚娘又已接着说了下去,“虽然近两年间没有水患,但也不能确保往后不会有此等灾害,令长安粮食短缺。若洛阳为东都,陛下便能随时前来,分担长安的压力,不也很好吗?” 李治还是有点犹豫,“可漕运改良事宜也已在陆续去办了。” 前来洛阳宫的路上李清月提出了那套改造漕运的法子,而李治作为一个行动派,自然不会只表扬过就完了。 李清月在那里领着众僧侣造桥修堤,举办水陆法会的同时,李治也早将这道指令派遣了下去。 五月里,中条山上通行于三门峡上下游的山路,就已被规划了出来。 七月,李治指派了杜正伦这位户部尚书总领此事,在将山路开凿出来的同时,两方转运粮仓也需应时建立。 山路开道之事确实要麻烦些,但以李治盘算,在来年五六月间,应当能尽数完成了。 反正也不需要做到车马通行,只需能以人力推动运粮小车就够了。 这样一来,就算明年真有灾害导致粮食减产,关中绝不至于闹到天子就食、百姓逐食的地步。 那么粮食短缺就并不能算作迁居的理由。 但李治将话说出,却见武媚娘摇了摇头,“话不是这样说的。无论新的漕运方式比起之前节省了多少,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倘若陛下还需在他处投入钱粮,经由此路送来粮食所需开销,就分量极重了。” “此外,陛下又可还记得永徽五年时候太史令向您陈说关中水患的缘由?” 李治思量了一番彼时的情况,“你是说,关中人口激增,进而令渭河水患频频……” “ 不错,”武媚娘眼见李治已转过了弯来,多出了几分意动之色,对于自己的这出劝谏更多了把握,“倘若陛下重启洛阳为东都,能否使得百姓不再一味涌入长安,反而能迁居洛阳呢?” 恐怕是能的。 “您看,倘若关中人口不再因此而逐年陡增,您花费在长安两市中的平仓支出也能大幅降低。届时这些经由大河水路运入长安的粮食,才能真正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 人少了,粮食甚至要比之前更多,当然能让更多的人吃饱饭。 这是稍会一点计算题的人都能得出的结论。 李治能想到在长安西市调控粮价这样的举措,又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一点。 武媚娘的下一句已随之而来:“我也看得出来,陛下下达逐食诏令之时,心中是不好受的。” “是啊……”李治话中颇为唏嘘。 他自父亲的手中将皇位接管过来,想要对标的,自然是父亲打造下的贞观盛世。 可自执政以来的数年间,他先是身陷于权臣的博弈,后有天灾连续发作,让他的种种计划都显得有几分虚浮。眼见百姓流亡于外,他也惶恐于民间会对他这位继任者予以何种评价。 但不这样做,也就意味着关中治下会出现不知多少饿死的人,是更为直接的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脸上。 两害相较取其轻,这就是如今的道理! 他下意识地便伸出手来,握住了媚娘的手。 方才那杯中冰块上下起伏,连带着琉璃杯和他握住的那双手上也带了几分凉意,可好像也恰恰是这份微凉的温度,让他心中骤然安定了下来。 他安静了有一瞬,才忽然问道,“媚娘是怎么想到向我提出这个建议的?” 她早前可没有做出这样大的谏言。 东都洛阳若是地位抬升到她所说的那样,足以影响到他随后推行种种国策。 李治很明白媚娘是什么样的人。她毕竟是依托于自己的身份才能坐上皇后的位置,也一直很清楚,到底谁才是她的利益同盟。 只听得武媚娘从容答道:“应该说是因为那场水陆法会催生出的想法吧。” “彼时我同阿菟一并在洛阳街头随着人群而动,听见他们对于陛下自来到洛阳的种种举措赞誉有加,将洛州刺史贾公能得泉下安息归功于陛下,又见洛阳百姓极容易满足,为天津桥重修和堤坝建立而喜,不由感慨——” “洛阳实为人文鼎盛之地,旧朝都城所在,有文心武胆交汇。若只当此地是闲来所居之地,好像有些浪费了。再回来一番细数,竟有如此之多的长处,这才冒险在陛下面前谏言。” 她这话说的稳稳当当,让李治本还觉得她有几分私心的想法,都飞快地压制了下去。 李治更无法忽略掉,她字句恳切之时神情舒展大气,真有国母之风。 他斟酌了一番,回道:“我会慎重考虑此事的。” 他恰好瞧见了摆放在桌案上的《永徽律》,便道:“太尉等人自修编完毕律法,补充疏议后,因礼官上奏贞观礼节有缺,重修五礼章程,现如今已大略完成,只差校对。正好将此事与他们商定一二。” 武媚娘敏锐地听出,李治在提到太尉二字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因长孙无忌自前来洛阳路上发难后便偃旗息鼓的缘故,态度温和了不少。 李治近两年间陆续起用对他而言的有用之才,甚至连一度因李承乾谋反而被贬官的杜正伦都给捞回朝中,相比较于长孙无忌党羽的落寞,更显意气风发。 在这样的对比之中,他的好态度是何意思不言而喻。 可长孙无忌真的会同意这个建立洛阳为东都的决定吗? 当武媚娘目送李治离开此地,倚靠着门框微微出神的时候,便这样想到。 长安的地位一旦因为洛阳为东都受到影响,长孙无忌这些贞观老臣的地位势必随之大减。 李治已经往他们身上砍过一刀了,现在却像是要将根都给掘了。 这他们也能忍? 武媚娘想到这里,目光中闪过了一抹玩味。 但陛下和长孙无忌的矛盾重新激化固然可惜,却对她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她在跟阿菟的对答里一条条推出了科举能改良的地方,可科举毕竟是陛下选拔人才、擢拔官员的要害渠道,若是她当真莽撞地将自己的手给伸到了此事上头,会有何种结果,简直不言而喻。 可若是让她只将自己想出的那些举措就此压在心中、闭口不谈,又是一种何其煎熬的折磨。 她也自女儿的鼓励中,极其大胆地生出了一种“我能做出更多改变”的野心。这份目前还不为外人所道的心思,随着这几个月间的发酵,在夏日的热浪之中,终于被推向走出的第一步。 她有两个选择。 一个便是通过向李治的谏言树立起自己的威望,一步步博取陛下的信任,直到能将她完善出的科举谏言给名正言顺地提出来。 另一个就是去接触有潜力有能力的官员,经由他们的手将这份建议呈递到陛下的面前。 但事实上这两个选择是可以同时进行的。 别看朝堂之上李义府、许敬宗等人支持她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可这两人揣度的从来都是天子意图。 跳出长安这片天地,才能有让她挖掘人才的机会。 所以她最终选择,以建议迁都洛阳切入! 这是她反复斟酌之后,选择的一条最有利于她发挥的建议。 这其中既有突破限制的大胆,也依然切中在李治的利益要害。 哪怕方才的这出谏言无人旁观,但武媚娘自己便是自己的观众,也审视着自己的表现,让她可以做出一个判断,她果然长进了不少啊。 带着这份满足感,她收回了目光,朝着外头的宫人问道:“方才陛下在此的时候我好像听到外头有动静,什么情况?” 当即有人上前两步汇报,“是安定公主过来了,听说您和陛下摒退了随侍宫人,可能不希望有人打扰,就先自己离开了。走之前让我们给您传一句话。她说她去送别薛将军,要见识见识将军出征的风采。” 武媚娘扶额,“她怎么什么都要掺和一脚。” 但想到女儿这副生机勃勃的样子,真让人心中宽慰,她这日渐扩张起来的关系网,也难保不会在哪一日就派上用场,她又觉得这也不算什么事情。 何况,小孩子总该有些大人没有的“特权”。 薛仁贵啊…… 自永徽五年伴驾万年宫,薛仁贵以随驾将领的身份屡次在陛下面前冒头,却一直只是个北军统领,时至今日才得到了准允其出战的机会。 李治也没有违背自己对薛仁贵给出的承诺,确实将他派遣去了对他来说熟悉的地方。 不是别处,正是高丽。 贞观末年唐太宗亲征高丽,虽达成了驻跸山之战的大胜,但终究还是因军粮运送不及,被迫自安市城下退回。 后又因唐太宗病故,李治暂时停止了对高丽的征讨。 直到永徽六年,才令留守辽东的老将程名振支援新罗,反击高丽和百济联军攻取新罗的军事行动。 到了今年,大抵是觉得唐军已将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西域之战的收尾上,根本无暇顾及他们这一头,没被唐军彻底打痛的高丽又有在边地蠢蠢欲动的架势。 李治才不惯着这群人。 他现在人在洛阳,不愁粮食,今年又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拿出点精力来打一顿邻居还是能做到的。 他当即下令,让薛仁贵担任程名振的副将,随同他一并征讨高丽。 薛仁贵当年能在太宗亲征高丽的战场上大展威风,如今也自然该当再为大唐立一战功。 不过因他此次出征并不是将兵马自洛阳带出,而是前往辽东走马上任,又只还是个副将,李治也只是在将委任诏书交给他的时候,特意对他又叮嘱了两句。 无外乎就是他远离战场多年,千万不要上去就一味莽进。 与程名振这个顶头上司也得相处好关系,别出现什么战事上的分歧,影响作战结果。 想来薛仁贵能在万年宫中同样劝阻他贸然应战大食,心性上是早已打磨成熟的,这几句话也只是为了显示他对薛仁贵的重视而已。 哪怕没有什么天子送别,厚礼以待,即将重回战场的薛仁贵依然感到好一阵热血沸腾。 有天子如此,他怎能不打出一场耀眼的战绩,以回报陛下对他的知遇之恩! 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当他行将自洛阳城外动身的时候,居然迎来了一个意外来客。 他朝着之前的副将阿史那道真看去,见这大大咧咧的家伙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他连忙朝着自马车中走下来的小身影行了个礼,“安定公主怎么来这里了?” 李清月朝着薛仁贵起行的队伍看去,见他行装简朴,只带着从屯营中选拔出来的几位亲卫,但行将真正参与战事的快意,依然能显示在这队列之中。 真是好一番壮志凌云的风采。 她开口答道:“此前多谢薛将军帮忙,才让我得到了两位好帮手。” 她伸手指了指后头跟着的阿史那卓云和唐璿,接着说道:“我认识的人不多,薛将军算一个。听闻你要上战场去,我总得来送一送。” 这或许不是个能到为人送别地步的理由,却让人无端因这样的一句话而觉很是暖心。 想到小公主彼时选人对于“百骑”的尊重,薛仁贵方才有一瞬因她到来的茫然,也暂时被他忽略了过去。 他更是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小公主的眼中,除了真切的送别亲厚之意,还有着对他们这一行人策马将行的羡慕。 果然随即就听她说道:“薛将军即将远赴边地保家卫国,真是好生令人羡慕,可恨我年纪尚小,只能以水酒一杯,恭祝将军得胜了!” 她话音刚落,便有人自马车之中取来了酒坛酒杯,让她得以如她话中所说的那样,举杯以庆将士远行。 明明还只是这样年幼的一个孩子,做起这样的举动合该有些滑稽,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薛仁贵在驻扎玄武门时,从屯营将士那里听到了不少从他们长辈处传下来的传闻,说的便是那位以军功之礼下葬的平阳昭公主,他竟并未觉得这其中有何不妥,而是伸手将那酒杯给接了过去。 他回话之中所说,也不是什么多谢公主前来送别,而是鬼使神差一般地说道:“公主不必羡慕此事,说不定将来您也有这样的行军出征机会……”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妥,想要将此句撤回。 却见公主已将她以水代酒的一整杯都给喝了下去,“那我就承蒙薛将军吉言了!” 第49章 说实话, 李清月在应下薛仁贵的这句话时,其实还并没有希望自己能够有朝一日上战场去。 她在穿越之前学习的理工科知识,也并不足以让她一举跳跃到这个领域。 更不用说, 以现代人从未见血的经历,她固然对于大唐开疆拓土的边地战事存有兴趣,却也不可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实际参与。 不错, 她正在跟着阿史那卓云习武,可这种习武在功能本质上更趋向于让她体魄强健, 到了真遇上了什么事情的情况下,也能有临机应变的资本, 却不是以将领的身份出现。 就像她在劝说李素筠和她一起习武的时候, 所用的理由也是田猎而不是征战沙场。 还有…… 比起远赴边地作战,起码以她现在的身份和年纪,最合适的发展路线还是在向刘仁轨请教够了学问之后, 尝试着在政治事务中累积足够的参与度,成为母亲的助力。 最好是能在改善民生的举措之上做出些贡献。 她也完全可以想一想, 在她所知道的知识之中,有哪些手段能够让大唐的亩产增加, 让百姓多吃上几口饭,又有哪种发明能在此时达成,造成足够有震慑力的效果,成为她和母亲两人的政治资本。 就算她的知识储备不够多,那也无疑是一条安全且稳固的路径。 但不管怎么说, 薛仁贵这句话, 因其暂时忽略掉了她的性别年龄和身份, 听起来像是一句格外有分量的祝福。 一份希望她平步青云的祝福。 他所说的“机会”到底是军事上的还是政坛上的,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只是当她目送着薛仁贵以及那些随行亲卫一并策马远去的时候, 她又忽然有几分恍惚。 在她的视线之中,洛阳东郊道旁的槐树将日光切割成了碎片,投在黄沙飞扬的官道之上。在这整片的绿荫之中,唯独颜色鲜明的,正是薛仁贵那匹御赐宝马后头的一道鲜红飘带。 他用作武器的画戟与劲弓都还放在随行的车驾之上,随身佩戴的宝剑却立在那道飘带旁,剑柄上闪着铁器的寒光,恰恰和飘带的颜色相互映衬。 以至于当这一行数人的身影都已模糊成了黄沙之中剪影的时候,这一点鲜红便在李清月的眸光中闪动了一刹。 好像很难形容这一刻的感觉。 她也忽然想到,永徽五年她刚听到薛仁贵名字的时候,她最先回忆起来的其实是那句传唱的民谣。 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李清月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她不免去想,既然有幸来到唐初这个时代,为何连母亲都敢在想通了科举弊病之后,去尝试着争取更多的话语权,甚至会在她所知道的那个未来里,走向此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走过的路,而她明明带着后世的眼界和知识,却不能再敢想敢拼一点呢? 比如说—— 真的像是薛仁贵所说的那样,参与到大唐对境外各国的作战之中。 “公主在想些什么?”阿史那卓云发觉在明明已经看不见薛仁贵身影后,李清月还站在原地愣神,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反正她不会觉得这个举动是安定公主对于薛仁贵依依惜别。 就算小孩子真明白分别是什么意思,也不会在这等并没多大交情的两人之间。 李清月这才回过神来,收起了脸上那些过于深沉的想法。 她总不能说,她又因方才的那个志向,进而琢磨起了两件事。 其一便是,她至今为止还没有领到的封地,是不是也遵循同类递减规则。那么很有可能,她拿到一户的封地算了一个数值后,额外的二百多户封地,也仅仅是个添头而已。 若真是如此的话,就算她凭借着母亲的支持,拿到了历史上太平公主所拥有的三千户实封,对于增长寿命也仅仅是杯水车薪。 或许比起内部领封,对外扩张才能算是完全不同的门类。 其二就是,她也忽然意识到,若说对于历史上的武周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和母亲政见一致的将领实在是太少了,其中卓有才华的,更要再减去一半。 就算这依然是一个文官也能打出非同凡响战役的时代,将领相比于李唐打天下的时候依然是断层的少。 如果她也能…… 她也能去做个允文允武、能征善战之人,为李唐,或者说是为后面的武周开疆拓土,会不会对她,乃至于对这个时代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呢? 毕竟,她既有先决的优势,又能有一段足够长的累积阶段。 还有着对绝大多数将领来说不可能拥有的师资力量和团队配置。 她竟越想越觉得其中可行了。 当然,这些话不能和她的下属摊牌来说,只会是她自己的内心剖析。 李清月一边收回了神思一边登上了来时的马车,而后朝着阿史那卓云回道:“我只是在想薛将军方才说出的那句话。” 阿史那卓云:“……” 她目睹着小公主连爬上马车都看起来有点费力的样子,不由思索自己应不应该开口,遏制住一下她这种可怕的想法。 就算她能凭借着孩童任性做派和本身的机智,完成水陆法会的举办,也并不代表着她能上战场啊! 薛仁贵这家伙是说完那话就跑了,也不考虑考虑她们这些要担负起责任的人。 然而她又忽听小公主朝着她问道:“你难道没有过上战场的想法吗?” 阿史那卓云张了张口,愣是没能在第一时间就给出一个回答来。 是啊,她就没有想过吗? 肯定是有的。 但在父亲投降于李唐,为大唐四处征战开始,她们这些被留在长安的家人,已日积月累地为汉人习惯所影响,就连她这个喜好习武的人,在左右街坊看来都像个完全的异类。 正规编制的军队之中,也绝不可能给她一个领兵作战的机会。 不,应该说,除非边地面临入侵,临时需要她这样的人去守城,就算是女兵的身份都不可能满足。 给公主担任护卫,担负起保卫和教学的工作,其实原本就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此刻面对着小公主炯然的目光,阿史那卓云本想掩饰过去的“没有”两个字,最终还是吞了回去。 “想想又不犯法。”李清月嘀嘀咕咕,“我跟你说,要不是唐休璟那家伙不想只是在边地当个户曹,你但凡给他个什么营州刺史、安西都护使之类的官职,他绝对想当。” 外头负责驾车的唐璿:“……” 这话说得可真是有够直白和不给面子的。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公主说的并没有错。 这领兵作战一事,本就是每一个大唐人的梦想。 所以他没做出任何一点反驳,本就代表着某种态度了。 他自己知道这回事,在车中的李清月和阿史那卓云肯定也知道。 “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有没有想过上战场领兵作战呢?”李清月认真地朝着卓云再度问道。 而卓云这一次给出了答案,“确实想。” 她并不想只作为辅国大将军之女的身份活着,而更想以阿史那卓云的名字,在后世的史书之上单独留存下来一个名字。 明明这个梦想听起来还遥远得像是在做梦,可当她的身影被倒映在小公主的那双眼睛里时,她却觉得,这好像真是一个在被正儿八经讨论的问题。 李清月随即摊了摊手,“你看,所以我们想的东西明明是一样的。” 就是有点可惜,她的想法固然已有了改变,她的年龄却在告诉她—— 想的不要太美了,还是先洗洗睡吧。 不过,这大概并不妨碍她在给自己确立了新的目标后,先给自己再做些准备。 至于这些准备在往后能不能真被启用,那是另外的问题。 还有便是,昨夜阿娘便说要在今日找机会将重启洛阳为东都的建议告知阿耶,以她方才去找阿娘的情形看,这句建议应该是已经被说出去了。 那她,应该再去打一场配合才对。 “对了,”她朝着车外吩咐了一声,“一会儿先不急着回寝宫,我还要再去找阿耶一趟。” 卓云犹豫得很,还是小声问道:“您不会真的打算向陛下请求去边境历练吧?” 这听起来还真像是她们这位小公主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可也属实不像话了一点。 要真是如此的话,她姑且先不管自己能不能也跟着得到那个作战机会了,为了防止被陛下迁怒,或许还是早日辞职保命得好。 公主画的饼固然很好看,但也得有命去吃才行。 “你在想什么东西!”李清月无语,“我只是要向阿耶转达一下我的祝福。” 对,祝福。 李治也确实没想到,他这个早慧的女儿居然会跑去给薛仁贵送行,在送完了人后还兴致勃勃地跑到了他这儿来。 他正思忖着媚娘向他提出的那个建议,就被女儿这么一出突袭给打岔了。 但难得瞧见阿菟对他表现出更为亲近的样子,李治便先将方才的种种想法都先搁置在了一边,随口问道:“怎么想到去给薛将军送行的?” “阿耶你不懂,”李清月在得了李治的准允坐下后回道,“我遇见的将领呢,要么就是像英国公(李勣)和鄂国公(尉迟敬德)这样已经功成名就,甚至不问世事的,要么就是像阿史那道真这种阿耶看好、却还没有实战机会的。至于那早就被阿耶派遣去西域打仗的苏将军、程将军,我更是一个都没见着。那我可得多看薛将军几眼啦。” 李治讶异,“这其中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吗?” “怎么没有?”李清月洋洋得意,“这样一来,以后我就可以跟人说,我曾经见过一位还处在名声寒微之时的将军,后来他出征高丽功成名就,成为我大唐的一方名将。而且在他出征之前,我还曾经去给他送行过。” 她目光发亮地畅想完毕后,转头朝着李治看来,“阿耶你说,这是不是听起来就很有慧眼识英雄的成就感?” 李治好悬没绷住自己的神情。 他以手托腮,挡住了嘴角的一缕笑容,问道:“你就这么笃定,薛将军能得胜?”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他不能得胜,阿耶你选他干嘛?” “我看过地图的,从洛阳往边境去,就算是他和随行亲卫都是快马赶路,也得在路上耽搁十几二十天的时间。您总不会是觉得他看守玄武门有所懈怠,才让他去北方清醒脑子。” 李治真是服了女儿的各种奇怪形容了。 但即便是他也不得不说,或许女儿有些时候对他和对媚娘的差别待遇让人有点郁闷,然而真到了这等大事之上,她完全站定在他的立场上说话,却真令人心中舒坦。 也让人下意识地去忽略掉她的一些偏心行为,反倒觉出了其中和其他子女不同的鲜活。 李治颔首,“行吧,那就当是你说的这么回事。” 他想想也觉得,东北方向对阵高丽的战事,既有久经沙场且长期坐镇在那里的老将,又有早年间扬名在此的新血液,更有高丽士卒心中对于“大唐”二字的阴影,这场战事虽没分去中央过多的关注,也确实不可能输。 倘若薛仁贵这十多年间的成长,能让他在战场上重现凶悍战将之风,还真能如阿菟所说,抓住了这个机会声名鹊起。 是挺符合这个慧眼识英雄说法的。 到了那个时候,最应当被称为“慧眼”的,大概不是前去送行的阿菟,而是他这位做出委任的明主。 他想到这里,竟也觉得很是快意,又忽然瞧见女儿又往前凑了凑,神秘兮兮地问道:“阿耶,那我问你个问题,你能不能悄悄告诉我实话。” 李治:“……那得看你问的是什么问题。” 李清月依然保持着低声说话的状态,仿佛在和父亲讨论什么不能为外人获知的问题,“我今天在送薛将军起行的时候才忽然想到的这个问题。阿耶觉得,您麾下的各方将领之中,谁最配那个金甲告捷之事啊?” 李治眉头一蹙,“金甲?” 哪个金甲? 李清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您当我是小孩子是不是!我在送薛将军出行之前,为了防止祝词说错,还专门向老师请教了一番将士所用的盔甲。” “按照武库记载,首屈一指的自然是明光甲,但老师说,其实还有另外一种更为荣耀的甲胄,就是金甲。早年间英国公随同太宗征战,击败王世充后,随同太宗一并身着金甲,乘坐戎辂,告捷于太庙,好生风光!” “这场面可不就是武将的顶级待遇啦!既然太宗朝有这样的嘉话,阿耶自然也应该得有。” 她拽了拽李治的衣袖,“您觉得,谁最有希望达成这个目标?” 李治迟疑了一瞬,总觉得女儿的表情太过危险,“然后你想干什么坏事?” 李清月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我只是想去结交一番而已,怎么能叫做坏事。” “您想呀,我听说英国公从不跟您作对,可见他能得这样的待遇,是因为他既有本事又有忠诚,那若有个英国公第二,我跟着他学习学习,没有坏处的。” 李治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行,你是真能把这种结交攀附的事情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可想到李清月话中暗藏的意思,他又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对女儿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金甲告捷太庙……在阿菟将其明明白白说出的那一刻,李治也陡然想起了与之相关的一系列事情。 这样的帝王形象,他也想要啊。 可惜他的身体条件注定了他不能举兵亲征,只能将其寄托在他的将领们身上。 奈何能不能打出一场耀眼到足以敬告太庙的战绩,他却一点都没有把握。 反倒是他的女儿,用一个孩子的口吻笃定于此,令人难免心生动容。 另一面,想到英国公李勣对他的种种支持,李治也同样很有几分骄傲。 李勣此人,是真对得起李唐为其赐予的“李”这个姓氏。 唉,若是当他提出有利于政局的诏令之时,人人都能像英国公一样知情识趣,那就好了。 也不知道下一个能有这等待遇的会是谁。 望着女儿还在等待答案的目光,李治笑道:“你阿耶我才登基几年呢,谁知道往后还有没有更为出类拔萃的将领被挖掘出来,怎么能现在就给你一个答案。” 李清月歪了歪脑袋,“阿耶您要这样说的话,我就当未来这个位置是留给我的了。” “……”李治都要听呆住了,“你是真敢想啊?” 他都还没来得及揪住这小兔崽子问问,她这是哪里来的离谱想法,就见李清月拔腿就跑,根本没给李治一点反应的时间。 只看到那个跑出殿门的身影又将脑袋给探了回来,朗声说到:“阿耶你看,你这被惊了一跳之后,脸色好看多啦。” 她伸出手挥了挥,像是在跟还坐在案后的李治告别,这才彻底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因这一连串的动作和话语,李治愣神了一瞬,忽然长叹了一口气。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有这么明显吗?” 在阿菟到访之前,他确实在为一些事情犯愁。 毕竟,别看媚娘提出的抬高洛阳地位有着一条条的好处,但真要将这条建议提出在众臣面前,绝不可能一帆风顺。 他甚至都能想象到,此话一出,会有何种疾风骤雨袭来。 削去大树的枝条,和挖掉大树的树根,完全不可相提并论啊。 他看似已在这两年间处处胜券在握,却依然因永徽年间为人掣肘的经历,对于一些人和一些事有着本能的畏惧。 这种蛰伏在心中的情绪,竟然因为他未曾对阿菟设防,而表现得这样明显了吗? 不!他若要实现如同阿耶一般的金甲告捷,他就绝不能有这样的短处! 这出洛阳东都的建议,或许也恰恰是一个试探的招数! 他本就距离彻底投向这个想法只差了一步,现在已再没有了犹豫—— 在第二日的政事堂议事之中,李治就将这个想法给抛了出来,也明晃晃地表示了自己的立场。 也真是一点也没超出他的预料,在他朝着众位宰辅高官问询的下一刻,长孙无忌便愤而离席,一通疾言厉色的控诉出了口: “陛下若只是要启用什么人、罢黜什么人,臣无有意见。可陛下若要弃李唐根基于不顾,臣便是亲往昭陵一哭,也要劝谏陛下打消这个主意!” 第50章 长孙无忌何尝想要以这样的方式去和李治撕破脸皮。 就算是在早前废后的问题上, 他也是优先让旁人来代替他发言,而不是自己直接和李治唱反调。 看吧,李治登门拜访的时候, 那个反对其实也是在私底下说出来的。 而不像是在此时…… 朝堂之上有着“同中书门下三品”名头和正儿八经的三省长官,连带着他这等领有虚职的全部在此,面对着陛下在提出兴复洛阳举动时候的神采飞扬。 谁都能看得出来, 说是说着征询意见,李治其实在心中已有一个结论。 只等着下面的众人能够对其做出响应, 然后他就能够将其顺理成章地推行下去。 但也就是在这样的场合之中,长孙无忌站了出来, 做了那个唱反调的人。 他也不得不反驳! 洛阳为东都的诏令一旦下达, 或许对于陛下来说,是新一个政令通达的信号,以他言语之中的意思, 其实也没有要让洛阳超过长安,可这话听在长孙无忌的耳朵里, 就完全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今年的摆驾洛阳,已经让关东世家看到了陛下向他们发起的邀约。 想想昔日, 哪怕同为五姓七望之家,在陛下做出这等举动之前,太原王氏和清河崔氏在朝堂上的地位也是天差地别。所以他们绝不会觉得,陛下废王立武的举动会是对全体世家的警告,只觉得是他们之中的有些人行为太过, 让陛下不得不清除一些障碍。 正是拨乱反正之时。 那么若是还要加上迁移一部分人到洛阳来, 分薄掉长安的影响力, 他长孙无忌多年间经营的势力便要遭到下一次重击。距离被连根拔起的地步,也不差多远了。 他能有今日的威风, 靠的可不只是先帝给他的托孤重臣名号,还有这官员选拔的门路。 这些被渗透在关中各个关节处的人手,正是他赖以坐稳太尉位置的倚仗。 一旦新的体系在洛阳形成,他又该当怎么办呢? 当然,他不会出于自己本人的利益立场来说这样的一番话,而是死死咬紧他开头的那句—— 长安乃是李唐根基所在。 “高祖在长安称帝,太宗在长安经营,才将这份执掌万里河山的权柄顺利交托到陛下的手中。李唐命脉与长安早已息息相关,臣说一句此话,不为过吧!” “以关中腹心之地,控扼八方,震慑西陲,天子居处其间,方有四海安泰,百姓安居。反观洛阳呢?” 李治冷冷地盯着长孙无忌一字比一字更为慷慨激昂的说辞,从容问道:“洛阳如何?洛阳也曾为数朝都城,此地也可中兹宇宙,朝宗万国,但看水路陆路交汇此地,以我李唐今日天下一统,未尝不可出关一步。” “可洛阳曾为逆贼所据,隋炀帝更是奢靡度日于其间,难道陛下是要效仿此人吗?” “你放肆!”李治怒喝出声。 长孙无忌的话中何止是在贬低洛阳,更是在对李治也做出一番控诉。 但他堂堂一位政绩清明的天子,怎能与杨广去比较? “长孙太尉,你若当真要如此说的话,我也不怕说得难听些,这个不愿让洛阳成为东都的反驳,哪里是因为你觉得洛阳不配成为陪都,根本就是因为你有私心罢了!” “我有私心?”长孙无忌神情凛然。 若非李治知道他私底下的那些个勾当,几乎真要以为他是一位一心为公之人,但现在的种种表现,却更像是他不愿为人所拆穿,意图凭借着自己的老资格和身份,一鼓作气地将李治的种种盘算都给压下去。 长孙无忌嗤笑了一声,“陛下是要将当年丢给褚遂良的那句话给回到我的头上不成?您说他字字句句不忘先帝,却大概不敢真去面对先帝,说他与其和您争辩是非,还不如早早被丢去偏僻之地清醒一番。” “可我若真有私心,何必呕心沥血为陛下修订律法礼法,为陛下勤恳办事,直到将您登基之后的种种乱局都给平定下来。” “臣不敢从中居功,却敢在此事回您一句!” 他一把解下了头上的巾帽,手持笏板傲然站立,仿佛下一刻就要朝着这大殿之中的柱子撞过去,来上一出以死明志之举。 “陛下欲令洛阳起复,置长安于不顾,臣倒是想问问,太宗对此会有何种想法!” “臣自太宗病榻之前得此委任,便绝不敢有所懈怠。除非陛下今日便告知于在场诸位,我长孙无忌,也是个无能且无德之人,不配先帝对我有此礼遇!更不配有匡扶社稷之说,乃是陛下口中的存有私心之人!” “您若敢说,我这就辞官告老,再不对您想要建东都的决定有半句怨言。” 他这好一副要下去问问李世民是何想法的样子,让其余各位不得不离席而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试图将他给劝回来。 杜正伦本还在负责漕运之事呢,哪想到又多出了这么个风波,低声对着长孙无忌劝道:“您也别这么说,陛下只是要起东都,又不是真要迁都,哪里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长孙无忌把眉头一挑,“这是破坏礼法之事,但凡开了个头,便再没有收回来的可能了。陛下,您说是不是?” 李治不想回答。 他干脆把手一摆,对于眼前的这出闹剧眼不见为净,直接怒气冲冲地返回了寝宫。 就连武媚娘将一杯凉饮摆在他的手边,也没让他的怒气有所削减。 他甚至都没将目光分到枕边人的身上,将桌案一拍,“长孙无忌简直欺人太甚!” 重启洛阳为东都的建议还是出自武媚娘之口,她当然知道今日陛下就是去讨论这件事的。 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尤其是陛下和长孙无忌直接起了冲突,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可话是这样说没错,该说软话的时候,还是得说两句的。 至于这到底是软话还是在火上浇油,她又到底希不希望长孙无忌彻底倒台,让她能有进一步获取话语权的机会,她自己心中有数。 “陛下还记不记得,当年您在前往万年宫前我曾经同您说过,您其实并不舍得毁坏掉那张大床,现如今难道您就舍得吗?” 武媚娘继续温声安抚道:“这毕竟只是我以未曾参政之人提出的建议,其中或许真有不少未能深思熟虑之处,在太尉看来多有不妥。” “太尉年岁渐长,若因在此事上规劝于陛下而闹得不可开交,甚至让太尉身体有损的地步,只怕对陛下……” 对陛下的名声不太好听。 可她话还未曾说完,因长孙无忌“威胁”而憋了一肚子火气的李治哪里还能忍,“有损?” 长孙无忌会不会真要去撞死在昭陵前头不好说,他反正是要被气出个好歹来了。 他忽然一把将手边的杯子摔了出去。“那就让他去死!” 他话出口的那一刻余怒未消,可在杯子摔碎在地面上,发出四分五裂声音的瞬间,李治又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脸上的神情凝固在了当场。 他撑着桌案,额角不知是不是因为头疼的缘故绷起了一道青筋。 依靠着指尖收拢的力道才勉强将其镇压下去。 室内响起了一阵阵瓷杯残片弹起又落下的余音,直到彻底变成了一片安静。 武媚娘清楚地看到,当所有声音都平息的那一刻,怒火在这张稍显柔和的面容上慢慢地淡下去,却并不是当真全然不见了痕迹,而是变成一种又是茫然又是怅然的神色。 他用只有自己和武媚娘能听得到的声音缓缓开了口。 他不是在问他为什么会和舅舅走到这一步——在他决意废王立武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种结局。 舅舅不当他是天子,而当他是李世民的儿子,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不算什么问题,对于皇家来说,却是个万不能存在的事情。 洛阳为东都,对李治来说最有诱惑力的好处也并不是他自己能住的有多舒服,而是正如媚娘所说,关中的人口能不再以那等不加节制的速度增长下去,超过渭水所能承载的限度,让他既不必提心吊胆于暴雨季节的河水决堤百姓淹死,也能将节省出来的平仓粮食留到其他的用途上。 比如说,支持出一个能与他一并金甲告捷于太庙的名将! 但在长孙无忌的心中,这不是李治励精图治,而是他要彻底断绝了关陇贵胄的希望。 “我连王方翼都能容,还能为其助力一步,他却非要觉得我已被人蛊惑了心智。” 王方翼就是王皇后的那位堂兄。 他既是个能人,李治自然可以用他。 天子策御之道本就如此。 李治的语气和前一句同样和缓,像是已经从之前的暴怒之中完全恢复了过来,但他说出的这句话,却已同上一句全不可比,“好啊,他既然觉得阿耶才是那个明君,非要去昭陵哭上一哭,才能改变我的想法。” “那我告诉他,这办法没什么用,他不如直接去跟阿耶作伴吧。” 也算是成全一对君臣相得了。 …… 当李治都下定了决心的时候,有些结果便像是滚下山坡的车轮一般,再没有了被拽回来的机会。 至于是一口气撞翻站在山坡下面的人,还是马车闹到车毁人亡的地步,既然驾驭马车的缰绳还在他的手中,他就绝不会对此有任何一点后悔。 但要料理长孙无忌,彻底搬开太宗一朝继承下来的绊脚石,并不能像是解决掉褚遂良的情况一样,可以一道诏令下去,信手就将人给贬谪外派了。 起码,这条诏令不能直接由他下达。 也不能在改建洛阳为东都的诏令前后拿这位太尉开刀。 …… 十一月的北方,已经开始落雪了。 按说外头天寒地冻,以李治贵为天子之尊,本应当高坐明堂,围炉取火,享受难得的清闲时光。 李治却一反常态地做出了一项决定。 他要自洛阳动身,前往许州、郑州,在两地郊野进行讲武校阅之举。 这是从千年前就传承下来的《周礼》,在冬季农闲之时由天子率领文武百官到场。从名义上来说,或者说,起码李清月在刚听到这项决定的时候,就以为这类似于国庆阅兵。 她还觉得,这也真是有怪为难许州、郑州守军的。 明明原本都属于地方驻兵,结果突然迎来了最顶层的那位领导校阅,让他们走出中央军队的风采。 但在前往许州的路上她才知道,这出“讲武”其实往往是和田猎联系在一起的,只是李治没打算同时进行田猎而已,故而仅仅保留了讲武之中的武艺竞技,君子六艺之中的射、御就在考察的范围。 所以不只是当地的驻兵和随驾的天子扈从,就连文武百官也必须参与到这项活动之中。 能不能从中拔得头筹不要紧,得让陛下看看,他们并不只是一群只懂得舞文弄墨的书生。 而天子既然巡幸于他处,总不能只显示武力底蕴。 浩浩荡荡的仪仗还未抵达许州,后续的旨意就已下达了。 一条是,为了显示天子有恩于民,对许、郑二州的囚徒予以赦免。 这个从汉朝时候就传承下来的大赦规矩,到了唐朝执行得更为频繁。除了按照太宗留下的规矩——官吏枉法受财罪犯不在赦列之外,其余的囚徒都能被从牢房之中释放出来。 此外,李治有意祭拜许州郑州的先贤之墓。 包括了春秋时期的郑国大夫公孙侨和东汉太丘长陈寔。① 在完成了祭奠典礼之后,再行校阅兵马,举行射御竞技。 这个先后顺序的理由乍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可若从中细究,又难免觉得有些问题。 说是陛下在车马离开洛阳后不久,就得了风寒。虽然情况并不严重,以随行医官所见,至多有个两三日的时间就能痊愈,不至于出现耽误演武的情况。但在从洛阳到许州郑州郊野大营安顿的这段时间内,有些时务便先交由皇后协助打理。 这也并非涉及朝政要务之事,最多就是对于沿途行程和礼节需要前来问询一二,所以可以挪交权柄。 可许敬宗望着那座代表天子的銮辂,又朝着那头正在忙碌的皇后看了一眼,还是不由陷入了深思。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呢? 许敬宗历经官场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不会愚蠢到真觉得这是陛下生了病。 以离开洛阳之前陛下的身体情况,他也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突变。 更为特别的是皇后担负起责任和祭拜那两位先贤这两件事。 前者不是个寻常的信号。因为以他所见太宗朝的情况看,皇后至多就是住在距离外朝更近一点的地方,也能对于太子的教育多加上心,这便是属于天子对皇后的优待了。还远远不到这种能让皇后直接与前朝官员沿途商议路程、确认各地官员接受检阅流程的地步。 至于被祭拜的两人,以许敬宗的文化素养,不会不知道他们的来历。就比如说公孙侨,还有一个更有名的名字,叫做子产。 若说这个名字就不难让人想到他在辅佐郑国期间做出的种种举措,比如说他整顿了田制,对私人田产也加以编制纳税,对于郑国王室来说,这一通自上而下的整顿维护的是国家安定,可对于原本拥有特权的贵族来说,子产的种种举动却是在损害他们的利益。 至于另一位太丘长陈寔,则素来以品德高尚著称,以德治管理地方,自己却一身清贫,家中三代人出行也仅有一辆自驾的破车而已。以至于有了“真人东行”的美誉。 就像陛下在来到洛阳后,就令安定公主以前洛州刺史贾敦颐为道德楷模一样,选择这样的两个人物,是不是也另有目的呢? 再想想此前陛下和长孙无忌之间再一次出现的针锋相对,许敬宗觉得自己可能品味出其中意思了。 那么问题来了,倘若这真是陛下有所隐喻的话,他到底要不要接上这个暗示呢? 要让他声援废王立武,没问题,这还能说,区区后宫之事,陛下乐意去做就好,关旁人什么事。 要让他攀咬褚遂良,这也没问题。毕竟褚遂良早年间就有被贬斥的情况,最多说一句旧事重提。 可要对付长孙无忌,那就是另外的情况了。万一陛下只是一时之间没想通和长孙太尉之间的关系,到时候真做出了什么事情后还要重新反悔,那遭殃的岂不就是他们这些率先行动的人了吗。 许敬宗没有这等家族背景在后头支持着,天然就少了几分胆魄。 但他可以确信,他在与皇后打照面的时候,从她那里投过来的目光,分明是意有所指。 他更瞧见了李义府这个家伙在随行众人之中颐指气使的做派。 若轮身份和起点,李义府比他还低,现在却已算凌驾在了他的上头。 这不由让他想到,他此前的行动就是慢了一步,先让别人去当了探路之人,这才让自己没拿上头功。他也早已选择了陛下的立场,根本就没有什么从中反悔退缩的余地。 谁知道这一次他若不参与进来,会不会再被追究责任呢。 他可是从瓦岗军投奔李唐,一度因长孙皇后葬礼失仪还能得到起复的人啊。在生存之道上,真是少有人能有他这样的眼力了。 许敬宗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 傍晚扎营之时,担负礼部职责的许敬宗便带着抄录完毕的祭拜先人章程找上了皇后。但比起将此事上奏给她,让她确认是否要将其挪交给许州官员筹备用具,许敬宗更想说的,还是另外的一句话。 他低声问道:“敢问皇后殿下,陛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90-100 第91章 刘仁轨所猜测的也一点不错。 李清月丢出的那个“各退一步”建议之下, 还有着另外一出稳定将士情绪的法子,而这一点—— 可就不是由刘仁轨来主导的啦! 在他和那青州刺史交谈的时候,李清月便直奔那逃兵所在的地方行去。 “那青州刺史的名字还挺好听, ”李清月嘀咕道,“元神霁,好一个神霁……可惜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起来,他和大理寺的那个元恪有关系吗?” “大概都是洛阳元氏的人吧, 北魏拓跋氏的后裔。”同样以男装打扮的澄心回道。 李清月这几年间光将精力放在跟着刘仁轨进学上了,那些世家背景的东西大多是真遇上了才稍微留意几分, 好在身边还有个记忆力卓越又留心此道的澄心, 正好弥补了她的这部分缺漏。 不过眼下需要和元神霁打交道的是刘仁轨,李清月只是默默记下了背景,确认自己的计划并不会因为这位青州刺史的后台有变, 这才将注意力转回到了眼前。 她要找这个“逃兵”聊聊! 说这是给人救治的地方,倒不如说, 这里也可以算半个关押之地。 在这处军帐之外还专门留了人看守。 老师那头的巡营士卒还觉得,他们估计走到了此地, 也得等到医官入内的时候才能进得去,不必担心他们会弄出什么麻烦来,殊不知李清月才不用走这样的流程。 替她出面充当“刘仁轨故交之子”的保镖,已将金丝鱼袋举起在了守卫的面前,“刘都尉让我们来看看此人。” 看守之人不敢擅自接过的此物, 小心打量了一番, 已连忙回道:“您请入内。” 鱼袋只发给职事官, 更何况是金鱼,在这偌大一个青州境内, 能用上此标志的,不过三四个人而已。 看守之人怎会觉得这是有人冒充,只当这真是刘仁轨给了他的客人以这样的权力,便将人给放了进去。 李清月掀帘而入之时心中不免腹诽,以后还得给老师的部下加强一点反诈骗意识,不过要让她对这个举动有什么负罪感,显然是不可能的。 她的目光已落在了那戴着镣铐的青年身上。 数日前的一出逃亡后自残导致的大出血,让他的身体还处在相当虚弱的状态。 按照刘仁轨所说,那一刀不仅切断了他的右手一指,也险些废掉了他的右手,若非止血及时,加上营中备有足够的药材,恐怕连命也未必保得住。 可即便如此,该对囚徒所有的待遇还是该当拿出来的,否则营中意图逃离之人早已再添几个了。 所以他自然是被关着的。 而对李清月来说,身在营帐之中,她就不必再以伪装的主从关系示人了。 她一手自下属的手中将鱼袋接了过来,旋即踱步在前,正站在那逃兵的前头。 对方直到此刻才听到眼前的动静,虚虚地抬起了眼帘,却诧异地看到,在他的面前站着的并不是医官或者刘仁轨,又或者是其他士卒,而是……一个孩子? 在对方将胡帽揭下来的那一刻,他看到的竟是一张在养尊处优环境下方能有的面容,也是一张过分年幼的脸。 没等他开口发问,就已听到对方说道:“我想,和你有同样想法的,应该并不少吧。” “你是谁?”他忽然神情一紧。 当李清月的声音传入他耳中的那一刻,他更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否则为何会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再若细看面前之人的五官,也确实稍显柔和,不像是个女相的男孩子。 谁都得觉得,这形象与年纪,实在是跟她问出的那句话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在问别人身份之前,总得先介绍自己的名字吧。” 青年依然摸不清楚李清月的来意,但想到这话他已同刘仁轨说过,便还是老实地答道,“我叫赵文振。” 李清月有点意外。 这府兵长得瘦削无力,看起来像个瘦猴儿,却有个颇为端正的名字。 但她转念一想,大唐的府兵出身往上追根溯源起来大多不差,又觉这一点并不奇怪了。 何况,意外归意外,谈话还是要继续下去的。 李清月回道:“我姓李,在家中排行第二。” 若按照李治已将阿娘所生的四个孩子单独排序,是这样没错,就是这叫法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选择性忽略掉了这个问题,已接着说了下去,“你也不必管我是谁,只需要知道,我是来解决这府兵生乱问题的。” 赵文振神情骤变:“你要杀了我?” 李清月一愣:“你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 “不是你说的吗?要解决府兵生乱的问题。” 赵文振不知道为何这话会从一个如此年幼的女童口中说出,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从李清月的神情中,看出那势在必得的意思。 那些坐拥财富权柄的大人物要想平息掉祸端,所用的办法无外乎就是将他们这些势弱小民给打压下去。 杀人平乱,就是最为简单直接的办法! 除了刘都尉是其中的特例。 只可惜,虽然刘都尉对他有所许诺,希望能将去岁征战后的种种问题上达天听,换来对他的刑罚减免,赵文振在养伤和监禁之中,还是从医官口中听到了点外头的风声,觉得刘都尉的处境恐怕也是不妙。 那便一点也不奇怪,会有另外的人来解决他这个麻烦。 然而就在他心中惴惴之际,他又听到那女孩笑了一声。 他紧皱着眉头,强忍着怒火问道:“李娘子何故发笑?” “自然是笑你将我当做洪水猛兽,也笑你觉得自己如此重要。”李清月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方才进来的第一句话就已说了,有着像你一样想法的人,应当不少吧?既然如此,杀你一个又有何用呢?” 赵文振心头一沉,却又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位李娘子的话一点没错。 她这话看似是在贬低于他,却又何尝不是在打消他怀疑对方要灭口的戒心。 而她紧随其后的话更将立场说得明白。 “杀你一人,或许能将这几日间府兵意欲逃窜的想法给压制下去,却绝不可能改变他们厌战的实情。这份早已存在的矛盾只会继续激化,让出海后的局面更加难以控制。” “那又如何?这好像不应该是你关心的事情。”赵文振疑惑。 “自然是因为——我不是站在河南道各州州府以及折冲府长官的立场。” 这话说得好生斩钉截铁! 哪怕是赵文振这个此前从未和李清月接触过的人,都好像能从她的目光中确认,那是一句发自肺腑之言。 李清月继续说道:“对于他们而言,就以那青州刺史为代表,只需要确保能够凑够出行渡海的兵员,就算是大功告成。所以他们可以毫无忌惮地收取富贵府兵之家的贿赂,优先择选条件更差的应征入伍。可这些人家,大多在三五年中已经提供过一次兵员,为筹备出征之物耗尽了家资,根本不能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盘剥。” “但他们不会在乎这样的人抵达战场后,到底是能拼尽全力作战,还是干脆混个苟活,也不会在意将士逃亡一多,百济叛军会否攻破我大唐将士占据的城池,令高丽战线也同时出现问题。” “因为他们所要提供的,只是人而已。” 赵文振的眸光闪烁。 他用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我们这些,在他们眼中哪里能算人。” 充其量也就是一串数字而已。 这位李娘子话中种种也都是他所切身体会之事。 可他的目光陡然间在对方手中的金丝袋上扫过,又像是忽然有一盆冰水兜头罩下。 他被带着跟随她的话走了。 可要知道,河南道各州州府不将他们当人来看,以应付刘仁轨的征发工作为先,这个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也未必就是个救命之人。 他冷声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李清月丝毫没在意于他此刻的出言不逊,从容答道:“你错了,我方才已给过你答案了,我说我姓李。而且,我会在意此事,是因为我的老师乃是刘都尉,而我也要参与到这场渡海百济的战事之中!” 赵文振无声地抽了一口冷气。 李这个姓氏,放在天下众多人口之中,或许还没那般特殊。 可若是一个姓李的人关心于百济战事,那么她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这只有可能是李唐皇室的人。 他怎么说都在早年间接受过一些识文断字的栽培,并非全然无知,也就更是清楚,李清月的这句话到底有多大的意义。 至于后半句,她说她也要渡海参战,也完全超出了赵文振的预料。 怎么会有这个年纪的孩子参战? 可他再怎么觉得这事情听起来荒谬到极点,也必须承认一个事实,当一个人的身份尊贵到没有这个诓骗人的必要之时,她说的话越是让人难以想象,也可能越是真实。 大约是因为惊愕的情绪已在此时压过了对上层的仇视,赵文振终于能以相对平和的心态打量着这位李娘子。 他尝试着平复下了呼吸,这才缓缓开口问道:“就当我信您方才所说,那么您想要如何解决府兵生乱的问题,又需要我做些什么?” 固然李清月已说过,他不必将自己一个人的存在看得那么重要,但她都已找上门来了,总不会是来探望他的伤势的。 他更确信的是自己没这个资格。 所以她是有事要来找他的可能性最大。 但这一次,他并没有直接从李清月的口中听到一个答复。 她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鱼袋转了个圈。 可就是这个忽然悠哉起来的动作,竟无端让人多出了几分压力。 李清月直视着赵文振的目光,“你已经问了我三四个问题了,本着礼尚往来的规则,现在应该轮到我来问你才对。” “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也就是我最开始问你的那个,和你有同样想法的,应该并不少吧?” 这是个不容许他再度躲避的问题。 但反正这个问题并不是要让他将人给供出来,赵文振咬了咬牙,还是说出了一个“是”字。 李清月又问:“你们这些人是非逃不可吗?我的意思是,如果此番远征百济的主将能打胜仗,也能为你们争取到功勋,更不会让你们落个客死异乡却了无记载的结局,也能尽力为你们争取到足够的作战物资,你们……还是非逃不可吗?” 赵文振呆呆地看着李清月朝前迈出一步。 就是这一步,让这句发问一样是必须给出一个答案,哪怕是用出威逼的手段。 可当他细细去品味她话中意思,又觉这好像只是她急于解决这个问题,以免这原本是大唐支柱之一的府兵制要因其执行不妥而继续衰败下去。 他迟疑着答道:“……不是。” 他今年二十六岁,所以还隐约记得,他们家刚被选定为府兵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那时候的他们为府兵制下他们不必缴纳租庸调而兴奋,更因为府兵的身份走出去都是旁人眼中风光的存在。他也曾经为父亲带来的大唐边境胜利而骄傲…… 可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但不管那是从何时开始,在这变化之余,又终究还有一份情怀在,让他在听到他们的权益可能得到保障的时候,几乎下意识地给出了一个答案。 李清月步步紧逼地丢出了第三个问题:“你的右手可能再无法行动如初,你还敢不敢上这百济战场,去见证这一步的落实?也去看看,我是否如我方才所说的那样,同样要远赴域外。” “我应当……” 赵文振话刚出口了三个字,就被李清月打断在了当场。 对方迅疾的发问扑面而来:“你不必顾及什么你需要被禁锢在此地直到接受处罚为止。我会写信告知我阿耶,你打算将功折罪,先行参战,等回返后再来审判罪责。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敢是不敢?” 他敢不敢! 赵文振动了动自己的右手。 那道几可见骨的伤口和食指断裂处残存的剧痛让他很确定,倘若要让他再次握刀,要比之前艰难得多。 可当这个是否胆敢上战场的问题是由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问出,甚至是在等待着他做一个见证的时候,他无法不觉得—— 他与其被禁锢在监牢之中,甚至可能遭到青州州府的迫害,还不如去看看,这个突如其来的贵人,到底会给这出远征带来何种变化。 他原本的回答中或多或少地有几分体弱气虚之态。 唯独这一句回答,像是他在受伤之前便能发出的声势,正是一个“敢”字。 他敢! “什么敢不敢的?”刘仁轨恰好在此时掀帘而入,恰好听到了这一句。 他打眼就瞧见了那瘦猴儿脸上因气血上涌而出现的红晕,很难不怀疑自己的学生给人下了套,让人顺着激将法的诱饵就爬了上来。 李清月却一改方才的严肃老成,欢快地迎了上去:“我在和他说,他敢不敢将功折罪,去见证我和老师渡海远征,势必要给这些参与应征的府兵一个有始有终。” “老师,他果然如你所说,只是因局势所迫才不得不做出这样的举动,并非是真已对大唐生出反心。我想,军中其余之人也是如此,咱们那个法子可行!” “……”刘仁轨的表情顿时僵硬在了当场。 要不是此地还有一个外人在,他只恨不得脱口而出一句“什么叫做她和老师渡海远征”? 谁答应的安定公主也能参战远行? 这话、这举动若是传到洛阳去,还不知道要引起多大的风浪。不,或许在公主前来青州的时候就已经闹出不小的动静了。 可在她将这计划说出来前,刘仁轨总还是要抱有一点期待的,比如说她只是来看看被她送给老师的那匹青海骢有没有被喂养妥当,再比如说她送出来的药材有没有被好好利用,而不是…… 而不是她要冒这样大的风险。 在赵文振面前应付了过去、走回到他的营帐中后,刘仁轨的脸色再维持不住平静,“公主方才说的这是什么话?” 李清月理直气壮地答道,“自然是实话,而且是一句已然说出便概不退回的话。” 言外之意,刘仁轨若想让她在士卒之中有损信誉,那大可以强行将她给送回去。反正她已经抢在刘仁轨来得及反应之前给出了承诺,是不会随便收回了。 刘仁轨眸光中顿时闪过了一丝焦虑,“公主你糊涂啊!” 以李清月的能力,和她备受陛下皇后宠爱的身份,完全可以按部就班地成长,而不是非要牵扯到这样的冒险之中。 然而李清月摆出的却是一番不容置疑,“我糊涂?我却不这么觉得。” “老师已用自己的亲身实践证明了,若无贵人相助,这府兵制执行之中的弊病还要被继续遮掩下去,上达我阿耶阿娘耳中的,也仅仅是最后的战绩而已。” “这百济调兵,到底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那一只虫蚁,还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那一步,权看今日这一出该当如何收尾!” “若能自此有所改变,又让其得到天子的重视,或许有重回昔日人人请战的辉煌,否则,只会继续衰败下去。府兵之中贫者日贫,直到再无法分出参战的男丁,富者愈富,不仅土地阡陌连绵,甚至不需向国库缴纳赋税,成为盘踞一方的豪强。” “这话说来或许有些危言耸听,可老师当真想要看到这样的一幕吗?” 刘仁轨心头一震。 当然不想。 他也很清楚,自己想要做出的改变,其实并不会因为他是安定公主的老师,就能得到多方助力。 反倒是当安定公主本人加入到这个行列之中的时候,才有可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因为她能将此地发生的事情都如实地向陛下上奏,也能以公主亲赴百济之举,让众多本想叛逃的府兵看到大唐的态度,更不用说是这些士卒的功勋发放问题了。 可想象听起来很美好,事实却还面对着一道拦阻。 因为,刘仁轨必须在“公主参战危险”和“公主能改变局面”中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 “这……” “这什么这啊老师,您总不能让我做个不能信守承诺的懦夫吧?”李清月一见刘仁轨已经有些犹豫或者说是意动了,毫不犹豫地拿出了撒泼打滚的状态,“您要是再想让我回去,那也不难,您现在就去把那赵文振给宰了,不然我怕他出去乱说什么李二不是个东西。” “你瞎说什么呢!”刘仁轨都要被自己这学生给气笑了。 “那您就说,同不同意我一并去吧?” 刘仁轨深吸了一口气,“公主,战场不是儿戏的地方。” 他自己都得算是初临战场,根本不敢保证必定能让公主安全回返。百济并非国境,要等到后续的支援着实不易,这也同样是个要命的难题。 他不相信李清月在沿途行来所见的种种没有让她知道,外头的世界和她在洛阳在长安所见都大不相同,更何况是那更为残酷的战场。 她为什么非要冒这个险呢? “可我从没有当这是玩笑的地方。”李清月以更为认真的语气回道。 她一度说出的想要献俘则天门,也不是个小孩子过家家式的豪言壮语。 “随同老师一并前往百济的决定,我早就已经做下了,今日所见府兵之祸事,也不过是再多添上一个理由罢了。” 刘仁轨定定地看向这张过分年少的脸,被这其中一瞬间攀升的进取之意阻断了本还要开口的劝阻。 那句话在出口的时候甚至变成了这样的一句,“我想听听你的其他理由。”—— 青州刺史对于刘仁轨这个各退一步的行动执行得很是痛快。 负责誊抄名录的人手几乎是在他答应了刘仁轨的一两个时辰内就抵达了军营,而后便在早已准备好的大块木板上,将军中剩余士卒的名字和籍贯一个个地誊抄在了上面。 就算是这样,李清月还是觉得太慢了,干脆将澄心等人也给喊上帮忙了,就连她自己和刘仁轨也跟着一并接过了一部分的活儿。 这样卖力的结果是,在第二日的中午,在军营之中的府兵就瞧见了军营一角非同寻常的动静。 “怎么有这样多木板在被搬运过去?”有正好结束了训练的好事者便朝着那地方疾步跑了过去。 他们到了那里才发觉,那一块块的木板上,赫然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那是……一个个名字? “哎你们看!河南道豫州、崖川折冲府、张家村张继……”* 其中一个大嗓门的声音朝着远处喊道,“老张,快来看看,这是不是你的名字?” 第92章 被喊到名字的男人闻声赶了过来。 河南道幅员不小, 豫州与青州已几乎在其两端。 为图赶路便捷,大多府兵都是在青州邻近的数州征调前来的,所以这出身豫州的张继, 在营中的熟人不多,骤然听到那木板上写有他的名字还不由一怔。 “哪儿呢哪儿呢?”趁着人群还没因这头的热闹将这里围堵起来,他已快步抵达了前头, 恰好循着友人伸手指示的方向看到了张继两个字。 之所以能找得这样快,是因为在他前后所列的, 都是与他同一“火”的乡邻。 这样多熟悉的名字并列在一起,对一个认得些许字的人来说, 确实是很醒目的。 “……还真是我的名字啊。”这四十来岁的男人喃喃。 眼下的一道刀疤, 让他乍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老上了几岁。 但他眼神温和,倒并不显得有多凶悍,至多就是能让人看出来, 他并不是个刚上战场的新兵。 他随即就朝着后头赶来的年轻人喊了一句,“二郎, 来这儿,你的名字也在上头。” 后头赶来的那人与他看起来关系更为亲近, 以三步并作两步的架势穿过人群贴了过来,却在抵达他身边后,以稍显迷茫的眼神看向了面前的木板,自口中挤出一句:“三叔,您说的是哪里?” 倒不是他眼神不好, 实在是这上头的黑字可能认得他, 他却是一点也不认得对方。 张继闷笑了一声, 将头一拍,“你看我这记性, 就在这块木板的第七行第四个。” 这木板之上的名字以一行十个誊写于上,在字体稍大一些的名字下面,就是缩小了一行的籍贯所在。按照几行几列的说法,就指向明确得多了。 但即便如此,那个被称为二郎的青年还是有些迷茫。 他认不清这块木板标首的【豫州崖川折冲府】七个字,也只能大略判断出,在张继指示的方向所写的那几个字里,有几个和村口所立碑铭的文字相差无几。 他问张继:“真不会认错?我名字很常见的,这营里就起码遇上过三个呢!” 张继笑道:“哪里会认错,折冲府所属是咱们的没错,张家村在这地界上也就那一个,你张忠有重名,可总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重名吧?” “哦……这倒也对。”他恍然。 豫州折冲府大多是给洛阳周遭提供戍防的,也就是他们这些家道中落的府兵才会被派遣到这个苦累活,人数比之其他几州少了一半还多。 同乡的人他都认得,重名不了。 那……那这木板上这个位置所写,就确实是他的名字。 但这名字是确认了,困惑却还是一点不少。 他此前可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甚至觉得此物活像是村中那口井前立的捐赠人致谢名单,眼见越来越多的人朝着此地围拢过来,他干脆将张继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三叔,你说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他有自知之明,以他这等身份,好事不可能找到他。 在入营登记之时他见过自己的名字被刊载在名册上,在此之外,他都是同乡口中的张二,可不是什么张忠。这样的大名在前,甚至让他感到了些许陌生。 他嘀咕着,也将自己这个担忧给说出了口。 “不能吧?”张继扫了一眼全场,回道:“一块板上几百个名字,这好几十块木板,怕是将咱们全营地的名字都给囊括其中了。” 总不能是要将他们所有人都给一网打尽了。 所以这起码不会是一件太坏的事情。 可要说也真是奇了,营地里怎么会突然弄出这样的东西。这般大手笔,在之前居然没有听到任何一点风声。 不对,还是有些动静的。听说昨日就有一批东西送入营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和眼前所见的木板有关。 眼见因此地聚拢的人数太多,已有巡营士卒来将他们往回赶去,张继连忙拉着张忠也一并往后退,唯恐他们站得太前遭到问责。“别多想了,咱们先回去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与其继续去揣测些无根据的事情,自己吓自己,还不如等一个结果呢。 想想看吧,再坏的事情,还能有比被征调进百济战场这件事更坏吗? 张继想到这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这个远房侄子乃是头一次参战,他却已是第三次了。可前两次作战里的杀敌功勋发到手中的时候层层减少,也仅能维持个温饱而已,至多就是让他可以给下一辈多留下二十亩的田地,以至于他对这第三次出征几乎没报多大的希望。 他倒是也想试试能不能逃亡而走,大不了就是携同全家一起背井离乡逃亡,毕竟,家中多个壮劳力才能多口饭吃。偏偏……上一个想走的家伙至今还没个消息传出来,近来营地戍防也越发严苛,分明是不给人以这样的机会。 “三叔,您在想什么呢?” 张继转回眼前,慨叹道:“放心吧,最迟明日就能有个结果的。” 已临近他们出征之时了。 事实上都不需等到明日,在半个时辰后他们就得到了征集信号,让他们聚拢在一处。 “这是要提前动兵了吗?”张继在营中办事老道,便与上头的队正关系不差,可队正也只给了他一个无可奉告的信号。 见他面露几分垂丧,队正低声提醒道,“不是我不想说,上头的旅帅、校尉知道的可能也不多。只知道让我们以团为顺序去见刘都尉。” 一团不过区区两百人,那这么一算,起码要分成五十多趟了。 忽然在出兵前做出这等行动,听起来更觉奇怪了。 可在抵达校场之时,这些本还抱着满肚子疑惑的人都先全数安静了下来。 夏日的校场地面热浪翻滚,也将那一面面木板给照得发亮。 张继可以确定,此刻位处于台上的几块木板之中,其中有一块正是写有他名字的。 木板的纹路、颜色和拼接处各有不同,他在家中做过木工活,也就并不难确认这一点。 但特别的是,在台上还有一块完全没有写字的木板,还正是三块木板中位处于中央的一块。 这又是要用来做什么的? 在场众人的目光都已下意识地朝着那块空白的木板看去,像是在等待着其上给出一个结果。 与此同时的台下,还有另外一人也在看着那个方向。 “老师若是现在阻拦我的行动,或许还有机会将我留在此地,可一旦我登台,您将再不能阻止我此番一并出征,也得算是和我共谋之人了。” 李清月说话间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回忆着自己行将说出的话。 刘仁轨朝着她看了一眼,无奈回道:“我现在好像也没有拒绝的权利了。” 又或者说,这是他已被学生给说服了。 他当然知道,带着公主出海远征,一个不慎就可能是掉脑袋的事情。 可当公主以这等英姿凛然的模样意图改变沉积的弊病之时,刘仁轨心中权衡轻重缓急的天平,早已无法控制地被拨动向了其中一方。 若非要说的话,还有他那本有点倔劲的脾气跟着上了头,让他率先选择的自然是一条图谋改变的路。 他其实该当庆幸,他教的这个学生早在四五年前就开始洞察民间风物,让她在听到将士意图叛逃时候的第一反应不是此人愚昧无知,将要做出叛国之举,而是此人不过是万千府兵中的一个缩影。 这才有了今日的这一出。 将木板和属吏提供给他的青州刺史虽然知道一部分这木板的用途,但他可能并不明白,这东西到底能够起到什么意义。 最明白这一点的,反而是提出这个建议的李清月。 刘仁轨想了想,还是在那听起来像是被迫的话后加了一句,以郑重其事的口吻说出:“不过,公主也确实说服我了。” 正如李清月在昨日和他说的那样,她或许能在英才荟萃的长安洛阳等地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但哪怕是弘文馆中的学子,都会先将她当做一个寻常的公主,而不是一个可以商议时事之人。 那么她凭什么觉得,当她看清了天下所需后,能够将其付诸实践呢。就如同弘化公主明明看到了吐谷浑的要害,却只能遵循着仿佛既定的命运继续往下走。 她想去争话语权,想去丰满自己的羽翼,就必须有一场为人所认可的胜果。 这个胜利也不能只是依靠于老师的名望和努力,而是确确实实地由她做出了改变。 想到这里,刘仁轨又添了一句:“公主请上台吧。” 但这话刚刚出口,刘仁轨就忽然有点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该将话说得那么坚决。 因为还没等他的话音结束,李清月就已当先一步踏上了检阅台,还能从她的举动里看出几分迫不及待的样子。 两百人也实在是一个很合适的人数。 这意味着并不需要担心台下的人会看不清登台之人的样子,也不需要担心,在没有扩音装置的时候,会听不清台上之人的话。 顶着台下之人讶异非常的目光,李清月就这么镇定自若地驻足在那里。 她此刻身着的是一件改版的皮甲,长发挽在脑后,虽是过于年轻了些,但怎么也能看出点精干的气质。再加上刘仁轨已随后登台,也就更可以让人知道,这并不是哪家的小孩没有管好跑上了台前来的胡闹事,而是一件正经事。 “诸位是否还在疑惑为何会突然有此一举?”李清月定了定心神,扬声开口。 众人彼此对望,都能看出彼此眼神里的惊奇。这当然是他们的问题,他们也疑惑于为何刘仁轨会选择将这个话语权交给一个这样年幼的孩子。 然而不等有人发问,这台上之人的下一句话已随即发出:“是为求此战士卒同心!” 李清月很清楚,要和这些士卒去说什么李治想要将平定高丽毕其功于一役,说什么这些地方都曾经是中原王朝故地,那都太为难他们的理解能力。他们不会明白这个的。 当厌战情绪日盛,到了有人想要逃亡的时候,更不可能以这样的方式就能调动起他们的积极性,和征讨立功的动力。 她所说的话,自然越是简洁越好。 “百济、高丽、新罗等地,地处边陲,气候险恶,诸位肯从军作战已是不易,自当令人铭记诸位姓名。” 她伸手指向了那密密麻麻写满名字的木板,语气越发激昂:“大军回返之日,每个名字都将有其归宿,有功者升迁,牺牲者留名,绝不令任何一人被抹灭功劳、遗忘于海外,这就是此物的意义。” 台下众人闻言,不由打起了几分精神。 这个与往日出战前不同的说法,让人难免升起了希望。 可怎么说呢,这话若是从刘仁轨的口中说出来,恐怕要比从眼前这个少年人的嘴里说出来有可信度得多。 一个如此的年少的孩子,到底有什么资格给出这样的许诺呢? 然而李清月仿佛不曾看到台下的质疑目光,已坦然地说了下去,“七年之前,陛下赐我封号安定公主。” “……啊?”当这一句话出口之时,明明该当安静的台下还是难以避免地出现了几声惊呼。毕竟谁又能想到,在这距离洛阳千里之遥的青州,会有一位公主前来军中。 军纪严明,这些声音只短暂地出现,并没有影响到李清月的下一句话传入众人的耳中。 “海航之路,边境之战,唯望安定而已。故而明日起航之时,我与诸君同行。” 李清月朝着一旁伸出了手,有人手捧托盘而来。 托着那盘子的人身上还带着镣铐,让人并不难辨认出他的身份,正是那一度想要逃走的赵文振。 或许认得他面貌的人并不太多,但这并不妨碍台下之人因近日军中的种种流言做出推断。 不过此刻,大概不会有太多人将目光集中在他的脸上,在好奇于他为何会出现此地的同时,他们也已看见他恭敬地将托盘递交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这位年幼的公主自盘中举起了一支墨笔,走向了那空缺了文字的木板,在那上面挥毫间写下了三个大字。 那是——她的名字。 自显庆元年开始习字到如今已有五年的时间,足够让她练出一手漂亮洒脱的字体。再配合她方才说出的那些话,就更不难让人明白她这提笔书写之中的意思。 她说她也要随同众人一并渡海,所以这个名字同样要和其余众人的名字一起出现在此地,以见证这一出“有功者升迁,牺牲者留名”,还有…… 她又随即将手中的笔交到了刘仁轨的手中,让这位出征统帅的名字也留在了这块木板之上。 木板黑字,笔墨留痕。 这份承诺听在了他们每一个人耳中,也令人莫名感到,在这个一蹴而就的动作里,其实有着足够厚重的分量。 当他们被陆续带离此地的时候,明明距离他们抵达此地站定好像还没经过多少时间,但身在其中的张继却知道,自己已经记住了这位小公主的脸,也记住了她说出的那几句话。 …… 李清月目送着这些人离开的背影,轻声朝着刘仁轨问道:“老师觉得我方才的这出表现怎么样?” 当她朝人看来的时候,恰有一缕日光落在她的眼睛里,显得异乎寻常的璀璨。在这等热切的情绪面前,刘仁轨也不得不说,那是一番足够简洁也足够直白的陈词。 但看着学生这个做了大胆的事情后还想要索求表扬的样子,他又不得不提醒道:“你别忘了,这一出还得来上五十次呢。你现在就开始得意,小心之后气势不足。” 还得当心一下,前面能大声说话,后面就要嗓子哑了。 李清月翻了个白眼,对于老师在此时对她的“打击”是何用意心知肚明。 她接过了澄心递过来的润喉汤饮,这才出口答道:“次数多怎么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端详了一番自己方才写出来的几个字,颇有几分孩子气地说道:“到时候还能选出其中写得最好看的一个,挂到外面去!” 想想此番出征的时间绝不可能短,这一块块木板挂在外面的时间需得以年计算,她更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合适得很。 她既要让这军中人人知道,她是要随同他们出战的,以稳固这波澜不定的军心,也要让此地留下个供给他人瞻仰的标志。 字怎么能丑呢?那会有损她形象的! 刘仁轨扶额苦笑,觉得有些时候真是难以读懂她的想法。 可忽然之间,他又见她重新持笔在手,像是在审视着面前的每一个字,就连声音也重新正经了起来:“老师,这既是要做出改变的第一步,也是我真正从都城中走出来的第一步,不是吗?” 那么,再认真一点也并不为过。 五十次的重复并不算多,起码这可以保证,当起航之时,人人都知道他们的伙伴里还有一个人,叫做安定公主。 第93章 何止是知道安定公主啊。 连带着李清月三个字, 都因她题写得格外巨大,放在一众木板的名字中显得无比出挑,让人第一眼就看到了它, 所以—— 就算是不认字的人,大概也得记住一点笔画吧。 更有一队府兵的年纪要小一些,在李清月说出了自己的那句许诺后, 也不知道是由谁先发起的,竟是高呼出了一句“安定公主威武”。 围观之人都可以确定, 他们记住的,还应当是这个敢于为他们发声的人—— “再来一杯吧。”李清月费力地递出了杯子, 迎来澄心又觉心疼又觉好笑的眼神。 五十多次的演讲、题字、上下台, 就算因为军营之中有校尉、旅帅等各级人员统筹,让每一批人员登场轮换都不到半刻钟光景,当最后一批士卒结束听讲, 回返到营帐之中休息的时候,夜色还是已经深了。 李清月都懒得顾及自己的形象了, 直接坐在了这台子边上。 坐了有一会儿,她都还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在冒烟。 她复盘着自己方才的行动, 稍微有点不大确定,自己对最后几批士卒的演讲,到底能不能达到她所希望的效果。 只能说,好在各“团”士卒单独管理,因出兵在即, 今日又限制交流, 并没有出现剧透的情况。 总之, 姑且忽略掉天色和光线的影响,她的任务是已经完成了。 就是当真费嗓子。 因为今日站了大半天的缘故, 腿也有点疲累。 她嘟囔道:“我现在很庆幸两件事。一件就是我将台词减少得足够短。” 要不然她绝不可能将话来得及说完。 “一件就是早早跟着卓云习武。” 可能还要加上系统的帮忙,要不然她早就已经倒下去了。 “公主,您还是先别说话了,有什么事情都先等明日再说。”澄心将新炖好的金银花饮给她递了过来。 却见公主又摆了摆手,“不行,先把收尾的事情给办了。” “您是说……” “让人把那五十多块木板全搬过来,我要好好选一选。”李清月答道。 当刘仁轨复查了一番确实没有人被遗漏,记录在木板上的兵员也没有逃逸离开的情况,回返到校场的时候,就看到周遭的火把熄灭了一部分,但还剩下了相当一批,被保留在高台周围。 他那个好学生正踱步在那些被火光照亮的木板跟前,时而皱眉时而展颜,又忽然驻足在某块木板前面,像是忽然陷入了沉思。 “……”刘仁轨觉得,自己就算不问都能猜到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必定是公主从那些木板中选不出一个她觉得最合适的! 但反正如今已将最要紧的事情给应付了过去,就算是让她劳逸结合一下也没什么关系。 好在,大约又过了半刻钟,在李清月的面前只剩下了三块木板。 李清月遗憾道:“可惜没能多练练字,要不然还能效果更好些。” 要说唐初时候的书法家,其实还真不少,被贬官流放致死的褚遂良其实就是其中的一个。可惜此人的存在代表着李治的皇权还被相权压制,让李治绝不可能让李清月学他的书法。 刘仁轨在旁插话:“公主已算是分心多用的天才人物中位居翘楚的了,哪能寄希望于自己面面俱到。公主的目标也并非书法家,若非要说的话,倒是可以让擅长书法的人为您代笔。” 她是需要统筹他人办事的存在,不必自己拘泥于此道。 李清月闻言笑道:“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那我要是还在这里纠结,未免有些愚钝了,就取中间这个吧。其余的那些板材里,留下两份备用,以防风吹雨淋之下损坏,再额外剩下的……就用作船上的柴火吧。” 她看着下属将那块被她选定的木板放到了众多将士的名字中央,脸上露出了几分满意的笑容。 到了现在,才算收尾工作彻底做完了。 又或者,她并不只是因这出安定军心的任务达成而笑。 在夜幕之中,视线里那些被誊抄在木板上的名字,都被火把模糊成了一个个黑点。倒是李清月三个大字因为出自她自己的手笔,仿佛不需凝神去看,也能将其辨认出来。 竟像是她的名字被无数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包裹在了中央。 火光灼灼,又在她的名字上染了一层绯红之色。 李清月忽然长出了一口气,叹道:“老师,我现在方有真要领兵的感觉了。” “那恐怕还差了一点。”刘仁轨认真答道,“现在是他们认识公主了,公主还不认识他们。我听说公主在行囊之中还带了卫国公的兵书,可那兵书之中说,中军四千人里,需有战兵、弩手、弓手、马军、跳荡和奇兵各自若干,那么公主可知道,该当将什么人放在什么位置上吗?” 李清月很实诚地摇了摇头。 她看兵书到现在,还看出了不少困惑。 李靖此人的领兵是很标准的合成化编制,在此基础上变换行军阵列。这样的兵书落在参加过战事的人手中,或许是如有神助,放在她的手里,就成了小学生手握微积分课本了。 看个囫囵没问题,但真要说能将其派上多少用场…… 还是算了吧。 刘仁轨朝着远处指了指,“那么就请公主尽快休息吧,等上了渡海航船后,多的是时间和士卒相处。” 李清月认真地记下了这个建议,果断自台上蹦跶了下去。 不过她刚刚落地,又听刘仁轨以感怀的语气说道:“但公主已比我想象中能做到的,好了不知多少。” 她回头朝着刘仁轨看去,正见对方那张稍有疲惫之色的面容上溢于言表的赞许。 这话他说得很是真心诚意。 他原本觉得,李清月那个以退为进的法子已是在亲眼目睹种种政斗后的活学活用,她选择参与到远渡百济的战事中已是对自己的前景有着明确的规划,但他发觉,自己可能还是小看了她。 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够始终维持着这等上位者风度,将信心和底气传达给众士卒,甚至真能将这五十多次重复给坚持下来,足以证明她惊人的意志力。 这无疑是成功者的标配。 虽然……刘仁轨的这份沉浸式欣赏根本没能持续多久。 当年他那长安西市教学里,这孩子能来个再来一碗,现在也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破坏气氛。 她背着手,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昂着脑袋,“老师要是这么说的话,可得再努力一点。要不然被学生赶上的话可就不好了。” 刘仁轨无语了一瞬,开口答道,“从某些方面来说,你已经赶上了。” 他反正是没干过什么八岁参战的事情。 但想想学生的成长速度过于惊人,迫使他也不得不多加研读进学,倒也算是一种别样的体验了。 在陪同李清月回返入住营帐的路上,他想了想又多问了句,“公主觉得,那青州刺史会来阻拦你的行动吗?” 折冲府兵驻地内的动静,元神霁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他此前便一度提防于刘仁轨宁可让府兵生乱,也要将那封奏报给送出去,自然有自己的消息门路。 就算白日里因军营戒严而不能确定里面的情况,此刻也该当知道了。 他会对公主意图参战抱有什么想法呢? 李清月却只摇了摇头,“您放心吧,他拦不住我的。” 这是一句不需要见到元神霁的应对方法,都能猜到的事实。 当安定公主随军参战的消息被反复宣告后,青州刺史若是想要在没有皇命在手的情况下将她拦住,便等同于要跟这营地之中的一万多名士卒为敌。 不错,他确实有一部分兵权在手,可也远不能和此相比。 他拦截个奏表还成,想拦截住参战士卒的洪流,却绝不可能。 “安定”这个名号的存在,对于不确定性最大的海航来说无疑是个吉兆。 而这还只是个最小的理由。 对于那些只希望能保障作战前后权利的底层府兵来说,安定公主给了他们以承诺,若能随同出征,等到回返之时便能和他们一一校对那木板上的姓名。 而对于稍有些追求的府兵来说,安定公主的存在,意味着高居庙堂的天子必定会对百济一路分出一些注意,起码也要保障他们的后续支援。 这是他们活命甚至立功的希望啊! 他们又怎么会允许,当安定公主已经表现出了强烈的随军意愿后,有人想要将她从中拦截下来! 在第二日登船出兵的那一刻,李清月的这一番猜测就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元神霁早在获知安定公主出现在军营里的那一刻,就已经惊得半个晚上没睡好,飞快地转动脑筋试图想出个对策来。 然而他到此刻才反应过来抄录名单另有所图,也没能对其作出拦阻,自然是已经晚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不想耽误出战时间的士卒,像是有序的潮水一般,涌向了那一艘艘的航船。 而其中那位安定公主,固然身着稍显朴素的军衣,却依然被以一种众星拱月的方式簇拥在其中,朝着主船护送而去。 元神霁那早已酝酿好的说辞,几乎只来得及说出“公主”二字,就已经被淹没在了其余声响之中。 再翻不起一点风浪。 他能看到的,只是安定公主登临大船后,像是想起来还有他这样一个被丢在后头的跳梁小丑,又行到了船尾甲板之上朝着他看了过来。 士卒已陆续登船,四周的脚步声也已逐渐消失在了这一片海港之地。 或许还有零星的交谈,也都被船舱的隔板给阻拦了大半。 以至于在这两相对望间,反倒是沿岸的海风之声最是响亮。 李清月忽然高声喝道:“元刺史!” 元神霁凝眸望去。 正见长风将这位小公主身上的披风高高扬起。 她的下一句话也已在风中传来,“折冲府校场之上的姓名木板,劳驾您多加看护了。另有两封书信还在营地军帐之中,也劳驾您为我送往京城!” 她遥遥挥了挥手,像是在表示致谢,转头就消失在了元神霁的视线之中。 可这位青州刺史丝毫也没有因为这份“礼貌”而觉感动,更没有庆幸于这位公主并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撕破脸皮,去说他此前阻止刘仁轨行动的事情,反而只觉一阵后背发凉。 书写有姓名的木板成了他的看护对象,是不是也意味着,当安定公主随同刘仁轨从百济回返后,这些后续的军功和阵亡将士的统计事宜也要落到他的头上? 他在协助刘仁轨征发府兵的时候做得有多敷衍,到时候就得有多少麻烦。 这让他很难不怀疑,安定公主正是要借此来给老师找回场子。 而那两封书信,只怕就是给陛下和皇后的,这其中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对他而言同样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若是在其中对他予以状告,实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结果,再加上没能阻止公主参战的办事不利,两罪并罚下来,天知道他还能不能保住他这青州刺史的位置。 旁人或许不在意于这样的位置,可洛阳元氏却需要啊…… 元神霁握着手中的书信,陷入了天人交战的纠结之中。 偏偏这是公主写的信,他必须慎重对待。 要早知道会有这样的情况,他还为难刘仁轨做什么! 反正,那府兵制的实施情况,陛下也未必就会当即过问。反倒是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让他身陷局中了。 而他甚至没有更多犹豫的时间。 因为就是在海航渡船出发后的这个傍晚,他的青州州府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衣着光鲜的少年人,明明并无官职在身,却有着一番世家贵胄的气度,紧随其后的正是屯营“飞骑”! 那是陛下的亲卫。 恐怕也只有那少年人脸上的焦虑,稍有破坏他的威风。 可这也是一位绝不容元神霁慢待的客人。 在听元神霁说出了近来青州地界上的事情后,来人更是勃然变色,“公主渡海出征,你为何不拦?” 元神霁好生无奈:“我没有陛下的圣旨,也没有足够的兵力,根本拦不了。” 可这话一出,崔元综却真是要被他给气死了! 当日公主离宫,让他成为了被问责的对象。 甚至比起和他交谈的裴炎来说,他身上的责任还要更重一点。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就必须对陛下给出个交代。 崔元综不甘心因为自己的缘故,让清河崔氏本已日渐好转的局势崩塌,只能在应付过去了陛下对于他的考校后说道,既然是因为他无心说出的那句话,才让公主有所误解,那么说不定由他来亲自解释,更有可能将公主给带回去。 陛下当即打发他和出门找人的禁军一并上路,只是还多留给了他一个完不成任务的惩罚。 崔元综暂时无心考虑后者,只想着若能将公主给接回来就万事大吉。 这接连数日的赶路中,他是一点也不敢多歇息,可惜还是在沿路间遇到了一次航船阻滞。 结果当他抵达青州的时候,收到的就是眼前这个结果——公主早已经离开了。 若是人还在岸上还好说,可这军船离岸,他总不能也找一艘船追上去。 姑且不说他能不能追上了,就算真在海上追到了人,凭借着他这点本事,真的能将人给带回去吗? 一想到这里,崔元综只觉满心悲愤。 他那句话会被公主当真也就算了,结果这追赶之路也如此不顺,真是让人感到绝望。 但凡这青州刺史稍有几分头脑都该当知道,哪怕李清月是刘仁轨的弟子,陛下也不会准许她以这等稚龄远征的! 可他刚想说出几句斥责之言又顿时收了回来。 他如今并无官职在身,还在弘文馆中进学,没这个资格对朝廷命官妄言。 他已经吃过了一次口无遮拦的亏,自然不能再犯第二次。 元神霁却是看出了他的这份欲言又止,为自己再多辩驳了一句:“我敢说,让你处在我这个位置上,你也不会比我做得更好了。” 他并非只是空口白牙地说,而是直接示意崔元综随同他前来。 二人抵达了已空无一人的校场,停在那几十块木板的前头。 元神霁指着那些“证据”说道:“我又非京中人士,如何能知道,安定公主能有这样的本事,凭借着这样的手段稳定军心,在这些士卒的拥戴之下登船。” “你告诉我,这是一个如此年幼的公主该当有的表现吗?” 不是! 她这一手本事,只怕不是因为刘仁轨的步步传授,还有她本人的机变。 否则在安定公主出现之前,刘仁轨不可能是这样被动受制的状态。 元神霁甚至觉得,倘若安定公主不是个公主的话,她昨日到今日的一番表现,已足够让她在陛下心中地位斐然,去与太子一较高下了。 不,就算是个公主也能有此等待遇。 或许也恰恰因为她是个公主,才让她这种收拢军心的举动,少了对陛下的威胁,反而成为天子能够赖以夸耀的资本。 他心中思忖着这些,也没耽搁将那两封信连带着几块备用的木板,都摆在了崔元综的面前。 “这里有两块抄错了字后废弃的板材,以及两块公主写多了的,再有便是公主给陛下皇后所写的信件,都由你和禁军一并带回洛阳吧。我也会同时上呈一份请罪奏表的。” “若需要我前往洛阳请罪,我自然会负担起这个责任。” 但要是想让他协助什么海上追赶,那就大可不必了。 崔元综应道:“我知道了。” 元神霁已将事情都交代明白了,他自然没什么可说的。 只是在将此地的物件收拢完毕,行将踏上回返洛阳旅途的时候,他望着面前已是漆黑一片的天穹,终究还是又叹了口气。 此行的失利意味着他还有了更多的麻烦。 因为那个接不回公主的惩罚,是让他也去边境作战! 谁让陛下说了—— 他倒是要看看,清河崔氏子弟所说的实战出名将,到底能出个什么东西来!—— 早已在海上的李清月可顾不上去管崔元综这个背锅侠。 她将注意力都放在了置身的航船之中。 昔年太宗皇帝征伐高丽,令江南十二州工匠在扬州打造海船数百艘。 这些海船之中的绝大部分还没退役,并停靠在青州、莱州、登州这些沿海港口。 而这些海船的造船技术,也远超过当时的其他国家。 李清月心满意足地下到海船下部,就在船长的领路下见到了为防意外而设立的水密隔舱。 这是为了防止船只破损渗水,直接造成沉船,经由这一出缓冲,情况就要好得多了。 这个技术,在如今的航船中居然已经有了应用,让李清月倍感欣喜。 她还见到了在船长室中根据《海岛算经》和北斗星定位大致画出的远航百济海图。 虽然远远不能和后世的海图相提并论,但有这个东西的存在起码能保证,她不会跟着航船漂流到什么未知的地方去。 “算起来我带上船的一件东西也和太史令有关。”李清月指了指那出自李淳风备注的《海岛算经》,开口说道。 接到她的示意,一直就没将包袱离身的阿史那卓云连忙将东西递了过去。 李清月一边将包裹拆开,让其中的圆盘露出其面目,一边说道:“此物出自太史令之手,我将其叫做——” “航海罗盘。” 第94章 航海罗盘这个东西, 对于方今时代的人来说,既是个稀罕物,又可以说有点眼熟。 船长疑惑地看着这个圆乎乎的东西被摆放在面前, 见其上被写了整圈的天干地支、八卦四维,乍看起来和八卦图还有那么一点相似。 但不同的是,在航海罗盘的中间有着一个凹槽。 “去取一点淡水来。” 公主有令, 当即有人行动了起来。 而李清月自己的动作也没停,她自这个包裹之中摸出了另外的一个小包袱, 在里面放着一块磁石和一盒铁针,以及……一根在登船前让人取来的细草? 这看起来还真是奇怪。 船长紧盯着公主的一举一动, 见她将草穿在凹槽底部, 针和磁石反复摩擦后穿在了草上。随后,当水在那凹槽中满上的时候,那针便漂浮在了上头, 定格在了一个指向。 李清月又自卓云的手中取过了以白水晶打磨出的盖面,将凹槽给小心地封口。 做完这一切, 她满意地拍了拍手。 虽然说,如果遇上倾覆的情况, 这个盖子和基座其实也还没法严丝合缝地卡紧,但起码目前来看,这已经是个初具雏形的航海罗盘了。 “这是……”船长低声开口。 他原本还有些迷茫的,但他到底对于船航行的方向有数,又因海岛算经等海航数学问题的进学, 对于方位和距离远比一般人敏感得多。 在看到李清月转了几次罗盘的方向, 那水中铁针都始终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分明和司南的特征相似时,他脑中不由灵光一现, 也当即惊呼出声: “公……公主!这东西是另一种司南对不对!” 它指示南北,而且看起来比司南的反应要灵敏得多。 所以它周围的标识和司南的底盘也很相似。 那正是用来划定方向的! 天干地支外加八卦四维,合计将方位划分成了四十八个方向,这么一看的话,还比司南底盘的刻度划分更加细致一些。 李清月迎上了他的探寻目光:“对,这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司南,不必晴天观日,夜晚观星,哪怕是在阴晦天气也能够进行海航,以防偏离航线。” “原本对于日月星辰指路的记载,也可以逐渐取代成对针方位,对于往复使用的航路来说,应该更有用一些。” “只不过还有几个问题。”李清月苦恼地指了指这个半成品,“一个便是这个水浮装置容易被破坏,目前太史令那头还在修改固定装置,另一个就是,这个被和天然磁石摩擦过的针,还是需要定期打磨的。再便是,若按照对针方式记载,这些现有的航路都得补充记载了。” 她翻了翻船长的笔记就知道,目前的航路记录方式,是以北斗星和太阳方位来推断的,更倾向于一种经验的记载,再加上沿途之间经过的海岛,经过海岛算经的测量记录了岛屿高度以及与航线之间的距离,进一步细致框定路线。 所以要将其全部替换成罗盘的对针记载,还需要相当多的时间。 这次她将此物带来,其实能起到的只是预防阴雨天气,辅助确定方位的作用。 不过很显然,对于船长来说,这些毛病在海航原本会面临的种种挑战面前,根本不能算是个问题! 他的目光已越来越亮。 海岛算经这种实用数学题目,说是说的要让他们这些人尽数学会,可航船如此之多,船员的术算天赋也天差地别,再加上经验之谈里不同航路的太阳方位指示也有所不同,也就意味着,他们留下的记载其实是有很多不确定性的。 七月里的海上风暴还经常在突然之间降临,导致风雨中行船,根本来不及躲避掉出现的礁石海岛。 若是有一条能不管风雨如何,都能明确指路的记载,起码……起码他们存活的机会就要大得多了。 船长在安定公主登船之前就听闻了她在士卒之中的名声风闻,可他此刻才真切的意识到,公主确有安定之名啊。 她参战带来的物资补给和功勋在望,都是还没看到影子的东西,可这个航海罗盘,却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当李清月走上甲板的时候,那位船长还在沉浸于研究这罗盘指向。 就连刘仁轨都没出来。 她这位老师似乎是天生适合于战场的,也已敏锐地意识到了,如果说此物能用在海航上的话,陆地上其实也可以! 按照李清月所说,这个固定指向小针的装置还能进行修改,那么…… “那么当唐军在西域和漠北作战的时候,就不容易出现迷路的情况了。”在听到方才李清月和刘仁轨的对话后,阿史那卓云也有些恍然明悟。 一想到这一种可能性,她甚至在心中抽了一口冷气。 她好像突然明白,为何公主会将此物看得如此之重。 因为这确实是一项将来能用作克敌制胜法宝的利器! 只要它能借着这一次的海航证明它的价值,只要它能继续完善自己目前的弊病,只要…… 这些“只要”还没有这么难达成,因为它已经有一条很明确的发展方向了。 李清月回她:“对,海上和塞外的情况其实是相似的,还有就是南方蛮夷之地的山林之中,可用作参照的标志少,又不能确保一直能用太阳指示方向。” “可我想不明白一点。”卓云好奇问道,“光只是此物在目前展现出的前景,就已经相当可观了。公主若只是想要得到更多话语权的话,为何不干脆留在洛阳或者长安,亲自对此物做出后续的种种改良,而后凭借着此物在陛下那里得到奖赏呢?” “你觉得太史令如何?”李清月垂眸一笑,问道。 “太史令修编史书,编纂算册,推衍天时风向,还校注了《齐民要术》这些民生典籍,可以说是无所不精,贡献良多。” 李清月再问:“那你觉得,陛下若是遇到了什么政务上的问题,他会拿来请教太史令吗?” 卓云语塞。 虽然这话直白说出来可能有点大逆不道,但若真让她来说的话,可能还真是一个“不会”。 技术上的人才未必能有资格发出政治上的声音。 李清月扶着桅杆,望着离岸后开阔的海面,继续说道:“就像阿耶不会在意于义阳公主在太史局中学习一样,我想让声音更有分量,就应该将目光放得更远一点。前日老师就说过,我不必在意于自己写出的字是否好看,只需要让精通书法的人为我代笔,在航海罗盘这件事上也是一样的。” “何况,”李清月忽然调侃道,“你不觉得现在也挺好的吗?我在出征百济的行程中增长见闻,丰富知识,太史令则负责将那航海罗盘给进一步完善。” 这么一想,她现在已经深谙李治拿捏太史局的精髓了。 能者多劳嘛。 可见她越发有进步了。 卓云讷讷答道:“要是这么说的话,公主的决断并没有错。” “何止是没错。太史令的人品注定了他不会贪功,航海罗盘这东西我也已经在留给阿耶阿娘的信中提到过了,应当能受到足够的重视,而太史令曾经负责修编海岛算经的经历,也让此物要推行在海航之中的时候,还能再借用一下他的名声。”李清月摊了摊手,“你看,一举多得。” “行了,别想那么多了。”李清月伸手拍了拍卓云的肩膀,“去帮我把赵文振找过来。” “好,我这就去办。”卓云应声而走。 只是她没看到的是,李清月将手缩回来的时候,脸上闪过了几分郁闷之色。 可恶!她的身高已能算是同龄人中偏高的。 即便如此,也到底还是个孩子的高度。 为了显示和下属的亲近,拍拍澄心的肩膀还好说,跟卓云这种有突厥血统的高个子比起来,就还差太多了,大大影响这个动作的气势! 不过等到阿史那卓云将赵文振领到此地的时候,已看不见这位才办了两件大事的小公主有什么幼稚想法了。 他能看到的,只是她朝着船舷之外的海域看去,在侧脸上隐约能看到几分远眺之中的深思。 这份深沉的表现,让人竟然一时之间忘记了她的年龄。 见公主听到声音转头朝着他看过来,赵文振连忙收回了打量,赶忙行了个礼。 “登船的感觉如何?”李清月问道。 大量失血之后的康复时间起码也得要十天八天的,但很显然,在行军的日期限制面前,赵文振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船上的颠簸也无疑不利于他的恢复,所以他的脸色上还有着难以掩饰的苍白。 但李清月看得出来,比起此前在军帐中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精神已好了不止一点。 赵文振犹豫着开口:“公主这话问得……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这话说得很老实。 即便有安定公主的那番承诺,让士卒重新打起了作战的动力。 可当战功很难让人出头的时候,哪有那么多人还觉得这是一条好路子。 他若说什么他要大展身手,那才是一句谎话。 而听到这个答案的上位者一方,也并未因此而觉恼怒。 李清月反倒是觉得,这人的表现更有意思了。大概是因为他身上本就有着一份可以让人将他置于死地的重罪,这才在说话之间可以少几分约束。 但赵文振想了想,还是又多说了一句:“公主却很让人意外。” 这话同样发自肺腑,也姑且可以算作是他在登船之中的感悟。 她说的“在意此事”居然不是一句冠冕堂皇的托词,而是给出了实在的应对,还真如她彼时所说地那样,参与到了渡海的行动之中,让赵文振一面觉得大唐上层的不可依赖,一面又很难不为之触动。 这份复杂的情绪在他的心中不知会发酵多久,又到何种程度,但起码—— 当他听到安定公主随即问他有没有意愿做自己的亲卫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公主不觉得我是个残疾吗?” 他右手遭到重创,还缺了一根手指,就算在医官的救助之下能够保住性命,也不可能再按照寻常方式使用武器。 再加上他家中的条件没那么好,在体格上也比寻常护卫差上不少。 公主怎么会想到让他来做这个护卫的? 李清月从容应道:“就凭你在那等情况下,也不是对刘都尉动手,而是选择对自己动手。所以我想,你也不是会恩将仇报的人,借着作为公主亲卫,做出什么不妥的事情。” 赵文振眼神一震。 “而且我听说了点你在初到军营时候的表现,你上头的火长、旅帅都说,你擅长侦查,行动灵活,早年间在家中跟着村里人一起打猎做前哨的……我猜右手有缺,应该也不影响你做个斥候?” 李清月认真地审视着他,笃定地评价:“一个人品尚可的斥候,你看,听起来还不错。” 可这话说得轻巧,分量却一点不轻。 站在一旁的阿史那卓云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当公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赵文振的面色急变,竟让人一时之间难以将其形容出来。 他此刻的心情却并不难被人给判断出来,只因在下一刻,他忽然在公主的面前跪了下来,在甲板上发出了一声咚响。 赵文振郑重其事地朝着公主叩了个头,也在这转瞬间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既已登船,不是迎接对他的审判,而是听从安定公主的话去见证她所做出的改变,原本就还能算是府兵的一员。 而现在,安定公主更是为他指出了另外一条戴罪立功的明路。 虽然他还不知道他到底能否做到公主的要求,但在这海风浩荡之中,他的回答也呼之欲出了。 “小人愿为公主驱策。” “起来吧,事情是要做出来的不是靠说出来的。”李清月勾手示意他起身,“我也不用你为我做什么抛头颅洒热血之事,只是需要你先帮我做一件事。” 她另一只手以手指轻叩扶栏,思量了一番后说道:“现在我们人在海上,也没什么地方可以让你当斥候的,总不能是先给你一艘小船去前面开路喂鲛鱼。” 赵文振:“……” 却听李清月旋即笑道:“别那么紧张,我可能未必是个好上官,但也不是个恶人。我的意思是,你替我观察一番,船上曾经参与过百济或者高丽战事的人中,能将战场经验最简单易懂讲解出来的是哪些人,把他们带到我的面前来。” 她伸手往外指了指,“当然我说的,是这几十条船上的所有人,而不只是这一条船上的。” 这也算斥候工作的另类使用了。 而且,赵文振的身份,注定了他和有一些不那么亲近上位者的人更有共同话题。 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给你三日的时间,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赵文振连忙答应了下来。 在将他打发走后,李清月这才慢条斯理地朝着船舱中走去。 现在测试航海罗盘和组建亲卫队伍的事情都已经被丢出去了,她也能先休息休息了。 就是不知道,她当真登上了出海船只的消息传到洛阳,会引发阿耶阿娘那头什么反应了。 李清月想到这里,干脆鸵鸟心态地把脑袋埋进了被子里。 唉,天大地大睡觉最大,这种伤脑筋的问题先不想了。反正在她回到洛阳之前,她都不会正面迎接疾风骤雨的。 对!就是这样!—— 所以她当然也不会知道,在她的面前已多出了几个聊天对象,开始了师徒一起参加的补课之时,崔元综则带着那些在青州收获的“物证”和信件,在屯营禁军的陪同监护之下回到了洛阳。 相比于李清月那边的意气风发,站在洛阳宫的门前,崔元综只觉自己的脚步有千钧之重。 但在后头那些人的目光押送中,他也只能继续往前走去,迎接自己可能要马上被派遣到边境作战的结局。 偏偏在此之前,他还要将公主在青州的种种表现告知于陛下皇后。 一想到可能会因此遭到第二次迁怒,崔元综就觉得自己的前途渺茫。 说起来,明明在他刚来到洛阳的时候,这里的百姓还有个说法,说若是能够在那洛水河桥旁边的石碑上留名,因水陆法会乃是积攒功德之举,也必定能够获得好运。 可实际上呢? 负责主持水陆法会的那些和尚,在这两年间的考核中被刷掉了大半,被迫解除了身上原本享有的种种优待。 他、裴炎还有崔知温,连带着其他为此事出钱的,也并没有哪个享受到了一飞冲天的待遇。 这总不能说,是因为主持水陆法会的人本事不够,才造成了负面效果对吧? 崔元综收拢了掌心,让自己不要继续想这些无稽之谈,而是将目光转回到眼前。 应付过去陛下和皇后的问话,才是最关键的。 “你是说,你差点就能遇上公主了,却因为路上耽搁没追到人?”李治面带薄怒地朝着崔元综看去,觉得对方当真能称一句办事不力! 倒是他可能还觉得自己怪委屈的,连忙搬出了那些证明,倒豆子一般将青州刺史告知于他的种种都给说了出来。 尤其是那誓师动员之事,明明崔元综自己都不曾亲眼见过,却为了表现自己不能将人带回情有可原,而将其大加渲染吹嘘了一番。 该说不说,这位崔氏子弟的文采还是不差的。 以至于当李治一边望着那几块木板,一边接过了李清月写来的信件之时,脸上尚存几分没从话中回过神来的怔然。 他低声喃喃,“阿菟已这般厉害了?” 然而他这话刚开口,就听到了一声轻咳从身边传了过来。 他一抬眼,就对上了皇后有些埋怨,或者也可以说是警告的目光。 想归这么想,他也不能这么直接说出来啊! 李治连忙端正了目光,很有几分负罪感地将另一封信朝着皇后递了过去。 武媚娘既觉女儿行事种种令人骄傲,又不免在心中,为真已行到了海上的女儿捏了一把冷汗。 但这心中的百感交集,最终还是变成了落回到信纸之上的一眼。 结果就见其上第一句简单地写道:阿娘,那个盛有小金鱼的鱼袋可真是太万能啦!果然平时的实践累积,是成功的必要准备,古人诚不欺我。 武媚娘:“……” 这话里快活的语气,虽说是让人稍稍放心了些,却也何尝不是想捞起戒尺,把这不听话的小家伙再打一顿。 对了,那鱼袋是什么时候拿到的来着? 哦,四年之前,李治给的。 忽然之间,李治觉得自己又被瞪了一眼。 第95章 李治觉得自己也怪冤枉的。 他哪知道自己当年给阿菟的这份权力还能有各种神奇的用法, 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狐假虎威的一百种用法。 “阿菟这胆子大也不是我一个人纵容出来的……” 在崔元综被暂时遣退下去,让他收拾收拾准备启程西州后,这殿中便只剩下了帝后两人。 李治努力给自己辩白了一下。 但他这么一回忆又觉得, 可能自己是要担负起主要责任。 比如说阿菟最开始领到那鱼符,就是他给准许的。 再比如说阿菟当年能跑到蜀中去,也得怪他没能将人看好。 再再比如说, 刘仁轨被派遣前往河南道募兵之后,他确实没有考虑过阿菟偷跑的可能, 不仅没费心考虑给阿菟换个老师,反而同意了让她在弘文馆中旁听, 导致她有了接触到裴炎崔元综等人的机会。 再就是那句李唐缺将的名言了。 阿菟也还真如她在此前所说的那样, 因为希望为阿耶分忧,这才在府兵招募出问题的时候挺身而出。 “难道刘仁轨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李治又轻声嘀咕了一句。 这几个月间媚娘在朝政事务上的越发熟稔,让李治更为庆幸, 自己是将事务交给了皇后处理,而不是放任大臣坐大。所以他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因为女儿的教育问题责备皇后。 若是自己身上的锅分到崔元综等人身上还不够, 那就再加上刘仁轨好了。 李治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阿菟在离开洛阳的信中还说,因为自己可能不能从刘仁轨这里得到随同出行的准允, 大概率只能偷偷地溜上船去。结果看看最后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刘仁轨眼看着阿菟做出了这一系列的表现,在士卒的簇拥之下一并登船,可见他这个做老师的,都被学生给说服了。 就说是不是他不称职吧。 李治说得越发理直气壮:“说白了还是刘仁轨在面对问题的时候少了些应变的能力,才让阿菟借势而起, 有了顺理成章出征的机会。” “陛下这说话的语气里又得意上了。”武媚娘将面前的信又看了一遍, 转回到了李治的脸上, 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但她能猜到几分李治的想法。 这位李唐的陛下啊,自己早年间不是个强硬脾气, 直到被贞观老臣逼迫到了这个地步,这才开始铁血手腕反抗,他显然希望自己的子女能明白自己的皇室地位,拿出君臣之分的表现来。 当这份表现并不危及他自己的威严之时,哪怕如阿菟所做的那般出格,李治也只会为女儿维护了大唐体面而觉骄傲。 不过,她又何尝不是呢。 “有功者升迁,牺牲者留名……”武媚娘将这话品味了一番,再想想那被带回来的木板上密密麻麻的姓名籍贯和阿菟为自己留出的那一面上龙飞凤舞几个大字,觉得倘若自己身在那士卒之中听到这样的一番话,恐怕也得为阿菟的表现感到自豪。 而阿菟此举,或许也是在告诉她,弘化公主的处境不会是她们母女将会面对的。 恰恰相反,当权力已被递交到她们手中之后,她们能做的事情远比之前要多! 现在正是时候。 阿菟的年纪还小,她这个皇后的势力也不够强盛。 可那又如何呢? 恰当的时机之中,就像刘仁轨也无法阻止李清月想要踏上出征之路的脚步,陛下也无法阻止她一步步掌握立身之本! 她侧过头来,像是要为女儿扯开话题一般问道:“说起来,这次从青州传来的消息里,陛下对府兵制是如何看的?” 崔元综此人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也太急于将自己从公主出走这件事上摆脱关系,所以他根本没敢冒险在青州地界上多留几日,带回来些一手的消息。 他所说的,其实都是青州刺史对他告知的内容。 反倒是阿菟在来信之中,将情况说得更加直白一些。 她既然提到了那个鱼符,也就自然说到了自己是如何用这个鱼符骗开的刘仁轨营中守卫,和赵文振见上面,了解到了底层府兵的情况。 连带着将府兵意图自残以躲避兵役的事情,和州府对于上一轮参战的府兵奖励、抚恤不足情况,都给写在了其中。 而这归根到底,都是因为府兵制的实行已经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问题。 李治也暂时将女儿的情况都给放在了脑后,接上了皇后的话茬,“此事……倒不能怪苏将军。” 武媚娘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陛下这话好像是在糊弄我。” 李治没正面回答,只说此事不能怪苏定方,那可真是个狡猾的说法。 不错,这件事虽然苏定方有一定的责任,但不能怪他。 苏定方结束了百济战事之后就转道洛阳来献俘,而后被委派作了覆灭高丽之战的主将,同行将士的功勋都应当随着他将万余百济人引入河南道,也一并交托到了当地长官的手中。 在他往返匆匆之间,真正会受到他关注的,只有那些直接归属于他指挥的将士。 更多的府兵成了被遗忘的对象,他也未必知道。 但这个问题的本质,不在于苏定方要不要对此负责,而在于,到底应该将此事归咎于谁。 武媚娘旋即说道:“我看是这些地方官员太过小看陛下了。” 李治:“这话怎讲?” “难道不是吗?”武媚娘言之凿凿地说道,“此前府兵的功勋为何常有缺漏,还不是他们觉得,大唐四面战事之中,再难立下不世之功,倒不如由府兵中的显贵之人先将其中的奖励给侵吞下去。” “再说那百济之战,牺牲将士名录和嘉奖表彰之事为何没尽数落成,还不是因为,苏将军凯旋献俘之时,您还在病中。” 皇后的话没有彻底说完,可这一点都不妨碍李治从中继续推衍话外之音。 就像突厥降将阿史那贺鲁因为李治年少而反叛大唐,让这西域之战前后持续了七年之久,自他接管皇位以来的边境战事,纵然有那么几场可圈可点的大胜,但这些胜果和贞观年间、甚至是开国之战都已不能比。 狼多肉少,就是如今的现状! 那么确实不奇怪,相信他能稳固疆土,甚至进一步开拓进取的人,只占据了其中的一小部分。 而去年年末就应该上呈中央的百济战况总结,只怕正是因为他病倒了,才被延迟上交了。 苏定方在战报中都写道,需要令将士们屠城掠夺以定军心,只怕在军队之中的消耗和阵亡情况已经相当可怕。 这样的名录在陛下病中上交,在这些人看来,是过于没有眼色的表现。 可对李治来说,这却无疑是在小看于他! 难道只是头风发作,他就不能过问政务了吗?还是这些人觉得,当他身在病中,会对一些官员进行迁怒? 武媚娘朝着李治看去,果然见到他脸上已有几分隐忍不发的怒火。 她也不难猜到李治此刻所想。 这些欺上瞒下之人,其实就像是之前的李义府,当他们还没触犯到李治底线,或者没有冒犯到他面前的时候,还不会马上被整顿。 可当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到李治利益,影响到大唐兵员形式的时候,他们之前的那些行为,就要被好好清算一番了。 即便这些贪墨军功的行为,可能早在贞观末年就已经呈现出了端倪,要不然也不会有今日的府兵变贫户;即便这些州府长官的在任时间可能都不太长,只是延续了上一代的一些举措—— 那也并不妨碍,他们确实做出了挖掘大唐兵制根基的举动! 李治才彻底铲除他舅舅那个障碍多久啊,他怎么会愿意看到,旁人评价永徽年间,乃是有着贞观遗风,而龙朔的开端,却是失去府兵民心呢? 李治按了按额角,在桌边坐了下来,问道:“媚娘,你觉得该当如何办?” 这不是一个寻常的问题。 虽说可以将其解释为“皇后提出的猜测,也该当有自己的想法”,可无论李治是想要对河南道官员进行整顿,还是要对府兵进行复查,又或者是要对现有的征兵制度进行改良,那都是毫无疑问的军国大事。 也本不该以这样的方式征询于皇后。 但在这个问题发出的那一刻,武媚娘并未感到困扰,反而忽然心头一定。 李治的第一反应不是“我要想想”,而是“皇后觉得如何”,足以见得,自显庆五年的十一月到如今的半年多时间里,皇后的地位和话语权得到了多大的提升。 她需要做的也不是为此而惶恐,是好好地抓住这条继续上攀的绳索! 她心中在这一瞬闪过的种种思虑不足为外人所道,李治反正只能听到她以相当坚决的语气说道:“以我看来,既已有人打草惊蛇,也不妨雷厉风行。” 李治眸光微动。 将刘仁轨和阿菟发现府兵不妥说成是打草惊蛇,无疑是媚娘对那两人的保护。 可李治并不在乎这一点。 谁让那随后的雷厉风行四字,正戳在了他的心坎之上。 而媚娘这话也并非在毫无顾忌的情况下说出,随即而来的还有提供给他的动手理由: “如今高丽战事行将拉开序幕,陛下所做的不是要去和什么人争夺利益,而是要确保后方还能提供稳定的补给。所以有过者必罚,有功者必赏。” “陛下有慈父之心,愿意成全女儿对府兵将士的垂怜,让其中牺牲者魂归故里,家中老有所养,幼有所依。” “再若还要加上一个理由的话,”武媚娘迎上了李治的目光,镇定地答道:“陛下,龙朔吉兆乃是神龙护佑,天神愿意看到民间疾苦吗?” 只怕是不愿的。 龙朔之年,天子有神龙福泽,那若是何处出现了什么天象有异的情况,罪过就都在当地的臣属了。 大概,不会有人希望担负上这样的罪名才对。 这也正给了李治由此清算的借口。 “那么媚娘觉得,何人堪配做这位前去调查此事的持节御史呢?” 李治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这才有此一问。 她没再如早前一般说什么陛下心中已有成算。 哪怕以她此刻所见,李治确实已有了想法,她还是出口说道:“我有三个人选,不知道陛下觉得如何。” “哦,说来听听。”李治打起了几分精神。 武媚娘答道:“河南道、河北道,必有一位固守原则的干吏前去调查,我看彼时在李义府和长孙无忌案中都办事妥当的大理寺卿可堪重用。” 元恪? 李治问道:“他和青州刺史不是算同族所出吗?” 武媚娘不觉得元恪会因此徇私:“陛下还坐镇在洛阳之地,洛阳元氏再怎么小心谨慎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胆敢让元恪为元神霁脱罪。若真如此的话,我还要恭喜陛下,又能多一笔进账了。” 李治掩唇轻咳了两声:“这话说的倒也对,另外两个人选呢?” “百济战事的府兵抚恤没有发放到位,西域战事的情况恐怕也得复查。我觉得,太原王氏的王方翼可用。” 李治不出意外地投来了一道有些惊讶的目光。 “陛下不必这么看我,”武媚娘从容答道,“先皇后是先皇后,王方翼是王方翼,前几年他母亲过世,回家服丧,几度哭晕过去,人也日渐消瘦,陛下还专门派遣御医登门过问,恐怕是想重用于此等有才之人的。” “只是,他前年才因为好友身陷长孙无忌案被诛杀,为其收尸安葬,引来了不少非议,若要将其重新启用,还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现在这件事就很好。 她确实与太原王氏之间有些过节,但这并不妨碍她在此时给李治递出一个台阶。 反正,她真正的目标在洛阳元氏。 所以若能借着启用王方翼展现出她在劝谏之中的“正直”,多说两句也不打紧。 李治颔首:“此人可用,第三个人选是谁?” 武媚娘笑道:“这个人的话,陛下就很熟悉了。” 李治发觉,当媚娘说到这里的时候,面上的神情似有几分促狭之意,而她迟迟未曾开口,仿佛是在等着他来猜。 这个稍显颠倒过来的关系让李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可又好像没什么问题。 他顺着武媚娘方才的话往下说,“皇后已提到了河南道和西域的巡查之人,那么剩下的那个,该当不是顶替他们位置的,而是对……诸如京洛之地的折冲府进行检阅。” 事实上,出于守卫京城的需要,大唐折冲府就属边疆和两京周遭最多。 既然边境参战的士卒得到了慰问,那么境内的也该当有所表示。 李治迟疑着问道:“媚娘的意思,莫不是让太子去履行这个职责?” 安定公主刚在青州搞出了风波,那么也该让太子有所表示。 太子在此时的出面,也等同于一并代表了陛下和皇后的意思。 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陛下觉得不妥吗?” “不,”李治摇了摇头,“安定已能为我排忧解难,送上了这样一出整顿军务的契机,太子也不能只沉浸于文学典籍的风花雪月之中了。” 《瑶山玉彩》这样的文集编纂完成,收藏入府库之中,或许能对外证明太子的聪慧,也能为他累积一项成绩,可太子如今已不像是早年间一样时时病弱,总要承担起一些责任来的。 李治也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那便是他的头风病复发,到难以遏制的程度。 到那个时候,他绝不希望朝中会是主弱臣强的局势。 现在让太子开始接触这些军务,反而是一件好事。 李治有这个自信,他的太子总不会到谋反的地步。 想想弘儿当年还因听到商臣弑父之事而拒学《春秋》,更让他笃定于这一点。 他便只补充了一句:“让贤儿也跟着一起去吧,权当长长见识了。” 算起来李贤和安定一个出生在年头,一个出生在年尾,还得算是同岁之人,结果就因为阿菟太能折腾出事端,愣是像比李贤大上不少。 这都叫个什么事。 上次贤儿跟着阿菟混,直接来上了一出就地打滚,现在有必要让他跟着太子再多纠正纠正行为。 “我怎么觉得,陛下像是在背地里说阿菟的坏话呢?”武媚娘留意到了李治的神情,出声调侃道。 李治连忙端正了面色,做出了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武媚娘显然没有揭穿他的意思,只是继续说道:“此外还有一件事,想征求一下陛下的同意。” 见李治点头,她道:“阿菟在离开洛阳的信中提到过,她向太史局那边定制过一件航行所用利器,当时我们传唤太史令,他对于阿菟自己也要出行之事全不知晓,倒是对那航海罗盘推崇备至。这次的来信中,阿菟又提到了一次。” 李治回忆了一下前头看到的那封书信,发觉确实是武媚娘所说的那回事。 “我还是觉得,之前对它的关注是不是少了一些,此物的前景也比我们想象得更大。” 武媚娘是很相信李清月的眼光的。 她也比李治对于女儿的行动知道得更多些。 最让她确定女儿眼光不凡的,就是她将孙思邈的弟子刘神威带在身边,却将其教成了个制造祥瑞的专家。 那她给李淳风提的意见,可能也没那么简单。 早前她和陛下都操心于女儿的去向,却忘记了听李淳风解释于那个罗盘,现在是不是该当将其提上日程了? 李治恍然,“让太史令来一趟吧。” 正好他也要问问李淳风,今年后六个月有无特殊的气象变化。 于是在第二日,就陆续有几辆车马离开了洛阳城。 元恪奔赴河南道。 宣读圣旨的使者前去见王方翼。 卢照邻和王勃被以闲着也是闲着的理由打发去了海州。 当然,正式一点的理由是,他们可以一边在沿海等到公主回返,一边负责督办开采白水晶矿,以满足第一批航海罗盘的制作需求。 最后离开洛阳的,便是李弘和李贤。 按照李治给他们制定的计划,他们将先从洛阳周遭的许州开始走访。 数年前,李治曾经在此地举办过阅兵,现如今则由太子在秋季来临之前再行检阅一番。 李弘在端坐于马车之中的时候暗暗下定了决心。 上一次他被阿耶留在长安监国,却因为屡屡哭闹而被接了回来。哪怕阿耶没有明言,李弘也能猜到,父亲对此必定是有些失望的。 所以这一次,他绝不能再有失误了。 刚想到这里,他就见弟弟往前一倒,将下巴搁在了车中的案几上,“阿兄,你不是近来还在修编文集吗,为什么还要被派出来视察府兵军营啊。” 他想了想,还是将后半句话给吞了回去。 那就是——他为什么也得来呢? 李贤他怎么想都觉得,这京畿之地的府兵跟他没有一钱关系。 如果说,太子阿兄是因为将来迟早要接过父亲的班,这才需要得到这样的历练,那他其实是不必这么折腾的对吧。 而且非要说的话,他遥领的是雍州牧,而不是洛州牧! 他以手扇了扇风,“这种天气就应该待在屋中,吹着冰鉴扇出来的冷风,吃着酥山,听着新编的乐曲,哪里是出来游荡的好时候。” “若是我会骑马的话也成,”李贤不无羡慕地指了指外头,“骑马之中总也有点风扑面而来,到时候还能在众多将士面前策马巡视,看起来也要气派得多,可现在我还没学骑马呢……” 李贤叹了口气,朝着李弘问道:“阿兄,你不热吗?” 热自然是热的。 或许也不仅仅是热。 当李贤说到那句的时候,李弘恍惚想起,在他已经有点模糊的幼年记忆里,他曾经因看到阿耶的出巡仪仗而想要早早学会骑马,可直到今日也还没得到这个机会。 反倒是妹妹不仅已掌握了骑术,还跑没了影。 也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李清月可不知道,她的兄弟正在记挂于她。 她此时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远处的猎物。 手中的弓箭慢慢地张开,直到拉弓成满月之势。 在她的视线之中,卓云效仿着船上水手的撒网,已经将那头巨大的海鱼给困在了其中,可那条不知道是个什么品种的大鱼依然在挣扎。 若强行将其拉上船,以这渔网的承受能力,说不定拉到一半就让其挣扎出去了。 李清月干脆让人将弓箭给取了过来。 离开洛阳后的这段时间,她也并未漏下对于弓箭的训练,以至于在今日看见那条网中大鱼之时,她有一种近乎直觉的判断。 她能将其一箭射杀! 海上夏日毒辣的日光凝结在箭矢的尖端,也在她鬓角的薄汗上闪光。 目睹着这一幕的刘仁轨没有打扰学生的雅兴。 他甚至觉得除却当日“演讲”,她在此刻最有将帅风采。 忽然之间,一道疾风自视线中掠过,撕裂了倾泻而下的日光。 只听到一声滞后的弓弦霹雳,那支长箭已在大鱼出水的那一刻,自它的头颅之中贯穿而过。 那一箭命中的,正是脆弱的鱼眼! 李清月当即大喜,“快!将鱼拉上来。” 卓云连忙应和着她的声音开始了拉拽的动作。 当整条鱼被搬上甲板的时候,李清月欣喜地确认了两个事实。 其一便是,这条鱼没毒,能吃。 其二则是,这鱼的重量,足足有几十斤。 “让人用泥炉生火,将其烤制完毕,送全船人各分一份!” 李清月一把自鱼眼之中将长箭抽了出来,豪横地说道:“这海鱼……算我请诸位的晚膳!” 第96章 在海船上烤鱼是一种什么体验? 为了防止船身被连带着烧掉, 公主和船上长官可用的锅炉,用了泥巴和船身隔开,在上面再架了一块铁板, 就权且算是个灶台了。 澄心端详着一旁用来塞进泥炉之中的木板,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 她的动作卡住了一瞬,小声说道:“公主说将写废的几块用来充当船上的柴火, 居然不是在说笑吗?” “我有让人先把名字挖掉的。”李清月回答得很果断。 她有在意过玄学问题的好不好。 澄心:“……” 公主都这样说了,她好像真没什么好介意的。 再说, 这种接地气的表现,显然要比公主在行伍之中也高高在上, 让人觉得可以亲近。 只是刘仁轨还是不免在旁出声提醒了一句, “公主……” 他刚开了个头,李清月就已朝着他转了过来,抢先一步说道:“老师放心, 我没打算干得太出格。” 说话之间,她朝着一旁的物品指了指。 以澄心曾经在尚食局中办事的履历, 此次出行中,她几乎是凭借着自己的本能反应, 就在行装中带上了种种香料。 但香料这种东西,正因为其能起到熏香的作用,在民间的价格依然居高不下,就比如说来自西域的胡椒。 李清月也早将其挪开到一边了,就没打算让澄心将其放在烤鱼之中。 “我是要与船上士卒同乐, 却不是要让他们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李清月说话间顺手抄起了短刀, 自那庞大的鱼身上切下了一块, 叉在了短刀之上。 又歪着脑袋打趣道:“倒是老师这边可以区别对待一下?” 海风和烈日的影响,加上这位公主实在很没有公主架子, 刘仁轨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脸上肤色要比之前深上不少。 可也还是因为这海上行船,让她非但不必再遵循宫中礼仪,又能与士卒往来学习战场的存活经验,就如同方才她射出那一箭时候一般—— 她眉眼之间的气势越发凌厉了。 对于早年间就知道她宏愿的刘仁轨来说,这当然不是一件坏事。 她说话之间眸光真诚,也让人不觉有些触动。 但对于李清月的这个问题,他还是摇了摇头,“公主还是将自己的香料留着之后再用吧。” 在百济境内确实还能得到来自大唐的物资补给,但这只会是出于作战的需求,而不是公主的饮食需求,陛下说不定还会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女儿早日回返呢。 公主还是自己节省着点用吧。 “对了老师,我想起来个事情忘记问了。”见刘仁轨拒绝了这份特殊待遇,李清月一边将那短刀递给澄心,一边顺口发问:“老师自洛阳出行前带走的那些衣物,在哪一艘船上。” 刘仁轨问:“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李清月嘿然一笑,“我决定了前来此地的时候,让澄心帮我收拾行装,这才发现,之前为那些将士准备额外的一批过冬衣衫时,恰好我的宫女也在将我暂时用不上的衣服给收拾起来,这一个不慎就混到一起去了。” “您想想啊,要是让士卒领取物资,结果领到了一身女装,还是孩子的衣服,这多不像样对吧。还是赶紧找出来为好。” 其实李清月想等上岸之后再说的,但现在这种围炉烤鱼的环境多适合聊天啊,那就不必等到后面再说了。 但这话大概在什么时候说出来,效果都是一样惊人的。 刘仁轨木然地问道:“……公主确定,是你的宫女正好在旁边,一个不慎混进去的?” 这话骗谁呢! 三岁小孩都不一定会相信这种鬼话。 也就是公主仗着自己已经不会被赶下船了,这才能将其说出来。 再想想她之前用来说服他的理由,刘仁轨怎么想都觉得自己遭到了诈骗。 可眼见面前这个令他倍感骄傲的学生俨然一派眉目飞扬的样子,他又忽然觉得,这种瞎话既然与大局无关,说了便说了吧。 “在……” “老师您先试试第一块的味道。”李清月一接一递,直接先用最先烤制完毕的鱼堵住了刘仁轨的嘴,以防他来跟自己计较这个先斩后奏的问题。 可下一刻她就见到刘仁轨那硬气的眉头一动,怒道:“都是海鱼了还加那么多盐?” 澄心:“……” 糟糕,她光顾着看戏,抖多了。 但这个应该不能怪她,实在是这对师徒太有意思了……是吧? 好在调味失误的鱼也就只有最开始递出来的那一块。 当落日余晖铺开在甲板之上的时候,在这艘穿行于海浪间的大船上,好像在空气里都弥漫着一阵烤鱼的香气,散播在整条船的各处。 李清月拎着自己的那一块站在船头,回头就见船尾的日光正在一点点隐没下去,很快就变成了在水面上拉长的光影,而在船头行去的方向,原本平静的海面上隐约可见一道道黢黑的轮廓。 刘仁轨解释道:“这一片的海域群岛礁石不少,就在登州与高丽之间。” 李清月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这片海域。 这就是渤海海峡了。 “说起来,我记得老师和我说过,当年太宗皇帝远征高丽作战,将水军基地设置在莱州,由刑部尚书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自莱州泛海抵达对岸,为何此次出兵百济不自莱州登州之地出发,而要从青州走呢?” 在水路上还需要多绕个弯子,对于船只航行的考验还更大了。 “两个理由吧。”刘仁轨答道,“河北道、河南道征发的府兵汇聚在青州,沿途的开销要小一些,走陆路多花的军粮自然是要比水路多的。百济这一线本就是从旁辅助的,能节省一点是一点。再便是——” “今年航船之上的水手其实有一部分是新招募的,在内海航行,正好先给他们一个熟悉的机会。” 不愿继续服役的,何止是陆上府兵呢? 船员其实也是一样的。 只是没有表现得那般明显而已。 见刘仁轨的脸上似有几分忧虑之色,李清月当即将手往前一伸,试图打破这有一瞬沉闷起来的气氛:“老师不必担心,若我等此番能远扬威名于海外,必能一改征兵风气的。” “再说了,我已将青州情况尽数告知于阿耶阿娘,他们总不会对此无动于衷。说不定在我们返航之前,就能收到好消息。” 当然,比起阿耶的话,李清月可能还是要更相信于阿娘一点。 起码在对吐谷浑的态度上,阿娘的重视就要更高,而这并不只是因为弘化公主是母亲的好友。又倘若她不曾记错的话,历史上被阿娘看重的边地将领,以唐璿和娄师德为例,都是屯田戍边的好手,对边地士卒的生存情况还是相对重视的。 这么看的话,唐璿现在在汉中种地,就很符合实际嘛。 更要紧的是,府兵待遇出现问题,意味着必定会有人因此下台,这又何尝不是阿娘从中攥取权柄的机会! 正因为这种种原因,刘仁轨在李清月的话中,只觉听出了一种异常强烈的信心。 又或者是那少年人的冲劲,让他这个已到耳顺之年的长者都只觉自己真不该如此悲观。 他旋即接道“公主说得不错,如今既已顺利起行,那就该当指望将战事推行下去!” 就是还有一个问题。 “公主啊,那是你的铁签和鱼,不是你发号施令的旗帜。” 暮色里光以剪影来看,这位小公主的动作真可谓是意气风发,但若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她这得算是拿了个鱼串当令箭。 大概还因为那鱼被她啃了两口的缘故,和铁签之间没那么严实。 所以还没等她将手缩回来,那块鱼肉就已经刷得一下滑进了海中。 下一刻刘仁轨就瞧见小公主蹬蹬蹬地跑下了甲板,在远处传来了一声拉长的呼喊,“澄心,还有多余的吗——” 他扶着栏杆,望见日光恰好在此时彻底消失在了海面上,但在海面表现出的苍茫冷意之中,他所感到居然不是一种夜色幽微,人力渺小,而是在面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好像忽然理解了,何为“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公主那“安定”两字真有些玄妙,虽说七月才是海上风浪最盛的时候,但往年间的六月里其实也不太平静,今年却有些特殊。 在航船越过渤海海峡,朝着百济进发的路途之中,几乎没发生什么海上波折。 故而当七月到来的时候,这一行船只的前方已能看见延伸在视线两头的海岸线。 那正是,百济的所在! “还要寻找停泊港口的位置,公主不要这么着急。” 刘仁轨的话大概还是说慢了一点,因为公主已灵活地蹿到了前头,朝着东方看去。 在百济这头上呈朝中的奏报里,大多数时候不将其称为百济,现如今百济国主已前往洛阳投降,或许更不应该这么叫,而该当被称为“海东”。 海东这名字土是土了点,但这片海东的土地对于李清月来说,既算是她踏上征途的第一步,又对她来说还有一层另外的意思。 当她兴冲冲地冲上船头的时候,她还顺便朝着系统面板上那六百多天的倒计时看去,目光中闪过了一缕寒芒。 “公主年纪小,有好奇心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这个做老师的不用这么迂腐嘛。”船长在后头说道。 他对李清月的印象因为那航海罗盘的缘故,可说是攀升到了顶峰。 这一路行来,也曾有两日接连的阴天,但在罗盘指向的辅助下,甚至不必白日停歇,夜晚航船,以防出现不知不觉间偏航的情况。 他现在抱着一整页的记录数据,就等着在返航途中进一步确认航海罗盘的作用,所以大概只要安定公主不将他的船只给拆了,他都能容忍下来。 “而且也快到港口了,”船长说道,“我记得,这边是有留守将领的,估计也在这边留了人手。” “对,留了人手。他那头提前收到了我们这边大军抵达的时间,应当能提前派人来迎接。” 不过让刘仁轨没想到的是,这位左骁卫郎将,兼嵎夷道行军子总管,居然没留守在百济都城泗沘城中,而是亲自来到了港口迎接。 当他报上姓名身份的时候,李清月就忍不住问道:“老师,他真的和您不是兄弟吗?” 因为这位左骁卫郎将的名字,叫做刘仁愿。 何止是名字相似啊,光从气势上看,其实也挺像的。 哦不对,还是有些区别。刘仁愿的名字虽然听起来比刘仁轨还稍微文雅一些,但此人出自雕鹰刘氏,乃是西晋左贤王刘豹之后,在太宗朝就有徒手与猛兽搏斗的美谈,哪怕如今年岁渐长,也还有一番孔武有力的气势。 这便在体格上和刘仁轨区分开来了。 所以骤然听到这样一句调侃,刘仁轨不免觉得,自打离开洛阳,不在陛下和皇后的眼皮子底下,小公主令人头疼的频率真是越来越高了。 刘仁愿却浑然未觉,只对于将士中混入了个小孩子颇觉有趣,“这位是……?” “皇后所出的安定公主,此番也随军作战。”刘仁轨尽量以平静的语气介绍道。 这话一出,刘仁愿原本还一副豪迈爽朗迎接来客的表情,顿时凝固在了当场。 “安……安定公主?” 刘仁愿惊呆了。 怎么回事啊!他以为自己只是来迎接刘仁轨,以及同行的那些参战士卒,可为什么突然又冒出来了个安定公主随军? 年幼的皇室公主出现在此地这种事情也是能随便干的吗! 但还没等刘仁愿从刘仁轨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他就已听到刘仁轨发问:“现在这头的情况如何了?” 在军情问题面前,其他的事情都得往后推一推。 刘仁愿显然知道这个原则,当即开口回道:“熊津都督那个家伙逃回国内的事情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熊津都督由前百济王子扶余隆担任。 所以他重返百济境内可不能叫做逃回。 这里说的是逃回大唐。 扶余隆和新罗王子金法敏之间有些矛盾,又觉得国境之内的百济复国运动诸人必定对他这个投降者不满。内忧外患都摆在他面前,他还不是个很有主见的性格,以至于刚刚到任,就逃了回去。 李治对此显然是无所谓的,也没对看管不力的刘仁愿做出问责。 反正百济王子不在境内,还能让大唐少点事情。 刘仁轨点了点头,这件事情发生在三月里,他当然知道。 刘仁愿继续说道:“百济复国势力还在与我们僵持,情况与元月之时相差无几。其中最难缠的就是那个黑齿常之,还有百济贵族鬼室福信等人。他们习惯盘踞山地作战,很难将人擒获。这一点你应该也知道。” “此前苏将军离开百济的时候告诫过我,为防出现被诱骗入局的情况,近来只探查地形,切莫进行强攻,我如实按照这一条执行,至今还没出现过什么伤亡。” 李清月在心中对其暗赞了一声。 这位留守百济的将领有能力,却能听得进去话,倒是个能合作的搭档。 她也不出意外地看到刘仁轨也露出了几分满意之色。 刘仁愿继续说道:“但有一件事应该是在大唐国内没能知道的,也是近来才探查出来。” 他语气稍显凝重了些:“那百济反叛军之所以近来没有行动,是因为他们将扶余义慈的其中一个儿子扶余丰送去了倭国求援。倭国和百济之间时常会有联姻往来,若是算起亲缘关系,扶余丰还能称那位齐明大君一声姨母。” “姨母?”刘仁轨在出行前还算对倭国有些了解,阿史那卓云却是不太清楚,这会儿忍不住惊呼出声。 刘仁愿看出了对方身上的突厥血统,加上她此刻站在安定公主的身边充当护卫,明显身份特殊,便没对她这出声做出什么指责,而是顺势解释道:“对,直到前几个月,倭国的国主,或者说大君,还是一位女子。因上一任大君死后,几位皇子为了争夺国主宝座争斗不休,作为妥协权衡的结果,由皇后继位,此前被称为皇极大君,后来经由几年的让位后再立,就是齐明大君。” “之所以她能以皇后身份继位,并不只是因为她的儿子能力强悍,还因为她本身就是上一任国主的侄女,还是算皇室本宗。”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清月和刘仁轨的脸上都露出了一种人间迷惑的表情。 但想想这放在倭国背景下又好像挺正常,便继续听了下去。 李清月留意到了刘仁愿话中的一件事,问道:“为何说是几个月前?” 这意思是,现在不是? “对,现在已不是了。”刘仁愿回道,“扶余丰在抵达倭国境内后,很快就从那位齐明大君这里得到了支援,具体是如何达成协定的我们不清楚,但按照新罗王子所说,很有可能是希望倭国支援百济复国,而后由百济和倭国合力吞并新罗。” “他们有这等胆子,是觉得中原经由了隋末乱世之后实力大减。” 刘仁愿有些后怕地说道:“不过此等小国猖狂是一回事,若是他们当真在苏将军班师还朝期间带着倭国大军抵达,来上一出里应外合,我们这边戍卫士卒不够,可能还真的要遇上不少麻烦。好在啊,那位齐明大君意图御驾亲征,结果在抵达筑紫朝苍宫之时就病逝了,倭国被迫撤兵。” “但要知道,早在这位齐明大君在世的时候,她的儿子‘中大兄皇子’就已经大权在握,母亲骤然身死对他而言压力不大,甚至已经传来了消息,他虽并未即位,却继续在按皇太子身份摄政。所以我们这一路的麻烦还未结束。” 李清月沉吟片刻后说道:“也就是说,我们既要整顿打通新罗百济通往高丽的路线,将新罗提供的军粮给顺利地押运过去,同时作为侧翼支援高丽战场,又要提防倭国境内皇权更替完毕,朝着百济境内重新发起支援。” “而因为现在执政的这位中大兄皇子,其实早在他母亲齐明大君在位期间就已权柄不小,所以这个再度支援的时间不会太晚。是这样没错吗?” 刘仁愿一面惊讶于安定公主远超年纪的早熟,一面还是快速答道:“对,我猜这个时间,最迟不会超过一年!” 第97章 不超过一年啊…… 李清月在随着刘仁愿的迎接队伍前往泗沘城的路上, 便同老师分析道:“现如今的情况倒是挺明确的,百济之北就是高丽,我们渡海而来, 势必要为攻伐高丽的目标做好准备。” “百济以东就是联军新罗,但新罗王室有其自己的算盘,如今依附大唐不假, 却未尝不想在此地独立分一杯羹。” “新罗再往东南去的倭国,则意图支持百济内部的反叛军势力与我方抗衡, 或许还有更进一步掠夺的野心。只是因为其国中大君恰好过世,这才暂时搁置了这个计划。” “那么姑且不论新罗这个佞臣的野心, 我们如今面对的敌人就是高丽、百济反叛军和倭国。” 一共三方! 李清月不由笑道:“小小一片海东之地, 局势还挺复杂。” 她落笔在面前的纸上,将北面、东面和境内的敌方势力都给圈了出来,随后转头朝着刘仁轨问道:“老师觉得, 我们现在该当先解决哪一方的问题?” 刘仁轨凝视着这张图纸。 他在作战上或许还少了些实战经验,但以他这等几十年宦海沉浮的履历, 要将眼下的情况给分析清楚却不难。 外间车轮作响中,车内的长者在片刻思忖后徐徐开口:“高丽是我们必须做好随时出战准备的敌人。我们虽然不是战场的主力, 但苏将军那头一旦需要我们同步做出支援,就必须能顺利出击。” “但说实话,高丽的实力经由唐军的几次削减已经大不如前,不是需要我们能势如破竹,最要紧的, 是这个两路合并后一击即中的时机。” 李清月并没有吭声, 只是在刘仁轨说完后, 提笔在百济和高丽之间画出了一道连线,上书时机二字。 她思忖了一番, 又在上头写了两个月的期限。 已在大唐和高丽边界上的苏定方和其余行将赶到的府兵,最迟在两个月内就会正式朝着高丽进发,以图将这场战事赶在冬日之前完成。 如此一来,百济这边的策应,应当也得在九月底之前。 刘仁轨继续说道:“相比之下,倭国是这三方中最有潜力的敌人。” “大约是二十年前,大唐曾经迎来过一批来自倭国的使者,这些人并不仅仅是来中土朝贡的,还是来进学的。所以十五年前,在倭国境内掀起了一场变革,叫做大化改新,其中实行班田收授法、租庸调制等方法,就是从大唐学去的。” 刘仁轨并未因为对方这等小国胆敢与大唐为敌,就对其有所轻视,反而相当慎重地说道:“卧榻之侧的敌人并不可怕,但懂得向敌方示弱,甚至从中学习的对手,就得重视一些看待了。” “好在,若如左骁卫将军所说,这一路的敌人得先稳定住国内的局势,才能有动兵的机会。” 李清月思忖,应道:“但也保不准,这位早早执政的皇太子会选择来一出瞒天过海。” 她提笔在倭国和百济之间的连线上画了个加重的星号,而后标示了半年到一年的时间。 总之,谨慎一点总不为过。 刘仁轨就算没说,李清月也听得出来他所持有的态度。 对于一个这样的敌人,必须对其给出一个足够强有力的打击,才能让其放弃一些不切实际的梦想! 她望着面前的图示,说道:“最后就只剩百济内部的反叛军了。” 刘仁轨接道:“这一路其实也是危险最小的一路。百济的绝大部分王族和贵族都已经被苏将军带回了国内。二十二部司官制下的朝堂都已经被尽数拆解。他们要想掀起风浪,其实应当趁着我们还未抵达百济境内的时候。” 可惜,这个时机被他们给错过了。 当然,说错过可能并不怎么合适,因为他们原本想要选择的,是一个更为稳定妥帖的办法,那就是用倭国势力介入。 可那头的意外,让百济叛军的行动被迫推延,这一推延,就等到了李清月和刘仁轨的到来。 “在我们已经到了的情况下,他们的胜算只有可能借着两个机会,一是我方被完全困在了高丽战事之中,二就是倭国卷土重来,对他们提供了足够的支援。” 李清月点了点头,只是为了确保各项因素都被考虑了进去,还是多问了一句:“老师觉得,他们不可能做到在我们协助出兵百济的同时截断粮道吗?” 若按照苏定方和黑齿常之等人交手的情况看,这些人对于百济的地形利用已经到了极致,起码当黑齿常之来守,苏定方来进攻的时候,后者没法占到太大的便宜。 那么没法确定他们到底能不能将这个擅长把握地势的长处用在其他地方。 但刘仁轨想了想还是给出了一个相对笃定的答案:“有可能,但很难。” “但凡他们活跃的位置不是现在的任存山地界,他们都可以试一试做出这样的行动。可你看。” 刘仁轨伸手朝着示意图上指去,“任存山偏偏在泗沘城南面的山区之中,而我们是要将新罗和百济王城之中的粮食往北运,这其中根本没有给他们出手拦截的机会。除非……” “除非他们愿意离开这片山区,穿越过平原作战。但这对他们来说太危险了,何况,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想拦截住他们的行动很容易。” 李清月问道:“所以老师的意思是,对于这一方看起来是内乱的势力,我们并不需要多加费心,只需要让人留神于他们的动作,然后就是——等?” 等到百济外部任何一方可能对他们做出支援的势力都被击退,等到唐军能够完全腾出手脚来收拾他们,他们甚至有可能不战自溃。 刘仁轨回道:“正是如此。” 这么一梳理,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方向也就很明显了。 先和新罗一并准备好支援北上的人手和物资,预备在两个月内发兵响应。 同时留心倭国这边的动静,在必要的时候给他们以迎头一击。 至于百济境内的反叛军势力,那是最后瓮中捉鳖的东西。 只是行军作战之中,最常见的情况,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那昔日曾为百济王城的泗沘城,也可叫做扶苏山城,顾名思义,百济王宫是修建在扶苏山上的。 山中何止有王宫,还有与王室相关的寺庙等建筑,依靠着山形山势以及山下的半月城组成防守的一道道界限。 和中原的皇宫,哪怕是和那位处岐山之中的万年宫相比,这里的王宫都要显得寒酸得多,但想想这怎么也得算是异国风情,李清月本打算在抵达此地,将行李都给安顿妥当后,就在周边逛上一逛。 可还没等她出门,就见刘仁愿匆匆赶来,在脸上还残存着几分焦躁之色。 李清月当即让人将他给拦了下来,“发生了何事如此惊慌,百济叛军打来了?” 刘仁愿见拦住他的乃是那位意外到来的安定公主,也并没有要敷衍于她的意思,朝着她拱手作礼后回道:“若是那百济叛军来了,我还正好用公主和您老师带来的万余府兵,和他们在泗沘城下较量一番,免得他们总干些藏头露尾之事。” 李清月问:“那是怎么了?” 见刘仁轨已闻声自后头落脚的院落中走出,不必让他将事情交代两次,刘仁愿当即答道:“是新罗那边出事了。” 刘仁愿随后说道,这个出事倒不是说他们提前遭到了倭国那头的进攻,而是—— 新罗的国王金春秋突然死了!① 新罗如今算是他们的盟军,其国王死了,自然得算是大事。 “就是在今年六月里过世的,消息稍微延后了一点传递到这头。”刘仁愿补充道。 他是嵎夷道行军子总管,也就是嵎夷道行军总管的副手,而这位嵎夷道行军总管,不是别人,正是新罗的皇储金法敏。 老新罗王一死…… “他不得不尽快主持起朝中局势,完成继位之后的种种人事调度。所以……” “所以就像当年太宗皇帝病故后,征讨高丽的行动被迫搁置一样,新罗那边打算放弃与大唐作为盟军,一起北上征讨高丽?”李清月眉峰微动,狐疑问道。 突然听到这样的一句,刘仁愿越发可以确信,在他刚接到人的时候所感觉出的情况并没有错! 这位安定公主非但不是一个贸然前来此地“增长见识”的幼稚孩童,还是一位足够有眼界和判断力的人才。 起码,该当将她当做一个成年人来对待。 “他们有这个意思,就连原本驻扎在泗沘城中的新罗王室子弟和兵将都要一并撤离此地。”刘仁愿显然也对此多有不快,在语气中不难听出端倪,“当然,他们传递过来的消息里,没将话说得那样难听。” 在那位过世的新罗王金春秋前面执政的国王,乃是新罗女王真德,就是她一手促成了新罗和唐朝之间的联盟,甚至让行将继位的金法敏在唐朝领到了正三品太府卿的官职。 所以金法敏绝不可能违背先王的诏令,也绝不可能在唐军就驻扎在百济境内的情况下贸然断绝联盟。 何况,他在这个联盟之中得到的好处也还不够。 “他来信之中是这样说的,说自己只是希望暂时撤回一部分他留在百济境内的亲卫,也希望大唐能多给他一段时间稳定国内的局势。但要我看,他可不完全是因为要稳定什么局势!” 刘仁愿这人有点匈奴血统,在接待李唐这边来人的时候还算态度温和,可对外之时就毫不掩饰自己的直率脾气了。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他们的想法。还不是因为熊津都督府长官被册封给了百济皇子,让那个金法敏觉得他们拿到的好处还不足够,想用消极怠工来换取我大唐对他们的优待。” 刘仁愿在心中暗啐了一口,真亏他们有这等好胃口。 偏偏现在正好遇上了老新罗王病故,金法敏以孝道和国内政局为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就算大唐明知道他在此举之中玩了点小心思,也没法立刻对他做出谴责。 他收敛起来了几分怒气,转头问道:“安定公主和刘长史觉得该当如何办?” 刘仁轨先开了口。 他在抵达了百济后,因已顺利通过了征兵的考验,便算是接任了熊津都督府长史的位置,刘仁愿对他的这个称呼并没有错。 现在他思量了一番此前和学生一起分析的三方优先级,也正是履行他这个职务的时候。 他老练地吩咐道:“一面将此事汇报给朝廷,告知于陛下。另一面……将此事北上送去给苏将军,让早已在北线的另一位新罗皇子回国施压,无论如何,必须确保高丽之战能够顺利推进。” 或许在这样的情况下,金法敏还是会有消极备战的情况发生,但他刘仁轨既已坐上了这个熊津都督府长史的位置,就自有自己的一套与其相处办法! 现在的这一出手段还算温和,之后要如何就不好说了。 刘仁愿应道:“好。我即刻让人去办。” 李清月却忽然在此时插话道:“我倒是觉得,我们还有一件事情可做。新罗王过世,新罗从百济撤兵,看起来是个麻烦,但也说不定,会是我们的机会呢。” 见刘仁轨和刘仁愿都朝着她看了过来,李清月定了定神,低声说出了两个字—— 这道新罗王过世后引发变故的消息,几乎是在前后脚的时间就传递到了另外一群人的耳中。 同时传来的还有另外一条消息。 黑齿常之朝着面前的哨探看去,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深思。 他名字叫黑齿常之,却并不代表他的牙齿是黑色的。 他唯独看起来迥异于常人的地方,只是他的身量极高,足足七尺有余。按照唐代的尺寸估量,他的身高过了两米。再加上他本就处在三十多岁的当打之年,便显英武非凡。 他朝着哨探招呼道:“你跟我来,我等一并去见佐平。” 佐平乃是百济境内的一品官职,由百济王扶余义慈的从弟扶余福信担任,又因此人早年间传闻有鬼神感和之义,将姓氏改为鬼室,也可称之为鬼室福信。 这位致力于百济复国大业的扶余皇室子弟,有着一张稍显阴鸷深沉的面容,但在听到黑齿常之汇报的第一条消息,也便是那新罗王的死讯之时,还是忽然站了起来,在脸上闪过了一抹喜色。 “好!死得好!” 倭国的女大君过世,让他们立刻得到倭国支持复国的梦想暂时化为了泡影,只能眼看着数次对百济发起进攻、堪称宿敌的新罗,在他们的领土之上耀武扬威。 那么金春秋之死,当然是个对他们来说的好消息。 尤其是这个撤军的举动,要么就是他们和唐军之间产生了嫌隙,要么就是新罗国中还存在内乱的影响。 反正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鬼室福信的机会! “可是另一条消息就有点奇怪了。”黑齿常之继续汇报道:“哨探获知,大唐抵达百济的援军和那位刘将军会合后,并没有继续驻扎在泗沘城中,而是在新罗退军后北上熊津城。” 熊津都督府的核心听起来好像应该是熊津,但其实不然。 能守百济都城的情况下,自然应该留在都城泗沘城这里。 毕竟,在泗沘城的东面有着相当广阔的耕地,在几个月后就要迎来秋收。为了确保这批粮食能够顺利地收拢到手,唐军应该对其小心看护才对。 可为何要退往熊津呢? 熊津这个地方倒是也和百济的普通城市有些不同,此地一度也曾是百济的都城所在。可彼时的百济定都熊津,乃是被迫为之的举动。 高丽长寿王时期,高丽屡屡进犯百济,让百济王不得不为自己选择一个足够安全的驻扎地,这个地点就是熊津。 而熊津周遭几乎都是山地地形,最能有效地拦截高丽和新罗这两面敌人。 同时,在其周遭还设置有二十多座山城,形成了环状的山城防卫体系。 让此地更是变成了铁桶一块。 但这座城市后来被废弃了都城的作用,也同样有其必然性。 熊津是个方便于应急避险的地方不错,却大不利于农业的发展,也不利于和百济境内的其他城市往来。 此地还经常因为熊川水暴涨而发生洪灾。 当百济的实力日渐增长后,熊津这个地方就不再能够满足于他们的政治需要,所以都城被往南搬到了泗沘城地界。 那是一个连百济都不要了的地方,大唐去干什么? 鬼室福信也觉很是奇怪,他心中隐约有个奇怪的猜测,又不免觉得,这可能是他想多了。 他便朝着黑齿常之问道:“你觉得,他们这个举措是什么意思?” 黑齿常之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回道:“您觉得有没有可能,这次抵达国土的唐军之中,有一位分量足够重的大人物。” 所以,他们需要去一个更加利于防守的地方驻兵,确保这位大人物的安全! 第98章 可能吗?当然可能! 鬼室福信那个没说出口的猜测, 恰恰就是这样。 就像那倭国大君和皇太子都觉得可以出兵百济和唐军对抗,就像新罗皇储觉得大唐夺取百济让他们不快,也就像高丽屡屡叛变骚扰边境一样, 方今的大唐虽是幅员辽阔,戍卒战将无数,还当真没给这些东部小国以一个足够深刻的教训, 让他们真切地意识到,到底谁才是这一片的霸主。 苏定方率领万余人渡海而归后, 这半年间刘仁愿的墨守成规,更是让鬼室福信对于己方反叛军的实力, 有了一种日渐膨胀起来的自信。 黑齿常之所说的大唐有贵人到来的理由, 确实说得通! 熊津不是一个适合于“统治”百济的地方,却一定是一个百济境内最适合固守的地方。 因其也曾为都城的缘故,在地位上也不比泗沘城差多少。 同时, 因为熊津城要比泗沘城更靠近北面的缘故,倘若唐军要做出支援高丽战线的行动, 那个位置也要更加容易调兵。 结合着唐军下一步的行动,虽然北上迁居熊津会损失掉一部分利益, 甚至会给这些百济叛军以再度行动的机会,却也有一些伴随而来的好处。 只要高丽进军顺利的话,就能弥补掉其短处。 再加上,恰逢此时新罗因金春秋过世而迎来王位更替,被迫从百济境内撤军稳固局面, 唐军还少了一路策应支援, 那么选择更稳妥的地方作为驻兵之地, 就完全解释得通了! 鬼室福信目光一亮,扬声说道:“让人再探!” 像是生怕黑齿常之这些人不能领会他的意思, 他又加了一句,“越快越好!” 倘若这真是唐军因来人身份不同寻常而出现的调动,让他能抓到从中牟利的机会,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望着黑齿常之转头离开的背影,他心中种种思绪翻涌。 鬼室福信到底也是百济皇室子弟,并非没有想过,要在扶余义慈投降李唐后取代他的地位。 可他也知道,光靠着自己还无法和西边那强国对抗,所以只能尊奉和倭国有血缘关系的王子扶余丰,由他来统辖百济残部。 但若机会摆在了他的面前,他也不介意于争上一争! 只要他能抢下足够的功勋,那么只是身份更高的扶余丰就不会是他的对手。 在将人送走后,他面上毫不掩饰踌躇满志之色。 不过,与之相对,领了指令离开的黑齿常之却有几分为难。 要探查获知唐军的到来和大规模迁移,其实没有那么难。 要知道新罗国内的惊变和其撤军行动,当然也不算麻烦。 “要弄明白唐军内部来了什么人,就不是简单能探查明白的了……” 百济与大唐的言语不通,百济叛军之中会大唐官话的人少之又少,还大多在国中贵胄行列,就如同黑齿常之这等三十岁出头就做到二品达率的,是能与唐人熟练交流的。 又就算在下头的将士之中真的有,他要如何让人觉得,这样的人不是有意登门窥探呢? 黑齿常之只觉可惜,他的形貌特征过于鲜明了,根本无法掩饰身份,去执行这等探查任务。 “我倒是觉得没将军想的那么麻烦。” “哦?你说说看。”黑齿常之朝着出声的下属看去。 下属提议道:“将军何不为此事求助于道琛大师呢?” 黑齿常之将这个建议在心中思忖了一番,顿时脸色一喜。“我这就去找他!” 别看鬼室福信此人凶蛮好斗,在百济上层之中的名声一直不大好听,这些为匡扶百济社稷而聚集在一起的人,却不都是这样的货色。 百济反叛军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因唐军劫掠而选择继续奋战的,其中就包括一位百济地界上的佛教高僧,名为道琛。 佛教在南朝时期经由海路传入百济,成为百济地界上占据主流地位的宗教,所以道琛和尚就一度在泗沘城内的王室佛寺中担任要职。 而为了研读从中原远渡而来的佛经译本,道琛和其手下的诸多僧侣都会中原话! 僧侣在外行走并不奇怪,见到唐人而说他们的语言,也不出奇! 于是在两日后,便有两名衣衫褴褛的僧人徒步行到了泗沘城外。 之所以是泗沘城而非熊津城,是因为此地的唐军并没有完全撤走,还留下了一批人。 按照黑齿常之和道琛商议的结果,与其让人冒险去熊津城那个新的唐军大本营探查,还不如在泗沘城旁敲侧击。 但让两人没想到的是,他们刚到此地,就被抓了“壮丁”。 “你们两人可会超度之事?” 当两人被领到一位唐军校尉面前的时候,就见对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 早在士卒上报又找到了两个会说官话的僧侣之时他就很觉欣喜,现在见那两人在他问出这个问题后点头,更是喜形于色。 他连忙将两人招呼了过来,“你们两个随我来。” 这两僧人困惑不解地跟上了对方的脚步,见对方一路将他们给领到了一处村庄。 就在他们觉得自己是不是暴露了身份,要被这贼将灭口的时候,那唐军校尉忽然说道:“看到那儿了吗?长史下令,让我等将附近地界上没有妥善掩埋下葬的尸首全部聚集在一起,为其入土为安。哎,你们说说看,这多麻烦,就为了让百济人觉得我们不是要用尸骨做什么不正经勾当,还非要让我们去找大师来超度。” 他愤愤然,“可这泗沘城周遭经历过灭国之战,王室寺庙都被毁掉了一部分,别说是僧侣了,百姓都跑了大半,要不是左骁卫将军今年重新聚拢了一批人开垦农田,恐怕这片田地都要荒废掉,上哪儿去找僧侣。” “这都两天了,我这里才只找到一两人。偏偏需要超度的却有那么多,也总不能让近来收拢的流民全聚集在一个地方。” “哎,别愣着了。”这校尉伸手一指,“我让人给你们找了几件合适的僧衣,赶紧把形象收拾收拾,干。你们的老本行去。” 但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了其中一个僧侣的肚子叫了一声,显然是饿得有点久。 他拍了拍脑袋,笑道:“瞧我这记性,连你们是逃难过来寻粮的都给忘了。” 下一刻,他便朝着远处高呼了一声,“老张,带着他们去吃饭的地方。” 话音刚落,就见有个男人从远处跑了过来。 因对方脸上有着刀疤,看上去不像善类,这两个僧人起先还有点忐忑,但见对方好像并没有什么凶神恶煞的表情,又稍稍放下了几分担心。 在随同对方走出几步后,其中一人便鼓起勇气朝着这被称为老张的火长问道:“我们只需要负责超度的事情吗?” “那你们还想负责什么?”张继问道。 说话间,他的目光在这两名僧侣好像过分紧张的脸上扫过。 多次的参战经验让他直觉,这两人的紧张和寻常人的紧张不太一样。 想到此前公主对他们做出的安排,张继心中陡然认真了起来,脸上却还是一副与此前别无差别的表现,不动声色地顺着方才的话往下说道:“修录户口,整理村落,修复陂塘,存问孤老,登记农田耕作情况,都是我们这些留守泗沘城的要做的,你们又不是我方军中官员,能做点什么?”① 这两僧侣在听到“修录户口”四字之时越发紧张的神情,让张继当即确认,自己的判断一点不错,便顺势说道:“我们这些留守泗沘城的,倒是想要连带着修路造桥之类的事情一起做,好教这些百济人知道我们并非恶徒,可人手不够啊。怎么也得等到打完了高丽之战再说吧。” “没事,再过些日子,你们能干的事情就多了。” 他忽然声调一抬,“嘿,到了——” 到吃饭的地方了。 那两僧人一面是要在张继的面前继续扮演流浪僧人的形象,一面也是真的饿了。这会儿听到这一句,连忙收回了视线。 就听张继又不无得意地说道,“多亏公主此番前来,带来了宫中尚食局的亲随,给军营中的火夫指导了一番。食材是简陋了点,但味道真是一绝!你们可真是有福了。” 当然,好不好吃还是得看实际的情况。 那两僧人坐下就餐的时候,也不知道是真因为两日间没有进食,还是因为此地伙食确实极好,几乎是囫囵之间就吞下了一整碗。 在缓过来一点力气,也让头脑更加清醒之后,他们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张继方才话中提到的人。 他刚才说,公……公主? 其中一个僧人念叨着自己的打探任务,又对上了面前这领路人和善的神情。 想到这是对方先提出来的话,他就此发问应该也不奇怪。 他便小心问道:“您方才说,公主?” “很奇怪吗?”张继自打见到了青州营地内公主为他们誊抄姓名的那一幕,就已对公主心生几分敬佩,在见到她当真是毫不犹豫地跟随出征,又让那一度想要潜逃的赵文振给她组建通晓战场知识的斥候后,更是觉得公主非同一般。 以至于他说出随后那句话时候的语气,竟是一点都听不出其中有演戏夸大的成分,“公主乃是我大唐陛下与皇后唯一的女儿,地位尊崇,此番亲至百济督辖战事。虽被长史劝去了熊津,也将大部分士卒一并带去了,却也没打算放弃泗沘城周遭,以防此地的百姓继续处在流亡惶恐之中。” “此等人物莅临百济,真可谓是百济之福。” 张继又道:“还要加餐吗?公主征召之下带来的军粮不少,够你们吃饱了再干活。” “要要要。” 那两僧人一边答话,一边彼此对望,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几分惊喜之色。 这位公主的到来到底是不是福不好说,但起码有一点可以确定—— 他们的这个探查任务是可以完成了! 难怪……难怪唐军要选择撤往熊津,因为那确实是个大人物—— “不过我其实还挺好奇,为何公主不干脆说成是其余贵人到来。” 李清月并没有往熊津城去,而是秘密滞留于泗沘城中,此刻就行在这泗沘城的山墙之后。后头的刘仁愿发问之时,她正朝着东方的平原望去,将远处的田地起伏收入视线之中。 当日刘仁轨提出由新罗其余皇子对金法敏施压,确保新罗能够参战,李清月便在同时提出了另一个想法。 正是“诱敌”。 对此她给出的解释是,记载于李靖所写的《六军镜》中有一个行军案例,和他们此时所面对的有点相似。 说的是李靖早年间跟随河间王一起征讨辅公佑,彼时辅公佑分出了水军三万,截断江口,在江边筑城而守,又令两万陆军扼守当涂南路,造栅栏结寨,坚固非常。 将士们都建议,让李靖直接放弃和这两路抗衡,直取身在丹阳的辅公佑。 李靖却说,既然那两路兵马都是精锐,辅公佑本人的队伍更不可能好应付,万一我军被阻拦在丹阳,到时候就是腹背受敌的局面。还不如干脆趁其不备地来攻破城栅,以图逐个击破。 他总结道,兵法之中最忌讳的,就是在无法明确情况的时候还非要分兵作战。 眼下三面有敌,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局面。 不错,那百济反叛军因为少了倭国的支援,和辅公佑的分兵还是大不相同的,就连李清月此前和刘仁轨在分析局势的时候都觉得,可以姑且不管这一路。 但眼下新罗国中生乱,恰恰助长了百济势力的底气,为何不将计就计,先除此内患呢。 到时候他们支援高丽不必再有所顾忌,对战场局势更为有利才对! 至于如何让那百济叛军上当,自然得干一些“示弱”的举动。 不过这种示弱可不能堕了己方的士气。 就像鬼室福信和黑齿常之等人所以为的那样,退往熊津,在好处和弊端上可以相互抵消,只能说是决策倾向于先解决哪一方的问题,而非是当真有胆怯之心。 至于为何如此果断地以公主身份告知…… 李清月转头回道:“在出征之前,营中将士便是人人都知安定公主,那么无论那头的人要以何种方式探查,最后得到的都会是我所希望达成的结果,此为其一。” “其二的话,那不是应该感谢新罗、倭国的国情吗?” 新罗的第二十七、二十八代国主均为女子,且在任上均有不错的政绩,倭国传到如今也出过了两代女大君。 虽说中原那边没有这等习俗,但反正隔海之间相距甚远,谁知道这位安定公主在国中到底是个什么地位,用公主之名也无妨。 更何况,李清月也绝不可能让这份“贵人”之名,落到诸如李弘李贤等人的头上。 反正她都已经将跑路出征上报给阿耶了,总得允许她用本名作战吧。 陛下都没把阻拦的书信送到她面前,那不就得算是默认? 李清月相当坦然地想着。 她扶着这有些斑驳的城墙,望着山下模糊的景象,嘀咕了一句,“就是不知道,那些百济叛军到底什么时候能上当了。” 同时有老师在旁指导,再加上卫国公李靖的教材,李清月对于战场实践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 山下的那些收拢当地民心的举动都出自刘仁轨之手,这军队的布置便是由她一点点研究整饬了。 写在兵书之中的军营布置和攻防器具的筹备,都在她和刘仁愿这位守军将领的交谈中一一敲定,让她越发明白,兵书上所记载的东西和实地的应用之间还存在多少区别。 这也让她越发想要看到,这出诱敌之策能否验证李靖专门引注的那句话。 以正合,以奇胜。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跑过山城的阶梯,正是朝着她所在的位置而来。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被她邀请作为斥候亲卫的赵文振。 手上的伤残并不影响他脚步稳健,快速奔到了面前,“公主!山下有消息,张继说,是百济叛军的探子到了。” 李清月连忙应道:“走!带我去看看,问问具体的情况。” 她和后头的几人打了个招呼,便先一步往前去了。 同在此地的刘仁轨和刘仁愿等人都没跟上去。 眼下并非作战之时,公主想要再做出什么行动,在有侍从守卫在旁的情况下不会遇到危险,他们也不必真将人当做是什么易碎品来看护。 限制太多,对于公主的成长也没什么好处。 不过在目送着李清月的身影消失在层叠的山墙之间时,刘仁愿还是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我现在方知,陛下为何放心将公主派遣到此地来了。” 有头脑,有魄力,还有行动力,哪是年龄能够拘束得住的。 只是当他这话说出的时候,他却发觉刘仁轨正在用一种稍显微妙的目光打量着他。 刘仁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说错什么了吗?” 刘仁轨:“……” 嗯,这要怎么说呢…… 他盯着这个被阿菟误认为是他兄弟的家伙许久,也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会被留守此地了。 第99章 不过, 刘仁轨又想,或许对他来说,不知道公主到底是为何出现在这里, 应该还能算是个福气吧。 起码,若是之后真的要对人做出追究的话,刘仁愿只要不来上个看护不力, 就不必担心会担负上罪责。 李清月若是听到刘仁愿的这句话,说不定也是相同的反应。 就是眼下她还顾不上此事, 而是忙着确认那探子的身份。 她听着张继的叙述,摸了摸下巴, 低声自语了一句:“真是僧人啊……” 刘仁愿遵从苏定方的指示, 在这半年间没有主动和百济反叛军交手。 但对方到底有哪些成员,他还是心中有数的。 所以李清月和刘仁轨根据刘仁愿提供的种种消息,最终可以确定—— 如果百济反叛军真对他们的疑兵示弱之计上当, 选择派人前来探查,最不容易引人怀疑的, 就是道琛和尚手底下的僧人。 对方但凡头脑正常,就该当选他们。 至于能和唐军相持日久的人到底能不能做到头脑正常? 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公主?”张继见她有点走神, 出声提醒道。“我们眼下该当怎么办?” 这两人可并不仅仅是因言行紧张,加上对公主的存在发问,才被张继确定他们有问题。 还因为在为遗落骸骨举行超度之时,他们表现得太“官方”,也太老练了, 进而加深了他的判断。 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百济境内随随便便就能抓出来的两个僧人。 “再确认一次他们的身份吧。”李清月想了想, 说道:“也顺便给他们多透露一点安定公主的消息, 以及,一个逃离此地的机会。” 她要确保这个大部队已前往熊津城的消息, 被顺顺利利地送到任存山一带,也送到鬼室福信的耳中。 同时也要告知于他们,泗沘城这头虽然没有被放弃,但整体守卫能力已大不如前,是一个在进行了人事调度之后很正常、也很有迷惑性的状态。 以便他能如她所愿地做出一个决定。 “至于你,就先不必管此地的事情了。”李清月转头朝着候在一旁的赵文振说道,“我前几日就让你将哨探往南边派,你继续为我办好此事,和左骁卫将军麾下的哨探好好学习。到时候叛军的异常,我希望是由你带领的人先送到我的面前。” 赵文振当即应道:“小人必当尽力。” 明明公主的话中并无激扬振奋之意,他竟又为这一个“先”字而觉热血沸腾,也当即领人离去。 公主早前跟他说过的话,好像还在耳边。 她说,百济反叛军相比于大唐面对的其他敌人来说,就是个草台班子。 之所以难以在时限内攻破,一是因为黑齿常之确实有名将天分,二是占据了地形之利。 但他们的斥候水准,却只能用磨刀石来形容。 那么这恰恰是一个最有利于他成长起来的环境。 能不能从中立功,当好她的亲卫,就看他的表现了。 “他现在的样子,哪里还看得出一点之前想跑的样子。”张继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李清月轻咳了一声。 他连忙肃正了面色,“我这就去试探那两人。” “不,再等两天。”李清月打断了他的动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而且……” “让他们再多做几场法事吧。” 这既是为了让他们再打消一点戒心,也是因为…… 哎,百济这地方对她来说人生地不熟的,一时之间上哪儿找这么好用的工具人啊。 这么看的话,她还真是和佛教挺有缘的。 而这个两天的时间,正好方便她们这边再做一件事。 在此期间,她送走了刘仁轨。 这当然不是将刘仁轨送回到中原去,而是将他送上了先前的那些海船上,由他带领着这些海船北上,抵达熊津城以西的海域。 让他到了那里后,等待李清月这边传来的消息,做出下一步的行动。 何为下一步的行动? 之前为了迷惑那些百济叛军,她是真的将相当一部分的人马调度北上,前往熊津城了。 不过这些人的目的可不是要驻扎在那里,而是要让这虚晃一枪,更不容易为人所察觉。 李靖在兵书之中记载的征讨辅公佑例子里,他最后选择在明知敌方结营牢固的情况下,趁着对方以为他不会去打这一场突袭战的时候神兵天降,李清月如今也是这个想法。 她给那头的百济叛军一个泗沘城中空虚的假象,但她可不只是满足于将人诱骗出山。 比起分批将人啃下,还不如来个直捣老巢,再去试一试那营寨的坚固程度! 就看这一出置换,到底是谁更有本事了。 所以她要让已经北上熊津的大部队直接经由海路往南走,绕路登岸后直走任存山! “公主当真确定,由我来督管这一路人马?” 刘仁轨倒不是觉得担负不起这个责任,实在是不太放心公主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既然传闻之中已说公主避难熊津城,您也完全可以一道走。若是公主对此战真有如此之高的兴致,那便到时一并南下就是。” 为何非要让自己置身于泗沘城的险境之中呢? 毕竟,此地的戍防情况虽然比外人能看到的要强一些,可也确实强得有限就是了。 他这最后一句没有说出,却并不难让李清月听出他话中的意思。 她一边随同老师顺着山城一侧的石阶往下走去,一边从容答道:“其实以老师的脾气,若是真觉得我留在此地不妥的话,早已用更加强硬的手段将我拦下了,而不是还在征询我的意见。” 刘仁轨一时语塞,不得不承认李清月这话说得对。 师徒数年,足够他这个聪明学生摸清楚他的脾气。 李清月继续笃定地说道,“再说了,左骁卫将军留守泗沘城已有半年之久,在你我与他的交谈中都不难听出,他虽无战场上的天纵才华,却胜在一个脚踏实地,只怕这泗沘城的阶梯有多少步,有多少块石头他都摸清了。而我留在此地,正可激励士气,岂不正是一出强强联合。” 刘仁轨实在没忍住,在听到这句强强联合的自吹自擂时笑了出来。 又想到此前安定公主能毫不犹豫地将一旁的新罗称为“佞臣”,觉得她其实看待事物局面比谁都清楚,那说这一句“强强联合”倒也没错。 “可你为何要将你的侍从也给分派到我这一路?”刘仁轨又问道。 在他刚开始教授李清月的时候,这孩子的身边只有两个随从,一个唐璿一个阿史那卓云,相比于那些皇子已经算少的了。 然而唐璿被委派去了梁州,哪怕刘仁轨知道这其中更像是某种策划,对外还是得说,这是因为唐璿护卫失当,这才被丢出去的。 现在又要将阿史那卓云给一并派遣到外头,这听起来多少有点不像样。 就算她在离开洛阳的时候还带上了几个护卫,但那些人和卓云相比还是差了点身手。 可刘仁轨下一刻就听到了一句不打草稿的瞎话:“这难道不是我对老师的一片孝敬关照之心吗?” 李清月朝着刘仁轨的随身配剑看了眼,又朝着他让人牵在后头的青海骢看了一眼。 仿佛是在说,我已为老师准备了武器和宝马,现在再加上一位武将从旁协助,更可以确保老师绝不会出什么安全问题。对于一个徒弟来说,真可谓是做到最好了。 她还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了,但凡我的年纪比现在年长几岁,我便亲自和老师走一趟,护卫在您左右,说不定还能留下个公主尊师重道的美谈。” 刘仁轨毫不犹豫地揭穿了她:“我看你是想留下一个公主亲自杀上任存山,和贼寇血战的美谈。” 李清月顿了顿,方才接话道:“老师,这种话就不必说得如此直白了。” 可若让刘仁轨说的话,她脸上可看不出什么被揭穿的尴尬,反而随即遥遥朝着落在后头的卓云摆了摆手,“反正我已将这个任务交给她啦。” 刘仁轨摇头苦笑,对于公主的算盘他已看得很明白了。 她分明是想要给阿史那卓云一个立功的机会! 若是在大唐境内做出这个安排,可以说是完全不符合规矩。可眼下正在百济之地,拿出作战方略的也是李清月,那么她只是希望让自己的侍从一并参战,谁也不会从中置喙。 刘仁轨怎么说也是熊津都督府的长史,若是他从中成全,更不会让人对此提出质疑。 眼见公主执着于此事,他也只能说道:“罢了,我等公主这边的消息吧,一旦情况如预期那般,我收到消息后便即刻行动,只是关于你这边,我还是想再多说一句。” 刘仁轨停下了脚步,郑重其事地说道:“若这是生死存亡之战,我必定告知公主,当以全部心神投入其中,抱着杀身成仁的想法。” 在他们从青州出发之前,公主已经说过,她没有将战场当做儿戏,所以刘仁轨也不会再用皇子公主的差别来说事。 他只是以一个老师对学生嘱托的口吻说道:“可这只是在尝试,能否在与高丽作战之前拿下百济叛军,解决后路的麻烦,所以请公主务必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李清月璨然一笑:“老师,我比任何人都重视我自己的性命。” 因为不会有人知道,这是她来之不易的第二条命。她也还有那样多没有完成的理想。 “再说了,我虽和士卒们说的是牺牲者留名,但我也更希望,是能将他们安全地带回到大唐境内。” “您放心吧,”她又多强调了一句,“这是对我而言的第一战,我必然会慎重以待的!” 这句话,不仅仅是说给刘仁轨听的,其实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所以她不选择另一路战线的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必须好好确认,那两个被百济叛军派遣出来的探子,是真已被她诓骗了过去,让这一出诱敌出洞的行动绝不踏错半步! 要说这两人也真是和那道琛和尚学得不错。在张继给她汇报的消息之中,他们哪怕明知道身在敌营之中,在给那些尸骸超度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一点偷工减料。 按照李清月的评价,他们在业务素养上,可能要比圆度靠谱得多。 不过在已经获知了不少消息的情况下还要被迫滞留在此地,眼看着李唐的士卒在刘仁轨制定好的框架下,明明人数不多,却还是在继续收拢此地民心,他们便怎么也不能定下心神,只觉有些焦躁。 这个反应被张继看在了眼中,越发确认这两人来者不善。 若非如此的话,他们该当为百济人得到了妥善的安置而觉高兴才对。 或许他们也有几分迷茫,但更多的还是该当尽快脱离此地的迫切心情。 可他们要怎么走,才不会被人怀疑他们是来刺探情报的呢? 他们来前可没想到,会被以“为人超度”这样的理由委托重任啊…… 结果还没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来,居然还有件更坏的事情找上了他们。 那个之前带着他们去吃饭的火长,在这几日间也算是和他们混熟了,这会儿忽然兴冲冲地过来了。 他人都还没走到近前,就已经高声喊道:“两位,好消息!”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不觉有几分警惕。 他们可不认为,在敌人的地盘上,能发生什么对他们来说的好事。 等张继走到了近前,就听他兴致勃勃地说道:“你们两个可真是赶上了好时候。熊津城那边你们知道的吧,就是我们那位安定公主已过去的地方。” “那儿怎么了?” 张继笑道:“安定公主一向是个仁善的性格,此前我们那位陛下还曾经让她负责主持水陆法会,祭奠东都洛阳的亡魂,如今她抵达了熊津城后,听说此地的熊川水经常泛滥,淹死你们百济人,便打算在那头也做一场法事。” “你们可别说这是个作秀的表演。安定公主和她的老师是真想通过在此地的种种行为消弭掉之前的仇怨,让此地的百姓过上好日子。” 两位僧人之中年长一些的那个神情有一瞬的怔愣,还是开口问道:“那么这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张继答道:“这既是要举办法事,还不是得依靠你们来吗?泗沘城周遭能被找来做事的僧人里,就数你们二人表现得最好。我们校尉说了,就让你们去熊津,在公主面前争个前途。” “这……”那僧人的脸色顿时有些发苦。 他是要走的,可不是要来升职的。 现在竟还突然之间多了个新差事。 天下怎么会有这等滑稽的事情。 但他的这份犹豫,显然是被张继给理解错了意思。“哎,你先别急着拒绝,我知道你们这些僧人有自己的规矩,也不好这些名利的东西,可你们要知道,若能在公主面前出头,还有些其他的好处。” 张继努力想了想公主此前告知于他的种种说辞,按照昨日还排练过一遍的那样,接着说道:“你们知道吗?我李唐另起洛阳为东都,还是出自皇后的建议,安定公主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气,而就在去年,陛下自法门寺将释迦佛的指骨奉迎进了洛阳宫中供奉。若是你们能得到公主青眼,就能有日日瞻仰佛骨修行的机会了。” 那个年纪小的当即目光一亮,要不是被那年长的赶忙给拉了一把,险些真要为此心动。 又听张继说道:“还有,不知道你们在百济有没有听过玄奘法师自印度求取真经归来之事?那位玄奘法师如今正在洛阳西苑中翻译六百卷《大般若经》,若是公主愿意带你们归国,说不定也能让你们在他门下听讲,并在翻译经文的壮举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完了,这话听起来更有诱。惑力。 所幸在那年长僧人的心中,终究还是复国的想法占据了上风。 他陡然意识到了这很可能是他脱离此地的机会,在糊弄过了张继,说是需要让他们想想后,回到了他们暂住的村屋之中。 当屋中只剩下了他和另外一人,他旋即说道:“我们有理由离开了!” “怎么说?” 他眼中的遗憾没逃过同伴的眼睛,于是不出意外地先挨了一下打,先让他清醒一下头脑。 同伴这才继续解释道:“我们在此地留一封文书,而后连夜出走。文书上就说——” 就说他们其实很想接受公主的好意。 但他们之所以会出家为僧,还是因为自己的家人曾经也是住在熊津一带的,可惜死在了洪水之中,为防止自己触景伤情,实在不愿故地重游。 不想被迫前往熊津,他们也只能先告辞了。 “这理由不错吧。”那人写完了留书后满意地看了一遍,朝着另一人说道。 “是不错。” “那我们……连夜就走。” 对他们来说该当庆幸的是,因为那位大唐公主的到来,泗沘城周遭的戍防情况真是要比之前差了太多,甚至前几日还又调度了一部分人出行。 这都看在他们的眼里。 所以他们的这出潜逃,也没有遭到任何的阻拦。 可在确认了他们已脱离“危险”后,那个年轻的僧人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师兄,你说我们真的不能……” 真的不能去学习佛教高深经义,并且瞻仰佛骨吗? 再说,以他们这几日在此地所见,这次抵达百济的领袖和士卒,都分明有着一份慈悲心肠,和之前干出屠城劫掠之事的那些根本不一样。 “你可千万别将这话在佐平的面前说出来!”他那师兄连忙警告道,“这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事情。我们只需要将此地的战报带回去就行了。” 那人嗫嚅了一声,“我知道了。” 好在,当他们回返到任存山中的时候,为了节省时间,只由他师兄来将那头的情况尽数汇报出来,并不需要让他开口,恰恰避免了说错话的可能。 当听到他那师兄说到自己是如何从此地脱身,以防引起对方警戒的时候,鬼室福信当即拊掌而起,笑道:“好!黑齿将军果然找了一对好帮手。” 那头的情况,在这番陈述之中可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前来此地的大人物,就是那皇后所出的安定公主。 此人虽然在之前没有什么名声传到百济境内,但以两名僧侣在那头所见,这位公主在士卒之中居然有着极高的声望,恐怕真是按照继承人的标准培养的。 就算不是,应该也不会相差太多。 也难怪会让他们退居到熊津城中,确保她的安危。 这可真是一出天赐良机! “莫非佐平打算奇袭熊津城,将这个人质劫持在手?”下方的随从之中有人问道。 要说这样去和大唐谈筹码,好像也真可以一试,就是难保不会遭到对方在随后恼羞成怒的袭击。 但他话刚出口,就听鬼室福信怒斥了一声:“你看我像是那么傻的人吗?” “熊津城是什么易守难攻的地方我清楚得很,唐军驻扎此地,在周边也少不了安插斥候,我若真带人这么打上门去了,那就叫做……叫做上门送死!” 他朝着下方众人看去,语气决绝:“要打,就打那泗沘城!” “诸位想想看吧,我等如今看似保留了有生力量,甚至让抵达百济境内的唐军放弃与我等交手,可还不是只能被困在山岭之间,让人只觉前途无望。就算真有怀揣复国大志的同伴,也很难前来投奔于我等。可若是将泗沘城夺取下来,就大不相同了!” 他信誓旦旦地勾勒着前景,就连面上的凶蛮之色都好像因此而消退了几分。 “泗沘城守卫不严,只要我们派遣出一路精兵,必定能将其夺回。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我等重新掌握百济都城在手。一呼百应之下聚拢足够的将士稳固城防,所以就算唐军自熊津打来,也奈何不了我等。” “更何况,诸位别忘了,这一次来的不是那苏定方,而是个公主。” 她可不是苏定方那个杀神! 鬼室福信一想到,若是在自己的一力倡导之下,他们能将那王都给夺回手中,他身上的政治筹码就能被大大加强,等到扶余丰从倭国回来后也无法压制住他的威势,他就更觉得自己做出的,简直是个绝佳的选择。 进攻泗沘城,就打这儿作为突破口了。 只是问题来了,要由谁来做这件事情呢? 他作为皇室子弟,是肯定不能自己去冒这个险的。 虽说在那两个僧侣的说法中,泗沘城简直像是唾手可得,但谁知道会不会在战事之中忽然横空一箭,将他的美梦打碎在当场。 历史上也没少出现这样的事情。 反正他居中主持也少不了功劳,等拿下泗沘城后募兵还要用他的名号,进攻之事他就不掺和了。 只需要选出一个合格的将领就好。 他心中急转,目光在众人同样激动起来的脸上扫过,而后忽然疾步走到了黑齿常之的面前。 黑齿常之当即精神一振。 “黑齿将军。”鬼室福信殷切地看向了这位守营有功的悍将,甚至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若你还记得我等曾在灭国后遭到的屈辱与磨难,请一定为我……” “不,应该说,为我百济夺回王都!” 第100章 其实哪怕鬼室福信不这样说, 黑齿常之也是必然要请战的。 他能在百济王室已被大半俘获,国中兵马被苏定方领军斩杀数万的情况下毅然反叛,聚集起第一批占据山头而守的兵卒, 本就不是寻常人,也格外珍视扭转局面的契机。 鬼室福信愿意将这个收复王都的重任交托给他,更可谓是正中下怀。 只是当他说出需要随同他一并参战的人数之时, 黑齿常之就见到鬼室福信的眉头皱了起来。 鬼室福信问:“需要四千精锐这么多吗?” 从任存山到泗沘城有二百来里,探子快速奔马出行都需要一日的时间, 更何况是军队进发。 四千人的军队总还是需要后勤的,再怎么考虑到直接夺取泗沘城能够得到的周遭补给, 再加上两千人的物资后援总还是需要的。 这一动, 就要从任存山和其周遭城镇中调度六七千人,对于鬼室福信来说,简直像是在用刀割肉。 出动的人手太多, 又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多少有些惶恐。 他便同黑齿常之分析道:“新罗兵马大批撤回国中, 刘仁愿所统领的万人,也已分散到各处城池中镇压叛军, 确保百济北部仍旧在他们掌控之中,留守泗沘城的最多三千人。” “你一度和他交过手,虽然没能攻破此地,却也凭借着泗沘南岭的地形缓缓撤离,应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本事, 更何况现在他还不一定在那里!” “再说了, 此番唐军登岸不过万余人, 还全数为拱卫公主赶赴熊津,那么余下在此地的至多两三千人。” 黑齿常之面色如常, “佐平一定还想说,在这三千人中前往上下操持各种事务的,按照那两人带回的消息,还有个七八百人,再剩下在城中的,恐怕都是不堪高丽战事的弱旅残兵。” “他们还不会想到,我们竟能以这样快的速度奇袭泗沘,必定要被打一个措手不及。既然如此,有个一二千人趁乱偷袭也就够了。” “因海运不易,唐军此番抵达的战马至多弥补上他们此前作战中的损失,而不能在留守的队伍中形成足够的骑兵配置,更让我方占据上风。” 鬼室福信发问:“难道不是吗?” 人数不足,骑兵不足,戒备不足,再加上泗沘城归根到底还是他们百济的王都所在—— 在这样的情况下,唐军凭什么能阻拦住他们的攻势。 “不是。”黑齿常之笃定答道。 “中原人的作战没有那么依赖骑兵,昔年自南梁传入我百济的消息中就已可见诸多典范。唐军习惯了轻骑夺营,但他们的步兵从来不容小觑。我方的箭弩一直就很难攻破他们的筒袖铠,这一点,佐平也不能否认。” 鬼室福信的脸色有几分不太好看了。 他不得不承认,黑齿常之的这句话没说错。 唐军的跳荡,也就是刀盾兵,还有其陌刀队,都曾经给他造成过不小的心理阴影。就算骑兵为了征讨高丽都被调度到了那熊津城中,留守的步兵中也难保不会有一批精锐,用于山城的守卫阵线。 “我赞成常之的人数判断。” 鬼室福信正在犹豫之中,就听到人群中传出了另一人的声音。 眼见开口之人正是此地仅次于黑齿常之的战将沙吒相如,鬼室福信本还想开口斥责的话顿时吞咽了回去。 沙吒相如继续说道:“佐平觉得泗沘城容易攻破,到底是在小看唐军,还是在小看我们对都城的建造?” 熊津和泗沘这两座城市的建造,其实效仿的是他们那强敌高丽的山城。 就算……和丸都城、五女山城这些城市还有些差距,在石块的楔形嵌合上也是相似的。 所以这些城墙几乎无法直接遭到行军中的破坏,除非直接以砲石打击。 一旦他们这头的趁其不备没能发挥出其应有的效果,最后会是何种结果不必多说。 听他这么说,道琛也在一旁口诵了一声佛号,“两位将军所说不错。宁可多带人手,也莫要让士卒陷入不必要的死战了。我们也承担不起一场损耗过多的失败。” 现在他们还能陆续招收到人手,是因为唐军那位杀神将领退回了中土,可不是因为他们已能让所有城池响应号召。 鬼室福信的愿景不错,在场众人也愿意相信这种可能性,就是他们能凭借着夺取泗沘城,再次高举复国旗帜—— 可他们不能真将这个机会以“优势在我”的方式对待! 鬼室福信越发眉头紧锁。接连有三人这么说,他就算再有什么自私自利的想法,也得在此时都先吞到肚子里,别将其说出来。 只能说,好在…… “好在你对百济的忠诚人人可见,要不然,就按照佐平那个性子,难保不会在此事上继续为难于你。” 沙吒相如和黑齿常之因时常要交流战事的缘故交情不差,便在散会之后陪同他一起前去挑选出征人手。 黑齿常之无声地摇了摇头。 他哪里是对百济忠诚,若非如此也不会一度跟随扶余义慈投降李唐,他只是对这片土地忠诚而已。 “不提他了。”他开口道,“此番固然有所顾虑,需要谨慎以待,却终究是我等拿到了有利的局面。既将重任交托于我,我必定竭力达成胜利!” 这位身量极高的将领按剑而前,目光中写满了背水一战的决然,“我走之后,守卫任存山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你大可以放心。”沙吒相如应道,“此地可不像你进攻泗沘城一般会出现血战。” “对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说道,“刚才我不是提到了城墙戍守问题吗?” “怎么了?” 沙吒相如说:“反正你都要带上后勤了,不如将我近日从南边调拨过来的石砲也带上。倘若对面真能用一两千人拦住你的攻势,你就把去年他们往我们脑袋上砸的石头,统统给我砸回去!” 他说到情绪激动之处,还猛地一挥拳头。 见黑齿常之用稍显无奈的表情看过来,他这才让自己看起来正经了些,“老兄,你也不愿意长时间居住在这样的山林之中吧。” 虽说他们也习惯于将城池依托于山势建立,以确保王都稳固,可这片任存山中的大营就算自去年到如今一步步完善,也还依然简陋得惊人。 唯有彻底跳出这片逃难之地的掣肘,他们才能有重新崛起的希望。 “我知道了。”黑齿常之接下了同僚的这份好意,“你等我的好消息。” 对内的会议之中,他作为将领必须打消领导者不切实际的梦想。 可在对外征讨的战事之中,他却必须有取胜的信心! 兵贵神速的道理,黑齿常之很清楚。 在得到了鬼室福信的准允后,黑齿常之连夜调兵,在第二日的清晨便整军出发。 为了确保能在抵达泗沘城下之前,百济这方的兵员能不被敌方窥探到行踪,黑齿常之在前军之中征召的斥候尤其之多。 这些以小队行动的侦查兵卒必须先行排查前方的情况,如若遇到唐军的斥候,务必将其绞杀。 为了让士卒能在沿途得到充分的休息,他出发得快,却在日头过午后不久,就带着人在一座废弃的营寨中驻扎了下来。 “将军,这不是从任存山直接行往泗沘城的路,我们还只行军了三个多时辰,要按照这种速度的话,我们抵达泗沘城……恐怕得五六天了吧?” 这会不会稍微有点太晚了? 黑齿常之的裨将刚刚发问,就见他的将军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这个时间足够了。” “我要确保的是,哪怕我们在半路被唐军给发现了踪迹,也能顺利夺下泗沘城。反正,我们只要比唐军从熊津回返支援的速度更快就行了。” 每天六七个小时的行军,已经不少了。 见裨将有几分紧张,他忽然爽朗一笑,“当然,我更希望这个假设完全派不上用场!将士们是休息了,往前探路的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要是在有这等轮换休整的情况下,还不能做到斥候应尽的义务,那就真的是他们废物了。 可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被黑齿常之委以重任呢? 这些人也真是一点都没辜负他对他们的期待。 当营寨彻底整顿完毕,同行的五六千人尽数落脚驻扎的时候,黑齿常之就见到其中一路斥候带着个人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连忙迈开大步走了过去,“你们发现敌方探子了?” 但当黑齿常之走到能看清那几人样子的时候,却又发觉自己刚才的猜测可能有些问题。 因为出现在他视线之中的那个陌生人,赫然穿着他们百济的军服。 只是这件军服也不知道是有多久没有擦拭清洗了,在上面淤积着厚厚的一层泥土,这个被抓住的人也蓬头垢面且干瘦得厉害。 他的神情被尘土掩盖,很难看个分明,可他的动作却不难让人看出,他的精神状态绝不可能正常。 此刻有一根树枝正被他握在手中,哪怕被人勉强按着,他都想要将其卖力地挥出去。 而他口中一直在被重复着的字,正是百济语的“杀敌”二字。 那两个字也不知道被他重复了多久,听起来有点变调,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当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的时候,其中蕴藏着的蓬勃杀意。 当然,就算他表现得像是个已经疯了的百济士兵,黑齿常之也没敢放松懈怠,而是将他再度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 可就是这一打量,让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对方的断指上。 少一根手指,看起来伤口不大,却能让人失去正常使用刀兵的能力。 那么就一点也不奇怪,为何对方不是前来和他们这些反叛军会合,而是变成了个四处走动的疯子。 黑齿常之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怜悯和伤痛,朝着斥候吩咐道:“给他一点食物和水,然后……” 作战之中不能因为任何一点事情耽搁进程,那也只能,“然后将他驱赶出去吧。” 他没有这个多余的精力带上这样一个包袱,就算明知道对方可能曾经是他的同袍也不例外。 “好,我们这就去办。” 得亏这个“疯子”大概还有些求生的本能,让他在看到送到面前的食物和水时,能够下意识地松开手中的树枝,直接朝着那生存物资扑了上去,大口咀嚼着手中带灰的炊饼。 只是也不知道他是有多久没有吃过正常的食物了,在吃到饼子的同时居然忘记了需要用水来配,险些被一口噎死过去。 好在求生的本能让他废力地抓过了一旁的水筒灌下了两口水,又捶了捶胸口,这才将其咽了下去。 把他抓来此地的斥候也就是在此时才发觉,他那张尘灰凝结的面容虽然瘦削,却还依然颇为年轻。 在这险死还生之后还朝着他们露出了个傻乎乎的笑容。 “唉,要不是此战关系重大……”斥候随即将他推了推,“走了,你该出去了。” 见他还愣在原地没有动作,斥候灵机一动,将他方才脱手的树枝重新塞回到他的手中。 这个举动好像还真的做对了。 因为下一刻他就瞧见那疯子一边往前走去一边挥舞着树枝,口中还是喊着那“杀敌杀敌”之言。 斥候不由叹了口气。 可他又忽然冲上了前去,“哎呀你走错方向了!” 这家伙是该当离开营地的,看看他都要往哪里去了,都要往那个临时马厩去了。 他连忙将又往营地中走出了一段的疯子给拽了回来,和另一个同僚一并将人给送了出去。 所幸对方虽然已经听不懂人话,却也同时不再认得自己人,直接沿着斥候将他调拨朝向的方向一直走了下去,直到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当中。 见他还有点发愣,另一个斥候以手肘戳了他一下,说道:“你放心吧,我们不会变成他那个样子的。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场战役中弄成这样的,等我们兴复王都之后,若是他还活着,再去找人就是。”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这个挥舞着树枝的疯子在彻底离开了这片斥候探查的范围后,目光顿时变得清明无比,甚至快步认准了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他就见到了等在那里的熟人。 一见他归来,这人猛地朝他肩头捶了一记,“你也太大胆了!安定公主对你器重有加,这才让你跟着我们一起执行斥候任务,要是你上来就被百济的斥候给宰了,回去之后你让我如何跟公主交代。” 那方才往百济营地装疯卖傻了一回的断指之人,不是赵文振又是谁! 面对同伴看似指责实则关心的话,他抹了把脸上的尘土,回道:“你都判断出来百济的斥候人数不少了,那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若是斥候先行交手,我们这边占不到便宜,恐怕很难探查到其营中情况了。总得想个别的方法探查才好。” 公主宁可让大部队北上熊津也要迷惑住敌人,他们又怎能因为此事危险就放弃不做,甚至将己方的破绽给暴露在对方面前。 赵文振既算惜命,又在某些方面有着非同一般的坚持。 正因为如此,他果断选择利用自己的“优势”,来上了一出混入敌营。 以他得到的待遇来看,他的这个选择无疑没错。 他也相信,倘若他真因为这出探查而牺牲,以公主和刘仁轨的人品,绝不可能在返程后苛待他的家人,而倘若他赌赢了,那么他才算真正做到了公主亲卫的职责。 “先顾着正事要紧,别管我方才用的是何种手段了。”赵文振严肃地说道,“来人不简单,在公主已经将这些迷惑性的消息都给丢出来后,他居然还选择了这个规模的精兵出行。以我大略看来,此地的精兵加上后勤人员,不会少于泗沘城中留守的。” “不过营地之中的马匹痕迹不多,可能是因为百济叛军马匹匮乏的缘故。” 这百济所在的半岛之上当然也不是什么适合驯养好马的地方。 就算北边能出产一些,也大多被其强敌高丽给劫掠走了。 “但若是我没看错的话,在营地之中有攻城车。” “攻城车?” 这又不是平地作战的攻城,带什么攻城车啊。 这话一出,赵文振当即意识到了自己在惊鸿一瞥间的判断失误,“不对,不是攻城车,那就应该是——投石车!” “大概是了!”赵文振的这位同伴当即意识到,这条被窥探到的消息,确实至关重要。 谁能想到,这些边地小国明明都对大唐有些不敬之心,可在这样的匆匆行军中,居然还记得带上了投石机之类的武器。 听赵文振描述了那主将的样貌,此人也当即确定,领兵的乃是百济叛军中本事最强的黑齿常之。 “我等尽快将消息带往泗沘城!” 赵文振刚要跟上对方的脚步,又忽然停了下来,“不,你去。” 那人讶异,“那你呢?” 赵文振答道:“对方看似中计,行事却还很是稳重,难保在后头不会再有后备兵马。” “我带着一部分继续守这一路,你带着几个人一起送信回返,再让一部分人跟在他们的队伍周遭,确认一下他们生火做饭用的灶有多少,马匹喂食后的痕迹又是如何,再验证一番人数。” 当他说完这一切的时候,他瞧见他那同伴深深地朝着他看了一眼,似乎是对他这个新入行的斥候颇有几分敬重之意,这才说道:“好,就按你说得办。” 该当庆幸的是,黑齿常之的谨慎让他没选择直接千里奔袭,而是稳步推进,一如他在山地战中的建造屏障堡垒做法,这才能让他们有机会抢先于对方数天,先一步将这军报送到安定公主的手中。 当李清月听得那位斥候将实情告知后,既为赵文振刺探军情的大胆捏了一把冷汗,又为这份抵达她面前的情报而觉心中振奋。 她的诱敌之策起到效果了! 这无疑是证明了,她这兵书没白看,她此前经历的种种政斗也让她越发熟练于把握敌方的心理。 不过两军交战之中,斥候的交手可以玩点花招,真要到正面战场上,还是比拼的硬实力。 李清月吩咐道:“将消息用最快的速度送往熊津城。” 送到刘仁轨的手中去。 黑齿常之带出的兵将数量颇多,或许对她来说不是个好消息,对刘仁轨和阿史那卓云的那一路,却绝对可以算是。 所以那边也可以发起行动了。 至于她这一边嘛…… 此时距离那两个僧人内应逃离,已经又过了四天,在这四天之中,泗沘城沿着山势分布的山墙之后,各处防御工事已陆续就位,甚至可以说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等着黑齿常之上门,给他一个惊喜了。 只是想到这出防御工事的加固终究还是临时产生的想法,若真遇上合格的强兵,估计还是容易被捣毁,她又不无遗憾地感慨了一句,“这守城要务若是能得到大安县公的相助就好了。” 哪怕是李唐名将,在攻城守城之中也免不了需要依靠“科技”——特指古代的工程学。 就比如说,昔年太宗皇帝远征辽东之时,就带上了这样的人才。 也就是被李清月称为“大安县公”的阎立德。 或许他那个弟弟阎立本,因为绘制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和秦府十八学士图等画作,要更为人所知。 可当李清月身在战场上的时候,还是更想得到阎立德这样的人才。 高丽之战前,正是他在洪州督办建造了五百艘大船。也同样是此人在唐军翻越泥泞的大辽泽之时,主持修建了二百里野战桥,确保重兵顺利推行过境。堪称是一位军事工程的好手。 可惜啊,不仅此人已经在数年前病故,就连继承了他不少本事也有辽东战场参战经验的儿子,现在的官职也是—— 太子右典戎勋府郎将。 太子李弘的属官。 李清月忍不住郁闷了一下,觉得李弘又没在行军作战,真是对这种将作人才的浪费。 可想想现在感慨此事也没什么用,又将目光收回了眼前。 就听刘仁愿说道:“公主不必这般唏嘘,在这泗沘城中所做的,已经足够了。” 刘仁轨走后,刘仁愿必须担负起戍卫公主的责任,跟她之间的往来比起之前还要多一些。 而越是和这位早慧的公主交流,他也越发确信,对方并不仅仅在士卒之中的声望不小,很适合做个督军,还有着非同一般的军事天赋。 李清月自己可能只觉得她是在揣测人心,刘仁愿却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如何在将防御工事的兵书说明,变成活学活用的东西。 就比如说军中的角弓弩队伍,在遴选士卒的时候是有一番先决要求的,那就是四发三中,比起二百五十步的步兵弓弩距离要稍短,但精度要求更高。 因山城居高临下的位置,李清月果断选择了以这种弓弩为核心,组建杀敌防线。 又以临时堆垒的石墙沙袋改变了原本的上山路径,让这些弓弩手能更有效地利用起此地的掩体。 再便是那山下的半月城防线。 恐怕就连在山下务农的百姓都不知道,这道曾经的都城城墙就在他们的眼前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以至于刘仁愿觉得,自己严格遵从了苏定方所说的守城方针可能是对的。 毕竟他现在的表现还不一定比得过一个八岁小孩。 这听起来是挺悲伤的,但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他唯独能比安定公主擅长的,竟好像就是实战冲锋了。 他连忙说道:“对了,等到那黑齿常之到来,请公主先入王宫之中躲避。战场之中刀剑无眼,公主只有皮甲护身,终究还是有些不妥。” “谁跟你说我只有皮甲的?”李清月回道,“青州折冲府库中有一件多余的明光铠,被我给一并带来了。” “那铠甲的尺寸和明光铠的圆片确实和我不太吻合,不过反正明光铠这东西您也是知道的,整个铠甲都是由甲片组成的,所以这几天我已经让营中的工匠给我改出个能用的铠甲出来了。” “……”刘仁愿卡壳了一瞬,“公主不用我来保护?” 李清月答道:“不必,您只需要做好另一件事就行了。” 刘仁愿听着李清月接下来的几句话,想了想还是先答应了下来。她说的不错,只要能将那黑齿常之击败,她不会遇到致命危险。 那年轻的小公主则是继续望着下方的山坡石墙,在摩拳擦掌中准备再多做几个准备,让来客感受一下唐军的热情。 至于老师那边在收到消息后的反应…… 她这个做弟子的都已是如此了,做老师的可不能真只是在等学生青出于蓝。 她相信,阿史那卓云也绝不会错过这个立功的机会!—— 第二日的傍晚,在熊津城中便行出了一列脚步齐整的兵卒,一直朝着城池的西面行去,直到抵达海岸边。 在已经彻底深沉下来的夜色之中,沿海停泊的船只上,那一支支点起的火把,好像就是这些行将出征将士的指路明灯。 阿史那卓云和刘仁轨一并站在那为首的船只之上,将这些士卒的表情看在眼中。 尤其是距离火把更近,马上就要登船的那些。 他们一度被用于迷惑敌人而调遣北上,来到这早已被废弃的熊津都城,本以为要等到高丽战场传来信号才会有他们出征的机会,哪知道现在却忽然在另一处战场有了他们的用武之地。 他们要先行解决百济内乱,趁着对方老巢空虚攻破任存山大寨! 这听起来简直令人热血沸腾。 阿史那卓云都不由紧握住了手中的弯刀,哪怕在实际作战之中她不会选择用这个武器杀敌,但并不妨碍她在此时试图通过这个动作让自己获得更为坚定的作战信念。 “任存山上只剩下了百济皇室鬼室福信,僧人领袖道琛,以及将领沙叱相如,精兵还少了四千有余,凭借着我们这边的兵力,只要选好进山的方位,必定能将那鬼室福信给擒获。” 卓云低声念叨,“扶余剩下的那位皇子扶余丰还在倭国地界上,国中还能做主的皇室子弟也就只有一个鬼室福信了。他若在手,任存山叛军势力名存实亡。刘先生,是这样吗?” 刘仁轨没有回答,却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阿史那卓云可以发誓自己并没有看错,这位本该是头一次上战场的熊津都督府长史,在将士登船的这一刻也握紧了自己腰侧的佩剑,将老当益壮诠释得淋漓尽致。 他可能并没有他脸色表现得那样平静。 夜色里的航船既可凭借着海岸线的指路,又有那航海罗盘的辅助,足以确定要在何处登岸。 当最后一名将士登上船头的那一刻,登船舷梯陆续收起,在夏日的夜风中船帆升起而后被吹到鼓胀的瞬间,发出了一声砰响。 这声音甚至盖过了刘仁轨说出的那一句“启航”,成为了船只出行的信号! 立功就在眼前!—— 第三日的白天,当船队缓缓停入一处隐蔽的港湾,当黑齿常之的军队继续往前推进的时候,身在洛阳的武媚娘也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来人正是洛阳元氏现任家主元义端。 就算不听此人上门来的说辞,也并不难猜出,他是抱着什么想法前来此地的。 青州刺史元神霁似乎是因府兵问题招来了陛下的不满。 但与此同时,曾为大理寺卿的元恪却奉命持节巡视河南道。 元义端怎么说也是曾在朝中做过官的,还一度干到了魏州刺史的位置上,虽因才学平平不能再进,可他年事渐长,对于朝中的人情世故却看得明白。 他当即意识到,这一道委任不简单。 再打听到元神霁曾经和皇后所出的安定公主打过交道,而元恪出使则是由皇后建议之时,元义端凭着直觉猜测,皇后恐怕另有话说! 有些时候,光靠着自己去瞎猜是没用的,还不如直接找上门去问个清楚。 如今的皇后权威日盛,也不像是能被他们随便敷衍过去的样子。 恰逢陛下因苦夏的缘故,干脆又从洛阳宫中搬迁到了合璧宫居住,继续让皇后协助打理政务,元义端要登门拜访,也不必非要想办法拜谒后宫。 得到了皇后的准允,元义端在下首落了座。 他人已不复年轻,倒是仍能看出几分风姿不凡,让武媚娘不由对其暗赞了一声。 洛阳元氏子弟大多没有太位高权重的,毕竟其身上流有北魏皇族的血,总是要令人戒备一二的。 可其中培育出来的英才人物倒是当真不少! 武媚娘怎么看都觉得,比起已经被她弃如敝屣的武家,比起不知所谓的弘农杨氏,这洛阳元氏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或许更适合于她拉拢。 她如今也有了这样的资本。 元义端举起了手边的杯子,又朝着皇后行了个礼,“承蒙皇后殿下福泽,洛阳方能为东都,我洛阳元氏凭此再多几分门庭显贵,不知近来洛阳城内外可有何事,是我元氏能帮得上忙的?” 这话问得倒是很巧妙。 武媚娘心中玩味一笑,开口答道,“夏日风雨将至,洛川再有兴修之事,不知元氏家中可安好?” 她这话也没说错。 七月的海上多出风浪,这洛阳地界,也已是到了即将落雨转凉的时候了。 只是这话问的可不是元家祖宅,而是这李唐王朝之中的洛阳元氏命脉。 元神霁的罪名可大可小,权看这位皇后殿下打算如何处理。 元恪能否从大理寺的位置往实权官职转换,也权看这位皇后殿下随后的谏言。 那么,元氏既在洛阳,该当看谁的脸色行事,也已再清楚不过的了。 元义端在心中叹了口气,只觉这位皇后要往前朝再进一步的意图,就摆在面前了。 按说,这不是个寻常皇后该有的表现,可当天子都不在意此事的时候,他好像也不必有这样多的疑虑。 直接做出选择就是! 不过,这还真是风雨欲来啊……—— 李清月在山顶的堡垒处又走了个来回。 这是自她收到黑齿常之出兵消息后的第五日。 陆续传来的斥候探报让她可以确定,对方最迟在今日就要抵达泗沘城周遭。 因半岛之地获取海鱼不难,百济士卒中的夜盲症情况不严重,所以她必须做好黑齿常之会趁夜来袭的准备。 只是在她经由了夜间的小憩恢复了精神到白日将至,也还没有任何一点动静传来。 让她险些觉得是斥候的探报出现了问题。 她抬眼朝着天边看去,正见今日天光晦暗,阴云翻滚得像是要降下一场雨来。 再往下方看去,其实早已到了一日之中的劳作之时。那些才做过户籍登记造册的百济民众已陆续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之中。 只是从她所在的高处往下看去,只能看到这些人缩小成黑点的身影。 可也就是在此时,她忽然看到在远处闪过了一道彩色的信号。 不,不是一道。 而是一处又一处的赤色彩旗,像是一种无声也无烟的烽火,在她的视线之中快速逼近。 转眼之间,已举起到了第三道防线的高度。 那足以让她确信,这不是她出现了眼花的症状。 而是——军旗为号! 赤色代表南方,士卒接连举起赤旗传递信号到她的面前,也正是敌人自南方而来的意思! 李清月当即站直了身子,一把扶在了山墙的石缘之上。 在这一刻,她脑中所有的困意都被丢去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了一个声音。 “来了!” 黑齿常之率领的百济队伍到了! 110-120 第111章 金法敏愣在了当场。 不对。 这个谈话的流程……它完全不对! 他问鬼室福信是否确实被诛杀, 若按照寻常的谈话逻辑,便该当由唐军使者继续告知他,到底是如何结束的百济反叛势力, 而不是在此时举起手中的刀,告诉他:这就是砍掉鬼室福信脑袋的那一把,请他下来一观。 哪怕刘仁轨说得再怎么言之凿凿, 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刀上又没挂着鬼室福信的脑袋,血迹也早就已经被擦除了, 可没法看出来他所说到底是真是假。 那他若真走下去了,这刀到底是要在他面前做个展示, 还是要试一试能不能砍掉他的脑袋? 在刘仁轨这副老当益壮的样子面前, 金法敏很难不觉得是后者! 这老头敢以这等蛮横索要军粮的方式冲到新罗王宫之中来,也必定敢做出那等杀人壮举。 这是个什么出使之法! 方才他说自己是什么身份来着? 哦,他是安定公主的老师。 若只是一个寻常公主的老师也就算了, 偏偏方才刘仁轨话中所说,这个公主已在大唐天子的委任下做了熊津大都督, 宛然是个完全破格的提拔。 在这仓促之间,金法敏根本无法分辨, 这位公主在朝中到底有多受宠,也无法确定,刘仁轨在这六十年人生之中到底经历了多少政坛起伏,只觉这种硬气必然有其伴随而来的背景。 说起来,这位使者的名字和……和之前留守百济的左骁卫将军倒是有点相似啊?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金法敏隐约有了几个猜测, 但也来不及去求证, 只连忙抬手说道:“下来一观便不必了!上国使者还请先将这刀给放下,堂上举刀实在是……” 实在是有失体面。 哪有这样好像不给粮就杀人的。 但金法敏又转念一想, 自己不能这么说,转而改口道:“有失两国交情。” “交情?”刘仁轨一边将手中的刀给平举到了面前,以这少了点剑拔弩张状态的表现让金法敏微松了一口气,一边就已将下一句话出了口,“我还以为,新罗未经大唐天子准允便行撤兵之举,是要放弃邦交,自成一体呢!” 这一句话说出,让金法敏的脸色顿时又僵硬了一瞬。 他很清楚,就算他真有借机生事的想法,他也是以摆在明面上的理由撤兵的,而非和李唐撕破脸皮,并不是叛逆。 可这位使者却丝毫没给他以脸面。 偏偏对方所说又分明有其道理。 谁让他们这头接下了大唐的委任,却先自己从百济撤军了,因为他们并没得到李治那位陛下的准许,若要说起名正言顺,确实不够。 不过金法敏到底是经历了不少风浪,只是将袍袖之下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并未展现出任何端倪来。 迎着刘仁轨质疑的目光,他沉声答道:“使者这话说得过了,新罗自善德、真德女王在位之时便与唐军盟好,缔结盟约的使者恰好就是我父亲和我,怎会做出不臣之举!” “可使者该当知道,新罗国力不盛,若非如此也不必向唐军求援,进攻百济。在去年,虽有百济灭亡的好消息,新罗也并不好过。前有大疫发生,后有我父王过世……这国中早年间就因我父亲继位有些非议,如今更是因王位迭代而再度兴起。” 他哀叹了一声:“新罗撤兵,实属无奈之举啊。” 非要说的话,金法敏还能多扯出几句说辞来。 比如说新罗的王位继承乃是按照骨品制度,在他曾祖父真智王被废王位后,真智王一系都被从圣骨降为了真骨,所以哪怕他的祖母乃是随后上位的真平王之女,也意味着他父亲金春秋乃是“真骨”,不符合王位继承的规则。 若说金春秋这个“真骨”还能商榷一下的话,金法敏本人就是完全不符合了,因为他的母亲来自被新罗灭国的金官伽倻,同样只能属于“真骨”。 好在有他父亲这个真骨继位的先例在,兵权又在他和舅舅金庾信的手中,也没有人比他更合适这个位置,才让真骨不可继位的声音被压制下去,让他成为“合乎继承礼法”的正统。 反正大唐使者应当没那么了解新罗国中的情况,还不是他这边该怎么胡诌就怎么胡诌。 但刘仁轨既没在开场的谈话中给金法敏从中主导的权利,此刻也更不会! 他收刀入鞘,朝着旁边一抛,阿史那卓云当即接住了这把斩人头颅的刀。 当刀已不在刘仁轨手中的时候,他身上的文官气质愈发鲜明,只是他随后说出的话听在金法敏的耳中,还像是被人直接将刀架在了脖子上。 “所以我方才已说了,熊津大都督,也就是安定公主对新罗的国情多有体恤。念在新罗国中缺人而战事又多有消耗,干脆放弃令新罗派人前去支援。” 他语气淡淡,却无端有种不容置喙,“既不出人,出粮便是!你口口声声没有对大唐不敬之意,可唐军已自行扫平百济叛乱,尔等还有何缘由推诿责任。” 金法敏:“新罗国中……” 刘仁轨根本没给金法敏申辩的机会,继续紧逼:“我想新罗王应当不会说国中还有缺粮危机?入宫之前我沿途所见,农田正在收获之中,并未受到什么天灾影响而减产。” 他若想说国中很是缺粮,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金法敏噎住了一瞬,好悬没在唐使的面前有所失态,“不不不,我不是说国中到了无粮可出的地步,只是我刚刚继位,本该效仿中原,减免税赋数年,所以今年上缴的粮食数额必定不多。而此前的粮仓累积实在不丰,使者忽然说要这样多的粮食,我一时之间是真拿不出来。” 二十万石未经处理的粮食,需要将近三十万亩田地才能产出。 新罗的耕地本就不多,耕作的水平也远不如中原。 纵然国都金城附近的良田不少,要忽然让他拿出二十万石粮食,也等同于是要往他的身上割肉。 还是好大的一块肉! 他朝着刘仁轨面露恳求之色地说道:“使者突然到来,我等还完全未有准备,可否先容许我与朝中商议一番,明日再给使者一个答案?”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金法敏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那就是刘仁轨意图继续步步紧逼,非要他在此刻给出结果。 这唐军使者不能妄动,他就只能另想个敷衍之法。 可下一刻,他却看到刘仁轨仿佛目的达成一般,朝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那就这样吧。劳烦新罗王尽快给我一个答案。” 若是他乍一眼看去,还觉得对方像是个友善的长者。 可先见到了对方拔刀的烈性之举,金法敏怎么想都觉得眼前这个表现不太真实。 什么叫做,就……这样吧? 要不是金法敏已见到刘仁轨朝着他拱手告辞,示意来人将他领去休息的地方,他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斟酌了一番,觉得还是不能拖延到明日,连忙朝着身边吩咐道:“去将大将军请来。” 随着这道指令下发,新罗的大将军金庾信没过多久就出现在了金法敏的面前。 在被征召前来之前,金庾信就已经收到了唐军来人的消息,前来的路上又被人告知了朝堂接待之中发生的情况,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当他抵达的时候,金法敏没再多跟他重复和刘仁轨的对谈,直接问道:“大将军觉得,我们该当怎么办?” 以金法敏素来没吃过亏的性格,他是肯定不愿意交出那样一大笔军粮的。 但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难免有几分戒备之心,甚至是恐惧。 他不知道那位安定公主在平定了百济的叛乱之后,手中到底还有多少兵马。 若真如刘仁轨所说,黑齿常之投降大唐,那就代表着,有为数不少的百济士卒能够被纳入唐军的掌控之中,此外还有李治为了给女儿做后援发出的两万水师,以及原本就有的两万唐军,合计不会少于五万精兵。 这些人加在一起,足以对新罗造成致命的威胁。 他也不想在百济已经灭亡的情况下,让自己一转眼就成为唐军的眼中钉。 到时候,万一唐军宁可放着高丽不打,也要让那杀神苏定方转道新罗,来和他打打交道,那就真的大事不妙了。 金法敏自己的作战经验不够充裕,自然要将这个问题抛给更专业的人。 他这个好舅舅十五岁就成为了花郎徒,先后经历了数次高丽和百济对新罗的侵略之战,还参与平定了毗昙之乱等战役,并不是因什么裙带关系才能够上位的,而是靠着自己实打实的本事,就是个最好的问询人选。 金庾信听着金法敏提出的诉求,沉吟片刻后答道:“我倒是觉得,大王可以答应他。” “可……”金法敏犹豫,在脸上露出了十足的不舍。 “不,您别着急,我不是说您真的要答应这个要求。”金庾信稳重答道,“我是说,让您在答应的同时讲求一个拖字。但起码在表面上,您给出的答复是,唐军需要支援,还对我等多有体恤,我们当然要响应号召。您还可以说,您需要从大唐这里获得坐稳王位的支持,更不敢不做。” 可实际上就不是这样了。 他说到这里,露出了一抹稍显狡黠的笑意,“我们终究还是国力不强,办事慢了一些而已。大唐总不至于因此而问责友邦吧。” 金法敏皱了皱眉,“就算是用拖字诀,也总是要将东西给出去的,这不是还要将东西交出去吗?只是早交和晚交的区别而已。” “不,不是那么简单的。”金庾信答道,“如今已是八月了,若是唐军在十二月里不能一鼓作气攻破高丽,就像当年唐太宗远征也不得不撤兵一样,苏定方他只是个人而不是神,担负不起冬日在辽东作战的可怕消耗。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我们将军粮押送北上,人都已经走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让军粮被重新运送回来。” “大王也不用担心高丽会撑不到那个时候,我自二十岁就开始和高丽交手,到如今有四十多年的时间了,知道他们是个什么本事。到了行将被灭国,不得不图存的时候,就连百济都能发挥出这等水准,何况是高丽!” 别看此前薛仁贵征讨高丽,一度让高丽国主想要递交降书。那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投降。 在面对唐军忍无可忍的打击时,他们可得拿出所有的反抗实力来。 这不是一个好对付的敌人。 不过话是这样说没错,大概是因为唐军屡次对高丽造成的打击都各有一番势如破竹,只是缺在最后一口气,金法敏总觉得自己的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 他一面希望于北方的强敌被唐军自此解决掉,一面又觉得,若是高丽紧随百济的脚步被灭,新罗也没能从中分到好处,极有可能要同样变成被吞并的一方。 现在刘仁轨的出现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谁知道后面会不会有意外之事。 金法敏想了想,还是选择追问:“大将军觉得,若是我们拖延的行动被唐军看出,他们会不会施加打击报复?” 他要确保无有后顾之忧,再做出这个决定。 若是还有风险,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答应给粮,宁可直接另找理由拒绝。 金庾信没有犹豫地便给出了答案,“我觉得不会!高丽之战在即,等我方筹措军粮迟缓的消息传到百济,百济那头驻扎的唐军都已该当起兵北上了,甚至还要提防百济叛军的卷土重来,何来工夫与我们计较。何况,您别忘了,在那头还有个倭国意图插手百济战事,在这样的情况下,唐军没必要在此时多添我们一个敌人。” “就算船队行船速度快,来得及在交战前出发一趟,只为了区区一点军粮,就要冒着贻误战机的风险……这绝不划算!” 金庾信继续说道:“若非要说的话还有一个理由。我在此前从未听过什么安定公主的名号,起码在高丽战事中她的地位不可能超过苏定方,也就没有那么大的调兵权利。” “而到了高丽之战结束。若是高丽被灭,唐军总得告知外人,向大唐臣服的国家收到了好处,不从大唐的国家遭到了武力打击,不可能对我方有所苛责。假使高丽侥幸存活,那么更应该倚重于我方,希冀于下一次征战了。” 他的话越说越笃定:“大王您看,交出军粮或许能得到大唐的夸赞,却于我方利益有害,延迟给粮却无论如何也不吃亏——” “要如何选择,您心中应该有一个答案了。” 金法敏的目光已随着面前这位老将的一句句陈辞利弊而发亮,更觉金庾信虽和刘仁轨年纪相仿,却显然要更有武将风范,值得信赖。 他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在新罗的立场上,让人原本还有的不安情绪,都被镇压了下去! 他当即起身应道:“不错……不错!就按照大将军说的,先答应他们,而后拖延军粮的征收。” “等到此事功成,我再给大将军记一大功。” 金庾信本人的职位已是没法再升了,但他的儿子还有升迁的余地,反正这份奖励怎么说都被保留在了新罗境内,让他心中熨帖。 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当他在第二日和刘仁轨说起同意征发军粮的时候,那语气平缓从容的样子,竟像是刘仁轨索要的只是两万石粮草一般,甚至在装模作样地将人派遣去各地调粮之时,也显得很为唐军战事着急。 “他真有这么听话?”在离开了新罗王宫之后,卓云忍不住问道。 “当然没有。”刘仁轨否认,“能以真骨身份坐上新罗王位,改变之前二十多代继承法令的人,怎么可能是这等随便吃亏,忠诚不二的人物。” 他朝着王宫的方向回望了一眼,“他在拖延时间呢。” 当刘仁轨走在新罗王城之中,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老头。 可听到他随后那句低语的卓云知道,他绝没有那么好说话,“趁着没人注意你动向的时候,就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做吧。” “孙将军的水师,应该已经到了。” 他这个老胳膊老腿的,还是别去做什么翻墙爬坡的举动了,让年轻人去做吧。 卓云轻轻点了一下头,算是接下了这个任务。 在新罗自以为暂时糊弄过去了大唐来使的当晚,卓云就身手矫健地翻出了新罗王城,在城外寻到了藏匿的另外一匹马,直奔沿岸而去。 自新罗王城到海边仅有不到五十里,以战马奔行,半个多时辰的工夫,她就已抵达了岸边。 夜色昏昧,并没有影响她对于港口位置的判断。 又半个时辰后,她果然在鱼港的一处边角,找到了一艘挂有黄布的渔船,正是刘仁轨和水师约定的信号。 眼见这个标志,她当即下马登船而上。 那船夫冷不丁见她出现还被惊了一跳,可在看清了来人样子后,又连忙揉了揉眼睛,驱散了夜间的困意,立刻将渔船离岸而去。 夜晚出行捕鱼的船只其实也不少,倒是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怀疑。 新罗大概也没料到,在外海之上居然已经停泊了一支来自大唐的舰队。 算起距离,从青州抵达百济,甚至比从百济港口抵达新罗以东的海域更近。但孙仁师的舰队乃是海战所用的大舰,论起航船速度可要比刘仁轨所用的那批强得太多,竟也在五日内航行抵达,还多出了那么一日的空余工夫等候刘仁轨的消息。 所以当卓云登船之时,就见孙仁师正饶有兴致地翻找着面前的什么东西。 “这是……?” 孙仁师抬头答道:“昨天撞上了一艘羽陵岛山国遗脉往新罗朝贡的船,被我拦下了,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用的东西。” 卓云嘴角一抽,就见孙仁师愈发坦然地补了一句,“我总不能放他们去报信对吧?” 这话说得一点都没毛病。 罢了,反正这也不是眼下的正事。 孙仁师也已将注意力从那些战利品上挪开,朝着她问道:“新罗那头是什么情况?” 卓云答道:“刘长史说,他们看似乖顺地答应了交粮,实际上只想着从中蒙混过关,根本没打算真的将东西拿出来。” “好啊!”孙仁师当即将手一拍。 要不是明知道新罗的态度是拒不给粮,还当孙仁师这话是对他们的夸赞。 可显然这并不是。 他起身挺立的那一刻,那副好生傲慢的劲儿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说话之间更是语气凌厉:“他们不给,那我们就打到他们愿意给,刘长史是不是说让我们即刻发兵,把那新罗王直接拿下?” 他手底下的兵将里擅长攀爬作战的,可不在少数,其中甚至有不少参与过当年的卑沙城之战,一度从峭壁之上完成攻城。对于这些人来说,难道还怕这区区一座金城? 金法敏觉得他们是无暇登门来找麻烦,可他孙仁师非要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大唐一人灭一国的传统,可不是非要在邢国公这样的大将那里演绎的! 他也可以。 一想到能从中捞到一份战功,孙仁师甚至觉得有那么几分兴奋。 但他话刚出口,就听卓云答道:“不,我们不打王宫。” 迎着孙仁师疑惑的目光,她答道:“公主都说了,我们是来先礼后兵的,怎么能上来就和对方的王庭交战呢?” 所以刘仁轨的意思是—— “我们打粮仓!” 第112章 打新罗的粮仓? 比起直接将刀架在金法敏的脖子上, 这好像确实要有“大国风范”得多。 在他们已经拿到了征发粮草许可的情况下,由他们亲自去拿,还算是给新罗省点麻烦呢。 一想到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孙仁师当即目光一亮,“好,就打粮仓。” 可问题来了, 到底要打哪个粮仓呢? 大唐境内,光是洛阳周遭就有若干个粮仓, 以满足水陆运输交汇于此的需求。 这新罗却只是区区小国,并不需要在金城地界上就建造数个粮仓。 听他发出这个疑问, 卓云答道: “刘长史在拜谒新罗王城之前已问询清楚了, 从我们此刻所在的位置出发,有两座大型粮仓。一座建在兄山江沿岸,几乎和新罗王城两相对望, 只隔着一道王城以北的北川。” “另外一座则建在太和江以北,距离新罗王城要更远一点。” 阿史那卓云没继续说下去了, 等着孙仁师做出一个选择。 无论是她还是刘仁轨都不擅长水战,并不适合于在这种细枝末节处还非要插手。 相比之下, 这是孙仁师更为擅长的东西。 他对于整体战局的判断或许不如李清月,可对于自己麾下的人到底有几斤几两,他还是心中有数的。 听完这两句,孙仁师果然面色凝重地陷入了沉思。 两个粮仓都在河流沿岸很正常,因为这两条江都能通向入海口。 恰好新罗的产粮地几乎都在东部, 可以经由水路减少运输中的消耗, 最后汇聚在这两个粮仓之中。 按理来说, 他们打哪一个粮仓都行,甚至打太和江的那一处还能减少与王城戍卫军的交锋, 那么若是出于最理智的选择,就应该打后者。 但与此同时还出现了两个问题。 一个便是,那处粮仓在新罗刚刚遭逢王位更迭的情况下,会不会干脆选择减少粮食储备,以防有人将其夺取,而后武装队伍。 要是精心策划了一场袭击却扑了个空,那他们所要起到的威慑作用也就荡然无存了。 另一个是,在有两个选择的情况下选择了简单的那个,会不会被新罗人以为,这是大唐在从中避战呢? 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给对方以教训,孙仁师就绝不甘心出现这样的情况。 若是时间尚多,他还能慢慢抉择。 偏偏此刻已是月上中天,一片清光皎洁,他们若要劫粮,就在今夜! 他朝着周遭的船只看去,举目四望之间,唐军所用的海鹘战船、楼船和艨艟斗舰,都在海上变成了一个个看不清的黑影,却也像是一只只蛰伏在海面上的巨兽,昭示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威慑力。 而这又何尝不是孙仁师的信心由来。 他咬了咬牙,出声回道:“打王都附近的那个!” 他要将新罗人震慑住,让他们绝不敢在高丽之战期间干出拖后腿的举动,所以,他要给他们一场足够震撼的战事! “传我号令——” 他话音响起的那一刻,主舰楼船的顶上燃起了熊熊火光,正是示意周遭船只备战的信号。 也当即有传令兵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跑了过来,快速地在这位主帅面前站定。 “海鹘、艨艟先发,夺取兄山江口船坞!” “楼船压阵,坐镇江口!” 阿史那卓云朝着楼船之外望出去,就见数只小舟被从船上抛到了水中,负责传令的士卒相继登上小船。 而后只见得水面上一道道由船只行驶划出的波纹,通向了每一条战船。 但还没等这些号令兵抵达,那些战船就已经因为接收到了备战信号,从原本的死寂一片变成了士卒脚步声频起。 那些海上巨兽都活了过来。 “参军也请换身战甲吧。”孙仁师给卓云指示了方向,自己则快步往楼船最顶层走去。 卓云没有一点犹豫地找了件和她身量相仿的士卒盔甲套在了身上,又取来了一副弓箭。 等她做完这番准备,本应该平静的海面已彻底动了起来。 先发的海鹘与艨艟都已辨明了方向,朝着孙仁师话中所说的兄山江口行去。 而她所在的这艘楼船,随后开始了移动。 当卓云找上他的时候,孙仁师正比较着手中的罗盘和地图,感慨着这罗盘的妙用。 这进攻港口的作战,稍稍偏移出去一点方向,都可能要花费不少的时间将航线给掰回来,现在却多了一层保险。 而此物就是在孙仁师出兵之前,由李清月交给了他。 虽然大都督说是由太史局所做,但孙仁师就是有种直觉,这大概还是她的所为。 听见阿史那卓云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去,问道:“你打算留守港口还是前往粮仓?” “当然是去粮仓!”卓云不加考虑便答道,“难道我看起来像是会海战的样子吗?” 孙仁师朗声一笑,“好,那就跟紧我走。对了……”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将笑意一收,“我们抢夺粮仓,不会影响到刘长史的安全吧?” 阿史那卓云虽然也有几分担心,但想到在她离开之前刘仁轨的告知,又果断在此刻摇了摇头,“不必担心,长史心中有数。” “那就好。” 孙仁师朝着前方还不见岸的黑夜看去,目光灼灼,“有这句保证,我就敢在那里大展拳脚了!” 楼船劈波斩浪而前,发出划破长夜的水声,又或者这其中还夹杂着海浪翻涌。 直到一刻钟后,前方隐约出现了岸边的轮廓。 但在楼船真正看清岸边情况的时候,那头的交锋就已经先一步到来。 唐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 新罗把守江口船坞的守卫只听到了一阵夜间的异常动静,就已经被一支船头发出的巨型箭矢给撞下了望楼。 与之同来的,还有更多的重型箭矢,自四百步之外飞射而来,在一瞬间撕破了此地的平静。 “敌袭!” “敌——” 后头的第二句呼喊没能被及时发出。 只有箭矢破空的同时,号角声在夜色之下响起,让人匆忙赶来防卫。 可显然,新罗对于海上敌人的戒备不足,让他们根本没想到在海域上设置足够多的巡航船只,所以当唐军的海鹘战舰如履平地冲到那船坞之前的时候,他们已来不及了! 新罗以为周边的海岛小国尽数臣服于他们,而倭国只会先考虑解决百济的问题、高丽则要和大唐作战,于是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他们毫无疑问地反应慢了半拍。 或许这一出入侵江口的交战,几乎在发起攻势的一瞬间就已经注定了结果。 留守在港口这处的新罗士兵不过千人。 他们原本还能依靠着船坞水寨的戍防屏障,阻遏敌军船只进入兄山江内,却偏偏遇上的是一群顶配的战船。 艨艟斗舰飞快地撞出了一条出路,也不知道到底是战船船头开的道,还是其上的弓弩手表现绝佳。 新罗兵卒意识到来人不好对付,却更为惊惧地发现,在这些已经很是凶悍的战船后头,居然还有那样数座楼船。 一名士卒下意识地就将手中的火把给丢了出去,意图在不引起旁人注意的情况下,赶紧跑去附近的州府报信。 可几乎就是在他将火把丢出去的那一刻,一支长箭遥遥而来,飞速射穿了他的后心,将他击杀在了当场。 “好箭术!”孙仁师毫不吝啬地比划了一句夸赞。 这一箭以重弓发动,凌空飞射,射的是那火光边上闪过的黑影,比起寻常的射箭来说要难得多,足以证明这位参军的真本事。 卓云却只摇了摇头,并未因此居功。 比起她这一箭,水师登陆的交战无疑更有一番震撼。 陆续驶入水寨围栏的战舰继续在朝着岸上发出拦截的攻击。 而在所能见到的地方,艨艟舰上的不少士卒,已经干脆选择跳入了水中,顶着皮甲与刀剑的负重攀爬上岸,直接与那些试图逃窜的新罗士卒扭打交战在了一处。 负责戍防的新罗兵卒里倒是有些聪明的,直接点起了火箭朝着此地飞射而来。 可他们又怎么能在夜色中看到,这些海鹘战船和艨艟斗舰之上,其实都包裹着一层牛皮,只见得箭矢扎在了上头,却不见有火起。 甚至更多的箭矢直接与船身发出了碰撞后掉进了水中。 这些东西根本没有阻止唐军战船往前推进,反而只见海鹘的踏轮不断转动,让它们像是一辆辆特殊的战车撞了过来。 这样的一幅画面,无法不让这些新罗士卒愈发感到恐惧。 在恐惧抵达极点的时候,他们口中喊着那些唐军辨别不清的字眼,朝着远处奔逃而去。 这其中或许会有侥幸脱逃的,但其中更多的,还是倒在了追兵的刀剑之下。 “不必追远了。”孙仁师随即下令。 粮仓又不在此地,他们将此地的新罗士卒赶尽杀绝有什么意思。 他们接下来要做的是另一件事—— 换船! 孙仁师毫不迟疑地拽紧了绳梯跳下了楼船。 这个换船举动势在必行。 哪怕是规模最小的艨艟,也很难在那江上行驶。 谁让这些能用于海航行驶的船只吃水都不浅,若是行在江中,难免发生触底的情况。 所以他们此刻要做的,是留下了一部分人把守船只,顺便将周遭新罗州府的注意力吸引到此地,而其余之人,则迅速换上了船坞之中的小船。 当然,这些被称为“小船”的,其实也是新罗军中的运输船,只是要相对来说体型小些而已。 不过相比于能坐上六七百人和进攻器械的楼船,这些只能坐二三十人的运输船,就显得太小了些。 阿史那卓云早已将弓收起,紧跟上了孙仁师的脚步,随同他坐上了其中一艘运输船。 刚一上船,就听到他抱怨了一句,“呵,哪个家伙刚才往这艘船上射了一箭。” 孙仁师拔下了船上的长箭,一把将其丢进了水中,朝着前头顿住脚步的士卒后背一推,“赶紧开船,刚才楼船压阵才要慢一些,现在就要做冲锋在前之人了!” “将军,您还是小心着点吧。”那士卒也跟着接了一句。 但他说归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是一点不慢。 这些海军执掌起大船娴熟,换到这河流水道上也是一点不差。 在外头船坞后方小城易主的同时,一艘艘运输船已滑入了兄山江水道,直奔新罗王都,不,应该说是直奔粮仓所在而去。 提防岸上冷箭的同时,并没有影响这些连缀成行的小船都默契地在船尾点上了一支火把,以防在晦暗夜色中出现船只追尾的情况。 以至于打眼望去,在这河道之上,竟像是有一二百点星火排列成行,正在快速地移动。 像是要在江上形成一条火焰长绳。 …… “那是什么东西?” 沿江哨岗之上的守夜人就是看到的这样的画面。 夜间行船的情况极为少见,更何况是这样的动静! 若是真有什么特殊的运载安排,早就应该朝着兄山江沿岸的哨兵通告,以防出现误伤,而不是在此刻突然到来,让人只觉闹鬼一般的惊骇。 其中一个士卒当即跳下了哨岗小楼,朝着江边挥动火把,可明明那船队起码有三千人,却没有一个对他给出任何的回应。 反而是他凭借着那一点闪过的火光惊觉,那些船上的人穿着的,并不是他们的盔甲。 所以那很可能不是他们的自己人! 在意识到这个可怕的事实后,他当即魂不守舍地朝着距离他最近的驻兵之地冲去。 可当此地的驻兵想要做出应对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惨烈的事实。 今夜江上无风,而那些航船又已经快速过境,在其全速行驶的情况下,新罗出产的马是跑不过它们的。 或许唯独能够让他们有机会做出阻拦的,就是判断出这些航船的方向,直接抄近路! 驻扎在此地的将领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可能是一个最为艰难的抉择。 但不管怎么说,先将情况想得最坏总是没错的。 “来两个人,和我一起到王都报信!” 这种意外已经不是他们能够解决的了,反正无论如何都要告知于大王,那还不如省略掉其他步骤。 这样的一幕不断地出现在沿江的各个哨岗。 孙仁师朝着后方望去,发出了一声嗤笑,“参军信不信,这些人绝没这个本事及时在水上拦截索道阻止船只通行。” 卓云回问:“为何做出这种判断?” 孙仁师答道:“因为他们连奋力拦截下一条小船的行动都没有。要么就是缺了胆子,要么就是缺了判断。” 总之,无论是因为哪一种,这对于他们的返航都是一个莫大的好处。 这条水道之中的江中小岛不少,好在对于老练的水手而言,月光之中的水色深浅也足以让他们判断出航路。 阿史那卓云还在感慨着术业有专攻,就见孙仁师忽然朝着前方站起。“你快看前面,是不是快到了?” 船只先前经由过一次转向后,就行入了一片盆地之中,而后是一片稍显开阔的平原。 而再往前去就又是山了。 其中即将在左手边见到的第一处山头,就是与新罗王城紧密结合的南山。 而在他的视线之中,已经隐约能见到夜幕之中的山头影子。 这意味着,他们的目的地已将到了他们的面前。 见卓云也认可了他的判断,孙仁师疾步跳到了船尾,快速地挥动起了船上的火把,做出了个让后方运输船减速的信号。 但也几乎就是在他做出这等举动的时候,沿岸发出了一声异常凄厉嘹亮的警报之声。 孙仁师目光一凝。 这大概率不是他们先前触动的警戒将消息传到了此地,而是这临近王都之地,哪怕是到了夜间,戍防也要比其他地方更为严格,他们又不是在黑灯瞎火之下行船,也就自然会有人在发觉了水上异常后,直接做出了召集人手的回应。 但那又如何呢? 面对着这等匆匆展开的反击,孙仁师一面身形紧绷蓄势待发,一面也毫不掩饰自己继续进取谋夺粮仓的决心。 临近他所在位置的航船都听到了一句清晰的命令—— 原本隶属于艨艟的士卒,都在换船之时带上了弓箭,现在,立刻行船拦截在北川之上,以最快的速度烧掉河上桥梁。 其余众人,佩刀。 “随我夺取粮仓!”—— 距离那头不远的地方,金法敏就在王城之中睡着。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刘仁轨这个讨债之人到来,又告知了百济那头的局势再次有悖于他的预期,他睡得很是不安稳。 而在他这辗转反侧却又并未直接醒来的梦境里,他居然再次看到了殿前的一幕。 但这一次有点奇怪,举起那把刀的不是刘仁轨,也不是与他同行的突厥女将,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小将军。 他看不清对方的面貌,只能隐约感觉到对方的年龄应该不大。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梦境之中安全,当对方说出那句“下来一观”的话时,金法敏居然像是着了魔一般,直接朝着下头走了过去。 然而就在他靠近的那一刻,那把长刀竟精准无误地朝着他的脑袋上砍了过来。 梦境是他的,他的身体却像是个木头一般直接僵硬在原地,没有办法移动半步,只能眼看着那刀锋越来越近,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成为第二个鬼室福信。 “啊!”金法敏发出了一声惊呼,满头冷汗地坐了起来。 然而还没等他平缓过来心绪,他就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警报声,在迅疾的传播中响彻了整座王城。 同时还有匆匆行到他寝宫之外的脚步声。 以及一句紧随而来的焦急奏报,“大王,不好了,敌袭!!” 有敌人来袭了! 早将王都防卫交给大将军的金法敏,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听到这样的一句。 他当先想到的便是,国中的反对势力是不是联合了宫中的哪一方内应,一路突进到了王宫周遭,意图发起政变。 可在他匆匆披上衣服,被下属拱卫着登上王城高处,见到的却是北川之上小舟往来,三道木桥全在燃烧着熊熊大火。 在这场面中谁都可以判断得出,王都显然不是他们进攻的目标,反而是北面的一处喊杀争斗之声,好像在间隔如此之远的情况下,也能传入到他的耳中。 金法敏的脸色顿时一白。 王都周遭有哪些东西他清楚的很,而那交战的中心—— 正是粮仓所在! 他一把拽过了身边的侍从,厉声问道:“大唐使者何在?” 第113章 不怪金法敏在意识到这出变故的指向目标乃是粮仓之时, 发出了这样的一句质问。 他白日里才在金庾信的建议之下,对刘仁轨给出了一个愿意奉上粮食的许诺,只是需要让他朝着新罗各州征调, 给他一点时间,晚上粮仓就遇到了这样的一出袭击。 换了是谁,都会产生一个联想—— 这是不是唐军不满足于他意图拖延时间的举动, 决定自己来取了? 可……可是没道理啊。 他们是如何能做到有一支兵马直接杀到王城之下,甚至来得如此之快的! 总不能真是那需要粮草供给的水师真从百济港口径直行船到了此地, 就是和刘仁轨前后脚抵达的吧? 梦中惊醒,让金法敏的头脑还有些混沌。 偏偏在此时, 还有一个他才听过不久的声音中气十足地说道:“老夫正在此地, 不知新罗大王有何见教!” 金法敏循声看去,就看到刘仁轨正带着同行的十余扈从缓步登楼而来。 自他脸上的神情和匆匆披上的衣服并不难看出,他好像也是被临时喊起来的。 但比起金法敏此刻的样子, 刘仁轨无疑要显得体面很多。 他挎着一把长剑在身侧,与此同时, 在随行扈从的手上拎着一具皮甲,仿佛此地的动乱一旦失控, 他随时都可以转而参与到作战之中。 金法敏也很难不在这一照面之间想到,在和刘仁轨会面之后,他的下属曾经来给他汇报过,这位“老将”所骑乘的乃是一匹当世神驹。 再配合上他当下的打扮,让人愈发难以分清, 他到底是个文官还是个武将。 从刘仁轨沉稳异常的表现中, 金法敏也难以看出, 他到底是不是这一出的始作俑者,以至于他竟没能留意到, 在刘仁轨后方跟着的人手中,其实还少了个最为关键的人。 也正是那个少了的人,将可以发起进攻的消息带到了孙仁师的面前。 金法敏是个惯来会审时度势之人,当即回道:“我只是在担心外头的动乱影响到了大唐使者的安危,所以有此一问。” 可面对这句关切,刘仁轨的脸上没什么承他好意的神情,又或者只是因为夜色才显得不太分明。“您还是先将麻烦给解决吧,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金法敏脸色一僵,只能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朝着远处看去。 王都的守卫军已在金庾信的带领下朝着这些贼寇发起了进攻,可偏偏就是因为敌方先拿到了足够的船只封锁了河道,让金庾信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在仓促之间也难以扭转战局。 河上与岸上的弓箭往来中,也明显是有备而来的一方更有准头! 一见这样的战况,金法敏的牙都要咬碎了。 能有这等素质的士卒来头不可能小,在周遭也就只有这几家。 当他亲眼看到其中一艘小船灵活地自燃烧的桥梁之下穿行,借着火势的遮掩一箭命中了王都一名将领的那一刻,这份猜疑已经达到了顶峰。 而几乎是在同时,他听到远处粮仓的动静已经越来越小,直到几不可闻。 这意味着…… 意味着粮仓已经易主! “该死!”金法敏一拳砸在了面前的扶栏之上。 他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后悔,为何非要将最大的那个粮仓建立在北川和兄山江合围的这一片,而非如同金城的另外一个粮仓一般,就修建在王宫之下。 更麻烦的是,在对岸的那一个粮仓为了便于接送其他地方送来的粮食,储备了比王城中更多的粮食。 那个数额的粮食若是没了,和一刀割了心头肉根本没有区别。 但他又不免有一瞬在想,他是不是该当庆幸,这些抢掠粮仓的来客要的只是粮食,而不是一鼓作气地杀入王宫之中来要他的命! 不过说不定,河对岸的那些“悍匪”还觉得杀他不划算呢。 孙仁师一边听着北川之上的开战,一边已直奔粮仓而去。 戍守于此地的兵将人数其实不少,奈何遇上直扑此地的水师精兵,几乎毫无反抗余地。 阿史那卓云也终于知道了,孙仁师为何要选择艨艟和海鹘之上作战的水师参与到这夺粮之战中。 这两类船只本就比楼船更容易出现和敌船碰撞,进而短兵相接的情况,也就意味着—— 凫水、行船和箭术只是他们的其中几个长处而已,他们的格斗能力也毫不逊色。 粮仓内外的守军像是被淹没进了唐军的人潮之中,很快消失了声音。 粮仓的数个大门都被快速撞开。 而后便是军中的簿曹文官先被士卒们护送了进去,将其中的账册和实际库存快速做个校对。 孙仁师还没在外头站多久,就看到一名下属匆匆来报:“粮仓中合计二十二万石的存粮,比起原定的十万精粮稍多了些。” “多了?”孙仁师偏过头来狐疑看去。 但很显然他质疑的根本就不是新罗为何还能有这个数额的存粮。 而是—— 他一把自下属的怀中夺过了那账簿,“什么多了?” 在他顺手将账簿翻了两页,见刊载的数额确实略超过二十万石后,一把将其给撕碎在了当场。 还随即朗声答道:“那新罗王自己都说了,需要从其他各地调度粮草过来,才能供给唐军所用,说明这粮仓之中的存粮应该是不够二十万石的。那我们全部取完,也没到他许诺提供唐军的数额才对。” 他又低声嘀咕了一句:“再说了,就按金法敏早年间来长安的行事作风,这小子也未必乐意将被我们打劫的事情说出去。” 他这话一出,其余兵卒哪还有什么顾虑,直接朝着粮仓有秩序地扑了过去。 “对了,”他又高呼一声,“把粮仓附近的船坞也给抢了,尽快让船下水。” 这些被他们抢来的运输船,承载的负重只有六百石,以他们这趟带来的一二百艘船,居然还装不下。 可来都来了,总不能还给对方留余粮,那多令人心痛。 要搬,就给他统统搬走! 眼见孙仁师面不改色地一条条下令,阿史那卓云终于忍不住发问:“介意我问个问题吗?” “你说。” “孙将军早年间真的不是……出身吗?” 卓云本想说匪寇二字,又想起来,孙仁师的年龄不如李唐建国时间大,应该几乎没经历过隋唐交接的动乱,而他这南衙十二卫的身份,也显然是靠了正儿八经的家族门荫。 更何况,孙将军此人对形象的注意,也显然不是土匪当有的。 但饶是她将那两个字吞咽了回去,孙仁师还是听出了她的画外音。 他笑道:“那倒没有这么夸张,至多就是,早年间长安斗鸡走狗的膏粱子弟里,论权势我未必排得上号,但若论起会玩来我得在第一列。” 孙仁师骄傲地吹了声口哨,又忽然朝着远处喝道:“动作都快一点,最多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 喊完了这一句,他才转头接着说道:“可惜嚣张到二十来岁,就被丢去南衙十二卫中训练了,你也是知道我们这一支的,这个孙字是拔拔氏汉化而来,我祖父最烦有人说我胡人脾性,成天让我端着个形象。” “还得是大都督有意思,能让我发挥一下真本事。之前我还觉得她年龄小,不像是来战场上干实事的,倒是我有眼无珠了。” 他刚说到这里,忽然疾步朝着粮仓的方向走了过去,“我说你们,平日里我也没少着谁的饭吧!这次拿的还是我们水师的军粮,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扛不起粮袋吗?” 他这样子,真像是要去自己给士卒做个参考一般。 但在一番斟酌之下,他又变更了方向,将此地的调配交给了卓云后,自己直奔北川那头而去。 粮仓的存粮超出了他的想象,那要拖延住的时间就更多了。 他得再给那些新罗守军以一个教训! 反正他离开这片,也并不影响此地的士卒动作愈发加快。 以五六人为一组的队伍快速地将粮仓中的粮袋装到推车之上,一批批地朝着靠岸的船只上推去,推车不够的就自己来扛。 也不知道到底是将军亲自去前线拦人,还是那“水师军粮”四个字,彻底激发起这些士卒搬运的动力。 卓云看着面前的画面,既觉热血在心头沸腾,又忽然有点期待,若是由她来领兵的话,麾下有着自己人,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子。 以她如今这个大都督府录事参军的位置,因能涉足兵事,也就理所当然地能组建一支队伍。 或许最开始的时候人数还不多,就连她得到敕封的时候,诏书中都没忘记提及她的父亲,但越是亲身体会战场风云,她也就越是庆幸于自己跟对了人,也起码在如今有了一个起步的机会。 “将一部分空船开到那头的水上,再倒点油上去。”她突然朝着其中几个负责把守之人吩咐道。 因孙仁师已经将此地的指挥暂时交给了她,她又代表着熊津大都督对于这出行动的态度,这几人当即行动了起来。 在粮仓之中的所有粮食,连带着又增加进队伍的一百多艘船只尽数归队的时候,卓云毫不犹豫地以火把点着了空空的船坞。 “走!” 船坞起火的信号足以让孙仁师看到,用最快的速度撤离此地。 比起再让人前去禀告,这样要快得多。 她也已先跳上了其中一条船。 六百石的负载还不至于让船只的行进变得艰难,但比起来时确实要笨重得多。 绝大多数的士卒也都需要将劲用在协助船只前行上。 好在,他们的追兵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当他们没能尽快越过北川,对这伙抢劫粮仓的人做出了拦阻的时候,他们从本质上来说就已经输了。 而当北川上的航船穿过了那些在水面上排成一线的船只“障碍物”时,一支支火箭扎在了那些被倒了油的船身之上,顷刻间就在这支大型劫掠队伍的后面留下了一道燃烧的火墙。 江水在这一带原本就流速不快,以至于在船身的随水流动中,这些被作为阻挡的船只漂动得越发不规则。 金庾信刚刚驾船来追,就险些撞上了其中一艘。 这片刻的拦阻已足够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船只消失在了那道火焰的屏障之后,又因为离开乃是顺流而下,速度比之来时有快无慢。而在那些船只的后头,借着火把的映照,还能看到一张张蓄势待发的弓箭。 仿佛只要他意图追击上去,就会给他以致命一击。 他不甘心啊! 这明明是王都之下,就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居然遭到了这样的一场夜半突变。 但还没等他下达追击的号令,他就忽然听到在后头传来了令官的声音:“大将军!大王让您即刻收兵。” 金庾信脸色一沉。 若是收兵,那就真的没有挽回余地了! 可既然命令是大王发出的,他也只能照办。 在朝着王城方向走去的时候,他一路阴沉着脸色,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想象到,在明日的金城街巷之中,对于粮仓被人抢劫一事,到底会有多少闲言碎语。 但他也在同时意识到了,当对方以这种从容的方式撤离的时候,他们就算还有继续追击下去的兵力,也只能将事情停在这一步了。 不能打了…… 像是他这样亲自和人交战的将领,显然要比金法敏清楚他们的敌人到底是谁。 尤其是当对方发号施令的声音也能传到他耳中的时候,更是让他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那是大唐的精锐水师! 当他们以三千多人奇袭王都,对着粮仓动手的时候,金庾信完全可以推断出,这一趟前来的水师不会小于七千之数。 而这个数字出现的同时,也意味着,还有一批他们新罗人根本不想看到的强大海军,已经抵达了近在咫尺的地方。 所以无论是出于对大唐本身的畏惧,还是不敢和这样规模的大唐海军作战,都让他不能再打下去。 他现在能做的还有什么? 大概就是尽快清点出今夜新罗遭逢的损失,然后汇报到金法敏的面前。 金庾信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苦笑。 对方的那名将领,甚至敢忽然加入战场,在混战中冒头意图刺杀于他。虽然未曾得手,却已经让他心中胆寒,不敢擅动。 若是大唐将领人人都是这等浑不要命的做派,他到底是出于什么误解,才敢说出他们能对大唐使者采取拖延政策这样的话呢? 可即便因为唐军的到来认清了现实,在听到接连汇报上来的一系列损失后,金庾信和金法敏相顾而望,还是无可避免地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和苦闷。 二十二万石的粮,就在一夕之间尽数不见。 那是二十二万石,不是两万石! 就算在王宫和另一处大粮仓处合计还有十多万石的粮食,他们的库存也愣是少了三分之二。 连带着消失的运输船也足足有三百多艘,同样有着不菲的价值。 一想到这些船已被开到外海,在其上的军粮被装载到海船上后便会被放弃,可能未必能被找回来,金法敏就只觉眼前一黑。 不,不止,他还有别的损失。 今夜战事之中光是王都附近的伤亡就有一二千人之多,这还是在他暗示之下不要搏命进攻的结果。 这些……可都是完全效忠于他金法敏的部从啊! 随后到来的还有兄山江入海口船坞的奏报,此地的驻防士卒伤亡同样不小,而唐军的小船到底是从何处劫掠得来,也已有了解释。 船坞修补也是一笔开支。 哪怕在一日后他忽然听闻,在太和江口的船坞处,忽然被送回了一批运输船,也并没让金法敏感到任何一点劫后余生的高兴。 在这些船坞守军的话中他听到,那些归还船只的士卒登上了其中几艘被他们保留下来的小船,朝着海外行去,随后登上了距离岸边不远处的一艘艘海上巨兽。 他们也不知道在那些船上到底还有多少人手,只知道这些船像是梦魇一般忽然到来,又最终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而在这一日之中,王都的百姓对于粮仓被劫也已有了各种各样的说法。 更麻烦的是,当战事只波及到粮仓而非是王城之中和周遭百姓的时候,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们更应该做的是骂新罗国君无能,而不是骂那夺粮的唐军。 何况,谁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唐军呢? 金法敏刚刚答应了要为唐军准备二十万石的粗粮,若是他不打算违约的话,唐军是没有出手抢夺必要的。 “大王。” 金法敏强撑着面上的困倦和怒火,朝着来人看去,疲惫地开口,“又发生了何事?” “大唐使者求见。” “他还有完没完了?”金法敏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 要不是他不敢和大唐翻脸,在夜间和唐军水师开战的时候,他就该当把刘仁轨斩了祭旗。 可那人也不该蹬鼻子上脸到这个地步,在这个时候又找到他面前来。 一想到刘仁轨很有可能会来上一句“这个取粮的许可,难道不是你自己给的吗”,作为对他的回应,金法敏就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憋着一团火气,在下一刻就要以吐血的方式喷出。 反倒是金庾信已先一步从昨夜的打击之中缓过了神来,从旁提醒道:“先听听看他要说些什么吧。” 金法敏深吸了一口气,“让他进来。” 这一次登堂的刘仁轨不仅没有带刀,也没有带剑,可在他朝着金法敏拱手作礼后,他却说出了一句更为夹枪带棍的话,“昨夜新罗粮仓遭灾,作为大唐来使,我有一话想问——” “新罗王应该不会趁着刚过秋收,强行提高百姓的赋税以填补亏空吧?” 金法敏故作镇定,“使者何出此言!” 刘仁轨面色庄严,凛然生威,“此举有前朝覆灭为证,我大唐不做此事,也希望友邦莫行此道。若是因大唐征发军粮之事,让大王不得不有此一举,那就更为不妥了。所以我方愿意将这笔军粮支出改为三万石,只需在两个月内由专人运到前线即可。” 金法敏:“……” 他的面色变幻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嘴里憋出了一句话,“这是自然,也多谢上国体恤了。” 但在这句话说出的同时,金法敏的心中却早已骂骂咧咧了。 刘仁轨他是真敢说啊! 什么叫做新罗粮仓遭灾,他们愿意将新罗上贡的粮食改成三万石? 那分明是在他们已经进行了一次打劫后还不知足,要再进行一番抢夺。 可这句话,又何尝不是一句威胁! 金法敏这个刚刚上台的新罗国王,是因为兵权在手,又有大唐的助力,这才能够坐稳这个位置。 因他不是圣骨,所以他不能失去民心。 因还有倭国和高丽在侧,他不能失去大唐的支持。 这就意味着,正如刘仁轨所给出的说法一般,他不能将这笔粮草的损失直接扣在唐军的头上。或许民间可以有这样的猜测,但起码在明面上他不能这样说。 他也不能因为这笔粮草的损失,贸然从秋收后的民众手中掠夺。那么相比之下,迎战高丽的唐军愿意减免军粮,和他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他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将这件事情定性为海寇劫掠! 这二十二万石军粮,就算是他白白给唐军的支援了。 …… 当送走了刘仁轨后,金法敏颓然地靠在王座上,目光有一瞬放空。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金庾信才听到金法敏说道:“你说,我和大唐玩什么心机呢?” 他不想给,但唐军可以直接来拿。 他想要百济的土地,唐军也可以不许他插手,在他撤兵之后自己平定百济的动乱。 金庾信也同样有些后悔,开口答道:“我此前不该给大王提出这个建议的。” 这意味着,就算金法敏不愿意吞下这口窝囊气,非要将唐军举动公之于众,唐军也早已有了个新罗官方给出的借口。 金法敏摆了摆手,“罢了,这不关你的事。” 这个决定归根到底还是他自己做出的。 在已经有了物质损失的情况下,他不能再和国中的头号权臣关系弄僵。 “只是要劳烦大将军做一件事了。” 金法敏像是经过了长久的权衡,最终还是给出了这样一个决定:“半个月后,你就带着一万兵马以及五万石军粮北上协助大唐作战吧。” 在险些直面唐军压境的危机之后,他必须做出点什么来弥补这份关系! 再怎么想要渔翁得利,也得先活着才好! 第114章 金法敏的这个决定一出, 不能不令人为之愕然。 他这是要在已经损失了一大笔粮草的情况下,再度损失一笔五万石的军粮,甚至要派遣出一批出征的士卒。 对于刚经历过一番打劫的新罗来说, 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哪怕明知道金法敏的这个决定确实有其必要,金庾信依然不可避免地在这一刻,只觉心头压着一块巨石。 “大王……” “你不必劝我了, 眼下我们确实还没有自傲的本事。” 昨夜,或者也可以说是今天凌晨的这一场交手, 就已经给他上了一课了。 唐军能称霸中原,果然有其道理。 金法敏以手扶额沉思良久, 忽然又从手边的一叠文书之中, 将那张原本修改后用作先王祭文的稿纸给找了出来。 他的目光在一度被写毁的太宗二字上掠过,当即伸手将其撕毁在了当场。 终有一日,他要将这个庙号加诸他父亲的头上, 但—— 绝不是现在。 “我们还没这个资格和大唐叫板,之前贸然撤兵, 希望大唐能看在我们做出的贡献上多给一点好处,已经是个错误决定了。就当之前的损失, 是为了弥补我们的过错吧。” 没能审时度势,遭到对方的雷霆一击,也算是他该吃的教训。 金法敏话锋一转:“不过我们也不是真要完全吃亏。” 金庾信朝着他们这位上位不久的新罗王看去,并不难看见他脸上的踌躇满志。这意味着他不是真的要彻底对大唐退让,而只是要效仿中原古话之中的卧薪尝胆! 若是如此的话, 他就放心多了。 他连忙问道:“不知大王打算如何?” 金法敏答道:“其一, 在替我礼送那位刘长史离开的时候告知对方, 新罗愿意让出北汉山城作为唐军攻伐高丽的前线,但希望他们的指挥能给我方以协战立功的机会。” 自百济遭到大唐的进攻灭国后, 因反叛势力都在百济南部,最北部与高丽毗邻的一带几乎都在新罗的掌控之中。 甚至还因高丽分兵北部备战大唐,让新罗将分界线往北推进了一些。 比如说,汉江之北的北汉山城,就落入了新罗的手中。 这意味着,高丽和新罗之间的界限已经被推进到了汉江一带,甚至还是新罗稍占上风。 就像那北汉山城,已经在汉江之北。 高丽当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 于是就在今年的五月里,高丽派遣了一位将军,率领高丽兵和靺鞨部的兵卒一并攻伐北汉山城。 彼时的新罗其实就有撤兵示弱的意图了,所以对于高丽的这出进攻没报以太大的防卫希望。 而高丽还抢在前头截断了汉江,断掉了新罗的粮道,更是让北汉山城直接陷入了危机之中。 谁知道,老天似乎是在帮着新罗这边,就在北汉山城即将被攻破的时候,高丽军中忽然有流星坠落,又正逢雷雨天气,以至于高丽人在惊惧之下匆匆撤兵,让这座北汉山城到如今还在新罗的手中。 所以将其作为对唐军示好的筹码,并不会让金法敏觉得心疼。 金庾信也听得出来,大王的话其实在后半句上。 他要借此换来新罗立功! 两人都很清楚,大唐很难将这等边地牢牢地把控在自己的手中,就算如今派遣出了一位公主作为熊津大都督,也不会改变他们的这个判断。 新罗若能在其中立下足够分量的战功,而不是只作为被征发的“打手”,便能名正言顺地获得土地补偿。 这才是新罗之后继续吞并半岛之地的凭证! 见金庾信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金法敏问道:“现在大将军应该知道,我为何要让你带上人马和军粮了吧。” 这五万石军粮看起来是新罗向大唐请罪之后,在刘仁轨给出优待的三万石军粮基础上又多加了一些,可实际上,更应该说是他们发兵本身要用的。 也是他们自己人的行军保障。 金庾信当即点了点头,“大王想做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金法敏叹了口气,答道:“帮我弄清楚,这位担任熊津大都督的安定公主到底是什么人。”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既然他要收起之前的傲慢自大,那就确实不能对任何一个人小觑,尤其是这个仿佛空降的安定公主。 刘仁轨既是安定公主的老师,教导出来的学生横竖也不可能是个善茬。 那刘仁轨在昨夜如此情况之下,居然还能跟自己同登高楼,观望下方的战况,一点不担心自己的脑袋和身体分家,显然不是光用艺高人胆大五个字就能形容的。 再加上那出水军突袭抢粮的命令…… 金法敏和苏定方打过交道,觉得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苏定方下达的命令。 水师也不可能贸然行动,只有可能出自上级指挥。 这个上级是什么人,已经不必多说了! 所以他必须尽快摸清楚这位安定公主的底细,更要弄明白,她到底打算在此地待上多久。 “这件事交给别人去办我不放心。”金法敏认真地朝着金庾信嘱托道:“我只相信你的眼力。” 方才还因北川交战而沮丧的金庾信顿时振作起了精神。 在将刘仁轨送出金城的时候,他便一改颓丧之气,将这句“发兵万人,携粮五万石相助”“赠送北汉山城作为前线据点”的话说得无比诚恳,仿佛真是因为感激于大唐将原本需要提供的二十万石军粮改成三万石,方才有了这样的决定。 可刘仁轨虽是面不改色地接下了这两份好意,领着后头的侍从一并离开了金城,却在登上了孙仁师的海船之时,脸色稍稍沉下了几分。 这个金庾信和金法敏啊…… 孙仁师没察觉到异样,开口显摆道:“那二十二万石军粮,除了其中一袋不小心在装载的时候落入了海中,其他的都已原封不动地分装在了海船之上,就等着您过来,我等即刻起航返程,将其带到公主的面前。” “您不必担心船上的负载增多,会让航船出事。绝大部分粮食都装在楼船上,这三层的楼船都是精工打造的,负载能力毋庸置疑。最多就是我们回程的速度会比来时稍微慢一点。但要我说这有好处啊!” 孙仁师调侃道:“若是您走陆路的话,可难保金法敏那厮不会想要反悔,半道上将您给截杀了出气,走海路就没这个担心了。” 新罗的造船技术要想追上大唐,那得再进修个一百年! 孙仁师说到这里的时候,仿佛才意识到刘仁轨的表情有些怪异,“您这是怎么了?新罗还没吃够教训?” “不,我只是在想金法敏和金庾信的表现。”刘仁轨低声答道,“我也不觉得他会做出中道截杀的事情,反而觉得,此人还有点本事。” 新罗早前的两任女王,和金法敏的父亲金春秋,都是合格的守成之主,唯独金法敏不太一样。 他这种脾气的人,若不能及时收敛,露出耀武扬威姿态,就会如同今日一般给新罗惹来大麻烦。 可若是他能在一夕之间醒悟蛰伏,那就是个需要戒备的敌人了。 他的目标可要比一般的新罗君王远大得多。 但他还没将这个猜测说出来,就听孙仁师说道:“有本事又如何?能比得过大都督有本事吗?起码这一次,大都督敢直接出兵新罗,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不错,他确实是有自省成长的机会,可大都督却比他的年纪更小!” “当然了,”孙仁师扬眉一笑,“我这人若真有这等与国往来的评判本事,也不会只是个右威卫将军了,你就当这话是我胡说的也无妨。” “不,这还真不能算是胡说。”刘仁轨朝着他投来了一个赞许的目光。 他不由在孙将军的这番话中,想到了自己那学生在这几年间的成长,再对比过了三十岁的金法敏,便忽然觉得,这位新罗国君能否成长为大唐的心腹之患还未可知,反而大有可能要成为公主的磨刀石。 何况,他既然已从金法敏的反应中看出了点端倪,又何必担心公主会对新罗疏于防备。 她是势必要成为大唐栋梁的! 再说了,若要比趁手好用,水师有孙仁师,陆军有黑齿常之这些百济降卒,有正在努力从一个护卫往将军发展的卓云,也有战事经历不少的刘仁愿,哪怕金庾信真是新罗名将,也只不过是听凭公主吩咐的一路人马而已。何必担心他掀起什么风浪呢? 他以越发笃定的口吻说道:“你说得确实不错!” “那现在可以开船了?”孙仁师问道。 刘仁轨答道:“开船吧。” 开船,早日回到百济境内,以图备战! 但大概刘仁轨并不需要把这句话给说出来。 对这些刚刚经历了一场劫掠之战的士卒来说,在几乎没出现伤亡的情况下,就能够运载着满船的粮食回程,等同于是在他们的作战履历上,增添了格外光辉的一笔。 一想到沿途之间还要消耗粮食,他们便巴不得能早日回到岸上,手上的动作比平日里还要快得多。 就是……在这船行飞快之间,孙仁师忽然看到卓云往其中一个方向指了指,意识到在那里摆放着的是他抢来的贡品。 他连忙一拍脑袋,朝着刘仁轨问道:“刘长史,还有一件事需要告知于您。若是我不止劫了新罗的粮草,还把周边一座岛屿向其朝贡的礼物给抢走了,该怎么办?” 虽说二十万石的粮食都抢了,也不差抢这么一点东西了,但怎么说新罗现在都还算是大唐的盟友,他要是干得太过分了,还是有点问题。 然而下一刻他就听到刘仁轨回他:“这不是好事吗?” 孙仁师:“啊?” 刘仁轨从容答道:“这证明,金法敏确实可以将这件事的责任甩给海盗了。” 他有一个有证据的台阶下了。当然,在金法敏确定将此事扣锅给海盗之前,会不会因此而更觉心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一路唐军水师反正是已按照计划向南而行,绕过了半岛的南端,回到了百济的沿岸。 当船终于在泗沘城附近的港口着陆之时,距离他们出发,正好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 刘仁愿接到了海边哨岗的报信提醒,早已等在了此地。 他一边令人协助从船上卸下一部分军粮,一边朝着阔别半月的同伴说道:“你们回来的可真是时候,大都督刚好结束了雨述郡的军粮收缴,在前日折返的泗沘城。” “那我们离开这几日没出什么问题吧?” 听刘仁轨发问,刘仁愿连忙答道:“能有什么问题?” 要真出事了,他可没这么好的心情来迎接。 “百济叛军之中,无非是寻常兵卒和僧侣。其中前者有黑齿常之压制着就不容易生乱,还被大都督以那等方式规劝秩序,都快成半个府兵了。” “至于后者嘛……百济境内的种种都是百废待兴,所以这些僧侣不仅享受不到特殊的待遇,反而要投身到造路修桥的行动之中,也没这个精力折腾事情。” 一旁的孙仁师想了想关中的僧人表现,奇道:“那他们就没人直接闹起来?” 刘仁愿回道:“闹,肯定是有人想闹的,然后大都督就说,昔年我大唐高僧玄奘前往印度求取真经,历时十余年,其间未曾有得享富贵的机会,在他回到长安后,更是辗转于翻译经文、传播教义、引人向善等事务中,未曾有一日闲暇,在随同天子巡幸洛阳的时候,还将他的弟子们派遣到大都督的手下,在洛阳宫城前修造了一座大桥。” “以她看来,这才是佛教正宗弟子的表现。他们若想前往中土进学佛经要义,想入驻大慈恩寺,那就得按照玄奘弟子所经历过的磨难考验一个个来。” 孙仁师:“……光是靠着这个还不足以说服人吧?” 毕竟,也不是人人都有那种舍身觉悟的。 “当然不够,当场就有人恳求大都督,既然大唐已经平稳地将泗沘城给接掌了过去,能否就让他们在城中佛寺继续进修,也算符合大都督话中所讲。” 刘仁愿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捂住了半边脸。 孙仁师怎么看都觉得,这位左骁卫将军这会儿不是在觉得牙酸,而分明是在憋笑,赶紧推了推他:“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刘仁愿道:“公主说,乱世与治世若要一概而论的话,可见他们的本事学得不太对。那可不得了了,大约是佛教从印度传到中原,又从中原传到百济的过程里滋生邪。教了,于是直接让人把他押解下去,强行还俗、征兵、爬山训练了。” 刘仁愿想到当时公主的那个表现,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好一个邪。教啊,她说,百济的佛教大多是自南朝梁武帝时期传入的,可那个梁武帝先是放纵寺庙大肆蔓延,后将自己舍身佛教,让大臣将他赎回,以至于劳民伤财、天怒人怨,最后在侯景之乱中被饿死,可见这些经义传入百济,必定是有糟粕之处的。” 然后她就拉着那道琛和尚,把这些僧侣也给考核了一遍。 这个考核比较简单,还想抗议的统统打为邪。教就完事了。 孙仁师扶额长叹:“这方法真是简单粗暴。” “但也管用啊!”刘仁愿接道,“大都督也不是非要将他们所有人都一杆子打死,甚至对之前帮忙超度过百姓的两名僧人,还有那道琛和尚都礼遇有加。她还专门提到,玄奘法师如今年事已高,身体又并不太好,其实需要多招收一批人手在旁协助翻译经文,到时候还能从百济佛教子弟中多选几个过去。” “她说这叫——” 刘仁愿努力回想,又恍然开口,“叫进修名额。” 这出操作真是让刘仁轨想到当年的洛水之前。 是安定公主干得出来的事情。 总之此地的人是都安分了,而李清月也有了足够的时间继续搭建她的地形模型。 当刘仁轨等人抵达的时候,恰好见到安定公主指挥着黑齿常之,将最后一座小城的模型放在位置上。 看着眼前一片起伏的山地水泽,李清月拍了拍手,露出了个异常满意的笑容。 “老师你来看!” 刘仁轨刚一进屋,就被李清月给拉到了地图前头。 听她兴致勃勃地说道:“这样便看得清楚多了。从我们所在的泗沘城抵达高丽首都的距离,只有苏将军行军路程的四分之一还不到,可惜唐军依然不会选择将主力押在这一路。一来是因为此前的百济还没有彻底变成我们的地盘,二来也是因为这虎飞岭以及前头一处处隘口、河流的阻隔,无法以重兵压境。” 北地的河流还能在九月里结冰,南面的这些却非要等到真正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再加上那道特殊的山岭被安排了重兵把守,更不容易突破。 她们这一路就算要打,也没这个机会直捣老巢,看看高丽给平壤都城起名叫做平壤长安城,到底是不是能同那关中的长安一般安定。 只能——步步为营。 刘仁轨问道:“那么公主在这半个月间分析出点什么了?” 李清月伸手一指,话说得果断:“首先,我要这个北汉山城做据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现在是归新罗所属,你们这趟用水师震慑了一番新罗后,要把这座城借来一用应该不难才对。” 拿到了这一处,她后面的行动才好展开。 可还没等她说出随后的计划,她就发觉,刘仁轨居然罕见地展露出了笑容。还是那等……看好戏的笑。 “老师这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刘仁轨摆了摆手,“对我来说未必算喜事,对公主来说却一定算。因为那位新罗王在我们离开前,表示正要将这座城送给您指挥。” 李清月愣住了一瞬:“……” 她是真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出天降馅饼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 但别管金法敏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算盘,既然他愿意递出这个梯子,李清月也一点都不介意借着它爬到更高的地方! 她旋即展颜,由衷地称赞道:“那他还真是个好人啊!” 一个舍己为人的好人! 第115章 李清月说金法敏是个好人, 可不只是从战略角度上来说的。 那北汉山城地界上一度完成了对高丽的驱逐,如今属于新罗的地盘,而金法敏就是新罗的大王。 这就意味着, 当他将北汉山城让出给唐军指挥,却依然派遣了国中兵力在此地驻扎的时候,是新罗国王将北汉山城临时“赠与”了她一个外人。 在新罗王告知于刘仁轨的消息里, 安定公主这位熊津大都督可以暂时将此城权当自己的封地对待,无论是被派遣到此地的新罗兵马还是这座北汉山城中原本的守军百姓, 都可当做自己所属来调派。 这就和她和熊津府的关系不同了。 对熊津府,她只有管辖权, 其余的种种安排都是因为其处于海外而临时做出的, 真正意义上的所属权还在李治的手中。 可这座北汉山城不同!只要新罗不将其收回,这就是李清月的所属地。 新罗王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无害,这才给出了这样的说法, 却也恰到好处地成全了她。 哪怕她此刻还未曾驻兵,当金法敏的消息以这等方式抵达她的耳中之时, 这北汉山城已变成了她的领地。 而非是那种还被标示着临时属性的状态。 这是和此前任存山相同的六年寿命。在她让卓云从任存山撤兵后,这个临时寿命又离她远去, 现在却以另一种方式被弥补了回来。 那她就要好好想想,如何将其彻底变成自己所属了!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孙仁师在旁问道:“公主为何对北汉山城如此重视?” 别看那北汉山城的存在,意味着兵力可以顺利推进到汉江以北,但在北汉山城以北, 为高丽所掌控的范围内还有一条同样不好渡过的河流, 叫做七重河。 在七重河以及汉江的交界处, 有一座城的名字叫做七重城。 光是听这个名字就不难明白,此地若有兵力驻扎, 并不那么容易越过。 要孙仁师看来,与其走这条前方不通的路,倒不如换一条战线推进。 何况这一片交战地,也不是公主近来训练将士所用的山地地形。 然而孙仁师没听到公主给出的确切答案,只听她反问道:“那我倒是想问问孙将军,你因为拿到新罗的军粮,就觉得足够高兴了吗?” 孙仁师默然了一瞬,努力让自己那翘着尾巴的得意给收回来了几分。 几乎就是在他有这等收敛表现的下一刻,他就听到李清月说道,“从北汉山城推进,正好可以让孙将军和黑齿将军紧密配合一番。” 她抬眸之间毫不掩饰对前线战局的图谋,带着一股令人心惊的战意,“所以,只等苏将军那头动兵,我等便即刻入驻北汉山城!” 她伸手,将一只小船模型,放在了汉江与七重河交汇的—— 入海口之地—— “媚娘似乎在分心?” 李治落下一子在棋盘上的时候,朝着对面之人望去,开口说道。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长安比起洛阳更合乎于李唐发迹根源,让他在身体不佳的情况下更能产生依赖,又或者是秋季将过,不再有暑热并湿气发作,让风疾暂时被遏制了下去,在回返长安后,李治觉得自己的头脑都清醒了不少。 想到三门峡水运送粮日益运转娴熟,李治便盘算起了在长安安稳度过明年夏天的办法。 总是往万年宫去也有些不妥,更何况此地一度发作过山洪,也让李治对此地有些心理阴影。 总是前往洛阳也不妥,这总让他有种不能掌握住局面的错觉。 那就只能就近解决了。 算起来,在这长安宫城周遭还真有个地方可去。 不是别处,正是大明宫。 位于龙首原之上的大明宫,占据了龙首山的最高处,足以俯瞰整座长安城,此前一度作为隋朝禁宫的一部分。 自玄武门之变后,李渊退居太上皇的位置,由太宗皇帝在此地为其修建了夏宫。不过,在其于二十多年前病逝后,此地就少有被启用了。 李治却记得此地的好处。既是山高之处,距下方二十丈有余,自然能将夏日溽暑潮热之气都给阻挡在下头。 而那天子位居龙首,更是再好不过的意向。 为此,李治将此事交托给了阎立本,希望他尽快给出一个合适的扩建方案。若是条件允许的话便尽快动工,以求在明年夏日到来之时便能入住。 只可惜,阎立本比起他的兄长阎立德更长于艺术丹青,而非军事和建筑,对能否成功让大明宫达到陛下的要求还有些忐忑。李治看出了他的迟疑,只让他放手去办。 反正再差也不会比现在的住处糟心了。 所以虽是有此挂记之事,李治的情绪还是因病症缓解而平复了不少,也多出了几分闲暇来留心于旁人的神情。 此前意图阻止阿菟担任那熊津大都督的上官仪姑且不论,李治最容易见到的还是面前的皇后。 他好像真是从原本的眼前时常模糊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也忽然发现,皇后并不只是在为女儿争取封赏的时候绝不退让,而是在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其实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权势是会养人的。 他甚至有点忘记了皇后刚入宫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只听对方在面对他的那句发问后,以从容的口吻答道:“我在想陛下给右武卫大将军下达的那条诏令。” 虽然薛仁贵是征讨铁勒的重要将领,也是这出战事发起后不久就先行立功之人,但他的资历还不足以让他成为铁勒道的行军大总管。 这个官职所属另有其人,正是右武卫大将军郑仁泰。 就在去岁,郑仁泰还出兵在西域杀死了拔野古部的首领,更让他在平定铁勒部的战事中负责坐镇督统,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所以李治直接下令的目标也是他,而不是薛仁贵。 李治问道:“媚娘觉得这条决定有问题吗?” 他给郑仁泰下达的指令是,铁勒九姓在战后如有先行投降之人,不必对其作出接纳,直接将其就地格杀。 谁让那西突厥之战持续了七年之久,居然都没让大唐西域的各方胡人意识到唐军强盛,这让他只能采用铁血手腕。 之前苏定方为都曼求情,让思结部在反叛大唐后居然还有重新复起叛乱的机会,可见这些人都是记打不记吃! 那又何必继续按照怀仁的手段来办事。 当他身体不佳的时候,也最是需要边境的稳固,不能再有这等降而复叛的情况。 更何况,固然杀降可能会引来诟病,可就算是弹劾诟病,也只会冲着那些负责作战的将军,而不是他这位天子。 “陛下的决定没有问题。”武媚娘神色不变地答道,“既抚恤怀柔不能起到威慑作用,在必要的时候自然需要杀,否则局势反复,就可能给突厥、吐蕃这些野心勃勃的强敌以复起的机会。只是我在想,陛下是否需要双管齐下办事。” 李治原本有些审视意味的目光一收,来了兴趣,“何为双管齐下?” 武媚娘答道,“叛乱者威服,顺从者怀柔。” 见李治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她说道:“陛下身在长安,便自然能想到这长安西市,而在西市之中,并不乏回纥商人。若铁勒部众凡有参战又投降之人都尽数被杀,难保不会让这些回纥商人惊惧于自己的前途。” “西市之中的胡商以万人为数,仰赖于西市生活的长安百姓又有十万人,若一夕之间长安城中胡商人人自危,持刀奋起,要想将其影响消弭下去,几乎全无可能。” “所以我的意思是,不如专程告知胡商,大唐只对叛逆者不轻饶,而非对所有回纥人都有剿灭之意。” 李治下意识地以手中棋子有节奏地敲在棋盘边缘。 听闻皇后在洛阳办事之时,就给予过几位胡商以优待,希望他们能将长安的物资运到洛阳来兜售,以图建设起洛阳的市集。 但长安城里的这一出,到底有没有收买胡商的意思姑且不谈,起码在她说出来的理由里,是让李治听着很心动的。 他若身在洛阳,长安乱了还有话可说。 可他若是身在长安,此地便绝不能发生动乱。 又听武媚娘接着说道:“此外倒是还有一件事可做——” “我看陛下可以正式下令,在吐火罗设置都护府了。” 之前弘化公主前来求援的时候,武媚娘便告知于她,大食或许有意与吐蕃合盟之事,她必定会说服陛下调查,同时尽量切断这出联合,给吐谷浑分摊掉一点压力。 如今调查的使者其实还未回返,但并不妨碍武媚娘赶在这个合适的时机将其提出。 正如她所说,这是李治在去年就有想法的事情,只是陆续有各种闲杂事情干扰,加上东边战线的消息陆续传来,才让他暂时搁置了此事。 自永徽五年到如今,吐火罗、昭武九姓等地动辄遭到大食的入侵,也没选择直接投降到对面去,而是不断地向大唐求援,结为盟好,相比于异心频起的回纥、突厥,确实应该给与一个更为明确的嘉奖。 何况,只是设立都护府,将其归并入安西大都护府的范畴内,并不需要增派多少兵力,需要的只是一个传递天子旨意的使者而已。 一个吐火罗道置州县使罢了。 李治在应允了此事后甚至调侃道:“那需要趁机将贺兰敏之给接回来吗?” 听到这话,武媚娘犹豫了一下。 这事情她虽然写在了信中,用于提醒阿菟在境外千万当心,仿佛真对贺兰敏之的遭遇很是同情,但她自己是很清楚的,打从贺兰敏之帮李义府传讯的事情摆在她面前后,她就对这个外甥失去了对其优待的想法。 在母亲被阿菟接到洛阳和她团聚后,她也和杨夫人对贺兰敏之的事情达成了共识:若是他对方今局势看不清楚,为了少惹麻烦,还不如留在域外。 他可能也真的没有在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因为从王方翼带回来的消息里,贺兰敏之在前往印度的路上,对于自己的境遇显然很觉不满。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这趟行程中还摆出一副少爷做派,不肯吃苦,以至于在返程经过大食的过程中,还是好一派死守形象的傲然,这才“遭了毒手”。 在此时将他带回来,可难保不会让他干出点坏事来。 与其如此,还不如…… 武媚娘沉吟了一番,答道:“要将人夺回或许不是使者说上两句就能办到的,倒不如由陛下给敏之一个官职,让他能确保身在异国的安全。若是他和那位王室姑娘真能自此成就一段佳缘,或许在将来还有好处。起码……吐蕃未必敢与大食毫无芥蒂地结盟了。” 李治忍不住笑了出来,“可若按照媚娘所说的去办,岂不是要让贺兰敏之变成我大唐头一位和亲的男子了,这如何……” 等等,这可能还真的可行。 若是李唐有意用公主和亲来拉拢大食,以便暂时解决其他祸患,难保不会有示弱之感。 眼下也确实没有合适的宗室之女。 在先有文成公主和芒松芒赞被噶尔家族架空,后有弘化公主因吐谷浑灭国危机回返求援后,恐怕绝大多数的宗室也不愿意承担起这个责任。 反而是这个贺兰敏之,正可以一用! 人,是他们大食王族先要扣下的。而大唐只是出于礼数考虑,愿意成全这段缘分,可不是要向他们服软。 同时成立的都督府和羁縻州也代表着,李唐不会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至多就是在两国交锋之中留下一个缓冲的余地。 李治当即话锋一转,“看在皇后的面子上,对贺兰敏之的官职敕封,我会给高一些的。” 作为头一个承担起“和亲”义务的男子,还是身处在敌国之地,就算是给个破格一点的官职,朝堂之上应该也没人会对此说事,只巴不得自己不要遇到这样的情况。还能给皇后的家人一个交代。 说起来,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贺兰敏之是不是长得还不错? 那大食那边应该不会拒绝这份联姻的。 这份八卦之心,甚至让他暂时忽略掉了皇后进一步影响战局的提议,以及她所提出的这两个建议后头的意义。 他又随即见皇后望向了窗外,似是有些忧心地看向了窗外,“陛下,快到九月的下旬了,你说那北地是不是该当落雪了。” 贺兰敏之终究不是她的孩子,她也没必要对他的遭遇多加担忧。 如今有了陛下的这句封官保护,那就更不必担心了。 反倒是阿菟,在开战在即的情况下,真是让人忧心。 李治听懂了武媚娘这话中潜藏的意思,出声宽慰道:“别担心,还有苏将军呢。”—— 是啊,北方确实是要下雪了。 在这农历的九月,饶是唐朝所在的时期比之百年前和暖了不少,到了北部之地,还是得遵循天时规律。 行军所用的厚毛毡帐一掀开,就有呼啸的冷风从外面涌进来。 哪怕身着厚实的裘衣,又套有铠甲,也让人不由打了个哆嗦。 倒是在这大帐之中翻阅行军计划的苏老将军对此面不改色。 他将手中的卷宗搁置在旁,朝着正在抖落衣上雪花的契苾何力看去,缓缓发问:“外头的情况如何了?” 契苾何力一抖铠甲,立定在前,扬声回答的声音里藏着遮不住的喜气,“将军,辽河要结冰了!” 他们出兵高丽的机会,也终于到了! 第116章 “走, 我们出去看看!” 在大唐现存将领之中,苏定方已算是相对稳重的了。即便如此,在他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 也难免在言语中有几分振奋。 那是作战时机在前的兴奋。 但这份振奋又在当真看到飞雪漫天景象的时候,像是被忽然浇上了一盆冷水,重新回到了平静。 胡天八月即飞雪, 到了九月,真已是凛冬严寒景象。 在毛毡帐篷里还好些, 在外头却是冷得出奇。 苏定方作为此路统帅,又可算年事已高, 在衣物厚重上的待遇远胜常人, 尚且感觉到透骨的寒意从缝隙中钻入,更何况是那些同样参与此战的士卒。 见苏定方朝着其中一位守营士卒看去,契苾何力便顺口说道:“幸好被征调来这一路的大多是河北道的府兵, 在耐寒上总是要比其他人强一些的。” 但苏定方并未因此而觉得有多高兴,沉声问道:“那群岭南士卒呢?” 虽然已经做出了趁着河水结冰之时发动攻势的计划, 他也将其中的一部分水师按照李清月所希望的那样调拨去了百济,但为图攻伐高丽平壤城沿路不受河流阻滞, 在营中依然有相当数量的水师。 不过有些特殊的是,这批水师出自岭南,统辖在沃沮道行军总管庞孝泰的麾下。 河北道府兵确实能够适应北地的严寒,可岭南人呢? 突然被问到这样的一句,契苾何力也不免有些沉默。 他垂下头, 老实地答道:“水师之中手脚生出冻疮的人不在少数, 已经让军医去看过了。” 而不适应这北方天气的又何止是这些岭南士卒。 苏定方忽然转头朝着一个方向看了过去, 就见其中一顶制式不简单的军帐处钻出来了个鼓鼓囊囊的身影。 那是…… 苏定方高呼一声:“任相!” 那人影听到这个声音当即回头,朝着苏定方抬手示意。只是大概因为他真的很怕冷, 就连整张脸上的五官也差点瞧不见到底在何处。 直到他从被扫了雪的路面上走过来,到了苏定方的面前,才慢吞吞地将绕在脸上的挡风布往下挪了挪,露出了一张被冻得有点发白的脸。 不过,若是苏定方没有看错的话,这张脸并不仅仅是因为冷才变成这样的,还有点体虚。 苏定方当即调侃道:“你早年间也不这样啊。” 往前推个四年,苏定方做那伊丽道行军总管征讨西突厥的时候,被他称为任相的任雅相还是燕然都护,刚好就是苏定方的副将。 按说他也是个军旅出身的人,体格上总是要比寻常人健硕一些的。 哪知道今日看起来是这么个表现。 任雅相叹了口气,“您就当是我入朝这几年懈怠了吧。” 他自从在几年前入朝被敕封为兵部尚书之后,又因朝堂局势更迭、长孙无忌下台,被陛下授予了同中书门下三品,位列宰相之中。 虽说大唐的宰相不止一位,也大多不在相位上坐多久,但这并不妨碍任雅相得此高升机会后,人情往来就比之前多了不少。 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当然,要他自己说的话,这可能也跟他过了当打之年有关。 以至于他何止是不太耐受严寒,甚至时常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心悸。 “说起来,咱们到底什么时候发兵?”任雅相说到这两个字,语气里带了三分埋怨,“你也是知道的,除了你这位行军大总管,我好歹还算个浿江道大总管吧,帮你按着这个出兵时间也不容易。” 要不是任雅相曾经做过苏定方的副将,恐怕都要觉得他是消极作战。 那是看在苏定方的能力上,才帮着他将发兵的时间一拖再拖。 但就算他还能被称一句任相,到底也是陛下安排在这一路中的督军之人,继续这样下去不是个事。 若不能在真正的极寒之时到来前攻破平壤,到时候就不只是岭南士卒生冻疮的情况了,而是退兵。 可陛下怎么会接受退兵的结果呢? 要是真搞出了这样的收尾,就算苏定方此前屡屡献俘于陛下面前,恐怕也没法讨得了好。 他一边跟着苏定方往辽河方向走去,一边继续絮叨,“我听说前几日派遣出去的哨骑还在那头的水泽滩涂区撞上了高丽的守军,虽说经过一番鏖战,是我们这边的人取得了胜利,但是那头没少拿孬种之类的话来羞辱人。” 他像是因为穿的衣服有点多,又在疾步跟上的时候多说了几句话,忽然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现在营中出战的呼声越来越高,可得果断一点发兵。” “逾时不候的道理我当然明白。”苏定方镇定开口,让任雅相原本还有些浮躁的情绪倏尔一收。“你跟我来。” 更准确的说,带头的是契苾何力。 三人在步出营寨的时候,早已有人将马匹给牵了过来,接连翻身上马,朝着辽河上游的方向而去。 该说不说,这半个月间的气温陡降还是有好处的。 原本的水网泥泞,都在此时变成了小块的冰潭,在落雪也未曾阻挡住的日光之下熠熠生光。 除了因为打滑需要小心地自枯草之上走之外,倒是比之前的一脚一个泥坑舒服多了。 当离开军营约莫一个时辰的时候,契苾何力率先勒住了缰绳。 苏定方和任雅相也紧随其后地停下了行路。 契苾何力伸手:“就在那儿了。” 在前方的一棵河边枯树之上,绑着一条红色的绸带,显然是之前探查的时候标示位置所留。 但对战场之事有经验的人,当先注意到的大概不会是那条绸带,而是在视线所及之处的河流。 河水的流速,已经比半个月前不知道变慢了多少。 现在更是在严寒温度下产生了进一步的变化。 任雅相匆匆下马朝着河岸边冲去,就见那果然不是他的错觉,而确实是有一层薄冰从岸边开始凝结,甚至正在朝着河流中央的方向延伸。 他不由喃喃出声,惊喜不已:“快要形成冰桥了!” “不只是冰桥。”契苾何力在后方接道,“上游河流狭窄处已经形成冰坝了,任相方才说的发生争斗之处其实也差不多。只是我等尊奉苏将军的命令先将此地凿开,让它延迟几日。” “这是为何?”任雅相发问。 “因为将军说,需要让我们依然做出在尝试寻找对方戍防弱点的假象,而后……” 苏定方朗声接道:“而后一击即中!” 他年纪虽长,在目光中却依然有着一派常人难及的清明。“事先的骚扰作战已经够了,如今河面彻底结冰在即,最迟不过三日,我等便趁着反攻之意最盛的时候,一举渡河!” “何力!” 契苾何力扬声应道:“在!” 苏定方目光深沉地望着河对岸,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渡河之战,我就交给你了。” 贞观之初,他因北击东突厥的战事中违背军纪,在随后的二十年里没有得到升迁的机会,所以也没能参与到当时的那场攻伐高丽之战中。 但他依然能以一名将领的身份,感受到唐军彼时无法突破安市城而被迫退兵的无奈。 眼下覆灭高丽的希望就在眼前,偏偏他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长者,在需要势如破竹渡河而去的时候,绝不是最合适的冲锋杀敌之人。 他不怕自己这个主将拿不到战功,只怕让其中的任何一个环节有误。 所以这个冲锋的位置,不如由更年轻的契苾何力来执行。 这位回纥出身的将领在铁勒九姓叛乱的时候险些遭到调回,要不是苏定方为其力保,加上这次叛乱被提前发现,让薛仁贵等人得以提前转战西域,恐怕他此时就不该在此地了。 契苾何力心中也憋着的一股气,非要证明给陛下看—— 哪怕铁勒九姓之中当真有不少人,像是无法被驯服的野狼一般,时常做出反噬背主的事情,但他契苾何力绝不在其中,还正要在边地为大唐立功! 这场堪称蓄势待发的渡河之战,就正是他的机会! 在重新回返到军营后,苏定方将此地的各方统帅、行军总管全部召集到了面前,也下达了一条最为重要的指令。 三日后的凌晨,发兵渡河。 这些在辽河以西的军营中反复整兵规训的士卒,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清晨时分的薄雾还未消散,萦绕在视线中几乎看不清江对面的情况。 可唐军的军营里早已开始了无声的整装。 “江上的冰结得足够厚了吗?”任雅相不太确定地又发问了一句。 只是话未说完他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将那最后三个字都给吞在了一阵呛咳声中。他连忙将头扭转了过去,试图快速平复脸上的不妥之处。 在有一瞬感到喘不上气来的胸口发闷中,他听到了契苾何力中气十足的答话:“都结上了。老天都在帮着我们,早在昨夜的时候就有河面彻底结冰的征兆,经过这一个晚上的加固,完全冻牢了!” “好!”任雅相哑着嗓子答道,也将平复下来的面容重新转向了苏定方的方向。 苏定方此时已是甲胄在身,长剑在手,一派随时都能上阵杀敌的样子。 面对着一道道殷切的目光。 他抬手,说出了斩钉截铁的两个字,“出兵!” 出兵—— 渡河! 契苾何力当即领命而去。 其余诸将也随即加入到自己所属的队伍之中。 在各方营地之中拆掉了帐篷露出的空地上,一张张脸上的微红,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被清晨的冷风给冻出来的,还是因为作战正在一触即发之间而热血沸腾。 在这一刻,头顶的飞雪显然已不能成为阻止他们的东西。 而这数月之间的等待,也必然要以长驱直入作为回馈! 契苾何力无声地举起了手中的长槊,和他所带领的精兵一起先行踏出了军营。 与此同时,中军的黄色大旗也立在了苏定方的身后。 大旗落地的声响明明并不大,却好像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这是一种特殊的感觉。 就像,哪怕他没有冲杀在前,但一想到这位主心骨就站在此地,作为此地渡河发起总攻的主将,所有人的心中都平添了几分稳定。 苏定方目光望向了雾气的对面,拔剑朝前指去。 在这个信号发出的下一刻,第一匹战马踏上了冰面。 以布包裹的马蹄在踏上冰面的时候,发出的声音难免不如真正以马蹄踏地的时候要响。 可当成千上万的马匹渡河而来的时候,那就成为了一种有若闷雷的声音。 苏定方本人也已翻身上马。 只是在行将出发的时候,他又朝着任雅相看了一眼,低声问道:“没事吧?” “没事。”任雅相咧嘴一笑,“都跟你说了,就是之前在长安城里窝着的时间有点久了,没成想还有让我重新上战场的一天。” 他像是为了强调自己的身体确实无碍,拍了拍胸脯,“你可别忘了,我的年纪还要比你小呢。我是合该要看到大唐取胜,平定高丽的!” 何况,在这样的发兵气势面前,谁能不为之裹挟呢? 在他随队杀出军营的那一刻,周遭冲杀的声浪已经将他彻底裹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骑兵队伍为了渡河安全而做出的分批停顿,好像并没有影响到这一刻。 人潮依然在以一种汹涌过境的姿态越过这条辽河。 当踏上对岸土地的那一刻,众人此前被渡河所困阻的憋闷,都尽数从胸中发泄了出去。 这份发泄就表现在了他们来袭的行动之中。 高丽的兵马在沿河确实有着周密的戍防。 协助布置防线的还是更为耐寒的白山部靺鞨族人。 可当唐军以这等势不可挡的姿态杀奔而来,因河面冻结而不必乘船渡江或者从河道狭窄处越界的时候,高丽的不少驻兵就失去了其守备的意义。 交战之中的任何一个薄弱点,在此时都是致命的! 几乎就在后方抵达的士卒喊出那一个“杀”字的时候,契苾何力已经率军,杀到了高丽营帐的外围防线。 快速抢营的作战,来不及让步兵先行推进。 但骑兵先行也无妨。 这些急速奔马的骑兵在二百步远的位置齐齐张弓搭箭,所用的,正是李清月此前在泗沘城用过的角弓弩。 “铿——”的一声弓弦齐响。 齐飞的箭矢便像是混在飞雪之中的黑蝗,狠狠地砸落了下来。 匆匆应战的高丽守军当即倒下去了大半。 好在固守营地的屏障还没有被冲破,才让他们抱着尚能挽回的想法继续朝前顶了上来。 可唐军的下一轮的进攻,已随着喊杀动天,迎头而来! 马蹄溅起的雪尘漫天,将后方的队伍都掩映在了其中。 甚至让人一时之间无法判断出,在后面到底还有多少接踵而来的敌人。 唐军是否会因此而影响到前进不好说,这份未知,却让高丽人倍感惶恐,也让这场越境的冲杀变得更为可怖。 渊男生仓皇地自营帐中冲出。 纵然身居重重保护之中,他也能听到交战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响亮。 没看到交战之地的场面也知道,唐军已经在陆续抵达了。 他心中反复告诉自己,他应该在此时以主帅的身份调动士卒,重新建立防线,可在这清晨到来的当头打击面前,这位二十七岁的主将已经彻底慌了神。 他虽是渊盖苏文的长子,若是父亲去世他必定会是下一代高丽莫离支,可他所经历的战事相比起他的父亲真是少得可怜,在父亲的强权政治之下他也显得过于温吞了一些。 以至于当众人都希冀于他给出一个解决之法的时候,却只看到他一把抓过了身边的小卒,怒道:“河面结冰,唐军渡河,你们就无人发现吗?” 他们为什么没将人拦住? 原本凭借着天险优势,还有随同他一并前来的三万精兵,他或许还能将唐军拦截在境外,可当战事发生在这仓促之间的时候,他便实在有些惊慌了。 他本以为,唐军迟迟不渡河是因为缺少和高丽正式交手的胆魄,又或者是被西域战事牵绊住了手脚。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对面说出兵就出兵,丝毫没有一点被北地寒冬困住的架势。 还已到了意图直接破营的地步。 他要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 面前那小卒一面发抖一面答道:“昨夜刚刚开始结冰的时候我们问过的,说是让我们小心提防唐军趁夜过河,结果一晚上都没出现问题。到了凌晨的时候……” 渊男生懒得多问了,将人推开到了一边。 他随后要说的,必然是他们还是降低了戒备,却不想唐军营地能有这样的纪律,在安静的夜晚即将谢幕的时候,对着对岸亮出了屠刀。 “取我剑来。” 青年人的热血让他在听到远处的高丽兵马惨呼之时,还是咬牙选择了应战。 可这些满心只想洗刷掉数月等待屈辱的唐军,正处在士气正盛之时。 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就算他们面前的是一座高耸的山城,说不定都能够将其攻破,更何况,那只是一座沿江展开的大营而已。 都没能等到渊男生临阵对敌,给这三万人以一点振奋人心的榜样效果,在远处就已经再度传来了一阵异响。 那是——投石机的呼啸之声。 渊男生的脸色变了又变。 辽河的结冰不仅是让唐军的骑兵有了快速渡河的保障,还让唐军的攻城器械也得以顺利地运送过河。 正因为前方骑兵吸引去的注意力,后头的投石车便并未遭到有效的拦截,以至于在此时带给了高丽军营已越发毁灭性的打击。 从天而降的滚石刚刚在军营屏障处砸开了一条路径,黑甲长槊的将军就已纵马而入,在守营的士卒来得及对他做出抵抗之前,一抹横槊劈砍的血口就已经出现在了脖颈上。 苏定方的压阵,让契苾何力有了足够的底气冲锋在前。 而他当先撕开的这一个小口,也在顷刻间为唐军所占据。 这蛮横异常的大唐将领,径直率领着精骑往营地深处杀去,后头的人马也没落后几步地追了上去。 以至于好像那投石机的轰鸣都还没响起多久,渊男生就已经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压过了营地之中的所有刀兵相接。 那是一句又一句的—— “敌将何在?” 唐军到了! 这些唐军的甲胄和武器本就是当世一等一的精良,让渊男生本就没有底气在正面交战中战胜他们,只想着将人拖垮在对岸。 现在营地之中一团混乱,只差没成为一砧板的鱼肉,至多做着垂死挣扎,那么他先前还鼓起一点的勇气,都已在无能为力中烟消云散。 但比他还要快做决定的,是同行的白山部首领。 他一把拽过了渊男生:“将军速走!”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先行杀入营中的契苾何力显然很清楚军营的布置,知道主将的居所该当在何处,才能最有效地统帅全营。 在引发了高丽军营中营啸后便直奔此地而来。 在渊男生的视线中,已隐约看到了那个黑甲将军的身影,甚至正看到对方一槊刀砍翻了一名将士。 还隔着一段距离,他却觉得那将士倒地之时的鲜血也溅到了他的身上。 他再顾不上什么当逃兵的颜面问题,出于本能地挤出了一个字,“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与其连他的小命都被折损在了此地,还不如尽快逃过鸭绿江,在后头继续建立防线,或许还能有反击的余地。 三万人若能四散奔逃,以唐军不熟悉地形的情况,也未必能将人都给抓获。 可虽是这样安慰的自己,当抵达鸭绿江畔的时候,渊男生回头看向后头的残兵败将,清点了一番已不到千人,还是只觉一阵悲从中来。 他还发现了一个更加令人绝望的消息—— 鸭绿江,也结冰了。 唐军的追兵根本不需要经由拦截,就能够越过这一道天险!—— 与此同时,李清月也抵达了北汉山城。 在辽河有结冰迹象的时候,苏定方就已将他们大致会出兵的时间,委托了一艘快船送到了泗沘城。 李清月毫不犹豫地先行引骑兵北上,越过汉江来到了这座驻扎前线。 北地的落雪倒是还没有影响到此地。 当她乘船渡过汉江之时,也仅仅是秋风微冷,让人不得不披上了一件大氅御寒而已。 李清月站在城头,遥遥朝着远处其实还看不到的七重城的方向看去,就听到有人来报,新罗大将军金庾信也到了。 金庾信? 想到北汉山城的转让,李清月的脸上不免闪过了一缕微妙的笑意,“来得正好,我去欢迎他一下,顺便感谢一下新罗王的好意。” 可她是从容惬意得很,在她对面的人就未必了。 领着万人兵马和五万粮草的金庾信,望着李清月携人而出的身影,脚步直接顿在了城门口。 在这一个照面之间,他险些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偏偏汉江就在他的身后,他是绝不可能走错的。 但为什么,出现在他面前的,居然是个最多不过十岁的…… 将军? 在这一刻他的脑中闪过了无数个猜测,甚至在想,大王不惜以送出北汉山城和这么多兵马助力以挽回和唐军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做了个相当错误的决定。 然而在看到李清月后头如同铁塔一般站定的黑齿常之后,金庾信又不得不从对方的恭敬表现中确认,这位熊津大都督是当真有这样年少。 他只能极力平定下了心神,在和李清月自报家门又表达了金法敏的致意后,他便朝着李清月问道:“不知大都督打算如何进攻高丽?新罗虽只是小国,也愿意助上使一臂之力。” 他这话说得还怪有诚意的。 但李清月却没忘记刘仁轨说的提防新罗之事,一边留意着金庾信的表现一边答道:“先不急着发兵。我得先看看,平壤以南的整体防线会交到谁的手中。” 她这话说的也是个事实。 一步一城的打法,显然不是趁着辽河结冰才一口气出击的苏定方准备采用的,而南面的李清月,也同样不想这么打。 毕竟,百济和新罗的存粮也不支持她打消耗战。 金庾信讶然追问:“大都督这是何意?” 李清月笑了笑:“金将军不必那么着急,你我还要等一场高丽布防的大调整再做决定。” “到了那个时候,才是我等将好戏端上台面的时候,免得在杀鸡之时动了牛刀,又在临到敌营之前遇到了大麻烦。” 她气定神闲地调侃道:“还是说,金将军打算带着你这万人兵马,先去把七重河给填上?这我倒是也不太介意,起码也是一种行军策略的选择。” 金庾信:“……” 不,这就大可不必了。 在这短短的交谈中他已可以确定,这位年轻,甚至该当说年幼的公主能当上主帅,确实有其道理! 当然,这并不代表他要忘记金法敏在临行前对他的叮嘱,忘记他到底是出于何种立场才来到的此地。 他一边追上了李清月转身回城的脚步,一边应道:“都按大都督所说来办就是。” 就是不知道,李清月所说高丽布防的大调整到底是什么了。 说起来,北面也确实已经有许久没有动静了…… 第117章 但又何止是这位新罗大将军觉得北面在暂缓动作, 高丽也没想到,大唐的兵马能以这样快的速度接连越过辽河与鸭绿江,直接破境而入。 “什么叫做将士全部阵亡?我让你守着的何止是这辽河, 还有我高丽的千里长城!” 渊盖苏文死死地盯着下方的长子渊男生,难以置信自己方才听到的种种说辞都是真的。 辽河宽广,周遭时常有泥泞之地, 当年唐太宗发动征讨高丽之战时,也被困在此地不短的时间。 所以那千里长城的建成, 固然是引发大唐进攻高丽的其中一个缘由,却也何尝不是高丽的屏障。 但看看他这个好儿子带回来的到底是什么消息! 三万固守于辽河的精兵几乎都被唐军斩首, 在他自己侥幸逃过了鸭绿江后, 又遭到了一路追击的契苾何力的围剿,若非士卒拼死相护,他自己也未必能够成功回返。 他怎么就会有这样的一个儿子! “唐军渡过鸭绿江, 直接将兵进平壤的路程缩小了整整一半。”渊盖苏文一想到这一点就只觉眼前阵阵发晕。“而你原本是可以有机会阻拦的!” “从辽河到鸭绿江这一带,有着数个山城坞堡分布, 唐军不可能直接绕过山城直击平壤,必须一处处据点拔除, 只要你能带上数千人坐镇其中一处,再让人报信,我就有可能对你发兵支援,但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他选择只带着极少的一部分仓皇逃窜,在惊惧之中根本没管那白山部首领到底是如何带路的, 只想着尽快赶回平壤。 “白山部首领……” “你少跟我提白山靺鞨。”渊盖苏文愤怒地打断了长子的说辞, “他怕这一次来袭的唐军效仿那位唐太宗, 对他们北部靺鞨俘虏坑杀处置,你怕什么!高丽若亡, 他们还能往北逃逸,遁入草原之地,而你我只能与国共存亡罢了。不抓住反击的机会,现在能活有什么用?” 这位气势雄浑的高丽莫离支有好一瞬的心中苦闷,不知道为何儿子就是没能继承自己的应变能力。 高丽宝藏王即位到如今也有将近二十年了。 当年他为何能上位?还不是因为上一任荣留王意图铲除国中的实权将领,渊盖苏文当即发动政变弑君,而后将高宝藏给推了上去。 这足以见得渊盖苏文是何种雷厉风行且无所畏惧的脾性,在要事面前的应变也从无犹豫。 偏偏他的三个儿子,好像没有一个继承他的本事。 现在年纪最大的这个,还给他带回来了一个被唐军打到全军覆没的结果,真是让他不知道该当如何说了。 “先把他给我押下去!” 唐军兵进平壤在即,他没时间教育儿子。 他必须尽快调集起一批足够的兵卒前往前线。 “我儿的战败退兵虽然给了唐军以长驱直入的机会,却也容易让他们的兵马首尾不继,只要出兵够快,就还能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渊盖苏文向着朝上众臣目光凛冽地看去,让原本还想问罪于渊男生的人,都先暂时将想说的话给吞咽了回去。 毕竟,一个胆敢弑君的人,可不会介意在这个时候先处死一些跟他唱反调的人。 他冷然抬眸,朝着高宝藏看去,“大王以为如何?” 高宝藏讪讪答道:“莫离支自行决断就好。” “那好!”渊盖苏文朝着高宝藏拱了拱手,“请大王在王都稳定民心,臣会亲自领兵截击唐军。” “此外,南路还需几名将领坐镇。” 见居然有人因南路二字而露出迷茫之色,渊盖苏文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你们眼中的唐军只有苏定方这一路吗?” 自宝藏王在位期间,新罗就没少和他们发生冲突,去年的百济亡国也都让他们格外警戒。 但去年从百济撤兵的是苏定方不错,又不代表着唐军只有一个苏定方可用,在让他征战北线之后,就会出现南路无人可用的情况。 渊盖苏文手持战报,沉声开口,“若你们有心去看百济那头情况的话就会发现,百济反叛军已有多时不曾给我们来信了!” 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从来没有那么恒定。 当年高丽强势意图扩张的时候,将国都改在平壤就是为了进一步掠夺百济和新罗的土地,两国之间的敌对在所难免。 可当百济亡国之时,百济境内的反叛势力就可以是高丽人的盟友。 鬼室福信就曾经给渊盖苏文写过联合的文书。 但近来的安静让渊盖苏文倍感不安,当即令人南下查探。 这一查还真查出了问题。 百济境内的具体情况,因不敢贸然深入的缘故犹未可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在百济最北部的城镇之中,鬼室福信的头颅也已经被到处展示了一番,昭告了这位百济反叛军首领的身亡。 若说这不是唐军重新发兵扫荡百济,渊盖苏文绝不相信。 而今日到来的另一条消息,更是证明了他的判断。 从七重城传来战报,北汉山城处进驻了起码三万兵马,随后更是迎来了新罗方向的兵马,领兵之人,正是屡次和高丽交手的新罗大将军金庾信。 能号令得动此人,那么唐军的这一路指挥,也绝不可能是庸才。 渊盖苏文一把将战报掷在了地上,声色激昂,“诸位,北路告急,正在存亡之间,我必须亲自前往,但南路敌人也不可小视,谁人肯为我军出战?” 南路没有苏定方,也没有河水结冰。 南路还有虎飞岭,七重河,以及一处处前线山城驻地。 远比北路容易得多。 所以在渊盖苏文发出了这句问询后,在堂上当即响起了不少应和之声。 渊盖苏文最终做出了决定,选出了四人。 在他看来,此前就负责过攻伐北汉山城的将领恼音信只是输在天时之上,并不代表他在这一带的作战有何失误之处,由他负责坐镇七重城,尽力将唐军阻拦在七重河以南。 另外三人则负责坐镇七重城后的冬比忽城与长池城等地,这其中包括了渊盖苏文的次子渊男建,高丽的佛教将领信诚,以及一名年轻将领剑牟岑。 他们的任务是,若不慎让唐军攻破了七重河,务必将其拦截在虎飞岭以南。 在离开之前,为防他们做出冒进举动,渊盖苏文又提醒了一句,“你们要做的只是死守,北路战线一旦局势好转,我即刻转道南路。” 渊男建当即应下了父亲的这条命令。 他也自信,自己必定不会像大哥一般打出这等丢盔卸甲的战事! 眼见父亲又随即将一批将领派遣到了平壤以西的沿海戍防,其中包括了他的弟弟渊男产,他越发觉得—— 自己必须趁机在南路战事之中立一场保卫国家的大功!—— 而在渊盖苏文做出这一条条发兵指令应付南北两路合击的时候,唐军也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 渊盖苏文的有一个猜测其实没错,唐军的进军速度,稍微有些过快了。 将士们都憋着一口气,想要尽快杀奔到平壤城下。 在斩杀了高丽将士将近三万人后,士气更是攀升到了顶峰。 可战事推进,也不能全凭着一腔孤勇,后勤和粮草总得接续上才行。 但参与此战的将领又都很清楚,渊盖苏文此人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若不能趁着他那个废物儿子的失败直接杀穿高丽的防线,让他凭借着高丽山城继续阻挡,拖延到最后难保不会被迫撤军。 让他们再拖延上个数年的苟活。 所以他们的出兵只能快! 同时,用最为精准的记录功勋,让参战的将领士卒都能保持充沛的作战信心,直到兵临平壤城下! 那些缺漏的物资就从途经的高丽城池之中夺取,不足的人手则通过减少战事中的消耗来弥补。 但即便是如此,任雅相坐在营帐之中,一边记录着军中的伤亡与战功,一边核对着上缴上来的物资之时,还是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长驱直入的潇洒背后,终究还是藏着不少隐患。 好在……好在最多三日,他们就能兵进平壤一带! 胜利就在眼前的信号,让他校对数据到半夜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疲累,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他好像又回到了四年前作为苏定方副将征讨西突厥时候的情况。 可突然之间,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竟看到自己面前的亲兵在朝着他看来的目光中染上了一层惊恐之色。 “任相!” 任雅相呆呆地看着面前突然多出的一滩血色,挣扎着想要握住手中的笔,却只觉全身的力气一松,直接倒了下去。 肺腑之间的压抑,好像在迅疾赶路后停下的一瞬间爆发了出来,直接夺走了他的意识。 “任相——” “快!快去禀报苏将军!” 当苏定方赶到的时候,营中的军医已经先一步被喊来了。在回头朝着这位老将军看来后,只对他摇了摇头,做出了个回天无力的表情。 “其实前几日任相的情况就不太对,当时还专门找我来取过药,我告诉过他,他这可能是被北地寒冬激化了早年间的伤势。我本想向苏将军禀报的,但任相说先……先瞒着您。” 苏定方已疾步到了任雅相的病床边上,看似寻常的语气里已带上了几分颤抖,“他是武将起家,怎么可能没有旧伤!” 他能猜到任雅相为何非要阻拦住军医向他奏报,因为在这等长驱直入中,一路大总管兼宰相病故,势必会影响到兵力推进。 可若是错过了这个最好的抢攻时机,也就意味着更多人的伤亡。 他也能猜到任雅相为何非要让自己劳心劳力不敢懈怠。 他位居高官却是行伍出身,知道府兵多有不易,此前的青州征兵之事也传递到了他的耳中,让他必须严格记录下这些将士的功勋,以免在这出高丽行军中出现哗变。 可……可他为何不想想自己啊! 苏定方的眼前已经有了几分模糊,却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上多出了一道发力。 低头看去,就见那张苍白失色的面容上,那双眼睛还带着回光返照一般的清醒,正在朝着他看过来。 他费力地挤出了一句话,“将军,我能看到顺利渡河进攻,已经……不后悔了!” 先后渡过辽河以及鸭绿江的顺利,让他看到了这一次灭国高丽的巨大可能。比起死在发兵之前,他好像更愿意带着这样的一份希望死去。 “你们……能成功的是吗?” 苏定方回握住了他的手,异常坚定地答道:“你放心,我们当然能!再过几日,就是南北两路齐聚于平壤城下的时候。高丽反复无常,再不会给他们以轻言投降的机会!” 他会带着任雅相的这份期待,拿下平壤的! 任雅相扯了扯嘴角,几乎是无声地发出了“那就好”三字,在半是希望半是遗憾之中离开了人世。 为防营中生乱,被高丽找到机会,苏定方当即下令,暂时隐瞒任雅相的死讯。浿江道兵马则因任相病倒,暂时由他这位主将统领,继续进军! 契苾何力排查前方山城守军。 沃沮道行军总管庞孝泰组织水军尽快转为先锋军,在平壤守军抵达前,尽快渡过蛇水。 这道军令的下达,让庞孝泰当即振奋起了精神。要知道,他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许久了。 他是岭南白州人士,在早年间唐朝平定天下期间负责扫平岭南,只是在武德年间一度反叛,又重新归降大唐。大唐并未计较于他的这出反叛行为,反而屡屡对他委以重任,甚至让他得以带着这一路岭南水师参与到征讨高丽之战中。所以他和契苾何力一样,需要一份战功来证明自己的立场。 如果说孙仁师的队伍更长于海战,那么他们岭南人就更擅长于这等渡河战事! 北地的寒冷让不少岭南士卒的手脚生了冻疮,但这并不影响,当他们要作为前线突破口的时候,依然能发挥出岭南人的悍勇之力。 他甚至毅然拒绝了儿子意图统兵,让他这个六十老将待在后军的想法。 因为任雅相的病逝,已让他愈发清楚地看到了,何为时不我待。 这场渡河之战交手的那一刻,庞孝泰也一点没让苏定方失望。 哪怕高丽反击的兵马好像要比此前遇到的更为精锐,但在自有一番特殊作战方式的岭南水师面前,依然像是前仆后继来送死的。 这份反击力量的增强,也好像只是高丽人做出的垂死挣扎。 船只如梭,冲破了敌军的锁链横江。 接连有高丽人摔进了冰冷的江水之中,而后再也没能浮起来。 庞孝泰紧握手中长刀,明明身在河上,却好像在双眸之中倒映着烈火,直接跳到了对方的船上,一把将刀砍在了那守河将领的脖子上。 若以这刹那间的发力,谁又能看得出他其实是个老将。 与此同时,和他一并参战的几个儿子,就像是他最称职的副手,相继下达了弓兵齐射的号令。 当唐军的第一艘船只抵达对岸的那一刻,众多岭南水师发出了一声惊天的呐喊,齐齐朝着溃败的高丽兵马继续发起进攻。 但庞孝泰未曾发现,在这批相对精锐的高丽水师抵达蛇水与他相抗的时候,远处的山城之中并非兵力空虚,而是早已到了另外一支足有三万多人的兵马。 那统兵之人,正是高丽国中的头号人物。 渊盖苏文冷冷地看着这一路锋芒过盛的唐军,眼看这对方之中的前军千人在渡河之后依然不曾停下,继续奋勇杀敌,意图深入前线夺取蛇水之南的这座坞堡,终于抬手,下达了进攻的信号。 …… 当苏定方抵达蛇水北岸的时候,看到的已是大军齐整的高丽兵马和其主将渊盖苏文。 以及——被渡河送回的数具尸体。 那是沃沮道行军总管庞孝泰,以及他的儿子们。 “苏将军,我们莫离支还有一句话要带给您。”负责送还尸体的那位小将站在船头,朝着苏定方喊道,“就算蛇水也像辽河一般结冰,他照样不会给您以越界的机会!” 苏定方死死地握紧了拳头。 但他很清楚,此刻谁都能露怯,唯独他不能。 他坐于马上,提剑朝着河对岸的渊盖苏文指去,“那就替我告诉他,征战到如今,高丽损兵将近四万,唐军不过三千,到底谁能取胜,我等随后便见分晓!” 可纵然话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当他回返到营地,想到在这短短数日间,唐军竟先后损失了两位行军大总管,他还是扶着营帐,只觉眼前一阵发黑。 此前的迅如雷霆,都在此刻被中断在了这条河流面前,更让他不能不意识到,他终究也已经到了体力不支的年纪。 “天不在我……天不在我啊!” 第118章 苏定方的这一声悲叹没能向着士卒说出, 只能在这军帐之中让自己听到。 因为他很清楚,在任雅相病故,庞孝泰战死后, 哪怕有此前的长驱直入,对士气的打击也毋庸置疑。 所以一旦他走出军帐,他就只能是一个合格的统帅, 不能为这战线过长而造成的战败长吁短叹。 可一想到任雅相和庞孝泰都该当算是与他同历贞观朝的老将,他便很难不在此时又多叹了一口气。 “将军!”营帐外传来了契苾何力的声音。 苏定方努力平复下了心绪, 掀帘而出。 “营中士卒已都安顿下来了,剩余的水师已在蛇水沿岸建立好了岗哨, 防止对岸偷袭。”契苾何力端详了一番苏定方的脸色, 见他已不如方才所见的悲怆,方才继续说道,“庞将军的遗容已整理妥当了, 您是否……” “带我过去吧。”苏定方没有犹豫。 以契苾何力看来,这位老将军的身形依然笔挺, 宛然一株长于岩壁之上的青松。 只是在看到并列躺在那里的同袍时,他眼中终究不免有了泪光闪动, 也有些失态。 此前的追击作战中,庞孝泰的一个儿子误中流矢而亡,这份丧子之痛,在渡过蛇水的交战中,从庞孝泰的神情中根本看不出一点异样来。 可这一出深入敌后的追击, 却让他自己也撞进了渊盖苏文的埋伏, 导致他和剩余的儿子全部罹难。 虽说马革裹尸乃是每一位将领上战场之时的觉悟, 可若是十三个儿子也全部随同一起战死,谁能不为之心痛呢? 苏定方哽咽了一瞬, 方才问道:“庞将军生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他刚问出这个问题又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些魔怔了。 庞孝泰死前还满心觉得,这是再越过了一道抵达平壤之前的屏障,只要再拿下那座山城,便是胜利在望,又怎么会像是任雅相一般,还有机会交托遗言。 何况,他的亲卫也几乎都死在了此战之中,哪来的机会留下遗言。 但就在此时,从这营帐的边角冒出来了个声音。 负责守灵的卫兵抬起了头,眼眶还有些发红,说出的话却并不含糊,甚至有着一份异乎寻常的执拗:“庞将军早年间和我们说过的,他生在白州,一度为白州而叛大唐,又得蒙大唐厚爱,担任白州刺史,与此地百姓之间的情分非同寻常。倘若有朝一日他战死沙场,请务必将他埋骨于白州云飞嶂之上……” “苏将军。”那小兵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您……您会将庞将军和小将军们的遗体都送回岭南的对吗?” 对于同属岭南的士卒来说,身死辽东,恐怕是他们在早年间绝不会去想的事情。 以大唐的财政,也显然不可能将他们所有人都送回家乡。 但起码,庞将军父子得回去! 苏定方几乎没有犹豫地给出了这个答案,他扶剑立于灵前的姿态也让人无端相信,他必定会做到这一点,“会的。” 像是生怕这位站在边角的小兵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又像是怕庞孝泰和他的儿子们没听到这句话,苏定方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也说得更为斩钉截铁:“会的!” 他甚至在随后下达了一条,在契苾何力看来有些没必要的指令。 以全营为两位行军大总管举哀! “苏将军,我知道您痛失爱将的心情,同僚过世,我也很是难过,但此举会否让对面的渊盖苏文以为,我们是想以哀兵必胜之心趁机渡河,进而做出针对性的拦截。” 契苾何力望着营中数处缟素之色,心中沉痛不已,却还是出于一个将领的直觉提出了这句想法。 此前追杀高丽兵卒三万人的军队,确实是由他统领,可他也不得不承认,高丽人以山城为核心发展出来的防守体系,确实和中原有别,也自有其精妙之处。 而渊盖苏文作为高丽权臣之冠,若在意识到他们有发动士卒举哀而渡河的想法后,竭力将更多的士卒调拨到前线,甚至大肆征发民兵,就算他们有倾天之力,也难以瓦解敌方的防守。 “我听人说,自从渊盖苏文弑君而后扶立新君之后,所行种种政令,均为强权之道。”契苾何力见苏定方示意他跟来,还是在半路上又多补充了一句,“他是绝对干得出来以庶民为墙之事的。” 见苏定方在停住脚步后有些出神地看着面前的行军图,他低声问道:“苏将军,您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苏定方回道:“既然连你都这样觉得,那我更能确定我的决定没有错。” 契苾何力讶然,“这是何意?” “因为,我要的就是渊盖苏文将目光都放在我的身上。” 苏定方说话间看着面前的地图,在平壤以南的位置看了许久,这才转头朝着契苾何力解释道:“你一定在奇怪我为什么这样说,哪有人平白要给自己增加麻烦的,是不是?” 契苾何力老实地点头。 苏定方摇了摇头:“可我是远征高丽的主将。我看的并不是我们这一路,而是全局。” 在先后遭到两次打击的时候,苏定方的脑海中真有一瞬在想,若当真天时不在我方,他是不是该当选择退兵。 凛冬运粮的消耗太过庞大,极有可能会导致更多的士卒饿死冻死,与其如此,他还不如选择自己去面对陛下的责罚。 可他又忽然想到,当任雅相在北路呕心沥血直到旧疾发作病故,当庞孝泰舍身杀敌父子同归的时候,在南路其实还有人在努力! 百济的反叛军原本可能和北面的高丽在必要时候联手,给唐军造成麻烦,可现在已经变成了安定公主的部下。 而现在,安定公主持有那熊津大都督的名号,手握水军八千,确实是一路北上的助力。 契苾何力沉思了片刻,“您是说,安定公主那一路?可他们……” 他们的作战经验还是太少了。就连能否击溃高丽在南部布置下的防守,都是一个未知数,如何能指望他们能一路打到平壤去。 那么苏老将军所做的,就等同于是将自己置于险境,而为对方创造出来一个更好的机会。 他也未免太过大胆了! “不,我不是随便做出这个判断的,”苏定方摆手,“我相信的也并不仅仅是安定公主,还有右威卫将军。” 他轻呼了一口气,“孙仁师这个人,有些爱重形象、为人高傲的小毛病,甚至容易意气用事,但我并不怀疑他统领水军的能力。你觉得,像他这样的人,若是认为安定公主这边没有办实事的能力,他会怎么办?” 契苾何力目光一亮,“要么,他会将此事汇报到您这里,请您给他指派相关的任务,要么,他会选择直接领兵回返,协助我等在北路用兵。” 可孙仁师根本没有做出这两个选择中的任何一个! 这就意味着,在他的想法里,安定公主,或者说,是那位熊津大都督,完全是一个值得信赖之人! 对方也有着将他和他麾下水师用好的本事! 那么南路的情况,绝不像是大多数人所想的那么简单。 苏定方拍了拍契苾何力的肩膀,“或许再等上一天,你能得到一个更为确切的答案。” 他派去给安定公主送信的士卒已经出发七八日之久了,该到回来的时候了。 不过苏定方猜的还稍微有点错,直到契苾何力尝试了两次渡河,虽然士气正盛,还是被渊盖苏文给打退了回来,对面增兵的人数也越来越多,那前去送信的使者才终于赶赴了军营。 比起苏定方所预料的晚了将近两天。 送信之人也很难办,在抵达军营后连忙解释道:“我先到的辽河一带,听闻将军已率众前行,匆匆赶来的这里。” 他虽然已经知道了在他前去报信期间,苏定方会率领大军突进,却也没想到能到这么远。 只是眼见营中举哀之景,他又不免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好在,苏老将军依然健硕,不像是因为这份打击要倒下去的样子。 苏定方连忙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请罪,“直接将南路那边的情况说来吧。” 信使答道:“在收到您的消息之后,熊津大都督即刻北上,与新罗所支援的人马和军粮一并进驻了北汉山城,其余的事情都写在这封信中了。” 当听到北汉山城和新罗兵马的时候,苏定方已和契苾何力对视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喜。 百济亡国出自苏定方之手,所以他很清楚,新罗人是何种能不出力就不出力、却还要贪图好处的人,可现在他们却北上得如此及时,若说这其中没有安定公主的出力,绝不可能。 当信拆开之时,苏定方的目光更是越来越亮,甚至忍不住一拍桌案,叫了一个“好”字! “好一个安定公主!” 她在信上说,她已自苏定方交给孙仁师带来的信中确认,北路意欲等到辽河结冰出击,既然如此,当时的她还有多余的时间,干脆一面收割粮食一面向新罗施压。 这个施压的方式,便是直接以水师直取新罗都城,向其索要水师军粮,在索要无果的情况下直接发兵震慑。 当然,最后的效果稍微好了一点。他们不仅从新罗的粮仓中压榨出了二十多万石的粮草,新罗王金法敏还为此举所震慑,干脆派遣了金庾信北上相助,甚至将北汉山城的指挥权都给让了出来。 此外,百济降卒也已完全学会了听从唐军号令,可以作为一方助力。 只等南路战将确定,她便展开行动直取平壤。最好能在一两场战事之中奠定南路胜局,以图尽快来援。 但无论怎么因为人员的问题进行调整,她的这个方案归根到底就只有两句话。 这最后的八个字被她写出了字字刀锋之感。 水陆策应,攻其薄弱。 …… 苏定方一边将信递交给了一旁的契苾何力,一边在营帐之中来回踱步了一轮,重新开口之时的声音里再多了几分落在实处的信心,“何力,你现在应该更明白我为何要为南路争取机会了!” 安定公主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比苏定方所希望的还要更好。 何止是百济,就连新罗那一路的隐患也已经在他们这边按兵不出的时候,被她给悄无声息地消除了。 这让南边一路能够取胜的机会大大增加。 所以当这封信就在面前的时候,不需要苏定方再做出多少解释,就已经足够让契苾何力答道:“我会让渊盖苏文再吃一个教训,必须继续增兵的!” 南路一个八岁的公主,都为这场战事劳心费神到了这个地步,他契苾何力只是个李唐的将军,有什么资格对此做出抱怨。 他当然还得再努力一点才好—— “唐军这是疯了吗?” 渊盖苏文惊疑不定地朝着防线之中混乱的方向看去,就见那地方的混战之中唐军人人在铠甲之内身着孝服。 因此前交手的缘故,渊盖苏文并不难认出,这一路成功渡河的人马,分明就是那死去的庞孝泰的手下。 那些岭南水师! 可在此刻统领着那些人的,却是契苾何力这个让他头疼万分的回纥将领。 白山部靺鞨向来在机动性上少有能匹敌之人,偏偏契苾何力也出自游牧民族,让他总能以最为精准的方式躲开这些人的围剿。 更让人头疼的是,他来得快走得也快。 这一次,他在发觉依然无法在对岸站定之后,便施施然撤离了此地。 可高丽这头就并不只是没拦截到人的问题了。 在整兵清点的时候,一具尸体被送到了渊盖苏文的面前。 那是一个被他极为看好的军中小将。 就是在契苾何力几乎不要命的杀敌方式,和一支哀兵的辅助之下,在契苾何力撤退的同时,也将这小将的命给收割在了当场。 渊盖苏文当即意识到,对面或许因为水师折损的缘故没法大规模地渡河,但他们可以用这种方式一次次袭扰,直到—— 直到在某一次再不是以这样的小打小闹方式展开进攻,而是将整座大营压在那蛇水之上! 可他渊盖苏文偏偏不想给他们这个继续打击高丽军心的机会,也绝不肯让他们再跨越入境半步。 “传我命令,增兵!” “可是——” 可是他们这边的兵马已经相当多了,甚至周遭的民众都有不少被抓来充数的,若是还要征兵的话,那就只能将王都的守兵也给征调过来了。 “可是什么可是,我说增兵那就增兵。”渊盖苏文凝望着对岸冷声说道。 别看当时是以他击杀了庞孝泰截断了唐军的渡河大计,可在苏定方说出那个四万比三千的伤亡数据之时,渊盖苏文心中有多少憋闷,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也让他越发坚定了对敌的决心。 他相信苏定方打不了持久战,那么,不如以更为铜墙铁壁的方式将他拦截住。 南北两路都有守军的情况下,平壤的士卒稍稍调走一些,绝不会是问题。 他此时也顾不上去想南边的情况了。不让苏定方退兵,他寝食难安。 那就增兵吧! 当然,此时对于南路的防线来说,其实也可以叫做增兵。怎么说也多出了不少将领驻扎呢。 所以作为哨探的赵文振一身靺鞨部的打扮回到北汉山城的时候,就差点被当成敌人给拿下。 “该说不说,有些人当探子那是真敬业啊。”黑齿常之上下打量了一番赵文振的打扮,尤其是在他那把前额发给剃掉,剩余的头发以彩丝编发,又以野猪牙齿装饰的发型上停留了许久,终于吐出了这句夸奖。 但大概不是在场之人的错觉,他这句夸奖里还带着一点咬牙切齿。 阿史那卓云在旁,当即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 “行了行了,说正事呢。”李清月抬手示意赵文振说说他打探到的情况。 赵文振接过了李清月递过去的笔,在前方的地图上画道,“七重城的驻兵守将和新罗打过交道,就是运气不好被流星砸营的那个。” 他在地图上代表着七重城的位置写了个名字。 “后头的冬比忽城,是一位高丽的佛教将领浮屠信诚。” 他话音刚落,李清月便朝着周遭笑骂了一句,“都看着我做什么!” 接到她的目光示意,赵文振连忙轻咳了一声,继续说了下去,“相比起前面两位,镇守长池城,或者说镇守海州的那位将领在身份上要特殊一些,那是渊盖苏文的次子渊男建。” “因为这人一到长池就开始大肆招募兵员,让我有机会打听到了点其他的消息。说是平壤以西沿海镇守之人,是这位守将的同胞弟弟。” “要这么说的话,渊盖苏文这个人还挺能揽权的。”李清月感慨道。 同样是权臣,长孙无忌、金庾信之流比起这位真是差多了。 这位不仅能杀了前任国君,还能给自己的三个儿子派遣到不同的战线去。 看看吧,堪称是兵权集于一家。 这么一想,现如今在位的高丽国主可真是倒了血霉了。 “可大都督不觉得,这样一来,您若要北上就需要越过三道界限,其实很麻烦?”金庾信端详了一番李清月的神情,发觉这其中平静得让人看不出喜怒来,还是开口问道。 在刚获知大都督还没有十岁只有八岁的时候,金庾信差点以为这是在说一个笑话,但如今他又不免觉得,大王给他委派的那个探寻熊津大都督是何种脾性的任务,真是难得要命。 也只能看看她要先如何对敌了,或许能从中看出一点端倪来。 这一次他也没猜中李清月的反应,只听她斩钉截铁地答道:“不,恰恰相反,这比我预料的情况还要更好。” 她的目光从挂在墙上的那副地图,落回到了面前那个搭起的模型之上,在被她放于海湾位置的船只模型处停留。 “传讯孙仁师,明日的傍晚,我要看到他船队之中的艨艟斗舰出现在七重河口!至于我们——” “我们也同时出兵!” 她并不知道,在北路已是这等孤注一掷为她争取时间的情况,但她很清楚,在这万事俱备之时,她必须赢下这一仗! 第119章 七重城位处于北汉山城的北部, 七重河以南。 在此地建城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防止南边的敌人渡过七重河,也是为了防止汉江之上有未知的船只入海。 所以七重城不像是高丽的大多数城市一般修建在山中,顺山势来修筑防御工事。 但此城并不容易攻破, 只因此城两面临水,真正能够铺开攻城局面的只剩下了两面。 “一面临七重河,一面临汉江, 死守入海口,另外两面屏障林立, 号为七重,确实是一座坚城。若是由金将军来攻伐此城, 继续北上, 你会如何做?” 李清月朝着金庾信发问。 说来也是有意思,金庾信此人为了从她这边套话,居然先以自己的名字由来, 作为了谈话的话题。 他说他是母亲在庚辰夜做了个吉祥的梦才生下的,因为庚同庾字相似, 辰在新罗语言中与信相似,加上中原又有个叫做庾信的名人, 这才取了这个名字。 李清月对此不置可否,只说了句“那你还挺热爱中原文化的,不如直接跳槽过来,我必定和陛下举荐一下”,成功把人给哽死了。 现在听到问的只是个军事问题, 金庾信都不由松了口气。 金庾信想了想, 答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放弃七重城。” “七重城中只需要有少量兵将驻扎, 凭借着此城坚固就能阻挡住千军万马,与其如此, 还不如先往东走,往七重河狭窄处渡河。” 李清月问:“若是士卒不敢以此法跳过此地,担心在渡河之举被七重城发现,遭到此地兵马的拦截,该当怎么办?” 金庾信毫不犹豫地答道:“那就由我先渡河,激励士卒一并拼死过境,怕死的话,还做什么将军,打什么仗。”① 李清月拍了拍手,赞许道:“将军好胆魄!想来七重城的守军也知道你是何种脾性,那我就更不担心我的计划了。” “不过既然将军有此一言,我想请你发起第一轮攻城可好?” 金庾信忽然有点后悔,自己接话接得那么快了。 攻城的消耗和守城,完全不可相比。那将会是对新罗兵马的莫大损失。 但他又听到李清月紧跟着说道:“别那么担心,没让你竭尽全力去攻。只是……要让他们看一个响而已。” 金庾信的目光随着李清月的手落在了他们所坐的马车桌案上。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这桌案上多了一张纸折的奇怪东西。 “你见过青蛙吗?” 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李清月伸手,在那张纸的后半截按了一下,这仔细看去还真有点形似青蛙的折纸,忽然往前—— 蹦跶了一下。 金庾信拧着眉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好像隐约猜到,这位熊津大都督到底要做什么了—— 从北汉山城往那北面的七重城而去,仅仅需要一日有余的时间。 七十里路程而已。 这个行军时间,足够让七重城派遣出来的斥候发觉到南面动兵的消息。 驻扎在此地的恼音信闻讯大惊:“北汉山城中驻扎的,何来这么多人?” 饶是在此前的朝堂议会之中,渊盖苏文已经说过,从南路来的敌人可能不少,他也未曾想过,这个不少,居然会是三万人之众。 在前来此地的时候,要不是渊盖苏文勒令他不得随便进攻,必须死守城关,他其实是想将去年进攻失败的场子给找回来的。 哪怕他没因为流星入营而被敌方痛打一番,但这狼狈撤离的结果,也早成了高丽王城之中的笑话。 可现在听闻了这个消息后他当即意识到,或许对他来说最合适的选择,确实是守城。 好在渊盖苏文对于自己下属有多少本事没抱太大的期待。 如果说海州长池城是为了监督海上防线,冬比忽城是为了督守虎飞岭,那么七重城就是为了尽最大可能将敌人拦截在七重河以南。 所以给此地增派的兵力也是三城之中最多的。 在骤闻来人数量的惊愕之余,恼音信也很快意识到,他手底下的兵力其实足够做出防守。 不仅能守得住城,也能守得住河! 不过让他没料到的是,当那三万人抵达七重城下,甚至由他的老对手金庾信带领士卒发起进攻的同时,大批艨艟也在同时开赴汉江与七重河的交界。 意图趁着他们在分心于另外两路的进攻之时,朝着临水的两路城墙发起进攻! 要不是他有先见之明,担心南路有猛将带领,想直接奋勇过河,早在河对面扎起了一部分营寨,又在水中浮岛设立了数十架强弩,他毫不怀疑,这些艨艟能直接越过七重河去。 就算这一批人的数量还不足以进攻王都,也起码能在对岸为这头的大军做个策应。 到时候,他这座坚城和临近的水寨所能起到的作用,就要大大削减了。 所幸,现在的优势还在他这边! 这场比起强攻更像是两方试探的交战一直从下午持续到夜幕降临。 夜半之时,大唐、新罗和百济的联军又发起了一次水路突围的尝试,可惜被拦截了回去。 第二日的凌晨,在两方都还在疲惫之时,以金庾信为首的新罗士卒又发起了一次攻城战。 这一番交战,以新罗士卒伤亡了三百余人告终。 很快又退回了两方休战的情况。 到了临近黄昏之时,唐军又发动了一次尝试。 恼音信觉得其中有可乘之机,干脆派出了一队精锐骑兵出城反击,截断唐军退兵的队伍,却反而将人手都给送了出去。 他焦虑得整夜都没敢入睡。 然而第二日的清晨,他获知了个意外至极的消息。 那三万人兵马所组建的大营,在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座空营。 “联军撤兵了?” 这怎么可能呢? 北面的苏定方还在和渊盖苏文僵持,在他没有得知渊盖苏文做出的反击拦截后,只觉那是唐军占优的局面。 南路若要为之策应,又有着远超他预料的人马,为何要撤兵? 糟了! 恼音信忽然神色一变,意识到唐军很有可能不是要撤兵,而是要选择绕路而走。 若是七重城没那么容易解决掉,那么他们还不如选择直接渡河,大不了就是还需要在随后对上以冬比忽城为代表的虎飞岭拦截队伍,将这场交战转为山中作战。 但随后他收到的消息却让他打消了这个判断。 他留在七重河以北的沿河哨探,没有一个传回来了有唐军发兵渡河的消息,只有前往东面山林之中的哨探队伍被尽数诛杀。 “又不渡河,又不攻城,唐军到底想干什么?”恼音信头疼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唐军没有这么无聊,只是要将他的注意力拖延在这边。尽快北上必定是他们的诉求。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那么他们还能以什么方式过河呢? 在战场瞬息万变的情况下,他没有这个犹豫的时间。 或许还真是在压力之中带来了灵光一闪,让他忽然想到了前来一并攻城的艨艟队伍。 有没有可能,唐军是想让他以为,他们打算往河流狭窄处渡河,让他不断探查东面,却忘记了,他们还有可能以水师发起攻势。 几乎就是在他有这等想法派遣出人手调查的没一会儿工夫,他便收到了沿海哨探的信号。 唐军的艨艟斗舰与一批海鹘战船会合,似乎是在等待着主帅的命令。 有水师助力的情况下,哪怕这一路水师的人数没有那么多,也确实可以经由沿海行军,放弃其中的几处重镇,让人在未曾设防时夺取一座沿海小城。 有了这一处特殊的据点,还怕没法继续打开缺口吗? “果然是我想的这样。”恼音信惊喜异常。 没被发现的水师大军,或许会是唐军的特殊武器,可被发现的水师,就没那么麻烦了。 北路的唐军为何不直接发动水师抵达平壤,还不是因为在平壤沿岸驻扎着足够数量的高丽兵马,能够确保他们的登岸行动难以达成,那么如今的这一路水军也是一样的。 只要能确保他们无法找到合适的途径登岸,夺取长池或者冬比忽城,就足以将这份危机扼杀在摇篮之中。 “尽快传讯信诚将军和二将军,就说让他们小心唐军水师登岸。” 但恼音信大概没想到,他还遵守着对渊盖苏文的承诺,绝不轻易发兵,身在海州的渊男建收到了这条快马疾报之时,一面认同了恼音信的判断,也一面生出了其他的想法。 “以你估计,唐军能派遣出来的水师有多少人?”渊男建朝着副将问道。 副将思量了一番,答道:“唐军应该还是优先于北路作战,在进攻大公子得手之后更应该如此。这个趁着辽河与鸭绿江结冰的计划,也应该是早就已经实施起来的,那么人员的调派不会有太大的变动。” “南路真正要做的是平定百济叛军,而后正如恼音信将军所汇报来的情况一般,将新罗的兵马给联合起来一并作战,确保我们无法从南边得到支援,最多就是伺机而动。若是七重城那头观望无误的话,估计在三四千人。” “当然,在海上,唐军有海鹘战船的助力,能抵得上七八千水师的作战能力。” 这个以一对二的数据丝毫也没让渊男建感到慌张,反而是那副将见到,在这位二公子的眼睛里闪过了一缕跃跃欲试:“那你觉得,若是我们将海州一带的所有战船全部派出,将冬比忽城和七重城往沿岸去的海船也调出,能不能将唐军水师给直接歼灭在海上?” 渊男建很难不有这样的猜测。 在方才副将说到“进攻大公子得手”几个字的时候,他就在脸上表现出了几分嘲讽之色,显然是对于父亲将兵权交给大哥,对方却打出了个狼狈而逃的结果大觉可笑。 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废物,到了父亲过世之后,会顺理成章地继承起高丽莫离支的位置,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可他凭什么! 就凭他比自己年长一岁有余吗? 渊男建当然是觉得不甘心的,而这份不甘心随着大哥渊男生的战败而进一步发酵了起来。 他也不甘心只是做出戍防的行为,让唐军水师在这片海湾碰壁之后继续北上,一头撞到他弟弟的沿海守卫之上。 到时候得意的就成他那弟弟了! 可若是他能剿灭这一队水师,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以父亲多年间坐镇高丽的战绩来看,北路的苏定方绝不会是父亲的对手,就算真的是,也一定能被拦截在北面,拖延到退兵之时。到了那个时候,其他人都只有守城的功劳,唯独他有杀敌立功的战绩在手,难道还不足以让他脱颖而出吗? 足够了!说不定还能在大哥被问罪之后,由他来成为父亲的继承人。 越是这样想,他也就越是为之心动。 不等他的副将对他这个问题给出答案,他就已沉浸在了自己的想象之中,扬声说道:“立刻征发海州水师,就算之前不会水战,先将海船上多放点人也无妨。” 反正等到海船相接的时候他们也能够派上用场。 “再令冬比忽城和七重城也各出动两千水师,我要唐军在这一路的海上损兵折将!” 按说渊男建是没这个资格对另外两城也下达命令的,但他以自己的父亲为名扯大旗的本事确实不差,让需要依托于高丽王权的僧人信诚和对渊氏家族效忠的恼音信相继答应了这个算盘。 唐军在这番高丽备战中的动向,更是让渊男建感到胜利就在眼前。 按照哨探来报,这些海船还在以缓慢的速度前行,只以艨艟沿着海岸逡巡,像是正在搜寻何处能够作为这个登岸的地点。 而高丽的船只,起码是从长池出发的一路,已经下了水。 目标,正是那些意图登岸的艨艟! “既然他们想另辟蹊径,那就把这条伸错了方向的胳臂给砍了!” 渊男建还亲自出战,坐在了其中的一艘战船上,意图来上一出亲自俘获对方主将的美名,在此时信誓旦旦地说道。 当看到他的对手在发觉大批战船来袭,已是一番慌不择路的表现时,更是毫不留情地放声大笑。 殊不知,当他紧追着那些逃亡入海的船队之时,有一双眼睛正隔着被打磨完毕的白水晶片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看来。 “你看够了没,换我玩了吧?”孙仁师朝着刘仁轨伸手,试图讨要这只被叫做望远镜的东西。 这两块白水晶乃是大都督从百济王城的府库之中翻找出来的,而后在他们前往新罗期间做成了这一支稀罕玩意,居然能让他看到更远的地方。 刘仁轨看了他一眼,将望远镜递了过去,提醒道:“我要是你,我现在就应该时刻注意着两方船队之间的距离,确保那位渊二将军能既保持着追击的动力,又不会真将强弩打进我方的船只之中。” “你放心吧。”说到正经事情的时候,孙仁师的表情也立刻严肃了起来,“我知道,另外两方的船队也快到了。” 以海州为挑唆的目标,发动岸上的水师来袭,是安定公主的计划,是冲着渊男建的性格而放下的诱饵。 海军布阵一事,还有着刘仁轨为他做出的规划,确保战船的列阵更为有效。 而当他作为这个执行之人的时候,他既觉压力不小,又觉正是他立功之时! 或许,这个讨要望远镜的举动,也正是他想要在战前缓解压力罢了。 追击在后的海州水师先一步和另外两城的船队会合在了一起,更是看到唐军的艨艟与海鹘会合。可他们没有做出反击。 “你所猜的确实不错,光靠着这一点水师武装,根本没法对我们造成什么影响。”渊男建遥遥看着唐军继续逃窜的景象,建功立业的雄心已经让他的脸上出现了越发鲜明的得意。 同在船上之人,起先或许还觉得二公子办了件太过冒险的事情,在如今这个猫抓老鼠的场面中也早将担忧抛到了九霄云外。 以至于他们未曾发现,在他们这一路船队的两侧围拢过来了一个个黑点。 当黑点逐渐朝着他们靠近的时候,船上之人这才发觉,这哪里是什么黑点。 分明……分明是一艘艘制式惊人的楼船! 这些楼船还在朝着他们靠近的同时,毫不犹豫地拉动了船上的投石机,将一个个黑影给砸了过来。 但当黑影落在船上的那一刻,高丽人却发觉,这根本不是石头,而是一个个装满了油的罐子,陆续在不同的船上碎裂开来。 若是高丽这头没有出动这等规模的水师队伍,孙仁师恐怕还不敢用上这些大都督建议带上的投石机。 因为它的准头实在不怎么样。 可现在就没有这等顾虑了。 只要能将此物砸在船上,谁管到底是哪一艘船遭到了进攻。 轮轴驱动之下的海鹘战船以最快的速度回头,阻挡了高丽海船的去路。 也就是那片船上箭雨发作所拦截的极短时间里,两侧的楼船已到了更近的地方! 渊男建瞪大了眼睛,就见一批巨大的火弩箭从天而降,其中的几支正扎在了方才的油泼之处。 高丽的海船哪里像是唐军一般,讲究到楼船之上都要包裹牛皮。 所以只是一瞬的功夫,便有四艘海船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而当他抬眸朝着两头望去的时候,正见又一批黑影凌空飞落,其中的数只,还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而来。 火弩箭也几乎不带一点停歇地紧追而来。 糟了,他们中计了! 第120章 “散开!赶紧散开!” 渊男建仓皇下令。 可他也不想想, 就算是陆上行军,要想将消息尽快通知到所有人,都是一件格外艰难的事情, 更何况是此刻。 为了确保唐军水师能被他给一举歼灭,渊男建一次性调拨的三城水师足足有万人。 不,应该说, 是登船的士卒有万人,而非都是正经的水师。 若是真如渊男建所设想的那样, 他们能够将唐军的船只给围堵在中央,那么这些士卒说不定还真能发挥出以多欺少的本事, 可在这突然临头的危机面前, 他们又怎么可能和正经的水师抗衡。 渊男建的指令并未能够传递到这些船上,只见得船只为了躲避火油与火箭极力闪躲。 但随着唐军的海船已尽数开赴此地,有序地形成了三道“围墙”, 这些所谓的躲避动作,也仅仅是让它们在内部相互碰撞而已! 渊男建的那句“散开”命令的下一刻, 就有一艘盲目逃亡的己方战船,以根本来不及阻挡的架势, 朝着他所在的这一艘撞了上来。 “该死……” 船只相撞的推力直接将他推了出去。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幸运,就是在他翻倒出去的同时,一支满载着油的罐子砸在了他的不远处,木桶在船上顿时四分五裂。 渊男建面色青白地看着流了满地的火油,哪里还能顾得上什么形象, 连忙手脚并用地往边上爬了出去, 努力抓紧了一旁的栏杆, 让自己支撑着站了起来。 也总算还有几个忠心且反应够快的士卒,在同时手提盾牌守卫到了渊男建的身边。 但只是靠着盾牌, 或许能挡得住流矢,难道能够挡得住火焰吗?又挡得住船只之间的碰撞吗? 这些唐军满心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南路的一部分有生力量,又怎么可能在乎海船火烧的损伤。 于是此刻在渊男建的视线中看到的,就是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早先就已经起火的船只在火油和后续袭来的火箭助力下,远远过了还能被泼水灭火的阶段。 船上的人早已乱成了一团。 要么跳入了海中,希望能够躲避到其他船只上去避难,要么就是希望得到邻船的帮助来灭火。 可这等错误的操作,除了让这些船只试图散开的动作变得越发举步维艰,让唐军的箭矢能笼罩到更多的船只之外,好像没有任何的用处。 何况,此时着火的,又哪里只是四条船呢。 数十艘,甚至过百的海船在组成追击队伍的时候还显得尤其壮观,说是胜券在握也并不为过,可当它们之中有了一处处着火点的情况下,便像是在…… “你说这像不像是在火烧赤壁呢?” 孙仁师此前的紧张情绪,都在唐军一步步将高丽海船困缚在中央的时候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鲸吞全军的豪情。 他一边飞快地将船只列队堵住缺口的命令传达下去,一边朝着一旁的刘仁轨感慨道。 却见这位老者依然面色沉静地望着眼前的海上火起。 “拦截他们的小船。用拍竿。” 孙仁师问:“不用让人走脱去报信?” 刘仁轨毫不犹豫地答道:“不用,人少了,自然能拿下城池。” 比起留下活口去报信,他们现如今更需要的,是拿下一场足以震撼这片海域的战绩。 高丽的反反复复,也必须要以一场铁血手腕的战事,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而当公主年幼的时候,也更需要一场不那么仁慈的战争,添加在她的履历上。 唯有如此,才不会让人对这位军事天赋绝佳的主将有所小觑。 “好,我即刻下令。” 孙仁师抬手,竖起了杀敌的令旗。 楼船之上的号角顿时响了起来。 渊男建惊惧地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就见那些被他派遣出去尝试从缝隙中出逃的小型海船,正撞上了调整位置后扬起拍竿的楼船。 大型拍竿非楼船不可承载,起码高丽的水师船只中就并没有配备,甚至在他们所经历过的战事之中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武器。 所以他们大概不能理解这种盛行于南北朝的水师利器,在大唐的楼船之上精简成了六座,又被加强了一轮威力。 拍竿的撑杆支座与轮轴在尾端巨石的转动之中发出一阵声响,可最响的大概还是巨石呼啸砸下的那一刻所带来的巨大打击声。 那是一种何其惊人的破坏力。 这艘海船体量虽小,却也是能承载起远航风险的,可在这接连的拍竿面前,就像是纸壳一般被砸了个四分五裂,被彻底断绝了继续逃亡的机会。 而当渊男建的目光落回到近前的时候,他就发觉,他已经被下属强行拉拽到了船尾,因为在船头和船身处,已经不知道在何时燃起了大火。 四周的火光让他将最外围的那层铜墙铁壁看得不太分明,只能看到火烧战船的浓烟正在海上升腾。 唐军的箭矢飞纵其间,透着惊人的杀气。 在这一刻,他听到了战船被砸碎之时垮塌入海中发出的声响,听到了将士挣扎着想要游出去发出的凫水之声,听到了重型箭矢劈开木板所发出的断折声响。 但更多的,还是在火烧声中的士卒哀嚎。 所以他只能极力让自己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 再有多少想要争功的想法,在这样一通惨烈的打击面前,都不可能存在了。 在他忽然找回了几分腿上力气的时候,他忽然做出了什么大决定一般咬了咬牙,而后费力地解下了身上的锦半臂,努力朝着他听到号角声的方向挥舞。 那是一件红色的锦半臂,在颜色上足够醒目。 他确信在号角发出的方向,必定有唐军的指挥,说不定就能看到他这个意图投降的信号。 以他看来,那些被他勒令来此的士卒能不能活命并不重要,起码——他不能死在此地。 但也不知道是因为火焰的遮挡还是浓烟的掩盖,又或者是唐军之中的将领眼神不太好,居然并未发现他发出的这个信号。 反而是一艘着火的战船在失控之下,朝着他所在的船尾撞击了过来。 就像是一团烈火,朝着他迎面撞来。 …… 孙仁师慢吞吞地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 嘀咕了一句,“那件锦半臂看着还挺名贵的,要是在大唐街头,那是可以露出来穿显摆一下的,可惜……” “可惜没跟对一个好主人。” 他在感慨的或许只是那件锦半臂,也可能是随同着渊男建一并出海的士卒。 但到底是在感慨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那些无法突围的海船已经彻底交织成了一片火海,甚至让他们的船只都不得不稍稍往后退出去一段距离,以防遭到波及。 而在战场的中心,各种声音都已随着战事终结,而渐渐地变弱了下去。 还剩下的只有火焰继续烧灼、直到桅杆也倒塌下去的声音,以及将士们将最后的弩箭装填上去,做出最后一轮齐射的声音。 最后只剩下了一片愈发壮大的火海,在冬日将至的高丽海湾处静静燃烧。 他一边转身跟上了刘仁轨的脚步,一边说道:“我现在越发觉得,自大不是一个好习惯。” 见刘仁轨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看过来,他又补充了一句,“但在乘胜追击的时候可以有。说起来,等火烧完之后,我们是不是该当去下一个地点了?” “当然。”刘仁轨答道,“不过在此之前,先往沿岸绕上一圈吧。” 众多船只一起烧起所造成的黑烟,在波平如镜的海面上,就算是间隔十几二十里也能看到。就连彻底烧毁,也还需要一段时间。 可惜,距离岸边还是稍微远了一点。 只能由他们多麻烦些了。 毕竟,这批水军的规模也该当在人前做出个展示了。 驻扎在长池的渊男建是已经没了性命,这不是还有另外两座城的把守将领吗? 他们是时候该知道一下,唐军对于南部战线的重视程度了—— “你确定你没看错?!” 驻扎在七重城的恼音信惊得直接跳了起来。 若要他的下属来说,他在此刻的声音都有些变调。 可这若要说起来也实在不能怪他。 谁若是听到了这样的消息,恐怕都难免有这样的表现。 在下属的汇报之中,唐军数十艘战舰在沿岸逡巡经过,其中还有大型楼船这样的重量级存在,明摆着就是来炫耀战力的。 那么问题来了,唐军水师身在此地,他们派遣出去的战船都怎么样了? 唐军不该有这样的闲暇时光才对! 恼音信颤抖着嘴唇问道:“若是唐军避开了我军的方向,来扰乱我方的军心,是否有这个可能呢?” 但他话刚问出来,便觉得自己在下属面前照镜子。 对方脸上的惊疑、犹豫与恐惧,恐怕在他自己的脸上也能找到对应的迹象。 如此数量的海船,在这一片与其说是海域还不如说是海湾的地方出现,除非是昏了头地追击,否则又怎么可能会错过。 当唐军的战舰规模和他此前探查所得相差甚远的时候,他也越发确定,已经发兵的水师恐怕凶多吉少。 他该怎么办? 这样的一支队伍开赴海州长池之地,在渊男建领兵倾巢而出的时候,要想夺城绝非难事。 他就算还固守在七重城之地,也已不能改变一个事实—— 唐军可以深入后方了。 等到那些人在海州站稳了脚跟,还能和这头的唐军来个两面包抄。 但让恼音信没想到的是,变故来得比他所猜测的,还要快得多! 还没等唐军的那批战舰过境多久,他便收到了士卒匆匆来报的消息。 疾奔而来的士卒一口气都还没喘得上来,就已焦急开口:“不好了,唐军在东面意欲渡河了。” “什么?” 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可他又立刻反应过来,这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他都能收到海边有航船经过的消息,唐军的另一路又如何不行! 但偏偏就是这出渡河啊,它赶在了这位七重城守将最为心绪不宁的时候,让他有一瞬的头脑空白,不知道自己该当做出什么反应。 若是没有发生海上的意外,他很清楚自己的决定,那就是拦。 但现在,渊男建生死未卜,水师极有可能全军覆没,而那一路嚣张的水师则已经跳过了他所在的七重城,继续朝着平壤进发。 唐军若要图个稳妥,完全可以让水师多走几趟,可他们偏偏没有那样做,反而是在水师挺进的同时陆路继续进发,这其中的信心,让恼音信只觉不寒而栗。 “将军,我们怎么办?”下属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索。 “我们……出兵。” 这对他来说是个异常艰难的决定。 可他既为南路的镇守之人,他就不能缺席战事。 只不过,当一个将领都不能确定己方还有没有必要全力作战的时候,他手底下的兵卒是很难拿出决然出击姿态的。 在这调兵遣将之中的任何一点犹豫,也都会变成敌军所能找到的破绽。 更不用说,他的对手,还是在山林之中休整了数日,只等着在此时给予城中的守军以致命一击。 他甚至没能留意到,在河流两岸分布的恰恰是唐军之中最为精锐的两队士卒,所以无论城中守军从哪一方发起进攻,这都绝不会是一出半渡而击! 这是唐军有备而来的陷阱。 …… 黑齿常之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自从他投降唐军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以杀敌的方式作战。 这应该并不是因为他已阔别这样的战场,才让他在策马提刀直奔恼音信而去的时候,只觉部从与他之间有着非比寻常的默契。 而是因为,当令行禁止以另外一种方式变成所有人的习惯之时,好处便在未曾察觉的时候到来了。 这是安定公主带来的改变。 他也由衷相信,公主还会给百济带来更多的变化。 不,不对,应该说,是大唐的熊津大都督府。 他心中种种思绪翻涌,并没有影响他率领着精兵已与敌军正式交手,那把锋利的长刀也已直指恼音信而去。 但比刀更快的还有一支羽箭,抢在他的前面,用异常刁钻的技法直扑敌将面门而去。 在交战的混乱之中,一箭将人给射下了马。 “战场之中也是能分心的地方吗?”阿史那卓云抬了抬手中的弓箭,挑了一下眉头。“当心着点,你们是大唐子民,也是大都督的部将。” “我知道了。”黑齿常之反手挥出了一刀,凭借着自身的蛮力将恼音信的副将给直接斩落马下。 而这显然只是一个开始。 群龙无首的高丽兵马对上战意正盛的唐军,简直是一场一面倒的作战。 他们唯独需要做的,只是将这些逃兵彻底击溃,扫平这七重河以南的地界而已。 李清月身在河岸另一头,朝着这边畏缩不前的高丽兵卒看了一眼,对一旁的金庾信调侃道:“看来是我判断错了,我原本以为,这份战功应该可以让你们新罗士卒来拿的。” 金庾信没有立刻作答。 李清月到底是在高丽兵马拦截过河的细枝末节处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还是出于熊津大都督身份的考虑必须要让百济立功,金庾信觉得自己自有一番判断。 更让他觉得这位公主有些可怕的,是她能耐得住性子等到这个合适的时机,先以水师诱敌,击溃敌方的心理防线,而后将七重城拦截渡河的守兵给击溃。 这种方法,远比直接渡河蒙受的损失要小得多。 或许损失最大的阶段,还是之前的佯装进攻七重城。 这么一看,新罗在遭到了敲打之后选择缓和与唐军之间的关系,其实并没有做错。否则,谁知道今日的高丽,会不会就是明日的新罗。 不过他怎么说也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快速收拾好了情绪,朝着李清月回道:“大都督的目标是攻破平壤,难道还缺我们这一份战功吗?” 李清月这次没出言打击于他,只道:“那便继续前进吧,尽快前往海州与水师会合。” 光靠着水师的人马,要想攻破平壤城还有些麻烦,还是得集齐人手。 好在,当七重城和长池城都已在她手中的时候,堵截在南路上的障碍,已经只剩下了一个两城之间的冬比忽城。 若真有必要的话,还可以通过两方夹击的方式将其拿下。 能拦截住她彻底突破南路防线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但当她行到那冬比忽城下的时候,她却在城外见到了个负荆请罪之人。 此人有着一头光秃秃的头顶,是何种身份好像已经不需要多说了。 正是那守城将领信诚。 从七重城俘虏的口中,她也得到了个确定的答案,那确实不是什么人在乔装他的身份。 “你倒是很明白什么叫做识时务啊?”李清月饶有兴致地朝着此人看去。“把你投降的原因说来听听吧。” 信诚苦着个脸答道:“小僧难道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吗?” 他所戍守的位置,原本是三方队伍中最安全的。 可在大势所趋之中,所谓镇守之地的安全,便没有了用处。 和身在七重城的恼音信一样,他也看到了唐军水师过境,朝着海州继续行去。 然而无论是他派遣出去的水师,还是渊男建和其部从,都没有一点消息。 这让他当即意识到,出大问题了! 于是他连忙派人快马前往七重城,可这哨探却在半路上遇见了李清月所率的北上大军,将七重城陷没的消息带到了他的面前。 他当然可以继续守着冬比忽城不放,成为对方前进路上的一枚钉子,可在前方有人接应的情况下,敌方不会介意于先绕过他。 若是他们这头能胜,他这表现还能叫做威武不能屈。 若是他们不能呢? 到时候,唐军以南北合击之法攻破平壤,擒获高丽王在手,宣告高丽灭亡,他这个冬比忽城的守将难道还能活命吗? 与其如此,还不如知情识趣一点,直接将这条前路给让出来! 他朝着李清月将这一番权衡利弊都给老老实实地说了个明白,然后就被丢给道琛和尚一并安排了。 “我的小命是保住了吗?”他朝着道琛问道,目光里透着几分殷切。 他朝着道琛等人最近因为伙食充裕而养胖了一点的脸上看去,完全不知道这些和尚在公主手底下经历了什么,只觉自己起码是找到了组织,还很可能找到了一个好前途。 所以他也理所当然地忽略掉了道琛那个有点微妙的神情。 当然,在继续的战线推进之中,他可能只能算是个识相的小插曲。 李清月率人抵达长池城下的时候,刘仁轨和孙仁师的兵马已经将这座空虚的城池给拿下了。 “渊男建还留了点人手,尤其是那个守城将领挺有本事,可惜他将人带走的太多了,留给这个小将的发挥余地太少。”孙仁师一边迎着李清月入城,一边炫耀一般地说道:“水师嘛,上下攀爬的本事都不错,何况是个区区小城。” “你说的那个将领呢?” 听到李清月发问,孙仁师原本还兴致很高的声音又低沉了下去,“他听到我们说渊男建丧命火海,唐军大军也即将抵达后,便自杀了。” 李清月也随即叹了一口气。 高丽,或者说是这个用后世更加标准叫法应该叫做高句丽的国家,在存亡关头,总是不免有想要揽功而越权之人,但也有恪尽职守之人,有开城投降之人,也有为国死难之人。 这些做法到底谁对谁错,当她是站在大唐的利益立场上,也为她本人的求生目标奋斗的时候,其实没有资格做出一个评判。 但无论这其中有多少被迫参战又无辜枉死之人,这场覆灭高丽的战事也必须尽快结束。 或许她唯一能做的,是让此地在被纳入大唐领土之后,得到妥善的治理。 她转头朝着后方的将领吩咐道:“休整一夜,即刻出兵!” 但当将士们入城休息的时候,李清月却还在城中的议事处点着灯火。 渊男建不是个好将军,却有个好身份。 她从刘仁轨的手中接过了从城中找出的那份布防图纸之时,很难不做此感慨。 所以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份平壤城周遭的防守。 李清月端详了其上的信息许久,在那片被渊男建加重了笔画的部分看了许久。 “先将平壤王都的羽翼给尽数剪除吧,老师觉得如何?” 刘仁轨思索了一阵,答道:“水师之前的强弩箭矢消耗有点大,在将长池城的物资充作储备之后,还是无法支持正常的水师作战。可能会蒙受一点损失。” 见李清月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刘仁轨又接着说道:“但接连取胜已让将士们有十足的信心覆灭高丽,达成大唐二十年间未尽之心愿,这份战意,足以弥补掉这部分武器的损失了。” 李清月大喜:“那么老师的意思是——” 刘仁轨坚决地答道:“能打!只是大都督的出兵必须要快,水师和骑兵同时压境,直接给那坐镇平壤以西的渊男产以雷霆一击,确保他绝不可能得到渊盖苏文的回师救援。” 李清月颔首:“我正打算这么做。而且这一次,我也会随队而行。” 刘仁轨刚要拒绝,就见李清月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老师若是真担心我的安危,就将青海骢暂时还我一阵吧。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还能跑得更快一点。” 刘仁轨沉默:“……” 他不仅可以确定,他应该劝不住学生做出这个亲临战场的决定,还忽然觉得,李清月这句话听起来有点耳熟。 是了,这是他行将离开洛阳的时候,跟周道务说过的话。 但当时说出这句话的他其实没有在遇到强敌之时退缩的想法,那么安定公主,又真的会如她所说,是用这匹青海骢逃命吗? 他们这些做人下属的,也只能努力让战事结束得更快一点了。 不知道到底是安定公主亲自上前线造成的影响,还是行将攻伐平壤让士卒们热血沸腾,哪怕入了十月之后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也并没有影响到这先头挺进的队伍以极快的速度逼近平壤。 沿途所遇的巡逻队伍就像是溅落在海浪中的一滴水珠而已。 李清月攥紧了缰绳,夹紧了马腹,在这行路途中,面颊上的冷风还在从斗篷的缝隙中狂肆钻入,但或许是因为胜利在望,加上那北汉山城的所属权带来的寿命增长,让她丝毫也没觉得有何疲累之处。 二百里奔行的尽头,正是那一处临海大营的灯火! 她所喊出的那一个“杀”字,被淹没在了不曾止歇的马蹄声中,但中军的那座大旗却被她交给了黑齿常之,由他在此时竖立而起—— 那正是进攻的信号! 事实上,刘仁轨对她安全的担忧实在没有任何的必要。 如果说,此前的三处守城兵马还能算是拦路虎的话,那么这处临海的守备,就该当称作……虚张声势的猫? 比起他的两个兄长,渊男产的带兵实力还要差上不少,以至于当骑兵突然杀奔而来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做出任何一点应变,就已经试图放弃这处营地,尽快找到个更加安全的地方将自己给庇护起来。 李清月也当即留意到了那个潜逃的特殊身影。 刚刚降临的夜幕,丝毫不影响她清楚地看到此人的行动轨迹。 或许是为这场冲杀之中的激昂情绪所感染,她毫不犹豫地弯弓搭箭,朝着那人的背影就射了出去。 箭光幽暗,却透着铿然决绝之意。 但凡这位渊氏的三公子真将自己当做个将军,他就不该在此时连甲胄都没穿在身上,以至于这一箭竟是悍然贯穿了他的后心,从他的前胸穿出,让他在滚落下马后当即就没了气息。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李清月旋即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弓,扬声喝道:“贼将已死,还不束手就擒。” 贼将已死—— 这四个字的穿透力,足以让这一块混战区域的人停下手中的动作。 而后是更多的人。 …… 直到这场来得突然的交战,也结束在了很短的时间里。 但李清月顾不上欣赏她第一位正式击杀的“将领”——如果渊男产这种人也能算的话。 谁让这片戍守平壤的士卒愿意投降之时,她便获知了一个尤为重要的消息。 苏定方的大军压境,带给了高丽以莫大的压力,渊盖苏文在情急之下,将平壤城的戍守士卒都给调拨到了前线,也就意味着,现如今的平壤正是一座可以快速攻下的空虚之城! 这是给她最好的机会! 而她要以何种方法入城,也并不难想了。 她伸手一指,“将此人扛上,就说他酒醉生疾,急于入城寻医。一旦城门开启,后面的军队尽数入城。” 在剩下的平壤守兵几乎都是渊盖苏文部从的情况下,再没有比他的儿子更合适的开城门理由。 平壤城中的人也绝不会想到,会有这样一支突如其来的队伍,径直越过了七重河、虎飞岭,越过了渊盖苏文布置下来的层层阻隔,在黎明将至的时候杀入了王城之中。 高丽王高宝藏被士卒拖拽出来的时候,满脸的惊恐之色,而后他就看到了站在高丽朝堂正殿之中的那位小将军。 接连的赶路,乃至于亲自上战场,让她的脸上多出了几分疲惫之色,但这分毫无损于对方挎剑朝他走来之时的意气风发,让人几乎忘记了她还如此的年轻。 李清月端详了一番他的神情,笑道:“您何必惊慌呢。高丽,或者说高句丽,早在汉朝的时候便是乐浪、玄菟郡所在,如今不过是将其重新归入汉家领土,也让你成为大唐子民,又不是要你的命?” 高宝藏的牙齿打了个哆嗦。 在李清月的那句话说出的时候,他便意识到了,来人是唐军使者。 他也已被迫成为了亡国之人。 他此前还无比恼怒于渊盖苏文此人权势滔天,让高丽境内只知有他这个莫离支,却不知有个高丽宝藏王。但在此刻,他却无比希望于渊盖苏文能够领兵折返,从天而降,将这些外敌给驱逐出去,重新还高丽以安定。 在他被暂时关押起来的时候,都还在这般不抱希望地想着。 可事到如今,真正能做到从天而降的,绝不是渊盖苏文,而是李清月所率领的这一路奇兵!—— “你说,苏将军到底要做什么?”周道务看着营地之中的气势从原先的哀兵必胜到如今的日渐低沉,仅仅用了几日的时间,不觉在心中焦躁不已。 可他归根到底也只是一名都尉,无法干涉到行军大总管的决定,也不像是契苾何力一般,能从苏定方这里提前获知消息。 他也只能按部就班地参与战斗,而后在安顿好了士卒后,与同在此地的崔知温交谈一二心中的疑虑。 崔知温摇了摇头,显然对于苏定方的决定也有些不大明白。 只是还没等他答话,二人就忽然听到了一阵全军召集的紧急号令。 顾不上多想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们连忙放下了手中的事情,将麾下的士卒给尽数调拨起来。 也就是在这个等待的极短时间里,周道务敏锐地以余光看到,在河对岸的渊盖苏文营地后方扬起了一阵雪尘。 这景象好生特殊,也显然不是渊盖苏文的兵力又一次得到了补充。 在对面隐约传来的喊杀声中,周道务忽然有了一个大胆至极,却又有些不敢相信的猜测。 而这个猜测,竟是很快在苏定方的口中得到了证实。 接连失去两位老友,又死死拖住了渊盖苏文在此地,让这位老将在举剑高呼之时,看起来越发衰老。 甚至当长风过境之时,便见那一缕缕白发飘荡在风雪之中,几乎变成了透明。 但当他一字一顿地说出随后那几个字的时候,一路上涌的气血又让他的脸上多出了几分血色。也让他的那一句话喊得好生中气十足,清晰可闻。 “将士们!南路兵马——不负众望攻破平壤,奇袭渊盖苏文后军。我等该当如何?” 他们该当如何? 事实就在眼前,不需要有人从中带领,便有一个相同的答案在此时从所有人的口中涌出。 “我们渡河!” 发兵!渡河!击败渊盖苏文!而后覆灭高丽! 今日,正是南北会师之时! 120-130 第121章 苏定方并不确定, 李清月是否在进攻渊盖苏文的后军之时就已经攻破了平壤,但当他看到唐军旗帜和渊盖苏文军势大乱的时候,他还是毅然以这样的一句话鼓动军心, 而后以最快的速度集结起了队伍。 李清月其实也不确定,在渊盖苏文重兵压在蛇水之上的时候,当她发兵而来时, 苏定方能否尽快促成唐军的渡河,但她依然兵分四路发起了进攻—— 刘仁轨与孙仁师率领水师兵马留守平壤, 以防后方生乱。 金庾信率领新罗兵马,突袭蛇水之后的高丽山城营寨。 黑齿常之、阿史那卓云等将领, 领兵直取渊盖苏文的后军与侧翼。 李清月则和刘仁愿一并缓缓殿后。 “我还以为公主会再一次选择身先士卒。”刘仁愿说道。 他赶上队伍要晚一些。 沿途不断攻城赶路造成的疲惫, 让绝大多数唐军很难再以完全充沛的精力对阵强敌,偏偏渊盖苏文还不是一个寻常的将领,所以必须要有一路后军稳住局势。 在百济境内基本处于平定的情况下, 刘仁愿的大军调拨也出不了问题。 李清月望着前方已经展开的激战,答道:“身先士卒也是要看场合的, 之前是要让我军的强弩之末,仍能克敌制胜, 现在却是要活到胜利的终点。高丽宝藏王都已在我们手中了,我也相信,我们的大军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能达成善始善终的结局。” 他们已不需要再有什么激励的言行,便会奋力达成这最后一战。 苏定方那一头也当如此! 在抵达平壤之时她就已经从城中获知,渊盖苏文大肆调度兵马, 是因唐军在北路先后折损了两位行军大总管, 以至于苏定方及其麾下兵马奋力鏖战, 在意图强行渡河中,给渊盖苏文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她也完全可以猜到, 苏定方那一路如此疯狂的举动,还是为了缓解南路的压力。 这样的一方战友! 这样的一位将军啊! 那么当机会到来之时,就算北路将士疲惫,他们同样不会延缓渡河的脚步。 想必,这份胜利也是苏将军希望能让他的老友看到的。 虽然还相隔甚远,她好像也能隐约听到在风雪之中传来了“渡河”的高呼。 这些战场上沸腾的声音充斥着她的耳朵,让她只觉握紧缰绳的那一只手上都有着一阵潮湿的汗意。 唯独她的头脑还在尽力保持着冷静,让她牢牢记得—— 她所要做的,就是作为南路主将调拨兵马,全力促成这场南北会师! 当她将目光朝着渊盖苏文的侧翼看去的时候,就见卓云已未曾辜负她的期待,率领着此前一起进攻任存山的队伍,径直突破了那一线的防守。 “拦住他们!” 渊盖苏文的神情凝重,心中更是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在半个时辰之前,他所担心的还是对岸的唐军会拿出强势进攻。 大唐将士的韧性远远超过了他的认知,就好像他的不断增兵,在对面唐军的眼中,也仅仅是多出了几根柴火棍一样。 远征的疲惫和严寒困苦丝毫没让他们有退兵之意。 以至于他们极有可能要死咬着拉锯局势不放,直到他这边露出破绽来。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敌人会从自己的后方袭来。 还是这样规模的兵马! 平壤以南在他的安排下建立起了三道防线,其中最为要紧的一路更是交到了他的次子手中。 同时负责海岸线巡防的还有他安排在平壤以西的三儿子。 他怎么想都觉得,这两人起码不会在高丽处在劣势的情况下投降敌方! 所以当唐军到来的那一刻,渊盖苏文很难让自己相信,他并没有经历丧子之痛。 然而他现在更需要应变的还是眼前。 为了拦截意图渡河的北路唐军,避免再出现被契苾何力杀入营中带走将领性命的情况,沿河的戍守军队本就是最为精锐的。 后军要么是必要的轮换,要么是他的军资后勤人员。 在这仓促之间,他们如何能够做出及时的应变? 更何况,这一个从后方打来,一个从侧面杀入的将领,还都有着少见的悍勇。 后军顿时大乱! 在渊盖苏文来得及转头作战之前,那些意图避开唐军锋芒的高丽士卒刚被聚拢在一起,就已经开始了无序的逃亡,让后方的队型变得混乱异常。 也让渊盖苏文陡然意识到,其中不少原本隶属于平壤守卫军的成员其实甚少经历战事。 大难临头,他们也要更容易陷入恐慌情绪的影响之中。 “回头迎敌!”渊盖苏文一把拉住了副将吩咐道。 他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了远处山城坞堡之上同样发生的交战,这让他被迫明白,这出意外来客的进攻堪称面面俱到。 在此刻,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所以他也毫不犹豫地朝着副将下达了另外一条指令,“再有后退之人,力斩不赦!” 可也就是在这条指令下达的同时,对岸的战鼓敲出了越发急促的声音,唐军的渡河攻势以越发凌厉的方式袭来。 在河上的渡船之中还有数十艘格外简陋的,好像是在这几日间才临时伐木打造的。 但当这些船只被混在其余渡船之中的时候,谁也不会觉得它们的存在有多可笑。 渊盖苏文三步登上巢车,就见契苾何力依然像是他此前所做的那样,身被盾甲抢先一步登岸。 他拧眉怒道:“怎么又是他!” 一度追杀高丽兵马三万人的战绩,早在他近来的反复进攻中传入了高丽的营地,也让他这一次率领更多人来袭的时候,让正面对他做出抗衡的高丽人不由为之胆寒。 也就是这少许退让,便叫他抓住了进攻的机会。 与此同时,黑齿常之也留意到了这方的突围之势,当即调拨马头朝着这个方向统兵而来。 卓云与唐军士卒在侧翼快速挺进所造成的破坏力,大大减弱了黑齿常之从后方杀入的压力。 他彼时是以何等悍不畏死的方式冲击泗沘山城,如今也是以何种方式意图杀穿高丽的队伍。 这位身量极高的将领在臂展之上也格外有优势,让与之短兵相接的高丽士卒感到苦不堪言。 他要去接应契苾何力! 协助这两面会合的,也并不只是在侧翼拼杀的卓云。 李清月朝着刘仁愿吩咐道:“让营中的神射手出列。” 她伸手朝着其中一个方向指去,“朝那个方向射。” 这些士卒策马出列,挽弓而射,在面对敌方箭矢打击的危险之中,也将这一轮箭矢砸进了既定之地。 箭矢如雨,还有着惊人的精准。 渊盖苏文本还要派遣的拦截队伍,当即被这些凌空砸下的箭矢给拦截在了当场。 而在高丽人来得及射杀这些骑兵弓手之前,他们早已退回了队伍,只等着下一次的进攻机会和来自主帅的号令。 “你们怕什么!冲过去就是。”渊盖苏文扬声下令。 可这样的话,若是放在他们和唐军隔河对峙的时候或许好用,放在唐军直接从三面袭来的时候,却很难让人还能有这样的奋勇。 就算这些人没将话说出口,渊盖苏文也完全可以猜到他们到底有着何种担忧。 他们担心的只是那些箭矢造成的杀伤吗?不是的。 他们是怕后方袭来的唐军已经将平壤城给夺取,将他们的家人都拿捏成了人质。 怕他们在此地的殊死一搏,也已经变成了毫无意义之事。 以至于那“后退者死”四个字,变成了一出不够分量的威胁。 反而是此刻,当阿史那卓云一把掀开了战马之前的盖布,将前头挂着的头颅显露出来的那一刻,在侧翼造成的动乱更为显著得多。 那是——渊男产的头颅! 这消息被快速传到渊盖苏文耳中的那一刻,他甚至想要亲自提剑冲到侧翼去与此人交战。 只是身为主帅的本能压制住了他的这个冲动,让他仅仅再多分派出了一路兵马拦截住此人的攻势。 可卓云又不是只靠着这个大都督给她的人头“贺礼”才能突破敌营的。 如果说早前的任存山之战是让她真正意识到,她已有了正面应战、评判战局的能力,沿途的交战是让她以骑兵作战的手感日益娴熟,那么此刻,便无疑是她建功立业之心攀升到顶峰! 牵制住高丽偏师不难,只需要比他们的气势更强、杀敌更多就行了! 在后方骑兵的箭术呼应之中,卓云像是有着一种本能,径直从高丽兵马的拦阻薄弱处杀奔入内。 她能看得清楚对敌的每一张面孔,看得清其上的战意几何。 她也能看得清敌方试图阻拦住她的动作,看到它们被招架在她多年间未曾忽视的武技之下。 像是有一种作战的本能,让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长刀掼出,将前方的骑兵给击下马去,又继续毫无停滞地从马背侧面抓起了长弓,三箭上弓扣弦发出,直穿三人夺命。 “将军接刀!”后方的士卒一边欢呼,一边不忘朝着她所在的位置抛出了另外一把武器。 让她得以在这近距离交手中重新抢回主动权。 她一把将其接了过去。 …… “让一匹马出来!” 战场之上的另一方也在同时进行了一出交接。 不过这时黑齿常之和契苾何力的两方兵马,终于交汇在了一起。 这两路一个北上一个南下,像是从泥潭之中艰难地跋涉而过,却终于还是凭借着一腔热血杀出了一条路。 黑齿常之一眼便看出,契苾何力此人必定出自马上民族,虽是步战不差,但应当更长于骑乘厮杀。 可惜在第一批渡河之中没能有这个机会将战马给一并运送过来。 那就由他这边来给好了! 契苾何力并不认识黑齿常之,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看到了对方给出的好意之后,全不犹豫地接了过来,也径直将人马并入了这边的队伍。 “谢了兄弟!” 马上的视野何止是让他更适合作战,也让他更为清楚地看到了此刻的局势,尤其是援兵给高丽守军带来的麻烦。 他看到了后方压阵的兵马已在此时被推进到了更近的位置,成为了接替黑齿常之袭扰后营的力量。 当转回头去的时候,他还看到了下一批渡河的人员之中,有着一个令他绝不会认错的身影。 那是苏老将军不打算留在后方压阵,在周道务的保护之下意图站稳在对岸。 他目光之中的战意愈发炽烈,当即将手一指,朝着黑齿常之说道:“往那边去,与我方主帅会合。现在可以在河岸边开辟落脚点了。” “好!”黑齿常之朗声应道,“我等护卫在你左右。” 大都督说过,驻扎在蛇水沿岸的唐军对于渊盖苏文的了解必然比她更多。 在必要的时候,直接遵照对方的指令办事。 现如今便是这样的情况。 “多谢你!” 契苾何力憋屈了许久,终于感到了在敌营中冲杀的来去自如。 他一槊刀劈开了前方的阻碍,只以余光朝着黑齿常之和其部从看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这些人并非唐军府兵,而更像是被临时训练出来的百济兵卒。 可这份配合,在他们一路杀奔回到河岸边上的时候,都没让人感到任何一点滞涩。 他也理所当然地在这一段路程中,对于真能达成南北会师局面的安定公主再多一份敬佩之心。 好像只是须臾的时间而已,他便已到了苏定方的面前。 在他站定的时候,倘若有人能自更高的上空看去,就会发觉,高丽兵马已经被切割成了四块。 他和黑齿常之南北相会,将西面的队伍驱逐了出去。 东边的侧翼意图拦截住阿史那卓云,却被她和部将的几轮冲杀,单独划分在外。 后军在“后退者死”的强行勒令下与唐军中军交手,奈何一方是疲敝之师,一方却是精力充沛—— 就算是完全不懂军事的人都能看出,这出交手,已经让高丽一方处在了异常紧绷的状态,随时都会出现崩盘的情况。 而唯独剩下的一块,就是渊盖苏文和其中军。 这些人对上的,便是渡河而来的唐军! 渡河之前的誓师雄心还未在真跨过了蛇水之时消散,当契苾何力和黑齿常之也与之会合的时候,便成了指向那渊盖苏文最为锋利的一把刀! 更别说,随着高丽兵马的逐渐倒下,唐军的两面中军大旗也已越发鲜明地在一南一北呼应飘荡。 纵然两方统帅都没有发出能够让所有人听到的呐喊之声,却以这种方式让人感到了迎面而来的威势。 那应该不是因为风的缘故,让两面旗帜在这一刻都有刹那的前倾,而是他们在以一种谁都能看得到的方式做出了同一个方向的指示,作为全军推进的信号。 那正是—— 渊盖苏文的所在。 数万高丽士卒没能成为这位高丽莫离支身侧的铜墙铁壁,反而成为了他难以在此时脱逃的一座特殊“囚笼”。 而那些进攻呼喝的声音以及随即抵达的刀兵,就是这囚笼之外扎进来的武器。 谁能抗衡住这样的攻势呢? 渊盖苏文是人而不是神,也便理所当然的没有力挽狂澜的机会。 “莫离支,我等逃吧。”戍卫在渊盖苏文身边的一名靺鞨将领说道。 不错,他们现在确实还有不少士卒在侧,但当颓败之势已现的时候,这些人是没什么用的! 唐军一步步朝前而来的脚步,已让越来越多的高丽士卒被推向了崩溃的临界点,随时都会造成队伍的崩盘。 没有任何一支队伍能够吃得消这样的损失。 可他话都还没说完,他的脑袋便被渊盖苏文给砍了下去。 渊盖苏文的双目中已带上了一层偏执之色,“逃什么逃!此战若胜,我等才有机会。若是败了,便再没有国了。” 他难道不想逃吗? 凭借他的本事,就算逃去了那白山黑水靺鞨之地也能混得很好,在契丹、突厥等地也能够受到礼遇。 他当然可以逃! 但他只要后退,也就意味着平壤再无一支队伍能够阻拦住唐军的汹汹来袭。 他们绝不会接受一个不诚心的投降,所以高丽唯有灭国而已。 他又怎么甘心呢? 即便他曾经被高丽的国王针对,试图夺取他的性命,他所想的也只是杀国王另立,而不是直接叛逃往大唐去,这本就意味着,在他的心中,绝不愿意接受被吞并的结局。 “可将士们不想打了……”另一名亲兵的声音随即传来。 渊盖苏文心中一震,就看到对方的目光不是在看他那染血的长刀,而是在看向他的眼睛。 当他重新将目光转向周遭的时候,他也必须承认,现在确实到了穷途末路之时。 苏定方在河的这一头站稳脚跟的时候,哪怕他领兵先行有意气用事的成分,现在的收尾之战里,他也只会让理智主导他的头脑。 一条条令旗颁布的军事诏令,让渡河而来的士卒以最为标准的两军对垒之法聚集在一起,而后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稳健地袭来,和早已慌乱的高丽兵马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他也看到了唐军的南路队伍。 那冲杀入侧翼啃掉了他偏师的队伍,已在不知道何时回到了她原本的队伍之中,然后,随同南路中军一起,用更为势不可挡的方式朝着他所在的位置推进。 无论是哪一路,都没有留给他以突围的破绽。 只是在用一种胜券在握的姿态将他彻底蚕食。 在眼见这样场景的时候,就连他都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悬吊在了半空中,甚至闪过了一缕恐慌,何况是他的部下! 倘若他并未看错的话,他还在其中看到了想要通过将他拿下以换取生存的目光。 这些人或许还在畏缩于他执掌高丽二十年的强权手腕,畏缩于他说一不二的脾性,却已再无力对唐军动刀了。 …… 他明明只是差了一点点而已啊。 明明他可以将唐军拦截在蛇水之北,一直坚持到他们退兵的时候,可为什么…… 为什么最后的结果,还是他满盘皆输。 就好像在一夕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在他被一支弩箭洞穿咽喉倒下去的时候,他还在这样想着。 但他听到的余音,却已是唐军大胜的山呼海啸。 他也无缘见到此地的残兵被扣押起来,让这里恢复平静的样子了。 …… 还看不到,这两路中军的旗帜慢慢地交汇在了一处。 直到两方的主帅各自策马向前,碰面在了一处。 …… 战争突发,持续的时间却不短,因今日细雪漫天的缘故,在两人的铠甲上都落了一层雪花。 一想到这场战事固然尘埃落定,却也让唐军付出了极大的损耗,苏定方便还觉心头还有几分沉重。 但在这两方会面的时候,他又忽然看到安定公主朝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当先说道:“苏将军,幸会了。” 这好像本不该是一句在此时说出的话。 事实上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碰面。 在此前献俘于则天门的时候,苏定方就曾经见过这位小公主。当时的她站在距离陛下和皇后不远的地方,用一种或许该当叫做跃跃欲试的眼光朝着他看过来,让人很难忽略掉这种打量,也让苏定方下意识地朝着她做出过颔首致意。 这也算是一场在正式场合之下的见面。 可又或许,她的这句幸会并没有说错。 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以将领的身份跟他碰面。 这一句幸会,也可以说是两个彼此陌生的将领在配合默契地完成一场灭国之战后,做出的第一句问候。 这很难不让人感到庆幸,在大唐的地界上,已经有这样一位年轻的将领如同旭日冉冉升起。 升起在这一片高丽的雪原之上。 苏定方不由随之展颜,朗声回道:“李将军,幸会了!” 第122章 那实在是一幅令人动容的场面。 虽然称呼一个才只有这样小年纪的孩子叫做李将军, 怎么看都有些好笑,但当这样一句话,从一个年过六旬的白发老将口中严肃说出之时, 在场能听到这段对话的人便绝无哪个觉得,这会是一出玩笑话。 唯独剩下的,也只有那风雪相会的宿命感。 “你说这像不像是一出新老传承呢?”契苾何力下意识地感慨道。 他转头朝着一旁看去, 就见边上的黑齿常之已先露出了一副大概可以叫做与有荣焉的表情。 他不由小声问道:“你这算是个什么意思?” 黑齿常之一点不带羞赧地答道:“我此前跟大都督一起向刘长史学习战略战术,你夸大都督, 那我这个同堂上课的自然也一起被夸进去了。不过……” 他将答话的声音放轻了一些,“我其实没那么喜欢苏将军, 还是更敬重大都督一些。” 哪怕大都督在谋划南路作战之中, 其实有一些投机取巧的成分,若要算起对于数万人的指挥,苏定方这位老将的经验远胜过李清月—— 在黑齿常之的心中也自有另外的一番评判标准。 听到黑齿常之的后半句, 契苾何力当即意识到了对方的潜台词。 想想这百济叛军因何而起,他便没再多说什么, 只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权当对他方才支援的感谢。 而后他便转头去清点战场损失去了。 那也是一项大工程。 渊盖苏文丧命于此战之中, 给他权倾一时的代行执政时代画上了一个句号,也可以算是给高丽的国运画上了一个句号。 所以紧随而来的,不仅有对战场的收尾,还有对高丽这个国家,以及对百济的更进一步安排。 …… “我起先还并不确定你有没有在北上期间拿下王都, 觉得说不定我们还有一场王都攻城战要打, 最多就是因为渊盖苏文已死, 高丽王都内的抵抗力量大减罢了。但高丽将其都城叫做平壤长安城,依山傍水而建, 也没那么容易突围而入。” 在重新踏入平壤都城的时候,苏定方仰头朝着未被破坏的唐风城楼看去,和李清月说道。 李清月笑了笑:“既要发兵支援,自然不能给自己的后方留下后患,虽说王都之内的精锐兵马已经不多,那位高丽宝藏王也是个软骨头,但既然会变成战场的变数,总是不能留的。” 苏定方往后看了一眼,见方才还被李清月带到他面前来过一趟的金庾信,已因新罗此前的“非暴力不合作”行为再度退避到了后面,很有见到他像是老鼠见到猫的感觉,并未有所顾忌地出言调侃道:“这就是为何你要先解决掉新罗这个后顾之忧?” 李清月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那么,您觉得这个算是解决了吗?” 恐怕不算。 但无论是苏定方还是李清月都很清楚,起码在这一趟出征中,不适合再多添加“战绩”了。 金庾信全程随同参与征讨高丽之战,在渡过七重河之时,虽然凑巧地没能参与到作战之中,但总算也给唐军增添了一路助力。 在进攻渊盖苏文大军之时,他也成功完成了李清月布置的拔除山中据点任务,避免了渊盖苏文还能得到兵马策应。 金法敏丢了二十二万石粮草,也已经吃了个哑巴亏,还在明面上多提供五万粮草。 所以,就算二人都很清楚,金法敏此人不是个简单角色,也不会满足于只做大唐附庸,目前也只能停留在敲打这个状态。 否则,不占理的就成了大唐了。 新罗可不像高丽一般,还能追根溯源到中原的领土。 苏定方已从李清月的态度中看出了她的答案,便答道:“留着新罗,还能从旁监督倭国的动向,也算有获利之处。” “再者,”他转头朝着李清月看来,“你这位熊津大都督总不会坐看邻居气焰嚣张。” 李清月好奇:“那么您是觉得,在非战时,我阿耶也还能保留我这个熊津大都督的名号?” 苏定方答道:“或许吧。让一位公主长居域外,应当不会得到陛下的同意,但我想,若是陛下还看重这份土地,也看重你的能力,便不该将这份委任收回。” “起码,也该让你还能对此地做出管控。” 他其实不太清楚为何陛下会破格对公主做出战时的委任。 但从他的角度,以这场高丽之战中李清月所做出的贡献来看,这份官职敕封固然破格,却也真让公主成为了其中的力挽狂澜之人,简直是一出恰如其分的提拔。 甚至可以说是临危受命了。 若是陛下听到了此地的战况,合该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感到骄傲才对,或许还要为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而觉心中快意。 只是苏定方大概不知道,这个官职与其说是陛下给的,还不如说是皇后为女儿争取来的。 但李清月当然不会将其说破,礼貌地朝着他拱了拱手,“那我就承苏将军吉言了。” 从后方之人的角度看去,因小公主已将行军之时的头盔给摘了下来,这动作便有点像在给老人祝寿,看着还怪可爱的。 只不过在听到她的下一句话时,苏定方又将神情重新归于严肃。 “苏将军,高丽的王宫到了。” 若是行在这座平壤长安城中的时候,真让人觉得有点像是回到了中原。 谁让这座都城之中,也参考的是中原的里坊,不过到了王宫之中,又还是扶余的风格为主。 李清月伸手朝着一个方向指去,说道:“渊盖苏文的次子渊男建,在我军北上夺取长池城之前,被烧死在了海上战船之中。三子渊男产,在我军抵达平壤之时被我射杀在了岸边军营里,倒是剩下了他的长子渊男生,因为此前的领军战败之事,还被关押在王都的囚牢之中。苏将军觉得,此人该当如何安排?” 苏定方的脚步停顿了一瞬。 因他想着先将高丽境内的隐患全部清算完毕再来确认整个平定过程,所以在蛇水河边的战事结束后,还并未问及李清月是如何成功北上的,现在便被她这一句话里的两个大消息又给吓了一跳。 这又是海上火烧,又是岸边袭营的…… 他怎么觉得南路的战事比他想象得还要精彩得多? 还有那个渊男产。 虽然早在见到他的头颅被挂在阿史那卓云的马头之前,就已经大略能猜出他们有过遭遇战,但听到此人居然死于李清月之手,苏定方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微妙心情。 他就姑且不问,当时李清月的那些个部从都在干什么了,他只是在想—— 说起来,他八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来着? 他很努力地回忆了一番,最后还是只想起来,自己在十五岁开始跟着父亲四处征讨州郡贼寇。 八岁的时候大概还在玩泥巴。 但想想李唐毕竟是从关陇六镇起家,在军事上有过人的天赋总也说得通。 他一边思忖着,自己一会儿就得将具体的情况过问清楚,一边则将思绪切回了李清月方才抛出的那个问题,“将他和高丽王室一起作为俘虏交给陛下处理吧。” “高丽民众一边控诉渊盖苏文执政独裁,又一边为其歌功颂德。眼下他已为高丽血战而死,或许会有人说,是因他的决断失误才导致的高丽灭国,但也一定会有人说——” 李清月接道:“我明白了,会有人说,他是为国殉难的英雄。所以若是我等贸然将其灭族处置,不利于对高丽百姓的招抚。” 苏定方颔首:“正是如此。” 这样的人是有其政治意义的,就该当如同那百济国王扶余义慈一般,被送到长安去。 连带着的还有高丽王室子弟。 算起来要送回长安去的人还不少,就比如说,高丽宝藏王的女儿嫁给了渊盖苏文的弟弟渊净土,若是有人想要重新扶持人在高丽境内兴起复国运动的话,他或许就是一个选择。 更凑巧的是,他此时并不在王都境内。 于是苏定方直接找高宝藏要来了高丽王室的族谱,从中一个个排查。 眼见这样的一幕,李清月心中腹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前百济复国运动中有鬼室福信这样的人从中主持,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才让他在此时吸取了教训。 不过怎么说呢,这显然很好地避免了遗漏问题。 除了花的时间长了一点。 所以等到这一番排查和抓人完毕,就已经又过去了四五日之久。 当然,在此期间,以契苾何力为首的唐军将领,也已将阵亡士卒的名单和战功给统计完毕了。 但当契苾何力手捧这份名单前来寻苏定方的时候,他还是能很清楚地感觉到,此前作战的疲累其实还没彻底从苏定方的脸上消退。 这或许正是将领至于暮年的表现。 苏定方不曾留意到契苾何力眼中闪过的沉重,将名单接了过来,顺口问道:“熊津大都督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阵亡名录和功劳虽说是分开统计的,但苏定方还是觉得,如有必要的话,他这边也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契苾何力答道:“她找我们这边借用了个人。说是她之前从洛阳离开前往青州大营,随同刘长史一并前来百济,是受到了崔元综的影响,但没想到因此而连累到他被分配到了西州,多少有点对不起清河崔氏。所以想借崔知温一用,让他帮忙一并统计战功,也算是缓和关系。” “算起来,她和崔都尉也有一份早年间的缘分。几年前她在筹办洛阳水陆法会的时候,一度面临过资金不足的问题,多亏崔氏有心捐款,这才将河桥建成,也让法会顺利举办。合该趁着这个机会再续前缘。” “……再续前缘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苏定方狐疑抬头,就见契苾何力转头憋笑了一瞬。 他也不由摇头失笑。 崔知温恐怕未必想和李清月“再续前缘”。 不过,以崔知温的聪明,他必定能够猜到,所谓的“崔元综建议小公主出来历练”,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那么现在公主要看的,就是清河崔氏在她已手握战功之后对她的态度。 “罢了,这算私人的事情,只是借人也不算什么,后续的情况呢?” 契苾何力答道:“有崔都尉还有刘长史办理此事,已将名单基本完成了。但大都督的意思是,这还不够。” “她说她在带着河南道府兵自青州起行之前,曾经让他们一个个将名字都留在那里的府兵军营校场之上。那么她也要把这份名单在他们来时的地方重新校对一遍,绝不让任何一个人的名字被遗漏。” 契苾何力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由想到了他去安定公主营中时候所见的场景。 那位小公主一改和苏定方交谈之时的运筹帷幄,直接活蹦乱跳地蹿上了台子,朝着下方说起这份承诺。 彼时的营地之中安静得只能听到人的呼吸声和公主的朗声陈词。 他将目光在人群中扫过,看到了许多张比起此前鲜活的面容。 这些参战的士卒原本还只顾着因存活而庆幸,觉得以公主和其大都督的身份,该当关心些更为重要的东西,却没想到先被她提起的,竟会是当时的那个许诺。 就如同她说要让赵文振来做她的斥候,也对他赋予了足够的信任。 所以在这样的一番表现面前,没有人会在意,以她的年纪说出这样的话,到底会不会有儿戏的嫌疑,也大概不会有人介意,没能通过劫掠已被攻占的高丽发一笔横财。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苏定方问道:“那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契苾何力想了想,答道:“其他的东西我不好评价,但她大概会是一名深受士卒爱戴的将领。” 将领……吗? 苏定方将这两个字在口中默念了一遍,还是认真纠正道:“不,我倒觉得,应该说是主帅。” 他有些感慨地说道:“你看,经历了百济和高丽的战事,刘仁轨、孙仁师、刘仁愿、黑齿常之还有阿史那卓云等人都算是成长起来了,而这些人若是接到了陛下的敕令再度出征,你觉得他们会更愿意听从谁的命令呢?” “为将之人需要知道如何调配自己麾下的士卒,为帅之人却更需要知道,自己该当以何种方式统筹全局。这么一看,安定公主虽然年幼,却已能看出为帅天资了。” 契苾何力思量了一番,觉得或许还真是苏定方所说的这么回事。 起码,若是换了他在安定公主的那个位置上,就算真有这样的兵力支援,要想在只经历了少许折损的情况下就完成会师,恐怕也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 那确实是作为主帅的风采! “对了,介意我问你一个问题吗?”苏定方又朝着短暂愣神的契苾何力发问。 “您请说。” 苏定方问:“此战之后,若是将来有一日,需要让你听从于她的指令作战,你会愿意托付信任吗,就如同……我相信她能从南路前来一样?” 契苾何力迟疑了一瞬,还是选择答道:“或许会的。” 若非安定公主及时来援,大唐很有可能要被迫从高丽撤兵。到了那个时候,他要如何与阵亡士卒交代呢? 以他从一个将领的眼光来看,如今的这份覆灭高丽战功,起码有一半要算在她的身上。 再看黑齿常之对她的态度,契苾何力便更觉自己不难给出一个答案了。 如今边境动辄生乱,就连他所属的回纥也多有叛逆大唐之举,纵然昔年太宗皇帝对他留下了一句“心如铁石,必不背我”的评价,也难保不会在哪一日再受到牵连。 若是上头有一位,或者是在同行之人中有一位这样的将帅主持,会让人安心得多。 只是他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您为何忽然有此一问?虽然此番安定公主督辖南路军事,但距离她下一次需要担任主帅的位置,还不知道要有多久呢。到那时候,我也未必在当打之年了。” 苏定方没有立刻作答。 契苾何力留意到,他望向前方的目光中有短暂的失神和怅惘。 “世间总是有很多让人意想不到之事的,比如说下一次我也未必还能再做这个主帅,又或者是如同任……” “将军!”契苾何力严肃地打断了苏定方的这句话。“战事虽已结束,还请您千万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 虽然他因世袭回纥部落首领的位置,九岁就成为了可汗,加上屡屡为大唐立下战功,早在四年前就被敕封为郕国公,算起来和苏定方的邢国公乃是平级,但他始终将比他大上十几岁的苏定方当做自己的长辈看待,又怎会希望他说出这等话来。 他也忽然留意到,在苏定方面前的桌案上铺着的,正是即将写往长安的奏表。 在契苾何力进来之前,他正好写到了…… 任雅相和庞孝泰的死讯。 “我都不避讳提及生老病死之事,反而是你比我着急。”苏定方好笑地将已大略查看完毕的名单和奏表都搁置在了一边。“罢了,不说便不说吧。就只看眼前这场战事的收获倒也不错。” 倘若忽略掉白山部靺鞨的叛贼还需要北上征讨的话,平壤城被攻破后,覆灭高丽—— 便已真如陛下为他送行之时所希望的那样,毕其功于一役了。 也不知道当这份战报抵达长安的时候,陛下能为参战的各方将领和士卒给出何种奖励。 但让苏定方都没想到的是,在他即将把战报送出的时候,或许又得往上面多加一句了。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倭国那头送来了一份“厚礼”。 李清月面不改色地听着下方从百济方向送来的奏报。 刘仁愿的副将以及沙叱相如等人留守熊津大都督府,先一步收到了倭国那头发出的消息。 他们在意识到这条消息格外特殊后,连忙将其北上送来。 信中提到,倭国的中大兄皇子,也就是那位摄政太子获知了唐军与高丽海战的消息,惊闻高丽水师全军覆没之事,为表对唐军的祝贺,愿意将前百济王子扶余丰作为贺礼送来。 同时他还提到,此前如有何种倭国意图协助百济复国的传闻,均为不实之谈。 “不实之谈?”李清月冷笑了一声,心中暗道,这和此地无银三百两,可没什么区别。 但怎么说呢……这条消息又来得恰到好处。 能让百济故地再少一个隐患,终归是一件好事。 她忽然和缓了几分语气,“其实这也算透露了一个消息吧,大唐与高丽交战期间,这位中大兄皇子一直在旁观望。” 若非如此,高丽的百来艘海船被烧毁在了自己的沿海港湾,倭国是怎么知道的? 还知道的如此之快! 李清月毫不怀疑,倘若唐军这边在战事之中有任何一点露怯或者失败的表现,倭国都会从中插手,诠释一番何为渔翁得利。 好在,刘仁轨和孙仁师的配合让唐军海船之中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也留给了这片海域以足够有震慑力的威名! “那么你觉得我们是否要接下这个好意呢?”苏定方朝着李清月问道。 “接!为何不接!”李清月毫不犹豫地答道,“他们愿意在此时伏低做小,为我大唐覆灭高丽之战再添一个传说,我们何必要怕他们图谋不轨!” 她迎着苏定方的目光答道:“战功这东西,是不怕多的。” 尤其是对她这种才在征途中起步的人来说。 倭国不怕她能借助此事为自己谋求更多的利益,进一步站稳脚跟,她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 若将扶余丰夹带在高丽俘虏之中一并送到阿耶面前,在场面上必定更为好看。 只是有些可惜,帝后二人如今都在长安越冬,恐怕没有这个机会让她献俘于则天门,最多也只能是献俘于长安。 但想想看吧,长安如今才是帝都所在,那么这一出献俘,便势必能让更多人注意到,她并不是个寻常的公主。 “那好!”苏定方当即拍板,“我在写往长安的奏表中加上这一项。”—— 这份刊载着赫赫战功的奏表,在加上了这一笔后,终于不等过夜,便踏上了回返长安的旅途。 李清月目送着船只离去后仰头看去,正瞧见了一片无月的浩瀚夜空。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问道:“澄心,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赶路作战太多,让她都有点快过糊涂了,偏偏这年头又没个手机能让她随时查询时间。 一直随从她一起赶路,从未叫过一声苦的澄心,好像没有太多的存在感。 但若要李清月自己说的话,她没了谁也不能没了澄心这个小管家。 下一刻她便听到澄心作答:“今日是龙朔元年十一月初一。” “十一月初一啊……”李清月一边背着手往回走,一边嘀咕道:“居然已经快到年底了。” 也不知道新年之前她来不来得及赶回去,毕竟她还得先将战功都给尽数落实的,可不能一个人任性地偷跑回去。 不过没关系。 就算她人来不及回去,好歹战报已先回去了! 第123章 军情如火。 哪怕是海外军情, 要抵达长安的时间也绝不会太久! …… 当长安落下冬雪的时候,修缮大明宫的计划已经从阎立本这里分拨到了其他各处,比如说, 此刻在李治手中的就是一份司稼少卿梁脩仁递交上来的宫中园林修建计划。 殿外落雪簌簌,反而显得宫中安静了许多。 而眼下,东西两路的战况近来都少有消息传来, 朝堂之上在被他敲打过一番后也少有人再为皇后插手政务而有流言议论,大约在这几个月间都不会有什么大消息传来, 影响这冬日清净。 只是不知道转入来年春日,高丽之战与镇压铁勒九姓的交战能否有其中一方彻底落下帷幕。 还有阿菟的情况…… 自九月中下旬北地开始落雪的消息传到长安之后, 媚娘就很为女儿的情况担心。哪怕她身在更为安全的南路, 百济境内的叛军威胁也已经被尽数解除了,也没影响她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表示关切忧虑之心。 李治甚至怀疑,若是能让媚娘前去犒军, 她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往海外走一趟。 母女连心大概也莫过于如此了。 不过也不能说她就少了对几个儿子的关怀。 就在上个月,她便放出了考校的风声, 预备在僧侣之中择选品德与才学兼优之人成为西明寺的主持,为太子诵经布施以祈福, 希望能让素来体弱的太子不再受到疾病烦扰。这出筛选,定在了明年二月。 同时,她还为次子李贤选定了许圉师为老师,希望参与修编国史的这位许相能让雍王多长点见识。 而对于最小的儿子李旭轮,则为他请了太宗朝徐贤妃的弟弟徐齐聃作为启蒙导师。 这一番安排下来, 便是谁也挑不出错误。 又因孙思邈不便从洛阳那东都尚药局转入长安来, 武媚娘特意向李治要了一份圣旨, 准许在药膳上格外有天赋的孟诜成为长安尚药奉御的另一人,可以随时往来与洛阳与长安之间, 将李治的医案带去给孙思邈研讨,不断调整宫中饮食。 对于这个破格待遇,另一位尚药奉御蒋孝璋倒是没觉得什么羡慕。因为早在永徽六年,他就被赐予了员外同正的待遇,也便是以编外官的身份获得远超他应有的待遇。 现在能多出一个尚药奉御帮忙一起分担医治天子的压力,他真是求之不得。 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皆大欢喜了。 皇后表达了对陛下的关心,孙思邈能继续为洛阳民众越冬防寒出力,孟诜可以把爱好变成官职,蒋孝璋可以喘口气…… 李治想到这里,闻着屋中安神香的味道,揉了揉额角,在往后枕靠过去后,便觉自己的精神舒坦了不少。 今冬落雪,也意味着明年大约不会出现旱情,若是大明宫也能修缮顺利,那么在明年六月之间他就能顺利地搬入其中了。 然而就是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朝着他所在的立政殿而来,也让他忽然紧绷起了心神。 便是在他听到动静的下一刻,他就看到皇后领着两名信使踏入了殿中。 “陛下,东面军情急报!” 急报二字一出,李治更是直接坐直了身子,唯恐从中听到个噩耗。 他一问之下才知道,皇后恰好在宫门处撞上了前来传递军情的信使,虽然挂记着女儿的情况,还是立刻先将人带到了陛下的面前,等其将军情奏报陛下后再行询问。 眼见皇后望见那份呈递上来的军报露出了几分牵挂,李治还是冲着她招了招手,“皇后一起来看吧,不过有苏将军从中主持,应当出不了大问题。”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拆开了军报之外的保护,就见其中露出的颜色代表着捷报,当即精神一振。 是喜讯,不是噩耗! 与此同时,他也以余光朝着两名信使看了一眼,发觉其中一人有那么点眼熟。 “你……” 来人连忙回道:“苏将军怕陛下对于战事情况还有什么想要了解之处,特命我折返,一并前来报信。” 李治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觉得苏定方在这方面还挺能小题大做的。 崔知温好歹是个都尉,不在此时留守高丽境内,统筹他麾下的兵卒,反而跑回到长安来,真是听着就有点不太像话。 可要崔知温看来,在苏定方于营中问询,哪位校尉以上的官员有此能力将此地战况具体讲解给陛下听的时候,他的这出毛遂自荐,实在是有其必要。 也不知道,若是他能让陛下因东部战事而展颜,能否让崔元综从西州调回来。 算起来,还是因为崔元综的“功劳”,才能让大唐多出一位冉冉升起的将星呢…… 但此刻大概没人在意他的这些小心思。 李治已和武媚娘将目光重新转回了面前的战报之上。 苏定方并未直接报喜,而是完全按照着时间顺序记载战事情况。 所以他当先说起的,便是他整兵等待时机,直到辽河结冰之时再一举渡河。 在此渡河战中,契苾何力领兵大破高丽兵马,斩首三万人,渊盖苏文长子渊男生仅以身免,逃回平壤,李唐大军推进渡过鸭绿江。 看到这里,李治下意识地拍案叫了一声“好”。 要他自己说来的话,他既是在夸奖苏定方与契苾何力的战功,也是在“夸奖”渊盖苏文此人识人不明,居然将自己那没什么统兵经验的长子给派遣到了前线,被打出了这样一出结果。 然而他紧接着就看到了后面的几句。 好景不长。 唐军行军之中,浿江道行军大总管任雅相因严寒激发旧疾在营中病故。 渊盖苏文闻听高丽败仗讯息后匆匆带兵北上,在蛇水拦截住了唐军的攻势,沃沮道行军大总管庞孝泰与其子尽数战殁。 “陛下?” 武媚娘敏锐地注意到,在看到这里的时候,李治拿着那封战报的手都有一瞬的颤抖。 苏定方对于这两人身死的惋惜不吝言辞,以图让陛下能看在这两人过往的功绩上多为其追封,也就让这几行字中有了更强的感染力。 可越是如此,也就越是清晰地让人感到,北路唐军在彼时处在了何种危急的状态。 李治平复了呼吸,这才摆了摆手,“无事。” 所幸在开始之前他便知道这是一封捷报,在崔知温等人的脸上也没让他瞧见什么如丧考妣之色,那么中间的败绩便是可以被接受的东西。 ……没什么问题。 但饶是李治已做好了这样的预期往下看去,他也不曾料到居然能看到这样的一出逆转。 在苏定方这头发兵渡过辽河之前,李清月就已用派遣到她麾下的八千水师转道新罗,进攻对方在王都以北的粮仓,夺取了其中的二十二万石粮后扬长而去。 这一战,促使新罗王为此前不尽心相助的行为反思,派遣大将军金庾信与一万新罗精兵和五万粮草北上,并让出了北汉山城作为唐军进攻高丽的前线据点。 这让她与苏定方最终制定的计划是,由北路唐军尝试渡河,牵制住渊盖苏文的注意力,由南路兵马北上,尝试突破平壤以南防线。 而后便是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战绩。 十月初,南路水陆并进,陆军静候七重河以南,水师先行北上,诱骗坐镇海州的渊盖苏文次子渊男建发动水军过万,船只一百余艘出征。 于是海上激战之后,高丽水师全军覆没,船只尽数被烧毁。 唐军则趁势夺取长池。 陆军随即渡河,在七重河迎击守军,高丽大将恼音信阵亡,七重城易主,城中剩余守军投降。 冬比忽城中浮屠将军信诚因获知水师覆灭、七重城被破消息,直接开城投降,水陆唐军再次会合。 留守于百济境内的刘仁愿在此时发兵作为后援,同时由熊津大都督领兵自长池城北上,于平壤以西攻破高丽军营。渊盖苏文第三子渊男产在此战中为大都督所发箭矢射杀。 唐军随即攻破平壤城,擒拿高丽国主宝藏王。 在与刘仁愿所属部从会合后,安定公主兵进蛇水,以金庾信进攻蛇水山城截断渊盖苏文助力,与北路唐军达成南北夹击之势。 再便是那场必当铭记于史册的战事了。 李治喃喃念出了声:“渊盖苏文在此战中战殁,高丽灭国……” 高丽竟真的灭国了! 就算他自己说话的声音已经被传入了他的耳中,手中的军报也是实打实可以被接触到的东西,他依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茫然。 苏定方到此地甚至还没写完。 他罗列了一串高丽王室的名单,说是一旦得到陛下给出的班师许可,便即刻将他们给带回长安向陛下献俘,也好向四方宣告,李唐已再无高丽叛逆在侧。 此外还有另外一条好消息,因唐军火焚高丽战船讯息传到倭国,一度打算发兵百济支持扶余丰复国的中大兄皇子决意将扶余丰送来,以示求和。 如此说来,不仅高丽被成功灭国,实现了他父亲在世之时未能达成的目标,甚至还彻底清除了百济境内的隐患。 在苏定方上奏的情况之中,百济将领沙叱相如在安定发兵北上期间,始终尽职尽责地戍守泗沘城,并未再有反叛之举。 同为百济将领的道琛和黑齿常之都协助于公主北上讨贼。尤其是那黑齿常之,在蛇水一战中表现得格外悍勇,完成了对契苾何力的接应支援。 这些人,都已尽数在战前便被安定公主所折服。 当扶余丰也将被押解入境的时候,百济确实不可能再掀起任何的风浪了。 以至于李治甚至在想,他当年在给女儿选定了安定公主这个名号的时候,是不是也已有了一种对于命运的暗示。 这个名号从未有哪一刻,让皇帝皇后两人都觉得如此适合于女儿。 李治又忍不住发出了另外一句感慨:“……这是将星转世吗?” 他怎能不发出这样的慨叹! 他很清楚,苏定方虽然时常表现出对年轻将领的赏识提拔,就如同他会因为惜才而教导裴行俭一般,希望后头能有将领接替上他的位置,但他绝不可能在军报上弄出什么作假夸大之言。 那么阿菟所拿出的种种战绩便应当都是真的。 战局瞬息万变,以南北传讯之间的不易,她在做出种种选择的时候也不可能全部向苏定方询问。 所以那是她自己做出的发兵决定!也正是这些调兵遣将的谋划,成功挽回了唐军北路所遭到的损失,完成了这场灭国之战! 这也很有可能是一份,若换了旁人来便未必能够达成的战绩。 六十多岁的刘仁轨放在长安城里,只是个对上位者来说可有可无的谏官,让他能多说几句直言劝谏的话,都还算是做天子的有容人之量。 留守于泗沘城的刘仁愿虽然颇有勇武统兵之力,但他若是真能有对战局的统筹观察能力,也不会在负责留守泗沘城的时候,得到不要擅动的指令。 统辖水师的孙仁师或许有着能力,算起来在水师之中也能排得上号,但偏偏水师这种东西运载能力有限,也没法直接将人给运送到平壤直捣敌营,总是要被少关注一些。 黑齿常之一度为百济叛将,更是从来都没在李治这里留下名号,至多就是百济方面发来的战报中所提及的叛军贼党之一。若被大唐派遣兵马清剿,他极有可能无法留下性命。 至于阿史那卓云那就更不必说了! 她本就是因公主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护卫才能有被选中的机会,要不然,在阿史那社尔这位辅国大将军过世之后,在朝中留名的只有可能是卓云的兄长道真。 可就是这样一批单独放出来都不起眼的人,在安定公主居中调配之时,竟有若五根手指汇聚成了手掌一般,有了翻云覆雨、把控战局的能力,这怎能不让李治感到震惊不已。 尤其是,安定的年纪还这样小啊…… 正当他有此感慨之时,他忽然听到一旁的皇后以惊喜的语气说道:“这难道不是因为陛下对女儿慧眼识珠吗?” 李治朝着武媚娘看去,便看她以微不可见的动作朝着两名信使的方向做出了示意。 他这才恍然意识到,此刻并不像是之前要给安定以熊津大都督官职时候一样的场合。 身在此地的还有外人。 他再怎么在听到这样的消息时感到不可置信,甚至隐约有种愈发脱离掌控的恐慌,都该当在外人面前拿出合适的气度风范。 别忘了,女儿的这个熊津大都督的官职,起码在朝堂官员看来,是李治非要给女儿封赏的。 意图驳回这个想法的上官仪还遭到了陛下的严厉斥责,让他不惜奔走游说,以打消更多人的疑虑。 而高丽被灭国,百济的复国运动被平息,新罗和倭国相继做出了示好的表现,都是在太宗一朝就希望能够看到的场面。李治作为继任者达成了这样的目的,便该当更多地将此功劳往自己的身上揽。 当奠定功勋之人乃是他的女儿时,这份功劳的联系也就越是紧密! “是啊,”他也随即露出了一抹松快的笑容,“我只是真没想到,安定能够做成这样的大事。” 他朝着崔知温问道:“苏将军让你为战报之中的情况答疑,但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参与在北路战事之中的,对于南路那边的情况应该知之甚少。怎么会选择让你来,而不是让刘长史往长安跑一趟?” 眼见陛下似乎是急于知道女儿的战绩到底有何种反响,崔知温连忙答道:“战事结束之后,因公主麾下的属官人数太少,为了尽快完成士卒伤亡的统计,我被调往南路军中办事。南北两方的情况我都知道一些,这才让我前来。” 他并未留意到,当他说到属官人数太少六个字的时候,在皇后微微垂落的眸光之中闪过了一缕深思,就已听陛下问道:“公主行军匆匆,除却这战功卓著之外,她的身体可好?” 崔知温应声:“这一点陛下大可放心。” 这个问题,他也格外有发言权。 正因为他协助南路的伤亡统计,见到了不少在战后发生的事情。 比如,在听闻渊男产是丧命于公主之手后,契苾何力还专门来观摩过公主箭术如何。 见她虽然开弓的力量不够大,就连学习射箭的时间也还不是很久,但她观察动态物体的眼力和射箭的精准度都要远胜过旁人时,契苾何力这位回纥猛将也不免露出了赞许的表现。 而且,比起射箭的本事,更为出众的显然是她的身体素质。 按照苏定方所说,统筹战事的主帅需要有着高度的注意力和抗压能力,以及在连日行军中的体力。 而这一些,起码以崔知温在营中所见,安定公主是一项不缺! 在高丽战事结束后,她还能逐一过问受伤士卒的伤情,以及战功战殁名单的登记。 “何况,相比于北路的损失,南路的兵卒阵亡情况最多的,其实还是进攻七重城和蛇水山城的新罗兵马,那些跟随大都督出兵百济的河南道府兵,则伤亡情况并不严重,大都督便更少了些忧心牵挂之事。” 她如今所想的,恐怕只有两件事了。 陛下会对百济和高丽做出何种安排,又会对她和她麾下立功的将领有何安排。 但这种事,显然不会由天子跟信使商榷。 在崔知温回答完了那一番对李清月的夸赞后,李治让他和另一位信使先下去休息,拿着手中的战报又端详了许久。 这份战功在明日的朝堂上宣读之时,必然会在顷刻间成为长安城中的热议话题。 到时候需要商讨的,就是对有功之臣的封赏。 但有些人的封赏是容易的。 比如说,苏定方虽有调度庞孝泰不力之过,但前有进攻辽河得手,后有覆灭渊盖苏文的战功,整体而言必然是有功。这份奖赏无外乎就是以追加食邑、赏赐财物、提拔族中子弟的方式来兑现。 再比如说,刘仁轨居然在文官的素养之外已越发体现出了武将指挥的风范,若按照苏定方在军报中所说,高丽海上之战中刘仁轨还做出了几次至关重要的决定,也正是因为他有这等除恶务尽的想法,才让倭国有了放低身段的打算,那么只让他做个寻常的长史可能有些浪费了。 黑齿常之、契苾何力以及阿史那卓云虽然都是番邦武将,但如今对大唐的忠诚都可自其表现中看出,那么自然是在武将官职和散官品秩上做出提拔。 唯独有一个人的情况,真是让人为难。 “媚娘,你说,对于阿菟该当如何封赏呢?” 这等赫赫战功,但凡阿菟是太子,李治现在做梦都能笑醒。 当他身体不佳,随时有可能失去执政能力的时候,若太子有这等识人之明、决断之能,统兵之才,李治都不用犹豫,大可以直接放心地将这李唐江山交托到她的手中。 或许他也难免会生出几分忌惮之心,但更多的应当还是后继有人的满足,所以这份忌惮绝不会闹到祖父和父亲这样的地步。 为何偏偏,是个公主呢。 此前的熊津大都督官职就已是在并无前例的情况下给出的封赏,但就算是这个官职,在灭国战功面前也完全不够看…… 可是,让一位公主执掌兵权,声威推动到这个地步,当真是一件好事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头疼病再度有了发作的迹象。 明明当高丽战事的结果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合该因为这天大的喜事而精神焕发才对。 更让他头疼的是,他随即就听武媚娘以轻快又骄傲的语气说道:“若我是陛下的话,我都该给阿菟封王了。” 李治:“……” 他端详了武媚娘的神情有一会儿,缓缓开口:“媚娘是在说一句玩笑话吗?” 事实上在问出这个问题的下一刻,他的心中就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她此刻这副神采飞扬,将喜悦溢于言表的样子,所说的话大约不是开玩笑。 可这又如何能够……! 然而也就是在这时,武媚娘转头对上了他探寻的目光:“陛下被吓到了?” “我只是说从我的考量来决断此事,或许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既然您才是天子,便该当有自己的判断才对。熊津大都督的官职已算不低,再要往上升,我看您得问问英国公、邢国公的建议了。不过——” 她方才有一瞬正经起来的神情,又回到了笑意盈盈:“阿菟的生辰只剩不到两个月了,又立下了此等功劳,您可别怪我狮子大开口,向您要一份给女儿的重礼!” 第124章 生辰重礼? 再如何重礼, 那归根到底也只是在赏赐层面上的东西,至多不过是譬如加食邑户数而已。 比起此前等同于在谈论朝政要务的情况,可说是大为不同。 李治的神情中不免少了几分压力, 答道:“就算媚娘不说,此事我也记得。” 不过,随同那份军情而来的还有阿菟的一封信。 在信中除了照例问候父母双亲之外, 还说道:若是阿耶准允他们班师,在途经河南道的时候希望能给她几日的时间, 对这些同行士卒的军功进行一番确认。 李治看到这句就道:“不知道经过这样的一番耽搁,她还能不能赶上过年。” 武媚娘接道:“但对阿菟来说, 有始有终才更重要, 我也希望她有这样的品性。” 在她自立政殿折返回到延嘉殿后,她看着另外单独的一封信又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她何止是因为女儿才华纵横却又胸襟广阔而觉骄傲,更因为她这一份常人难以企及的战功! 陛下会因不知该当如何封赏这样的功劳而觉头疼, 她却不必。 没人要求皇后不能为女儿征战立功而高兴。 她一面觉得女儿总以这样的方式涉险而觉忧虑,一面又何尝不感到荣幸, 她有一个何其出色的孩子! 上一次的熊津大都督之事,她便已经意识到, 女儿能拿出这样的成绩是在昭告世人,有些事情不过是此前没有这样的机会去做,而非女子做不到。 那么这一次,她也合该为女儿再多争取到一点利益! 她也绝不愿意看到,这场灭国之战会是女儿表现她能力的昙花一现机会。 更希望, 这仅仅是一个开端而已。 她展开了那封阿菟直接写给她和李治两个人的信。 显然女儿很清楚, 反正她将要回返长安了, 没必要还在信中对于母亲的那番情绪剖白做出回应,真有体己话也可以等到回来再说, 所以在这封信里,她的表现更像是个寻常的女儿。 她说,在高丽和百济故地找到了不少有意思的纪念品,到时候一定带回给阿耶阿娘做个纪念。 那里面不仅仅是本地的工艺品,还有些其他的东西。 比如说,百济的库房里还有不少来自南梁和隋朝的物件。 高丽那就更有意思了。 别看他们还在和大唐僵持,地方也小,居然一度经由突厥商路,自域外抵达西域昭武各国,向此地出使后得到了国王的接见,里面有几件藏品便是纪念这出会面的。 她觉得有些意思,决定将其带回。① 可要武媚娘看来,这与其说是有意思,还不如说是要保留一个敲打西域各国的“罪证”。 奈何她将话说出来的语气实在可爱,这才让人暂时忽略掉了其中的政治含义。 仿佛可以想象出一个身着盔甲的小姑娘,隔着大海远远举着战利品展示给爹娘看,显摆自己这趟“离家出走”的重要收获。 “还是欠打……” 武媚娘好笑地将这封信折好,放进了妆匣的底层,和她之前送回来的信放在了一起。 明明按照数量来说也没有几封,可不知道为何她就是有种直觉,这种东西恐怕迟早要将这里塞满。 她刚想到这里,就见桑宁疾步走了进来。 武媚娘抬眸问道:“陛下是不是请人进宫了?” 桑宁行到她身边,低声回道:“正是,负责备车备马的那边说,英国公被召请入宫见驾。” “果然。”武媚娘笑了笑,一点都不意外会听到这个消息。 李治这位陛下啊…… 他聪明就聪明在,一来记性很好,二来会分辨对自己有利的消息。 所以当她有意在陛下面前提到英国公与邢国公的时候,自然不只是在说,自己那句给女儿封王的戏言并不具备给陛下的参考价值,也是在怂恿陛下向英国公请教。 在李治早已确定了英国公李勣不是第二个长孙无忌,也对他绝无二心后,他应当并不会介意于将他自己拿捏不定的问题抛给英国公来回答。 就比如说,要如何给女儿封赏这样的问题。 但李治的突然召请游园,却真是吓了英国公一跳。 这寒冬腊月的天气,哪里是适合游园的! 何况李勣又不是不知道,李治的身体自打显庆五年的十月开始就相当糟糕,根本不能随便这么造作。 要不是李治似乎执意想要在园中走走,以这种更为散漫的方式闲谈,李勣自觉自己的手劲还是不差的,应该能把陛下拽进屋去避风。 但还没等他将这个想法给付诸行动,就听到李治在走出了一段路后说道:“算起来,也许久没和英国公以这种方式谈天了。” 李勣连忙跟上了他的脚步,试探性地开口,“陛下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若非如此的话,其实可以换个春暖花开的时节再散步。 那起码还能赏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的是满园大半的秃枝。 更冷了…… “烦心事?”李治笑了一声,“我要是现在跟人说我有烦心事,别人怕是要觉得我有病!高丽灭国,李唐东征功臣即将回返,我何事可忧!”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李勣还险些没反应过来。 可在意识到李治话中说了什么的时候,他当即惊喜不已地开口:“邢国公赢了?” 要不是李勣的年纪比起苏定方还大,这两年间的身体又大不如前,这征讨高丽一战,他也是想参与的。 贞观十八年太宗皇帝亲征高丽之时,他担任的就是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的位置,攻破了高丽所占据的盖牟、白崖等城,又在驻跸山大战中立下了功劳,为他的其中一个儿子争到了郡公的封号。 他当然想去完成那场没能达成最终目标的战争。 他也很难不为旁人达成了此战的胜利而觉欣喜。 若说陛下此前用七年的时间平定西突厥之乱,更像是在抹消太宗皇帝过世之后的种种动乱影响,那么先后攻伐百济、高丽得手,便是在实现当年太宗皇帝也没能做到的大业。 当然,这并不仅仅是夙愿而已。 能攻占辽东黑土,避免更北面的靺鞨部与高丽结盟,一步步成长到威胁中原的地步,也同样是一出收获。 可是,陛下为何是这样的反应呢? 李勣的头脑快速地转动了起来。 这个消息还没在朝堂上传开,也就代表着,这可能是一条刚刚抵达长安的军报。 若是陛下的情绪外放一些,要么就是直接传讯于百官这份喜讯,要么,都可以去金甲告捷于太庙了! 而不该是找到他来吹冷风。 他的心中忽然一沉,“陛下,难道邢国公……?” “你别想那么多,邢国公身体还很康健,没有一点问题。”李治连忙纠正道,“出事的是任雅相和庞孝泰,唉,这两位将军也算是为国捐躯了。” 李勣闻言,心中也生出了同僚过世的悲痛。 但既然不是苏定方出事,那不至于到陛下为难的地步。 他便又问道:“陛下也应该不会为难于如何封赏邢国公,如何对待高丽的俘虏?” “这是自然。” 李勣苦恼,“那我可真是不明白,陛下到底在担心些什么了。” 李治不打算让他继续猜下去了,而是将袖中的那封战报抽出,交到了李勣的手中。 此前便已飘飞的落雪,已变得和缓不少。当二人恰好行过宫中常绿树下的时候,又被遮挡住了不少。 只在英国公打开战报的时候,有一片细小的雪花落在了战报的第一行。 李勣恍了恍神,觉得这竟像是与这辽东战局相互映照了,便没将这片雪花拂去,而是继续往下看去。 一封战报从头看到尾,本也不需要多长的时间。 当李勣重新抬头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闪过了几分了然。 他好像知道陛下到底在忧虑何事了。 只是他总觉得,这种事情和之前长孙无忌限制陛下权柄又不是一回事,好像没必要让他被单独找谈话啊…… 李治示意他继续往前走去,顺口问道:“不知道英国公对此是何想法?” 李勣其实还有小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让他险些脱口而出,他只恨自己没这个缘分,见到那海上的百艘高丽海船一并燃烧的场面,更痛心于自己居然没能见到蛇水会师的一幕。 不过这话好像不适合在陛下面前说出。 他想了想自己这多年来的求全策略,答道:“我想问陛下几件事。” 李治:“你说吧。” “其一就是,辽东高丽之地虽已被攻克,但高丽地域辽阔,此地的百姓也早已习惯了由渊盖苏文统治,往后的动乱或许不会少,陛下要由谁来管理此地?” 没等李治开口作答,李勣已继续问道:“其二,百济故地被暂时平息下了动乱,但距离大唐太远,磨合适应大唐法令期间,难保不会再生事端,同样不是一块好管辖的地方。陛下是否要变更熊津大都督府的所属权?” “其三,新罗的金法敏以及倭国的那位中大兄皇子,都是因为大唐水师的震慑才被迫屈服的,但孙仁师的水师应该不会常驻百济,谁能把握好这其中的实时制衡?” “其四……” “行了行了,你先别说这一二三四了,也别觉得将话说直白了不妥。”李治打断了他的话,指了指天,“我都将谈话的环境放在这里了,自然是不会介意于你直言相告。” 当年李勣一度被打压得想要告老还乡,李治很清楚他在被逼问麻烦问题时候的想法。 所以此刻李勣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陛下的脸上透露出的,是一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神情。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直言答道:“若是陛下要问安定公主的情况,我只能说,这等战功,放在将领之中该封国公了,放在皇室子弟中更是要取贵字来封亲王,但我猜陛下不打算这样做。” 以公主身份封侯,或许还有前例。封王便是实在没有。 “但我觉得,陛下不能对其有所克扣,起码可以给安定公主一个更为实在的战功奖励。” 李勣顿了顿,继续说道:“此前她被敕封为熊津大都督的时候,朝臣反对的声音能很快被压制了下去,陛下是应该知道原因的。归根到底,那是因为不仅长史出自陛下的委任,就连参军都由陛下下旨敕封了,也就意味着,这个大都督并没有那么名副其实。” 他字字笃定:“可如今这份赫赫战功摆在面前,公主应当堪配开府了。” 李治扶了扶额头。 也不知道他这一瞬间的动作,到底是在阻挡本要落在脸上的雪花,还是因英国公的这句结论不合心意,所以避让开他的目光。 但在最后他还是转头问道:“英国公就如此看好安定公主?” 自打李唐建立以来,“开府仪同三司”就已经极其罕见了,也失去了其本来的意义,变成了对于有功大臣的文散官头衔重赐。 可很显然,从英国公口中说出的这个“开府”,绝不是一个虚名! 按照李勣方才的那番话往下推论,他分明是在说,当熊津大都督府本就位于海外的时候,在必要的情况下采取官员自行委任的方式,反而容易控制住局面。 而这个开府的权柄,非安定公主莫属。 不过这样一来,虽未封王,在实际意义上却已差不多了。 要不是李勣提建议向来委婉,就按照他所问的第一条问题,李治都怀疑他还想说—— 要不然把高丽也给划进熊津大都督府算了吧。 但奇怪的是,李治下一刻听到的却是英国公有些果断的回答:“陛下这话说的有些不对。” 李治投回了一个诧异的目光。 英国公他都支持公主开府了,还叫不看好安定公主? 李勣显然看明白了陛下的疑惑,“我的意思是,与其说是我看好于安定公主,还不如说是邢国公更看好于她。” 他一边将那份军情战报给还了回去,一边说道:“我也算跟邢国公在早年间就有交情,对他的有些想法也能勉强揣度出个一二来。那么不如我们做个设想,如果他这封战报换一个写法,会是什么效果。” 李勣并没有让李治来猜,已自己缓缓往下说了下去,“这战报的开头他就该写,他已如同陛下所期待的那样,和安定公主这位熊津大都督南北合击,覆灭高丽权臣渊盖苏文于蛇水。高丽随之亡国。” “只可惜在此战之中,任雅相和庞孝泰不幸身故,但唐军还取得了以下战果,加上兵员消耗不多,不至于造成过大的财政压力。” 再后面,才是那一串由苏定方和李清月两路打出的战绩。 李勣念完后转头朝着李治问道:“如果您收到的是这样的一封战报,您觉得这其中有谎报打压之处吗?” 李治摇了摇头。 或许有,但也可以说没有。 因为这才是常规军报的书写格式——先将收到战报之人最想知道的战事结果摆在最前面,不让人去猜测,而后才是战场上交战的具体情况。 相比之下,苏定方写的那封…… 更像是故事的描写手法了。 “陛下是不是觉得,当邢国公写到他们被渊盖苏文拦截在蛇水以北,又恰逢两位行军大总管病故的时候,心都先被揪起来了?”李勣叹了口气,“不瞒您说,我方才也是这样想的。” “不过若要我说的话,这可能不全是因为邢国公有惜才之心,也是因为……他在任雅相和庞孝泰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李治:“他……” “陛下先不忙着说什么他不会到这个地步。”李勣认真说道,“对于武将而言,就算是倒在胜利之前也绝不会是遗憾,甚至若是陛下需要有人负责统领兵马的话,老夫如今也敢亲自上阵!” 他缓缓出声,似乎生怕李治听漏了半个字,“将领怕的,是后继无人啊。” 随着地域的扩张,边境与外族衔接的地盘也就越来越大,可此前一起打天下的那些人,都已经或是战死或是老死。 到了往后,到底要由何人来坐镇边陲,保护大唐平安呢? 这份有感而发的唏嘘过于沉重,竟让李治在一时之间没敢去接。 他又已听到英国公继续说道:“您没有发现,您麾下的番邦将领也越来越多了吗?” 李治的脚步微微一顿。 “能用番邦将领不是坏事,甚至是君王有容人之量的表现,但若是番将太多,又成取祸之道了。反倒是安定公主,哪怕再出一个天生将才,她也不会走上天策上将的最后一步,而是陛下安定八方的支柱。” 英国公不带一点停歇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所以我和苏将军的看法一致,您与其纠结于到底要不要给予重赏,还不如真将她栽培成大唐的一方主帅,作为我与邢国公等人陆续退场后的接力之人。若是一场战事不够的话,不如给她更多的机会。” 大唐正在用人之时,又怎能因为一些“并无前例”的理由,就错过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呢? 这句万分恳切的话,让李治都不由陷入了沉思。 是啊,他的番邦将领已经越来越多了。 这一点,其实早在他答复阿菟问题的时候就想到过,只是没想到,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比如说西面的突厥部落中,一度参与过平定阿史那贺鲁之战的兴昔亡可汗与继往绝可汗这两个家伙,在今年屡屡产生摩擦。 因为他们从本质上来说还是没以大唐将领自居,而是还在以“部落首领”的身份,希望从对方的手中攥取更多权柄!② 而这一次攻伐高丽与百济完毕,高丽境内的降将姑且不论,百济将领黑齿常之与沙叱相如等人,都应该要得到大唐的委任。 这显然是又一次壮大了异族将领的队伍。 …… 又有一朵落雪掉在了李治的脸上,用冰冷的温度将他的神思给拉扯了回来。 他伸手往前指了指,说道:“英国公随我走完后头的那段路吧。” 他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李勣可以确信,自己冒险做出的这番推断,并没有让陛下失望。 他原本其实还想多说一句的。 当年陛下问他能否立武昭仪为皇后,他说这是陛下的家事不必过问旁人。 如今只是要给公主重赏,论起分量来还不如封后一事大,怎么陛下倒是变得更犹豫了。 可想想看,这说不定是因为风疾让陛下少了一些选择,李勣又将话给吞了回去。 总之,当他离开皇宫的时候,传递到皇后这里的消息便是—— 陛下和英国公执手相送,陛下的脸色也比之前看起来好些。 “这对于皇后殿下会有坏影响吗?”桑宁问道。 武媚娘答道:“不会,不仅不会,还应当对我有利。” 对阿菟也有利! 就像苏定方能写出这样一份送回朝中的战报一般,武将在想法上往往要比文官开明得多。 所以阿菟手握这份无可挑剔的战功,武媚娘敢赌,英国公就算不将安定往上抬一抬,也起码不会对她做出什么打压。 这就给随后她要做的事情先打了个基础了。 然后…… 在第二日的朝会之后,当那个高丽灭国的消息已被李治告知于朝中后,一个让李治有些没想到的人找到了他面前。 李治抬眼朝着来人看去。 大约是因为太子李弘自小就有的畏寒毛病,哪怕是在屋中他穿得还是有点过于厚实,倒是让他稍显瘦弱的身体看起来强壮了几分。 李治温声问道:“怎么突然想到在这个时候向阿耶问安?” 李弘恭敬地朝着他行了个礼,在得到准允坐下后问道:“此次献俘还朝典礼,阿耶还是属意于阿娘来办吗?” “这是当然。”李治没有犹豫。“你阿娘上次在洛阳则天门的典礼就办得很好。”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难道你想试试?” 李治说到这句的时候,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调侃。 虽然此次迎接的将领之中有他的女儿,他也没觉得有必要让皇后避嫌于此事。 皇后似乎也对举办这等活动、举办亲蚕礼等事乐在其中,他又何必非要将其交给旁人来办,破坏他与皇后的关系。 不过若是太子想要上手的话,倒也不是不能尝试一下。 李弘却摆了摆手,“儿并无此意,只是想说,若是可以的话,能否请阿耶准允我协助阿娘办理。” “那我倒要听听你的理由了。” 李弘连忙摆出了更加正襟危坐的样子,朝着李治说道:“此前阿耶告诉过我,我既为太子,又在阿耶的安排下有了这样多的内外属官,其中不乏现在或者未来的朝堂重臣,便必须令他们能够对我心悦诚服。” “我的本事未必要样样都强过他们,但最起码我要知道他们需要的是什么。” 见李治颔首示意他接着往下说,李弘将话说得更顺了一些,“阿耶给我选定的武将陪读契苾明,乃是郕国公契苾何力的儿子。此番还朝述职的将领之中,若论战功,郕国公必在前列,若我能协办此献俘大会,令契苾明也能参与其中,观摩其父凯旋景象,也算是一出美谈了。再过数年,契苾明或许也能为阿耶征讨贼寇,立下功勋。” 听到这样一个答案,李治没有直接回答。 他定定地朝着李弘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出来,“太子,你知道我现在最不满意你的一点是什么吗?” “啊?”李弘听到不满意三个字,愣在了当场。 却见李治离席而起,行到了他的身边,用更像是父子交谈一般的方式坐了下来。 坐在了距离他更近的地方。 这才继续朝他说道:“你是真的不擅长说谎。或者说,你一点也不擅长在我的面前说谎。” 这可不是个好习惯啊。 要知道那些朝臣之中未必人人都是一副坦荡心肠,那么做太子做皇帝的人,便得先学会自己骗过其他人,然后才能知道什么人在跟自己阳奉阴违。 但很显然,太子在这方面的火候还不太够。 李治一把将儿子放在桌案下的手给抓了出来。 在这只手摊开在面前的时候,还能看到上头因为抓着衣袍一角紧张而带上的褶皱。 他又笑了一声,“你老实说吧,别拿你的属官当做幌子,这个想要一起协办献俘典礼的想法,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阿娘让你干的?” 李弘低着脑袋,小声答道:“阿娘教的。” 都已经被发现了,显然是不能有什么隐瞒君父的行为,否则便是欺君。 李弘老老实实地交代:“她说,妹妹出外征讨,一走就是半年,加上之前她也总往外跑,跟我这个做兄长的不太亲近,让我借着这个机会修补一下错过的关系。” “妹妹为大唐荡平边境叛逆,立下大功,我身为太子也合该对她持以礼遇相迎的态度。” “……”他小心地打量了一眼李治的表情,见他并没有露出什么对此生气的表情,这才松了口气,继续说道:“但是阿娘说,我若这样把话说出来,也显得太功利了一点,就让我换个理由。” 李治真是要拿这个儿子没辙了。 媚娘说让他换个理由,结果他愣是换了个更功利的,还学不会让自己把话说得理直气壮一点。 他和媚娘到底是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光风霁月”的儿子! 但他听得出来,皇后给太子找这个差事恐怕是真心的,太子想要借此和妹妹之间拉近关系,也应当是真心的。 当他对上李弘的目光时,他也忽然想到了自己此前让皇后所出子女单独排序的想法。 那原本就是希望他们能够守望相助的。 太子这样的性情也未必就是坏事,若是天下安定,四方威服,居中掌权之人可以是仁善待民的君主。 只是,他还需要很多个不会背叛于他,也不会试图夺走他权力的帮手。 皇后对于太子来说显然是一个。 当安定已手握灭国战绩的时候,是不是也该算一个呢? 他沉吟了一霎,朝着李弘问道:“你觉得,你妹妹打出了这样的战绩,该当如何奖励封赏于她?” 李弘几乎不加考虑地便答道:“妹妹既比两位弟弟年长,又比他们对大唐做出的贡献卓著,总不该比他们的官职低!” 李治摸了摸李弘的脑袋,“那你就不怕,你妹妹来跟你抢属官?” 李弘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答话:“阿耶之前同我说过的,除了做陛下的臣子之外,就属太子府的官员地位最高了,为何您会觉得,妹妹会抢到我的头上?” 这话说的语气里其实少了几分王道霸气,但要李治看来,答案是没错的。 东宫官员之中,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和太子太保都是从一品的官职,而开府仪同三司,也仅仅是与之齐平的文散官从一品而已。 就算东宫之中的这三个官员位置大多虚设,可瞧瞧吧,太子属官之中,就连太子宾客都是正三品的官职,足可见其地位斐然。 又哪怕,李唐已先后有两任太子没能成功坐上天子的宝座,也并不影响众人依然觉得,李弘的太子府是个好去处。 李治被李弘这句“童言无忌”说得有些哑然,当即应道:“你说得不错!你阿娘说的也没错,此次典礼就由你协助皇后办理。” 李弘一声欢呼,又在意识到了父亲的注视后,轻咳了一声,重新端正了神色。 在他告辞离去的时候,望见他这个小大人一般的背影,李治好笑地摇了摇头。 别看太子的名头响亮,弘儿还只是个孩子啊。 等等! 比他还小一岁半的阿菟,又如何不是一个孩子呢? 那他何必非要用那些大人的规则去揣度她的想法,竟先让自己作茧自缚了。 “开府……吗?” 李治将这两个字在嘴边低声念叨了几遍,伸手取来了誊写诏书的绢帛摆在面前。 “那就开府吧!” 他倒要看看,这座真正拿到开府权柄的熊津大都督府,在女儿的手中到底能否稳镇边陲! 第125章 做出这个决定, 将其付诸笔尖的那一刻,李治发现,这个决定好像并没有那么难下达。 就像是英国公和李弘所说所表现出的那样, 就算他当真因风疾不能自主,对于女儿插手军权感到局势不受控制的恐慌,在其余的种种威胁面前, 这都只能是被摆在后面的东西。 阿菟怎么说也是他和媚娘的女儿,是他亲眼看着长到这个年纪的女儿。在她身上流着的, 是李唐王室的血! 在天子病弱,朝政不安, 边境有变, 番将实多的情况下,他怎么能不相信皇后母女对他的忠诚,对太子的忠诚? 他甚至该当如同英国公所说, 给阿菟以更多的成长空间。 大唐边境的局势复杂程度让人头疼到了什么地步? 高丽、新罗、百济这三方拥挤在这片半岛上的情况,可能还算是其中没那么糟糕的。 当吐蕃和吐谷浑的矛盾被摆在台面上的时候, 原本地处荒僻的吐蕃已在悄无声息间长成了一个巨大威胁。 安西都护府以西的一片也始终处在领地争端之中。 若是阿菟在这一片交战中表现出的天赋能被用到西部、南部的边境上,让李弘这位继任者能稳坐中央, 李治不仅该当奖赏,还应当对她有着更为破格的奖赏。 唯有如此,才能让她不必因为性别和年龄的影响,遭到番将的小看。 …… “陛下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错?” 当第二日李治找上武媚娘的时候,她端详了一番李治的神色, 开口说道。 “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而已。”李治不打算将自己之前的纠结继续搬到台面上来, 朝着武媚娘说道:“你说阿菟的生辰之时, 我若将她的封地食邑加到千户如何?”① 武媚娘凝眸对上了李治的目光。 在这份稍纵即逝的打量之中她可以确信,李治说出的这句话绝非试探, 或者是什么被迫做出的决定。 而更像是为了应和此前的那句“重礼”之说。 想来也对,对于李治来说,给出千户的实封并非难事,毕竟自贞观末期开始,诸子弟亲王实封千户以上其实就已经成为了定例,逾越这个规矩的也不在少数。 他如今所做的,仅仅是符合了李弘所说的那样—— 阿菟的立功远比她的两个弟弟多,也该当能有比他们更高的官职和待遇才对。 这是一种再公平不过的评判标准。 武媚娘问道:“陛下不怕朝臣觉得此种封赏有逾越之嫌?” 哪怕是长公主,领到的实封也不过三百五十户,而从公主的三百户到阿菟如今的这个一千户,算是翻了三倍还多。 李治却坚定地答道:“若他们觉得此举有所逾越,那就烦请他们亲自往昭陵、往太庙走一趟,让他们告知于先帝,他所希望收复的高丽土地,已由他的孙女给拿回来了,现在他的儿子想给他的孙女多赐予一些奖励,就问这算不算是不合规矩。” 他不仅要赏安定,还要赏赐苏定方和刘仁轨,也要给任雅相与庞孝泰举办风光的葬礼,看看这些朝臣之中,到底能否因此重赏而被逼迫出几个有武将之才的人! “那我看陛下得头疼了。” 李治回问:“这是为何?” 武媚娘:“起先只有三百户的时候,阿菟虽然犹豫于要将这实封选在何处,左不过就这么点人,在眼皮子底下框定一块地也就是了。现在有了一千户……” 她没继续说下去,但言外之意已经在打趣的话中了。 一个连偷跑上战场这种事情都敢去做的小公主,在选封地这件事情上,她必定更“敢作敢为”。 李治又觉得自己有点头疼了,忍不住回道:“这件事容后再说吧。” 他今日已让人将圣旨送往高丽了,除却熊津大都督府和高丽的安排之外,其他的各种事宜以及官职委任都等到献俘典礼上再行宣读,不需要耽搁太多的时间。 估计还得要个半月一月的工夫人才能回来。 起码他还可以再晚一点再为难此事。 不错,就是如此。 “此外便是,我已应允了弘儿,让他随同你一起筹办迎接之事。”李治的话音微微一顿,又道:“他也确实该当多接触些正事来历练了。” 若是参与到那巡视府兵之事对他来说还过于劳累,那就先在京城脚下多接触些人吧。 总得让太子立得更稳一些才好。 武媚娘答道:“此事我会适当放手的。” 但在送李治离开后,她望着面前的卷宗,在目光中闪过了一丝锐利。 陛下只觉这是母亲带着儿子历练实务,武媚娘自己却很清楚,当太子也一并参与到此事之中的时候,作为太子生母的皇后可就有两面好用的大旗了。 更妙的是,她所迎接的人里,还有她的亲生女儿。 陛下啊,您可知道,与其寄希望于您赏赐下来的恩德,还不如用足够的能力和权势摆在外头,由自己来争取!—— 皇后是这样想的,远在辽东的李清月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这封诏令在半月后送到了高丽的境内,但真正在苏定方和李清月面前宣读,又距离诏书到达过去了三日。 李清月解下了斗篷,抖落了上头厚厚的堆雪,快步冲进了点有暖炉的屋中,这才觉得自己像是活了过来。 “真冷啊。”她搓了搓手感慨道。 十二月之初的东北,那可真是太冷了。 高丽境内的高丽王族抓捕早就结束了,但与高丽勾结的靺鞨人可还没解决。 距离高丽最近的三支靺鞨部的名字分别叫白山、粟末以及黑水。 光是从其名字上都能听出其所在的位置。 最南边的白山部和高丽相邻,就驻扎在长白山一带,居中的是粟末靺鞨,在三部之中的实力相对最强,而再往北,就是居住在黑龙江下游的黑水部。 那也是后来的女真部落。 “小将军是不是感觉到自己的本事有点没有用武之地了?” 对于苏定方的这句发问,李清月一点没带否认地点了点头。 高丽和百济之人,或多或少都接受到了中原文化的影响,也已经有了各自独立的政权,在其国家存在期间的几百年间,对于城镇和防守体系的建设,和中原是有相似性的。 正因为如此,她才可以用中原的兵法,甚至是打心理战的方式,将他们给逐一击破。 但靺鞨部不是这么回事。 除却能够在天寒地冻的环境之中往来,这些东北少数民族还处在一种相对蒙昧未开化的状态,就连和唐军打游击战,都透露着一种随心所欲的感觉。 偏偏也正是因为这样的野性和直觉作战,让人很难将他们一网打尽。 相比之下,反而是黑齿常之这样的将领,还能在和他们在山中绕弯子的时候顺手逮出几个部落来,然后由唐军压上将人擒获。 但即便如此,经由这大半个月的行动,被擒获的也只有寥寥数千人而已。 好在,在将人押送回返的时候,李清月就已经和苏定方达成了一致想法。 他们不打算将这些人能按照旧例杀死,而是将他们迁移到附近的营州境内,与营州人杂居同化,而后从中募招人手,再讨论北上收服其余靺鞨部的问题。 事实上,这种迁移在隋朝时期就有过,也让大唐将领里有几位拥有靺鞨血统的将领。 比如大唐名将之中的李谨行,就是这样的存在,还是由大唐给其赐姓为李的。 而这一出迁移里,虽然能让李清月发挥的余地不多,也让她意识到了自己此前所学终究有局限性,或许在面对西域复杂局面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无力,得提前做好准备。 同时,也让她收获了个人才。 在一支靺鞨部的部落中,她逮住了个敢用弓杀敌的五岁小孩,在听到此人名为“祚荣”之后,没将人放在迁居入营州的队伍里,而是直接将人丢给了卓云,让她先把人给一并带走。 在听闻其父名为乞乞仲象,乃是粟末靺鞨其中一支部落的首领后,李清月越发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若是她没猜错的话,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于营州之乱后建立渤海政权最终称王的大祚荣。 但不管是不是吧,能有此等胆魄,总不会是个庸才。 所以当李清月重回高丽王都平壤的时候,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当听到诏令宣读之时,她更是忍不住又在心中欢呼了一声。 虽然已猜到,覆灭高丽的战绩面前,应当不会得到太吝啬的赏赐,但她原本猜的也只是在回到长安后可能会得到将军号或者加户的封赏,而不是在此时就已先收到了其中的一项。 她将诏书重新接过来小心地审视了一番,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 那确实是开府之权! 这无疑意味着,她已和寻常将领不在同一个起跑线上,若是想要给自己收服的将领、官员安排官职,她也完全可以直接将人招收到她的大都督府中。 譬如说,卢照邻被招募为邓王李元裕府中典签,就不需要将其上奏朝廷,所以在熊津大都督府中遇到这种情况也是一样。 而相比于只有闲职的李元裕,李清月还能算是个实权长官。 熊津大都督府总摄百济故地政务,可能到如今才算是真正落实了! 除此之外在这封诏书中提到的是,大唐意图在原高丽故地成立安东都护府,因第一任安东都护由谁出任暂未决定,在官员上任之前,先由周道务留守高丽,确保此地不会再兴动乱之事。 当然,为了更进一步防止高丽境内有反叛发生,在征讨高丽将士回返后,除却渊男生、宝藏王等高丽贵族与王族之外,由青州、莱州、登州水师将部分高丽百姓迁往中原。 为令其远离家乡,不能随意渡海逃回,将其陆续从沿海迁移入汉中、蜀中、江淮等地,用于充实各州人口。 李清月看到这里的时候,目光再度一亮。 若是如此的话,她是不是能想办法多调一些人到梁州境内? 梁州目前最缺的是什么?就算李清月已离开中原将近半年,不知道梁州今年的秋收情况如何,也多少能够猜得出来,缺的就是人手! 这恰恰是用来补足的人口。 不过这些事情都先不急吧。 当这封从长安发来的诏书已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能留在此地的时间就已经不多了。 所以她先将金庾信给送出了平壤。 “还得劳烦金将军替我向新罗国主告别,顺带向他致谢。” 她朝着随同金庾信一并启程的士卒看去,见这其中依然有不少伤员,此番北上作战中也确实损兵折将不少,便朝着一旁做出了示意。 金庾信随即见到,有一批粮车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开了过来。“这是?” 李清月答道:“我想着此前那五万石军粮有不少被分出给北路唐军了,你们剩下的那些放在撤兵途中,恐怕还得节省着用,便从营中调拨出了两万石粮草。里面还有些伤病之药,劳驾金将军自行分派。” 金庾信沉默了一瞬,方才恭敬答道:“那就多谢大都督了。” 按说李清月此举,确实是上国主帅对他们这批参战属国臣民所表现出的优待,但一想到这重新被拿出来的两万石粮草中,其实都来自他们自己的粮仓,是被唐军提前抢走的,他就有种说不出的如鲠在喉。 可他又很清楚,自己在此时最应该做出的是什么表现。 唐军攻破高丽的速度太快,起码比起新罗君臣在早前预料到的要快得多,这就让他们原本希望能够渔翁得利的想法化为了泡影。 又哪怕他没有亲自见到那个场面,可当倭国甚至因此将扶余丰作为礼物献上的时候,金庾信完全可以想象到,那出火烧海船的结果到底有多么震撼。 而那唐军南北合击,则是他亲眼看到的。 彼时他从山城之上往下看去,正看到风雪之中,两方势不可挡的浪潮终于交汇到了一起,将高丽国中最为炽烈的一道火苗给扑灭在了当场。 在这样的赫赫威势面前,他最应该做的就是让新罗好好地呆在“发兵支援”的立场上,在唐军行将回返中原的时候也礼貌地告辞离去。 他可不觉得,若是让他处在渊盖苏文的位置上会比他做得更好。 金法敏也不能。 …… “老师觉得,新罗的野心能被压制住多久?”眼见金庾信等人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李清月朝着一旁的刘仁轨问道。 刘仁轨想了想,回答道:“亲身参与过此战的或许会记住很久,但没参与过的就不好说了。” 比如说当金庾信需要从目前这个大将军位置上告老之后,又或者是金法敏积蓄实力到了一定程度之后,谁知道新罗还愿不愿意当一个安分守己的邻居。 李清月应道,“那也够了,反正,熊津大都督府如今在我掌握之中,安东都护府应当也会有将领常驻,新罗不能向北或者向西扩张,只凭借着他们国中山地占多的情况……粮食是不够的。” 粮食不足,也就养不起更多的人口,那么能发展达到的程度也就有限。 除非,他们愿意试试发展航海事业,和倭国去对碰一下。 但他们若是当真这么去做了,还得算是李清月喜闻乐见之事呢。 “对了,安东都护府在苏将军启程后由周道务留守,同时留八千兵卒在此,按照阿耶的意思,我这熊津大都督府也需要留人坐镇。”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左骁卫将军肯定是要随同一起归国的,孙将军的水师还需要负责运送高丽人口进入中原,黑齿常之等人本是百济将领,留守此地我肯定不放心,这样一来,这件事情就只能劳烦于老师了。” 刘仁轨其实猜得到自己会面对这个安排。 但看着学生这番讨巧的表情,他又忍不住在想一个严肃的问题。“您不会又打算打着担心老师的旗号前来吧?” “那哪儿能啊!”李清月理直气壮,“熊津大都督海航而来,巡视其大都督府,根本不用打你的招牌了。” 她将手一揣,格外无辜地朝着刘仁轨问道:“老师你说是吧?” 刘仁轨:“……” 忘了,她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大都督了。 在陛下和皇后都明显对她做出了放任之后,她的自由活动权限也更大了。 她甚至已相当熟练地给沙叱相如也给套上了熊津大都督府的官职,将卓云原本那个录事参军的位置给了他,而后,将卓云升到了大都督府司马的位置上。 再便是做出了指令,让黑齿常之和那道琛和尚随同她一起回返长安。 当苏定方登上航船主舰,打算再同她聊聊的时候,正好听到李清月在跟道琛和尚画饼,“我猜我阿娘,也就是我们大唐的皇后殿下正要为那间西明寺选取住持。” “你知道西明寺吗?那是为我李唐的太子祈福所设。若是你能拿下这个位置,到时候熊津大都督府境内,甚至是安东都护府境内的僧侣都会知道你的本事,一旦他们前来大唐,必定会投到你的门下来。” “更别说,若是你有了这个位置,不仅能够得到大唐官方的支持,还能够自由出入长安洛阳的寺院,将经文问题向玄奘法师请教。” 道琛:“……您不是说,我们之中的有些人走上邪路了吗?” “走上邪路的是那些人,关你什么事!”李清月瞪大了眼睛。 道琛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摆在了火上,又问道:“可若这职位如您所说,有这样重要,凭什么能被交托给我呢?” “你不懂,你有自己的优势啊。”李清月认真帮他分析,“和尚里会讲经的没你会打仗,会打仗的没你会讲经,而且你还是个归降之人,陛下本就要对你有些特殊优待。就算不给你这个西明寺住持的身份,也得给个别的。” “总之,你得先为你的同乡僧侣申请出一片落脚地来,往后才好……” 才好办事。 李清月算盘打得格外响亮,却忽听苏定方笑道:“哪家僧侣是非要会打仗的,若如此的话,此前玄奘法师遭辩驳因明之说的邀请之时,为何不直接和人比一比谁能往返于印度安然无损?” 她一点不带被揭穿的脸红,“要争这种有利位置却还要讲究脸皮,那是圣人所为,但我又不是圣人。” 苏定方扶着船边栏杆,朝着一并出行的船只上看去,回道:“小将军倒也不必这么妄自菲薄,我看你在这些河南道府兵的心中,和圣人并无什么区别。” 如果说在此前渡海而来的时候,他们只是因为安定公主同行,以及她所给出的允诺,对她有着一份归属感和信赖。 那么在出征回返的时候,因他们曾经见到过公主在泗沘城以身犯险坐镇中央,见到过公主收服百济、威服新罗,见到过她以一番筹划让士卒顺利攻破高丽又未陷入死战,也见到过她跳上军营高台,说要带他们重新核对名单…… 他们恐怕很难再接受另外的一位将军了。 这次李清月将他们带回河南道,是为了印证离开前的许诺。 但下一次熊津大都督府要征募府兵,他们必定会积极响应的。 李清月摇头,“这是他们的要求低,而不是我的能力够高。真正的圣人,起码……也得让更多人吃饱饭吧。” 她目前所能做到的,也仅仅是让这一万人府兵拿到自己应得的东西,可是,大唐各州府兵的数量是个数十倍于它的数字,在她还没有资格去从根本上改变一些东西的时候,她也没法将其福泽于更多人。 “您还年轻呢。”苏定方从旁安慰道。 甚至说年轻可能都不太恰当,她那个得叫做年幼。 而她也已经有了一座都督府,一批元从下属,还有万人的人心。 这已是相当可怕的成绩了。 “也对,”李清月转头笑道,“下次说不定就能翻个倍了。” 这份宏图大志,若是从一个徒有皇室门荫之人口中说出,可能还有说空话之感,从李清月的嘴里说出来,却只让人听来,有种正见到少年英才茁壮成长的心潮澎湃。 苏定方朗声应道:“那我就等着看小……不,李将军的好消息了!” 想来在这次长安献俘之后,她能大展拳脚的机会也更多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正好,李清月觉得这次海船航行回返的速度也比来时更快。 再加上高丽距离青州本就要比百济距离青州更近,这段行程仅仅持续了三天而已。 脚踏实地的时候,她也终于感觉到了点回到“家乡”的熟悉感。 更让她感到熟悉的,是她一下船就看到了两个熟人。 那是卢照邻和王勃早已等在港口了! 但下一刻,李清月又清楚地瞧见,正当卢照邻意图上前来的时候,却又忽然顿住了脚步,似乎有那么一点迟疑。 可是,真不能怪卢照邻有这等反应啊。 看看公主身边现在簇拥着的人都是谁。 因澄心还在后头收拾行李没下船,公主身边同行的是老当益壮的苏定方,正和契苾何力攀谈的黑齿常之,还保留着靺鞨打扮的赵文振,拎着个靺鞨小孩、自己也劲装打扮的阿史那卓云,还有个身形壮硕的和尚…… 最多就是后面还有个花孔雀一样的水师将领孙仁师,可怎么说呢,这位好歹也是个称职的将军。 卢照邻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胳膊,然后看了眼一旁的王勃,陷入了沉思。 完了,他是不是更掉队了? 第126章 其实非要算起来的话, 卢照邻在这几个月里也没闲着。 自打安定公主出海作战之后,他和王勃都被派遣海州,一面督办着白水晶矿的挖掘, 一边与太史局中被派遣到此地的人一起修正航海罗盘的形态。 在本就已从李淳风手里倒腾出个大致形态,又随时可以出海测算精准度的情况下,航海罗盘从重心调整、指针稳定到额外制作出一批小型陆用罗盘, 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 “说起来,太史局的工匠还有尝试制作旱罗盘, 直接将指针托举在轴上。” “你们成功了吗?”李清月问道。 卢照邻摇了摇头,“海州一带的工匠技艺都不差, 尤其是负责打磨白水晶的那一批, 但是用这种方式做旱罗盘,精准度还是不够高。” “这批工匠中有些还是早年的宫廷匠人后裔,在扬州政变后往北逃难驻扎到此地, 但也还缺了些打磨的精准度。按照太史令在寄来的信中说,匠人技艺和术算技法若能结合一下就好了, 要是还不行的话,他打算过阵子来试试。” 李清月有一瞬间在想, 卢照邻一个好好的文化人没在宫中书局内好好进修,反而被丢到此地来,是不是多少有那么一点屈才,结果下一刻她就听到他说道,“不过在太史令来前, 我也在此地打听了点其他的门路。” “我跟那些匠人往来数月, 用教他们算经十书为由混熟了关系, 就听他们说起,在海州有户人家姓马, 能以铁、木之物为材,制作机关奇巧之物,可惜您也是知道的,这年头的匠人地位不高,自然难以显露名声在外。再加上比较特殊的一点是,这家是个女户。” 听到前半段的时候,李清月还真有点意外了。这么说的话,卢照邻这人还挺有交友本事。 他虽出身范阳卢氏,但显然在和这些社会底层百姓打交道的时候确实没架子,反倒像是来民间采风悠然自得。 但听到后半段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在目光里显露出了几分凝重之色。 唐代的女户虽然是有,但大多日子过得很窘迫。 她在早年间随同刘仁轨一起走访的时候,就专门看过长安和洛阳的户籍。 在为数不多登记的女户之中,因为衡量标准里的劳动力和田产不足,基本都被归在下下等户中,而且除非是丁寡,其余情况按照均田令是分不到田地种植的。 没有田地,在古代的环境中简直是一件致命的事情。 “几岁的女户主?” 卢照邻答道:“十六七岁。我听相识的匠人都对这家的手艺推崇备至,原本也没想有什么顾忌,只先登门问询一下,可紧接着便是听闻公主自海外折返,唯恐您还有其他事情吩咐,就先来青州了。” “十六七岁的女户主是不能被授田。工匠之家存有余财的情况也不多见。”李清月若有所思,“如此条件之下,她并未出嫁,而且传扬在外的说法还是马家有机械造物之才?” 她歪着脑袋朝着卢照邻看去,就见对方的脸上顿时闪过了一缕恍然。 要这么说的话,这很难不让人猜测,这位马氏女有手艺傍身。 卢照邻当即答道:“等我回到海州即刻登门!若此人真有这样的本事,我马上将她延请到工坊之中,为公主效力。” “该叫大都督,不是叫公主。”黑齿常之在后面忽然蹦出来了一句纠正。 李清月好笑地回头看去,“你是非要在别人身上把场子找回来是吧?” 之前赵文振诓骗了他一次,他便在赵文振剃掉了头发去当探子的时候阴阳怪气了一句对方敬业。 现在总算被他逮住了个称呼出错的,他直接把李清月的那句纠正话给套用了上去。 但这等较真脾气李清月也懒得跟他计较,倒是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脾性鲜活,不是个木头降将。 黑齿常之显然没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一脸正经地低头朝着两个人看来。 卢照邻和他整整差了一个头还多,在这种身高压力之下,险些脱口而出一句“知道了”。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对,“等等,公主是不是还没给我一个熊津大都督府中的官职?” 官都没给,凭什么让他改称呼? 身为公主伴读的王勃扭头捂住了额头。 卢照邻刚才没走过来的时候还在说,他一个文弱书生混在这样的队伍中,是不是过于不合群了一点。 现在再看,就靠着这身硬骨头,绝没有什么不合群之说! 他明明就很合拍!—— “所以作为主簿,多干一点活也是很合理的对吧?” 王勃看着卢照邻面前多出来的一叠名册,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该当同情他还是该当羡慕他。 安定公主并未计较于卢照邻的那句失礼之言,反而当场给出了熊津大都督府主簿的位置,足可见对卢照邻的器重。 可公主麾下文官的稀缺,也意味着一个天大的麻烦。 按照公主的说法就是,等卢照邻回到了海州再去继续帮她找那位马氏女,将那航海罗盘之事尽快收尾,但现在他既然人在青州,又恰好遇上了公主有事要忙,需要尽快办理完毕后启程长安,“主簿卢照邻”当然要能者多劳。 卢照邻朝着他翻了个白眼,“要不是大都督想让你在三四年后先考科举出身,给自己积攒点名声,说得好像你逃得过去一样。” 但当他将目光转向这些名册上的一个个名字时,又忽然觉得,自己确实该当尽快将其整理妥当。 他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份战功名录。 也是一份—— 熊津大都督与河南道府兵之间的联系。 “你也别歇着了,帮着一起吧。我看我们还得想想办法,怎么让大都督手底下的文官多来几个。” 李清月往外走这一趟,乍看起来得了不少可用之才。 但再一细看,新投到麾下的几乎都是武将。 虽然也没指望公主能从新罗百济高丽这些地方拉个谋士回来,但也不能文武不均衡到这个地步。 王勃一边接过了卢照邻递过来的文书,一边问道:“你觉得正常的情况下,像是我们这样的人,是更愿意去亲王府中做个典签、修撰之类的职务,同时在国子学太学之中进修,还是成为熊津大都督的刀笔吏?” 卢照邻迟疑了一瞬,“……若不知道公主是何种脾性,又有多少本事,恐怕还是前者。好在如今她有这份战功在手,足可让人知道,若要以功业起家,也能自熊津大都督府开始。” 王勃:“所以你着急有什么用呢,以你我二人的本事,最应当做的其实是等到一个属于公主的扬名场面,将其以诗文传颂。比如说——长安的献俘大会。” “不过有些可惜了,”他将笔一转,按在指尖,顺手朝着砚台上蘸了蘸,朝着卢照邻挑衅道,“你卢主簿还要去海州继续找人呢,这个事情就交给我来办吧。” 卢照邻一愣。 ……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李清月往营帐外头指了指,朝着澄心问道。 澄心侧耳听去,只听到了一声被拉长的“王子安——”。 “好像是,卢主簿的声音。”澄心答道。 是卢照邻在喊王勃的声音。 只是在说到卢主簿三个字的时候,澄心语气里还是稍有几分微妙。 在李清月得到开府权限的时候,作为公主的近侍女官,澄心也同样得到了一个官职,叫做记室参军。 而这个官职,和主簿同品同阶,就连所属的部门也有些相似。 最特殊的例子,大约就是东晋时候,大司马桓温因赏识王珣、郗超二人,就是给王珣主簿的位置,郗超记室参军的官职,足可见这个平起平坐。 可澄心总觉得,早先就被邓王李元裕称为“我之相如”的卢照邻,在公主面前的地位也该当在自己之上,然而公主好像自有一番自己的评判标准。 李清月显然也没给她这个多想的机会。 她又听了一会儿,忽然吩咐道:“这两人既然如此有精神,可见还是要办的事情不够多。你去再给他们分一点事情干。” 于是当第二日,青州刺史元神霁抵达军营之时,就见到在熊津大都督府的队伍里,那几个武将是一个赛一个的精神,反而是一高一矮两个文官看起来有些疲累,耷拉着脑袋。 这场面看起来还怪有意思的。 可想到自己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元神霁又连忙端正了面色,朝着安定公主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而后停在了距离她数步的位置,权当在此地做个见证。 此前大理寺卿元恪奉命持节河南道,巡查府兵功勋未曾落实之事。 别看他们出自同宗,也还是让元神霁吃了好大一个官司。 就算因为这是府兵制度执行中的普遍情况,青州只是其中一地,元神霁并未被撤职查办,也还是被扣了半年的俸禄。 又被勒令在高丽战事结束前,务必将青州境内的府兵现状尽数核查清楚,此前的渡海战死之人也都必须明确阵亡牺牲情况。 但元神霁并不敢因此迁怒于安定公主。 纵然陛下还未将那个实封食邑与亲王同阶的诏令下达,给朝臣再带来一番震撼,光是这个准许熊津大都督开府,在百济故地募兵,就已经足够惊人了。 更不用说,在数月之前,元神霁还收到了一封从洛阳元氏族地送来的信件。 在信中,族长提到了些与皇后殿下合作之事。 所以他不仅不能有任何一点对此的埋怨之心,还应当恭恭敬敬地替公主办完这收尾之事。 只不过,他就算真有什么想法也不可能说得出来。 当元神霁踏入这座军营的那一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阔别半年,让他比起其他人更能清楚地感觉到此地的变化。 原先的府兵报道更像是一种按部就班的行动,但现在便不同了。 当先被召集起来的一批士卒,就如同当日他们站在写有名字的木板前面一样,还是那样多的人数。 可就算这只是一个能让李清月能将话传入众人耳中的数量,元神霁依然可以感觉到,这些真正经历过战事的士卒只要站定在那里,便自有一种铿然的杀气迎面而来。 当安定公主踏足高台上的时候,这种杀气和战意,便凝结成了仿佛随时要喷涌而出的呼喝声。 这些站在台下的士兵没有人留意到元神霁这位青州府官。 他们的目光都已聚焦在了他们那位大都督的脸上。 身着公主亲卫甲胄的张继就站在其中。 在今日的这出记功之中,他们这些本已被挑选出来的士卒也先暂时回到了原本的行列,就好像回到了他们刚刚离开此地时候的样子。 但他很清楚,经历了海外征战的半年,他们每一个人站在此地都已是不同的模样了。 当时的他们在以一种困惑的神情寻找着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这样的一种新花样到底有着什么意义,甚至还有不少在盘算着做个逃兵的可能性。 而现在,他们在期待于自己的名字被喊到。 …… “张继!” 他想都不想地答了一声“到”。 前头的那一串名字和战功因为他回忆着在百济、高丽战场上的奔走,变成了一些模糊的声音在耳边滚动。 直到听到了这两个熟悉的字,才让他忽然从那些思绪中抽离出来。 就连目光都已经直接锁定在了他名字的位置。 那是在第一块木板的第五行最末一个。 他也还记得,他侄子的名字在第七行第四个,而他那个不幸战死的同乡在第八行第二个。 “你得先往前面走一步再喊的。”那负责通报战功的将士提醒道。 但反正前头和张继一般犯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他便继续念了下去。 “豫州崖川折冲府张家村张继——” “七月泗沘城守卫战杀敌三人。十月渡七重河,获生三人,杀敌一人。十月平壤城西战事,杀敌二人。蛇水战事,获生一人,杀敌三人。合计获绢八十五匹。” “另有探查敌情,诓骗敌方密探之功,可记功第二等功劳,获绢七十匹。” “……” “可有异议?” 张继原本还想说,他忽悠那两个百济反叛军中僧侣的事情,就实在不需要在此地说出来,听起来还怪埋汰人的。 可听到那后头的“获绢七十匹”的奖励之后,他只恨不得挺直了胸膛,让人瞧清楚,他就是这个立下了二等功劳的人。 而让在场众人羡慕的,又何止是他这个获得战功奖励的数额。 还有一件更让人羡慕的事情。 那就是他可以在随后,继续以熊津大都督亲卫的身份,随同公主一起前往长安参与到那献俘大会之中。 想想张继为何能得到大都督赏识,被提拔到那亲卫队伍之中? 竟只是因为他此前有过参战的经验,能协助她办成更多的事情。 而非是他有什么特殊的出身。 “没关系,”张继拍了拍侄子张忠的肩膀,“下一次你就也有这样的机会了。只是这次,得劳烦你帮我将绢布奖励先带回去了。” “我知道。”张忠遗憾归遗憾,那张年轻的脸上还是洋溢着几分喜色。 论起杀敌和俘获敌人,他的功劳都远不能和他叔叔相比,但起码他活着从战场上回来了! 又因为大都督对他们这些士卒的重视,在这一个个战功校对过去后,把早已运送到此地的战功嘉奖物资都给分发到了他们的手中。 起码这一次,他以府兵身份出征所带的物资钱都给补回来了,还有所结余。 他也看到了那些阵亡将士的名字是如何被一个个框上,而后将抚恤之物交给了他们的火长。 这场兑现“有功者升迁,牺牲者留名”的校对足足持续了三日,比起当日李清月不厌其烦的誓师还要长了三倍的时间。 而后,张忠这样没有特殊任务的府兵便先踏上了返乡之路,往后会以崖川折冲府府兵的身份继续定期参与演兵训练,直到下一次征发诏令的到来。 李清月则快速乘船,踏上了前往长安的路。 苏定方已带着高丽俘虏先行了。 好在,他们的速度难免要慢些,她在青州耽搁的时间倒是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甚至差不多就是在洛阳的位置,她已追上了苏定方那头的脚步,而后登上了那艘主船。 “明明也没走多久,再度经过洛阳还是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李清月趴在换乘的河船船头,望着孟津关的方向感慨道。 苏定方闻声回道:“以公主的年纪,好像真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清月摇头:“但您看,我年纪虽小,做的事情就一点不少。” “您知道那个方向吗?”她伸手朝着其中一个方向指去。 因为邙山的遮挡,从此地大河上经过,其实并看不见洛阳城。 但苏定方曾经来过洛阳,也能凭借着她的指示,猜出她想说的是洛阳以东的地方。 “在那里修建的东都尚药局和悲田坊就是我建议的,坐镇其中的神医孙思邈还是我从蜀中请来的。” 她又往西指了指,“那头有我曾经负责修建的河桥,不过我阿娘来信说,近来在找人再度加固,连带着河岸两旁的堤坝一起,防止洛水泛滥成灾。” “那里那里。” 李清月又朝着邙山脚下指去,本想说那里还有她折腾的炸药研发部门,但想想这东西不适合跟苏定方说,而且刘神威都因为她的“离家出走”而避祸蜀中了,好像更不适合说。 苏定方听出了这个卡壳,“那里怎么了?” “呃……我在那边买了个房子。” 在旁围观的孙仁师直接被一口酒给呛住了。“大都督啊,就您这个身家,您买个房子是能跟前面两个相提并论的吗?” 李清月把头一转,权当这种掉价行为没在她身上发生过。 恰好也在此时,她所乘坐的这艘船经过了孟津这一段稍变窄些的河道,进入了前方的宽流之中。 她眼尖地看到有一艘空置的运粮船从河上经过,连忙扯开了话题:“看,这闲时也运载粮食,往返于三门峡粮库与长安洛阳之间的建议,也是我提出来的。这总能算数了吧。” 李清月抬了抬下巴,对着孙仁师露出了个“这又如何”的表情。 孙仁师朝着她拱了拱手,“那您果然厉害。” 他这话说得相当真诚,而非一句玩笑话。 设立医药局与悲田坊,防治河流水患,还有这促成运粮,都绝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该当做出的举动。 可在李清月娓娓道来的时候,又真实得让人信服。 陛下能有这样一个奇招频出,却又心怀社稷民生的女儿,真可谓是大唐的福气。 若是此前因为种种缘故,让她的这些贡献,都没能以一种更加为人所知的方式展现出来。 那么现在的这出献俘,就势必要让安定公主真正扬名于天下了!—— 船停在潼关之前,在陆续下船过关后,李清月便在此地遇到了等候在这里的太子李弘。 眼见妹妹下船,李弘也顾不上身为太子的稳重,直接冲到了李清月的面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可真是有够吓人的,一声不吭地就往边境跑,也不怕让家里人担心。” 她脑袋一低,后知后觉地再度感觉到了点负罪感,却只嘟囔了一句,“我留了书信的。” 李弘:“……” 他很想说,这留了书信还不是叫做不告而别,但想想这是阿菟凯旋的好时候,他总不能搞出一副兄长指责妹妹的样子,让她面子上过不去,便只说道:“你跟我来。” 既是献俘,总不能是步行走去,还是要拿出行军之人的样子。 所以在皇后所策划的献俘典礼中,走水路来到长安只是为了让他们来得更快,过了潼关后还是要换上马匹的。 李弘指了指被他带来此地的青海骢,“当年弘化姑母送的两匹马长得差不多,你那匹既然送给你老师还留在熊津,那我这匹先暂时借你一用。” 李清月目光微动,似乎是没想到兄长能这般慷慨。 “你之后一定要还我的。”李弘默念了一句阿娘说的要跟妹妹亲近关系,但看着李清月这个才从战场上下来的威风样子,总觉得自己像是在交代公务,想了想还是多补上了一句。 “我才不会贪墨你这匹马呢。”李清月答道:“不过——还是谢谢啦。” “那你还得再多谢我一件事。” 李弘拍了拍手,就见他后头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抱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上头盛放的是一件崭新的盔甲。 “这是阿娘让我帮忙找人赶制出来的盔甲,按照你之前的衣服放大了一点做的,应该还是合身的。阿娘说,将军配好马好衣,这才叫在长安风光过境。” “那我没有吗?”一个声音忽然横空插了一句。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契苾明托着托盘的手顿时一抖,转头回道:“阿耶,都说了,这是皇后和太子给安定公主准备的,您跟着掺和什么乱子啊。” 契苾何力朗声一笑,“我还以为你小子没看见你爹呢?我都盯着你看了半天了,结果你就盯着这盔甲了。怎么,上面是镶了金子?” 李清月将盔甲抖开,端详了一番后答道:“您还别说,这上面真镶金子了。” 比起她在百济临时改造出的盔甲,这一件确实要更为适合她。 她所说的镶了金子,是因为在盔甲的两肩处与后方披风相接的位置,正是两抹赤金之色的纹样,为这份威武之中增添了几分贵气。 好俊的一身铠甲! 当李清月换上新盔甲、翻身上马的那一刻,哪怕盔甲之下的面容稚气,也依然能让人窥见,她在海外战场上,到底是何种挥斥方遒姿态。 李弘望着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的妹妹,不知道为何有一瞬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母亲指点政务之时的样子。 但这种感觉仅像是一闪而过的错觉。 大约……只是因为妹妹和母亲长得确实相似。 李清月却并未留意到他的恍神,已朝着同样披挂上马的苏定方看去,“苏将军,我等起行?” 苏定方应道:“起行!” 他们出发! 这场献俘大会,仿佛正是要给龙朔元年画上一个完美的尾声。 比起彼时在洛阳为覆灭百济而举办的典礼,长安的这一出也显然要更为隆重。 而比起洛阳的天街,当长安城的朱雀大街成为这条将士凯旋的道路之时,簇拥在两侧的百姓也要多上不少。 冬日的寒风并未阻挡住他们围观于此地的热切心情。 军乐齐鸣和六铺街鼓齐作的声音中,他们用憧憬而敬重的目光看向了这些大胜而回的将士,更是意外地看到,在其中还有那样一个年轻的小将军。 在这条贯穿长安南北的宽广街道上,她和那位威名八方的邢国公并驾齐驱,并无前后之分。 而在后头,正跟着那些精神抖擞的将士们,簇拥成了一支尽显大国风范的兵马。 谁也不会怀疑,她没有资格统帅这样的一路兵马班师而回。 当她盔甲之下那双英气而沉稳的目光望向前方的时候,自有一番令人见之忘俗的风采。 不过,李清月大概也很难还有这个多余的心情去揣度,当长安百姓看到她,看到她身后的女将之时,到底会是什么想法。 她所有的心神都已经集中在了眼前。 这其实不是李清月第一次走上朱雀大街,却是她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行在其上。 她只觉马蹄踢踏间,周遭的一道道目光好像在将她托举着向上,向前,甚至让这条长长的朱雀大街都变短了好多。 又或者那仅仅是因为她在踏入长安城的那一刻,感受到了何为归心似箭。 只是一个呼吸,还是两个呼吸的时间,她好像就听到了一道越发接近的鼓声。 那正是朱雀门上的大鼓震天。 她当即下意识地抬头,在策马穿过朱雀门的那一刻,又朝着顺天门的方向遥遥望去。 那里,正是李弘所告知的献俘终点,天子与皇后的所在。 也就是在这一眼眺望之间,她已快速地捕捉到了母亲的身影。 哪怕因为间隔太远还看不清楚对方的样子,只能看到皇后正装的那一抹颜色,与天子的明黄色并肩而立,但李清月就是有一种直觉,城楼上的母亲也正在看向她。 看着她身披金甲,策马而来。 即将行到她的面前。 第127章 在意识到这份注视的下一刻, 李清月原本还有些漂浮的心,忽然就沉静了下来。 她确实还有一点没适应,自己居然成为了今日长安城的中心。 但想到自己此刻端正踏出的每一步都是在为她自己、为阿娘和为更多人走出一条前所未有的路, 她便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她还可以表现得更好。 既已有功勋在手,那也不必因盛名而感到恐惧。 她不怕承载不住这样的威望,只怕没有一展抱负的机会! 在这份觉悟之中, 她又微不可见地将自己坐在马上的身形挺直了几分。 或许是因为和李清月那匹战马出自同源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提前进行了训练, 这匹被李弘借给她的青海骢也同样没有因为鼓声乐声表现出任何一点躁动不安,而是当真对得起它这马中“龙种”之名, 继续迈开稳健的脚步朝着顺天门而去。 真是好一番战马矫健, 将军英武的景象! 映入武媚娘眼帘之中的便是这样的一幅画面。 今日恰是个雪停日出的好天气。 她的女儿在画面的中央。 日光被照射在那件缀以金饰的铠甲之上,竟像是将那些金边金饰尽数消融成了流动的颜色,随同她策马而行的动作铺开在整件铠甲之上。 金影重重之上, 她又正在仰头看来,仿佛能够让人直接越过这些影响视线的东西, 清楚地看到她那双朝气蓬勃的眼睛。 “出门在外晒黑了点。”李治忽然听到身边的皇后说道,但又听到她不无骄傲之意的下一句感慨, “但也……更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小将军了。” 是啊,一个得胜归来,正当盛时的小将军! 在皇后的这句感慨之间,这支朝见天子的队伍已行到了更近的地方。 顺天门与朱雀门之间外朝大道上的官员注视,并未让这支队伍有任何一点仿佛忽然被置身朝堂的无措。 他们确实不必有任何的胆怯! 前头一老一小的两位将军都还在稳健往前迈进的时候, 后方的将领亲卫便只觉自己仿佛还身在战场之上。 此前在蛇水河畔, 他们是以何种方式脚步不停地朝着前方推进, 不将对手消灭殆尽便绝不罢休,此刻好像也自会有这样一番势不可挡的气场。 仿佛一把随时可以斩向敌人的利刃。 以至于就算是对于公主坐上熊津大都督位置颇有微词的朝臣, 在这含而不发的刀锋面前,也绝不敢多发出任何一点不适时宜的话。 后方垂头丧气的高丽君臣和前方意气风发的大唐将士,更是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这一层层攀升的气场,好像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规则,让这尽显大唐国威的场面里,无人胆敢有所僭越。 不对,好像还真的有人敢。 因为就在此刻,在场的所有人忽然看到,在这行进的队伍中出现了一个跳脱的举动。 那金甲在身的小将军举起手来,朝着城楼之上奋力地挥动了两下,以张扬异常的姿态,昭告着自己的归来。 但谁能在此时指责她的失仪呢? 站在城楼上的另外两位主人公是她的父母,她好像只是在以一个孩子的身份表达自己凯旋的喜悦。 而破阵乐也恰好在她挥手的那一刻,乐曲之中的激昂情绪攀升到了顶峰,像是在响应着这个天才将领的出师连捷。 李清月勒住了缰绳。 大道两侧站着的已是当朝最高官员,前方就是顺天门城楼前的广场,这意味着马匹行到此地该当停下脚步了。 所以她方才的一瞬抢眼已重新收了回来,遵照着典礼流程翻身下马,站稳了身形,恰好和站在一边的英国公四目相对。 不知道为何,她明明和英国公很少来往,最多就是因为他之前对李治在意图废王立武的时候说出了一句“此陛下家事”,对他颇有几分好感,但英国公此刻向她看来的神情却温和得不像只是点头之交。 但朝堂之上,总还是朋友比敌人多更好。 她也当即对着英国公颔首致意。 而后才将目光重新转向了前方。 行到此地的时候,此前城楼上还有些看不太清楚的身影,已能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她的面前。 凭借着她绝佳的目力,并不难看到,阿娘确实是正在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看着她因为那句“邢国公、熊津大都督率俘馘觐见——”的口令而大步向前,朝着更近的位置走来。 城楼之上的帝后、太子以及宫人,城楼之下的百官、将士以及俘虏,在这顺天门里外恰好形成了内外朝的划分。 当将军登楼往陛下面前走去的时候,正是外朝盛遇达到顶峰的标志。 而最是特殊的大概就是李清月了。 她明明该当站在内朝宫人的前头,和其他的公主皇子站在一处,甚至就在去年的洛阳献俘之中她还是这样的,此刻却已而成为了被敕封的一员。 她拂动了一下身上的披风,登上了城楼的最后一步。 身在人群之中的王勃目光一亮。 虽然早前还在青州的时候他就已经同卢照邻说,他一定要在看到公主献俘场面之时,将其写在笔下,以自己的文辞功夫,换一种方式为公主扬名,然而方才的乐声屡屡打断他的思绪,也让他一度怀疑,自己六岁就已对外传出的神童之名,是不是也有名不副实的成分。 但在公主此前为与城楼上呼应的伸手一挥之间,在她方才拂动披风带起的一抹玄色翻动之间,他原本还有些不知自何处起笔的文章,好像已知道该如何去写了。 明明他自己并未参与到那场海外的征战之中,但他就是能从这军容之中看到“天旗夜立,日驭晨飞”“星墟列将,辉玉节而长驱;天策神兵,下金坛而决胜”的场面。① 而如今,正是携功而回的乐奏钧天。 黄麾紫盖相迎,李清月已站定在了帝后面前。 到了这样近的距离,武媚娘可以越发清楚地看到,除却她远远就能看到的被风吹日晒折腾得黑了一点,女儿也要比之前长高了不少。 以至于在合身的铠甲着身时,显示出一种小树茁生的模样。 她更能看到的,是女儿那双眼睛里流转着的星火,在身处宫闱之时或许还只能以一种更为隐晦的方式表现出来,到了如今战甲在身,却再不需有任何一点拘束姿态。 这也无端让她想到了当年阿菟问她的那个问题。她说,如果是阿娘掌权的时候会怎么做呢? 那时候她回答的是科举的改进,现在倒也未尝不能套用到眼前。 她绝不会限制女儿的这出表现,而是给她一个扶摇九天的机会! 直到女儿又往前走了一步,甚至在目光中露出了几分示意的意思,她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居然走神了一会儿。 好在,在这一刻愣神的并不只有她,反而还是她比李治先一步从这种微微怔愣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出声提醒道:“陛下,该当上前了。” 好像已经习惯了在这样大场合下由皇后一起出席,李治在武媚娘和他一起携手上前的时候方才转回了思绪。 明明今日他的身体情况尚好,也还是和去年一样,与皇后同举祝酒之爵,行到功臣的面前。 这也真不能怪他。固然有此前被苏定方写在战报里的战功,当其被具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有点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偏偏下一刻,他又对上了女儿朝着他和皇后露出的灿烂笑容,仿佛是在问他,大唐现在还缺将领吗? 罢了,就当这杯一起举起的酒,是因为父母一起对女儿的迎接好了。 现在他只需要知道,这覆灭高丽的战绩是在他李治在位期间达成的,便足以留给史官记载了。 背景的声音里也已响起了礼官的诵读。 “高丽为大唐所克,天子有诏,令于其旧地成立安东都护府,分其境为九都督府、四十二州、一百县。” “敕封高丽王高宝藏为朝鲜王,遥领安东都护,由安东都护府长史处决各州事务。” “……” “百济王子扶余丰叛逆大唐,勾结外邦,配流邛州……” 这些作为战功组成部分的高丽百济俘虏或是被配以高位,却显然是要被困在长安,或是直接被流放到边缘地界,一个个煎熬地听着自己的待遇。 而后,便是真正的重头戏到来,要宣读这些将领们的封赏了。 “去年她跟我说想要献俘则天门的时候我还在想,就算这真的能以公主身份实现,也得是很多很多年之后才能办到的事情了。” 李下玉听到身边的李素筠低声说道。 在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她直直地朝着李清月看去,像是既有点不认得自己的小伙伴,又由衷地对她所拿出的表现感到惊喜。 “但她真的办到了!” 所以李素筠听到随后的封赏之时甚至一点都没觉得有何不妥之处,只觉这样的待遇方才配得上安定为李唐开疆拓土的功劳。 “安定公主统御用兵有度,灭国定边有功,领右武卫将军号,诏以熊津大都督开府,制与亲王同,封户一千,赏绢两万匹,上等战马十匹……” 听到这一句的时候,李清月目光之中的惊喜,正被距离她最近的帝后两人看得分明。 不过两人心中所想大概还是有些分别。 武媚娘想的是,她为女儿极力争取的权力,果然是对她最好的欢迎。 而李治想的是,自阿菟的神情里足以看到,这确实是他们大唐最为忠诚的将领。 她他的决定并没有错! 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李治甚至没去计较,在这出献俘大会里还被皇后增加了一个额外的环节。 那就是让这些刚刚得到封赏的将领士卒在自顺天门退下之后再于长安城中绕行游街一圈。 但这一次,并不只是走的那条朱雀大街,而是在城中兜了个方圈,而后重新出城,将随行的亲兵暂时归入南衙府兵之中。 按照皇后的说法就是,这象征着这些才打了胜仗回来的士卒可以随时再度整装备战,为我大唐边境的安定再立一功。 不过若要李清月说的话——阿娘懂我! 这分明是来给她刷脸的。 若是方才站在朱雀大街两侧还没瞧见她这个特别年轻的小将军,现在在其他地方也能看个清楚。 天子的敕封诏令也在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向外传播。 右武卫将军号,熊津大都督开府,等同亲王制度的食邑一千,都在昭告于长安城中的众人,当今天子对于这个能打胜仗的小女儿到底有多少优待,若是有些贤才自觉在其他地方混不出个名堂来,是不是能够直接往她这里找个前途。 毕竟,她已不再只是用公主二字来定义身份的存在! 再看看跟在她后头的那些亲卫,显然是武功之臣初具规模,该当扩展一下幕僚队伍了。 “我猜若是还有哪家女郎能有我这等习武的癖好,又真练出了些身手,也应当会想来公主这里谋个前程。” 李清月听到后头的阿史那卓云说道。 “那多好啊,这等人才在我这里自然是越多越好。” 她朝着人群之中看去,还真在此刻对上了一双漂亮而果敢的眼睛,像是对着她们所在的方向投来了一道羡慕的目光。 但再看去的时候,她看到的已是一位妇人随同她身边高大的男子转头离开,很快消失在了李清月的视线之中。 惊鸿一瞥间,只够李清月辨认出,那男子所穿应当是隶属于左右武卫的官服。 她不免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但想到反正在长安城的官员体系中找人,对如今的她来说已不算什么难事,她又先将目光收了回来。 毕竟,她现在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 在重新策马回返皇城后,李清月脚步飞快地朝着延嘉殿奔去。 甚至不等后头的侍从跟上她的脚步,她就已经快速穿过了各方宫室,越过了金水河桥,站在了延嘉殿的面前。 守在殿外的皇后宫人当然不可能阻拦她的脚步。 武媚娘才听到外头传来的响动,就已看到了一道还闪着金光银光的身影直接冲到了面前。 她忍不住嗔笑:“你看看你,哪里还有个皇室贵胄的样子,头盔是摘了,但是连铠甲都不脱就直接冲过来。别人看了还当……” 当你这个做将军做大都督的不够稳重。 可要李清月说的话,她都还没到十岁,又是在自己家里,那还要什么稳重嘛。 眼见熟悉的脸就在面前,这又已不是那顺天门上需要她正儿八经做样子的地方,她一点不带犹豫地扑进了武媚娘的怀里,“阿娘,我想死你啦!” 她又仰起了脑袋,卖乖发问:“您想不想我呀?” 第128章 之前还在策马游街之中锋芒毕露的小将军, 现在忽然露出了这样的表现,甚至连身上的铠甲都还未脱,真是在反差之中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但是—— 这要让人怎么回答呢? 自家的女儿往外一跑就是半年, 但凡这个母亲没有心大得过分,必定是要想的。 更别说,这还是个贴心的好女儿兼好同盟。 一想到她在外头可能会面临战场的瞬息万变, 需要经历不如都城之中的生活环境,还要随时与人斗智斗勇, 她就忍不住担心。 放在面前真出了什么事,她总还有办法插手, 便是如同李弘这样的体弱情况, 也能请神医问诊,甚至是寄希望于神灵佛陀庇佑,图个安心。 可这小东西直接跑到这样千里之遥的地方, 还是个大唐兵力都支援不及的地方,让人只能等着消息传回, 也未免难熬了些。 这些担忧,本是作为一个母亲想在女儿回返后说给她听的。 但武媚娘又难免觉得, 自己要是一个“想”字开头,以这孩子顺杆子往上爬的本事,恐怕当即就要将之前的不告而别给糊弄过去。 何况,她若是没有理解错误的话,阿菟这个穿着铠甲就跑进来的情况, 好像不一定是因为她归家心切, 这才给忘了! 毕竟, 她还记得把盔甲摘了,让自己把那张讨喜的脸全露出来呢。 武媚娘当即伸手捏住了她的脸颊, 似笑非笑:“那你觉得我想不想你呢?” 李清月想都不想地嘴角往上一抬:“阿娘肯定想我,要不然也不会把熊津大都督的位置还有开府权限给我争取下来。” 她满眼的信任和喜悦,以及此前那副恣意纵横的小将军模样,都让人很难不软下心肠来。 可要是让她这么轻易地就过关,那也太便宜她了。 武媚娘问道:“你怎么知道开府的权限也是我给你争取的?说不定是英国公说的呢?算起来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李清月摇了摇头,“我今日看到英国公的神情其实有点猜测,此前苏老将军的态度跟他挺像的,不过……光是他们两人还不足以左右阿耶的想法。” 她看得很明白,随着李治的发病,他对外朝是有避讳之心的。 所以在此时能够真正左右他情绪的,还该是阿娘才对。 也只有她能以这等高明的手腕,既为征战在外的女儿争取到了应得的利益,又能在今日以这样光明正大的方式与天子并行,进一步站稳自己的位置。 仿佛她天生就该有这样翻手为云的能力。 “而且,我知道阿娘必定全力支持于我!”李清月一点不带遮遮掩掩地便补充道。 “阿娘那封信中不是已经说了嘛,那些声音想要让您退回到安分的地方去,那总也有人,想要让我这个刚打了胜仗的公主退回去,去做个普通公主。您说,若我失败了能给我挡下责问,现在我成功了,也一定会将我往上推一把!” 这世间还有她与阿娘这样紧密的联系吗? 恐怕没有了。 何况阿娘也一定相信,当她这个早慧的女儿正式攥紧兵权在手后,也能做到更多更多更多的事情。 这便是摆在面前的事实。 武媚娘目光一闪。 她这话说得…… 何止是让人心软,就连面色也愈发和暖。 结果她刚脱口而出了一个“想”字,就瞧见女儿趁着她手上的力道松开,小心地用脚踢向了桌案边上的戒尺,在戒尺弹起的一瞬间,伸手将其抓在了手里,而后藏在了身后。 武媚娘都要被她给气笑了。“阿菟!” 看看她这算是个什么表现。 她在战场上玩什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回来之后还将其玩得炉火纯青,还玩到这种时候来了。 “我这叫防患于未然。”李清月将那只手又往后缩了缩,理直气壮地答道,“这一说那封信我不就想起来了么,您还说等我回来要揍我一顿呢。” 她还有凭据在手上。 所以不能怪她顶着盔甲进的延嘉殿。 虽说她也知道,阿娘就算要打也不会真打,但万一脱手了,出现误伤情况怎么办呢?她可不能和当时的贺兰敏之一样顶着个滑稽的脸,那实在有损她这个大都督的威名。 她还直接上了二手准备—— 先把武器抢走,总不会有问题了。 “我还能揍得了你?!”武媚娘声音一抬。 眼见女儿虽然抢了戒尺却没后退,直愣愣地站在前面,她那种无奈的感觉更是明显,原本就搁在她脸颊边上的那只手直接点向了她的额头,“你现在都敢去斩将夺旗了,我看谁能打得了你。” 天知道她当时瞧见战报里说女儿亲自带兵袭营,将渊盖苏文的第三子斩杀,是一种何等微妙且恍惚的心情。 明明在夏天她离开家的时候,还只是学习箭术的时间不长,虽有天赋但也仅仅是精准度不低而已,哪知道她竟然能够做到这个地步。 “阿娘,这只能说明我是个神童。”李清月脸皮厚得很,“要不然我怎么压得住手底下的神童。而且……” “总得冒险去试一试,才能让人知道真的可以办到吧。” 母女俩对视了一瞬。 想到阿菟此番拿下的战果确实让人无可置喙,倒也真如她所说的那么回事。 事急从权,总是最优解。 想想苏定方的那封军报,也总不免让人想到一种可能性。倘若……倘若阿菟并未如同她所做的那样,从南面进攻高丽,在任雅相和庞孝泰过世之后,谁知道苏定方会不会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退兵呢。 往后再想要对高丽出兵,便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她逃家出走虽是鲁莽之举,但论起意义来,却当真是利国利民之事。 武媚娘又怎么忍心再对她做出苛责,“行了,戒尺拿过来吧。” 李清月端详了一番阿娘的神色,顿时笑逐颜开地将其恭敬递了回去。 武媚娘握着戒尺,认真地将女儿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伸手,不轻不重地往她那还穿着甲胄的肩膀上拍了两下,然后漫不经心地将其往边上一丢。 “喏!打已经打过了,用不着继续穿着你现在这身了吧。”武媚娘挑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皇后殿中供暖不足,竟需要让我们凯旋的小将军身着铠甲防寒。” 李清月讪笑了一声,连忙冲去了后堂。 等武媚娘再瞧见她的时候,已是穿着里面的劲装走了出来。 今日在长安游街之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正有一番衣锦还乡的快意,李清月都没怎么感觉出寒冷。 也说不定是因为她还往长白山一带跑了一趟去逮靺鞨人,对寒冷的适应性提高了不少,毕竟,相比之下关中真的还算气候温暖的。 她甚至觉得这种暖和的温度都有点让人昏昏欲睡了。 那就一点都不奇怪,武媚娘眼看着李清月直接一歪就靠在了她的旁边,还干脆赖到了她的腿上。 “都说了不计较你跑出去的情况,怎么还在这里耍无赖?” “这不叫耍无赖,”李清月慢吞吞地竖起了手指,在面前摇了摇,“这叫在阿娘的身边有安全感。” 在外面奔波了半年的时间,就算她有系统金手指,体力要比正常的八岁小孩儿强上许多,也总会觉得,只要是在陌生地界上,便得随时做好局势有变的准备,哪里敢睡得太过踏实。 可现在趴在母亲的身边,就可以暂时把这些防备给卸下了。 武媚娘端详着她的侧脸,并不难猜出她此刻所想,神情温柔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原本还想听听你在外头的见闻,但现在你既然困了,就先歇着吧。” 李清月打了个哈欠,她现在确实有点懒得说话,顶着盔甲巡街也怪消耗体力的,但才把这个回来的惩罚给混过去了就睡,她又觉得有点怪对不住阿娘的。 嗯,不行,都出门半年了怎么能不联络感情。 她干脆仰头答道:“现在睡不着,我想听阿娘说话。” “就……”她想了想,接道:“就说些京畿之地的趣闻吧。” “真拿你没办法。” 眼见女儿这一副要听睡前故事的样子,又懒得挪窝,武媚娘也没拒绝她,若有所思地开口:“京畿之地的趣闻啊……” 贺兰敏之被陛下指派和亲的事情当然得算是一桩趣闻。 要不是他本就不是个在长安城中的讨喜之人,加上也无权势可言,陛下为其封官后下诏令其滞留大食境内,以男子身份和亲,恐怕要在长安城中掀起一番波澜。 又正好有高丽这头战事的尘埃落定,将这一点风闻都给压了下去。 但武媚娘觉得,在这等场合提到贺兰敏之这种糟心玩意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提一点对阿菟来说的好消息。 “你方才说到神童,倒是让我想到一件事了。” 武媚娘缓缓说道,“去年五月里举办的童子举中,又出了个各项卓越的神童,还刚好出自弘农杨氏的旁支,叫做杨炯。大约是因为此前弘农杨氏找上你祖母又被我近来明言谢绝,让他们忐忑了一阵,便在上个月问及,能否将此人派遣到太子身边做个伴读。” 杨炯? 李清月目光一亮,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如今所知道的初唐四杰之中确实是只差了这一位。 不过她也没先将自己集邮的想法直接暴露出来,而是回道:“我还以为他们能按照我给祖母建议的那样,把杨思俭的女儿送我这里当伴读呢。” 武媚娘答道:“就算这真是个好建议,也得过上几年。又不是每个女孩子都同你这么早担大任的。若是你还要东奔西跑,岂不是要把人家才只有七八岁的姑娘拖到边境去?”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没敢揭穿一个事实。 阿娘好像对于她要继续往外跑越来越有数了。 只问道:“那杨炯您打算怎么安排?” 武媚娘答道:“我看过他的答卷,他确实是个人才,九经之中他选的是《春秋》的谷梁传,再加上考校的孝经以及论语,抽选出的十篇文章他尽数通过了。按照童子科的规则,他甚至可以直接当官。若以这样的出身被送到太子府中为官,也完全合格。” 起码比起之前,居然想将从六品官员之女许作太子妃为陛下“冲喜”,那可真是有自知之明得太多了。 “不过……”武媚娘有另外的想法:“我不打算让他去太子府。弘农杨氏今日能送一人,明日难保不会得寸进尺,太子目前也不需要这一方作为后援。” 甚至可能还起不到什么作用。 “可此人确实有才,将其放到别人手里又未免可惜……你那熊津大都督府中尚缺人才,不如放你那里去?” “我记得前来奏报军情的崔都尉还说,你的属官不太够,这才在之前抓他做了个协助之人。已入仕途的或许暂时还不好调拨,这位却应当正好。” 李清月没有犹豫,当即点头,“那就劳烦阿娘从旁牵线了。” 武媚娘还是多提醒了一句:“但我帮忙牵线是一回事,你自己的属官要自己发放俸禄了,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朝廷给熊津都督府的拨款应当不会太多,能养得起多少属官,就要看当地的税收结余,还有你那食邑的进项了。” “说起来,前几日蜀中还有一封信送来,是那益州都督府长史写来的,他说让你将那吞金兽给接回去。” 她说到吞金兽三个字的时候,忽然没忍住笑了出来。“阿菟啊,你说你这跑路之前还让他去益州避祸,怎么就没让他多带点去那儿的盘缠呢?” 李清月:“……?” 可恶!她之前还觉得,段宝元在上呈吉兆的奏表中得到的嘉奖,养个炸炉团队压力不大的。 刘神威这个炸药天才又搞出什么新东西来了? 但没关系,她的生日快到了,很快就能有地盘,也有稳定的财政收入搞爆炸美学了! 按照阿娘随后所说,李治同意了让她在食邑加到千户之后还是能够自选位置,这同样不是寻常公主所能拿到的待遇。 光从这点上来说,李清月就觉得,他可能不太乐意自己得到正式官职敕封这件事,可以先抛到一边,晚点再说。 就现在的情况下,自己不能光靠着自己刚刚得胜的脸面和过生日的优待,还得给阿耶顺顺毛,再来为了她的目的拔毛! “你又在想什么古怪的主意?”武媚娘看着她那沉思后目光发亮的表现,猜也能猜得出来,那不会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招数。 李清月神神秘秘地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等到元月初一您就知道啦。” 现在提前透露可就没意思了。 都没等武媚娘继续发问呢,李清月已一骨碌翻了起来,“我去沐浴,晚上我要睡阿娘这里。” 看看,这就是回家的快乐! 这份愉悦的心情在第二日见到王勃的时候还在延续。 “你说,你已开始着手写了?” 李清月朝着王勃看去,见对方那张尚是年轻的脸上,提到文章辞赋便自有一番认真之色。 “我已写出一半了。” 李清月忙道:“拿来我看看。” 她朝着王勃伸手,就见对方快速从桌案上拿过来了一份文稿,在当先的一行上果然写着《顺天门班师颂》六个字。 而在其后竟已有了洋洋洒洒千余字。 李清月:“……!” 她错了,她不应该用自己写古文的速度去跟王勃这种神童相比,果然专业的事情就应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看看人家将这凯旋献俘场景和高丽之战描述得有多大气磅礴! 那抢夺新罗粮草,是“戈船泛月,剑骑横霜。风驱海石,电扫辰阳。”① 那火烧高丽战船,是“舳舻万里,旌旗四合。火照甘泉,云惊上路。”② 那两军合围,更是“肃牙璋而按律,耀旄节而分麾。”③ …… 至于凯旋之时,则是“望帝都而献捷,仰灵社以书功。”④ 王勃甚至将她朝着城楼上挥手都给写成了“鹗视千群”“龙骧万计”的豪情。⑤ 李清月的表情都差点看得凝固了。 王勃却还觉得这是不是自己在何处写得不妥,让她觉得不太满意,开口问询了两句。 “不不不,我不是觉得你写的内容有问题。”李清月听他这么说连忙回道。“我就是觉得……这虽是要宣扬覆灭高丽一战,但对大唐基调的夸赞不能只有这么少,也不能一味地将言辞都聚焦在出征的将士身上。” “来,你在这里,”她朝着文章的其中一段说道,“在这前面加上四段话,把高祖、太宗、当今天子,还有皇后,全部各夸一遍。能夸多少夸多少,别像你之前一样写得这么笼统。” “啊?”王勃迷茫了一瞬。“这有必要吗?” 才只有十二三岁的王勃显然还不明白什么叫做文章的政治意义,毕竟他的政治素养实在很感人。 但没关系,他听话就行。 大都督说要加,那他就加—— 龙朔二年在安定公主的生辰之中到来。 但李治刚被皇后一起请到延嘉殿,就见今日过生辰的主角先捧着个书卷朝着他走了过来,一把将其塞到了他的怀里。 他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旁人送你的礼物需要请我先过目一番?” 李清月摇头,“不是,这是我送给阿耶的新年礼物。” 新年礼物? 李治怎么听都觉得怪稀奇的。 哪有过生日的人给前来庆祝的人先送上一份新年礼物的。 可在李清月不断以眼神示意他将其展开的时候,李治还是先伸手,解开了上头花里胡哨的绳结。 而后,他便看到了那篇被王勃再经过了一番修改的《顺天门班师颂》。 那可真是好一篇文辞华美又荡气回肠的辞赋! 尤为醒目的,大概就是开篇对大唐的极力赞美,以诸如“我大唐鸡浑指极,树神宰而制山河;鹤谶裁仪,辟太虚而有天地”之类的话,用来表现,在此大国气度之中,覆灭高丽正是时势必然,又正逢圣明天子,良才将帅配合,方有这一出献俘。⑥ 而后便是对两位先帝的赞颂,所谓“太武皇帝虹星湛色,开宝胄于金壶”,“太宗皇帝十乱恢基,临鹤州拥黄钺”等等,均是在平定天下之中起家的,继承给了后辈以优良的传统。⑦ 至于方今帝后,更有着数百字紧随其后的赞誉。 李治的眼神近来还算不差,能将其中言辞看得清楚,在读到“群臣列陛,奏萧相之遗模;天子临轩,采荀卿之故事”的时候,还觉得这话夸得着实脸热。⑧ 只能装作从容地朝着一旁的皇后说道:“这其中还夸你有远清和凤之仪、竞峻当熊之节,你看看这些话说的。” 见皇后一脸了然,李治轻咳了一声,转头岔开了话题:“这是谁写的?这文采着实不凡啊。” 别管这些话是不是有点浮夸吧,但大过年的,人人都想看到点开心的东西,这种褒奖之词就很不错。 此人的文风既有飘逸神灵之感,又似有几分浓墨重彩,着实让人见之心喜。 当赏! 李清月仰头答道:“是我的伴读王子安写的,我还提供了一点点的支持。” 李治闻言揉了揉眉心。 他很想说,阿菟在学史书兵书上的本事要是能稍微挪一些在文学创作上,他可能还会相信后半句,但现在嘛,可能还是前半句的真实性稍微高一点。 不过,王勃是吧,他记住了。 他将手中的这份书卷抬了抬,“那你总不会无缘无故地给我送这个,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收到这样一份新年礼物他当然开心,本着对这篇文章的喜爱,等到回去之后他说不定还会让人将其誊抄记录下来,但他也得听听,阿菟这古怪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个什么药。 李清月凑近了些,问道:“阿耶你说,王勃王子安他——是不是个奇才?” 见她这个问询正事的样子,李治下意识地点头。 王勃他当然是知道的,那还是他给选的人呢。夸他是个奇才,还得算是夸他当年有慧眼识才的本事。 然而就在他点头的瞬间,他就听见女儿接道:“既然阿耶也这么觉得,那您赶紧让我趁着生辰选个好地方作食邑吧!” 李治:“……?” 等等,这个话题跳跃的是不是稍微有点太快了一点。 而且别以为他没听见,她在说到“好地方”的“好”字的时候还加重了一下音调。 却见李清月一点没觉得这其中有任何的问题,一本正经地说道:“要不然我要养不起人啦!” 李治卡壳了一瞬,从这个人与财的等号之间反应过来,方才问道:“那你打算选择何处来做食邑?” 李清月早有准备,直接就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地图,指向了其中一处,“就在这里!” 李治定睛一看,见李清月指向的地方,正在安东都护府的辖地之内,名为泊汋城,位处于鸭绿江的中下段,河流以东的位置。 他皱了皱眉,“为何选择此地?” 这可不是一个寻常的地方。 一来,它距离中原王都太远,并不利于管理。 二来,此地早年间被掌控在高丽手中,又因毗邻鸭绿江的缘故,屡屡出现唐军和高丽兵马的交手,让此地有些…… 地广人稀。 李清月却显然不在意这个,她当即答道:“因为我听苏将军说,那附近有煤矿!就算不考虑煤矿的话,那里的土地也很适合种植。” “而且,顺着鸭绿江北上,就是我之前领兵去过的靺鞨之地,还能多抓点人来充数。” “还有还有……” 李治沉默地朝着滔滔不绝的女儿看去,只觉她满脸都写着一个“穷”字。 以至于当他再低头看向王勃的那份颂文时,觉得那其上写着的可能不是给他的祝词,而是写满了五个大字——“给我钱和人”。 “算起来这地方还和我有缘呢。”李清月见李治并未表现出明显的反对,连忙又见缝插针地补充了一句。 李治无奈问道:“这怎么就跟你有缘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征伐高丽的北路士卒走的方向。” 李清月一点不带犹豫地答道,“可这地方在汉朝属于玄菟郡!” 而她的小名叫阿菟。 这当然是一份天大的缘分! 第129章 此地跟她更有缘分的是, 除却煤矿这种在明面上由亲王也能开采的矿产外,还有各种金属矿脉,比如说…… 金矿。 所以别看此地现在看起来不太发达, 也并不影响这里在李清月评估的标准里是个宝地。 不过是因为,在方今这个时代,虽然黑土地上在春夏适合种植, 但最适合于本土发展起来的还是渔猎文化。 在人口不多的情况下,尤其如此。 但对李清月来说, 经营千户万户之地,和经营一大片地盘是不同的。 只有一块千户之地, 等同于就只是她所提到的泊汋城和其周边。 人少, 她便可以如同她向李治报备的那样,直接往靺鞨部所在之处“聘请”人手。 钱少,她就可以将此地的其他优势给一一发挥出来。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唯一需要与她打交道的大概就是安东都护府长史。 而就算是此人,在北部有靺鞨残部南下劫掠威逼边境的情况下, 大概率还需要和她进行一番通力合作。 李治反正是没有这个多余的精力管到这里的。 此地又恰好和她担任熊津大都督的都督府隔海而望,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征发百济遗民来此, 又或者是将开采出的矿产放到熊津去发展营生…… 总之,再没有比这里更合适于她的地方了! 李治倒不知道她还有这样多的歪心思,他只是转头朝着武媚娘说道:“我看是有必要把这孩子按着读几年书了。” 又转回来对着李清月问道:“玄菟的菟是什么意思?” 李清月一点没迟疑,“草木茂盛。” “原来你知道啊……” 李治差点以为她觉得玄菟是黑老虎的意思,那真是有必要立刻把她送去弘文馆好好学习一阵了。 “草木幽深黢黑, 边荒无人之境, 我当然知道啦。但这地方最适合我。” 李清月将话说得不是一般的理直气壮, “阿耶,您不觉得把我的封地放在这里, 既能震慑高丽,又能用于警示靺鞨吗?对您想要控制东北边境来说,这是最容易办成的一项手段吧?” 比起驻扎更多的兵马,比起冒险让高丽王族回返安东都护府任职,李治肯定更愿意用一种成本更为低廉的方式达成目标。 他需要做的,只是在赐予女儿封地的时候再大胆那么一点。 李治还真因为这一句话陷入了沉思。 对于边境来说,名人效应是有用的,比如说苏定方这位老将就是放在东面西面都能有效达成威慑。 放在阿菟这里呢? 她上战场的时间不久,但打出的战绩却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企及的。 灭国之战中她所做出的贡献着实不小,对高丽民众所带来的影响力更是少有人能比。 因此,就算她自己不在那里常驻,而是对外宣称此为安定公主封地,也无疑能如她所说,对于安东都护府的稳定做出贡献。 他刚想到这里,还没等出声,就见李清月伸手将他往外推。 李治忙问:“你这又是干什么?” “阿耶太过分了,拿了新年礼物,却不肯交换生日礼物,我把您请出去。” 李治:“……” 他这女儿打了个胜仗之后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偏偏在一旁的皇后根本不管这个,反而露出了一派看好戏的表情。 想想再过一会儿,太子和雍王、殷王也快到了,这脸总不能丢到孩子面前,他当即应道:“行了行了,你若真要这块地就给你。但我可得先说好——” 李治眼看着李清月顿时停下了推搡的动作,在他面前笔直站好,又是一派小将军领命的样子,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当说,她是没规矩还是少年老成。 但想想今日这出生辰得算是家宴,李治又觉得,她这个力争封地所在的样子,总比循规蹈矩有意思得多。 也总比留了封信就离家出走正常。 “阿耶您说。” 李治郑重其事地说道:“既然定了此地,之后可就不能随便更改了。” 亲王的封号其实有动辄更改的情况,但李治觉得,要是让阿菟可以随便更换封地,那真是要翻了天了,还是让她找到个地方随便折腾也就算了。 这对他来说也确实没什么损失。 毕竟,若高丽未曾被攻克,这地方也还不是大唐的疆土。 “这么算的话……阿菟还算是自己打下的封地?” 李治在落座后忽然有感而发,更觉这一点有违常规的自行择选,都不算是个事儿。 反倒是让他觉得有点郁闷的是,从他此刻所坐的位置看去,上到太子,下到今年开始得算五岁的李旭轮,全部簇拥在女儿身边,听她像是说书一般说起自己打仗的经过。 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是来当个镇场子吉祥物的。 只有皇后体恤他,在此时说了一句:“陛下有慈父之心,是要让阿菟过个好生辰呢。” 李治当即找回了几分自信。 又听武媚娘接着说道:“说起来,既然阿菟已有封地,熊津都督府又缺人手,我想为她选些从属官员,不知陛下觉得如何?” 李治朝着那四个孩子的方向又看了眼,正见女儿眉目神飞地说到自己领兵袭营之事,在李弘、李贤和李旭轮的脸上分别表现出的是羡慕、憧憬和崇拜的神情。 他忽然越发觉得,以一位对皇位并无威胁的公主在前头作为标杆,未必是一件坏事。 便问道:“媚娘可有想法?” 武媚娘答:“我倒是有几个属意的人选,却基本年纪不大。” 李治沉吟,接道:“先说来听听吧。” 武媚娘答道:“弘农杨氏此前希望将通过了童子科的杨炯送到太子面前,可我觉得此人还有些不够稳重,倒不如跟着阿菟在外历练一阵。” 李治点头:“此人可以。” “另外两位……便算是忠臣之后了。” 武媚娘叹了口气,方才继续:“前几日不是才从嶲州传来消息吗,得到陛下派遣前往嶲州平定邛部蛮族酋长作乱的忠武将军病逝。” “这位老将军到任后与益州都督长史联络南诏为盟,整备军队,训诫官吏,妥善安顿邛部民众,竟是兵不血刃地解决了叛乱,真可谓是我大唐将领之中文武兼具的典范。” “只可惜,老将军终究是年事已高,因路途颠簸、气候不合,还是没能撑过来。” “我一问之下才知道,他的长子姚元景如今已参与了科举进入仕途,但他的次子居然才只有十二岁,据说姚懿老将军对这个次子姚元崇很是头疼,说他总不喜读书,只想勤练武艺作战,如今老将军病故,生怕长歪的大概也就是这个孩子了,倒不如也先跟着阿菟这头。” 李治想了想这情况,脸色微露几分怅然,点了点头。 忠武将军姚懿病逝在七十二岁高龄,乃是为大唐尽心竭力、死而后已,他作为天子自然要对其给出表示。 既然他对幼子的教育有所牵挂,那便由他们来办。 就像临川公主的驸马周道务是因为他父亲去世才被养在宫中,姚元崇的教育也可以由他来办。 他不是喜欢习武吗? 那跟着一个才打了胜仗的小将军必定符合他的意思。 但想想阿菟自己的兵法谋略之道并没有少研究,她身边的王勃、卢照邻等人均是文采翩然,让姚元崇处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之下熏陶成长,就算不能成大器,也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还有一位便是庞老将军之女了。”武媚娘颇有几分唏嘘地说道:“老将军为国征伐高丽却不幸战殁,连亲生儿子也随之亡故,以我看,除却满足老将军那死当归白州的心愿,将他安葬于白州云飞嶂上之外,也该再有些表示。” “不知陛下可否从他的女儿中选出一人在阿菟的身边,也算是给朝中一个范本。就说,哪怕父子均为国捐躯,陛下也愿意给他们一个延续门荫的希望。” 庞孝泰之女? 李治并未犹豫太久,便答道:“确实该当如此。等为任相与庞老将军送灵后,便顺便往白州择选合适的庞氏女北上。” “只是还有个问题。”武媚娘微微蹙起了眉头,说道:“这三人不仅年轻,还没担任过官职,就算过上几年能成长为阿菟所需的助力,甚至是成为李唐的栋梁,也没法直接成为熊津大都督府的属官。但是,以熊津、安东这等偏僻之地,若是贸然自科举进士中选人,也难保不会让人心怀不满。” 李治:“那媚娘的意思是?” “我想劳烦陛下往几个边地都督府发出公文,问询是否有官员,或者是流外官愿意进行此番调度。反正战事刚刚结束,不至于在顷刻间就出现动乱,还有遴选的时间。” 流外官其实都根本不能算是正式的大唐官员。 但要武媚娘看来,这些人之中有本事的恐怕并不在少数。 让人才滞留在了流外官的行列,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大唐官员进出不平衡。 旁人或许会小瞧这样一些没手段入流的人,武媚娘既然能将宫中人心笼络在手,便绝不会! 更何况,这一次岗位调度乃是以熊津大都督需要招募官员为名目。 这些流外官中若是有人有眼力、有能力,便应该看出来,跟着熊津大都督办事的收获,不会比他们留在原本的岗位上差。 能把握住机会的人遇到了合适的上司,总该大展身手的! 像那唐璿唐休璟,现在不就在梁州干得风生水起吗? “陛下以为如何?” 李治多问了一句:“为何只是边地都督府?” 武媚娘笑道:“难道陛下要往天下各州发出诏令,让人人都觉得你这是为阿菟另办了一场选官不成?再说了,熟悉边地事务的官吏官员在前往安东都护府和熊津大都督府后,更容易适应事务吧。” 要这么说的话,李治确实没有问题了。 “就按媚娘说的去办吧。” 他话音刚落,就忽然瞧见前头出现了个挡光的,抬头一看,就见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办什么?”李清月左右朝着两人看了看,板起了脸说道:“这是我的生辰还是新年第一天哎,怎么您两位又是唉声叹气又是商量选官的。” 所以不等李治回答,他就已经被李清月给拽了起来。 “阿耶阿娘快来,我们想比投壶射箭,分作两组,三局两胜。” “阿兄和贤儿一队,我同旭轮一队。” 李治:“啊,那我……” 那他算哪一队? 李治话没问完,就被李清月推到了李弘的面前。 “您去阿兄那边。” 李治无语:这都没给他选择的机会是不是过分了! 但想想今日过生辰的是阿菟,她觉得如此分配更合适那也……行吧。 “你这算是在照顾你阿耶是个病号吗?”武媚娘往自己两头看看,见李旭轮已乖觉地学上了姐姐的动作抓住了她的手,更觉得对面的三个站在一处像三个木桩,当真有点滑稽。 “不不不,我是在给阿耶以一拖二的领袖体验。”李清月踮着脚,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李弘其实很少玩这类项目,李贤虽然比他擅长一点,但也更喜欢音律之道,相比之下,李治的身体固然不好,也大概不影响,他作为贵族子弟对于投壶之道还是很擅长的。 就是有点可惜,他的游戏体验有点糟糕。 在他当先“出战”,给李弘和李贤做个示范的时候,却见和他同时站出来的,是拿着投壶箭都有点局促的小儿子。 而皇后却在此时冲着他促狭地招了招手。 仿佛是在说,田忌赛马了解一下? 李治:“……?” 等等,他会先上场这件事,居然这么容易猜吗? 可惜无论是李清月还是武媚娘大概都不会给他一个明确的解释。 对于李弘、李贤和李旭轮来说,他们大概也不会留意到父亲此刻稍有憋屈的心情,只觉得这实在是一场可以抛开身份和平日里言行体面的亲子活动。 李治一边弯下腰教导李贤如何投掷,一边朝着那头的妻子女儿看去,又无奈地笑了笑。 只听得接连的几声“当啷”声响。 那头就传来了阿菟的声音,“阿娘,我又投中啦!” “那你要不要继续试试那龙跃隼飞的背后投壶?” 武媚娘旋即将新的一支箭递到了李清月的手中。 李清月朝着李治和李贤的这边看去,见他们手中仅剩了一支箭,壶中却只有一支,这样一来,自己这头的最后一支箭,显然中与不中都没关系了。 “当然!” 李治将视线从这母女二人身上挪开,转头就见李贤扁了扁嘴,满脸写着郁闷:“阿耶,我也想要阿娘来教。” 不,这个跟谁在教应该……没有什么关系。 反正李治绝不承认这一点。 这应该是投壶之人的问题! …… “明明只是游戏而已,阿耶干嘛这么较真呢?”李清月笑得打跌,挂在武媚娘身上说道。“他居然给贤儿加了习武的课程,噗。” 他美其名曰这是让李贤也要跟着强身健体,实际上这个被提前的习武,还不是因为他觉得需要日后找回场子。 李贤又不笨,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一点。 李清月清楚地看到,这孩子向来行事有点百无禁忌的,这会儿就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在那里腹诽什么东西。 武媚娘搂住了她的肩膀,“别看你阿耶文弱,他的胜负欲可一点都不会比别人少。但他今日赢不了,往后也……” 往后也自然赢不了。 她将人松开,“行了,去找你的小伙伴玩吧。” 将姚元崇和庞家的姑娘连带着杨炯一起放到阿菟手底下办事,晚些再说也不急。 她瞧着阿菟这个去看屋中沙漏的样子就猜到,她必定是想去找李素筠玩了。 果然,在她话音刚落的下一刻,李清月说了句“我一会儿回来”就奔了出去。 不过李清月倒不是直冲李素筠的寝殿去的,而是先往自己的临照殿跑了一趟,从中取出了个盒子,这才走过去。 李素筠正对着窗户发呆呢,就忽然瞧见自己的视线中冒出来了一只红罗金书的箭袋。 她当即探头往外看去,便瞧见了站在窗边的李清月。 李素筠又惊又喜,“你怎么做到没惊动一个人就进来的!” 李清月一边从窗口熟练地跳了进来,一边答道:“你若去战场上走一趟也能这样。” 这话……纯属瞎说。完全是因为她在得到李治的批准获得那千户封地的那一刻,系统寿命再度延长十年的结果出现在了她的面板之上,连带着并未消失的北汉山城六年一起,将她的寿命推到了二十六岁。 也让她的体力在无形中又得到了一次增强。 可李素筠又哪里知道这些。对于李清月所说的话,她也一向深信不疑。 她便立刻目光发亮地朝着李清月问道:“那你觉得,我什么时候能上战场?” 她也想这样! 李清月将这红罗金书的箭袋递到了她的面前,果断答道:“你若真有此心,等你什么时候能将一支箭袋内的所有箭全扎在箭靶上,我就想办法带你到边境去体验一下!” 当然,这句和上一句不同,乃是一句实打实的真话。 李清月很清楚,就算她有了今日的地位,她也需要更多的同路之人。 谁让这是一场——积蓄实力的持久战。 第130章 “你不骗我?”李素筠接过了箭袋认真发问。 她虽然也会有懒散的时候, 但她很确定,在被阿菟的种种表现激励到想要去尝试后,她不是因为那些摆在明面上的风光待遇才有这等想法的, 而是因为…… 李素筠也说不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或许是因为那种功业在手的被认可感? 但大概是已经看到了展现在李清月身上不同的命运路径,让她就算还没有彻底想好自己到底要奋斗到哪一步, 也想着要先跟上她的脚步,去看看外面的风景。 她用有些不确定的语气问道:“你觉得陛下会准许我这种情况的出门吗?” 李清月直视着她的眼睛, “你若当真想要出去,我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的。” 李素筠目光一震。 明明给出这份承诺的人比自己的年纪还小, 可当她身上有着这样一层层光环和实绩的时候, 李素筠怎么看都觉得,她绝没有在糊弄人。 “好,到时候我让你来检验。”李素筠翻开箭袋, 估量了一番这其中能装的箭矢数量,在心中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小目标。 她不仅得将这一个箭袋中的二十支尽数扎在箭靶上, 还得在骑马之中将它们扎进箭靶,否则她可对不起安定对她的期望。 “咦?”李素筠突然摸索着发现, 在箭袋里头居然还有个硬物。 她将其一点点推了出来,就瞧见那是一枚漂亮的玉韘。 “这枚玉韘和我那一只是一起做出来的。”李清月晃了晃自己并未佩戴此物的手,但也能让李素筠看明白她的意思。 “我那一枚能让我在亲自领兵破敌的时候射中敌将,希望这一枚也能给你带来新年好运。” 李素筠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定会的。” 这份厚望让她越发确信, 安定说能将她也给带出去的话并非敷衍。 她也旋即一把抓住了李清月的手, “你跟我来, 看我和阿姊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 她和此前一样,没有掺和到那头“一家”共聚的生辰庆典之中, 但这并不代表她没给李清月准备礼物。 李清月随同她走到桌前,就见那上头放着个细长的小盒子。 “你看看里面这个。” 李清月伸手将其接了过去,打开盒盖,就看到里头躺着一支朴素的发簪,就算是在军旅之中简单绾发也能适用。 但她端详了须臾这发簪,发觉这不只是件首饰。 她将其拿了起来,便见簪头的位置有一处暗扣,在她小心将其掰开后,连带着簪头一起往外拉,竟抽出了一把小匕首。 “虽然知道大部分时候你肯定用不上这个,最好也没这个机会用上,但我阿姊说,真要在战场上防患于未然的话,恐怕得武装到牙齿。” 李素筠摇了摇头,很觉感慨:“牙齿就不必了,在不戴头盔的时候多个防身器具吧。” 她看着李清月将这把小匕首抓在手里,尝试了下挥动的手感,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便知道自己的礼物送对了。 “还真说不定能派上用场的,”李清月朝着李素筠说道,“你知道吗,我从洛阳前往青州,刚刚抵达的时候,我老师就才经历了一场危机。虽然当时那士卒夺刀不是要刺杀于他,但换个行事偏激一点的,还真难免会这样做。” 她一边小心地将这小匕首重新扣回到了发簪之中,一边说道:“多个武器多条出路,我很喜欢它。” 李素筠已兴致勃勃地打听道:“什么刺杀?我能听故事吗?” 此前宫中流传着的那些风闻,她也想分享给安定听听。 当然,她还是更想做个听众,听听安定在外头到底都经历了哪些有趣的事情! 李清月托腮沉默了片刻,在李素筠险些以为自己的希望要落空的时候,才听到她说道:“要让我讲故事没问题,但你总得把茶点热汤都给拿上来吧!” 李素筠当即反应过来,自己又被安定给耍了。 但她现在要想逮住人可没那么容易。 李清月能在神不知鬼不觉间避开了此地的宫人,不经由通传就来到她的面前,现在也自然可以将盒盖一关,将那盒子揣进了袖子里,一个闪身便朝着正殿跑了过去。 “你看,”她转头朝着李素筠调侃道,“你还得真上战场实际演练一番呢。” 李素筠:“……阿菟!” 很好,这种实际的对比,真是很好地调动起了她的积极性。 在听到李清月随后说出的一连串军事行动见闻后,她更是觉得,自己若不能去看看那实地的景象,只怕要成为自己终身的遗憾。 不过,她忍不住在听完了那会师之后,朝着李清月问道:“阿菟,你屡屡以身犯险,难道就不怕会一个不慎出事吗?” 她若是待在长安城中,哪怕她依然去折腾天津桥之类的东西,去监督洛阳的种种设施,也依然能让她享有盛名。以她作为天子和皇后之女的身份,更足以平安富贵地过完一生。 那么,在泗沘城遭到百济叛军围攻,在连夜袭击平壤守军,在蛇水与苏定方围剿渊盖苏文的时候,她不会怕吗? “怕还是会怕的。”李清月很诚实地答道。 她毕竟是从未来的和平年代穿越到这个世界的。 在刚上战场的时候,就算早已从兵书之中看到了交战的残酷,还是会在看到泗沘城攻守双方倒地的时候,感到格外的不适。 “但我更怕——没法将姓名留下来吧。” 也更怕她不能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所以,就算真有过恐惧,到了抵达海对面的时候,也不能有半步的退缩。 好在,这条路上她还有一个引领者、同路人,也是关系最为亲密之人。 在从李素筠那里溜达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李清月就从阿娘这里听到了另外一个好消息。 正是武媚娘此前和李治说的,要将姚懿的次子姚元崇和庞孝泰的女儿一起送到她的麾下。 “算起来姚将军也挺可惜的。段长史在送来的信中还专门提到过他,说是这位老将军抵达益州的时候身体就有些不妥,为此,他直接请了医官全程随行。又因为此前那出吉兆的缘故,蒙舍诏王配合得很默契,已是大大减少了这位老将军的消耗。” “但人的寿数大概也是自有其定论。”武媚娘叹了口气,“从前朝走过来的老臣也陆续到了寿终天年的时候了。当叛乱被平定,老将军可能也觉得自己的任务达成了。” 见女儿有点走神,武媚娘轻轻推了推她:“你在想什么呢?” “我总觉得姚元崇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武媚娘答道:“他是陕州人士,指不定你就是在洛阳或者长安的哪个地方听过。” 李清月喃喃:“应该不是……” 哎,等等! 李清月忽然想到了个事情。唐玄宗李隆基登基改年号为开元的时候,一部分人的名字为了避讳,将名字里的开和元字都给去掉了。 而姚元崇的“元”字如果也按照这个规则给去掉,那就是姚崇! 若是按照阿娘所说,他今年只有十二岁的情况来看,就更接近了。 这也不能怪李清月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谁没事去记这些名臣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哪怕姚懿的履历听起来还挺厉害的,也不例外。 但姚崇她认得啊。那是武周朝和开元时期的贤相! 在佐理朝政,革故鼎新之余,让李清月还有些印象的是,他不顾方今时代背景下蝗虫乃是天灾的说法,倡导了全国的灭蝗行动。放在一个以蝗虫为神的背景下,真可谓是一出壮举,也给不知多少百姓带来了生机。 李清月原本没想到他能这样快出现在她的面前,只想着姚崇、宋璟这些人才在阿娘掌权之时都能陆续得到赏识,却没想到会是此刻,以这样一种方式被阿娘给精准地选了出来。 这叫什么? 这叫冥冥之中自有缘分! “你又在干什么?”武媚娘扶额,看着女儿话说着说着,又挂在了她的身上。 李清月回答得坦坦荡荡:“我在抱阿娘的大腿,看看还能不能在您的慧眼识珠下再漏点人才给我。”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行了吧,就你嘴甜!” 可要李清月觉得,自己这才不叫嘴甜,明明叫做实话实说。 她又接道:“不过说起来,我也可以反过来给阿娘提供人才的。比如说这次作为降将被带来此地的道琛和尚与信诚和尚,要我看,阿娘就可以试着用用。” “阿娘早年间和我说起过,阿耶对佛教也是抱着既要用他们又要压制他们的想法,但这些人中,能真正意识到必须看清楚皇权风向的聪明人,终究还是少数。” “反而是这些此前归属于高丽、百济的人,在其国家都被灭亡了的情况下,身处大唐境内的不安全感必然让他们清楚,他们必须找到一个依靠,才有可能站稳脚跟。” 武媚娘思索了片刻,问道:“我记得他们是你在击败百济叛军和北上进攻高丽的时候俘获的,在叛军和高丽抵抗队伍中他们都得算是将领,现在将可堪为将之人送到我这里来打下手,你不觉得可惜?” 李清月摇了摇头,“我之前和道琛说,他是僧人之中最会打仗的,会打仗的人里最会讲经的,但真正的话是,要比作战勇武,他比不过黑齿常之、沙叱相如,比起战略,他也远不如我和老师,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在一个更合适的地方发挥作用。” 武媚娘:“比如说……” 李清月答道:“比如说武僧!” 当然,这不会在明面上表现出来,只会是百济降将仰慕中原僧侣的佛学造诣,想要长住于长安洛阳等地钻研佛理。 甚至能将百济故地的佛教信众给逐渐度化,而后将中原文化在学成之后带回到熊津地界。 但实际上,他们也可以是一路特殊的军队,谁知道会不会在什么必要的时候就能发挥出效用。 就算不会真在某一天有此一用,也起码能作为一批特殊的眼线。 “让他们打仗,能发挥出这样独一无二的效果吗?” 好像还真不行。 武媚娘思索了一番,笑道:“你现在越来越知道什么样的人,该当放在什么位置了。” 这句夸奖,和默许她的建议没什么区别。 但这个将道琛安排在某间寺庙里的决定,当然不能由皇后来做,而应当由道琛自己上呈奏表,或者直接参与到西明寺的住持选拔之中。 所以要让此事落成,还需李清月让道琛先开这个头。 见女儿还真就顺着她的话思考了下去,武媚娘提醒道:“行啦,也别什么事情都集中在一时,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大唐已到了濒临危难的时候,需要你这个九岁小孩来救国图存。再这么操心劳神下去,小心未老先衰还长不高。” “阿娘瞎说,”李清月说到这里,直接站了起来,“我早上起来的时候还量过身高的,我马上就到五尺了!” 就差一点点了。 她的身量明显要比同龄人高,等再过几年,虽然不可能长到黑齿常之这种离谱身高,长成个身姿挺拔傲立的样子总是没问题的。 “行行行,你肯定能长。”武媚娘连忙招呼她坐回来,语气柔和了不少:“我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了一点。” 好像在阿菟当年说出那个“雨”字开始,她就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童年。 武媚娘既觉女儿贴心,像是她的一只臂膀,又总觉得对她有几分亏欠。 但看着她窝在自己身边一如幼时,又将这份情绪很快抛在了脑后。 母女之间谈何亏欠,不过是相互扶持而已。 “不辛苦,阿娘才辛苦。”李清月闷声答道。 旁人看到的只是她如此好运,被陛下选作对抗王皇后和长孙无忌的皇后人选,又接连生下数位皇子,备受陛下宠爱信任。还在陛下的风疾加重之后获得了更大的权力。 但这其中一路走来的步步为营,让她必须将自己的一些手腕脾性都收束在最合适的尺度之中,又何尝能够松懈半步。 当她看到更为广阔的天地继续往上攀登的时候,还偏偏没有多少可供参考的典范,只能自己一点点摸索。 李清月一边见证着这些历史,又如此庆幸,在自己的命已被保住的同时,也有了更多改变历史的可能,能和阿娘一起走出一条更加光明的前路。 在这样的脚踏实地兑现愿景面前,她怎么会觉得辛苦呢? 看看现在吧。 她还可以又无视掉李治的郁闷,仗着自己今日过生日的缘故再霸占一下阿娘的床呢! 反正她过段时间还要往自己的封地跑一趟的,阿耶就算吃醋也吃不了多久。 回家的安心加上生辰贺礼收了一箩筐,再加上新年新气象,让李清月这一觉睡得格外的好,当她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人却已很是清醒。 她转头一看,发觉阿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早就已起身了。在外头的隔间点着一盏烛灯,点灯的桌案后头,正是阿娘在翻阅批复面前的卷宗。 听到动静,她朝着李清月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醒了?要让宫人把洗漱之物和早膳端上来吗?” “先不急先不急。”李清月答道。 现在其实还早呢,因为今日不举办朝会,说不定百官之中起来的都没几个。 倒是阿娘仗着身体好,当真勤奋得可怕。 李清月看着眼前的画面,忽然灵光一闪,直接就着母亲那条长案后的空位坐了下来,将面前已经被审批过的卷宗挪到了一边,又从边上翻出来了几张信纸摊在了面前。 “你这是……?” 李清月从笔架上取了一支顺手的,答道:“我陪阿娘一起办事。阿娘继续看公文,我写信。” 这多有母女合作的氛围。 她也确实有几封信要写,正好趁着早起头脑清醒的时候完成。 一封是写给唐璿的。 去年年底的大唐政绩考核结果,已由阿娘告知了她,唐璿在其中的表现绝对能算中上。 这还是在梁州曾经遭到过数年甚至数十年荒废,民众大多外流的情况下拿到的评价。 不对,按照大唐的官职考评体系,他在去年拿到的评价应该叫做“上下等”,也就是九档之中的第三档,只要他别在随后的三年中搞出什么偷奸耍滑的举动,稳定在中中等以上,一个升迁是跑不了的。 不过唐璿现在肯定还没想着这么远。他现在忙着在一二月里伺候那些冬小麦,同时借着去年秋收收获的那一批,开始操持酿酒之事。 算起来李清月也没有太多要吩咐他的事情,差不多就是告知一下,虽然说其他人现在都是在熊津大都督府的官职体系下,就他这个“自己人”的情况最是特殊,但梁州在她和阿娘的心中都还是很重要的。 嗯,所以一定要继续搞好他的发展产业稳固民生的大业。 若是他能连年拿到上等评价,能一口气升三阶,到时候是个什么位置他自己心里有数。 事实上他还要比其他人容易拿到好评。 因为大唐有规定,辖区内的户口提升十分之一,考评等级提升一级,农业收成增加五分之一,考评等级提升一级。 这意味着,李清月为梁州量身定做的发展方向,其实也是最有利于唐璿刷评分的。 至于那位负责酒水采办的西域胡商,他既然已经在洛阳拿到了阿娘给出的优待,在梁州就不许给他以插足过多的机会,一定要把握好这个尺度。 “这是我新添置的笔……” 李清月的后脑上忽然多出了一只手,很是无奈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一边斟酌着这封给唐璿的信应该怎么写,一边直接啃起了笔,连忙转头用无辜的眼神朝着母亲看去。 “算了,这支笔归你了。还有什么问题?” 李清月答道:“我在想,还有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吩咐他去做的。” 武媚娘朝着信纸上看了眼,说道:“去岁的政绩考核之中,洋州官员得了中下等,原因是梁州和洋州之间的南山处有一伙贼寇流窜。而梁州地贫,贼寇优先去抢夺洋州。” “你再加一句话吧。就说让他在今年五月的冬小麦收获后,尝试将这伙南山贼攻克,若不成,就不必多管,若事能成,三年后的升迁我再推他一把!” 唐璿在出任梁州官员之前没少旁听刘仁轨给阿菟上课,听阿菟说他的领会能力不差,或许在现在这个发展梁州的事业之余还能干点别的。 他的前上司都已一口气凭借战功坐到熊津大都督的位置上了,他得多努力一点才好。 他也确实是有这个机会的。 按照梁州早年间的耕作规律,是不种冬小麦的,所以他们的麦田收获就是在秋收之时。 现在不同。提前了三个月结束的农耕队伍,应当也恰好在此时通过酿酒赚到了第一桶金,对唐璿更有几分归心。只要别指挥失误,要想擒贼不难,还正能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在武媚娘给出了这句提醒后,李清月显然也想明白了这个时间差。 “好,就按阿娘说的写!”她当即在收尾写上了这一条。 而后,她便换上了要给段宝元送去的信。 这封信倒是好写得多了。 其一便是告知于他,他可以不必继续养着刘神威这个吞金兽了。 虽然川蜀的深山里适合爆炸,但现在有了个偏僻封地的李清月,有了个更合适于炸药专家发挥的地方。 其二便是希望他帮忙,在蜀中雇佣几支挖矿团队,最好是能全家一起搬迁到大东北的。去协助她一起开采金……不是,开采煤矿。 “金矿?”武媚娘眯了眯眼睛,看见阿菟把这张废弃稿给丢在了一边。 “我听信诚和尚说的,”跟李治要封地的时候肯定不能一股脑都说了,跟阿娘却可以交代,“他说那片地域,有些河流之中偶尔会淘到沙金,可能确实是金矿分布。但因为此地毗邻和大唐对峙的边境,高丽人一直没去尝试挖掘。” “能不能挖到我也不确定,但若真能的话,那就赚大了!当然,阿娘不用提醒我我也知道,大唐是不让私采金矿的嘛,我会小心行事的。” 像是生怕武媚娘再多过问,她连忙重新写好了信,将其塞在了信封之中,而后转头露出了个笑容,“阿娘我饿了,让宫人们上早膳吧。” 窗外照进殿中的光线已渐渐明亮了起来,这龙朔二年正月初二,已是正式进入了白日。 武媚娘也不打算为难女儿,“行吧,让她们进来。”—— 而在另一头,卢照邻也匆匆用过了早膳,踏上了寻人的道路。 其实早在前日,他就问到了那位马氏匠人的住处,但他寻思着,正月初一登门去找人,怎么看都有点奇怪,还是往后推迟一天为好。 但在找上这处村落,听到此地还没什么动静的时候,卢照邻又忽然有点后悔了。 正月初二……和正月初一,其实听起来也没什么区别的样子。 冬天又不用耕地,起得早的真是屈指可数。 他果然是被公主的战功给刺激到了,才会如此着急于找到这个可能的工匠人才。 卢照邻哈了一口白气,将外头披着的斗篷又给裹严实了一点。 海州几乎没有山,倒不是山里的那种冷。但冬日的风呼啸自平原上吹过,在吹入东海之前先拍打着村落前头的高树,以及他这个倒霉的早起行人,也让人有点后悔,为什么不先在点着暖炉的屋子里多待一会儿。 但想归这样想,他还是快速朝着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按照他最近探访的那个匠人所说,马氏女就住在这个村子的村尾。 不过,哪怕女户隶属于户籍下等,这位倒是在临近的工匠中得了个尊称,说是登门向她请教的时候,大多称她为马师。 就是有点奇怪,不知道为什么,那最后一位给他指路的匠人在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衣着之后,说了一句“幸好你不是个工匠”。 “好像……就是这里了?” 卢照邻远远望见了村尾的另一道栏杆界限,顿时大喜,快步朝着那最尾端的一间院子走去。 还没等他走到门前,他就听到了木工敲打的声响,在这尚且寂静的村落中显得格外清楚,更让他确定自己并没有找错地方。 但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听到了一道格外中气十足的女声:“我说了多少次了,打造上等家具最忌讳用铁钉,钉销钉销,那是竹钉和木销,做到管而不死。我看你脑子丢在路上,还不如割圆术画出来的圆合体转得快!” “马师,我……” “我什么我,还有这个位置,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你没几个钱就少给我玩这些费工费料的东西,老老实实用大进小出楔。这榫卯定的不是这两片材料,是你自己多掏钱的心是吧。” 卢照邻顿住了脚步。 从他所在的位置已经能够看到,在那头有一个指指点点的人和一个满头大汗的人,就是这场面简直滑稽得惊人,因为那个提出建议之人年纪正轻,反倒是那个手握工具的约莫有个三十来岁。 前后那连珠炮一般的斥责让他下意识地抹了把脸上的汗,也连忙说道:“我,我这就改。” 可回给他的却是这样的一句:“别改了!木工嵌合这东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你做下一件的时候重头再来好了。” 也就是在这话说出的同时,那年轻的姑娘忽然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身上多了一道注视。她当即转头朝着门外看来,正好见到了在寒风中哆嗦、目露惊愕之色的卢照邻。 然而下一刻,在卢照邻的视线中,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一般。 那年轻姑娘走了过来,脸上的表情一改方才的泼辣,配合上她那秀丽的五官,竟像是个寻常的文静女子。 不,倒也没那么温和,或许在她的眉眼之中还能看出些生意人的爽快气度。 她打量了一番卢照邻这张完全没有印象的脸,从容问道:“请问您找谁?来打家具物件的?” 但真是奇怪了,怎么会有陌生的客人在这么早就找上门来。 她看了眼天色,太阳到此时才升起在了村头,照在接了一层薄霜的地面上。 大概也照在了,卢照邻有一瞬间往后挪的脚步上。 140-150 第141章 这样的封地形状上呈中央, 谁都能看得出来她在其中有所图谋,这对于安定公主才在朝野之间树立起来的威望和名声无疑大为不利。 李清月自己显然也知道,这等形同攥取的封地, 像是在说自己什么都想要。 可天下之间,真能做到将什么都执掌在手的,唯有天子而已。 哪怕她以自己年少为由, 也绝不可能蒙混过关! 所以当刘仁轨说出取舍二字的时候,她感觉到的也不过是一种“不出所料”和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多年师徒关系, 让老师对于她这种上来就开天窗的操作很熟悉了呢。 李清月点头,“老师觉得该当如何取舍?” 刘仁轨仔细地将这份地图重新审视了一番, 不得不感慨, 学生手底下的办事之人在行动力上已越发出众,居然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将该收集到的讯息整合完毕。 斥候、矿工、采药工, 以及负责户籍登记的官吏都堪称各司其职。 而这一切,好像就是在她选择离开中原前往边境后开始的陡变。 他也很难不将目光在那金矿的备注之上停留了有一阵子, 这才转回到了面前。 “公主所写种种,在您心中总是有个主次之分的。您最想要的是什么?” 李清月一点没带犹豫地答道:“粮、金、铁、煤, 我都想要。” 能全部拿到手的情况下,肯定是都要的。 这话说得着实发自肺腑,却还是不免让刘仁轨的额角青筋一跳。 但他又在心中告诉自己,在看到那张歪七扭八的封地轮廓之时,他就应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粮……” 李清月抢答道:“民以食为天的道理我想不需要多说。无论是要让戍守边境的士卒能吃饱饭, 能有余力北上扫平靺鞨以及奚人作乱, 还是要让高丽人逐渐归心, 粮食都必不可少。” 刘仁轨颔首:“我知道,我原本也是想说, 大都督将此事排在第一位,确实没错。” 自打李清月和赵文振一起离开到如今,唐军的种植干得有条不紊。 高丽百姓对于唐军开辟水田之事,也已是越发感兴趣。 甚至,已不仅仅是泊汋城中的高丽百姓。 鸭绿江上的渔业随着春水消融而重归兴盛的时候,就时常有上下游的渔民也停留在这一带,观望唐军的举动。 农事果然是对百姓来说最为熟悉,也最是重要的东西。 所以这些已经开辟,和在规划之中需要开辟出来的农田,是绝不可能拱手让人的。 更何况,李清月的计划也和如今执掌安东都护府的李谨行截然不同。 她要做自己的事,就得有足够的田地。 在这一点上,刘仁轨是绝对和她站在同路的。 “但金的情况和粮不同,”刘仁轨面色忽然严肃了起来,“我并非刚入官场的愣头青,不是大都督麾下那几个伴读,也不是那些不知上层利害的矿工,我必须要问您,这个金矿打算如何处置?” 李清月眼神之中没有任何一点躲闪,“暂时据为己有。” 据为己有…… 刘仁轨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果然是据为己有! 但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个纨绔恣意的皇室贵胄,而是他看着做出种种利民贡献的熊津大都督。 以至于在明确听到这句话的下一刻,他并不是因此而动怒,只是沉声说道:“那么就请大都督给我一个据为己有的理由。” 他是熊津大都督的长史,也是公主的老师。 无论是因为上下级的关系,还是师生之间的教导,对于公主这等有违常理的举动,他必然要知晓内情,也得在必要的时候做出规劝。 李清月显然就是知道这一点,这才没在此事上对刘仁轨有所隐瞒。 她迎着刘仁轨探寻的目光,给出了回复:“边地比中原更需要这片金矿,道理其实就只是这么简单。” 当然,光是这一句还不足以让刘仁轨接受这样的僭越举动。 李清月继续说道:“我在见到老师的时候已经告诉过您,西域战事有变,唐军损失了一万多匹战马和精心栽培出来的骑兵,今年的国库支出必然朝着那方倾斜。此时在东边发现了金矿,我用我这边的人力将其开采,送到中央,最后会用在何处呢?” 刘仁轨刚要回答,就被李清月抢先一步答道:“我知道的。大概不会在采买、繁育优良战马上,也大概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能回馈在东边的军备上。” “金矿的开采缓慢,不是一笔快速到来的进项,对于长安那头来说,或者说对于大唐偌大一个天下来说,这甚至只能算是家中的意外之财。既然西域的稳定,依靠着国库的拨款能维系得住,那么当意外之财到来的时候,它大概只会被投入大明宫的建造之中。” 她这话说的好似有些荒诞,可在刘仁轨一度见到府兵现状的时候,他又可以确定,这并不是一句妄言的推断。 李清月扶住桌案的手有一刹的用力,“但老师觉得,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就不需要这笔钱财了吗?” 当然需要! 可是…… “我连争取到这样一个等同于亲王的待遇,都需要在出生入死和里应外合之中得到,要得到军事议会的权力,也需要时局有变。所以别人也未必会在看到这片金矿的时候,觉得我能将其用好。” 她一字一顿地强调:“但我可以。” “我知道要如何让这些高丽百姓逐渐归心,知道这片土地要从百废待兴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还需要花费不小的一笔投入。而当我有老师和众多担任过流外官的属吏协助的时候,这条兴复之路我不会走错。” “我知道要给这些戍防的士卒以足够的优待,让他们在坐镇边地的同时不必担心军功旁落、补助有缺,不用担心自己的亲人因为他们不在身边而遭到苛待。我也知道,只有用金钱武装起来这支驻扎的队伍,才能让这片被打下来的地盘不会易主。” “我手底下的医者同样需要钱,我甚至想在此地再成立一个东都尚药局的分部,让这苦寒之地的百姓在越冬之时也能存活。唯有如此,才能让此地的人口发展起来,不再是这等一城之地寥寥数百户的情况。” “我也不怕告诉老师,在我手底下其实还有些特殊的东西需要不断地给出金钱投入。他们在其他朝代可能只是所谓的炼丹旁道,但我相信,他们迟早能拿出用于威慑四夷的武器。” 李清月的语气从容,但谁都能听得出这其中的斩钉截铁,“就如同那才研制成功的指南罗盘一般,我知道钱该花往何处去,才能得到最大的收获。” 刘仁轨面色一震。 就听李清月问出了最后的一句:“那么老师觉得,我这到底是私心还是公心呢?” 刘仁轨不是赵文振,他所顾虑的东西更多。 他甚至曾经直言上谏,阻止先帝在秋收之前狩猎,那么他也本该秉持着这番做派,劝谏公主不要将金矿据为己有。 可在这句公心私心之论,以及公主对意外之财去向的评说之中,他本应该固守着的底线竟有一瞬的晃动。 以至于当他在一番长久的对望或者可以说是对峙之后,说出的话却是:“大都督将煤矿去掉吧。” 李清月闻言,在唇角浮现出了一缕笑意。 别看这是刘仁轨要让她少拿点东西,但归结到实质上,却是他已经打算对她侵占金矿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刘仁轨心中终究还是大唐的律法,很清楚地知道,这本不该是被随便做出来的事情,随之而来的也必然有一堆问题,故而他不便再在此事上表达支持,以免公主直接拿着鸡毛当令箭,变得越发嚣张。 “为何去除的是煤矿?”李清月一本正经地发问,“虽然如今已是四月,不像是之前一般寒冷,但谁会觉得自己不缺煤?” 刘仁轨答道:“因为安东都护府境内煤矿最多的地方并不在您这里。” 这里充其量也就只能算是一个小矿产而已。 用在说服陛下将此地作为她的封地时候,或许还能算是个理由,但这一片真要自己来开采,却并不划算。 刘仁轨接道:“高丽国业仍在之时,就是由平壤周边的煤矿统一开采,供给境内大多数人口所用。在李将军接手安东都护事务之后,我相信他不会在此事上有所松懈。” “大都督完全可以和他做一笔交易。由您的部下协助他完成北部的戍防,并通过您此前的威名让新罗与安东都护交界之地保持太平,而作为回馈,安东都护府必须供给泊汋城足够的煤炭。” 这完全是一笔双赢的买卖,起码刘仁轨就想不出,李谨行有任何一点拒绝此事的必要。 将煤矿资源划去,也无疑会让封地的形状少了个延伸出去的端口。 李清月点了点头,“我会在近期拜访一次李将军。” 和他的夫人。 在将营州靺鞨调拨过来种田的时候,她和自己西边的邻居重新建立起来了友好关系,东边更不能忘。 刘仁轨思量了一番,接着说道:“铁矿也去掉一部分吧。” 对于李清月提出的粮、金、铁、煤之说,他又毫不犹豫地做出了一条削减建议。 “我能猜到公主的想法,无论是兵器的打造还是农具数量的扩张都需要足够的铁矿资源,但要我看来,公主的封地之内可以有铁矿,但是数量不必多。” “您所能掌握的人口是有限的。此地的铁矿条件到底如何,您心中其实也有数。” 这里的铁矿…… 李清月心中有个答案,虽然有,但质量确实不高。 她在起步之时,也需要先将农业给全力发展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矿工队伍其实是很难进行大规模扩招的。 “我这几日和这些被送到此地参与耕作的靺鞨人聊过,他们说,在更往北的靺鞨部落之地,有着一片更好的矿脉,可惜为黑水靺鞨所掌控。” 他们明明在冶炼铁矿上的水平不高,却硬是凭借着地形之利霸占着这片土地。 那头的铁矿甚至有部分裸露在了岩层之外,形成了大片未经开采的矿场。 “那么您应该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李清月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既然没有那么多的人口,就先不必想着好高骛远,将所有的资源都盘活在自己的地方。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 煤矿之类的东西,可以和安东都护府联手来将其拿到手。 铁矿资源,则可以等到她和李谨行联合往来更多,合力北上扫平黑水靺鞨之地,将更优质的铁矿吞下来。 现在领地内的矿产,只需要大略达成自给自足,也就足够了。 “硫磺矿、石墨矿之类的东西我就不管你了。” 李清月笑道:“事实上在有金矿的情况下,这些东西我也没那么看重,无非就是少了一个采购过程而已。” 她自刘仁轨的手中将之前的那张地图给重新接了回去,在图上圈出了四片种植之地—— 已经开辟出的泊汋城西南水田。 泊汋城东北的一片湖泽周遭平原。 泊汋城以南满丰湖周遭。 以及,金矿所在的山前平原。 而后,她将这四块田地给圈在了一起。 在这四处地方所覆盖的地界内,约莫正是千户人口,还将金矿、石墨矿、硫磺矿,以及一处小铁矿给圈在了当中。 这个形状虽然还是不那么规则,但更像是因为鸭绿江走向,连带着丘陵地带的阻遏才形成的边缘线。 和此前刘仁轨看到的样子相比,可以说是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起码,对于一个不知内情的人来说,看到这样的一张图也只会觉得,这是要在此地大力兴办农业了。 李清月满意地拍了拍地图,“到时候我就在写回给阿耶的奏报中说,我要让当地人知道,我李清月并不仅仅是个会打仗的将军,还是个和老师学习了理政能力的官员。” 谁看了都得觉得,这是要刷一个文武兼备的名声。 刘仁轨无奈:“……你少往我脸上贴金。” 什么叫做跟老师学习了理政能力,别到时候变成她的种种计划都是老师教出来的。 “老师不必自谦嘛。”敲定了这件对她来说尤为重要之事,李清月脸上的神情都轻松了不少,“一会儿我就亲自将这份地图重新抄录。” 最重要的,是要将金矿的消息从这张图上消隐下去。 “然后将最终敲定的边界呈递长安。” 刘仁轨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等到明确的章程下来,你也能放开限制去办事了。” 但他话虽是这样说的不错,在从李清月的府衙书房走出去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朝着天边看了一眼。 这份封地的扩张请求和户口详载,在章程和形态上都没有任何一点问题,势必会被快速审阅通过。甚至还能让人清楚地看到公主办事效率之高,真是世所罕见。 可当其中还藏匿着一个不能为外人说道的金矿之时,便等同于是在欺君! 而他今日既然知道内情,还做出了建议,便形同是安定公主的帮凶。 他很难在此刻确定,自己是不是做出了一个相当错误的决定。 只有一缕北地的春风吹过了他的面前,将廊下不知道何时被公主挂上的风铃吹响了一声。 “对了老师,”李清月忽然从书房的窗口探出了脑袋,朗声喊道:“可以开始骗……啊不是,可以开始说服那些高丽人加入进农耕了。” 制造悬念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到收网的时候了! 第142章 收网…… 是啊, 确实是该将人引进来了! 刘仁轨很清楚,他不可能一直待在泊汋这头。 为了防止新罗与倭国生乱,最迟在五月, 他就要回返到熊津那头去。 最好再趁着安定公主回返东部战线,敲打敲打金法敏,让对方别因为高丽这方强敌已被铲除, 大唐的大部队兵马和水师也先暂时撤回去,就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想要伺机朝着北部扩张。 当然,在离开之前, 自然要让泊汋地界上的事务步入正轨。 他回身答道:“你不是早已对人有所安排了吗?我会再帮忙看着一点的。” “有老师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李清月放心的, 何止是刘仁轨对于引高丽人入局这件事上的表现,还有他在金矿这件事上的态度。 事实证明,她也赌对了。 赌这六年的时间, 她足够让刘仁轨看清楚,她是一个什么人! 让他们处在这个边境动乱的局势下, 权宜之计的结果,就是让她亲自据有这个金矿。 无论日后如何, 起码现在,刘仁轨是愿意接受这个僭越结果的。 这就足够了。 这么说的话,其实应该感谢一下阿耶的头风病,以及他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进行的大明宫修缮和宫殿搬迁。 相比之下,她在封地的花钱可就实在得多啦! 对老师这种硬骨头来说, 大概也更能接受这种惠泽于民的开销。 眼见刘仁轨即将走出院外, 她又忽然想到了点什么, 扬声喊道:“老师,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忘记说了!” 刘仁轨好生无语地再次转回来:“你就不能一次性将话说完吗?” 李清月托着脑袋答道:“可方才之事最为要紧, 其余的事情都先暂时被我从脑海中驱赶出去了,一个不小心被忘记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话简直像个歪理邪说。 然而在刘仁轨的视线之中,隔着庭院对望的安定公主目光澄明,神态如旧,让刘仁轨很难不想到,当年他最开始带这个学生的时候,她才仅仅只有三岁大。 都说三岁看到老,那么彼时能放下身段、随同他一起在长安西市叫卖的小公主,八岁能为府兵请愿的公主,总不会让人失望的。 “不知排在你那兹事体大的要务后头的,又是什么事情?”刘仁轨拢了拢衣袖,也在将心中担忧暂时放下的同时,将衣上落着的一片叶子振落了下去。 “我会以熊津大都督的名义,将沙叱相如调度北上,在名义上,是协助安东都护府戍防北部,实际上,是让他负责看守金矿,老师觉得如何?” 刘仁轨:“……” 她都已经决定了,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在心中急转间,他又必须承认,安定已做出了一个最正确的选择。 他抬眸答道:“可这样一来,百济内部的稳定就存在问题了,坐镇此地的将领会不够的。” 李清月遥遥拱了拱手,话中带着十足的信任:“这不是还有老师吗?” “如今的百济需要的是治理,而不是武力镇压。要的是永服大唐,而不是潜中谋划生乱。若只是沙叱相如调走就要引发当地动乱,反而是将此地根基之中的病灶趁机祓除了。” “而且……”李清月唯恐天下不乱地说道:“我也想看看,金法敏和那个倭国的摄政太子,会不会趁机有点小动作。” 若是还需要对外去打的话,总得师出有名对吧? 但恐怕要让她失望了。 在金庾信将蛇水之战告知于金法敏后,对方彻底不打算在这几年中重提给先王追封之事。 而倭国的中大兄皇子,则在四月里颁布了倭国的第一部成文法《近江令》,以明文规定的方式将大化改新的成果保留下来。 高丽水师在大唐战舰面前的惨败,也让他选择继续积蓄国内的实力,直到大唐松懈的时候。 不过那两方如何姑且不论。 刘仁轨此刻显然看出了李清月的这番算盘,并顺着这个想法思考了下去。 从平壤或者泊汋发兵往熊津不会太慢,他也自忖有这个信心拦截住外敌。 所以,有没有一个沙叱相如在旁协助,也确实无关大局。 反倒是公主这边,金矿开采之事务必慎之又慎。 如果说赵文振已形同公主的死士,能交付信任的话,她手底下的那些伴读,大概还不够这个资格。 刘仁轨答道:“那就按照你所想的去做吧。” 反正他这把老骨头,大概还能为了大唐再多做出几年的贡献。 这一番交谈结束之后,李清月没再对刘仁轨做出任何的拦阻,而是看着这个矍铄的身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见人已没在她面前盯着,她一声欢呼,从窗边蹦跶回了桌前,一点不掩饰自己的心情激动。 现在,领地的轮廓,老师的许可,把守秘密的保镖都已经就位了—— 万事俱备,只差一道长安来的许可了! 她这就给阿娘和阿耶写信,把此地的情况给交代个“明白”!—— 但大概谁都没想到,两人都觉得王勃杨炯这些文化人伴读,现在还不到商量这等政治事务,协助保守秘密的程度,他们却成为了某些人眼中的香饽饽。 “你确定要找此人打听消息?”阿左朝着同伴问道。 他迟疑了一下,又道:“其实你真想知道唐军的计划,我想办法向姚二郎打听也是一样的。” 同伴摇头:“不妥不妥。我虽然相信,你不会因为近来打理上了和唐人之间的交易,就会反过来欺骗我们,但我不相信那个姚二郎。” “别看这人看起来与人相交大方,脾性豪爽,但我总觉得我们玩不过他。” 要是让姚元崇听到这话,他非得给自己叫个冤枉! 他明明就是抱着交朋友的想法来结交阿左的,顺便看看对方的商业头脑能否为公主所用。 在接触到高丽人的生活之时他自己也有不少领会收获。 哪知道,当他学东西太快,也太容易从高丽人的生活状态中看出其上层统治弊病之时,竟是让人出于直觉地对他有些害怕。 可按理来说,王勃和杨炯才是参与了童子科考核的“神童”啊。 怎么就让人觉得“亲切”了? 阿左低声发问:“我听那些巡营的唐人说,那个是公主的伴读,不是寻常身份的人,会不会……” “但他看起来特别像个清闲公子……要不然也不会在登记完了户籍就是个无事可做的样子。”同伴嘀咕道,“哎呀你别担心了,我又不是只打算找他一个打听情况。” “你现在是有了发财的门路,也拉了我们这些玩伴一把,但城中这么多户人呢,都想知道唐人那边还有没有其他出路。我们这些人单独想,或许想不出个好主意,凑在一起总该不差了。” 他一把揽过了阿左的肩膀,说道:“我这次来呢,是代表其他人再向你打听打听的,你觉得我们选的另外两人如何。” 阿左问:“哪两个啊?” 他虽然还是有几分挥之不去的忐忑,但近来带回家中的钱财,明显让母亲脸上的麻木之色消退了几分。 就冲着这一点,他也要咬紧牙关,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一个是那个跑腿的,脸上有条刀疤的那个。”同伴答道,“我看他总是在四周负责消息传递,都没个休息的时间,估计在唐军之中混得不怎么样。” 按照他们的评判标准,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反正在高丽人中,到了这个年纪还混在跑腿行当的兵卒,必定是没什么前途可言的,估计也是被军中其他人欺压的对象。 “另一个你应该有印象,就是当日被押解来此地的时候,还和那位唐军武将起过冲突的靺鞨族人。” “不过,后面那个,可能只有你有接触到的机会了。” 同时找到三个人来问询情况,总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 就算唐军想要对他们有所欺瞒,也不会想到,别看他们这些人处在异常被动的处境中,在真面对这种与前途相关之事的时候,总还是能集聚起来一些力量的。 只是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阿左还是看到了同伴眼中潜藏的焦虑。 这片草场已在他们的面前,基本被改造成了水田。 接下来应当就是插秧了。 可到了此时,还是不见唐军有任何一点需要他们效力的动静,就好像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人多一个采购物资的渠道…… 这让人很难沉下心来。 何况,就算是这个采购,也因为唐军自备军粮,只是一笔福泽了小部分人的交易。 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被人奴役惯了,这才有了这样的恐慌。 他用只有自己和同伴能听得到的声音,回道:“我知道了,我去试试看。” “对了,你们去打探消息的时候,也千万小心一些。” 同伴一拍他的肩膀站了起来,“这你就放心好了,总要想个套近乎方法的。” 当王勃被人以“远方亲戚投奔,何时可以刊载户籍”为由请走,张继路遇搭讪之人的时候,少年阿左也选了个合适的时候为唐军送货,恰好遇到了收队之后在江边闲坐的靺鞨男子。 算起来他也只是比黑齿常之身量要矮一些,和尚且年少的阿左相比,还是看起来好生孔武有力。 见阿左朝着他递过来了一包银鱼干,他转头之间的神色里,还带着几分阴鸷狠厉。 阿左杀过猎物,所以只是这一个照面之间他就陡然意识到,面前这人的身上有着相当浓厚的血气。 或许还不一定是动物的血。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就往后退出了一步。 “你怕我?”这靺鞨部的男子将眉头一拧,却已是坦然地将那包银鱼从阿左的手中接了过去。“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总不会是看我在江边坐着却没个渔网,所以来将你们捕到的鱼送给我?” 他这一连串的问题,似乎是吸引到了附近唐军的注意力,让阿左连忙壮起胆子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看在此前我们与靺鞨部为友的份上,想关照你一点罢了。” 靺鞨男人嗤笑了一声,“我看没这个必要。靺鞨部体格健壮,能征善战,那位大都督还想驯服我等图谋北上呢,可你们有什么用?” “我们被带来此地务工,是给了工钱的,也许诺过,若是唐军能攻占黑水靺鞨之地,就让我们这些率先臣服的粟末部重归故土。” 相比起这些高丽人中被奴役的一部,他当然有几分倨傲的底气。 可下一刻他便听到阿左好奇发问:“那你之前……为什么要惹那位黑齿将军不快?” 靺鞨男人的脸色顿时一僵,“什么惹不惹人不快的,试试他的本事罢了。” 他总不能说,他生气的是,他昔日还是靺鞨人中的勇士,可在此次被唐军征募过来的时候,和他的同伴待遇并无差别,这才在行将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和黑齿常之起了冲突,却遭到了又一次的无情镇压。 本着充脸面的想法,他接着说道:“唐军觉得此地种水田大有收获,这才宁可冒着我等反抗的风险,也要一批身强力壮之人开垦荒田,关你等何事!” 他甚至一把抓起了河边的土,扬声说道:“此地乃是何其肥沃温暖之地,自然是要妥善经营的。” 阿左再度往后退了一步。 这靺鞨人脸上的神情足以证明,这话应当是出自他的本心。 就算是他想要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这才说出了这样的话,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叫做本心。 从他这里大概是问不出更多的了,也只能看看他的同伴那里,能得到些什么结果。 …… 当阿左将靺鞨人说出的消息带到其他人面前后,另外的两人也将打探到的消息告知了众人。 “那位伴读说,等到大唐朝廷再往这边发一道诏令,就差不多可以接受外头的迁居来此了。到时候还会有些挖矿和修造水渠之类的劳工岗位,可以不必急于一时。” 另一人道:“那位跑腿的说,安定公主乃是因战功才得到的此地作为封地,想着的是积蓄军粮更进一步,尽快扫平北面的靺鞨外患。所以一面要用这等高产稻米播种,一面也要让已被俘虏来的靺鞨人接受规训,成为她的前锋。像我们这些人,此前是如何生活的,之后也如何做就是了。” 听到这样的几段话,这些高丽人面面相觑,陷入了沉默。 若只是一个人这样说,他们或许还会有所怀疑,但当消息来自于三种不同身份的人时,他们觉得自己已能从中拼凑出真相了。 靺鞨人应当对他们的待遇有所夸大,但唐军确实出于行军目的没有亏待于他们,也充分利用了他们在更为严寒之地打熬出的体格,用在高强度的农事开荒之上。 因他们不想在其他事情上分心,所以干脆先管好自己的要事,只将高丽人放在一边,姑且让他们继续此前的生活就是了。 于是留给此地高丽百姓的,就只剩下了挖矿和修建水渠之类的辅助工作。 “但这都是靺鞨没被打下来时候的情况吧,打下来之后呢……”不知道是谁在此时发问。 他们没人会觉得唐军无法解决靺鞨! 白山部靺鞨为高丽所雇佣之时,在渊盖苏文面前依然是一派俯首帖耳的乖顺,而纵然是这两方势力的联合,却还是没能阻拦住唐军讨伐的攻势,这足以证明其中的实力强弱。 而他们这片封地的主人,更是给予渊盖苏文以致命一击的“元凶”。 那么靺鞨部被平定,或许也仅仅是时间问题而已。 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这些可有可无的高丽遗民,还能像是此刻这般自在吗? 要知道,哪怕是在高丽之中,他们所属的,也是灌奴部啊。高丽之中的下等人何敢有这样的奢求。 “你们说,如果我们请求也协助到开荒插秧之中,有这个机会吗?” “或者,我们也可以向他们购置那些稻米良种,请唐人教导我们参与到种植行当中,而后将种植所得按照比税收高一些的数额缴纳给那位安定公主,还能让他们更快凑齐军粮。” 他们怎么想都觉得,这其中既是危机,又是机遇所在。 唐军筹备军粮,应该是事实。 那水稻乃是高产粮种,也应该是事实。 他们如今已归唐人管辖,既然不选择逃奔而走,本就应该适应对方的生活方式。 或许前期付出的代价会高一些,但也总比成为弃子,要好上无数倍! 而且,万一……万一唐军在他们的示好亲近中,拿出了登记户籍也给米粮的友善态度,让他们所付出的代价还要更少一些,他们便算是在这场改换门庭行动之中的受益者了! 向来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他们也得向着这位执掌一方的大都督展示出本事,说明他们并不比那些靺鞨部人差到哪里去。 还有人正在犹豫之中,就见阿左那高个儿同伴跳了起来,“不管了,明日我先去试试吧,你们等我的消息。” 在众人忐忑地熬过了这个夜晚后,这个少年人在阿左的协助下先被引荐到了姚元崇的面前,而后见到了正在督办农桑事务的一名官员。 “你是说你们也想参与进种地之中?” 那人问话之时还扫了一眼手中的田亩统计,这才正经地转向了对方,“那边其实还能开辟出千亩水田,只是因为缺人才没种,你若是真有这个想法,我让人把工具借你,秧苗你从我们这里领,但种出来的稻米需要上缴入库三成。” 少年因为紧张,攥在身后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汗。 没想到从这里得到答复如此简单,但他还是极力稳住了心神,问道:“不知道水稻的亩产大约是多少?” “一石半有余吧,在南方是这样的,不过此地的种植条件要更好些,”那人答道,“或许会到接近两石的数额。可惜老农也说,这里的种植时间会更长,今年要到十月底才能收获了。” 他将手中的账簿一合,问道:“你种不种?” 这高丽少年抿唇思量了一瞬,见对方的脸上已露出了几分不耐,连忙出声:“种!我种二十亩!” 他显然不会是高丽人中的特例。当负责记录的官员将消息汇报到李清月面前的时候,这千亩地都已经被全部认领走了。 “接下来就要改改规则了,让他们自己去开垦土地吧,然后按照大唐收税的方式,不过我猜……接下来就没有那么多人了。” 就连这些胆大的,也都只敢先来稍稍尝试一下,更何况是后头那些没动静的。 不过没关系,今年是要先给此地的百姓打个样,再让其他人先以雇佣和定期劳役的方式把水渠挖出来,这样一来,明年的事情就方便了。 算起来,她的那封信也该到长安了吧……—— 武媚娘在拆开这封从泊汋城送来的信时,虽已早料到阿菟在那里是一派天高任鸟飞的境遇,也还是没忍住在看到这封家书的下一刻笑了出来。 只见上面有一张单独的纸片,根本没写着文字,而是画着一个坐在金条上面的叉腰小人。 哪怕多年间她的画技提升也就那么回事,但武媚娘仿佛还是能从这画上看出女儿兴高采烈的神色。 最好笑的便是旁边的几道短线,仿佛是要给这金条加上发光的效果。 再配上那金条之上画着的两根麦穗,就差没直接写出“有钱,在种地”五个大字。 想想阿菟此前在跟她提及那封地之时所说的话,她完全可以猜到,这金条或许正是实打实的金矿。 “这孩子……” 这一番亲疏之别,在给她和给陛下的奏表中展露无疑。 因为在方才那张被她看到过的奏表上,可完全没提到这一茬。 阿菟此举,分明就是一边藏起了自己的小金库,一边又吃准了她这个做母亲的在获知此事后,绝不会将这种事情汇报到陛下那里啊。 但要说阿菟的判断也没错。 她确实不会说的。 谁让她比谁都相信,这样的一笔财富落到女儿的掌控中,必定能让她干出一番大事。 她刚想到这里,忽听宫人来报许敬宗到访,便快速将手中的信搁置在了一边。 许敬宗迈步入内,朝着她行礼后说道:“皇后殿下,集议的准备已差不多了。” 武媚娘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收,取而代之的,是目光中的锐利。 阿菟在辽东谋划发展,她也要接受这一头的挑战了! 第143章 群臣集议将至啊…… 这僧侣拜君, 绝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 起码在有记载以来的历史上都不是。 东晋的中书监庾冰希望以此事振奋朝堂,但还没等将其扩大战局到僧侣之中,就已先遭到了同僚何充的反对, 两方一番辩驳,让这个计划被迫搁置。 到了东晋末年,桓玄发起沙门礼敬王者之事, 却因其在一年之后成功篡位,建立桓楚, 重新下诏将僧侣敬拜礼节废除。显然在其中做出了交易与妥协。 南朝刘宋也曾经试图做成这件事,但在废帝刘子业即位后, 就将其重新撤回, 因为无法压制住僧侣抗衡之心。 隋炀帝在此事上的尝试直接遭到了佛教的一致抵抗,并未能够推行。 到了唐太宗之时,敕令僧侣致敬父母而非君王, 甚至也只是维系了两年。 但太宗昔年远征高丽未能得手的情况,在方今天子在位期间终于得到了改变, 百济、高丽相继灭国,归入大唐统辖之地—— 李治也迫切地希望能在另一件未成之事上有所改变! 正因为前朝天子没能办成, 当他能打破僧侣传统,扭转这一规定的时候,在某种意义上,他以帝王身份所得到的赞誉也能超过在他之前的几位。 而要许敬宗看来,皇后也意图推进这件事情, 并不只是因为打从废王立武、扳倒长孙无忌以来, 她就始终和陛下站在同一利益立场上。 也或许并不只是因为陛下病弱体虚, 亟需以此法彰显威仪,借此让筹办此事的皇后在前朝有更多的话语权。 还因为……这个僧侣致拜君亲之中的“君”, 并不只是指代的李治这位天子,也包括了皇后以及皇太子。 这是在礼法与宗教双重层面上的地位抬升。 一步步看着皇后从武昭仪到今日的地位,真是让人不知道该当说是唏嘘,还是该当说是敬佩。 但想想当年还是陛下借着武后之口告知他该当如何去做,等同于他还欠着皇后一份人情,他也该当知道自己当下应如何办事。 不,这应该不仅仅是因为人情的缘故。 陛下病弱,太子年少,皇后不得不先走上前台来,本就是时局必然。而相比于已被流放的李忠,被丢到许地的李素节,完全没有存在感的李孝与李上金,大唐的未来到底由谁继承,本就是很明显的事情。 他这位“太子宾客”该当有什么表现,本就不必多说。 “按照皇后殿下所倡议的那样,集议之事会在中台都堂举办。与会之人的名单以及相应的票决之物都已尽数就位。” “劳烦右相了。”武媚娘朝着许敬宗颔首致意。 确实是挺劳烦他的。 按说许敬宗的年龄也不算小了,实在不应该像是近日这般筹备文稿和与会官员名录,接连有阵子没能好好休息。 可惜眼下能担起重责的人不多,能得到她信任的人更不多,官位最高的也就是一个许敬宗了。 诸位宰相之中,任雅相病逝于辽东,去年十一月里,还未改名的门下省侍中辛茂将病逝。 剩下的人里倒是还有个能算关系亲近些的,就是那左相许圉师。 他在去年九月里就得到过皇后亲登府邸的问候,又在今年被选为次子李贤的老师。 但相比于早年间有过“患难交情”的许敬宗,若真有要事去办,皇后大概还是更属意于交托给后者。 更何况,明显对于她掌权持有反对意见的上官仪,此时是以西台侍郎的身份担任同东西台三品,也就是宰相之一,正好上面压着个上司许敬宗。 这道最开始由上官仪起草的诏令,自然是由许敬宗再过一遍手更好。 在要事当头的时候,陛下显然是不会介意于这一点的。 他现在还在为另外一件事情头疼呢。 就在阿菟从辽东送回来的封地边界框定奏表送回来不久,郑仁泰和薛仁贵也从西域战场被调回。 虽然铁勒九姓的叛乱已成功平息,抵达西域坐镇伊丽道的几位将军也已经将损兵折将的余波给镇压了下去,唐军在西部战线上依然是整体占优的状态,但朝中御史的一封弹劾奏表,还是一点不出意外地被送到了李治的面前。 这位司宪大夫杨德裔不知道陛下今年还有那等大事安排,所以在这封弹劾奏表中,不是一般地敢说。 他控诉郑仁泰为主帅,先是诛杀已经降服的士卒,又在追逐逃亡俘虏之时,不知道抚恤士卒、计算军资军粮,以至于骸骨遍野,甲兵滞留于荒原,资助了随后清理战场的敌寇。 这一段话,最后以一句万分沉痛的“自圣朝开创以来,未有如今之丧败者”收尾。 而后,他又控诉薛仁贵不仅没能劝阻主帅出兵,还不遵军纪劫掠铁勒各部,哪怕有先破铁勒之功,也绝不能对他有何种封赏,反而应当将他和郑仁泰全部交付有司,严格论罪。 薛仁贵的情况其实好说,在铁勒部落已被平定的事实面前,将军功过相抵,无损于大唐的声名和李治这位天子的威严。 但郑仁泰就不一样了。那毕竟是先帝在玄武门之变时候的旧臣! 这封弹劾被陛下暂时扣押了下来,与有司商讨如何将此事的影响再降低些。 这让本就身体不适的陛下越发没了心情管皇后这头。 他所做的,只是在皇后告知筹办事宜已尽数达成后,先后颁布了两条圣旨,其余的事情便交给皇后来推动了—— 龙朔二年的四月尾声,两道圣旨砸在了本已平静下来的长安城中。 一条是面向天下人的,一条则是面向朝堂官员的。 这两条圣旨的内容并不相同。 前者中写道:现在民间经常有父母刚刚亡故就直接继续嫁娶之事的行为,时间久了就大家都觉得习以为常了。还有些送葬的仪式上,比起悲痛,更多的还是一并欢饮,个个喝到酩酊大醉才回去,根本不像是个葬礼。寒食节也是如此,寒食扫墓原本应该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却只见到众人对坐举办欢庆之事,一点为先祖悲伤的样子都看不出来。 这种种言行根本不该当在大唐这个礼仪之邦出现,有损唐人风气,应当予以禁止。② 这一段话,乍看起来和僧侣没什么关系,因为这诉求端正的其实是世俗的风气,是在向民间重申孝道。 但仔细看去,又分明是对随后之事的铺垫。 若是百姓该当尽孝,也是世俗伦常之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僧侣是不是也该当遵守呢? 若是僧侣也需要遵守的话,在天子大过父母的君臣之义面前,叩拜天子好像也是一条应该被推行到僧侣之中的法令。 但圣旨下达得相当体面,只提到了对民间风气的规范,并未强行让僧侣改变自己的做事之法,而是以随后面向朝堂官员的千人集议诏令,隐约透露出了天子的意图。 【君亲之义,在三之训为重;爱敬之道,凡百之行攸先。】 【朕禀天经以扬孝,资地义而宣礼。】③ 正是因为这样的缘由,出于宣扬孝道和礼法的需求,希望能够变更习俗,让道士、僧尼都对陛下、皇后、皇太子以及道僧各自的父母叩拜。 但陛下也担心此举是破坏了惯例以来的规矩,故而将其交托给有司商榷研讨,以朝臣集议的方式举办。 这一次朝臣集议,甚至并不仅仅是让当朝官员参与。 除却关中的九品以上文武官员,就连周边郡县长官也被一并邀请到来,与会之人竟是涵盖了能在五月十五之前准时赶到的所有入流官员。 足足有千人之数! 可很显然,对于多年间得到优厚且特殊待遇的僧侣来说,哪怕此事也仅仅是要以集议的形式举办商讨,也等同于是天子又要对僧人的特权进行限制。 是对他们的打压。 一时之间僧侣之中炸开了锅。 “陛下下达这样的诏令,甚至不打算让身在洛阳翻译经文的玄奘法师还朝一并参与商讨,明摆着是打算如同当年的跳过道僧格一般,继续遏制我佛宗发展!我等绝不能对此坐视不管!” 道琛抬了抬眼皮,发觉说话之人乃是大慈恩寺的沙门灵会。 听说自从玄奘法师移居洛阳后,大慈恩寺基本就由他来主持。 比起窥基这些沉浸于佛道经义,跟随玄奘法师进学之人,灵会显然要对提升佛宗在大唐的地位更感兴趣,这才在那份下令百官集议的圣旨到来之时,快速召集起了一批卓有名望的僧人。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他这个刚刚当上西明寺住持的百济高僧。 还有大庄严寺的威秀、弘福寺会隐等人,也都在席间。 灵会随后的一番慷慨陈词,更是让在场的三百多名僧人仿佛已见到了李唐尊道灭佛的未来,各自群情激愤地想要合力上书,参与到这次集议之中,利用佛门舆论将这条诏令给逼退回去。 道琛想了想在他前来此地之前皇后对他做出的叮嘱,在众人稍稍平息情绪的空当中忽然开口:“诸位,可否听我一言啊。” 他的大唐官话说得不差,只是还有些境外口音,也让这些人当即意识到了他的身份,在朝着他看来之时的目光难免有些微妙。 西明寺住持选拔,他们没败给相熟的同僚,反而败在了这个外来者的手中,总还是让人有些不甘心的。 何况道琛能够上位,与大唐对百济的安抚不无关系,明显是有陛下授意的意思。 以至于道琛这一开头,灵会法师都有些神情僵硬。 要不是因为道琛地位不低,他是当真不想邀请对方前来与会,生怕他说出什么反对的话来。 哪知道,道琛却是问出了一个很实在的问题,“倘若举办此事之人说,此事乃是陛下诏令俗官详谈商议,并未涉及我等,等到商谈结束再让我等发表言论,该当如何?” 这些僧人已抱着先入为主的观念看待此事,便只觉陛下召集百官议会或许也只是走个过场,若是他们缺席于此事,纵然各自都有些交好的朝臣,在集议结果已下的情况下,他们恐怕没法反击了。 那么只许俗官参与的与会限制,对他们来说确实要命。 道琛环顾了一周,说道:“我等意图参会之事,还是由我来提吧。” 他虽然没将理由说出,但在场众人里大多都是佛教高层,怎么会听不出他的意思。 他因百济的缘故拿到了西明寺住持的位置,也同样是因出身百济的缘故,在身上还有着一番特殊的政治影响力。 哪怕此次集议是由皇后、中书省以及礼部一并举办,以道琛为首发表诉求,总是要让朝廷顾忌一二的。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当道琛一番据理力争后,与他交涉此事的陇西王李博乂虽然没同意僧侣也能当庭发表意见,却也准许了这三百多名僧人旁听。 “多谢你了。”灵会深觉自己此前对于道琛有所误解,在踏入这中台都堂之时,便走到了道琛的身边朝着他道了一声谢。 却见道琛还是紧绷着面色,看起来一番威严之态,“你别高兴得太早了,现在只是能听此地的进展如何,还不到我们放松的时候。” 他当先在后方的听众席位中落座,口颂了一声佛号。 灵会连忙朝着他投来了敬佩一眼,收起了脸上的喜色,也随即坐了下来。 但刚刚坐下,他就发觉在这场地之中的布置有些怪异。 在这中台都堂的前方,展开着一张偌大的李唐疆域图,将那永徽元年到龙朔二年的疆土拓展呈现在其上。 虽说此物摆在中书省的地方,也只像是在表现唐人自信,也与公务相关,可放在这样一个场合,便像是天然有一件威慑之物摆放在面前,让人心神下意识地紧绷了起来。 而在最前方的桌案之上,摆放着一个正面为白水晶片组成的箱子。 此物和佛寺之中投注香火钱的功德箱有些相似,但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物事,都能让人清楚地看到。 灵会当即将视线放到了前排参会官员的桌案上,见他们的面前都有一张白纸。 “可否去借阅一张过来看看?”道琛皱着眉头朝灵会发问。 不错,是该看看情况!灵会当即起身,向着前头做出了示意。 见是大慈恩寺的负责人有此要求,落座后排的小官犹豫了一瞬,还是将其递交到了灵会的手中。 他惊奇地发现,在这张白纸上仅有书写拜、不拜、两可的选择,并无其他多余言论书写之地。 倒是在边角可以写上官名和人名。 但此处有一片封胶之物,可以让人随时将其盖上,粘合之后除非用力撕扯,无法看到投票之人的身份。 灵会顿时恍然。 这分明是一出——不记名的投票! 第144章 “我其实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为何皇后要选择这种不记名的方式。” 还未走到台前的许敬宗看向了厅中的场面,见官员已陆续到场,便低声朝着皇后问道。 可不要以为用这种方式, 是为了让结果朝着更有利于陛下的方向发展啊。 事实上,这种不记名的方式,反而对僧侣更有利! 不错, 各官员家中或多或少有些信奉佛教的亲人,也有些往来的僧人, 若是以这等不记名的方式来投票,纵然选择了支持僧侣叩拜君王, 也并不会被外人知晓, 就让人可以少几分顾虑。 可持有这样想法的,其实才是少数。 佛教轮回之说,早于战乱年间就成了百姓的心神寄托, 官员之中笃信此道的也不在少数。 别看陛下有意以此番集议试探皇权与宗教的高下,那些上层官员应当能揣摩出几分陛下的心思, 对其有所偏向—— 但对大半的官员来说,他们可能更愿意保持原本的状态。 在记名的情况下将其呈递上去, 甚至是以朝堂部门为单位提交结果,还能由其中的主事者牵头,将一部分人的想法给带偏过来。 若是匿名投递,或者说只要是单独投递,其中的情况就不好把控了。 听到皇后问及他觉得该当用什么方法, 许敬宗答道:“若是我来主持的话, 便让单个部门的想法列出在一张纸上, 由其中的上官提出立场,同意便署名, 不同意就继续往后传递。” 他在协助皇后筹办这场集议期间,对于与会官员多少有过了解,皇后应当也是同样的。 是不是他这样的想法更能达成目标,两人应该都在心中有数。 但他却听到皇后气定神闲地答道:“只是这样一来,当有人怀疑这种投票方式的公平性的时候,你就要落入被动了。比如说,再建议换一种方式来进行票选。你敢说不会有这种可能吗?” 许敬宗沉默。 武媚娘继续说道:“所以还不如在一开始,就用一个足够公平的办法。” 可话是如同皇后所说的那样没错,足够公平的办法带来的,也可能是一个让人并不想看到的结果啊…… 偏偏武媚娘此刻神态间的自信无需多言,让许敬宗原本还有几分担忧的想法,都先暂时压制了下去。 皇后一步步走到如今,不像是会做没有把握之事的人。 他为何要杞人忧天呢。 见时间已差不多了,他抬手示意道:“请皇后登台吧。” 虽说筹办此事的是他和司礼部门的人,但今日代表陛下到此参与集议的却是皇后,这其中的主次他分得清楚。 底下的官员也早在抵达会场之时,就得到过专门告诫。 于是当他们看到那身着皇后礼服的女子登台的那一刻,这中台都堂之内,都已尽数安静了下来。 说起来,这并不是皇后第一次出现在这样多的官员之前。 此前的校阅兵马、献俘大会,出席的官员只多不少。 但今日的情况依然很特殊,因为这是皇后第一次以这等正面参知政事的方式 ,出现在一千多位官员的面前。 哪怕是上官仪这等诟病于皇后出身和其揽权逾越之人,也不得不在此刻承认,在这样的场合下,这位经历传奇的皇后非但没有露出任何一点怯场的表现,反而因那双神采激荡的凤目,而在环视四周间让人为之一震。 没有人会怀疑,她到底能否担当得起这样的局面。 她沉稳端方的声音,也在下一刻传入了前列众人的耳中:“陛下有诏,交付有司议论沙门参拜君亲之事,诏令下达距离今日已有十余日,我想诸位应当已在心中对这个问题有所考量。” “佛道二门,不行跪拜之礼已久,俨然与陛下所宣扬的孝礼有悖,应当尽早革绝此风。但此次集议,意在集思广益,诸位仍可各抒己见,不必有所顾虑。” 她伸手朝着那前方透明的箱子指去,“也为求此次集议结果公正,诸位可以将是否认同沙门参拜君王的结果,各自填写后掩去姓名,将其投注于箱中。” “随后,会由陇西王率领司礼众人完成统计。” 皇后又随即说道,在正式开始投票之前,他们还有半个时辰的相互交流时间。 但为防彼此之间的交流造成争端,严禁离开座位太远。 事实上这后半句话大概也不必说。 这次的座位安排颇有意思,一个部门的人以纵向排列而坐,这就让谁人离席,又归属于哪个部门变得很是清楚。 大概没有人会愿意在这个时候当个不分轻重的刺头。 何况,左右同行的官员在品阶上大致相当,也能在相互交流之间不至于因谁官大一级,就占据话题的主导权,给他们一个自由讨论的空间。 …… 当然,因为僧侣只是被准允旁听,这样的交流自然是不能让他们参与进去的。 所以在这片突然响起的议论声中,他们只能在后方,听到有人为他们转述了皇后说的那一段话,而后在目视耳闻着前方的交流时互相看了又看。 “道琛师兄觉得,这样的票决当真公正吗?”灵会遥遥望着那个当下还是空空如也的箱子,眼中闪过了一丝疑虑。 他一面觉得这种糊名投票很是新奇,听起来也有利于他们,一面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慌。 “按照规则来说,应该是公正的。”道琛低声答道,“但万一他们在上头偷偷把其中的一些选票给更换了,那就不好说了。” “他们……” 他们会如此无耻? 灵会险些这样发问,又忽然意识到,这样的话并不应该当庭说出,连忙将其吞咽了回去。 他转念又想,沙门不敬王者,本是传承了数百年的规则,却要在一夕之间被打破,这么一看的话,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言,还真保不准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他附耳在道琛边上,与他商议:“那我们该当怎么办?” 道琛的眼中闪过了一缕深思。 自灵会的视线中所见,这个来自百济的僧人虽然平日里总说仰慕中土佛学,还是与他们有些隔阂,可他在当下表现出的同仇敌忾,却和他们并无两样,也让人不由对他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感。 只听道琛语带决绝地说道:“待会儿我试试能不能上台参与读票。哪怕会因为此举开罪皇后,也不能让大唐天子如此为所欲为。” “可你……” 可你的西明寺本就是为皇太子祈福才设立的,也本该和皇后站在同一战线上啊。 然而还没等灵会将话说完,就听道琛说道:“你不必多说了。你能发起召集将我等聚集在一起,我也能冒险一次!” 灵会心中动容不已,最后也只能说道:“那你千万小心了。” 他不能不为道琛的决定捏了一把冷汗。 尤其是,当道琛甚至抢在了官员投票开始之前就朝着台前走去,正面对上了那位皇后的那一刻,不只是他,与他同行之人也都为道琛的胆魄深感担忧。 所幸,这位百济将领出身的法师,好像是因其经历了战场的缘故,才能在此刻的对峙中始终挺直腰板、据理力争,最终为他在台上争取到了一席之地。 也在半刻钟后,成功站定在了那投票箱的后头。 “干得漂亮!”灵会当即大喜,拊掌一拍便出口了这句夸赞。 但他又旋即意识到,这样的举动显得他过于急功近利,连忙重新摆手坐正,安静地目视着一个个官员陆续将投票朝着台上送去,直到投票箱被逐渐装满。 随后,这个投票箱被道琛与陇西王一起打开,将其中一张张折叠妥当的票纸给堆在了桌上。 在这一步,前排似乎又展开了一番争论。 传过来的消息中说,是为由谁来唱票一事。 在经历了一炷香的争论之后,才终于决定由许敬宗和道琛一并将选票展开,而后将上头的结果念出,由司礼人员登记。 得到这样的结果,灵会法师更觉心中踏实了几分。 他转头就朝着弟子说道:“往后谁若是说道琛此人是凭借着外邦关系才上位的,我非要去找他的麻烦。” 弟子也觉再没有人能在这一刻比道琛更像是个英雄,连忙应道:“谁说不是呢?” 有始有终四个字,从道琛的口中说出,竟有着这样的感染力,让人实在庆幸于,自己竟有着这样一个可靠的队友。 然而此刻,在两人都看不到的角度,道琛打开了手中的第一张投票。 许敬宗清清楚楚地看到,在这张投票纸上写着“不致拜”三个字。 但也就是在他看到这个表态答案的下一瞬,他听到了一个稍显粗狂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第一票,致拜!” 许敬宗:“……?!” 若非他已经历过了四朝风雨,除了在朝堂风云将他都给牵扯在其中的时候才会稍有失态外,平日里都还算沉得住气,他险些想要侧过头去打量一番这个法号道琛的和尚,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奇人。 也看看他到底为何能在方才以僧侣代表、百济人代表的方式冲上前台,以其嚣张的表现将皇后都给气得不轻,现在却是在这里一本正经地说瞎话。 可也就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许敬宗忽然明白了,皇后此前的信心到底从何而来。 原来如此! 在这个最公平的选举方式中,出现了一个最公平却也最不公平的裁判,那么他此前对于不记名票选结果的担心,其实也就不复存在了。 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了第二张选票,打开后念道:“第二票,致拜!” 道琛接道:“第三票,不致拜!” “……” “第一千又五十九票,不致拜!” “唱念完毕!计票!” 道琛接过了一旁之人递送过来的水杯,大口灌下去了一杯,方才觉得自己有点冒烟的嗓子从中恢复了过来。 在做完这一切的下一刻,他像是一点都没干过弄虚作假的举动一般,连忙朝着李博乂问道:“敢问太常伯,结果几何?” 统计结果出来得很快。 李博乂指了指下属,那人当即念道:“今日集会到场官员合计一千零六十一人,二人不参票决,一千零五十九人中,支持沙门参拜君王者,凡五百七十三人,支持不致拜者四百八十三人,二者均可者,三人,致拜者占据多数。” 道琛目光微动,为自己的控制本事暗中得意。 这个数字可真是太妙了。 支持的人,573。 不支持的人,483。 致拜者占据多数! 也就意味着……陛下的诏令得到了半数以上官员的认可,可以推行下去? 李博乂当即将目光投向了皇后,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是否要即刻宣读这个结果。 但让李博乂没想到的是,还没等皇后对此给出一个答复,已有一个声音从后方传了过来,还是一声高声呼和:“我不相信!” 众人朝着发声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灵会法师有些失态的面容。 他原本以为,在一个不记名的投票环境中,他应该能看到一个更倾向于保持原状的结果。 当道琛也在台上的时候,这个结果更能得到保证。 可事与愿违,他听到的却是573和483的对比,昭告着他们这一方的失败。 仅仅九十票的差别。 那他怎么能够甘心! 他也必须前来发出这句质疑之声! 武媚娘冷然地朝着灵会看去。 早在唱票之中“致拜”与“不致拜”的两种声音此起彼伏之时,灵会就已在朝着前头慢慢走来,所以她真是一点也不奇怪对方会出言打扰。 她甚至能猜到这些人额外的想法。 显庆五年陛下将释迦佛佛骨迎接供奉在洛阳宫中的举动,本是对玄奘法师的回馈,却显然变成了这些僧人气焰嚣张的底气。 以至于这日渐壮大的胆子,让他竟然敢在这等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的一句来。 要不是因为此次集议召开的目的,正是减少诏令下达中佛教团体的反对,武媚娘恐怕当场就要将这个灵会从她的面前丢出去。 好在,她对于这样的情况早有估计。 她豁然抬眸朝着灵会看去,“你不相信什么?不相信这清楚明白的投票,不相信大唐官员有着自己对政务以及宗教的理解,不相信你们这位胆大的道琛法师正确地念出了票选的结果,还是不相信——” “我在这场票选中确实是个公正的见证人?” 这接连的四句质问,在这位皇后殿下勃然神色的映衬下,仿佛字字带刀,让灵会险些往后退出一步。 可他当然不能应和其中的任何一句。 否则他难免要被扣上一个言行失当的罪名。 饶是皇后的语气里并没有那等剑拔弩张的意思,灵会依然感到了一种泰山压顶的困境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口诵了一声佛号,像是要为自己找回一点说话的勇气,这才缓缓说道:“我非疑心于皇后殿下,只是这支持参拜之人仅仅比不支持的多出不足百人,这等结果难以令人信服。” 这样小的差距,实在是太容易被人从中做手脚了! 而他们这些作为旁观者的僧侣,可能根本都来不及跟这些政客玩手段。 “我此前也不曾见过这等糊名投票之法,故而像我这等愚昧之人并不能确定,这到底会利好于哪一方的立场。” 这话也是个实话。他之前觉得这是有利于他们,但万一呢?万一就是他推测失误,也是大有可能的。 一想到自己召集起这些僧侣,本就是背负着他们的期望,乃至于天下数十万僧人的希望,他就觉得自己不能轻易让步。 他朝着皇后殿下深深地行了个礼,用尽了自己走上前来的力气,沉声说道:“我想请皇后殿下重新做一次投票。这一次,公开票选。” 武媚娘没有立刻作答。 灵会能够感觉到,这位皇后殿下的威严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可这种无声的打量里,又还带着几分权衡利弊。 那么他所面对的局面,就应该没有那么糟糕。 仿佛过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他才听到皇后说道:“好啊,我也不想落人口舌,那就如你所愿,重新票选。” “但……”她语气忽然一顿,让灵会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唯恐从中听到了什么让他难以接受的结果。 好在她说的只是:“今日的与会时间将近,我没那么多时间给你在这里折腾,只是顾念陛下对你等心存优待,这才尊重你们的建议。为求尽快结束,只发三十张纸。” 她伸手一指,吩咐道:“从第一行的每一个人依次填写传递下去,直到最后一人,速度快一些。将你们方才的投票结果全部写在上头。让这位法师看看,到底是有人在从中作祟,还是结果就是如此!” 听到这样的一番话,灵会哪里还顾得上皇后语气里的夹枪带棍,心中已是满腔惊喜。 这一次的票选能更加清楚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必定没有弄虚作假的成分! 可是,他不是在场的官员,又怎么会知道这其中一些微妙的想法呢。 比如说…… 明明今日才只是五月中旬,并未入夏,在这中台都堂之地也尚且凉爽,接到那张票选纸张的时候,右春坊主事谢寿的头上却冒出了一滴冷汗。 在方才的不记名投票之中,因他家学缘故,他只稍一犹豫便选择了不致拜。 在他看来,反正陛下令皇后殿下与右相筹办此次集议,本就是允许有不同意见的。 当听到宣读的结果时,他也觉得自己并没有猜错,因为支持僧侣致拜君王的人数仅仅只比不支持的多出少许而已。 很显然,有不少人和他有着相同的想法。 要他说嘛,自几百年前就开始的尝试既然屡屡以失败告终,实在不必再做冒险之事。 如今信奉佛教之人愈多,谁知道会不会在朝野之间掀起什么风浪。 就算陛下真有心要做出改变,那也只可能是短暂地将其实现而已,恐怕还是要改回来的。 现在姑且顺着这个结果也成。 可现在,他必须以另外一种方式表态了。 “嗒——” 这滴从额角滑落下来的汗珠从侧脸跌到了纸上,将他即将提笔书写的这一行给浸染上了一点痕迹。 而就是在这一点痕迹的上方,太子右春坊中护郝处俊和右春坊赞善杨思正的名字,就这么整整齐齐地写在那里。 他们给出的答案相当统一,那就是致拜! 而这两人,正是太子右春坊的正副长官,也就是他谢寿的直属上级。 倘若他还按照之前不记名投票时候所做的那样继续填写“不致拜”,在被那两人获知他的选择之后,会不会在平日行事之中对他有所刁难呢? “不是已经填写过了吗?你还在这里犹豫什么?皇后殿下都说了,动作快一点。”后面的人出声提醒道。 这人什么毛病啊?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 听到这样的一番催促,谢寿不敢再多耽搁,以免让人发觉他在行动之中的异样,连忙快速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然后往后传去。 在将纸张传递到下一个人手中的那一刻,他这有如擂鼓的心跳才稍有平复,仿佛经历了什么人生的艰难抉择。 “不就是致拜两个字,也需要你写那么久,你真是……” 后头那人的嘀咕声再度传入了谢寿的耳中,让他下意识地将头垂得低了一点。 是的,没错。 在从不记名到记名的过程中,他将自己的投票结果从“不致拜”改成了“致拜”。 他心中暗忖,也不知道,他这样的墙头草摇摆会不会被人发现。 可想来,反正原本就是认同致拜的人占据上风,有了这一点变更,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在场的可是有千人之多呢,总会有人做出摇摆的。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但想归如此想,他还是将目光死死地盯住了站在前方的皇后和许敬宗,眼看着一张张用于登记结果的纸张在完成了传递后,陆续回到他们的手中,然后被移交到了陇西王李博乂的手中。 皇后坦然地朝着灵会法师说道:“既然法师对此统计存有疑问,如今我已给你一次公开的票选,也给法师一个更公平的机会,请你派人来将此结果和陇西王一起统计完毕吧。” “还是说,法师也想让弟子将此前的那出票选也重新统计?” 武媚娘伸手指了指那装满了投票的箱子,又像是意有所指一般扫过了道琛。 “那就不必了!多谢皇后殿下的美意。”灵会毫不犹豫地答道。 他并未看错,当皇后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在道琛的脸上闪过了一瞬遭人怀疑的薄怒。 他也当然不能怀疑道琛。 若非此人,他们可能都没有进来围观的机会。 也没有参与到上一个环节唱票中的机会。 若是如此的话,或许在当时就会有一个异常悬殊的对比,让他失去质问的资格。 而就算他真有一瞬的疑问,觉得道琛在之前表现得过于热心,在方今这个皇权势大的情况下,他也绝不适合与“战友”闹崩,反而让外人看了笑话! 那还不如顺着皇后的意思,只将这公开投票的结果重新查阅清楚。 可当他将一张张纸上的票决信息,在李博乂的指导下登记在那三个选项下头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一点点惨白了下去。 他抬头朝着这些与会的官员看去,试图从他们的脸上看出被人胁迫而篡改决定的身不由己,却好像只看到了一张张端正的面容。 这些脸交错重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压力,甚至让他握着纸张的手也颤抖了起来。 “灵会法师,是不是该当宣读结果了?”皇后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这第二次的票选和随之而来的统计,又已消耗了不短的时间。 但这位端正站定于台前主持大局的皇后,好像依然是一派平静到胜券在握的样子,根本没有因为他们这些僧侣的参会、打扰而折损风仪,也根本没有显示出任何一点疲累的征兆。 “是……该当宣读结果了。”灵会强行让自己振作起来精神。 但看着他面前这些经由他自己统计出的数字,他却只觉自己的喉头一阵哽咽,难以说出话来。 奈何结果就摆在面前,他终究还是要说的,更不能让佛教的脸面在他这里丢个彻底,仿佛他们尽是些不愿意承认事实之人。 “两可,3人。”这与之前的不记名情况是相同的。 武媚娘在心中想道,等之后她就去看看,到底是哪三个白痴居然在这种时候投个“两可”的选项。 在这等朝政大事上没有一个自己的立场判断,比起迫于上官压力而转投的那些人,显然还要无用得多! 不过这种两可的投票结果,并不影响到最后的结论。 灵会已接着宣读了下去,“致拜,681人,不致拜,375人。” 那么结果显而易见了。 这一次,支持僧侣致拜君主之人,要比支持僧侣遵循原本规章的人,要多出了三百多人。 在记名投票的情况下,这个两方的差距甚至还被放大了! 灵会怔怔地看着这张纸在他的手中被抽了出去。 接过这张结果的皇后明明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像是要再度审视一番这场集议的结果,却像是有一句无声的话,在这个动作中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之前的不记名投票,已经给他们这些与会僧人留够了脸面,他们又为何非要自取其辱呢? 这还只是在这场集议之中。 当上层官员之中的大多数对于天子诏令都愿意奉行,支持于拥戴皇权、让僧人减少特权的时候,一旦诏令下达的范围更广,这个正反双方之间的人数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因为越是下层之人,也就越能体会到僧侣免税所带来的巨大便利。 在寄希望于佛教轮回救赎的同时,他们也未尝不想将他们的特权给剥除。 当年的玄奘法师尚且要向皇权屈服,为传教争取到天子的支持,今时——其实也是如此。 “太常伯,”灵会犹在发愣之中,皇后倒是已先向李博乂开口发问,“现在可以宣读结果了吗?” 这一次,以灵会法师为代表的僧人,是没法做出什么阻拦了。 李博乂连忙起身答道:“自然可以。” 在灵会法师有些绝望的注视中,武媚娘将那张纸重新递交到了李博乂的手中。 这位平日里玩世不恭,甚至不太过问世事的老亲王,知道在这等场合下他是该当端正起来做派的,在转向下方之时,便还自有一番体面威严,朗声念道: “今日集会到场官员合计一千零六十一人,二人不参票决,一千零五十九人中,支持沙门参拜君王者,凡六百八十一人,二者均可者三人,已占多数。” “有司详议票决所得,君亲之义,爱敬之道,当为我大唐奉行典范,沙门等当行礼敬君亲之举。” “司礼将于不日内将此结果上奏天子,以待圣谕。” “……” 灵会费力地平复着心情,才让自己的面色维系住了平和,一步一步地走回到了僧侣旁听的席位上,被弟子搀扶了一把,这才坐稳了下来。 他本以为,自己上台去是要做出一件力挽狂澜之事,却实则是丢了脸也没能挽回局面。 沙门拜君! 这就是这出集议的结果。 哪怕皇后殿下又在随后多问了一句,是否还有人持有反对意见,也再无人予以多言。 中台左丞崔余庆倒是隐约察觉到了,这后面的票决方法其实是有些不妥的。 毕竟在这样的投票方式和座位安排下,总有些人会被他人所裹挟。 可在方今这样一个结果下,确实不适合再有第三次尝试了。 否则,不只是这些僧人丢脸,他们这些与会官员也要因动辄改变自己的想法,而成为天下的笑柄。 大唐这等规模的集议本不常见,这两年间甚至也只有这一次而已,怎能……怎能让流外官,甚至是平民百姓看笑话呢? 那还是让并未在此地的陛下如愿吧! 至于这道沙门拜君的诏书正式从陛下这里下发后,会否于民间掀起风浪,那就是陛下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可或许,对于更多的百姓来说,当大唐对外征战取得一次次胜果的时候,皇权的威严远远凌驾于宗教之上,他们也就绝无这个必要听从僧侣的煽动,去向那位高居明堂的天子做出质疑,觉得他不当受到僧人道士的叩拜。 就让这个结果停留在这里吧。 这应当也是陛下最满意的结果了!—— 李治又怎会不满意呢? 他自午后的小睡中醒来,朝着身边桌案上的沙漏看了一眼,发觉自己睡过去的时间可能要比他所预计得更长一些。 难怪在他醒转后,还觉得头疼得厉害,甚至在看向周边的时候觉得微有几分残影。 但也就是在这份仿佛梦境还未结束的昏沉之中,他惊见一抹鲜亮的颜色自外间行来。 来人的金钗摇晃,衣袂飞扬,在日光与残影的簇拥之中,仿佛有种灼目的光芒。 直到他揉了揉额角,方才觉得那一霎的刺眼,被殿内的明暗中和掉了几分。 也就是在这一抬眼间,他对上了皇后笑意张扬的面容。 四目相对,让他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回到了数年前前往洛阳的路上,再次见到了皇后与安定飞马而来的那一幕。 而他随即听到的六个字,更是在一瞬间,便将春风盛景带到了他的面前。 “陛下,幸不辱命。” 第145章 幸不辱命这四个字一出, 李治再有多少睡意朦胧,头疼脑热,也得在此刻完全清醒过来。 面前的皇后眉目神飞, 那双炯然生光的眼睛里还带着几分邀功的得意之色,又或者是那目标达成的胜果,彰显在了她的眉眼之间。 哪怕她还未曾开口提及集议的场面与结果, 李治也完全可以猜到,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风云盛况。 可即便如此, 当李治听到皇后提及,她选择将这些持有反对意见的僧人引入中台都堂旁听, 让他们看明白大唐上层官员的倾向, 选择用先糊名后公开的方式,使得结果朝着更有利于帝后的方向发展,还是不由为这份谋划而叫了一声好。 好厉害的一出谋划! “媚娘……”李治握住了身旁落坐的皇后的手, 不由感慨道:“我真应该庆幸。” 真应该庆幸他选择的身边人是这样一位聪慧绝伦的女子,也唯有这样的天生政客, 才能在天子体弱之时,支撑起李唐的门庭。 他更应该庆幸, 在皇后自荐来督办此事的时候,他并未因为种种顾虑而将其推辞。若如此的话,他恐怕根本无法成功下达那条沙门拜君的诏令。 这出皇权与宗教的博弈里,若用寻常的手段,怎能拿出足够令人信服的结果呢? 起码许敬宗等人筹划的流程就应当不行! 而现在, 这份胜利是由皇后带到了他的面前, 让他一时之间忘记了身上的疾病负累。 哪怕随后的诏令正式下达中, 可能还会有一番考验被摆到面前,起码现在, 他有一番说辞用来堵住那些僧人的嘴了。 大唐议政之中,集议制度向来公道,所以最后这份写有一个个名字与结果的公案,就是官方态度的一锤定音。 这让他比他的父亲在此事上走出了更远的一步。 或许他也能不必像是先帝一般,在推行僧侣致拜父母诏令的两年后又将其废止。 毕竟,在当下的大唐内外政治局势下,他应当还能不用担心到这里。 他已快速地将思绪转回到了眼前,朝着皇后问道:“媚娘想要何种奖励?” 皇后作为他的代表,强势地压下了这些僧人的嚣张气焰,当然要赏! 不仅要赏,还得要重赏。 只可惜她的那些个亲戚着实不够争气,里面竟然选不出个可用之才,让人总觉得武家的钟灵毓秀之气是不是都生在了皇后这里。 好在她虽没有卫霍这样的外戚,却有个在行军作战中表现卓越的女儿,还有几个聪慧的儿子…… 可因为皇后的缘故,又在此时奖励太子皇子还有公主总是有点奇怪,李治觉得,还是将这个选择权交给皇后为好。 武媚娘也一点不带含糊地答道:“既然陛下要赏,那我自然该当接着,若非要说的话,我还真有三件事想要得到陛下的准允。” 见李治颔首,她接着说了下去。 “其一,便是嘉奖一番筹办此事的司礼众官员和右相等人。若非他们通力合作配合,此次集议也无法如此顺利举办。当然,也多亏陛下对我的委任,才让他们之中没出现什么阳奉阴违之人。” 李治轻咳了一声。 别以为他听不出来啊,在皇后的话中分明有对一些人的内涵。 但在她刚为李治带来的重大政治收获面前,这种方式的告状既然只是要个奖励的结果,他也没必要非要让皇后与对方和解,更没必要让皇后受委屈。 他也必须承认,这种方式的闹脾气,还怪有意思的。 何况,比起当年一朝得势之后就快速忘本的李义府,许敬宗此人在做事的风格上也确实要更合乎他的心意。 该上手攀咬政敌的时候绝不松口,该安分守己的时候低调办事,这才是为人作刀的优秀表现。 奖励奖励他也是应该的。 至于礼部那边的陇西王李博乂,别管他到底是当真才干只到这里了,还是为了避开皇室争斗而有了这样的表现,起码在他直到暮年之时的履历,都还是让李治满意的,那也确实可以一赏。 “我会斟酌一番封赏内容的,皇后大可放心。既然是用此次的功劳来赏,这份赏赐是皇后为他们争取的,我也会告知下去。” 武媚娘笑道:“那我就提前谢过陛下了。” 这句“由皇后争取得来”的定位,对她来说有不小的好处。 不过说起来,此次集议之中有正面角色,也就理所当然地还有些人,在李治这里上了黑名单。 那些投票不当的就姑且不论了,毕竟在官场上还讲究一个法不责众。可像是大慈恩寺的灵会法师,就真是让李治感到咬牙切齿了。 要不是皇后处理得当,他完全可以想到最后会是何种结果。 可惜,因为要保住那个配合演戏的道琛,对于灵会应该也暂时不能施加惩处。起码也得等到沙门拜君正式施行过了一段时间再说。 但李治想了想,说不定能借着此前玄奘法师也愿意支持的僧人考核,给灵会找点麻烦,又顿时心绪平和了不少。 他便转而问道:“第二条呢?” 武媚娘答道:“实在是人到用时方觉少,虽然往后未必会有主持这类集议的机会,但……陛下可否准允我在长安城中看看再招募几个可用之人作为助手?我看,像是临川这样的情况便很好。” 李治还真没想到,皇后提出的第二条会是这个。 临川是什么情况很明显了,自然是丈夫出征办事在外,自己留在长安这边教养子女。 怎么,皇后是想再从这样情况的人中找几个可用的,吸纳为宫中女官? “陛下不许吗?”武媚娘抬眼朝着李治看来的目光中带着三分疑惑,仿佛在奇怪为什么这等小事他都做不了主。 李治哪愿意接到这样的质疑,下意识便应道:“可以是可以。” 反正也不像是阿菟干得那么过分,还把女工匠塞进入流官员之中,皇后只是想要多一条选拔助手的途经当然可以。 “但这人选上……” 武媚娘道:“陛下放心吧,在人选上我会多加斟酌的。我是何种脾性,难道陛下还不知道吗?” 李治点了点头。 是了,皇后又不是他那个仗着年纪小就莽莽撞撞的女儿。桩桩件件交托给她的事,都在她过人的脑力和体力下被妥帖落定。 比起那些多存私心的大臣,也只有皇后最能让他感到一种可堪托付的安全感。 “那就依皇后所言吧。最后一件事呢?” 武媚娘脸上的笑意更盛,“其三,劳驾陛下在那六七月里便能修缮完毕的大明宫中,为我和阿菟都挑选个临近又景致赏心悦目的院落吧。” 这更是一条李治绝不可能拒绝的请求。 相比其前两者,他甚至都要觉得,这都不能算是个奖励。 至于为何只为安定有此一请,而没带上那三个儿子,武媚娘是这么说的,“他们三个天天在陛下眼前晃,难道您这个做父亲的还会亏待他们不成?” 李治对此很觉无奈。 这话说的,好像安定不在面前他就会薄待她一样。 他前阵子明明才批复过安定那出封地的边界调整。 虽然想到此前差点想要打压女儿战功,李治还是有点心虚,又虽然,以阿菟提交上来的详尽户籍,她这个边界的调整也算有理有据,但李治觉得,自己还能算是个慈父的! 行吧,等安定在年末自封地回来,他再送她一份大礼好了。 至于这大明宫中的宫室安排,阎立本和其协作的司稼少卿,该当能给他提交上来一个满意的答案。 可惜李治并不知道,他那主意很多的女儿,甚至还在辽东那头,用大明宫修缮一事,给自己找了个霸占金矿的理由。在干出这种事情的时候,还一点没给他留脸面。 但李清月大概暂时是顾不上他这头的。 在收到中央批复的封地边界后,她当即让下属投入了工作之中,头一件事就是,将那些位于边界的民户彻底纳入泊汋城为核心的封地管控下。 更让她感到雀跃的是,在此基础上,她可以进行扩张人口,募招流民的工作了! 想到今年可能会陆续出现的流民来投,李清月心情大好地打开了阿娘送来的回信。 看到其上的言语,她的心情更契合了这北地回暖的舒适天气。 阿娘在信上写道,对女儿这个发财和种地的炫耀,她已收到了。但她也得时刻记住,就算有老师和伴读在身边,财帛动人心的道理总也得牢记在心。 尤其是那个在给陛下的奏报中都不曾提到的金矿,在处理上更要慎之又慎。 相隔太远,她能做的也只是提醒女儿而已。 此外,她有点想法,看看能不能寻找到机会,用将功折罪的方式将薛仁贵给派遣到东北战线来。 到时候还能让女儿多出一个在旁的助力。 “薛仁贵……嗯,又多一个仁字。”李清月很觉这其中有缘。 但更妙的显然不是这个字,而是这出安排! 从薛仁贵的征战历程来看,在大军突进的过程中,他宛然是一员最适合充当前锋的虎将。可惜要达到主帅之才,还差了不少火候。 这样的人物若能来到东北边境,对上山地作战的靺鞨部或许不好说,对上北部的契丹与突厥,却一定好用! 阿娘说出这样的想法,或许可以说是爱女情深,却又何尝不是出于对军事人才的合理评估,这才有了这样的想法。 再看阿娘在信中提到的集议大会想法,李清月更觉得,在人尽其才这方面,阿娘简直有着非比寻常的本事。 道琛这家伙还能这么用啊? 她已经完全可以想象到,到时候会是个什么场面了。 这么一比较,在心理战术上她还有的向阿娘学习。 但没事,反正她又不是站在阿娘的对立面被她算计的那些倒霉蛋,慢慢来就是了。 现在,她便由衷地为阿娘即将获得的收获而觉欣喜。 倘若这场沙门拜君的诏令被成功推行,阿娘得到的何止是因为被列在“君”中的政治地位抬升,还有在一千多名核心官员面前露脸办成大事的战绩,以及一份糊名与实名变化之间关于官员性格的推断。 这是一份单靠着协办献俘大会,靠着举办亲蚕礼,绝不足以取得的收获! 阿娘的脚步迈得不疾不徐,却已在阿耶都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走出了很远了。 李清月顺手拿过了一旁的杯子,将其中的凉茶一饮而尽,仿佛这样才能压制住因为这寥寥几笔而升起的沸腾热血,而后继续往下看去。 “咳——”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她直接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大都督?”在另一头的澄心连忙赶了过来,对她发出了一句关切询问。 “我,我没事……”李清月摆了摆手。 她就是被一个有点幽默的消息给惊到了。 高丽宝藏王这个人吧,要说求生欲也真是不小。 但换个人有他这样的经历,可能也得有这样的表现。 作为一个被渊盖苏文扶持上台的傀儡国王,他原本以为,自己要么就是被渊盖苏文取而代之,要么就是熬到渊盖苏文先老死,让他得到反击的机会,哪知道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渊盖苏文都没能阻挡住唐军的脚步,高丽自此亡国。 时局竟直接将他给推到了亡国之君的位置上,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在他看来,若要保命,可能不是向大唐天子低头就够了,还得再多一层关系,来给自己增添保障。 比如说,和李唐联姻。 当然,高宝藏很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身份,也不敢将目光放在什么皇室公主、长公主的身上。 他只是向陛下申请,能否将某位宗室之女嫁给他做夫人。 李治没同意他的这个请求,但看在他身份特殊,此前的政令也大多出自渊盖苏文之手,就给他在朝中安排了个不低的官职——司平太常伯(工部尚书)。 按说,这已经是十足的厚待了,哪知道他还没打消这个联姻保命的想法,甚至觉得自己的这份盘算确实有必要。 不过这一次,他盯上的不是李唐宗室之女了,而是皇后的亲眷。 想想看吧,这高丽被攻破,有皇后所出的安定公主一份功劳,太子又是皇后生下的第一个儿子,皇后本人更是在陛下患病之时有着代行政务的资格。 那么向皇后示好,和向陛下示好,其实完全是一样的。 因为考虑到皇后和武家人之间的关系比较微妙,高宝藏在一番思虑之下,选择了—— 皇后的外甥女! 今年十七岁的小贺兰。 李清月都要笑死了。 怎么回事啊,贺兰家这对兄妹是有一种专门吸引外邦人的技巧是吗? 但想想阿耶为了稳固高丽这片土地,必定不会对高丽王族有所苛待。只要他别生出什么不必要的想法,应该能留在长安自此做个富贵闲人,那么贺兰表姐的前途也不算差。 比起还身在大食地界上的贺兰敏之,表姐起码还能时常见到母亲呢。 这样一来,她大概也没机会给阿娘添堵了。 不错,好得很,这可真是两全其美了! “大都督当真没事?”澄心看着她那嘴角有点上扬到过分的模样,还是有那么几分不确定地发问。 “真没事,我就是看到了点开心的消息。”李清月没忍住,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了,你若真现在闲着的话,帮我去办一件事吧。” 澄心连忙应了声好。 李清月:“替我准备一套合适的衣服,我明日要往平壤走一趟,去拜访安东都护府的李将军,去跟他商议一下煤炭供应之事。” 这也算得上是她自打来到辽东以来,第一次正式的登门拜访了,再正式一些也不为过。 何况——她又不仅仅是要拜访李谨行对吧? 第146章 “上一次途经此地的时候, 还是北地最严寒的季节,和今日真是两个样子。” 李清月策马而行,朝着四周的原野打量。 辽东的春日来得自然要比中原晚, 但如今已是五月,山林旷野之中早已是青翠一片。 甚至比起关中风貌,更显出几分着色上的厚重。 “大都督您看, 这里好像有过唐军和高丽兵马交战的痕迹。” 澄心朝着道路旁边的树木摧折痕迹看去,出声回道。 李清月循声望去, 判断出来,这应该就是之前契苾何力追击渊男生残部时候留下的了。 越过鸭绿江的唐军和彼时撤退仓皇的高丽兵马发生了数次遭遇战, 将这些类似的骑兵交锋痕迹留在了从辽河到鸭绿江再到蛇水的这一路上。 不过, 经过冬雪覆盖、浸润土地,原本还残留在道路边上的血色早已不见了踪影。 尸骸自然也是看不到的。 唐军深知尸体残留道边容易引发大疫,已经将我方敌方的阵亡将士都给掩埋入土。 留下的, 就只是这些交战的证据。 “大概等到草木再生得茂密些,这些痕迹也会很快消失不见吧。”李清月扯了扯缰绳, 将策马行路的脚步放慢了几分。 澄心好奇问道:“那大都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没将飞鸢给一并带上?” 庞孝泰父子阵亡于蛇水,对于庞飞鸢来说, 来到父兄殒命之处或许确实容易令人触景伤情。 要澄心说来,还挺合理的。 但李清月却讶异地看了过来,“你怎么会这么想?要是连亲自目睹蛇水都没这个胆量,那她也实在不必来我这里做个伴读了,更别说去当个将军, 还不如一直留在白州呢。” “那……” “我是觉得, 随着泊汋城可以对外扩招人口, 城中的治安或许会出现问题。比起我这边如此安全的一路,她还是留在那头能多干点实在事, 积累些经验。” 李清月说到“如此安全”四个字的时候,澄心看到她将目光在己方所骑乘的马匹和后方卫队上都逡巡了一圈。 高丽亡国之后,各方城池陆续为大唐所接掌,但毕竟留守边地的驻军有限,让这份接管的速度没有那么快。 也就势必会让一部分外逃的同时,让另一部分人因为当地的疏于管制,变成拦路的盗匪。 但这些盗匪大概很清楚,什么人是他们可以劫掠的,什么人又不可以。 成为此地统治者的唐人,就是头号不能惹的存在! 用脚想想都知道,这个时候分散在各处的唐军,必定还担负着剿匪的任务。 他们若真打劫到了唐人的头上,也就等同于是将一份政绩送到了对方手中。 更何况,是李清月的这一队人马。 她此刻所骑乘的战马并不是在攻破平壤之战中所用的那匹,而是在她从高丽得胜归来后,由天子奖励的十匹战马中的一匹。 这匹仅有两岁年龄的战马同属青海骢之列,因其乃是白马黑鬃,被取名为翻羽,成为了安定公主的备用战马。 前一匹的年纪和她相同,在战场上的黄金时期已持续不了多少年,所以这匹备用的战马也需要尽快和她熟悉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反正前往安东都护府衙之地又不用顺路打个仗,李清月干脆将小马骑上路了。 但哪怕是小马,比起高丽、新罗等地的马匹,那也是不常见的高头大马了。 还是仅有贵人才有资格骑乘的那种。 在她还带着一支五十精骑卫队随行的情况下,沿途之间只能见到有人避让,哪能见到劫道匪寇。 确实是如她所说,将庞飞鸢留在泊汋城更好。 只是在越过蛇水的时候,澄心还是听到了公主以只有近身之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之后我会给她批个假来这边看看的。人总得知道在哪里摔倒过,才能往前看。” 但这份自言自语仅仅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澄心旋即就见公主已是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朝着前方看去,开口吩咐道:“过河之后扎营,明日再抵达平壤。” 自泊汋城往平壤,足足有三百里路程。 李清月本就抱着考察安东都护府风物的想法踏春而行,可没必要拿出什么日行八百里的速度。 更何况,她是来跟李谨行谈买卖与合作的,搞出个风尘仆仆冲过来的情况算怎么回事。 所以直到第二日的清晨自蛇水边的山城之下醒来,李清月这才换上了澄心为她带来的那件衣服,拢上了披风后继续赶路。 只是还没等行到平壤城,她便已先听到了一阵骑兵马嘶之声。 更是远远听到了一声不太清晰的“将军留步”。 李清月连忙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就见一列策马疾驰的队伍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虽是被马蹄掀起的烟尘给稍稍阻挡了视线,但李清月的目力不差,依然在第一时间便认出了那队人中为首者的身份。 或许也并不需要她多加辨认了。 只因对方的行进速度不慢,又在调拨马头之间冲着她们所在的方向而来。 好像也不过是须臾之间,就已抵达了她的面前。 见那当先数人已勒马止步,李清月定了定神,朝着对方扬声赞道:“刘夫人好风采,刚自北面打猎而来吗?” 来人不是李谨行的夫人刘氏又是谁。 但她今日的装扮倒是和当日的更显不同了些。 如果说当日的骑装像是为了行动便捷,今日的这一身就是正儿八经的打猎装束。 方才的纵马之间,她已将手边的长弓收起到了马侧,剩在手边的武器,正是一把长柄刀。 像是为了响应李清月的这句问候,她抬起了一只还戴着皮质手套的手,将遮风的胡帽给摘了下来。 当那张脸彻底露出来的时候,她身上比起卓云这样的将领更显温和的气质,方才落后半拍地展露出来。 但她的这出行猎,可不是去玩的。 李清月略微一打量,便看到这位刘夫人手边的箭筒中几乎已经空了,而在后方的骑队里还挂着不少猎物。 除却山鸡野兔之类的小玩意,竟还有两头獐子和一头鹿。① 在并未遇到虎狼熊罴之类的猛兽之时,能拿到这样的收获,已算是狩猎之中的佼佼者了。 刘夫人并未介意于她的这番打量,笑着答道:“正是,为了找回点骑术的手感,干脆出门狩猎去了。怎么,小将军是要往都护府治所去?我看您今日的这身——才该当叫做好风采!” 她脱口而出的这句夸赞说得真心实意,并不作伪。 李清月年纪太小,若是身着铠甲的时候尚好,穿着官服便难免有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嫌疑。 但她今日所穿的这身玄色劲装,倒是既有正装的模样,又合乎她的气质。 金纹玄衣之上绘制着雁衔瑞草的图案,而腰间金带之上,则是春水秋山十三玉片,正成玉带十三銙,昭示着她在三品之上的身份。 虽还未到及笄之年,但她将长发以金冠束顶,配上那眉眼间的锐利明艳之色,倒是一番好生标志的将军王侯模样! 刘夫人很难不在这一刻想到她此前金甲巡街的样子,和眼前这一身竟是不相伯仲。 果然——不愧是安定公主! “那我们俩这就算是相互用夸赞打过招呼了!”李清月扬眉,顺手指了指刘夫人后方的猎物,“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夫人满载而归,我来府上蹭一顿饭如何?” “这自然好。”刘夫人答道:“此地虽没什么好酒备下,但菜肉管够,只要公主别嫌弃我们这边招待不周就好。” “怎么会!”李清月朝着她眨了眨眼:“我本就是忽然到访的,能在半路遇上夫人就是缘分,只有客随主便的道理,没有鸠占鹊巢的。” “那就请公主与我等同行吧。”刘夫人抬手,做出了邀请的动作。 李清月当即一夹马腹,跟了上去。 在这样的一出并辔同行间,她不免又将目光有一瞬落在了刘夫人的皮手套和长刀上,便顺口说道:“初来辽东之时夫人还说,自己早年间的习武习惯,近年来已丢得差不多了,但我看夫人这话说得真像是在自谦。” 刘夫人回眸朝着这俊俏的小公主看去,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公主对她的态度颇为友善。 但大家同在这边境之地,有这样的一层交情总是好事,便也用闲谈一般的语气答道:“和我早年间相比,自然是差得远了。也不怕说出来让公主笑话,我十岁上下的时候还曾经缠着我堂叔,说他上战场的时候一定记得将我给带上,结果他都当到左骁卫将军的位置上了,也不见他来跟我兑现一下当年的承诺。” “可夫人如今,不也算是另类地上战场了吗?”李清月目光朝着周边一转,打趣道。 非要算起来,安东都护府这种边境之地,当然也能叫做“战场”,不过,是一个正在收拾局面的战场。 “那不一样。”刘夫人接道,“眼下这个最多叫做随军,我说自己想参与剿匪,我夫君就让我先将本事学好。这不……” 她瞥了瞥身后的一串猎物,虽然没将话直接说出来,想表达的意思却不言而喻。 她也只能用实战来恢复恢复手感了。 “这阵子其实也确实没什么作战的机会。自我们来到此地,其实也有一月之久了,就连安东都护境内的平乱都没见到几出,更何况是交战。” “当然了,”刘夫人语气里多出了几分和煦,“这是一件好事。” 她扬鞭朝着远处指去,示意李清月朝着那里看。 “现在,总得先将士卒们都给安顿下来吧。” 渡过蛇水后,本就距离平壤不算太远了,所以并不奇怪,在刘夫人指去的地方,已是大片被标示出来的驻军田地。 李清月判断得出来,那应当正是边境屯田之地所在。 她略一思索,问道:“我记得随同李将军一并出行的,有屯田司的人手?” 大唐律令之中是有规定的,凡是边境镇守之地,若是处在军资转运来不及补给的地方,就要设立屯田,用来充实军备。 临时的调兵可以不考虑这一点,但像是李谨行这样的情况,当然需要。 所以泊汋城这边在种地的时候,李谨行执掌的平壤城这边也是同样的。 而且他需要种植的田地数量还不少。毕竟,陆续抵达高丽驻扎的唐军兵马约有两万人,按照人均一年十二石的消耗,也得要二十四万石的军粮了。 “屯田司?”刘夫人愣了一瞬,“公主想说的是司田司吧?我在和将军问起此名的时候他还说,也不知道为何要在今年改出了这么个拗口的叫法。” 李清月无声地对远在长安的阿耶发出了一句问候,只是没在脸上将这份嫌弃的情绪给表现出来,应道:“对,我说的就是司田司。” 刘夫人道:“不错,他们是来了些人手,帮将军把此地的军屯给划分妥当。” “您看,朝廷划定的单地军屯不可超过一百五十个,而这两万人的军粮支出摆在这里,若单靠着自给自足的产量,需要田地二十四万亩,也就是四千八百顷,所以,按照大屯五十顷,小屯二十顷为计,最后划出了六十个大屯,九十个小屯。” “这样的组合要易于统筹一些。小屯便是为前往各处城池驻扎的守军所设,大屯则全部集中在此地。” 刘夫人将这一番话说得几乎不带一点停顿,让李清月都差点没从这一连串的数字中回过神来。 好在她近来接触到的种植情况不少,当即反应了过来,“一顷是五十亩……也就是说,平壤周遭应该要有十五万亩的农田。” 但李清月又很快意识到,两人策马自官道上经行,沿途所见的田地应该没有那么多。 她也旋即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是啊,将军近来正是在为难于此事呢。高丽的贵族被陆续迁居进中原内陆,但曾经为他们所掌握的田地却还在他们的佃农手中。对这些人来说,这些田地也算是赖以谋生的资本了,可他们希望于将粮食按照此前那样上交六成,唐军的屯田,却是需要将粮食全部汇聚在一起充当军用的,跟他们所想要达成的租赁关系还是大不相同。” 刘夫人摊了摊手,“唉,我们总不能对他们强行征兵吧。但是这样一来,要如何将这部分田地重新划分,就变成一件需要缓步推进的麻烦事了。” 李清月表示理解,“这也是没办法的情况,平壤周遭的人口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这里的耕作发展也要远比泊汋城好得多。 但这,也恰恰给唐军打造粮食基地开设屯田制造了麻烦。 好在,平壤城内的粮食库存还没因为高丽调兵全力迎战大唐而变得空虚,起码撑过这阵磨合的时期还是没问题的。 各种事务都可以慢慢来。 可说归这样说,当抵达都护府治所后,李谨行还是不免对着李清月露出了个羡慕的神情。 谁让他听到李清月说起,她已额外开辟出了数万亩的水田,甚至已让高丽人都主动参与到这种与此前有别的种植之中,还将人口账册都已先行往长安送去过一份,争取到了边界的拓宽。 泊汋境内有用矿脉也已经过了一轮的勘探,而她此次前来,是想要和他这边,对于煤炭的瓜分做个商量。 “反正平壤一带的煤矿不在少数,倒不如将我那头所需要的一并开采了,要么按照通宝结算,要么就由我这边的兵力协助戍防,李将军觉得如何?” 这话被李清月问得漫不经心,李谨行甚至还看到,这位小公主大约是因为和他夫人相谈甚欢,在此地也不拿自己当个外人,一边说,一边从面前的暖锅中捞出了两块鹿肉。 随后才重新将目光投向了他所在的位置,仿佛是在等他给出一个答案。 但李谨行的表情还是不免在听到这句发问的时候,就卡壳在了当场。 倒是他夫人忽然一声轻笑,打破了此刻的尴尬,“公主,您这是在为难他呢。泊汋那头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相比之下平壤这边就慢了太多了。” “您之前不是都已知道了,我们这儿光是田地划分的事情都还在和当地百姓拉扯,更别说是其他事务了。所以,那几座煤矿目前还都处在暂停生产的状态,实在是苦于没有多余的人手。” 李谨行这才接上了话,“是啊,总得先将吃饭的问题解决了,再来考虑其他的东西吧。” 他原本觉得自己被委派到都护府长官的位置上,和他此前辗转作战于各地折冲府的情况应该差不多。更何况,他虽然出身于靺鞨部,却并不是个纯粹的莽夫,无论是兵书还是政论之书都看的不少,也姑且可以叫做一个“文武兼备”。 但真到了实践的时候,就有种种不可预知的困难出现在他面前了。 他名字叫做谨行,倒不代表他真是个谨慎迂腐之人。 要不是还因为公务限制,他险些想要在李清月说出煤矿一事的时候发问,泊汋城那边还有没有多余的人手能够协助他这边恢复矿业。 然而下一刻,却是安定公主抢在了他的前面开了口,“没有多余的人手……不对吧,你夫人不算个有管理天赋的人手吗?” 在前来治所的路上,刘夫人对军屯田地之事真可谓是侃侃而谈,让李清月对她更添了几分兴趣。 当她问起刘夫人为何会对此事如此了解的时候,刘夫人竟说,这并不是她专程去了解过,而是负责主持中馈磨炼出来的本事。 李谨行所在的靺鞨部突地稽家族人数不少,作为耆国公继承人的李谨行乃是其中当之无愧的族长,而与之相对的,便是刘夫人需要掌管的事务相当繁多。 所以,多年间的习惯,让她只需要从李谨行和屯田官员交谈的短短几句话中,便已足够将大致情况判断个明白了。 李清月不由咋舌。姑且不论她的武艺骑射,这种本事……光用来管家可惜了吧? 这是个多好的人才啊!倘若人在她的手底下,她都敢效仿之前的情况一般,给她争取个官职来。 相比之下,李谨行虽对他夫人给了不少行事的自由,却当真是在暴殄天物! 李谨行刚一愣神,就听面前的安定公主用更为认真的语气说道:“开采煤矿铁矿乃是此地的一项要务,总不能等到几个月之后再慢慢恢复,九月末可就又到结冰之时了,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给你浪费。” “我要是你,我就让你夫人用那管家的本事,先把煤矿管起来!” 第147章 李清月年纪虽小, 气势却丝毫不小。 自从见到这位安定公主以来,李谨行也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以这等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话,更是以这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出了这样的一段话来。 李谨行恍惚间反应过来, 这毕竟是一位经历过战场拼杀的小将军,而并不仅仅是一位前来此地掌管封地的公主。 但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回问:“公主是在说笑吗?我夫人毕竟没有秉办此事的权力, 怎能……” 怎能去负责管辖煤矿之事。 “可事急从权的道理,既然你我都是在战场上混过的, 总不会不知道。”李清月一点没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与其说我是在跟你说笑,还不如说, 我是在给你谋划一条出路。毕竟, 我那头种的是水田,你这里却是旱田,泊汋周遭千户之民, 和你所面对的压力也大不相同。起码在治理地方上,我是没有什么可供你参考之处的。” “与其说问题出在你的夫人没有这个中央赋予的权柄, 还不如说,问题在你敢不敢去冒这个风险。” 刘夫人在旁出声:“公主……” “夫人放心,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若你不愿意管理此事我也不会强求,只是想先听听看李将军的想法而已。”李清月说话之间,朝着刘夫人温和地笑了笑,示意自己确实并没有什么坏心思。 随后, 她便又将目光转回到了李谨行的脸上。 或许正是因为那句事急从权, 也或许还因为提出建议之人乃是个战功在手的公主, 在李谨行的脸上表现出来的,并不是忽然遭到此等冒犯一问的愤慨, 而是拧着眉头的深思。 李谨行不是愚蠢之人。 若非如此,他一个靺鞨人不可能在此前的数年间,看似低调却也稳固地升迁上来,直到出任封疆大吏,甚至没因为出身的缘故遭到打压。 凭借着他的判断力,他也必须承认,方才公主最开始说的那段话,起码在前半句上,乃是个不折不扣的事实。 现在已经是五月了,距离九月底的辽河结冰,只有不到五个月的时间。 在九月之后,辽东不比关中,以其寒冬腊月的天气不可能再进行太多的室外劳作。 若是再因为这些田地争端之事耽误时间,延缓煤、铁两矿的重启,这个时间就只能往后拖延到明年去。 但若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就算李谨行身在此地的头号目标其实是确保高丽稳定,他在官员考校上的评分也不会太高! 因为他只做到了一个官员最为基本的任务,放在边关显然是不够的。 这对他这个此地的新官来说,也绝不是个好消息。 毕竟,煤矿这东西在如今,比起供给上层御寒,更像是个战备资源。 以至于在这出权衡对比中,李谨行其实并不难得出一个结论,到底是让夫人插手此事引发的问题更大,还是延迟开矿的问题更大。 夫妻十余年,他也很清楚一个事实——自己的夫人确实本事不小。 又因他们身处边地的缘故,这种临时的越权也完全可以被理解,其实并不需要他有着多大的胆子。 只是他所顾虑的,还有另外的事情。 屋中因为安定公主的这一番话有着刹那的安静。 好像最是清晰的,便是三人面前的暖炉之中水声沸腾。 在又一个气泡破裂开来的刹那,李谨行这才从他被那一句意想不到建议打岔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缓缓开口:“公主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要我看来,实际操作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煤矿开采,不是蹲下来就能从地上捡到黑金,也不是将那些早年间效力此地的高丽矿工聚集在一起就行。” 更何况,这些矿工中有相当的一部分,在平壤最后的交战中都被调拨到了蛇水前线。 哪怕渊盖苏文因为这出两路合击败退的速度不慢,这一批人依然损失了不少。 所以当李谨行开口的时候,李清月也不难看出,他说的同样是几句大实话。“公主,就算是让夫人协助于我,先将煤矿给统筹开辟起来,开采人员和监工也是不够的。” “眼下这一百五十个军屯的田地开辟,合计二十四万亩之多,在确保士卒能够定期参与演兵训练的情况下,需要四千多人参与到耕作之中。” “高丽境内合计城池一百七十六座,就算其中的部分城池已被废置,只按照小屯布置巡逻兵马,也需要万余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余下两千人在平壤随时待命,三千人守边,再没有多余的兵力了。” 这还是在百济这边是自己人,营州能作为策应的情况下,都已人手紧张到了这个地步! 若是高丽人各个心向大唐、听从安排,李谨行或许还敢从那最后的五千人中抽调出一部分用于矿脉督军,甚至让其中一部分和高丽矿工一起完成今年的开矿目标。 但就连李清月都在选择用徐徐图之和利益诱惑的方式,与这些亡国之民接触,李谨行又怎么会不明白强逼容易逆反的道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才是方今的情况。 “我看这不是光有主事之人就能实现的事情。”李谨行轻叹了一口气。 “李将军读过《水经注》吗?”李清月看了他一会儿,竟忽然问出了个奇怪的问题。 这个问题和方才所谈论的话题真可谓是风马牛不相及。 “自然读过。”李谨行答道。 水经注又不仅仅是一本自然地理的作品,在其中也不乏军事资料。他既然矢志要做个对大唐来说有用的将领,又怎么会忽略掉这一本书。 “那么李将军应该对其中一段关于龟兹的记载有些印象。” 龟兹? 李清月没给李谨行以回忆的时间,继续说了下去,“在其中写道,龟兹的北面有一座山,山上的夜晚能见到火光,白天生烟,当地的人采集山中的煤炭,冶炼山中出产的铁矿,制作出来的铁器能够供给西域三十六国所用。”① “李将军觉得,高丽比之龟兹如何?” 李谨行只沉默了一瞬,便出口答道:“高丽之地的地产丰饶,远比龟兹要强得多。” 他有过驻扎西域的经历,更容易给出这个结论。 自他抵达高丽以来,也陆续为府库之中的记载感到惊愕。 也正是这些记载让他明白,唐军此前无法一鼓作气消灭掉高丽,很可能并不仅仅是天寒地冻不适合进军的缘故。 煤炭和铁矿凑在一起的威力是当真不小。 如果说早年间的煤炭冶铁还会因为冶铁设备鼓风能力的匮乏而被排斥,让人优先选择木炭,随着冶铁规模的扩大和技术的长进,木炭成本却还是居高不下,煤炭已经渐渐变成了主流。 西北边境尚且因为中原的变化而受到这样的影响,东北这头也是如此。 而平壤周遭的优质煤炭,和北部铁矿的结合,更是为高丽全境带来了充裕的铁器储备。 “龟兹一国的煤铁,可供给三十六国,安东都护的煤铁,又可供给多少国呢?” 要不是李清月接受了刘仁轨的建议,觉得在封地就只有那么大的情况下,还是优先保证金矿出产为好,她都想当这个“龟兹”供货商。 相比之下,李谨行的反应还是慢了一点。 直到听到李清月的话,他才品味出了一点意思。 可忽然之间,他的神情又紧绷了起来:“公主,大唐律令严禁边关互市!” 这是铁律! “您可以用已经被迁居到营州的靺鞨族人开垦田地,因为这依然是大唐境内的流动,为法令所准允,我却绝不能将煤炭铁器兜售到境外,助长他国的本事。此地和龟兹终究还是有些不同。” 李清月扶额笑了一声,“李将军啊,你没听明白我说的三十六国的意思。就拿我和你的交易来说,我希望你能重启煤矿与我交易,这不能算是边关内外的贸易对吧?” 李谨行回道:“这是自然。” “周将军所在的营州呢?”李清月追问。“营州有边防驻军,府兵更换兵器的需求不小,与其经由长途运输耗费资材,还不如就近来取。只是这笔贸易中,从出钱换成了出人。” 李谨行目光微动,隐约明白了李清月的意思。 只听她继续问道:“周遭各部里,熊津都督府、松漠都督府、饶乐都督府也都不能算外人吧?” 李谨行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熊津都督府的大都督就坐在他的面前,在立场上无需多说。 另外的两方里—— 松漠都督府的一支内附契丹,有些许作乱的苗头,姑且不予评估,但此地有唐军驻兵把控,也是可以团结往来、稳固北部战线的伙伴。 饶乐都督府境内的这部奚人对大唐的忠诚有目共睹,也是同样被赐予了“李”字国姓的一方。 而松漠、饶乐两都督府,实际上是受到营州都督府管辖的,并没有独立于李唐境外。 若是经由营州都督府的渠道和安东都护府往来,依然是州郡之间的贸易。 “这些联合开采矿脉的需求,在你将安东都护境内的矿产资源进一步探测、详尽统计,而后奏报朝廷的时候,我不认为陛下会不予以批复。反而是你恢复采矿缓慢——”李清月眉头一挑,调侃道:“才真要被人以为,你是在其中有意拖延,想要在这里干出点不得了的事情了。” 李谨行愕然,连忙出声争辩:“我并无这个意思!” 这种罪名可不能随便往他的身上扣! 李清月抬手安抚道:“我知道,因为我看到了你这边屯田的进度,但——不是我知道就够了的。” 他总得拿出能让朝廷满意的边地治理进度,才不会因为靺鞨族的出身遭到诟病。 李谨行被这句话震在了原地有好一会儿。 这才慢慢地说道:“我明白公主的意思了。” “您是说,可以让边地各方边军轮流前来此地把守,督办煤矿铁矿的开采。因为这部分人手轮转对于各方来说都不算多,加上能置换回去合适数量的武器,他们没道理不接受这样的条件。这也无疑缓解了安东都护府目前人手匮乏、资源利用不足的问题。” “在有了足够人手的情况下,哪怕我暂时无暇脱身,也大可以请夫人代劳把握局面。” 他的眉心又慢慢打了结:“可这样一来——陛下不会怀疑我有联结各方守边将领,图谋不轨的想法吗?” 这也同样是个大问题。 若是提出这个构想的人是苏定方、李勣这样的老臣,李谨行可以确定,绝不会引发任何的问题。 那不过是在必要的时候统筹边境力量而已。 可这句话由他来说,却有些不妥。 李谨行很明白他差在哪里:他一直缺一份独当一面的战功,让大唐看到他的态度! 但要让帮他出了这个主意的安定公主来担负起这个责任,李谨行也同样觉得有些不妥。 李清月看出了他的这份顾虑,也正是因为他没说出什么请公主为他担保这样的话,才让她越发确定,这位安东都护府长史有跟她合作的资本。 正是这份判断,让她接着说了下去:“那就要看,有没有一个合适的对比出现在前头了。” 李谨行有些茫然,却听到李清月问道:“若是我能让新罗先向大唐发出请求,想要参与到高丽的煤矿开采之中,你觉得如何?” 李谨行目光顿时一变。 别看新罗对于大唐的态度亲近,但他们一日没有归附过来,成为羁縻州这样的存在,李唐就绝不可能对他们给出真正的信任。 就像新罗协助大唐夺取百济,就没有得到土地奖励。因为在唐军一方看来,他们除掉了新罗的邻居,清除了他们一度受到的威胁,其实就是给对方的回馈。 新罗出兵相助进取高丽,也是他们应当拿出的表现,所以除了在言语上的赏赐之外,根本没有得到实质性的东西。 那么这样的一个外邦国家若是想要参与到煤矿的开采中,大唐或许不会因此而降罪,却一定会觉得,相比于新罗,还是让熊津都督府,营州都督府等边境府兵协助,更符合疆土稳固的诉求。 “公主若是当真能办到这一点……” “我当然能。”李清月说道:“李将军别忘了,我之前就能让新罗拿出一万兵马和二十万粮草相助大唐。” 现在,她也能让他们再吃一次哑巴亏。 李谨行不是喜欢说大话的人,也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说大话,却很难不在李清月这平淡的语气里,听出一种强烈的信心。 以至于他有一瞬觉得,他若是稍有一点对公主的怀疑,甚至该当有些负罪感了。 也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举起了手边的烧酒,“那就有劳公主代行此事了,在下敬公主一杯!” 李清月没动弹,“我还年纪小,不能饮酒。” 李谨行:“……” 糟了,高兴过头了,忘记在他面前的人,才只有九岁而已。 但听她将这桩桩件件的利益与军事筹谋说得信手拈来,李谨行实在很容易忘记这一点。 “无妨,”在李谨行的无措中,她又主动含笑举杯,“我以茶代酒,希望此番进展顺利。” “好!”李谨行豪迈回道:“那我就恭祝公主得手了!若此事能成,公主这千户之地的煤炭,便不必同我说什么报酬了,我双手奉上便是。” …… 当李清月踏出李谨行的会客厅时,这位安东都护府长史大概已是有些醉了。 所以也只能由刘夫人将李清月给送出门。 这本不过是一场寻常的送客而已。 不过,当李清月行将告辞的时候,刘夫人还是没忍住,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我与公主算起来只见过三面而已,其中一次还是我看到您,您却并未看到我,但为何您要帮我这一把呢?” 若是换了旁人,面对这一出可能在不日间到来的挑战,会感到有些忐忑,对于刘夫人来说,却绝不是。 在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因为这个特殊的任务,从台后走到台前的时候,她竟只觉一阵说不出的踌躇满志。就算前路上还有阻碍,她也未必能得到士卒的服从,需要她筹划如何管理这一片片矿区……但李谨行这个为首之人都有了倾向,就无疑是一个最好的开端! 就如同她今日射中那些猎物的时候,自有一阵沸腾的热力在血脉中窜行。 她看到面前的公主微微抬眸朝着她看来,目光之中说不上来是何种情绪。 但刘夫人直觉,那不是一种鼓励,而更像是一种朋友之间的闲谈自在,也让她原本还有少许的心情紧绷,都在这一刻沉没了下去。 李清月伸手,指了指刘夫人腰侧的那把长柄刀:“我总觉得,夫人的表现告诉我,您并不只能做一个当家主母。” “你说我是在帮你,这话说得有些不对。我大概……只是在帮一种可能性。” 第148章 “一种可能性啊……”刘夫人口中喃喃。 明明是这样重的一句话, 却在她的口中如此轻易地说了出来。 但想到在她麾下已有女将正式踏上了和其他将领一起竞争上岗之路,有女官出任熊津大都督府属吏,更有她本人随同皇后殿下一起, 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里走向台前—— 又好像她今日所做,确实只是一件寻常之事。 她心中情绪翻涌,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李清月的背影喊了一句, “公主。” 李清月转头,含笑地朝着她看去, “你怎么一会儿叫我公主,一会儿叫我将军的?” 刘夫人并未避开她的打量, 答道:“您今日来商量的, 是泊汋封地与安东都护府之间的关系,既是封地之事,自然该当称为公主。但若是您更喜欢被称为大都督或者将军, 我也可以改口。”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心情已越发平复了下来, 望着面前这个掀起未知改变的人时,轻声开口道:“我只是想说, 路上当心。” 李清月可以清楚地看到,这句话出口的那一刻,在对方的脸上已露出了几分更显亲近的笑意。 她置身朝堂争斗之中,比起绝大多数人都要更能体会到他人的情绪。 所以她很确定,在刘夫人的身上, 比起此前因为艳羡和敬重而产生的友善, 现在的这份情绪明显更拉近了几分关系。 但要李清月来说这还有些不够。 要等她正式把金法敏给坑骗下水, 将平壤周遭的联合采矿事宜上奏天听,给刘夫人争取到从中掌事的权力, 再干出些事业来,她才会更加清楚地看到,自己手里掌握有权力,到底是一种何等美妙的体验。 不过现在,还不急。 嗯,不急! 只是当她策马往泊汋赶回去的路上,澄心忽然瞧见李清月懊恼地一拽缰绳,拍腿感慨道:“糟了!我光顾着尽快达成目的,走得太快,忘记了一件事情。” “您忘记了什么?” 李清月不无遗憾地说道:“我忘记说,反正咱们这次登门也算是宾主尽欢,要不就将那两只没下锅的獐子送给我吧,毕竟我都没吃过那是什么味道。” “……”澄心无语,“大都督,您只要将这个诉求说出去,有的是人将东西给您送来。” “那就算了……”李清月说话间腹诽,她觉得自己除了跟着阿娘阿耶学到了点政斗本事,在这方面不太有脸皮之外,还能算是个遵纪守法好少年。 既然正好碰上的死獐子没赶上趟,那就算了吧。 毕竟搁现代也算是保护动物呢。 澄心端详了一番她的脸色,发觉她所说的算了确实是没有继续坚持的意思,便道:“其实我本来以为您会说,您是忘记了问刘夫人的名字。” 李清月摇了摇头,“这确实是我想知道的东西,但我更希望在下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由她主动告知于我。” 刘夫人若要协助掌管采矿事宜,虽然必定要借助李谨行的名目,但一个办正事的人,是不该只被以某人的夫人这样称呼的。 她想,到了那个时候,刘夫人就会自己将名字说出来了。 还省得她拉拢的表现太过图穷匕见了……是吧? 李清月重新一夹马腹,让翻羽快跑了起来,朗声说道:“这次便尽量不在路上多休息了,我等尽快赶回泊汋城去!” 这北地的春风,可当真适合跑马! 轻骑疾奔的速度,甚至让她在重新回返封地治所的时候,距离她从此地离开,满打满算才不过三日的时间。 刘仁轨都有点奇怪于她居然回来得这么快,没让他在这头再多代理几天监督的职责。 但眼看着李清月自打一回来就钻进了书房,像是有要事要忙,他又连忙将自己本想要说出口的问询给吞了回去。 “神神秘秘的……” 往平壤走的这一趟,恐怕又让她生出了什么奇思妙想。 以刘仁轨对李清月的了解,觉得这八成就是建立在那出煤矿合作上。 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觉得自己的后背有点发凉。 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但第二日他就知道了,那确实不是什么大问题。 也就是需要他再往那新罗走一趟而已。 这对刘仁轨来说不算是个苦差事。 反正他之前就已从李清月那里知道,她想要通过撤走沙叱相如,看看新罗会不会有什么小动作,他自己原本也想要借着公主抵达辽东敲打敲打金法敏,所以算起来,还能叫做殊途同归了。 只是听到李清月提及信中的内容,又听到他所需要担负起来的责任,刘仁轨很快意识到,此事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挖矿这件事情是不用急于今年的。 公主就算不立刻推进平壤的煤矿挖掘,凭借着库存度过今年,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损失。 但她非要通过这样的一番谋划,将煤矿开采提前到今年启用,显然并不只是为了给安东都护府长史积累官威而已。 “我能问问公主的想法吗?”刘仁轨一边接过信,一边盘算起了这次出使。 和之前那个奇形怪状的领地情况不同,这次就算李清月真只是出于拉拢李谨行的目的想要做出此事,刘仁轨也乐意走这一趟。 但他想听听,到底是什么促成了公主的这个想法。 “有三点吧。”李清月认真答道。 “其一,辽东局势复杂,各方胡人异族杂居聚居,以我先后两次抵达此地所见,都不难看出一个问题,胡人势力比之边境驻防唐军的势力更强。” “名义上来说,营州都督府能统领松漠都督府和饶乐都督府,可实际上,一旦此地发生变故,又倘若叛乱的势力能聪明些拉上突厥、靺鞨这样的盟友,光靠着营州都督府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事实上,现在能够保持稳定,是因为李治早已过了刚刚登基的那段不稳定时期。 李唐的对外战绩也让这些东北民族看到,若是他们也效仿叛逆,得到的只会是大军压境的讨伐。 可这些游牧民族的胆量,是最不好估计的东西。 她朝着刘仁轨解释道:“还不如……先以其中一个理由将这条东北戍防线上的势力都抢先联合起来。” 不错,她确实为刘夫人的本事不能在“正事”上施展而觉得可惜! 但她更清楚,促成这件事,对于她和阿娘来说也有着天大的好处。 这个联合若能达成,便会随着煤、铁以及锻造成型的武器在各方都督府间运输,而被不断加固到紧密。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率先提出此举的李清月,自然能在其中占据到一个尤其特殊的位置。 这个位置或许还不够让她掌握此地的风吹草动,却一定能在边境有变的时候,让她拿到一点主动权。 在战局之中,这个“一点”尤为重要。 李清月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其二,我想看看,李谨行的夫人到底是不是一个可造之材。” 看看,在面对这样更加复杂局面的情况下,刘夫人潜藏的事业心、胜负欲到底能不能让她站稳脚跟。 方今的朝堂还不是阿娘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方。所以她所拉来的每一个助力,都必须有着顶住风浪的能力。 也唯有走出这样的一条路来,才能让后头的突破有法可依。 当然,刘仁轨倒是没觉得李清月已想到了那么遥远且叛逆的地方。 他只当李清月是在看刘夫人能否成为第二个阿史那卓云,或者是第二个澄心,第二个临川公主,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公主的想法。 “第三嘛……” 李清月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我总觉得,能早一点开始挖煤,让这项工程一步步长进,是一件好事。” 她的目光有一瞬间变得有些悠远,让刘仁轨觉得,她比起平日里的模样还要显得早熟。 也让她随后说出的话变得更加严肃了些:“就像我当年在知道长安也有百姓逐食的情况一般,在来到辽东之前我其实很难想象,哪怕冬日天寒到这个地步,绝大多数百姓也只能以燃烧秸秆、荒草度日,就连烧木柴都是相对奢侈的行为,更何况是煤炭或者木炭。” “老师,”她郑重其事地看向了刘仁轨:“早一年开始恢复采矿,尝试将此地更深处的煤炭挖掘出来,有没有可能早一日……让辽东能在越冬之时少冻死一点人呢?” 刘仁轨没有立刻接话。 这真是一句又天真,又让人难以回答的话。 他当然可以说,哪怕煤炭的开采在这数年间逐渐增多,其实也远不到推广进百姓之中的地步。 但他很清楚,李清月自己是知道这个事实的。 在如今的大唐,大多数的百姓甚至都没有将水随意烧开的条件。 所以她的这一句展望到底能否实现,她自己心中也有数。 孙思邈在洛阳的东都尚药局都没法救济到所有人,更何况只是平壤的煤矿。 但就如同那悲田坊的建立,是洛阳医疗中格外重要的一步那样,总得先往前走,才能知道,到底能不能在某一天从量变转化到质变。 他低头朝着那封已经封口的信上看去,忽然觉得这封信的分量变得比他刚拿到此物的时候又重了几分。 他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我明白公主的意思了。尽快让安东都护府走上正轨,而不是在今年只被困在田地琐事之间,确实有其必要!” “我会即刻启程前往新罗的,也一定为公主促成此事。” 金法敏那家伙确实既有野心,又有审时度势的眼力,可惜他的运气不太好,遇上了一个将他牢牢盯住的对手。 大唐的辽东边境战果在她的影响之下得以巩固,没给金法敏以插手的机会。 她甚至不打算让金法敏能在李唐天子的面前维系住伏低做小的形象,要拿他来当个对照组。 谁看了不得说一声金法敏倒霉。 但相比之下,自然是稳定疆土、为大唐百姓谋利更为重要! 李清月喜道:“那就劳烦老师了!” 刘仁轨很是无语地看到他这个学生凭借着优秀的心理疏导能力,已从那令人怅然的展望中抽离了出来,一脸期待的表情看向了他,只差没直接将“老师你快走”五个字给写在脸上。 然而等他刚要走出去,又听到李清月说道:“对了,既然老师要出行,该当会往港口走一趟,也劳烦老师将这封信带过去吧,让人往中原走一趟,帮我将信给送到海州去。” 刘仁轨转头,稍一沉思就猜出了原因,“跟你那个有些失败的发明有关?” 大约在半个月前,李清月召集起来了几个木匠,说是希望他们能尝试制作出一种耕作的农具。 但和那个用来开垦土地的十字镐相比的话,这个新的农具研究进展其实一直不太顺利。 刘仁轨没具体去问,只知道按照公主的描述,这是个曲柄的犁,能够在水田中便于转向,但再多的东西,就只能让这些木匠自己去瞎蒙乱猜了。 大略形状的东西倒是很快被做了出来,却跟李清月想要达成的效果相距甚远。 而其中最大的问题是,此物在犁地上的效率很是堪忧。 不好用,就是一件农具最大的过错。 这不能不让李清月猜测,要么就是她在描述的时候少了什么功能组件,要么就是这辽东的土地太久没有得到妥善的耕作,不能和寻常的水田一概而论。 “对,就是那个。”李清月很是郁闷地回道,“果然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我还是继续负责敲定大方向吧。” 顺便继续学习骑射、打磨体力和学习兵法。 哪怕曲辕犁这种东西是在唐末就已经被研制出来了,按说在方今这个时候,也应该展现出了转变的征兆。 又哪怕李清月自觉自己不是那种画抽象示意图的甲方…… 但很显然,该折腾不出来的东西就是折腾不出来。 她的系统金手指也仅仅能用于维持她的寿命,没本事给她送来什么后世的基建神器。 不过没关系,她现在有了个能制作出陆用指南针的匠师人才,想必也能在制作出曲辕犁这事情上给她提供点帮助。 只要钱给够就行了! “好,”刘仁轨点了点头,“我让人将信送走。” “此外,”他提起了另一件让李清月颇为关注的事情,“在前往新罗途中我会停在熊津一趟,让沙叱相如尽快赶来此地与你会合。” 李清月应道:“那就有劳老师了。” 其实这件事倒是没有那么着急。 开采金矿可不比开采平壤的露天煤矿容易,更何况是她的人手所找到的这一座。 金矿的第一处产出地方虽已被敲定,但周遭的分布如何,又要选择哪几个位置作为落脚地来开采,还都是需要时间解决的问题。 要李清月看来,慢慢来也确实无妨。 她盘算了一番自己目前需要大量投入金钱的地方,一个便是军备武装,另一个则是炸药研发。 其中,前者还可以通过熊津都督府获得朝廷的支持,她也没这个必要一口气养出一堆甲兵精锐的私军。 后者,凭借着早前用那两万匹绢兑换出来的钱财,其实还能再支撑上一阵子。 更何况,自从抵达泊汋之后,刘神威就已经相当积极主动地去寻找合适的研究基地了,在目前还在挑选之中,一时半刻间产生不了巨额消耗。 那么,摆在面前的第一件事,就还是这出诓骗新罗金法敏入局的要务。 也不知道他看到刘仁轨再度出使,也收到她送去的那封信后,到底会是什么想法了。 …… 在六日后,沙叱相如率领着一百多百济亲兵抵达了此地。 没人知道这位百济贵族出身的将领到底和安定公主商议了一些什么,众人只知道,他在随后的几日还偶尔在泊汋城中走动,却很快以布置边防为由暂时失去了踪影。 但这出来而又走,好像并没有在此地掀起什么风波。 对泊汋城中的高丽人来说,这位好像只是来给庞校尉顶班的。 沙叱相如到的那两日,李清月就如同她给澄心所说的那样,给庞飞鸢放了两天假,准许她亲自往蛇水走一趟。 是要缅怀父兄也好,是要在亲自见到了此地的交战遗迹后更加振奋精神也罢,总之这对她来说都是一场必经的体验。 在沙叱相如转去监督金矿后,庞飞鸢已重新回到了她的岗位上。 从不熟悉她的人看来,她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对李清月这个和她已相处了一两个月的人看来,她却比之前沉稳了不少。 这显然是一件好事。 李清月目送着她脚步稳健地朝外走去,执行今日的城中巡逻工作,不由在唇角泛起了一缕笑意。 当然,这份喜悦并不只是因为麾下的部从都在朝着各司其职的方向发展,还因为—— 算算时间,老师应该快要抵达新罗了!—— 五月的中下旬,对于更加偏南方的新罗来说,都已能算是接近夏日了。 消息送抵新罗王都的时候,金法敏刚在国中巡视归来。 前年百济覆灭、去年高丽灭国,对于金法敏来说既是危机解除的好消息,却又何尝不是大唐做出的一番敲打。 他完全可以从那些并无实质性好处的奖励与问候中看出,若是他将自己的不臣之心表露在台面上,只怕在顷刻之间就会遭到来自大唐的打击。 到了那个时候,比起对上新罗处处占据上风的高丽,新罗当然要更加不堪一击。 正是出于这样的恐慌,此前他将北汉山城送给了安定公主作为前线据点,如今也没打算将这个地方给收回去,权当是用来和这位调兵有方的小将军攀好关系。 可光是安稳做大唐的附属国,对于金法敏这等有抱负也有能力的人来说,也简直与酷刑无异。 所以金法敏还是盘算起了自己的破局之法。 现在他和大唐的关系,应当还算和睦。 李唐一口气吞下了高丽和百济的大片土地,其实还处在无法尽数管辖过来的状态。说不定他就还能从中谋划出一点好处来。 也不怪他想要钻这个空子。 新罗境内多山,可用于耕作的田地却很少,还稀缺煤铁资源。 若是始终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在别人不断发展的时候他所能掌握的军备就只有那么一点。 偏偏他还因为继位交接之中的态度,让大唐发起了一场杀到王都脚下的进攻,劫走了他二十万石的粮食…… 所以除了继续稳定民心之外,他必须要向外谋求机遇! 金法敏一边向着王宫的方向走,一边轻声叹了口气。 他只是想让新罗更上一层楼,怎么就这么难呢。 然而还没等他回到寝宫,将沿途之中的疲惫都给尽数清除下去,他就看到自己的近侍顶着一脸的惊惶之色,朝着他急奔而来。 “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金法敏斥道。 那近侍停在了他的面前,用有些颤抖的声音答道:“大王,大唐的使者到了。” “大唐的使者到了就到了,你又不是没见过……” 侍从补充道:“就是……就是粮仓被袭那次到访的大唐使者到了!” 听到这样的一句话,金法敏方才还挂在脸上的思量盘算甚至是展望,都一股脑地凝结在了当场。“你说什么?来人是熊津都督府的刘长史?” 侍从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生怕金法敏觉得他来报的是个假消息。 但金法敏怎么会觉得下属敢拿这种事情和他开玩笑。 他当即朝着身边人吩咐:“替我更衣,传旨下去,说我会立刻在议政殿接见大唐的使者。” 一想到刘仁轨,他就觉得自己胃疼。 彼时粮仓火起之时刘仁轨那张从容淡定得过分的脸,有一段时间真是给金法敏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他就算不用脑子去想都觉得,当刘仁轨再度到访新罗的时候,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可他琢磨了一番自己近来的表现,没觉得这其中有什么情况,需要大唐再来一次水师突进、王都示威。 再说了,现在也还远不到新罗的秋收之时,他们就算来了也抢不到东西。 一想到这里,金法敏顿时就心中平静了不少,以一种在刘仁轨看来仿佛破罐子破摔的状态踏入了大殿。 只在接触到刘仁轨的目光之时,还能看出他的心情并不像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不知天。朝来使忽然造访,有何贵干?” 刘仁轨将信举起在了面前,开口答道:“我来,是为熊津大都督给您送一封信。” 当他抬起手的那一刻,金法敏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端详了一番刘仁轨的装束,也在这一刹的打量过后,轻轻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他这回没带一把刀过来! 那也当然不会再有什么“一观头颅”之事! 第149章 在这份大概还能算是“安全感”的心态下, 金法敏徐徐展开了手中的那封信。 信中当先便写道,因去岁战功的缘故,李清月这位熊津大都督受封于辽东泊汋之地, 在近日里已于此地完成了封地边界的测量,也将所封之地的千户百姓尽数纳入治下。 虽说她本人不在熊津大都督府,但她近来身在泊汋, 距离熊津不远,随时可以前来此地, 那么算起来,她和金法敏也算是更加名副其实的邻居。 正因为如此, 她决定在各方事务走上正轨的时候, 让刘仁轨前来新罗,代表她表达一番问候。也顺便问候一下彼时领兵北上的金庾信,感谢这位老将军对于大唐覆灭高丽的帮助。 金法敏:“……”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明明这开头从理由到措辞都没有任何一点问题,偏偏就是让他有点后背发毛的感觉。 恐怕还是因为那位熊津大都督在金庾信的口中被描述得过于厉害了些, 让他哪怕明知对方年幼,也不得不对其有些发憷。 更让他觉得有些古怪的是, 惯例以来,大唐安排的大都督均为遥领,少有正式上岗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为了防止亲王在边地聚集起一股威慑中央的势力。 金法敏自己的新罗不会存在类似的问题,但他一度在长安滞留求学、做官, 对于李唐的情况知道的不少。 这位安定公主或许是因为确实本事了得, 加上在家中备受宠爱的缘故, 在战时能被委派到此地来,可战后她还在这里, 就让金法敏觉得有点头疼了。 这可是一位在金庾信描述之中尤其可怕的主帅! 他以眼角的余光,从手中的信纸挪到了下方刘仁轨的脸上,见此人一如上次到访之时所表现出的岿然不动。 再想到传闻中高丽海军为火所焚与他的指挥调度有关,金法敏就更觉得,他果然还是不能对这个消息掉以轻心。 他状似无意地问道:“熊津大都督在辽东泊汋可还好?” 刘仁轨从容作答:“辽东正处寒冬之时,大都督也能在攻伐高丽得手后,北上讨伐靺鞨部,足可见她虽是年幼,在身体上却已康健到少有人能与之相比。眼下辽东已然入春,便更不必说了。不过还是有劳新罗王记挂。” 谁记挂这个了? 金法敏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他到底是想知道李清月在辽东封地上干的其他事情,还是想知道她在此地的身体情况,他不相信以刘仁轨的本事看不出来。 归根到底还是这个老滑头不想回答,所以给出了个也能糊弄过去的答案。 他也只能继续顺着那封信看了下去。 只见李清月旋即写道,因她已自陛下处得到千户封赏,她也忽然想起了之前新罗王借出的那座北汉山城,觉得该当对其有所处置。 虽然北汉山城乃是熊津大都督府与安东都护府的中转之地,但这毕竟是大唐的盟友新罗的地盘,总是放在她的手里其实也有些不妥。 还是该当归还给金法敏的。 金法敏眼皮一跳。 李唐目前还将安东都护府叫做都护府而非大都督府,无非就是因为其下辖地界上还有其他并不全然由李唐把控的都督府,不像是熊津一般完全因灭国而听从李唐号令。有此等名号,能让高丽在被统治同化期间,民众的接受程度高一些。 可高丽国主高宝藏都已经身在长安了,本就和大唐境内的都督府没有区别。 这么一看,作为两方“都督府”之间的北汉山城,在地位上确实很是敏感。 可李清月又在信中旁敲侧击地提及,她只是个公主而已,并非李唐天子,金法敏千万不能说什么此城往后就由她来掌握。 这话说出来,是有逾越之嫌的,无疑是在给她惹麻烦。 大家往后都是好邻居,金法敏可千万不要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李清月到底有没有这么好心,金法敏不太确定。 但他总觉得这一番话若是无利可图,那真是跟金庾信告知于他的安定公主形象大不相符。 以至于在看到这句的时候,他又下意识地握住了一旁的座椅把手,将心给提了起来。 好在,他已紧接着看到了下头的几行字。 李清月也不全是来将城送还给金法敏,以示两方维系邦交之好的。 她说,因为自从掌管北汉山城到如今,也有半年多的时间了,刘仁轨身在熊津大都督府,统筹今年的农事民生安排,也将北汉山城给纳入了考虑之中,应该也已习惯了大唐这边的律令管制。 所以—— 城可以还给金法敏,人,她就不打算还了。 反正她如今确实也挺缺人的。 相比于关中,无论是熊津大都督府还是安东都护府,都堪称人口稀缺。 熊津大都督府要进行今年的耕种,继续消弭两年前的战乱影响,也需要继续募兵戍守。 安东都护府那边就更麻烦了,不仅要种地,供给此地的百姓和驻扎士卒所需,还要开采当地的各种煤矿、铁矿等军备物资。 那原本隶属于高丽的安东都护府,在资源上真可谓是充裕。 奈何早前那渊盖苏文手握宝山而不能尽取,坐拥数十万户人口却在交战中折损数万精锐,以至于要让大唐来慢慢兴复此地的情况。 好在,现在等到人口充实之后,应该就没那么多麻烦可言了。 北汉山城原本的人口不算多,但能有多少是多少! …… “大将军你说,她这是来向我炫耀的,还是来同我等结盟的?” 在结束了和刘仁轨的会面后,金法敏便即刻让人将金庾信给宣入了宫中,希望能和他一起,对于这封突如其来的信件做出些讨论。 别看李清月年幼,他一点也不敢小觑于这封信的分量,生怕在解读中出现了一点错漏,让他再被人抓到错处。 “北汉山城这地方,别说只是将人口送给她了,我就算是将整座城都送给她也无妨。”金法敏一边说,一边面沉如水地看着面前的舆图,“甚至她若是不提的话,我都可以权当自己没有这个地方。” 这个位置确实是有点敏感。 汉江自此城的南面流过,阻断了熊津大都督府北上高丽之路。 偏偏又是新罗先从高丽的手中将此城给夺取了下来。 李清月忽然提到这里要干什么?为了显示自己“要人不要城”的大国风范吗? 不好意思,金法敏是一点都没看出她在信中有什么谦虚的意思,只觉得自己看出了对他的无声威胁。 金庾信倒是因为见识过李清月是什么说话习惯,在将这封信从头看到尾后,脸上的表情还算沉稳,“我看她提及此事是出于职权,大王不必过分忧虑,充其量李唐不愿因此而落人话柄罢了。” 金法敏抬头,就听金庾信继续说道:“但她提醒的也没错,要如何处理这座城池,确是您该当做的事情。我想问大王一句话,当时兵力推过汉江,我方士卒驻扎入北汉山城的时候,我们所遭到的损失其实不小,大王舍不舍得这个地方?” 他想都不想地答道:“我留着那座城做什么!” 不错,彼时为了北上侵占高丽之地,在抢夺北汉山城上,他这边付出了不少代价。 但早在他遭到了大唐的水师打击,愿意将此地让出给那位熊津大都督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出了取舍。 所以,这里当然是可要可不要的。 “那就将其献给大唐!”金庾信笃定开口。 “可……”金法敏指了指那封信。 在李清月的措辞中分明是说,她不想要,也不能要盟友的东西。 “我没有说是将其交给熊津大都督,而是将其献给大唐。直接送给长安的那位陛下。”金庾信解释道。“您难道真的觉得安定公主是什么慷慨的人吗?” 别看她在新罗士卒返程的时候又拿出了一笔军粮,那也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新罗兵马随同她作战,她也很清楚要如何使用这一批人,才能让他们既做出贡献,又不会抢占到她的军功。 这家伙小小年纪,在利益权衡上就已有一番独到本事了。 金法敏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在听到这句问话的时候摇了摇头。 他也很快做出了个决定—— 既然要送出这座城,那就要在动作上快一点,尽快让人将这消息送到长安去,以防大唐天子当真以为他要凭借着这一座城池的归属权干出点什么事情来。 也算是他顺着李清月那番威胁和友好商量的话,给出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反馈。 但事情还没结束。 金法敏朝着金庾信继续问道:“那你觉得,她的后半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这封送到他面前的信上,除掉关于李清月在辽东的封地,以及关于北汉山城的安排之外,她还提到了一件事。 她说,新罗自两位女王执政时期便开始与大唐缔结盟好,到如今也有十年有余了。 时间是最能考验邦交的东西,在这方面新罗显然做得很好。 多余的夸奖以她的身份不适合多说,但她可以为新罗指示一条明路。 看到那个隔海相对的倭国了吗?请新罗一定要多留神于对方的动向。 百济被大唐所攻灭的时候,倭国与其说是因为和百济之间的姻亲关系才悍然发兵,倒不如说,他们是出于日渐膨胀的野心才想要借机扩张。 只不过是因为彼时他们的女大君病逝于途中,又有唐军快速攻破高丽给他们带来了震慑效果,才让他们被迫屈服,放弃了这个计划。 可唐军是不会被其蒙蔽过去的。 一旦倭国在行事上有所不妥,让唐军找到瓦解对方军事势力的机会,必定会毫不留情地出手。 只是,此地并不与中原大地相连,不便管理,说不定就是新罗能从中牟利的机会了。 这话说得不是一般的体面而威严。 但对于已经在双方往来中吃了个大亏的金法敏看来,那与其说是个给新罗勾勒的美好愿景,还不如说,这是在给他画一个不可能得到的大饼。 果然,他也听到金庾信反问:“您信她的话吗?” 君臣两个旋即沉默地对视了一阵。 信她这种鬼话,还不如相信倭国会安分守己,甚至主动将一部分领土割让给新罗,请求缔结两方的盟好。 金法敏揉了揉眉心,“大将军说说自己的看法吧。” “我是这样想的,”金庾信沉吟了一番,答道:“大唐先后吞掉了百济和高丽,正如熊津大都督在信中所写的那样,已经是他们所能占据的东北边境极限了。最多就是再将松漠都督府等地往北扩张,将更多的契丹、奚族、靺鞨部落纳入掌控之中。” “此外……”他迟疑着说道:“恕我说一句难听的话,新罗的资源,他们可能也看不上眼。” 金法敏唇角紧绷。 哪怕他明知道金庾信说的这句话其实是个事实,但当这样的话直接传入他耳中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好一阵憋闷。 这话谁也不乐意听到!更别说他还是新罗的国主。 但他又听到金庾信说道:“但这对您来说是个好消息。就像她在信中隐晦表达出来的那样,当下新罗必然是大唐的盟友,或许还能从中获取到一些来自友方的馈赠……” “可只有切实拿到手里的利益,才是有可能被新罗真正掌握的!”金法敏沉声,打断了金庾信的话。 这也向来是他行事的宗旨。 “您先别着急,我方才不是已经说了吗,不必相信大唐会将倭国之地赐予新罗的说法。”金庾信和金法敏配合多年,在此刻的对视中并不难猜到对方所想。“我的意思还是,既然要争馈赠,自然要落到实处。” 他们有机会趁着大唐这番表态和随后收拾安东与熊津的行动中获利,但这个获利,必须是他们能谨慎争取到手的。 当然只能是这样! 金法敏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了起来。 他现在可以不必非要从大唐这里索求到什么显著的利益,甚至可以在本已亏损的情况下再多付出一点东西,但他必须要找到一个能让他发展起来,等待时机的保障。 让他借着这个缝隙一点点拓宽前路。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信上,有一瞬停留在了那就差没有直言的“缺人”二字上。 他朝着金庾信指了指此处,“你觉得,我们能利用这一点吗?” 他手底下没有多余的粮,也没有多余的资源,但他并非一无所有,比如说,他还有一批能投入到交战之中的人手。 而在没有战事可参与的情况下,这些人与其空耗军粮,还不如给他争取点发展己方的资源回来。 安东都护府不是缺人吗?有些工作,完全可以交给他们新罗来做! 他都已将态度摆得这么低了,大唐应该……不会拒绝的吧。 但金法敏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该当在行事上更为谨慎一些,便让金庾信前去和刘仁轨交流交流,看看还能不能从他这里得到些其他的有用消息。 该说不说,刘仁轨除了脾气耿直,态度强硬之外,倒没真摆出个臭脸来,展现什么上国来使的傲慢。 就是在这样的交谈中,金庾信获知了一个对金法敏来说好生重要的消息。 刘仁轨提到,若说近日在大唐有什么好事的话,长安的大明宫修缮完成,将更名为蓬莱宫,成为天子居所,便算是一个了。 这好像正是他们送上北汉山城,也“送”上人手的最好机会! “大明宫,蓬莱宫……天子乔迁之喜……” 金法敏喃喃自语,目光越来越明亮。 帝王宫殿的修缮,必定是一件大事,更何况,那大明宫还就建在唐京正宫以东的贴邻之地,在那龙首原龙头之地! 他又不知道,这完全是李治为了减少潮热之气对他的影响而干出来的操作。 他只觉得—— 这恐怕正是李治为彰显自己麾下将领南征北战胜果所为! 大明宫修缮落成之时,若能有外邦趁机朝见送地送城,甚至表示自己愿意为大唐送来人手,也必定能让李唐天子被新罗的忠心所打动。 在这样的盛况之中,他又怎能不准允小小一个新罗提出的请求! 第150章 倒也不能怪金法敏和金庾信一番推断得出了这样一个结果。 毕竟, 大唐在进攻百济和高丽的时候就都接受了他们的帮助,那么当安东都护府苦于人手不足,无法将资源发掘到位的时候, 为何不能由他们再提供一场支援呢? 可金法敏忘记了一点,对于绝大多数雄踞中原的帝王来说,有一条准则是不会错的。 它叫做:卧榻之侧, 岂容他人鼾睡。 更别说,这个蠢蠢欲动想要伸出手来的, 还是个小国! 哪怕金法敏想要搅和的只是安东都护府的煤矿采集一事,给己方在敬献了北汉山城地盘后谋求到一点应得的盟友福利, 又哪怕他可以一点好处都先不从中索取, 恐怕都要因为这条越界的请求而遭到怀疑。 他也不知道,当他在确认自己眼前就有一个最好的“交易”时机,派遣出了一支前往中原朝贺的队伍之时, 为了确保这出给新罗的挖坑必定奏效,李清月还干了另一件事。 有一个人, 正在从东边沿海往长安方向赶去。 “公主的送信方式可真是有够独具一格的。” 卢照邻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侧过头来就看到了月光横流的江水, 又听了听所乘船只的船夫吆喝,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为何公主不直接从泊汋城派遣一个信使直接往长安去。 或许,是因为这条消息不适合让更多人知道是由公主送出给皇后殿下的,这才换了一种更不容易为人所知的方法……吧。 在李清月那封送到海州的信打开的那一刻,马长曦便惊讶地发现, 在那封让她改良曲辕犁、确保此物能用于辽东水田耕作的信中, 居然还有着另外一封夹带的信件。 如果说, 安定公主不仅给她足够的“科研经费”,还为她请来了一个本不该由女子担任的官职, 已经让她虽未亲眼见到过公主,就已将她当做了自己的伯乐。 那么这出特殊的送信,便像是真拿她当做自己人对待了。 卢照邻也因这封信的内容,即刻朝着长安赶回去。 突如其来的奔波任务确实打了卢照邻一个措手不及,但想到这大概也算是公主对他信任的表现,卢照邻又顿时心情舒畅了起来。 不过,如果他知道这是因为更有死士作风的人都守在了金矿边上,也不知道会是何种想法。 总之,在他搭乘商船抵达长安后,他直接前去拜访了荣国夫人。 “这是一条不方便直接由人传递进宫的消息?”杨夫人接过信,朝着卢照邻看去。 连日的赶路让卢照邻的身上颇有几分疲惫。 想到此人不仅文采卓著,在阿菟身边也已跟了七年之久,杨夫人看向这年轻人的目光便不免温和了几分。 媚娘在长安城中是有往来于宫中内外的眼线的,在陛下病弱,将一部分政务委托给她后,便有了更多的门路,要想避开陛下的耳目将消息递送入宫也不难。 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偏偏要由她来送,显然有些特殊。 卢照邻点头应道:“公主说,此事她更相信由您来办。” “我知道了。”杨夫人听到这话,便不免想到阿菟当年将她请去洛阳的那一出,今日的这份委托也显然是同样的道理。 她在这几日间,原本也有一个进宫的场合。 确实是由她去转告,最能确保没有半分差池。 既然能有这样的万全之法,又何必非要干点冒险的事情呢。 她朝着卢照邻叮嘱:“你先在府中住下吧,若是有什么消息是皇后想要带去给安定的,也好不必让人多跑一趟。” 在两日之后,杨夫人便入了宫。 她是被皇后邀请入宫参观的。 大明宫的修缮与新建,从去年开始筹办,到如今,这座位居于龙首原之上的宫殿,竟已有了一番崭新的面貌。 所以刘仁轨告知于金法敏的理由并不算错。 但大概,早在去年就已开始长驻熊津都督府的刘仁轨,仅从传递到他手边的消息,还无法判断出这是怎样的一座浩大工程。 已于三四月出行的李清月也并未看到此地的样子,只能有些猜测。 而今,这副实景便展现在了世人面前。 “哪怕明知道此地的宫殿地基和数座园林都是从二十八年前就开始动工的,从去年开始翻修扩建的种种都有章法可依照,宫殿重修的建材也有不少是从万年宫那头运来的,这个进度还是……” “还是好生惊人啊。” 杨夫人穿过丹凤门北望之时,就难以避免地发出了这样的一句感慨。 这座为阙楼所拱卫的含元殿,乃是天子朝会所用的正殿,在当年太宗皇帝为太上皇修建此地的时候,当然是不可能修建的。 所以这是一座完完全全新修的大殿。 日光映照在这座异常宏伟的大殿之上,仿佛将这座俯瞰南山的宫阙裹挟在一团金光之中,也让人恍惚想起,这大明宫的“大明”二字,本就有“如日之升”的意思。 当再往前走去的时候,就能看到那宛如龙盘之势的三层高台,连带着有如龙尾垂落的坡道,将这座旭日之殿抬升而上。 有一瞬间,这用于官员上朝的巨大广场与行道都好像没那么空旷了。 她过了许久才从这种初见此地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忍不住朝着身旁的女儿问道:“近来长安城中没有对这大兴土木之事有所非议吗?” 这座宫殿的规模已超过了她此前所见过的任何一座。 也因她毕竟经历过前朝,不得不担心一番这等浩大工程在匆匆完工间造成的影响。 这显然修建得太快了。从去年年末的地基到今年的忽起高台殿堂,好像只是在一转瞬间就完成的事情。 完全可以让人猜到,若不是为了让今年的夏日湿热不会影响到陛下,这几座宫殿应该不用修建得如此之快。 武媚娘答道:“其实从去年开始真正要建的就是这座含元殿,陛下的寝宫紫宸殿,还有后头太液池南岸的含凉殿,其余各处还是以整修为主,有些宫室还会在随后增补。在全力征发各地劳工的情况下,倒也能完成。” 现在的大明宫,不,应该说是被李治改名为蓬莱宫的新宫殿群,还远远不到其正式完工的时候。 在外朝部分已是一派雄浑壮阔景象,在后头还有大片的缺漏。 但要说杨夫人的担心倒也不无道理。 这瑶房玉室、金屋银台是否当真如她所说的那么轻巧,不必多加言语。 洛阳粮仓之中的存粮以及长安常平仓的粮食,几乎已随着这次大兴土木而消耗殆尽。 所幸,今年显然是个丰收之年,再有两三个月这笔亏空也就能填满了。边境的战事也已是基本平息的状态,足够让蓬莱宫的修建集合大唐的财力。 也算是……天时都在帮助于陛下了。 武媚娘低声,又多补充了一句:“西北铁勒平定,突厥臣服,西南蛮夷归顺,东北百济、高丽覆亡,陛下要做这盛世之君,自然也要有盛景来配。” 李治也想着能依靠搬入蓬莱宫中让他的疾病好转,有些扫兴的话就不必多说。 武媚娘随即朝着周遭的侍从看去,立刻有乖觉的,将步辇给抬了过来,将皇后与荣国夫人各自邀请上轿,以便朝着后头的内朝行去。 正如她方才所说,顺着含元殿所在的这条中轴线继续往北去,一直行到将近的太液池边,就是那新起的含凉殿。 过蓬莱殿后的长街,就已是后妃居所,这座含凉殿自然也包括其中。 杨夫人端详了一番殿中的布置,便发觉已有不少媚娘常用的物件从西面的禁宫之中搬到了此地,显然是已将此地充作了常用住所。 但也不得不承认,当暑热之气已自地底升腾而起的时候,这座宫殿之中不是一般的凉快。 太液池上的清风带着一层水汽被吹拂入殿内,当她顺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就见那开阔的太液池水上,三座岛屿之上亭台耸立。 虽不是什么日出日落之时,也自能感觉到一派海中仙山美景。 她不由喃喃,“难怪陛下将大明宫改作蓬莱宫啊……” 武媚娘忍住了没说,陛下将其改名的缘故,大概率是觉得大明宫这名字是在他祖父去世之后才改的,多少有点不太吉利,这才改出了个蓬莱宫的名字。 她伸手挥退了此地的宫人,开口问道:“我见阿娘在见到我时便有些欲言又止,不知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杨夫人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武媚娘笑了笑:“您别担心,没那么明显,旁人也只当是您欣赏这蓬莱宫入了神罢了。可你我母女之间,哪里有什么隐瞒得住的东西。” 听到这一句,杨夫人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她自临水的窗扇处走了回来,坐到了女儿的身边。 因宫人并不在此地,她在神情间也少了些包袱,“不是我有话要同你说,是阿菟有事要跟你说,让卢照邻往长安跑了一趟。” 武媚娘问:“她又干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 杨夫人掩唇轻咳了一声。她可以确定,媚娘方才的那句母女关系藏不住事,是将上下两方都给包含进去了。 她轻声将卢照邻让她转述的内容都告知了女儿。“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 武媚娘的眉头有一瞬的收紧,又渐渐舒展了开来,“将新罗拿来做个比较,让辽东这边的情况有可能顺着她想要的方向发展,这事情也亏她做得出来。” 但想到女儿到底还是记得往长安这边通报一声,免得她在突然看到新罗来使的情况下需要临场应变,她刚生出的几分无奈,又很快被她给压制了下去。 再想到,安东都护府那边的变化,正如阿菟所说的那样,无论是对她们二人还是对当地来说都是个好消息,她又很快确信,倘若这其中真出现了什么变故,她也必须想办法将其拨回正轨! 何况,在陛下如今的状态下,金法敏若真如阿菟所预料的那样掉入坑中,来上了一出别有目的的示好,绝不可能讨到什么好处。 陛下兴建大明宫,是为展现大唐虎踞天下的风华气度,而不是想看到—— 有宵小故作姿态前来示好—— 金法敏为了让自己的这出示好更显诚意,甚至让金庾信亲自走了这一趟。 在他看来,有这位见多识广的大将军分析形势,拿出更正确的表现,恐怕更能达成他想要的目的。 可在这朝日金殿的恢弘景象面前,那位新罗的大将军也难以避免地在长阶前愣神了许久,直到传召的礼官对着他做出了催促,他这才如梦初醒地往前走去。 这就是大唐长安吗? 帝都气象的威慑在前,他甚至没敢抬头朝着那位天子看去,便已匆匆伏地行礼,而后赶忙提及了将北汉山城献给大唐作为帝王迁居礼物之事。 当然,他说的是庆祝大唐掌握了高丽之地,而后顺口提及了这出蓬莱宫兴建之事,深表这出恰逢其会里的有缘。 “新罗王当真是有心了。”李治听到此地的时候,本就因新宫殿落成之快而大觉快慰的心情,被往高处又推了一把。 可紧跟着,他就听到金庾信以谦恭的语气说道:“此外还有一事,我王想请求天朝皇帝准允。” 李治脸上的笑容收起了几分,“你且说来听听吧。” 金庾信将说辞在心中又快速地过了一遍,说道:“新罗蕞尔小国,国力不丰,田地不足,唯独人口数目尚可,只是如今战况平定,驻兵无甚大用,不过空耗军粮而已。可否乞请天朝皇帝准允,令我方士卒协助于安东都护府闲杂事务。” 李治目光一闪,漫不经心地问道:“此前你方士卒支援唐军讨伐百济,是为国之存亡,如今又是为何?” 金庾信努力自李治的话中辨认出他的情绪,却发觉这位大唐天子的情绪好像被隐藏在雾气之中,令人捉摸不透。 可他如今已身在此地,再没有机会往后退去,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也为生存。” 要说金庾信的这个答案也并没有错。 他也随即做出了解释。 数年前高丽尚在之时,以高价向新罗售卖煤、铁之物,遏制住他们发展的过往; 新罗得到戍防兵器可为大唐提防倭国敌寇的展望; 还有新罗愿为大唐马前卒态度的再一次陈述…… 都在金庾信随后的话中逐一道出。 但让他有些紧张的是,在他停下了自己的陈词后,他并未听到上头那位帝王给出一个回答。 这座新修建而成的宫殿内还带着一股原木的气味,弥漫在鼻腔之间,原本并不难闻,可在等待的这一刻,他只觉自己全身的所有感官都被放大了,以至于随着李治的沉默,一种浓烈的窒息感慢慢爬上了他的身体。 可忽然之间,他又听到那位大唐天子发出了一声轻叩指尖的响动。 李治随后便道:“此事……朕会和东西台商议的。新罗心向大唐,朕自然不能薄待。金将军远道而来,舟车劳累,先下去在驿馆中休息两日吧。” 金庾信一愣,连忙再度行礼。 按照章程来说,大唐天子的这句话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奇怪的是,金庾信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感到轻松,反而将心悬在了半空。 他也忽然有些怀疑,他前来做出这次“协助”大唐的请求到底是对是错。 但很显然,将话说出的时候,他已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他自含元殿中走出,顺着殿前铺地往外走去的时候,心中默默宽慰道,李唐陛下的态度以今日表现看来起码还是温和的,就看随后的官员商议会有何种结果了。 可惜他在这长安城中并无相识之人,也无处问询。 但在这垂头疾行中,他倏尔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正投在他的身上,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转头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就见一座鸾辇正自宫道的另一头慢慢行过。 而在这鸾辇之上所坐之人的身份,光是看着紧随对方的仪仗都能确认出来。 那是大唐的皇后殿下! 一想到这里,他连忙躬身朝着对方行了个礼。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他和皇后殿下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竟觉得那道投向他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微妙之色。 可惜他并不知道对方此刻在想些什么。 他也更不会知道,当这对帝后碰到一处的时候,方才还算言辞温和的李唐天子便对这新罗到访一事冷下了脸色。 武媚娘瞧着他这个神色,开口问道:“陛下何故生气啊?” 李治将金庾信的那番说辞说给了皇后听闻,随即冷声说道:“他们口口声声自己是蕞尔小国,我看他们的野心倒是不小!” 什么给安东都护府帮忙,那分明还是对高丽之地心存觊觎,只是换了一种更为温吞的方式表达出来! “真是好一个新罗!仗着还有个献城的亲近大唐之举,背地里已算计上旁的东西了。” 李治自己便是权术高手,又怎会看不出这一点,更让他深恶痛绝的,是新罗居然选在了这样一个战事刚刚平息不久的时候,就将这番谋划说出在了他的面前。 他们是当他死了不成! 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平复下了神色,转头问道:“媚娘为何对此一言不发?” 他都习惯于听到皇后发表自己的想法了,这次的安静反而让他有些不适应。 “我不是觉得陛下的分析有误而沉默,”武媚娘端详了一番新罗送上来的国书,答道:“我是在想,安东都护府的物资是否当真有这般充裕,也缺人开采到了新罗都知道的份上。” 她指了指殿内,“陛下如今,正是缺钱的时候吧。” 这话可真是直接扎在了李治的要害之上,“那媚娘的意思是?” “这份机遇既然陛下不想给新罗,免得纵容对方的狼子野心——” 武媚娘笃定接道:“那就让我们的自己人尽快到位吧。”—— 这份联合开采的诏令甚至先于金庾信回返新罗,就已抵达了安东都护府。 李清月收到消息的时候还在视察水田呢,当即打算往平壤再跑一趟。 但还没等她动身,她就先被一个人给拦了下来。 “你先喘口气慢慢说,我又不会突然消失在你面前。”李清月赶紧示意一旁的人将水给刘神威递了过去。 一看他这副紧急的样子,李清月险些以为他的炸药研究搞出什么大新闻了。 但看他的衣服上又没有什么烟熏火燎的迹象,她还是先放下了几分担心。 刘神威再喘了口气,摆了摆手:“不是炸药的事情,是一个新东西。” “这次运送到我这边的矿石里面有一些,是之前没见过的。您应该知道我之前对这些矿石都是怎么处理的。” 就像硫磺的矿石需要先经过高温煅烧提纯一样,刘神威一般是先将他们烧一遍。 “可这次烧出来的东西有些特别。” 刘神威神情复杂:“这个煅烧出来的玩意,我也还是按照惯例,往绿矾油里泡上一轮。” 李清月点头,用绿矾油操作,也就是用硫酸浸泡一轮。 要不怎么说,这人被她觉得在炸药上有着匪夷所思的天赋呢,看看他总能瞎蒙出化学家的套路,就……就很离谱。 她问:“泡出来了什么?” 刘神威答道:“泡出了一种我还没命名的晶体,然后我把它重新化在了水里,一不小心将手给浸下去后,第二天就发现,我被这边毒虫叮咬出来的肿胀居然消除了。” “……”李清月沉默。 怎么回事啊,他又要往医学方向拐回去了是吗? 但她总不能打击对方的科研积极性,便道:“那你将这东西说给此地的医官就行,让他们再好生研究一二。” 刘神威摇头:“要只是这样的话我就不来和您说了,事实上这东西我也早交给他们了。” 有他的老师孙思邈在前,刘神威根本没觉得找到了个新药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也就没在第一时间汇报到公主面前。 刘神威往后一看,与他一并赶来此地的药童抱来了两个花盆,在其中装着的是…… 李清月凭借着印象辨认出,这好像是刘神威选定的“炸药基地”主屋门前的野花。 但这一看之下她就发现,这被分在两个花盆中的野花,好像有着不同的茂盛程度。 李清月眼皮一跳,心中顿时有了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 下一刻她就听到刘神威说道,“之前多余的药物被我倒在屋外了,反正我原本想着,这些东西是被炸没了还是被毒死了也没区别……” “结果它们居然越长越好了,而且我可以保证,除了倒出去的这一杯药水之外,真的没有其他区别了。” 他嘀咕:“说真的,我倒出去的那一杯真的很少,按理来说不该有这样大的效果……” 李清月听到这里,连忙伸手止住了他的话茬,转头吩咐道:“你先别说了,赶紧找几个老农来跟我一起去看看!” 她直觉,这可能是一种肥料! 180-190 第181章 只希望, 陛下的身体能在这样的好戏面前撑得住吧。 想到这里,她又转头吩咐了一句:“去把太医也请来。” 当英国公在宫中守卫的秘密接应下抵达蓬莱宫时,看到的便已是这样一出微妙的场景。 陛下坐在紫宸殿外堂的卧榻上, 被皇后半扶着,面上犹有病容,上官仪被人按在一旁, 仿佛是个要被问罪的模样,太医则守卫在侧, 一派眼观鼻鼻观口的旁观神情。 英国公:“……?” 这算是个怎么回事? 他年纪大了,经受不起太多的惊吓啊。 眼前这出, 怎么看都不是个寻常的景象。 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是又有何事需要托付, 竟需要他避开耳目,不经由外朝入宫,而是经由夹道与银台门而来。 这藏踪匿迹的表现, 对英国公来说好生新鲜。 然而陛下好似没有直接跟他解释的意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站在一边。 倒是皇后在看到他抵达后, 出口说道:“请陛下下令吧,派兵悄然包围右相许敬宗的宅邸。” 李治:“这是为何?” 倘若他不曾听错的话, 皇后在“悄然”二字上还专门做出了重读。 武媚娘气定神闲地答道:“好戏,也得先来一出抛砖引玉吧。” 抛砖引玉? 想到上官仪方才向他控告之事,正是右相许敬宗与皇后勾结、把持朝政,那么这包围右相宅邸,就在他心中隐约有个猜测了。 只是他刚要下令, 又被皇后给拦截了下来。“陛下, 这个包围之事, 闹出来的动静务必要小一些,所以还是让左奉宸卫将军去吧。薛伯玉素来办事得力, 知晓轻重,该当能领会到陛下的意思。” “也劳烦陛下切勿让人告知于他,此事与我的建议有关,且此次动兵,必要做到只围不动,非三司会审的其余官员到场,不可擅自入府一步,也不得将消息外泄。” 李治颔首,同意了皇后的这个建议。 城阳公主与他同母所生,正因为这份关系,薛瓘和他的私交不差,李治也因他才学武艺俱佳,对他器重有加,这才在御前担任了要职。 要他看来,这随后的不得擅自入府以及不得将消息外泄的叮嘱,着实有些没必要。 “他知道轻重的。” 然而接到此命令的薛瓘,却大概要辜负李治对他的这份希望了。 接到这样一个命令的时候,他并不像是随同他一并出宫的其余奉宸卫一般心中惊疑,反而有几分暗自心喜。 于是,在为随同出宫的侍从配备了武器出宫后不久,他便做出了个隐晦的手势,让其中一名奉宸卫脱离了队伍。 “将军,这是?” 薛瓘一句话打消了其余众人的好奇:“我有点事要让他去办。” 说话间,这一行人继续朝着许敬宗的宅邸所在方向而去,脚步匆匆不带一点停顿。 任是谁看到了这样一支天子近卫,恐怕都该夸一句风采不凡、训练有素。 为首之人更是生了一张在世家子弟中也堪称翘楚的面容,至多因为那稍显公事公办的态度而深沉了些。 不过这份深沉,大概是因为他此刻的沉思。 薛瓘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 城阳公主是先嫁给的杜如晦之子杜荷,后嫁给的他。 太宗皇帝在杜荷参与李承乾谋反案被诛杀后,将城阳公主指婚于他,就是希望凭借着他们河东薛氏的沉稳家风,保住公主后半生的幸福。 可世家的野心,终究还是一个难以被压制住的东西。 当薛元超将再图废后的前景勾勒在他面前的时候,薛瓘也不得不承认这其中的吸引力。 比起天子近前的奉宸卫将军,充当一群高门子弟中选拔出的侍从里的头目,薛瓘想要的自然是更具实权的位置。 所幸,目前走出的第一步不曾出错。 他接到的命令是包围许敬宗的宅邸。也就意味着—— 陛下真要在上官仪的谏言之下决定彻查许敬宗! 他薛瓘当然不会做出什么越矩之事,比如说,说让他只包围,不得入内,坐等三司官员前来,他就绝不会干出点多余的举动落人口舌。 但听监门卫说上官仪还不曾出宫,薛瓘觉得,他还是有必要将这消息尽快告知于参与此事的人。 这既是给他们一个安定心神的好消息,又可以让他们尽快随着局势的变化变更出相应的对策。 政务上的事情薛瓘有些玩不明白,但没事,与他站在一边的人能看明白就好。 那得了他指令行事的奉宸卫深知,这身打扮在长安城中行走有些醒目,在走出不远后,就将过于显眼的配饰衣着给换了下来,而后消失在了长安的里坊之间。 可他并未留意到,他的这出举动竟是被后头盯梢的监门卫所属看了个清楚,也一直没将他给跟丢。 直到眼看着对方进入了一处里坊,那监门卫方才没有继续跟下去,快速折返回到了蓬莱宫中,将消息汇报到了李治这头。 “你说他停在了……崇德坊?”李治眉峰微动,忽然意识到,皇后提议让薛瓘来执行这个包围许敬宗府邸的决定绝非巧合。 薛瓘他不将人全部带到该去的地方,专门分出个人算怎么回事! 这等表现,除了通风报信,竟没有任何一点其他的可能,也是分明将李治说的守秘行事给完全抛在了脑后。 好一个阳奉阴违的薛瓘! 他话音刚落,就听武媚娘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若是陛下记不得崇德坊中都住了些什么人,我也不介意帮陛下介绍一二,司虞大夫魏玄同就住在此地,听闻近来他以夫人喜好佛理为由,将河东郡夫人自鹤林寺接出前往过府,今日,不知道河东郡夫人离宫之后是否又去了此地?” 饶是武媚娘没将河东郡夫人以“薛夫人”相称,但李治又怎么会忘记,薛瓘和薛夫人之间多少存在一点血缘关系。 这样一来,此时的报信也就显得格外可疑! 但并未给他以多少思量的时间,武媚娘的下一句话已随即而来。“既然那头的消息已到了,那就再劳烦陛下做一件事吧,请速让我宫中宫人前往弘文馆与崇文馆,将太子与雍王尽数接入内廷,随后关闭宫城门。” 李治有些犹豫:“这……” 李旭轮的年龄尚小,启蒙读书之事都是在内宫之中完成的,但李弘与李贤不同。 李弘的东宫属官已成规模,李贤也已十岁,都该当在外朝参与进学之事。 今日天色尚早,故而都不在内廷之中,正在皇后所说的弘文馆、崇文馆内。 忽然将他们二人接入宫中,又闭锁宫门……比起包围许敬宗的宅邸还要不寻常。 “陛下在担心什么呢?” 武媚娘望着李治的脸,心中暗忖,他与其说是在惧怕这个宫门提前落锁的情况引发某种恐慌,还不如说,他是觉得眼下这听凭皇后指挥走出的一步一步,让他越发有种局势失控的无措。 可他既然已经应允,她就绝不允许李治往后退缩。 “这蓬莱宫是陛下的蓬莱宫,陛下说这宫门要在何时开启关闭,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李治的指尖稍稍回温了几分,应道:“那便如皇后所说吧。” 也对,闭锁的乃是宫城而非皇城,又不是将那些还在外朝走动的官员都给一并关在了城墙之内,只是暂时切断了皇城与宫城的门户而已。 若是随后真有人问起的话,他起码能拿出十个八个理由来搪塞,确实不算大事。 可当李贤被召回内宫,又随即传来宫中九门闭锁的消息之时,上官庭芝却忽然心中一慌。 这份心神失守,让他手中的墨笔一歪,在纸上划出了一道颇重的痕迹。 对于精通文墨的上官庭芝来说,这本是不该出现的错误。 但也实在不能怪他有此举动。 父亲上官仪入宫面见陛下至今还无消息。 一想到今日父亲要向天子上奏的到底是什么事,上官庭芝就不由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偏偏现在好消息还没到他的耳中,倒是先出了个意外。 “你愣着做什么呢?”同僚朝着他问道,“雍王今日提早结束课业,对我等也算是一件好事,还能赶早回去。” 对方语气轻快:“说起来,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前几日还跟我们提及,你夫人身怀有孕了,这可是喜事,早点回去正好陪陪夫人。” 上官庭芝心中还记挂着其他事情,以至于这件喜事忽然被同僚再度提起,也没能让他多出几分回应的兴致,只干笑道:“说的是啊,待明年夫人生子,我必定请诸位上门喝一杯满月酒。” 想着留在此地确实问不出其他的消息,他拱手告辞,连忙往蓬莱宫外走去。 同僚看了眼他的背影,朝着其余众人调侃道:“你们看看他,也用不着急切成这样吧。” 但要上官庭芝说的话,当然有必要如此着急。 他眼下的当务之急,正是确定宫中的情况。 只可惜,他也不能将这个打探消息的行动表现得过于明显,只能先转道魏玄同府上,看看和他父亲有过会面的薛夫人有何讯息。 旁人还道他是急着回去看有孕的妻子,这才在皇城之外翻身上马,快行驰骋而去,殊不知他这一去,便是直奔了崇德坊。 倒是省了他叩门求见的工夫,上官庭芝刚抵魏玄同宅邸就被薛元超给拉了进去。 薛元超问:“伯玉也给你传讯了?” 完全不在状态的上官庭芝:“什么传讯?” 薛元超答道:“自然是陛下秘令奉宸卫包围了右相府邸之事!我看令尊果然是能办大事之人,不仅文采绝佳,在说服陛下彻查权相上也卓有口舌,眼下的情况,真可谓是……尽在我等谋划之中。” 上官庭芝却没能因为薛元超此刻的褒奖而笑出来,反而喃喃开口:“那为何,皇后忽然让人接走了两位皇子,随后还传来了宫门闭锁的消息?” 薛元超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嘴角:“你说什么?!” 右相府邸被奉宸卫秘密合围,本应当代表着,他们的计划已然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以他看来,陛下之所以没将其大肆宣扬,不过是因为许敬宗在朝堂上的地位斐然,在其被定罪之前,不打算让其闹得满城风雨。 可随后的发展却好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什么叫做……皇后接走了两位皇子,又让宫门落锁? “不好!”薛元超惊呼一声,当即拽上了上官庭芝就往外走去。 上官庭芝踉跄了一步,忙问:“如何不好?” 薛元超低声回道:“你怎知,今日不是皇后在察觉陛下有废后举动之时,来上一出玄武门之变呢?” “你想想,自陛下搬迁入蓬莱宫到如今才不过一年的时间,在此之前便已将政务交托于皇后处理,谁知武后在统领六局二十四司期间,有无将蓬莱宫中亲卫也给收买过去。” “宫门落锁,内廷之中所发生的事情便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倘若陛下忽然殡天,由太子继位,对于不知内情之人只会说,那是陛下头风加重,终究没能医治得过来。” 上官庭芝:“可如你所说,薛将军已去包围许敬宗府邸了……” 这总不好交代吧。 薛元超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厉声答道:“若真能扶持太子上位,免除今日之祸,难道还怕牺牲一个许敬宗吗?武后大可以说,这是陛下在疾病突发之时下令,要先为朝中清除掉一个祸患!” 上官庭芝:“……!” 这听起来当真有理啊。 若是他处在皇后这个位置上,面对眼前好不容易才拿到手的利益,和陛下意图翻脸的杀招,最好的应变之道,就是把握住自己手中的资源,用最快的速度翻盘,哪怕要因此背弃君王也在所不惜。 那毒妇连自己的亲人都多有苛待,放任他们在流放后相继死去,又怎么会在意陛下的生死。 只要陛下一日没有废后,太子也就一日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正可以力破局。 但若情况真如薛元超所说的那般,还在内廷之中的上官仪,就很危险了! 他一边跟上了薛元超一边问道:“那我们眼下该当如何?” 薛元超答道:“先去见薛伯玉,让他试试能否进入内宫之中查探情况!” 两人各自心中怀揣着不少心事,便没再交谈什么,直到抵达了薛瓘所在之地。 眼见薛元超和上官庭芝如此大张旗鼓地找上门来,饶是薛瓘自恃稳重,都不免当场变了脸色。可在听闻薛元超说出了自己猜测的下一刻,他又面色凝重了起来,意识到这两人找上来确实有其道理。 他沉吟了片刻,“我以许敬宗负隅顽抗为由,去试试叫开宫门。” 薛瓘说做就做,当即领着三五奉宸卫亲随抵达了宫门前。 然而在他的面前,宫门依然紧锁。 只有右奉宸卫将军在城头探出了个脑袋,朝着他喊道:“陛下有令,没有他的许可,谁也不能开启宫门,还希望薛将军能不要让我为难。” “陛下既然说让你把守好右相府,只要你不曾做出逾矩之事,就算他因抗命拒捕而死,也不是你的问题。先回去吧。” 回去? 薛瓘死死地盯着城头。 对方的这种强硬口吻,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出自陛下的诏令,反而更像是皇后的手笔。 倘若他不曾听错的话,在那一墙之隔的宫城之内还有巡防士卒走动的声响。 虽说这在士卒换班之时并不少见,但当薛元超已将那个猜测摆在他面前,他现在又被拦截在宫门之外的时候,有些猜测,便可能不是个猜测了! 他折返出了皇城,却并没有直接回到许敬宗的府外,而是出现在了薛元超和上官庭芝的面前。 “陛下恐怕当真出事了。”薛瓘语气沉沉,“我看要尽快想办法打开宫城确保陛下的安危。” 陛下近前的守卫力量其实没有那么强。 除了“千牛备身”与“备身左右”这几十人可以手执御刀之外,其余掌管宿卫的二百人以及负责仪仗的三百人,都是不能配备武器的,为的就是防止出现不可控的内乱。 这才是为何他带人去包围许敬宗的宅邸时,还需要单独给手下分发御刀。 可这样一来,倘若皇后真有不轨之心,陛下的安全就很成问题了。 而若是真让皇后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选择迎立太子取代陛下,他们这些陛下的旧臣决计讨不了好,尤其是率先向陛下提出废后建议的上官仪,只有死路一条。 更不知道皇后会不会在随后发起其余清算。 薛元超当即接道:“等不得了,速调长安令下辖兵卒,尝试自蓬莱宫以东的银台门入宫!” 参与此事的长安尉崔道默没想到,作为后备手段的他居然会这样快地被迫出场。 但想到今日一旦事成,他们拿到的便是一份救驾之功,就算陛下已然出事,他们也能尽快将皇后谋害陛下之事披露在外,扶持废太子李忠回京,便不觉得有多紧张了。 在他身后,这批听从于长安尉的士卒不知道为何他们要来到此地,只知道听从上司的号令,快速穿过了在修缮之中的东内苑,抵达了那银台门之下。 这里已是蓬莱宫最东面的地方,等闲之人绝不会来到此地,也便让戍守此地的力量变得格外薄弱。 更别说,毗邻于这一座银台门的,还是一座未曾完工的佛教内道场,并无多少人住在此地。 在崔道默的指挥之下,这些部从勉强相信了他们不是前来行谋逆之事的,几乎是轻易地拿下了这座银台门,又将其余部从接应入内。 可饶是此处的进展已属顺利,心中估量了一番此地距离紫宸殿的距离,混在队列最后的上官庭芝还是一阵心急如焚。 太慢了,他们调兵已花费了不少的时间,让人来到此地,也因长安城庞大而同样耗费甚久。 倘若蓬莱宫宫城之内生出变故,怕是要结束了。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发觉在他前方的队伍停住了脚步。 要不是他止步及时,便要撞在前一人的身上。 随即而来的,却是一阵刀兵落地发出的声响,也将他的思绪拉扯回到了眼前。 上官庭芝匆匆抬头,便看到了他大概此生都不愿看到,也绝不会忘记的一幕。 好像只是在很短的一刹,银台门前方的甬道两侧就多出了大批的弓弩手,还将锋利的箭矢尽数指向了他们所在的方向。 若只是如此还好说。 就在他们的前方,天子仪仗以一种绝不容错认的形式跳入了他的眼帘。 今日的这一番波折变故,让此时已近黄昏。 那些随同仪仗而来的北衙精兵便在暮色幽暗之中点起了一支支明火,将陛下、同行的皇后、英国公李勣,还有他那个已沦为阶下囚的父亲,全给照了个清清楚楚。 也随后,照在了他们这些擅闯宫门的人身上。 一阵临近夜晚的热风刮过,没能让这出打破宫墙隔阂的父子相会,变成什么感人至深的场面,只让上官庭芝刹那间面白如纸。 仪仗停在面前数丈之外,两方对望于沉默之间。 唯有他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一般炸响。 怎么会这样的? 明明他们是在情况不妙之时选择护驾入宫,可在他们的面前,虽然陛下仍是一副体弱不堪的样子,但分明是与皇后相携而立,起码在明面上看不出任何一点矛盾之处! 反倒是他们,在此时赫然成了落入圈套之中的乱臣贼子! 甚至还有一位年高德劭的英国公在旁做了个见证。 完了…… 什么都完了。 但这句“怎么会这样”,又何尝不是李治想在此时问出的。 他先是获知了薛瓘、上官仪、薛元超、薛夫人还有魏玄同可能都对这出谏言废后之事有所涉足,又知道了上官庭芝显然知晓他父亲的计划,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甚至胆敢在察觉到局势不妙的时候,联合长安府兵一道打入宫中来! 倘若他真是被皇后挟制的一方,这千钧一发之际的救兵驾到,可能还真能让他忽略掉这其中的勾结。 偏偏他不是。 皇后在获知了他并无废后意愿之后,已是从容地站在他的身边,用一种当真如她所说“抛砖引玉”的方式,带出了这样的一幕好戏。 那么李治便绝不可能觉得,这是他的忠臣良将都很有办事的主动性,更不惜冒着风险也要探查个究竟,拱卫陛下的安全。 他心中喷薄欲发的怒火里只剩下了一个声音:他们反了天了! 他们这些人眼里到底还有没有他这个天子,又有没有这大唐! 在被皇后搀扶到跪地的一众人等面前之时,李治哪怕看不太清这一张张脸,也不难从中看到事败的战战兢兢。 他努力扯了扯唇角,冷笑着挤出了一句话:“谁能给朕一个解释?” “比如说,薛将军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从让你在宫城之外待命的诏令,想到需要卖力入宫的!” 若非意图废后已不仅仅是上官仪自己的冒险劝谏,而是这些臣子之中心照不宣的计划,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该有此刻的表现。 所以哪怕在面前的人里还有李治从年少之时便扶持走来的伴读,有他父亲精心为妹妹挑选的夫婿,有他早已划定在可用之臣或者说“自己人”里的官员,他也浑然不觉这其中还有什么交情与君臣之谊可谈。 正是这些人,仰仗着他交付给他们的信任,要朝着这李唐皇室的根基挥出要命的一刀。 他不得不去想—— 若非皇后先行撞破了上官仪的计划,又若非他本就没有废后的想法,这些人会不会总有一天,会因为一个另外的理由聚集在一起,制造出大唐的又一次政变? 见上官庭芝等人哑然不语,李治愤怒地往回走去,一脚将上官仪踹在了地上,“方才谏言的时候倒是很能说,现在轮到给个正经解释的时候,却一个个都在这里装哑巴了!” “陛下,你注意着点身体。”武媚娘快走两步,扶住了李治险些踏空的脚步。 “有这些人在,我还如何注意身体。”李治伸手一指,怒道:“将肇事之人尽数下狱,连带着其余参与之人的身份全给我盘问清楚,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是有多大的胆子!” 一想到这些人的身家背景,李治的愤怒便呈现出翻倍趋势地上涨。 河东薛氏,巨鹿魏氏,清河崔氏—— 这些本都是他用于压制长孙无忌朋党而陆续提拔上来的助力之人啊…… 他们的“倒戈”和“僭越”,也要远比寻常臣子做出这样的举动,还要让他痛心疾首得多。 不对,若是寻常的臣子,恐怕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心念急转之间,李治只觉一阵悲愤难当,仿佛再度陷入了群狼环伺的处境中。 别看他在下令将上官仪等人入狱之时是何等的决断分明,在回返到紫宸殿中,每往前走出一步,便觉得自己胸口的大石被压得更沉了几分。 忽然之间,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来,让他摔倒在了这内殿之中。 “陛下!” 武媚娘连忙上前试图将人搀扶起身,却被李治叫停了她想要再度喊来太医的打算。 “别喊他们了。”李治干脆也不站起身来,坐在了这殿中。 明明距离前方的坐榻只剩半步的距离,他自己也有余力在身,他也并没有再多挪步的意思。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姿态下,自地底上涌的一点凉意还能让他的心绪平静下来几分。 自这个俯视的角度,武媚娘看得清楚李治的神情。 无奈、悲愤、内疚、暴怒甚至是有几分无助的情绪,宛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的脸上闪过,让人甚至下意识地想要对这样一位突然被臣子背刺的天子生出同情来。 可她又很快将这份情绪压制了下去,在一旁的软榻上坐了下来,正好能让陛下将头枕靠在她的腿边。 同情或许之后可以有,却不是在现在。 因为她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 她本可以在驳斥掉上官仪的彻查皇后与右相之事后,便挑动起陛下的念旧之情,为自己争取到足够的利益。 但她越是接触到权力这东西,也便越能清楚地看到,当她这边的筹码一步步堆高的时候,风浪是不会减小的,只会越来越大。 就像此次阿菟西征吐蕃,若能得胜归来,安定公主的名号势必要在朝野之间更为响亮,也将迎来更多的质疑。 可她已不想再重复一次向陛下索求官职之时的层层算计,更不想看到那些只知清谈的文人与不曾上过战场的武将,对着真正的有功之人指指点点! 那还不如,以一种更为干脆利落的方式,将他们统统打压下去,让自己抢先一步站到更高,也更难被人扳倒的位置上。 所以她一定要陛下看这出好戏,看看他的这些臣子口口声声的以陛下为先,却早已形成了何种盘根错节的关系。 哪怕这种撕开事实的方式过于残酷,随后带来的可能是一片腥风血雨,她也必须这么办。 见李治的情绪已比先前平静了些,武媚娘缓缓开口:“陛下现在该当知道,上官仪为何会如此有底气了吧?” 她说光凭着上官仪一人,绝不可能忽然有此谏言,确实不是一句假话。 在李治本就因这出戏码而气急的情况下,这句话中流露出的几分炫耀之意,真像是一把尖刀,又往李治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扎了一道。 他不由皱起了眉头,“媚娘,别说了。” “逃避是无用的,陛下。”武媚娘伸手,将李治的脸掰向了她的方向。 哪怕明知对方此刻还因风疾妨碍目力,看不清她面上的深沉之色,也不妨碍她在此时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了今日之变,陛下总应该明白,您到底是要选择相信那些居心叵测的臣子,还是要相信我这位皇后了吧?” 李治的唇角有一瞬的颤抖,让他并未在即刻间说出话来。 但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难在他的心中给出来。 就像在太宗皇帝的心中,他只有李承乾、李泰和李治三个儿子一样,在李治的心中,其实也只有李弘、李贤和李旭轮,在如今还能算是他的儿子。 就算皇后真有越权之举,他在向薛夫人的话中还透露出了对皇后的谴责,他也绝不可能考虑除了那三人之外的任何一个儿子继承大统。 可对于那些臣子来说不是这样的。 当上官仪提到他那个成年的儿子之时,李治便已警觉地意识到,对这些世家名门出身的臣子来说,他们其实没有那么在意到底是谁坐在那个天子的位置上。 或许,此前的长孙无忌还给他们做出了一个示范,让他们意识到,只要操作得宜,便能让相权凌驾于君权之上。 他们甚至胆敢因为一份废后的策划遭到了拦阻,做出擅闯宫闱的荒唐举动! 恰恰相反,和他们站在对立面的皇后才有着和他完全统一的政治立场,也正因为这份太过密切的结盟,对皇权太过强势的拥趸,成为了他们的眼中钉。 是信臣子还是信皇后,应当不言而喻了。 但李治能敏锐地从武媚娘的话中听出,她所要的很可能不是一句二选一抉择的答案,而是更多的东西,以证明天子的信任。 李治垂眸接话,“我自然是信你,可信任归信任,你以皇后身份的越权,已经让臣子多有非议了。” 事实上,难道皇后真无僭越之处吗?恐怕不是的! 这些与上官仪合谋之人确实可恶,但皇后又何尝不是早早察觉,将他们的行动看在眼里,以至于被蒙骗到一无所知的,只有他这个天子。 最多再加一个来当人证的英国公。 所以他无法确定,当皇后获知这些消息的时候,到底是报着何种心态等到了上官仪等人终于发起行动。更无法确定,当她今日下令封锁宫门,静观时局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 今日的问题固然可控,却也未尝不是由皇后往前走出一步引发的连锁反应。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皇后斩钉截铁的答复:“那是因为陛下给的支持还不够多,立场还不够坚定!陛下敢说,我这话有错吗?” “倘若陛下不吝惜于告诉所有人,我便是您在病中唯独可以全心信赖之人,任何一点挑拨都无法让您怀疑这份同经风雨的情谊,也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与您并肩,我就不信上官仪还有这个胆子,在您的面前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倘若皇后与太子的位置均是稳如泰山,谁敢再在陛下面前提起那个妄言巫蛊之道的废太子,有扶持他人上位的想法。” “陛下到底明不明白,您的摇摆对于方今这样的情况绝非好处,除非陛下也如上官仪那等迂腐愚昧之人觉得,我确非门阀贵胄出身,担不起这皇后重任。” “我没有!”李治想都不想地反驳。 他若当真介意于此,当年就不该行废王立武之事。有了今日那些世家交构往来,他也越发确定,自己选择的皇后才是最为合适的。 而当这一句反驳出口的那一刻,他也不得不去答复皇后的上一个问题。 今日之变,到底是因皇后越权,还是因为他这个天子摇摆呢? “说来,这也不能全怪陛下的,只是当陛下处在这个位置的时候,就必然有前仆后继的人想要来揣测您的心意。” 先帝在位之时对于魏王李泰的优待,就显然引发了一出不当的揣测,也带来了接踵而来的麻烦。 固然李治是其中的受益之人,他也难免在听到武媚娘说到这一句的时候想起了这一茬,深知自己绝不能重蹈覆辙。 可彻底向外表露态度,必然要以皇后再进一步的事实作为宣告。 皇后已能在他身处病中的时候代行政务,再若往前的话,恐怕与垂帘听政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自古以来,只见太后如此,从未见皇后如此啊! 到底要不要走出这一步以绝后患,避免再出现上官仪等人这般的情况,李治依然心存疑虑。 他更不敢确定的是,真让皇后走出了这一步,会不会引发什么其他的麻烦。 也正在他的犹豫之间,他忽然听见皇后低声抽了口气,连忙问道:“怎么了。” “无事,”武媚娘的语气如常,李治却觉得这其中比起跟他说话的时候还多出了几分柔和,“大概是今日的这几出好戏让我又是上脚踹门,又是陪同陛下迎接叛军破门,有点动了胎气了。” 李治:“你……” 他这一个“你”字刚刚出口,便已被武媚娘抓住了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肚子上,“陛下,我们快要有下一个孩子了。我想,她总不希望在来到人世的时候还看到父母吵闹、家宅不宁吧。” 李治全身都因为这一句僵硬在了当场。 他必须承认,这一句“家宅不宁”真可谓是直击他的软肋而来。 倘若这个孩子能够顺利诞生的话,她就将会是他和皇后的第五个孩子。 在这样强大的纽带联系面前,到底是要让下一波谋划的臣子蠢蠢欲动登上舞台,还是给这个大唐江山再加一根主心骨,好像已不需多说了。 他此前便已隐约有些倾向的抉择,在这一刻终究尘埃落定。 武媚娘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李治的面容,便清楚地看见,他倏尔长出一口气的刹那,像是经历了心路的漫长跋涉。 而后,徐徐说出了一句话:“我想将处置此次叛乱的权力……交给皇后。” 他将此事定性为叛乱,而不是一场误会引发的越权,便足够表明他的态度了。 但武媚娘觉得,既是转变的起步,这个表态还应当再清晰一些才好。 她调侃道:“莫非陛下希望我以皇后的身份出面彰显宽容大度,对上官仪等人网开一面?” “不!”李治咬牙,“我要皇后杀了他!” 上官仪话中何其冠冕堂皇,却在背地里谋划甚多,怎能轻饶! 若他只是有说皇后与右相坏话的意思,或许李治还能用一句妄言挑唆来定罪,可当左奉宸卫将军、长安尉等军方势力也一并牵扯在内的时候,这句诛杀上官仪的定论,甚至不需要由皇后引导,便已能由李治坚决下达。 他稍显苍白的面颊依然紧绷着,又吐出了下一句话,“还有……庶人李忠,也一并杀了。作为皇后走上台前的——” “平乱功绩。” 第182章 夏日的惊雷急雨说来便到。 好像只是转眼之间, 一场泼墨一般的暴雨就降临在了这长安地界上。 院落之中半池荷叶,顿时被滚珠落雨拍打得七零八落。 李勣往窗外看了一眼,微不可闻地呼出了一口气:“果真是要变天了, 把窗关上吧。” 同在此地的李勣次子李思文听得出来,父亲所感慨的,可不仅仅是今日的天色, 也是这长安城中的时局。 他一边伸手拉回了窗扇,一边转头问道:“那么, 父亲觉得,这个变天到底是好是坏呢?” 李勣有一阵子并未答话。 在他半边隐没于烛光中的面容里, 还能看到一种深沉锐利的将领风姿, 但在他微微叩击着面前长案的那只手上,则已尽显风霜之色。 李思文本以为,父亲这等并不答话的表现, 是觉得此事乃是妄言朝政,即便是在家中谈及也需小心谨慎, 却已忽然听他说:“我总不会觉得,另外一条路就是对的吧。” 李勣不喜欢让自己走进死胡同里。 在正面无法思量出个结果的时候, 就从反面来看好了。 比起那个可能未知前路的变天,起码另一头要危害更大。 眼见长安尉与左奉宸卫联手冲入皇宫的那一刻,李勣真是既惊且怒。 别管对方是否真因护驾缘由才有此冒犯之举,在他们做出此事的时候,便已将天家尊严置之度外了。 这长安城中明明还有重臣坐镇, 亲王在侧, 他们有不知多少种办法, 让自己以更为体面且遵循臣子之道的方式获知宫中情况,却偏偏选择了一旦事成最能保住他们利益的一条。 这算是个什么道理? 先帝开了个好头, 却也开了个不太好的先河,也终究没能在他在位期间将此前数百年里“君主迭代而世家长存”的局势扭转过来,让这其中的野心勃勃之辈只要看到了一个潜在的机会,便会奋不顾身地朝着这个可能性上扑过去。 但李唐若想绵延国祚,却显然需要打压这等不正之风。 在这样的情形下,行将在朝政上出现的转变,可能也并不是一件坏事吧。 “罢了,多想无益,看看明日朝会的情况吧。” 此事涉案人员甚多,又大多身居要职,李勣相信陛下不会拖延时间,让其影响力发酵下去,只有可能快刀斩乱麻。 恐怕真要有转变的话,明日就能见个分晓了。 但在第二日这个暴雨停歇的早上,恭候在蓬莱宫外预备参与常朝的诸位大臣却先收到了个消息—— 今日的早朝取消了。 “这是怎么了?”李勣见众人各自摸不着头脑,唯独昨日被包围了宅邸又被请进宫中详谈的许敬宗面色不变,便走过去低声发问了一句。 见问起此事的不是旁人乃是英国公,大抵是得到过告知,许敬宗示意他走到一边,避开了其余朝臣的耳目,这才说道:“昨夜宫中出了件大事,估计也就只能瞒得住一时,闹出来的动静有点大,英国公若要知道的话,我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本也想请您一道做个从中说和之人。” 李勣眉头一挑,不知道这怎么就牵扯到了说和之事上。 就听许敬宗抖落出来的,果然是个大消息。“若是不那么赶巧也就好了,可偏偏城阳公主因为记挂年仅三岁的幼子,匆匆结束了与临川公主一并前往秦岭小居的避暑,就在昨日赶回了长安,结果才到府门口就听到了驸马谋逆下狱之事,直接就往宫中来了。” “昨夜的暴雨都没能拦住她的脚步,甚至不顾侍卫的阻拦,带着佩剑闯了进去。陛下原本不想见她,一来因为病体欠佳,二来也是怕城阳公主为罪臣求情,哪知道公主直接抽了剑就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说是陛下若不见她,她也只能先行一步。” 这么一搞,谁还敢阻拦呢?他们也只能将人给带到御前去。 李勣问:“后来呢?” 许敬宗无奈答道:“到了御前,城阳公主也不说什么她要给驸马求情,只问陛下,他已经逼死了一个妹妹了,难道还要再逼死第二个吗?若是先帝还活着的话,必定不会让她们姐妹如此。” 李勣当即倒抽了一口冷气。 知道李唐公主大胆,但没想到能如此大胆。 城阳公主这是当真敢说啊。 陛下的另一个妹妹新城公主才亡故不久,陛下显然已是认定了驸马苛待于公主,直接杀了驸马为公主陪葬,太医倒觉得是新城公主本身体弱的缘故。结果城阳公主还更敢猜,直接怪罪到了陛下自己的头上。 想想倒也是能说通的。 新城公主的上一位驸马乃是长孙无忌的从父之子长孙诠。长孙无忌谋逆罪成立后,长孙诠便被流放,刚到嶲州流所就被杖杀了,这才有了新城公主随后的改嫁。 或许在城阳公主看来,小妹新城公主的忧郁心病便是自此而来。 但其中到底如何,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也难保这其中,不是城阳公主在以己度人了。 李勣遥想了一番当年的李承乾谋反案,算到如今……竟已将近二十年了,也就是说,城阳公主与薛瓘已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夫妻,还是在长安城中有口皆碑的感情和睦,那便不能怪公主在听到驸马下狱的消息后有如此表现。 何况,谋逆之罪虽然牵连不到城阳公主身上,但从来都是父子连坐的,以年龄十四岁为分界线,大于十四岁的全被处以绞刑。 若是李勣不曾记错的话,城阳公主与薛瓘的长子薛顗今年十七岁,恰好在这个范围内。 如此说来,她要保住的,何止是丈夫的性命,也是她孩子的命。 李勣迟疑了一瞬,这才继续问道:“那么陛下是怎么回的?” 许敬宗答道:“陛下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岂能因为人情徇私,就像同涉此案之中的河东郡夫人与薛元超,难道他就不想保吗?” 李治自己都在忍痛下令。 河东郡夫人在身份上乃是他祖父的嫔妃,又是天子昔日的老师,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长辈,与李治之间的情分也非比寻常。 薛元超的父亲薛收深得先帝爱重,可惜天不假年,过世之时才只有三十三岁,先帝痛心不已,将年仅两三岁的薛元超接入内廷抚养了一阵,以致李治和他之间的伴读情分远比其他人深得多。 可既然牵扯进了这桩大案,陛下又绝不想再看到此等事情发生,这两人自然也是非死不可。 但凡他们此次没越过那道银台门,李治都有办法将人给摘出来,偏偏这道界限,被他们给不带一点犹豫地跨了过去。 就算当年李世民对李治说过“我令元超事汝,汝宜重之”这话,在今日的局势下,李治也决计不能保他。 他身为天子尚且不能徇私,城阳公主只是个公主又如何能够! “城阳公主仍不甘心,便问,当真不能准她效仿当年文德皇后与九江公主旧事吗?” 李勣一怔。 城阳公主这求情听起来倒是颇为有备而来。 长孙皇后旧事,说的是长孙皇后的异母兄长长孙安业参与进了贞观年间李孝常的谋反案中,被长孙皇后求情,改死刑为流放。 九江公主旧事,说的是九江公主的驸马执失思力牵扯进了房遗爱谋反案中,九江公主选择自削封邑,随同驸马一起流放嶲州。 许敬宗摇了摇头:“唉,这求情固然像是有前例可循,但若先开了城阳公主的这个先河,明日恐怕还能有其他人来求情,所以陛下说,太宗皇帝不杀长孙安业,是要顾虑名声,他不杀执失思力,是因为他被牵连其中本就可疑,正要设法翻案,薛瓘他到底占了哪一点?” 他哪个都不占! “倘若谋逆已到了带兵擅闯宫城的这一步,都能以人情世故免于一死,将来还能在天下大赦的时候回到朝中,那么恐怕明日后日便还有人敢这么干,终有一日就变成天子的头颅被放在含元殿中。” “陛下说的没错啊,”李勣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想到受到昨日那一出刺激的陛下对于向来宠爱的妹妹,也难得说了重话。“城阳公主能接受这个解释吗?” 陛下并未弄出什么厚此薄彼之事,按说这已是很公道的结局了。可…… 许敬宗叹气:“城阳公主能不能接受不重要,陛下说完那几句便吐血了,宫中昨夜闹成了一团,好在陛下并无大事。” 孙思邈忙了一晚上,才算是将李治的病情给稳定了下来。 但这样一来,朝会是肯定无法举办了。 倒是皇后已将城阳公主暂时安顿在了宫中,又调派兵马搜查了薛元超、上官仪等人的府邸,将相关涉事人员的宅邸都先控制了起来。 但光是皇后一人,肯定是忙不过来的,许敬宗便分担了不少,眼下跟着朝臣退去,还得再往几处地方走一趟。 他都多大岁数的人了…… 下次搞出这种钓鱼上钩戏份的时候,到底能不能先跟他这个鱼饵知会一声。要不是他没李义府那种犯事的案宗,说不定便不等陛下问责,自己先来个火烧宅邸以求销毁证据了。 到时候君臣见面多难看。 结果一个惊吓才过去,后续的委任就又已到了,压根不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 一想到左相刘祥道还在那里折腾精简官员的事情,许敬宗就一个头两个大。 精简点没事,那也得先把能办实在事的人给他提拔上来啊…… “先不多说了,我还有要事要忙,宫中那边,我既已按照皇后殿下所说的告知于英国公,就劳烦您多担待着点了。”许敬宗话毕,朝着李勣拱了拱手,当即迈步朝着蓬莱宫外走去。 李勣:“……” 他多担待? 这种家务事他早跟陛下说了,让他自行决断的。 可想想先帝的嘱托,他还是在离开了朝会之地后,先找上了韩王李元嘉,而后随同他一起入宫请见陛下。 …… 紫宸殿内的药味比起昨日,又更重了些。 李勣昨日还见过李治,便比韩王更能清楚地看到,陛下遭逢了昨日之变后,病情又恶化了多少。 他虽是斜靠在榻边,因刚用了药饮的缘故面上稍有几分血色,但也掩盖不住眉眼间愈加深重的疲惫之态。 李治问道:“怎么是你们两个一起来了?” 李勣没有答话,而是用眼神示意投向了韩王。 李元嘉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上前,颇为关切地问候了一番李治的病情。 作为对李治最没有威胁的宗室长辈之一,李元嘉的到访无疑要比朝中其他臣子合适得多。 何况今日前来本就不只是要探病。 有些话,由英国公说出来有些不妥,由宗室长辈说出来,却要合适得多。 李元嘉叹道:“陛下与城阳公主兄妹之间,何至于此啊!倘若先帝与文德皇后仍在,也必定不想看到陛下与长公主兄妹反目。” 李治呛咳了一声,急问:“难道他们就愿意看到我轻易开脱叛逆之人,导致皇权旁落,李唐衰微?” 李元嘉答道:“不,我不是来劝谏陛下放过首恶的,只是想请陛下与城阳公主各退一步。若遵照律法,城阳公主的另外几个孩子将被流放两千里外,其中最小的儿子薛绍年仅三岁,必然活不了。” “……那你的意思是?” 李元嘉建议道:“倘若陛下垂怜,不如令她其余二子免于流刑,往后从母所姓,托庇于宗族之内。陛下有陛下的难处,想来也已将此公道告知于长公主,长公主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如此也算各自有了交代。” 这算是在唐律刑罚之中的法外开恩,但确实不算是有损天子威仪。 改姓保命吗? 李治垂眸沉思了片刻,说道:“可否劳烦韩王从中做个说客?” 李元嘉其实不太乐意被赶鸭子上架掺和进这等事情里,就怕城阳公主出了什么岔子,让他也跟着遭殃,但他既然人已亲自到了这里,总想着躲开麻烦也是无济于事。 好在,当他抵达皇后所在的含凉殿时,就见这位擅自闯宫的公主虽还面带泪痕,脖颈上也有一道残留的血色,情绪却已比之李勣告知于他的情况里平复了许多。 在听完了李元嘉的转述后,城阳公主朝着外头的太液池又看了许久,也不知在心中想了些什么,方才答话:“陛下不想逼死自己的妹妹,我又何尝想逼死自己的兄长呢?” 昨夜她满腔激愤而来,深知自己若什么都不做,便必然要面临一无所有的结局,甚至在眼见皇后做出拦阻的时候,一度觉得此事均为皇后引发,可在眼见兄长吐血倒下的时候,昨夜的暴雨才真正浇淋到了她的身上,让她稍稍冷静了几分。 或许,从薛瓘选择涉足此事的时候,他就没将自己当做李唐的驸马,而是当做他们河东薛氏的人。 她又怎能…… 李元嘉随即听到城阳公主哑着嗓子开口:“劳驾韩王再为我兄妹转达一番,就说我还有两个条件希望陛下能够应允。” “请公主说来。” 城阳公主:“其一便是,我此次入宫见驾,必然惹出了不小的风波,我余下儿女也是因陛下特许才能得以保全,不便多见外人,恳请陛下在长安城郊为我修一道观,往后我便居于观中清修。” 见一旁的皇后似有阻拦劝说之意,城阳终于对她露出了几分和缓的脸色,摆手拦住了她的开口,“其二,在陛下处决薛伯玉之前,我想去再见他一面。” 她抬眸看向了李元嘉,“这两个要求,应当不算为难吧?” 李元嘉答道:“若只是以我看来,确实不难。” 城阳公主说:“那就有劳韩王了。” 见李元嘉向皇后与她相继拜别,转回陛下所在之处,想到自己本觉幸福的生活忽然间分崩离析到了这个地步,城阳公主一时之间不知道,到底是疲惫还是惆怅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太子。” 她这忽然一开口,让同在此地的李弘吓了一跳,没想到会被姑姑点名。 但自昨日到如今,眼见母亲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各方事宜,李弘心中原本还有的几分惊惧都已消失不见,此刻起身回礼恭听间,还能看出点翩翩君子的风度。 当城阳公主看向他的时候,便觉对方很像李治年轻之时。 也或许正因为这份相似,才让她朝着李弘说道:“倘若将来你做了皇帝,千万别同你的妹妹闹到这个地步。” 这本是一句长辈的美好寄托,只是在听到这话的时候,李弘的神情顿时有些古怪。 什么叫做他和李清月不要闹到李治与城阳今日这个地步? 他不由低声:“若是我妹妹……她大概能直接带兵打进宫来。” 城阳公主:“……” 李弘觉得自己嘀咕的声音还挺小,可这殿中就只有这几人在,周遭又清静得很,在场诸人都听得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这句既真实又荒唐的答案,让本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的城阳公主都哽塞了一瞬,恍惚想起,若按照安定公主的战功和其统御兵卒的能力,好像真能做到李弘所说的情况。 这话确实不适用于他们两人。 算了,后辈的情况就由着他们自己吧,她管不住自己丈夫响应于这出联合,也管不了其余更多的事情。 相比于其他人,她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就因为她这大唐公主的身份,薛瓘谋逆的大罪并没有波及到她的身上。可对于上官仪等人却不是这样。 谋逆重罪不仅牵连父兄以及家中十四岁以上的男丁,余下的女眷也要罚没入宫,自此成为掖庭宫人。 薛元超的妻子乃是巢王李元吉的女儿,或许不必罚没入宫,但也要自此幽居于长乐门内。 而诸如上官庭芝的妻子郑氏,哪怕其如今还怀有身孕,也即将随着陛下对各方叛臣的清算被押入掖庭。 到时候等待着她们的,又会是什么命运呢? 不,或许不只是陛下对他们的清算。 城阳公主的目光有短暂地停留在武皇后手握的朱笔之上。 她本以为这位皇后,会在确定了陛下病情无虞转来此地后温和劝解,为他们兄妹说和,然而对方好像更愿意用这样一个让她自己冷静的方式相处,以至于昨夜她听了一夜的雨声与朱笔在文书上批复的声响,却也意外地平静了下来。 在李元嘉到访说和的时候,她面上也不曾有何种意外之色,仿佛这大唐突生的波谲云诡,也不过如同昨夜骤雨一般,是随时都会过去的东西。 城阳公主终于恍惚想起,自己早年间也曾经见过对方的。 但彼时的她年岁尚小,又因年少丧母而有些内向敏感,与弘化公主以及这位武皇后完全不是一路人。 她也更不曾料到对方能有这样手握风云的一日,甚至在昨夜她坐于此地的时候,竟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但那时候,坐在主座上的人……还是她的阿耶。 不对,城阳公主心中暗道,她怎么能觉得武皇后有这等天子气度! 也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声朱笔搁置在案台上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随后便是武媚娘抬头问道:“长公主可要传膳?等待陛下的回复期间,总不能还饿着肚子吧。” 城阳公主闷声:“……传膳吧。” 她若是将自己饿死在宫里了,那可比薛瓘谋逆还要像个笑话。 但此刻与皇后对坐的城阳公主无法想到,今日因陛下抱病而从含元殿前散去的朝臣也想不到,皇后这等处变不惊的态度,并不是因为朝堂上的风雨还是先冲着陛下而来,而是她已然做好了迎接下一次挑战的准备! 次日的含元殿上,到会的群臣便见天子御座之旁,赫然还有一个座位,只是此座隐于帘幕之后,与天子御座犹有主次之分。 “这是……?”群臣之中顿时响起了一阵交头接耳之声。 并没有给他们以太多的时间对此加以揣测,事实就已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当天子驾临大殿的仪仗到来之前,同行的鸾辇之上还有另外一人,更是随同陛下一步步走上台前,而后,端坐在了那另外一个座位之上。 皇后临朝! 若非天子已高居上首,恐怕在皇后坐定于此的下一刻,朝臣之中便要有一番沸腾的商议交谈。 饶是如此,能稳定住神情,保持岿然不动的,终究还是少数。 向来只有天子年幼,太后从旁垂帘听政,防止皇权旁落,陛下怎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让皇后临朝! 李治更是一点都不像是在玩闹一般,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为皇后的临朝做出了解释。 “朕风疾多发,病势最重之时难当国事,太子尚且年幼,不足以支撑社稷,前日更有废太子逆党图谋不轨,入侵内宫,幸得皇后有识将其抓捕。” “乱臣贼子当诛,然今日有上官仪等人同流,试图僭越君权,明日安知不会有旁人!” “朕意已决,以帝后同体,委国事于皇后临朝听政。军国大事,必要之时,可由皇后裁决。” “诸卿可有异议?” 异议? 在场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哪个敢在此时跳出来,痛斥陛下此举不合规章礼数,将朝政要务以此等名正言顺的方式委任于皇后之手,乃是放任妇人行事的取祸之道。 谁都看得到,当李治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在他苍白的面容之上,是一双清明且冷冽的眼睛,足以见得,这绝非他在昏聩中做出的决定。 上官仪、薛元超、魏玄同等人的相继下狱,被陛下亲口以谋逆之名断绝了生路,更是让众人不敢贸然谏言。 南北禁军这两日在长安城中走动频频,虽然并未有胡乱抓人的举动,却也不免让敬重上官仪与薛元超才华、时常与他们走动之人感到危机临门。 若是他们现在跳出来说话,谁知道会不会被怒火中烧的陛下将他们也给打为叛贼。 何况,正如陛下所说,陛下自己体弱,太子又还年幼,朝臣里刚出了叛贼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宗室中又没有能当大任的“周公”,能被陛下所依靠的,唯独只有一个皇后而已。 他们更必须承认,在陛下风疾发作的数年间,皇后在协助处断政务之中的表现都并未出错,反而颇有果决辛辣手腕,随着一次次官员的升降,也早已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朝堂上的局势做出了调整。 这些人,不会反对僧侣向天子行礼,也不会反对皇后在此时以一种逾越的方式走上前台。 “看来诸位是没有意见了?”李治不太意外会得到这样一个无声的答复。 也对,就连他自己也只能接受这样一个帝后同朝的结果罢了。 “那么,便依序启奏政务吧。” …… 第一位朝臣走出了行列,起身禀奏。 武媚娘的目光看向了他,也在同时穿过前方的帘幕看向了在场的众多大臣。 这真是一个很特别的位置。 哪怕大朝会上她与陛下并肩同立,在此前的献俘大会上她同陛下同行,也绝难和今日相提并论。 她此刻的心境,大概也和彼时都不相同。 武媚娘很确信,自己已走出了任何一位皇后都不曾往前走出的一步。 只因从今日开始,对于朝野的大唐官员百姓来说,她都将从“皇后殿下”变成“皇后陛下”,以响应这临朝称制的地位。 甚至,这阻挡在她面前的帘幕,还有被去除的可能,以便她将这些朝臣或是惊愕或是沉思的神情都给尽收眼底。 一如她掀开了幂篱的纱帘,挣脱束缚朝前一步。 第183章 这场特殊的朝会注定要被载入史册, 作为皇后正式临朝的开端。 而这场朝会之上的内容,应当也是如此。 武媚娘重新坐上回返内宫的鸾辇之时,总算从那等遍览朝堂的心潮澎湃中逐渐回落, 恍惚又想起了当年她刚被选入宫闱之时她对母亲说的那句话—— 见天子焉知非福。 如今这朝堂风云中才算是从名到实,都有了她的一席之地,终究还是将此前的种种波折都变成了今日的俯瞰群臣。 “媚娘在想什么?” 李治自坐上鸾辇后, 方才在众人面前还需要维系着的精神顿时又松了下来,以致原本就不算太好看的脸色里又添了几分病态, 在枕靠于软垫上平复了一阵目眩头晕后,方才低声问道。 武媚娘转身拭去了他额角的冷汗, 答道:“我在想, 若是阿菟出征得胜归来之后看到宫中的变化,会不会也被吓一跳。” 李治想都不想:“她的胆子向来大得很,哪里会受到惊吓。” 要是李治猜得不错的话, 安定估计还得为她阿娘的有本事拍手叫好。 但听到皇后提及“得胜归来”四字,李治的脸上又隐约露出了些笑容。 以阿菟想做什么就做又武德充沛的表现, 恐怕在上官庭芝等人领兵冲入宫中的时候,她就敢直接带人迎上去对敌, 挡在他和皇后的前头。 他便又多加了一句:“倒是让阿菟失望了,她那辽东四宝也没能让她阿耶的身体有所好转。” “可司庾那边这两月传来的都是好消息。”武媚娘接道,“阿菟在六月带回的农肥虽只是粗浅交代了一番效用,但也在那头实践出了些成果了。这农事有成,又何尝不是陛下的良药呢?” 李治对上了身旁之人的眼睛, 并未错看其中对自己的真切关照。 想到许敬宗与李勣所说, 皇后在他和城阳的关系修补上出了不少旁敲侧击的力, 他便愈发觉得,自己此前的摇摆不定确实有错。 “是啊……”李治慨叹了一声, “不过这新增的粮食,便不必用来养些无用的闲人了。李忠谋逆一事,就劳烦皇后亲自操办了。” “至于保傅那边——” 说到这里,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皇后现在还是怀有身孕之人,是不是不应该将那么多事情都委托到皇后身上。 却不料他刚开了个头,武媚娘已将话给接了下去,“陛下若是不想见她了,便由我去送她最后一程吧。” 李治怔然须臾,还是答道:“也好。”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当以何种方式去见薛夫人。 在听闻薛瓘报信于魏玄同宅邸,而薛夫人又恰好身在此地的时候,李治就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些叛党挑拨他与皇后的“底气”,到底是从何而来。 只有可能是河东郡夫人。 薛夫人也显然不是对于这些人的策划一无所知,就更让李治感到为人所背叛。 不错,参与谋逆之人的女眷能够得到赦免,但薛夫人的举动却已能被算作是真正参与进谋逆之中了,又如何能够免罪! 只能说相比于上官仪等人,李治对于薛夫人终究还有几分亦师亦母的情分,只选择削去她的三品河东郡夫人之名,再将人送去高祖别庙静安宫,让其在月内“病死”。 “说起来,”武媚娘想了想,干脆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陛下是否需要往河洛之地增兵?” “这……”李治刚想问及这是为何,又忽然将随后的几个字给吞了回去,“增兵吧。” 防患于未然这件事确实有些必要。 河东薛氏经此一事,接连丧命三位在陛下面前很得看重之人,荥阳郑氏既有涉案官员郑钦泰,又有诸如上官庭芝这样的联姻对象。 这么一折腾,河洛以及关东更远之地的各方世家若是自此安分还好,若是他们还有异动,总不能再闹出一遭打到城里的祸事。 李治有些倦怠地揉了揉眉心,“此事就交由皇后与英国公商定吧。” 总归这也不是长安的官员调度,他精力不济,实在不想多加过问。 但一想到长安李治就又有点头疼了。 他的奉宸卫乃是距离他最近之人,已由朝中权贵子弟担任了大半官职,以图个平衡,居然还能出现薛瓘这样的情况。 长安尉督办长安缉捕治安事宜,在人选上也是他精挑细选的,却也有崔道默这等心怀不轨之徒。 这两个位置他又该当选择什么人呢? 莫非他当真如此比不上他阿耶,竟少有能被他亲自选拔出的将才,成长为独当一面之人吗? 李治恍神之中,下意识地也将这个问题在皇后面前问了出来。 武媚娘握住了他的手,“陛下还是不要劳心伤神思虑太多了,光是对战吐蕃的战线上,便有阿菟与裴行俭在为陛下分忧。只能说,太宗皇帝留下的善战之将都还未到解甲归田之时罢了,可这对于边疆安定,难道不是好事吗?” 李治低声应道:“是啊,安定……” 且看看安定的表现吧!—— 在这长安城中的争端被骤然引爆又快速平息的同时,吐蕃与吐谷浑的战局也从未停下脚步。 李清月说是说的需要让长期远征跋涉的士卒休整几日,自己却并未闲着。 在她派遣唐璿向弘化公主报信的数日后,裴行俭已亲自带着一队近卫精兵抵达了柏海营地。 他翻身下马,便留意起了营地之中的布置。 见其中虽还如唐璿报信之中所说混有南诏以及东女国的队伍,又有不少因身处高原而患病之人,却依然是乱中有序,他不由对安定公主的统兵又提高了几分评价。 能成功完成驰援,绝非运气可言。 安定公主确实不是一位寻常的统帅。 虽说他当年是因废王立武之事获罪,但西州为官与转道吐谷浑的历练,对他而言都有着莫大的意义,以至于再度回想当年之事,这其中似也有对他的保护,又怎会还有什么怨言。 于是在见到安定公主后,他便当即进入了公事公办的态度,汇报道: “我等如大总管所说,探查禄东赞那方联军之中的动向,发觉对方与我方的交锋往来几乎如前,只是白兰羌方向近来多有异动,似有调兵举动。” 白兰羌? 李清月思忖,白兰羌更近吐谷浑,能为吐谷浑察觉到行动不奇怪。 相反,党项羌更近东女国,至今还未有调兵的迹象…… “白兰羌境内的兵马,吐谷浑与之多年交战有所估量,就算倾巢而出,大约也就再多加五千人。” 李清月挑眉,“也就是说,禄东赞没将吐蕃援军尽数覆灭的事情告知于他的那些盟友。” 对于裴行俭的判断能力,李清月还是很相信的。 对方何止是与吐蕃党项联军往来交手数年,在统兵天赋上也得到过苏定方的高度评价,此事便该当不假。 “但对方必然已对大总管到来做好了准备。”裴行俭提醒道。 “你放心吧,我不会小看于他的。”李清月摆了摆手,看向了裴行俭带来的兵力分布舆图。 若只算当下的兵力,李清月所统率的大唐府兵加上结盟的蒙舍诏与东女国,再算上吐谷浑可参与作战的兵力,其实已略多于吐蕃与党项、白兰羌的联军。 但胜败不是这么算的。 要想凭借着这样的一点优势,就给禄东赞带来足够毁灭性的打击,还远远不够。 吐蕃的作战奖惩制度,培养出的是一群野蛮且善战的将士,以至于当他们想要以点破面冲杀入敌阵的时候,所能发挥出的作用绝非唐军可比。 就算现在他统辖的兵将中只有三分之一左右出自吐蕃本部,也足够他在正面战场上随时可以杀出一条血路。 积石山一战,李清月能打出这等几乎歼敌的战绩,完全是玩了一手攻其不备。 可要想擒获甚至斩杀禄东赞,已用不了这一招了。 外围的斥候以及为他所驱策的羌人队伍都能成为奇袭的障碍,混战的调兵更是禄东赞所擅长的东西。 而一旦让这位吐蕃大相逃出生天,他便多的是办法,凭借着唐军无法长期将大量兵马驻扎于吐谷浑,在必要的时候卷土重来! 到时候,恐怕会比现在的情况更为麻烦。 因为吐蕃必然要先解除己方的后顾之忧,杜绝掉唐军能自川蜀入藏的可能。 既要打,就要将吐蕃打痛! 最好还能将这位吐蕃大相永远留在此地! 李清月沉声说道:“我们还需要给己方制造出一点优势。也要将这个包围圈再布置得严密一些。” 兵力,不能算是她们的优势,至多只能算是一个能编织包围圈的前提。 真正的优势是,禄东赞不知道他对面的敌人到底是谁,便对她的指挥作战风格不太了解,难以对症下药,李清月却能从裴行俭告知的消息中推断禄东赞的行事。 另一条优势是,先达成的积石山一战被禄东赞向着联军隐瞒,这意味着,这几方之间的联系绝没有想象之中的紧密,甚至让禄东赞选择不对外示弱。 这便是李清月的可乘之机! 只不过,和这等可以戍守以待后援,也能强攻杀出生天的老将较量,每一处落子,都得小心谨慎着来。 在当下所获得的消息里,对于她先瞒天过海进军蚕食掉吐蕃援军的举动,禄东赞的应对真可谓是少之又少。 但李清月相信,他不可能只在按兵不动,只是他所做出的准备都不在她的斥候能探查到的范围而已,而在他自己的队伍之中。 她一边听着裴行俭剖析禄东赞这几年间的进军方略,一边沉吟思量。 在对方停下话茬的时候,裴行俭忽然听到安定公主问道:“倘若我再往前下一步棋如何?” 他闻声看向了李清月伸手指去的方向,便见对方指着的位置,赫然正是大河回转之地。 此地? 除却南北山势阻挡,自此地往东,便是大片的草甸,距离吐蕃联军的驻扎之地堪称一马平川,不过百余里之遥。 但别看这片草场平旷,乍看起来适合于骑兵冲锋,因白河、黑河、羌水都流经此地,此地的相当一部分草场都为河水浸透,实则还是以沼泽地形居多。 若要在这样的地形下冲锋袭营,几乎不可能做到。 相比之下,禄东赞若要依靠于此地的地势做出有针对性的击破,还要更加容易一些。 这应当也是为何安定公主在击败了吐蕃援军之后没有选择继续强攻偷袭。 裴行俭端详了一番李清月的面色,试探性地问道:“大总管应该不是想让禄东赞与你决战于野吧?” 李清月摇了摇头,“我还没愚蠢到这个地步。” 禄东赞自夺取白兰羌到如今的数年间,必然已将这一带摸索透彻。 吐蕃兵马对于这等草甸作战更已养成了本能的规避,不是唐军这等外来户可比的。 所以草原决战,就算己方人数略占优势,胜的也一定会是吐蕃。 她唇角旋即露出了一抹危险的笑容,接道:“但我可没说,进驻此地的是唐军啊……” 吐蕃的援军原本就要顺着积石山下的河谷继续前行,一直行到此地,越过这片草甸,与禄东赞统帅部众会合。 所以,若是吐蕃“自己”的兵马出现在那里,也是很合理的,不是吗? 她如今,不过是成全对方本要做成的事情而已。 “积石山一战后,吐蕃将士的尸体都已被尽数掘地掩埋,身上的盔甲兵器被我方收缴了一部分,这几日间已清理出了能用的。”李清月伸手示意裴行俭同她一并来,当先掀帘而出,朝着其中一个方向走去。 见裴行俭已跟上了她的脚步,她继续说道:“若说要将所有人都换成吐蕃装束,这必然做不到,可要让这支队伍看起来像是吐蕃援军,却应该不难。” 反正她要糊弄过去的,从来就不是知道吐蕃援军现状的禄东赞,而是与他同行的其他各部。 “若此次交战中收缴到的还不够的话,柏海的兵器库存中还有一部分可用的,都能派上用场。” 裴行俭望着面前开启的库房中堆叠有序的皮甲与大旗,对于李清月想做的事情已彻底有数了。 他缓缓开口:“兵者,诡道也,这五个字中的真意,看来是已被大总管明悟不少了。” 听到裴行俭这句认可的表态,李清月当即传令:“让薛将军,黑齿将军,敛臂王女速来大营议会。裴将军——” 她又转回来看向了裴行俭:“劳驾一并参谋此计如何布置吧。” …… 十二日之后,在白河与黄河交汇之处的草原上,便驻扎起了这样一支约莫在两万人左右的队伍。 不过大概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这一行人根本没有两万之多,只是在营地的规模上看起来有此人数而已。 可对于调兵途经此地的白兰羌部众来说,他们看到的便只是吐蕃一路此等规模的军营驻扎在此,甚至对他们做出了友好让路的举动。 那些身着吐蕃士卒衣着的羌人与南诏人远远看来,与吐蕃精兵相差无几,倒是那立于营外的精甲将军身量尤其之高,只怕在身高腿长的吐蕃人当中,也得算是个中翘楚。 这一路白兰羌援兵在抵达吐蕃联军军营之后便将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也给带到了此地。 于是当禄东赞走出营帐的时候,就见那芒邦氏的党项羌人满脸笑意地迎了上来。 “大相果然不曾欺骗于我等,您前几日就说援兵将至,如今便已到了。要不是白兰氏调兵方至,我等还要被大相蒙在鼓里。” 禄东赞的眉峰隐隐一动。 他的援兵?他怎么不知道他有援兵? 他的信使要抵达对应的驻兵之地尚且需要时间,无论是他的其他部署还是钦陵赞卓都没这么快回来。 而本应该在此时会合的援兵,早就被唐军给剿灭在了二百里外的地方! 芒邦氏酋长并未瞧见禄东赞脸上的神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有我们这边的四万多联军,纵然对面的吐谷浑还有甲士与奴隶七八万之众,又有城池营垒可守,却也分散在各处,绝无法拦住我方的进攻。” “不过我还是有些不太明白,”芒邦氏疑惑发问:“大相既然已将援军从逻些城调拨到了此地,为何让他们停在百里开外,与我等还相隔草甸,却不让其干脆与我军会合到一处来呢。” “倘若合兵在此,便是直接形成人海压过去好了。” 见禄东赞脸上隐有几分阴沉不快,芒邦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何处不小心说到了禄东赞的痛处,连忙改口,“当然,大相必定有自己的考量,要分兵于何处自有计划,不劳我这个愚钝之人从中指手画脚。” 分兵两路也好。 万一某一处的防守特别强横呢,总还是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 禄东赞经历的战事比他多,他不该多嘴。 好在禄东赞似乎没有朝着他怒斥的意思,只说:“你知道就好。” 芒邦氏赔笑道:“是是是,总归现在优势正在我方,我便放心了,此外便是……” 禄东赞道:“我之前答应你的回兵之后覆灭女国,不会忘的。” 得到了禄东赞的这句回应,芒邦氏大喜,哪里还敢再在这位吐蕃大相的面前惹他不快,连忙转身就走。 却不曾看到,在他离开后,禄东赞的面色霎时间更加阴沉了下去,转头便朝随从问道:“他说的那两万吐蕃援兵是什么情况?” 他们这里哪里有四万多的兵马。 就算白兰羌新到了四千多人,合计也不过在三万之数,其中真正属于吐蕃的精锐还只有一万多人,也是禄东赞自信能随意指挥调度的。 若非这几年间与吐谷浑的拉锯战让吐蕃损失不小,这个人数本该更多才对。 可这三年之间的损耗以万为计,饶是吐蕃这十余年中积累颇丰,也没能改变这个结果。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朝着部从问道:“还有,我让你们留心于唐军动向,为何这消息居然是白兰羌的人先带了过来!” 下属面色有些难看,“往那头去的斥候都没能回来,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有什么眼观六路的法子,将我们的人都给拦下来了。” “我不想听到这样的借口。”禄东赞怒道:“现在人都到百里近前了,你才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还不去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倒也不必专程前去打听,随便让人往营地里转一圈就能听到那头的情况了。 在白兰羌援军的口中,那两万人驻军的营地远看便觉军容齐整,旗帜鲜明,还有个身量尤其之高的武将,不知道是吐蕃大相藏了多久的杀手锏…… 但禄东赞却越听,越是眉目紧锁。 他令人以快马往返窥探,还更进一步证明了这个事实。 禄东赞都要被气笑了。 唐军若是直接来袭,他还好应对,甚至他将援军丧命河谷的消息压下去,就是为了见招拆招。 结果对方可倒好,竟然直接打起了他吐蕃的招牌,驻军在了百里之外,只相隔着一片水泽草甸。 这显然不是唐军自信没有走漏一点风声,想要直接顶着他们自己人的名头杀到他的面前来,而是要以另一种方式,将两军对垒的棋子朝前推进一步。 果然在晚间便在军营中出现了不少声音,所问的无外乎便是—— 大相啊,援军已到,我方合兵将近五万,为何还不对吐谷浑进军呢? 禄东赞该怎么回? 他有两个选择。 其一便是对外告知,他的援兵早已命丧峡谷,那两万人并不是他自己的人手,而是唐军乔装而成的。 可两万吐蕃精兵被人无声无息地给偷袭了个正着,必然会是对士气形成要命的打击! 党项羌中的其中一路本就才经历了东女国横插一脚的劫掠,若是获知此事,也势必能察觉到这其中的联系。 也就意味着,东女国的一万多驻兵也是他们的敌人,还就在后路蠢蠢欲动窥伺。 这样的情形之下,他这方的联军会不会分崩离析,便当真不好说了。 另一个选择便是继续隐瞒,来上一出将错就错。 他这边如今因为“吐蕃”援兵的到来,正值士气大盛,若在此时北上进攻,必然能够事半功倍。 可怕就怕,在他们发动进攻的同时,那一队唐军会突然自侧面发起进攻,让他根本来不及在传讯中告知全军情况,反而被打个措手不及。 到时候他的损失将会更加惨重。 前一种,最多就是他这边带着仅存的一万多吐蕃兵马设法突围,后一种却可能因战场瞬息万变,直接断送掉存活的机会。 除非,他能抢在对方到来之前,以手头的兵马在吐谷浑境内杀出一条血路! 而对面,赫然正是以这种闻所未闻的方式,逼迫他做出一个决定! 一想到这里,禄东赞便忍不住锤了一记桌案,“对面到底是谁?” 哪个正经将领会下出这样的一步棋来! 苏定方肯定干不出这种事情。 唐军千里驰援得手,只怕恨不得上来便打出大唐的旗号,试图震慑那些摇摆的宵小。 禄东赞不怕这个。 这些羌人已经上了他这边的贼船,便没那么容易自此改换立场。他也自信能赶在唐军发兵前,将这些人尽快说服。 偏偏他们先来了一手捧杀,已在他未能拦阻之时将联军之中的士气哄抬到了顶端。 这个时候揭穿,不仅先一步挫伤了他禄东赞的威信,更是让他原本可以用来说服各部羌人继续作战的话术都要少掉一半。 杀人诛心啊…… 更可恨的是,对方还并未给他以多少犹豫的时间。 营地之内战意正盛,他迟迟不出兵便会惹人生疑,到时候局面更加难看,反倒是现在做出抉择,还能给己方挣出一点反击的机会。 可他要怎么选呢? 或者说,大唐的那位将领和统御吐谷浑兵马的王太后与裴行俭,她们希望他怎么选呢? 这出抉择之后必然还有一系列的谋划,对面的后手又在哪里呢? 在禄东赞那张已有老态的脸上,犹豫之色并未持续多久,便在重新抬眸之间化作了一抹坚决之色。 只听他朗声吩咐:“告知全营,明日进军北上!” 这份军令几乎是在宣告于营中的下一刻,便得到了四方的高声响应。 他们此前之所以停滞在这片草甸并未继续进军,乃是因为北面便是横贯东西迂回曲折的西倾山系。 其中既有高原上数十米起伏的草场,也有逾越千米的高峰。在其中数处隘口,有着吐谷浑以山城堡垒形式存在的岗哨防线,以及山后的聚居之地。 自慕容诺曷钵死后,他们便彻底放弃了在山前草甸上放牧,却也因弘化公主的决断之快,快速将这条防线重新组织了起来。 现在总算要将其越过去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禄东赞的脸上越发没有了迟疑。 他一点都不喜欢将自己的短处暴露在人前,更喜欢凭借着绝对的优势将对手击落。 在一度被吐蕃赞普以年老为由捋下台去之后更是如此。 所以他能选的,只有那个将错就错! 那就看看,到底是他凭借着这份平白送来的士气,先越过这条防线站稳脚跟,巩固住己方的队伍,让其在获知真相后也不会溃败,还是对方先追上他的队伍,将他前后围堵在一处。 唐军敢赌自己有本事跨过雪山,击溃他的援军,他又为何不敢赌上一赌! “再传一条军令下去,只带三日军粮,其余辎重尽数抛下,全速行军!” “大相……”下属当即试图劝阻。 他们距离最近的一处吐谷浑驻地确实只有二百里,但再怎么按照倍道行军的加速,整支队伍的推进也需要两日,也就是只给攻城留下一日的时间,这未免太紧急了! 也太冒险了。 禄东赞匆匆打断了他的话,厉声回道:“若不背水一战,以今日局势,我等如何能胜?” 也唯有如此,才能让这些同行之人确信,他有必胜的把握。 …… 次日的天色未亮,一阵车马与人声的响动便打破了这片水泽草甸的宁静。 正是吐蕃联军迈出了北上进军的脚步。 像是被这绵延数里的行军队伍所慑,白鹳自水泽边惊飞而起,奋力拍动着翅膀上升,直往远处的迭山方向飞去,在空中划过了一道白影。 而在那积雪的迭山主峰之下,距离这草甸最近一处的山岭上,手握望远镜的哨探忽然精神一振。 “快!下山传讯薛将军,他那边可以动了!” 第184章 这出传讯甚至不必慢慢从山上爬下去。 迭山山道之上的铜角声, 传不到远处赶路的吐蕃联军耳中,却能在沿山的哨探之间传递,将吐蕃已然发兵的消息散播出去。 而后, 在数十里外,变成了一路飞奔在草原之上的传讯兵。 这伙传讯兵的目标距离他们并不算太远,不过小半日的路程而已。 因为薛仁贵此时, 并不同黑齿常之一般在大河回转之地的营寨之中,而在—— 一支白兰羌支部的驻地之内。 …… 白兰羌的放牧之地与吐谷浑在边界上交错, 这才让白兰羌为吐蕃攻伐得手后成为了吐蕃进攻吐谷浑的前线。 这一支部落也不例外。 不过现在,这里的战事已经结束了。 薛仁贵朝着驻地之内染血的营帐看去, 又望向了面前这些被尽数搜罗出来的羌人俘虏, 很觉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说你图个什么呢?禄东赞忽然向你等募兵,却不动用自己吐蕃的援兵,明摆着其中有诈。你明明可以少拿出点人力的。” 可他不仅没有, 还将自己族中最值得称道的战斗力都给贡献了出来,以至于当唐军到来的时候, 他已几乎没有什么抵御的能力,不过三下五除二的工夫, 就已经变成了阶下之囚。 被他以长枪指着的部落首领战战兢兢,听着薛仁贵身边的吐谷浑人将这番话翻译给他,面色越来越难看。 对方说得轻巧,可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本因吐蕃的入侵而改换了立场,眼见此次联军作战, 杀害了吐谷浑的国主, 他更觉自己立功的机会到了。 要不是他已经过了体力的巅峰时期, 他或许并不仅仅是派遣出部落里的精锐,而是亲自一起上了。 但薛仁贵的突然到来, 却打破了他这个想要借此升迁的美梦。 在薛仁贵随后的话中更是告诉他,不仅吐蕃没有什么援军,相应的,还有两万多的大唐兵马已经抵达了近前,将吐蕃原本该当抵达的两万援军都给尽数斩落。 不!那岂不是意味着,他投入进去的其他精兵,也要完了? 这位隶属于白兰羌的首领面白如纸,却见薛仁贵手中的枪又点了点他的肩膀,带来了一句对他而言恍若天籁的话:“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将你部落中剩下来会骑马的人选出来,是几百也好,一千也罢,我让人将马匹配备给你们,你们只管带着行军的干粮食水往前跑,朝着禄东赞等人进军的方向追。” “只要在禄东赞派兵越过西倾山防线之前,你能将唐军到来的消息送到,我就不杀你,如何?” 这番话也随即被翻译到了他的面前。 这年长的首领朝着薛仁贵和他后方的唐军看去,正见对方填塞满了他的驻地,一时之间数不清到底是有四五千人还是有上万之众,好像在后方还有兵卒正在朝着这个方向补充,又见面前这些袭营的唐军个个精神饱满,哪里还敢说一个“不”字。 倘若对方真是要给白兰羌一个悔改转投的机会,对他来说便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他咬了咬牙,抬头发问:“您是想要我等扰乱联军的军心?” 若如此的话,他们的用处便当真不小。 薛仁贵挑眉,一点也没有让他找回主动权,进而讨价还价的意思:“你先追得上人,再来说话吧。” 从此地追击禄东赞的队伍,固然因为消息传达更为便捷,能比黑齿常之那边快上约莫半日出发,但他们本就比禄东赞出发得迟,再加上骑兵行路为了确保战马的续航,一般也不会超过日行二百里,这就意味着,他们依然很难直接挡在禄东赞的前头。 但薛仁贵本也不要他们真能在战前就做出拦截的举动。 那不是安定公主的计划里想看到的,也不是他需要的。 所以无妨。 当这些急于报信的白兰羌人骑着脚力不济的战马朝着西倾山方向奔行的时候,回头就看到,薛仁贵所统的兵卒也在以不慢的速度跟上来。 自唐军的表现中不难看出,他们分明是在等这些白兰羌人开路,以防在急行军中不慎踩踏进了沼泽泥地之中。 更是在做个盯梢之人,让他们别想着能趁着这个机会溜走! “唐军若是想要我们报信,为何不让我们换一匹好马。”往前奔逃的其中一人说道。 他们资助给吐蕃的可不仅有骑兵,还有表现优越的战马,剩下的不是还没长成,就是存有弊病。 用这样的战马赶路,势必会拖慢他们前进的脚步。 可惜,没有人能回答他们的问题。 另一人一甩马鞭:“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将消息送到再说!” 唐军能无视掉吐蕃兵马的存在,打到他们的面前,让他们就算没有亲自看到薛仁贵后头话中提及的积石山一战成果,也早已将他的话相信了七分。 那么他们这一路不足千人的残兵,除了抱团在一处,朝着那方奔袭,作为被唐军所驱策的棋子之外,还有什么活命的办法呢? 在夜间他们停下了脚步休息,以防草甸之上的环境在夜色中难以窥探分明,反而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但当天色稍有一点发亮的时候,他们便已继续朝着前方行去。 可西倾山东西绵亘数百里,其间高低起伏不同,他们根本无法确定,吐蕃兵马到底要从何处进攻,这便让他们不得不顺着山脉走势继续往东去碰运气。 在此期间,吐蕃联军早已同吐谷浑的山城防线守军,展开了激烈的争斗。 等这些白兰羌人寻到交战之处的时候,他们已是晚到了一步。 被吐蕃选中的进攻之地,正是两山山势转折的平缓之处。 吐谷浑在此地隘口修建了一座座小型的堡垒,约莫便是坞堡的大小,又在山势易攀之地修建了几十座箭塔,组成了一道易守难攻的屏障。 可自恃胜券在握的吐蕃联军,在熊熊战意的驱策与军粮告罄的压迫之下,根本已非寻常军队可比。 自这些白兰羌人仰头望去的山坡上,联军留下的尸体纵横交错地堆叠在一处,有着一种仿佛还能身临其境感受到的悍不畏死。 而在箭塔与坞堡之上,还有鲜明未干的血迹,宣告着此地曾经发生了一场何其惨烈的交战。 最终却是吐蕃联军凭借着人数的优势,夺下了这一战的胜利。 也成功突破了这一处关隘,继续北上而去。 “他们应该还没离开多久,”白兰羌首领听到族中的一位年轻人喊道,对方已在他没来得及阻拦的时候就爬到了一座箭塔的顶上,现在探出了个脑袋喊道,“有具尸体还是温热的,估计是重伤后撑了一阵,才断气不久。” “知道了,你赶紧下来吧。” 听到这个消息,白兰羌首领并没有感到任何一点喜悦。 在他的后头,薛仁贵已统领着那一路骑兵队伍紧随而来,根本没给他以逃遁的机会。 也就意味着,吐蕃联军的胜利跟他这个阶下囚没有任何一点关系,反而是他跟这位唐军将领的交易赌约,要以他这边没能达成拦截的作用而告终。 然而正在他思量还有什么理由能用来为己方免死的下一刻,他却听到那跟在薛将军身边的吐谷浑人问道:“薛将军问你们为何还不继续赶路,愣着干什么!” 老者抬头:“什么?” “你们不会忘记了吧,西倾山并非只翻过这一座关隘,就算越过了整道防线,整座山系南北纵深还有百余里之多,真正的战斗还在后面,你们现在再不走,那才是要来不及了。” 这话一出,白兰羌首领原本已如死灰的目光顿时又亮了起来。 不错,这片被命名为西倾山的山系并分两列,彼此各有交汇之处,以至于虽然山中有平旷的草场与大型驻地,却也均算在此山笼罩范围之中。 眼下,吐蕃联军不过是突破了其中的一线,却还没从另外的一头钻出去,那他们就还有继续追赶的机会。 他小心地朝着薛仁贵的脸上打量,正见对方望向这片吐谷浑败退的战场,也不曾露出任何一点遗憾失落之色,反而将手中的缰绳攥得更紧了一些,像是下一刻便要纵马作战,不由心中一跳。 这位大唐的将领,难道真的一点也不担心这道防线被击溃后造成的损失吗?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问题,也是禄东赞想问的。 当吐蕃联军付出了不小的损失翻过了这道隘口,得以继续向北挺进的时候,禄东赞并不像是那些同行的羌人一般欣喜若狂。 他听着那些羌人得胜后的嚎叫宣泄之声,也听着这些有若奔雷一般自隘口涌入的兵马作响,心中却已缓缓浮现出了一个疑问。 这条防线上的吐谷浑守军,是不是太少了? 他原本已做好了需要付出三千人阵亡的代价才能越过这道对吐谷浑来说至关重要的屏障,可实际上的伤亡人数还不足他所预估的一半。 而这绝不是因为那两万人援军的存在,给他们带来了必胜的信念,更不是因为吐谷浑的兵马实在是太弱了。 那确实是因为防守的强度低于他的预期。 可他已经选择了隐瞒真相往前行进,便绝不能在此时后退。 禄东赞想到这里又在心中苦笑了一声。 或许,他就算在此时做出了撤退的决定,这些人也不会听从的。 如果说他对这些人下达的急行军进攻号令,是点起了这支行军队伍里的一把火,那么方才的隘口一战,就是在其中泼了几十桶的油,将火势助长到了难以遏制的地步。 在临门的胜利面前,那些党项羌人冲锋在前,翻过了这第一片的高山草场,驰骋在了这西倾山系内部的草场平原之上,就连途经的大湖水泽,都没能让他们的头脑冷静下来。 直到另外的一种本能驱使他们减缓了行军的速度。 他们饿了。 骑兵的战马在马速减缓后便已用最方便的方式觅食,那就是低头啃食面前草场上的绿草,可人总不能吃草! 对这些才经历了两日赶路与一场热血交战的士卒来说,必须要有足够的肉食才能让他们恢复体力。 但在这片原本驻扎有众多吐谷浑人的草场上,他们举目四望间看到了一种更是诡异的宁静。 到处都是临时搬迁的痕迹,连带着土石搭建的建筑中也是空空如也。 吐谷浑人早已撤出了这里,也一并带走了他们曾经存放在此地的物资。 要不是这片山中平原上还有牦牛与鸟类活动的痕迹,他们险些要以为,这里是遭到了什么非自然力量的影响,这才在一夕之间,将活动过的痕迹都给尽数抹除了。 “该死!”芒邦氏酋长听着下属的汇报,骂骂咧咧:“算他们运气好跑得快。我们的军粮还够用多久?” 下属答道:“……不足半日。” 这真不是个好消息。 谁让距离他们抵达前方的西倾山系另一面的山岭,还有一日有余的路程。 芒邦氏气道:“罢了,我去问问大相怎么办。” 禄东赞也很头疼。 在看到吐谷浑人夹带着食物搬迁远退百里的抉择后,他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青山,一股沉重的压力涌上了心头。 对方看来已料定了他一定会选择强攻,于是在下出那一步奇招的后手,便空出了这么一片无法让他们劫掠得粮的场地。 他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中原战术里的一句话——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句话,他相信无论是裴行俭还是那位不知名的将军,都应该很清楚,也正是对方再一次摆在他面前的阳谋。 现在在他面前的又有两个选择了,是进还是退。 进,就要解决食物问题,和士气的衰减。 退,他们同样没有很充裕的粮草,很可能在返程的饥饿中迎来那两万多唐军的正面打击。 他要怎么选呢? 偏偏这个时候,有个蠢货还要在他面前发问:“我猜大相应当早已考虑过此事了,您那两万援军走得慢,携带的粮草应当还是充裕的?” 禄东赞依然冷着一张脸,心中却已将芒邦氏这个没用的东西骂了千百遍。 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只能开口回道:“他们另有用处,你们让骑兵在外围巡猎,步兵减速赶路吧。” 在仓促之间,他迫使自己不得不抉择出了一条路,那便是进,也做出了通过捕猎获取食物的决定。 但捕猎能够得到的猎物又有多少呢? 在并未携带多少捕猎工具的情况下,这些激战过一场的士卒并没能够真正填饱肚子,只能寄希望于能越过另外一面的屏障,在吐谷浑境内大肆抢夺,将今日的这番憋闷情绪宣泄出来。 可这种食物不足的作战动力,已和一日前的情况完全不同了。 伴随着进攻的擂鼓之声,当他们扑向那处选定用于突破的守关之时,这种微妙的变化,并没有逃过禄东赞这等老将的眼睛,也让他心中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更让他意识到今日恐怕有大麻烦的,是他看到,面对着吐蕃联军的强势进攻,密密麻麻的吐谷浑守军自这些背靠洮河,倚仗山势而建的营垒之上探出头来。 在进攻发起后的不久,还有更多的人马自远处快速赶来,继续加入到这片戍守的队伍之中。 以粗略估算,人数远胜过先前的那道隘口守军。 不,不对。 禄东赞眉峰紧锁。 应该说,此地汇集的兵力已经完全超过了他的想象。 在迎上吐蕃联军的箭矢急雨之中,禄东赞朝着前方的山岗望去,惊见其中赫然还多出了一面面代表吐谷浑王族的旗帜。 数百步之外的壁障之后,更是随即爆发出了一阵惊人的呼和之声,倘若禄东赞不曾听错的话,那是…… 对吐谷浑王太后亲征前线的赞礼。 弘化公主亲自到了! 这意味着,此地已不是一处寻常的壁障,而是被吐谷浑选择的最后防线! …… 弘化公主快步走过了这些簇拥的人群,自堡垒之后朝着山坡下看去,正见那些联军如同闻到了腥味的饿狼一般朝着山岗上扑来。 “果然来了。” 吐谷浑不善于也没这个本事修筑出绵延的长城作为疆土边界,只有这些天生的地势。 但在西倾山北麓的这一段,山势最为和缓的位置,甚至能让敌方的奔马冲上草坡,也正是吐谷浑最需要戍守的一段。 在她们的预算之中,禄东赞可能选择的突破口之一,便是此地。 为了防止他那背水一战的作战方略真有得手的可能,弘化不惜力排众议,将北部边境的部分守军也在这半月间大规模调度到了南面,为的便是在此刻能以足够的人手居高临下拦截住禄东赞的去路。 随着此地战事的展开,另外两头的守军也在快速调度而来,直到吐谷浑在这一面的守军达到了三万之多。 所以当目睹此等凶悍进攻场面的时候,弘化公主没有半分的变色,反而在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斩尽杀绝的狠意。 她也确信,面对着杀害上一任吐谷浑国主的生死大敌,这些吐谷浑将士所能发挥出的战斗能力,也该当远比之前强得多。 除非他们想去做吐蕃的奴隶! 先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 在裴行俭的指挥之下,迎接着对面骑兵冲击半山阵地的进攻,数十只火油桶随同着大石一并滚了下去。 在油桶破开的瞬间,百来只火箭顿时飞落而下,将半山一线顿时点燃了起来。 九月的吐谷浑已然入秋,这些高山草甸正值干燥之时,火借风势顿时燃得更盛。 就算下方被禄东赞让人快速清理出了一片隔绝地带,也成功让这一片留下了数百具羌人的尸体。 可惜在这短暂的应战筹备之中,能来得及搬运到此地的油桶数量并不算多,他们也得担心一下火烧到自己身上,只能造成这样的效果了。 但就算如此,也已足够了! 对于这些满心想要凭借着勇武侵入吐谷浑之地的联军来说,这无疑是吐谷浑给他们的当头一棒。 吐谷浑的坚壁清野战略,让他们未能在沿路获得充足的补给,更是让他们在这轮受挫后,战意一降再降。 弘化公主的目光略过了这些依然在前线拼杀的士卒,落在了后方的禄东赞身上,隐约能看到对方派出了数名兵卒往外散去,像是在传播着什么消息,这才让他们的作战动力重新恢复了几分。 “你觉得他们在说什么?”弘化公主问道。 敛臂王女指了指自己:“你在问我?” 在这份针对禄东赞的战略制定完毕后,敛臂王女便随同裴行俭一并,从柏海来到了此地,连带着的还有东女国的三千兵卒,也随即赶赴了这条战线。 弘化公主:“不是问你还是问谁?” 敛臂王女想了想,答道:“无外乎便是说,援军即刻便到,或者是说说看,如何瓜分吐谷浑的财货。” 比如说,如果他们能在援军到来之前进攻得手,吐蕃愿意给白兰羌、党项羌多让出一点利益之类的话。 禄东赞此前的强势,让他在此时做出的必要示弱,恐怕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弘化公主的嘴角微微上扬,“那就劳烦王女再给他们一个打击吧。你应该知道选什么对手的。” 敛臂王女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要选,自然是选那芒邦氏党项羌! 这位芒邦氏的酋长此刻正望着山头的交锋好一阵的心痛,不知道是不是该当继续增兵破敌。 就算他比禄东赞的反应要慢,到了此时也已意识到,这里和他们之前攻破的营垒大不相同。 敌方的戍防强度远比他们所想象的要大,投入的人力竟像是完全不管不顾地要将他们留在此地。 在这片被拉开在数片山坡之上的战线中,好像哪一处都不缺吐谷浑的守军。 一想到他此次的精锐倾巢而出,已先遭到过东女国来袭造成的打击,他便觉得此时的损伤更显要命。 但正如禄东赞所说,现在已没有让他们退缩的机会。 在已经有了那么多投入的情况下,他真的舍得自此退走吗? 在吐蕃给出的利益面前,他舍得让自己落于人后吗? 当然不能! “你试试冲上那片高地,然后顺着那片缓坡,将那段壁障城墙给夺取到手。”就在此时,禄东赞给他指示了方向。 “他们合兵在此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只要在此处得胜,自西倾山到吐谷浑王帐都将是坦途一片,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禄东赞伸手将他一推,“我会让人为你掩护的。” 他已察觉到,吐谷浑不可能将宝完全押在这一处关口,那在所有人马齐聚此地之前,箭矢刀剑等军备必然要节省着用。 他给芒邦氏指示的方向,也正是对方防守力量最为薄弱的一环。 可敛臂王女早已留意起了党项羌的图腾,在发觉对方的队伍有所移动时,当即领人做出了反应。 于是,刚刚带兵冲上高地的芒邦氏党项羌看到的不是翻越壁障的希望,而是一支对他们而言有些眼熟的军队。 这支披甲执刃的队伍之中,竟然有男有女,为首的,还是一名身量高挑的女子,还一点不带犹豫地迎上了他们的攻势。 他们两方是做过邻居的! 哪怕在仓促之间已交战到了一处,让人很难看清她的面容,也丝毫不影响他们认出,对面的敌人不是吐谷浑人,而是女国的那群劫匪! 但现在对方赫然成了守城的重要一员,也以一种更加精神饱满的状态,朝着他们发起了还击。 领头的党项羌将领目眦欲裂地看到又一名族人被敛臂王女砍下了山坡,对方却还正是留有余力之时,一把提起了手中的铁盾,将另外一人推向了同伴的刀尖,不由厉声问道:“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敛臂王女朗然一笑,“唐军击败了吐蕃援军,便自然能将我们送来这里。” “说起来,能看你们这群恶邻有今日,我开心得很!” 比起匆匆集结进攻队伍的党项羌,东女国这边的优势无需多言。 在小半个时辰的交战后,党项羌已是节节败退到了边缘。 意识到再打下去只能徒增伤亡的党项羌将领不得不领兵撤退了下去,也将敛臂王女的那番话告知了芒邦氏酋长。 “你确定你不曾听错?”芒邦氏目光一凛。 将领捂着伤口答道:“我不可能听错也不可能看错。这藏巴高原之上,以女为尊的只有她们那一家!” 而现在,这支此前还对党项羌做出劫掠举动的羌人队伍,居然并不只是在趁人之危地小打小闹,而是在唐军的带领之下,一跃来到了他们的前头。 这其中到底意味着什么,好像不需多说了。 吐蕃那边必然还有实情不曾告知于他们! “不行,我要去找大相问问。” 芒邦氏酋长满脸怒容地就要挪动脚步,却又忽然被下属给拉住了衣服,“等等,您看,后面有人来了!” 他连忙循声望去,果然看到,在后方的草原上有一队人正在朝着此地而来。 “那是吐蕃的援军?”他低声问道。 不,好像不是。 他们都已看到,在那一群人出现的同时,禄东赞周遭护持的数千士卒都已对着后方做出了防御的姿态,显然没觉得那会是他们这边的援兵。 这个特殊的表现何止是让芒邦氏生疑,更是让其余各部产生了不小的疑惑。 但那一行人并没有对他们做出进攻的姿态,让他们并不知道是否该当予以还击。 突然之间,从其中一个方向爆发出了一声惊呼,“老族长!” 这是他们的人! 白兰羌的那一路分支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惊喜地朝着那头迎了过去,却在两方的接近中惊愕地看到,他们的族人身上各自带伤,就连骑乘的战马也都有些伤势在身。 而在他们的后方,竟然还有一支将近万人的队伍,正在徐徐朝着这方推进。 “这是……”他顿住了脚步,觉得眼前的情形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而他随即听到的那句话,更是让人如遭雷击。 “不能打了,我们都被禄东赞给骗了!” 这位白兰羌的部落族长一看到这还未结束的战事,只觉自己这几日间受到的惊吓和辛苦总算有了意义,只恨不得让自己的声音能令所有人听到。 起码此刻,他这声嘶力竭的呼喊,就落入了迎接队伍的每一个人耳朵里,“禄东赞骗我等全力出兵,却没说自己的两万援军已被唐军杀了个干净。” “什么?” 老族长伸手往后一指,“你们看到后面的队伍了吗?那是唐军!是唐军啊!” 唐军来了! 这些比禄东赞走得更慢却也更稳的队伍,不是要和吐蕃联军一起攻伐前方防线的盟友,而是大唐的军队。 他们的到来,意味着联军此刻面对的,正是一出前有狼后有虎的局面。 前方的吐谷浑兵马孤注一掷。 后方的大唐将士蓄势待发。 禄东赞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样的情况? 作为掌控全局的指挥者他一定知道,但他依然选择了冒险进攻,让他们所有人都觉得吐蕃的兵马更多,足以攻破吐谷浑的防守,将这块肥肉完全吞吃下去。 一想到这里,芒邦氏也再无法掩饰住自己的怒火,带着人就冲到了禄东赞的面前,“若真如此的话,我们也想要一个解释,为何东女国的人会在吐谷浑守军的旁边!”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唐军来得太过出其不意,他们又正好慢了一步,没能以更快的速度杀入吐谷浑的腹地之中,才让局面变成了今日这样。 但好像越是这等异常危急的时刻,禄东赞的头脑也就越是清醒。 透过庇护于他身边的士卒,禄东赞朝着这一张张怒容满面的脸看去,冷笑了一声,“那诸位现在想得到一个什么答案呢?” 他说话之间,已抬手做出了号令,令前方进攻的吐蕃精锐尽数撤了回来。 作为统帅的禄东赞本就站定在距离那方防线数百步之远的位置,除非吐谷浑兵马放弃屏障的保护冲下山来进攻,否则他所在的位置便是安全的。 而对于南面的唐军,他先前做出的戒备显然已变成了他暂时可以倚仗的防守。 就算是亲随也只能看到,当他眼看着东女国与白兰羌留守人员的先后到来消息,已在随行羌人中传开的时候,有一瞬间的面容要比平日里紧绷。 恐怕只有禄东赞自己知道,他当下心中到底有多少憋闷与无力的情绪。 在那一双双朝着他看来的眼睛里,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事实—— 在他做出第一个选择的时候最害怕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被诓骗出的信任一旦崩塌,造成的反噬会比事实本身严重数倍。 对于这些腹中空空,头脑也空空的羌人来说,更是如此! 他厉声喝道:“你们现在才来向我要个解释有什么用!诸位已是随我进攻吐谷浑之人,对于千里驰援的唐军来说,你等便是发起叛逆的乱臣贼子。难道你们真以为他们能对你们网开一面不成!” 禄东赞调拨马头,以最快的速度权衡出了自己的逃生之路,面上却犹有冷静从容的神色,直接对着那冲到最前的芒邦氏酋长喝道:“或者你们也可以看看,来取我禄东赞的人头,到底能不能给你们赢来一个将功折罪的结局。” “东女国已然倒戈大唐的时候,她们才是头号的功臣。之前她们可以劫掠你们,现在——她们可以让大唐除掉你们。” 这话……让芒邦氏酋长顿时被镇在了原地。 禄东赞的话或许是他在危机之中的诡辩,却也未必没有道理。 他们和东女国势必不会是和睦共处的关系,而是此消彼长。 要这么说的话…… 在他犹豫之时,禄东赞已最后朝着前方的山岗看了一眼。 哪怕明知道越过前头的那一片山岭,就是吐谷浑的腹心之地,也再无这样的山势阻挡,可以一直抵达青海湖畔,到吐谷浑放牧龙种之地,禄东赞也绝不敢再放任自己的侵略欲望占据上风。 前方的路要上山尚且艰难,更何况是翻越过去,在这前后夹击中,对他来说唯独可行的退路还在后方。 那些先一步抵达的白兰羌,让他麾下的士卒与那些助战的羌人划开了界线,却又何尝不是让他得以有喘息的机会判断出,前来进攻的唐军与他手底下的吐蕃士卒人数不过在伯仲之间。 在这等平地作战之中,他还有得打! 这是他最后的出路。 “我们走!” 军旗随着这声号令当即变向,又有号角在吐蕃的军队之中响起。 在那些深觉自己遭到欺骗的羌人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因为禄东赞决断之快,吐蕃的核心兵马已是转头朝着薛仁贵所统唐军而来。 那些被抛在后方的羌人队伍要如何犹豫,禄东赞管不着,反正他们恰好能在此时成为他拦截吐谷浑方向兵马的一道人潮。 而他要做的,也不是与唐军正面交战。 此前试图越过西倾山防线的不力,和年龄渐长带来的身体衰弱,都没让禄东赞在此时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 两方行将交手的前一刻,这些训练有素的吐蕃士卒就接到了新的一条指令—— 自唐军的右翼,突围! 禄东赞不敢去赌,在他沿着原路回返的时候,那头的隘口有没有新的一路兵马拦截,那就宁可去走一条新路,就算其中依然危险,也更有可能有求生之法。 自右边突围所去的方向,能抵达积石山以东黄河继续绕行所形成的河谷,继续向北延伸,越过乌海,便是他吐蕃的地方了。 在他麾下尚有一万上下的吐蕃士卒,凭借着这些人的庇护,应当足够他逃出生天。 其他人可以被唐军这一步步的明谋暗算给留在此地,他禄东赞乃是噶尔家族的领头人,吐蕃的大相,绝不能! “拦住他!” 这话几乎在同时出自了薛仁贵、裴行俭与弘化公主的口中。 从西倾山岭之上的高处望去,禄东赞与其麾下吐蕃兵马的动作尤为明显。 哪怕处在敌对的双方,弘化公主也不得不为禄东赞断尾求生之快而赞他一声。 在白兰羌残部被薛仁贵驱赶而来的须臾之间,禄东赞断尾舍弃的,何止是那些随时会对他反噬的羌人,还有他自己的部下。 那些已然疲惫不堪的吐蕃士卒撞上整军列阵的唐军之时,吐蕃精锐已有另外的军令调度,跟上了禄东赞直扑平原豁口方向而去的脚步,根本不曾顾及另外众人的生死。 偏偏吐蕃对于懦夫的惩罚已形成了刻印在他们骨子里的记忆,让他们在面对此等长官背叛的第一时间,选择的不是就此溃散,而是拿出了剩下的勇武,朝着大唐的将士凶猛袭来,给禄东赞争取出一条生路。 薛仁贵弯弓搭箭在弦,三箭连发,却因射中的不过是吐蕃的先遣兵卒,并未能够让他们有任何后退的想法。 反倒是在这侧翼骑兵的交手之间,吐蕃精锐的臂展与蛮力发挥出了异常可怕的冲击力。 当他们不图求胜,只图求生的时候,这种冲撞间的杀伤力还要更加惊人得多。 冲下山来的吐谷浑兵马匆匆对上了那些不知该当投降还是该当作战的羌人,倒是东女国的士卒在敛臂王女的带领下,直击吐蕃兵马的后方。 薛仁贵则身先士卒,率领着一队精兵直入吐蕃军中,悍然斩杀了一位地位不低的将军。 然而也便是在这出各方混战的交手中,禄东赞逃了。 他带着两千多人成功自西倾山夹道,逃入了黄河河谷,而后转道北上而去。 唯独带给他的一处伤势,是薛仁贵横空射来的一箭,扎在了他的后肩。好在被他身着的甲胄缓冲了一阵,在他快速掰断了箭柄后,只有一点隐隐作痛,让他在骑乘的颠簸中不由皱眉。 可无论如何,他还是成功脱离了此处战场。 激烈的长风自他的耳边吹过,将气血上涌的热力给压制下去,也带来了他亲卫说出的话:“大相,我们眼下该当如何?” “我们……” 禄东赞很清楚,这些均是由他选拔,由噶尔家族栽培的吐蕃精锐,绝不会因为这等从三万到两千的惊人折损便对禄东赞弃之不顾。 他们对于西倾山境内的折损,恐怕还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但接下来的逃命之路便和他们休戚相关了,也让禄东赞深知,自己不能再做错决定。 这些吐蕃精锐固然都有死士一般的忠诚,可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总会下意识恐惧,谁知道在伤亡过半的情况下他们会不会也有倒戈的风险。 对他来说最近的一条路,确实是顺着这河谷继续往前奔行。但他不会忘记,在彼时那名战场伤员的口中,他的两万吐蕃援兵,就是在积石山另一侧的河谷中遭到了伏击,导致的全军覆没,谁知道在今日会不会来上一出同样的情况。 何况,吐谷浑与唐军也应该能猜到他的这个逃命选择。 既然如此,他就不能顺着对方的想法去做。 在快马飞驰之间,他斩钉截铁地答道:“自前方山口,我等翻山,进吐谷浑境内。” 弘化公主这位吐谷浑王太后胆敢将重兵压境南线边陲,以这等昭然的姿态必欲为慕容诺曷钵报仇,夺取他禄东赞的性命,也就必须要承担起这个北路空虚的后果。 他的儿子钦陵赞卓此时应当已经从安西都护回返,统辖起了吐蕃北部的兵马,只要他能前去与对方会合,便必然能直接从北面给吐谷浑以致命一击。 而在会合之前,凭借着他身边的两千多兵马,至多损失上三四百人,便足以让他从吐谷浑北部穿境而过。 这远比在河谷之中行动要安全得多。 就算后方的追兵来得及反应过来他的这个选择,要想追上他的脚步也没那么容易。 事实上禄东赞的猜测也一点都没错。 当这一支吐蕃强兵以这等只逃亡不陷战、只防守不进攻的方式穿过吐谷浑境内的时候,确实无人能对他造成致命的打击。 禄东赞都有些想笑了。 慕容忠果然连他的父亲都比不上,更不用说是他那个亲自到南线督战的母亲。 明明在他手中用于转圜调度的吐谷浑兵马还有两万之多,却愣是被禄东赞的几次声东击西给混淆了视线,以至于让他有了逃生的机会。 然而在行将转道西北,穿出吐谷浑境内的时候,禄东赞却又遇上了个大麻烦。 他看向了前方的关口,在脸上露出了一抹凝重之色。 在他前方出现的那一路人马,为首的那人哪怕坐在马背上,都能看出身量尤其之高,在其后方的骑兵兵卒也绝非等闲之辈。 这不能不让禄东赞想到了那代替他的援军驻扎在黄河湾口的唐军将领! 可对方为何会在此地? 要不是此时并非深究此事的时候,禄东赞非要问个究竟。 但对他而言的当务之急,是尽快从对面约莫三千人的队伍里找到进攻的破绽,让他得以脱身。 只是在这两军对垒之间,自然还是守株待兔的一方更快地来争夺主动权。 黑齿常之已率众策马提刀而来。 在薛仁贵领着白兰羌动身追击的同时,黑齿常之按照李清月所吩咐的那样,在留下了千人的戍守队伍后,就带着余下的士卒顺着黄河河谷一路北上。 倘若禄东赞真要顺着这条路逃窜,他们两方还能更早一点碰面,但此刻,在这个吐谷浑的边界之地,他得到慕容忠报信拦截在前,也为时不晚! 黑齿常之若论箭术不及薛仁贵,可在这等领兵突进之时,他却自有一种极具感染力的勇猛,甚至让他对面的吐蕃骑兵感到了几分恐惧。 不怪他们如此。 自西倾山一败到逃亡至今,已又过去了四五日的时间。 虽说他们沿途之间有在吐谷浑境内掠夺补给,但相比于远途跋涉所需,依然是少了。而每日奔行速度过快,确实是将他们的敌人给甩在了身后,却也让他们的战马完全处在了超负荷的状态。 当禄东赞的多年亲卫举刀扛起黑齿常之的凌空劈斩之时,竟只来得及喊出一句“大相先走”,便已被一阵摧枯拉朽之力迎面而来。 旋即已是身首分离。 只能说,他拦住的这须臾,对于禄东赞来说或许已是够了。 他早年间也是戎马起家,或许也是这身处绝境之时,让他始终不敢松懈半步,更不敢被这疲惫给压倒,让他得以持刀跟上了开路亲卫的脚步,拼着险些丧命的危机杀出了一条血路。 然而他身边已没有了那么多的亲随,也就让黑齿常之始终穷追不舍在后。 这样顽固而迅猛的追击拦截,让本想北上的禄东赞不得不选择折向西面而行,试试能否在乌海或者柏海处遇上零散的吐蕃驻兵,再将黑齿常之阻拦上一阵,为自己赢得喘息之机。 然而他的前方出现的,却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吐蕃兵马,而是…… 而是一路在收到了哨骑探报后缓缓压境的—— 李唐兵马。 …… 残阳如血,连草甸上都是一片日暮之色,将这一支军队映照在一轮落日之下。 迫近的骑兵与步兵行列并不庞大,充其量也就只有三千人上下,甚至可能还要更少一点。 但当禄东赞往身边看去时,发觉经过了黑齿常之的这一番围追堵截,他的随从只剩了三四百人,还大多已不剩点滴战意。 他便不得不承认,这三千人已足够要命。 更不用说,在他的后方还有一路虎狼一般的追兵。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该当继续前行,更是在勒马之间,听到了从他所骑乘的马匹喉咙里发出的一声悲鸣,仿佛是一声穷途之哭。 随着前方军队的迫近,那面主旗之上的“李”字,也越发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禄东赞眯了眯眼睛:“李?” 是李唐皇室的李,还是如同英国公李勣一般被赐予姓氏的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后背的箭伤未曾经过妥善的处理,又或者是缺水的奔逃让他已有些恍惚,要不然他为何会看到: 在士卒簇拥之中,主帅将旗之下骑乘于马上的,竟是个年轻得过分的少年人! 还是一名女子! …… 与他相对之地,李清月望向了眼前狼狈逃窜的一行人,朝着同行的唐璿伸出了手。 唐璿会意,将手边的弓箭递到了她的手中。 第185章 在这武器交接的瞬间, 禄东赞并没有动。 他看得到,大唐的前后合围,已在这狭路相逢中快速落定。 倘若他的身边还有千人之多, 哪怕个个腹中饥饿,已接近力竭气虚之时,他也有这个底气与对方周旋, 安知不能找到个破局的机会。 但这乌海之地已再无任何一点地形可用,敌我双方的人数差距, 也已到了让禄东赞无能为力的地步。 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能做的,好像只是眼睁睁看着对面那个年龄不足他四分之一的小将军忽然拨了拨弓弦, 而后身手矫健地弯弓搭箭, 精准指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被日暮染成血色的箭矢尖端,正对准了他的头颅。 马蹄烦躁的踢踏与喘息声,四方刀兵的摩擦声, 都未能压住对方清亮的声音:“我是该当说,有幸一会吐蕃大相, 还是该当说,您是当真难杀?” 李清月都要忍不住佩服一下禄东赞的本事。 虽是己方人数占优, 也凭借着两次心理博弈迫使他选择了往前进攻,直到踏入合围的陷阱之中,但禄东赞居然硬生生在这样的条件下,还能杀出一条生路,迫使她出动所有的底牌, 才将人拦截在此地。 若是没有黑齿常之调兵北上, 她自己也挥兵东进, 自柏海转道乌海,恐怕他真有机会去与吐蕃北部驻军会合, 宁可顶着再丢掉一部分人手的损失,也要换回他这位老谋深算的政客重返吐蕃王城。 盛名之下无虚士,果然如此。 好在这天罗地网,终究还是到了收束之时。 他没能走得掉。 但在李清月对禄东赞给予绝高评价的同时,禄东赞又何尝不是对这位大唐的将领敬佩有加。 纵然对方的年龄好像还并不支持她做出正面与敌军抗衡的行动,但当她出现在这里,将他拦截在距离求活机遇一步之遥的地方,这全盘谋划之中她到底出了多少力,好像已不必多言了。 禄东赞慢慢伸手,理顺了鬓边因为逃亡与战斗变得凌乱的头发,也学着李清月的口吻回问:“那我是应该说,有幸一见覆灭高丽的安定公主,还是该问,为何您打定了主意杀我?” 李字军旗与对方特殊的身形样貌,终于解释了禄东赞在沿路逃亡中的疑惑:大唐派遣出的将领到底是什么人。 在获知这个答案的时候,禄东赞心中一瞬间闪过的念头不是“居然是她”,而是“他果然还是输在了小看大唐”。 吐蕃对于邻居的关注其实并不小。 他们有图谋兵进中原的野心,便必须对大唐在四方战事之中的结果格外关注。 此前因为大唐意图先解决东路的隐患而放弃支援吐谷浑,禄东赞还笑话过对方的短视。 可他想不到,正是大唐的这对帝后将谋划人心的手腕对子女言传身教,正是那东路的战事对一位天资纵横的将领起到了磨炼实战的效果,以至于这位确实领有灭国之功、而非有幸沾了苏定方之光的唐军新秀,在今日变成了对他索命之人! 也好,这样也好。 他如今也算是死了个明白。 只是若能求活求和,总还是要试试的,毕竟在大唐与边境各国的历年表现中往往有宽恕之举,而吐蕃如今所做的,也不过是对吐谷浑发起了进攻而已! 为何他必须死? 在他的对面,李清月手中的弯弓依然紧绷,不曾有片刻的松懈。“大唐不需要一个屡次图谋挑拨西面局势的邻居,这就是我的答案。” “有些人只擅长于反叛,这样的人走不长远,但有些人擅长从别人的反叛中寻找成长获利的机会,这样的人就很可怕了。” 很显然,禄东赞是后者。 “不过若是大相觉得您死在此处过于草率的话,您大可放心,在您死后,李唐天子必定会送交国书于吐蕃赞普、大食国主、吐谷浑国主以及周边诸多小国的国君,问问他们,您是否当杀。” “也问问,他们想不想要吐蕃有这样的一位大相主持朝政。” 禄东赞脸色一黑。 他是没想到,对方不仅战术水准高超,论起嘴皮子的工夫也一点不差。 在大唐打出的战绩面前,这些人绝不会说,唐军擅杀吐蕃大相有所不妥。 否则谁知道唐军会不会选择将下一个进攻目标选为他们。 那位一直为禄东赞所控制的吐蕃赞普,恐怕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撇清对方和吐蕃的关系,以图换来亲自主宰政权的机会。 而吐谷浑的认可,更是足以让此战变得足够正义。 在他略显阴沉死气的目光中,对面的少年人却是越发有种英姿勃发的意气,“我倒是很想将您带往长安献俘,甚至是将您在昭陵面前展示一二,也好让祖父知道,当年和他争锋的松赞干布过世后,吐蕃又出了个野心不减的人物,但也并非我大唐的对手。” 李清月深表遗憾地接道:“可谁叫您太能跑了呢。” 这沿途千里之遥,她不敢冒这个风险,宁可带回去的是禄东赞的死讯,也绝不要吐蕃人有机会前来营救他们的大相。 她指尖又往后勾动了少许:“如今胜负已定,我给你两个选择吧,也算对得起枭雄英豪。” “不,不必选了。”禄东赞没有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请将军放箭。” 李清月的答案他已经听清楚了。 他今日必死无疑。 既然如此,他可以很痛快地告诉对方自己的选择。 比起在此时垂死挣扎鏖战一场,而后在乱军中不算体面地死去,他宁可死在这位安定公主的手中。 往后世人若是记载他这位吐蕃大相的结局,总算还能跟这位小将军联系在一处,也记得他这份从容赴死,记得他不过是棋差一招而已! 在她已然先平百济后破高丽,奇兵抵达前线,先后覆灭吐蕃三万人的战绩面前,禄东赞不会小看对方的年龄,只会觉得,后世必然会给她一个当世名将的称呼。 那么,死在这样的人手里,也不冤枉! 只是有些可惜啊,这样的人必须要交给他那几个儿子来应对了。 赞悉若精通内政,必能令吐蕃国富民强,钦陵赞卓军事天赋绝高,只要再给他们两三年的时间,足以完全取代掉他的地位。 当他还活着的时候,这两人必定能在他的指点下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他若死了,面对芒松芒赞必然发起的夺权,面对以没庐氏王妃所代表的家族势力的打压,他们当真能够做到兄弟同心,力挽狂澜吗? 但他又何其庆幸,他的这两个儿子都不在此地,而以唐军此番到来的兵力,还没这个资格一路打进吐蕃的腹地去。 禄东赞话音坚决:“动手吧!” “大相!”身旁的亲卫扬声劝阻。 可看到禄东赞那双眼睛里斩钉截铁,和他脸上的风霜斑驳之色的时候,这亲卫本想出口的劝阻又下意识地吞咽了回去。 在这一老一少的目光对视中,分明有种英雄相惜之感,也注定了其中一方在今日已到绝路的宿命。 禄东赞不想死在无名之人手中,宁可成全安定公主的英名,他又为何还要劝阻。 他们已经输了,那这败者为寇的结局,他们必须承担下来。 所以他也无法阻止,在禄东赞做出这个选择后,李清月也没有再与敌人谈论天下大事的闲情逸致。 那弓弦最后绷紧的声音发出,而后是那铿然弦动之后的利箭迸发,以一种精准无误的狠辣,贯穿了禄东赞的前额。 在这一刻—— 高原上的落日余光从天边消退了下去。 他们的太阳也陨落了。 陨落在,那位大唐公主的手里。 …… 在这勉强还能算是两军对垒的场合里,有一瞬的沉寂。 不知道血液仿佛逆流之时,是不是也会影响到声音的接收。 对那名亲卫来说,他废了好大的工夫才自喉咙间将那一抹血腥味给吞咽了回去,而后重新听到了队伍之中隐约传来的哭声,让他意识到,他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去做。 他忽然转头,看向了那面依然有金光流转的唐军旗帜,用有些蹩脚的大唐官话朝着李清月问道:“敢问将军,您将如何对待我吐蕃大相的遗体?” 李清月收弓在手,沉声答道:“我会用他的遗体和钦陵赞卓做一个交易,让他得以回到吐蕃安葬。” 在这个答案面前,亲卫没有马上答话。 在他后方还有百余人和他此刻应当都有着相似的疑问,那便是在李清月给出了这句作答后,试图确定这话中的真实性。 在这张即将被夜色模糊的脸上,他们找不出对方有任何一点说谎的必要。 这样的对手反倒让人有些安心。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下马,将禄东赞摔落下马的遗体摆放齐整在了地上,朝着对方叩了一个头,又回头朝着李清月行了一个重礼,“那就多谢将军了。” 他要做的事情做完了,那也没有了留在这里的必要。 在这话说完的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挥刀,砍向了自己的脖颈。 这毫不给自己留情的一刀,让他很快倒了下去。 随后是又一个人效仿了他的举动。 直到……在场剩下的不过百余人而已。 饶是清楚地知道他们面前的众人都是他们的对手,在这等为效力的将领殉葬的场面前,也不免感到震撼。 唐璿:“他们……” “让他们走吧,”李清月摆了摆手,示意唐军让出一条路给这些仅剩的吐蕃兵卒,“也让他们带个消息给钦陵赞卓,就说十日之后,我要在柏海见到他。” 这些并未动弹的吐蕃人怔怔地看向她。 他们不曾想到,居然还能得到唐军馈赠的食水填饱肚子,然后从对方让出了一个豁口的包围圈中得到求生的机会。 又听她补充了一句:“走吧,禄东赞已死,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你们可以走了。” 接下来,就是另外的戏码了。 吐蕃军规之中对于败者的惩罚,让这些人在回去后决计讨不了好,但这就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禄东赞临死之时与其下属的慷慨悲歌固然可叹,但也至多只能让她为敌人多一份敬重,便再无其他。 她接下来需要应付的,是禄东赞的儿子钦陵赞卓。 在从裴行俭那边获知,钦陵赞卓近来不在禄东赞军中,也并没有消息听到他回去吐蕃逻些城待命时,她已经基本可以确定,她们这边的猜测基本没错—— 西域战事确实与吐蕃有关,督办此事的还就是此人。 若真是他从中插手的话,也难怪原本不该合兵在一起的西突厥朱邪部与那回纥铁勒会合兵到一起。 这很符合吐蕃之前就数次尝试踏足西域的方针。 但就算大唐的西域确实被此人搅和得一团乱,就连吐谷浑的战事都险些因此没能得到唐军的及时支援,他如今也已是落败的一方,没能及时对禄东赞做出支援。 “所以大总管打算和他做个什么交易?”唐璿摸出了手边的火折子,点亮了一旁士卒递交过来的火把,为李清月照亮了他们这头的前路。 这会儿不在作战之时,李清月没那么大的压力,便卖起了关子,“等他来了之后,你不就知道了吗?” 将目光转回到眼前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又收敛起来了几分,“带上禄东赞的尸体,然后将其余人等厚葬了吧。” 这场与吐蕃的交战虽然结束在十月之前,算起来不算经历了拉锯,但其中的人员伤亡依然不在少数。 也正如禄东赞此前所想,李清月确实没有挥兵直入吐蕃腹地的机会,意味着这西边的强敌还有得折腾。 那么今日之胜,便还远不到她能自傲骄狂的地步。 所以她也必须达成与钦陵赞卓之间的这个交易。 而他一定会来的。 只要他想继承禄东赞留下的政治财产,他就一定会来!—— 当钦陵赞卓获知禄东赞死讯的时候,已是两日之后。 这些死里逃生的吐蕃士卒还有未尽之言,但钦陵赞卓已顾不得去听他们如何辩解了。 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击之下,他一向自视灵活的脑子,都有一瞬间处在了停滞思考的混沌状态。 ……父亲死了。 对他而言简直像是无所不能的父亲死了! 可为什么啊! 明明他的动作已经不慢了。明明,他们最开始也是优势一片的局面…… 在收到禄东赞上一条抵达他手中的消息之前,他就已经找了个机会从西突厥军中脱身了。 那些刚刚遇上苏定方的西突厥与回纥联军还不曾意识到,这位老将军此次的和缓进攻,仅仅是为了确认是否还有第三方势力的插足影响战局,并不是对他们的剽悍掠夺之举心存畏惧。 那也不是他们中断道路的作战方针,当真取得了成功。 钦陵赞卓却将这个消息看得很清楚,便用前去接手吐蕃援军为由摆脱了这个泥潭,而后一去不回。 此举也因他此前做出的种种贡献,并未遭到朱邪叶护的怀疑。 钦陵赞卓走得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在他看来,安西都护境内的唐军和这些叛军要打成什么样他不管,只要吐蕃能够成功夺取吐谷浑,获得入侵中原的跳板,安西都护暂时重新回到唐军的手中,也并没有关系。 反正,唐军若想要自安西都护进入藏巴境内,就必须穿过当金山口,而此地正是吐蕃兵马小心把持的要塞,很难为人所攻破。 只要此地不丢,唐军无法追根溯源,对吐蕃予以还击。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会先在抵达当金山口驻地的时候,便收到了父亲告知的消息。 父亲在来信中说,唐军疑似自巴蜀方向进军藏原,在积石山覆灭了吐蕃派出支援的两万兵马。 对此,钦陵赞卓的心中满肚子的疑惑。 苏定方进军安西都护,且出兵人数不少,唐军何来这样的本事,在这仓促之间便能另外调拨出这些兵力迎战吐蕃? 但此刻更为要紧的,显然不是唐军如何做到的这一点,而是他们吐蕃要怎么做。 少了这两万的援军,禄东赞的情况必然有些麻烦。 他必须尽快回师支援! 可正如父亲在信中所说的那样,他也必须小心探查军情,谨防这一路自北部调度而来的援军,也会随后落入唐军的陷阱之中。 事实上这番调兵也并不那么容易。 虽然有禄东赞给出的许可,也有他提前布置在这一面的接应,但吐蕃的北部并不像是逻些城一般兵力集中,而是在盐泽(柴达木盆地)与萨毗泽水域周遭分散布兵,往来调度到两万余人便花费了钦陵赞卓不少的时间。 而一度隶属于吐谷浑的当地羌人,要么同北部若羌关系紧密,要么就是接受吐蕃的调度不足十年,还远没到能被随意支派的地步。 这就导致在挥兵南下之前,钦陵赞卓也必须在当金山口的营地中留下足够数量的守军防备不测。 当钦陵赞卓终于抵达诺木洪地界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有种说不出的精疲力尽,甚至比起他在西域调兵遣将、指点风云还要艰难得多! 然而被他派遣出去的先头部队带回来的,不是吐谷浑那头的战况,而是那些被唐军放还的吐蕃将士,以及—— 他父亲的死讯。 对于年轻的钦陵赞卓来说,他还从未考虑过这样的一种可能,以至于当他身边有人在问他该当怎么办的时候,他竟恍惚觉得,那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模糊呓语。 怎么办? “……将军可不能相信大唐那边的话,您若在此时送上门去,谁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他们或许就是知道您在近处,才要来上一出斩草除根。” “我等不如尽快赶回王城,与您兄长会合。” 钦陵赞卓喃喃:“……回去?”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手臂上遭到的压力,将目光慢慢聚焦到了眼前,也聚焦到了焦急叮嘱他的亲卫身上。 但在重新将思绪回归现实的刹那,钦陵赞卓又何其清醒地意识到,他没有这个资格过多地沉浸在父亲之死带来的苦痛之中。这个回去的选择,对他来说也过于奢侈了。 他必须以噶尔家族继承人之一的身份,在天已塌陷下来的时候快速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他慢慢地将那只希望阻拦住他行动的手给推开在了一边,“不,我不能回去。这个会面,我必须要去。” 亲卫惊道:“将军……” 钦陵赞卓打断了他的话:“你不用劝我了。吐蕃虽然不像中原一般那么讲究于孝道,但我父亲的情况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父亲的死讯,他面容之间的桀骜之色,忽然之间就沉寂了下去,让他比起之前多出了几分成熟。但那份狠意与决绝却是越发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眉眼中。 那亲卫没能来得及阻拦,就见钦陵赞卓一把抽出了惯用的弯刀。 刀锋如电,在抬起又落下的瞬间,便已将他用另一只手拽住的长发斩断在了当场。 “去取青黛来。”钦陵赞卓阖目,微微叹了一口气。“藏巴惯例,丧父者断发,青黛涂面,我按规矩来迎我父亲的尸体。” “我倒要看看,这位大唐的将军会提出什么条件。” 只要不是让吐蕃直接接受大唐的统治,割让土地,他钦陵赞卓应该都有答应下来的资本。 若能换回他父亲的遗体,便是多出一些牛羊财货他也能承担得起。 但他是真没想到,当他被带到李清月面前的时候,会从对方的口中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李清月从容开口:“我要吐蕃礼送文成公主回来,作为交换吐蕃大相尸体的条件。” 钦陵赞卓愣住了一刹,“送回文成公主?” 在他抵达柏海的时候,参与过吐谷浑交战的唐军早已陆续齐聚在此,除却那些南诏士卒按照他们来时得到的许诺那样被带去了西宫盐池打捞盐卤之外,其余人等都已戍守在了此地。 接连参与的两场战事以及在入藏一路上的行军整备,都让这些士卒身上再难看出临时征调的影子,反而自有一番强军劲旅的气势,让钦陵赞卓有些明白父亲为何会落败于此。 但或许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这位李唐的安定公主,也是此次作战的主帅。 虽然,她看起来实在年少得可以,在这等不需身着甲胄见面的场合下更是如此。 钦陵赞卓定定地看向她,似乎是想要将这张属于杀父仇人的脸牢牢地记在心中。 又听她继续说道:“大唐许嫁文成公主于吐蕃的时候,是希望她将中原的文化与友谊带入吐蕃。前者,在吐蕃这二十年间应当有所受益,而后者——” 李清月抬眸,对上了钦陵赞卓那双依然锐利的眼睛,“后者已被吐蕃先后出兵安西都护与吐谷浑所破坏,松赞干布也早已过世,大唐又何必非要留她在此地受苦呢?” “但文成公主和亲于吐蕃,不曾有负于她的责任,更不曾插手于今日一战,令吐蕃利益受损,所以我要吐蕃用恭敬的礼节将她送出来,作为此次战败一方的致歉。” 这,就是她的交换条件。 在大唐先后斩杀吐蕃士卒逾三万人,杀了吐蕃大相禄东赞,破坏了吐蕃与党项羌、白兰羌的关系之后,李清月不敢确定文成公主会否因为这条战报传回吐蕃王城后遭到苛待,也必须做出这个将人迎回的举动。 钦陵赞卓皱了皱眉:“可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文成公主是先赞普的王妃,以王太妃的身份教导现任赞普,就算是我父亲都不能决定于她的去留,何况是我。” 他话音未落,已看到面前的那张脸上隐约露出了几分讥诮之色。 仿佛是在说,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钦陵赞卓:“……” “你可以。”李清月笃定地给出了这三个字。 “安定公主何以如此信我?”钦陵赞卓心中一沉。 在对方这等不似能够让步分毫的表现中他意识到,要想跟这样一个人去商议价码,当真是一件几乎无法办到的事情。 李清月显然很清楚,虽然她迎回文成公主是必须,但钦陵赞卓迎回禄东赞同样是必须。 相比之下,后者的需求可能还要更大一点。 那也注定了,后者在交易的时候会处在更加弱势的地位当中。 李清月漫不经心地答道:“这不是我信不信你的问题,而是你必须让自己能做成这件事。若是你连这一点都办不到,你要拿什么去继承你父亲的位置。就凭,你如此好运地躲过了唐军与吐蕃的交战保住了性命?” “原谅我将话说得不给面子了一点,毕竟,你在安西都护那边做出的事情也没给大唐的面子。” 钦陵赞卓惊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险些要将这句话给脱口而出,可他又忽然意识到,对于唐军来说,这件事他们是不应该知道的。他的这个下意识反应,反而将他给暴露了。 所幸对面之人好像没有对此追究问责的意思,只是目光凌厉地追问:“所以我现在重新问你一次,令吐蕃礼送文成公主归国,你能否做到?” 这一次,钦陵赞卓回答得毫不犹豫:“我能!” “那么——请吧,”李清月抬了抬手,“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希望我能收到一个好消息。” 一见这送客的举动,确定双方之间的往来以这句话一锤定音,饶是钦陵赞卓此前答应得痛快,心中也不由好一阵苦笑。 一个月的时间。 从柏海前往逻些城,以骑兵赶路的速度往返,就差不多是这个时间了,也就是说,对方根本没有给他以一点缓冲商讨的余地。 给他在逻些城周转的时间,最多就只有两天。 但在吐蕃作为战败一方的前提下,他没得选! 自李清月的位置看去,这位吐蕃的少年将军因为切断了头发,又在面容上涂抹了两道黛青之色,看起来愈发像是一只刚刚离群的狼。 他只又深深地朝着在场诸人都看了一眼,仿佛是要将这些人的样貌尽数记在心中,便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去,径直掀帘而出。 …… 唐璿望着他的背影,转头朝着李清月发问:“善于沉潜隐忍,乃是能成大事之人的品质啊,大总管不担心会为自己留下一个劲敌吗?” 这位吐蕃大相的继承人既能在安西都护的局势中挑出个突破口,又能在禄东赞过世之后快速抉择出自己的去留,还敢答应下这样一个对他来说应该也不容易办到的事情,论起处理事务的手腕,确实是个栋梁之才。 就算眼下还有些青涩莽撞,也绝对是个未来的大敌。 公主在杀禄东赞的时候说,她不会将这样一个满腹野心而且本领超群之人留在吐蕃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也不会让禄东赞能在屡次挑衅大唐之后能够全身而退,这话是说得没错的。 不过若是如此的话,钦陵赞卓其实也不该留。 李清月摇了摇头,“那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倘若钦陵赞卓也死了,禄东赞的长子赞悉若独木难支,吐蕃赞普和其他吐蕃的本土势力,比如说没庐氏,就会诚心向大唐敬服吗?” 唐璿思量了片刻,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不会。我们此次进军藏原之艰险,已足够证明,若要劳师远征覆灭吐蕃,在短时间内不可能达成。他们最多像是此前禄东赞所做的那样,对大唐呈递上贡品,做出在名义上称臣的态度。” 但真要说这其中有多少敬畏之心,又多听从大唐的调派,恐怕是没有的。和禄东赞在世的时候应当相差无几。 “这不就得了吗。”李清月将手一拍,“我与其杀了钦陵赞卓,让三尚四论家族再出一个禄东赞一般的人物,还不如将钦陵赞卓这只恶狼赶回去,跟他们斗上一斗!” “禄东赞一死,噶尔家族起码在五年内难以恢复过来元气。就算他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那也起码得是五年之后了。可你觉得——” 李清月自信地问道:“五年之后,我会如何?” 唐璿面色一震。 五年之后啊…… 如今的安定公主已在战场上远不能只用崭露头角四个字来形容,而是在调兵遣将之间,让人忍不住怀疑,李唐上一辈的军事才华,是否尽数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而她如今还更多是以远程筹划的方式参与战事,五年之后,以公主的骑射之术与身体素质,她甚至能做得更多。 李清月离席而起,负手朝着营帐之外走去,“我不怕钦陵赞卓能成长为大唐的劲敌,因为我一定会比他成长得更快。” “行军打仗本也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就像他还需要稳定后方,而我有阿娘……和阿耶的支持。” “此外,”李清月目光中泛着几分期待之色,“我相信迎回文成公主,也会是我最正确的一个选择。” “既然如此——我何惧于纵虎归山!” 第186章 这份“纵虎归山”的自信, 换一个此等年纪的人说出,或许难免有过于傲慢的嫌疑,从李清月的口中说出, 却令唐璿深信其中的每一句话。 她有这个资本,说出“她会比钦陵赞卓成长得更快”,她对于吐蕃局势的评判也显然有其道理。 钦陵赞卓或许是个人才, 在其父禄东赞死后也将在重压之下以更快的速度成长起来,但论起天纵奇才, 安定公主又输给了他哪一点呢? 今日她可以杀了禄东赞,断绝了吐蕃意图把控吐谷浑的梦想, 明日她也可以在钦陵赞卓意图东进的时候覆灭他的梦想, 甚至—— 先一步打到吐蕃腹地去! “对了,”李清月忽然止步,而后回头开口, 打断了唐璿在此刻的思忖,“既然我们和吐蕃的交易已经说定了, 那也不能厚此薄彼了,回去把与白兰羌和党项羌的交易也给谈妥吧。” 唐璿轻咳了一声, “公主倒也不必用不能厚此薄彼来说,他们恐怕巴不得公主愿意跟他们谈交易。” 既是交易,那就意味着大唐还愿意让他们存在,在今时局势之下,这都可以算是恩赐了。 毕竟, 他们可不是吐蕃。 吐蕃虽然遭到的打击不小, 接连损失了三万多的精兵在此, 被擒获俘虏的那些也绝不可能再被放归回国,但吐蕃到底还有十几万兵力在藏原深处的卫藏四茹地带, 这三万的损失,还不到要让其亡国灭种的地步。 白兰羌和党项羌却不同。 他们不曾出现一个如同松赞干布一般的雄主,将他们整片族群所占领的土地完全集中起来,现在又因吐蕃的调度与错误指挥,让他们在进攻吐谷浑防线的时候遭到了近乎致命的损失。 更麻烦的是,禄东赞自西倾山防线撤离的时候,又将他们视为弃子丢在了后方,让他们在认清为人所诓骗事实的同时,也被何其残酷地困在了此地。 对他们来说,大唐与吐谷浑的态度,可以说是决定了他们的生死。 他们已顾不上骂禄东赞了。 此前各方都为追捕禄东赞以及处置吐蕃后续问题操心,顾不上他们这些不重要的小角色,便让他们觉得有一把屠刀始终被架在他们的脖颈之上,可以说是睡不安寝食不知味。 现在终于能有一个结局了,不必再在这里胡乱猜疑,竟还能算是个解脱。 “也不能说他们是不重要的小角色。”李清月随同弘化公主登上那西倾山坞堡朝着远处的山下草场看去,轻声感慨:“一万多的兵力,就是十几二十万的人口,放在大唐境内都是一笔可怕的人口资源,何况是在边地。” 当这批人口还是彼此之间有部落之分,并不能团结在一处的时候,就更有价值了。 只是眼下看不太出来罢了。在尕海湖前的草场上,他们临时结起了营地,像是一团被驱赶在沼泽边缘的黑点。 “那么大总管打算如何安顿他们?”弘化公主抬手,示意后方的侍从不必跟上她们二人。 一听这个称呼,李清月道:“怎么弘化姑母也按照这个称呼来说了。” 弘化莞尔,“自然是因为,我在以吐谷浑王太后的身份,和你这位甘松道行军大总管商议对这些俘虏的处置。吐谷浑如今外患暂除,内忧却不减,此次诱敌深入的兵力投入又不在少数,总得争取到足够的利益,才好让族中的有些人闭嘴。” 李清月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听错,当弘化公主说到“闭嘴”二字的时候,话中分明有几分昭然若揭的杀意。 可见这闭嘴一事,在她这里大概迟早有些其他的处理方式。 想想这些吐谷浑贵族在抗击吐蕃期间干出的蠢事,不奇怪弘化克制不住拔剑杀人的念头。 不过如今,自然是先以战利品堵住他们的嘴,让与吐蕃交战数年的吐谷浑先得到些缓和休养的时间。 “还是说,你打算多分点利益给那位知情识趣的东女国女王?”弘化公主佯装苦恼,“唉,要这么说的话,我也是没办法,毕竟吐谷浑总是被放弃的一方……” 李清月黑线:“……姑母。” “行了行了,同你开个玩笑。”弘化公主端正了几分面色,“你若是想将党项羌作为壮大东女国的资源,我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前几日我和那位敛臂王女有过一次交谈,倒是挺有意思的。” 李清月问:“如何有意思?” 弘化公主答道:“这位敛臂王女有些统兵作战的天赋,却在政务上有些天真,大抵也跟东女国地处偏狭,此前又无对外扩张机会有关,但她的母亲早年间能想到与大唐往来,又在安定你抵达藏原后选择派遣部将跟从作战,倒是个聪明人。” “敛臂王女说,她的母亲在她临出发的时候告诉她,女国不可能在这场大唐营救吐谷浑的战争中一鼓作气发展外扩,成为这藏原之上的强国,但她们可以成为第二个吐谷浑,只不过一个守在藏原与陇右的要塞上,一个守在藏原与巴蜀之间。” 李清月目光闪动。 弘化公主继续:“与此同时,她们又注定了不会是吐谷浑。因为吐谷浑如今是大唐的和亲公主主政,也处在更为要紧的关隘上,形同于大唐连缀在外的州郡,东女国却还是一方邻国。所以真到了谈条件的时候,必要的亲疏之分,反而对她们来说是有好处的。” “她说她此前还不太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在参与了西倾山一战后,却恍惚有些明白了。” 在弘化公主的娓娓道来间,李清月仿佛又想到了她彼时会见这位汤滂氏女王的景象,“是,这位东女国主确实有些门道。” 她的判断并没有错。 在处置俘虏的同时给吐谷浑与东女国让利里,哪怕她不能完全自己做主,还要在随后的还朝中奏报天子,但先吐谷浑后东女国的原则是不会变的。 而像是白兰羌与党项羌,代表的并不仅仅是他们本身,还有这藏原上其余与他们相似的藏原部落,不适合被直接一口气消灭他们的族群印记,强硬地将他们归并到吐谷浑与东女国的境内。 否则,这等唇亡齿寒的教训,势必会让此地发生新的动乱。 那么要如何安排其实已经很明确了。 这些党项羌人、白兰羌人要想活命,就要给出足够的利益给大唐、吐谷浑以及东女国。 这些利益的输出乍看起来并不要命,甚至还能算是大唐给了他们在叛逆之后求生的机会,但随着大唐对吐谷浑与东女国的支持增多,这份此消彼长,终究会变成一方为另一方所吞吃的导火索。 而在最开始…… “先让这些战俘去盐池挖盐卤吧,同时让他们的族人凑够给他们赎身的马匹钱财,慢慢将人换回去。”李清月说道,“我会向阿耶建议,将兵器钱物分拨于吐谷浑与东女国,马匹则送回大唐。” 李清月的面色凝重了几分:“姑母不要怪我将马匹全数截下,毕竟前两年大唐四方征战,才损失了不少骑兵,尤其是西域之地……” “若非此前那一万多骑兵的损失,恐怕钦陵赞卓也没那么大的本事说动西突厥与回纥再度反叛。此次庭州与西州相继沦陷敌手,苏将军要将其收复需要付出的骑兵,恐怕也不在少数。这部分战马的消耗,只能从白兰羌等地来出。” 弘化公主会意点头。 “至于领地扩张一事上,我的计划,可能也与您此前的想法有些不同。” 弘化公主奇道:“如何不同?” 李清月指了指西北方向:“我希望吐谷浑往青海湖以西的方向继续扩张,而非往南,进而拿到从藏原往安西都护的这一片群山隘口。” 也就是,钦陵赞卓之前调兵的那片区域。 “此地原本也有部分曾是吐谷浑的领地,只是被吐蕃夺去了而已。眼下吐蕃新败,不得不先解决内患,对于此地的布兵必然松懈,正是吐谷浑的机会。至于吐谷浑以南的地方,便留给东女国来蚕食,正好也能让你们两方少些利益争端。” 李清月目光灼灼,“若你两方均能得手,此前是吐蕃野心昭彰,希望能凭借着完全侵占吐谷浑,拿到进取大唐的机会,如今就是我大唐要在这藏原的一角站稳脚跟,随时能够继续扩张,也断了吐蕃北进西域的梦想!” 局势,已经变了啊…… 这番话传入耳中,弘化公主的目光也微微有几分恍惚。 此刻被安定勾勒在面前的前景宏图,在得到李唐真正意义上的发兵支援之前,她其实从未想过。 以至于这些谋划在被李清月说出口的时候,她还有须臾的走神,而后才意识到,她好像确实不应该只将目光放在吐谷浑与东女国之间过渡的地带,而应该放在……更远的地方。 她忽听李清月继续说道:“如此一来,姑母既是吐谷浑的王太后,又何尝不是我大唐的前线将领呢?” 李清月收回了往西北方向看去的目光,再度转向了面前,目视了两山已渐渐朝下蔓延的积雪之色,又笑了出来,“就是此地的气候,着实不像中原内陆,比之我那封地所在的辽东还要特殊得多。” “是啊,大唐的将领……”弘化喃喃。 在刚听到文成公主即将因为安定与钦陵赞卓的交易得以归国时,弘化心中总不免对她有些羡慕。哪怕她如今已因慕容诺曷钵之死坐在了王太后的位置上执政,在午夜梦回之时也总有故园之思。 但倘若,她还能在疆域之内呢? 她看得到!陛下选择了放弃吐谷浑,任凭吐蕃扩张,皇后与安定公主却不会! 以匪夷所思速度成长起来的安定公主,用这两场战争,令如日中天的吐蕃大相落下了人生的帷幕,或许也终有机会兵进千里之地,抵达那吐蕃王城所在。 那么吐谷浑便并非被遗落在疆域之外,需要以公主和亲来维系同盟的蕞尔小国,而是唐军进驻于新州郡的中转枢纽。 李清月朝着她眨了眨眼睛:“虽然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但眼下正是我方得胜的大好光景,展望一下总不会有人给我治罪吧?” “而且您看,我还把一个对吐蕃人事、地理、语言都摸索清楚的文成公主请回来帮我一起谋划了呢。” 弘化扶额:“你这么给文成安排新任务,问过她的意思了吗?” 遇到阿菟这种武德昭昭的小公主,也不知道得算是文成的幸运还是不幸了,但想想对方如今在吐蕃所过的生活,在松赞干布过世后的微妙处境,弘化又觉得,能将她给带回来…… 当真是太好了。 “就是不知道,吐蕃愿不愿意放人了。” “姑母别担心,”李清月安慰道,“我这个人看人还是很准的,就像我此次出征所带的人手便各有表现之地,成为撬动战局的关键落子,那个钦陵赞卓,还有他那位身居吐蕃腹地的兄长——” “值此临危受命之时,怎么敢不拼死一搏呢?”—— 钦陵赞卓甚至为了给自己争取更多的谋划时间,在安顿好了盐泽的守军后,便带着两千多的骑兵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逻些城。 比起李清月原本给他估计的十四天时间,还缩短了两日。 钦陵赞卓知道,他不能自己孤身折返。 哪怕噶尔家族在这吐蕃腹地有着两千多口人以及更多不在名册之内的奴隶兵,在真要办事的时候也绝不如这些骑兵顶用。 可在前方已能见到熟悉的景物与建筑的时候,一想到此次归来他已失去了父亲,钦陵赞卓的心中便不觉一阵悲从中来。 偏偏他是一方将领,决计不能有何对外露怯的表现。 只有当他疾步穿过噶尔家族的封地庄园,站在他兄长面前的时候,他才终于流露出了几分难以遏制的悲怆。 但此事对他来说是晴天霹雳,对他的兄长来说又如何不是呢? “你说……父亲死了?”赞悉若面色紧绷,极力克制住了自己即将大变的容色,转而将目光投在了弟弟解开斗篷与风帽后露出的断发之处,不得不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接连十余日,算上获知父亲死讯之前的赶路与调兵,得有四十多天的赶路,和这几年间几乎没有停息的作战与奔波,都让他面前的这张脸满是沧桑憔悴,比起他这位坐镇封地、操持权术的兄长,还要看起来老成得多。 而这张与他相似的面容上的神情,也绝没有任何一点作伪的意思。 有一瞬间,赞悉若觉得自己眼前一阵令人头晕地发黑。 钦陵赞卓艰难地再度开口:“我答应了那位大唐将军的条件,以礼送文成公主归国,换父亲的遗体回来。” 他垂下了头,唯恐会听到兄长说出一句批驳的话,说他的决定荒唐,又或者是听到兄长的决定是,让他想办法再度出兵,将父亲的遗体抢夺回来。 好在,在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听到的答案是,“你做得对。” “兄长?” 赞悉若攥紧了自己的拳头,闭眼沉吟了片刻,“我说你做得对!父亲尚且没能摸清对方的底细,在掉入圈套之后战败而亡,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将己方的力量重新团结起来,也阻挡住那些想要蚕食噶尔家族辉煌的势力,而不是将力气用在无用之处。” 只是送走文成公主而已,对他们来说还能接受。 “可我们……真能做到将文成公主礼送出境吗?”钦陵赞卓问道。 见兄长在这强忍悲痛之余,神情中还有一派镇定筹谋之色,钦陵赞卓带兵回来之时的心头焦躁,终于慢慢平复下来了少许。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自己恍惚间,竟从兄长的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赞悉若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反问:“你原本是打算怎么做的?” “我原本想……若是无法劝说赞普同意此事,那便直接将文成公主劫持出来。我们噶尔家族将其礼貌送出,也算藏巴礼送大唐和亲公主而回了。” 眼见兄长的目光随着他的这个答话越发犀利,钦陵赞卓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幼稚!这话传出去像什么样。”赞悉若斥道。“若真干出了这样的事情,父亲死后我们噶尔家族的声望才当真是没法看了。” 他眉头紧锁,语气里满是坚决:“我们不仅要拿到正式的国书,还绝不能在父亲新败,吐蕃勇士丧命的各方斥责中后退一步!” 比起长期参与战事的钦陵,悉若的面貌看起来要柔和些许,但在决策要务的当口,他话中不容转圜的意思,却让这张脸,多出了几分肃杀之气。 是,这件事当然不容易办到。 禄东赞不是吐蕃赞普,没有那盛行于吐蕃境内的天命传说庇护。 当他身上的强势光环终于随着他的过世而消失,执掌吐蕃政务十多年所带来的家族鼎盛、权势滔天,也势必会迎来可怕的反扑。 赞悉若需要做到的,何止是让赞普承认他们家族能维系下去这份荣耀,要促成换回父亲遗体的这个条件,也必须同时洗脱掉弟弟没能及时救援父亲的罪责,让他们身上政务与军事的权力不至于掉落得太厉害。 钦陵赞卓忙问:“那兄长打算怎么办?” 赞悉若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思量,又倏尔沉了下去,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我们要让出一些东西,但不是对赞普与没庐氏那些人。走!你带着一队人,我们去见韦氏的人。” 钦陵赞卓:“……韦氏?” “对,韦氏。”赞悉若回他,“自韦义策扶持松赞干布成就大业,到如今这么多年,韦氏向来不显山露水,却也从没人胆敢小瞧于他们的积累。但他们最好别忘了,自赞普开创出三尚一论的朝堂格局到如今,他们韦氏这一论能少有被三尚侵吞家业,不过是因为还有我父亲这位大相顶在前头。” 赞悉若目光冷然,“我噶尔家族若是一夕之间倒台,上位的必然是三尚家族,是那些与藏巴王室联姻的贵族。可尚就是尚,论就是论,姻亲世家与功勋名门自有区分,我不信韦氏不明白这一点。” “他们也最好别忘了,与他们有着手捧白石之盟的是松赞干布,不是现在这位痛恨权臣当道的赞普。若是噶尔家族没了,下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们!” 韦氏的这种生存之道,对于深谙政坛博弈的赞悉若来说还有些羡慕。或许噶尔家族的这等烈火烹油富贵只能持续四五十年,韦氏的这种积蓄发展、明哲保身却能持续上数百年。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韦氏能再有一二十年的发展时间,让自己在藏巴四茹的地界上扎根更深。 现在,对他们来说最安全的延续家族之法,确实是与噶尔家族联手,顶住禄东赞丧命后的种种风浪,遏制住三尚家族想要重新掌权的反扑。 他们也是赞悉若在获知父亲死讯后的须臾之间,为自己选择出的最合适盟友! 钦陵赞卓跟上了赞悉若往外走去的脚步,一面觉得兄长的这个决定确实没错,一面又忍不住问道:“可如此一来,兄长岂不像是上门示弱给韦氏看的,又能如何保证,我们今日这一去,不是在与虎谋皮呢?” “……与虎谋皮?”赞悉若忽然止住了脚步,转头看向了钦陵赞卓,“那也得他们是虎才行!我们有一个让他们不得不依然以我们为主的理由,也是一个他们接受藏巴继续以噶尔家族为大相的理由,那就是——” 他一字一顿:“他们出不了一个统兵奇才!” 钦陵赞卓面色一震。 在兄长投来的目光中,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里面除却行将立足政坛接受风雨的凌厉之外,还有一份对他的殷切期许。 也让他意识到,在今日的危局面前,除了他在将长兄当做父亲一般信任,他的兄长……又何尝没有在将他当做自己的支柱。 “藏巴的年轻将领里,唯有你有此本事走上前台,打出对外扩张的战绩,而其余的那些,甚至在跟象雄残部的交手中还要落在下风。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能被委以重任,难道就凭他们的姓氏显贵吗!” 赞悉若笃定说道:“所以韦氏会和我们站在一起的,我也会想办法在抗衡住三尚施压后,向赞普建议,令你出征小勃律,重新将领兵的威严争到手中!” 这是一个充满危险,又充满机遇的决定。 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道:“阿弟,你不会输第二次的是不是?” 禄东赞的战败其实和钦陵赞卓没什么关系,但对吐蕃来说,这原本是一场该当由钦陵赞卓去打的仗。所以无论他是否是因前往大唐西域谋划叛逆,才让父亲替他接过的指挥权,积石山之败与西倾山葬军都暂时无法与钦陵赞卓切分开关系。 赞悉若这句“输第二次”的发问并没有说错。 在这样一句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寄托的发话面前,钦陵赞卓眼眶发热,毫不犹豫地给出了一个答案:“不会!” 有这样一位兄长站在背后,就算他们要想恢复到当年父亲掌权的巅峰时候,可能还需要付出数年的努力,就算在送走了文成公主之后他们还会面对新一轮的责难,就算那今日他们要去见的韦氏更像是个老练又善于蛰伏的猎人—— 他也敢先做出这个承诺。 只要给他这个领兵的机会,先从西边的那些小国打起,他总有一天能夺回总领兵马的大权,去向大唐再度发起较量。 今日的种种屈辱,也势必会由他亲自讨还回来。 “那就走吧,”赞悉若转回头去,克制住了自己心中的沉痛,让自己慢慢挺直了脊背,“你不是说,能给你用来促成文成公主被送离的时间不多吗?” 战场之上乃是兵贵神速,在这朝堂博弈之中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站稳脚跟,才好让父亲的旧部相信—— 没了禄东赞,噶尔家族也不到覆灭之时!—— 而此时风云幻变的,又何止是这片藏巴高原。 庭州与西州的战事随着秋日到来,不曾为秋风之中的凉意所冻结,反而展开得愈发如火如荼。 比起大沙海中试探交手稳步推进的苏定方部,更为激烈的竟还是庭州地带。 伊丽道行军总管独孤卿云被截道在西州边缘的同时,作为副总管的阿史那卓云与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弥射北上转道了双河。 这里曾经是大唐与阿史那贺鲁开战之地。而现在,这里变成了两位阿史那将军对阵朱邪叶护等人遗留在庭州后军的突破口。 但在大军推进庭州,夺取清海镇之时,他们却遇上了一件麻烦事。 按照卓云与弥射此前的计划,他们不仅应当快速收复庭州,还应当在切断回纥与西突厥叛部后路的同时,快速自天山南下,在苏定方克复西州的同时,给这些叛军自后方再来一刀,而不是让这些庭州的叛军守将能够南下给对方报信,让他们从容撤回,遁逃北上。 偏偏他们的人数不占优势,虽然凭借着弥射的威望先劝回来了几方突厥部落,可要想在进取轮台与金满的同时,抢先一步越过天山,还远远不够。 除非…… “除非我们能走一条并未被叛军把守的天山路线,先派遣出一支兵力,将天山南麓的叛军了结,才能真正截断朱邪叶护和炽俟叶护的归路。”阿史那卓云摸着手边的刀柄,缓缓说道。 今日将叛军全部了结在白杨河以西,阻止其报信,让这把刀纵然经历了清洗,也带着一阵不散的血气,此刻便弥漫在空气之中。 阿史那卓云并未因此而冲昏头脑,她也深知,己方还需再小心一些,才不会让叛军有作乱之后逃之夭夭的机会。 虽然没有安定公主在侧,卓云还是觉得,自己已越来越像是一个合格的将领了。 她问:“可汗手底下的人里,有对此地特别了解的吗?” 阿史那弥射摇了摇头:“我虽然曾经响应于大唐的号召,参与进讨伐贺鲁的战事中,和其部将激战于此,但我所知道的路,和叛军所知道的应当相差无几。贺鲁被杀之后,我受封于昆陵都护府,与庭州各自为政,少有往来,对天山山道并不熟悉。” 阿史那卓云心中有些发沉。 若如此的话,难道真的只能全力攻城,扩大拦截线,等到那些叛军收到消息自西州折返后想办法追击阻截? 一旦其中稍有不慎,将首恶给放跑了,就算他们成功平定了此地的叛乱,陛下大概也不会觉得满意的。 “那……”卓云忽然想到了公主手底下的回纥商人,试探性地问道:“当地的商人有没有可能对其中道路有所了解?” 庭州西北的盐泊州都督府曾被叛军所攻破,但因其中有不少做马铁食盐生意的回纥人,与炽俟叶护多少能算是同族,并未遭到迫害,只是从中抢夺了一批马匹,还勒令其不得随意走动而已。 或许就能从中寻到可用之人? 但卓云没想到,她刚打算将自己的这个想法付诸实践,就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这走路之间一瘸一拐的落魄男子前来扣营,自称自己乃是大唐官员,清河崔氏出身,名叫—— 崔元综。 这是一个对阿史那卓云来说并不陌生的名字。 安定公主第一次前往前线的时候,就是因为对方的“怂恿”,说什么只有实战才能培养出将才。 身为公主的护卫,卓云当然知道,对方完全是当了个替罪羊,但这种话就不必当着崔元综的面说了。 往人伤口上捅刀多不好…… 毕竟,被迎接入帐后,崔元综脸上那等“终于找到了组织”的欣喜,真可谓是溢于言表。 “庭州轮台城被攻破的时候,我匆匆外逃,希望能为后方传讯,又被叛军追捕,几乎以为要丧命在此地,哪知道当我醒来的时候,却发觉自己被一个马商给救了。对方说什么遇上也是个缘分,不如将我也给一并带上,甚至将我给送到了天山以南,躲过了叛军的眼线。”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他后来才知道,他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那马商给扒走了。但看在对方确实救了他的性命的情况下,这事便不必计较了。 在这战乱当前,能保住性命就已是大不易了,谁还管什么钱不钱的。 他叹了口气,“可惜我摔断了腿,来不及报信,天山以南的西州便已迎来了叛军的打击。我想着,庭州以西的昆陵都护府乃是兴昔亡可汗的地方,我若前来应当能有庇护之所,也能图谋救人,哪知道因你们前去蒙池平定阿史那步真留下的烂摊子,昆陵这头也不乏响应叛乱之人,一时之间敌我难辨,我也不敢擅作主张,反而将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小命给丢了。” “听闻兴昔亡可汗与阿史那将军终于回返,又已快速出兵先后平定数镇,以白杨河为界阻截叛军,我才终于敢前来此地。” 当年自关东来洛阳进入弘文馆进学的时候,崔元综还是个何其傲慢之人,凭借着自己的家世背景自以为必当青云直上。 哪知道先因安定公主的缘故被遣派来了西州,又被调往庭州,还遇上了这等突厥回纥反叛的大事,又经历了这样的一出险死还生。 他如今这条只草草接骨的腿还在走动中作痛,也不知道随后能不能痊愈。属于世家子弟的骄矜,却是早已粉碎了一地。 这倒是让他恍惚想起了早年间的一件旧事。 在他幼年之时有个算命的术士途经他家宅邸,说他这人虽然平生多逢坎坷,但命不当绝,就算落入海中都能抱木而活,必能百岁寿终。他当时觉得对方这话可笑,以他的出身何来坎坷之说,哪知道…… 对方所说好像并无差错。 他刚想到这里,就被阿史那卓云快走两步,一手提了起来。那只还未伤愈的脚突然着地,疼得他又脸色一白。 卓云敏锐地抓住了崔元综话中的重点,急切发问:“你刚才说,那马商带你走的那条路能躲过叛军的追兵?” 他下意识答话:“对。” “你还记得那条路吗?” 崔元综点了点头。 阿史那卓云大喜:“那好,你即刻带路,我等发兵横度天山!” 说话之间,崔元综便被她往营外推去。 受伤的那只脚再往前踉跄了一步,让他不由又倒抽了一口冷气。 崔元综心中暗骂了一句,只恨不得质问一句,他们发兵之前,到底能不能给他请个医官,别折腾他这个伤员了! 可惜崔元综的抱怨被他自己先吞进了肚子里,又哪里能被这些意在平叛的将领们获知。 他甚至觉得,他唯一的用处不过在,他是清河名门出身,绝无可能降贼,也就必不会指示一条错误的道路。 而在破敌的要害关头,谁还能留意到其他。 …… 唐军的发兵极其果决。 就在当夜,被月光铺上了一层白霜的河岸边已是黑影涌动。 随着一声轻叱的口令,阿史那卓云一骑当先,崔元综则被裹挟在后方的轻骑之间,直奔天山而去! 第187章 当年郑仁泰带兵追击回纥迷失方向的雪原沙州, 乃是庭州以北的沙陀碛。 对于回纥人来说,这是个闭着眼睛也能走出来的地方,对于平日里并不驻扎在此地的唐军, 却是个极易迷失方向,也让敌方有机会遁逃的地方。 所以—— 绝不能让他们有机会跨越庭州。 最好,连天山都不要让他们有机会翻越过去! 这便是当卓云发兵的那一刻, 在她统率的队伍之中士卒的共识。 崔元综也不知道是应该庆幸,他在脱身之后恰好遇到了那样一个好心的马商, 让他获知了这样一条路,还是应该庆幸他天赋异禀, 有着天生的好记性, 才能让他在遭到近乎流放一般的边地待遇,又险些丧命于叛贼手中后,竟然有了这样的一个立功机会。 十月的边地冷得出奇, 尤其是在夜间,凛冽的劲风刮在脸上锐利得像是一把把刀子。 但在这些骑兵的行进之中, 意图覆灭叛军的情志早已凝结成了一团炽火,让人在被裹挟其中的时候, 也觉好一阵的热血沸腾。 “接下来往哪边走?”阿史那卓云拨马回头,疾行到崔元综的附近。 他连忙收回了那些对于破敌之后的幻想,伸手朝着一个方向指去:“那边。” “你应该不会记错?”夜色之中,卓云的目光中好像也被淬了一层寒霜,在这最后一次确定中充满着将领的压迫感。 崔元综笃定回复:“不会!” 他此前觉得他合该进士登科, 庙堂显贵, 甚至在未到洛阳之时胆敢妄议皇族权臣争斗, 但在这屡次遭受的苦难中,一些更深刻的印象正在取代他所读过的经史子集, 成为对他而言更有用的东西。 起码现在,他会是个合格的指路人。 卓云颔首,当即下令:“全队下马,将马蹄包裹起来,然后加快行进的速度!” 自她抵达西域到如今已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这些被她选拔出来的骑兵,在她识破阿史那步真的阴谋之前便已认可了她这个上司,经由平定蒙池都护府作乱的战事后更是如此,几乎是在听到这个命令的瞬间便已各自执行了起来。 当这支骑兵再度往前,越过白杨河之前的那道界河之时,交锋与行路都在暗夜中有若鬼魅一般发生。 而后便径直转道南下,消失在了沉沉夜色里。 这条对于西域的马匹商人来说隐蔽的路线,若是用于大军挺进来说或许不易走,对于阿史那卓云所统领的这一路奇兵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马匹商人需要用其来运输北地好马,自然也不会选择一条连马都走不通的道路。 三日后,位居天山以南的龙泉馆,便爆发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战斗。 自天山南麓发源的两条河流彼此交错,在此地得了个交河的称呼,龙泉馆正位于这河流交汇的中心绿洲之上,也是叛军把守天山隘口的驻军基地。 对留守此地的西突厥兵马来说,看管此地的数处隘口本不是个麻烦的职务,若前线战线有变,他们还能以更快的速度撤离。 然而战斗来得何等猝不及防。 在他们来得及涉水而走之前,战事就已经平息了下去。 仅剩下这一路翻山而来的唐军砍下了叛军的头颅,将这一方营地据为己有。 阿史那卓云挎着刀越过了这些守军的尸体,自中军营帐中取出了对方的舆图,盯着其上绘制的天山脚下守军分布,终于露出了个轻快的笑容。 龙泉馆已是这其中最大的一处驻军之地,尚且不曾对天山以北可能有兵马前来报以足够的警惕,更何况是其他地方。 也该当多谢苏将军的。 苏定方日渐扩大的交锋,迫使叛军不得不将目光都尽数集中在了大沙海地带,一度入侵沙州的回纥兵马更是被迫退回到了柳中,根本无暇留意天山防线是否稳固,这就给了卓云以从中发挥的机会。 她朗声吩咐:“休息半日,然后分兵两路,清扫天山南麓据点。” 以龙泉馆为中心,叛军还有两处往来南北的要塞。 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掌握在自己手中。 然后……然后传讯于苏定方! 到时候,那自然是一个—— 反击全线展开的信号! …… 也几乎就是在南麓三营尽数被破,派遣往苏定方军中的信使也将讯息传递到手的同时,天山以北的庭州,阿史那弥射展开了夺回金满城的战事。 而在这十月的尾声,苏定方也一改此前的步步为营,悍然发兵围剿柳中。 六月里的仓促征兵,让这些匆匆赶来西域的府兵应付起正当气焰盛极的叛军还有些吃力。 但在这一场场碰撞磨合与通过胜利积攒下的士气面前,这场围剿作战,打从一开始就展现出了一边倒的趋势。 回纥与西突厥兵马深知己方并不擅长守城,甚至做出了一次夜间袭营,试图对他们觉得已经年迈的苏定方来上一出斩首行动,可这样的一轮行动非但没有制造出唐军营内的恐慌,进而得手,还让他们又折损了一批精兵。 一时之间,柳中防线堪称摇摇欲坠。 在这样的形势面前,濒临破碎的又何止是防线,还有叛军继续作乱的决心。 在收兵而回后不久,西突厥的那位朱邪叶护就疾奔向了回纥的驻军地,径直冲到了炽俟叶护的面前。 “此地我看是不能久待了,苏定方自后方调拨来的攻城器械都已到了,估计不会再给我们守住城关的机会。你怎么想的?” 炽俟叶护眉头紧皱,没有当即答话。 但此时这份束手无策的沉默对于他的盟友来说,无疑是在火上浇油,气得他当即扯住了对方的衣领。 “你现在在这里一句不发算怎么回事!我问你,钦陵赞卓和他那吐蕃的援军到底在何处?难道不是你先知道他的身份,也愿意与他配合,还将我拉下水的吗!” 可为何现在会变成了这样。 朱邪叶护心中的恼怒与后悔之意,在这数月间兵马大批损失、利益却没得到多少的事实面前,早已攀升到了顶峰。 钦陵赞卓还说什么吐蕃会尽快加入到战事之中。可自他离开西州回返吐蕃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算是只乌龟也应该到了,更何况是吐蕃那支向来行动如风的军队! 在这一刻,朱邪叶护终于从这一直处在下风的合作里清醒了几分,渐渐意识到,或许打从钦陵赞卓选择在他身边隐瞒身份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受到了欺骗! 偏偏另外一个被骗的苦主之前一直做出了睿智洞察的表现,也在叫破钦陵赞卓身份的时候自有一派优势在握表现,让人在彼时觉得,钦陵赞卓也不过是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真正能拿到战事主动权的还是他们本身。 可现在,对方毫不犹豫地抽身而去,甚至没在这西域地界上留下吐蕃插手此次谋逆的证据,只留下了他们两人在此面对苏定方的进攻,简直是…… 简直是个要命的情况!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炽俟叶护终于开了口,“要我说,我们还是尽快退回到天山以北算了。起码此次联合也算是开了个合作的先河,若能自此将庭州掌握在手,凭借着天山这道天然的障壁阻遏住唐军的追击,也总比我们在更远的沙洲草原上吃灰来得好。” 朱邪叶护咬了咬牙,在这句答复面前难以多说什么辩驳的话。 对于必须尽快放弃眼前这片更为富饶的西州,他当然很是遗憾。但也正如炽俟叶护所说,在如今难以守住柳中的情况下,退兵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选择。 西州确实更为富饶,可守不住就是守不住! 带上自西州劫掠来的财富直接退守庭州,也总归不算他们白来一趟了! “你让你的那些部将别贪。”炽俟叶护努力压制下了被吐蕃欺骗的郁闷,找回了几分冷静,“明日我们还是佯装继续守城,外围兵马也继续与苏定方周旋,到了夜里,我们就尽快退兵。” 唐军的屡次劳师远征应当也消耗不少,对他们这些降而复叛之人,应当也是气得跳脚,一想到这里,炽俟叶护又觉得心中舒坦了。 若是他们能够安然撤走,对唐军的声望也未尝不是个打击。 炽俟叶护道:“走吧,赶紧将撤兵的计划安排下去。” 可他们想得很有一套,这等小心思在士卒的交锋中还是清楚地呈现在了苏定方的面前。 意图撤军的人再怎么想要尝试做出奋勇守城的样子,在正面对敌的时候还是会留手的。 这种微妙的差别可能连他们自己都并未察觉到,对于苏定方这等饱经战事的老将来说,却等同于写在了脸上。 “到我们追击的时候了。”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他便拍了拍同行的契苾何力的肩膀,其中潜藏的话已尽在不言之中。 “我会给他们一个教训的!”契苾何力咬牙切齿。 身为铁勒人的契苾何力还一度被委任为安抚大使,深入铁勒诸部为大唐招安,结果这些人转头就来了一出反叛,无异于是一巴掌甩在了这位郕国公的脸上。 若非知道唐军近年来在西域的损失不少,府兵之中多少有些厌战的情绪,契苾何力只怕在抵达此地后就想将这群人给强攻了结。 好在如今倒也不迟! 对方的后路已在他们未曾察觉的时候被切断,他们也因唐军的步步紧逼未能再获得更多的援军支持—— 是到了收网合围的时候了。 “等解决了这群叛逆,邢国公便先转道吐蕃吧。”契苾何力抚刀北望,面色沉沉,“收尾之事交给我来办,吐蕃与吐谷浑那头也不能掉以轻心。” 虽然当下还不曾有吐谷浑覆亡的消息传到他们的面前,应该代表没有出现最坏的情况,可想想安定公主此次这条出征之路的难行,契苾何力还是有些操心于对方那头的局势。 这份将领之间的惺惺相惜,让他绝不愿意看到对方折损在藏巴高原之上。只希望等到他们解决了此地的时候,那边还不曾被吐蕃逼迫到绝境…… 想想还有裴行俭与薛仁贵在那头,弘化公主与黑齿常之也绝非庸才,契苾何力又稍微放下了几分担心。 “好。”苏定方点了点头。 他答应得痛快,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安定公主已经在他面前创造过一出奇迹,他对于对方总有一种特殊的信任,觉得局势可能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糟糕,说不定那头将战事结束得比他们还快。 但想想安定公主的年龄摆在那里,被她带往吐蕃的士卒也是蜀中的兵卒,论其精锐程度还无法和他们这边的相比,他又觉得还是该当做好尽快回援的准备。 “传讯全营吧,”他望着即将撤回的攻城队伍,目光如刀:“做好追击的准备!” 回纥与西突厥的叛军并未察觉到,在他们对面的那支军队已因转机的到来而进入了蓄势待发之时,反而还觉得他们的果断撤兵,真可谓是当断则断。 然而就在他们自柳中北上,向着高昌、交河一带退去的时候,却忽听夜色里一阵金鼓齐鸣,而后,便是那比之攻城时候还要凶悍的唐军自后方气势汹汹地朝着他们杀奔而来,在一瞬间打破了他们想要平稳撤离的美梦。 朱邪叶护大惊回头,就看到后方连缀成一片的火光。 火光列队的齐整,让人不得不怀疑,唐军是不是在他们弃城而走之前就已点齐了全军,径直追击而来。 简直像是一出有预谋的作战。 “怎么会这么快!”他仓皇朝着同行的回纥兵马方向看去-,发觉在对方那头的追兵一点都不比他这边少,甚至好像还更多一点。 这很难说是不是因为郕国公对同族反叛的针对性打击。 但朱邪叶护也发觉,他这位盟友进军庭州西州的决定极快,在今日这样的追兵临门关头,反应同样很快! 哪怕在这等昏暗驳杂的光线中难以完全看清各方的动向,朱邪叶护依然能瞧见,那回纥的兵马在遭到打击的下一刻就已分作了两队,其中一方已快速甩脱了追兵往北而去,徒留下后军对着追兵做出阻拦。 很显然,先走的就是炽俟叶护的队伍。 仿佛只要能比他的各方盟友走得更快,便能抢先一步扼守天山,重新站稳跟脚。 “该死!”朱邪叶护再次后悔自己居然会选择了这样的一个盟友,以至于就在他的愣神之间,他自己便已遭到了苏定方麾下士卒训练有素的合围。 饶是他先行杀出了重围,在后方追兵的穷追不舍之下,他也只能先行撤入高昌城内,而非继续北上。 可比起此前固守柳中的时候,这高昌城中的守城器械与守军数量都差了太多。 那围城的大唐兵马,却已拿出了更为凶悍的攻势,显然不打算再给他以继续斡旋的机会。 在天光大明之际,城门终究还是没能承受住那样的重击被撞了开来。 一时之间,朱邪叶护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两个字—— 完了。 他在进攻庭州金满城,杀害庭州刺史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在今日被逼入绝境的时候便是何等的落魄。 当被提到苏定方面前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很难说出什么求饶的话语,谁让…… 谁让他们这双方,甚至是三方结盟的叛军在掠夺二州的时候,已经杀了太多人,也表现得太过火了。 唐军若不对他们予以重责,又要如何震慑边陲呢。 只可恨,他的撤军速度终究还是不如他那个狡猾的盟友,以至于给对方做了垫背! “他逃不了的。”像是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他此刻所想,苏定方忽然出声说道。 迎着朱邪叶护惊愕的目光,苏定方答道:“你们觉得能凭借天山继续和唐军作战,效仿阿史那贺鲁当年所为,难道我们就没想到吗?” 他说话之中并无多少过于激烈的语气,仿佛随着年岁渐长,他的脾气也沉淀了下来,但这话中的意思,却令朱邪叶护不由一阵胆寒。 是啊,阿史那贺鲁当年的反叛闹得何其轰轰烈烈,让唐军不得不花费了七年的时间一步步进军围剿,他们又怎么会让自己再犯当年的错误,给叛军以据险而守的机会。 那他的那位同盟,确实也没有对于前方拦路做好万全的准备! …… 炽俟叶护还在奔逃的路上。 在他看来,大唐原本在西域的那支兵马还在柳中以西,苏定方等人确实追击得极快,却被他们这盟军之中行动偏慢的一方给拖住了脚步。 那么他带着骑兵先行,便还有挣扎的余地! 姑且不说他在庭州地界上还留有的守兵,就说这天山狭路,靠着他手中的兵力也足以达成有效的拦截。 就算唐军的人数众多,他们也终究没法做到直接将山给移走。 如此也好。 那个没甚本事的朱邪叶护为他阻挡住唐军一阵,反而让他有机会独占庭州,算起来还赚了! 倘若他能在回返到天山以北后,干脆将群龙无首的朱邪部给吞并下去,那便更有了与唐军对峙的底气。 这并不是做不成的事情。 抱着这样的一份前景规划,炽俟叶护更是忍不住一阵心绪激昂,挥鞭朝着自己所骑乘的马匹上甩了一记。“快!我们必须赶在唐军之前抵达南麓营地。” 然而当他渡过了交河的其中一条,已能看见前方的积雪山脉以及山下营地的时候,他看到的,还有一路横空杀出的兵马,直扑他所在的方向而来,甚至比他的行进速度更快。 这两方的快与狠截然不同。 他所统领的这一路是为赶路,对方却是为了阻截他的去路。 以至于当他意识到前方并非迎接他的队伍,而是同后方一样的唐军追兵之时,对方早已张弓搭箭在手,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放出了第一批箭雨。 这慢了的一步何其要命! 炽俟叶护很清楚,在后方还有河流拦阻的时候,他最应该做的就是继续前进,让自己冲破这敌方的防守。 可在这支来势汹汹的兵马面前,他要如何才能说服自己,前方的山口中并无唐军的另外一番布置,又要如何说服自己,他所带着的残兵败将在经过了数日的逃奔之后,还能对这路凶悍的敌军做出足够有效的反击! 他甚至忍不住去想,既然对方能在悄无声息间来到此地,没给他的驻军越过天山调兵来援的机会,庭州是否早已落到了他们的手中。 对方甚至根本无惧于与回纥兵马近身交战,在三轮箭射之后便已到短兵相接之时。 彼竭我盈的战意区分,让卓云当即选择了冲阵截杀。 事实证明,她的这个选择也一点都没出错! 回纥人确实能征善战,更是一批天生的骑兵,但在这一刻,挥刀而来的大唐将领与其部从,却俨然变成了阻断于他面前的铜墙铁壁! 卓云更没有给他任何一点整顿心情的机会。 在这位将领的带领下,愈战愈勇的便是唐军,而非是这些求生的回纥骑兵。 也让这场正当正午的对垒,最终被她以挥刀将这位回纥首领砍落马下,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 倒霉的带路人崔元综终于等到了军医的救治。 那是卓云领兵与苏定方会合之后,军医先将险些被砍断一条臂膀的炽俟叶护吊住了性命,转而来给崔元综治腿。 在听到最多只会有些后遗症,但还不至于到瘸腿的地步,崔元综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也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一件事。 朱邪叶护与炽俟叶护这两位叛军首领均被生擒,估计是要被送往长安献俘的。这两人对下属部落的指挥被切断之后,其余随同他们反抗的人应当也无法掀起风浪了。 那么,庭州金满城的殉国之人,是不是终于可以入土为安了? 相比之下,在这场波及二三州,横跨天山南北的动乱里,他能侥幸保住性命,还能得到一个“为阿史那将军开路、擒获叛贼炽俟叶护”的功劳,竟已能算是……幸运的了。 这份感慨,或许并不只他在发出。 当阿史那弥射站在金满城下的时候,哪怕他并非中原人士,见多了玉门关外西域之地的野蛮杀戮,也觉有几分心头沉沉。 那两尊被悬系在城门之上的首级,经由这西域风沙的侵袭与六七月间烈日的暴晒,早已完全变成了风干之后不辨面貌的样子。 按照被擒获的城中守军所说,这正是大唐戍守于庭州的官员。 他们两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那些城里城外被弃尸的无名之人。 阿史那弥射指挥道:“去来个人将他们的首级取下来装盒盛放吧,再将城中枯骨葬了。”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份秩序崩乱造成的影响,势必会被唐军以平乱后的雷霆手段予以消弭,也势必会让大沙碛以北的突厥、回纥各部遭到打击。 好在他和他的族人并未如阿史那步真和这炽俟叶护、朱邪叶护一般滋生出这样多的野心,如今还站在制定秩序规则的一方。 但真要说阿史那步真完全是诬告的话或许也未必。 只是……在这份平乱的进度面前,他亲眼看到了大唐的将领还未到青黄不接之时,对于西域的重视也一如既往,那他就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让自己的族人遭到灭顶之灾。 不过说起来,阿史那卓云能有今日地位,拿到这样的军功,似乎和她父亲的关系不大。 那么,为了确保西突厥居于昆陵都护府的族人能在他过世后继续得到庇护,他是不是也得考虑从族中选出几个善战的女郎,送到那安定公主身边做个护卫? 毕竟,虽然同姓阿史那,卓云将军跟他可真没多少亲近关系…… 当然眼下说这些还有些遥远,他招了招手,示意自己的亲随走到近前来,“再带几个人快马加鞭赶去西州,将此地已经平定的消息传过去。回纥各部还有些漏网之鱼正在外逃,就说我已在让人追捕了,但葛逻禄三姓以及朱邪部在北方的驻地,还需等几位将军来做决断。” 下属当即领命而去。 在这一列骑兵自金满城行出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战事停歇的缘故,在阿史那弥射的视线之中,还有一队商人已踏上了经由这河西走廊继续前行的旅程。 渐渐发冷的日光中,那商队的驼铃轻轻作响,就这么取代了半日前此地还大作的兵器交锋之声,仿佛此地并不曾有这样的一出来回易主的变化。 但在黄沙之下,又分明还有并未干透的血色。 …… 文成公主朝着马车的车窗外看去,也正听到了这样的一声声铃铛作响,从拉着她所带行李的牦牛脖颈上发出。 走马灯一般闪过的记忆,终于在这一声声的轻响与车轮滚动声里被定格在了眼前。 这几日间忽然发生的事情,对她而言简直像是只有梦中才能出现的。 禄东赞的长子赞悉若与次子钦陵赞卓忽然联手韦氏向芒松芒赞施压,在宣告了与吐谷浑的交战落败、禄东赞临阵身亡的事实后,依然不减对赞普与尚族的威逼,“请求”遵照大唐提出的条件,将文成公主礼送出境。 钦陵赞卓自前线带回的两千骑兵,就成了他此刻朝着赞普发难的助力之一。 但或许更让芒松芒赞感到棘手的,还是论族的联手。 于是那吐蕃逻些城的风波,最终还是结束在没庐氏王妃怒骂此等悍匪一般的权臣必不得善终的声音里,结束在芒松芒赞有些恐惧又留恋地松开她衣袖的动作,也结束在了她登上车架回望吐蕃王城的那一眼中。 藏原雪域之上的布达拉宫逐渐隐没在了十月的飞雪之中,取而代之的是这车架之外逐渐开阔的草场景象。 文成此前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重归故土的一天。 对于吐蕃来说,她是松赞干布的未亡人,也是鼎盛之时的荣耀证明,而对于大唐来说,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宗室之女,是已经嫁给了吐蕃赞普的外人。 或许对于那高坐明堂的天子来说,要将她自吐蕃带回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但他并没有必要去做这样的无谓之事,也就理所当然地让返回故国变成了文成从不奢求的事情。 但好像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 大唐一改此前无视吐蕃进取野心、进攻吐谷浑的表现,甚至一举将吐蕃重臣禄东赞击杀在战场上。也一改对和亲公主不闻不问的表现,在声援了弘化公主的抗敌之举后,又提出了将她送回的条件。 这份转变,将她早已认命的人生又抛进了另外一道江流之中。 车轮轧过高山草场,朝着曾经作为松赞干布迎接公主之地的柏海而去,将她那颗心脏也随着车队的起伏抛起又落下。 她心中惴惴,竟不知这其中到底是近乡情怯,还是两种人生重新交汇的迷茫。 忽然之间,她身边的侍女扯了扯她的袖子,“王太……公主!你快看那儿。” 文成公主循声望去,就见被侍女指向的方向,在这片草原的尽头,已能看到一片列阵的甲士与骑兵,从漆黑的一线,逐渐变成了严阵以待的戍防边界。 随着车队的靠近,那其中的旌旗招展,兵戈林立便愈发清晰地呈现在了她的视线中。 她这才恍惚发觉,原来她已到了边界之地。 那是大唐的兵马已到近前! 这些前来迎接的队伍,或许只是为了防止吐蕃在此时做出不合时宜的反扑,才有着这样庞大的规模。可在看到那队列旗帜之中“李”“唐”二字的时候,一种难以言说的战栗感几乎在一瞬间占据了她的全身,让她明明想要去伸手回握住侍女的手,却发觉自己还僵硬在原地,并未伸出手去。 在这一刻,原本策马在车架不远处的钦陵赞卓慢慢冷下了脸色,朝着那其中一队朝着此地行来的骑兵投去了压抑着仇恨的目光。 随着双方的渐进,潜藏在草场之中的飞鸟也被大地的震颤惊起,朝着自己的巢穴疾飞而去。 而后,就是那越来越近的队伍。 遮挡在文成公主面前的车门与车帘早已随着这方车乘的止步而打开,让她能清楚地看到来人的模样。 为首的那员将领,年轻到用“当打之年”来形容可能都为时过早,但在身后将领与其余骑兵随从的跟随之下,无人会觉得这是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孩子,而只觉得对方真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慷慨。 那双本就明亮璀璨的眼睛,在这一个照面之间被高原天光反照,更是显得尤为夺目,让文成公主恍惚觉得,当对上她目光的那一刻,她又忽然恢复了行动的能力,只恨不得自己能径直扑入那队伍当中,宣告着自己的回归。 好在,她还是努力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依然坐在车中,看着那列接迎的队伍一步步朝前。 直到李清月勒住了缰绳,停在了她的面前,说出了一句她好像在梦里听到过很多次的话。 “我来接你回家了。” 第188章 若非此刻还有那样多双眼睛望向这一方, 在这“接你回家”四字传入她耳中的那一刻,文成公主险些遏制不住,想要落下泪来。 梦中听到这样的话尚且让人情难自控, 何况是真出现在了面前。 这四个字,说得何其之轻,又何其之重。 二十三年了啊。 从贞观十四年议定由她前往吐蕃和亲到如今, 整整二十三年了! 去掉沿途所用的时间,她也已经在吐蕃住了二十二年, 占据了她人生中过半的时间,让她都快模糊了记忆, 忘记到底哪一边才是她的家。 而现在她终于等到了重归故里的这一日, 也被这回家一词,揭开了她置身异域王廷之中的所有辛酸与游离。 “……回家?”文成下意识地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次,话中有着她自己都能听出的颤抖。 “对, 回家。”李清月在马背上朝着她伸出了手,“你已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该当荣归故里了。” 说来也不知道该不该当算是缘分。 贞观十四年松赞干布派遣使者入中原的时候,这位使者不是别人, 正是彼时深得松赞干布信任的禄东赞。 这个朝见求亲的场面被唐宫之中的知名画师,也就是后来接替了将作大匠位置的阎立本,给勾勒在了画笔之下,名为《步辇图》。 李清月就曾经看到过这幅画,其中站在礼官之后的第一个男人, 就是与她交手的禄东赞。 而今日, 却是用换回禄东赞的遗体为交换条件, 令文成公主得以还朝。 但这对大唐来说可能算是“缘分与宿命”,对吐蕃来说, 这便是实打实的屈辱了。 当年的吐蕃是凭借着松州之战让大唐意识到,这个地处高原之上的邻国,已经在松赞干布的带领下走上了强盛之路,不能当做等闲角色看待,便以文成公主携带中原的工匠、文化、良种,以图与吐蕃盟好。 如今却是他们刚对着大唐边境展露野心,就被悍然斩断了那只最为锋利的爪子,被迫收回觊觎大唐的手脚,仿佛是这雄图霸业的衰败征兆。 他们又怎么会高兴得起来。 至多就是在表面上不失礼数罢了。 李清月的目光自文成公主的身上挪开,转向了这些迎送公主归国的队伍,就发觉钦陵赞卓此人果然并未在仪仗上有所怠慢,反而当真拿出了“礼送”的架势。 打眼望去,就连当年跟随文成入藏的工匠与乐师都有不少随同一并送还的,在队列之中不难看出这些人的中原相貌。 至于出行的人数,也早在他们抵达之前就已由斥候探报送来,足足有数千人之多。 若非如此,李清月也不必拿出这等严阵以待的军容,谨防钦陵赞卓来个趁机进军。 这显然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情。 可惜无论是唐军的警惕表现还是欢迎的阵仗惊人,都俨然断绝了他的这个翻盘机会,让他只能安分一点行事。 见这位唐军主将在与文成公主的交谈结束,从扫视跟随队列到转向了他,钦陵赞卓极力压制住了面上的敌意,沉声问道:“文成公主已如你所说被我等礼送而来,我父亲呢?” “着什么急啊。”李清月拨转了马头,朝着钦陵赞卓的方向走了两步,“你是要将他变成大唐的恩赐吗?” “我……”她这话一出,钦陵赞卓当即意识到,他确实不该在此时就讨还他父亲的遗体。 否则,这多少有点像是他们吐蕃送回了文成公主,又从大唐这里得到了一个“赏赐”。 可道理是这个道理,钦陵赞卓却觉得自己又一次在口舌上落在了下风,只能眼看着对方成为这支迎送公主归国的前导,先将人顺利接入唐军在柏海的营地之内。 在双方尽数扎营安顿之后,盛有禄东赞遗体的棺材才送到了他的面前。 钦陵赞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应该对安定公主表达一下感谢,因为这往返一月之间,高原上的低温加上被人有意放入棺中的寒冰,让尸体还未出现多少腐败的迹象,依稀还能看出生前的枭雄姿态。 以这样的面貌送归王都举办葬礼,总算也不堕了父亲的一世英名。 钦陵赞卓咬着下唇,最终也没能说出话来,只在心中暗道,他必定会在父亲入土为安之后以天神为誓,终有一日要击败大唐,以雪今日之耻。 生怕自己的这份想法在李清月的面前表露得过于明显,他甚至没在这柏海营地做出停留,亲眼看到唐军从吐谷浑撤军,就已带着己方的队伍撤回了吐蕃腹地。 …… “这位吐蕃的小将军倒确实是能屈能伸,我还以为他会想要尝试一下半夜刺杀的戏码呢?”李清月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感慨道。 文成公主觉得,自己但凡没有听错的话,就不难从她的语气里听出几分遗憾的意思。 钦陵赞卓要是真的敢这么做的话,他也不必回去了。 “你说别人是小将军……”文成公主轻咳了一声,觉得这场面有些说不出的滑稽。 昨夜她在这柏海营地内见到了弘化公主。 或许是因故人相见,又或许是因为她与弘化公主作为远嫁之人更有一种共鸣,此前因为安定那一句回家而触发的感慨直逼心头,让她终于忍不住与对方抱头而哭。 在这又是哭笑又是叙旧的夜晚,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等到醒来的时候便已是这吐蕃兵马撤离了。 想来她此刻的脸色一定不太好看,甚至该当说是有几分憔悴。 但一想到她如今已不是吐蕃的王太妃,而是马上要回到故国之人,便觉这点失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必计较于此。 倒是来看安定公主与钦陵赞卓的交锋要更有意思一点。 光从钦陵赞卓在回返吐蕃王城后告知于众人的消息里,文成还对唐军的取胜并无多少实感,更不知道在这藏原之上,唐军到底是如何拿下的这样一场胜利。 然而昨夜,在弘化公主与她的交谈之中,她听到了更多的细节,方才知晓了这到底是一场怎样的激烈碰撞。 当横渡雪岭、河谷伏击、引君入瓮、猎杀大相等战绩在弘化公主的口中娓娓道来的时候,安定所说的那句“回家”,也就更加令人为之动容。 如何能不动容呢? 安定本可以从吐蕃得到更多的东西,却最终还是选择了将她这位和亲公主置换归国,做了一笔好像赔本的买卖。 她刚想到这里,忽听李清月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说他是小将军怎么了,成王败寇的道理不过如此。我赢了他的父亲,我就有这个拿他当晚辈的资格!” 文成公主摇头失笑。 她起先还觉安定是少年老成,但今日看来,还是有些桀骜与孩子气。 文成公主回道:“我看钦陵赞卓也并不仅仅是因这场战败之后的能屈能伸走得这样快。吐蕃眼下已明知这一片区域得拱手让人,那便多留无益,这是一方面,另一面,他也需要尽快返回逻些城,相助他的兄长坐上那个吐蕃大相的位置。” 她说到这里,面色严肃了几分:“以我离开吐蕃王城布达拉宫之时的局势看,噶尔家族的这对兄弟文武联手,拉拢外臣后借机上位已成事实,依然不能对其有所小觑。” 赞悉若的动作当真是快。 若是吐蕃赞普以及没庐·赤玛伦的羽翼能再丰满些,在赞悉若获知父亲死讯并拜谒韦氏之前就做出拦截,说不定还能阻止对方的上位。 偏偏他们的消息没有那么灵通。 如今尚、论对峙已成定局,最多就是对噶尔家族的势力做出节制,以没庐氏等后族势力抢占禄东赞死后留下的空缺。 但这大相的位置,一定还在赞悉若的手中。 “我猜赞悉若会选择镇压象雄等地,为噶尔家族重新积攒威望,只可惜在吐蕃腹地之内并无大唐眼线,恐怕之后要想获取到那头的消息要比之前艰难。” “这倒也未必困难。”李清月思量片刻,答道:“若是我不曾记错的话,吐蕃境内除了尚论之争,君主与权臣之斗,其实还有宗教的博弈?当然,最后那个与前面二者有些关联。不如在宗教上做点手脚好了。” 文成公主:“……不错。” 在藏原内部,还有起源于古象雄的雍仲本教与印度传入的佛教之间的争斗,也被称为佛苯之争。 身居吐蕃腹地二十多年,文成公主对于这等教派的斗争再清楚不过,也当即意识到了李清月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了文成公主在藏地,不一定是消息渠道的致命损失。 比起派遣和亲公主深入藏族腹地传讯,或许让人自印度随同那些僧人进入逻些城,要更不容易引起注意一些,也更不容易被拦截。 而自松赞干布在位以来,吐蕃的王族便一直在尝试扶持印度佛教,打压苯教,以图从宗教层面上确立王权的特殊地位,就会让笃信印度佛教的僧侣深得器重。 倘若操作得宜的话,或许真能在对方的地盘上扎下一个合适的钉子。 算起来,藏原之上的僧侣对于大唐僧人其实也没那么排斥。 早年间有位名叫玄照的法师途经吐蕃,还是由她送往北天的,不过此人走的不是唐蕃道,而是先由丝绸之路抵达小勃律,而后来到吐蕃,经由吐蕃抵达泥婆罗,在吐蕃兜了个圈子。 文成公主喃喃:“大唐以道教佛教之争相互平衡,吐蕃则以佛苯相斗令君权牟利,确实有从中插手的余地……” 说到此地,她看向李清月的目光不免有些复杂。 这话,若是从大唐朝堂之上的政客口中说出,并不奇怪,从一个如此年幼的公主嘴里说出来,便让人只觉惊悚了。 可想想她在军事上的天赋已高到了能将禄东赞斩落的地步,文成又只能觉得,或许有些人真是生而知之的文武全才。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既然文成姑母也赞同我的想法,那便好办了!” 文成公主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李清月握住了手,被朝着营帐的方向拉去。 什……什么好办? “既要利用,就得先了解他们,这总是没错的。” 谁最了解那所谓的佛苯之争,了解藏原上的各方博弈呢? 李清月边走边说:“玄奘法师前往印度追寻佛理求取真经历时将近二十年,沿途所见所闻百余国家,均被他凭借着记忆书写了下来,成书《大唐西域记》,可玄奘法师并未途经吐蕃,加之近年来他的身体已越发不好了,总不能让他再走一次取经之路,直接把他派遣出去。” “更令人头疼的是,这藏原之地幅员辽阔,却甚少为中原人士踏足,便如那早年间成书的《水经注》,在记载大河流域的时候,只将源头追溯到积石山前的第一道河弯,其上数百里流域竟是一字未提。这便是中原对于吐蕃山川河流所知的现状。” “可文成姑母您不同!” 若说李清月在说起《大唐西域记》与《水经注》的时候,将可惜的情绪溢于言表,那么此刻的话锋一转里,便有些殷切期盼的意思了。 她回头间还停住了脚步,“您居处此地二十余年,精通藏文,遍览群书,弘化姑母说,您向北到过小勃律等地,传播大唐礼乐,向南到过卫藏四茹的上下如拉之地,考察带来的粮种里哪些能种于此地冻土之上,若能写出一本藏原风土山川之书,必能弥补唐人对于藏巴的了解。” “若真要介入佛苯之争,将大唐僧侣悄无声息地送到藏原之上,探听此地政斗进展,以防对方卷土重来,也更需要知道这些东西,才能一入此地便如鱼得水。相比之下,藏文都是其次的东西。” 文成公主:“可我……” 自松赞干布过世,她孀居于布达拉宫开始,因为芒松芒赞为权臣所挟持,她这位太妃的行动其实也多有受制。倘若在这须臾之间让她去追忆安定话中提及的种种,竟也觉有些遥远了。 哪怕她下意识地便对这话中所说的前景生出了几分心驰神往,却也觉得—— 她可能做不到。 但还没等她给出这个答案,就已先被李清月打断在了当场,“文成姑母若是担心自己的文墨工夫还不够好,那也无妨,我手底下的伴读虽然比不得太子阿兄那里的,但也总有几个可用之人。像是王子安、卢升之等人所写文章,就连我阿耶都夸赞有加,让他们帮忙一并润色就是。” 文成:“……” 不!她不是担心这个。 李清月却滔滔不绝:“若是担心能否教好藏文也无事,我征讨高丽与百济之时,从这两国境内都带回了不少僧人,不仅在相貌上和中原人稍有区别,适宜外放,语言天赋还都绝佳,约莫都能派上用场。” 像是道琛与信诚那等很识时务的人,正是执行此道的最佳人选。不过具体要如何操办,还得回去之后再行商议就是了。 文成:“……” 她还没答应呢,怎么连人选都已定好了。 天下哪有这样办事的。 李清月却仿佛浑然未觉她脸上的无奈,“若是担心在记忆上有所疏漏,这就更没什么问题了!这些随同您一并居于藏原二十年的大唐子民便是另外的几百双眼睛,总能将信息补全的。” 说到这儿,她忽然笑了出来:“要这么说的话,还应该感谢吐蕃为了防止唐军发难,没将他们给扣留在那头。” 钦陵赞卓果然是个有本事的人。她没夸奖错人。 文成公主沉默了。 哪怕明知道李清月的话中多少有些胡搅蛮缠的意思,在这等少年人的恣意面前,文成好像也很难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她……或许真的可以试试? 一个救场的声音忽然从远处响了起来:“安定,你是不是说什么让人为难的事情了?” 文成循声看去,就见弘化正在朝着此地走过来。 “我哪有!”李清月一本正经地答道,仿佛方才说出那种种安排的人并不是她,而是一个另外的人,“我只是在提一些还朝后向陛下申请经费补贴的好办法而已。是不是呀文成姑母?” 这些作为和亲公主同行之人前往藏原的匠人,忽然之间重新回到中原的土地上,不是这么容易能直接适应的。 当年在随行之时还正当青春年华的宫人,更是早已到了三四十岁的年龄,不可能再在禁宫之内任职,只有可能在宫外谋生。 可她们连口音都可能已经因为这段西藏之行发生了改变,又要如何在仓促之间被遣返归家,过上平静的日子呢? 以阿耶那等抠门的性格,或许会对这些随行之人给出少许奖励,但绝不足以让他们安家立户。 倒不如以撰写西藏图志为由,申请出一笔经费来,也省得全被算进李清月和武媚娘商定的宫女遣散计划里。 自己能少花一点钱是一点! 先有吐谷浑之战的胜利,又有噶尔家族的两兄弟文武协作蠢蠢欲动的事实,这应当并不难办到。 要李清月看来,相比太子东宫成书的《瑶山玉彩》,这本西藏图志的意义还要更大得多。 所以她确实不曾说谎。 聪慧如文成公主也不会听不出她这话中的潜台词,让她愈发觉得,自己好像并不应该拒绝安定给出的这个建议,也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就回答出了个“是”字。 “对了!”李清月没继续纠结于此事,在看到弘化公主即将行到她面前的时候转换了话题,“既已接到了文成姑母,那唐军的撤兵也快到时候了,劳驾您将吐谷浑境内的将领要员都召来此地吧,我要开个简短的军事集会,再交代一些事情。” 她朝着文成公主行了个礼,“我先去找人将此地的安排尽数办妥,至于这西藏详情成书一事,在回返长安的路上再与您细谈。” 文成公主觉得这个论其辈分确实该当算侄女的小公主,真是有意思的很。 她这说风就是雨,偏偏又都说得头头是道的脾性,真是一点也不像是长在宫闱之内的公主,倒是……倒是有点像她那个很有主见与气性的母亲,也让人并不觉得她冲动,只觉这雷厉风行姿态很令人安心。 眼见对方已快步翻身上马,朝着大营另一头疾奔而去,文成公主不知为何,又对这等意气风发之态有些羡慕了。 “……长安。” 她说,回返长安。 是啊,这藏原东部的战事已经彻底落下帷幕。在吐蕃将她送回的时候,王城议事中便没人胆敢在唐军的大胜面前触碰她的霉头。 也正如赞悉若对钦陵赞卓所说的那样,只要吐蕃一日不能出一个超越他的将领,钦陵赞卓的地位就不会因为禄东赞的进军失败而出现太大的变化。 这是他们的优势所在! 又何尝不是吐蕃的悲哀,大唐的幸运。 所以暂时不会再打了。 那么在送走了急于还朝的钦陵赞卓之后,就是唐军凯旋,带着文成公主一起回到长安的时候了。 “你不像我,还因为永徽五年的还朝朝见,以及龙朔元年的求援回到过长安,现在突然提到这两个字,是不是都觉得有点陌生了。”弘化公主听到文成的低语,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 文成微微摇头,“若是在安定说出那番筹划之前你让我回答这个问题,我或许还有些其他的悲秋伤春之言能跟你说,但现在嘛……” 陌生确实是陌生的。 她或许还会觉得,那个一度让她魂牵梦萦的地方,在这二十年岁月流逝中,可能已经成了个面目全非的样子。 在抵达柏海之前的路上她还在想,自己突然结束了这段和亲的路程,得以回到长安去,会不会感觉到有些恐惧。 结果有人不仅将她给接回来,还已给她安排好了那样一串任务,就差没直接说,将来大唐总归是要跟吐蕃开战的,你熟悉吐蕃的种种,赶紧帮忙多提供点情报吧。 文成公主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一个会被需要的人,为什么要觉得困惑呢。” 仔细想来,安定选择在这个时候将她从吐蕃索要回来,何尝不是在救她脱离苦海。 随着禄东赞的过世,吐蕃内部的纷争变幻,就算是她也已经看不清了,只怕未亡人的身份也难以保护她的安全。 反倒是这故土,再如何变,不还是叫做长安吗? 那是她的家啊! …… 当十日之后车架起行顺着唐蕃官道前往鄯州的时候,文成公主再次听到这样的车马与摇铃作响,与从布达拉宫行出之时相比,好像已是另外的一番心绪了。 而李清月的心情和来时相比,又何尝不是另外的模样。 如今已入冬季,那条从川蜀入藏的路,已是完全为大雪所覆盖,走不得了。 所以此行参战的益州府兵与南诏兵马都得先行前往长安,再从关中分批送回蜀中,从而减少些返程的伤亡。 来时,是路上留下了那些士卒尸体的艰难翻越,却还不能保证能否做到击溃吐蕃的进攻,当真做到力挽狂澜,与她同行的其余士卒心中也是没有底气的。 但此时,覆灭吐蕃精锐,攻破吐蕃与党项羌、白兰羌的合盟,都已成了事实,也变成了这些一步步穿过日月山口的士卒在行路中的谈资。 他们更是不免想到:还朝关中后,说不定还能让他们有机会随同安定公主一起受到天子的亲自迎接,得到更进一步的敕封嘉奖呢! 这又怎能不让他们在这已然积雪的官道上行路,也觉脚步轻快、神情振奋。 李清月回头朝着队伍之中看了一眼,也不免被这样的喜悦所感染,露出了一抹笑容。 得胜而归,果然是这世上最为快意的事情之一。 启程之前的军事议会,也让她的心中有了应变局势的底气。 此次兵马撤回后,她会建议阿耶再往兰州、鄯州等地增兵,作为吐谷浑的后备力量。 再有东女国从旁策应,以及白兰、党项赎还族人的利益供给武装发展,在这几年间应当是足够了。 为了确保东女国能继续站在与大唐结盟的立场上,李清月想了想,还是在离开藏原之前,和东女国的女王商议,将敛臂王女一并带去长安,为她求个官职后再将其放还归国,同时也为东女国此次相助大唐的战功要来对应的赏赐。 此外,除了正常的战功嘉奖之外,倒是还有一个她打算为其求个官职的人,正是裴行俭的夫人库狄真如。 吐谷浑抗击吐蕃期间,库狄真如协助于裴行俭安抚吐谷浑民心,本就贡献不小,此前的远赴长安为吐谷浑求索援兵也办事周到,更重要的是—— 往后吐谷浑与东女国的往来必然不少,以东女国的风俗习惯,总还是需要一个女官与其商谈国事的。 那么比起让弘化公主这个执掌吐谷浑实权的王太后亲自奔走,直接给库狄氏一个正经办事的官职,显然更为可行。 若这两个官职到手,再由大唐向着吐谷浑与东女国各自发出国书,作为边境盟好的凭证,李清月便更能暂时放下对这一带的担忧了。 她刚想到这里,忽听有人在旁说道:“难怪都说早年间生活在藏原之上的羌人,一到过冬之时就会想要往湟水谷地迁移,直到此地建立起了一个个国家,这种搬迁才渐渐停止。” 敛臂王女裹了裹身上的厚氅,发觉穿过山口后好像没有那么严寒了,便加快了点骑马而行的速度,凑到了李清月的身边。 她精神抖擞地观察着这些此前不曾走过的地方,满脸都写着好奇。 李清月瞧见她这表现不由心情更好,但想想还是觉得,得给她提前说些东西,免得她就这么一副没甚心机的模样到了长安,招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趁着还要跟文成公主介绍长安城中如今的情况,见敛臂王女靠近过来,李清月干脆将她也给喊上一并“上课”了。 正好还能让文成公主帮忙充当一下临时的翻译,免得出现沟通不畅的情况。 但这不说还好,一介绍起长安城中哪些人处在权力的顶峰,敛臂王女就忍不住插话了, “我有个问题想问。” 对上敛臂王女这双求知欲旺盛的眼睛,李清月却忽然有点不太妙的预感。“你说说看。” 敛臂王女用蹩脚的汉话认真发问:“你刚才说,按地位排,皇帝和皇后下面是太子,那为什么是你的兄长而不是你?” 在场之人谁都看得出来,她那眼神里的疑惑一点都不加作伪,应当就是她的困惑。按照东女国的规则,显然也该当是由李清月这样的长女继承国主位置。 敛臂王女追问:“他有你能征善战,对抗外敌吗?” 李清月:“……” 这个问题要她怎么说呢。 总不能说,这只是现在的情况而已。 要知道,她那位英明的阿娘乃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名副其实的女皇帝,在有她的协助推动下更不可能只停留在皇后的位置上。 所以今日的太子,也未必就会是明日的太子…… 李清月捂着脑袋,决定先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太子不需要会打仗。” “那他需要会做什么?”敛臂王女好奇追问。 “……他需要有个做皇后的娘。”李清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无力吐槽道,又转而抬高了音调,“行了行了,你管太子需要做什么,反正跟东女国往来的是我这个当将军的,又不是太子,你只要按照大唐参与朝会与赏功的规矩办事就行了。” 见李清月一副再多啰嗦就要拔刀的表情,敛臂王女终于乖乖地坐回到了文成公主的边上,“那你继续说吧。” 中原的规则太复杂了,她记不住! 好在,她领了官职就能回去,按照安定公主给她们制定的发展路子,慢慢将地盘扩展到党项羌的地盘上去。 到时候,她就把这些早年间还在耀武扬威、瞧不起东女国的家伙,都给一个个地打服过去。 她一边托着腮一边遐想着这些,随着马车的摇晃和李清月的低语,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这一觉没人打扰,还因车中暖炉的作用睡得极好,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竟已到傍晚了。 她掀开车帘走出,就见车马已停在了鄯州的州府缮城所在之地。 看到文成公主就站在不远处,敛臂王女也顾不上这“翘课”的尴尬,连忙快走几步上前问道:“安定公主呢?” “去见鄯州刺史去了,说是正好还有安西都护的军情送到,需要请公主看看是否要再在此地停留几日。” 敛臂王女目光一亮:“意思是,可能还要战事要打?” 别人可能会对战事避之不及,敛臂王女却不会! 她已尝到了跟随安定公主作战的好处,虽然起先的升级争端中有些损失,但相比随后的收益简直不值一提。 倘若还有新的战事,能让她再立点功劳,免得去了长安还有这些个条条框框的规矩,简直再好不过了。 可惜从文成公主口中说出的显然不是个对她来说的好消息,“不,不是还要打仗,是安西都护的战乱也已被平定了,邢国公调兵折返意图支援吐谷浑,先派遣了骑兵快马来报,让鄯州刺史提前筹措一批军粮,以备战时之用。” 结果…… 他这前脚收到了苏定方的消息,后脚就获知了安定公主这边的情况。还是直接接到了从藏原上下来的这支凯旋队伍。 “公主实在是应该早点将作战取胜的消息报于我等的。” 鄯州刺史这位置不太好调度,所以自龙朔元年到如今,还是那张允恭担任着。将安定公主接进州府之内后,他便将人迎到了主座之上。“若是邢国公早知公主有此等平乱的本事,估计也不用如此着急了。” 李清月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想提前告知,而是我也没法一口咬定,在禄东赞死后,吐蕃内部的发展能否如我所预料的一般,暂时中断了进攻的念头,正好也借着令其送回文成公主一事做个判断。倘若这其中有所反复,我又已将平定战局的消息送回,才真是影响行军计划。” “我与苏将军在辽东战事上有过合作,知道他是何种脾性的人。若论对大局的掌控,李唐将领之中他是头一份的,不会因为吐蕃这边局势不利就改变进攻西域叛军的节奏。” “如今这出各自为战,反而均有胜果在手,难道不是陛下也当喜闻乐见的事情吗?” 苏定方从西域撤兵,应当是那头的叛贼已基本落网,最多就是还有些后续的安抚差事,需要契苾何力等人深入北部草原处理。 也不知道在这场平乱之战中,卓云取得了多少战功,能否在现有的官职上再行升迁…… 事实上李清月的猜测也并没有错。 对于擅长评估战局的将军来说,吐蕃这边的没有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如今这已彻底尘埃落定的局面,对谁来说都将会是个惊喜。 “也对。”张允恭当年能同意弘化公主还朝求援,能在西域战局有变的情况下也不忘往吐谷浑方向送出一条消息,本也不是个蠢人,听李清月沉着分析,也不由随之露出了个赞赏的神情,“苏将军自西域统兵而回,正好随同公主一起凯旋还朝,也是这龙朔三年年末的大惊喜了!” “说起来,我记得这龙朔年号本就是因各地有见龙传闻而来,乃是吉兆,如今两面战事均能得胜,为此年号圆满收束,陛下也该大觉欣慰才是。” 他们又怎么会因为安定公主要确定局势平稳,并未及时上报军情而觉不快呢? 李清月却并未因张允恭的这出吹捧而飘飘然,而是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一个消息,“你刚才说……此年号圆满收束?” 换年号这种事情,在阿耶和阿娘在位期间不太奇怪。 大家习惯习惯就好了。 但倘若她没记错的话,这龙朔的年号是会持续到今年年末的。 她不太记得从今年的龙朔改为明年的麟德到底是什么缘故了,可按说就算明年要改元的话,至多就是在十二月里进行变更诏令的下达才对。 眼下才只是十一月,诏令却已抵达鄯州这等边地,实在有些奇怪。 莫非……朝中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才有了忽然改元之事? 一想到自己一去边地就是半年,可能会错过什么要事,也不知道朝中是何格局,阿娘是何情况,李清月便不由心中一跳。 亏她还在跟文成公主与敛臂王女介绍长安局势…… 眼见李清月隐有面色急变,张允恭一拍脑袋,连忙说道:“我竟忘了,公主此前一直在吐谷浑吐蕃之地作战,对于朝中要事并不知情。方才除却通报苏将军的行程,我是该当跟您说的。” “八月里陛下处决了谋逆的废太子李忠,以及此人在朝中的一系列同党,以上官仪等人为首的乱臣贼子都已尽数在秋后问斩。因陛下风疾复发,为防止再有此等逆臣有不轨心思,也免于朝政局势紊乱,陛下特许皇后随同一并出席朝会,临朝称制。” 一想到面前之人乃是皇后所出,张允恭便多说了两句,反正多说两句恭维话又不会掉他几块肉,说不定还能有意外之喜。 “我大唐当真有幸能有皇后协助于陛下!听闻皇后还怀有身孕,在处断政务上依然诸事如常,送抵边关的文书之中也多有皇后批复之言。此次公主得胜还朝,只怕更无人对陛下此等安排有闲言碎语了……” “也正因这皇后临朝,才在各地有了说法,说是陛下有改元的意思,以表朝堂上的新气象。想来等到公主回去的时候也能有个答案了。” 李清月没有答话。 她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险些错过张允恭那最后一段话里的信息。 他说——陛下特许皇后一并出席朝会,并有临朝称制之举? 这是二圣临朝!而那本应当是在明年才会发生的事情,却被提前到了今年。 很显然,在她与吐蕃交战得手,在这军事战绩上再添一抹辉煌的同时,阿娘也并不只是在等着她将喜讯传递到她的面前,而是在这走上朝堂的艰难博弈中又走出了一步。 还是何其关键的一步! 二圣临朝的到来,代表着一个皇后已开始真正意义上去瓜分君王的权柄。 张允恭这等不知内情的人只会觉得,这是陛下在面临内忧外患的情况下,为了稳定局势而提出的方略,虽因安定公主的得胜而能推行得更为顺畅,却应当还是会随着陛下的康复而重新回到原点。 李清月却知道,这一步踏出,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也不会再往回后退了! 在获知这个消息的下一刻,她便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看看阿娘坐于朝堂之上议会朝政的时候,到底是何种风采。更想知道,在那场叛逆定罪的波澜起伏中,阿娘到底如何从中拿到这权柄的。 对了,阿娘还怀孕了。她的妹妹是不是也快要出生了? 也不知道长安城中的风云骤变有没有让阿娘的这次怀孕有什么不妥。 糟糕,她想知道的问题还有好多! …… 于是当翌日大军自鄯州往兰州方向去,预备与西北归来的那一路唐军会合时,文成公主便发觉,安定的表现有些不大寻常。 乍一眼看去,安定公主好像……比她还要归心似箭? 等等!阔别长安二十多年的—— 到底是谁啊? 第189章 这份意图早归的迫切, 就连和她不算相熟的文成公主都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与她会合于兰州的苏定方。 二人毕竟往来次数不少,今年与去岁在长安, 李清月也多因请教兵法登门拜谒,苏定方这会儿便并不太需拘泥于公事公办,在彼此告知了军情后出言调侃: “上一次小将军折返的时候尚且有闲情逸致先在青州将士卒战功逐一落定, 又在途经洛阳之时谈及在此地的种种创举,今日倒是一门心思直奔还朝了。” 李清月抬头答道:“这自然是因为我已不怕有人胆敢贪墨我麾下士卒的战功, 却担心这朝堂忽变中还有意图作乱之人。” 苏定方先是一怔,又忽然展颜:“士卒能跟着你这位将军, 倒是不必多想, 心中安定,只管埋头奋战便好。” “要不怎么说我这个封号取得好呢。”李清月一本正经地自夸了一句。 苏定方不由为之失笑:“是!是你这个封号起得好。” 要说这年轻一辈的将领之中,恐怕真是只有安定公主能有这样的资格说出此话。 在两方兵马交汇之前, 苏定方已先得到了鄯州刺史的急报,让他不必全速赶路进军, 也大略知晓了李清月已然凯旋班师的消息。 饶是他已猜到,凭借着安定公主在高丽战事之中的表现, 和她在进学中展露出的一点就通天赋,在自川蜀秘密进军藏地时,就算不能直接将禄东赞的吐蕃大军给直接打回吐蕃腹地去,也该当能做到为吐谷浑解围,赢得斡旋的机会, 他也不曾想到—— 安定公主这一战, 能打得这般漂亮! 以禄东赞之死换来吐蕃内部的争权动乱, 用交换回文成公主宣扬大唐如今绝不让步的立场,以结盟东女国与吐谷浑在边境建立起一条更为完备的防线, 桩桩件件都已有独当一面的主帅之风。 当年在高丽战场上还得算是有其他兵力牵制住了渊盖苏文,如今却是公主亲自破局、布局,拿下了这一战的胜利。 禄东赞也仿佛是合该经由那一连串的逃窜,将自己送到李清月的手中,成就她此战的威名! 这让苏定方胆敢断言,李唐二十年内绝无可能有哪一位将领,能表现出这等剑走偏锋又决断分明的主帅之才,超过安定公主。 偏偏对她来说,二十年后的年纪,才是一名将领真正意义上的当打之年啊…… 当她如今已是锋芒毕露,又有着堪配此等本事的功名官位之时,确实是无人胆敢贪墨她所率部将的战功。 现在她的背后还多了一个临朝称制的皇后,那便更不可能了。 在方才的调侃过后,苏定方也不免顺着李清月的这份迫切归家情绪多想了些。 对于鄯州刺史张允恭这样的人来说,负责把持朝政的到底是皇帝还是皇后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只要大唐府兵还是在稳定增派于边陲,以“守捉”为名的陇右道屯兵机构能够得到充足的人员补给,不至于让他因边地战乱丢了官职和性命,就已足够了。 可对于苏定方来说,他需要去考虑的事情就要多一些。 做到国公这个位置上的将领,总要想着身后之名,以及子孙的功名传承。 对于年近七旬的苏定方来说,身后事更是要紧。 他已凭借着此前的战功无可再封,将其顺延到了儿子的身上,却实在不敢笃定,在他过世后,长子苏庆节还能维系一家之荣耀。 朝堂之中屡屡发生的人事变动,比起边地贼党作乱还要不可预知。 在不知其中内情的情况下,苏定方也不敢确定,皇后临朝到底是事情已经解决的尘埃落定,还是犹在博弈往来之中的权宜之计,更不知这长安城中突然兴发的叛乱,会否进而波及到军中。 那也难怪安定公主在手握此等大胜的情况下,还要担心长安城中。 再一想,若只从担心亲人的角度来说,这份挂记也不无道理啊。 父亲头风复发,卧病在床;母亲身怀有孕,却还要操心国事;兄长更长于文学之道,体虚多病;两个弟弟都在幼年,没一个顶用的;异母兄长还忽然折腾出了个谋逆的戏码…… 苏定方想到这里,看向身旁这位小将军的眼神就不免有些微妙了。 “安定真是不容易……” “啊?”李清月讶然,不太明白苏定方到底是怎么从封号取得好,跳跃到她不太容易的。 总不能是说她此次只带了胜果,没带上足够有分量的献俘囚徒,所以不太容易吧? 她的目光随即往后,看向了后方随军囚车中押送的炽俟叶护与朱邪叶护,思考若是按照苏定方的这句感慨,她是不是应该跟对方顺势瓜分一下。 但想想在她军中还有不少吐蕃降卒,又有文成公主这个足够有分量的人物,应该没这个对半分的必要。 苏定方收回了发散出去的神思,答道:“我是说,这朝堂之中的情况短时间内应当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就算真有叛军作乱,英国公与主持南北衙禁军的将领也不会坐视不管,小将军不必担心。” 比起挂心于此事,苏定方倒是更想知道,以安定公主今日的战功,陛下该当以何来赏。 固然大唐与吐蕃的开战并未被摆在台面上来筹划,安定公主能得此等大胜也完全超乎了任何人的预期,这份战功也绝不能过于轻拿轻放了。 要苏定方看来,比起西州庭州有章法可循的平乱,这场倚仗吐谷浑防线痛击吐蕃的诱敌深入,才真叫精彩纷呈! 这更是毋庸置疑的一出扬我国威! 在陛下今时情况下,是真该当以对将领的重赏来稳定边关。 这份涵盖了两路军情的战报,由李清月和苏定方在行军于陇右道时写就,在大军自渭水河谷一路前行,抵达关中陈仓之前,就已被送到了长安。 …… 十一月与十二月之交的长安,正值岁末考核的要紧关头。 朝集使遵照着去年的惯例前往各方州郡考评,将述职材料带入长安。 可惜李治的病症并未因为乱党伏诛而有所好转,反而在听闻庶人李忠被处死之前对他的种种咒骂后加重了几分,便还是由皇后代为处理。 但算起来,皇后有孕都已六个月了,总不能将如此多的重任全交到她的手里。 于是在皇后临朝之后,顺理成章地在六局二十四司中遴选出了一批办事得力的宫女协助她传递奏书,将其分门别类。 此前这些宫人还只是协助于献俘大会的举办,现在却是在真正的朝堂政务上做出了协办之举。 当然,其中最为要紧的,还是交由宰相以及皇后商定。 比如说—— “山南西道这边,少了一份梁州的述职记录啊。”武媚娘翻阅着这份前往汉中的朝集使奏表,有了片刻的走神。 唐休璟被阿菟以有平乱经验为由调度往吐蕃战事之中,至今还未回来,也就理所当然地赶不上此次述职。 虽说因为梁州气象早因他的上位而焕然一新,在他随同安定公主离开后,当地的官员也没敢做出什么阳奉阴违的举动,但上官不在,有些手续当下属的确实也不便越俎代庖。 好在他这情况特殊,朝集使也不敢随便为其评等,直接将这个空白的评价送到了长安,等着陛下来裁定。 武媚娘一边将其搁置在了旁边,一边低声叹了口气。 唐璿缺席了梁州半年的任职,也便是阿菟又已出征将近半年了。 这半年内发生的事情,竟是比往年全年都要多得多。 或许也正是因为大小变故不断,才让她能多将心思放在眼前,少对女儿的出兵报以担忧。 可身为母亲,又怎能不对其担忧呢? 哪怕说服着自己,对于这等边地战事来说,没有消息传回也就是最好的消息,倘若阿菟没能对吐谷浑做出有效的支援,现在早该传出吐谷浑为吐蕃所攻灭的消息—— 在暂时放下杂事的时候,她也忍不住会想,在这等刀剑无眼又环境陌生的战场上,阿菟会不会遭到什么来不及救援的意外。 现在这份缺了唐璿述职文书的奏报,便将她的牵挂之情给尽数勾了起来。 再看辽东那头李谨行送来的这一份,更是字里行间都有阿菟在泊汋建设民生留下的影子。 泊汋的水稻种植愈发走上正轨。 这份耕作的进项有了对外传播的名声,便让远遁山林的高丽逃民都陆续折返。 因泊汋不足以承担这样多的人口,便还是归在安东都护府境内。 在马长曦的指引下,鸭绿江流域在泊汋以北的地方又多开辟出了几块水田,组织了流民筹建新城的基地,由姚元崇主持建城事宜。 以庞飞鸢与沙叱相如为首的泊汋将领和李谨行合作,在冬日到来之前再度往黑水草甸走了一趟,以获取红根子草过冬为由,对北方的靺鞨部进行了例行的震慑。 辽东矿产的开采进度也同样喜人。 除了早在去年就已在刘旋刘夫人的主持下重启的煤铁矿外,用于制作新肥的菱石矿以及临近平壤的一处金矿都已在挖掘开采之中。 无论是安东都护还是熊津都督府境内的民众官话教学,也都在陆续推进之中。 …… 唯独缺席的,便只有泊汋的主人,熊津大都督府的真正统领者了。 “往年都在生辰之前给自己盘算福利的,怎么今年就没点消息。”武媚娘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可想想这作战之中实在有不少身不由己的情况,当年那西域战事怎么说也持续了数年之久,若真要在外跨年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可能真如阿菟在离开长安时候所计划的那么顺遂。 但都要到年底了,信总得送回来一封吧! 再不送点消息回长安,等她真班师回来了,非得将人打一顿让她长长记性! 她这么想着,也将这句半是威胁半是担心的话给说了出来。 桑宁将这话听在耳中,并未在面上表现出来,却在手捧公文步出此间的时候低声自语:“……这好像已经是皇后陛下这个月说的第三次了。” 人人都道皇后能登临朝堂,与天子同行,乃是这天下间少见的奇才,在自后宫步入前朝的创举之中,非但没有任何一点落人话柄的错误决断,反而在这三个月中越走越稳。 对于唐宫之中窥见一条新路的宫人来说,皇后陛下更已隐隐取代了皇帝陛下在她们心中的遮天形象。 可又有多少人记得,这诸多繁杂的政务本就劳心伤神,她还需在关照陛下之余,操心于子女之事,并不是一个铁人。 也不知道安定公主到底几时回来…… “你也别多想了,咱们又没法改变外头的战局,”一个刚来含凉殿不久的宫人小声插话道,“安定公主能受封行军大总管,向陛下请缨秘密出征,自发兵两月之后才对外宣告,必定是有极大的把握才敢这么做的。” 她搂紧了手中的文书,目光中有一点被廊下日光投落的闪光,“咱们还是先能多学一些是一些吧,再多的……估计就是等公主凯旋的时候帮忙递个戒尺,免得皇后陛下不慎绊倒了。” 桑宁:“……” 她忽然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宫中待久了,年纪也慢慢变大了,所以有点和潮流脱节,要不然她为什么会听到这新抵含凉殿办事的宫女比她还敢想得多! 但这话,又何尝不是在希望公主平安归来呢。 她迟疑了一瞬,接道:“要不还是拿个软尺吧。” 安定公主好歹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呢。 她话音刚落,忽听前院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 她连忙扭头发问:“那头怎么回事?不知道皇后需要安静吗!” 回应她这句话的,是奉宸卫行动之间甲胄振动的声响,以及对方走动之间踩踏在地面上的疾步震响。 来人跑动的脚步显然不慢,在她问出那话后没多久就已穿过了前庭抵达了此地。 见到桑宁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看来,似有阻拦之意,这手持羽檄竹筒的侍从连忙朗声答道:“西域捷报!监门卫将军令我速送来皇后陛下面前。” 桑宁目光一亮。“跟我进来。” 这份军报本当先送抵陛下的面前,或是送去东台校阅,视情况紧急决定是否要送抵御前。 但因安定公主出征的缘故,皇后另有圣谕,将军情直接送来,便成了今日的这出报信。 当这标示着军情要害的翎羽被武媚娘顺手拨开,抽出了竹筒之中的军报急信之时,她有一瞬间的动作停滞,像是想到,此前的军报最多也只是由她将报信人带到陛下的面前,让两人一并获知,然在身旁众人来得及发觉这片刻停顿前,她就已顺势展开了这封信,将这其中的消息快速浏览了个遍。 她有什么可犹豫的呢,直接看就是了。 桑宁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皇后的脸上,那双此前还写着担忧记挂之色的眼睛里,随着一行行军报跳入其中,已彻底为喜色所占据,就连她在翻阅各方朝集使文书之时过于不动声色的唇角,也慢慢上扬到了笑意极盛的模样。 “……是,安定公主的战报?” 不是安定公主送回的消息,皇后绝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反应。 显然还不是等闲的喜讯! 饶是桑宁并未看到那信中的字句,也能猜到这一点。 这消息来得可当真及时。送信之人只说西域,她竟险些忘了,非要算起来的话,吐蕃所在之地对于大唐来说当然也能叫做西域。 武媚娘的目光在落款的甘松道行军大总管李清月的那一行上停留了一阵,眼中的欢喜欣慰之色已是彻底溢于言表,“是她的消息。为我备轿,我要去见陛下!” 含凉殿内的宫人因为皇后的这句话快速动了起来。 不过须臾就已在院中备好了车轿。 为了养病清修,李治此时不在更近前朝的紫宸殿内,而在太液池以北的玄武殿中。 当皇后乘坐鸾辇抵达的时候,这封军报之上的内容都已快在她的心中被默背完了,但面上为其中字句倍感骄傲的翻涌情绪,却还不曾在这冬日冷风中被压制下来。 在她抱着手炉坐定在李治的病床跟前的时候,便还能自眉眼间看出不加掩饰的喜色,就连面色也比平日里红润得多。 只可惜对李治来说要看清这一点还是有些艰难。 不过要武媚娘说的话,他这疾病的加重,大概不是外头传言的被儿子气的,而是因为,随着上官仪与薛元超等人的身亡,他又有些想起对方早年间和他的交情了。 他既觉怀念,又觉这其中已满是物是人非、人心不古,更时常想起他父亲早年间对他传授的为君之道,便多少有些心神不定。 但他还未病到此前那等头疼欲裂,连朝会都需要暂缓或者由皇后代行的地步,也便能听得明白这份奏报到他面前的军情。 “是捷报?”李治支撑起了身子,朝着皇后看去。 武媚娘答道:“自然是捷报!你的将军们怎么会让你失望。” 这份军报被随即塞在了他的手中。 奈何在他此时恢复了少许却还是模糊的视线中,一旁的掌灯照明其实还无法让他看清其上的每一个字。 好在有皇后在旁的娓娓道来,将这其上的消息汇报到他耳中。 唐军自抵西域后便将战线稳步推进,又有伊丽道行军副总管阿史那卓云与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自后路先取庭州,悄渡天山,截断了叛军后路,与苏定方前后夹击,擒获了发起叛乱的朱邪叶护与炽俟叶护。 郕国公契苾何力留守西域,镇压西突厥与回纥其余各部,谨防后患,由苏定方将那两方叛军首领押解到长安来。 他在信中额外提到,据此二人声称,这两方的联手确实有吐蕃从中插手的缘故。吐蕃大相禄东赞的次子钦陵赞卓亲自前来安西都护,谋划了此次的两方联手,然而在西州遇到唐军驰援后不久,此人便用前去联络援军为由,消失在了此地,并未给人留下问责的把柄。 武媚娘说到这里停顿了一瞬,也端详了一番李治的面色。 但在这张病容之上很难看出,对于错判吐蕃的野心他到底有没有后悔的想法。 只听他垂眸沉声答道:“苏将军果然是大唐的股肱之臣,安定所举荐的阿史那将军也有荡清叛逆之勇,自还朝之后自当重赏。” 苏定方能平定这出叛乱让李治并不太意外,至多就是因为他此次动兵少有损失便将叛逆拿下,多出了几分宽慰之色。 想想此前郑仁泰能在己方占优的局面下让唐军损失万余骑兵,更显得苏定方办事稳重妥帖。 只不过……若仅有这条消息的话,好像没有这个必要皇后亲自来报? 武媚娘接道:“何止是安定所举荐的将军该当重赏,您更应该赏的是安定本人!” “她……” “她带兵翻越雪山直入藏原,与东女国会盟发兵,在积石山下伏击了吐蕃援军。在放人报信于禄东赞后,以唐军乔装为吐蕃兵马,结营于吐蕃联军百里外,禄东赞不敢承认吐蕃援军覆没,只能孤注一掷进攻吐谷浑。” “然而吐谷浑境内早已被她与裴行俭、弘化公主划定了数道防线,先将禄东赞请君入瓮骗入西倾山深处,又以白兰羌报信瓦解叛军联盟,以薛仁贵统兵于后方发起合围。禄东赞被迫率领残兵逃亡,却最终还是没能逃出生天,被安定射杀在了吐谷浑边界。” 武媚娘说话间握住了李治拿着军报的那只手。 在说到“射杀”二字的时候,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收紧了自己的手,让人足以在话音的激动之余,在这份紧握的力道中也能察觉到她心中的不平静。 可在骤然听到吐蕃兵马战败,就连其中的大相禄东赞也为安定击败甚至击杀的时候,李治自己心中的惊讶错愕情绪一点也不比皇后少,以至于竟是下意识地忽略了她这个失态的举动。 “不止如此。”在这安静的大殿之内,武媚娘在停顿下语气的一刹,比起平日里稍显急促的呼吸也能清楚地被李治听到,让他也被感染着心潮澎湃了起来。 若是有人能朝着她的脸上看去的话还能更进一步地瞧见,武媚娘说话间目光愈发明亮,其中盛满了这数月的担忧散尽后愈发真切的喜悦。 “安定与吐蕃做了个交易,将禄东赞的尸体交还,但前提是,要对方承认此次的战败,在损失了三万多精锐士卒之余,以礼将文成公主送还大唐。” “她还在信中说道,因禄东赞的败亡,加上这送还文成一事,吐蕃权臣与王室之间的争斗一触即发,尚族与论族之间迟早一战,起码在数年内没有了进犯大唐的机会。就算对方还有此想法的话也无妨,文成公主在吐蕃居处二十二年,对吐蕃知之甚多,必能助她一臂之力。” 李治正因“文成公主”四字而怔然,就听皇后已说了下去,“陛下,大唐乃是鼎盛之国,何必要以和亲公主来维系邦交!何况自松赞干布过世后,文成公主本就再难有从中进言的机会。如今吐蕃因折戟于吐谷浑陷入内乱,与其留文成客居异乡,遭逢危难,将她接回才更能彰显我天。朝上国的赫赫威风。” “您说,这消息若是传至前朝,朝堂之上的百官该当如何赞颂于您呢?” 李治的呼吸也不由收紧了一瞬。 在这一层层递进而来,一条条让人始料未及的战绩面前,他难以直接自军报上看到文字,也让他近乎本能地跟着皇后的语气而走。 在她止住话音的那一刻,他所想的,便是皇后所问的最后一句。 有此战绩在手,宣扬国威已成,百官该当如何赞颂于他呢? 他已能想象那样的画面了。 他尚且不能在听到这战报时保持住心绪的平静,他的那些臣子应当也不能! 如此说来,哪怕病体拖垮了他想要亲征前线的计划,甚至在朝堂之上总有那些心怀叵测想要凌驾于君权之上的臣子,让他不得不依托于皇后帮扶,变成今日的二圣临朝,但在对外的征讨之上,那些降而后叛的行径终究还是少数,最后告知于百官万民的,还是得胜而回的战绩! 不错,接回文成这个举动有些先斩后奏的嫌疑。 可正如阿菟所说,文成对于吐蕃的了解,极有可能会变成反过来制衡吐蕃的利刃,也如皇后所说,一个足够鼎盛强大的王朝并不需要送出和亲公主来维系太平。 击败吐蕃,促成了他们的内乱,又将文成给趁机接回,这一连串的举动下,恐怕百官都将称赞他能有这样一个好女儿好将军,李唐宗室也将因此举而不必担心,自己的女儿会在有朝一日被送出,对他更为归心。 比起苏定方在西域的平乱,阿菟这出本没让他报以太大希望的请战发兵,竟是达成了远超想象的战果! 他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振奋激动之色,旋即回握住了武媚娘的手,“媚娘觉得,我该当如何嘉奖两位将军?” 说是说的两个将军,但李治很清楚,对于已然称制临朝的皇后来说,更要紧的显然是她的女儿要得到何种封赏。 有些逾越常理的敕封,在此前因辽东战事打开了一个口子后,好像早已没那么难说出了。 更何况,给女儿的封赏再如何破格,难道还能越过皇后此时的特殊情况吗? 武媚娘直视着李治的面容,并未犹豫地答道:“我想为安定与苏将军,还有被接回长安的文成公主,向陛下求个恩典。”—— 当天子车舆与仪仗自皇城之中行出,停在丹凤门前的时候,天光还未彻底大亮。 这本该当是早朝的时间,在十二月晚来的日出中,群臣集会于含元殿中参与朝会。 但在今日有些特殊,云集于大明宫正殿之前的官员行将在宫门外该骑马的骑马,该坐车的坐车,一道出长安城去迎接凯旋的兵马。 “陛下此举是否有些过了?”韩王李元嘉刚整了整衣衫,试图让这冷风别往自己的衣领里钻,就听到后方有人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又听那人继续说道:“往年至多就是筹办献俘大典,在长安宫门之上迎接得胜归来的兵马,就连覆灭百济、高丽也就是此等待遇了,今日竟还要出城相迎。” 天子降阶与天子出城犒军,都是举世稀有的待遇,用来接待苏定方与安定公主,好像有些过了。 若此次战绩乃是统一安西都护,将那些个动不动便反叛的小国全给灭国了事,或者一路打到了吐蕃的王城之地,有此等表现也说得通。 但他们一面震惊于安定公主这出领兵奇袭的表现,简直是在对方本就辉煌至极的战绩上再添一笔,一面又难免觉得,这还不到能够出城相迎的地步。 李元嘉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想问问这些在此嚼舌根的家伙是不是想要重蹈上官仪的覆辙。 比他先开口的却是许敬宗。 这位右相不疾不徐地回道:“陛下今日出城迎的何止是安定公主。” “邢国公为我大唐东征西讨,年高德劭,若论军功官职早已封无可封,再行城门献俘也难以体现陛下对老臣的器重,不如出城以待。” “你觉得他不该得此殊荣?” 那人顿时面色一僵,“我并无此意。” 许敬宗又问:“安定公主为陛下之女,也是皇后陛下所出,为我李唐江山稳固敢于年少出征,以身犯险,将来恐怕真能接过苏老将军的位置统辖兵马。陛下自然要以此相迎之举力排众议。” “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才应该去接手这个兵权,为陛下征讨不臣?” 那人连连摆手。他怎敢有此等举动! 当安定公主的战绩被宣扬于朝中的时候,倘若将自己假定在禄东赞的立场上,谁都得被此等阳谋所算计入圈套,只觉一阵后背发凉。 这是一份完全不容质疑的军功,也让人只恨不得去问问两位陛下,到底是如何养出这样一个女儿。 而这接手兵权,更是在场之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话题。谁不知道,以李忠为首的叛逆贼子,正是联络了长安尉与奉宸卫将军,才有入侵宫门之举。 这个时候,陛下必然要将军权放在自己信得过的人手中。而相比邢国公英国公等人,安定公主还要对陛下更安全一些。 他在此时提出反对,难道是想去找薛元超等人喝茶吗? 许敬宗以平静的语气继续逼问:“陛下所迎,还有以身殉国的庭州刺史等人,虽说他们早年间各有触犯律法之处,但在叛贼当头之时未有变节,反而守城殉难,乃是朝廷意图表彰追功的贤臣。若只行献俘之礼,将他们置身于何处?” 那先前提出质疑的官员已不太想说话了。 哪知道,这身为宰相之首的许敬宗显然是要在这出城迎接前,扫清所有的闲言碎语,又发出了一句问话:“文成公主为实现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盟好,奉命和亲于松赞干布,二十二年不辱大唐名望,传播文教于边地,如今吐蕃权臣当道,悖逆大唐,为显大唐君威浩荡,将其自吐蕃接回,以礼相迎,有何不妥?” “还是说,你觉得此举不过尔尔,愿意亲自前往域外,以全两邦友谊?” “我……我并无此意啊!”那人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临川公主随同城阳公主自车架上朝外看去,正听到了这样的一出,不由笑出了声。 许敬宗文辞卓越她们是早知道的,但这犀利四问,却更像是此时不便发言的皇后借着许敬宗的口说出的。 这四种迎接的冠冕堂皇说辞,让人哪怕明知今日确实是为了提升安定公主的地位,宣扬这份战绩的非比寻常,也绝不敢再多说出什么话来。 何况,这四条理由之中,又当真没有哪一条切中了在场之人的要害吗? 就如城阳公主,在听到文成公主那二十二年入藏履历的时候,她便觉得,自己的丈夫与人合谋所图的东西,在家国大义面前,当真小得可怜。 他咎由自取,已于秋后问斩,固然让她忍不住又为对方哭了一阵,却也确实不该让她将自己困缚于牢笼之中。 当随着这天子百官车架抵达城郊二十里的时候,城阳公主的目光中便只剩了此地的旌旗列阵景象。 也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向了西面的方向。 早已获知天子出迎待遇的凯旋兵马并未让他们等候多久,就已自那头气势昭昭而来。 起先还只是隐约可见的一线黑影。 很快便成了大地的震响,成了那冬日劲风之中张扬飞舞的军旗,以及—— 在官道之上扬起沙尘的铁甲洪流。 李治早已在武媚娘的搀扶之下走下了鸾辇,站在这接待大军之地临时搭建的华盖之下。 这支得胜班师,不,应该说,这两路得胜而归又会合在一处的兵马,比起近年间校阅州郡所见,还要更有一种亲历沙场的杀伐之气。 他听得到,哪怕兵马未到眼前,出城相迎的百官也骤然间安静了下来。 但忽然之间,在那齐齐踏步列阵而来的兵马之前,竟是出现了一道打破秩序的身影,在本应当领队缓缓逼近的时候,自己当先策马疾奔而来。 那匹行动如风的宝马在这等两方均是大张旗鼓的对望间,也分明没有任何一点胆怯的表现,而是为它的主人所驱策,直冲那天子华盖而来。 冬季的日光之中,赤金华盖依然闪烁着令人目眩的神光。 那坐在快马之上的小将军又何尝不是金甲在身,仿佛裹挟着日光流虹,让人无法将视线从她的身上挪开。 这少年飒沓英姿直入眼帘,让人恍惚忘记了她本应当遵从规矩,慢慢抵达御前,而不是像此刻一般,一马当先地离开了队伍,像是一道流星冲到了迎接的队伍面前。 而后忽然刹住了奔马,快速翻身而下,冲向了那御座之上的帝后二人。 迎着众人的视线,她抬眼间眉目里依旧是一派坦荡的璨然生辉,既有班师得胜的快意,又何尝不是在这行动间,将归家的喜悦展现得淋漓尽致。 于是李治与武媚娘都清楚地听到了那一句话,随同她那风一般的身姿传到了耳中:“阿耶阿娘,我回来了!” 武媚娘心中一酸。 这句归来的宣告不是将领对君主的话,而是女儿对父母的告慰。 武媚娘也何其清楚地看到,阿菟在说出这话的时候,眼神里金辉闪烁,定定地望向了她,也正看向了她和李治同行而前的站位,像是在里面还有一些在此时不便说出的恭贺。 站定的那一刻,她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点跳脱了,便又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礼:“末将李清月,拜见皇帝皇后陛下!” 第190章 自李唐建国至今, 何曾见过这样的将军拜见。 后方归来的队伍还在朝着此地行进,也依然在以齐整的军容彰显着大唐的强军风范,唯有她已身在此地。 但大概在这一出惊变面前, 谁也没法将目光从面前这小将军的身上挪开。 她说是说的末将不错,只是今日场景乃是天子亲自出迎,庆贺她大破吐蕃的赫赫战功之时, 这句话便当真很难听出多少自谦的意思。 相比那句“末将李清月”,恐怕还是那句“我回来了”, 更像是发自本心的说辞。 可她也确有这个资本,做出这等当先而来的举动! 李治本想下意识出口一句“哪有将军跑在下属前面这么多”, 却在尚未开口的时候, 被皇后在长袖的遮掩之下掐了一把,立时将这句话给收了回来。 武媚娘低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阿菟赤子心性, 难道陛下要落她的面子不成。” 李治:“……” 是啊,这是他们的女儿! 比起寻常将军重兵在手, 在这等天子出外迎接的场合中手执重兵而来,与天子分庭抗礼, 他更乐意看到的,自然还是这样的表现。 这稍有些没规矩的真情流露,何尝不是这最特殊的将领与天子的亲近表现。 或许是因为日光耀目,在方才安定策马疾驰至面前的行动中,他的视线之内也能看到这道雀跃的身影, 划开了一道鲜活异常的轨迹, 带来一种直击心灵的震撼。 李治也不得不承认, 当他自己还抱恙在身的时候,子女的纵意驰骋、英姿矫健便无疑是对他的一种莫大慰藉。 尤其是, 面前的安定! 她正如自己的乳名一般来上了一出虎啸山林,也一如她的封号一般带来了边境安定,将这份尤合时宜的军功带到了他的面前。 顺着皇后搀扶的力道,这位李唐的陛下一步步自华盖御座之上走了下来,走到了凯旋的将军面前,伸手握住了她的臂膀。 “回来就好!” 顺利回来就好。 这是他的将领! 谁又能想到,这副尚且单薄的身板竟已能支撑起大唐的一隅,也能将他本没报以太大希望的战事以这等方式结束。 随着李治这个天子降阶的举动,担负起仪仗重责的奉宸卫顿时发出了一阵响应的呼和之声。 御驾之后的天子旌旗随之振动,又被这北风吹鼓作响,形成了一片独特的声潮,响彻于这长安二十里外的郊野之地,正与那远道而来的行军成相互应和之势。 而在众人的视线中,被簇拥于中间的帝后与将军迎着这份声潮又往前走出了一步。 那是李清月顺势握住了李治的另一边,“阿耶阿娘,我们去迎接其他的将士们!” 李治应道:“好,我们走!” 此情此景之下,谁能不为之裹挟呢? 李治也不免觉得,自己身上的沉疴,仿佛已随着这个年轻的声音被暂时摒弃在外,骤然有了迈步相迎的力量。 与此同时的人群之中,李弘朝着这个方向看来,望见这金光翻涌中的一幕,也只觉一阵说不出的羡慕。 旁人对他的尊敬,大多源自于他的太子身份。 在废太子李忠被处死之后,陛下对于非皇后所出子女的漠视已尽数彰显于台面之上。二圣临朝的到来,更是让皇后的地位非比寻常的稳固。 这份政治同盟之下,太子东宫的话语权固然有所削减,但没有人会觉得,当陛下已将那样多的信任交付于皇后的时候,太子还能丢掉这个储君的位置,也就让李弘行走于外朝,得到的尽是对他这位储君的优待。 可去掉这个身份,他还有什么呢? 修编《瑶山玉彩》并不只是他一人之功,甚至换一个稍有学识的文人也能承担起这个责任,更像是一种给皇太子镀金的方式。 他为阿耶数次监国,但这其中真正能算是政令上的创举,真可以说是微乎其微,至多就是安分地端坐在上位,负责意见的批复。 反倒是安定这个妹妹,就算剥离开公主的身份,她也已是名副其实的大都督、行军大总管,以及一个——在今日场合之下能得天子相迎、能得万人敬仰的大将军! 在这帝后与公主相携而行,迎面是随后翻身下马行来的苏定方、薛仁贵、唐休璟等将领的场面里,他这个太子其实完全没有一点从中插足的空间,只能算是这周遭旁观喝彩的看客之一。 甚至,比起在后方讨论起能否效仿安定所为的宣城公主与周王李旭轮,李弘他还要……更不自由一些。 偏偏他绝不能在此时有任何一点煞风景的举动。 他早熟而聪慧,知道父母在与前朝的博弈平衡中做出了何种努力,也知道今日的这出得胜到底有多大的意义。 此刻那方鎏金华盖的移动,昭示着二位陛下以及那当先赶回的小将军身在何处,宛然已与另一方循循而来的兵马交汇在了一处。 在另一方,则有着战功赫赫的邢国公,有戴罪立功的薛仁贵,有入藏归来的文成公主,有前来与大唐盟好的边境小国王女,还有那些为大唐出生入死的将领,正在陆续下马下车,拜谒这大唐的主人。 那是一种无有争议的盛世景象啊…… “安定公主有些反客为主了。”李弘忽然听到身边之人低声开口。 他连忙朝着身旁的郝处俊提醒道:“中护慎言!” 郝处俊作为太子右春坊中护,在李弘的太子东宫中地位不低。左相许圉师包庇于其子许自然的杀人遭到贬官,作为其外甥的郝处俊倒是并未遭到连累,反而因其精通《汉书》的缘故深得李弘器重。 李弘心思敏锐,并不难猜到郝处俊对妹妹的这句敌意从何而来。但为免这贬官风潮又波及这些文人的身上,他也只能权且做出个警告,当做太平无事的样子。 又或许,这份庇护也是因为他没觉得郝处俊说错了话。 安定的先一步折返,并不仅仅让她在父亲面前先得到了最特别的接待,也让她在搀扶着天子行到阵前的时候,仿佛在无形之间完成了从臣到君的站位转变。 李弘下意识地往前走出了两步,前头的扈从因察觉到太子的靠近,为他让出了一条路来,便正好让他看到了前方的景象。 为显示天子对将士的优待,礼官已在御驾止步中呈递上了酒水。 当苏定方接过这杯御赐酒水的时候,安定依然站在天子的身边,让这两位将领之间的待遇,好像以奉酒托盘划出了一道鲜明的界线。 正如郝处俊所说,这是反客为主。 也是一种,在今日的场合中,并无人会觉得不妥的反客为主! “太子……” “你别说了!”李弘皱着眉头打断了郝处俊的话。 不,他不该这样想的。 阿耶曾经说过,阿菟再如何统兵四方,也会是他的臣子。她的战功,也是他能坐稳太子之位的重要凭证之一。 所以作为回馈,他也该当做一个好兄长,为妹妹的前途多尽一份心力,就如同阿耶当年在犹豫于是否要对妹妹破格敕封的时候,他所做的那样,继续维系这份密切的亲缘关系。 实在不该因为这些别有用心之臣的挑拨离间,便放任自己心中的嫉妒情绪蔓延开来。 他掩唇重重地呛咳了两声,只觉肺腑之间一阵揪心的疼痛。 在缓过这一阵后,他抬头便见妹妹已伸手拿过了那托盘之上的最后一只酒杯,重新站在了臣子的那一边,好像并无什么僭越的表现。 果然,还是他想得太多了。 …… “安定,”李治察觉到这个动作,做出了警告,“你还没到喝酒的年龄。” 李清月理直气壮:“年龄不年龄的姑且另说吧,今日阿耶你这位天子尚且破格出城来迎,我这个做将军的怎么就不能破格饮酒以示回应了。规矩是活的,总也得看看是什么场合吧。” 她一点也没有将酒杯松手的意思,继续辩驳:“再说了,若是我不能喝酒的话,那换个理由好了。伊丽道行军副总管阿史那将军乃是出自我的举荐,可惜她如今为协助郕国公稳定边疆局势并未回来,没能沾上这天子出迎的光,那就由我代劳吧。” 李治刚想阻止,就见李清月已举杯祝道:“我谨以此酒,祝我大唐边境安宁,叛贼宵小不敢来犯!” 她扭过头去,对着苏定方授意:“我猜苏将军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苏定方并未犹豫地接了上来:“臣也恭祝陛下圣体安康,海内清平。” 李治微微一怔,旋即朗声笑道:“好啊!我有二位将军,何愁不能令四方来拜!” 安定要以此酒,表示自己再非连饮酒都要遭到监管的孩童,那他成全对方又有何妨。 李治心中的快意情绪,在眼见强军列阵的景象时早已攀升到了顶峰。 也让他心中暗道,他虽确实不如他的父亲能征善战、调兵有方,但如今已非李唐开国之时,他能以将领镇压这份早年间过快扩张带来的弊病,也未尝不是明君所为。 这份醺醺然的陶醉,甚至让他忘记了被安定与皇后扶来前方的心绪微妙,也让他暂时忘记了被迫以二圣临朝方式稳固朝局的郁卒,一时之间,他的思绪早已随之飘飞到了金甲告捷于太庙之上。 还有…… 皇后忽然在旁提醒道:“陛下,别忘了文成。” 李治目光一顿,收回了遐思,转向了文成公主的方向,开口道:“回来就好,这长安城始终还是你的家。” 盛景当前,文成虽并未真从这位李唐陛下的口中听出几分真切的欢迎,但也从容不迫地福身作礼,“多谢陛下厚恩。” 她一转头就瞧见李清月借着放回酒杯的举动,朝着她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仿佛是在说,让她别忘记之前答应的编写《吐蕃图志》一事,可别因为陛下这句迎接的话,回了长安城就真闲下来了。 文成公主抿唇一笑,忽然想到,在行军于渭水河谷的时候,那刚写完了军报的小将军又跳上了车,给她重新讲解长安城中局势,骄傲地宣告二圣临朝到来的景象。 今日一见,皇后陛下与皇帝陛下相携而来,果有日月同辉之象。 这个二圣临朝之下的长安—— 也或许真能让她看到一种别样的人生。 而这位刚出了个大风头的安定公主,便是她的领路之人了! 当车架启程回返长安的时候,文成公主掀帘往外看出去,就见安定公主正策马行在天子鸾辇旁,依然像是为日光所钟,被关中的暖阳将金甲照得灿然生光,正是一派威风凛凛的样子。 这让她不由恍惚想起了在她出生之前两年过世的平阳昭公主。在早年间的长安故事里,她还是皇室贵女学习骑射技艺的榜样,只是后来,渐渐少有为人所提及了。 也不知道当年她还未曾卸下兵权,在关中举兵的时候,是不是也正是安定公主的样子。 只可惜太穆皇后早在大业年间就已过世,无法如武皇后一般走到前台来,与女儿相互成就啊…… 倒是今日的长安,令人何其有幸,能看到这样的一份母女联手。 “你在想什么?”敛臂王女对跟那些大唐臣子打交道没什么兴趣,便凑在了文成公主的车架中,见她望着窗外走神,忍不住开口问道。 文成答道:“我在想,那吐蕃的噶尔家族有赞悉若与钦陵赞卓文武配合,皇后与安定公主又何尝不是文武相成呢?” 还是,远比那两兄弟更为紧密的配合。 那么哪怕钦陵赞卓兄弟二人图谋反击,面对更为稳健强大的对手,恐怕也只能折戟而归了。 虽然,李治大概不会喜欢这个“配合”的。 因为在大军驻扎于城外,天子仪仗回返蓬莱宫后,他就被以吹了不少冷风为由请来了太医问诊,也被单独送回了玄武殿。 再一问,安定公主果然不出意外地去跟皇后说悄悄话去了。至于皇后也果然放纵了安定的这个抢人行动,让陛下自己安心休养。 李治他安心不了!他觉得自己又有点头疼。 在外人面前安定和皇后都给足了他的面子,好话更是说了不少,但在回来之后,他怎么就觉得自己这么像个外人呢? 但李清月就算知道他此刻所想,大概也不会在回宫之后还要照顾他的情绪。 天大地大阿娘最大。 再说了,阿娘现在还是个孕妇呢,干什么去管另外一个病号。 还是个不太听话的病号…… 武媚娘好笑地看着自己这个方才调兵驻扎之时还尽显挥斥方遒气度的女儿,这会儿在卸掉了身上的甲胄后换了身轻便的服装,围着自己团团转。 仿佛是原本想要直接上手抱过来,以表现她在这数月间出征的思念之情,结果又顾虑着那个没出生的弟弟或者妹妹,搞出了几分束手束脚的样子。 她忍着笑意开口:“你现在这样,哪还有个小将军的果决?” “那不一样。”李清月鼓起了腮帮子,“我忘记给她带见面礼了,所以要谨慎一点。” 她说话间指了指母亲的肚子,“我又缺席了半年,到班师的时候才知道她的存在,万一到时候她不亲近我怎么办?” “哪有那么玄乎的事情!我怀着旭轮的时候你还不是敢随便往蜀地跑,也没见你担心旭轮不跟你亲近。”武媚娘在软榻上坐了下来,顺势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今日起得早,又因迎接大军远归往来颠簸,还站了不少时候,她也觉得有一点累了。 见女儿顺势坐了下来,还直接靠在了她的身边,这份亲昵的表现,让她原本在这半年内时常说起的“等她回来要给她好看”,倒是被她给直接抛在了脑后。 含凉殿内的宫人更是很有眼力见地在点起了屋中炭火后,便相继退了下去,留下了此地给母女二人单独交谈。 “不不不,我往蜀地是去请孙思邈来为阿娘看诊,算起来跟旭轮也有些关系,他当然得听我这个姐姐的。”李清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武媚娘无奈:“那按照你这个说法,你去边境作战也是为了弟弟妹妹能安稳度日,不也有理由可说?” “你看看你,”她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脸,“又瘦了不少。” 何止是瘦了,因为藏原之上的日头毒辣,李清月的肤色还被晒黑了许多,乍看起来真是吃了不少苦。 在她的手指上也有着翻越雪山之时留下的冻伤痕迹,与习武射箭的茧子混合在一处,看起来哪里还像是个本可以养尊处优的小公主该有的样子。 “我这个不叫瘦,我连吐蕃大相都能杀。”李清月混不在乎,找了个靠起来更舒服的姿势,“这是抽条!阿娘你今日就应该见着了,我出征半年又长高了。” 阿耶阿娘遗传到她身上的基因加上系统的助力,都让她快往一米六的高度长了,要不然今日往御前这一蹦跶,还得看起来再孩子气一点。那多有损她的气场! “行行行,是你长高了。”武媚娘应道。 恐怕在安定看来她这不仅是长高了,也是更往成人的世界迈进了一步,让她愈发敢作敢为。 作为母亲,她一面觉得这等胆大令人担心,一面又因自己刚经历了一场不进则退的“战争”,觉得女儿唯有如此才能有大展身手的机会,成为主动掌控局面的一方。这么一想,又不一定是件坏事。 她这一出思忖之间,李清月已顺势接了下去,“那我是不是应该可以知道,在我离开长安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武媚娘侧过头来,就看到了女儿求知欲旺盛的眼睛。 在里面的认真执拗劲儿,好像一直就没怎么变过。 她本也没有瞒着女儿的意思。 不错,对外的宣称之中是废太子李忠谋反,但武媚娘相信,以李清月的聪慧,她绝不会相信这样的一个理由。 算起来,当年给还是梁王的李忠扣上谋反的罪名,都是她建议的,她又怎么会觉得,在如今更处弱势地位的废太子,能有这等谋逆的本事。 这只有可能是一个借口,便也难怪她想要知道其中的真相。 武媚娘答道:“六月里陛下的头风病症又加重了不少,不得不将政务更多地委托于我。陛下这人有点小孩子脾气,将自己早年间的乳母、保傅都给喊到了宫中,权当寻人安慰于他。但他哪里知道,他在那里抱怨我这个皇后独断权柄,没能及时关照于他,能被那些意图废后篡权的臣子理解成时机已到。” “……然后,他们就真的图谋动手了?”李清月一脸黑线,完全没料到这事情的起因能儿戏到这个地步。 但想想随着皇后势力的一步步发展,随着她这个公主执掌的军事权柄日益攀升,他们越晚发起此事,也就越会处在被动的状态之中,还真只有可能趁此机会,挑动李治的情绪来达成他们的目的。 只可惜,他们太小看了李治对权臣的忌惮,更小看了皇后在此等突发情况面前的应对! 不过…… 李清月目光微动,在心中略有几分欣慰地想着,方才阿娘说起阿耶寻人入宫排遣病中愁苦的时候,话中不无讥诮之意,足以见得,她依然在以一种相当清醒的态度审视自己与李治之间的关系,并未因为身怀有孕便感情用事。 这便是顶尖的政治家的素养了,也真是让人放心! “是啊,他们就这么动手了。算起来也该当谢谢你当年给萧昭容留下的那条活路,”武媚娘有些感慨地摸了摸李清月的发顶,想到了女儿当年那个不打自招的岔开话题,唇角泛起了些许弧度,“若非她令人告密,我发现这情况可能还要再晚上几日,现在不仅获知甚早,也得以先排除出去一个敌人。” “至于那些参与谋划此事的人,”她的声音冷了下去,“他们既然有胆子想要将我拽下台来,那也别怪我真给他们这个表现发挥的机会,让他们犯下的错越大越好,直到只能被以谋反之罪处斩!” “废太子李忠确实与此事没什么关系,随同此事一并遭到流放的郜国公郭广敬也与此事没什么关系,但前者错就错在能作为陛下的儿子被这些心思叵测之人立为名目,后者错就错在与上官仪等人交好,也手握重权!” 郭广敬虽然并未参与到薛瓘等人的清君侧举动之中,但在皇后势必要走上前台的结果面前,也只能作为关系稍远一些的同党被一并从朝堂中心清除出去,这便是在那处清算之中的后续情况。而像是郭广敬这样情况的还有几人。 对于皇后的这些安排,李治看在眼里,却也只是默许了其中的发展,并未做出阻拦。毕竟,连李忠他都能够舍弃,这些有碍于皇后站稳脚跟的朝臣,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阿菟,与其说这皇后临朝是因为陛下病重,废太子联络朝臣谋逆,以至于陛下必须做出这等破天荒的抉择以稳固住朝纲,还不如说,这是我想要这个更有话语权的位置,让这些人将野心展现在陛下的面前,迫使陛下做出了一个决断!” 她顿了顿,认真地问:“你会觉得,我做的这个决定有错吗?” 这个问题,她绝不可能向太子问出。 虽然明知太子孝顺,但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让她选择将自己的一部分计划隐瞒于太子面前。 在女儿的面前,她却能顺理成章地问得出来。 李清月也很是果断地摇了摇头:“想要、能做、也能让更多人得到好处的事情,就应该果断去做,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就像我本应该将辽东封地上有金矿的事情告知于阿耶,但还是选择贪墨下来一个样子。当时阿娘都没觉得我这是在暗行叛逆之举,还为我将此事隐瞒下来,我又为什么要觉得阿娘铲除政敌有错。” 不仅没错,还应该说办得漂亮! 若无上官仪等人的送死,将这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摊牌在了明面上,谁知道这二圣临朝的时间会不会还得推后些。 对于确有本事执掌大局的阿娘来说,这其中耽误的时间,便是实打实的浪费。 所以武媚娘自己便显然不会后悔这样的一个决定,更不后悔逼迫着陛下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 只是当听到女儿如此斩钉截铁地给出了这样一个答复的时候,她的目光又柔和了几分,像是被殿中的灯烛投来了几点星辉。 “不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的朝局之上便是如此。” 换了别人或许还要想到给子女积福,留上一手,在武媚娘这里却绝没有这样的顾忌。 既要权力,便没必要在意于所谓的名声。 何况,在更多不明内情的人眼中,皇后的名声又怎会被此事拖累。 陛下已亲口将上官仪打成了叛逆,有麻烦的就不可能是皇后。 武媚娘轻叹了口气:“或许唯独有些可惜的,便是如城阳公主这般被蒙在鼓里的妻子,忽然要承担丧夫丧子之痛。上官仪的长子上官庭芝的妻子还如我一般身怀有孕,也难以逃脱被充入内廷的命运。” 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无辜之人,然而被卷入了政治斗争中,也只能承担这等命不由己的结果。 李清月宽慰道:“可我看今日前来迎接大军凯旋的队伍中,城阳公主也没因此事而憔悴,至于充入掖庭的罪臣家眷,既在六局二十四司的规则之内生存,总不会因身份不妥就随意遭到苛待,说不定还能因为饱读诗书的出身,在阿娘这里得到一份委任呢。” 说到上官庭芝的夫人,李清月还真不免走神了一瞬。 若是上官庭芝的孩子没因为她这蝴蝶扇动翅膀而发生改变的话,这个即将诞生在明年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有“称量天下士”之名的上官婉儿。 那她还真得让人对其单独关照两分,若真能早早将她的才干挖掘出来,也能早日让她成为阿娘的得力下属…… “你这小脑袋瓜里又在想什么东西?”武媚娘一直端详着女儿的表现,自然没错过她在这须臾间的走神。 李清月总不能说,她在想着如何让阿娘肚子里的这个,还有同样没出生的上官婉儿来打工干活,努力做到思想教育从娃娃抓起,连忙收起了自己这些丧心病狂的想法,答道:“我在想,这些罪臣家眷可以姑且先不管,阿娘如今既已临朝称制,乃是真正参政的皇后,总得取个跟之前有别的名号以示区分吧。” 武媚娘奇道:“怎么区分?” 李清月眼珠一转:“皇帝陛下乃是天子,那算起来,皇后陛下就得算天女了呗。但这个名字实在不够气势,我看天后就不错。” “行了吧,你少把聪明劲用在这上面。”武媚娘眉头一挑,打断了她的话茬。 李清月一边做出了个闭嘴的手势,一边嘟囔:“阿娘一点都不老实,我刚才说到天后的时候,您明明也有点意动的,这名字总比阿耶取的那些个记不住的官名好听得多。” 武媚娘笑着摇了摇头:“可就算真觉得此等名号好听,也不是现在就该改的东西,我还觉得我已算是手脚利落、雷厉风行之人,跟你一比居然还保守了些。” 饭要一口口地吃,路要一步步地走,把陛下逼得太急了,她跟那些图谋宫变的臣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比起天后这等更符合实权皇后的名号,她显然要更在意于在朝堂之上再稳固一步自己的地位。 此前,她更多还是以协助陛下打理政务为名,做出奏章的批复,但真要施加自己的影响力,更应该做的不是同意或者否定他人的谏言,而是自己提出可行的倡议,然后将那些早已看好的官员安排到这个位置上去。 “看看这个。”她将手边一份并未彻底完成的文稿放到了女儿的手中。 李清月接过来就看见,在这卷首写着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名为《建言十二事》。 “我猜你在回返长安的路上已经听说了,因皇后临朝的缘故,我与陛下都有意改元为贺,只是比起大赦天下或者是赐大酺,恐怕还是更为实在一些的奖励有用得多。” 李清月顺势翻开了这份文书,就见其上写道—— 劝农桑,薄赋徭。 南北中尚作为官方的工坊,严禁虚浮奇巧技艺。 广言路,杜谗口。 为母服丧从原本的一年改变为三年。 为八品以上的京官增加薪酬,以防贪墨之事。 百官考校之事光靠朝集使评定,难免会出现有才之人位居于下,需有另外的进阶之法。 …… 这其中还有空余之地,并未将十二条全数填满,但已足够让李清月看出,在武媚娘极其强大的心境控制之下,此前被诛杀的乱党根本不曾扰乱她的计划,也早已成为了被她翻篇的书页。 比起继续追究到底还有多少人想要将她从皇后的位置上掀下去,她更想做的,还是在拿到了这个临朝称制地位后,在这富国强民、善用人才的道路上,留下自己坚实的脚印! “你觉得如何?”武媚娘见她已翻到了最后,出声问道。 李清月沉吟片刻后答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阿娘更在意水,而不是那些已经被打沉的木板,又怎么会在意别人的评价呢。”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就见女儿又已挂到了她的胳膊上,将方才严肃的语气一改:“当然了,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趁着我刚征战回来能在长安久留,阿娘干这些事情要是不带上我,那我就得说您办事不周到了。” 一听这话,武媚娘当即佯装嗔怒,伸手点了点女儿的眉心:“有你这么跟阿娘耍无赖的吗!” 李清月才不管这个呢。她不仅要耍赖等着阿娘的大展拳脚将她带上,还要今晚蹭着含凉殿的大床入睡。 天知道行军打仗期间的那个折叠床睡起来有多难受,行军途中为了防止出现有人袭营的情况,她还从来不敢睡死过去,饶是班师路上已不必有此担忧,她睡得依然不算很踏实。 直到回到家中,才终于有种安心到可以睡死过去的踏实。 …… 这一觉直睡得昏天黑地,甚至没被宫中难免的动静给吵醒。 还是阿娘摇了摇她,才将她从有些恍惚的美梦中拽了回来。 李清月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几时了?” 她还想再赖床一阵呢。 唉,不能怪她偷懒,实在是冬日的被窝让人太有冬眠的冲动了。 “卯时初刻了。”武媚娘指了指外间,李清月凝神听去,这才发觉,在这寂静的早晨,已响起了一些熟悉的声音,正是顺天门那头的晨鼓遥遥传到了这一头。 但因蓬莱宫距离那晨鼓发出之地有些远,让声音听起来不太真切。 她又被子蒙头倒了回去,“那还早嘛。” 才早上五点,还能再多睡一会儿嘛…… 然而她旋即就听武媚娘提醒道:“昨日只是天子出外迎接,今日朝会之上才是敲定你的封赏,你真的不起来吗?” “……!”李清月的睡意顿时因为这句话消失无踪。 下一刻,武媚娘就看到这个身手矫健的小将军直接跳了起来,一边披衣起身,一边朝着外间喊道:“来人!去取我的朝服来!” 什么征战回来之后的赖床?还是封赏最重要! 190-200 第191章 武媚娘似笑非笑, 对上了女儿精神抖擞的脸,“不睡了?” 李清月拼命摇头:“不睡了不睡了。与阿娘第一次在常朝时候同处朝堂之上,怎么能缺席呢!” 算起来, 这也是个理由呢。 但在启程自含凉殿往含元殿朝会之地前去的时候,李清月又忍不住在车上嘀咕:“阿娘,你说等到晨鼓响起、宵禁结束的时候官员就需要动身上朝, 距离宫城住得更远的那些,还需要紧赶慢赶地前来, 才能避免迟到,长此以往, 难道不会影响到官员的健康吗?” “一天的公务需要自卯时便开始办理, 到了入夜还未必能结束,算不算是办事效率低下呢?” 冬日的日出更晚,当李清月将脑袋靠在车舆的窗口往外看去的时候, 天边都还未曾尽数泛白,以至于在这蓬莱宫中的夹道之上还点着引路明灯, 谨防皇后陛下与安定公主所乘的车驾出现什么意外。 这幅画面真是容易让人再生出困意。 “要我看还有个缘故,便是那些官员坐到了不必历年接受铨选考核的位置之后, 便不肯轻易致仕,这其中有的是真能如英国公、邢国公一般照旧老当益壮的,有些却只在浑水摸鱼过日子了,一到中午能被准许离开外朝的时候就消失无踪。” “年轻的时候被长期的睡眠不足拖垮了身体,年纪大了之后又开始慢吞吞办事, 时间一长就成恶性循环了。” 武媚娘轻声发问:“那阿菟觉得该当怎么办呢?” 李清月答道:“阿娘在建言十二事中提及想要提高八品以上官员的薪酬俸禄, 早年间也有对官员的四季衣物支出以布料赏赐的方式进行补贴, 阿耶也有提出精简官员的想法,让在职官员以活水一般滚动起来, 但我看,还得在致仕官员的福利上再多下点功夫。” 不过说到这里,她又有些没精神地垮塌了下去,“但这些一来有着此前朝代数百年遗留下来的习惯,没那么容易改变,二来这国库也不是在一日之内就能充盈到能负担这么多的支出,光靠着我一句话变不出钱来,也没那么容易做到。” 要给退休官员多么丰厚的福利,才有可能让那些已没在认真办事的官员愿意放弃现有的官职,安心退休回家,将官职留给三四十岁的年轻人呢? 这话说起来容易,实践起来却没那么简单,总得先让百姓过上太平日子,有发家致富的机会,才能令国库有此余财。 光是她这次带兵进攻吐蕃,苏定方带兵平定西域的叛乱,在结算战功之时需要由国库拿出来的钱财就不少。 她得先将这一笔钱拿到手,将边地士卒的补贴落实到位,才能有多余的精力去过问更多的东西。 何况,提升京官的待遇,或许还是皇后职权内能过问的,也是天子脚下息息相关的,再多篡改,便显然超越了权柄范畴了。不能这么激进。 武媚娘伸手将女儿的衣领收拾了一下,也将她脸上的神情看得很是明白,知道有些话不必她再多说了。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东方明矣,朝既昌矣。这便是今时的规矩。在不能改变规则的时候,只能先去适应规则。”① 武媚娘并不觉得李清月的这几句抱怨,纯粹是因为她自己不想早起。 越是深入了解朝政情况,她也越是清楚地看到了官员冗杂、关系盘结、办事拖沓的弊病,但这其中的利益纠葛关系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也不是一味地快刀除弊就能一改朝堂风气。 在真要做出改变之前,起码要让自己站得更高更稳,也要让这朝堂之上有更多愿意听从她们话语的人吧。 李清月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明白的,我也不会因为自己有战功在手就放肆行事,最多就是……” “最多就是将腰杆挺得再直一点。” 还有——“对了,反正现在朝会还没开始,我先去见个人!” 武媚娘扶额,眼看着女儿真是说一出是一出。 在说完这话的下一刻,她就从即将行到含元殿后头的车舆上跳了下去,直接朝着前朝的方向走去,也不知道她是要去见什么人。 刚进蓬莱宫前广场不久的英国公,倒是很快遇上了这个前来等人的小将军。 也随即接到了她的搭讪:“说来真是有些对不住英国公,我原本还说要将令孙好好带去辽东栽培,结果年中突发意外,让我不得不领兵出征,倒是将他给忘了,不知道这几个月间,他可有写信回来?” 辽东那边在这半年间建设进度喜人,遇到越冬之时,也遵照着去年的模式来办,除却李谨行和刘仁轨的述职报告外,卢照邻也往长安方向送来了一封告知情况的信件。 但在这封信的长度里,也就只够将封地各项事务列入其中,像是李敬业这个被送去改造的家伙,哪里能得到多少笔墨,至多就是说一句他越来越适应当地的生活,已从原本的砍树不易四体不勤,发展成了个搭屋种地都略通一二的泊汋好工人。 想想都到了行将过年的时候,他应该还是要从泊汋回长安来的,为了防止英国公府上接到了个“面目全非”的家伙大惊失色,李清月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先来道个歉。 发展朝堂势力这种事情,一边要将自己亲自带出来的下属依照战绩与贡献合理提拔,一边也不能漏掉英国公这种大鱼嘛。 何况这辽东务工改造,又不只是针对李敬业一个人的计划,这开头也不能搞得太糟糕。 要不是吐蕃战事突来,打乱了李清月的脚步,今年的辽东种种,她都应该亲自盯梢过去的。 但是好像……她的担心有些多余? 李勣旋即摆手笑道:“国事在前,我那孙儿的事情便不必多说了。” 他望着面前这个比之年初朝会又长高了不少的小将军,脸上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了欣赏之色。 他自己十七岁参军,屡有战功,在合适的时候选择了投效李唐,随后一路凭功升迁,到了如今的地位,已觉自己称得上是年少有为,晚年鼎盛,在功业上少有人能与他相比,但在安定公主这里,也不知等到十七岁的时候,又会是何种风采。 “说到来信,他还真送来了两次,”李勣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借用朝廷传递奏表送了一次,委托朝集使送了一次,看来还是平日里对他多有放纵了。” 许自然田猎杀人一事,无疑是敲响了他们这些身居高位之人的警钟。 就算不像是许圉师一般对触犯律法的子嗣行包庇之举,平日里也不该太过放纵,让他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在李勣看来,李敬业虽然干的只是送信这样的小事,但他胆敢借用朝廷公职系统干自己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是个好征兆。 遵照着安定公主的建议将他送去边地好好训练一番,是他今年做出的最正确决定。 但想到在来信之上写着的内容,李勣的脸色又变好看了一些,一边随同李清月一起朝前走去,一边摇头叹道:“公主虽然人不在辽东,但给他安排的差事倒是不错。我看他在信中说起此地种种,提及自己伐木做农具已少有好高骛远的想法,正在一边协办农事一边练武,指望明年能跟上城中狩猎队的脚步,也觉心中宽慰不少。” 若真将李敬业放在长安城里,就他那等脾性,难保不会继续干些跑马围猎的闲事,现在还能在信中说起高丽百姓生活不易,可算是有些长进。 李清月面色古怪地听到李勣随后说起的“生活不易”,很难不怀疑,这其实是死要面子的李敬业在跟自己爷爷诉苦。 可惜碍于上头还压着安定公主这位领地所有人,总不好控诉她在对他做出苛待,只能借着说高丽百姓的生活不易,代指自己日子过得挺苦,希望祖父能捞他一把。 以李敬业那个打猎受伤之后还要蒙着脸装死的表现,这大有可能啊。 不过……他自己不写明白,让英国公都开始夸他能体会到民间疾苦了,那李清月也没什么好纠正的,反而干脆顺着这个话说了下去。 “英国公别看令孙只将目标放在狩猎队上,我那泊汋的狩猎队不只是为府衙与驻军提供肉食的,也要定期巡猎于白山黑水,与靺鞨往来交战。他那是想练好了基本功,将那些浮躁的发力手段变更过来之后去参与作战呢。如此说来,我倒是有个建议,不知道英国公愿不愿意听听看。” 李勣:“你说来便是,何必犹豫。” 李清月道:“到了年节时候令孙自辽东回返过年,想必该有给您带回的礼物,正好以长者赐予为由给他一份回礼作为鼓励。我想,好马好弓好剑,他应该都已经有了,不如送他一份负重绑腿之物,提醒他继续稳扎稳打前进,打熬力气与耐心,切莫贪功好进,也算是您这做祖父的给孙儿做出教诲了。” 她脸上隐有几分为难之色:“这种东西由我来送,不免像是在苛待于人,或许……” 当然还是由英国公来送,更能给李敬业以重磅打击,让他只能领受长辈好意,在明年的辽东改造行动里继续努力啦! 李勣深以为然,“是该如此。今年磨砺了一番心性不假,距离能亲上战场恐怕还差了火候,否则也干不出让朝集使送信的事情,是该提点提点。” 安定公主年少有为,已为这长安城中的贵胄子女树立了个绝佳的榜样,想来建议是不当出错的。 走在后头的薛仁贵忍不住望了望天,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也因为年岁渐长不知道该当如何栽培年轻人了,要不然为何会觉得安定公主的话既有理又没理的。 只是这今日的朝会已到开始之时,他也顾不上去问更多的东西。 而毫无疑问,在今日当之无愧的主角,正是这位安定公主。 苏定方的西域平乱也能称为战绩卓著,但安西都护早已是大唐的地盘,庭州、西州更是先遭到叛贼的打击后进行收复。 相比之下,安定公主在吐蕃与吐谷浑交界之地展开的战事,却是在敌情尚未扩散的情况下,就已先对野心勃勃的吐蕃给出了迎头痛击,将极有可能蔓延到大唐境内的战事给扼杀在了萌芽之时,功勋确实更大。 积石山与西倾山之战一举攻杀了吐蕃精兵三万,又将吐蕃大相禄东赞斩杀,还顺势迎回了文成公主—— 便是身经百战的李勣也觉得自己未必能做到此等显赫战绩,朝堂之上的其余众人更是如此。 这份封官进爵的重赏,除了昨日的天子出城降阶相迎外,也合该落在安定公主的身上,才能令朝中文武信服。 就看,陛下到底愿意将这份赏赐抬升到何种程度了。 隔着垂落的幕帘,众人无法看清端坐于此的皇后陛下脸上到底是何种神情,也无法确定,在今日的朝会开始之前、在安定公主凯旋之前,皇后是否已先同陛下有过一番权衡商议。 在陛下那张稍显疲惫倦怠的脸上,也很难看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只能隐约看出,在他望向安定公主的目光中,隐约有几分思虑与期许之色。 李治摆了摆手,礼官当即为他宣读:“安定公主听封。” 李清月出列行礼。 礼官朗声:“维大唐龙朔三年岁次癸亥,十二月庚辰,皇帝若曰:” “风云之感,必生王佐,廊庙之任,爰在柱臣。”② “第三女安定公主熊津大都督清月,高谋远虑,质蕴上德,总角挥兵,威扫三羌,驰於万里,保靖疆土,先有平百济高丽之劳,后有定吐蕃蛮夷之劳,当授以紫绶之荣,緑车之宠……” “可授勋上柱国辅国大将军,迁右武卫大将军,增设食邑千户……” “所司具礼,以时册命。”③ 这一句句念出,饶是在场众人已做好了安定公主必得重赏的准备,也被这一连串的加官进爵给震在了原地。 在这礼官念毕后的朝堂寂静之中,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抽气声,而后才有官员如梦初醒一般朝着同僚看去,彼此交换了个震惊的眼神,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话。 将“风云之感,必生王佐,廊庙之任,爰在柱臣”作为封官诏书的开篇,已将陛下对于安定公主的期望摆在了台面之上。 辽东与吐蕃的两场战事,显然已经让陛下彻底确定,要将安定公主真正作为统兵的将领予以对待,而不只是凭借着公主身份进行玩票性质的带兵。 王佐、柱臣之言往往是对大唐宰相与大将的寄托,现在用在了此地,而不是用“天之紫薇”“帝子之星”这样的词,便是在强调,安定公主的战功更多来自于她自身,而不是她这大唐公主的身份。 或许唯独还能看出她确实与寻常将领不同的,就是在诏书之中依然有陛下第三女这样的说法,也比之苏定方这样的外臣,有着更高的食邑封户。 但这随后的官职却是她自己实打实争取得来的。 总角弱冠的王孙公子还在长安城中斗鸡走狗醉生梦死,至多便是被扣押在弘文馆中进学,然而安定公主已如那诏书之中所说,保靖疆土、威扫三羌,乃是无可置疑的战功。 也难怪陛下在此等期许与战功评判之下,给出了这样丰厚的嘉奖。 此前安定公主的熊津大都督官职虽拿到了开府的权力,但算起官职品阶来,还应该算是从二品。 然而这一次的加官,何止是对其作出了擢升,也将大唐官职体系之下的其他部分全给补齐了。 对于大唐的武官来说,要看的是四个东西—— 勋,阶,官,爵。 勋就是勋官,传承的是南北朝时期的“策勋十二转”,用以代表将士获得的战功,以杀敌俘获、战利品收缴、破城破阵作为评判标准。 对于统兵将领的策勋评判还与寻常的士卒有些区别,其中以少击多、杀获四分算是上功。 按说安定公主在灭国高丽,奇袭其南路的时候就已经应该拿到对应的勋官封赏,但不知道陛下此前到底出于何种考虑,竟然并未在策勋上给出奖励,倒是这一次一口气提到了勋官的头等。 苏定方此前平定西域的时候就已领到的勋官头衔,终于也加到了这位战功卓越的小公主身上。 而勋官之后就是武散官的辅国大将军,和上柱国一般同样位列正二品,这代表着安定公主所能接到委任的正职,已被陛下从原本的从二品提到了正二品。 相比之下,从原本的右武卫将军升到右武卫大将军,统领凤亭等四十九府军事,还在正三品的范畴内,反而是这其中相对不那么起眼的封赏了。 此等官职敕封一出,大唐武将之中能在地位上超过安定公主的恐怕已经没有几个了。唯独还有可能算在她上头的,就是领有先帝托孤之命辅佐政事的英国公李勣,以及在作战上更有经验、被安定公主在举止中多有敬重的邢国公苏定方。 再便是看她,究竟能否将此前的战绩维系下去,对得起陛下的这份厚望了。更要看看,在之后可能出现的战事之中,陛下到底会否将安定公主直接派遣出去。 算起来,公主的两次出征都有些不走寻常路的感觉。 第一次是直接跟着老师刘仁轨往百济去,结果扫平百济的同时,做官都做到她老师头上去了。更是在随后的覆灭高丽之战中尽显她的军事才能。 第二次则是陛下此前告知的主动请战、奇袭吐蕃。 想来,周边各国对于陛下有这样一个用兵有方的女儿,应该要有些准备了,绝不会再给她以这等偷袭暗战的机会。 在盛名之下,尚且年幼的安定公主真能承担得住吗? 不对,现在该当称呼她为上柱国、辅国大将军、右武卫大将军、熊津大都督了,反而是那安定公主之名,或许只有“安定”二字最符合她的身份。 但不论她到底能否承担得起这份加官进爵的厚望,起码在此刻,众人看到的依然是安定公主沉稳如昔的背影,用同样平稳的声线做出了答复:“臣叩谢君恩,必不负陛下所望。” 在李清月接旨抬头之际,目光有片刻与帘幕之后的皇后对视。 明明彼此之间都应该看不清对方的眼神,李清月就是觉得,阿娘正在用一种满怀欣慰与欣喜的表情,看着她领受这份确然该当持有的功名。 有这份支撑,有那些跟随作战的下属与士卒的支持,还有她在辽东领地上发展壮大的事业,就算因为这勋、阶、官、爵具备的封赏,即将迎来更加可怕的风浪,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不止在今日朝堂上她不会因这份敕封诏书而失态,在诏书中所提及的“所司具礼,以时册命”,也就是在除拜诏书下达之后有司负责制作册书,而后举办的册命典礼之上,她也绝不会有半分露怯的表现! 在重新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后,她还能隐约感觉到数道视线依然在朝着她的后背投来,像是想要知道她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吐蕃一战成果。 朝堂之上无法窃窃私语,让他们讨论个够,但等到散朝之后,这份封官的诏令恐怕有得他们讨论了。 可阿娘都不在乎那些对她协助执掌朝政的闲言碎语,反而借着陛下的手将其送上了黄泉路,达成了二圣临朝的结果,李清月也只觉得,在今日之后,真正聪明到审时度势的官员,应该知道该当用何种态度来对待她们母女了。 而不是效仿上官仪、薛元超等人,走上一条不归路! …… 暗潮涌动的朝堂之上人心各异,倒是礼官的声音还在响起。 只是有着安定公主这个敕封内容的重磅消息在前,其余将领的封赏好像都显得有些不那么够看了。 苏定方的食邑新增二百户,以及加官到他的儿子身上,已经是标准操作了。 随同安定公主作战的薛仁贵、黑齿常之、敛臂王女以及苏定方平定西域战线的阿史那卓云各有将军名号升迁。给出兵力支援的蒙舍诏王也有大唐官方钦定的封赏。 而其中最为特殊的,大概就是那位东女国的敛臂王女。 她被敕封为右骁卫将军,并领归德将军散官号,也代表着大唐对于东女国做出了友好结盟之举。 此外,还有另外两个官职有些特别。 其一,便是在吐谷浑西北方向、沙州以北成立西海都护府,以裴行俭出任西海大都护,意在奉行安定公主为吐谷浑制定的扩张方针—— 在吐蕃必须先将精力放在稳固内政之时,夺取安西都护与吐谷浑连接之地,防止吐蕃再次干扰西域战局,甚至联手大食,对大唐边境造成威胁! 可惜这官职敕封诏令到来之前,李清月还没来得及向李治告知对库狄真如的安排,看来只能等到随后滞留长安期间的谏言了。 好在这西海都护府的建立只是暂行敲定,其中到底要囊括多少羁縻范围还需她一并参与谋划,便能有从中斡旋的机会。 既要将东女国也纳入西海都护府的范围内,敛臂王女也应当会认同她这个为库狄氏求官的建议。 另一个特别的官职,在对唐璿的委任上。 李清月记得阿娘去年说过,若是唐璿能攻克南山贼,也继续治理好梁州,便在升迁之事上推他一把。 现下他何止是成功破获了梁州附近的贼寇,与临近的洋州结成了友好关系,重新将梁州等地的百姓引回,劝导在农桑要务之中,又在协助安定公主征战吐蕃之事上立功,应当可以来上一出提拔了。 但唐璿的官职并没有升,而是做出了一个平调。 从梁州,调去了宣州。 李清月不会觉得这是对唐璿的辜负,反而觉得这正是阿娘走的一步绝妙的棋。 当她朝着唐璿所在的方向看去时,也能从这位野心勃勃的“老实人”眼中,看到一簇跳动的火光。 宣州绝不是一个寻常的州郡。 位处江南西道的宣州和一度放逐来济的台州可不算一类,反而更接近于其不算太远的扬州。 更要紧的是,宣州境内银、铜、铅、铁四矿的矿藏都已探究分明,少府监在宣州设立的监察机构人数不少。这是个毫无疑问的矿产大州。 像是蜀中这样的地方,就算矿产发达,也因运输不便,大多是按照大唐律令,准许百姓私人开采,可宣州不同! 宣州濒临长江水道,境内的青弋江、芜湖水、姑苏水、泾水均能行入长江。 虽然境内还面临不小的水患袭扰,却已有了成为铜器、钱币、军械制造中心的潜力,比起汉中梁州,实在能算得上是一个上州望郡。 若直接从梁州调入中央担任要职,或许还容易遭到他人的诟病,但若能在宣州干出一番政绩来,再入朝为官,起步就不可能太低了。 前提是,唐璿能做到政令通达,治水有功,矿业兴盛。 “还有一个麻烦事,”李清月在离开含元殿的时候便忍不住嘀咕,“唐休璟离开梁州,还得在此地找到个合适的接任之人啊。” 梁州承接着关中与蜀中,别人觉得此地是穷乡僻壤,李清月可不觉得,此地的麦子也是那回纥商人酿酒的原料产地,有这笔交易在,就不能随便将人放到那头去。 “你觉得,我在想到让他前往宣州任职的时候,会没想到这个问题吗?”武媚娘答道。 她伸手握住了女儿的手,含笑说道:“等此人来了长安之后,你便知道了。” 李清月端详了一番母亲的面容,觉得自己倘若未曾看错的话,阿娘提到对方的时候语气有些温和,似乎得算是旧交。 可她自脑海中翻找了一遍,也没找出个在此时能联系起来的人选。 “算了我不想了!”李清月摊手放弃,“我还是先为我的册命典礼做准备吧。” 她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身高变化太明显了,今日的朝服还是因为年初多做了两身才能勉强合身,但用来参与册命典礼却还差了些规格,还得劳烦尚服局走一趟。 此等震惊百官的封赏在前,她这个主角可不能掉链子啊—— 长安城中临近年节的欢腾热闹景象里,也很快因为这封宣诏,多出了不少议论惊动之声。 安定公主因覆灭高丽的战功献俘长安、策马游街,好像还是并未发生多久的事情,然而短短两年的时间,竟又得到了新的战绩,让人不能不为之震悚。 若说当年就已有刘旋这般心怀志向的女子在眼见那游街盛景之时,生出了向往之情,更是在辽东将其付诸实践,那么此次这个进封上柱国的消息,便是彻底在这长安城中投入了一个惊人的诱饵。 也便是在这议论纷纷之中,一艘航船停在了潼关之外。 一名身着轻盈冬衣的女子与一个拎着巨大鸟笼的少年下了船,坐上了从此地前往长安的马车。 见鸟笼之中的雏鹰因又换了个地方而上下腾跃,女子无奈地开口:“阿左,再给它喂块肉吧。那珠崖来的商人说得没错,这只小鹰确实很通人性,但也真是很不爱被关着。” 可这沿途运送又不能真惯着它。 这雏鹰都还没见到它真正的主人,也还没被养熟呢,怎么能随便放出来。 阿左应了声好。 在得到了投喂后,那只小鹰总算安分了下来。 毫无疑问,这少年是自辽东踏上海航之路前往广州的阿左,而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负责督办此行的澄心。 自今年二三月间就起航广州的澄心本应该再早一些回来,哪想到当她亲自抵达了那南方港口之后才发现,在此地做生意可没那么容易。 先得在此地混开个局面之后,才好跟人谈论价码,否则她们便只是从北方来的肥羊。 想到安定公主想要的并不仅仅是南方海路之上驯养信鸽的办法,还有这往来沟通数地的广州市场上能派得上用场的货物,她更不敢从中懈怠。 “你也别绷着个脸了。”澄心温声开口,示意头一次来到关中的阿左放松一些,“公主不会觉得我们这是回来晚了。为了防止耽误时间,我们也先将货船停在了青州港口,趁着公主回返长安过年前来报信,总算能早两个月出现在她面前。” “那嶲州商人带来的粮种虽然米质太硬,和辽东新米比起来缺了香气,但正如他所说能做到耐旱且早熟,对于公主来说必定有用。还有那海岛白叠,用来填塞衣物确实保暖效果绝佳,想来公主也有兴趣。” 她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那件冬衣,脸上露出了几分安抚之色,“海航本就耗时,在我等起行的时候就应当心中有数。何况,公主今年在辽东助力愈多,也总不会有什么麻烦事,非要你我来解决,是不是这个道理?” 阿左听到这里终于放下了心。 当车行在长安城中的时候,他也终于完全放下了包袱,像是个刚刚进城的乡下人一般直接坐到了马车的外头,用一双满是好奇的眼睛打量着长安城中的一砖一瓦。 这里……就是大唐的都城啊。 何止是与辽东大为不同,就是那商贸发达的广州也远远不能与此地相比。 忽然之间,他瞧见了街上的人都朝着其中一个方向涌了过去。因求知欲作祟,他连忙自马车上跳了下来,朝着一个路过的行人攀谈发问:“那边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那行人止住了脚步,朝着阿左身上的古怪衣着打量了一眼,但还是答道:“你不知道吗?安定公主因平定吐蕃吐谷浑战事敕封上柱国、辅国大将军,在备礼册拜之后要以天家羽仪相送,乘坐辂车前往太庙,那头的车马即将起行了,我等自然要去看个热闹。” 他一边继续往前,一边又想到了什么一般回头提醒:“喂!这场面可不多见,你这个外乡人若是有时间,也不如来一并看看吧。” 阿左愕然回头,正对上了澄心从车窗中探出,同样写满了震惊的脸。 澄心满肚子的疑惑,险些以为自己不是出海航行了十个月,而是两年甚至更久。 什么叫做,平……平定吐蕃吐谷浑战事? 可安定公主,她不应该是从辽东回来的吗! 第192章 澄心自觉自己也得算是个稳重之人, 否则安定公主也不会将海航广州这个重任交托到她的手中,但在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面前,她若是还能保持住岿然不动, 那她觉得自己可能都能去当宰相了。 “我们现在该当怎么办?” 听到阿左朝她发问,澄心只思量了须臾便答道:“他都将你称为该当见见世面的外乡人了,不去看看也说不过去——我们走!” 马车旋即朝着人潮流动的方向跟了过去。 只是在靠近朱雀大街北部之时, 车就已完全走不动了。 澄心直接让车靠在了一边,自己与阿左一并跳下了车, 穿过拥挤起来的人潮往前挤去。 当他们行到皇城东南隅的时候,正看见自皇城以东的大道之上, 辂车仪仗在人群的簇拥之中徐徐行来。 他们来得显然正是时候! 自蓬莱宫含元殿临轩接下册书的安定公主, 恰在此时,于鸣铙鼓吹的护送之下,前来这头皇城的太庙告祭拜谒。 这等热烈的气氛里, 天公好像也为之作美。 朝日的彤云落在这皇城城墙之上,被反照出了一抹更为鲜亮的颜色, 铺在了辂车之前,连带着随行羽仪也被点上了一层橙红色的暖色。 远处的蕤宾之钟与太和之乐好像还并未停止, 以一种欢送的姿态变成了此地的背景音。 但更为鲜明的,大概还是此时越发围拢过来的鼎沸人声。 若非蓬莱宫的建成,让大唐的朝会之地从原本的皇城搬迁到了那头,安定公主在受册完毕之后,本无法被这些长安城中的百姓看到这样的一幕场景, 现在却让这些本就好奇于这位小公主的大唐子民得以一见。 辂车之内, 身着正二品朝服的安定公主面不改色地望着前方。 或许是因为数次出征的缘故, 哪怕她面容尚且稚嫩,也自有一派不怒自威的肃杀之气, 让这出簇拥在旁的羽仪,竟有些像是护送主帅出征的军旗仪仗。 不知道该不该当说是巧合,澄心觉得安定公主的目光好像察觉到了他们的注视,朝着她与阿左所在的方向投了过来。 也便是在此时,她听到了一阵猛烈拍打翅膀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你把它放在车上不就行了,带过来干什么……”澄心很觉无语地朝着身旁人看去。 阿左挠了挠头:“我忘了,我光顾着想,这是我们带给公主的礼物,不能给弄丢了。” 放在车上多不安全。 这出册命典礼的围观之人不在少数,他们刚下马车不久,那头就停满了类似缘故被迫止步的马车,谁知道会不会有浑水摸鱼的人。 鬼使神差一般的,他就将那只小鹰给带上了。 结果这东西倒是还能帮忙开路呢。 他将鸟笼举起更高了些,见那只小鹰扑棱翅膀得越发频频,阿左问道:“你说,它是不是因为见到了自己未来的主人才这么激动的?” 澄心:“……我觉得它应该没有那么聪明。” 它这应该是被周围的人潮涌动给刺激的。 周围的声音是真的不少,所谈论的无外乎便是今日的主角,或高或低地交织在了一处,几乎能与那头震耳的鼓乐一争高下。 就比如,此刻距离他们不远处,就有人在说: “要我说这安定公主可真不简单,居然能想到在朝廷……出征安西都护平乱的时候,想到主动请缨自益州增兵……迎战吐蕃,能有今日的这出敕封,也算是拿拼命换来的。” 澄心听到自己想知道的讯息,下意识地便往那个方向靠近了几步。 被嘈杂声响干扰到断断续续的话总算清楚起来了些。 “就是有些可惜,具体的战况都没有详细披露,只说什么在吐谷浑边界设计诱敌深入……” 他身边的人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打突袭之战罢了,多少有些取巧了。” “取巧?”先说话的那人顿时拔高了音调,也变了脸色,“你没去过蜀中一定不知道,那等雪山根本不是随便就能走的。我早年间去剑南道游历,走过这样的路,都险些被困山中,更何况是那片更高的雪岭。” “要真是取巧的话,这长安城中还留守的将领那么多,怎么就没别人去取这个巧?那吐蕃的上一任赞普都过世这么多年了,吐谷浑与吐蕃的交手听说也持续了数年时间,怎么就没别人去夺取这个功劳,从而将文成公主给迎接回来?” 这人激愤的语气里,不难听出对安定公主的敬佩情绪,让澄心不由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这一番劈头盖脸的话砸下去,那质疑之人也顿时没了声音。 先说话的那人却还在不依不饶,“我看你这人就是觉得自己比安定公主年长却没对方有本事,在这儿羡慕别人的功绩。” “我……” “行了行了别吵了,”另有一人的声音插了进来,像是要打个圆场,“别说安定公主本身了,我还羡慕她有皇后陛下这个母亲呢。此次封赏如此破格,恐怕与废太子谋逆、皇后临朝也不无关系,但怎么说呢……羡慕也羡慕不来,总得有切实的战功在手,才有封赏的可能。” “再说了,安定公主此前的协助灭国高丽,督统熊津大都督府,也不过才是两年前的事情而已,如今得算是两功并论了。” 阿左的汉话学得已算不错,听到这句当场就想争辩一句,他们那个明明叫做高句丽。 但想想大唐的文书里总是用高丽称呼,安定公主在辽东也遵照这个叫法,他没这个纠正过来的本事,还是闭嘴算了。 只是让他有些奇怪,他是因为“高丽”这个叫法有些反应,同在此地的澄心又是因为什么而情绪不定的呢? 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因为这头的争端,一个在场的书生叹气:“唉,我说真的,看到安定公主如此年少也能有出征的机会,我都想试试投笔从戎,能不能谋出个前程了。” 自蓬莱宫往太庙途经之地,都是长安城最靠北的地方,能及时收到消息赶来的,可大多不是寻常百姓。 也无怪于一个书生能将“前程”二字说得如此顺口。 见周围不少人看向了他,他忙道:“我说错了吗?皇帝陛下抱恙,皇后陛下有孕,恐怕明年又不能举办殿试了,反而是这各方战事之中脱颖而出的人才是真不少。梁州刺史不就抓住了这个机会,直接改调宣州这种上州!” 他身旁之人发问:“可我记得梁州也算上州?” 那书生当即翻了个白眼:“它算个什么上州!现在可不是前汉的高皇帝能自汉中夺天下的时候了。”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笑倒了一片。 他们显然是都觉得,梁州这等荒僻之地能得到上州之称,完全是因为之前用于流放废太子的缘故。 而在这一片喧闹中,他们的悲喜和澄心并不相通。 她已经听得有些表情木然了。 在听到“皇后陛下”这个称呼的那一刻,她受到的震惊一点都不比听到安定公主前往吐蕃作战少多少,也让她愈发有种恍惚已过数年的错觉。 这份愣神倒是没影响到,她的耳朵还在继续接收着周围的讯息,让她继续将周遭的只言片语给拼凑出这一年间发生的种种。 当那架辂车并护送的仪仗消失在宫墙之内,周遭围观的人群一边谈论着安定公主的战绩一边散去后,这只被从崖州带到广州,又一路抵达京师的幼鹰终于安分了下来。 澄心也终于收回了自己望向北面之时感慨万千的视线,喃喃开口:“走吧,我们进宫。” 这话说得果断,阿左却发现她在挪动脚步的时候还是有些迟缓,也愣住了一瞬才从身上取出了出入宫门的信物,像是因为阔别长安许久,都要忘记此地的规矩了。 可若让澄心说的话,换个人处在她的位置上,也不会比她表现得更好了。 她是真没想到,在她奉命海航广州的这一年里居然能发生这么多的事情! 安西都护府与吐蕃的双线动乱,竟以安定公主主动请缨,自蜀中发兵前往吐蕃作战,作为其中一路的解决方案。 这出临危受命,非但没让吐蕃乘胜追击,趁着慕容诺曷钵之死夺取吐谷浑,反而成就了安定公主两战扭转战局的威名,并且凭借着击溃吐蕃叛军,斩杀吐蕃大相,迎回文成公主,坐到了今日这个位置,以此等稚龄位居上柱国。 同样让澄心没想到的是,在这本该平和的龙朔三年,长安城中也是好一番风起云涌。 废太子谋逆一案也在这出册命典礼的同时被提及,连带着说起的,便还有此案落幕之前就已出现的皇后临朝称制,与陛下一并主政。 作为被皇后选拔出来也予以栽培的宫女,作为安定公主的心腹,澄心既为两位主子的升迁而觉欣喜万分,又难免有点……恍惚。 这可能就是,她往前走了一步,那两位直接往前走了十步的差距吧。 她要是再回来晚一点,是不是皇后都能取代天子坐在龙椅上,安定公主能取代太子的位置了? 不对不对! 澄心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她怎么能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心中百般思绪翻涌的澄心险些没留意到安定公主自太庙归来,在她都快走到身后的时候才忽然清醒过来,朝着对方行了个礼。“公主!” 李清月也是一脸惊喜:“我还以为,要到明年回返辽东的时候才能见到你们,竟是赶在年前回来了。” 她又走近了一步,伸手拍了拍澄心的肩膀,“我就说,你该当出去独当一面的。” 澄心早年间有辗转州郡游历的经验,比起寻常的宫女要多出几分韧性与脚踏实地,但若是将她与庞飞鸢那等长在民间的放在一处,又能看出这其中有着不小的区别。 这才让李清月忍不住去想,那些官员需要前往各州任职的履历,澄心要做她身边的管事之人,也就自然不能只知宫闱内务、世家名录,还应当有更为宽广的眼界。 今日再见,她满意极了。 这一年之间的海航与外州体验,虽然还没到令人脱胎换骨的地步,但离开了上头有人步步谋划的熟悉环境,对于澄心这等本就玲珑心思的人无疑很是有用。 起码在李清月看来,她变化的并不只是在南方走动晒黑了一点的肤色,还有身上已越发鲜明的干练之气。 对于下属的成长,李清月自然喜闻乐见。 她顾不上将身上参与册命典礼的朝服给换下来,便朝着澄心招呼,“来说说看你在广州的见闻吧。” 在将目光从澄心身上挪开后,她便看到了那只已放在外堂桌案上的鸟笼,以及笼中的白鹰,问道:“这是?” 澄心跟上了李清月的脚步,回答她:“南海航路之上,确如传闻之中有豢养信鸽的习惯,只是因为信鸽容易为海路猛禽所食,也易为风浪影响,只有少数几家能有财力支撑的商队大量养殖,又专程制作了一套传讯所用密文,一次放飞多只信鸽,确保在紧急跨海传讯之时能派上用场。” “照你这么说的话,信鸽养得好的商人应该都不那么简单,他们肯出售训练之法?”李清月问。 澄心道:“公主猜得不错,原本是不肯的,估计是怕我想借机窥探哪种品类的信鸽是他们所饲养,再利用此法辨别后阻拦他们的信鸽,影响他们打价格战的时间差。” 李清月挑眉,多了几分兴致。 这信鸽,看来在那头的用法很灵活啊。 澄心接着说道:“所以我思前想后,还是拜谒了临近的恩州刺史……的夫人,说明了来意,希望能得她指点,交好一方广州的商人。” “恩州刺史夫人……”李清月在记忆中翻找了一番,“右相许敬宗的女儿?” “正是。”澄心压低了些音量,“我听闻早年间右相因将女儿嫁给冼夫人与冯宝曾孙,上柱国冯盎之子,收受了丰厚彩礼而颇受诟病,自贞观二十三年冯盎病逝后,朝廷又将岭南诸郡划小,分封冯盎诸子,也有削弱冯氏之意。这两个原因,让我原本并未打算接触他们。但听闻许夫人与她父亲的有些习性颇为相似,比如精通敛财之道,又与其夫婿并无不睦,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她的语气轻快了起来:“我赌对了。她人在边陲,却还知道些关中变迁,听我说起是为公主通信泊汋与熊津求索信鸽豢养之法,又欲将部分辽东新米售往此地,便为我牵线了一位崖州的商人。” “之所以选崖州,是因为按照许夫人的说法,比起广州一带的本地商人,反而是崖州那边养出的信鸽在跨海飞行上的本事更强。” “至于这只雏鹰,”澄心摸了摸笼子,“便是这出买卖的额外馈赠了。他说,据说这鹰若能训练得宜,既能用于协助捕猎,也能用来送信。我想公主应当喜欢,便还是接下了。” 李清月的唇角流露出了几分笑意。 澄心显然很明白她的喜好。 作为一个合格的将领,战马她喜欢,战鹰自然也喜欢! 这只飞鹰通身白色占多,在此刻分明有些不忿于居住笼中,却因身处陌生地界还在四下观望,虽然看起来正处幼年,但还有着未曾被驯化的野性,比起等闲雀鸟确实更讨人喜欢。 不知它飞起来的时候,能否有“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的潇洒。 李清月摆了摆手,示意宫人将这只飞鹰新宠送到内殿去,又道:“说说其他的吧。那训鸽之法等到明年去辽东慢慢测验,至于许夫人那头,或许往后还有往来的机会,你的这次登门决定没什么错。” 广州远在千里之外,澄心没这个时间让航船往返来征求她的意见,势必要做出些先斩后奏的举动。 既然带回的结果并没有出错,那么过程如何便不重要了。 不过说到这岭南冯氏…… 李清月暗忖,大唐显然是对其盘踞一方的影响力相当忌惮,才想出了以小州分大州、兄弟各自任职的方式将其瓦解。 到了数十年后,便只剩下了冯盎的曾孙高力士还能在唐书之上留下一笔,也难怪许夫人要考虑转向经商,从而避开□□。 要这么算的话,这笔买卖还有得做。 她在心中快速思量,已有了几分计较,就听澄心继续说道:“卢主簿说起的白桐木曾记载于《广志》之内,也确有其物,当地偶尔将其称为木绵,木绵所织布料名为白叠,曾作为岭南敬献于京师的贡品。另有一种更近草绵的作物,经由海路传到了广州,也在市面上能见到,纺织出的布料被称为广幅布,算起来也有数百年历史了。这种草绵还有个名字,叫做吉贝,听说是印度梵文的叫法。就是这个了。” 因殿中气温和暖,澄心早将自己此前穿在外头的袄衫给脱了下来,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将其递到了李清月的手中。 这份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手感,让李清月当即意识到—— 这是棉布! 在这件衣服内填充的,也不是辽东常用的草絮,而是棉花! 哦不对,唐代还没有“棉”这个字,租庸调中的“绵”多指的还是桑蚕丝织品,确实以白叠布与广幅布更适合作为它此时的名字。 若按照棉花的发展来看,经由海路传到广州的棉花与经由丝绸之路传到陇右与西域的棉花,都是亚洲棉。 可惜啊,要到宋元之时,它才会逐渐流行起来。 李清月摸着手中的棉布,终于有了几分自后世之人看来的熟悉感,眼神中满是意动与慨然:“此物在岭南种植得多吗?” 澄心摇了摇头,“不能算多,起码没有形成风行一时的产业。” 见李清月有些好奇地看来,澄心解释道:“一来,大唐律令,租庸调收取的乃是实物,又从未将广幅布列入其中,自然也无法有明确的规则转换为货币。那些还需种田营生的人一般不会选择种植此物。” 李清月颔首,官府规定摆在这里,种棉花未必能换来足够的粟米,用来缴纳租庸调,那便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举动,确实很难扩张种植范围。尤其是对寻常百姓来说,风险太大了。 但要在租庸调的规定中加入此物,对于身在关中、对此物知之甚少的大唐朝廷来说,又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这简直是陷入了死循环,难怪传播不起来。 “二来,白叠与广幅布的价格都不低,但对穿得起此物的人来说,身着丝织品更能彰显身份,至多就是在冬日的时候更换此物防风,往自家田地里少量种植也就够了。” 李清月若有所思:“算起来广州等地的冬日也不冷,还未必有那么大的防寒需求。” “是这样。”澄心点了点头,“三来,便是因为此物并不太容易纺织,比起丝、麻更难处理。我手上的这件还是许夫人所赠,也能看出制作上的粗劣,富贵人家便不会觉得,此物能取代蚕丝布的地位。” 有此三条劣势,足以将这草绵吉贝卡死在广州境内了。 “但要说它的优势也毋庸置疑,”澄心指了指屋外的方向,“这关中的寒冷便能在此物的庇护之下抗过去,更别说是辽东的严寒。比起兽皮,竟然还是此物的御风防寒效果更好,也更为轻盈得多。” “所以我还是先带回了一批广幅布与吉贝,留待公主处断。” 李清月陷入了沉思。 棉花虽好,也已摆在了她的面前,但澄心也将其弊病说得很明白了。要她看来,恐怕还不仅仅有这三条弊病,还有此时的棉花未必有被驯化到适宜于中原全境的气候,让其能传播的范围更小了些。 好在,随着阿娘真正凌驾于朝堂众臣之上,几乎比肩天子,在租庸调上做手脚这件事,倒是在近年间有了可行性。 当然在此之前,还得解决些问题。 她问:“你去广州有无考察过,若要在当地租赁田地需要花销多少?” 澄心没有犹豫地答道:“不只是广州,附近的冈州、恩州、循州等地我都有让人去探听过,将其记载了下来,比起贸易发达寸土寸金的广州,公主若想尝试租地种植此物,不如选在与广州毗邻的另外几州。” “我知道了,”澄心有这份考量数据在手,让李清月安心不少,“先不忙着此事,将一部分吉贝送到尚服局去问问她们那边的制广幅布技法如何,余下的,等明年开年之后,带回去给马匠师看看,能不能在纺织技艺上做出优化。” 见澄心愣住了须臾,李清月噗嗤一笑:“你在想什么呢!我也不是非要她能既通晓武器精工,知道农具水车改良,还得能在纺织上派上用场,但她如今已是朝廷命官,手底下管着这许多百工匠人,总能从中挖掘出几个可用之人的。我不问她问谁,难道问你这个小百事通吗?” 澄心连连摆手,示意自己在此事上当真什么也不知道,只充当了个将东西带回来的作用。 像是为了岔开话题,她连忙快步走到了一边,将另外一个匣子拿到了李清月的面前,“公主还是先看看此物吧。比起木绵草绵,大概还是它能更快被派上用场。” 李清月打开了匣子,就见里面除了放着除湿的干燥之物,就是稻米的种子。 但比起饱满异常、经由二百多天才结成的辽东新米,这份稻种要明显纤细得多。在见过了辽东那等环境长成的新米之后,这份稻种甚至能算得上是干瘪了。 不过能被澄心送到她的面前,也没差到这个地步,最多就是看起来…… “它是不是长得有点着急了?” 李清月的这个形容让澄心抿了抿唇,努力不要直接笑出来,“公主的这个说法可能也没错,因为它从种下去到收获仅需要五十多天,不足两个月。” “它原本是种在唐林州以及其更南边的地方,因南蛮交战的缘故传入了嶲州,用于快速积攒军粮争夺地盘。又因嶲州商人经由交州方向出海,想将蜀中的蜀锦售卖往广州,将此粮种也给一并带了过去。” “但因其口感不佳,香气欠缺,并没受到太大的欢迎。可我问过那南蛮商人,他说此种稻米不必择地生长,就算遇上旱年也能照旧长成,一年两熟,若要熬过饥荒倒是绝佳之物……” “等等,”李清月听到这里,忽然抬手打断了澄心的话,“你刚才说,哪里的东西?” 澄心:“唐林州,岭南道最南边的唐林州。” 李清月目光一凛。 唐林州这个名字,对于中原人来说听起来有些陌生,可对李清月来说倒是还好,因为在今年各地送来的战报中,除了她与苏定方这两路的胜利之外,还有一路边地战事的战功。 安南境内的智州刺史谢法成招慰生獠昆明、北楼等七千余落,将其安顿在了唐林州境内。① 而唐林州比起褚遂良被贬病逝的爰州还要往南,同样属于后世的越南境内。 越南……若是李清月不曾记错的话,越南有一种稻米在唐末于东南沿海传播开来,又在北宋被大规模推广,同样如澄心所说,成长周期短,耐旱,不挑生长的地方,叫做—— 占城稻! 可距离此种稻米被正式推广开来还有几百年的时间,李清月无法确定在她面前的这一种与后世的占城稻还有多大的区别,她只隐约记得,占城稻的问世与推广其实并未根本性地解决百姓的饥饿问题,但在旱灾之年,若能多一条解决措施总是有必要的。 现如今关中能在粮食库存上维系运作,是因江淮并未面临过多旱灾,又有黄河水道中转站的建立,将河洛以东之地的粮食源源不绝地送入关中。 可如果,江淮大旱呢? 当阿娘已将目光放至天下,选择将唐璿从梁州调度往宣州任职的时候,她也该当随同阿娘的举动一般,不再只将目光停留在关中、西域、辽东、蜀中等地,而是扩散到更远的地方。 这份粮种的意义,很可能至关重要。 在想到这里的时候,澄心敏锐地察觉到,公主按住这只盒子的手比起方才更用力了一点。 李清月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等到休璟要往宣州上任的时候,我会让他将此物带去当地尝试种植。稻米与吉贝不同,起码也得能种植于长江流域,才有推广的必要。” 唐璿恐怕做梦也没想到,他才能结束在梁州的种地生涯,换了宣州这等矿产大州赴任,还得再多一份种地的任务。 但怎么说呢,一回生二回熟嘛。 一个不会种田的官员,肯定不是一个好官! 她又忽然仰头,朝着澄心露出了一个笑容,“不论此物能否在宣州长成,我都先记你一功!你这次广州之行,干得当真漂亮!” “对了,还有别的吗?”李清月很是贪心地继续发问。 澄心答道:“有,广州作为贸易口岸,与拂菻国有贸易往来,因有那名崖州商人的担保,我见到了一名自拂菻国而来的商人。” 拂菻国…… 李清月努力在记忆中翻找了一番,确认这是东罗马帝国在此时的称呼。“你继续说。” “拂菻国商人寻常经营的商品有两种,一种是蜜香纸,一种是火布,前者是因香料好卖才大批经营的,但我猜公主对其兴趣应该不大,倒是那火布,能遇火不燃,对辽东的冶铁行业或许能有些作用……” …… 在澄心带来的种种新奇且卓有用处的广州货物面前,本该是今日话题的册命典礼,早已被李清月给抛到了脑后。 反倒是同在宫中,作为给出册印一方的大唐天子,还在思量着此事的后续影响。 想到皇后建议他对安定给出官职重赏之时的说法,以及对各方小国遣派使者来贺的前景构想,李治揉了揉额角,忽然朝着武媚娘开口问道:“媚娘,你觉得,朕能于明年泰山封禅吗?” 他的父亲文治武功堪称帝王典范,却因隋末战乱未曾恢复,魏征劝谏,考究封禅礼仪,彗星之变以及河北水灾等等事情一拖再拖,竟是未能在他的有生之年达成这个夙愿。 而李治,又何尝不想效仿昔年秦皇汉武所为,封禅于泰山呢? 他父亲生前没能达成的灭国高丽已在他在位期间做到了,蠢蠢欲动的西域诸国与吐蕃也都已被先后击退,吐谷浑也暂时落到了大唐公主的掌控之下。正是这些战绩,将一度高速扩张的大唐出现的边境不安给渐渐镇压了下去。 显庆、龙朔年间几乎少有旱灾发生,奏报到中央的大灾只有宣州山水暴涨、括州海水泛滥,饶州州城大火,沧州冰雹大雪,凭借着大唐中央的财力足以将其抚恤纾解,更是将蓬莱宫重新修缮成功,成为了大唐新的政治中心。 朝廷之上反对于他的势力也早已被一个个拔除,让他的这条帝王之路越发通达。 这难道不是封禅的最好时间吗? 李治也怕。 他怕若是再不趁此时候行封禅之举,他的病症日益加剧,便极有可能拖延到他缠绵病榻不能起身之时,再无此等机会了! 他父亲的五议封禅未成,俨然给了李治一个教训—— 想要做的事情就必须要尽快去做,否则,只有可能让自己后悔! 像是唯恐身边之人并未听清他的诉求,他又将其重复了一遍:“我是说,等到明年你腹中孩儿已然出生后,我等同往泰山封禅如何?” 第193章 封禅? 武媚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李治的表现, 便留意到,他何止是以两次强调的方式,将自己这份意图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也在问出这话的时候将手攥紧在了身侧,将他的执拗显露在此。 夫妻多年,加上这多年间的大事起伏, 足以让武媚娘判断出,当李治问出这话的时候, 比起听取建议,他想要的可能还是支持。 他是真的很想去封禅! 但……她也确实没有驳斥他的必要。 陛下的身体不佳, 就算在明年能大有病体缓和之相, 也注定了不可能将所有的事情大包大揽,也就意味着,倘若她能在生下腹中这个孩子后不久就尽快恢复过来, 这封禅之事,势必还是由她过问居多。 就算她不行, 阿菟方因吐蕃战事得到了那个上柱国的位置,在这朝堂之上也算有了话语权, 在并未出征在外的时候凭借着协助办理封禅之事攥取名望,也绝不会有人有所非议。 而这封禅之事,既然作为帝王威仪之冠,对她这个已然临朝称制的皇后来说,又何尝不是向天下人告知地位的举动! 毕竟, 这出封禅若当真能成, 成全的可不仅仅是陛下啊! 若能在二圣临朝的次年便促成此事, 陛下与百官便更不可能让她退回去了…… 这一番心思急转来不及与旁人商议,更未曾展现在她平静的面容之上, 就已在心中拿定了主意。 武媚娘开口回道:“当年先帝意图封禅,有数个自省的封禅缘由,我为陛下历数,确是已然达成。陛下功高德厚,国中安定,四夷威服,年谷丰登,符瑞已至,若图封禅之举并无不可。但当年魏公问及先帝的数问,难保不会有朝臣再度提出,还需小心斟酌。” 李治沉吟,“媚娘可还记得是哪几问?” 武媚娘笑道:“陛下这还考起我了?当年魏公问,自先帝登基以来,人口增长虽已有迹象,但还未曾恢复到有隋一朝开皇年间,此等战乱人口凋敝景象,不是封禅之时当有。” 李治的声音顿时低了几分:“要这么说的话,如今也未超过开皇人口……” 开皇年间,人口足有七八百万户,可经由隋炀帝倒行逆施与隋末大乱之后,仅仅剩下了二百来万户,虽因法令不行,多有户口隐瞒的情况发生,但到了如今人口恢复、政令施行,也不过在四百多万户而已。 “可陛下已将贞观末年人口又增加了近百万户,一户之内的人丁数量也比此前有所增多,相比起大唐初年的人口足足翻倍有余,若臣子有问,也可以此为答。” 见李治面上好看了些,武媚娘继续说道:“魏公第二问,是问的粮食仓储,说起彼时因天下凋敝之故储备不丰,尚不足以应对灾变风险。但如今关中粮仓因洛阳至长安周转便捷而丰盈,天下各地水路通渠也因官员督查而有所修缮,用于粮草调拨,于是自永徽四年之后,再未见有因地方断粮而生叛乱,只有蛮夷于边荒作祟。若朝臣以此相问,陛下同样有话可说。” “不过要我看来,若要稳妥起见,陛下不如先静候冬日过去,等太史局将明年天时观测有得,确定各地有无旱灾之象,再将决断说出,也能少些麻烦。” 李治颔首,“是该如此。” 武媚娘:“魏公第三问,是说这封禅旅途之中的消耗。非只陛下一人要有各方供给吃穿用度,随行的文武百官与护持兵将也需大量车马与粮食,朝廷是否能够负担得起。” “这个问题我想过,”没等武媚娘继续往下说,李治便已开口作答,“往年所计路途不易,是自长安往泰山算的,但如今多亏有媚娘提议,洛阳已为我大唐之东都,若先往东都巡幸,后图封禅泰山,料来遭到的反对不会太多,对于国库而言也并非不可承担。” “陛下将我想说的话给说了。”武媚娘握住了李治的手,在他尚且有些心神游离之际,慢慢将他的拳头给舒展了开来,目光凛然,“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魏公曾问,若要封禅,同参此会的周边各国国君、使臣都需途经我中原腹地,知晓国中情况,会否引来边境动乱?我大唐又需给他们多少赏赐才既不会显得我大唐小气,又不会盘剥民脂民膏?” 李治垂眸:“媚娘以为此问在今时如何?” 武媚娘答道:“安西都护、西海都护、益州都督府、安东都护、熊津都护以及北方重镇对边境威慑日益强横,纵然令周边小国途经我中原腹地,也无有人胆敢率领铁骑直入中原,只会觉我中原地大物博、人口昌盛。至于这上国赏赐以及修路搭桥所需劳役,会否令百姓不堪重负……” “为免重蹈前朝覆辙,不如先请陛下以身作则吧。” 以身作则? 这个以身作则,显然不是什么从已然建成大半的蓬莱宫中搬迁出去,也不是将帝王朝服,也效仿皇后变十二破间色裙为七破,而是…… 李治按了按眉心,回忆道:“我记得皇后此前与我说过,打算在开年之时将宫中宫女放归,那便依你所说,再多放出些吧。” “此外……对外昭告,因绛州麟见于介山,含元殿前麟趾吉兆,将天子日常吃穿用度削减三成,响应圣麟之托。” 这份放归宫人之后削减的用度,起码能将封禅的一部分赏物支出给涵盖进去了。 听李治给出这个答案,武媚娘唇角笑意扩大了几分,“若如此的话,陛下何须担心在明年提出封禅之事后会遭到反对呢?倘在明年提出此事之前,还有西域战事彻底告终,陛下病情大有好转,那便更应是顺理成章了。但在此事问于朝堂之上前,陛下还是先休养好身体吧。” 有皇后这番条理清晰的解读,李治在刚提出此事时候的冲动,也已慢慢平静了下来,“是啊,还是先将这个跨年给过好吧。” 像是鄯州刺史张允恭这样的边地官员得到的消息,多少有些滞后。 他只道因二圣临朝的新气象,朝廷有改元计划,却并不知道这个改元具体要如何操作。 但在长安京师之地,礼官却是早已在为此做准备了。 最终选择的改元年号,取自李治话中提到的麒麟吉兆,名为麟德! 所以在这封禅议定之前,先来的确是新年改元,以及又一年的大朝会之贺。 这场宣告改元麟德的大朝会,伴随着长安城中赐予大酺三日的欢腾气象而来。 虽说因皇帝有疾,皇后孕育月份不小的缘故,元月初一的大朝会结束得要比之去年早,李清月也很觉遗憾,在今年这出大朝会上,只多出了尚未归国的敛臂王女,将朝会之上的女子从两人变成三人,还在外征战的卓云继续缺席,但怎么说呢—— 新的一年,总算是到了! 又到了新的篇章了! …… “你干嘛垮着个脸啊,多不吉利。” 薛仁贵刚走出大殿,就看到李清月语气里还有几分雀跃情绪,朝着同在此地的李敬业打趣。 想到她之前跟英国公说的那番话,薛仁贵就没忍住脚步一顿。 嗯……这个问题从别人的口中问出来也就算了,从安定公主这里问出来,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恶趣味。 不过往纨绔子弟的伤口上扎一刀,果然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想想被捅刀更狠的,应该还是死了父亲的钦陵赞卓,还有那个在唐灭高丽之战中同样损失惨重的新罗王金法敏,眼前李敬业的这种,真的不算什么了。 至多就是让他再了解一番社会的险恶,不要将自己这显赫的家世当成对外显摆的理由……是吧? 李敬业缓缓将目光转到安定公主脸上的时候,就显然少了几分去岁时候的浮躁与傲慢。 “……”他张了张口,觉得自己本应该问问,他祖父送他的负重绑腿铁环、沙袋以及护膝护臂,是不是被安定公主怂恿出来的,但一看到她这身代表着正二品官职的衣着,又将话给吞咽了回去。 他今年还要继续遵照的祖父的吩咐前往辽东呢,既要继续在安定公主的手底下办事,总不能什么事情都随便说出口。 结果他这一愣神间,就听李清月已继续说了下去:“年轻人得有活力一点,看在你去年帮了我那封地不少忙的份上——我晚些要去城外犒军,你去不去?” 李敬业目光一亮:“犒军?” “对啊,”李清月点头,“近来关中有雪、秦岭封山,这些跟随前往吐蕃作战的蜀中兵马暂时回不去蜀中,正好此前也需核算军功,赐爵转勋,在长安驻军些许时日也属寻常。但这新年到来,士卒纵然已有军功赏赐在手,也是孤身在外,我身为主帅该当前去慰问。” 她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李敬业的苦瓜脸,发出了邀请:“所以我问,你去不去。你祖父说,你对军营生活很感兴趣,也不能真只让你砍树种田,也得感受感受军营的气氛,可近来也没有战事方便带你上场,正好趁着犒军走一趟?” 李敬业的表情顿时从暗转明,连连点头:“去,当然要去!” 他丝毫也没意识到,这是有人在玩打一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戏码,只觉得这份安排证明了,他在此前一年里吃的磨砺之苦一点也没白废,他那好友尉迟循毓去年给他画的大饼,也确有实现的可能。 “那就等午时之后蓬莱宫外丹凤门前见。”李清月丢完了诱饵,朝着他摆了摆手,便朝着宫中内外命妇举办朝会的地方走去,丢下李敬业在原地,有些好奇为何薛仁贵要突然以此等古怪的眼神打量于他。 李敬业沉默了片刻,还是问:“薛将军也要一并去犒军吗?” 薛仁贵颔首:“此战我为将军前驱,与士卒一并杀敌,自然要去。” 积石山一战,薛仁贵一箭射杀吐蕃援军的主将,为唐军能得以杀穿敌营、山谷葬军,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加上早年间攻破铁勒叛军与征讨高丽的战功,虽因未能劝住郑仁泰进军又被弹劾放纵士卒劫掠功过相抵,如今也算正式策勋九转护军,视同从三品,令李敬业站在他面前,也不免有些发憷。 于是当午时到来,李清月纵马出丹凤门的时候,就瞧见李敬业正在恭敬地向薛仁贵请教临阵作战的经验。 听到薛仁贵提及自己在随后可能会被调往辽东任职后,李敬业脸上的殷勤之色更甚。 再一见安定公主到来,他脸上的兴奋可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只恨不得尽快来到军营去同那些真正上过战场的士卒交流交流,凭借着自己的骑射之术在士卒中先刷出点名号来。 然而真进了军营,他便被很快挤到了人群之外。 谁让守营的旅帅、队正一见安定公主到来,早已飞快地迎了上来,抢了他这个来混脸熟之人的位置。 “将军可还记得我?”其中一个最是大胆的队正努力往前站了站。 李清月佯装沉思不解,在对方刚要开口介绍的时候又忽然展颜:“怎么可能不记得,我记性一向很好。你跟着薛将军去袭击的白兰羌驻地,他跟我说过的。他也同我说,西倾山合围时候你带人拿下了禄东赞的一员副将。若是我没记错的话,翻雪山的时候你还在我面前守过夜,我认得你的样子。” “正是!”听安定公主如数家珍,那队正大为激动,“托将军之福,某此次能策勋二转为云骑尉,能往家中分到不少禄米与永业田,等归于益州武威折冲府,还能升我个旅帅做做,只是有些可惜……” 他声音低了下去,遗憾道:“也不知道此后能否跟随将军作战了。” 需要令安定公主亲自从蜀地调兵的情况格外少有,往后恐怕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 虽说益州都督府长史已算赏罚分明之人,但相比此次西征吐蕃的战功,又显然差了一个档次。 听闻两年前,安定公主为防渡海熊津作战的士卒枉死无名,先将士卒的名字逐一刻下,以备回返之后一一对照,此次出征人员众多,没能有这样的一出流程,但哪怕是丧命于雪山之间的士卒名姓也都记录在册,在近日营中与其同乡再度校对,与当年的情况并无不同。 战功策勋文书在手,更是让他们这些身处异乡之人也觉格外有安全感。 李清月好笑地调侃:“天下太平才是正道,你不是该当希望没有再度被我启用的机会才好吗?” 见对方不知该当如何作答,她方才接道:“行了,不说这些了!去多叫点人来,将犒军的酒肉都给搬进来。” 那队正拔腿就要走,又被李清月拦了下来:“那些协助作战的羌人与蒙舍诏士卒并非益州折冲府兵员,战功计算不按策勋而按赏金与禄米,此次犒军所发酒肉,多分他们一份。” 她解释道:“益州境内避免南蛮为患,还需他们往后协助。近日滞留长安,对你等折冲府兵我放心,对他们……” 李清月抬了抬下颚,朝着远处走过的一名蒙舍诏士卒示意,从其神色中,不难看出几分不适与焦虑。 他们本以为在西宫盐池开采了足够分量的盐卤便能回返洱海,向蒙舍诏王交代他们的战功,哪知道竟还需要在长安驻扎上一两个月,等到积雪山路被重新开辟出来,才好继续启程,总有种不得归宿的紧张,正需要小心安抚。 但这份安抚若以等闲诏令许诺的形式存在,对于这些语言不通之人来说,恐怕很难起到作用,倒不如这实物的安慰更为有效。 李清月补充:“对了,让那些队正、火长都在分发的时候,将这个偏袒解释清楚。” 那队正连忙应了下去。 确实啊,再没有什么比一顿放纵开怀的酒肉更能让人找回安全感了。 哪怕是语言不通,有充裕的肉食饱腹,有些承诺也已尽在不言之中了。 长安城中的百姓在游街喧闹之中临街摆宴,以贺新年的到来,这些得胜归来的士卒也在一座座篝火燃起,烤羊上架的时候迎来了新年欢庆。 当肉香弥漫了整座军营的时候,在营地中间用于防火的隔绝地带,有几个蒙舍诏士卒竟是直接跳起了舞,伴随着另一头响起的扯嗓子山歌,顿时让这还有几分拘束的营地活络了气氛。 李清月伸手,随从立刻乖觉地将切下来的烤羊腿递交到了她的手中。 李敬业本以为她这要算是与民同乐,哪知道下一刻就看到,她抄着那羊腿跑到一旁的帅台之上去了。 但凡她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剑,可能还能看出几分上柱国的威风,可拿着的是个羊腿…… 多少有点滑稽了。 不过或许是因为她在军中积威不小,瞧见主帅有此表现,营地之中的歌舞顿时一停,也让她随后说出的话传入了更多人的耳中。 “我就两句话要交代。” 李清月的语气斩钉截铁:“严禁拿着点火的枯枝打架将营地给烧了。还有,严禁饮酒过量之后把营地拆了或者跑去城里丢脸。” 底下顿时笑倒了一片。 不知道是谁借着刚起来一点的酒劲高声问道:“将军不说点别的?” 李清月摆了摆手中的羊腿,“食不言的老规矩我就不破坏了,诸位为国尽忠,没道理一顿饭都吃不安稳。” “我这两千户的食邑别的不敢说,为诸位贡献这几顿饭食还是足够的!今日但可饱腹,不醉不归,若这营地之中的酒肉不够,让人去长安西市买回来!”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李清月已毫不犹豫地自帅台之上跳了下来,坐回到了原本的火堆边上。又在众多士卒得到传递告知那话的欢呼声中,迎上了李敬业有些微妙的打量。 “你想说什么?”李清月一边将这番折腾后有点变凉的羊腿在火堆边上又加热了起来,一边朝着李敬业问道。 李敬业迟疑了一瞬,便问:“公主这个……炫耀财富的拉拢,真的没什么问题吗?” 李清月摇了摇头:“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可以不必遵循寻常的规则,却不知道,在真正的实务上,该当如何跳出规则去办事。” “大唐府兵制之下,这些士卒并不是我这位右武卫大将军的私兵,而是朝廷在益州折冲府的驻兵。我今日以自己的军功所得供给吃喝,不为收买士卒,只为平息边地隐患,所以让这份本该由国库出的钱从我这里拿了出来。你觉得——陛下会怪我吗?” 李敬业拼命摇头。 不!不仅不会,恐怕还能让陛下觉得,这份给安定公主新增的食邑很是值当。 比起更乐于将财富与权柄据守在自己手中的人,安定公主的慷慨解囊,也正与陛下今日赐予天下大酺的氛围相合。 “同样的,在前两日阿耶就已宣告了要于年节之后遣放宫女出宫的消息,我以食邑封户所得与辽东新米经营获利为由,欲对派遣出去的宫女予以资助,我阿耶也批准了。” 李清月挑眉,笃定地答道:“你看,陛下有时候需要的,正是这份并未越界的养得起,这意味着朝廷若遇危难,我也可做这社稷的股肱之臣,而这,才对得起我年末领下敕封的那句诏书宣言。” 诏书宣言吗? “风云之感,必生王佐,廊庙之任,爰在柱臣……”李敬业垂眸喃喃,忽然觉得自己比起这个小他十几岁的公主差了着实太多! 祖父让他稳步前进的新年劝告,或许也正是由此而来。 因为他虽然有着显赫的家世与不错的文武天赋,但在时局揣度之上,真不能说有多少本事。 要是这样说的话,比起他在今日前来这城外军营之前所幻想的大展拳脚,或许他更应该做的,还是在二三月里重新启程辽东,先从那努力加入狩猎队的计划开始。 他应该慢一点来,让自己好好跟着安定公主,学学做人为官的智慧,才能让往后的仕途走得顺一些! 不错,就是如此。 李敬业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却没留意到,同在此地的薛仁贵已经决定,一定要让自己的儿子再长几岁再送去公主手底下办事,要不然,可能怎么被忽悠瘸的都不知道。 但薛仁贵又不得不承认,在这并非作战之时,安定公主登台说出的那几句话,虽不过是打趣之言,却又能无比清楚地窥见她身上的人格魅力。 当她还是一位能打胜仗的将领之时,更是如此! 这份坦荡的胸襟和与士卒同乐的平易近人,连带着那些统计有度的战功,怎能不让人为她效死! 当年他说出那句“公主也有机会”的时候,可从没想过还能有今日的局面。 而在这年节中,因安定公主的决断而正处抉择之时的,又何止是这今日身处营地之中的人呢? 掖庭之内的一名小宫女推开住处的门,就看到平日里负责教习于她的姑姑正背对着她坐在屋中,平日里向来敏锐的反应,却在今日显得有些迟钝。 明明她回来时候发出的动静不小,也并未引起对方的注意。 小宫女走到了那年长宫人的后头,就看到她面前摆着个木匣子,在其中装着的正是这十余年间积攒下来的俸禄银钱。 “姑姑在想遣放出宫的事情?”她小声问道。 那年长宫人仿佛忽然被这声音给惊醒,慢慢地回过了神来。 大抵是因这木匣子中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便懒于将其合拢起来,只轻叹了一口气,答道:“是啊,忽然能有这个出宫的机会,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她这么一个尚仪局的司宾女史,平日里负责执掌文书,却没有官职品阶,虽然在这唐宫数千宫人里算不上草芥,但入宫近二十年也没混出个位置来,只在教导新人的时候能被称一句姑姑,足可见她并非是什么卓有天资之人,没什么过人的本领。 她也不像是那些因罪罚没入宫的人,而是被选入宫内充填人数的良家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正逢陛下要以身作则,皇后提出倡议,便成了被遣放出宫的一员。 奇怪的是,一想到出宫,她便有种说不上来的惶惑。 在宫中耳濡目染多年,既让她练就了察言观色的能力、识文断字的本事,又好像已让她与寻常百姓的人生全然脱节了。 以至于她既觉出宫乃是告别约束的解脱,又是一种命途未知的茫然。 小宫女安慰道:“我听上头的掌事说,因安定公主愿意出资的缘故,此次给遣放宫女的津贴要比显庆元年还多得多,若有想归乡做些买办生意的还能向公主单独申请,若是无家可归又怕女户不易立足的,还能直接由公主统一安排落脚地与工作,您还担心什么呢?” 说是说的年长,实际上也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宫女答道:“有些人并无家人叨扰,自然可以轻易决断,我却不知道,在这十几年里我家中是何情况,怎能妄言去留。” “那简单啊,”小宫女没心没肺地答道:“您就先在公主这里托庇下来,然后打探家中的消息,若是他们不打算好好待您呢,您就干脆什么也别想了,以往在宫中为皇后效力,随后也为公主效力好了。” “我猜公主能有西定吐蕃的能力,在两京内安顿遣放宫人的产业必定也有侍卫看管,若有人上门来找麻烦。” 她神气活现地比划了两个拳头,“一定能为您给打回去!” “噗……”那本还在怅惘的宫人没忍住笑道,“这便是安定公主给你等的底气?” 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当感慨,安定公主的南征北战,还有宣城公主近来越发勤于练习骑射,给这宫中带起了个奇怪的风气,还是该当说,这好像真是个可行的决定。 听闻澄心这位公主殿内的管事刚自广州海航归来,与公主商定在两京建立商贸据点,正可暂时将宫人接洽于其中,以备随后的安排。 虽在如今还未有明确的职务范畴,但想想安定公主的辽东封地能在一年内蒸蒸日上,为陛下带来辽东四宝,便是以另一种方式宣告,安定公主何止是有着卓越的军事天资,在文治之上也有超人的本领。那么,这用于收容宫人的产业,想来也能在人手齐备后快速从无到有。 不是吗? 越是顺着这条路往下去想,这宫人脸上的神情便越发豁然开朗,也让她忽然收回了对自己未卜前路的遐思,转头朝着这回来的小宫女问道:“你今日怎么这么快结束工作了,我记得皇后殿中不是还有些琐事需要人手吗?” 可别是因为来安慰她的缘故,偷偷跑回来了! 那小宫女连忙摆手答道:“不不不,是因皇后正在接待亲戚——不知是什么缘故,在外命妇朝见之后不久,皇后陛下又专门下了一道指令,将六安县公夫人留了下来,也让我等暂时被遣退了回来。” 那年长的宫女听到这话,也不由露出了几分疑惑之色。 人人均知,皇后陛下与武家的关系并不太好,早年间就已将同父异母的兄长以及族兄武惟良、武怀运给贬谪了出去,令其客死异乡。 数年之间,皇后也从未有过启用武氏宗亲的想法,更是令那些擅长于追寻风向之人,对于武氏其余众人都视为无物。 可若是她不曾记错的话,六安县公乃是皇后已故的伯父武士逸,而六安县公夫人……则是武士逸的续弦,出自琅琊诸葛氏。 怎么忽然得到了皇后陛下的召见? 宫人大多空闲,一有风闻便广为传播,又因皇后崛起的履历特殊,少不了谈论些她家中的情况,其中便有提到过这位六安县公夫人。 说是她有个儿子名叫武思元,比起此前被提拔到长安来做官的武元庆、武元爽等人要有本事得多,早在贞观十五年就已明经及第,于守选期间远赴西域投身昆丘道行军之中,因勋官战功与明经履历,得到了襄州安养县令的官职。 若是皇后对武氏众人有所优待,凭借此人的本事早就该当青云直上,哪知道他与绝大多数做县令的底层官员一般难以升迁,反而还倒退了一步,去了夷州担任宜林县令。 明明他的勋官品阶在二十四岁时就已到了上骑都尉的正五品,还因辅助平定牂牁之乱再添一转,职事官的官职却未有晋升,也不知道皇后是如何想的…… …… 当李清月自军营折返回到含元殿外的时候,就听到那殿中的交谈还未结束。 她并未当即推门而入,只听到与母亲交谈之人的声音平静而儒雅,似乎并未因为得蒙皇后陛下的召见便有所失态,而是从容回应着对于往昔的追忆。 也便是在此时,李清月听到了一句对她来说尤为重要的话。 武媚娘说:“早年间我母女在并州备受长兄苛待,倒是夫人在回乡祭祖时曾经为我母女解围一句,让我始终铭记在心。” 另一人答:“这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何况荣国夫人早已将其还于我母子了。思元能在明经及第后,有幸以行军兵曹身份参与昆丘道行军,还是多亏荣国夫人当年为我儿牵线司农卿……” 武媚娘打断了她的话:“但我如今,想为堂兄再谋一份要职。” 李清月目光一动,顿时意识到了阿娘所说的话所指为何。 殿中的声音旋即传入了她的耳中:“以他在县令任上十余年的履历与两次行军获勋战绩,不知,这梁州刺史的位置如何?” 第194章 果然是梁州刺史! 李清月在门外心中暗道, 阿娘说,她早在选择将唐璿因功自梁州迁往宣州的时候就已想好了接洽的人选,竟是应在了这里。 这还真是个……连她都不曾想到的人选。 对武思元这个她应当称为表舅的宜林县令, 或许是因其地处偏远的缘故,李清月了解得并不多,只隐约知道, 对方与武元庆那几个草包确实不是一路人。 可惜彼此之间少有往来,让这个名字对她来说都有些陌生。 但阿娘才经历了去岁的朝集使上奏, 对于各地官员的政绩应当比她清楚得多,也一定见过武思元的龙朔三年上表述职! 就如此刻, 自母亲与六安县公夫人的交谈中, 李清月不难听出一个讯息—— 阿娘不是随便选择的武思元成为下一任梁州刺史,而是对方的履历确实足以让他升迁到这个位置上。 也正因为梁州地位特殊,将其交到有亲戚关系的人手中, 确实要比贸然提拔一人上来更为妥当。 只是此前,因为皇后对亲族的态度暧昧, 让对方还如同绝大部分大唐基层官员一般,苦于并无门路, 徒有政绩却无升迁的希望。 这才等到了今天。 倒是让李清月有些欣赏的是,面对皇后递出的邀请,对面那人的语气依然显得平稳端方,“敢问皇后陛下,为何是梁州?” 做母亲的显然知道自己的儿子有几斤几两。 自武士逸过世后, 六安县公夫人诸葛芬与武士逸前妻所生数子关系不睦, 便带着一儿三女单独居处, 将其抚养长大。 武思元为官后,她居于官舍内, 由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奉养,对其为官经营之道也知之甚多。 那么她又怎么会不知道,一个十八岁明经,二十四岁策勋五品之人,能不能坐上这大唐三百多州其中一州刺史的位置。 前任梁州刺史唐璿有文武双全之才,她的儿子又何尝不是! 但……为什么是梁州呢? 她道:“思元的父亲先后担任益州行台左丞与始州刺史的缘故,他自己又在此地任职十六年,所以对巴蜀黔贵一带知之甚多,才能与华县令合作,于牂牁之乱中尽到为官义务,也正是皇后陛下所说的第二次战功。若要升迁,也本当还在此地,而非远赴汉中。” 就像华文弘,因其家世不低的缘故,在这场平乱之后,便已拿下了勋州道总管的位置,虽然大有升迁提拔,也还在这一带。 对于这个问题,武媚娘并未当即作答。 自她所在的角度看去并不难看到,面前的诸葛芬年已过六十,但大约是因心态平和的缘故,看不出多少老态,也还能自对答仪态里看出,她确有饱读诗书,与她那表字格外相称,自有一段“英”华奕奕。 正是这份在言谈间表现出的有理有据,让武媚娘固然已多年未见武思元,也对自己的选择更为笃定了几分。 有母如此,做儿子的又会差到哪里去呢? 武媚娘问:“你的意思是,臣子当为陛下尽忠,但不可做不明之人?可倘若这封官诏令不是在今日由我告知,而是直接下达于宜林官舍,届时堂兄又该如何应对呢?” 诸葛芬摇头对答:“不,皇后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此问并非是要求个透彻明白,若真有此想,也有悖臣子之道了。” 不是谁都有资格活得事事明白的,起码对她们而言就没有。 “我只是想知道,皇后陛下是否别有重托,才有这出调派。若不明就里、贸然上任,唯恐有负于陛下期待,也令外人对于您抬举亲族之举有所非议。既是私下会见,便想请您不吝指示一条大略的明路。” 武媚娘沉吟须臾,答道:“梁州百姓需要堂兄这样的一个官员,我也需要一个堂兄坐镇梁州,这个答案足够吗?” 梁州百姓需要这个处事有方的官员,所以升迁走的还是正常流程,只在落脚地上做出了些许干涉。 她需要一个“堂兄”在此地的强调,又足以令人听出,梁州地界上确实有些特殊,需要自己人前往坐镇。 若是武思元愿意在仕途上站稳立场,那么等到他抵达梁州的时候,便应当能明白这其中深意了。 这,就是皇后给出的答复。 也正如诸葛夫人自己都很清楚的那样,她不需要凡事都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不是为臣之道,她只需要知道,这位如今达成了二圣临朝的皇后,终于愿意对着武家的可用之人伸出正向援手了。 这个梁州调任乃是重用武氏自己人的前兆。 而武思元在自踏足政坛到如今二十二年间的表现,也被她看在了眼里。 在诸葛芬起身叩谢后,武媚娘又多说了一句:“我听闻你因长期随同长子居于川蜀的缘故,将女儿嫁给了临近各州的官员,便如绵州的宗主簿娶的便是你的小女儿,所生的儿子也有十岁上下了,不如也带到长安来就读吧。” 比起给她添麻烦又被送出去的贺兰敏之,这几个在诸葛芬母女教养之下长大的孩子说不定还能效仿武思元的表现,有自小继续栽培的可能。 她如今权柄日盛,也就越需要从旁维系协助之人。 纵览前朝,李唐皇室宗亲何其鼎盛,在朝堂之内担任要职者不计其数,也便让她这个皇后纵有临朝之权,依旧难免受到诸多节制。 或许,这个将武思元提拔到梁州刺史位置上的举动,也正是她做出的一步重要试探! 在令人将六安县公夫人自殿中送出的时候,她以手托额,似是在掩饰今日的连轴转的疲惫,却也趁势掩盖住了自己眼中流转过的一缕深思与算计。 当年她以外放武家宗亲至偏远之地的举动,既是为了给自己少点麻烦,一报早年间的私仇,又是为了博取陛下的信任,让陛下越发坚信自己与他的立场全然一致。 但身处高位之人,绝不能只做独夫,她也必须让自己在阿菟之外,再得到一路拥趸。 若是早几年间她还将自己当做一个寻常皇后的话,绝不会有此等想法,但时过境迁,谁又说得好呢。 “阿娘若是头疼的话,需要我将太医请来问诊吗?” 武媚娘抬眸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就见女儿不知何时已经走入了殿中,也顺手将大殿的门给合拢了起来。 “不必了,我没什么事,若有不适,偏殿内常住的医官会来看诊的。” 因李清月已走到近前,武媚娘又问:“你应该见到方才走出去的六安县公夫人了?” 李清月点头:“不止见到了,我还听到了阿娘与她说的话,尤其是那个梁州刺史的安排。” 说话间,她已坐在了武媚娘的身边。 当朝着母亲看去的时候,脸上还能见到几分得意之色,仿佛是在说她可真是选了个回来的好时候。也正是这份孩子气的得意,让本还因官场杂事而心思凝重的武媚娘忍不住和缓了神情。 她便顺势问道:“你对这个安排怎么看?” 李清月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而有些好奇地问道:“阿娘说她早年帮您说过话是真的吗?” 武媚娘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嗤笑了一声:“若真有深情厚恩,哪会到如今才有出头的机会。总归不过是再度拉扯亲戚关系时候的说辞罢了,或许是因她与我阿娘一般,都不是武家原配,又深受前任所出子弟的苛待,才在返乡祭祖之时看不过眼,说了几句公道话。但要不是你这梁州地方特殊,有用人之需,我还想不到他们来。” 李清月懂了,政治交情。 可武思元姓武,就注定了这份交情在阿娘给出了一个引子之后,会被快速地放大,直到对方以更为主动的方式攀附上来。 加上此人确有可用之处,那也不妨说上两句好话,让彼此安心,看到更为平顺的合作前景。 李清月一边默默地将此等说话艺术给记了下来,一边答道:“那轮到我回答阿娘的问题了。对这个安排怎么看,在我没看到武思元本人之前我不会贸然做出评价,倒是这位诸葛夫人……” 她想了想方才在对方走出房门之时发觉殿外有人的惊诧,与快速反应过来她身份后的从容行礼辞别,微微有些遗憾:“还颇有重臣气度的。” 这琅琊诸葛氏的出身,真是让人不由想到了一位前朝名臣。 “可惜她年事已高,看起来也因多年地处边陲身体不佳,要不然我高低也得像是挖掘李谨行与裴行俭的夫人一般,给她找个办事的地方。” “算起来还更方便呢,毕竟外从祖早已过世,我都不必和他商量,到底能不能将人请来一用……” “阿娘!”李清月刚说到这里,前额就挨了武媚娘一下轻叩,当即捂住了脑袋。 武媚娘嗔道:“没规没矩的,这是你阿娘先请来的人。” “哦……”李清月低声应了一句,听出了武媚娘话中的意思。 这个没规矩,不是说她将招揽下属的目标定在了外从祖的夫人上,而是跟阿娘看上了同一个人。 这没什么关系。 方才阿娘不是说了嘛,因为诸葛夫人与武思文等人长期居与川蜀云贵等地,将女儿也都嫁给了当地的官员,正好可以借着段宝元的手去打探一二。 何况这梁州归根到底还得算半个她的地盘,若是武思元走马上任,诸葛夫人也该当先随儿子上任去,打交道的机会还有的是。 不急不急。 武媚娘朝着女儿的脸上看去,便颇觉有趣地看到,她答应得是挺痛快,但还不知道在底下藏着多少小算盘呢。 她干脆转移了话题:“你今日陪同士卒庆祝新年有何想法?” 李清月收回了对武思元等人的思量,答道:“作战得胜,又将府兵所得军功尽数分派下去,年节庆贺里满是喜气,没什么想法啊。” 武媚娘凝视着她的眼睛:“可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吧。” 李清月叹了口气:“阿娘,真不真心话的也没那么要紧,两年前老师在青州险些遇刺的时候,我能以为士卒立名之法争取将士信任,有些情况就很明白了,到今日也不必多说。” “这府兵制之下,养兵成本被减少,但与之适配的大环境成本就高了,当这部分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呢,府兵就会积弱,这也正是当前的窘境。所以哪怕有这元月初一的载歌载舞,也不过是一派烈火烹油景象罢了。只是……” 她目光一凛:“这些话说出来,就跟想让官员早早退休一样,除了徒惹麻烦就是步子迈得太大。与其现在就跟阿娘继续探讨,如何让这些益州府兵和以募兵之法带来的羌人与南蛮各自归心,还不如先同您讨论阿耶想进行的泰山封禅一事呢!” “这份泰山封禅既然也有我的功劳,那便正好趁机再进一步!也唯有如此,才能总有一天在此等革除弊病之事上大刀阔斧。” “反正,”她说到这里摊了摊手,“我觉得以现在的情况还撑得到那个时候,我还年轻,阿娘也还年轻嘛。” 虽说人要有居安思危的想法,想想这泰山封禅多少有些过于在意形式,比起奠定天子英名,更像是个炫耀的举动,放在今日就去办可能不一定合适。 但李清月又很清楚另一个事实。 在传播消息的渠道格外局限的古代,协助天子封禅甚至可能要比上柱国的册命典礼,还要能将名望广布天下。 这是李治在青史上再添一笔的机会,又何尝不是她乘风而起的机会! 武媚娘在对李治说出那番推波助澜的话时,也是这样想的。 在面前这双灼灼生光的眼睛里,武媚娘觉得自己可能也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因她这份相当清醒的认知,有些话可以不必提醒了。 甚至想对这个过分早熟的孩子做出安慰,可能也没太大的必要。 因为她很清楚,她所走出的每一步都有着莫大的意义。就比如说,这些今日称她为将军的营中将士,虽然此后要先归于当地的折冲府内,却也绝不会忘记,他们曾经在安定公主的麾下见证了一场战事上的辉煌。 “我算什么年轻,”武媚娘对女儿方才的这番话颇觉慨然,伸出手来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武思元蹉跎年岁于县令任上,因资历老成才能让这升迁梁州刺史水到渠成,可别忘了,他与我同年所生,他既已年过四旬,我又何尝不是。” 一转眼,距离她登临后位之时的永徽六年竟已有这么久了,她也已到了这个年纪。 “怎么不是年轻了?”李清月反驳道,“若以长命百岁来算,阿娘都没过完人生的一半呢。” “再说了,一想到还有这么多事情需要去做,想不年轻也得年轻了。” 李清月掰着手指算道:“阿耶这么突然要行封禅之举,阿娘肯定要先在洛阳做出准备了,沿途的铺路修桥工作也得在备产之前安排下去。辽东去年收成的新米已经运到了长安,还得劳烦阿娘帮我看看能不能将其用在封禅途中,正好再打出个招牌来,要不然养不起那么多即将到我手底下的宫人。” “我听说因为改元与封禅均为吉兆的缘故,阿娘不打算取消今年的殿试选才,只是意图将其推延往后几个月,估计也得做不少准备。还有还有,天子都有门下省帮忙起草文书,阿娘这个临朝称制的皇后,总也该有个自己的文官团队吧。” “对了,”她语气越发兴致勃勃,“阿娘的建言十二事,是不是也要摆上台面来了?” 武媚娘那只还没从女儿侧脸上撤下来的手忽然一顿。 她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当承认,有这样庞大的麟德元年计划,还有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摆在眼前,她哪来的功夫感慨岁月流逝,还是该当说…… “哪有你这么给阿娘罗列任务的!” 李清月鼓了鼓腮帮子,“那谁让我自己今年的事情也不少呢,也就只能顺便算算阿娘的事情找点安慰了。您看啊,这个封禅的事情一出,辽东那边就得让人帮忙传讯去筹办今年的要务。” “英国公的孙子还得继续送去劳……打磨。辽东新米还要继续育种,让其更为抗寒。澄心从广州带回的驯养信鸽之法也要开始在泊汋与熊津尝试。我那两千户的封地边界,也得重新勘验划定送到长安来让阿耶过目。还有刘神威那边的研究等等。” “这些还不是全部呢。长安城这边的事情也不少。封禅之时需要同行的凤亭等折冲府府兵,我得在阿耶正式下达诏令之后见上一见,将其好生规训一番。文成公主的西藏图志计划也该正式开展了。还有便是……那安置宫女之事了。” 李清月顿了顿,接道:“虽说明日还没出年节,但我已同葛萨说好了,让他陪我往长安城里走一趟。” 武媚娘问:“要这么着急?” 李清月回她:“也不是着不着急的问题吧,阿娘都为我将条件创建到这个地步了,我又怎么能将这宫女出宫随意对待呢?若非吐蕃生乱,这些准备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就应当筹办起来的。” 可惜她不仅自己没这个时间,就连下属也都各自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不过想想今日的情形,比起当年她还在同刘仁轨沿街走访、观摩世风的时候,宛然已是有了天壤之别,她便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辛苦的了。 再想想看,她的食邑从一千户变成两千户,也让她更不像是早年间一般,还需要担心自己的小命会突然抵达终点,更是对她而言的莫大好消息。 只是,越是承载众人之望,担负天下之重,她便越是清楚地察觉到一种深切的紧迫感罢了。 “阿娘你放心啦,”察觉到母亲脸上的关切情绪,李清月连忙接道,“等把这些事情全部安排下去,我会找机会休息的,我还想在阿娘待产期间严密看护,盯着您怀着的这个孩子顺利出生呢。” 那她可得给自己空出时间来。 “而且,一个合格的领导者,就要学会让下属干活!我不会让自己弄成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情况的。” 这话被她说得可有底气了。 看看曾经有些闲散的卢照邻,看看原本只是来当伴读的姚元崇,再看看本来都对前去辽东心存怨怼的李敬业……都足以看出她的改造下属大业有多么成功。 李清月又很不要脸地想到,这么一说的话,难怪她能吸引到马长曦这样的优秀打工人在麾下效力。 想必,到时候她对于即将托人远程带话过去的纺织机改造新任务,也会很感动的吧。 武媚娘沉默了一瞬方才接道:“……你有数就好。” 在这份异常有生机活力的奋斗情绪面前,她那点微妙的年华将逝慨叹,已彻底消失无踪。 她好像也忽然理解了,文成公主为何归国后是此等表现,这恐怕和阿菟的这个带头效果不无关系吧…… 但在目送着阿菟去筹办明日出宫之事后,武媚娘想了想,又让人趁着年节送出了两份文书。 一份是向陛下倡议,给予英国公、右相等人以特权,因其位高又年迈,在常朝之时准允其坐轿乘车入宫。 另一份则是对远在洛阳的玄奘法师的问候,提醒他切莫因翻译经文的缘故让自己累出病症来。毕竟,此次陛下意图封禅泰山,恐怕还是会请他同行的。 阿菟说得没错,她作为上位者,还是要多将事情分给下属去做,才有延年益寿的展望。 但也还需要再有些关切表现。 这样一来,使唤起人就心安理得多了。 …… 听闻阿娘安排的李清月有样学样,在次日见到那回纥商人葛萨的时候,便先对他问候了两句,也顺便问候了两句他那从天山豁口逃奔回来报信的下属。 葛萨真是有点受宠若惊。 安定公主荣升上柱国的敕封,让他越发庆幸,自己在收到回纥与西突厥联手叛逆的时候,不仅及时将消息奏报到皇后的面前,也不吝麻烦地将其送去了安定公主那里,以体现自己坚定不移的立场。 如今皇后临朝,公主升迁,便足以让他的商业大计得到更为坚实的庇护! 现在,是他向公主表示忠诚还来不及,何必劳驾公主对他表达问候呢。 但想到那下属之前跟他交代的事情,葛萨又忍不住眼皮一跳,“说到那个小子,我还有件事情想同公主说。” 他紧张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说道:他说他翻过天山的时候还带了个逃难的官员,从他身上搜罗走了点钱财,弥补马匹被劫的损失……” 葛萨真的是要被这个突然想起来吐露实情的家伙给气个半死。 在那等情形下,小商人的保本想法当真要不得! 谁知道那被抢的家伙是不是大有来头。 偏偏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他没这个机会将钱财重新放回去。 为了避免在往后出点什么问题,将灾祸波及到他的身上,葛萨觉得,还是得老实跟安定公主交代两句。 但他将话说出后,非但没见到公主生气,反而见她的嘴角上扬了几分,“此事我大略知道的,你不必担心。” 安西都护那边的战况,早在她和苏定方会师于兰州的时候就已尽数清楚了,也获知了崔元综的遭遇和“贡献”。 再在此刻将其与葛萨获知西域军情的消息联系在一起,她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好笑。 “我知道那人是谁,他也确实该当受点教育,让你那下属记得别再做这等多余的事情就行了,这一次就当那人是破财免灾吧。不过……” 李清月忽然语气冷了下来:“我不希望你手底下的人还是这么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丢了马不要紧,大买卖没损失,就别这么慌里慌张的!” 这句仿佛是警告的话,让葛萨顿时心中一紧。 好在他随即就见李清月招呼着他继续往西市走去,还顺便逗弄了两下带出来培养感情的雏鹰,意识到公主并未因此而生气,重新放心了下来。 “是是是,往后我会多向手下告诫的,”葛萨答道,“你也是知道的,我们这些回纥人平日里没多少本事,上头一有战乱就容易慌了心神,也至多就是将西域珍宝售到中原,哪像是公主这般有本事。” 他这夸赞可说是真心实意得很。 安定公主的商业规模看似还不大,但铺开的网络,显然已是极为惊人。 西有他们回纥,往西南方向通到益州梁州等地,往东先有洛阳,后有青州港口直抵泊汋辽东,现在又多出了往南抵达广州的这一路,几乎已涵盖了天下四方了! 更别说,她的产业已从扶持西域奇珍,到酿酒行当还有辽东新米,现在又能将把东南沿海的货物送到长安来。 在此之外,还有用于安置部分宫人的纺织等行当。 他垂头恭维:“若是公主真将作战的心力用在经商之上,恐怕我们这些做小买卖的就没活路了。” “你这也能叫小买卖吗?”李清月想到当年能被葛萨说出口的借贷行当,就觉得对方在识时务上真有本事,难怪能混到今日。 “行了,你也犯不着如此赞誉于我,我是不是经商的料我心里有数,至多就是给你们充当保驾护航的责任罢了。” 她将手朝着葛萨一伸,“我前几日让你选的驻地选址如何了?” 葛萨连忙将手中的册子递了过去,“邻近长安西市的街坊情况都在这里了,能够出售又符合公主预定价格的,大概只有三处。” 安定公主选择将安顿宫女的地方放在长安西市附近而非东市好理解得很,一来葛萨能帮忙看顾得到,二来这西市在小宗货物流通的速度还是要比东市更快一些。 只不过西市内部已没有能直接购置的产业,就算真有想要转手的,在价格上也不会太好看,倒不如往西市相隔两三个街坊的位置去选。 在长安西市以南的功德尼寺、法明尼寺,也是用于安顿早几年间遣放宫人的地方,按照葛萨对安定公主想法的揣度,说不定还能自其中招募到一批多余的人手,权看公主觉得有没有这个必要吧。 李清月展开了这份地图册,发觉葛萨不愧是做大商人的料子,除了将有售卖意向的田宅位置、面积以及条件优劣备注于上,还将周边里坊住了哪些朝臣都给记录在案。 纵然大部分权贵都更乐于居住在靠近宫城的一片,既为彰显其身份高贵,也为了节省上朝所用的时间,还是不乏有人更愿意住在靠近这一片的地方,让自己能避开与他人的社交,同时更易体察长安的风土人情。 比如说,尉迟敬德的府邸就在这一片,还有…… 李清月的目光忽然被地图上的一个名字吸引了过去,开口道:“将丰邑坊的情况说给我听听。” 丰邑坊在长安西市以南距离其相隔一个街区的位置,贴邻长安西面的城墙,在长安已不算核心区的位置,自然价格不算高,可让李清月有些意外的是,在葛萨绘制出的这张示意图上,丰邑坊的大半都能出售,甚至价格比起周遭还要再低上一点。 “这里啊,这里也是我最建议公主考虑的地方。”葛萨答道,“您不必担心其中有何不妥,这里的地价低廉,是有原因的。” 见李清月的脚步已朝着这个方向拐了过去,葛萨一边跟了上去,一边解释,“在丰邑坊内有一座道观,名叫清虚观,乃是前隋开皇七年的时候,隋文帝为了让道士吕师在此地辟谷炼气、炼制仙丹所设,因吕师当时很得隋文帝器重,便让这座道观占据了半个丰邑坊。” “当然了,那隋文帝没能得道,吕师也不是个神仙,传了两代弟子后,这座清虚观就自此颓败了下去。若是有人接手还好说,偏偏长安城内,像是大慈恩寺这样的佛教寺庙日益昌盛,道家真人虽有国教扶持,也没人乐意将这样一个清虚观给重新经营起来,至多就是收留些往来行客,收些旅费,以便维系香火。” 李清月挑眉,“所以现在是急于出手了?” 葛萨答道:“正是。不只是着急的问题,您想想看,若是接手之人不想让此地继续做道观,而是修建自己的宅邸,还得先将其先给推平再建,也过于麻烦了,加上这片里坊还不够格让人付出精力打理,价格便被再压低了一点。” “可我想,公主既要在此地修建驻地,宅院布局应当与寻常屋舍多有不同,这个条件对您反而最是合适!” “你很聪明啊。”李清月朝着葛萨夸道。 葛萨摆手:“不敢不敢,都是为公主分忧而已。” 交谈之间,李清月已站定在了一处,目光扫过了自西市往那丰邑坊而去的道路,将周遭街坊间的街道情况都纳入了眼中,在脸上露出了几分满意之色。 “行了,就定此地吧。”李清月没太犹豫便直接拍了板,快得让葛萨都有点没反应过来。 看出了他脸上的疑惑之色,李清月解释道:“很奇怪吗?宫人放归的决定已出,距离正式出宫不会间隔太久了,我没这个多余的时间还要去挑挑拣拣,甚至去选还有人住在其中的宅院。正如你所说,此地的便宜只有我的情况能吃得下,那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但是,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让你做。”她随即伸手往图册上一指,“看到这个邻居了吗?” 说是邻居,其实也不能完全叫邻居,应该说是隔壁街坊的“邻”。 葛萨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去,就瞧见被她指着的名字,正是“阎立本”三个字。 当朝缮工大匠,负责蓬莱宫建造的阎立本。他的宅邸,就在丰邑坊以东的长寿坊内。 “买地建房的钱我已让澄心带来了,随后你就去为我谈妥这个买卖,尽快着手改建,到时候,我要你将改建的动静闹得大一点,然后带点礼物去隔壁登门道歉,最好——再带上一个丑一点的规划图纸。” 葛萨:“……啊?” 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李清月语重心长地教导:“你做生意就要精明一点懂不懂!你说,阎立本督办蓬莱宫建造,手底下联络的土木行当的人难道会少吗?我阿耶那么抠……那么在意国库结余的人都肯将此等大事交托到他手里,他购置建造材料的成本必定不高。这不就是个省钱的门路?” 买地选址的钱都省了,建造上的钱自然也要节省着一点用。她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至于图纸为何要丑一点……”李清月一本正经地解释,“艺术家都是有些追求的,何况是阎大匠这种大画家呢!” 第195章 这个算计阎立本帮忙办事的决定, 李清月提出得毫无心理负担。 甚至她还得承认,在选择这块地皮的时候,除了它比起另外两处的面积更大之外, 也正因为这个有些特殊的邻居。 当然,前者的原因更大一点—— 她已从葛萨提供的图纸中看出,若真能有继续扩张的资本, 在这个丰邑坊中操作起来要容易得多。 至于阎立本这一头…… 李清月下了结论:“这叫什么……这叫抛砖引玉。” “……”葛萨沉默地记下了这套冠冕堂皇的说法。 他总觉得,比起什么抛砖引玉, 这可能更应该叫做对一位画家与建筑师的挑衅。 但反正安定公主算计的是别人,也是在为他们这边节省支出, 葛萨顿时心安理得了起来, “公主放心,我会让人去办妥此事的。” “那好,”李清月将那选址的书册塞回给了葛萨, “其余的两个地方我就不去看了,解决好此地就行。” 这个最需要她决定的事情有了着落, 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几日之后,前来与葛萨接头商定此地情况的, 就变成了澄心,和一个葛萨在之前并未见过的宫女。 按照澄心的介绍,对方出自尚仪局,也是此次将被遣放出宫的宫人之一。 “公主的意思是,此地在实际意义上应该算是个商贸据点, 但还是需要有一个对外的名目。” 葛萨问:“什么名目?” 澄心答道:“叫做四海行会。” “行会……”葛萨垂眸沉思。 长安东市与西市贸易发达, 其中自然也有行会的存在。 这种行会, 是因西市内部同类店铺大多分布在一片,于是在平准署的价格保护与买卖需求的市场平衡下应运而生, 也就有了那“货财二百二十行”的说法。 行会的领袖,便被称为行首。 但这等行会的划分,大多还是以行当为门类的,比如布行、酒行、米行,又或者是以商人的由来划分,譬如他们这些来自西域的商人,也有类似的商行组织。 可葛萨并不难从澄心的话中听出,安定公主所认定的这个行会,并没有那么简单。 当其收容了宫中遣放出来的宫人后,或许该当将其称作女子行会,也并无明确的行当划分,在功能上要更为驳杂得多。 安定公主这个行首,也绝不可能是要做些小打小闹之事。 当它不以商会为名,而被称为行会,还被冠以“四海”这样一个特殊的名号之时,更足可见公主对其的殷切寄望。 “有什么问题吗?”澄心朝着葛萨发问。 “不,没有。”葛萨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种种想法,转回到面前答道,“公主有自己的大计,我一应照办就是。” 澄心朗声:“好,那么劳烦你来看看她们对于行会驻地的要求,公主希望你能在将此地建成期间,将其尽数实现。” “这是自然。”葛萨一边回答,一边接过了一旁宫女手中递交过来的文书,当即被这文书的分量惊了一跳。 他翻开就见,这文书何止是分量惊人,在这其中罗列的条条框框也很有逻辑条理。 种种事项被事无巨细地囊括在内,让人几乎想要倒抽一口冷气。 葛萨转头看向这貌不惊人、神情平淡的宫女时,顿时多了几分敬畏。 听闻尚仪局女官负责宫中的礼仪起居,还早在显庆五年就开始协助皇后举办献俘大会,插手于外朝事务,果然在办事上不仅有大唐官员的公事公办,还有一份内廷特有的周到细致。 一想到是这样的一批人要效力于这四海行会之中,他起先还对此计划存有的一点小觑,都已不见了踪影。 在这份文书之上,擅长某项行当的宫人人数、宫人的年龄分布、文化水准都已记载在案,便于确定这行会各部分的规模。 更特别的是,有些葛萨本以为不会有所提及的东西,比如说离宫宫人的生活习性以及对安保条件的诉求,也都以明确的方式列在了这份文书之中。 葛萨都忍不住想问,安定公主对于这些宫人是不是太过纵容了一些。 但好像是他将这个想法在脸上表露得过分明显了一些,以至于澄心将他的这个想法给看了出来,抢先一步说道:“有些话你不用多问了,公主的意思是,与其等到人已来到此地后才发觉磨合不易,随后告辞离去,有失她想要庇护离宫宫人的初心,还不如将该交代的事情都给先行划定。” “公主也没有打算让你非要能够满足所有人的需求,”她伸手一指,“你看,大略能适应七成以上宫人的条件都已为你罗列在后了,能多做到多少,便是你能在公主面前立功的凭据,你自己掂量着办就是。” “再说了,”澄心补充道,“被这些明文规定为难的,又不一定是你对吧?” 想到安定公主的那个邻居,葛萨终于松了口气,“这倒也是,要这样说的话,公主此举便应该叫做——” 想到她此前那句“抛砖引玉”的说辞,葛萨有样学样地说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是不是?” 澄心拊掌赞道:“足下果然是个做商人的好料子!” …… 而在此时,呼应于这句话的又何止是这行将在长安扎根的四海行会呢? 即将往宣州上任的唐璿,大概也在践行着这一条。 秦岭封山,会暂时阻隔那两万左右兵卒回返蜀中,却不会影响官员在轻车简从之下翻山而过。 所以还未到正月十五,唐璿就已预备自关中动身启程回返梁州。 毕竟,他要自这仕途的开端转道宣州,进入更为广阔的天地,也不能直接拍马就走,还得先办好收尾之事。 “梁州地界上的种种杂事,因吐蕃战事的缘故,被我缺席了半年有余,自朝集使的走访奏报来看情况尚好,但梁州在我接手之前毕竟是那样一个情况,还是得自上而下收拾一通,才好移交到下一位刺史的手中。” 李清月策马而行,随同着唐璿和其身后车驾自长安西门行出,问道:“你觉得需要多久?” 唐璿沉思了片刻,答道:“一个月吧。” “那正好,”李清月满意地点了点头,“下一任梁州刺史的委任已被我阿娘与阿耶商定完毕,自委任诏令自长安发出,到那头交接完毕、北上梁州,也得要一个多月的时间。” 李治对于武媚娘在这个时候提出给武思元加官,几乎没有任何一点反对的意思。 按照武思元的战功与政绩,早就应该能到这个位置了,只是因为皇后此前对于后族的打压,才被迫受限,如今嘛,至多就是被放开了禁锢而已。 比起早年间权倾朝野的长孙氏,武家众人里才学最为出众的一个也才只开始做个正经的刺史,真已算是收敛了。 让武思元出任刺史,也多少能为皇后的势力再加码几分,对于平衡朝局自有其好处。 所以早在七日前,这封加官委任就已通过了三省审查,被发放了下去,堪称效率惊人。 只不过是因接旨之人距离长安路途遥远,往来还交通不便,这才需要多费些时间抵达梁州,也正好给了唐璿以筹备的时间。 “对了,你此次回汉中,我有两件事想让你去办。”李清月放缓了前行的速度,语气严肃了起来。 唐璿:“公主但说无妨。” 李清月摆手:“不用那么紧张,不是什么难事。你是何种脾性的人我心中有数。既然当年能踏实下来亲自耕作,观摩这梁州地界上的两年三熟可否操作,如今也能对当地百姓有一番细致安排。” 她朝着长安城外的远山眺望了一瞬,方才继续说道:“一件是与接任的梁州刺史有关。我想让你为我观望一番,武思元此人是否可堪大用。这个评判的标准就不需我细说了,你是能做刺史统御一方的人,不会没有这点眼力。” 光靠着武思元的过往履历与其母亲的表现,或许能让她们母女在做出这个提拔决定的时候有所偏向,但还不足以让李清月确定,此人是否真能在她与阿娘需要宗亲支持的时候,给出足够有分量的表现。 毕竟,若非因为梁州刺史的接任,他应当会继续享受着武家同辈其余众人相似的待遇,被困于边地不得寸进,直到阿娘有再进一步的想法,对武家人大肆提拔,因早在为母守孝期间就已过世,只能成为被追封的其中一员。 她倒不担心自己这扇动的蝴蝶翅膀会让此人招来祸端,不过是需要更为理智地评判,对方到底有没有这个资格,从偏远地界再往中央走出一步。 这一点上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谁让阿娘不是个寻常的皇后,她自己也不是个寻常的公主。 “我会的。”唐璿答应得很痛快。 公主在下属和亲戚之间的亲疏之分表现得很是明白,也让他更觉自己备受器重,这又怎能不让他尽心竭力。 想到宣州这份委任的特殊,即将离开梁州的不舍更是早已不见了。 “另一件事,”李清月道,“你让人往益州走一趟吧。” “一来,要谢谢段长史对出征吐蕃的支持,在这朝廷封赏之余,我也不能太过吝啬,得送一份年礼给他。二来,再向蜀中借点人手好了。” “当年我往辽东泊汋去的时候,从蜀中带去了百余名矿工和其家属,如今你要前往宣州,此地又是个矿产大州,你总得带点得力之人吧?否则,姑且不说当地的少府监官员会否欺瞒上官,当地的民矿也难有个划定出来的标准。” “除非……你想亲自去挖矿。” 迎着李清月这个调侃的眼神,唐璿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倒也不至于如此。” 李清月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此外,我看你也顺带往蜀中借点水利人手好了。显庆元年,宣州泾县山水暴涨,河流漫灌,到了超出平地四丈的地步,在上呈中央的奏报中提到,这次河流疏导洪灾的能力不足,导致死于此次洪灾的宣州百姓足有两千多人。虽说在这几年间并未出现这等大灾,但此地的水患问题也不容小视。” 唐璿的面色也随即认真了起来,“此事就算公主不说我也会去办的,不过……” 他问:“矿业与水利都向益州借人,是不是有点太为难段长史了?” 段宝元人长得富态,是挺像个肥羊,但是也经不起这么个薅法吧? 然而李清月回答得很是果断:“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客气的,能解决问题才最要紧。” “休璟。” 她这一声郑重其事的称呼,让唐璿顿时面色一紧:“公主请吩咐。” “吩咐倒也算不上。”李清月道,“我只是想说,你这想要往上升的野心是已足够了,但脸皮还是不够厚啊……可你别忘了——” 她眉峰微挑,便自面上流露出了几分肃杀,“你接下来要去的宣州不比梁州,光和百姓打交道是不够的,若要自宣州为跳板升入中央,更要抓住所有你能用上的资源,还管什么为难不为难的!” 难道段宝元要从益州都督府升迁往上,就不需要背后有人为其助力了吗? 在方今这个环境里,光靠着他那武威段氏的出身,可未必有这个资格! 唐璿目光一凛:“是,我明白了。” 只是当他看向身边这张脸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在心中苦笑。 明明他的年纪是公主的三倍还有余,怎么又变成公主对他在这里进行教导了。 他低声:“您在这方面真是……过于娴熟了。” “大概是因为我自小就看着朝堂风云,加上……”她理直气壮地自夸道:“天赋异禀吧。”—— 阎立本忽然一笔画歪了出去。 “哎呀,又得重画了!”他将笔一搁大叹了一口气。 这还真不能怪他的定力不足。 外头突如其来地传来了一阵轰鸣之声,与平日里往来于外街的人声截然不同,甚至将他所在的书斋地面,都给震得抖了三抖。 若非关中少有地动,他险些以为,自己这是遇上了什么灾劫。 好在地没事,宅院没事,唯独有事的,就是他面前的这幅画。 “再给我取一张画纸来!”他朝一旁吩咐了一声,伸手将桌上这张画废了的画纸给丢到了一边。 所幸面前的这张图并不是一张新的画稿,而是一张陛下近期让他重新绘制的稿子,画坏了也并没有那么心疼。 这画,正是二十多年前他画的那张《步辇图》。 吐蕃大相禄东赞图谋先取吐谷浑后进中原,遭到了安定公主的阻截身死,就连文成公主也被成功接回了长安,于是坐在天子位上的陛下便觉得,当年禄东赞替吐蕃求娶大唐公主的那张图,还该当再改上一改。 比如说,要给那看似恭敬面见大唐天子的禄东赞,画出些野心不逊之态,显示出大唐对此人的态度。 阎立本虽然觉得这很没必要,但既然是天子所命,还是干脆地观摩起了当年的那幅画,找到点重新绘制的灵感。 谁知道这是不是陛下在病中给自己找点乐子,那么他也犯不着有什么艺术创作的执着。 “可惜好不容易画出了个雏形,又给一笔毁了。” 也只能重新再来过了。 结果新的画纸刚被铺开在了桌案之上,就听外头又是一阵惊天的响声。 阎立本眉头一跳,“还不赶紧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 这声音的源头听起来和他距离得可没有多远,谁知道会不会更进一步地波及到他的面前。倘若他的耳朵不曾听错的话,那竟是一阵砖石坍圮所发出的声音! 在屋中帮忙铺纸研墨的小厮听到这话当即跑了出去,过了没一会儿就跑了回来,向他汇报:“郎君,不是什么麻烦事,是咱们旁边那丰邑坊清虚观的宅地卖出去了。” 那小厮目光发亮,似乎大为惊叹:“买下此地的人是整块收走的,又不打算再将其用作道观了,便将其统统推倒重建。” 这才成了他们听到的那样。 他话音刚落,就听外头又是好一番动静,险些将他要说出口的话都给全部遮掩了过去。 “整块都给买走了?”阎立本闻言也不免有些惊愕。 长安乃是王城所在,就算因洛阳被启用为东都,也并未降低多少地位,真可谓是寸土寸金。 就算这丰邑坊不算长安的核心区,对于八、九品官员来说也能用俸禄买得起建宅落脚之地,可这地价也有将近万钱一亩啊。 隔壁的丰邑坊内,清虚观足足占地二百多亩,足以容纳将近三千人住于其中,等闲情况下,就算是修建豪宅也绝用不到这么大的地! 不过,长安城里能出得起这个钱的不少,但当真有权有势的长安贵胄,便如当年威风八面的长孙无忌,应该也看不上这样的偏僻之地。 大概有些例外的就是他的老邻居尉迟敬德了。在他过世之前,总觉得此地毗邻长安西市,真可谓是大隐隐于市…… “对,”小厮肯定地答道,“此事出门一问便知道了,说是这里被安定公主买走,用于安顿今年诏令遣放出宫的宫人。” 阎立本恍然:“原来是她啊。” 若是安定公主的话,那就说得通了。 先后平定高丽与吐谷浑边境的战功赏赐,策勋正二品的俸禄,再加上那等闲亲王都远远不及的两千户食邑,确实足够安定公主买下这块地。 就是这推翻重建的过程,实在是过于吵闹了。 想想那清虚观如此面积应当需要动土的时日,阎立本便不由眼前一黑。 蓬莱宫的建造能征发关中服徭役的民夫接力,以最快的速度将建造大殿宫室所用的材料运送到位,在一年内便修建出可供朝会所用的样子,等闲的建造因人力不足,可没有这样的效率! 虽说用于收容宫人的屋舍在建造难度上不能与宫室相比,但修建的规模已摆在这里了,总不是三五日能成的。 阎立本此前还觉得,自己所住的地方正好避开了当朝权贵,最适合他沉心钻研画技,哪知道会突然杀出这么一位邻居。 他动作停顿了一刹,指了指面前:“你帮我将这些颜料画具全部收拾起来,明日带去官舍中吧。” 算起来,重画《步辇图》得算是陛下安排的公务,在外朝公署内办事也很合理,还能让他这个时常过午就返回家中的,看起来尽职尽责一些。 倒也算是个解决办法了。 只是让阎立本有些没料到的是,他刚让人收拾好了东西,府门就被人给敲响了。 自府门前来报信的下人说,这是对面那头闹出动静的一方,前来登门致歉了。 当阎立本抵达的时候,就见那先一步被迎进会客厅内的年轻人有着一张典型的西域人面容,举手投足之间也是典型的商人做派,让他不免有些奇怪。 但对方这一开口,又将他的不少问题解释清楚了。 “此前因东都建设的缘故,皇后陛下为我等回纥商人提供了不少优待,如今安定公主要在此地建造驻地,我等自然也该当投桃报李。这长安西市一带胡人甚多,由我等负责,便能在此地征发不少健壮的西域劳工,尽快让此地能供给入住。” 那年轻的回纥人收起了脸上的亲和笑容,转而有些歉意地说道:“就是这建造期间多少会有些叨扰,还希望您莫要见怪。我等接下了此事,也促成了清虚观售卖到公主手中,总不能因建造宅邸的缘故为她惹来麻烦,故而前来道歉一二。” 阎立本颔首,脸上原本被打扰作画的凝重微微一松:“你们有心了。” 这征发西域劳工完成宅邸建造一事,还真让阎立本有些没想到。 可他转念思忖,又觉这事很有可行之处。 西域征战未休,还恰逢冬日往来运输不便,导致这些本应该在年前就回归安西都护的胡人被迫滞留在了长安。再如何有各家行会收容,也能节衣缩食过日,日子总归是不太好过的,尤其是这其中的回纥人。 那么在平定西域之前,他们若能得到一个挣钱的体力活,也算是个糊口之法了。 说不定既能将新宅改建的时间缩短不少,又能避免附近出现治安纠纷。 想到这里,阎立本的脸色更为好看了起来,“不知你怎么称呼?” 来人答道:“我叫阿勒同,翻译作大唐官话的意思是黄金,您喊我阿金也行。” 阎立本:“……这个名字,倒是……” “很直接是吧?”阿勒同一点不介意地接话,“东主是个生意人,安定公主在此地的行会也是要往来西域、辽东与广州做买卖的,自然也要图个好兆头。” 听到这样的一番话,阎立本的神情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也因对方这份体面异常的表现,对这回纥商人高看了一眼。 再看对方早已令人搁置在旁的道歉礼物,想到那头未来的主人正是京中权势正盛的安定公主,他心中本还存有的几分忧虑,都已彻底抛在了脑后。 阎立本温和出声:“也对,打从行会初建之时就先讨个口彩,也正是为往后兴盛铺路了。” 阿勒同当即笑道:“连您都这么说,那我就更放心了。我东家近来要忙于酒水销售,安定公主又公务繁忙,将这头的情况全权托付于我了,我还怕办不好呢。” “也不怕您笑话,一想到此地的宅院与等闲不同,不要寻常的庭院山水与院墙重门,而要货仓、纺织印染等行当工坊、授课与会客厅堂、住宿群楼,还叮嘱我们务必少用回廊,多辟场地,将房屋集群安设,我就头疼得很。” 从兄长阎立德到他自己都是大唐的将作大匠,阎立本马上就从阿勒同的话中听出了些对他而言很是亲切的东西,“这也不难办到吧,好好规划一番就是了,毕竟有那么大一片场地呢。” “不错,后来我一想,事情也没那么糟糕,”阿勒同把手一拍,满怀信心地说道,“若是实在不成,就当做是在安置我们走商之时的营地就好了!” “您想想,这其中的情况不是相似的吗?货仓需要在安全的地方,防止遭到夜间的劫掠;营地之内需要留有空地,防止出现火灾扩散开来;人也要尽量集群住在一起,真遇到了突发情况还能彼此协同互助。这么一类比,还真让我画出了个兜底的图纸。” “是……是吧。”阎立本回答归这么回答,还是觉得哪里听起来不太对劲。 偏偏面前这个年轻人说得何其信誓旦旦,竟好像真能将其效仿而谈一般。 说到兴奋之处,阿勒同更是直接从自己的衣襟之中摸出了一张稿纸,将他画出的布局放在了阎立本的面前。“您看,就是这样了。” 阎立本飞快地扫了一眼。 若是个外行人在此,乍一眼看到这个院是院、楼是楼的行会设计图,可能还未必会觉察出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奈何他是个内行人啊! 以他连蓬莱宫都参与规划布局的眼界,足以在一个照面之间,就察觉出这张设计图上的动线存在多大的问题。 要命…… 阎立本心中暗道,刚才听起来的时候只是隐约觉得不妥,现在才是真的印证了这个猜测。若是真设计成这个样子的宅院,安定公主这买二百亩地所花费的重金,恐怕就要浪费掉了! 但想想这毕竟是安定公主全权委托给对方办的事情,由他来从旁插手或许有些不妥,他也没这个必要在自己的公务之外,平白给自己找个麻烦,阎立本赶忙将自己本欲出口的话给全部吞咽了回去。 然而正当阿勒同要将那封图纸给收回去的时候,阎立本又格外眼尖地看到,在这其中一方大院中间的空白部分画着一个特殊的标记,并配有一行小字在旁,霎时间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 他连忙按住了阿勒同的手:“等等,敢问,这地方是什么东西?” “这个啊,”仿佛阎立本正好问到了他的得意之处,阿勒同的脸上笑意更盛,“这是招财塔。” “安定公主在将此事委托给我们的时候,除了说了上面那个要求之外,还给我们提出了一条命令,说是希望能让这处宅院虽有丰邑坊的院墙阻隔,但也还能成为一方地标。我们思量半天,最终有了主意。” “您看啊,这长安城中的最高处,一个是龙首原之上的蓬莱宫,一个是那大慈恩寺的高塔,可见修得高是有好处的,就如眼下,一个成了大唐正宫所在,一个乃是长安城中佛教最为鼎盛之地。” 阎立本不知为何心中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只觉面前这回纥人的归纳总结能力过于简单粗暴了。 他下一刻便听阿勒同说道:“既然如此,安定公主已有领军冠绝的风姿,在这行会筹办上也不能落于人后,该当修个高一些的标志物。不过倒也不需有大慈恩寺的大雁塔一般高耸,只需让长安百姓身在那长安西市之时就能遥遥看见此地便也够了。” “可惜我们还有些斟酌不定,到底是将塔顶修建成通宝还是飞马的形状更能彰显这尊小楼的藏风聚气、招财进宝之意呢?” 阎立本的脸色顿时就僵硬了起来。 要他说的话,这两个选项都不怎么样! 对他来说更可怕的是,要让长安西市的位置都能看到,岂不是意味着从他所在的长寿坊,能更加清楚地看到此地的情况? 一想到自己可能要在往后一走出房门,就见隔壁的丑陋小塔跳入他的眼帘,成为这一带的标志物,他便只觉自己已生出了立刻搬家的想法。 可再一想,他磨炼画技、购置颜料而带来的种种支出,让他明明身居高位几十年,也愣是没能存下多少财产,搬家可能没那么可行,又顿时收回了这个想法。 那么比起躲开这个东西——他好像更有机会办成的,是改变这个东西? 一想到这里,阎立本的手指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第196章 “所以他只坚持了两天, 就找上了阿勒同,说要帮忙重新规划你的四海行会?” 武媚娘听着李清月将这番从选址到坑人的趣事在朝会之后说给她听,笑了半晌。 一想到阎立本居然是私下与负责建造之人联络, 在今日朝会散去时,还能与阿菟温和有礼地打招呼,便觉得对方当真有些不容易, 还能被称一句心性坚定。 但她的这份同情大概也没持续多久,就已变成了看戏的兴致。 武媚娘接过了宫人递来的热汤轻啜了一口, “南朝梁画师张僧繇画过一幅画,名为《醉僧图》, 将僧人醉酒姿态画得惟妙惟肖, 流传到今时,常常被道士用于嘲讽僧人,早两年间在长安城里还引起过风波。僧人们一怒之下凑了几十万钱, 请阎大匠绘制了一幅画,名为《醉道士图》, 用来吵回去。可惜阎大匠为了防止因此惹祸上身,将这笔画资基本都捐给了道观寺庙, 要不然他还能搬个居所,免得受你那招财塔的荼毒。” 几十万钱,在长安买个寻常面积的宅子,那是足够了。 李清月答道:“正因为如此我才确定他人品端正,想出这等委托办法嘛。” 阎立本若是个奸诈之徒, 光靠着丑东西摆在眼前, 也未必就能让他上钩, 可谁让他不是呢? “不过阿娘放心吧。”李清月卖乖道,“我也不会让他吃亏太多的, 这协办设计的经费我已令阿勒同送到他府上了,只是希望他能将采购木料的渠道多告知几条罢了。您别看这四海行会今日还只有个起步雏形,但我对它还是寄予厚望的。” 所以这其中稍能节省出来一点成本都很要紧,毕竟,这些钱都会变成随后的本钱投入。 唉,谁让她在辽东的金矿产出还要再晚上一些才能注入行会中,眼下所用的,可都是她凭借着战功换回来的赏钱! 想想都很是不容易。 什么抠门,她这个明明就叫做精打细算。 “而且……我让阿勒同在阎大匠面前拿出来的那套说法,其实也不完全是假话吧。” 那个在描述中都很炸裂的招财塔,她是肯定没打算建的,要不然长安城里双塔相对,一个是佛门圣地,一个是长安城中的笑柄,那还得了? 她丢不起这个脸。 但她想让这四海行会成为长安西市扩展出来的重要组成部分,让其成为长安最西面的地标之一,也让这行会不仅限于收容出宫的宫女,不仅限于作为一处商业据点,却—— 都是实话! 若这丰邑坊能凭借着四海行会的发展,于长安城中声名鹊起,临近的长寿坊地位想必也能随之水涨船高。 那也算是她给阎立本的一出回馈了,不是吗? 不过李清月不知道的是,她还没将这些话当做大饼画在阎立本的面前,就已有另一人将其说出来了。 李敬业垂头丧气地走过长安西市,将自己预备带往辽东的长安美食和其他器物给打了个包,因自己手里拿不下,便毫不犹豫地将其塞到了身边同行的好友手中。 尉迟循毓接过去的时候,惊觉其中重量不小,险些脚步一个踉跄。 李敬业的脸色顿时由阴转晴:“亏你还是尉迟老将军的孙子,就只有这样的体力怎么行。就算真如你去年所说,想要效仿王玄策出使各国,干出那等一人灭一国的丰功伟业,也得有些扎实的本事吧?” “起码……”他拍了拍自己的腿,得意地说道,“下盘得再坚实一点。” 尉迟循毓轻笑了一声,“怎么,你是要拉上我跟你一起去砍树不成?” 李敬业:“……” 尉迟循毓一点也没给好友以反击的机会,已继续说了下去:“我说你也是怪有意思的,元月初一那天从城外军营回来,就满腔热忱地表示,自己还要再多为将来的参军机会拼一把,结果你祖父将你从家中赶出来得稍微早了些,你便这么一派垂头丧气的样子,活像是又对自己的决定后悔了。”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李敬业死鸭子嘴硬地挺起了胸膛,“我不是觉得去辽东要吃苦,又觉得安定公主这个上司有点可怕,只是有些舍不得长安城中的好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嘴挑得很。” “那我觉得你也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尉迟循毓掂了掂手中包裹的重量,觉得李敬业能下意识地给自己准备这么多东西,好像已足够说明他意图在辽东待的时间了,不由在心中轻啧了一声。 “安定公主在长安西市附近买了地,准备在此地筹建四海行会,其中有商贸驻地,应当会长期与辽东有往来。所以我若是你,等回到辽东之后就去问清楚,到底在辽东那头是由谁负责此事,到时候你也不必因委托朝集使送信被你祖父责备了,还能趁机找到采购的路子,让自己过得舒坦一点。” 李敬业脚步一顿,狐疑地朝着尉迟循毓看去:“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就连陛下因麟德改元,意图将宫女遣放出宫削减开支,并以正式命令下达,都是这几日之间才发生的情况。 安定公主有意将自己的钱财用于资助这些被遣放出宫的宫人,在当前知道的人也不多。 更别说是从尉迟循毓口中说出的四海行会! 这事……就连李敬业这个得算半个下属的人都还不知道呢。 尉迟循毓答道:“她买的地就在我家对面,我还能不知道?那头开始推平清虚观旧址的时候,还因动静过于吵闹登门来道歉过,不过我没阎大匠那本事,竟是直接上门去帮忙一起规划行会布局了,最多就是去看个热闹。” “……阎大匠怎么也掺和进这事里来了?”李敬业茫然。 尉迟循毓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我去年就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还不相信,从去年到今年的种种,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吗?” 李敬业:“……” 按照尉迟循毓的意思,莫非这是因为吐蕃战事的缘故,连阎立本这个专门负责将人给画进凌烟阁的,都觉得安定公主一年比一年地更有前途? 尉迟循毓已继续说了下去:“我既是雍王的从吏,便没你这般潇洒自在,还能以这等方式在辽东历练长进,好在如今倒是多了个好处。” “安定公主直接在这丰邑坊买下了二百多亩地,不像是只将这里当做个寻常的安顿人手之地。你看,倘若这四海行会在随后能有她在统兵上成就的一半,我家这地方也能随之获利了。” 尉迟循毓说到此地不由目光微动。 他跟李敬业说,他是个长安城里的闲人,他叔叔尉迟窥基还是个跟随玄奘法师出家的方外之人,他祖父在长安城中求仙问道一般清修地过了十几年,避开了大唐先后两任帝王交接的政治风云,也以病逝为善终的结局…… 但这与其说是真要让子孙就此安分做人,免于祸端,还不如说,这是要为尉迟家积蓄实力,为子孙铺好前路! “房谋杜断”的房玄龄与杜如晦,其后人都因谋反案遭到了波及,程知节在进攻阿史那贺鲁的战事中晚节不保,反倒是尉迟家虽无明显的晋升,却也全族得保。 眼下皇后临朝,公主得势,这又是否是他的机会呢? 他不相信阎立本插手四海行会的建设,会真的只是因为对那几个回纥人的规划设计看不过眼,反而更像是一出示好。 那么他也从中沾一沾光,好像就不奇怪了对吧? “你要这么说的话,会显得我今日出来的表现很不识好歹……”李敬业低声吐槽,又忽然抬高了音调,“算了,就这样吧!” 他拍了拍自己已经基本上清空了的荷包,“走!去我府上小酌一杯,就权当是为我送行了。最迟还有个三天我就启程了,年节期间的走动太多,届时未必还能顺利约到你,能不能碰上就看天意好了。” 尉迟循毓神色一松:“你能这样想就好了,否则我怕你继续臭着这么一张脸,在辽东那地方容易挨打。” 两人对视了一眼,顿时各自笑了出来。 但当二人扛着包袱自长安西市折返之时,又忽然勒马止步,彼此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闪过的思量之色。 只因在他们的视线之中,一列装束尤其特殊的队伍自长安西门入内,越过西市后朝着皇城方向而来。在另一头,同文寺(鸿胪寺)的接引使者早已候在皇城之外,将他们迎接入内,随后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这样特殊的场景,大概很难不将人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也让这两人都有好一瞬没开口。 直到眼见礼宾也已收队入内,李敬业方才指了指那头,问道:“那是……突厥人?” 若是光看来人的面容,他可能还不敢这么确定是突厥、回纥又或者是什么其他胡种,好在有衣着能让他从旁判断一二。 只是,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这样一队突厥使臣到长安来呢? 西突厥朱邪部因吐蕃插手战局的缘故反叛大唐,继往绝可汗因自己的野心被杀,纵然西域战事大局已定,却还有不少小范围的动乱。 按照李敬业的猜测,就算随后西突厥其余各部要表现对于大唐的效忠前来朝见,也得等到伊丽道驻兵的两位将军班师之后再说。 可眼下既然还没听说这样的消息,那便不应该会有被接待的突厥部落使者才对。 尉迟循毓思索了一瞬,答道:“或许不是西突厥,而是东突厥?” 隋文帝开皇三年,如日中天的突厥汗国分裂,西突厥汗国成立,在永徽年间给大唐带来不小麻烦的阿史那贺鲁,投降于大唐的阿史那弥射,便都是西突厥汗国的成员。 而东突厥距离中原更近,就在朔方以北,则先因汗国分裂遭到了隋文帝远交近攻的分化手段,后被大唐攻破,隋朝义成公主被杀,颉利可汗投降被押解到长安,东突厥自此势力大衰。 再后来,受命进攻东突厥的大唐名将李靖将东突厥残部数百帐迁移到了云中,以突厥贵族阿史德氏为首领,在太宗皇帝的诏令之下,由瀚海都督府统辖此地。 但因瀚海都督府还需节制漠北突厥、回纥散部,管理漠南突厥多有不便,便将其在去年重新划分,将这部分投降后迁移过去的东突厥部落所在之地,命名为云中都护府。 比起多有混战的西突厥,东突厥这边的动静确实要少得多,也最有可能在这等年节时候到访大唐。 见尉迟循毓看着那头还在思虑之中,李敬业出声提醒道:“你在这里看着墙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还不如随我赶紧回府,我祖父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抵达英国公府后二人便从李勣这里获知,尉迟循毓的猜测还当真没错。 这一批前来大唐的,正是被安顿在云中都护府的东突厥人。 …… 这位东突厥首领走入蓬莱宫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早朝之时。 走过丹凤门后所见的情景,让阿史德契骨呆滞了许久,几乎忘记往前挪动脚步。 在他的视线之中,陆续朝着蓬莱宫正殿朝见的大唐臣子尽数笼罩在朝阳之中,连带着的还有那座异常恢弘的大殿,构成了一幅——当他身在草原之时绝不可能看到的场面。 “叔父,你该往前了。”随行的年轻人提醒道。 阿史德契骨这才如梦初醒,继续往前走去。 眼见大唐的官员好像并未留意到他这个失态的举动,阿史德契骨低声朝着侄子阿史德元珍说道:“我只是在想,我们此次来朝的决定应该并没有错……” 西突厥诸位可汗姓阿史那,东突厥自然也该如此。 但或许是因为大唐更希望对朔方的东突厥势力再行压制,在将这部分东突厥人迁入云中的时候,将阿史德氏提拔为了其中的首领。 可比起阿史那这个长生天贵种,阿史德氏只是阿史那氏所固定联姻的后族而已,光靠着这二三十年间的时局变化,还远远不足以取得头狼的地位。 当这些在云中重新驻扎,逐渐繁衍出下一代,又将周遭的零散部落吸纳而来的东突厥人日益壮大后,他们又已瞧不上阿史德氏这个被大唐扶持起来的领袖了。 于是,阿史德契骨在获知了大唐近来的战绩后,飞快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不能坐以待毙,而是要到长安去,请求觐见当今天子! 权力罕见地从突厥王族的手中落到了后族这里,他便绝不愿意让其从自己的手中丢掉。 大唐近年来东征西讨的战绩若能变成他的倚仗,那么他的这些同族对他的质疑,还有他们想要将阿史那氏给迎接回来的愿景,就都能被打压下去。 眼见大唐近年来新修的宫殿是此等辉煌模样后,他更觉得自己来得太对了。 只是当这位阔面碧眼的东突厥首领低头走入含元殿内,朝着李唐天子行礼后,抬头所见的场面却让他又愣住了片刻。 在这大唐朝会正殿中,除了位居上首的大唐天子之外,在幕帘之后竟然还有一人,于这出会见中宣告着同为此地主人的身份! 他也恍惚想起,昨日在同文寺接到礼官款待的时候,对方确实曾经告诉过他,如今的大唐朝堂之上,是皇后与皇帝同称陛下二圣临朝,让他千万不要因此而有什么异样的表现。 但怎么说呢,他答应得痛快,甚至想到了他年幼之时经历的义成公主之事,在真见到这个场面的时候,还是有片刻没回过神来。① “天子在前,阿史德氏可将奏书所言再行陈说。” 阿史德契骨连忙收回了诸多胡思乱想,伏地应道:“臣以云中都护府突厥部首领,乞请大唐垂怜,效法突厥旧俗,立一可汗。” “昔年太宗皇帝为诸蕃君长所请,也为我突厥之天可汗,如今云中突厥部只为突厥小支,不敢请陛下为可汗,唯愿得一大唐亲王遥领可汗一职,以示我等遵从大唐统辖。” 李治望着下方叩首的突厥首领,眼中闪过了一缕喜色。 早在十多天前他就接到了阿史德契骨送来的书信,看到了这份请愿。 但看到这封奏表,与亲自听到这一支突厥首领说出这话,还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他将阿史那弥射敕封为兴昔亡可汗,将阿史那步真敕封为继往绝可汗,便是意味着,他希望突厥的可汗之名自此终结,现在阿史那弥射因大唐的救命之恩愈发明确了效忠之意,这一路东突厥首领则是干脆请求将可汗的位置交由大唐宗亲来做,又怎能不算是他的愿望达成。 正值麟德之初,西面战功所带来的庆贺还未从长安消退下去,李治想要在今年封禅的决定也正在酝酿之中,阿史德契骨的这番话,便与锦上添花无异,怎能不让李治对他备觉欣赏。 既是识时务之人,他又怎能不顺从对方的意思来办。 阿史德契骨忐忑地结束了自己的那番话,唯恐自己方才稍有失态的表现会引来这位李唐天子的不满,就听到对方开口便道:“敕封李唐子弟为可汗便不必了。” “……!”阿史德契骨的冷汗都要从后背流下来了。 糟了。他自觉自己说出的话已足够体面,怎么还是得罪了天。朝上国吗? 然而李治的下一句话接踵而来,又让他的惶恐变成了喜悦。 “今之可汗,古之单于,既然阿史德氏有此投诚之心,不若便将云中都护府更名单于都护府,由我子周王旭轮遥领单于大都护之位,不知阿史德氏以为如何?” 这话一出,阿史德契骨的心情顿时从谷底升到了天上,他也连忙欣喜若狂地答道:“谨遵陛下旨意。” 大唐的天子没有用宗室子弟,或者是如最早一任瀚海都护那般,用得力的大臣来充当上官,对于急于从大唐那里获得支持的契骨来说已经足够了! 更何况,在李治的话中都说了,他指派遥领大都护位置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儿子。 只不过,在自蓬莱宫中走出之后,他又忍不住朝着侄子问道:“说起来,那位李唐陛下的面貌还看起来如此年轻,他的儿子如今几岁了?” 他打听过,李治的子女之中最有本事的是那位安定公主,至于其他的儿子,除了因谋反罪名被诛杀的废太子李忠,和太子李弘之外,其余人等的名字,指望一个汉话说得不怎么样的突厥人记住,那也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所以他还真不知道李旭轮是谁。 阿史德元珍沉默了一瞬,答道:“是那位大唐陛下最小的儿子,今年才只有七岁。” “……七,七岁?”契骨险些直接惊呼出声。所幸他还记得自己此前险些出现的殿前失仪,也还记得自己现在还站在这长安帝都之内,不是在自己的草原上,将这个声音快速压了下来,只让自己和侄子听到。 阿史德元珍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再多言语。但契骨实在不难从他的表现之中听出他的想法。 这个单于大都护的委任听起来当真有些儿戏。 虽说他能自这出委任中看到大唐对他这出投诚的认可,也用改云中都护府为单于都护府的举动,响应了他那个希望由大唐亲王担任可汗的请托,但他怕,光靠着一个七岁的大唐皇子,根本不足以震慑住那些追忆阿史那氏辉煌的同族! “叔父还是先别担心了。”见契骨停在原地不动,元珍还是出声安慰道,“既然是遥领,又是一位如此年幼的亲王,应当不会到云中……单于都护府来,突厥各部对于中原情况更是知之甚少,不一定知道他的身份。倘若那些人还有旧事重提的想法,我们也还有两条出路。” “你说来听听。”契骨的表情和缓了几分。 元珍答道:“其一,单于都护府成立,周王府从吏必定要前往都护府任职,倘若族中有变,便能借用这些大唐官员之手将其铲除。其二,若事有不可,阿史那氏又能出一可堪辅佐之人,便是重新为其臣属,为其筹谋大业又有何妨!” “你闭嘴!”契骨立时打断了侄子的话,“你还年轻,你懂什么叫做权力!” 既然有机会做首领,凭什么让他后退一步。 但在折返于同文寺的路上,契骨并未看到,跟随在他后方的阿史德元珍垂眸沉思,分明并未被他这一句喝止给改变想法。 他怎么不明白什么叫做权力呢? 今日朝堂之上那个端坐于幕帘之后的皇后都知道权力。 那个站在朝堂上极其醒目的小将军,年龄甚至只有他阿史德元珍的一半,恐怕也知道何为权力! 他只是权衡了一番自己的本事后,给出了一个最为正确的决定罢了。 …… 要说他这个判断还真没错。 李清月年龄虽小,却很清楚地看到了这权力之争的种种风浪。 只是她和阿史德元珍不同。 对方愿意退让一步,重新退回到阿史那氏辅臣的位置上,李清月却不打算,在自己都已坐有这上柱国位置的情况下,还要比太子与皇子落后一步! 她脚步从容地朝着太史局走去的时候,心中却不无浪潮翻涌,也正是因为李治做出的这个决定。 东突厥阿史德氏入朝觐见之事,早在前几日就已被阿娘阿耶获知,她也自然知道了这个消息。 但在阿耶之前的计划里,说的都是要以听从他指令的李唐宗亲,来担任这个单于大都护的位置,就比如韩王李元嘉等人,而不是李旭轮。 可忽然之间他就改变了想法,将这个安排在突厥首领的面前说了出来,成了天子出口之后不当更改的诏令。 但凭什么! 她当年远渡半岛,以任城山大捷以及扶余山城的一战,才坐上了熊津大都督的位置,又先后亲历战事,才有今日的唐军十六卫大将军之一的位置,然而早在龙朔年间,同年出生的李贤就已有了大将军之位和扬州大都督的官职,今日竟又有周王李旭轮担任这单于大都护! 可他们何曾为大唐的边境安定做出任何一点有用的贡献? 没有。 那不过是因为,他们是皇子,而她是个公主罢了。 但没关系…… 李清月一边压制着心中的不忿,一边在心中告诉自己,今日他们的官职都还能算是在为阿娘的地位添砖加瓦,她也还能在今年,再为自己争取到一个扬名的机会,继续拉大这个与兄弟之间的差距! 在穿过太史局间供给学生进修的屋舍,抵达灵台之前的时候,多年历练已足够让她的心绪以最快的速度平定了下来。 她也恰好在此时看见,一身天文观生衣着的义阳公主正在自灵台旁的另一处观测台上走下,手中抱着的,正是勘验完相风乌的风向数据。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李淳风待久了的缘故,又或者是她本性便是如此,李清月朝她看去的时候,发觉李下玉脸上的神情好像愈发淡漠了些,只在为了便于做事而翻卷起来的袖口处还能让人看到,她并没真成个仙风道骨模样。 在留意到李清月的到来后,她的神情也有了片刻的变化:“你来找太史令的?” 李清月唇角浮现出了一点笑容,“也说不定,我是来找你的呢?” 李下玉端详了她的神情片刻,认真否认:“不,你若只是想知道今日风向几何,我能回答你,你若问我今日天象湿气几何,我去勘验权衡土炭仪也能回答你。但我猜,你要问的问题,不是我能回答上来的。” “……我说你也太老实了一点吧?”李清月跟上了李下玉转道灵台的脚步,摇头感慨。 “不是老实。”李下玉有些清冷的声音传入李清月的耳中,“天文历法这些东西不能虚构,就像以我老师这样的人,在制定今年即将推行的《麟德历》时,也需一遍遍复查,确保其中并无错漏,我又怎能在自己的学识之外回答于你。” “我猜你也不会只想听什么五运六气的说法,要不然也不会来这里了。” “好吧,你说对了。”李清月答道。 在上抵灵台最高层,见到因修编《麟德历》而有些憔悴的李淳风时,李清月便朝着他拱了拱手,开口问道:“我奉阿耶之命前来相询,历年元月十五前后,太史局便会开始推断当年有无旱情,敢问太史令,当下进展如何?” 李淳风抬起头来,就见李清月以更为郑重的语气又问了下去:“倘若——陛下有在年中封禅之意,可会受到影响?” 她问话之间目光灼灼,甚至让李淳风有一瞬间的错觉。 好像那即将前去封禅的,根本不是皇帝陛下,而是面前的这位安定公主! 第197章 不过, 李淳风到底是在这王朝风云中心待了这样久,在片刻的恍神后,很快恢复了过来。 “公主直接将封禅之说摆在我的面前, 真是让人倍觉负担。” 李清月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太史令执掌史书典籍,气象天文, 术算专科,甚至是易经命理, 虽少涉朝堂政务,但也是字字要害, 应当不会惧怕于说出这等判断才对。” 李淳风:“说是这么说没错, 但纵然在十日之内也是气象万千,一日之中都有风向辗转,要自年初窥探全年旱情, 只能凭借农事经验与历年周期统计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示意李下玉将旁边架子上的文册送到他的手中, 在翻阅了两页后继续说道:“若遵照近年来的情况与冬日气象,五月之前不会有旱情, 但五月之后,关中雨水应当不会太多。” 李清月问:“也就是说,封禅并不可行?” “那倒不是。”李淳风摇头,“民间有一句说法,叫做有钱难买五月旱, 不是长时间持续的旱祸, 对田中作物的生长非但无害, 反而有利。” “再说,关中本就多发干旱, 在近年间以四到六年为周期往复,譬如贞观二十二年秋冬不雨,永徽四年春旱,显庆四年七月亢旱,若这样算的话,到这两年间也大有可能出现旱情加重的情况,但既无过于异常的表现,关中粮食也还周转有度,便不至于酿成灾害。” 李清月问:“什么是过于异常的表现?” 李淳风想了想,解释道:“公主可知道,各个季节的干旱发生的区域是不同的?譬如,春旱往往发生在关内道、河东道,夏旱往往发生在京畿道,河北道等地,伏旱往往在河南道与江南,倘若自冬入春回暖过快,河套之地就容易发生旱情。那你看,今年如何?” “其他地方我不敢确定,但并州是我阿娘的故乡,我倒是听阿娘说起过两句,”李清月答道,“今年十二月与元月比往年稍冷一些,也落了几次雪。” “正是如此了。”李淳风回道,“所以我说,五月之前的情况应当尚好。” 李淳风自桌案之下取出了另外的一张地图,李清月打眼看去,便发觉这是一份关中的地图。 不过在其上,并不仅仅标注了地名,还有河流与水渠的路线, “而且我敢说关中今年无虞,是因自永徽五年万年宫大水后,关中水道查验修缮频频,此举并不仅仅在规避洪涝灾害,也对旱灾之中引河水灌溉有利。” 李淳风继续说道:“此外,今冬虽然雨雪减少,但并非无雪,我近来走访过关中不少农田,这一季的官田都正好种到冬小麦,就算年中降水骤减,冬小麦已能收获,正好填补今年粮食入库。” “至于五六月之后的情况,我就不敢妄加断言了。毕竟……” 他顿了顿,才道:“历年预测旱情或多或少存在偏差,只能说大致情况是如此,否则我就成了天神,而不只是个太史令了。” 李清月笑道:“太史令说笑了,若真如此,阿耶应当即刻将您供起来。” “行了,玩笑话就不说了,”李淳风端正了面色,总结道:“总之,若是陛下今年当真有封禅之想,要将其定在年中,筹备阶段的农事收成与气象条件应当尚好,但六月之后的情况未敢断言,只能说,依据近年来的情况不会太差,但倘若真有需要天子应变的情况发生……”—— “那又如何呢?” 当李淳风的这番结论被搬到了内朝议会之上,也随即有人提出了对封禅时间的质疑时,李清月毫不犹豫地出声反驳道。 “刘相,孙相,赵侍郎。”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位安定公主常参军事,亲历战场,在被点名出来的时候,方才将反对之言说得格外顺口的刘祥道、孙处约、赵仁本三人都是一震。 因内朝议政比起朝会限制更小,同在此地的皇后也不必身在帘幕之后,以至于当安定公主忽然离席开口的那一刻,帝后二人的目光共同落在了她的身上,仿佛更为她增添了一道助力。 李清月语气迫人:“刘相当年意图整改官制,令入流官员不再人员冗杂,进出失衡,然而改革手段不当,被迫中止,如今竟是连身居高位之人的胆魄都已没了吗?” “孙相在两年前以尊卑有别,位分有序为名,说八品、九品官员穿着的青衣,常常因为染色问题显示为紫色,便请求改令其身着碧色,真可谓是我大唐维护礼教的典范,但规则终究还是由人来定的,何况是我阿耶这位天子,怎能以循规蹈矩为由予以劝谏。” “还有你赵侍郎——” “你昔日于详刑寺任职期间撰写《法例》三卷,用于诉讼断狱所用,我阿耶回你一句烦文不便,直接驳回,希望你在遵守法令之余明白通权达变、灵活处事的道理,怎么到了如今擢升东台侍郎后,还是不曾有所长进!” 李清月这三句话说出,那三人顿时好一阵的面面相觑。 他们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当猜测,这是陛下对他们三人早有厌恶态度,将这些旧事说出在了安定公主的面前,让她得以在此刻作为批驳他们行事保守的缘由,还是该当说,在陛下也很意外的表现面前,这很可能只是安定公主自己记忆力惊人,也在此时将其用作了先发制人的武器。 还是刘祥道在这三人中的地位最高,也最快回过了神来,朝着李清月回道:“可今日所说的乃是封禅这样的大事。” “既然太史局那头都觉得五六月后恐有旱灾之变,各方战事又刚平息不久,为何不再多等待两年,令天下休养建设一番,以太平盛世为陛下封禅助力呢?”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冠冕堂皇。 刘祥道也以眼角余光看到,素来心思仁善的太子,以及与他持有相同想法的几位同僚,都因这个“先治世后封禅”的观点而频频点头。 他敢确定,若将此想法提出在正式朝会之上,支持的人更应不在少数,怎么就如安定公主所说,这是他在早年间受挫,导致心力尽丧呢。 刘祥道心中怒气陡生。 他怎能平白无故受到此等……此等指摘! 李清月冷笑了一声,“作战之时尚且知道,凡事不可过于瞻前顾后,朝堂决策何尝不是如此,更别说是封禅。” “太宗皇帝便是因为你们这些臣子的劝谏,明明有扫平天下、安我李唐社稷的盖世功劳,也未能在有生之年题名于泰山,告慰皇天后土,怎么如今到了我阿耶这里,还要来上一出明年复明年。” “呵,我看到了明年,太史局还会告诉你们,凭借着观风观气手段,他们能确定的依然只有半年,然而封禅筹备同样需要半年,临行之时又是未知,敢问若真如你所说先等上两年,到时候是不是还能用同样的理由提出反对呢?” 刘祥道答道:“可起码,彼时大唐国力愈发强盛,周边小国服膺,能令陛下封禅之举更为名副其实。” “哦……”李清月挑了挑眉,“你是说我阿耶现在封禅德不配位。” 这一句相当冷静从容的话,让刘祥道的脸色当即大变。 “臣并无此意,只是……”他当即离席而起,伏地高声作答,唯恐李治真因为他刚才的失言理解错了他的意思。 “你只是分不清何时该当乘胜追击,何时该当讲究一个穷寇莫追。”李清月朝他拱了拱手,“刘相,恕我直言,你说再等两年,周边小国能因大唐对外休战、对内治政而服膺,恐怕说的不对。” “自我记事以来,西域边地屡屡生乱,大唐人口与边军都因中原稳定而日益扩张,依然不能将其勃勃野心压灭,反而因唐军收起爪牙而滋生邪念。李唐稳步拓张之际,吐蕃这等恶邻也正处蓬勃发展之时,谁知两年之后又会如何!” 李清月可以很笃定地给出一个答案。 以大唐疆土之广阔,又接邻如此之多的小国,便总会有那么几个不听话的,在自己的实力发展起来之后,想要从这天。朝上国身上啃下一点利益,让他们继续成长起来。 这根本不是大唐治理内政就能改变的局面。 “反倒是如今,刚有东西战事相继取胜,我大唐便有此等魄力封禅于泰山,是在昭告四方各国,如今中原鼎盛,天子有威服诸国之念,不惮先后派遣出的兵力损耗、粮草亏损,也有此等宽宏胸怀,诚邀各方使臣觐见于泰山,令其得见中原地大物博,气势昭昭,让其有投鼠忌器的想法,给我们争取到更久的边地稳定。” “刘相若是觉得我说的不对的话,”李清月将手一伸,“您大可亲自往西域走一趟,看看这些蛮夷的想法。” 刘祥道:“……” 威胁,这话就是个威胁! 他去边地干什么,是要与那来济、杨德裔一般,丧命于突厥、回纥人之手,在死去数月之后,才能将头颅安葬于长安吗? 好在有孙处约在此时为他解了个围:“那么六月之后或许会有的天灾,与天子封禅泰山期间的人力物力支出,公主觉得,又当如何呢?” 上首的天子也在揉了揉额角后,出声说道:“安定,刘相年高德劭,乃是长辈,说话客气一点。” 可若让更熟悉李治的武媚娘和李清月说的话,李治这话显然不是在指责女儿,而是让她稍微收敛着点,别让刘祥道好好一个宰相被从此地抬出去,到时候的场面大概不太好看。 李清月便当即转向了孙处约的方向,回问道:“敢问孙相,若我阿耶并无德不配位,封禅与否会影响到天时变化吗?” “或者换个说法吧,倘若河北河南道今年本就有伏旱发生,会因为我阿耶摆驾泰山而加重吗?” “这……”这话,孙处约实在不太敢回答。 天人感应之说乃是方今主流,但太宗年间尚有蝗灾水灾旱灾横行,给中原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总让人对其有些质疑。 何况,隋唐统一之前的数百年战乱,出现了多少自负天命的帝王,让人对于君权神授之说,或多或少降低了几分盲目的信赖。 若是让孙处约说的话,天子的言行举止与天象变化并没有多大的关联,该是如何还是如何。 但对于民间来说,自然还是这个道理盛行为好。 所以安定公主的这一问,他是不能按照“事实”回答的。 他答道:“陛下乃是圣明君主,若封禅于泰山,必能令天灾减免,甚至风调雨顺。” 就算没有,也不会比原本该有的情况更坏了。 所以朝廷官员原本就应该因太史局的判断做好年中救灾的准备,并不是因天子封禅才有了额外的人力支出,导致百姓蒙受更多的灾难。 李清月笑道:“这就好。我还以为,你是觉得我阿耶此举会招来上天谴责呢。” 孙处约头疼得很,只觉面前这位年少有为的安定公主真是什么都敢说! “臣并无此意!” “行吧,那我说说你的后一问。”李清月背着手走到了他的面前,不疾不徐地说道。 “按照太史局的评估,以关中气象,上半年冬小麦丰收无虞,而关东也在积攒数年后各地粮仓充盈,往来两京的道路更已自显庆二年确立洛阳为东都开始便畅通平顺,那么所需考虑的,只是从洛阳往泰山这一段的道路铺设罢了。半年的筹备时间,还不够吗?” “再说,天子自长安启程东巡,沿途官员自接到消息之后必定不敢阳奉阴违,除却架桥铺路之外,在督造水利、劝导农桑上谁敢敷衍?若是下半年真有灾情,还能因此得到最快的上奏与处理。” “此等情形之下,你还问及封禅出行所用的人力物力支出,到底是在怀疑我阿耶的帝王权威,还是在怀疑我大唐治下官员办事不力!” “若是后者的话,我看倒是能自沿途查出一批不干正事的蠹虫!”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让孙处约不由后背一凉。 想想安定公主在先前开头便已说出的那番话,提到他此前建议更换官员衣服颜色的“确立规矩”言论,他更觉得对方此刻注视着他的目光里,分明还有几分审讯的意思。 像他这样已做到宰相高位的人,不在乎如何让官员各自高效办事,为天子排忧解难,反而在乎官员的衣着颜色因为染料技术的缘故,会否导致低位官员的僭越,恐怕正是让陛下无法封禅的罪魁祸首! 这“不干正事的蠹虫”,说的到底是沿途官员,还是提出建议的他本人呢? 他小心地抬头朝着上首打量,希望能自陛下的面色中看出他此刻的态度,却并未能看到陛下对他是如何想的,只见到他朝着这个女儿看去的时候,目光中全然一片满意之色。 李治不仅满意于她的挺身而出,站在了他想达成的目标这一头,也满意于她既在有理有据地驳斥,又未尝没有借用她的年龄优势,将一些不适合由他和皇后说出的话,直接宣告在了此地。 是啊,在这封禅一事上,为何要束手束脚、瞻前顾后! 那些周边小国,不会因为他将封禅的精力用在理政上,便放弃在边地称霸的野心,反而会因为大唐仿佛乘胜追击的邀约而偃旗息鼓。 中原腹地也不会因为他不去封禅,就逃过自然规律的变化,反而会因天子东巡,而让官员更为小心谨慎地面对陛下的考校,减免百姓本该受到的灾害。 更重要的是,他的这次封禅本就有代替父亲一并实现梦想的意思,倘若真如阿菟所说,被这些官员以“天时可能有变”这样的理由给拦截下来,到时候这个明年复明年,他真的等得起吗? 他的身体根本不支持他等上两年、五年甚至是十年! 这些本该由更加年轻的太子理解他的诉求说出来的话,倒是被他这个促成战事得胜的女儿说了出来,让他只觉心中的情绪随着刘祥道、孙处约等人的后退,终于被尽数纾解了出来。 以至于他并未看到,就在他以对安定公主的无声支持表明立场的时候,同在此地的皇后对着许敬宗做出了一个示意。 向来善于揣摩上位者心意的许敬宗当即做出了一个举动。 他走到李治的身边,低声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李治的指尖微微一动,面上闪过了一抹微不可见的喜色,又在朝着下方众人看去的时候,变成了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行了,既然刘相与孙相都打算收回反对的话,这封禅之事便先定在六月起行了。” 他摆了摆手,“散了吧。” 这份内朝议事的结果已是让他大为满意,或许唯独不太舒坦的,便是太子在议事之间的表现了。 自转过麟德新年后,他的目力虽然还是模糊,但也比此前好了不少,起码能让他大略看出太子在今日议会上的倾向。 也不知道该当说,太子是对百姓仁善,觉得封禅会给民生造成负担,还是该说,他太容易被朝臣直接牵着鼻子走,刘祥道等人的反对想法提出,就将他给带跑偏了。 更重要的是,他对父母的想法还是看得不够清楚啊…… 李治刚想到这里,思量着该当如何教导太子,就见方才还在这里驳斥众臣大显身手的女儿站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面色顿时柔和了下来,“怎么了?” “我来向您主动请缨!”李清月答道。 “请缨?”李治奇道,“现在又没有需要你作战的地方,你请什么缨?” 李清月昂着脑袋作答,“请缨又不只是用在作战上。” 她又往前蹭了一步,坚定开口:“阿耶,你看我今日帮您干了件大事,那您这封禅途中的行军开路重任——就交给我如何?” 之前在她获知封禅计划的时候,阿娘只是说,阿耶有意让她以十六卫大将军之一的身份参与进仪仗护持之中。 这本也算是一份殊荣了。 可在李贤无功便有大将军之名,李旭轮受封单于大都护后,李清月很确定,她若只是如此的话,绝不足以凭借着助力封禅扬名,只有可能变成这出大事中的其中一个名字! 她不能仅仅满足于如此的。 倒不如趁着力挺封禅的功劳,来争这个先导之人。 李治定定地看了她一阵,像是试图看清她这一请中的用意,却在对比了今日堂上诸人的表现后,决定暂时不必多想此事,朗声笑道:“好啊,那我就将我与皇后的安危都交托到你手里了。” “阿耶放心,”李清月一脸公事公办的态度担保道,“不仅这开路一事会妥帖办好,那辽东各方势力的朝见之事,我也不会漏下的!” 她办事可靠得很,也是真想给这封禅办得妥妥当当,又怎么会让阿耶失望呢? 李治也浑然未觉,在女儿提出此意的话中,早已潜藏了更多的争锋之意。 倒是武媚娘察觉出了女儿在拿到了这份许可之后,并没有想象中的兴致高昂,在陪同她在太液池边漫步了一段后,忽然出声道:“你不好奇,右相最后与你阿耶说了什么吗?” 李清月抬眸,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以许敬宗的地位,若他说的只是驳斥刘祥道等人的言论,好像并不需要以这等说悄悄话的方式呈现。 这么一看,他的这句话,应该没那么简单。 “请阿娘解惑。” 武媚娘答道:“我让他和陛下说,若是今年真有大灾的话,陛下不必担心,直接推诿到他这个右相身上就是了。反正历年都是如此,他许敬宗能为陛下鞠躬尽瘁,承担骂名,促成帝后封禅泰山,也算不枉此生了。这种话,自然是不好太过直白说出来的。” 李清月当即笑了出来,“但这句话,可说是将阿耶的后顾之忧又给打消了不少。” 至于到底会不会真的归罪到许敬宗身上,说出这话的人自己其实也是心中有数的。 永徽四年的旱灾中长孙无忌作势请辞,还不是被李治给拦了下来。 但长孙无忌的这种作秀,与许敬宗提前做出的顶包承诺,在李治这里的观感必然大不相同。 高招,好一个高招! 骤然听到这么一个神奇的出招,她原本还有些压抑的心情都轻快了不少。 “行了行了,你笑归笑,走路走稳当一点。”武媚娘无奈提醒道。 她怀胎月份渐大,此刻漫步于湖边,宫人还在后方尾随,便是由女儿扶着她。 虽说阿菟的力气比寻常孩子大,也因学习武艺的缘故臂膀有力,但这么一晃,还是让人觉得有些不大安稳。 李清月连忙站定在了当场,“我就是觉得,阿娘真明白阿耶想要什么。” “唉,我就是因为知道他的想法,才时常觉得,有些事情真让人气闷。”武媚娘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说说看,你弟弟被封为单于大都护,你是什么想法?” 李清月闷头走了一小段,这才回道:“阿娘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武媚娘摇头叹道,“当年在洛阳则天门上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你说自己不喜欢弘儿与贤儿,会不会很自私,彼时我尚且没觉得你一个还未长成的孩子需要被掰正过来,今日也自然没有诸多限制。” “那说真话……”李清月将这条沿河小路上的石子踢了出去,认真答道,“我有点委屈。” “其实我也知道,阿耶此举是为了让阿娘有更多的保障。反正让哪个亲王来遥领这个单于大都护,都不会让他们亲自前往单于都护府上任,既然如此,与其便宜宗亲,还不如便宜旭轮呢。可我就是觉得很是不忿——” “明明,公主与皇子一样,都能为大唐的事业添砖加瓦,就连和亲出去二十多年的弘化公主与文成公主都能牢记故国,比皇子亲王做得更好,为什么付出这样多努力才能得到的东西,竟然是有些人只要安坐长安就能唾手可得的呢?” “前朝官员,居然也没有一个人觉得这叫做无功受禄,对其提出反驳的建议。” “就像……就像阿娘明明比阿耶更有远见卓识,但在身居朝堂之上的时候,还需要有那一道幕帘来证明,您还被阻挡在后头,只是临时应变之下被迫的选择。” 此刻不在殿中,而在并无其他人听见这番对话的湖边,李清月便将自己在前去太史局前的心中所想,都给尽数吐露了出来。 只是在转头看向身旁同行的母亲之时,她又不免有几分忐忑。 然而在这番俨然与时代相悖的言论面前,她看到的是她同样未被时代条例所驯化的母亲,对着她露出了个异常包容的神情,“你怕我会觉得,这是姐弟不睦的表现吗?” 武媚娘语气一沉:“可我倒是觉得,你若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才让我觉得,我在争权走到台前的时候,竟让女儿忘记了权力的排他性!” 权力这个东西,原本就是一人持有,便不容他人染指的。 越是身处高位的人,越应该明白这样的道理。 李旭轮受封单于大都护,无疑是在与安定争夺军权。就算李旭轮本身没有这样的想法,但他的周王府从吏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 那么凭什么要求安定毫无芥蒂地接受这样的委任呢? “我昨日问了陛下一个问题,我说他既然非要将这个单于大都护的位置加在子女的身上,免得让他的宗亲借机折腾出什么事端来,也为了表示自己绝无听信谗言废后的想法,为什么不干脆将这个权力给你。毕竟,若是东突厥有所异动,肯定不会是旭轮前去征讨的。” “可惜,他没有回答我。” 李治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这话是真不好说。 说他早已下意识地觉得,女儿如今的地位已经是远远超过了一个公主应当享有的状态,这才做出了这个选择,还是该说,这只是他不想在此时厚此薄彼,才给一个个子女都分出了这样的大权。 可在这份他自己都必须承认的“偏袒”面前,分明只有安定能有这样的本事为他冲锋陷阵啊。 今日的内朝议会,就是最好的证明。 武媚娘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干嘛露出这么一副表情,你可是要为封禅开路的上柱国、大将军、大都督。” 她可没看错,在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女儿像是想要直接埋头在她的肩膀上,却又顾忌着后头不远处还跟着宫人,这表现多少有些奇怪,才让自己停在了原地,但目光中却已有了好生鲜明的情绪动荡。甚至好像已在这湖边日光的映照下,掠过了一抹闪光。 在片刻的沉默后,她才收拾完毕了心情,咧嘴绽放出了个笑容:“我是因为阿娘这话高兴的。” “阿耶没将我与兄弟放在一起相比,阿娘却没有偏心。此前若非阿娘为我筹谋,我也未必能有今日官职重任加身,以公主之名享有两千户的食邑。”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李清月一字一顿地说道:“起码我可以确定一点,昔日公主食邑不过三五百之数,更无法在朝中担任要务,现如今,公主皇女的行事标准,却能自我开始了。” 她已用公主的身份走出了这样一条特殊的先路,陪同阿娘一起往前,也往更高的地方走去。 那么在她之后,哪怕在阿娘改朝换代之前,也再无人能以“公主不当如此”为由,对其他人做出限制。 甚至,因她尚且年幼,能往前走出的距离远不止如此,那么这“标准”,就还可以,变得更高一些,再高一些。 直到——改变这个规则这个世道! …… “对了,”李清月一边扶着武媚娘继续往前走去,一边语气也雀跃了起来,“我待会儿就写信去辽东。” “既然阿耶准我为封禅开路,那在封禅之前,我得让王子安、卢升之他们从那边回来,到时候多想点歌功颂德之辞!” 要争,那就一样也别落下,干脆再和太子府上的那些文臣墨客一较高下! 她不会写没关系,但这不是还有初唐四杰吗? 太子的东宫属官编了《瑶山玉彩》,算是太子的功劳,那公主的门客若是拔得头筹—— 也算是她赢了。 第198章 这份送往辽东的书信, 被交给了即将起行的众人,在这泰山封禅决定宣布于朝堂的第二日离开了长安,也在麟德元年一月的尾声, 抵达了身在泊汋的卢照邻手中。 “大都督此次交办的事项还真不少。”卢照邻将这份李清月亲笔书信拆开扫视了一遍,便觉其上书写的种种事项多得惊人,最麻烦的是—— 他本以为公主在去岁匆匆折返长安参与吐蕃战事之后, 在今年总应当回来了,哪知道又因泰山封禅, 在今年继续让他们这些下属独立办事。 然而他刚有那么一点郁闷的想法,就看到面前的李敬业对着他露出了一派跃跃欲试的表情, “事情多的话,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卢照邻:“……” 不行,连一个原本不情不愿来到辽东的家伙,尚且觉得这麟德元年正当奋斗之时, 他一个熊津大都督麾下的主簿,有什么资格觉得自己能松懈下来。 姚元崇、庞飞鸢等人被卢照邻喊来集会商议的时候, 便见刚将李敬业送去重新熟悉耕田伐木的卢主簿,真是好一派新年到来的热血沸腾。 见姚元崇朝着他看的时间久了一些, 卢照邻这才轻咳了一声,神情正常了起来:“看着我做什么,安定公主因出征吐蕃受封上柱国、右武卫大将军,我们这些做下属的还寸功未立,难道不该因此警醒振奋, 将公主今年对辽东的期望给逐一落成吗?” 这话一出, 在场众人的面色顿时都和卢照邻相差无几了。 是啊, 虽说他们不像是澄心,是在回到长安的时候, 才于猝不及防之间收到了上司升职的通知,而是在年初就已从通传各方的消息里知道了这份战功殊荣,也获知了公主再往前先行一步的获封,但在从卢照邻这里再次听到这条讯息,又知道她在今年还将作为封禅先导的时候,还是不免各自在心中有一番思量。 他们这其中还有不少是以公主伴读身份被选拔出来的,比起陪同公主长大的澄心、卓云等人,本就在情谊关系上浅淡几分,若不想自此掉队,被荣升上柱国的安定公主从新的属官中选拔出人来将他们淘汰,那就只能再多尽心一些。 “首先便是泊汋封地边界之事。” “这个不难。”姚元崇答道,“去年就因辽东农肥的缘故,公主得到陛下特许,能在泊汋多招募千户之民参与种植,只是此前不是正式的户口实封,现在才是完全归公主所有。” “这个边界……我看就不用改了吧?” 泊汋境内的人口,随着这一年的发展与丰收,当然不可能还停留在两千户的数量上,但既然去年陛下就已确定了这个新增该当给公主,现在因为战功与民生的双重影响被从虚转实,那也没必要将一部分剔除出去。 姚元崇一点没带犹豫地想到,若真要重新去算这个千户,其中支出的人力对才起步不久的辽东可没什么好处,聚集在此地的人也大多是因“安定公主治下”这个名头才留在此地的,将他们驱赶在名录之外,他们又会怎么想呢? 既然如此,还不如不改了。 比起所谓的官家律令,在辽东这个特殊的地方,能让高丽遗民生存下来,就是最要紧的规则。 卢照邻沉默了一瞬,不知是不是该当说,姚元崇初学政务,接受文化栽培,就被置身于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之中,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将他给带歪了。 但想想对方所想,并不仅仅是为安定公主牟利,也是在为当地百姓图谋生存,又将自己本想说出的话给收了回去。 他说的是:“既然如此,复查人口户籍,推行农肥,优化粮种的事情,就还是继续交给你来办了。” 姚元崇点了点头。 卢照邻继续说道:“此外,公主对泊汋封地上的百姓有几个额外的务工岗位。庞将军与沙叱将军。” 被点到名字的庞飞鸢与沙叱相如当即认真了起来。 “按照公主的意思,今年仍需自泊汋百姓中选拔出参与戍防演武的,效仿府兵制的规则为其免除土地耕作的赋税。其中一部分精锐单独补给,作为定期北巡的精兵。” 府兵制在中原难以存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田地不足以分配到这些参战的府兵,就连永业田也难免遭到上位者的侵占,连带着府兵的战功也难以被足额下发,但在辽东却显然没有这样的问题。 渔猎文化的影响,让此地的田地开垦比例相当之低,经过了这两年的安东都护府建立和泊汋封地的发展,才有所改善,所以起码在五年十年内,都不会缺少土地。 辽东新米的品质,更是让这免除赋税能带来不少的利益进项。 更别说,安定公主从不克扣下属的战功,早在百济被平定的作战中就已广为人知,在这两年间陆续被驻扎泊汋的士卒灌输给高丽百姓,几乎形成了一种共识。 跟随庞飞鸢北巡于靺鞨部领地的士卒,也是肉眼可见地一天天健壮了起来,若要在今年扩招兵马,这些人就会是最好的招牌。 所以庞飞鸢很快地答应了下来:“我明白。等大都督下次来到辽东的时候,我会让她看到驻军的长进。” 不仅仅是这些驻军的长进,还有她自己。 庞飞鸢不想让自己步上父亲兄长的后尘,也不想落后安定公主与阿史那将军太多,便将自己在辽东的一次次小规模作战,都当成了生死攸关的大事对待。 安东都护府长史李谨行与同在此地的沙叱相如,也都成了她咨询作战方略的对象。 不知道等到真正参与到更大规模的战事之时,她能否向公主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不仅仅是驻军,”卢照邻又道,“按照公主的意思,还需要从辽东百姓中选出两批人,一批在泊汋港口再打造一批航船。到时候,熊津大都督府那头的船只主要用于作战,这边的航船还是以商贸为主,兼顾作战之用。” 其实在两年前的三四月里,熊津大都督府那边就新完工了一批海船,可当时安定公主的要求,只是要让这些船能够往返于熊津和中原沿海。现在有了澄心前往广州做出的考察,辽东新米的产量也因实封两千户的缘故,会在今年再迎来一批增长,那么原本的船就有些不够了。 在李清月的这封来信中专门提到,干脆将熊津和泊汋的造船业做个划分,前者专攻战船,后者主营商船。 但为了避免沿途海航之间商船可能会遭到劫掠,这个商船也不能真只有运货负载的功能,得装载一些武器在上头。 沙叱相如接话:“也就是说,我们不仅需要选出一批人来造船,还需要再多训练出一批商船水手。” “对,但这些人,可以不拘泥于全部在本地寻找,也能往熊津与平壤募工。” “我知道了。”沙叱相如点头。 他可以确定,安定公主对于他和同样来自于百济的黑齿常之,显然有着不同的培养路线,但相同的是,对他们二人给出的信任都并不少。 他知道泊汋境内暗中挖掘的金矿,知道公主组建商船战船与水师之事,那么具体要往戍卫内官的方向发展,还是要往水师将军的方向发展,恐怕正是公主在今年给他的选择题! 他会先将公主交代下来的事情办完,然后谨慎考虑此事的。 “另外一项工作,阿左应该知道了。”卢照邻转向了下一人。 “是养信鸽的事情?”阿左说的是个问句,但话中的笃定意味却不少,谁让这其中应该没有第二个可能了。 “不错,就是信鸽。”卢照邻答道,“去年越冬之前,辽东的狩猎队伍已经捕获了一批能适应北地气候的鸽子,要如何将其驯养成信鸽,就看你们从广州海路上带来的方法了。” “公主的意思是,在泊汋、平壤、泗沘城以及熊津大都督府的最南端建立四处驯养信鸽的哨站,由你前去联络大都督府长史置办。” 这其中最为特殊的一处,无疑就是南部海岸上的这个哨站。 别看李清月将新罗王给镇压得明明白白,要让对方时刻留意住倭国的动向,并及时将消息传递到刘仁轨的手中,依然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 这种涉及领土争端的事情,还是该当自己来办! 现在既要驯养信鸽为传讯手段,便将其一并用在此地好了。 “对了,”卢照邻忽然朝着同在此地旁听的祚荣开口,“公主的意思是让你也跟着一起养信鸽。” “啊?”祚荣茫然抬头,不知道又有自己这么个小孩什么事情。 卢照邻一想到信上的内容就有点想笑。按照公主的说法,既然在原本就对这靺鞨部出身的孩子进行的文化教育中,就已能看出他的天分,难保将来不能成长为左膀右臂,那就再对他做一点特殊的训练吧。 驯养信鸽显然是个需要沟通能力与耐性的活计,比起种地砍柴,自然要更适合用来打磨祚荣的心性,将他隶属于靺鞨部的野蛮脾性也给潜移默化地改变掉一些,也更符合他一个孩子所能接受的体力负荷。 不过这其中的有些话,大概不适合直接对祚荣明言。 卢照邻想了想,解释道:“公主觉得得先从小事对你委派起来,免得大家都有事情可做,唯独你闲着。” “我才没有闲着呢。”祚荣低声嘀咕。 他将方才的那一通安排都听得很清楚,这其中没有几句对王勃、杨炯等人的安排,可见他今年还是得遭受大唐文化的荼毒。 嗯……现在还得去养鸽子。 一想到他才只有八岁而已,祚荣便忍不住悲从中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沦落到这一步的。 但再一看左右,看见的面孔大多年轻,而他们的上司安定公主协助灭国高丽的时候也不过只有八岁,他又顿时哑火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嘛,当老大的安定公主自己年纪小,所以也喜欢使唤年轻人。 没错,就是这样,他这个俗语学得果然不错。 祚荣刚想到这里,就听卢照邻已继续说了下去,“接下来的这两桩事情,是对马匠师和刘博士的安排。” 比起辽东这边的文臣武将,马长曦与刘神威这两个技术型人才,无疑要特殊很多。 别看辽东的医师与工匠在这两年间陆续迁移过来了不少,能取代这两人位置的人才还没有呢。 这两人一个涉猎广泛技艺扎实,还有格外出色的联想创新能力,另一个干脆就是从炼丹衍生去了生产农肥、鞣制皮料等各种行当,充分展示了医师的多种用法。 便也难怪公主觉得这两个人最适合“能者多劳”这四个字。 “录事参军海航广州带回了一批当地的作物,叫做吉贝,若能将其妥善处置后作为制衣材料,在防寒保暖上的效果极佳,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纺织手段将其编织得当。” “此外,公主已在长安组办了四海行会,收容今年遣放出宫的宫人,其中也有不少将在那头从事纺织行当。也就是说,公主希望你能组织手底下的人对纺车进行改良,适于两种纺织情况。” 马长曦颔首:“我明白了,不过……我手底下的人精通此道的不多,辽东这边也没有养蚕纺织的行业,我可能要在今年先往江南诸州走一趟。” 去年她已带人将农具改良得差不多了,便如同她在刚被安定公主请来的时候所说的那样,将工作的重心转移到了强弓劲弩的改造上,但现在的情况,公主应当还是想先以民生行业为重,将纺车的改建放在前头,那戍防重弩的改良可以先让此地的工匠代为负责。 至于她自己,确实是要先往海州,甚至是更南边的江南走一趟。 “你所说的那个吉贝……” 卢照邻答道:“已经随信送来了,如果还有什么其他不明白的问题,可以向阿左询问。” “好,我没有问题了。”马长曦办事一向雷厉风行,她也没因这个突如其来砸在她头上的重任表现出任何的抗拒,而是当即想到了其中的前景。 这个改造纺车的任务,不比此前的曲辕犁一般已有明确的改造方向,恐怕还得她多费点心思来做…… “至于刘博士这边,公主说想让您回中原一趟,带上您那些炸炉的发明。” 李清月在信中写得语焉不详,卢照邻却不难从刘神威的表现中看出来,在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他已明白了安定公主对他到底是何种委托。 刘神威原本还听着其他人的安排有些兴致缺缺,现在忽然精神了起来,“我正想同公主说呢,那个农肥还真能用在……” 像是想到了在场毕竟还有些不知内情的人,他之前的测试实验也都是跑到更远的山中去做的,并未让人获知,刘神威又快速止住了话茬,按捺住了自己有些激动的心情。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个已经被他确定了能用来消炎去肿,促成作物生长,辅助皮革鞣制的东西,居然也能如他当年将蔗糖用在炸药中一般,真变成一种能引发激烈反应的原料。 在分出心神折腾其他东西的时候,刘神威原本还觉得,他是在让自己不要因为炸药研究走进了死胡同,让自己的情绪放松一些,以便重新投入到研究之中,哪知道,他居然在误打误撞之间又走对了路。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毕竟,只有这里有着如此充裕的菱矿,给了他从中提炼出产物的机会! “总之,既然公主有请,我会尽快带上足够的东西出发的。不过不知道公主需要此物做什么?” 这决定了他这次回去需要带上多少东西。 回到中原就地取材,可就没有此地这么方便了。 卢照邻答道:“公主说,是用在封禅路上的修路开道。” 一听这话,饶是刘神威已告诉自己,他该当表现得再寻常一些,还是忍不住摩拳擦掌道:“那好,劳烦卢主簿为我准备一艘大船吧。” 不知道为什么,卢照邻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头疼。“你是说,要用一整艘的船来装载你回去的东西?” “那倒也不是……”刘神威思索了片刻,说道,“要不你还是给我两艘吧,有些东西不适合放在一起运输,一艘可能不够。不过你放心,这些东西运到青州港口应该不会引起注意的。” 谁会在意一船硫磺硝石和一船农肥呢。 至于他的动静会不会弄得太大,他相信安定公主在做出让他回返中原决定的时候,就应该对此有过考量了。 执掌封禅先导队伍、督办开路——这份责任很特殊,也应当会有一些他们远在辽东不知道的主动权。 不过他将这话说得坦荡,卢照邻却不敢真的如他所说完全放下心来。 大概是跟随安定公主经历了诸多事情的本能,和亲眼见到过刘神威的炸炉天赋,让他一听到两“船”这样的数量,就觉眼前一黑。 他甚至觉得,公主留下的剩下几个任务都没那么麻烦了。 “其实我也不用这么担心的,”卢照邻一边将信使送了出去,一边安慰自己,“刘博士怎么说也是孙神医的弟子,早年间他也是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的,应该不会惹出什么麻烦事来。” “你在说什么呢?”王勃朝着卢照邻问。 “啊……没事,我在说,不知道刘长史收到自己学生的信会是什么想法。” 李清月给泊汋这边留守的众人都各自安排了任务,没道理会让刘仁轨那边能有空闲的机会。 除却今年例行的政务委托,发展当地的驻兵数量与农事民生,还有那新增的信鸽豢养之外,还需劳烦刘仁轨再去当一回出使新罗的使者,将金法敏给邀请前往泰山,一并参与到封禅当中来。 王勃扯了扯嘴角:“那你还不如想想,新罗王是什么想法。” 刘仁轨当年火烧海船之时的战绩,王勃也有所耳闻,他成为熊津大都督府长史,代替安定公主管辖百济故地的种种表现,王勃身在泊汋也多有听闻,想来这等人物也不会因为学生的接连升迁而失态,反而该当为自己能教出此等人物而觉自豪。 相比之下,新罗王就真是有点惨了。 希望他在启程上路之前,能将自己的情绪给收拾完毕吧。 “行了,不想他们了,说说我将你留到最后来说的这件事吧。”卢照邻收回了朝着远处望去的目光,转到了王勃的身上。 见他面上的认真之色一览无余,王勃忙道:“你说吧。” “公主说,此次封禅持续时间不短,若是我们人都走了,不利于当地百姓的教化,所以想让杨令明留在此地,继续负责此地的文教,也继续教授姚元崇与祚荣和县中官吏。” 毕竟他才因为“避祸”跟着澄心往广州走了一趟,现在也正是时候,沉浸下来将他的游历收获做出一番整理。 “至于我们两人,到五月里必须前往泰山,若是时间周转得开的话,最好能早一点与她会合。” 卢照邻向来心思阔达,在转述李清月于信中提及的话时也不例外。 “公主的意思是,你当年那篇《顺天门班师颂》深得陛下喜爱,这两年间的文辞还愈发老练了,在歌功颂德的大场面上,怕是少有人能与你相比,正该在此时一展身手。” 李清月的这个评价,还真不算是在瞎说。 以被谋反处死的上官仪为例,他的诗文风格虽然一改南朝浮夸雕琢之风,但仍因长年往来于宫廷,少了慷慨雄浑之气,虽有婉转工整的妙处,却也正被拘泥在了其中。 大抵是因李治此前对于上官仪的器重提拔,让其身边聚集了一批文人墨客,均以他为首,便将这等诗文风格扩散了出去。 可若要用来歌颂泰山封禅,此等风格绝不适配! 反倒是出身北地的卢照邻,以及骈文落笔如有天助的王勃,尤其适合此等场合。 特别是后者。 他若来写,必定既能满足李治对于封禅泰山盛事的吹捧夸耀,又能为此等大场面更增一份荡气回肠的气势。 安定公主如此厚望,怎能不令年仅十五岁的王勃感到莫大的压力。 反倒是杨炯先安慰了他一句:“放轻松点,我猜安定公主选你前去还有个原因。” 王勃奇道:“什么原因?” 杨炯回他:“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吧,只擅长于五言律诗,又因为早年间应付神童科还有些背诵经文的匠气,近来先往辽东后往广州,多见世面,体察风物,才有所改变,但仍不足以用五言来写尽封禅之鼎盛。你不一样——” “你字多。” 王勃:“……” 喂!这话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一句夸赞好不好。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安定公主平日里的作风,让人觉得杨炯所提出的这种猜测还真有其可能性,又或者是这句插科打诨让人笑了一阵,王勃倒觉得,想到要为封禅提笔作诗,他心中的紧张情绪终于纾解了不少。 无论是因为字多还是风格适配,安定公主既然选择了他,他便绝不能让对方失望! 再看他的那些同僚们,又有哪一个不是因安定公主的这份信投落在泊汋地界上,进入了整装备战的状态。 当王勃漫步于鸭绿江畔,举目朝着开始修建船坞的江流入海口看去的时候,便清楚地感觉到了这等奋进的步调。 要知道,辽东可还没有入春啊。 距离这里的春日,明明还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倒是那头的长安城里,已有冬日消退,气温回暖的状态了。 在秦岭封山季节过去后,蜀中的大部分兵马便已陆续折返,但还有部分因天子封禅开道缺人的缘故,留在了李清月的麾下,随同她一并前往了河东道。 右武卫大将军所统辖的以凤亭为首的折冲府不在关中,而在河东,作为关中到洛阳一带的北部驻军,如今既是为封禅开道,便正好先由绛州调入洛阳,以备天子圣驾启程之后自洛阳开道。 在洛州长史贾敦实的协助之下,李清月将郑州、汴州、曹州、兖州的四州刺史也给请到了洛阳,商定在六月之前完成对官道的修缮和对仪仗的筹备。 说起来这个工作量倒是没有那么大,早在显庆年间,陛下就曾经在许州、郑州的郊野进行讲武校阅之事,换句话说,从洛阳往郑州的官道规制足以迎接天子仪仗出行,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三州了。 经由济水,中转于菏泽,而后顺着荷水而走,便能抵达兖州地界。 因沿河官道便于取水休憩,基本不需再多征发劳工,所以真正需要在这几个月间投入人力的,几乎都在兖州地界。 好在有河东、河南道的府兵投入此地,将金乡到泰山的三百里路程逐一查验完毕。 只是三百里的话,在六月之前来得及完成。 更不用说,刘神威已带着他的两船原料,在二月里抵达了兖州。 但在三月初,李清月又因为一封急信,启程匆匆赶回长安。 三月的长安已到绿柳生发,春花盛开的时候,尤其是长安城南的曲江一带,今年虽因封禅杂事繁多取消了科举应试,便并无曲江宴于此地举办,但曲江池边早已聚集了不少赏春游人。 李清月却无暇欣赏这长安东南隅的美景,在自官道匆匆折返后,便直奔蓬莱宫而去。 因为,皇后的预产期快到了。 孙思邈在妇科上的造诣,足以让他将这个时间计算得格外精准。 几乎就是在李清月回长安的两日之后,怀胎九月有余的皇后便已到了生产之时。 …… “你能不能别在我面前这么转来转去的,转得我头都要晕了。”李清月看着面前一刻也坐不住的李旭轮无奈开口。 但她听着含凉殿内的动静,又何尝不是在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时候,就已攥紧了衣摆。 “你都是单于大都护了,能不能稍微稳重一点!” 李旭轮总算站定在了当场,苦着一张脸答道:“可我又不是真有当单于大都护的本事,哪能同阿姊一般……” “我这头一次见到阿娘生产,也头一次要做人的兄长,自然是满肚子紧张。” 他说到这里,又开始左转转,右转转,配合他那个稍显圆润的身形,真是有点像是个陀螺。 “你看,阿耶和两个兄长不是也很紧张吗?”这又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也无怪在场之人有些担心。 皇后怀着这个孩子期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了。 别看那些乱臣贼子领兵入宫意图废后,以失败告终,也直接促成了皇后地位抬升的二圣临朝,别看安定公主在吐蕃的作战携大胜凯旋,甚至让天子有了凭借这份战功封禅的打算,皇后所承担的压力、付出的心血依然不在少数。 这个孩子像是在体恤于母亲所面临的局面,几乎没有让皇后的身体有什么过于不适的表现,但怀孕这件事本就有很多未知数,又怎么能确定,在生育之时不会出什么意外呢? 更别说,皇后还像是个铁人一般,在二月里将《建言十二事》提出在了朝堂之上,以便其中的部分举措能趁着封禅大会一并实行,就比如说,提升官员的俸禄。 “阿娘真的是太拼了……”李清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 她原本还说想要一直陪着阿娘,直到这个孩子出生,结果因为封禅开路的事情,只能用来往信件交流。 偏偏她在为正事奔走的时候,阿娘也一点都没有要休息的意思,直到怀孕的月份确实已大到了不容她任性的时候,才算是安顿下来。 这更让她的心中多了一点忐忑。 恰在此时,她听到李弘朝着李旭轮安慰道:“我问过孙神医,他说妇人生产不是头胎的情况,会容易一些,而且阿娘怀着的这个胎儿没有过大,应当更有利于生产。” 话是这样说没错…… 但想到当年阿娘生下李贤的时候是何种危险的局面,而李贤也并非头胎,李清月便一点都不敢让自己有任何一点松懈。 若真能如此,也不会有这样多的妇人死在生育这道关卡上了。 今日因皇后生产的缘故,从太医院到外朝官员恐怕没一个能够安坐,但他们更多的是因为皇后这位临朝称制的陛下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各方势力又要有所变动,李清月却是…… 却只是在担心自己的母亲。 她心中的迟疑只停留了一瞬,在这含凉殿外等候的众人便忽然看到她匆匆起身,朝着隔着一道院墙的正殿疾步走去。 “阿姊!”李贤因她这个突如其来的表现惊呼出声。 就听一旁的父亲按住了他的肩膀,“算了,由着她吧。” 让她进去。 或许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下,有个已能独当一面的女儿进去守在皇后的身边,是个最好的选择。 李治心中的担忧焦虑也一点不少。 毕竟,正在经历生子危机的并不仅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也是他自己认定的盟友。 这份忧虑让他觉得又开始头疼了起来,不得不又让太医署多增派一个官员到此地来为他问诊。 倒是李清月,已在快速用烈酒擦拭消毒,更换了衣着后,在医官的引领下踏进了内殿。 当她一把握住了武媚娘的手时,仿佛这十年之间的母女情谊真已能让二人之间有种特殊的感应,那本已因疼痛而有些恍惚的女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那张被汗浸湿的面容转了过来,也对上了一双强忍着焦虑、展露出执拗坚定之色的眼睛。 “阿菟……” “阿娘,我在这里。” 她能得到重活一次的机会,能在渡海翻山征战之中稳居中军、安然凯旋,或许本就有一份常人所难企及的运气。 阿娘能逆流而上,颠覆朝局,本也有天命加身。 那当这样的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的时候,还有什么难关是过不了的呢? …… 当三月十五的圆月高悬于空中的时候,在这含凉殿内终于传出了一道响亮的婴儿啼哭之声。 宫人快步走出了大殿,向着李治报喜:“恭喜陛下,皇后生下了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母女平安”这四个字,让李治当即喜出望外。 “殿内殿外随侍的宫人尽数看赏,再让人通报内外朝,太子负责此事。” 李治丢下这句话,自己便已直往内殿走去。 含凉殿内还有一阵浓烈的血气,医官正在收拾接产的种种物事,保傅也正在为刚出生的小公主擦拭身体,快速套上保温的襁褓。 在这一片还有些混乱的场面中,李治走到了武媚娘的面前,有些欣慰地看到,或许是因女儿还握住她的那只手所给出的支撑,她还有些抬眸朝着他看来的余力。 也看着另外一个还在啼哭的小女儿被抱到了她的另一边。 不知是不是因为母女之间天然的感应,这孩子在躺在母亲身边后便不哭了,在母亲伸手摸上她脸蛋的时候,还微不可见地往前凑了凑。 武媚娘目光中闪过了一缕笑意,忽然用尚且虚弱的声音朝着李治问道:“陛下还记得自己早前说过的话吗?” 李治的记忆力一向不差,便恍然想起了那年元月初一时候的戏言。 彼时他与皇后说起若是再有一个女儿的情况,说的是:一个为他安定四方,一个保佑国境太平。 既然上一个女儿已经以安定为号,那么另一个女儿…… “这个孩子,便封号太平吧,一如朕今岁封禅展望,愿天下太平!” 等到正式的诏令下达之后,旁人便会称呼她为—— “太平公主吗……” 李清月望着那张还一无所知的小脸,在心中暗道,这天下太平到底是不是李治即将在六月里对着皇天后土做出的许愿姑且不论,但无论是阿娘还是她,都会努力让这个孩子看到“天下太平”一幕的。 不过—— “你也得早点成长起来啊。” 趁着帝后的对视,李清月伸手,戳了戳妹妹的小脸,试图将自己的这句话给传递到她的脑子里。 然而下一刻,这含凉殿内,便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仿佛是这还没睁开眼睛的婴儿都察觉到了姐姐想要使唤她的想法。 “……”顶着四道视线,李清月慢吞吞地转回了头,“我觉得这不是我的问题,听澄心说,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这说明妹妹像我!” “要不——”李清月努力岔开了话题,“我们给她起个乳名叫小狼吧,这样一听就是同胞所生。” 武媚娘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你听听你这说的像话吗?” 哪有用这种胡说八道的方式来取乳名的。 在这一刻,她突然有了一个直觉,这姐妹俩虽是相差十岁之多,却大概会有一番很有意思的你来我往。 或许,在太平能开口之后就能见到了。 第199章 虽然, 距离这个孩子能够开口,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呢。 起码在今年的天子封禅之前,是必然见不到这个场面了。 能见到的大概只有好奇心作祟的安定公主, 继续“欺负”还只会哭的太平公主。 “我出生的时候阿姊也是这样的吗?”李旭轮眼看着姐姐对小妹伸出魔爪,在她的威名震慑面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母亲问道。 “……那倒是没有。” 武媚娘回答他。 虽然这大有可能是因为对弟弟和妹妹的差别待遇, 但不知道为什么,李旭轮还是觉得, 自己忽然松了一口气。 更让这个还算年幼的孩子觉得心中压力骤减的,是母亲已从此前的生死危机中恢复了过来。 或许也因春日到来, 长安城中的暗流涌动同样告一段落, 让一个未曾亲自涉足政事的人都能从中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唯独不太平静的,竟然只是在这个时候又爆发出来的一阵婴儿啼哭。 “阿娘,妹妹应该是饿了。”李清月转头露出了一副无辜的神情。 这可不关她的事情! 武媚娘扶额, 觉得大女儿好像因为小女儿的缘故,久违地有了几分童心, “把她交给保傅照看吧,你别玩了。” 若非知道清月不是寻常的孩童, 不会真干出什么没轻没重的事情,武媚娘也不会放纵着她在这里如此折腾。 李清月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从那头的婴儿床边走回到了母亲边上。“我就是看到她的时候在想,自己小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别人又不知道她能有在如此年幼之时的记忆,李清月自己却在看到太平躺在婴儿小床里的时候, 想到了她当年还得以婴儿床为领地谋生的时候。 她印象可深刻了, 当年她的领土只有一个【宫廷御制婴儿床】而已, 气得她在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句系统。 但现在,她早已习惯了这个从不出声、只负责提示寿命值的系统, 也已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太极宫、蓬莱宫、东都洛阳宫中的宫殿,有了洛阳买的宅地,还有了泊汋的两千户之地,以及,大概是因被她骗来的缘故,并未因新罗出使大唐而消失的北汉山城。 合计三十五年的寿命。 不过,别看这个年份很长,李清月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 在从一千户到两千户的增长中,她增长的寿命从十年变成了九年,这意味着,后面的情况可能并没有那么乐观。 何况,辽东那边的情况已被卢照邻在信中告知,他们真正上报的封地边界……囊括了远不止两千户的人。 这意味着,这个从10到9的递减,可能比她起先预估的还要更大。 在大唐的规章律令之下,她若要从实封两千户变成三千户,甚至是万户,需要面对的阻力,都比现在所经历得大得多! 除非…… “你又在发什么愣呢?”武媚娘发问,打断了李清月的思绪,“在想兖州那边折冲府兵提前开路的事情?算起来你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那倒不是,”李清月摇头,“有贾长史和刘博士协办,出不了大问题。我是在想,妹妹要取个什么名字?” 李清月自己当年是在敕封为安定公主的时候,以“绛河分彩,清辉皎月”为名,算起来距离她出生已过去了六个月,但太平既然能因阿娘的坚持早早定下这个公主封号,想来也该早点将名字敲定才是。 总不能真跟她之前瞎说的那样,因为做姐姐的是乳虎,妹妹便是小狼了。 在宫中这么喊喊也就算了,对外说……便不够体面了。 “名字啊,我其实已有些想法了。”或许是因此刻不需记挂朝堂之上的种种,武媚娘的神情也比平日里柔和不少,“我倒不强求太平能如你一般——” 毕竟能征善战这种事情,真的还是要看天赋与机遇的。让另一个女儿也变成对外征讨的将领这种事情,说出来恐怕都没人会相信。 “但我希望,她虽为公主,也能不止于尊奉诗书礼教,而是做个合格的上位之人。” 见太平真如安定所说是因为饿了才啼哭,现在已安静了下来,武媚娘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早年间我读《荀子》的时候很喜欢一句话,叫做:上者,下之仪也。” “阿娘!我学到过这句,”李旭轮听到这里,当即插话,“徐师说,这是君王公卿要做臣民的表率。” “对,就是典范表率。”武媚娘道,“所以,我想为她取名叫做——” “李长仪。” 李清月喃喃:“李长仪吗?这还真是个好名字。” 从封号到姓名都很适配! 至于取名这种事直接由皇后敲定有没有问题?等到休息两三个月,皇后便要重新回到临朝称制的位置上,只是要给女儿取一个合适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反正李治是肯定不会提出反对意见的,毕竟他给儿子起名的水平有目共睹。 能让他不必再为皇后的安危担心,也能让他少花点脑子思考,怎么说都是一件好事。 在他行走于宫中的时候也不难看到,因这个孩子的出生,宫中各处都已是一片欢腾气氛,并不仅仅是帝后与皇子公主为这个新成员而欣喜,俨然一派让人随之心神舒畅的景象。 只因有皇后下令,六局二十四司宫人各自领到了一份赏赐津贴,作为庆贺小公主诞生的同乐之礼。 就连……在去年被罚没入宫的宫人也不例外。 “哎哎哎,你先别起来,我帮你将赏银拿回来了,若是要托人添购一些补身子的东西,我帮你去说。” 刚刚踏进屋门的宫人瞧见了边角床榻的动静,连忙抬高了音调。 躺在上头的妇人停止了动作,倒是她身旁的婴儿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吵闹动静被惊醒了过来,发出了一阵声响。 在将孩子安抚妥当后,这尚且年轻的妇人这才向着进门来的姑娘看去,郑重地道了声谢。 这张因产后虚弱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并不难看出她过人的美貌与早年间教养出来的贵气,只是如今,已被生育之苦以及掖庭做事的辛劳消磨去了一半。 大约已很难看出,她出身荥阳郑氏,丈夫上官庭芝与公公上官仪也都曾经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她接过了那宫人递来的荷包,奇道:“你不是说,只有因太平公主出生庆贺而发的赏钱吗,怎么还有一个?” 不难察觉到,这个特殊的荷包,比起装着赏钱的那个,还要分量更足一点。 宫女凑到她身边,轻声说道:“长乐门内的那位托我带给你的,十几年前我刚入宫的时候她帮我说过话,如今她有东西想要求我帮忙带给亲戚,难道我还能拒绝不成。” “啊……”郑纭不由一惊。“这太危险了。” 郑纭很清楚,长乐门内幽居的不是别人,正是玄武门之变后身死的李建成的妻子郑观音,因同出荥阳郑氏的缘故,她与自己确实有些血缘关系。 “没事的,今日宫中都在讨论太平公主的诞生,哪里会顾得上这个。何况,那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宫女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若真是过于冒险的事情,我难道不会避开吗?我又不是因为她的关系才跟你交好的。” 她话未说完,就已兴致勃勃地朝着那床上的小婴儿看去,“你女儿长得真可爱,但可惜……” 可惜生在了这掖庭之中。 相比起出生时间相差不久的太平公主,当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太平公主刚出生便有一个坐拥李唐江山的父亲,一个临朝称制的母亲,一个官居上柱国的姐姐,还有太子、雍王、周王这三个兄长,哪怕还在襁褓里也能看得出,她的未来会是何等的光辉灿烂,可这个孩子,在家族一夕破灭之后会过上怎样的人生,便谁也不好说了。 “算了,不说那些打扰心情的事情,”这宫女又忽然露出了个笑容,好奇问道,“你给她取了个什么名字?” 郑纭没有犹豫地答道,“婉儿,她叫上官婉儿。” “婉……”宫女复问,“是希望她温顺处事,免得遭遇灾祸吗?” 郑纭摇了摇头,“不,不是和婉的婉,是取自对《春秋》的两句赞誉,叫做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我希望她身处掖庭之中,也莫忘先人精于文辞,能学有所成。” 她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只是不知,她能不能真如我所愿地长成。” 她们已落到这样的处境里了。 “为何不能呢?”宫女打断了她的唏嘘,“前太子遗孀尚且能在宫中安居度日,看着女儿出嫁宫外,这么算起来,她如今都已有六旬高寿了,更何况是你这样的情况。你再看看澄心好了——” “她早年间也是罪臣之后,如今已成安定公主身边的得力之人,在往广州去了一遭后,还为公主督办起了那四海行会,让宫女被遣放出宫后有处可去。若这个孩子真能如你所说,有一日能写下我大唐春秋,婉而成章,必有前途可言。” 郑纭面色一怔,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当说,面前的宫女是因长居深宫,善于调解心情,还是她此前因身怀有孕又在坐月子的缘故少有对外走动,这才对这宫中多有误解。 她还未曾回过神来,就见那宫人已跳下了榻去,小步跑到了这屋子的另一头,将窗户给推开了,“你看,外头正是春光大好了,难道这唐宫春日,是罪人不可享有的吗?” 霎时间,晴日的春光随着她的这个举动自开启的窗扇间穿过,一直投照到了床前。 郑纭几乎是下意识地便伸出了手去,接住了这一缕阳光。 明明在这须臾间,外头日光的温度还不足以滞留在她的手上,她依然有种恍惚错觉,春日确然已经抵达了她的指尖。 她目光微动:“早年我还没出嫁的时候,这个时候都该约上三五好友一起出去踏青了。” “然后呢?”宫女自窗边回头问道。 “然后啊……然后便是趁着东风放纸鸢了。” 在掖庭这个宫人聚居之地,为了避免惊扰天子自然是没这个放飞纸鸢的机会,但当春光临照于堂前屋后,也将一丛红花催开在窗前的时候,郑纭觉得,自己原本因丈夫被杀、自己也没入掖庭变得一片死寂的心,好像也渐渐被吹开了一道缝隙。 在风中,她好像还隐约听到了一阵笑声。 那是长安西市附近的四海行会修建完成了大半,已能将这些遣放出宫的宫人给接应入内了。 又或许,还有更远处的笑声传入了她的耳中。 那是她曾经听过的,长安城郊纸鸢漫天之下的笑声。 大唐对于女子的约束本就没有那么多,自皇后将幂篱的遮掩从前方扫去后,仿佛也将其引领成了风尚,在她走上前台后更是如此。就连长安城中的贵女也多以这等不加拘束地行走在外为美。 更别说是那些想要效仿李清月与阿史那卓云的。 便如李清月策马行出长安城时所见,沿路遇到了三两结伴踏青归来的女郎,分明有一番踏马赏春的潇洒。 只是她这路出行的队伍跟着不少精兵,大概还是太有威慑力了一点,让人下意识地便避开在了一旁。 “你说我要是去放纸鸢的话,是不是跟我这个大将军的形象太不相称了。”李清月朝着身边的侍从问道,也向这一碧如洗的天空望去。 城郊的空中飞着数只纸鸢,让李清月下意识地放慢了马速,甚至遥想起了自己上辈子的童年。 还怪让人怀念的。 彼时的风筝比起现在的这些自然是要飞得更高一些,长得更加猎奇一些,但大概并没有现在的这些,更符合纸鸢二字。 最靠近她的那两只风筝一个是燕子的形状,一个是只鹞鹰,这会儿就因风筝线靠得太近扭打在了一起,真像是两只鸟儿在空中搏斗。 那侍从刚想回答,就听安定公主已看得入神,忽然懊恼叹道,“哎呀,那鹞鹰的线没绑紧。” 她话音刚落,那只“鹞鹰”就已从空中断开了线。大约是因骨架做得稍显沉重的缘故,直接一个倒栽葱,往地面摔了下来。 也不知算不算是赶巧,它被一阵风托举了一阵,竟是朝着她这一方队伍摔了过来。 没等侍从阻拦,李清月已一夹马腹往前了数步的距离,伸手将这只鹞鹰风筝给接了下来。 细看之下才发现,她之前夸这风筝像鸟好像是夸早了。 这鹞鹰的眼睛与羽毛,在画工上真可谓是粗糙,有点像是…… 像是小孩子的涂鸦画作。 但在飞在天上的时候,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去问问这是哪个孩子的风筝,去把它还回去吧。” 侍卫努力忍住让自己不要在听到“孩子”两字的时候直接笑出声来,连忙应了声“好”。 只是这刚一转头,队伍中便有人提醒了一声“公主,好像不必让人去寻了。” 这个失主已经找上门来了。 李清月循声望去,就见在侍从指示的方向,从远处跑来了个七八岁的女孩。 她快速地拨开了从远处草坡到官道这边间隔的灌木,一点没带犹豫地跳了出来,直冲到了这列旁人避之不及的骑兵面前,用一双发亮的眼睛瞧着李清月手中的那只鹞鹰风筝。“抱歉抱歉,这是我的东西。” “你……” 李清月这一开口,这女孩好像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跑过来得实在是太过着急了一点,以至于她的袖口还因方才和人以纸鸢较劲被挽了起来,看起来着实是有点失礼,便赶紧将其重新放了下来,也将自己头上的草屑给快速拍了两下,摆出了个乍看起来还挺端庄的样子。 就是她年纪有些小,再怎么让自己看起来举止沉稳,也总有那么几分不伦不类。 李清月暗道,像她就不会有这种问题,谁让她长得高呢。 但见对方似乎在一番目光逡巡间反应过来了她的身份,将起先对于找到风筝的惊喜变成了见到人的惊喜,李清月又收回了这一点调侃,举着风筝问道,“在还回风筝之前,总得让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吧?万一还错了人可就不好了是吗?” 在这风筝的尾端,其实是有一个字的。 她在“欣赏”着这些儿童涂鸦痕迹的时候,也没漏掉这个标记。 那是一个“韦”字。 …… “喂,你都拿到纸鸢了怎么还在这里傻站着不回去,我们还以为你找东西找出事了呢。” 一个比起先前那个女孩年长上三四岁的姑娘从那头跑了过来,朝着手执风筝还在恍神的女孩拍去。 这一下轻拍,让她顿时回过了神来。“啊,我没事。” “你看起来确实是不像有事,不过,你在看什么呢?”后来的高个儿循着她目光朝东看去,就见一队骑兵正逐渐消失在她们的视线之中,只还能隐约瞧见因奔马疾行而掠起的烟尘。 她的脸色顿时一变,“你不要告诉我,你的纸鸢是掉到了行军的队伍里你还敢去捡。阿淳,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不是不是。”被称呼为阿淳的女孩子连忙将同伴往回去的方向拉扯,解释道,“不是行军的队伍,是……是安定公主!” 她眼神里一片炯然明亮之色,语气里难掩雀跃之色:“你看这多有缘啊,年初的时候我还在同你说,这朝堂百官之中若说我最为敬佩什么人,必定是她,今日便这样巧地遇到了!她还问我叫什么名字。” “好了好了,你说归说,看着点路!”同伴无奈地又伸手拉了她一把,免得她在心神激动之下,直接被前头的土坎给绊倒了。“她问你的名字又未必能记得你,要知道安定公主在朝上都已是正二品了,你爹都才只是个参军呢。” “那又怎么了。”她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答道,“你知道吗,方才我回答那个问题的时候,告诉公主我出自京兆韦氏,结果公主直接说,她问的是我的名字,我答自己的身家背景干什么。” 韦淳扯住了同行之人的袖口,方才没缓过劲来才显得有些呆愣的脸上,笑容一点点扩大了开来,连带着那一双眼睛里也更显光华熠熠,“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大概也只有安定公主这样的人,才能直接将不在乎京兆韦氏说得如此直白。” “然后你就将自己的名字告知于她了?”同伴问。 “那是当然,”韦淳认真答道,“就算现在她还不知道我是谁,说不定将来我还有站在她面前说起名字的机会,届时两厢映照,那将会是何等的缘分!” “我可是想去安定公主那大都督府里做女官的!” 在她看来,这并不是个因为公主有此等敕封官职时的风光表现,才让她有了这样的决定,也并不是孩提时代与密友往来,总会将自己的志向往大一点说,而是真有这样的一份展望。 她也很觉庆幸,她的好友没觉得她这是在说什么大话,而是提醒道:“若真是如此的话你得再努力一点了,毕竟,这长安城里有这样想法应该不在少数。” 韦淳嘟囔道:“你真是擅长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打击我的话。但你……你起码还支持我的梦想。” 跟她那个一心想要升官,却没太大本事的父亲不一样。 “我还能再给你提个建议呢,”那高个儿姑娘忽然弯了弯眉眼,伸手指向了韦淳手中的纸鸢,“你不如就把这个纸鸢挂在书房里吧。古有悬梁刺股,今有见鹰奋起。可见你刚才斗纸鸢不是输给了我,是这鹞鹰本就该当往安定公主的手里走一遭。” 韦淳翻了个白眼:“……你这话到底是在激励我还是在损我呢!” 同伴没有作答,而是朗声一笑,便朝着远处跑去。“那你自己体会好了。” 韦淳气急跳脚:“颜真定,你给我站住!” 但她在急追而上的时候,被这城郊的清风吹拂在脸上,又觉得好友给自己提出的那个建议可能并没有错。 在长安城里有这等想法的同龄人不在少数。 偏偏,她不像是颜真定一般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在十一岁的稚龄便已将国史与礼经基本通读研修了彻底,也不像是已经在安定公主麾下任职的那些人一般,有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唯独能算是长处的,便只有她向来敢想敢做了。 那么用今日的这出偶遇,用安定公主那句不问身家而问名字的话来激励自己,可能真是她唯一的出路。 但她并不知道的是,将鹞鹰风筝交给她后便扬长而去的安定公主,并不是那般不在意她的存在,而是在行出一段路程后,又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京兆韦氏,普州参军韦玄贞之女,还是这个年纪……” 李清月心中思量,对于对方的身份隐约有了个猜测。 这大有可能是历史上唐中宗李显的妻子韦皇后。 但想想李显这个人都不存在了,那她应该也做不成皇后了。倒是这敢上前来讨要纸鸢的大胆做派,让人看着很是喜欢。 只可惜,李清月她如今要做的事情越来越重要,不需要一个真正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来做她的伴读,那么起码在短时间内,她们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也不知道下次再见的时候会是何种场合。 毕竟,她现在得尽快赶回兖州去了。 为了防止她继续“摧残”自己才出生不久的小妹,也为了让六月里的封禅能够顺利进行,她还是尽快折返回去规训府兵、监督修桥铺路为好。 而且为了防止刘神威的炸药使用出现什么问题,或者是被人发现后引发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在她折返长安期间都是将其禁用的,再不回去,估计会耽误不少进程。 好在,阿耶已批准将河北道折冲府的部分府兵也临时征调进来,起码不会面临工期紧迫、人手匮乏的问题。 因兖州距离黄河不远,部分河北道的府兵来得很快。 当李清月这一行人赶赴金乡大营的时候,便在行将归营休息的一行人中,看到了几个让她很觉熟悉的面孔。 那正是当年曾经协助她在百济故地作战的大唐将士。 这些人的名字曾经被她让人一个个刻画在板材之上,这些人的面容曾经在她于台上的反复宣讲中正面相对,又怎么可能会在短短的两年多时间里就将其遗忘。 但让李清月觉得有些奇怪的是,她明明看到这其中有人在看到她后满怀惊喜地想要上前来打招呼,却又被人给拦了下来。 若不是她有急事要找刘神威,要确认一下她离开期间此地的情况,她还真想去问个究竟。 现在便先暂时管不上了。 “你拦着我做什么?”那河北道过来的队正很觉无语地朝着边上的人看去。 对方确实是比他早来到兖州做事,但别忘了,他和安定公主是曾经一起作战的关系,刚才他都看到公主朝着他们这边以目光致意了,正该趁机上前去先叙旧,后表一番忠心的。 这人平白无故地将他给拦下来算怎么回事。 “你太放肆了!”那人一板一眼地答道,“安定公主有神灵庇佑,岂是你能这样随便在军营中以这等方式问好的。” “……”队正卡壳了片刻,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没毛病吧?” 什么叫做他不能随便以这种方式问好?公主此时又不是在执行公务的状态,难道还要他三跪九叩地上去行礼不成。 他正想看看对方是不是被连日的晴天朗日晒晕了脑袋,就被对方先一步给拉扯到了一边,神神秘秘地叮嘱道,“你才来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兖州本地的人最清楚,从此地到泰山要将官道拓宽需要打通多少处障碍。” “可经常是我们白日里还在说前头需要花费多少天的时间,晚上那边的大石小山就统统没了踪影。安定公主总说这是她手底下的精兵干的,但我看,只有天兵才能有这样的本事!” 他说得很是笃定:“而且别以为我和其他同伴一般睡得熟。前几个月我偶尔会在夜半听到一种很奇怪的闷雷之声,必定与那头的变化有关!” 队正:“……可这也未必一定就与安定公主有关啊,说不定你只是想太多了。” “我想多?我一点都没想多!”那人面色一沉,仿佛对于对方提出的质疑很觉不满,“那你要怎么解释,公主回去长安的这一个月里,这头就再也没出现这样的神异情况?” “若不信的话,就看这几日的变化好了!” 队正哑然。 又听对方继续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不过这种话你可千万别对外说。” “这又是为何?” 这河南道的队正言之凿凿:“你不知道,历来修路都要死不少人的,此次封禅只有半年的筹办时间,还是修路到泰山去,怎知不是如此。现在有安定公主暗中引神明相助,才有我等今日的太平,万一说出去,给公主惹来麻烦怎么办?” “那……” “所以我们偷偷给公主建了个祈福的长生牌位,你要不要一并去拜拜?拜完之后,再往公主面前走就安心多了。” “我——” 不是他觉得对方在说谎,而是他总觉得,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胡扯。 可在夜半之时,当他从梦境中惊醒过来的时候,他当即惊觉,在北面真的传来了一阵闷雷之声! …… “你是不是又对这个炸药做了点改良?” 李清月朝着爆炸烟尘逐渐平息的方向看去,确定自己的眼睛应该没有出错,这次爆炸的效果比起一个月前还要好上不少,但刚才被刘神威送到那头的炸药分量,却很明显不如上一次多。 “正是!”刘神威兴致勃勃地解释道,“难怪说实践尤其重要呢,之前在辽东那边我都不敢加大分量实验,便觉得研究中总有点什么转不过弯来,现在方知到底是缺了什么。” 也正是趁着他在这一个月中能停下来休息的时间,他又灵光迸现,做出了不少改进的操作。 现在正到了测试的好时候。 他往前挪了一步,满肚子的激动都变成了此刻的摩拳擦掌:“公主,你离开的这一个月里,我们标示了几十处需要用爆炸代替挖掘的地方,要不——” “一口气全炸完了?” 第200章 李清月刚想往前去看爆炸效果的脚步当即一顿, “你说……全炸完了?” 这不是速度太快了一点! 到时候她再怎么用自己是动用了额外的精兵的理由来圆谎,好像都有点说不过去。 她得私藏多少兵马,才有可能做到此等可怕的进度? 那都可以被人举报图谋不轨了。 她略显犹豫的目光落在了刘神威的脸上, 开始怀疑自己让他数年钻研,往复迁移做实验的场地,甚至在辽东隐居了几年, 是不是给人憋得有点太狠了,这才在现在, 急于在实践上取得进展。 刘神威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向李清月解释:“公主你看, 我们往前炸路开道, 士卒还需要在后头继续修平铺石,推进的速度没有那么快,能知道被提前轰开的, 也就只有几处地方而已,到时候动用炸药的队伍早已跑到前头去了。” “早一点将这批炸药的情况测试完成, 我也能尽快收集到足够的数据来进行剂量的调整,赶在泰山封禅到来前再多做几次尝试。” 刘神威心中的激动情绪溢于言表。 在他得到安定公主的赏识之前, 他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等效仿丹师炼丹的本事,居然还能有这样的用途。 在先拿出了烟雾弹这样的产物之前,他也只觉自己,至多是将这本事用在装神弄鬼之上。 之前因为材料配方不当的缘故, 在辅助开矿上的效果都不尽如人意。 好在有那辽东之行, 才让他将那些新的产物一点点加入到炸药当中, 最终变成了今日这个开山碎石的样子。 他已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有此物在手, 他就算不能像是老师一般成为一个神医,也完全可以用另外的一种方式留名史册! 他更不会忘记,除却在今日这样的场合能节省人力损耗外,公主之前就告诉过他,这是要用在军事武器之中的。 “公主,再没有比这开道的场合更适合快速检验效果了!虽然放在辽东的矿脉虽说也能一试,但区域太小,不能频繁使用。只是,在这一头,五六月间检查官道修建情况的官员应该也要到了,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太多了。” 刘神威显然不是随意提出的这等激进手段,而是确然觉得此举势在必行。 “现在已到四月,最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李清月心中暗忖,“要将那两船用料全部消耗殆尽,还要留出修改配方的时间,确实不能太过保守。” 也正如刘神威所说,再没有比现在更加合适的试炸场地了。 “炸吧。”李清月拍了板,敲定了这个相对激进的策略。 见刘神威转头就要带着他那些弟子行动起来,李清月又将人拦住提醒道:“不过,你们往前推进的时候注意一点,别真把人都累坏了。” 别到时候修路的士卒没出事,她自己的手下却因为熬夜熬出了事。 玩的还是这么危险的东西。 “你先去监督他们安放炸药,我去找一下贾长史。” 贾敦实因身居洛州长史位置而被调度到此地来协办封禅开路一事,也正如李清月所猜测的那样,并未那么早就入睡,而是还在连夜处理文书。 当李清月找上他的时候,便很轻易地发觉,这位年过七旬的长者脸上又多了几分疲惫之态。 李清月顺手接过了他递过来的文书,提醒道:“我看早年间就不该将孙神医请到洛阳开办东都尚药局,让您之前接受了数年的调理,现在干起事来越来越不要命了。” 贾敦实含笑回道:“可公主不也并未休息吗?” “我没休息的原因,贾长史应该也有数。”李清月朝着外头还能隐约听到声响的方向指了指,话中含义不言而喻。 贾敦实颔首。 他愿意对有些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代表他活到这个岁数上还活得糊涂。 安定公主和刘博士在搞些不对劲的东西他肯定知道,但是…… 但是这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东西,所能起到的效果如此特殊,他又怎么会将其揭穿上告。 毕竟,他是曹州人啊。 封禅的道路从洛阳开始经过的四州之中,其中的一州就是曹州。 这种特殊的开道之法节省下来的人力里,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他的同乡亲眷友邻,这要让他如何能不选择做个糊涂人,甚至要为公主处理好扫尾事项。 或许就算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以他的性情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李清月在落座后又道:“贾长史又不像我一般需要偷摸做事,到底是何原因拖延到夜半,我想你我应当同样有数。恕我直言多问一句,自你任职洛州长史到如今也有六七年之久了,难道还要将自己当做贾景远的弟弟,而非以一方长官身份自处吗?” 贾敦实沉默了一瞬,方才缓缓答道:“公主这话说得过于直接了。” 李清月认真回他:“不,这不是直不直接的问题,而是我想,既然古人有言七十而从心所欲,贾长史完全不必庸人自扰。” 当年的贾敦实,是因李清月先提出了为贾敦颐举办水陆法会,博取洛阳民心,才进入了她的视线,又向着母亲做出了举荐的建议。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当真只是因为兄长的缘故,才能得到此等重用。 李清月不会仅仅因为一个兄弟在同地为官的宣扬手段,就贸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看中的本就是贾敦实自己的本事。 “庸人自扰……”贾敦实喟然一叹,“或许吧,显庆五年陛下在我兄长的纪念碑铭边又为我修建了一座功勋碑,将其号为棠棣碑后,我便时常觉得自己所做的尚且不足。我又不似兄长一般敢作敢为,敢去查抄富户农田分于百姓。” 李清月打断了他的话:“但贾长史善于养民,纵然行事中庸,也无碍于您的政绩。就比如此次为泰山封禅的清道抚民,若无贾长史的协助,我也没法做个甩手掌柜。” 她将大略翻过一遍的文书搁置在了一边,对于近日的官道侵占农田补偿有了数,这才继续说道,“我想,现在贾长史应当可以告诉我,您到底在犯难些什么了。” 在这话问出的瞬间,贾敦实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安定公主抬眸望来的目光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慑人,让人甚至在这一刻忘记了她的年龄,也忘记了她的绝大多数成绩都在军功之上。 也让他下意识地答道:“我在想最后这二三百里路程的问题。” 李清月没给他以改口的机会:“说来听听。” 贾敦实道:“封禅道路进入兖州之后,其实不仅是道路打通之事,还有拓宽的问题。按照兖州刺史与长史早前的构想,这些官道都是临时侵占,所给出的补偿至多就是两年的收成,但我看事情是不能这么算的。” “我查阅过早年间前汉孝武皇帝封禅的记录,他在二十一年间封禅八次倒在其次,我在意的是,自封禅后泰山附近宫殿馆舍林立,常年有达官贵人意在接近天子封禅之地往来落脚住宿,引得周边田地侵占情况愈发严重,此事是大有可能也会在如今发生的。” “所以二三百里间,只给两年的补偿,恐怕不够。但依照尚书省分拨下来的安抚经费,也只够如此了。” 贾敦实犯难的就是这个。 他总不适合跟公主说,他觉得凭借着他在洛阳时候对陛下的了解,总觉得对方若是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并不会只满足于一次封禅。 而所谓上行下效,便难保不会出现当年汉武帝时候的情况。 比起以“临时修建官道”为名,对侵占的田地给出三两年的赔偿,在他看来,或许直接置换耕田或者是给出足量的补偿要更为合适。 但这话,怎么说呢,也不适合同他的上级去说…… 陛下当年修建蓬莱宫时,还对官员俸禄做出过削减,还是因皇后的建言十二事提出,这才将其提了回来,甚至犹有增补,此次封禅的一应用度支出,自中央下发的也不过只有这一笔数额罢了,想来是不可能再多增添的。 他能做出什么改变呢? 更何况,公主已为他将开山破障的成本减少了不知凡几,他和这兖州刺史又怎能再因此等事项推进不易而麻烦公主。 李清月听着他说出这份担忧,也不觉皱了皱眉头。 贾敦实的有些担心其实没有太大的必要,毕竟无论是大唐在咸亨年间经历的种种天灾,还是李治本身的身体状况,都不支持他在此次封禅后再行此举。 但另一面的官员和豪富行为,确实是连李清月都不敢肯定的。 倘若真是如此的话,如他所说,对沿途的民众就补偿过少了,必定会引发后续两年间的不满。 李清月问:“那么贾长史目前是如何考虑的?” 贾敦实答道:“如今有两个方法在尝试施行,其一便是对陛下远赴泰山的沿途路线再做出细微的调整,在尽量不影响整体路线的情况下能多避开一些百姓屋舍与农田。在公主回返长安期间,我已同赵刺史往复走了数遍了,若是居于车舆之内,不容易察觉到道路的变更。” 李清月颔首:“是个好法子,另外呢?” 贾敦实低声:“另一个法子,还是从公主这里学来的。” “我?” 贾敦实道:“当年我接手洛州长史位置之后,便往洛州各地都走访了一遍,也自然去过公主负责建造的天津桥,看到了桥头的那块石碑。这个令当地富户捐款留名之举确实好用。” “我便想,既然天津桥是天子驾临洛阳所需,碑铭正在洛阳宫对岸,如今这修缮御驾前往泰山的道路与天津桥倒也相似,所以我与赵刺史商议,是否也能让兖州富户出这笔钱……” 然后将这笔钱用在补贴当地百姓上。 听起来格外有可行之处。 可李清月沉吟须臾,还是答道:“不,我倒是觉得此举不妥。” 见贾敦实脸上浮现出了几分尴尬之色,李清月连忙说道:“也不怪贾长史有此想法,实在是您对百姓多有体恤,却苦于府库可用支出不足,但您要知道,封禅的事情与天津桥不同。” 她解释:“天津桥乃是天子摆驾东都与民同乐,洛州、甚至是关东的世家豪强愿意出这笔钱,让洛阳南北走通,便是在彰显陛下能得各方拥趸,可封禅之事——” “乃是意在告知天下,天子有此等比肩前朝帝王的本事,甚至向皇天后土祝祷,所以期间一应用度,都该当由陛下和其麾下各地官员与府兵达成,何能劳动所谓世家富户!若真如此的话,就不免令人觉得,有国库不丰、对外示弱的表现了。” 这些兖州人士或许不会有这种想法,甚至觉得这是自己能留名于当地的大好机会,但谁知道李治会怎么想。 在封禅这样的大事面前,天子是怎么想的才最为要紧! 贾敦实的神情顿时一变,也飞快地意识到了安定公主话中所言确有道理。 若非公主有意前来相询,他险些办了件错事,恐怕要等将有意出钱之人带到此地了才能被纠正过来。 “那公主觉得该当如何办?” 李清月朝着他伸手,“你先将之前一月内敲定的新路线给我看看。” 贾敦实当即将桌案上另一份文书朝着她递了过去。 李清月不得不承认,贾敦实此人办事的严谨认真,对得起那块立在洛阳闹市之中的棠棣碑,这条变更过的路线乍看起来与之前相差不大,但在沿途标示的区域,会挤占到的农田屋舍确实少了不少。 她的目光在其中一处上停了下来,问道:“这个图上的红点是什么?” 贾敦实朝着她指向的方向看去:“这个啊?这是兖州的兴隆塔。隋文帝在位期间,自称要归依三宝,重兴圣教,令四海百姓俱发菩提,共修福业,所以令各地高僧护送舍利前往各州修建佛塔,其中兖州的这一座,是由高僧法性从洛阳奉送到此地的。这座兴隆塔高十三层,乃是兖州第一高楼,既是天子出行,也合该途经此地。” “合该?”李清月目光微动,沉声回道,“我看倒也未必。” “自沙门拜君集议完毕、正式诏令下达至如今,僧侣之中数年间多有微词,但如今大唐对外战功显赫,不容他们有所异动,而今既是天子封禅,彰显君权,也不容前朝遗物凌驾于天子之上,直接换路绕行就是。” 没必要如此给他们脸面。 贾敦实本以为安定公主只是对路线有些异议而已,却又忽听她继续说道:“不过……陛下此次出行,既已指定玄奘法师等人随行,其中还有可商榷之处,你说是不是?” 商榷?贾敦实愣住了片刻,又忽然反应了过来,“公主的意思是,路还是要走的,毕竟此塔确实修建甚为宏伟,有意绕开反而不妥,但是,要兴隆塔普乐寺中的僧人亲自来谈这件事?” 李清月冷笑了一声:“不错。我看你这图上不是算了不少对这些僧人所耕田地的补偿吗?他们原本就不必缴纳税赋,还私藏了不少隐户,与等闲百姓的补偿本就不该相提并论,正该一正风气才对。” “至于他们愿意额外出资多少,款待凌驾于佛教之上的帝王,那是另外的问题了。” 李清月心中暗忖,在天子封禅这等大事面前,这些人再如何不愿意接受需要向君王行礼,也势必不会错过接迎天子的盛名。 兖州不比长安洛阳,这兴隆寺在隋文帝在位期间能起塔十余丈之高,却绝不能与大雁塔相提并论。 参与进泰山封禅之中,接待这位李唐天子,或许是他们唯一的翻身机会,他们又怎会不动点脑筋。 更何况,兖州当地还有法集寺等寺庙与之分庭抗礼,这个主次之分自然是要争上一争的。 若是兖州官员因减少过路补贴而有意绕路的消息传到他们的耳中—— 他们自然知道如何抉择。 “另外,兖州的富户也得出钱,却不是按照你说的修建出资功德碑的方式出。”李清月话毕,低声朝着贾敦实吩咐了两句。 贾敦实迟疑:“……这可行吗?” “怎么不可行了?”李清月理直气壮,“你就用这套话去对外说。” …… 第二日的金乡大营内,众多本应该前去继续修路搭桥的士卒竟是先被暂时留在了营中,以一组组往外放出的缓慢速度移动着。 “这是怎么了?” 因昨夜被那闷雷之声惊动而起得晚了一点的河北道队正,立刻朝着昨日结识的那人问去。 问话之时,他的脸上还有几分掩饰不住的纠结。 他昨日觉得对方说话简直像是在胡扯,结果当晚就听到了这样的“仙法”大作,真可谓是给了他以一记迎头痛击。 若是等离开营地后便知道,本应当堵塞的前路已在夜间被安定公主派遣出去的“精兵”疏通,只怕更验证了对方的说法。 但明明……明明在当年随同安定公主作战的时候,对方除了在料敌先机上表现得出色了一些,还得算是在正常的范畴啊。 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自己竟对出营接受事实,多了几分说不出的迷茫。 不过想想他怎么说也是得到过公主亲自领兵,颁发下作战奖励的,那若是公主真有神灵庇佑,他应该还能从中沾到一点光才对,他又顿时脚步轻快了起来。 所以现在他便只是好奇,为何今日好像营中又添了新事。 那人也没顾得上留意他的表情,早将注意力都转到了眼前的新鲜事上,回道:“刚才听人说,上头有令,需要在营中额外选出一批人来,接下来的两个月内便不让他们搬石修路了,要让他们作为沿途护卫天子的仪仗队伍。” “嘶……不是直接从十六卫中选人?”队正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那这位置,恐怕人人都想要吧?” 就像各地的折冲府兵与关中、洛阳等地的折冲府兵不是一个待遇一般,寻常的京兆府兵与南北衙十六卫兵马的待遇也是天差地别。 京兆地界平均以两千多户供给一府,约莫七户之中才能出一户府兵,已算是遴选严格的结果,更何况是天子近前的戍卫。 就拿奉宸卫来说吧,其中任职的将士,几乎只从勋贵之中挑选,绝不可能给外头的人以机会。足以说明,在御前走动,是一种何等光耀门楣的差事。 “也得亏这封禅沿途甚远,泰山脚下的排场再怎么惊人也不为过,要不然哪有我们的机会。”那人嬉笑着推了推他的肩膀,“你等着啊,我先去打听打听情况。” 他话都未曾说完,就已像是一尾游鱼一般飞快地钻入了人群当中,朝着前头挤了过去。 但张队正眼看着,这个自称姓孙的河南道府兵在回来的时候却是耷拉着脑袋,好一番垂头丧气的模样:“唉,没事了。我还以为到时来运转机会了呢,结果这标准还不低,说是一定要身长六尺以上,五官周正,这样才好临时充当御前开道的仪仗。” 大唐早年间的从军标准,乃是“择选下户白丁、宗丁、品子强壮五尺七寸以上”,但既然说是早年,近年间总不免因各地兵力匮乏的缘故,时常出现放低标准的情况,变成了只要五尺以上便算合乎标准。① 这样一来,在寻常府兵当中,能过六尺的便当真不多。 张队正回道:“这也不奇怪吧,要知道,北衙的百骑、飞骑都要六尺以上的阔壮之人,这个临时选拔,必定也是按照御前仪仗的标准来的。” “话是这样说没错,”孙六叹气,“我就是觉得遗憾得很。你知道吗?我爹身高六尺,我娘的身量也不低,我小时候人人见我都说,将来必是个六尺男儿,但是……”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都要考虑能不能吃饱饭了,还想着什么能长到六尺之上。” 张队正刚要抬起来的手顿在了空中,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安慰于对方。想想此前跨海前往熊津作战前,营地之中想要偷偷遁逃的不在少数,他便觉得自己格外感同身受。 话若说出,还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算了,不想这些了,说不定我身高符合标准了,五官也不够周正,到时候才更气闷。”孙六摆了摆手,“咱们还是尽快出营吧,去看看那个……” 他这神神秘秘的语气,让张队正一点都不难猜到他要说的“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也冲淡了两人都没机会被选拔上岗所受到的打击。 想想他们本就只是河南道、河北道的寻常府兵,此次被征发徭役在这修筑封禅道路上,还能给他们算作“战功”,本也不必有那些无谓的展望。 难道,陛下还真能因为往这路边的仪仗护持队列中看上一眼,就从中选出心仪的将才吗? 像他们这等身份的人,绝不会指望这样的天降好事。 比起这个,或许在见证了安定公主的奇妙本领后,给她的长生牌位上多添一点供奉,期望她能保佑他们平平安安,还听起来更为实在一些。 不过,他们不这样想,不代表别人不会这样想。 当贾敦实将此次遴选出的士卒独开一营留待之后规训,让人将其余士卒都往前推进修路的时候,就有人找上了他。 一个稍显富态的男人挪步到了他的面前。“我听说,此次选拔迎奉天子的仪仗,需要八百人之多?” 贾敦实朝着那陶姓豪强看去,漫不经心地答道:“那又如何?” 他今日要去继续商谈田地补偿之事,便一副行将出门公干的样子,让那陶公有些奇怪,自己到底是不是收错了消息,也来得不是时候。 他接道:“可我这不是听说自军营中选出的合乎标准之人只有三五百之数吗?若是不满足上头的要求,还得从其他地方挑选,贾长史您便得算是办事不力,所以我想着……帮您解决一下问题。” 贾敦实面色不改地回他:“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身量达标的并不止八百人,只是公主觉得有些人的模样不够体面,才删减到三百多人,公主都已说了,届时人数不够的,便折返洛阳补齐,总比滥竽充数要好,我有什么好担心办事不力的。” “比起组建仪仗队,若是在给沿途百姓的赔偿上有所短缺,让人在天子东巡泰山的路上前来拦路申告,才真是要背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行了行了,你别拦在前头阻着我做事。” “这……”陶公本还能说出的不少话,都被贾敦实这一串话给拦了回去,梗得他有点心闷。 偏偏自他来到兖州以来,是何等公事公办、为民请命的态度,人人都能看得到,并不仅仅是今日装模作样如此。 真是让人一拳打了个空,只能生自己的气! 眼看贾敦实已是自顾自地朝着前头走去,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往北而去,陶公连忙追了上去,也抢过了随行侍从的马匹,直到与贾敦实并驾齐驱,赶上了他的脚程。 “唉,贾长史,我就直说了吧,我有三个儿子,身量都在六尺之上,若是这仪仗队伍还缺人呢,不如让他们两个来顶上。” 贾敦实面色岿然不动:“那三百余人均为府兵在籍,作为护卫仪仗,必定尊奉军纪,仪容严整,也绝不可能会对陛下有何冒犯之举,你今日贸然上门相询本就已是不妥,遑论让你的儿子参与进这兖州仪仗之中。” 明明贾敦实的表情淡淡,陶公就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种问责之意,忙不迭辩驳道:“您这话就说错了,我陶然在当地怎么说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会做出那等胡乱妄为之举,不过是怕此事上达天听后竟觉我兖州无人罢了!” “您看,泰山钟灵毓秀,乾坤浩荡,乃是陛下行将封禅之地,便按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规矩,也绝不该当有此表现。” 见贾敦实的神情稍霁,他压低了声音,补充道:“我也知道此事不太好办,不如劳烦贾长史向安定公主问问,倘若我陶氏愿意为这护持仪仗各自置办一身衣着,只希望能将三子送入此间,找个体验府兵生活,磨砺磨砺的机会,不知是否可行?” 贾敦实该当庆幸自己到底是吃过这么大几十年的饭,这才没在这姓陶的富户如此果断跳进坑里的操作中笑场,而是又与对方并辔骑行了一段后方才答道:“那我试试吧,但成与不成,不是我能决定的。” …… “所以现在已有多少人找上你了?” 连夜监督刘神威搞爆破试验到了凌晨才睡,李清月一直到日暮的时候才醒来,出了营帐就对上了贾敦实那张顶着微妙神情的脸。 “能给仪仗队置办二十身衣服,十套武器。” 李清月没忍住,被这计数方式给逗乐了,“挺好的,反正这些人也穿不下这么多的衣服,拿不动这么多武器,全换成银钱分发给沿途的百姓吧,不过你记得额外做个账本将这些钱财的去向都给记录下来。” 贾敦实随即听到,她又多嘀咕了一句:“果然是这些人吃得饱长得高了,啧。” 他想了想,还是问道:“但我还是有些担心,公主先斩后奏,以这等拱卫陛下的名头将人聚集起来,当真没什么问题吗?” 李清月摇头,“你错了,这不是我先斩后奏要在府兵之中额外选出一支陛下都不曾准允的仪仗队,毕竟,这根本没有朝堂兵马的正式编制,而是当地的富户希望瞻仰天子威仪,专门组建了这样的一支仪表齐整的队伍,希望能为陛下东巡护持,但……” “但他们又担心冲撞陛下,故而委托我等从府兵中选出一批精锐,负责教授他们进退规矩,等到泰山封禅结束后再各自归家。就算在此期间,他们也不会取代百骑飞骑的地位,那就必定在其外侧,影响不到陛下的安危。” “贾长史啊,”李清月顿了顿,语带调侃地说道,“这等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既不涉及官职委任,反而能让沿途百姓称颂陛下仁德,他有什么好拿我问责的。” “至于这些仪表堂堂的当地富户子弟有没有机会在陛下面前出头,自此成为我天子近卫,大唐将领,甚至告我一状?”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你放心好了,我阿耶因为头风的缘故眼神不好,看不见他们的。” 220-230 第221章 接连的爆破炸雷之声, 让钦陵赞卓本已脱口而出的“发生了何事”都被完全淹没在了下面。 眼前场景的变化也已将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去。 这是何等可怕的一幕啊。 暴雨之中,本不该还有火能够点燃,可这如同从地底迸溅出来的烈火却好像根本无惧于雨水的浇淋, 反而在这令人惊惧的响动之中,直接撕开了雨幕。 也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从地底伸出,意图粉碎盘踞于此的吐蕃大军。 而在这等伟力面前, 人力简直就是最为渺小的存在。 火光先短暂地停息了一瞬。 可耳朵里残存的轰鸣之声还让钦陵赞卓无法确认,这突如其来的地动之雷到底有没有结束。 又好像在这天地昏昏之中, 还有未散的雷音在远处响起。 恰逢此刻,复有一道电光划破了天穹。 一时之间, 整片营地之中奔走惊起的吐蕃士卒都映入了他的眼帘。 惨白的电光中, 他们也和自己的主帅一般,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这场毫无怜悯之心的雨水拍打在这一张张仓皇惊惧的面容上,直到有一个声音先一步在雷鸣的间隙喷发而出—— “天罚!” “这是天罚到了!” “……” 一名士卒衣上带火急奔两步, 匆匆在地上打了滚,将其熄灭了下去, 可当他抬头的时候,附近的士卒都能看到, 在他面上灼红的创伤却显然没有消退下去,还在淌血而下。 那正是方才自他脚下爆发出来的动静造成的结果。 众人朝着那响动发出的方向看去,就见那下方正有一个深洞,还在往外冒出着白烟,仿佛在底下还藏匿着什么更为可怕的东西。 是了, 这若不是天罚, 还有什么叫做天罚? “天神降怒了!”那士卒在地上爬了两步, 忽然挣扎着爬起,朝着远处奔逃而去, 口中叫嚷着有些模糊的话。 “是天神降怒了。” 这个声音很快被闪电之后接续的天雷响动给覆盖了下去。 但钦陵赞卓可以确定,在随后又有一阵地雷翻腾的爆鸣之后,这个“天罚”的惊呼不仅没有被压制下去,反而在瞬息之间变成了营中士卒的共鸣。 他顾不上去想这到底是因何而起,也顾不上自己此前中箭所带来的伤势,连忙起身朝外走去,登上了城中望楼,“传讯诸营,严禁慌乱奔走引发营啸。” “还有,让他们闭嘴!” 然而这等远远超过了人想象的动静,又如何能够被轻易遏止下去。 先一步中断他这话的,是营中又一处炸响。 而远处重新作响的地动,简直像是在从他所在的乌海大营朝着西面的柏海不断传递。也让他无法确定,在这出“天罚”面前,他们吐蕃真正遭逢的灾劫损失到底有多少。 雨幕阻碍了他的能见度,让附近士卒的惊惧声音纠缠在他的耳中,变成了一种他从未在营地中听到过的响动。 “快去!”他喊道。 他将话说得无比果决,可从跋地设的神色中,钦陵赞卓隐约窥见了几分自己此刻的声嘶力竭,与一种自己都难以遏制的惊惧。 对方的表现,很可能就是他脸上的真实写照。 但很显然,他所面临的危局,还远远不到开始的时候。 几乎就是在他发出这两个字的下一刻,最开始发出雷鸣的临近城墙之地,忽然又爆发出了另外一阵动静。 这一道惊雷竟仿佛真是自天穹之上劈落下来的。 只因它发出的声音,远比上一次的动静还要大得多。 随着炸雷让人头脑一片空白的轰鸣,在钦陵赞卓的视线中,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被放慢了速度。 他的眼睛里倒映出了一片火海。 城墙之下本已被先炸开了一片的营防屏障,被气浪掀飞而起。 土石在雨水的覆压之中也一并逆行升空。 再接下来,是原本稳固的城墙,在连续数次的雷火齐鸣之下,像是被掘根掏底的打击给彻底击溃,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垮塌了下去。 …… 直到—— 吐蕃兵马面前的防卫,都被这只神灵之手揭了开来。 但坍圮的城墙之上,犹在落下的暴雨显然无法成为一道新的幕帘。 也就是在那城墙之后,已出现了另外的响动。 钦陵赞卓一把握紧了望楼的扶栏,也不知是为了稳定住自己的身形,还是为了强行平复下自己过分惊骇的思绪。 “唐军——唐军来了!” 那是一名吐蕃士卒发出的最后声音,但下一刻就被中断在了喉咙口。 唐军也确实到了。 就算雨幕与水汽让人很难看到更远的地方,钦陵赞卓也觉自己好像能够清楚地看到,先行越过城墙的唐军骑兵横扫而起的一刀,直接夺去了那士卒的性命,也宣告了唐军在此时的袭营。 而后,便是一列整装齐备的骑兵自城墙的豁口杀入了城中,伴随着一阵森冷的箭雨直取城墙之前的守军。 到了此刻,钦陵赞卓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此前听到的雷鸣之中,应当还有唐军骑兵浩荡袭来造成的动静。 可在营中鸣雷大作的时候,谁还能有此心情去留意唐军的袭城举动。 原本还留守在城墙之上的吐蕃士卒都匆匆跳下了城墙,以求寻到一个更为安全的地方,好为自己提供庇护,却何曾料到,唐军会选择了这样的一个契机,发起了对他们的进攻。 然而他们不仅来了,还来得如此之快! “大帅……”跋地设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走,不能在城中作战!尽快会合柏海大营的兵马。”钦陵赞卓当即做出了决断。 唐军铁蹄近在咫尺,让他没有一点犹豫的时间。 这些冲破了城墙而来的敌军,来得当真好是时候,根本无法及时在城中调动起多少有效的拦截。 这乌海城作为唐蕃要道上的城池,也与中原城池的模样大不相同。 它比起城市,更像是外有城墙的军营,所以在被敌军攻破城墙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它的价值。 倘若能够及时冲出去,或许还有一线挽回的机会。 毕竟,他们在此地的还有将近十万人。 就算这其中不是人人都能拿上兵器作战,放在两军对垒中,也能凭借着人数,变成一道有力的屏障。 但再如何果决,当他疾步冲下望楼,翻身上马的那一刻,他也不觉被心火烧灼得胸中疼痛,一时之间竟不知,是不是后背的伤口一直贯穿到了前胸。 唐军来得太快了,快到他不得不怀疑,这天雷落地的神罚,是否正是出自那位大唐公主的手笔。 就像吐蕃天命归于赞普的悉勃野家族,让他父亲当年纵然大权在握也不敢逾越雷池半步,生怕会因苛待天神后裔而招来致命的危险—— 大唐的皇室子弟也自有天命所钟。 而就像吐蕃与象雄的争端,最终以前者的胜利告终,后者的天神信仰最终退避隐没一般,在唐蕃之间,作为正统的神祇,只会有一位而已。 但当他带着亲卫疾奔出城的那一刻,他又隐约觉得,这可能不是天雷地雷,而是其他的东西。 唐军在大非岭中的交战里拿出的表现,完全不像是初到此地,完全有可能提前做出了更多的布置。 偏偏他翻遍了自己的记忆,也不曾找出一个能与此等“天罚”相提并论的东西! 他的士卒们也没见过。 他们唯独见识过的,是那随后的一阵隆隆声。 跋地设惊道:“大帅,这不是雷声。” 用不着他提醒,钦陵赞卓已经听出了这一点。 那是……鼓声。 全军进击的鼓声! 比起当日在大非岭中唐军发起进攻前的响箭升空,比起那一轮弓弩齐射前的哨声刺耳,这道震动而鸣的鼓声,显然要与此刻各方催动的马蹄声和士卒行进的脚步声要更为契合,却也更让本就因地雷炸响而失去理智的吐蕃士卒陷入了新的恐慌之中。 “这必然是唐军招来的东西了。” ——这几乎是见到“地动”的吐蕃士卒统一的认知。 在吐蕃军营遭到这样一出匪夷所思打击的同时,唐军整装备战的何止是那最先冲入城墙之内的精锐骑兵,还有早已抵达乌海的那四万精兵,和随后会合而来的人手。 他们甚至在第一道天雷发作之前,就已经完成了列队,做出了随时发兵的准备。 那接连数十道炸雷对于吐蕃来说,是天罚毫不留情地掉在了他们的面前,对于唐军来说,却是让他们进发作战的信号。 这些大唐府兵并不知道,在他们被阿史那将军和高将军带领着在赤岭上训练作战的同时,还有另外一部分士卒在公主亲卫的带领下,在柏海与乌海之下将此次携带的所有炸药全给埋了下去。 为了避免引发雪崩,这些炸药被尽可能地集中在了乌海这头,避开大河发源地。又为了避免藏原之上的落雨会让炸药失去效力,布置这些东西的人在其上方铺设了数层防火布。 他们只知道,安定公主已提前告知了他们,不必对于今日的异常情况有任何一点恐惧,而只需要知道,这是他们彻底击败面前这路吐蕃兵马最好的时机。 毕竟,钦陵赞卓想到了查验这几处大营与城池的外围防守情况,却怎么也没想到,真正的危险其实在营地的地底。 而当他忽略掉这一点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会迎来一个永生难忘的惊喜。 …… “有点可惜啊,居然没直接将他给炸死。”李清月听到士卒来报的吐蕃兵马调度,不由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若是这位吐蕃主帅刚好踩在了埋藏炸药据点的正上方,直接被炸死带走,只怕吐蕃大军的士气还能迎来另一轮土崩瓦解,而不像是现在,还能有人做出反应。 不过想想这等几率实在是太低了,她就最多只是说说而已。 这些由刘神威数年改良出的炸药,已能用于开山炸矿,但在暴雨天气下的破坏力势必会大打折扣,也为了确保能起到最重要的那个效果,大多布置在了城墙下方,和两处大营中间的接续地带,很难直接威胁到钦陵赞卓的性命。 但今日的表现,已足够让人感到惊喜了。 在李清月最开始的计划里,这炸药的引爆确实该当是在合适时机下,对于吐蕃军心的一次摧毁,却也不曾如此清晰地规划出这样的一幕。 多亏义阳公主的提醒,这天时在我,在雷暴骤雨的天气里,方有了最为直观的体验。 还有什么要比天雷引动地雷更加顺理成章呢? “这话若不是由你来说,恐怕要被人说成是个狂妄之徒。”弘化公主出声打趣道,“让吐蕃这位大帅像是他父亲一般被逼迫到绝路之上,已是举世惊闻的战绩了。” “说起来,若非我已提前自你这里知道了刘神威和他带来的炸药,身处藏原这么多年,被此地的风俗耳濡目染,我可能也要为之失态。” 看看这些士卒的表现好了。 在鼓声大作的全军进击之中,此刻的暴雨如注根本不能阻拦住他们作战的热情,只差没喊出大将军有神灵相助这样的口号。 如果说之前安定和宣城的换将,让吐蕃主帅亲自送上门来,已让这些士卒中头一次跟从安定公主作战的,感觉到了一种主帅运筹帷幄的可靠,那么今日的这一战中,他们便只有一种想法了。 在这样的敌弱我强优势面前,他们若还不能将吐蕃众人给擒拿斩获,又如何能够对得起主帅的一番谋划。 在收回了对安定公主奉若神明的敬仰目光后,那一道道饱含战意的眼神,已落在了前方那些仓促集合的吐蕃士卒身上。 而眼见士卒穿越雨幕,发出动地的冲营破阵之声,耳闻进发的擂鼓之声也为激昂战意所感染,变得一声高过一声,李清月也觉自己的心绪激荡,难以为言语所形容。 她抬手,举起了手中的长戟,“姑母,何必再管这开场的助阵呢,不如看看吐蕃大军的末路吧。” 她又旋即扬声,用附近之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高呼:“今日天罗地网,必擒钦陵赞卓!生死不论,有功者当赏!” “走!” 战马疾驰而出,后方的精兵也不甘落后地紧追上来。 劲风将雨水直往人脸上拍打,险些看不清前方的画面,饶是有盔甲的阻拦,也觉沉重的雨水正在增加身上的负累。 但对于唐军来说,今日雷雨既是喜雨,便谈不上什么负累之说。 一把长刀奋力砍向了面前的吐蕃士卒。 或许是因为被先前的地动雷鸣吓破了胆的缘故,那吐蕃士卒的反应比起早前慢上了许多。 或许在他的眼中,面前的唐军好像都已变成了从雨幕之中窜出的天神,连带着手中的长兵也变成了神器利刃。 可在这等性命相博的交战中,他的这阵犹豫格外致命。 刀光晦暗却锋利得惊人,也变成了他在生命最后看到的东西。 雨水很快将这把被拔出的长刀上的血色给冲刷了下去,与这唐军士卒脸上毫无消减的战意相互映照,直冲下一名士卒而去。 而在这一刻,对于这刚刚解决了一名对手的唐军士卒来说,他想要感谢的,并不仅仅是他们这边所拥有的天时地利,还有在安定公主这位主将手底下从不需要担心被错漏的战功。 虽然眼下对这些负责记录战功的人来说真不是个好天气,但在那名吐蕃士卒倒下的同时,在大唐这边的队伍里,还是有人从腰间翻找到了那根对应的绳索,快速地往上面打了个绳结,将这个人头战功给记录了下来。 眼见这样的一幕,其余士卒又怎能不继续卖力地往前。 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吐蕃的坚城堡垒,也不是十万人拧结在一处发起的抵抗,而是十万份战功,只等着他们拿到手中。 城墙已经被先一步炸开,少掉了那一份先登的功劳,但别忘了,还有斩将夺旗的功劳摆在他们的面前呢。 别忘了安定公主说的话—— 今日必擒钦陵赞卓,生死不论,都算上功! “杀——” 乌海一带的平旷,原本是最能发挥出吐蕃骑兵冲锋能力的条件,却在此时,变成了如狼似虎的唐军疾冲的场地。 钦陵赞卓的调兵速度已算不慢,甚至在临战之中还做出了一番紧急宣讲,以图抹消掉唐军炸营造成的影响,可他终究是人不是神。 他无法在此刻召来吐蕃信仰之中的神灵,朝着唐军方向投去用于反击的利器。 也无法在士卒营啸动乱之中,将军情战报以最快的速度传递给十万人。 更无法在唐军兵分三路杀入大营之内的时候,有三路独当一面的将领做出还击。 吐蕃自诩的勇猛,也终究无法改变一个规律: 当营中士卒的死伤超过三成的时候,只有最为训练有素的队伍才不会被恐惧把持头脑,直接溃败而逃。 很遗憾,他所统领的是十二万人,不是两万人,这其中还有太多寻常兵卒。 以至于在这一片兵戈相接的激战之中,唐军势如破竹的攻势,正是压倒这营地之中士气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应该说,还有一根稻草。 跋地设在他的下令中带领精锐迎战,试图夺回唐军对中路营地的控制,也同时挽回士气,可他遇上的,却是同赴此地的阿史那卓云和李素筠,而后倒在了一支从红罗金书箭袋中抽出的利箭之下。 宣城公主用自己的行动证明,她能作为将领先一步抵达前线,绝不仅仅是因为她能被吐蕃误认为是安定公主,而是因为,她本就是此战之中的一员重要将领。 但这条对于唐军来说的喜讯,对于吐蕃来说,却是莫大的噩耗。 交战到此刻,这场雷鸣电闪的暴雨已经减弱了几分雨势,可钦陵赞卓只觉一阵阵彻骨的凉意随着雨水的落下,一直渗透到他的肺腑深处。 身旁亲卫提醒道:“大帅……我们走吧。” 他们先在大非岭损失了两万多的精兵,又被唐军以这等离奇的方式抢占去了先手,现在士卒外逃的外逃,投降的投降,他们哪还有翻盘的机会。 与其等到护持在侧的士卒都尽数为唐军所杀,他们才真是走不了了。 这一战后,或许吐蕃的势力必须收缩到只剩卫藏四如的区域,但这等藏原环境下唐军不可能长期驻军数万人在此,凭借着钦陵赞卓和赞悉若的本事,他们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走?”钦陵赞卓喃喃。 他倒是想走,也想带着更多人离开此地。哪怕先后数次的奔逃对于一名想要留名史册的主将来说简直是个奇耻大辱,他也必须尽全力为吐蕃争取到一个反击的机会。 可此刻减弱的雨势已能让他留意到唐军的动向,便也让他察觉到了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 要在十万人之中找到一个寻常的士卒,可能很难。 要在吐蕃兵马的动向中找出那个发号施令的人,对于身经百战的大唐主帅来说,却绝没有那么难。 在他的背后,吐蕃的军旗早已不知道去往了何方,然而在他的对面,唐军主将的那面“李”字大旗却还能在风中招展,堵截了他的全部退路。 明明还有飞溅的泥水和雨幕共同构成了面前的视线阻隔,他却好像能够清楚地看到那张此前在夜色里见到过的脸。 那道画戟的寒芒也好像已经逼近到了他的眼前。 “我们走不了了。” 这句话被他说出的时候,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当然可以再试一试,到底能不能带着仅剩的亲卫先冲入混战的中心,看看在各方缠斗的掩护之下他能不能乔装成一个普通的吐蕃逃兵,为自己谋求出一条生路。 但他也可以试试看,到底是他冲入人群的速度更快,还是那支已经被唐军主将握在手中的箭发出的更快。 与其像是个逃兵一般被对方充当验证箭术的箭靶,还不如用最后的死战作为他人生的收尾。 吐蕃上下都称他是百年一遇的雪域名将,可在大唐冉冉升起的将星面前,他终究成了被对比进尘土之中的那一半。 当他被那杆长戟击翻下马失去意识的时候,他唯独可惜的只是——他无法看到唐军的铁蹄之下,吐蕃会面临何种结局了。 …… 当暴雨彻底停歇的时候,这场在藏原草甸上展开的战事也终于走到了尾声。 …… “此战吐蕃精锐死伤两万有余,俘虏两万多人。至于那些算不上精锐的士卒和负责后勤运送的人手,先逃掉了两万多,剩下的不是战死,就是直接弃械投降了。” “我方的损失呢?”李清月朝着汇报之中目光发亮的阿史那卓云看去,觉得对方真是少有的激动,甚至能叫做失态了。 不过想来也对,谁让这实在是一场对唐军来说的大胜。 还是一场此等规模的大胜! 谁都觉得,这等人数的两军对垒,势必要打成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也就算有来时的士气高昂,喊出大唐必胜的口号,需要付出的代价绝不会少。 但最终的结果,却显然不是如此。 阿史那卓云汇报道:“我方损失大概在三千人。” “三千人……不全是精兵吧?” “当然不是!”卓云提高了一点音调,话音里也是掩饰不住的振奋。 如果只算精兵损失的话,这个数字会好看很多。 吐蕃士卒先后遭到了两次打击,尤其是后面那次惊雷袭营,让他们根本无法组织起来有效的抵抗,又怎么可能给合力进攻的唐军带来多大的麻烦。 这片藏原之上相对愚昧落后的神灵言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帮了她们。 她在统计战功的时候就发现,吐蕃这边因为士卒内乱而引发的死伤不在少数。 唐军的损失,大多是在攻破部分没被炸毁外墙的营地之时。 在战功的诱惑之下,就算是手中军械不够精锐的候补兵卒,也想要在其中尝试着再尽一份力。 但被钦陵赞卓临时组建起来的防线虽然薄弱,却也不是随便就能被撕开的纸栅栏。 “将这份名录在此地刻字,让士卒确认一番无有遗漏,等到还朝之后通报各处折冲府,将赔偿分发到位。” “是!”卓云会意颔首。 这何止是为了防止这份士卒阵亡名单里存在缺漏,也是给这些士卒以留名在这片作战之地的机会。 李清月心中紧绷的情绪,也终于随着这份战报的到来,彻底松懈了下来。 “现在,我们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计划了。”—— 大约在十日之后穿过河湟谷地,将军粮通过日月山口的通道运送到青海湖畔的时候,河源道水陆运使娄师德迎来了一场让他都觉得有些受宠若惊的迎接。 “你可算是来了!”高侃眼中的惊喜溢于言表。 娄师德险些以为,他带来的可能不是军粮,而是一支大唐的精锐部队。 “我应该没有迟到吧?”他忐忑发问。 他自觉自己和狄仁杰的办事能力还是不差的,在天后的支持下敲定了那个走黄河水路运送河东道军粮的计划后,便很快投身到了需要督办的造船收粮事务之中。 但就算如此,还是多亏有天后对于军粮不能克扣的底线声明,这才让这部分军粮没因为今年的持续旱情被先送往关中应急,而是从南方走海路从岭南调度。 这个时候,便展现出有许夫人这位与岭南关系密切的官员的好处了。 总之,这份三十万石的军粮最终还是在四月成功送到了藏原之上,也让娄师德放下了生怕自己搞砸第一份重任的担忧。 可现在高侃的表现……却让他有另外一份忧虑了。 什么情况下,会让目前应该还有余粮的唐军对于军粮的到来报以这样的热切表现? 糟了,该不会是吐蕃把唐军的一部分粮草给烧了吧? 可看高侃将军的表现,又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 娄师德迷惑地多问了一句:“你们也没遇到什么事吧?” 高侃顿时意识到,这位刚来此地的水陆转运大使到底在想些什么名堂。 他朗声一笑:“你可真是太多虑了。我们不是因为遇到了麻烦,才对你这头的军粮期待有加,实在是因为人多了粮食不太够用。” “我说真的,吐谷浑和东女国的负载人口有限,根本拿不出太多的支援,你但凡晚上一点来……” “我看安定公主都要下坑杀旨意了。” 娄师德大惊:“坑……坑杀?” 在他和狄仁杰在转运军粮的时候,这藏原之上到底发生了何种变化! “放轻松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高侃原本被安定公主的指挥操作和这接连的大胜刺激得不轻,现在可算是从娄师德的表现里找回了点自己还是个正常人的感觉。 “你想想看,吐蕃被俘虏的士卒多达五万多人,虽然主帅钦陵赞卓被擒,这些人又被天雷吓破了胆子,在看管上没什么麻烦,但这五万多张嘴也是要吃饭的。要是真到了连唐军都没有足够的米粮可吃的地步,这些俘虏也没有养着的必要了。” 娄师德:“……” 这些话,分开来每个字他都认识,但合到一起,就变成了好陌生的词。 什么叫做被天雷吓破了胆子。 什么又叫俘虏了五万多人,还带上了那位吐蕃主帅啊! 偏偏高侃这会儿似乎没有给他解惑的样子,已自顾自地朝着那后方的粮车走了过去。“有了这些粮食,大将军接下来的计划就好实施得多了。” “那个,我能不能问问,那位吐蕃主帅……” “你想问他为什么还活着?”高侃问道。 娄师德哑然。他对这种问题一点都不感兴趣。 他只是很好奇,对方到底是有多么差劲的本事,才能让一场双方都有十万兵马的战事结束在三个月内。 又或者这只是因为安定公主太有本事了…… 高侃已接着说了下去:“说不定是安定公主想要效仿她的祖父,让外邦降将去长安献舞呢,就跟……跟那个颉利可汗一样。” 娄师德:“您别逗我了,这话是不是真话,我自认还是听得出来的。” 高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其他的事情我就不能跟你说了。你若真想知道的话,就自己去问公主好了。” …… 这个问题,娄师德或许没那么想知道,但被监禁在囚牢之中的钦陵赞卓却很想知道。 当日他领兵冲向安定公主所在的中军之时,他自己很清楚即将走上的是一条怎样的死路,可当他从那种绝望的昏沉中挣脱出来的时候,他却发觉自己并没有抵达往生之地,而是还在人间,变成了唐军的囚徒。 随军医师已为他处理好了后背重新发作的箭伤,保住了他的性命,甚至在这十日之内也从未短缺过他的吃喝,甚至断绝了他想要寻死的念头。 钦陵赞卓完全不知道李清月到底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对他的恩赐。 当他被带到中军主帐之内的时候,李清月便不难看见,因为战败、伤势和对未知前途的忧虑,钦陵赞卓的脸色难看得厉害,与当年前来赎回父亲时候也敢争一口气的样子,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他也终于有机会在此时哑着嗓子,问出了盘桓在心中数日的问题:“你到底留我何用?” 李清月漫不经心地答道:“你领兵进犯,给我大唐造成了这样庞大的军粮和人力支出,若是让你就这么死在我手里,岂不是太便宜你了?我还想请你再看一场好戏呢。” 钦陵赞卓本已置于谷底的心,又因面前之人的这句话,再往下沉了几分。 李清月继续说道:“你觉得,你被唐军所俘虏的消息传回去,他们是会像是当年同意我的条件,以文成公主赎回你父亲的遗体一般,将你给重新换回去,还是做出什么其他的选择呢?” 钦陵赞卓心中苦笑连连。 不,他们不会再付出什么代价的,何况吐蕃在当下也已再难拿出什么能让这位安定公主心动的筹码,除非他们愿意放弃吐蕃的政权,成为大唐的臣子。 他甚至还担心,会发生更多他绝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眼前的大唐主帅谋算人心的本事在这战场博弈中已再清楚不过,她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消息传到吐蕃境内后,到底会引发怎样的连环反应。 她的下一句话,更是直扎心肺,不给人以一点挣扎的余地。 “不过他们要做什么都没关系。”李清月迎着钦陵赞卓骤然大变的目光,以从容的语气继续说道,“大唐粮草已到,养得起你们吐蕃的这些降卒,也有这个资本继续往西推进了。” “我会对外打出旗号,以文成公主为随军军师,兵进悉诺罗驿!” 那是钦陵赞卓在正式举兵之前募集士卒的地方。 也是吐蕃在核心的卫藏四如地带之前的,最后一道屏障! 第222章 “这个军师的名号我可实在愧不敢当。”文成朝着行军半道跳上车来的李清月看去, 颇觉几分无奈。 “怎么就担当不起了?”李清月问。 文成摇头:“我可没有这样的本事指挥你打到吐蕃腹地去。” 在她给安定列出的吐蕃图志之中,卫藏四如就是吐蕃的核心地带。 伍如、约如、叶如、如拉这四如,占据了吐蕃腹地广阔的草原和相对适宜生存放牧的山岭, 也是吐蕃人口最为密集的区域,在各如之中都有十个千户,还不算其中的奴隶。 凭借着周遭天然的屏障, 除非能从剑南道突然发兵,直接越过河流深谷直捣吐蕃后方, 否则势必要遭到吐蕃的拼死抵抗。 而在悉诺罗驿前方的唐古拉山口,更是当年她嫁入吐蕃之时的必经要道。 作为吐蕃腹地的最后一道关口, 不仅地势险峻, 还在历来都有着重兵把守,除非有数万人接连不断进攻几月,不断投入人力直到将其攻破。 而这其中需要投入的粮草相当可怕, 根本不是大唐在灾年期间能够负担得起的。 像是安定这般,留下了数万人在乌海大营, 带领精兵六七万和一万降卒兵进悉诺罗驿…… 文成反正是有点看不透的。 但安定先有了这样的本事,在乌海凭借着雷火天降之术一举击溃了吐蕃大军, 俘获了五万多人连带着一个钦陵赞卓,文成又不免先在想,这出在她看来没什么胜利迹象可言的出兵,会不会并不像是她想的那么简单,安定也自有一番把握赢下这一仗。 然而她话音刚落, 就见安定笑了笑, 回道:“嗯, 我也没这个本事打到吐蕃腹地去。” 文成:“……” 喂,这话说得未免也太老实了一点! 李清月却仿佛并未察觉到文成脸上的无语凝噎之色, 继续说了下去: “姑母也是知道的,我之前在说那个炸药使用的时候就说过,这东西得避开雪山的,可那唐古拉山终年积雪,用起来势必会引发雪崩。到时候别说能不能攻破吐蕃的关卡,可能还要把我自己的小命送在那里。我既已有覆灭吐蕃十万大军的战功在手,何必要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说起来,这唐古拉山在藏原的语言里意为高原之上的山,或者是连雄鹰也飞不过去的高山。既然她如今也没这个条件让人去充当一次飞降的雄鹰,自然也没有这样的法子来突破卫藏四如的屏障。 文成公主奇道:“那你……” “我这出动兵,与其说是要一路打到吐蕃的逻些城去,还不如说,我只是想要将卫藏四如到吐谷浑之间的这片草场给收入囊中。” 一度被钦陵赞卓征兵的孙波如,和紫山前后的草场,都是水草丰美之地,是不比青海湖一带差的驯养牛羊马匹之地。 既然当年禄东赞进攻吐谷浑能先打下白兰羌作为他的前哨驻地,她又为何不能拿下孙波如作为进攻吐蕃的桥头堡。 这块地方既然已被空了出来,她就绝不可能将其还给吐蕃,否则也未免太便宜了对方。 文成道:“不止如此吧。” 李清月眼中闪过了一缕幽光:“对,不止如此。多亏姑母将吐蕃赞普自小的种种表现都说给我听,让我确定,在此时我还能做一件事。” 她点了点文成公主面前棋盘上的棋子:“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如今既然攻城用兵本就是下下之选,除了空耗我手下兵员与粮草之外毫无益处,为何不用伐谋伐交之术呢?” 见文成若有所思,像是已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李清月便不同她卖关子了,直接说了下去:“有些人,在灭国的危机面前会先考虑唇亡齿寒之事,有些人,却会先被这外部的推力激化内部的矛盾,那么姑母觉得,芒松芒赞属于哪一种呢?” “他啊……” 当这个问题抛出的时候,文成的面前隐约浮现出了那张在权臣威逼之下怯懦无力,又时常在人后流露出几分狠意的脸。 倘若让他找到机会的话,他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 不过在半月之后,这张脸上的恐惧显然不是因为权臣把持朝政,而是因为—— 那条抵达他面前的战报。 乌海一战,唐军发动的兵力不少,甚至差不多能够做到一对一抓人,可战场这样的环境下,人力是不能这样算的,这才让两万多的吐蕃兵马逃亡而走。 这些人里,有些还躲藏在草甸高山之间,寄希望于等到战事平息后再出来现身,以防遭遇不测。有些倒是还记得,要将这大军惨败的消息带回去逻些城,让吐蕃做好防备,所以在接连半月的快马轮换赶路后,终于将军报抢先于唐军一步送到了吐蕃王城。 一并带来的,还有晚了一些启程之人带来的另外一条消息:唐军在这样的胜利面前并没有选择见好就收、打道回府,而是直接继续朝着吐蕃腹地逼近。 这两条消息对于芒松芒赞来说,简直无异于是一道晴天霹雳! 他确实说出过希望钦陵赞卓战败这样的冲动言论,以防噶尔家族的势力再进一步,但这并不代表,在他听到了王妃对他的劝说后,他还真觉得吐蕃战败会是什么好事。 比起做一个在权臣把持之下的傀儡赞普,他更不想被押解到长安去,做个亡国之君。 但看看钦陵赞卓都做了什么! “我藏巴不是没有其他勇士能够担任将领,是因为赞悉若的一力保举,才让他钦陵赞卓继续出任的大帅,而这就是他给我的答案?” “十万兵马不是被杀就是被俘,逃回来的寥寥无几……”芒松芒赞紧绷着面颊,一时之间,愤怒压过了唐军大军压境的恐惧,让他怒骂出声,“就算是十万头羊也不可能这么快被杀完抓完!” 但十万人却做到了,何其荒唐。 若不是这些逃奔回到吐蕃腹地的士卒之间并不都有联系,芒松芒赞甚至要怀疑,这些士卒是不是为了避免遭到问罪,先进行了一番串供,这才有了那唐军自有天雷相助的传闻。 偏偏在各方叙述之中的情况都是大同小异,只是在视角上略有不同,让他必须承认,这很可能就是战场上的事实。 若真是这样的战况,其实换一个人处在钦陵赞卓的位置上,也不太可能做得更好了。 可一想到正是这位神通广大的安定公主先给了吐蕃以这样的一记痛击,又带领着她损失不多的兵马朝着吐蕃腹地浩荡袭来,芒松芒赞又哪里还有为钦陵赞卓理性分析战况的想法。 “王妃,我们该怎么办?” 赤玛伦可以清楚地看到,当芒松芒赞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垂落在身边的手几乎是克制不住地在发出颤抖,一并颤抖的还有他的声音。 这本不该是一位吐蕃赞普该当有的表现。 只是在今日的危局面前,也不是对他过分苛责的时候。 起码他没直接提出投降大唐,怎么都要让人觉得,他总算还有些他祖父的风骨。 赤玛伦想了想,答道:“您先不必如此着急,事情没有坏到那一步。” “可当时……” 在钦陵赞卓出战的时候,是赤玛伦说的,钦陵赞卓的对手并不寻常,若是他不能取胜,他的对手很可能会长驱直入。现在这个猜测已然应验了。 赤玛伦叹气:“当时只是为了请您以大局为重,千万莫要先做出内斗之举,不是真觉得唐军有这个资本入侵我卫藏四如的腹地。” 芒松芒赞朝着赤玛伦的脸上看去,见那双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一种坚定的神色,不知为何心中放松了不少。 “你的意思是,他们打不进来?” “对,打不进来。”赤玛伦为他分析道,“您想想看吧,卫藏四如合计四万户,人口逾五十万,若要举国戍防调兵,光是青壮年就能聚合二十万之众,有唐古拉山屏障在前,这个人数甚至可以削减一半以上。又有灭国危机在前,人人必定奋起而反抗,可再少一半。” “换句话说,我们既有地利,也有人和,为何会被唐军轻易得手呢?” “反倒是唐军那边需要劳师远征,粮草再如何供给充裕,也不可能让他们在唐古拉山口接连作战半年一年,甚至先一步打到更远的地方去。” 芒松芒赞迟疑着又问:“那么,唐军所请来的神雷庇佑呢?” 赤玛伦摇了摇头:“我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这一点,但我知道,按照这些逃亡回来的士卒所说,神雷真正造成的伤亡并不太多,是因为军心动摇,唐军有备而来,才让我方惨败。” “可赞普未尝不是天命所归,雪域神山之中的神灵也不当心向大唐,就算真有神降之雷,在我方已然获知此事之后,总有将其影响消弭掉的办法。只要能够击溃一次唐军的攻势,随后的事情就都好办了。” 赤玛伦井井有条的分析,让芒松芒赞的目光越来越明亮,此前的恐惧也因这番言论有若拨云见日,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是啊,卫藏四如乃是吐蕃真正的腹心之地,不只是这四万户良民和其他奴隶能够被调集起来戍守城关,阿里三围与多康六岗的藏区子民也势必会与他们同仇敌忾。 此外,大唐与吐蕃的语言不通,让他们就算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收买人心,也很难做到。 所以领地的收缩与兵马的损失或许让人痛心疾首,但还不到他需要放弃投降的地步。 “王妃当真是我的智囊。”芒松芒赞诚恳夸道。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上一次赞普对幼子露出的杀心,赤玛伦竟觉得自己很难被这句赞美所打动。她甚至觉得,赞普会有这等表现,不过是因为,危难当头,他们没庐氏必然会站在赞普的身后,因为尚族与王族的绑定关系和他生死与共。 她刚想到这里,又忽听芒松芒赞问道:“那么王妃觉得,谁堪配为统御戍防大军的将领?” 赤玛伦想了想,答道:“不如由您效仿祖父亲征,以动员国中士气?” 这话说得在理,甚至让芒松芒赞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种权柄即将回到自己手中的契机。 可一想到朝堂之上还有一位麻烦的大相,他又忽然冷下了面容。“这个亲征指挥的建议,怕是会遭到有些人的反对。” 赤玛伦皱眉:“我倒觉得,大相应该不会在这等处境下犯浑。” 赞悉若向来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在唐军压境的危机面前,到底应该如何做最能够挽回吐蕃的败局。 在阻挡唐军的这方面,赞悉若还有一个父仇渊源在,根本不可能做出出卖赞普的举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今日的危机面前,他恰恰是吐蕃王室最为有力的盟友之一。 但她这句大相不说还好,刚一出口,就让芒松芒赞的面色大变:“你说他不会犯浑?那么为何禄东赞此人已经损失了我吐蕃数万精兵,他还要去争夺这个相位继承禄东赞的遗泽,为何他又要一力保举他兄弟为将,让我方又蒙受了这样大的损失!” 他声色愈厉:“我甚至怀疑,倘若我将这个御驾亲征的想法提出来,他会不会还当我是那个当年在他父亲威逼之下只字不言的傀儡,觉得既然卫藏四如绝不可能被唐军入侵,那么为何不能由他的三弟临时出任将领,来上一出力挽狂澜,也好让噶尔家族的声势不会因为钦陵赞卓的战败而一落千丈!” 以芒松芒赞看来,这件事赞悉若干得出来。 对噶尔家族多年的积怨,随着唐军举兵西进的举动,更是在这一刻完全爆发了出来:“王妃啊,你也别忘了另一种可能。我是吐蕃的赞普,若被大唐俘虏,只能去做长安的笼中鸟,但噶尔家族是臣,只要他们愿意放下因禄东赞而起的仇怨,他们还能做文臣武将。” “后头逃亡回来的士卒都说,钦陵赞卓并未被大唐所杀,而是以囚车押送,一并随军前来。你又怎么知道他不会与兄长里应外合联手,协助大唐攻入山口!” 他后退了两步,眼中的斩钉截铁之色一览无余,“你说得对,我应该亲自动员卫藏四如子民参战,也会将唐军拦截在外的,但在此之前,我要做一件事稳定军心。” 赤玛伦愕然起身:“您要趁机铲除噶尔家族?” 外患在前,怎能先行自断一臂! 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赞普未免太过冲动了。 可在芒松芒赞的表现中,赤玛伦好像并不难看到,在他的心里,那个极有可能力挽狂澜、调度吐蕃内政军需的赞悉若根本不是他的臂膀,而是他挽吐蕃于倾覆危机之中的障碍。 “难道不行吗?”芒松芒赞冷然说道,“对外就说,是钦陵赞卓出卖我吐蕃精兵招致大败,我亲征之前必欲扫清我藏巴腹地的叛徒,以定军心。我倒要看看,在今日这等举国存亡的关头,到底还有谁要阻拦于我!” 赤玛伦后头还想陈说的话尚未能来得及出口,就听芒松芒赞已接着说了下去:“你不必劝我了。我近来研读大唐那边的情况,方才知道我此前做了一件错事——” “那位大唐的天皇先铲除了盘踞朝堂的权臣长孙无忌,才有了后来的东灭高丽,西进藏原,我若真想先在今日拦阻住唐军的攻势,后图谋反击,就必须先将噶尔家族给连根拔起。” “如今是他们给我藏巴子民带来了莫大的灾劫,为何不能趁势对他们发起清算!我只恨当年因禄东赞年迈,让他从相位上退下去的时候,还畏惧于他的盛名在外,不敢轻易擅动,才令他有重新上位的机会。” 芒松芒赞“语重心长”:“王后,攘外必先安内啊。” 赤玛伦:“……” 她还能再多说什么呢。 芒松芒赞没再给她以劝阻的机会。他在话中展露出的,分明还有一个意思,谁若再来阻拦,便是他的敌人。而她显然不能做这样的事。 或许她也该当庆幸,自八岁开始就成为禄东赞手中傀儡的吐蕃赞普,终于有了翻身的契机。 可一想到,赞悉若自任职大相后,先在鹦鹉谷召开群臣会议,整治牧业改革,巩固了自禄东赞开始的租税律法、牧场肉税和田界之法,又统一了吐蕃和小勃律大军镇之间的法令,从未有任何一点悖逆吐蕃之处,她又觉一阵说不出的心寒。 死在此时,被扣以通敌叛国的罪名,以成全吐蕃赞普抗衡大唐的决心,对这位噶尔家族的掌舵者来说,不可谓不残忍。 而今日有临阵夺权,擅杀臣子,将赞悉若当做了牺牲品,明日又怎知不会是别人? 打断她这诸般思绪的,是芒松芒赞快步疾行中一句朝外发出的号令:“调兵!” 调兵,杀人! 噶尔家族权势滔天的时期早已随着禄东赞的身亡过去,他这位吐蕃赞普手中的私兵已随着尚族的支持而增多,再加上他此时手握的“正义”缘由,足够他在让人杀到噶尔家族的庄园驻地之前聚集起更多的人手,让对方无有逃走的机会。 一想到赞悉若此时应当已收到了军报,恐怕还在想办法将他的弟弟从唐军手中营救出来,芒松芒赞便愈发觉得,自己该当加快行动,绝不给对方以缓和局势的机会! …… 这支像是要去调往戍守的队伍,以一种让谁都没想到的方式忽然转向,直扑噶尔家族的封地而去。 拥有两千多口人的庄园之外,原本有着堪称优越的戍防条件,但在军队的悍然进攻面前,坞堡的外墙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已露出了摇摇欲坠的架势,仿佛在下一刻就要倒塌在面前。 可奇怪的是,当赞悉若的夫人达玛氏接到了消息,抱着年幼的女儿匆匆赶到书房的时候,竟发觉丈夫的情绪还能称得上平静。 他已快速地写完了两封信,现在正在将这两封信装入信封之中,折叠着放进了一只带有挂带的锦囊里。 被放下地来的小姑娘江央不太明白,外面为什么会传来这样的喊杀之声,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书房之中还是和平日里一样的布局,气氛却要比平时凝重许多。 她只知道,父亲还是与往日一样温和地朝着她招了招手,在她走到面前后,他将那只锦囊挂在了她的脖子上,又将其塞进了外衣之内,让其遮挡了个严严实实。 “尽快将她送走。”这话是赞悉若对着同在书房之中的亲卫说的。“庄园被攻破的时候你就带她走,按照我之前跟你说的去办。” 再如何看起来从容,突然遭到这样的突变,这位吐蕃大相的语速也不免快了起来。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向了妻子:“你不要怪我只救她一个,实在是……倘若我们之中还有谁能活命的话,也只有可能是她了。” 他终究还是对这个当了数年吉祥物的赞普少了几分预估,没想到对方没传承到松赞干布开拓进取的战略眼光,却传承到了对方的清除威胁手段! 更没想到,在大唐兵马入境的时候,他居然会选择先解决“内患”! 唐军来得太快,芒松芒赞做出的抉择也太快,让人根本来不及动用所有的手段做出反抗,以至于在庄园被围的时候,赞悉若唯独能做的,就是将女儿送走。 她太年幼了,还没有出现在外人面前,又只是个女孩,总是“安全”一些。 就算芒松芒赞要将一个个幸存者都给盘查过去,确保噶尔家族的族人通通死绝,也很有可能会略过她去,让她成为唯一的一个漏网之鱼。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达玛氏觉得自己心中还有许多想说的话,却在听到外头的动静后知道,很多话在此时都不必再多说了,只问:“您打算将她送去何处,总得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在死前知晓吧。” 赞悉若的目光有短暂地望向了逻些城的方向,又在转回到暮色里的噶尔庄园时放空了须臾,“长安。” “什么?” “我想让她去长安。” “你知道吗?”赞悉若自嘲一笑,“在刚接到钦陵战败消息的时候我甚至在想,为什么他不能再多消耗掉唐军一点实力,让他们没有这个继续进犯的余力,或者他为什么不能战死在军中,起码也不会被赞普找到一个污蔑我与钦陵里应外合的机会。但我又很清楚,这些事情根本不能怪我弟弟。” 钦陵赞卓是个有本事的人,他败了这一场,不过是因为大唐的主帅比他更强罢了。 他更不能因为那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怪责钦陵,因为提出这个理由、发起对噶尔家族清算的,是他们的赞普。 “我反而应该庆幸他还活着,就算是以敌军俘虏的身份被送去长安,起码也能苟延残喘续命,或许还能有重新崛起的机会,照看好我的女儿。” 达玛氏闭目深吸了一口气,“那为何有两封信。” “因为还有一封信,是给那位安定公主的。”赞悉若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在外面那些人到来之前,我从来没想过,和我有着杀父之仇的大唐公主,居然会让我觉得,要比赞普可靠得多。” 禁军来袭的时候,他才终于想到了在收到军报之时的那一缕不安到底是因何而起的。 值此局势之中,对于芒松芒赞而言,是冰释前嫌联手抗敌,趁机让自己的威望压过噶尔家族,抓住收回权力的契机,还是干脆不给自己留有一点后患,直接灭族以定军心,好像真没有那么难选择。 就算天命所归、白石为盟的特殊地位,让噶尔家族并不可能取代赞普的位置,但王权与相权之间的斗争,原本就没有那么温吞和谐。 若芒松芒赞真的选择了后者也不足为奇。 想必他是不会管此事会引发的其他后果的。 只要能铲除掉这个对他来说的大敌,他就能过上一段舒心日子了。 钦陵赞卓统兵落败,噶尔家族戍防势力不足,正是对他来说动手的最好时机。 在这庄园封地之中的两千多人里,真正能够拿得起兵器的,不过只有五六成而已,能称之为精锐的,更是只有其中的一半。 这样的一支队伍,或许能在赞普巡幸南木节林这样的王室庄园时做出刺杀举动,却绝无一点机会突破布达拉宫的防守,也自然不会是王室精锐的对手。 他思量了片刻,又道,“一会儿,将庄园中没有参战的人和族中子弟全部放出去混淆视听。” 万一还有机会逃出去更多,他怎么也得试一试。 他又最后看了一眼女儿,发觉她好像终于听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已在眼睛里含着一抹泪光,却最终还是果断地下达了命令:“走!” 在他耽搁在书房中写信的时间里,那些进攻庄园的士卒根本没有任何一点留手。 连赞普都说,这是吐蕃国难当头的要紧时候,他们又怎么会放任一个有通敌卖国嫌疑的人继续扎根在吐蕃腹地之中。 庄园之外因暮色转暗而燃烧起来的火把,压过了噶尔家族封地内点起的明灯,这份强弱有别之势,也在第一处围墙被撞塌的那一刻,变成了再无可挽回的东西。 怀抱江央的亲随随同其他逃难而出的人一并纵马疾驰而出,但他所骑乘的那匹正是赞悉若自己的坐骑,很快将其他人都给甩在了后头。 坐在这匹如风一般疾驰的马匹上,这个年幼的小姑娘唯独能做的,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朝着后头看去。 在她的视线中,正见冲天的大火燃烧在了庄园之中。 饶是她还不知道到底何为生离死别,她也知道一件事,她的家没有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她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胸口那个因为纸张折叠在内而有些坚硬的锦囊,仿佛这样就能让她不要在此时哭出来。 也或许,她已经能算是很幸运的了。 因为她并没有看到,在噶尔家族庄园被攻破的时候,她那个平日里以文士形象示人的父亲身披甲胄策马而出,只来得及说出一句他不曾叛国,就已死在了乱箭之下。 也没有看到,随后的数日掀起的检举寻人浪潮,让她的那些兄长、叔伯、还有其他逃出庄园的兄弟都被一个个找出来,砍下了头颅。 更因为父亲的亲随先带着她绕路小勃律,并未经过唐古拉山口这个吐蕃戍防重地,便没有看见这样的一幕。 …… 李清月举起了手中的望远镜,朝着前方的城关遥遥看去。 花边红旗,红色吉祥旗——这是伍如。 白色黑心旗,红色狮子旗——这是约如。 黑色白心旗,鹏鸟黄斑旗——这是叶如。 白狮悬天旗,黑色吉祥旗——这是如拉。 卫藏四如军旗俱到,让整座唐古拉山口的城关看起来愈发像是一座雪域之中的铁牢关卡,要将所有抵达它面前的人都给拦截在外。 而在那一片城头的军旗之下,赫然是一排排的头颅悬挂在城墙之上,映衬着背景的黑山白雪,有一种说不出的血气纵横。 李清月挑了挑眉,在心中已有了一番猜测。 她拨马回头,行到了钦陵赞卓的囚车边上,将手中的望远镜递到了他的面前,“看看城墙上,有你认识的人吗?” 行军赶路的这一个月里,也不知是不是当局者迷,这位吐蕃大军的主帅好像当真没意识到,李清月根本没法将之前用在乌海大营之中的伎俩在此地再施展一遍,以至于为了吐蕃行将遭到的灭顶之灾,他几乎是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整个人又显消瘦了几分。 不过大约是因为他还觉自己有趁两军交战之间寻机逃脱的机会,倒是没来个什么绝食相抗。 当他抬眸朝着李清月看来的时候,这其中还有一抹锐利的凶光。“就算有认识的人,我也不会帮你劝开关隘的。” 李清月嗤笑:“我也没说需要你做这件事。” 钦陵赞卓狐疑地从李清月手中接过了那支望远镜,学着她方才做出的样子,将其举到了眼前。 霎时间放大的画面让他险些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问题,也让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除了在战略上输给了对方之外,在军备上的差距也不小。 可在他适应了这望远镜的视野,将其转向了那城关方向的那一刻,他又已没有任何一点心思去关心这所谓差距了。 他的浑身血液,都几乎在看清城头景象的瞬间凝固在了当场。 一个个堆叠在一起的带血人头因为脏污与血迹的缘故,可能还没那么容易辨认,但居中那个被擦拭干净又单独放置的,却是他就算只看到一个轮廓也绝不可能认错的存在。 那是他的—— “兄长!” 钦陵赞卓死死地捏紧了手中的望远镜。 一种剧烈的头晕目眩和鼓膜轰鸣骤然剥夺了他的其余感知,直到一只手从他手里将望远镜扯了回去,才让他重新回到现实。 可他的目光依然痴痴地望向城关方向,一瞬也没有挪移开。 在居中位置悬挂的,正是他兄长赞悉若的头颅,那么其他的头颅到底归属于何人,好像已无需多说了。 除了噶尔家族的其余部众之外……没有任何一点其他的可能。 可为何会如此啊! 他虽想到可能会因他的战败导致噶尔家族被暂时褫夺权柄,却从未考虑过,事实还能比他预想的更为残酷。 偏偏在此时,他耳边还有个冷淡的声音响起,与他此刻再难稳住的心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好像一点都不怕你会因为全族被屠改投于我。不过想来也对,我比你更强,不缺你这一个负责指挥的将领,至于吐蕃内部的地形,已有文成姑母告知于我,想来你也未必知道在唐军来袭后调整的布防,确实没什么用处。” “是你!”钦陵赞卓猛地转向了李清月的方向,眼中已积蓄了一层血色。 “什么叫做是我?”李清月冷笑,“我除了挥兵西进,沿途接收各部落的投诚之外,还有做了什么吗?” 钦陵赞卓的声音被堵在了喉咙口。 李清月振振有词:“我若是吐蕃的赞普,必定在此时和你兄长握手言和,保留他的大相位置,自己夺回军权,给大唐看看吐蕃内部的联盟何其坚固,不容旁人觊觎。若当真如此的话,我看你还敢直接在城关之下以头撞木自尽,以全主帅气节,也让吐蕃子民举哀之中振奋士气。就算真要清算你们这些论族,也得等到重新夺回卫藏四如之外的土地才好。” “可他却选择了只有利于他的那一种,那就是现在便杀了你们全族,给你们扣上通敌叛国的帽子,为他全面接掌权柄铺路,丝毫不考虑这等方式会不会造成其他各部的恐慌。” “是他做出的选择,与我何干!” 这话说得何其掷地有声,也让在最近的距离听到这句话的人没了言语。 她再未多言,直接将目光从面如死灰的钦陵赞卓脸上挪开,望向了远处的城关。 因她并未见过芒松芒赞的样子,在文成公主给出提示之前,她大概无法确认,那位吐蕃赞普到底有没有亲自抵达此地。 想来应该是来了的。 那她也该当送上一份远道而来的礼物了。 就算对方相当知情识趣地在唐军压境的同时来上了一出内讧,送走了一位吐蕃内政奇才,但他既然没有开城投降,也就还是大唐的敌人。 正如她和文成公主所说的那样,此次动兵她没这个资本打到吐蕃的腹地去,不得不退兵,却也不能让对方过得太舒坦。 “你那边的炸药还剩多少?” 被点名的刘神威一愣,环顾了一圈周遭的环境当即大惊:“大将军,这里可不能用炸药啊!” “谁跟你说我要用在破关了。”李清月指了指背后的草甸和远处的山影,“去,带着一批人手,给我炸一块足够大的山石下来,让人送到此地,要——大到不容易被人轻易搬走。” “然……然后呢?”刘神威有些困惑。 之前他从没来得及引爆的位置回收了一点炸药,但分量确实也只够用来炸石头缝隙了。可是,有这样一块巨石,也没法用投石机抛入城关之中,也就没什么用处啊。 李清月却显然不这样觉得:“我打算在此地留一封檄文,就刻在那块石头上,让士卒佯装进攻,将其护送到关前。就给我堵在那里。” 她伸手一指:“芒松芒赞若是有本事,就自己一个人去搬,否则,就让他的士卒都好好欣赏一下这封檄文的内容!或者干脆将其留在此地,再不让人从这道城关经过。” 刘神威愣了一下,连忙扬声应了个“好”,拔腿就去找人一起办事了。 而在这些去炸山石的人离开后,高侃的参军骆宾王也被李清月叫到了面前。 “我听说你的檄文写得不错?”李清月抬眸看向了对方。 初唐四杰之中的另外三人都早已跟随于她,唯独缺席的就是面前的骆宾王,但也正是眼前这人,在历史上跟随李敬业起兵作乱,为其写下了讨武氏檄,又让李清月看到他的时候总觉得有几分微妙情绪。 不过现在将其充当笔杆子,骂一骂吐蕃赞普,还是很好用的。 这叫什么?这叫人尽其才。 骆宾王:“……尚可,不知大将军有何吩咐?” 李清月说道:“这位吐蕃赞普为了稳定吐蕃军心,杀了目前还能算个忠臣的噶尔全族,现在来搞什么同仇敌忾的戏码,我要你帮我留一封檄文在这里。” “你要怎么骂他我不管,反正对此等大敌骂得再难听点也没问题。不过给我在最后加上一句。” 骆宾王:“公主请说。”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狡兔未死,走狗已烹,此等鼓舞军心之法,大唐愧有不如,但且看三年春秋之后,域中为谁家天下!” “等等——”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忽然高声朝着文成公主喊道:“文成姑母,劳烦你来此地看着,将他写的檄文同时翻译成藏文。” 第223章 身居城关之上的芒松芒赞又怎知, 在远处的唐军中竟是这样的一番插曲。 终于彻底摆脱了噶尔家族覆压在头顶上的阴云,又持剑亲征前线,得到了四如的响应, 芒松芒赞只觉自己正当意气风发之时。 噶尔兄弟的通敌叛国之罪到底是真是假并不那么重要,反正他们让出来的这些官职位置已足够让声援于赞普的势力分一杯羹。 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将唐军拦截在唐古拉山之外。然后在唐军被迫退兵之后, 逐渐恢复藏原之上的失地。 到时候,赞普本人的功劳必将压过曾经军政两手抓的噶尔家族权臣, 又有谁还会在意赞悉若那位大相到底是如何死的。 只是闻到风中浓烈的血腥味,芒松芒赞还是不免觉得有一阵反胃作呕。 他此前最多就是在禄东赞的带领下巡幸战区军镇, 却从未真正参与到前线的战事之中。 哪知道这些被他下令所杀的噶尔家族成员, 就已用自己的遗骸给他上了一课。 “盯着城下的动静,如有异常即刻来报。” 眼看对面还没有列队进攻的架势,反而派遣出了一队人朝着远处而去, 芒松芒赞松了一口气,朝着自己重新委任的将领吩咐了一句, 便随即走下了城关。 这将领无声地变幻了一阵眸光,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唯独在遥遥看向那方隐约能见一点轮廓的囚车之时, 在面上闪过了几分物伤其类的神色。 不过当下显然不是关心此事的时候,而是得先想想,对面到底会如何发起进攻。 别管赞普在动员发兵之时,将天堑险关足以拦阻唐军这话说得有多信誓旦旦,在吐蕃已先后两次战败于那位大唐公主手中的时候, 任何一点意外都有可能导致城关失守。 最是身经百战的两位将领已用一死一被俘证明了这一点, 他们更不觉得有这个自傲的资本。 以至于当夜间的唐军来袭号角响起的那一刻, 随同军旗一并抵达此地的吐蕃四如将领全部提起了心神。 “唐军发起的进攻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晚,谁知道做了哪些准备。”雅隆千户的统领者执掌的乃是吐蕃兴起本源的兵马, 在此时最得芒松芒赞信任,也出任了此地将领之中担负戍防要务的首位。他朝着前方的夜色火把看去,不由目光凝重。 在夜间稍显昏暗的视线中,他还看到了浩荡推进的唐军士卒中,竟有一轮巨大的黑影。 除了下方车架的滚动,这巨物好像还有数十名士卒的牵绳推拉,更有前方的盾牌阵仗,确保运送巨物的士卒不至于被流矢命中,影响到前行的进程。 以这位将领的判断力,这想必就是一件用于攻城撞门的利器! 唐军等了足足二十日才发起进攻,显然就是要将此物筹备完毕。 可在他的这等严防死守阵仗面前,所有的准备好像都变成了没什么必要的东西。 只因唐军根本就没有真正发起攻城战,而是在扛住了吐蕃的一连串箭雨侵袭后,便丢下了这巨物转头撤军而去。 更准确的说,是这些明明应该进攻关隘的唐军,居然凿了先前用于运送此物的大车,让这车上巨物掉在了城关之外的地上,发出了一道震地声响。 “你不是说他们是要来全力攻城的吗?”芒松芒赞冷声发问。 随着天色渐明,在城关之上的守军都已不难看到,那个被他们以为的攻城利器,其实只是装载在一架特殊板车上的巨石,被唐军遗弃在了城外,根本不是什么要命的东西。 偏偏就是这个花招,让城上的将领通通如临大敌,命令手底下的士卒将弓箭都往这个方向扎了过去,导致本就被盾甲保护严密的唐军士卒几乎没遭到什么损失。 芒松芒赞看到最后留在城外仅有一块石头以及遍地箭矢,仿佛是唐军宣告自己夜游一场的证明时,只觉气不打一处来。 空耗了一夜的人力,就只换来了一块门前的破石头,换了谁都得觉得,这真是一笔冤枉债。 若非守城的士卒其实也没在交战中受到伤害,芒松芒赞此刻的怒火还要更为高涨。 但恰在此时,城头上的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唐军……唐军退了。” 芒松芒赞愕然循声看去,就见那片山前的朝阳笼罩之地,盘踞在此地的唐军确实正在拔营而起,朝着后方退去。 像是在日光普照之中,山前的阴影也随之消融。 虽然不知道对方此举到底是不是对他们的疑兵之计,就等着他们追击上前然后回以一记迎头痛击,山前这黑压压的一片消退而去,怎么说都让人觉得心中的压力一轻。 芒松芒赞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这城关上下的士卒已因这个好消息而发出了一阵欢呼之声。 这些被临时征调起来的士卒本就不那么训练有素,更没什么对战局的分析头脑,只知道正是他们这些听从了赞普号令聚集于此的人,完成了对唐军的中道拦截。 此刻胜果在前,又怎能不觉得自己是为吐蕃立下了汗马功劳。 甚至已有人高呼道:“赞普,我们要不要将唐军留在外头的那块巨石给搬回来?” 倘若芒松芒赞曾经出任过将领的话就应该知道,这绝不是个适合他放任士卒行事的好时候,还是该当继续严防死守,可当他听到士卒提及那城外的巨石之上似乎还有文字的时候,他不由生出了几分好奇,开口回道:“让几个士卒出去探探路,若是没什么危险的话,将其拉回来。” 无论唐军到底在卖什么关子,他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办法。 若是连一块放在外头的巨石都要让他投鼠忌器不敢擅动,他还有什么资格成为吐蕃的实权掌舵者。 这些被派遣出去的士卒大多是被驱策的底层奴隶,就算真被唐军在石上放了什么带有巫毒、疾病的东西,也能先试探个明白。 他们先显然“没有辜负”芒松芒赞对他们的希望,在城外花费了数日组建了各种器械运车,成功将这石块抬了起来,而后安全地运送到了城中。 在此期间,唐军仿佛当真已经不打算继续进攻唐古拉山口,直接后退扎营到了悉诺罗驿,全无一点重新动兵来袭的架势。 不知道为何,起先因为唐军的退兵,芒松芒赞还有些振奋,现在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还是眼前的动静重新拉回了他的思绪。 “慢一点慢一点,不要撞到守关的大门……” “对对对,就放在这里先停下来。” “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字啊……” “得让识字的来看看。” 藏文的传播还是为了吐蕃的君王诏令能够传遍四如军区,并未普及到这些奴隶之中,更何况这块巨石之上,还写有汉文,就让它变成了一块对这些奴隶来说写有天书的东西。 本着危险要先保留在外头的原则,饶是芒松芒赞好奇于那上头写着的东西,也没让识字的人先出去探查个究竟。 现在证明了这块石头并未被唐军设作疾病的传染源头,倒是可以不必如此小心了。 反正就算上头写了点什么谶纬之说,既然是唐军摆放在他面前的,他总有办法将其驳斥下去,说不定还能当作是营中的笑料。 能写点什么呢,也无外乎就是…… 芒松芒赞的笑容,在看到这块巨石之上的文字瞬间,凝固在了嘴角。 对于藏原之上的贵族来说,学习汉文乃是对他们来说最为基本的一项课程,因为他们需要从中原的文化中汲取到让族群壮大的经验。 所以就算没有那个贴心的翻译,芒松芒赞也完全能够看得明白那上面到底写了一些什么东西。 这是一封……檄文! 是大唐铭刻在巨石之上的讨贼檄文! 若这只是一封随意送来的战书也就算了,偏偏这还是一“封”被他亲自搬运到面前来的石刻。 这封檄文说来也并不算太长,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已足够芒松芒赞将其看出个究竟,也让他当即气血上涌地惊呼出声:“将它砸了,把它给我砸了!” 但这话说得恐怕已经有些晚了。 在巨石被确认了安全性搬运进关内的时候,自有好事的士卒抢先于芒松芒赞一步就已开始看起了那石头上的文字,也将这其中的话全给看了个清楚。 那先前还为噶尔家族有些惋惜的将军就在看清那石上文字的刹那,惊得直接往后退了一步。 只见那篇檄文的开头,便是洋洋洒洒的数句驳斥吐蕃赞普出身之言。 说悉勃野家族彼时位居十二小邦之一雅隆部落内,乃是“妄尊天神六主,地实寒微”,根本不是有一个半神半人的祖先。 从天赤七王到上丁二王时期,所谓的斩断了夜晚归于神灵王庭的道路说法,从天葬改为火葬,也不过是因为彼时的部落子民已经逐渐发现了他们生老病死的秘密。 随后侥幸因气温和暖,农耕有作,才能逐渐吞并周围的其他小邦,成为这一带的主宰者。 可先有象雄接邻有赠,吐蕃便出兵夺取了象雄之地,后有吐谷浑与之交好,便出兵图谋,实可谓是欲壑难填,虺蜴为心。 大唐不以吐蕃陈兵松州挑衅为叛逆,将文成公主下嫁,却非但未能令两国和睦互通,反令吐蕃觊觎之心不减。 到了芒松芒赞在位,则自明面上为权臣把控朝纲,实则令对方为己先驱攻伐邻国,图谋陇右。 一旦战不能胜,则以铲除奸邪之名变更风云。 难怪吐蕃今日外无重臣可托,内无宗亲结盟。只有赞普亲征,据守险关而已。 也正因为如此,大唐必欲讨伐吐蕃,令其间百姓不再以奴隶自居,可为一州之子民。 值此要务当头,大唐公主未敢懈怠。统御兵马、调度粮草,挥兵而来,霎时间“铁骑成群,玉轴相接”“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① 有此景象,何敌不摧,何功不克! 七年前积石大捷,吐蕃大相禄东赞死于乌海。 七年后大非岭葬军,又于乌海有神灵相助于雷霆,尽克吐蕃大军十万。 一时之间,草场千里之地,尽归于大唐王土。 吐蕃国中仁人志士合该看清到底谁人才是天命所归,若是如今转投大唐还为时不晚。 今日不是唐军惧怕于吐蕃险关不敢逾越,而是大唐公主怜悯忠臣良将为赞普所害,非但不能得到应得的声名,反而被以血肉填充要塞,不忍以铁蹄从其族人头颅之上踏过,故而先行退兵,将东部草甸之上的牧民安抚收容,教习文化与耕作放牧之法。 往后再战,于时未晚。仁心德性,方有始终。 唐军好像确实不是认输退去,那最后一句话中的辛辣讽刺简直扑面而来。 “狡兔未死,走狗已烹,吐蕃鼓舞军心之法,大唐愧有不如,且看三年春秋之后,域中为谁家天下!” ……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芒松芒赞一边说着让人将其砸了,一边却已自己看到了那最后一句,只觉胸中的那一口郁气已经攀升到了顶峰,急需一个将其发泄出来的途径。 他是完全没有想到,唐军的檄文之中,竟会将禄东赞父子把持朝纲、威慑王权完全颠倒黑白来写,说成是他们在吐蕃赞普的授意之下,要进行对外侵略。 悉勃野家族自称天神后裔,向来已习惯了在人前打造形象,故而顺理成章地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臣子。 臣子若是办不到这件事,他就可以用对方通敌叛国为名将其铲除。 也正是今日噶尔家族所遭到的清算。 芒松芒赞自己身处局中,自然知道这等春秋笔法到底用得有多精彩,又与事实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所谓的内无宗亲,完全是因为他祖父松赞干布的父亲是遭到反叛者的毒杀,让祖父被迫在十三岁担负重责,根本不可能有多少兄弟,他的父亲早夭,同样没给他留下什么帮扶的兄弟,而他如今也才只有二十二岁而已。 所谓的外无重臣,也不过是因为禄东赞大权独揽,根本没给其他人以表现的机会罢了。 但其他人不知道啊。 芒松芒赞下意识地朝着周围看去,甚至觉得有些人朝着他看来的目光里都多出了几分微妙的意思。 他们恐怕看到的,只是那番写出酣畅淋漓之感的批驳,是唐军掺杂在其中确实没有作假的战绩,还有……还有那出投敌可享富贵的号召! 他一点都不信,那位大唐的安定公主真是因为不忍心让铁蹄踏过噶尔家族的尸骨,这才做出了后退一步的举动。 这仅仅是因为,她在等着用一种更加名正言顺,也消耗更小的方式入主此地。 而三年,正是这封檄文的截止时间。 其心可诛啊! 无论是这其中对于悉勃野家族过往的熟知,还是对吐蕃内部局势的明了,都让它变成了一把扎人胸膛的尖刀。 芒松芒赞更后悔的是,他到底为何要抱以这等谨慎小心的态度,才让奴隶去运送这些石头,以至于这封檄文不是先被什么人在城关之外看到,而是直接曝光在了大庭广众之下,成为了吐蕃王室一个对外公开的笑料。 他再如何喊着要让人将其捣毁,也已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这块巨石上的文字已经变成了起码有数十人看到的东西。 不,很可能还有更多。 因为在场的人里有并不认识大唐文字却熟悉藏文的,能以另外一种方式看明白这上头写的东西。 虽然在表达上不如汉字精炼,也不如它读来荡气回肠,但文字这种东西,只要能用来表情达意,原本就是成功了。 不断响起的铁锤铁铲之声,让巨石上的文字一点点剥落下去,逐渐变成了一片被凿平到模糊的痕迹。 可芒松芒赞很清楚,这些字样是不会轻易被从人的心中抹去的。 他回头看到的其中一位将军惊惧的目光,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们都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赞悉若,下一个……钦陵赞卓。 “赞普!” 芒松芒赞忽然觉得喉头一热,一口血喷出在了当场。 在眼前那人疾奔而来的脚步中,他又恍惚意识到,对方恐惧的好像不是他会不会再行卸磨杀驴之举,而是他这位吐蕃赞普的身体。 悉勃野家族早亡的命数,还不知道有没有传承到他的身上…… 但在他忽然晕厥当场所造成的混乱中,他是暂时无法顾及那么多了。 他也更看不到,对于送出的这份檄文,李清月其实根本没那么在意达成的效果,只当完成了对于唐军退兵之前的最后一份送礼,便已如同她让骆宾王在檄文中所写的那样,考虑起了她离开藏原之后的收尾问题。 这些归入唐军管辖范围内的子民,自然是不能继续按照奴隶制社会的传统来进行管理的。也就意味着,在吐谷浑正式转换政体之前,这些地方会由裴行俭所主持的西海都护府来管辖。 按说裴行俭先后负责过西州和沙州的民生治理,在处理起这片扩张出来的领地上应该能算是得心应手了,但想想这片拓展出来的地盘若是往南推进,其实还关系到由藏入川的这片区域,等同于会让西海都护府上连西域,下接南诏,西承吐蕃,东接陇右,李清月又觉得不能直接让他接手。 这样一个都护府的划分,姑且不说往后换长史时候的情况,就算是今日,李唐的陛下也不会允许有人坐拥这样可怕的一片区域的。 换句话说,这片新拿下的土地应该得成立一个新的都护府,不负责往北的连接,只负责收容吐蕃民众,督办吐蕃前线战事,将吐蕃牢牢锁死在卫藏四如之地。 “你在犯愁由谁来出任这个新都护府的长官?”文成公主问明了李清月操心的东西,出声问道。 “是。前线肯定是要留一名将领的,用于将留守此地的府兵和俘虏训练成一路应战吐蕃的精兵,这个任务我打算交给薛仁贵。” 此战完毕,高侃要调回单于都护府,卓云要调回安西,确保各方局势稳定,剩下的人里还是薛仁贵合适一些。 “但是……还得调个既有军事头脑,又有抚民之能的官员过来。” 文成笑了笑:“我看你还想说,此人得跟你有些交情,以便你再来藏原之时能够与你配合默契,绝不给你添乱。” “这是自然。”李清月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往后此地就是我进攻吐蕃的前哨,一应人手与物资起码要由此地提供一半,才能有余力往吐蕃腹地蚕食。若是个与我不睦的人坐镇在此,还不知道要惹来多少麻烦。这个人还得对藏民的生活习性多有了解,绝不能苛待于他们,反而毁了我送去的那份檄文里宣称的口碑。” 按照这个条件的话,裴行俭的夫人库狄氏其实能做到其中的一部分,但她的资历太浅了,地位也不够,不足以说服朝臣让她坐到这个位置上。 何况,既然先有裴行俭出任西海都护长史,这个附近成立的都护府就不能由他夫人从中任职了。 也不知道直接将刘旋或者姚元崇调来此地有没有可行之处…… 李清月刚想到这里,忽听文成公主问道:“你觉得,我如何?” 她转头朝着并肩同行的文成公主看去,就见对方脸上写满了认真之色,显然并不是在仓促之间做出的决定。 李清月:“我以为……” “你以为吐蕃是我远嫁的伤心地,在此次为唐军进攻出了一份力,解除了当年心结之后,就该当重新回到长安,过上惬意安稳的日子?” “那倒不是,”李清月摆了摆手,“我和我阿娘手底下的事情还多着呢,您想闲着也没这个机会。” 文成眉头一挑。 李清月讪笑:“我就是说个意思。总归在长安城里再如何劳累还是有休沐的,而且也能寻早年间的朋友谈心……” “但我今日觉得,重归藏原之上,好像不是一件那么难熬的事情。当年的我是身不由己,但若我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也不过是换了个住处而已。”文成公主的目光落在了远处的草甸上。 时至五月,绿草都已彻底脱胎了颜色,在日光之下,因未散的晨露又有一抹金辉掠动。 目之所及的景象,只让人有种心胸自然开阔的自由气息,也让文成随后的那句话里带上了一缕笑意,“何况,我现在不是踩在大唐的疆土之上吗?” 这片大河的发源地,在当年侯君集发兵藏原的时候才被大略探知了虚实,又直到今日,才成为中原王朝所统辖的领地,仿佛这周遭群山的起伏,也正是这一片土地跌宕履历的真实写照。 文成公主继续说了下去:“你不用担心我对军事所知不多,弘化还在吐谷浑,会从旁协助于我,还有你说的库狄夫人与敛臂女王。” “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对吐蕃还有什么怜悯之心。当我在告知骆宾王可写于檄文中的内容时,我就发现,我对于曾经照看过的那位赞普,可能并没有那么亲厚的感情。” “至于这片土地上的牧民……”她语气平和地说道,“我很清楚,唐蕃之间的战争跟他们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当年我能带来中原的技术教授于他们,今日我也能用大唐的礼法教导他们。” “这么一来,也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她拧着眉头,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什么问题?” 文成公主目光定定地朝着李清月看来,在其中蓄满了不容忽视的殷切:“这个官职请封,怕是除了你这位出战吐蕃的主帅之外,再没有人能做到了。” “安定,我想,也能为你治理好此地,你可敢信我?” 李清月挽住了她的臂膀,这才继续往前走去:“您忘了吗?我都已经跟吐蕃腹地的那群人说了,我是将您聘为军师的。主帅撤兵还朝,军师代为镇守前线,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不过我得将话说在前头啊,若是在此地养出了好马,您光想着送去给我阿耶,我必定跟您翻脸。” 文成公主闻言笑了出来:“瞧你这话说的……” 她将其送给天皇作甚。 现在,已不是弘化需要亲自前往长安,低声下气地请求大唐发兵支援的时候了。 …… 当大唐的兵马在完成了最后的调拨驻军撤兵向东回返的时候,李清月策马徐行之间回头朝着后方看去,正见远处的山坡上,带人送行的文成公主朝着她挥了挥手。 这个两两相望的场面让人倏尔想到了当年迎接文成公主归国的时候,却又与当年截然不同。 现在她可以双脚踩踏在这片土地上,用另外一种方式去丈量人生的长度。 也就像她所说的那样,她现在还站在中原王朝的疆土上,让她自有一番底气—— 倘若她想要回家的话,随时都可以回去。 李清月摸了摸下巴,又忽然笑了出来,不对,既然要做一方都护府长史的话,也不是“随时”都能擅离职守的。 但想来,文成姑母不会介意于这份职责所带来的限制。 “你在笑什么呢?”李素筠策马赶上,好奇发问。 “我在高兴……”李清月朝着李素筠的脸上看去,忽然话锋一转,“我在高兴我能班师还朝,给阿娘带去捷报了,怎么说也离家半年时间了,总有些归家心切的。也在想,你说我能给你请来个什么职务呢?” “我……” “你可别推辞啊。”李清月打断了她的话,“你看看文成姑母是何等豪迈气魄,直接就说要当都护府长史,你明明手握射杀了跋地设的战功,要是什么都不想要,那真是对不起我当年送给你的这份礼物了。” 李清月指了指她身边的这只红罗金书箭袋,两人相顾一笑,都仿佛回到了当年元月初一互赠礼物之时。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份追忆往昔之间不需多言的情谊,让李素筠忽然觉得,自己实在不必将有些请官之中的担忧宣之于口。 安定应当……已经做好迎接风浪的准备了。 将吐蕃一路逼回卫藏四如腹地,将大唐国境拓展到了唐古拉山之前,纵然还不到将吐蕃灭国的地步,但也足够让她有这个底气,去争取更多的东西。 她也随即听到安定朝着军中高呼了一声,“诸位,随我班师长安,为诸位庆功!” 辽阔的藏原草场上吹过的轻风,好像也将这句话给送出了很远。 随即响起的一声声呼应,也一如出发之时的“必胜”之言,形成了一片沸腾的声浪,托举着这列凯旋的军队越过来时途经的紫山柏海、赤岭青海,回到湟水穿行而过的鄯州,走上途经陇右道回返长安的道路上。 钦陵赞卓透过这些雀跃的士卒,看向了那个被簇拥在中间的人。 他曾经野心勃勃地想要搅乱大唐在西域的布置,换来吐蕃进取青海的机会,却在对方的奇兵面前折戟。 他也满心想要率领重兵东进,洗雪当年的耻辱,却被推入了更进一步的深渊之中。 比起他这个也曾经被人称为年少有为的败寇来说,这位安定公主好像才真正诠释了到底何为壮志凌云,少年恣意。 她同文成公主道别,同西海都护的裴行俭道别,同敛臂女王、弘化公主道别,又和一个个驻扎于此地的士卒道别。 站在钦陵赞卓这个囚车之中的旁观者视角,比谁都能看得清楚这其中的得道者多助。 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输给的并不是安定公主一个人,而是一支以她为核心的队伍。 她们不曾忽略掉吐蕃这个后起之秀的任何一点威胁,也在站上了那块跳板之后积蓄起了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最终变成了…… 今日吐蕃的落败。 从大唐天子无视了吐蕃进犯吐谷浑,到吐蕃被迫龟缩于腹地,只差了一个安定公主,又好像差了很多东西。 大唐何其有幸,能有这样一位当世名将。 她还是大唐天子的女儿,绝不会落到他们噶尔家族这样的田地。 真是让人羡慕啊。 钦陵赞卓枕靠在囚车的一角,有些神情放空地听着外头的车行马嘶之声。 下一处接待唐军的是哪里来着? 他曾经看过舆图的,那是秦州的上邽,在魏晋时期还有个名字叫做天水,也是进入京畿道前的最后一处重镇,之后他们就要顺着渭水河谷跨过秦岭,进入关中。 想来距离将他这个囚徒送到天皇天后的面前也不会太远了。 但忽然之间,他前方的马车停了下来。 钦陵赞卓转头朝着前方看去,惊见那头有一列明黄色的旗帜朝着这头推进。 …… 李清月勒住了缰绳。 按照计划,她原本应当先在上邽稍作停留便继续拔营推进。可在前方出现的,赫然是太子李弘的仪仗,更为奇怪的是,在这队仪仗之中并无李弘本人的身影,而是另一个对李清月来说还算眼熟的人。 “杨詹事这算是个什么意思?” 数年前还只是太子右春坊赞善的杨思正,因为太子妃出自弘农杨氏的缘故,一路升迁到了太子詹事的位置上,执掌太子东宫的内政和文学侍从,官居正三品,比起外朝官员的地位虽有不足,但自杨思正此刻在她面前都敢拿出的倨傲表现来看,他分明是很有狗仗人势本事的。 只不过在行到近前的时候,他才终于被这行军阵仗中的气势所压住,连忙收敛起了脸上的骄矜之色。 他拱手行礼:“回禀公主。” “我如今出征在外,要么叫大总管,要么叫大将军。” 被李清月这冷然目光锁定,杨思正吞咽了一口紧张的唾沫,改口道:“回禀大将军,天皇天后有令,此次您得胜归来,由太子在陈仓远迎凯旋大军,二圣于长安城外出迎,以示对您的褒奖。” 李清月面上不见多少笑意:“那么你先一步带着我阿兄的一部分仪仗前来此地,又算是个什么意思?为太子出迎再多延伸数百里,以尽太子对臣子的礼数?” 她可不觉得,杨思正的到来会是什么好消息。 何止是李清月觉得此人来者不善,连同行的亲卫也都死死地盯住了他。 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卒是何等的锐气逼人,杨思正只觉自己遭到了一片如狼似虎的盯梢,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也将自己的声音放低了几分:“是……是这样的。” “今年四月里有暴风骤雨天气,结果转入五月后又完全没有了一点雨水,到六月里已彻底是大旱一片。现今已近七月,眼看关中今年又是人人饥乏,无有余粮……” 说实话,谁也没想到,中原的灾情会继续持续一年,还是这等旱情连续的状况。 可这话,该当在朝堂上说出来,却不该在李清月这个凯旋的大将军面前忽然提起。 “然后呢?” “太子仁善,想请大将军将一半府兵暂留陇右道。此外,先前自河东道送往鄯州的军粮,应当还有十万石不曾用于战事的,不知……” “不知什么不知!”李清月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我看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这番话若是说出在天皇天后的面前,他必定会得到一番训斥,问他这个太子为什么自己不知道想出开源节流的办法,竟要讨粮到领兵的大将军面前。” “他也知道若是他自己亲自到我面前来说,便是我二人当众撕破脸皮,对谁都不好看,所以让你这个太子詹事来说,还能说什么太子仁善。” 李清月出征归来全部的好心情,都在惊闻这番请托的刹那化为了乌有,“真是见鬼的仁善!” “大将军——” 杨思正还想多说,就见一把画戟横亘在了他的脖子上。 安定公主明明在笑,但配上这一把武器,却没有半分友善的意思:“我也很仁善的,我让人杀了吐蕃四万人,却还保全了其中的四五万人呢。想必有这部分人口,足以填补掉杨詹事不幸身亡的损失了对吧?” 杨思正整个人都僵硬在了原地。 唯恐自己再有任何一点动作,便会让安定公主手中的画戟毫不留情地割断他的喉咙。 他也只能呆呆地望着所有人都像是没看到他的存在一般,在原定的驻扎之地各自安营。 唯独多看了他一眼的,好像只是在囚车之中的那个俘虏。 大约也正是这一眼的审视,让李清月刚要走回中军主帐,就忽然听到被押解经过的钦陵赞卓发出了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李清月顿住了脚步。 钦陵赞卓又垂头笑了好一阵方才停下了声音。那一阵说不上是冷笑还是讥笑的笑声里,又好像还有一番自嘲的意思。 他扯了扯嘴角:“我在笑,狡兔未死,走狗已烹——” 他原本有些晦暗的面容好像都因为此刻的开口被注入了神采,“好像并不仅仅是我和我兄长在经历的事情。” 钦陵赞卓虽然没有完全听清楚那杨思正说的话,但安定公主忽然拔出武器的举动,却让他看得清清楚楚。 而对面那四爪蟒图案的明黄旗帜,也分明有着明确的指代。 他仿佛终于找到了一点情绪的宣泄口又放声笑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他的笑声忽然中断在了喉咙口。有一只手一把扼住了他的脖颈和衣领,一把将他朝着中军主帐扯去,而后将其丢在了地上。 镣铐锁链砸在地上,发出了一阵碰撞的声响,彻底取代了先前的笑声。 “你笑得很开心吗?” 这份“同病相怜”好像也根本没让钦陵赞卓感觉到任何一点喜悦的情绪,毕竟他不会忘记,大唐对吐蕃的头号主战派正是面前的安定公主。 若是她当真因为和太子不和的缘故被褫夺军权,还不知道接任的人能不能越过卫藏四如的戍守屏障,又能不能杀了那芒松芒赞,以偿还他全族的血债。 他笑得一点也不开心。 可同在帐中的安定公主却是在笑的。 她的面容一半在暮色透过帐篷的光影中,一半在主帐中点燃的灯火之中,各自勾勒出了唇角的一道上扬笑意,仿佛一点也没将刚才的那出插曲给放在心上。 “你也说错了一句话。你没有反抗的退路了,所以只能成为被烹杀的走狗,我不一样。” 她的目光仿佛终于有几分慷慨地落在了钦陵赞卓的脸上,那双眼睛里的冷冽却耀然的颜色,好像和她在作战得胜的时候,又有了几分不同。 “我不是你。我还能不退便进!因为没有人能阻止我想做的事情,就算是太子也不能。” 钦陵赞卓目光一震。 这实在不该是一位公主说出的话,也不应该是一位公主对着一个战败被俘的囚徒说出的话。 可不知为何,她好像合该说出这样的话,也合该有着这样的一份底气,让她从容地将这一个个字拼凑成一句野心勃勃的誓言。 在营帐之外,还有着士卒归位走动的声音。 在营帐之内,却在忽然之间陷入了一片沉寂。 但在这份沉寂之中显然不是一成不变的,比如这位吐蕃战俘的脸上就闪过了一幕幕变幻的神情。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心中到底在做出何等激烈的挣扎与抉择。 能听到的,只是他在沉默了一阵后的一句开口发问:“这个没有人能阻止的事情,也包括了出战吐蕃吗?” “当然。”李清月斩钉截铁地答道。 他又安静了一瞬,忽然有了动作。 接连两三月的俘虏人生,让他在从摔倒到跪地起身的动作中,都显得有些缓慢,但这好像并不影响,当他跪倒在安定公主面前,将头颅贴在她垂落于身侧的手背上之时,依然能自上方看见他身为战将的底蕴。 他也在杀父之仇和灭族之恨中做出了抉择,走上了在他看来唯一剩下的一条路。 钦陵赞卓沉声,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么,若公主欲为上位者,有进无退,臣愿为一把恶刀,为公主效力。” 在这一刻,他像是一只被打断了腿却还有一副凶狡之性的狼,朝着面前的猎人,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第224章 狼可不是一种容易被驯服的生物啊…… 但一只无家可归又心存执念, 还曾经被猎人屡次击败的狼,却显然不必遵循非要从幼年养起的规律。 李清月其实不怕他还有野性的狩猎习惯,甚至巴不得他能保留着利爪,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去做一把凶刀。 因为他确实没有其他退路可走! 七年前在西域插手回纥、突厥叛乱又抽身离去的履历,让他势必不可能再重新走一次当年的老路。 吐蕃赞普已给他满门扣上了叛逆的罪名,断绝了他在吐蕃内部重新掌权的机会, 反而是李清月送给芒松芒赞的那封檄文中,还将噶尔家族说成是忠臣良将。 他能去的地方只有大唐。 可大唐境内, 又不是人人都有慧眼识才的本事。 大唐的君王与太子高坐明堂,必定不会像是真正和他交过手的安定公主一般知道, 他并非是个轻易断送了兵卒性命的无能将领, 只是在军事博弈之中棋差一招而已。 到了长安天子面前,他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战利品,在地位上甚至不如需要进行招抚的高丽宝藏王。 但在安定公主的面前, 他是确有本领统领十万兵卒的将领。 这便是对钦陵赞卓来说最大的区别。 更促成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是太子在此时似有卸磨杀驴的表现, 和安定公主绝不退让的野心两厢对峙,分明像是吐蕃局势的投照。而这条注定要与噶尔家族结局不同的道路到底会通向何方, 钦陵赞卓也很想知道。 他若是个庸才,当然可以自此消沉沦亡,可偏偏他不是。那么他就比谁都希望,吐蕃在失去了噶尔家族这条臂膀后走上覆灭之路,也比谁都希望, 安定公主仍旧能坐在主帅的位置上, 成为他重返吐蕃报仇的助力。 在真正的大仇面前, 当年父亲与安定公主之间的决胜疆场又算得了什么!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钦陵赞卓终于听到李清月开了口。“你知道你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很清楚。 他也忽觉庆幸, 面前之人说出的并不是一句直接驳斥的话,让这其中将军与战俘的关系,俨然出现了变更的曙光。 钦陵赞卓不曾抬头,只是将他方才说出的那句话以更为笃定坚决的语气说了下去:“我说,臣愿为主执刃,誓死效忠。” 李清月挑眉:“所以你效忠的不是大唐,而是我。” 钦陵赞卓:“是!” 这其中的区别他已想得很清楚,自然不必再有犹豫。 “可是,我会给你进攻吐蕃的机会,却不会帮你光复噶尔家族,”李清月伸手抬起了他的头,目光犀利地留意他面上每一瞬的变化,“我最多会帮你找找有没有遗留在外的逃亡之人,但你……” “你不是阿史那社尔,也不是黑齿常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唐太宗的突厥名将阿史那社尔,也就是卓云的父亲,是主动率领部落投降的大唐,随后参与到南征北战之中。 黑齿常之虽是先主动进攻了泗沘山城,被戍守于此的李清月击败,但他心中有百济的同胞,在安定公主麾下效力的同时还有软肋牵绊。 钦陵赞卓不同。 他与他即将效忠的主君之间还隔阂着一道杀父大仇,更是被族群割断了联系游离在外的独狼。 李清月要用他的调兵能力和勇武,也有这个自信压制住他的气焰,但绝不可能让他为族长、为源头,重新发展出一支噶尔家族。 这不是忌惮,而是必要的约束。 但这份约束,好像非但没让他后悔于自己的抉择,反而让那双仰头间看来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抹真正鲜活的神采,“先有规范约束的意思是,你敢放手用我。” “我有何不敢呢?”李清月不避不让,甚至在唇角的笑意更盛。 “你有你想要的东西,我有我想要的东西,但你必须依托于我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我却已有这一步步走来的累积。所以是你该当拿出足够精彩的表现让我选择你,而不是我非要一位手下败将的臣服来展现我的宽宏大度!” 李清月没再去看他的表情,而是松开了手,朝着帐中已陈设完毕的桌案走去,坐在了后方,“我给你写一道手令,你去让人给你把锁链解了,还有,既是要做将领的人——” “给我尽快把你身上的伤势养好。” 钦陵赞卓的年龄和卓云相差不大,甚至还要更年轻一点,根本没道理背后的箭伤一直反反复复。完全是因为目睹了芒松芒赞的灭族操作,被全族覆灭打击得有些精神恍惚。 如今他既然已经选择了投降,也自这一连串的险恶苦难中清醒过来,就最好别拿出这么一派颓唐的样子。 否则,他有什么资本去统兵作战? 钦陵赞卓没有拒绝这份规劝,而是再次郑重地行了一次臣服之礼:“臣,多谢……主君关照。” 李清月目送着钦陵赞卓起身离开营帐的背影,又叫住了他:“在外面还是称呼我为大将军。” 有些话在此地能说,在用于彻底压服这位雪域名将的时候必须说,在行将回到关中的时候还是收敛些为好。 但就算没有这个称呼,在次日,看到安定公主后头还跟着个已然恢复了行动的钦陵赞卓之时,同行返京的高侃还是险些惊掉了下巴。 “他什么情况?” 钦陵赞卓此刻的表现虽然稍显沉默,却显然无法掩饰住他眉眼前潜藏的阴郁与锐气。 就算他跟在安定公主的身后,在公主的气势面前退避,也因伤势未曾痊愈的缘故面上少了点血色,依然能隐约看出,他乃是个统御数万兵马的将领,远非寻常武官可比。 李清月答道:“待还朝之后,就不必将他作为俘虏敬献天皇天后了,我想让他出任我的副将。” 见高侃脸上还有几分迟疑之色,她笑了笑,“或许是因为昨日我直接将画戟架在太子詹事的脖子上,让他觉得我这人果然很有胆量,所以最后决定效忠了呢?” 高侃沉默:“……?” 喂!这个理由,用来骗骗三岁的孩子也便罢了,用来糊弄于他,是不是未免有点太过分了。 钦陵赞卓要真是因为这个缘故而投降的,那就真是有鬼了! 可眼看着安定公主似乎并不愿意再多解释,也明摆着知道启用这样一位武将到底必然会存有隐患,高侃又决定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发问了。 就像他也实在不必去问,昨日开罪了公主的杨思正到底说了些什么话。 安定公主将消息拦截在外,显然也有自己的考虑。 但高侃因为和李清月并不那么熟悉的缘故,并没有继续寻根究底下去,和李清月熟络得多的李素筠,就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了。 “你不怕他只是佯装投降,随时有可能反水?” 李清月摇了摇头:“在用他之前我就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好怕的。这样人再如何背景复杂,却也能力出众、目标明确,总比有些人在这里自以为是地发号施令要好得多。” 何况,他都已经自称是一把凶刀了,李清月身为执刀之人,难道会不明白一个道理吗? 凶刀这东西若不能伤人,势必伤己,她该当知道要如何驾驭于他。 而不像是有些人…… “你说的是太子?”李素筠压低了声线,想到了昨日她一度看到的安定亲卫同仇敌忾的神情,和吐蕃这位降将突如其来的转变,还是问道,“他让人来说了什么?” 李清月没有瞒着她的意思:“他说,希望让此次凯旋的府兵停留一半在陇右道,再拿出十万石军粮来,减少关中旱灾造成的影响。” “他疯了吗?”李素筠失声惊呼。 见周遭有人因为这一声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看来,她连忙重新收回了声音,“他要彰显太子对关中庶民的仁德,那就用他自己的本事来办事!” “去年和今年他在洛阳主持赈灾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想说了,他在天皇天后巡幸洛阳期间数次监国,本该对朝政上下庶务了如指掌,更应当放眼天下民生要害之处着手 ,怎么到了如今,还只停留在施舍开仓的地步。” 他当自己只是个十岁孩子不成?好像只需要做好表面工夫,让人知道太子不是个荒诞不经的人,就已经足够了。 李素筠愤愤不平:“要是他用自己赚取积攒下来的粮食赈灾我都不说什么了,反正他这个太子的位置稳稳当当,也不是我能从中置喙的,可他在洛阳依靠的都是天后于东都的影响力,怎么现在竟然还打上了你这军粮的主意!” 谁听了都得觉得此言荒唐。 不错,这十万石军粮正如杨思正所说,是为了供给于对阵吐蕃的战事,这才从河东道调拨而来的,在狄仁杰和娄师德的调度之下沿途损失不大,也因为安定结束战事过快,并未被派上用场。 那么它们就算分拨出去,也不影响到军营之中的粮草供给。 但此等规模的府兵调度既然还未彻底解散,就还随时有可能出现各种意外,这一笔粮草库存必须放在军中稳定军心,否则大军开拔进入关中,眼见各处饥荒景象,势必要出现意外。 “至于让其中一半的府兵留在陇右道……”李素筠磨了磨牙,“他是能跟关中百姓交代了,反正领兵的不是他!” 她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扭头发问:“此事天皇天后知道吗?” 这到底是太子李弘的擅作主张,还是天皇天后有意通过此举削弱安定在军中的威望? 李素筠猛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有些事情,不是她还跟小时候一样没心眼看不到,而是她自知自己的身份懒得去算计那么多。 可若是天皇天后也知道太子对于安定的打压的话,事情就有些麻烦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们从藏原上下来,就算此刻行军在渭水之畔,空气中还纠缠着几分水汽,也难以压制住地底的热力已开始不断上涌,让人的心情也随之浮躁了起来。 偏偏李清月这个当事人,犹自一派气定神闲的表现,让李素筠又觉找回了几分平静。 “他们应该不知道,起码——天后不会放任他做出这种事情。我阿娘在临行前专门向我做过承诺,绝不会让我有军粮上的后顾之忧。你知道的,她也确实兑现了这份承诺。”李清月说到这里,目光中闪过了一缕和暖之色。 可想到李弘的种种表现,就算正是因为她与杨思正的争执,才诱发了钦陵赞卓的投诚契机,她心中的冷意也不觉愈来愈盛。“你放心吧,他只是太子而已,我不会给他以插手军权的机会。我也……” “不会让他这个陈仓迎军如此舒坦的。” 一国储君屈尊离京,迎接大军,听起来真是好一出刷声望的场景。 但凡李弘表现出一番太子威仪与礼遇姿态,都能在军中混出个好名声来。 这世道对于太子的要求就是这么简单。 但李清月偏不想成全于他。 “你要将他想要插手军粮的事情散布到军中?”李素筠问。 李清月冷笑:“不,若真如此的话,反而落于下乘了。” 将太子与安定公主兄妹不睦的事情摆在台面上,落的是蓬莱宫紫宸殿内休养的那一位的脸面,对李清月想要给文成公主请官、给部将求取封赏没有任何一点好处。 这些流言蜚语固然很有煽动力,却无疑会触动天皇的逆鳞。 “我打算换个方式。” 李清月回身朝着后方随行的队伍看去。 在后方,何止是同行参战的士卒,还有约莫将近三万吐蕃士卒与后勤俘虏,让她在留下了两万多府兵留守吐蕃前线后,还有十万大军随行。 所以她所统帅的,依然是一支等闲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庞大队伍。 她的眉眼间闪过了一缕锋芒尽露的迫人容色,“我会让他知道,阻挡我回去的代价!”—— 李弘站在华盖之下,透过垂落的锦帆,朝着空中看了一眼。 七月的日头愈见毒辣,与四月的冰雹急雨,形成了相当惊人的对比,却哪个都不是什么好天气。 就连太史局都觉得,这等气象反常的情况实在是很难再用寻常的办法予以观望推测,干脆向天子告罪后,暂时放弃了下半年的揣测天时计划。 面对这等情况,李治这位陛下都不好说什么,李弘也就更不用说了。 他除了听从父皇的调派,前来岐州雍州等地督办水渠修建,再迎接一番凯旋的大军,好像也没什么其他可以做的。 “太子……” “行了你别说了。”李弘瞥了眼提前自上邽折返的杨思正,险些在脸上摆出嫌弃的神色来。 太子妃的父亲杨思俭和眼前这个杨思正乃是堂兄弟,这才让杨思正能自右春坊赞善升迁至太子詹事,但很显然,对方并无这个本事真能承担起东宫重责。 若非看在对方出自弘农杨氏,也总算没将脸面直接丢到外朝的份上,李弘是真想将人给打发去个眼不见为净的地方。 一件本应当有商有量的事情被他办成这个样子,属实是浪费了他与外祖母分属同宗的渊源。 但在李弘于华盖之下踱步之间,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他,这件事其实并不像是他斥责于杨思正一般只是个寻常差事,而是…… 而是他在眼见父亲获得边地捷报之时的喜形于色中,再一次生出了一份不能向外人说道的危机感,几乎凭借着本能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只可惜,安定已再不像是当年他在父亲面前说的那样,是他稳坐太子之位的助力。 这便是今日的事实。 他刚想到这里,忽见远处奔马疾驰来了一个身影,很快抵达了近处。 这曝晒在烈日之下的东宫侍从顾不得抹去额角的汗水,便匆匆来报:“太子,大军快到了。” 李弘连忙端正了自己的神色,敛去了胸腔之中的不平情绪,“摆驾!” 他现在该做的,不是计较那出没能成功的商榷,而是尽快迎接这一行折返关中的队伍。 可当他将东宫卫兵与同行的左右羽林军整装完备,举起太子的随行仪仗朝着班师还朝大军前进的时候,先一步抵达前军所在之地发起迎接的却不是他。 在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嘹亮的鹰啸之声。 下一刻,便见一只成年的鹞鹰展开了宽广的翅膀,自苍穹之下华盖之上掠过,朝着前方的大军猛地扑掠而去。 等闲的鹞鹰绝不敢在这样浩荡的兵马来袭之时,表现出这等捕食者的降落姿态,但很显然,这一只是个特例。 它已像是倦鸟投林一般冲向了自己的主人,落在了一只穿戴着甲胄的胳膊上,也在落定的刹那,再次发出了一声惊喜的鸣叫。 这是一只有主的鹞鹰,还已经经过了数年的驯化。 而能够驾驭这只鹞鹰的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日统御大军凯旋的安定公主。 李弘遥遥朝着李清月看去,正见对方值此数万大军的簇拥之中,也依然是其中最为醒目的一位。 后方的“李”字军旗在夏风之中招展翻卷,便映衬得那手托鹞鹰、纵马徐行的玄铠将军,更有了一派岿然不动的气场。 纵然还因距离远近,不太能够看得清楚她此刻的神色,但李弘绝不会看不清,这其中到底有多么旺盛的生命力与何其耀眼的统帅能力。 是真的太过耀眼了…… 盛夏的日光还在同时被军队之中士卒的精甲反照出了太过刺眼的眩光,让人根本不敢朝着那头直视。 偏偏李弘又必须始终直视着那个方向,谁让他正是这大军之前的欢迎者。 所以他不会错过这样的一幕。 安定似乎朝着那手臂上托举的鹞鹰轻叱了一句,往外一抬,那只飞鹰当即乖觉地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了数圈后稳稳地立定在了军旗之上。 这只被从海路带回,又在李清月手底下训练了七年之久的鹞鹰,虽还不能在战场上充当她的另外一双眼睛,却很显然已变成了一只合格的鹰犬,也在起落的瞬息,化作了这重返关中土地的迎接信号。 而就在同时,一杆画戟取代了之前的鹞鹰,出现在了李清月的手上。 画戟尖端之下的红缨高高扬起,伴随着的,是李清月的一声高呼: “诸位,拿出我大唐将士凯旋的风采来!” 这一句主帅的下令如同军中数次传播的军令一般,快速在行伍之间传播,也在霎时间变成了激起全军声势的开关。 半年的往复奔波作战又如何。 没能成功打入吐蕃腹地又如何。 大唐四处仍有天灾未平又如何! 这支因军情被聚集起来、又因安定公主而真正被汇聚在一处的队伍仍能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没有人会怀疑安定公主在此时的这句下令别有居心,他们只觉这是这位主帅在成功将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带回关中后,要在为他们争取到应得的战功封赏之前,再让太子与随后的天皇天后见证一番士卒的表现,也为饱经灾情折磨的关中给出一记强有力的安抚。 就算边境动乱,被安定公主统辖的唐军也有本事以最快的速度结束战事,为关中减少人口与粮草的消耗。 这些凯旋的士卒中还有不少即将带着封赏归家,让其中的一些人不必再在旱灾中煎熬。 所以他们当然有此自信,也有此资本高呼着去时的“必胜”口号而回,随同着前行脚步带来的大地震颤,形成一片惊心动魄的共鸣景象。 可在李弘看来却显然不是如此的。 在他的视线中出现的,是一种近乎于威胁的耀武扬威。 不仅仅是安定的随军亲卫,那些能有资格身披甲胄上阵的人,都毫不在意暑热地披上了战甲,让整支军队形成了一片铁甲的海洋。 随着战马一起缓缓推进的骑兵,则仿佛是被这样的氛围所感染,干脆也像是他们的主帅一并取出了长兵。 这些在藏原上真正对吐蕃士卒造成过杀伤的武器上,还残留着一抹并未彻底消退的血色,以至于在长兵拖拽的同时,风中也多了森森肃杀之气。 李弘直面着这样的景象,险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谁也不必怀疑,若是这样的一列骑兵忽然加快了前行的速度,到底能不能在须臾之间剥夺去敌方的性命。 这片声如擂鼓的响动中,他的目光也完全不受控制地看向了这支队伍中另外一个特殊的群体。 从外貌和打扮看,那都是一支由吐蕃人组建的队伍,连带着他们之中为首的将领,也应当是吐蕃人出身。 就算只是仓促望去,这些人在气势上竟也丝毫不弱于唐军。 但李弘绝不会错认,当这列士卒朝着他看来的时候,眼中有一种未经礼教驯化的残忍与蔑视,唯独在转向安定的那一刻,以那为首的将领为代表,都呈现出了一派服膺称臣之态。 这又何止是钦陵赞卓和其被准许临时统领的士卒所拿出的表现。 全军这等赫赫生威的排场,原本就是因为安定发出了那一句号令而来,让人在这一刻不得不怀疑—— 倘若今日并不仅仅是要展现出士卒风貌,而是要干脆在主帅的带领下杀入皇城之中,他们会不会也能够丝毫不顾其他的限制,直接听从主帅的号令。 一想到这种纵然荒唐,却在李唐的传承中不是不能出现的场面,李弘的脸色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片惨白。 也或许这份面色的遽变,也是因为眼前的声浪已经距离他越来越近,直到震荡于双耳,让他感到头疼欲裂。 “驯狼熬鹰……好一出驯狼熬鹰!” 他在口中喃喃,又被下属轻轻推了推,示意他回过神来。 太子仪仗的移动原本就是因为班师还朝的唐军已到面前,现在为首的那位大将军自然已经到了眼前,那么太子就合该拿出足够体面的表现发起欢迎。 但在这两方交汇之时,就算是以东宫属臣自居的杨思正都必须承认,安定公主和太子之间的对比实在是过于明显了。 太子李弘在这等声势面前的惨淡神色,简直不像是未来也能策御天下兵马的帝王所该当拥有的,而像是被人一个巴掌甩在了脸上。 李清月却是以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自马背上翻了下来,随即接住了那只重新立在她手臂上的鹞鹰,将太子今日的表现对比得越发小家子气。 “大军凯旋,皇兄不该以酒水为我庆功吗?”李清月抬了抬下颚,朝着李弘后方示意。 李弘这才如梦初醒,以稍慢了半步的动作从下属的手中将酒杯给接了过去。 “是,该当以酒祝贺的。” 当他举杯重新对上妹妹投来的目光时,见其中并无要给他难堪的意思,又觉自己是不是多想了,其实先前的这一幕并不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 可李清月接过了酒杯,却并没有直接将其喝下,而是漫不经心地在手中把玩了片刻。 后方等待这出皇太子出迎戏码的士卒并不能看到这华盖之下到底是何种场面,只能看到对立而站的两道身影。 置身其间的李弘却险些因为安定的这出表现而变了神色。 他没有错过安定在开口的第一句中变化的称呼,不是平日里常说的太子阿兄或者就是相对亲近的阿兄,而是一句皇兄。 这句稍显生疏的话随着她那句先声夺人,在顷刻间颠倒了双方的主动权。 “安定……” “皇兄,我还以为你当年曾经代替阿耶,从许州开始检阅河南道府兵,算起来距离今日也有十年了,应该对于府兵知之甚多才对。”李清月打断了李弘的话,抛出了一句他完全没有想到的说辞。 并没有给他以开口的机会,李清月的下一句已接踵而来:“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当年行将渡海参与辽东战事的府兵中,之所以厌战情绪高昂,正是因为朝廷不曾给够此前参战府兵的补偿与封赏。” “那么我以为你就应该知道,在战事结束之后,绝不能妄立名目,让府兵滞留在外,导致他们不能及时将封爵升迁之功领取到手!” 她目光冷然地盯着李弘那张本就已脸色不妙的脸,自战场搏杀而出的气场毫无一点保留地覆压而来,“我可以将人留在藏原之上,因为他们都知道,开疆拓土之功必会随着新都护府的成立被仔细清算,我也让人确认过他们暂时可以不必归家,但你——” “你又凭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以所谓的节省关中口粮之名,让他们暂时不能归家!” 她说话间声色愈厉:“皇兄不会不知道,府兵制的运作本就有其天然的弊病,现在周边战事渐缓,已有做出转变的契机,却绝不能以这等苛待之法拉开序幕!” 李弘呼吸一滞,只觉在李清月锐利异常的眸光中分明还有另外一出质问。 他李弘连当年在校阅府兵之时的所见所闻都能忘个干净,凭什么越俎代庖,插手到她所督办的事宜之中。 这样的一副咄咄逼人姿态,让李弘只说出了一个“我”字,便将其他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不知道该当如何继续说下去。 李清月却仿佛全然没将他此刻复杂的神色看在眼中,又忽然收起了面上的怒气,重新变成了兄友妹恭的样子,一把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金杯放回盘中,发出了一记“嗒”的声响,也将他那些未尽之言,彻底塞了回去。 杨思正打了个哆嗦。 他忽然觉得安定公主好生可怕。 只因在搁回金杯入盘的同时,在这张与天后很是相像的面容上,先前的肃杀之气一扫而空,只剩下了一抹“友善”的笑容,就好像先前的厉声质问都不过是他们的错觉而已。 连她的语气也倏尔和缓了下来,以凯旋的妹妹对迎接的兄长闲话家常的口吻问道:“皇兄,你在怕什么呢?” 李弘面沉如水地看着安定问完了这句话,便像是完全找回了场子一般朗声一笑,再不停留地折返回到了先前的马背之上,宛然一派已经完成迎接礼数的模样。 身旁的礼官根本阻拦不住安定公主在此时重新下达军队往长安方向推进的指令,也根本来不及去说,在原本的既定流程里,其实还有一项太子向士卒施恩的活动。 可李弘又怎能拉下脸面去妹妹的马前,请求她按照规则来办事。 是他先没遵守规则。 所以这话说到了御前也是他不占理。 恐怕就连皇位之上的阿耶也会问出一个同样的问题—— 他在怕什么呢? 他怕……怕安定的声威已再不是一个上柱国大将军能够满足的,也会如同阿娘突破了规则限制以天后临朝称制一般,走向另外一个他绝不愿看到的巅峰。 当他目送着那浩荡军队在他面前经过,将战争的气息甩到他脸上的那一刻,这份惧怕终于从此前模糊的征兆变成了实体。 他也怕阿耶阿娘对他的失望一次次累积,会成为反衬出安定何其可靠的对照。他的身体虚弱,原本就注定了他不可能像是安定一般征讨四方,但好像在这场席卷数十州的天灾之中,他连赈灾的功劳都不如出征半年的安定。 当这返京的兵马如同七年前一般迎来天皇天后出城降阶相迎的时候,李弘看得到他们连带着同行的百官因为吐蕃战事大胜而露出的开怀笑容。 ——那是自总章天灾大作之后,便很少在他们脸上看到的神情。 他也终于在自己作为太子、却好像不在画面中的处境里,看到了他真正惧怕的东西。 他怕,他的兄弟不会夺走他的地位,继续做着闲散王爷,他的姐妹却会跳出臣子身份的桎梏,给他以致命一击! …… 但他大概不知道,李清月何止是在这出凯旋里给了他以一记还击,以报他让人来“商榷军务”的恩怨,也根本没打算给他以一点反应机会地做出了下一件事。 暂时将士卒安顿在城外的安定公主来不及解下甲胄,便已匆匆穿过了蓬莱宫,抵达了天后所在的含凉殿。 武媚娘奇怪地看到,这个在今日班师中几乎将军中声威张扬到极致的女儿,并没有像是此前的数次得胜还朝一般,急匆匆地扑到母亲的面前,玩起耍赖卖乖的戏码,而是挎着头盔站在了殿中,并没有再往前走出一步。 殿中的烛火将她笔挺的身姿映照得拉长到了后方的门框之上,也让这等静默中多了几分说不出的肃穆。 “你这是怎么了?” 李清月定定地望进了母亲沉静的目光之中,在沉默了须臾后终于开了口:“阿娘,如果我说,我不喜欢太子,或者说,我很不喜欢皇兄还坐在太子的位置上,您会怎么想?” 第225章 这是一句谁也没想到会被安定在此刻说出来的话。 也包括, 自以为对女儿已很是了解的武媚娘。 哪怕今日眼观六路的天后已敏锐地察觉到,本该在提前迎军之中有所建树的太子兴致不高,在这对兄妹之间的气场隐约有些不对, 终究还是庆祝战场得胜占据了上风。 她当先注意到的,也是大唐对阵吐蕃的胜局所带来的新议题。 但在这个母女会晤的场合下,有一道确然已经存在的裂痕, 就这么被直接地抛了出来,摆在了她们的面前。 这不是她们两人之间的裂痕, 却也让气氛顿时凝固了下来。 含凉殿的宫人早已遵照着早前的习惯退出了此地,也将殿门给带合了起来。 唯独还与外相通的, 正是毗邻太液池的那方水榭露台, 还有几缕带着潮气的夜风从那头的窗扇中吹入,将殿中的烛火给吹动了一瞬。 这一缕连带着人影一并摇曳的火光自人眼底掠过,顿时将人从猝然闻听此言的惊愕中快速拉拽了回来。 她说……不想让李弘坐在太子的位置上? 武媚娘凝视着女儿面上的神情, 试图从中分辨个究竟。 这个向来就事论事、老成持重的女儿绝不可能出于开玩笑的缘故便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所以很显然,这是一句她出自本心的话。 但这句话的说出, 要比她当年不满于李旭轮能够毫无功劳地坐上单于大都护的位置上,还需要一份胆魄! 武媚娘就可以清楚地看到, 在安定发出此问的同时,那只挎住头盔的手,已慢慢地攥紧成了拳头。 这显然不是因为,夹紧这尊战甲头盔需要花费多大的力道。 而这个问题……被问出口相当不易,回答起来也同样很难啊。 阿菟和弘儿之间的矛盾, 绝不能仅仅用兄妹有隙来说, 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东西。 但很奇怪的是, 她居然对于听到这个的问题并没有那么惊愕难当。 或许早在她此前需要为了稳固安定的地位,在完全不曾知会于太子的情况下, 协助她拿下九河使的位置时,她的心中天平就有一瞬的偏袒倾斜了。 来不及细想太多,武媚娘轻吁了一口气,缓缓问道:“他又做了什么?” 李清月一听这一问,当即目光一亮。 倘若太子的位置和天皇天后二圣临朝一般稳固,李弘也因数次监国深得两位陛下之心,阿娘在听到她的那句发问时,第一反应根本就不应该是问李弘“又”做了什么,而应该是问她“怎么会这么想”。 但想想太子的种种表现,李清月又觉得阿娘有这等反应实在不足为奇。 李弘能将主意打到她的军粮上,安知在这半年间的巡幸洛阳、抚民赈灾中没有些其他的无能表现。 以阿娘对朝堂事务越发深入的把控,应当早已将其看在了眼中。 那么她这告状发难的时间,或许选得没有那么仓促,也并不需要只做个铺垫,完全可以图谋更多。 战场之上她极擅把握时机,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中她也当然是如此。 她往前走了两步,让自己确然在谈及正事的端正神情,被更为清楚地映照在了烛光之中。 随即回道:“我统兵折返抵达上邽的时候,皇兄让太子詹事杨思正来传了一条消息,说是希望我能将随行府兵之中的一半留在陇右,以防一时之间涌入关中太多人口,给关中百姓的食粮造成负担。” “此外,他还希望阿娘让两位转运大使送到鄯州的军粮拿出十万石救济关中,分给陈仓等地的灾民。” 武媚娘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 若非她素来定力惊人,真是险些要在听到这两句话的刹那,将杯中的茶水给泼洒出去。 “阿娘,您看看,他欺人太甚了!”李清月一边说,一边在母亲的对面坐了下来。 她手中的头盔更是直接丢在了一旁,发出了一声当啷声响,又随即被那阵激愤之下的控诉给掩盖了下去。 安定公主的这张脸也因这份愤慨激烈愈显眉眼凌厉,“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当的太子。若是他跟着阿耶学,就应该学会权衡利弊,审时度势,起码也知道如何在表面上把关系都给处融洽了。他若是跟着阿娘学,就应该学会如何擢选人才,物尽其用,更应当知道身处天家权势中心到底该当与谁为友。” “结果他可倒好,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了阿耶的生病,阿娘的……” 李清月卡壳了一下:“算了,别管他到底学了点什么吧。” 明明是应该严肃的场合,武媚娘绷着嘴角,终究没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甚至发出了一声轻嗤。 “我在说认真的!”李清月将手往面前的桌案上一撑,语意决然,“身为太子,灾厄不能平,病患不能除,贤臣不能近,政令不能通,谏言平庸,政绩不明,连将来做个守成之君恐怕都难成,何况,今日的大唐需要的也不是个守成之君!” “中原受旱灾困扰,以吐蕃为代表的边地势力却因气候和暖、凭借着农牧业而崛起。别看方今东西南北四方战事局势尚可,但无论是府兵制还是羁縻都护统辖都有种种弊病,根本不能只当唐军大胜,庆功饮酒即可。凭什么守成?” “但就算是守成之君,也得为兄弟姊妹之榜样才对吧!可他呢?” 李清月咬牙切齿,“他居然给我下绊子!阿娘,你说这像话吗?” 不像话! 武媚娘的心中即刻有了一句回应的判断。 或许都不能用不像话来形容太子的表现。 她在刚听到安定说起李弘的所作所为时都差点惊呆了。 那一刻她满心在想,自己此前还觉得太子仁懦无知的判断,是不是还是距离他真正的表现相距甚远。 他根本不懦弱。 一个胆敢向妹妹开口就借十万石军粮,还让她扣押五万人不能进入关中的人,绝对称不上懦弱。这应该叫做—— 武媚娘目光一冷:“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愚蠢了……” 这显然不是因为她忙于完成对百官的铨选,希望能尽快自大唐的基层抓出更多的可用之人,而让李弘疏于父母的管教,在不知不觉之间长歪了。 而是因为他本就有着这样匮乏的从政天赋,只能用最为蠢笨死板的方式来回答上“大唐太子”的这份答卷。 但他总算还是有一点学到了他的父母,那就是当他的“太子”地位遭到动摇的时候,一种出奇的敏锐便会促使他去做出一些事情。 哪怕,这些事情根本不应该去做。只会让人想要扒开他的脑子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阿娘。”李清月忽然更沉重起来的语气,又将武媚娘拉拽回了眼前,“在传回长安的捷报之中只说,我在战胜了吐蕃十万大军后,需要将他们完全赶回雪域腹地龟缩起来,以确保紫山与牦牛河一带的草场全部落入大唐的掌控之中,却没说一件事。” “与我对战的钦陵赞卓明明有统兵十万的本领却被迫投诚,不是因为他真的如此见风使舵,而是因为吐蕃赞普为了摆脱桎梏、重新掌权,在唐军压境的同时竟然出手覆灭了噶尔家族全族,只有钦陵赞卓因统兵在外得以幸存。他为了报仇不得不这么做。” “我原本不必担心会变成第二个钦陵赞卓,因为我是大唐的公主,而非外族。可是……” 李清月迟疑了一瞬,又忽然以更快的速度说了下去:“可阿耶想要让我出嫁以削弱兵权,兄长想要让我成全他的仁政将士卒留在关中之外,您让我如何不担心这一点!” 她放在桌上的手重新蜷缩、握紧在了一处,一如她在方才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一样下定了决心,“那我也只能恶人先告状,解决这种隐患了。” 何为解决隐患? 英国公的临终遗言,让李治暂时打消了算盘。他手中并无太多将领可出任主帅的事实,也让他不能将女儿的军权直接夺走。 那么唯独需要解决的,就只有太子李弘而已。 这多简单啊,只要让他不再是太子好了。 只要他不再是太子,而只是个失权的亲王,他根本无法将他那些荒谬的指令下达到她的头上!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阿娘,我连前面的那些话都说了,那也不怕再多挑唆一句——” “他今日连我都不能容,已着手打压于我,倘若明日这大唐天子之位传到了他的手里,就算他再如何无能,难道能容您继续决断朝纲吗?” 武媚娘目光一凛。 安定的最后一句话看似是在将她拉拢到同一阵营去,为她先前的一番陈词再添上一把火,但又何尝不是在说一句事实。 太子看似在近几年间牢牢遵守着天后下达的一条条诏令,让他更换东宫属官就更换,让他前往洛阳赈灾就去,横看竖看也是个让人该说一句乖顺的好儿子。 但她始终没有忘记,当年泰山封禅之前,希望让天后遵守礼教的人中,就有被李弘纵容的东宫属官,他好像也当真觉得,天后的种种逾越之举该当遵守法礼,被遏制回来。 如今他的听话,与其说是他终于知道了该当真正接受二圣临朝的事实,不如说是他知道,母亲这个天后的位置并不会妨碍他做太子,反而会为他提供不小的助力。 但当这份权力的对峙,从帝后与太子之间,转移到公主与太子之间的时候,那些始终不曾被成功扭转的想法,就这样浮现到了台面之上。 连带着的,还有被安定斩钉截铁历数的数条平庸之罪。 听到“灾厄不能平,病患不能除,贤臣不能近,政令不能通”这二十个字的时候,武媚娘不免试图去回忆,作为太子的李弘到底提出过几条真正能通行下去的政见,却发觉这其中竟是一片空白。 那些通过铜匦上书的百姓,希望借着这条特殊的渠道让自己的言论上达天听,虽然这其中不少谏言的内容并未经过言辞润色,也因见闻限制显得异常粗糙,但也不乏让人有所启发的文字。 而太子呢? 相比之下,太子的胆魄好像完全用错了地方。 一想到这里,武媚娘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将女儿依然在蓄力一般的拳头一点点拨开,回握住了她因为情绪动荡而正在升温的手。 “你不说这最后一句话,难道我就会觉得你说的无理吗?”武媚娘长叹一声,“没有人喜欢在大展拳脚的时候被人在背后捅刀的,就算是我也不例外。” “弘儿这个人在出生之时就被陛下寄予厚望,给了弘这个名字,又在幼年就坐上了太子的位置,好像对他来说当真不是一件好事。” “太子的地位让他自小就能对任何东西唾手可得,东宫属官就连太子詹事、太子宾客都官居三品的地位,更是让他包裹在一片花团锦簇之中。”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 “他的日子过得太顺了。东宫属官的更换没让他引以为戒,反而重新掌握了新的党羽。迎娶太子妃杨氏在他看来不是让外祖母安心,而是他真正成年,有了更为名副其实的执政立场。两个弟弟做个闲散之人,异母兄长不是身死,就是不得天皇喜爱,更是让他觉得自己已然无可替代……” “但他确实没这个本事!” 这句话,被武媚娘说得全无一点余地。 就算李弘是她的第一个儿子,在她心中确实有着一份特殊的地位,也因为自出生开始就有的多病多灾牵动着她的心神,当她自回忆与现实之间反复比对后,也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或许从一个母亲的角度去评判,他对安定做出了那等简直胡来的请托,多少有些心态失衡的意思,但作为大唐的执政者之一,她也必须承认—— 李弘越是想要坐稳这个太子的位置,也就越是让人觉得,他能做只是一个闲散宗室,统筹一批人手修编文集,却绝无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天子。 不错,李治同样身体不佳,但他深知一个道理,那就是绝不能将权柄分与外人,尤其是王朝变更却始终不倒的世家。 他先扳倒了朝中的勋贵集团,后反复平衡关东关西世家,正是为了一步步集中皇权在手。 李弘却好像一点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只觉得自身底气愈弱,也就愈是需要一些臣子簇拥在身边,来协助他抗衡日益崛起的安定公主和其从属,却不知自己早已变成了一个被世家盯上的香饽饽,只等着他成功登临天子宝座后,让他们能够从他的身上收取到足够的利息。 这样的人,真的应该让他成为太子吗? 若是从现在开始教育,能让他调整回到一个正常储君的心态,接掌下这份国家重任吗? 又或者,还是干脆按照安定所说的那样,既然太子德不配位,那就干脆不要让他还能做东宫的主人,干脆将其换下去。 可这样一来,又将面临一堆新的问题。 忽然更换太子,在这等特殊的环境下到底是利更多,还是弊病更多? 将皇后所出的长子驱逐下太子宝座后,又要由谁来做这个太子? 这个换太子的建议,不可能是天后一人能够决断的事情,天皇陛下又该如何想呢? 随同换太子而来的朝堂局势变更,会否影响到灾情的平复? 在安定此等文武兼备的威慑面前,连李弘尚且有了此等表现,其他人又会如何呢?或许在这样的情况下唯独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安定成为国之储君。 偏偏,这是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天皇和朝臣考虑之中的选择。 …… 这一个个问题快速地闪过了脑海,也让她的面色很难保持平静。 但随着女儿掌心的温度不断传递到她的手心,像是在诠释着一种无声的支持,武媚娘又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在这一番快速的权衡当中,她居然完全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废太子的决定到底会不会对李弘造成打击,也随即危害到她与太子之间的母子情谊。 这实在是一个—— 好生特殊的信号。 武媚娘的心中诸多复杂的情绪顿时混杂在了一处,以至于在对上女儿殷切而执拗的目光时变成了脱口而出的五个字:“你让我想想。” 在这沉默被重新打破的一刻,李清月并未因为没有直接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而觉有什么不快,而是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好!” 她不会听错的。 “想想”这两个字,对于上位者的决断来说已经相当不简单,尤其是阿娘这样性格的人,向来都是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准立场,哪里会做出多少举棋不定之事。 除非她处在走投无路之时。 而今日的局面,却显然还不到这样的地步。 但这大概是注定无眠的一夜了。 李清月如同此前征战而归的头一夜一般,光明正大地以亲近母亲为由,没回去自己的寝殿。 或许是因为她多年间身处军伍之中,让她必须做到时刻警惕,又或者是因为今日的这出“弹劾”太子实在特殊,让她心中沸腾到难以入眠,在夜半之时,当母亲起身的时候,李清月也随之清醒了过来。 但她并没有出声,而是安静地看着母亲坐在了寝殿的桌案之后,拿起了那枚代表天后权柄的印玺。 李清月透过帘幕的缝隙朝外看去,正见桌案上唯独一支被重新点亮的蜡烛,照在了那只握住印玺的手上。 那已不是一只很年轻的手了。 再如何保养得宜,母亲今年也已经四十八岁了。 在方才彼此对望之间她就不难发现,当她愈发成长正当盛年之际,母亲的年岁渐长也已表现在了眼尾发梢。 不过,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政客的心性完全成熟的年纪呢? 她会更为老辣地处理感情、政治,更为头脑清明地做出合适的抉择,也会…… 在殿中的火烛又摇曳了一瞬的刹那,她分明将手中的印玺又握得更为牢固了一些。 那是一份绝不允许任何人染指夺走的权力之钥! 但在这份抉择做出后,她依然没有结束那份深夜中的静谧独想,而是依然脊背笔直地坐定在那里良久,仿佛还有诸多其他的问题,也要一并在这矛盾被激化的当口全部考虑清楚。 直到远远传来的晨鼓敲碎了长安城中的夜色外壳,她才终于彻底从冥想中清醒过来。 大约是因为想明白了很多东西,在对上女儿刚刚“醒来”的问好时,她简直精神振奋得不像是个没睡多久的人。 “我已经想好了。”对上李清月略显讶然的神情,武媚娘唇角微抬,“很奇怪吗?我说了,只是需要让我想想而已,一夜的时间当然足够了。何况,能者上弱者下的道理,对我来说并不难确定。” “但有一个最大的问题还摆在面前,我对他失望了,你阿耶还没有。” “那么阿娘的意思是?”李清月不会误会这句话的意思。 这不是阿娘在听闻了她对太子的检举斥责后,为了保全太子而拿出的敷衍说辞,而是仅仅在陈述一个现实存在的困难。 武媚娘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永徽律疏》之上,“你还记不记得,在你幼年我们摆驾洛阳的时候,我也曾经在看这本书。彼时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若是我能主持此事,要如何才能让有真才实学的人得到榜首的位置。” “这其中的有一些在这几年间有所施行,比如从严限制州郡辗转、掠人名额之事,但有一些还不曾。现在,也是时候该当做些尝试了。” 她语气中的杀机一闪而过:“这三年间天灾不断,各地官员之中尸位素餐、救灾无能者数不胜数,世家贵胄趁机夺人田地,收留逃民之事同样不少,合该选拔出一批官员来替换掉他们。” 这也确实是做出内政改变的最好时机。 外患暂时被压制了下去。先有大贺氏遭到迎头痛击,后有吐蕃被俘获五万降卒,其他各方若不想重蹈覆辙,就应该认清一个事实,大唐再怎么遭灾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百姓既为灾情所扰,又为均田制府兵制的弊病所困扰,在等待着旱灾消退的同时,也期待着大唐的统治者能做出种种改变。 一时之间,屋外的晨光已透过了窗上薄纱,照在了天后陛下蓄势待发的眼神之上,“我会向天皇提议,发起科举糊名,无论成与不成,都要以此为饵,让天皇看看……太子的表现。” 一个真正能够担负国之重任的太子,是认同这套规则也好,是不同意这套新方略也罢,到了今日这样的年纪,他都该当有一套能在御前对答的策略了。 但以太子的表现来看,他恐怕连他该当从何人的利益诉求来评判此事,都还分辨不清楚。 就看,他能行差踏错到哪一步了。 “你这是干什么?”武媚娘话音刚落,就见女儿已冲到了她的面前,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今日到底有多大的力道一般挂在了她的身上,在揽住她脖颈的时候也将脑袋靠在了她的肩头。 若非安定对于力道的控制自有办法,她都险些被这一出俯冲直接撞倒。 可还没等她将人推开,她便觉得自己的颈窝忽然有一点湿意。 武媚娘神情一滞。 那是一滴眼泪落了下来。“你……” “我前几日没回来的时候委屈。”李清月抽噎了一下,“现在阿娘主意已定,没偏袒我那没用的大哥,那我现在补上真正的哭诉,总不算是在有意添油加醋、煽风点火了。” 武媚娘好笑又心疼地拍了拍女儿的后背,“你都多大的人了。” 李清月一边理直气壮地答话,一边抹去了自己因为等候一夜的问题终于等到一个答案的眼泪,“我十八,有什么问题吗?” 按年纪算,那确实是没什么问题。 但若是让外人知道好好一个才领兵打仗取胜而回的大将军,在外面驯服了吐蕃主帅,在家里跟阿娘哭鼻子,这多少有点不像样了。 好在安定也就是在方才情绪激动中有点失态,在洗漱完毕后,便已不太能从她的脸上看出端倪了。 大概也只有观察力向来敏锐的孩子,才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姐姐和母亲之间的气氛和之前又有一点不同,怎么看都有点微妙。 太平又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阿姊,你怎么又哭了。” 上次是因为英国公病逝,这次是因为什么啊?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最近好像没有什么重要人物过世才对。 总不能是因为阿姊出战在外多时想家了,那也得是没回来的时候哭嘛。 可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也太丢脸了。 她李长仪在外面那么久都没哭耶。 李清月挑眉:“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太平背着手,很有小大人架势地在李清月面前走了一圈,“我前些日子都遵照阿姊的教育,在河北道协助开河辟田,还跟着阿姊的老师好好上了一课,眼力比之前好了不少,怎么会看不出来!” “那就算是这样,到底是喜极而泣,还是委屈而哭,你总应该分辨得出来吧?”李清月揉了揉她的脑袋,“如果是前者的话,你就真没必要说出来,容易破坏气氛。” 太平鼓了鼓腮帮子:“你这分明是在胡搅蛮缠抵赖。” 她正要展示一番她在体察人情世故中的长进呢,结果就被阿姊一句破坏气氛给打了回来。 更可恶的是,她的据理力争刚到喉咙口,就被李清月给托举在了臂弯上抱了起来,“嗯,我不仅能胡搅蛮缠,还能武力镇压。” 李清月将她托到了等高的位置,“行啊,看起来长高了一点,你在河北道历练的时候也没被饿着。” “那当然,”太平昂着下巴,得意回道,“我干完了体力活之后自然胃口大开。而且今年虽有大旱,但黄河故道开辟,新得了不少引流灌溉的水田,河北道的流民已收获了第一批稻米,我在回宫后听得消息,也又多吃了一碗饭。” 李清月此前因太子而来的郁气,在这句话面前,已彻底一扫而空。 却见李长仪还很是不满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阿姊你不要扯开话题,刚才都被我抓到你哭了的把柄了,你必须告诉我,上次说的那个什么对付人的利器,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还听那些士卒说,这次你还能有天雷相助,让吐蕃军心大乱,这又是什么东西!” “这个啊……你现在知道了真的好吗?毕竟你连天魁都怕。”李清月一本正经地糊弄小孩。“这次我连天魁都没带去作战,就是因为它怕那个东西。” 李长仪:“……” 天魁正是阿姊养的那只飞鹰。 按照这个关系,阿姊的秘密武器比天魁强,天魁比她强,那她暂时不能知道这个东西好像是很合情合理的。 结果她苦思冥想了一阵抬头,就对上了李清月正在憋笑的促狭目光。 “你又欺负我!”李长仪愤愤不平,“谁说我怕天魁的,阿姊你让天魁带个架子,我都敢坐上去让它带着我飞。” 在旁围观的武媚娘都沉默了:“……” 这个姐妹相处方式,是不是有点太跳脱了? 但想想太平在自濮阳回返长安后所展现出的收获,她又觉自己实在不必插手这个姐妹相处。 安定向她投了个自有成算的眼神,就已抱着妹妹往外走去,“我觉得天魁可能载不动你,不过你今日若是能跟它对视一炷香,我就在明日偷偷带你去看那个东西。” 李长仪将信将疑:“……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过我得先将话说在前面,这东西在战场上露过面,在长安城中却还得继续保密其威力,你不许跟其他人泄露它的效果。阿姊觉得你经过了田中劳作的训练已不算小孩子了,才打算让你再多见见世面,你若是将其外传,就太不稳重了,知道吗?” 武媚娘从窗口望去,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阿菟当年教育贤儿的时候,好像也是用上这等让他觉得自己很是重要的办法。 而这一招,在太平身上也同样奏效。 李长仪几乎是想都不想,就回答了一个“好”。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阿姊,哪里还有工夫去想,之前阿姊和母亲到底商议了些什么东西,又是因何而哭,她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好像又多了一点。 而自天后的视角看去,夏日的早晨,安定的那只鹞鹰正自蓬莱宫的上空掠过,在振翅俯冲之间的气势如虹,让人很难不将目光落在这飞禽之上,只觉这其中自有一派令人感同身受的振翅豪情。 它落在了安定的肩头,便仿佛一对羽翼随同晨光一并,披在了她那一对女儿的身上。 在这样的一幕景象面前,她好像更不必为教失败了一个儿子而觉气馁。 毕竟,真正与她同路的,从来不是太子李弘啊…… 说起来,她要是现在赶上去说她也想明日一起去看“地雷”,是不是有点太幼稚了? 十余年的时间,从炼丹师的炸炉到今日为开疆拓土立下大功,这其中的步步发展说是传奇也不为过。 可惜一手研办出此物的人还是先隐在幕后为好。 安定应该知道,要如何将此事在天皇面前糊弄过去的。 这也势必会是她能稳守兵权的其中一张底牌,可不能随便交出去。 …… 这便一点也不奇怪,当今日的朝会举办之时,李治已从昨日的十万将士共贺凯旋的喜悦中头脑降温,在看向同处朝堂的安定时,只觉自己还有许多疑惑亟待解决。 只是还没等他将这些问题说出口,甚至都没等这战功的第一道封赏圣旨下达,天后就已先一步开了口:“藏原之战历时半年,不知右武卫大将军有何要奏?” “……”李治转头朝着武媚娘看去,就见她的脸上只差没直接写着“让安定先说”五个大字。 这显然不像是个寻常的表现。 而当李清月出列陈词的那一刻,李治可以确定,这确实不是一出寻常的表奏。 “吐蕃兵退千里,让出了卫藏四如到吐谷浑之间的放牧沃土,其地域宽广、勾连四方,应当再行成立一处都护府。” 在她出声之际,朝堂众臣的目光尽数聚焦到了李清月的身上。 对战吐蕃十万兵马也好,天雷助力取胜也罢,都好像给这位年岁渐长的安定公主蒙上了一层神秘的气场,让人不能再以她出征之前的表现来对她做出评判。 但也没人想到她会忽然说出这样的一句来。 李清月不疾不徐地禀报:“臣以为,当在此地成立西藏都护府,与西海都护府遥相呼应,以——” “文成公主出任都护府长史。” 第226章 文成公主以外嫁和亲吐蕃之女的身份, 在七年前重返长安,尚且已令人为之震惊。 但想想彼时乃是大唐赢了吐蕃,将文成公主接回, 正是彰显大唐武德,又觉并无不妥。 她以早年间在吐蕃的履历协助创作吐蕃图志,甚至亲自随军前往藏原作战, 也是顺理成章之事,还能说是时势之必然。 可她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在回击吐蕃的战事之后出任新成立的西藏都护府长史, 若无遥领或者实领都护之人便为此地最高长官,是不是未免太过不合规矩了! 若是这个位置交给阿史那将军这等已有十年任职官员履历的女将, 或许还不至于引发此等风浪。 若是文成公主只和临川公主一般担任并无实名的女官, 或是如同许敬宗的女儿许穆言一般担任一个寻常文官,或许也不至于让人有此等反应。 可现在…… 那可是一方都护长官! “大将军此等举荐,是觉李唐并无其他臣子可于边疆驻守了不成?” 李弘身在朝堂之上, 一想到安定此前在陈仓落他的面子,在听到这句问话的同时, 便下意识地想要点头称好。 然而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他又匆匆收回了自己的这个举动。 他也猛地朝着说话之人看去, 不知到底是谁有此等胆量,竟完全无惧于安定在朝堂上的辩才和连宰相都不给面子的底气,直接将这话给说了出来。 不过,自他视线中站出来的这人,还真不能算是个简单角色。 若是按照辈分来说的话, 李弘还该称呼他一声皇叔祖, 只因他和韩王李元嘉乃是同辈, 也是高祖李渊之子。 但比起从文的韩王李元嘉,这位一度担任定州刺史对阵突厥的霍王李元轨, 则得算是李唐宗室子弟中数得上名号的武将。 李清月在看清说话之人身份的那一刻,也顿时意识到,对方的这份与其说是质问还不如说是怨怼的语气,到底从何而来。 不过五十出头的霍王李元轨还能算是个年富力强之人,但自李治继位之后,他唯一得到过发挥的机会,就是在突厥进攻定州之时,玩了一手空城计的戏码,让彼时险些越过太行山屏障的突厥疑心唐军设有伏兵,先行退去。 他又在随后处置了定州境内与突厥有勾结的贼党,重新设立了戍防屏障。 再之后,便几乎没有了发挥的余地。 由长孙无忌主理的房遗爱谋反案牵连不少宗室下水后,除了因废王立武而得到升迁的韩王李元嘉之外,李唐宗室中还能得到高规格委任的并不多,尤其是在军事上。 眼见安定公主已在四方征讨之间立功无数,现在就连只是随军的文成公主都要担任西藏都护府长史的重任,他又怎能坐得住。 “霍王难道觉得,我有此等举荐,是在说李唐无人可用?”李清月朝着他回问。 李元轨心中有一瞬的迟疑,自己到底是否要继续说下去。 安定公主这副气定神闲的姿态,像是早已想到了这份举荐势必会有人提出反对,也显然不像是会因为宗室的辩驳就放弃自己的决定。 她已直接继续说了下去:“可要我看来,我这出举荐,也不过是使能者居其位而已!吐蕃战事之中若无文成公主告知国中势力分布,大唐对敌人谈何了解。更无法选择以西进迫近之势,促成吐蕃君臣之斗。若要在数年后一举歼灭吐蕃,文成公主的协助必不可少。” “再者说来,自文成公主入藏后,对于当地牧民屡有教化启蒙之举,至今已逾二十年。若要令毗邻卫藏四如、原属吐蕃的子民归附,文成公主自有令人信服的履历资本。” 李元轨目光中的挣扎,最终还是定格在了并未被说服的据理力争:“但若是我未曾记错的话,文成公主并未有治理一方的经验。” 大唐官员的升迁,再如何顺利的也得从一方县令做起。 就算文成公主乃是李唐宗室,也非要让她出任官员之职,那也至多就是从刺史做起,怎能上来便管辖一方都护府! 还是对阵恶邻前线的都护府。 “固然如大将军所说,文成公主为此战提供了不少信息助力,但这其中可有任何一场交战是由她所统领的吗?倘若吐蕃在大将军撤兵折返之后选择重新发兵进攻,文成公主能否承担起这个戍防统兵的职责?” 一个没有治理一方和带兵经验的公主,凭什么担负起这样的重任。 “那么霍王是自忖有这个本事?”李清月负手而行,朝着李元轨所在的位置走出了两步。 “西藏都护理政之人在我看来有三条标准。” 李元轨:“愿闻其详。” 李清月说道:“其一,精通藏文。藏原牧民不同于此地贵族,并不会说大唐官话,都护长史需要联结部落,安排农事城防,不能处处将事务委托于旁人,必须知晓自己的政令有无下达。这点没错吧?” “这……” 这确实没错。大唐官员前往岭南等地之所以难以适应,被算作流放而非在外任官,还不是因为南北方言差异巨大。倘若官员都不知道百姓在说些什么,诏令又被限制在一方府衙之内,和被监禁起来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藏原之上显然也是如此。 这片刚刚被打下的土地还和安西都护的局势大不相同,并无那么多可用的藏民属官,就连忠诚与否,都尚且需要时间来检验。 而就算藏文与梵文有些相似,京中有些礼佛的官员学习起来不会太慢,能说与能写也完全是两回事。 李清月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霍王不会觉得,今日有那么多的时间给一个行将上任的官员学习藏原方言吧。” 有这条限制在,便足够筛选掉绝大多数的备选了。 但李清月显然想让对方输个心服口服,继续说道:“其二,此人起码需要知道如何应对藏原之上的气候四时、高原病症,知晓其中的种种农耕放牧之事,山川沟壑特质。” “吐蕃所属的悉勃野家族正是因农耕本领脱颖于其余小邦,这才能在时机成熟之时统一雅鲁藏布江流域,这西藏都护的官员不能逊色于对方太多吧?” “文成公主在藏原二十多年,尽览悉勃野家族所为,若要对症下药,远胜过在场诸位,连我也自愧不如。敢问霍王,您是觉得自己比她强在哪里?” 李元轨沉默不语。若说当官的履历,文成公主确实排不上号,可若要说在藏原之上的生活时间,对当地的了解,她既能带人编纂出吐蕃图志,那便自然是个中翘楚。 李清月竖起了手指,“其三,此人必有联合吐谷浑、东女国、西海都护,以及留守藏原之上将领的本事,还绝无可能在当地裂土称王,为我大唐祸患,知不知兵反倒还在其次。” 她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李元轨愈发难看起来的神情,问道:“不知霍王符合这其中哪一条?” 李元轨显然不符合前两条,至于这第三条…… 当他刚要作答的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端坐于上首的天皇看向他的目光里隐有几分不快。 或者更为准确的说,那是一种审视的目光,想要评判出他在驳斥文成公主出任西藏都护长史的同时是否别有私心。 李元轨的后背顿时沁出了一层冷汗。 糟了!他光顾着为自己的“怀才不遇”而觉愤慨,更觉文成公主一个女人根本不应该坐到这样的位置上,却忘记了西藏都护的位置实在太过微妙,若是……若是由一个寻常身份的亲王出任,难保不会让这都护府变成一方边陲封地。 以当今这位陛下对于朝臣和宗室的平衡本事,绝不会允许有人如此行事。 他虽然身在长安之时能常得陛下召见,在外人看来还能算是陛下厚爱有加,将军国大事向他咨询,但这其中到底有几分是真正的器重,李元轨不会看不出来。 这个西藏都护府长史的位置,就算不落在文成公主的头上,也绝无可能归他所有!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李元轨连忙改口道:“我已年过五旬,像是藏原之上这样的地方贸然涉足,只怕会落个客死他乡的结果,岂敢在此请战。我的意思是,若要遴选都护驻军地长史,左威卫将军如何?” 左威卫将军这个职位,按照大唐划定的规则应当会有两人,但今日同在朝堂之上的只有一位,正是初唐名将郭孝恪之子,在显庆四年进士及第,随后走武功仕途升迁。 他的父亲曾经随同彼时仍是秦王的李世民固守虎牢,先后担任过凉州都督、安西都护,最终在随同阿史那社尔进攻龟兹之时以身殉国。 也正因为如此,郭待封此人如同大多数亡故将领的后人一般,在升迁上多得李治扶持。 这么一来算起他的年龄和官职,还真能被称一句年轻有为。 大概是平日里没少得到破格提拔的缘故,突然遭到了这样一出意料之外的点名“提拔”,他的脸上当即闪过了一缕喜色。 可眼见安定公主忽然朝着他投来了一道审视的目光,郭待封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嘴角,也不由显露出了几分瑟缩之意。 “他?”李清月冷笑了一声,“他有何战绩可言?” 别人不敢在朝堂上对于天皇的十六卫将军授勋提出异议,她却没有这么多的限制。 “若是名将之子也是名将的话,霍王不如干脆举荐邢国公长子苏庆节算了。毕竟……他还没干过船破失期的事情。” 郭待封的面色一变。 安定公主当然不是随便说的邢国公。若非要说名将之子的话,除了苏定方之外,李勣、程知节、尉迟敬德等人都有子嗣身在京中,可唯有苏定方情况最为不同。 郭待封曾经做过苏定方的副将,在进攻高丽的战场上,他负责了一路水运押送军粮之事,却没能及时将军粮送到,险些因此遭到惩处。 若非高丽战局因安定公主自熊津发兵而有变,他这耽误的一路只怕要遭到重罚。 其后他在各处折冲府辗转作战,最终跻身左威卫将军一职,但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真本事,又有多少是他的父辈余荫在发挥作用,在这长安城中任职的人都心知肚明。 偏偏,只有一个安定公主会这么说出来。 在她审视中透着几分玩味的眼神终于从他身上挪走的那一刻,郭待封只觉自己总算是能够松一口气。 “霍王,看起来他没有这个本事符合我说的三个条件吧。” 下一刻,同在殿中的另外一位将领忽然觉得自己迎来了数道目光的注视,只因安定公主先转向了他。 孙仁师:“……” 李清月抱臂而立,若有所思:“这里倒是有一个没有船破失期,还立下大功的将领,比起霍王所举荐的左威卫将军更合适一点,不过……” 根本不需要李清月接着说下去,在早年间就和她有过一番交情的孙仁师当即应声:“我不合适!让我在水上作战尚可,高原之上出征,那不就跟把一只旱鸭子放在海船上是一样的道理吗?” “再说了,我这人学习能力着实不成。”孙仁师早在十年前就知道李清月的本事,还很是快活地跟着拿了两次战功,又怎么会在这时落她的面子。 “让我去学藏文,怕是要等到我扛不动武器的时候,也就只能勉强应付个大概了。” 他很是苦恼地朝着李清月回了个礼:“承蒙大将军厚爱,只是术业有专攻,在下实在担不起此事。” 李元轨:“……” 前有他自己被警告,中有郭待封挨训,后有孙仁师的这一番回绝,他就算是还想要坚持不该由文成公主出任西藏都护府长史,也实在无法在一时之间想出个更为符合的人选。 方今东西作战之地有名有姓的战将又大多出自安定公主的门下,可想而知,他若是倡议了某个名字,恐怕当场就要被她以另有安排的说法给驳斥回去。 他除了承认文成公主确实是最为合适的人选,竟然再没有其他的话可说! 武媚娘望着殿上的这一幕,眼中闪过了一抹笑意。 安定这等底气十足为文成争取一个位置的表现,和她今日早晨在母亲面前的“哭诉”,形成了再鲜明不过的对比。 但也正是这内外之间的区别对待,让人更为清晰地感觉到了这份母女之间联系的深厚。 更让人欣慰的,显然是她日益累积的实力,已经让她有了这份旁人难以剥夺的话语权。 这才是她的孩子该当有的模样! 只是,当她的目光扫过了同在此地的李弘之时,天后又实在很难让自己维系住面上的平静。 在李元轨意识到安定公主的手下有大唐将领的半壁江山之时,李弘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可该怎么说呢?连李元轨尚且有这样的胆量在安定提出建议后出声驳斥,李弘却只敢在霍王退回原位的时候,露出了一副相当失望的神情。 若是仔细看去的话,还能从他的脸上看出几分对妹妹的嫉恨之色。 武媚娘在心中再度长叹了一口气,也越发确定,自己在昨夜做出的这个废黜太子的决定绝没有错。 人无能不是过错,但若在无能的情况下还能手握至高权柄,那就变成一出天大的灾祸了。 李弘是真的没有这个资格,继续坐在太子的位置上! 在她心中种种思绪急转之间,李清月已回身朝着天皇天后又行了一礼:“文成公主确实不曾有统兵的履历,正因如此,在西藏都护内必须要留下一路知兵的统帅。在自藏原折返之前,我已将薛仁贵留在此地,正为弥补此处缺漏。” “若是如此的话,对于薛将军又该当予以何种官职呢?”李治刚要开口,就听到身边之人已先一步将这个问题问出在了耳边。 他也只能转头道:“天后既有此问,便应当在心中有些想法了吧?” 武媚娘从容答道:“我是这样想的,既然是让大唐宗室出任的都护府长官,便不必再有遥领之事,那么为何不让文成公主出任西藏都护,而非长史,再由薛仁贵出任西藏都护府的副都护呢?这样一来,便是皆大欢喜了。” 李治的神情迟滞了一瞬。 皆大欢喜?这对于安定来说可能真的应该叫做皆大欢喜。 文成公主既是她的长辈也是她的友人,薛仁贵既是她的下属也算她的半个知交,这两人同时出任西藏都护府的正副都护,等同于是将西藏都护完全送进了安定的手中。 这块刚刚由大唐发兵十万打下来的土地,竟是在官员的委任上完全没有给他这位天皇任何一点的参与感。 或许唯独能算得上在其中的存在感,就是在拍板敲定此事,将其书写成文、盖章推行的时候。 可在安定和霍王的这出争论面前,他又不难看到,他到底还能不能从中变更出一个新的结果,已经是摊牌在明面上的事情! 除非他不想得到吐蕃卫藏四如之地,不想将这个数次挑衅大唐的边境恶邻给彻底铲除,否则他就必须要接受这个结果。 这个——又为安定添砖加瓦的结果。 或者更准确的说,还并不仅仅是这一条而已。 早前就已与天后商榷完毕的战事封赏,以及对大唐其余都护府、都督府的安排,都将会在今日的朝堂之上宣读。 固然比起文成公主出任西藏都护要听来“名正言顺”得多,但当这一条条诏令汇聚到一处的时候,李治只觉那封即将被宣读出去的诏书仿佛还像是一块烫手山芋一般被握在他的手中。 他丢也不是,拿着也不是。 奈何就在此时,一道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陛下,他们都在等着呢。” 天后的这句提醒,让李治当即从一种局势愈发不能为他所掌控的惶恐中挣脱出来,正对上了安定那双饱含殷切期盼的目光,仿佛正在等着她带着赫赫战功归来后,她的父亲又该当给她一份怎样的奖赏。 李治也很清楚,将领的丰功伟业和其收到的奖励必然要契合,否则迟早要惹出乱子来。 既然彼时选定了由安定出征吐蕃,他就必须将这份应当给予她的奖励给颁布下去。“宣旨吧。” 李弘惊愕地朝着宣读圣旨的礼官方向看去,难以相信自己的耳中居然会听到这样的消息。 即日起废除原安东都护府,改为平壤都督府。 平壤都督府以北,经历十年时间扫平的靺鞨部、乌丸部之地,分别成立渤海都督府、室韦都督府,以庞飞鸢和沙叱相如分别出任都督。 合并营州都督府、渤海都督府、室韦都督府、松漠都督府、饶乐都督府、平壤都督府、熊津都督府为安东大都护府。 由安定公主、右武卫大将军出任安东大都护。 原安东都护府长史李谨行改任安东副大都护。 宣城公主李素筠以战功升迁松漠都督。因松漠都督府正是去年大贺氏部落发起叛乱之地,由她继续担负此地的归化训导之职。 安西都护府因天山横绝南北的缘故数次出现治理不便的情况,以天山为界分作两部。 天山以南仍称安西都护府,天山以北称北庭都护府。 阿史那卓云以战功升迁北庭都护,黑齿常之出任副都护。 高侃以此次协助平定吐蕃战事的战功升迁单于副大都护…… …… “我忽然很理解你们大唐这位太子的表现了。”钦陵赞卓朝着面前的江水滔滔景象望去,在这份与藏原之上有别的风光中沉浸了有一阵,见李清月也走到了甲板之上,忽然出声说道。 大唐边境虽然和吐蕃的战区划分规则不同,但他此前就对大唐势力有所了解,又在确定了效忠对象后多了解了些东西,还不至于到两眼一抹黑的地步。 安东大都护府经由这番整改之后的统辖范围丝毫不在整片藏原之下,甚至还多出不少,而这样的一片土地上既有安定公主的封地,又有她的大都护府所在,说她是此地的土皇帝一点都不为过。 虽说这位李唐的陛下大概是因为她是个公主,又有那位天后从中助力,才让这样一份官职委任最终敲定落成,但在这份滔天权势面前,性别当真已经变成了其中会先被忽略掉的东西。 太子怎能不感到恐惧! 这位安定公主已完全可以说,天下名将七人,五人出自门下,二人随同出征。 相比起毫无建树、徒有仁善之名的太子,她在民间在府兵之中的声望已经到了巅峰。 这其中的云泥之别,已经不需要多加言语来形容了。 钦陵赞卓忽然有些庆幸,他在抓住了那个契机之后直接选择了投诚,还是效忠于安定公主本人而非大唐。 否则,若是等到他被押解到长安的时候才因权势折腰,就算他再如何有统辖兵马的本事,又自诩能够做一把凶刀,也未必能够进入安定公主的眼中。 “你居然能理解他?”李清月好笑地摇了摇头,“可我若是他的话,我早应该借助于天皇天后之势,借助于这个正统太子之名,在朝堂之中挖掘出贤臣良将,在大唐天灾之中推行种种匡扶社稷的正道,无论能否和安东大都护分出个高下来,总也得拿出意欲分庭抗礼的表现来。可他呢?” 他连这十万府兵清算战功的场面都没来看上一看!可就算是顶着太子的名号对这些人发起慰问,也总好过他什么都不做吧。 现在李清月意图在十月之前重新往河北道走一趟,去看看出战前由她负责的那片新田是何种状况,而后再往安东大都护府去一趟,和李谨行做些公务上的交接,太子他又销声匿迹了。 谁看了都得说一句,这位太子在收放自如这方面的表现,还是挺能耐的。 ——不是褒义。 钦陵赞卓:“……我只是说实力对比,没有说具体的应对。不过我有些不太明白,为何主君要让我先出任安东大都护司马的位置。” 若按照他从属于安定公主的关系来说,这确实是一个最合适于他的位置,可对钦陵赞卓来说,这却让他和吐蕃之间距离得太过遥远了。 他熟悉的是藏原之上的作战,随后往北或者往西扩张。 他深知卫藏四如境内的每一处隘口,知道吐蕃腹地的各位将领本事。 若要突破吐蕃腹地之前的屏障,他将会是最好用、最锋利的一把刀,而不像是此刻一般,坐在大河之中的渡船上,即将先行前往辽东赴任。 “因为我需要你先学会两件事。”李清月的目光没有停留在他的身上,而是继续朝着远处望去,就仿佛在取得了这等辉煌的战功,拿下了这样的官职封赏之后,她的目标依然在更远的地方。 “你需要先静下心来,重新证明自己的实力,而渤海与室韦都督府内的平乱就是你最好的机会。安东大都护之下除了副大都护,还有一个副都护的位置,也是我给你预留的副手位置。你必须证明给我看,你有坐上这个位置的能力,否则我没必要为你对着芒松芒赞下死手。” 让他像是高宝藏一般被送入长安,反而更能彰显大唐的仁德。 “第二件事,我想让你记住。你现在已经没有一个兄长为你随时准备好出战的物资,这些东西都要你跟着我一起筹备。” 钦陵赞卓压低了眸光,平复了数次呼吸方才压制住了其中的伤痛之色。 李清月的声音随即传入了他的耳中:“河北道的新田、辽东的沃土之上,都要长出足够的米粮,才能为覆灭吐蕃的最后一战敲响战鼓。” 她轻叹了一声:“我不想做竭泽而渔的事情。” 在这句话说完后,她有许久不曾继续言语,只有船只在顺流而下之中被河水拍打着船身,发出一阵阵的响动。 自钦陵赞卓所站的角度,也无法看清安定公主此刻脸上的神情,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上似有几分忧思与远望,又被那等筹谋在握的从容冲淡了前一种情绪。 可等到船只行过濮阳之后,前者便彻底消失殆尽了,甚至让钦陵赞卓有点怀疑,自己面前的这个到底是不是安定公主本人。 只见她在跳下了船只、朝人问询了两句后,便直冲着一处田垄纵马而去,直接冲到了一位头戴斗笠的老农面前,满脸都写着快活的神色,甚至可能还有点幼稚。 李清月一点没管后面的目光和这田中的泥泞,直接跳了下来,“老师!” 刘仁轨无奈抬眸,“安定,你踩着我让人新种下的稻苗了。” 那宣州稻确实是好东西,虽然被今年反常的春日延后给拖延了下种的时间,但因其成熟期短,还有足够的时间在入冬前再收获一季。 哪怕可能会比正常的耕作干瘪一些,但在此等灾情当头的情况下,能收获就已经是好事了,哪还有空去管其他的事情。 李清月挪了挪脚,“我这不是着急来恭喜老师吗。” 她朝着周边逡巡了一圈,因所见各处都是井井有条的场景,不觉面上笑意更深,“老师这个接替我担任的九河使做得着实不错,再加上七月里徐州突发山水,若非老师先让此地预留出了救灾之物,恐怕损失不小,等同于是又立了一功。如此一来,可没人再敢说,您此前有鲁莽之举,不该再做右相。” 刘仁轨却没被这一连串的糖衣炮弹给冲昏了头脑,而是在端详了她脸上的神情后,冷静地回问道:“你不只是因为恭贺还有前往安东大都护府,就来找我的吧?” “哈,要不怎么说老师就是老师呢。”李清月歪着脑袋,落在刘仁轨的眼里分明又是来算计他的样子,“朝堂上快有一番变化了,我先出来透口气。也提前和您知会一声,大概很快也需要您再来能者多劳一下了。” 刘仁轨干脆将手中的犁铧往地里一立,“得了,你说来听听吧。” 大概是因为自从教导了这个学生之后经历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吧,他居然觉得,自己已能做到波澜不惊了。 …… “科举糊名?” 李治手握武媚娘送到他面前的这份计划书,面上的惊讶之色毫不掩饰,可在转头对上身旁之人目光的那一刻,他又不难从其中看到了一种近乎于一往无前的决绝,让他意识到,这一次的建议和之前的谏言相比,还要更为认真。 或者说,认真得多。 “陛下不觉得,如今正是您进一步剔除世家,防止他们意图伸手把控皇权的最好机会吗?天下灾情让官员之中空出了不少位置,正需要真正有能力的人填补上来。” 武媚娘握住了他的手,“若是陛下觉得此举容易招来麻烦与反噬的话——” “不如由我,以天后之名发起倡议。” 第227章 李治的脸上顿时闪过了一抹意动。 以天后之名提起科举糊名, 在下一次科举取士中,直接将答卷之上的名字籍贯统一隐去,在他听来, 当真是个极有诱惑力的项目。 南北朝至隋唐,中原战乱数百年,直到隋朝才出现政权的大一统, 却也仅仅维系了两代,便又重新回到了群雄割据的局面, 到了李唐重归一统。 就算有他父亲在世之时树立的种种秩序,有各方羌胡在李唐三代延续中不断被平定瓦解, 世家大族对于皇室天威的尊重已远不如汉朝。 五姓七望女在联姻场合下的尊贵程度尤在公主之上, 正是其中一条外在的表现。 而先帝和他颁布的氏族志姓氏录等物,就是希望削减其影响。 但即便…… 即便李唐统治江山数十年,在社稷稳固上远胜过前朝, 一条条诏令也已将皇室推举向了更高的位置,李治依然觉得, 这些专擅于投机倒把的世家勋贵其实并不觉得李唐能够传上十代百代,而是继续将他们自身的利益凌驾于国事之上! 这让他不得不去考虑, 比起此前的打压关陇、扶持关东—— 或许直接从根本上削弱他们的力量,会比权术制衡更为有效。 只要他们无法把控住官员上升的通道,无法让朝堂之上怎么用都是有姻亲关系的人,他们便不得不对着天皇的种种举措服软,不敢再拿出那等盛气凌人的架势。 另一个促成李治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 正是太子李弘的性格。 但凡李弘有阿菟一半的果敢, 李治可能都不需要如此着急于做出这样的改变。 偏偏这个儿子在循规蹈矩地处理政务批复上的本事尚可, 却始终少了几分自己的政治主张。 这样的性格若是做个太子,还能说让皇帝放心, 知道他绝不会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篡权谋逆的事情,可若要让他继承大统,那真是个不小的麻烦。 起码得先给他留够文臣武将,确保内政外政的交接不会出现问题。还得防止他被那些贪得无厌的世家所裹挟,让李唐基业毁于一旦。 若能将这个打击世家的决策,放在对外战事刚刚以大胜告终的关键时候推行,而不必留到下一位皇帝接手大业之时,留给弘儿一片清明的社稷局面,或许真能让江山稳固,代代昌盛。 一想到这样的好处,李治便已觉得,这科举糊名之事合该取代此前的吐蕃战事,变成放在他案头的头等大事。 也正如皇后所说,当下的时机并不仅仅好在外忧解除,还在灾情治理需要更多的有才之人。 在此关头发起倡议,倘若运作得当的话,还能得到民间的声望助力。 只是,另一个问题也随之而来。 当朝廷取士的路径出现了变更,世家大族绝不可能坐以待毙,放任他做出这样的改变这样一份差事,势必要发起一番抗争! 不过他倒是不怕这个。 在诛杀长孙无忌之事上他就已发觉,皇权和相权之间,终究还有一道巨大的沟壑,只要他能用好皇权的威力,也有一批完全忠诚于李唐的臣子,便绝不需要担心这样的反扑。 就算真造成了什么麻烦,也总有新的人手能够填补上来。 他是在想,他到底是不是要为了规避掀起的风浪,也为了在局势不妥的情况下随时中止这项计划,接受这个“由天后发起此事”的建议。 一项政令,风险大的同时,收获也必然很大。 他的头风病症让他被迫选择了由妻子处理政务,又开启了二圣临朝的局面,但他不会忘记,天后的权力该当是由天皇赋予的,而不像是如今这般…… 就算李治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或许让朝堂之上只有天后一人处断政务,她也会将这下头的权势博弈给处理得很好。 那么一旦这个科举糊名的谏言由天后提出,又如同这铜匦上书一般被顺利推行,那些因为这份创举而得到入仕机会的人,恐怕不会因此感激于放任这项政令推行的天皇,只会向着敢于站到台前和世家叫板的天后。 从天子门生,变成天后门生。 李治下意识地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改变。 大唐的兵权,已经随着安定的崛起,仿佛不再能够为他所掌握。 难道这朝堂之上的声音,也要全部归附于天后门下吗? 这让他这位天皇情何以堪! “陛下在犹豫什么呢?”武媚娘忽然出声,“您也别怪我将话说得难听,安定前阵子在朝堂之上训斥郭待封所说的一点也没错。” “平心而论,若是他只凭借着自己的本事,能在评级之中被归入上第吗?” 显然不能。 显庆四年的这一次科举,正是李治在头风剧烈发作之前的最后一次亲自试举。 彼时的李治正当大权在握的意气风发,所以对于为大唐死战而亡的将领后人,自然不会吝啬于一个破格的提拔。 可就像郭待封在从征高丽之时所拿出的表现一般,以这等方式跻身上流的仕宦之后,根本无法成为大唐的栋梁之才。 这让人不得不去想,将领与官员之中已少有隋末的群星璀璨,是不是也正是因为,到了方今时局之中,比起能够安邦定国的能力,家世背景已经成为了其中太过重要的品评条件。 “不,我没有说这个糊名的建议不当提出……”李治目光凝重地看向手中的这份谏言,其中改辟立新的决绝愈重。 做,这件事必须要做! 但这办事的方法,却该当由他来定。 “我明日便召起朝堂议会……” “陛下,”他刚一开口,武媚娘就打断了他的话。 李治抬眸,对上了武媚娘颇为关切的目光,“您真的已经做好,和世家名门完全割席的准备了吗?” 这话一出,他的声音当即停在了喉咙口,也让他的眼神闪烁了一刹。 是啊,他被和早年间一脉相承的想法驱策,站在了这个决定的支持者一方,但他真的完全做好这个准备了吗? 这个决定看似只是给科举提供了一个更为公平的环境,却无疑会是挥向世家的一刀。若这把没有刀柄的刀直接握在皇帝的手里,谁也无法确定,这些自诩有资格推动潮流的世家,到底会不会将所有的不甘直指李唐根基而来,也让其反过来先一步扎得他满手创伤。 武媚娘继续发问:“若是朝臣在堂上意图驳回此举,您也做好如同安定一般辩倒群臣的准备了吗?” 李治皱了皱眉:“……” 他听得明白,这句话,与其是在说他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底气与口才,还不如说是天后在问他,在这场激流勇进之中,他的身体到底能不能够支撑得起这样的消耗。 若是当他和臣子像是当年废王立武一事那样针锋相对,他却因为风疾忽然发作的情况直接倒下去,只怕场面要没法看了。 如此一来,无论是从随时可以缓和局势,还是从达成目标的效率上来说,由天后来代为推行这项改革,好像都是最佳的选择。 当然,前提就是,他能接受最后的结果。 李治犹豫了一瞬,在重新开口的时候已经换了一个问题:“那是否要让太子协助你办妥此事?” 武媚娘不太意外会得到这样的一句问询,甚至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比起直接否定这出科举规则的大改动,比起他还是坚持己见地想要由自己来做这件事—— 只是想要让太子参与到此事当中来,可真不能算是什么麻烦事。 也好说服得多。 “陛下,在外人看来,太子与您利益与共、休戚相关,由您亲自出面宣布此举,和您指派弘儿协助我办理此事,有什么态度上的区别吗?” 李治正琢磨着这其中的门道,忽然又听武媚娘多说了一句:“此外,皇帝就是皇帝,太子就是太子,陛下您想要为弘儿提前铺路不假,却不该想要让太子的威望凌驾于皇帝之上。” “东宫的人……会有想法的。” 李治神情一怔。 这后面的那一句话,比起前面的那条理由还要正中他的要害。 是了,天后的威望再如何与日俱增,那也终究是天皇的妻子。可皇帝病弱,若是新一批的科举学子因为糊名制的缘故变成了太子的门生,那这其中让位于后辈的态度简直太过明显了。 但他还不想从皇帝的宝座上退下去,像是他的祖父李渊一般,在这蓬莱宫中做个有名无实的太上皇! 在这一刻,他脸上清晰可见的变化完全没有逃过武媚娘的眼睛。 呵,皇帝果然是对于权势最为敏感的生物。 从他一旦恢复体力就想要用田猎来证明自己体力尚佳一样,无论是安定还是太子,在权力的争夺中,都是他的敌人。 但这也正方便了她以天后的身份,将这份特殊的职务抓在自己的手中。 李治恍惚了一阵,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那就诸事有劳媚娘了。” 这话说出口的瞬间,意图通过打击世家以集中大权的野心澎湃,和他受制于身体和名声不得不先做一个旁观者的无奈,在头脑里形成了鲜明对峙的两极,也让他在问出下一句话的时候,怎么听都少了几分底气:“不知媚娘打算将此事如何提出?” 武媚娘含笑回道:“陛下大可放心,我对此已有些想法了。” …… 在三日后的长安城中,先是冒出来了一条好像重要,又好像没有那么重要的消息。 天后有意,自武家子弟之中遴选出一人,承袭周国公的爵位。 而周国公,正是天后生父武士彟的追封。 …… “听说早年间天后相继将武氏宗亲贬谪在外,想将这个爵位交给韩国夫人的儿子贺兰敏之,结果这小子不争气,先掺和进了李义府的事情里,后被大食王女给看上,留在了域外和亲……现在倒是还得便宜那些在岭南长居的家伙。” 杨思正刚说到这里,就挨了李弘一个冷眼。 他连忙赔笑道:“我并无对天后不敬的意思,也没觉得我们杨家有这个出嗣子的可能,只是觉得,那几个武家人既目睹了生父被流配贬官身死,又在岭南这样的偏远地界上这么多年,有何资格做这开国公呢?” 谁听了都得摇头的。 李弘朝着杨思正脸上看去,觉得对方说是说着什么弘农杨氏无法凭借着外祖母的关系出这个嗣子,实际上,若是让他们分一个人出来姓武,他们绝对愿意。 之前让他去找安定讨要军粮这件事他办得很不利索,但这等继承爵位的好事,他肯定能铆足了劲顶在前面。 同在此地的东宫门客显然也都看得出杨思正的小心思。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杨思正好歹对他忠诚,而不像是安定和其属官那般,只会往他脸上抽冷子,李弘对杨思正的“过错”,还是先包容了下来。 “他们有没有资格不是你来评价的,是由此次科举评判的。” “科举?”同在此地的兵部侍郎兼太子宾客萧德昭愕然出声。 “对,就是科举。”李弘回道,“我阿娘的意思是,既然要为外祖父选出一个继承爵位的嗣子,此人总不能是经文不通、骑射无能的样子,不如让他们参加明年元月的制举。” 制举啊…… 萧德昭心中暗忖,看来是因为吐蕃战事结束,天皇天后不必关心边境的情况,决定下诏制举,同时开启举士选官之事,用来更换一批内政人才。 只不过,大约这个决定做出的时间还不长,还并未将其书写在明文诏书之上,仅在天皇天后将太子叫到面前的时候提及过此事。 太子也不觉得此事有什么要被保密的必要,便在和他们这些东宫属官的闲谈中泄露了出来。 但怎么说呢,反正制举的消息往往会提前数月下达,算算时间,正式下令也就在这一两天了,被太子提前告知于他们不算什么问题。 他便语气轻快地调侃:“要这样说的话,天后是希望这些人在制举试策中一较高下了?” 萧德昭觉得有些好笑。 若真是如此的话,这些从岭南回返的武家子弟可得考虑如何与礼部贡院打好关系了,以便试策答卷到了贡院批复后,能在看到他们的名字时漏上一手。又或者是看看谁能先得天后眼缘,让天后给主考官透露点内幕,再不然,便是先行获知此次试策的大概方向了。 可想想这些人比起长安弘文馆崇文馆和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中的学子不知相差多少,萧德昭又总觉得,这些武氏宗亲被喊来长安争夺这个嗣子之位,简直像是来自取其辱的。 “说是一较高下可能也没错。”李弘笑了笑,“此次参加制举的还不少。” 比如,武元爽的儿子武承嗣,武元忠的儿子武懿宗。 说起来也是有意思,这两个人光从名字上来说,就可以先比一比到底谁更适合承袭那个周国公的位置。 再比如,武元庆的儿子武三思,武思元的儿子武承明,也在被调回长安的行列之中。 李弘不知道阿娘是不是怕这几个姓武的侄子表现不佳,干脆让早已在安定手底下任职的宗楚客和宗秦客也加入了此次科举取士的行列。 反正这两人乃是武氏女所生,便如贺兰敏之原本也被计划改为武敏之一样,若真是他二人之中的一个拔得头筹,完全可以改姓为武。 “而且按照我阿娘的意思,既要让人知道武氏子弟并非全然无用,不是非要依靠着天后的关系才能通过制举,又要让这出选拔完全公正可信,不如在此次制举阅卷中换个花样。” 杨思正奇道:“阅卷还能换出什么花样来?总不会是将这六份卷子全部交给李相来批阅吧?” 同为太子东宫属官的大理寺卿张文瓘向来办事严谨,都没忍住因为这句话笑了出来。 谁都知道,李敬玄没少和安定公主起冲突,大约是因为他曾经做过天皇陛下伴读的缘故,跟天后也有点不对付。 若是让他来批阅那几个武家人送上去的试策答卷,保管能从鸡蛋里面挑出骨头来,也绝不可能和谁攀扯上关系,必定秉公阅卷。 李弘却摇了摇头:“怎么会将此事交给李相来做呢?制举是尚书省的职责所在。” “我阿娘说,不如将此次科举考生的名字通通在答题后封上,将这些糊了姓名的考卷送去阅卷。如此一来,便不必担心武氏宗亲会因为得到优待而从中脱颖而出,更不必担心考官在评定这六份试卷的时候会有所偏颇,拿出来的必然是个公道的结果。” “若是我外祖父泉下有知,知道他的承爵嗣子是以这等方式选拔出来的,也该当瞑目了。” 李弘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周围的气氛有些微妙,不由下意识地朝着周围逡巡了一圈。 从诸人各异的面色中他更加确定,他刚才说出的那一番话里,确实有什么不妥的东西。 与其说这些人是因为在认真听他说话而保持缄默,不如说,是他们都忽然陷入了一种凝重的沉默之中。 李弘迟疑着发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杨思正自觉自己不能算是个聪明人,都觉得天后此举大有内涵,在听到了太子的这个问题时,该当以点头回应。 把考生的名字都给糊上然后审阅这个办法,哪里是什么小事! 太子在将其说出的时候,仿佛真只当那是个需要被用来确保公平的手段,可事实上,这对于整个制举简直要造成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国公武士彟能不能在选出个嗣子后瞑目不好说,他们在场诸人的先祖怕是要从坟墓里跳出来! 他们弘农杨氏为何要在这南北朝战乱中,宁可允许旁人冒认祖先,也要将杨姓子弟汇聚在一起,还不是因为,氏族之间的姻亲关系和同宗关系就是最为稳固的入场券。 宰相李敬玄为何要让自己和赵郡李氏联宗,又先后迎娶了三任名门望族出身的夫人,同样是因为朝堂之上的守望相助在方今时局之中相当重要。 正是这些日积月累下来的优势,让他们的宗族子弟在参与科举之时,只要将籍贯出身写在上头,便能比起常人更多一个出头的机会。 更有甚者,背景靠山格外硬的考生,可以在制举没有举办的时候,在贡举的流程中直接跳到礼部的省试环节。 这几乎已经变成了约定俗成的关系。 现在却突然有个人说,要将大家的名字都给盖上,以确保旁人不要看到这些信息? 杨思正和同在此地的戴至德两厢对望,张文瓘和萧德昭面面相觑,都自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愤怒与惊惧之色。 杨思正是因为弘农杨氏的关系才在太子东宫任职的。 戴至德的父亲便是宰相,他也是宰相。 张文瓘虽然是由英国公李勣提拔上来的,但他怎么说也出自清河张氏,他的兄长甚至比他还先一步踏上仕途。 萧德昭就不必说了,他出自兰陵萧氏。 这些人,都是科举展露姓名的受益者! …… “太子不需要参与科举,在代为监国的时候也没有负责主持过科举,竟是一点都没意识到这其中有这么大的问题。”萧德昭背着手走出东宫的时候,便忍不住低声嘀咕。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当怪太子没有一点为政上的敏感性,还是该当说,多亏了有太子这个门路,才让他提早了一步知道了这个消息。 天皇天后巡视洛阳之时,科举往往由东都尚书省举办,而非交由太子,也恰恰让他少了这方面的学问。 此前他们这些东宫属臣都并不觉得此事要紧,可今日却觉得,太子实在是有些愚笨了。 以天后手腕,若只是要保证武家人的考核公平,还有不知道多少种办法,根本没必要动下这样一刀。 这分明是在找到了一个借口后,对着世家割肉! 当年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人反对她坐上皇后宝座,其中一条缘由就是她家世背景太低,今日看来,这个反对当真很有道理。 若是武后乃是世家女出身,绝不可能往自己人身上捅出这样的一刀。 “其实太子在此事上有些糊涂,对我等来说难道不是好事吗?” 萧德昭回头就见戴至德跟了上来,以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戴至德快走两步并肩上来,这才继续说道:“你想想,在太子这里,到底是那些可能因为这项举措而获利的寒门子弟更重要,还是我们这些东宫属臣更为重要,简直无需多言。总归这项变革还未推行在朝堂之上,也还未曾正式下诏发往四海,倘若我等能说动太子反对这项建议,或许能让其胎死腹中。” “至于能否说服太子——” 戴至德和萧德昭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太子李弘这个人说是仁善,还不如说是少有主见,容易为他人影响,却又自有一份皇室子弟的自傲。 他们方才能将他暂时糊弄过去,让他以为自己并未对外透露了一个十分要紧的消息,随后也必定有办法将他给说动,为他们所用。 “也幸好,从太子这里看来,这想法是天后的意思,而不是天皇的意思。”萧德昭冷笑了一声。 天后依靠着陛下对关陇世家的打击坐到了皇后的位置上,在陛下病重后执掌朝纲,内有太子的支持,外有安定公主的战功助力,却还是改变不了门庭寒微的做派。 眼看着外头的战事结束,便想对着他们予以打击。 可也不看看,就像是那武家子弟中被召回长安的没几个可用货色,就算真有人能凭借着此次新规在制举中出头,也绝无可能真起到什么作用。 在仕途上,这些人根本走不长远。 那与其让他们在随后才品尝到孤立无援的滋味,蹉跎在大唐边地州郡数十年,还不如早点打消他们的希望。 这个向着世家动刀的趋势也绝不能有。毕竟,一旦开了先河,谁知道那位天后陛下到底还想要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戴至德想了想,又道:“我看光依靠着太子也不成。你别忘了,当年泰山封禅之前,太子东宫属官对天后亚献之事有所微词,却让天后将东宫上下清洗了一番。相比于这位天后的雷厉风行,太子还是太过懦弱了些,若是需要他直言反对天后,难保不会被直接驳回。” 萧德昭:“那你的意思是……?” “所幸此事被我们获知得还早,足够做三手准备。”戴至德道,“其一便是由我等说动太子抗议,其二,便是由杨詹事说动太子妃,再向太子谏言。其三——” 他眼神之中的势在必得一览无余:“你我几人各显神通,在科举糊名的诏令下达之前,将该反对此举的官员都给通传到位吧。” 戴至德拍了拍萧德昭的肩膀:“此前我没能成功阻止安定公主出任九河使,是因为那消息来得太快,根本让人猝不及防。现在的这一次,我却不会失手了!” 他话说到此,为了防止被人看出是在此地因有要事商量而有意逗留,便已继续朝前走去,留下萧德昭还在后头缓步而行。 “太子,太子妃,再加上能说动的官员……” 萧德昭望着戴至德的背影忽然抬起了唇角。 这张听来便很庞大的网络,绝对足够以最快的速度拉起一支庞大的队伍,给天后这个糊名计划以致命一击。 但杨思正能联合太子妃,戴至德有自己的门路,他萧德昭又怎么会落于人后呢? 以今日的情况,若是让天后办成此事的话,恐怕随后出仕的寒门子弟会如同匦使院官员一般抱团在天后身边,形成一支更加难以被打倒的队伍。 相反,若是他们在早一步获知消息后能将此计划压制回去,谁在其中立下的功劳最多,谁就越有可能从中牟利。 他还得在前头的那三条之外,再多做些事情。 也恰好,他真有一条旁人所没有的门路。 可当他朝着身处宫外的萧妤递交上拜帖的时候,却连对方的面都没见到,直接吃了个闭门羹。 萧德昭骂骂咧咧地坐上了回程的马车,只觉对方简直蠢笨得要死。 “她是不是早年间跟着周国夫人礼佛,把自己的脑子都给礼傻了!” 陛下的妃嫔之中,除了现如今大权在握的天后外,在当年还能称得上是受宠的也就只有萧妤了,否则她也不会有机会生下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仅次于后来的武后。 此前因为天后势大的缘故,她需要退避在外,这也就罢了,说到底这也是个求生之举。 但兰陵萧氏不愿因此而埋没,想要回到权势更盛的位置,她萧妤就不该这般看破红尘,万事不顾。 她的子女又不像是梁王李忠一般被处死,而是一个位居封地,一个行将继任太史令,一个都当上了都督。 这条件简直再好也不过了! 今日天后贸然提出科举糊名,一口气得罪了长安城中的大半世家,只要他们掀起的反对浪潮足够激烈,难保没有机会直接让陛下收回天后的权柄。 想想看吧,只是让太子压过天后的权柄,兰陵萧氏能得到的好处相当有限,或许只有维持原状而已。 可若是萧妤能够趁虚而入,情况就不一样了。安知她不能取代武后的位置。 萧德昭满心算计地想着,比起做太子东宫的属臣,他显然是更愿意去做皇后的亲属,未来天子的舅家。 到时候谁知宣城公主是不是也能取代安定公主的位置。就算不能,怎么都要比给旁人做下属自在得多。 偏偏萧妤连见都懒得见他,直接将他那些早已预备好的说辞,都给拦截在了门外。 这是个什么道理! 萧德昭一掌拍在了马车之中的桌案上,面沉如水。 不行!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好的机会从他的眼前错过,白白便宜了杨思正那种蠢货。 萧妤不见她没关系,他可以换一种方式去寻找盟友。 他朗声朝着车外喊道:“转头,往渡口方向去。” 随行在马车旁的侍从又听到了随后的两句吩咐:“你们分一个人去为我向太子告假,另一人先去为我准备行装。我要往许州去一趟。” 他要去见许王李素节! 萧妤不能被他说动为他所用,但李素节呢?一个天皇所出,早年间甚至做过雍王的皇子,怎么会真的甘心继续在封地上虚度人生,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母亲不愿意为他拼一把,那他自己总不该自甘落魄才对! 第228章 萧德昭赶赴许州的举动, 说来倒是还有个能糊弄过去的理由。 兰陵萧氏自南梁灭亡后四处投机,也自早年间衣冠南渡的由北往南迁移后,改为从南往北变动。 所以除却驻扎于关中的那一支外, 在北方势力相对昌盛的一支就位于颍川一带。 而颍川,正在许王李素节的封地附近。 很难说李素节被从雍王改为许王的时候,李治到底是要让他还能往来东都方便, 并未真被丢弃到穷乡僻壤之地,还是希望他能够就近感受颍川地界早年间的人杰地灵, 总之到今日,却是方便了萧德昭能打上个不易为人所怀疑的名号上门探访。 身在长安城里的萧妤没想到, 萧德昭在从她那里吃了个闭门羹之后, 居然还不死心,而是直接找去了她的儿子那里。 当然,李素节也没料到, 自己在闲来无事纵马散心而归的时候,居然会在家门前看到这样一位不速之客。 在准允了萧德昭入府后, 李素节便见这位姑且能算是母族同宗官员的兵部侍郎朝着他打量了一番,语气唏嘘:“多年不见, 许王愈发风姿不凡了。” 李素节哑然了一瞬,觉得这位新登门的访客在睁眼说瞎话这方面,果然是在官场上混出来了。 他若是说什么“许王都长这么大了”,或许听来还有些叙旧的亲切。 毕竟,不知不觉间这么多年过去, 他从一个被父亲改换了封号丢弃在外的年幼皇子, 变成了一个已然加冠的成年人, 在猝然与关中故人相逢的时候,难免感到一阵时过境迁。 可若说他是“风姿不凡”, 那便纯粹是一句瞎话。 寻常亲王无论是遥领也好,实职也罢,总不可能只有一个亲王封号,就算不像是李贤那般担任大都督大将军,怎么也该有个刺史的位置才对。 他呢? 他就是个在颍川打猎饮酒的闲人,哪有什么风姿可言。 李素节的目光黯淡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平静:“萧侍郎如果有话想说,还是直接说个明白吧,没必要在这里恭维于我。” 有什么事,大可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您若这么说的话,那我也不必藏着掖着了。”萧德昭端详了一番李素节的神情,见他并未因被天子置之不顾而彻底颓丧难当,心中对于自己此次前来能否达成目的,越发有了几分底气。 “我希望你此次站在弹劾武后的这一方。” “你在说什么胡话!”李素节听到这吓人的一句话,瞬间就跳了起来。 什么叫做站在弹劾武后的这一方! 他确实多年间不在关中,但并不代表已完全隐居于桃花源,对于天下事务纯然不知。 方今诏令之中,恐怕将近有半数出自天后之手,让早年间还觉二圣临朝持续不了多久的人,都被打了不知多少记巴掌。 天后权柄之盛有目共睹,连带着太子之位也日益稳固。 所以这数年间他母亲给他送来的信中反复强调,千万莫要头脑发热想要寻找起复的机会,能不要重蹈王皇后和废太子的覆辙都已算好了。 但萧德昭却说,要让他弹劾武后? “来人,”李素节高呼,“将他给我——” 那“赶出去”三字还未出口,萧德昭已脚步飞快地合上了此地的大门,转头朝着李素节厉声喝道:“许王居处许州多年,已胆魄尽丧到连听人说完话都不敢了吗?” “天皇当年封禅泰山途经郑州,距离你所在的许州不过一步之遥,他让你去了吗?他以你抱病在身为由不让你回返蓬莱宫拜见父亲,你送去一封《忠孝论》以表忠孝之心,起到作用了吗?两年前许王妃为你生下长子李璟,天皇何曾对你和皇孙有所垂怜准允你入见?” 萧德昭步步紧逼:“你若觉得这便是你往后该当过的日子,你的儿子也该当如此,那我也没什么话好跟你说的。” 李素节面色一阵青白,咬紧了牙关,“可你别忘了,我已失去了圣人宠爱,又有何办法。” 再去追忆当年还是雍王的时候,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就连那岐山之上的九成宫,也早已经被许州的山野景象所取代。 可萧德昭的接连三问,却像是一把再残忍不过的利刃,忽然将其剖开,迫使它暴露在了天明日光之下。 现在的这条路,难道是他想选择的吗? 不是。那不过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保命罢了。 “不,你失去的不是圣人的宠爱,你只是被武后排挤在外。”萧德昭仿佛也有些不忍心说出方才的那些话,在和缓了几分语气后走到了李素节的面前。 但这句话,好像并不能让人有多感到慰藉。 李素节苦笑:“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萧德昭振振有词,“武后此次提出的科举变革势必在朝堂上掀起一番滔天巨浪,也因触犯了太多人的利益必要造成朝纲不稳,天皇陛下若还是个明君,便该当阻止她提出此举。其间矛盾激化,若能令武后地位退一步,难保没有你的机会。” 李素节沉默了一瞬,在面上有短暂地被希冀之色所占据,却还是低声回道:“可我阿娘说过,这朝堂之上最忌讳像是上官仪一般,以臣子身份妄加揣度天皇天后的心意。” 若是武后当真如同萧德昭所说的一般,完全不顾天皇意愿,为了争权夺利,发起了什么触动朝臣利益的大变动,那她恐怕也无法成为今日的天后了。 天后是君,这些人是臣,其中的胜败关系,明明还很清楚地摆在众人的眼前。 但他这句质疑刚刚出口,萧德昭的下一句话就已接踵而来:“这不是揣度,而是事实。武后意欲发起科举糊名,太子东宫属官均觉不妥。若你不信我的判断那也无妨,你总不应该觉得,这么多人的想法都是错的吧?” “要不是你与我兰陵萧氏之间的关系,我何必千里迢迢来到你的面前,给你指点一条生路!” 这话中的气势依然不小,也让李素节有一瞬间在想,他是不是当真因为阿娘对于武后的退让变得过于谨小慎微,这才在机会到达面前的时候都不敢伸手去将其抓住。 虽然此刻他还并未从萧德昭的口中获知事情的全貌,但或许确实没有他想得那么糟糕。 想到这里,他的面颊颤抖了一瞬。 这份不容错认的意动并没有逃过萧德昭的眼睛。 哪怕李素节的下一句话并不像是要接受他的“拉拢”。 他紧绷着开口:“你的这番推论是真是假姑且不论,但你提醒我了,你是东宫的属官,大可以跟着太子高升,倘若太子有朝一日登基,难保你不能成为下一个李敬玄。忽然来找我这个早已失势的许王,谁知是不是想要坑我入套,以便让我去做太子的垫脚石。” “可太子现在还需要你去做垫脚石吗?”萧德昭冷然发问。 “你!”李素节面色一沉。 他完全没想到,先前仿佛还在为他着想的萧德昭,会忽然说出这样一句直戳人肺管子的话。 萧德昭却浑然不顾,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恕我直言,您如今已再没什么可被太子图谋的了。若是继续陷于许州,放任天后代替天皇站在台前,您的威胁可能还没有周王和雍王更大。” “但我也不瞒着您,”他压低了些声音,更显出几分对李素节的尊崇之意,“您对太子无用,对我来说却是蒙尘的珍宝。若是能抓住契机青云直上,便是一片前途坦荡,所带给我,给兰陵萧氏的好处远胜过太子,所以您不必担心我会坑害于您。” “何况……”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也没说要让您在现在便直接对上武后,只是需要您回返关中表露一个态度也就够了。比如说——” “你说我是东宫的属臣,那么你难道就不能是吗?” 李素节一愣:“这……” 萧德昭信誓旦旦:“此次天后变更政令,我们会说服太子也站在反对的位置上,所以你并不需要亲自站到台前去跟天后叫板,只需要响应太子的声音也就够了。” 李素节心头一震。 这最后一句话,听来真是让人安心。 如果说他先前对于萧德昭的到来还有起码七分的警惕,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便已去掉了一半。 唯独剩下的那一点,或许只是对于前路的未知而已。 是啊,他应该明白的,以他如今的地位,还远不够资格站到台前,但他可以先去响应太子的声音,就如同他的两个姊妹跟在安定公主的身边一样。 但若如萧德昭所说,武后的地位会因此次事变而大有折损,那么往后谁主谁次,那就不好说了。 他垂下了目光,试图掩盖住这其中的心绪起伏,以及—— 重新被唤醒的野心。 “我想知道具体的情形。还有,太子不该不知道,反对天后也会影响到他的地位,你们究竟要如何说服他站到天后的对立面。” 在此等地位稳固的局势下还如此容易被拿捏的话,那这个太子就算终有一日要被人扳倒下台,也真是一点都不冤枉。 不像他,能抓住的恐怕只有这一条晋升之阶了。 萧德昭笑了:“好,我会一五一十地说给你听。” …… 李素节最终还是随着萧德昭做好了重返长安的准备。 为了防止母亲再对他说些甘于平淡的话,当李素节向着朝廷递交了返京探亲的奏疏之时,干脆并未将其额外去信于萧妤,告知他的选择。 不过,当他得到启程批复的那一刻,大约也不会有人在意于这位许王的动向,只因更大的风暴已先一步砸在了这长安城中。 天皇下诏,咸亨二年元月开办制举,举士选官并进,改变此前的进士科规则,将原本的试策单科改为三门考核。 自《礼记》《左传》大经和《老子》《尔雅》中选出题目考察帖经。 以诗赋铭文论表组成应用文考核,名为杂文。 第三门才是原本的时务策考察,名为试策,一共五道题。 这三项结合,正是针对当年母女交谈中提及的科举“作文仿写”过多的弊病,而在其中做出的平衡。 怎么说呢,这其中有秀才科考察的内容,并未让众多士子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当这天子恩科取士怎么都要提高些标准。 但随后的一条天后旨意,却霎时间炸了这长安城中大部分人一个措手不及。 天后有意,自此次制举开始,以糊名之法取士,以保考核公正! …… “你们这是做什么?” 李弘刚刚得到东宫属臣集体到访的消息,行到书斋会客之地,就见这些人已是跪倒了一片。 他纵然此前不曾反应过来,这科举糊名并不是母亲为了给周国公选嗣子以求公平,现在也意识到了,这其中确有不少门道。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对此想出个所以然来,也向阿耶阿娘问个明白之前,会先迎来东宫属臣如此规模的到访请愿。 这些太子臣属大多在朝堂之上的官职也不低,在随同于东宫办事之时,以李弘素来谦恭的表现,大多是执弟子礼向他们请教的,在平日里的往来闲谈中也少有摆太子架子,又何曾见过这等有若同时向天子俯首而求的表现。 “都先起来吧。”李弘伸手,将离他最近的戴至德给直接搀扶了起来。 也就是这朝着人群中看去的这一眼,让他忽然留意到,这其中好像还有几个并非东宫行走的臣子。 但还没等他开口发问,戴至德已当先开口道:“太子,我等齐来请愿实属无奈。方今天后把持朝政,更有此等科举大改之举,若在朝堂之上提及反对,安知不会先有一人被贬岭南,后有一人被流台州,再来一人遣往庭州,再无一人胆敢主持此事与天后辩驳。” “臣等所能指望的,唯独太子而已。” 李弘:“可……” 可当日他和这些近臣商议此事的时候,他们分明没有那样大的反应啊! 总不能彼时的隐而不发,都是为了去召集来其他的人手吧。 仿佛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戴至德长叹了一口气,回道:“臣等刚自太子处听闻此事的时候,一来也怕自己想错了,或许这科举糊名的好处远胜于坏处,二来也不知天后是否当真想要推行此举,唯恐从中谏言会动摇太子与天后的母子情谊,怎能胡乱说道。” “但今日诏令已下,臣等就不得不说!” 李弘朝着依然跪在殿中的诸人看去,忽觉一阵沉沉压力扑面而来。 在戴至德话音结束的那一刻,这些人朝着他叩首齐声:“臣等也是此意。” “你们……”李弘脸上闪过了一缕复杂,“选几个代表进来说。” 他也说不上来在看到这样一幕场面的时候,在他心中到底是一种什么想法。 或许有意识到自己执掌权柄当真不小的欣慰,又或者也有因为戴至德话中所说“动摇母子情谊”的恐惧。 也正是后者,让他选择了以一种更为收敛的听取谏言方式,而不是任凭这些属臣在堂上你一言我一语。 但在他转身朝着内堂走去的时候,却并未看见,他的几位心腹臣子之间都交换了一个眼神。 好消息啊!太子并未在科举糊名提出之时就有自己的主见,在臣子忽然群情激愤前来请愿之时也并未出言喝止,表示自己站在天后,甚至是其背后可能正在观望局势的天皇那一方,对他们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那就是他们展开下一步行动的时候了。 于是当李弘与众位近臣行到内堂中的下一刻,李弘就见杨思正快走两步到了近前,直接再次跪倒了下来。 李弘险些惊得后退两步:“都跟你说了先将事情说明白,你这又是做什么!” 杨思正苦着脸:“臣也不想如此啊,只是一想到往后很可能无法继续相助于太子,便觉悲从中来。” 李弘:“……” 杨思正努力让脸上的神情越发悲苦:“科举糊名,乃是天后意图打压世家启用寒门,继而进一步揽权。但以我等看来,她的计划还远不止如此。等到朝堂势力变更之后,便是对我等动刀,以扼住太子的咽喉唇舌。恐怕到时我等的处境连郝侍郎都不如。” “但……但我等会否因此失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您的处境啊。” 李弘皱了皱眉:“我又如何?” 他此刻大略明白了面前之人的想法,那便是阿娘要从天下士人中选出一批并不属于世家的子弟,在朝堂上组建出另外一支势力,和世家出身的官员分庭抗礼。 糊名正是为了保证这场制举的取士公正。 这其中或许有天后希望进一步增进自己的威势,获得更多的效忠拥趸之人的缘故,但怎么说呢—— 首先这听起来就是个讲求公道与实力的办法。 其次,这些被遴选入流的官员绝不可能在三两年内就得到破格升迁,取代那些朝中重臣的地位,那么何来动刀到杨思正等人头上之说。 偏偏杨思正等人脸上如丧考妣的神情无比真实,让李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忽略掉了什么东西。 杨思正极力平复下语气解释道:“不怪太子仍觉无碍,实是您幼年便不忍见楚子商臣之事,也自然不愿相信,父子母子之间的亲缘关系也并非牢不可破。” “可天后摄政临朝、把持朝纲明明是天皇陛下的权宜之计,今日天后越权的一步步举动,却分明是在效仿北魏灵太后旧事啊。” 李弘眉头一竖:“谁允许你如此说话的!” 杨思正半步不退:“臣说的是实话而已,也正为太子着想,何必有所顾忌!宣武灵太后先造申诉车,以接受投诉冤情,和天后的铜匦上书何其相似,她后在朝堂上亲自策试察举孝廉、考校官员计吏,和天后先插手铨选后插手科举同样类同。” “可那位宣武灵太后先扶持北魏孝明帝即位,孝明帝年幼失权,秘召尔朱荣入京,事泄暴毙,恐为其母所杀,灵太后又诈称公主为皇子,扶持元姑娘登基,再换幼主元钊为帝,以致河阴之变,北魏王朝崩塌。那么今日的摄政天后,安知不会重蹈灵太后覆辙。” 李弘又惊又怒的神情还未来得及变成怒斥杨思正的话,就听他的下一句话已迎面而来:“太子也莫要忘了,上一个只在宫中称为二圣的,还有废长立幼之举呢。您若只当这科举糊名改变是意在广揽贤才,恐怕要吃大亏的!” 李弘的动作凝固在了当场。 杨思正的这一番话,不像是他能说出的,但无论是不是由其他属臣所教授,在其激愤的语气之中,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他的心头。 吃大亏吗…… 若是在几年前,他完全不需要担心这样的问题。 父亲曾经亲口和他说过,他不希望李唐皇室变更继承人的传统继续出现在这一代了。之前的太子李忠是他没有彻底掌握权势的时候被迫立的,可以不算,但李弘之于李治,就如同李承乾之于李世民,是毫无疑问的继承人首选,后面的两个弟弟在他不曾犯错的情况下,绝不可能越过他去。 正是这份“保证”,让李弘少掉了很多担忧。 可这几年间他年岁渐长,却发觉很多事情日益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曾经带着东宫属臣修编《瑶山玉彩》,得到了阿耶的夸奖,他的弟弟李贤却是无比天资聪颖,在当个富贵闲人之余,还带着伴读一起修编起了《后汉书》。 若将这两者放在一起,谁都能看出高下之分。 他在洛阳主持赈灾,可洛阳元氏不忘为天后扬名,让他至多在其中算一半的效力,李贤却跟随母亲前往雍州办事,又在还朝后于其属臣的助力下写出了一份相当合格的文书。 就连年少的李旭轮也在今年年初得到了天皇天后的单独指派,在属臣裴炎的陪同下在外巡查。 他的同母所出姐妹就更不用说了。 太平如此年幼也在河北道体察民情。 而和他年龄最是相近的安定…… 若非她没有问鼎帝位的资格,只怕早已变成了对他而言的心腹大患。 杨思正的这句警告其实一点也没错,倘若阿耶对他仍有偏袒之举,阿娘却已跟他日渐疏远,也有了更进一步越权摄政的计划,这出糊名取士大有可能就是在剥夺他这位太子身边的助力,也终将导致更为严重的后果。 而他如今早已不敢如当年一般笃定于获取到安定的支持,也就更加不能失去这些围拢在他身边的助力。 太子妃曾经跟他说过的,她登门造访过安定,却并未得到多少亲厚的待遇。 一想到这里,他便不由颓然后撤,也失去了方才质疑杨思正、觉得他不该将母亲和胡太后相比的出口果决。 这科举糊名若是有悖于他的利益,当然得将其取缔! 好在,现在还在刚刚提出的时候,没有将消息完全传遍四海,应当有这个机会,在朝堂上将其驳斥下去。 可一想到即将对上的是自己的母亲,哪怕心知这出辩驳应当能让他借此博得臣子的忠心,李弘也觉自己心中打鼓得厉害。 更让他心中没底的是…… “我要用什么理由来劝阻呢?” 若是仅仅站在他自己最开始理解的角度,他并不觉得这其中有任何一点不妥。 他在弘文馆崇文馆中有着斐然的地位,也能清楚地看到,这些拥有最为顶尖师资力量的地方,也在同时有着划分严明的招生标准。 寒门子弟若要论起接受教育的条件,根本不可能和世家贵胄出身的子弟相提并论。 糊名与否,难道会很影响到最终取士的结果吗? 非要说的话,这些世家出身参与科举的人,若是连那些条件远逊色于他们的寒士都比不过,那他们可能需要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能力了。 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 哪怕李弘觉得杨思正所说的顾虑和后续影响确有道理,也不能将这等理由放在朝堂上说出来。 他得有一个更加妥当的理由来反对糊名。 戴至德的脸上闪过了一缕笑意。 太子能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简直再好也不过了。这已足够证明,他已彻底站在了他们的这一方,只是,还需要一个用来领袖朝臣上书驳斥的理由罢了。 他从容回道:“若是有人平日才高八斗,只是在应策临场表现不佳,有此科举糊名之举,岂不是要将其直接淘汰下去?又倘若有人只擅北方时务,不通南方之事,又恰好遇上了不擅长的题目,阅卷官员不知其籍贯南北,只会当其无能。” “这便是糊名制的问题。将一人之评判全然取决于一场看似公道的策论,实在有些荒唐。” 李弘抿唇,总觉这话里怎么听都还有些古怪,可乍一听又真有些个道理,便问道:“那如戴尚书所言,该当如何?” 戴至德摸了摸胡须,气定神闲地答道:“太子大可提出,在寻常阅卷之余再添一项流程,便是令参与制举的士人上呈往日文集,名为行卷,以行卷和正卷两厢映照取士。”① “如此一来,既不必担心士人前途被决断于一场考核,又能因太子提出了这项决策而博取士人之心,岂不是要比天后这糊名之策更为切合时宜吗?” “行卷吗……”李弘喃喃自语,“也对,若是有才学之士,早该有诗文传唱于世,在上交行卷后也该被考官额外记住,不怕被埋没于世。” 他有些感激地朝着提出解决之道的戴至德看去:“就照戴尚书所说吧!” 在明日的朝堂之上,他便作为这些臣子的领袖,提出反对的想法。 只是不知是不是得算心有余悸,他又朝着杨思正问道:“安定身在何处?” 杨思正想了想,回道:“我方才来东宫前还撞见过她,可能去了天后那里?” 李弘垂落在身侧的那只手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她不是应该不在长安城吗?” 安定此前因要去河北道巡查、去安东大都护府赴任,离开了长安城,那怎么也应该多耽搁上几个月时间,以便安顿人手,适应新的统辖区域,为何会回来得这么快。 杨思正也不知道,只能回道:“或许是因为……她还在濮阳一带的时候就收到了天后意图变革制举的消息,被急召回来了?” 想来也很说得通。 安定公主只要站在朝堂上,便能带给人以莫大的压力,更代表着武将势力的支持。 天后若要力排众议,推行那等糊名之策,绝不可能不将安定公主这个助力摆在眼前,说不定还要在必要的情况下让她来为自己驳斥朝臣的建议。 这么一想,紧急回宫的安定公主应当正在此时接受天后的指点,或许也没有了往日里的气定神闲,便合该在明日成为他们还击天后的手下败将! 但倘若杨思正能够身在含凉殿的话,就会看到,这殿中对坐的母女可没有什么临时抱佛脚的仓促,而分明是一副摆酒对谈的悠闲。 “阿娘这个要为外祖父继嗣而保证公平的说法,真可谓是神来一笔。” 无论在其他官员这里,天后真正的用意到底是在选出一位“周国公”继承人,还是仅仅想要提出科举糊名,起码都先有了个在表面上顺理成章的理由,也有了以闲话家常的方式先一步告知于李弘的条件。 看看!不给他们以充足的时间筹备,又如何做到一网打尽呢? 更妙的是,对长安乃至于天下的百姓来说,天后对于外戚显然是有着严格管束的要求标准,就连他们参与考核都希望他们将名字隐藏起来,不能让他们沾了天后的光就通过选拔,也因此福泽于更多寒门子弟。 但对于武家人来说,这要求再如何严苛,都是天后对着同宗再次递交出了一个示好的信号。先前,只有和天后并无矛盾的武思元得到了出任梁州刺史的机会,而现在,却已覆盖到了更大的范围中。 虽然武承嗣、武三思等人还没有亲自得到天后的召见,但他们已可以算是收到了一句潜在的问候—— 天后和武元庆武元爽等人的恩怨,都已经是上一辈的事情了,这些小辈大可以前来朝堂上一展身手。 只要他们别像是自己的父辈一般,真觉得能完全依靠着自己的本事就得到提拔升迁,而是好好地听从天后的指令,便必定能够得到一份安稳的富贵。 而天皇这边,大概也会觉得很欣慰的吧。 天后在为他冲锋陷阵、对上世家这方面从来不曾让他失望过,至于随后即将来袭的狂风骤雨,也有天后和安定为他阻挡下来。 他所需要做的,应当只是在病中继续缓和朝堂之上的矛盾,等到糊名取士木已成舟,他便有了更进一步削弱世家的一条大好途经。 凡事,只看明日了! “你也不必忙着夸我了。”武媚娘方才便听宫人说起了太子东宫那边的动静,饶是目标达成的希望近在咫尺,也觉心中一阵窝火。 当太子当到这个份上,李弘真是没救了! 若非这个最让她得意的女儿正在眼前,她也早已做好了丢弃李弘这个长子的准备,她怕是没这个心情喝酒,或者要将其变成借酒浇愁了。 但这些烦心事多想无益,她沉吟了一瞬,转而问道:“你老师那边怎么说?” “他能怎么说?”李清月卖乖地凑到了武媚娘的面前,露出了个笑脸,“老师虽有尉氏刘氏的背景,但他出身贫寒,年轻时候的进学都是在农忙之余完成的,一路走来多有不易,对于这个科举糊名的建议,说是鼎力支持也不为过。” 曾为谏议大夫的履历,以及今日自右相位置上俯瞰群臣,更是让他比谁都清楚地看到了今日官场弊病。 他或许也觉得,天后对于科举大刀阔斧的改动,确实是又朝着权力中心又走出了一步,但他绝不会对这样一条利国利民的建议做出反对。 准确地说,他不仅不会像是戴至德、萧德昭那些既得利益者一般反对,还会相当干脆地站在他的学生、站在天后的立场上,成为阻挡世家反对糊名的一道屏障。 “说来也是好笑,我在回宫前先按照阿娘所说的,带着老师一起去拜访了一次许相,除了许相和许度支这对父女又针锋相对了一阵,他和我老师也差点没打起来。” 武媚娘顿时忘记了太子那头的情况,奇道:“这两个人怎么能打起来?” 李清月憋笑回道:“还不是此次事关重大,许相自觉自己要为日后的谥号争一口气,怎么都要把那几个跟他不对付的家伙拽下去,声称要在此次当庭对峙中做出重大贡献。” “我老师说,就许相如今的这个身体一步三喘的,还是别来折腾了,万一晕倒在了庭上怎么都不好看,您猜许相怎么说?” “他说,他若是直接倒地也无妨,正好给对面扣上一个不尊长者的名声,反正只要最后是阿娘提出的糊名制度能被推行,他许敬宗就不算是因为理亏装晕,而是在据理力争一条选士公平之道。” “那我老师能说什么呢?万一今日不同意他临场发挥,直接在今日就把他给气病了,怕是要没法交待。” 刚正不阿的臣子有些时候也怕不要命的退休官员啊…… 尤其是在两人当前的目标还能算是一致的情况下。 李清月摇头感慨:“我总觉得,要是时间往前退个二十年,老师和许相都没想到,他们还能是以这等方式交流的。” 武媚娘也忍不住抬了抬唇角:“但正是这种未知才有意思啊。” 就像,她又何曾想过,当年阿菟的一句若是阿娘能够掌权,在今日已何止是一语成真,还到了这样的一步。 她也终于有机会将那一条条设想,变成落实在面前的东西。 只要……能再搬开面前的那些绊脚石。 这些自负身家过人、盛名环绕的家伙总想着能够高人一等,殊不知也正是他们的特殊,他们的自以为是,会成为他们的催命符! 在这等行将大改的时局面前,他们的固步自封,只会让他们变成下一个上官仪、薛元超。 “不说这些了,”武媚娘面上的郁气一扫而空,也随即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今日陪我饮下此杯,便当为明日助阵了。” 李清月对上母亲目光的那一刻,只觉这其中蕴藏的斗志宛若当空明日,再未有分毫的收敛。 无论在陛下面前、在朝臣面前,她是否还需要继续以辅佐天皇的天后为形象,起码,她已不必为长子所拖累,也向来不必在女儿的面前做出任何一点隐藏,而是一派当权者的煌煌英姿。 李清月面上笑意更盛:“那我便以此杯,敬这糊名壮举!” 也敬——太子的抉择。 第229章 当次日的朝阳升起的时候, 那些匆匆赶赴蓬莱宫中上朝的官员,自长安城的四面八方汇聚向那含元殿而去,在或快或慢的车辙声中, 仿佛都藏匿着各自怀揣的心思。 就连一并自紫宸殿行出的天皇天后,大约也很难对这出创举的推行无动于衷。 当鸾辇往前朝方向缓行的时候,二人讨论的话题也还是此事。 “你说东宫那边昨日有些异动?”李治按了按额角, 无奈问道。 天后此前不建议由他发起糊名,直接和世家正面对峙, 或许真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在这几日间天气转凉,他的头疾似乎又有加重的趋势, 让他昨夜又有些没睡安稳。 若非早已习惯了这等软刀子割肉的折磨, 李治真不敢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在今日上朝。 可这等大事的推行,他又必须亲自见证。 只不过这样一来, 他近来便疏于对李弘的关照了。 “这也是难免的事情。”武媚娘叹气,“这糊名的诏令直接下达, 自觉利益受损的人自然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其阻拦。您这位天皇没给人以求见圣驾的机会,我这位天后明摆着是打了个冠冕堂皇的旗号后怀有私心, 他们能去找的也只有太子了。” 听到武媚娘说那“怀有私心”四字,李治不由好笑:“你又何必这么说自己。” 但听到最后那半句,他先前还有几分笑意的面容不觉严肃了起来:“这些人当真是将朝廷政务当做可以随便被他们指手画脚的东西。若真要将其辩驳商议个明白,他们大可以直接上书呈递或者在朝堂之上表奏,先去找太子算个怎么回事。” 这显然不是什么寻常的表现。 饶是天后并未告诉他, 这个在太子面前请愿的队伍不是一般的庞大, 也足够让李治意识到这其中的拙劣伎俩。 “所以我想先请陛下做好些准备。”武媚娘说道, “他们能拉得下脸皮去找弘儿,也就难免会在今日的朝堂上有些过激的表现。虽说我已让安定紧急召回了右相, 也特邀许相上朝,有他二人为百官表率支持糊名,但……” “行了,你不必多说,我心中有数。”李治打断了她的未尽之言,也随即叹了口气,“这些朝臣中有多少出自世家名门,希望继续保住自己的优势,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他们明明已经有了门荫入仕的特殊渠道,居然还是不满足于这种种优待,连个糊名科举都接受不了,当真是被养肥了胃口! “我想,弘儿应当也有数的。”李治顿了顿,又重新开了口,“此次以你为名提请此事,他该当知道,这是他母亲要为他父亲促成的事情,他必然不会以太子身份做出反对,否则,他要将自己置于何地呢?” 他儿子怎么都不该这么蠢的。 这些意图攥紧权柄让天子诏令为他们所挟制的家伙,当真是打错了算盘。 武媚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希望如此吧。听说陛下今年没少单独过问弘儿处理政务的能力,只是不知道他能学到他父亲的几成。” 李治的面上有短暂的一瞬显露出了几分迟疑纠结的神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但在先前的那句推断面前,他又很快地放下了自己的担心,转而答道:“就算还差了些火候,总是有时间教他的。” 武媚娘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在抬眸间已无法让人看出她目光中的冷意,“那么,就先请陛下看完今日的这出好戏了。” 李治颔首。“也好,我倒要看看,这些连一点时间都等不了,便要对糊名发起弹劾的,到底都是一些什么货色!” 可惜他的风疾一经发作,便动辄影响视线,让他在端坐于殿前的时候,着实难以看清下头每一个人的表情,便无法判断出这其中的各怀鬼胎。 直到第一个人的出列,打断了他这种无用的审视探寻。 李治目光一凛。 这当先出列的不是别人,正是东宫属臣、户部尚书戴至德。 他当即在心中暗骂了一声。天后所说的东宫异动果然没错,只是这些人无法说动太子,干脆自己亲自上了! 戴至德乍听之下从容,却又分明有几分紧绷的声音也随即传入了他的耳中:“臣以为,取士之道若要图变务必谨慎。前朝将选官之法从察举制、九品中正制改为科举制,执行两代即亡,到我大唐统一天下后将其复起,又做出了少许调整。细细算来,从提出到今日也不满九十年,中间还有乱世中断,该当继续图稳,而非在今日灾情未平之时贸然破坏常例。” “破坏常例?戴尚书这句话说得有些可笑了吧。”武媚娘打断了戴至德的话,“大唐律法在推行的数十年中尚且有数次变迁,以便符合民生需求。哪怕是一个罪案不能用刑律裁定,都有可能导致律令的修正,若是只图稳定而不思进取,大唐还要大理寺何用!” “律法如此,选官手段同样如此。开皇年间隋文帝有此等魄力废除运行三百多年的九品中正制,改行科举,今日的陛下前有开疆拓土至于封禅之功,为何不能查漏补缺,在科举之中多加一条糊名的规则。” 同为东宫属官的张文瓘本想策应戴至德的谏言,却被天后的这一番话阻止了脚步。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天后在说到“要大理寺何用”的时候,将目光投向了他这个大理寺卿的方向,迫使他将本欲说出口的话都先吞咽了回去。 可当他再小心抬眸朝着上方打量的时候,又觉天后的目光分明始终落在戴至德的身上。 戴至德也仍旧固执地顶撞道:“话是这样说不错,可律法变更的是细枝末节而非框架,科举也当如此。糊名一出,选士标准大变,又值天皇以制举选官,填补各州空缺,难保不会造成人心惶惶。就算当真想要推行此举,也该先以地方州考作为试点,怎能如今日这般直接大改规章!” “是人心惶惶,还是你心惶惶啊?”许敬宗慢条斯理地出列,朝着戴至德看来,“不过我还是该当夸你一句的,令尊在太宗朝提出恢复肉刑,以断趾取代死罪,总算还是你办事稳重一点。” 戴至德眼皮一跳。许敬宗的这句话听起来可一点都不像是一句夸奖。 他的下一句话也已接踵而来:“但稳重归稳重,戴尚书真是有点对不住你那个表字啊。” 戴至德的表字是什么?正是“行之”二字。 许敬宗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戴至德不太好看的神情,按捺住了入秋后愈发加剧的胸腔作痛,抬高了音调,“行之行之,正该当先试试后作评价。你起家东宫千牛,而非科举入仕,又没有真正参与过此事,有何资格从中置喙。” “何况,非要说的话,你连自己的本职要务都没能做好,谁给你的脸在这里评说科举之变。若非你户部难以完成资材调度,何需先设度支巡官,增设转运使,以配合九河使的工作,又何须天后另择人手前往河东道、关内道转运军粮。” 戴至德简直要被许敬宗这接连的人身攻击给气死,怒道:“一事起一事毕。你若要弹劾我户部办事不力,大可单独提起表奏,而不是用这些事情来证明我不能对科举糊名发表我的想法。” 大唐官场的言论向来自由,戴至德的这句申诉其实说得一点没错。 可他这话一出,却不见许敬宗的脸上有算盘落空的郁闷,反而只见他的唇角闪过了一缕捉摸不定的笑意。 “好,那我们就事论事。我说戴尚书急于反驳天后创举,是自己心中惶惶,可不是在胡言乱语。敢请戴尚书告知于我,令郎是如何官至水部员外郎的?” 许敬宗站在堂上仍拄着拐杖,横看竖看都是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被他说出的话却仍是掷地有声:“方今朝堂之上官员冗杂、办事拖沓,不过是因为有些人自有办法,让子孙凭借着长辈之名,通过科举与铨选罢了。” “我许敬宗敢说,自己年岁大了便致仕告老,儿子有错就将其发派边陲,子女均是凭借真本事出仕,你戴至德敢不敢说出这句话?” 许敬宗步步紧逼:“若不敢的话,我看这科举糊名当真是势在必行,也没你这个户部尚书在此地提出反驳的机会。” 这话说得简直一点没留余地,偏偏,对上戴至德,许敬宗他还真是立于不败之地。 要说戴至德的儿子戴良绍真是个庸才那也未必,但比起他官至宰相的祖父和父亲,就真的相差太远了。 他的升迁里,或多或少有些人情账要算。 戴至德也怕,许敬宗这等因为致仕便百无禁忌的人,能在他提出否认的下一刻就说,那干脆让他的儿子去和许敬宗的孙子比比本事,以验证他话中真伪。 许敬宗的长孙许彦伯乃是太子舍人,此次并未参与到和他们一道发起的请命之中,但平日里表现出的文采辞赋本事,尤在许敬宗之上,或许在政治手腕上差了点,但在这等考校中的能力,却远胜过戴良绍。 若不想丢脸到御前来,对戴至德来说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闭嘴。 但即便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戴至德也觉自己实在不想就这么灰溜溜地退下去。 好在有人在此时出来打了个圆场:“何必上来就将气氛弄得这么僵呢?许相严于律己,戴相也是牵挂国事而已。” 萧德昭朝着两人各自行了个礼,这才继续说道:“要我看来,戴相之言也不无道理。科举取士本就年头尚浅,贸然推行糊名之举,或许会让原本能遵照常例选出的人才不能脱颖而出,孰优孰劣还是试点考量为好。” 李清月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冷意。 这两个家伙说得好听,实际上若是真如他们所说举按照州郡试点来判断优劣,最后的结果要么被拖延上数年,要么就是给了他们在地方上动手脚的机会,能从地方走向中央才怪了。 她当即开口:“萧侍郎说到试点倒是提醒我了。” 安定公主这一开口,萧德昭的后背顿时一僵。 这等近乎于条件反射的动作,并未逃过太子李弘的眼睛,也让他不由在心中暗骂了一声,安定早年间给这些朝臣带来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但就算如此,他的这些臣子也真不该是这样的表现。 真是好生丢脸。 所幸萧德昭自忖自己可算是有了一位太子一位皇子作为靠山,也有如此之多同仇敌忾的盟友,根本不必对安定公主如此发憷,又旋即镇定下了面色:“不知大将军有何指教?” “也没什么。”李清月挑眉,语气从容地说道,“只是我早就想建议了,有些部门的官员明明该当不从寻常的科举和铨选之中来,也该当再多看重一点某些履历,怎么能跟其他各部统一遴选标准。就比如说——萧侍郎所在的兵部,就该当再多一点战场历练的评判,而非铨选考核,你说是不是?” “既然萧侍郎都觉得该当试点推行,不知道我若明日上奏的话,你们兵部能不能多配合一下,正好年末考察也快到了,你们……” 她饱含深意的目光朝着在场的兵部官员一个个看去,简直像是下一刻就要将人拉去边地战场,让萧德昭只觉一阵卡壳的难受。 “六部之中,我自认自己也就对兵部最有发言权,相比这个试点我也有些做出指导的本事。正好近来没有需要大规模发作的战事,将尚书省与督战相关的部门清点一番,也算是防患于未然了。” 至于这到底是防患于未然,还是对太子同时坐拥户部与兵部臣子却要向她伸手的公报私仇,那就不好说了是吧? 萧德昭瞠目:“……” 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了! 试点试点,比起让科举从地方上试点,好像还真是让安定公主在兵部试点,更符合天后的诉求。 他紧绷着面色,只觉自己被安定公主的神来一笔完全打乱了节奏,不知道该当从何说起。 眼见这样进退不得的一幕,李弘终于忍不住出声解围:“安定,你这话越权了。” 但他不曾看到,也就是在他出声的同一时间,李治捏紧了扶手。 若非李治此刻目光放眼于朝堂,而非集中在李弘的身上,只怕这位跳出来的太子当即就要感受一下到底何为天皇的注视。 又若非李治的养气功夫倒还不错,他也知道今日他该先做个看客,而不是发声在前,他只怕当即就能变了脸色,让所有人都看个明白。 可李治显然不像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在听到太子维护萧德昭的话出口的那一刻,他还是觉得自己眼前一黑。 他先前还同天后信誓旦旦地说,太子应该对今日局势有数,现在就被他的表现当场打了脸。 弘儿糊涂啊!这哪里是他该当表现主君威仪的时候,更不是他该当用“越权”这样的理由驳斥安定的时候! 偏偏对于李弘来说,他看到的是自己的数位臣属都朝着他投来了求救的目光,意识到正是自己合该出场发言的时候。 许敬宗能掀戴至德的老底,安定能针对兵部说话,这两人却无法对他这位太子做出类似的限制。 也难怪他的那些东宫属官都觉得只有他能完成破局。 但被兄长出言驳斥,好像一点也没让安定公主有所收敛。“越权?” 她冷笑了一声:“皇兄这话说得好生可笑。与其说我是要插手到尚书省兵部头上,还不如说,是萧侍郎之前的那番话着实不着边际。” “他说什么贸然推行糊名之举,或许会让原本能遵照常例选出的人才不能脱颖而出,导致耽误一年的时间,可为何不敢说,此前不曾有糊名的时候,曾经有考生远途跋涉四千里,备考十年,跋涉两月,却在提交答卷之后因为姓名避讳而未能入选,耽误的何止一年!” “何况,科举不过是入选释褐官的第一步而已,以历年升官铨选的人数看,其中占据最大数量的,是我大唐境内想要更进一步的三十五万地方胥吏,意图以杂色入流,根本不是每年都不满百人的科举及第之人。” “现在这一项改变不过动在了科举上,就让他们一个个出言反对,还言之无物,怎么不敢告知于天皇天后,他们到底在惧怕什么!” 怕他们有着高贵的门庭,一流的师资,却还比不过那些普通人吗? 李弘目光一沉。 安定这一连串咄咄逼人的话若是冲着萧德昭、戴至德等人而去,在李弘这里可能还没感受得如此明显。 但在这一刻,那双凛冽如刀的眼睛直冲他而来,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让他想到了彼时安定在凯旋后问出的那句话—— “你在怕什么?” 你们在怕什么! 这可能要比任何一句激将法都要对李弘管用得多。 他当即回道:“但如此一来,考察士人的标准就只此一场考核了,若因此错过贤才又该如何?以礼部贡院廊下作答,决断一人命数,未免过于轻率了。” 李清月:“所以皇兄是觉得,绝不能遮掩姓名,必须将考生的名字籍贯都暴露在阅卷官员的面前?” 李弘斩钉截铁地和他那些东宫官员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是!” “……”这个字一出,李治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之所以是由戴至德等人先发起反驳,而不是什么出自京兆杜氏、韦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的人,根本就是因为他们早已确定了一个消息,那就是太子将会为他们兜底。 不,不只是兜底那么简单。 李治就算看不清李弘的神情,也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 他一点都没有被人利用为人作刀的自觉,反而觉得自己真在畅抒己见,做这些朝臣之中的领头羊! 反而是安定的字字句句间,都和这糊名制发起的初衷无比吻合,也自有一番对上那些世家大姓的底气。 这才是李唐皇室之人该当拿出来的表现。 哪怕天后在此时悄然握住他的手,都没能阻止这位天皇陛下此刻继续上涌的怒火。 因为安定暂时的沉默,仿佛是让李弘觉得自己找到了乘胜追击的机会,继续说道:“不仅不该糊名,还该让这些考生再提交一份往日的作品,以便综合评判,这才能让朝廷选出最为合用的人才。” 刘仁轨当即不给面子地打岔:“那就恕老臣要问太子两句话了。” 这位当朝右相显然并不仅仅是安定公主的老师,也是个在行事上足够铁面无私的重臣。他何止是在此前的徐州巡查中拿出了惊人的表现,而且上到先帝、中到当今天皇,再到诸位朝臣,就没有他不敢得罪的,更何况是眼前的太子。 “寻常学子,到底要如何将往日文集送到考官面前?一场制举贡举参与者数千,在必要的时候还会从关中挪出放在洛阳举办,考官何来时间将其一个个看过去,又记住每一个人的名字?除非让李敬玄什么事都别做了,只负责审阅行卷好了。” 李敬玄:“……?” 虽然他也不支持糊名,但他今天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就能天降一口大锅落在他身上的? 他这过目不忘的能力也不是这么用的吧? 但刘仁轨显然没有跟他在此时吵架的意思,已继续朝着太子问出了第二个问题:“还有,太子觉得这是让士人将命运决断于一场糊名之中,实在不公,那么我倒是想问问太子,救灾抢险之事、边地军政之务,难道也有给人去交第二次答卷的机会吗?” 显然没有! 真正的大事根本不会给人以犹豫或者纠错的机会。 若是连参与科举都要心态失衡,不能做到稳定发挥,那还谈什么做官济民呢? “再者说来,我虽不负责主持科举、铨选相关事宜,但我也知道,近年来时务策考题改动不小,大多不取往年题目,而是和当年要务契合,考察士人针砭时弊的能力,并非只看临场发挥的文采。”刘仁轨朝着李弘语气平静地说道,“太子若是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还需要考生以其他手段辅助评判的话,臣当真要怀疑一下,您究竟是不是有选贤举能的本事了。” 李弘张了张口:“我……” 他该如何说?说他确实没有怎么涉足科举之事,在将早前那些预演好的话说出后,他便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了? 他的那些臣子还能请他这个靠山出来挑大梁,他却该当让谁来帮他继续陈说呢? “够了!”一道从上首传来的声音忽然打破了此刻的僵持,也让李弘忽然看到面前的刘仁轨挪开了目光,让他暂时从那等被人审视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可当他辨认出这道声音正是来自于他的父亲,当今天皇的那一刻,他又觉得自己根本不敢去看,阿耶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到底是一种什么神情。 他只听到了李治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一个个的,真当朝堂上是市集不成,都下去把自己的想法书写成文,明日在朝堂之上再议!” 李治目光沉沉地盯着那个并未转头的身影,只觉自己若是将人叫到面前,怕是要给对方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但一想到,他的父亲当年正是和自己的儿子在一次次的吵闹中将矛盾升级,最终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李治又觉得自己还是该当给弘儿一次机会。 今日这朝堂之上,天后、许敬宗、安定和刘仁轨的话都应该已经进了弘儿的耳朵,那么但凡他有一点聪慧的悟性,就应该知道,这是给他重新改口的最好机会。 希望他……别让自己失望。 可当天皇的仪仗摆驾离开含元殿的下一刻,还未从此地离开的狄仁杰就看到,在太子的身边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就围上了一群人,将那道尚且有些不知所措的身影给包围在了其中。 他慨然地摇了摇头,朝着殿外走去,就见那位方才一点没给太子留面子的右相正在目送着安定公主离去的背影。 “右相和大将军不打算多找几个同路之人吗?”狄仁杰想到自己早前和刘仁轨同往河南道的交情,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天皇陛下以面呈上书的方式敲定了明日形式,等同于是另一种票决集议,到时候就并不仅仅是这么几个人参与其中了。” 以狄仁杰的聪慧倒是能看得出来,相比于原本的科举形式,天皇其实是更倾向于糊名制度的。 但先让天后在台前代言,后有太子为世家发声,很难说他到底有没有真正下定决心。 为求稳妥,自然还是再多做一份准备为好。 “那你算同路之人吗?” 听到刘仁轨的这句回问,狄仁杰愣住了一瞬,还是快速答道:“算。” 这是一句听来比李弘那个“是”字还要坚决的答案。 刘仁轨闻言一笑:“那你就不必担心那么多了。” 他扶着含元殿前的围栏,朝着丹凤门前的这片广场远眺,又好像还在看向更远的地方,“安定在前阵子跟我说过一句话,她说——” “科举糊名,乃是利在天下人的大势所趋,只有知道自己要被潮流卷走的糊涂人,才会选择用抱团这样愚蠢的方式来彰显自己的死不旋踵,所以,根本不必在乎他们到底是又多拉来了几个助力。” 刘仁轨语气如常,“怀英,你有听到那些响应的声音吗?” 那是一些,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的声音。 …… 熊津都督府内,祚荣苦着脸,看着姚元崇手脚利索地亲自给他收拾完了行李。“我真要去参加此次制举?” 姚元崇回头,语气里带着三分威胁:“你不想去?” 这几年间他大多从事的都是文职,也做着祚荣的授课老师,让人险些忘记,他早年间是个游侠做派,在边地任职期间也没完全放弃了习武。若是真要算的话,还是能当半个武将的。 再加上,他对祚荣怎么说都有一份老师的压迫。 “我只是觉得……我才十五岁。”祚荣努力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绝不承认他其实是更想去新成立的渤海都督府当个小将。 “十五岁怎么了?要不是我在大都护麾下已有正式官职,我都想在六年前去长安再拿一个科举出身,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姚元崇语重心长,“何况此次科举采用糊名,你这个靺鞨出身的人也不必担心被排挤在外,简直再好不过了。” 祚荣抓了抓头发。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说法真是让他不知道从何吐槽起。 但大概,打从他在安定公主覆灭高丽那一年被她所擒获的时候,就已经算是一种“福”了吧。 “好,我去!”在正视了这份挑战后,这个从骨子里就有几分血性的少年当即应道,“若这糊名开考真如你所说,没有这等对渤海靺鞨的偏见,我自然要证明自己的本事。” 他也要证明,他对得起安定公主对他将近十年的栽培! 姚元崇也并未说错,能有这个资格参加这头一次糊名科举,确实是一种运气。 在去年中进士的杜审言就气得少吃了一顿饭。 他这人向来恃才傲物,自觉自己的文章诗歌均是当世翘楚,结果在去年的科举中他居然输给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宋守节。 不仅如此,张榜出来的排名里,在他前面的还有一个人,名叫高瑾,出自渤海高氏。 “若是让我去考这个糊名科举,说不定还能让人更觉我本事出奇呢。” 他坐在汾州隰城的官署中,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就差了一年多的时间呢! 倘若他此时仍在进学的话—— 那大概就会像是此刻的国子学中出现的情况一般了。 “你真要在明年元月提前下场参考?” “对!”回答此话的少年人眉如利刀,连带着整张脸也像是一把蓄势出鞘的宝剑,“我要提前一年参加科举。” “但你今年才进国子学。”友人朝着他提醒道。“何况今年这个新提出的糊名……” “我正是冲着这个糊名去的。”他回答得不带半分犹豫,“只有我等有才之士从此次糊名科举中一跃而出,才有可能让这个举措被保留下来。” 他虽然能在十六岁加入国子学就读,但和诸多同窗相比实在不能算家世出众。 这个科举糊名之举,是真让他大觉心动。 “你且放宽心吧,我只是……要让郭元振这个名字出现在进士榜上罢了!” 这句何其意气风发的誓言,让坐在窗边的另外一个同岁少年也抬起了头,却并未当即开口。 他望着郭元振的背影,忽然想到了昨日父亲跟他说的话。 父亲说,他没有家世傍身,是从乡闾之中一步步走上来的,把握住了所有能够让他进学的机会,经营名声交往友人,这才成为了天皇的左骁卫郎将、门下详正学士,在外人品评之中也算是个文武皆备,但若要再进一步,还是要看他们兄弟的本事了。 而他宋之问,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公正的品评,作为自己的跳板! …… 这样的励志一搏又何止是在国子学中。 这些人其实已比大多数人要条件优越了,起码在祖辈父辈都有做官之人,只是门庭没那么显赫而已。 更多早已隐没民间的寒门子弟,才是在这道天后诏令通传四方之时最为激动的。 …… 颜真定踏入院中,就看到韦淳有气无力地趴在院中的石桌前,在她的面前还摆着一份名录。 “你不是刚从长安西市采购回来吗?怎么忽然这个表现?” 韦淳歪过头来,“你知道吗?平日里我最喜欢的那个烤饼摊关门了,问了问原因,说是他也想要努力一把,将之前搁置的书给重新捡起来。” 颜真定笑道:“这不是好事吗?你该当恭喜他重拾振作之心才对。” “是这样没错,但我是在想一件事——” 韦淳顿了顿,方才说道:“你说,这个糊名有没有可能有一天糊到性别上去?” 颜真定脸上闪过了一丝惊讶,没想到从韦淳口中说出的会是这样一句话。 但阿淳举止大胆也非一日两日了,她便又很快回过了神来。 韦淳举着手中的名录,目光里满是一种明知不该、又实在难免涌起的希冀:“你看,这是我们今年教授学生的名字。她们有些刚自雍州等地被接来这里的时候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但只需要一年两年,就学会了半本论语的字。那些更早来到四海行会的人,甚至已经能通读左传了。” “你再看那些被从宫中遣散出来的女官,她们有些还曾经在内文学馆中就读过,又在出来后被澄心姑姑延请了老师继续教习,我真的不信安定公主只是希望她们能学会书写账簿而已。” 那里面会不会如同天后临朝,公主出征一般,有着同样打破常规的可能呢? 当出身已经不是科举中需要品评的标准后,下一步的改变又会去往哪里呢? 对于安定公主的信赖和敬仰,让她觉得自己手中的这份名单,其实远比她最开始看到的时候,还要沉重得多。 这其中的每一个名字,都好像在组成一个让人试图去勾勒的未来。 …… 而李治……李治也觉自己手中的名录沉重得吓人。 他怎么都没想到,在第二日的朝会开始之时,太子不仅没有迷途知返,还给了他这样一个莫大的惊喜! 在这份名单位列于前的李弘二字,昭示着这正是一份由他发起的联名上书。 在后面的一个个名字,正是那些发表过言论、没发表过言论的东宫属臣,是那些一门心思想要将科举糊名逼退回去的世家大户,还有…… 还有一个同样让李治没想到的名字。 那是许王李素节! 这些人的名字拼凑成了一个声音:让科举制保持原本的状态,不要搞什么糊名的新鲜玩意。 在太子亲自敬献上这份名录的发言中,更是将这个意思清清楚楚地说出在了李治的面前。 李治的指尖一阵难以克制地战栗。 在这份联名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一刻,他实在没有任何一点心情去夸赞李弘统御下属的能力。 谁若觉得这是太子号召力的表现,那才是天下头一号的蠢蛋! 这哪里是一个未来的储君该当拿出来的表现,而分明是早已词穷的臣子意图逼宫才玩出的戏码! “这是你们的意见?”李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句话。 好,好得很。 他自己身体欠佳,却还怜悯儿子也有些病灶缠身,便苦心孤诣地为这个儿子铺路,可为什么! 为什么就是这个寄予了他全部厚望的儿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那些世家推向前台的代表。 当他问出这句话的那一刻,他的眼前依然有些模糊,以至于有一个瞬间,当李弘好像终于意识到了李治语气不对,朝着他抬眸看来的那一刻,李治只觉这张本该良善可亲的脸忽然变成了长孙无忌的样子,又随即变成了上官仪,最后定格在了一张拼拼凑凑出来的世家嘴脸。 多可笑啊。正是这些一度环绕在他身边的面孔,想要从他身上蚕食走天子的权柄,又被一个个击退,于是现在,他们换了一种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李弘一句迟疑的答案:“……是。请天皇陛下谨慎考虑。” 不知道是不是怒火已经彻底笼罩了李治的头脑,让他反而从最开始的勃然盛怒中清醒过来了几分,也在一阵近乎割裂的情绪中慢慢扬起了嘴角。 李治冷笑出声:“谨慎考虑?” 他的谨慎考虑,是让天后居中斡旋,将这道诏令以一种更为稳妥的方式推行下去。 是让太子一步步走向中央大权,在四邻安定、国中昌盛的局面上坐上天子之位。 是让那些世家被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一点点剥夺去权力,直到变成皇权的养分。 不是在他早已决定的时候,还有人意图通过施压来改变他的决定! 这让李治本想坐于幕后的所有算盘,都在李弘那句话说出的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个太子,居然拿出此等表现,他能坐得住才怪了! “我看应当谨慎考虑的人是你!” 李治拍案而起,一把将手中的这份名录朝着李弘的头上砸了过去。 这一下暴怒之中的抛掷来得猝不及防,也根本没给人以躲避的时机,直接正中李弘的额头。 李弘倒抽了一口冷气,愕然抬眸,就对上了父亲好似正在充血的眼睛。 李治按住桌案的手愈发颤抖,声音却喷薄而出,仿佛卷挟着一阵狂怒:“朕——朕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太子无能,太子无能啊! 此前教授儿子朝堂权术的时候,李治一直在安慰自己,太子的身体不好,学习速度慢一点无妨。 他向来纯孝,不喜欢用一些狠辣手段,那也无妨。 但他绝不能像是今日这般,朝着他的父亲捅出了悖逆的一刀! 李治只想一口气将他给骂醒,让他看看自己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可方才那一句话竟好像是用尽了他的全部力气,当他再次想要张口的刹那,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完全侵占了他的头脑。 在这一刻,就连他手下的桌案好像都忽然变成了一道深渊,完全无法支撑住他的身体。 李弘顾不上去捂住自己头上的伤口,便满脸惊恐地看到,那大唐最为尊贵的天子忽然停住了动作,而后,就这么直直地倒了下去。 “阿耶!” “陛下——” 第230章 接连的几声惊呼相继响起, 却没能阻拦住李治气血上涌,以至于病发晕厥的趋势。 再没人去管那张被丢下地的名单,只因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猝然倒下的身影。 霎时间, 李弘的头脑完全变成了一片空白。 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实在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如同阿耶昨日所说的那样, 拿出了一封书面奏表,最多就是在表达的形式上有些特别, 却会变成这个样子。 而阿耶的那一句怒斥,也比此前的任何一句话都要可怕得多。 没有一个皇子愿意承担起君父觉得他不配为亲生的骂名, 更何况他还是太子! 更可怕的是, 父亲的震怒和倒下就这么接踵而来发生。 在这一刻,他以“领头人”身份的雄心壮志都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李治的风疾到底有多严重根本不必多说, 在最为情势危急的时候都需要用耳后放血来缓解病痛,现在被这么直接气得倒下, 谁知道又会恶化到什么地步。 而他—— 他正是促成此事的罪魁祸首。 “还不去通传太医署!” 天后的一句厉声吩咐,勉强拉回了李弘的思绪, 也让他试图上前去关心父亲这个面白如纸的情况究竟如何。 可母亲朝着下方看来的锐利目光,和她的下一句话,却让李弘的脚步像是生了根一般,被定住在了当场:“右武卫大将军,镇军大将军, 奉我之命, 封锁宫门, 严禁有人外出。” “陛下醒转之前,众臣不可踏出宫门半步。” 李清月和契苾何力对视了一眼, 深知此刻不是多话的时候,齐齐应声。 她也当即转头朝着含元殿外踏出。 在行将出殿门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正见大殿之内的噤若寒蝉景象里还自有一番暗潮汹涌,唯独身为太子的李弘还站在那张被扔下来的上奏文书旁,自有一种孤立无援的伶仃。 可今日种种,固然有人在幕后推动,这其中的种种选择都是他自己做出来的,又与他人何干。 天皇陛下被自己的好太子给气成这样,又何尝不是一种咎由自取的荒诞。 不过虽因他多年间的猜忌,将这父女之情磨灭殆尽,作为仅次于李弘序齿还手握重权的安定公主,在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与她一并走出殿外调集南北衙兵马的契苾何力就看到,安定公主今日是少有的一片肃然正色,自眉眼间还能看到潜藏的忧心,就连脚步也加快了不少。 “显庆五年阿耶风疾发作至今,从未有一次到今日这个地步。此前上官仪勾结薛元超等人逼宫,阿耶彼时还在病势紧急的情况,也没变成这样,可见真是被气得狠了。” 像他这等压迫血管到影响视力的病症,是真应该保持心情平静的。 可偏偏他想要遵循医嘱,也已试图让自己隐身于幕后,还是被李弘给气得破了功。 李清月长叹:“我真不知道,那些东宫属臣到底给太子下了什么迷魂药。也或许真是权势动人心了,他们刚被遴选在东宫臣子之列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契苾何力默然不语,很想回一句太子确实混账,但想想他平日里的做派,还是只回道:“陛下会没事的。” “算了,不说这个了。”李清月像是也意识到不该让契苾何力评价太子,当即改口,“我去调监门卫和北衙军,凉国公去调金吾卫和千牛卫,除了封锁宫门外,也需留意京中动静,以免造成恐慌。” 这些官员暂时被扣押在宫中,自会有人前去家中通传个大概,但今日要在朝堂上商议的原本就是大事,其中涉事之人又当真不少,难保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好。”契苾何力回应得很痛快。 他不是没有意识到,安定公主此举,分明是将宫中内外调兵权柄做出了切分,将天后的那句号令拆成了她守住宫城,契苾何力负责宫外。 一旦宫中有变,兵力完全把握在安定公主的手中,根本没有给外人插手的机会。 但对他来说,这是免于牵扯到此次天皇天后和太子群臣之间矛盾的最好位置。 以安定公主平日表现,她做出这个决断,也不过是确保局势不会失控而已。 当他调派京中巡防势力完成了各处放哨折返宫中时便发觉,比起魂不守舍的太子,安定公主办事当真要稳妥得多。 除却宫门禁闭后的兵马调派,她也没忘叮嘱今日的膳房,不必将饭食送到前朝办公之地了,直接送一批到含元殿去。 至于那些并不参加常朝,而是协助办公的胥吏,还是按部就班地留在官舍衙署之中严禁外出。 皇帝病发是大事。 朝堂官员也得关照着。 “……我是真没想到,还能吃到这样一顿廊下食。”娄师德扯了扯嘴角,朝着一旁的狄仁杰说道。 见他似在走神,娄师德又多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以你的胆量,不至于被今日的这一出吓倒吧。” 狄仁杰摇头:“我是在想昨日右相说的那番话。” 他说推行科举糊名,乃是不可阻挡的天下大势,只有那些负隅顽抗的人,才会想出抱团取暖这样的办法。 这一点,狄仁杰很是同意。 但怎么说呢,他也没想到有些人的胆能肥到以这种方式抱团的地步啊。 果然长安的官场就是要比并州水深,他以前还是见识得少了。 也或许,这才是长安贵胄真正的面孔。 不过陛下的反应,似乎也比他预料得要更为激烈,只怕今日之事,不会简单以天子为支持糊名而怒斥太子收尾了。 这位明显与陛下政见相左,或者说是根本没有自己独立政见的太子…… 只怕是无法再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了。 但此刻被抛在含元殿中苦等消息的李弘,显然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他焦躁地蹙着眉头,等待着父亲的醒来为他解围。 说这是围困一点也不为过。 那些东宫属臣各自担忧着自己的前程,不敢上前来,宫中禁军把控在他的妹妹手中,仿佛正是对他猜忌的表现,而他有心想要去等在父亲的寝殿之外,却又不断在眼前闪过李治那张失望而又愤怒的脸。 所以当时至正午,官员各自在含元殿外进餐,以防被饿出个好歹来,李弘却没有过去,而是依然站在原地。 他动也不敢动。 在他所处的位置,能隐约听到殿外的一些声音,大约是这些在用餐中的官员总归还是需要说点什么来抒发自己的想法,排解此刻的忧虑。 只是这些交谈的声音都被混杂在了风中,并不能具体听个明白。 不知是不是出于心理作用的影响,李弘竟觉这其中好像有万千道指责的声音蜂拥而来,像是要将他给溺毙在海潮之中。 而他置身中间无力挣脱,只有这一层层的海浪让他胸口发闷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来。 下一刻,他便觉自己眼前一黑,直接往前倒了下去。 “太子!” “太子殿下!” 时刻留意李弘表现的东宫官员连忙冲上前来,“医官!快传医官!” 天子都还未醒来,太子又当庭晕厥了过去,又引来了好一阵的兵荒马乱。 得亏天皇和太子的病症多年来都有专人看诊,也都养出了绝高的心理素质,否则还真不知道会是何种场面。 但即便如此,神医也不是万能的。 无论是急火攻心引发风疾加重的李治,还是先天体弱引发肺病的李弘,都绝对不是一个好医治的病人。 所幸,还有天后和安定公主能在朝中把控局势。 …… 在这个等待中变得越发漫长的时间里,黄昏的暮色取代了原本天穹上湛蓝发亮的颜色,又一点点没入更为深邃的幽蓝长夜之中。 前朝的含元殿前,这些官员各怀心思和衣而睡,也有不少人还因白日变故了无困意,朝着北面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在大唐宫闱内苑之内,频繁走动的宫人还未停歇,连带着的,还有四处戍防的甲兵踏步而过的响动。 而在整座长安城中,难以入眠的更不知有多少户。 “太平去睡了吗?”李清月拾级而上踏入紫宸殿中,就听到了母亲的发问。 “我先将她送回去了,都等到后半夜,她是真撑不住了。”李清月答道,“有婉儿和她作伴,阿娘不必担心。” “那就好,先让她回去吧。”武媚娘语气里有几分唏嘘,“现在,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这里。” 陛下的风疾简直像是悬在皇位之上的一把利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虽说这好像是一件谁都提前做过准备的事情,但若当真到了皇位交替的时候,谁也不敢说,自己能够保持岿然不动。 武媚娘也不例外。 不过当女儿站定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已越发确信,无论这长安城中随后的情况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她都有将其应付过去的底气。 也就是在此时,她忽然听到了内堂之中的一声惊呼,打破了此刻的凝重等候。 那是一声—— “逆子!” …… 李治猛地惊醒了过来。 但若说这是惊醒可能又有些不恰当。 那实在是一段很长又看不太分明的梦境,让他有一瞬差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像是经过了相当长的跋涉。 以至于醒来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从最为危急的情况下被抢救过来,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和无力。 清醒过来的那一瞬间,他的思绪又重新被拉回到了昏倒之前,于是下意识地喊出了那一句“逆子”。 可他显然并不在朝堂之上。 举目所见是一片熟悉的昏黑,仅有一点闪动的火光能让他约莫辨别出一点光感,让他确认自己还没到失明的地步。 也总算,还有一只对李治来说熟悉又可以信赖的手,在此时握住了他。 “入夜了?”李治费力地开口。 这一次正儿八经地出声,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嗓子哑得吓人。 好在回应他的那个声音依然沉稳,也自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陛下已经睡了将近一天了,所幸孙神医深知陛下病灶,还是将病情稳定了下来,只是您千万不能再多动怒了。” 李治指尖一动,面容当即紧绷了起来。 不动怒?他如何能不动怒! 那一声“逆子”,便是昭告着他在醒来的第一时间,也想到了太子干出来的那些好事,只恨不得将之前没能来得及说出口的训斥都给继续骂个痛快。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栽培太子能失败到这个地步。 可想到自己这个病灶日深的情况,李治终究还是在几次沉重的呼吸后慢慢平复了怒气。 “好,我先不动怒。”他费力地憋出了一句话,又停顿了许久,方才继续问道:“宫中的情况如何了?” 天皇忽然倒下,绝不是寻常的事情,他必须知道当下的情况。 他的这份迫切,让他在并未第一时间得到答案的时候,又多喊了一句:“媚娘?” 武媚娘的目光淡淡地落在李治的脸上。 这应当不是她的错觉,李治此刻话中的底气,大约是因先前受到的打击太大的缘故,比起此前见过的任何一刻都要少得多。也或许是因为刚被孙思邈自重症边界上拉回来的缘故,在眉眼间已浮现出了几分淡淡的死气。 这也让他远比任何一刻都还要依靠枕边人的助力。 但奇怪的是,在她心中对于李治的怜悯早已又削弱了一层。 她也说不好这到底是因为权力的侵蚀之下,让她愈发不必依靠于陛下,还是因为觉得他对弘儿和阿菟的区别终究遭到这样的打击,实在有些可笑。 又或者那是因为经历的一场场变故中她已经越发看清了李治的本性,对于这份夫妻关系也随之做出了愈发冷静的审视。 只有这份始终未改的同盟关系,让她还能以关怀备至的语气回道:“您别担心,官员都先被扣押在宫中,我让安定和凉国公稳着宫城内外的局势,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方才陛下醒来的消息,我也已让她通知前朝了。 李治闻言轻轻颔首:“该当如此。” 以兵力威慑实属必要。 太子能被这些世家势力裹挟着做出上书联名之事,也难保不会在天子病倒的时候再度被这些混账玩意“挟持”着坐上皇位。 别管有安定这位大将军在朝中,他们的这等算盘到底能不能够实现,总之,若是再来一次上官仪之事,李唐的脸面真是要丢光了。 而倘若真能让他们侥幸得手,让这样一个耳根子软的太子成为下一任皇帝,只怕先后两任帝王对于世家予以打压的行动,都将在这位接任者的手中化为泡影。 到时候,李治哪有颜面在地下去见自己的父亲! 好在,上苍没能给他以一个健康的身体,却并未薄待于他,没让他在这场突发灾劫中直接倒下去,还给了他以拨乱反正的机会。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和地发问:“太子在何处?” 宫城前朝都有人稳定住局面,那么太子是什么表现? 寄予在这个儿子身上的厚望,让他在心情平复下来几分后,又难免还有几分希冀。 希望能从身边人口中听到,太子在看到父亲倒下的一幕后当即觉悟,和那些只想永葆富贵的世家划开界限,要么直接撕掉那封请愿的奏书,要么直接在殿外请罪。 他无法不这样去想。毕竟,那是他和媚娘的第一个儿子,也是他视为储君十六年的儿子。 所以再如何在盛怒之下说出那句话来,他也还存有最后的一点侥幸,希望能从太子的表现里看到挽回的余地。 可他听到的却是:“他在含元殿里站了半日然后病倒了,还没醒来。陛下这边的情况有所好转,我一会儿便让孙神医过去看看。” 李治胸口一闷:“他病倒了?” “是。” 李治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好,好得很。 若是换个时间他收到太子病倒的消息,他或许还会慈爱之心当场发作,直接冲到李弘的面前去,看看太子的病情如何。 可在他刚刚犯错,还是这样一出大错的要害关头,无论他到底是不是体弱多病到了这个地步,李治希望看到的,都是他能迎接风雨的样子,而不是这个病倒的答案。 在此等大错面前毫无一点承担住后果的心性,反而在那些处心积虑之人的利用下变成了一把用之即折的刀,绝不是国之储君该当拿出来的表现。 天后的这句回应,真是以异常干脆的方式斩断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也不能再有所犹豫了。 也对。身为大唐天子,他根本没有一点犹豫的机会。 “媚娘,摒退宫人,我有几句话想跟你商量。” 他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但站在他面前的人却能看到,当这句话说出口的那一刻,李治全身的发力都像是在对外界传递出一个信号—— 他已做出了一个,固然艰难却也必须做出的决定! 还带着药味的紫宸殿很快被关上了一扇扇门窗,只剩下了天皇天后在屋中。 重新走回来的武媚娘坐在了床边:“陛下想说什么?” 李治疲惫而坚定地答道:“我想换一个太子。” 室内的寂静,让李治在说出这句话的下一刻,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能清楚地传入两人的耳中。 但也只是一刹的安静而已,他就已继续说了下去,像是生怕有人一旦出声打断,就会让他撤回这个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 “我曾经在想,自己绝对不要像是阿耶一样,和自己的太子变成最后那等陌路殊途的样子,所以我虽然喜欢贤儿的聪慧,也绝不会让他受到的待遇僭越到太子之上。可我没想到,就是这份偏爱,让弘儿越来越不知所谓!” 武媚娘没有应声。 她觉得非要说的话,李治的偏爱可能并没有让李弘得到足够的安全感。可这又归根到底源自于弘儿的能力不足,并不是所谓的待遇高下就能解决的问题。 这位君父当然不会有错。 李治已继续说了下去:“我也曾经考虑过,若是弘儿的身体实在太差,又应该怎么办。不过后来我想,他只是先天体弱,而不像是我这样被顽固的风疾缠身,反正也不求他能够上马逐猎、征战沙场,这并不是什么问题。何况,就算我出了什么岔子,也终究还有你这个母亲能够成为他的助力,以太后的身份对他的执政做出帮扶。”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以天后身份提出的科举糊名,都能得到他的反对!” 李弘他还不是皇帝啊,他就已经开始反对他的母亲了,那么等到他继位为天子后,他到底是能够像李治所希望的那样,接受太后的辅佐,还是直接将那些世家之臣迎为上宾呢? 答案在那封联名上书中,其实已经有了解答。 李治的心脏狂跳,仿佛是为了抑制住还在上冲的血液,让他不要在刚刚醒来没多久后又重新倒下去,只勉强凭借着手心紧攥的力道,又找回了几分冷静。 “我不能让大唐的江山毁在他的身上,就算废长立幼难免为人所诟病,他所犯下的错也远不如我大哥和我那个长子一般严重,我也绝不能再让他做这个太子!” 他要废了太子! 让他滚到自己该去的位置上。 “媚娘。”李治凭借着直觉望向了武媚娘所在的方向,“你能理解我的行为,对吗?” 想到他在昨日朝会之前听闻东宫异动时候的反应,李治只觉一阵说不出的讽刺。 他觉得自己的儿子不应当会这样愚笨,然而事实上他真的可以有。 以至于在终于说出了这句决断的时候,他非但没有一种解脱的畅快,反而只有一种更加沉重的疲惫袭击而来。 或许唯一让他还觉得庆幸的是,他并不是只有李弘这一个由天后所出的儿子。 他还有其他人可以选,也绝不会让大唐的江山后继无人。 更让他庆幸的是,他没有听到天后给出一个意见相左的答案,而像是呼应着他的这句定论说道:“弘儿确实不适合做这个太子。” “多少年了,他在长安的权力中心耳濡目染,却还不知道该当亲近于谁,也不知道该当如何将世家化为己用,更不知道科举糊名对于皇权的意义,恐怕不是三两年间就可以将他教授明白的。那么与其让他再给陛下增添麻烦,耽误大唐基业,还不如让他只做个闲散宗室,换个地方养病。” 李治惨然一笑:“是啊,他确实不适合做皇位的继承人。只是此前你我都不曾将他的表现彻底看清,也都觉得他尚且年轻,还有成长起来的时间。” 偏偏这些留给李弘的时间,不是让他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储君,而是让他成长为世家的助力。 他的病弱,他的无能,不仅没让他看清到底应该抓住什么样的人成为他的帮手,反而让他格外珍惜于那些会聚拢在他面前的人。 世家说话多好听啊。 在他们还没能拿到绝对有利的地位之时,他们简直是这世上最为“贴心”的人。 可一个未来的皇帝、一个太子若是让自己被世家把持命脉与唇舌,那真是和一个傀儡没有区别!也真是给了李治好大一个惊喜。 “废了太子倒是还有一个好处,”李治笑得比哭还难看,却仿佛是意图在这句话中给自己找回一点信心,“科举糊名的推行,以太子为首反对,最终以太子被废为结局,总该让这些人看到,此为势在必行之举了。” 他心中的反骨早在长孙无忌揽权之时就已彻底长成。 当年的长孙无忌希望他和王皇后相濡以沫,让李忠坐在太子之位上。而今日的世家朝臣希望他这个病弱天子听从太子的谏言,不要推行科举糊名。这二者分明都是一样的。 当年他能铲除掉长孙无忌的阴影,今日他也不可能遂了这些人的心愿。 先去掉那个领头羊,再扶持上一批新的臣子,且看这明日的朝堂上,到底会是何种格局! 哪怕这些人只是在表达自己的想法,一如此前的集议一般,不能随意发落处置,但废太子的举措下达,总能让他随之将这些人的把柄给一个个抓出来。 只可惜…… 可惜他的病势愈重,恐怕无论是这一次的科举,还是针对那些朝臣的行动,都必须交给天后来办了。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又觉一阵头疼欲裂,让他的面色一阵扭曲。 “陛下——” “我没事。”李治撑着武媚娘递过来的那只手,目光中的狠意愈发浓重,“戴至德、萧德昭、杨思正这些带坏太子的人,方今天灾在前,我暂时不会动他们,两年之内我迟早要跟他们一个个处置明白。但今日,有个人我要先处理掉。” 那个人没有什么朝堂职务要办,不会牵连甚广,还是对他来说在法理上不难处置的人。 李治怒道:“谁给李素节的胆子,加入到那封联名上书之中的!那些世家子弟想要始终占据特权,把持官员选拔的渠道,势必要促成太子对天后诏令的驳斥,他李素节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 李素节又不需要去考科举。 以他多年间被清出大唐政治中心的情况,他也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属官需要参与到科举考核之中。 那他所图谋的东西,以李治的政治头脑又怎么会看不清楚。 他希望成全太子和朝臣的联盟,将天后的诏令打击回去。 若是天皇并没有那么坚决地推行糊名,也碍于众多大臣的情面,削弱了天后的权柄,这朝堂的风起云涌中,安知不会有他李素节的一席之地! 太子李弘是这样容易被人操持把控的角色,也显然给了野心勃勃之徒从旁觊觎的资格。 可李素节的这个举动,非但不能让李治夸奖他还有几分“目光长远”,志气甚高,只觉这个儿子远比太子还要惹人生厌。 他这个皇帝可以随便废黜太子,甚至再进一步,连闲散宗室都不想让他当,直接将他贬为庶人,但一个皇子,还是一个不受他喜欢的皇子,凭什么想要对太子之位发起图谋。 就凭他曾经做过雍王,也曾经深得他的宠爱吗? 李治的声音里毫无一点回转的余地:“若是这十多年的许州移居都不能让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谁的话,他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等到天明之时,让侍中来见我。我要草拟两道诏书。” 这是两封分量极重的诏书。 而前者甚至没等天明,又被那饱受头疼折磨的天皇匆匆拉来了在含元殿中小憩的臣子,快速起草润色完毕,变成了一封可以随时下达的诏书。 “去宣诏吧。”李治摆了摆手,吩咐道。 “陛下不亲自……” “我累了。”李治不等对方说完这句话就已将其打断在了当场。 但手持诏书的阎立本却不会看不出,李治到底是因为身体的病症感到疲惫,还是因为这封诏书等同于直接斩断了他和李弘之间的父子情谊,这才让他觉得心累。 可作为写下诏令,又即将前往东宫宣读的人,阎立本他也觉得很无措啊。 早两年他就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被陛下委任为左相,但反正之前大多数事情有右相安排,下面又有一堆主意很多的宰相,他就当和画画一样,将陛下的命令写下来也就是了。 奈何他还没能成功致仕,就遇上了这样一桩大事。 还是废太子这样的大事! 虽说阎立本也不怕因此开罪于太子,反正他很快也不是储君了,但他一想到日后记载里他要和这件事捆绑在一起,他就觉得这很不符合他这个艺术家的定位。 而且…… “你若是怕自己去了东宫挨打的话,喊上右武卫大将军给你壮胆吧。”天后仿佛留意到了他这个迟疑的表现,忽然开口说道。 阎立本顿时目光一亮,“多谢天后体恤。” 至于安定公主协助宣读废太子诏令,会不会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有什么的。昨日陛下晕厥,宫中警卫都已彻底落到了安定公主的手中,甚至拿下了一批行止无端的东宫宫人,俨然已将太子得罪过了,也不怕再来协助宣读这份诏书。 反正,他也很快不是太子了。 但这份对于阎立本来说的安全感,对于东宫来说却有若暴雨来临。 “外面又多了一批北衙兵,安定公主也亲自到了。” 太子妃正要给太子喂药的动作倏尔一顿。因为这个突然止住的举动,汤碗之中的药险些泼洒到太子的身上。 杨思正面色惶惶,“不只是安定公主,左相也来了。” 这个平日里没什么存在感的左相在此时到来,绝不可能是什么好消息。谁让门下省负责审查诏令,所以那正是天皇有诏令抵达的标志。 杨思正求救一般朝着李弘看去:“殿下——” 李弘才刚刚醒来,面色惨白得厉害,但在这左相与安定一并到来的消息面前,他又当真无人可以依靠,也就必须去接受天皇给出的惩处。 “出去迎接。” 前头有人告知,阿耶也已经醒来了,病势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他也难免在心中升起了一抹希冀,希望他和阿耶之间的关系也还能修补,而不是随着那句怒斥彻底跌入谷底。 哪怕在这晨昏交界的黎明里,他和安定两厢对望之间气势迥然有别,让他这个被人搀扶出来的太子简直像是个落败的小丑,也终究还有最后一口气维系着他的体面。 可当阎立本开口的那一刻,李弘的脸上残存的血色也消失殆尽了。 “门下:……储副之寄,社稷系以安危;废立之规,鼎命由其轻重。” 杨思正惊惧地朝着那封诏书看去,险些以为是自己的一夜未眠,这才出现了幻觉。 就算后面的话还不曾被阎立本念出,这“储副之寄”“废立之规”的说法,已足够让人确认,这到底是一封什么诏书。 除了废太子之外,再无一点其他的可能。 但太子他就算有错,又何至于到这样的地步! 何况陛下,陛下不是已经醒来了吗?以他平日里对太子的偏爱,怎么可能因为一时之气直接废了太子。 可事实好像当真就是这样残酷,他也一点都没有听错话。 阎立本的声音其实不大,只是在这仿佛连呼吸声都消失了的太子东宫,每一个字都不会让人错认。 “皇太子弘,中人之性,久婴沉痼,本当位居明堂,广纳贤才,训以诗书,授业百姓,以表嫡长之德——” 李弘惊得后退了一步,绝不愿意承认,自己在父亲的心中居然会被打上“中人之姿,身体不好”,因是皇后所出的嫡长才有资格坐在太子的位置上。 更大的打击竟然还在后头。 “然纳邪说而违朕命,结朋党而怀异端……灾荒之年无有所为,反有不忠不孝之举,难堪东宫大任……” 在这句话传入耳中的瞬间,一种远比他昨日惊厥的窒息感堵塞在了他的喉咙口,让他明明很想在此时喊出求见父皇的话,或者是为自己辩驳,却只有两耳的轰鸣之声直冲天灵,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好像已经不在此地了,而被那一句句紧随在后的斥责给驱赶成了一道游魂。 只是近乎本能地还在听着阎立本的话,等待着那一句最后的宣判。 “朕戚属之中,频亏国典,缅维前载……思其不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定权——” “宜褫夺皇太子位,废为襄王,即日起移居襄州。”① 李弘彻底僵硬在了原地,像是一尊惨淡的雕塑,只从齿缝里挤出了两个字:“襄州?” 好一个襄州。 山南东道的襄州,比起李素节的许州还要更为偏远,就算没被丢到黔贵蜀中之地,也绝不是一个好去处。 从太子贬为襄王,与他从天上被丢进泥中有何区别! 然而那封已然宣读完毕的圣旨就在他的面前,让他根本无从怀疑其真伪,阎立本也已做出了要将圣旨递交到他面前的举动。 但他实在不愿意承认,阿耶会用此等残忍的手段对待他,又仿佛是胸膛之中的溺水感还不曾结束,让他的手臂沉重得要命,完全不想接下这份圣旨。 偏偏在场之人里谁都会纵容于他,唯独有一个人,在班师凯旋之时没给他面子,在朝堂对峙中没给他面子,现在也显然不会顾及手足之情。 李清月开了口:“皇兄,还不接旨吗?” 230-240 第231章 接旨…… 李弘接过敕封他为皇太子的圣旨, 接过让他以太子身份监国的圣旨,接过天皇隆恩加身的赐福赏物的圣旨,接过赐婚旨意, 却唯独没有想过,会从门下省签发出这道废黜太子的圣旨。 当他接下这道残酷的圣旨之后,他将再不是大唐的太子, 而是一个与皇位再无瓜葛的襄王。 可这等天地骤变、处境翻覆的结果,到底要他如何心平气和地将其接下来。 安定的那句话更是在刹那间点燃了他心中的全部无措、怨怼与惶恐, 也让他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他的这个妹妹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不曾喊过他一句太子阿兄, 以至于今日的这句“皇兄”, 说得全无一点迟滞。 太子被废,也全然不见她为兄长的处境有所担忧,反而是她随同阎立本一并前来宣读圣旨, 为他的结局再行推波助澜。 凭什么! 在这一刻,李弘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 仿佛突然之间就从先前那等体虚无力的状态中挣脱了出去。 但他不是要端正姿态从阎立本的手中接过那道圣旨,让他这个皇太子总算以一个体面的方式落幕, 而是试图朝着东宫之外疾奔而去。 可就连吐蕃名将尚且不会是李清月的对手,李弘的这点垂死挣扎又怎么可能得逞。 阎立本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太子……不是,应该说是襄王李弘已经被安定公主扣押在了当场。 “你放开我,我要见阿耶!我何曾纳邪说存异端!” 李弘尝试着挣扎了两下, 却始终没能从这桎梏中挣脱出来。 那张往日尚算儒雅的面孔, 难以克制地露出了悲怆扭曲的神色。 奈何北衙士卒听令于安定公主, 不会上前解救他。 此地的东宫属臣早已被太子遭废的消息打乱了阵脚,恐惧于自己的未来, 不敢上前帮助他。 而负责宣旨的阎立本和出手拿人的李清月更不可能对他有多少怜悯之心。 “你要见阿耶?我看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你有什么资格去见阿耶,让他再被你气倒一次吗?” “我没有想要气他!”李弘试图辩驳。 李清月面色沉沉:“那你不会以为,这是你见天子的门路被拦截,有小人进谗、推波助澜,就能导致你被废黜太子之位的吧?若真如此的话,我更不能让你去见阿耶了!” “难道……” 这话只开头了两个字,就被李弘吞了回去。 但李清月听明白了,他可能真的是这么以为的。 他觉得安定的到来简直像是对他此前举动的报复。 也觉得阿耶正在病中,参与决策这个废太子之举的极有可能是阿娘,那么这其中便仍有辩驳的余地。 只是这些话一旦说出便要被记录在册,也不过是给他徒添罪状而已,他又怎么能说。 他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过错所在,只能少说两句。 可殊不知,这份迷茫不解的样子,才是他最大的过错。 李清月眼神一厉:“废黜太子乃是国之大事,绝不会是天皇意气用事所为,若你只以为自己犯的是小错,希望用追忆父子之情将阿耶给劝得回心转意,不仅是你自己在痴人说梦,也是小觑了天皇天后。” “我以为我到东宫之时,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为何我要在朝堂上反驳于你——因为科举糊名何止是阿娘提出的创举,也是切合阿耶心意的变革,可你这个太子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就算了,还为属臣所拿捏,当庭提出反对,若让你继续做这个太子,难道是要我大唐固步自封、自取灭亡不成!” “一个太子,没有二十岁的锐意进取,只有七十岁的暮气沉沉,这成何体统!” 李弘面色一怔。 说话间,李清月的手上又用了几分力道:“你若是觉得你还有改好的希望,可以做到亲贤臣远小人,那么当年阿娘将郝处俊驱逐出东宫,为你更换一批东宫属臣的时候,你为何不改?” 东宫上下并非全然为那些世家重臣所把持的。 她在昨夜认真看过一遍那张抗议科举糊名的名单,在其中没见到有些人的名字。 比如弘文馆学士刘祎之,比如中书侍郎李义琰,比如…… 这些人或许还应该算是合格的东宫官员,信奉的是要让太子的威势逐渐越过天后,但他们起码还有几分对时局的判定,知道在方今这样的局面下,到底该不该推行科举糊名,以契合天皇天后这对掌权者的心意。 可李弘显然不曾听取他们的建议,而是放任那些打着为太子助力旗号的家伙,把持了东宫的话语权。 “你若真是阿耶的好继承人,为何不在他出言训斥之时就已当即悔悟,知道自己该当做什么?” “你若是个合格的太子,为何不在灾情之中做出更多的主动应变之举,为何不知道该当以何种方式让士卒归心,反而将手伸到我这儿来,而不是反过来影响更多的官员!” “东宫属臣应当是拥戴于你的人,能够被你所调动的车舆一角,是你沟通天下士人的媒介,不是反过来推动着你做出决定的人。” “你到底明不明白,你们的关系反了!” 这句话对于李弘来说,简直有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李清月慢慢松开了手。 在这个动作做出的时候,李弘没有继续试图向外跑去,也没有直接转身去和安定正面对峙。 方才的奋起“反击”好像已经将他剩下的力气完全消耗殆尽,安定的中道拦截更是打岔了这一口积蓄的气力,以至于他在此刻几乎是颓然地倒坐在地。 而后,听着妹妹说出下一句话来:“所以我说,你若当真理解阿耶阿娘的良苦用心,就不该在此时还要去强行申辩。” 李弘神情放空:“是,是我无能去做这个太子……” 他连陛下的旨意都看不明白,又怎么可能当好太子。 可这个被点破戳穿的事实,却让他五脏俱伤,愁苦难当啊。 他的目光几乎一动不动地望向前方的地面,不敢抬头去看,周围众人在听了这样的一出交谈后,究竟会以何种方式看待于他。 只有一只手先自阎立本的手中取过了圣旨,递交到了他的眼前。 “皇兄,襄州不是个坏地方。”李清月收回了先前的训诫语气,转为了略带关切的声音,让在旁围观的阎立本终于松了口气。 “荆襄一带水陆贸易发达,乃是大唐腹心重地。襄阳山水风物不可胜数,也算养病圣地。皇兄此去若能寄情于山水书画,放宽胸怀,或许病症都能不药而愈。” 上一个废太子先被送去梁州,后被送去黔州,最后连小命都丢了。 这一个废太子却是被送去襄州。而此地甚至曾经在武德年间作为李唐迁都的备选项。 谁若说李弘的这个新去处不是天皇天后爱子情深的表现,那也未免太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她又将手往前伸了伸,仿佛不想再重复那句话了。 他该接旨了。 再不接旨,那就连这最后一点情分和体面都要保不住了。何必如此呢。 李弘的眼皮颤动,却在最后还是停在了一片麻木的沉寂,而后慢慢地抬起了手,接过了这道圣旨。 在手握圣旨的那一刻,他又几乎是难以克制地露出了一副行将痛哭出声的神情,只是终究没有落下泪来,而是死死地压制着脸上的神情,变成一种似哭非笑的表情。 “……臣……接旨。” 他接这个圣旨。 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称他为太子殿下了。 …… 但他是没哭,当李清月和阎立本踏出此地的时候,却听到了在相隔一墙的地方,传来了一阵阵的哭声。 阎立本看见身旁这位安定公主脚步未停,却颇为唏嘘地问道:“你说,他们到底是在为这位仁善的皇子落到今日这个地步而哭,还是在为他们自己将来的前途而哭呢?” 他摇了摇头:“或许,兼而有之吧。” 大唐的权力更迭就是这般残酷,而李弘显然没这个适应其中争斗的本事。 这些宫人对他有几分忠心,在李弘今日的表现中,阎立本能猜出个大概。 安定公主有一句话说得很直白,但并没有错。李弘将下属和他本人的关系完全反过来了。 连他这样的书画闲人尚且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太子就更不应该了。 那也无怪乎会落到今日这个被废黜的地步。 而且怎么说呢,他一个买画材买到没钱的,是真不太能共情这位废太子的遭遇。 李弘只是因“朋党”而被废,在接到圣旨后的不久将会启程襄州,换一个地方生活,这些原本在东宫内服侍的宫人很可能也会被指派着跟随,但—— 襄州其实是个富庶的好地方,不是让他们去边地受苦,哪里就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 那里固然不算封地,但以此地数千食户、租邑补贴亲王府,绝不可能短缺吃食用度。 相比于另外一个人,太子的结局也真的已经算很好了。 阎立本想到这里,有些头疼地发问:“大将军,许王那边不用我去宣旨了吧?” 太子是国之储君,废立之事关乎社稷,让他这个侍中走一趟,确实很有必要。 那许王李素节早都被陛下禁止前来向他请安了,就没这个必要了吧。 这还是一道,皇帝杀亲子的诏令啊…… 可惜,阎立本抗拒归抗拒,现在是陛下病倒了都忍痛下达诏令的情况,他这个左相总还是要承担一下重任的。 李清月微笑:“还是劳烦左相走一趟吧,我有些别的事情要做。” “别的事情?” 李清月道:“许王被定以谋逆之罪,天子也已下诏,但有些事情总不能这样简单就被敲定。许王宅邸往来书信与物事都该查抄完毕,我需和有司叮嘱两句。宣旨之事就拜托左相了。” “您也知道的,我和宣城素来交好,我的安东大都护府也不能缺了她那个松漠都督。” 阎立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顿时明白,这其中分明还有些其他门道。 不过,有些话就不用当面说出来了,否则就像是四海行会的设计一般,平白给自己找了不少麻烦。 所以宫中的事情结束,他便被无缝衔接送到了契苾何力的面前。 阎立本整了整衣袖,问道:“找到许王了吗?” 契苾何力:“刚得到消息去找,不会耽误太久的。” 昨日天皇在早朝之上晕厥,太子随后倒下,根本没有人会想到,陛下在病发之前的那句话根本不是一句气话,而他在醒来后的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废太子杀许王的决定。 契苾何力受任把控京中局势,防止百官被扣押在宫中导致长安生变,那么关注的也都是官员衙署,不是那些没能力造成长安动乱的人。 李素节就不在凉国公关注的范围之内。 他打着回长安探亲的旗号从许州返回,却并无官职在身。所以就算他和东宫之间因为萧德昭的关系有了往来,也并不在出席朝会的人员中。 不过无妨,他就算没被扣押在宫城之内,一个亲王也绝不可能无声无息地离开长安。 他必定还在此地,而且能去的地方相当有限。 这偌大一个长安城中,可没有他安身立命的地方。 没能第一时间抓捕到人,不过是因为——李素节也感觉到了几分危机感。 …… 所以,他在寻找一条逃命之道。 …… 晨起之时的萧妤刚刚推门而出,就见她那院墙之上忽然滚下个人来,在摔倒于地后,只踉跄了两步,便直接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疾奔而来。 若非晨光已将他的模样给映照了个清清楚楚,萧妤险些就想回身去拿门边用来防身的那把剑。 可就算没了抽剑自卫的心思,看清了来人是谁,她依然是惊大于喜。 更不用说,她还清楚地看到,当对方跪倒在她面前,抬起了脸朝她看来的时候,脸上的慌乱无措神情完全无法掩饰得住。 那绝不是一个儿子向着母亲请安该当有的表现。 难道萧妤还能因为儿子身体健壮、有本事翻墙而感到骄傲吗? “你怎么来了?” 李素节可不知道母亲在从看到他的身影到认出他的短短时间内,心中已经闪过了无数个推测。 明明已近入冬天气,他头上却分不清到底是热汗淋漓,还是冷汗涔涔,甚至顾不上将其抹去,就已颤声开了口:“阿娘……阿娘你救救我。宫城紧锁,昨日朝会一定出事了。可我……我等了一日,让人往萧侍郎府上跑了多次,什么消息都没带回来。” 李素节在将名字签下之时的踌躇满志,和得知太子接纳了他一并联名之时的嘲讽自得,都随着这出未知的惊变变成了泡影。 偏偏最让人恐惧的东西就是未知。 其他官员能直接在含元殿上得知最新的情况,他却只能在长安城中收到百官禁足宫中,宫门落锁城中戒严的消息。 这让他不得不朝着最坏的情况去想。 无论是以天后和安定公主为首的朝堂势力不能接受太子联合群臣的请愿,决定用更为独断专横的方式来解决此事,还是天皇陛下又有了什么新的想法,这等扣押百官的情况绝不寻常。 他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再如何抱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牟利想法,也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 他被驱逐出长安城多年,除了所谓的兰陵萧氏母族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一点真正隶属于他的人脉! 这份投机取巧的举动固然可能取得天大的收获,也同时有着莫大的危机啊。 在彻夜未眠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不能再这么埋头苦等下去,必须去求救。 李素筠在上个月就已前往松漠都督府赴任,根本不在长安,李下玉吃住都在宫城和太史局,此时也联系不上。 唯独剩下的,正是在宫外清修的母亲。 可他这一番在情急之下说出的话,却真是让人吓了一跳。 萧妤面色骤变,也急忙在俯身间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你这话什么意思?昨日朝会出事与你何干?还有,你说萧侍郎……萧德昭他去找你了?” 李素节的话信息量太大了。再怎么没头没尾,也不难让人听出这其中干系重大。 萧德昭上门不可能有好事,所以萧妤干脆选择不见他,但很显然,她的儿子居然将她多年间的叮嘱都给抛到了九霄云外,还惹出了大祸。 李素节苦着脸,将事情倒豆子一般快速说了出来:“我不想这样的,但是萧德昭告诉我,希望我支持太子一起反对科举糊名,说不定有利可图,我就来长安照做了。按说昨日的早朝上,应当能有一个结果了,可到现在什么消息都没有,连朝臣都没被放出宫来。我……” 他面色愈发惶恐:“阿娘,我知道错了,我不该牵涉到这种事情里面的。可如今事情都已做了,我真的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我除了来找您,别无门路了。” 他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政治这种东西确实不是他能凭借着利益评估就玩转的东西。 可现在得先有人帮帮他,才能让他从困局中解脱出来。 但这个帮字被他说得轻巧,萧妤却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只觉面前这个根本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索命鬼。“你不知道有什么后果你就去做?” 这话说得好生不负责任! 萧妤不是个傻子,她绝不相信萧德昭前往许州对素节的劝说,会如他所说的那么简单。“这几年间我给你送来的信中都是怎么说的,你回长安探亲之时我又是如何叮嘱你的,你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吗?” 李素节咬了咬牙,没能说出话来。 他不敢说,他其实记得的,但是在那一刻,前途荣耀这样的东西鬼使神差地压过了母亲的忠告,变成了让他做出选择的缘由。 可就算他没说,萧妤也看懂了。 她慢慢地松开了扶住李素节肩膀的手,面色惨淡地扯了扯嘴角:“你光觉得支持太子是有利可图,但你为何不想想,哪里有一个皇帝,会愿意看到自己成年的儿子和太子站到统一的阵线去,还是去反对他的主张。” 李素节努力张口狡辩:“可那是反对的天后诏令。” 萧妤怒道:“你糊涂啊!天后和天皇有何分别!” 她当年就是因为没能为李治对抗太原王氏而失宠,又怎么会看不明白当今朝局中的二圣结盟,此前上官仪等人的一出试探,还让她更为笃定了这一点。 在局外旁观久了,她还能猜到,为何这条变革会由天后发起而不是由天皇发起。 可偏偏,她自觉自己在信中都已说得很清楚了,再深入说下去那都叫做妄言朝政了,竟还是没能让儿子安分守己,好好做个没有实权的亲王。让他在自以为能够从中获利的情况下,直接选择了隐瞒母亲行事。 现在事发之后很有可能招来恶果,他才终于重新想到了她,希望她能让他脱离困境。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前阵子宣城和义阳联袂而来,跟她说起在吐蕃战事中的功劳,说起素筠以后就该被人称为李都督的时候,她还满心觉得她当年选择退出,当真是个最为明智的决定,她的女儿在安定的照管下也成长得相当出色。 结果在一两个月的时间,本以为不可能出现问题的李素节居然会来个横插一刀。 “你让我救你?太子有过未必会被罚,可你就不一样了。”萧妤后退了两步,“我甚至要担心,你会不会连累到你的两个姐妹!” “我……” 萧妤打断了他的话:“你别说了,我唯一能够救你的办法,就是在宫中解禁后直接求陛下将你流放谢罪,但这还得是陛下没有先一步下定决心要将你铲除。” 李素节面色青白,难以置信地朝着萧妤看去:“阿娘……您是在说笑的对吧?” 他并没有像是李忠一般先在梁州心怀异志,后勾结上官仪谋逆啊,怎么会到需要被流放甚至处死的地步。 但母亲那张脸上少有出现的严肃神情,却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在告诉他,怎么不可能呢? “素节,你二十多岁了,有妻有子,比当世绝大多数人的条件优渥,就算是天灾横行都没人短了你的吃喝,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萧妤一点点地掰开了李素节试图拉住她的那只手,“贪心不足,只有自取灭亡而已啊。若陛下真的宣判了你的死刑,你支持的太子救不了你,劝你来长安的萧德昭救不了你,我也……” “我也救不了你。” 恐怕她唯一能做的,是去求安定公主保住她的两个女儿。 她已经给李素节争取到很多东西了,也不是没给他分析过好歹,那就不能怪她在今日选择做个冷血的母亲,选择放弃这个儿子。 “你听到声音了吗?” 萧妤目光怔怔地朝着李素节的脸上看了一眼,不知道这张脸上是不是李唐皇室众多子弟的缩影,又转而朝着外头动静发出的方向望去。 那里突然传来了大批士卒包围此地的动静。 只是很短的一点时间,这些士卒沉重的脚步声就已完全打碎了这片清修之地在晨光中的静谧,除非李素节在此时背生双翅,否则绝没有机会从此地逃脱。 可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在眼见李素节因为那迫近的脚步声而两腿发抖的时候,她并没有像是小时候他犯了错一般挡在他前面,也没有像是当年陛下巡幸九成宫的时候一样,为他操持好种种装点门面的行动,而是忽然迈开了脚步朝着正门走去。 “阿娘……” 萧妤短暂地停住了脚步,回头朝着李素节看去:“我已经为你做过很多事情了,你总得让我为你姐姐和妹妹做点什么吧?” 她伸手拉开了门,对上了外头南衙府兵领头队正的视线。 当阎立本带着圣旨抵达的时候,就听队正向他汇报了两句萧昭容的所为。 “她问,能不能给她一个机会求见天后或者安定公主。” “她应该不是想为许王求情吧?”阎立本打量了两眼李素节,发觉他好像并未寄希望于母亲能为他求得一条生路,反而是低头闭目,咬紧了牙关,根本没有看向萧妤,仿佛早已放弃了这个希望。 这个闭眼的举动中,甚至说不上是不是还有些怨怼。 队正答道:“估计不是。我们要通传吗?” 阎立本想了想,走到了萧妤的身边,低声说道:“陛下还在病中,太子又刚被废黜,天后诸事繁多,应当没有这个时间见你。至于安定公主,她已让人往许州去了。你若当真有心的话,等查抄结果送到长安之后再去求见。” “眼下多做多错,与其由你来撇清关系,保全两位公主,还不如用事实说话。” 萧妤沉默了一瞬,方才难免忐忑的心中终于多出了几分底气:“好,多谢左相提醒。” 阎立本说得没错,由她来向陛下求情,说李素节的举动他的妹妹都不知情,很可能并不能起到她想达到的效果。 那句“太子刚被废黜,天后诸事繁多”险些吓了她一跳,却也让她顿时明白,昨日朝堂之上的风云远比她所能想象的还要激烈得多,但这些,应当并未影响到天后和安定公主的地位。 那么与其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冲到御前,让人误认为她要为李素节求情保命,还不如等安定公主来出手做这件事。 若是安定公主真能不计较素节在今日的添乱举动,愿意保住素筠和下玉—— 就算她再欠下对方一个天大的人情,总有一日必定以命相报。 至于素节…… 她说是说着不管这个儿子,也绝不会为了救他搭上两个女儿,在他被南衙府兵拖出去,隔着院墙又传来了一声“阿娘救我”的时候,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落下了眼泪。 她恨这个儿子愚蠢,也怨他的不知足,但那毕竟是她曾经寄予厚望的儿子,也曾经看着他一点点长大。 然而是大唐的主宰不想要这个儿子,是她的母族只当这个孩子是他们利用的工具,仿佛从来没有人在意过,这个孩子也是有母亲和姐妹的。 当所有的声音都从这片地界上消失的时候,随侍在萧妤身边的宫人看到她依然久久地站在原地。 长安已渐冷下去的日光照在了她半干的泪痕之上。 乍一眼看去,她的神情好像已再无多少异样。但若仔细看去的话就会发觉,她已将手牢牢攥紧在了身侧。 …… 可对于身在蓬莱宫中的天皇陛下来说,他显然不会在意于这个抓捕李素节过程中出现的插曲。 着令门下省下达废黜太子的决定,已经完全耗尽了他自浑浑噩噩的病发中醒来后仅存不多的精神,在告知了天后可以遣退众臣退朝后又已重新睡了过去。 只是病发时候的头疼欲裂,让他陷入在难眠的困境之中,以至于不得不用上安眠的药物才能让他重新睡下去。 等到他重新醒来的时候,已从早晨到了深夜。 可惜这久睡的休养,好像并没有让他的头疾有所好转,反而还让他有种被从半梦半醒状态中被迫中断梦境的疲惫。 他听着身旁的近侍向他传达今日的情况。 废太子的诏令已经顺利地在东宫和前朝下发。其中在东宫还闹出了一点动静,好在最终没有造成大麻烦。 安定公主和太子的交谈也被随后复述在了他的面前。有这番解释在,太子并没有再强求非要见到君父才肯接受自己被废黜的事实。 但怎么说呢,这个没有闹到御前的结果,根本没法让李治感觉到欣慰。 李弘在接下诏书之时被安定完全压制住的状态,只让他觉得说不出的丢脸! 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他会被那些东宫臣子操纵把控。 他这个废太子的决定当真一点没错。 若非不乏宫人在前,李治真想再多对李弘骂上几句,以泄自己多年间栽培无果的心头之恨。 近侍已继续说了下去。 说的是前朝的臣子在获知陛下能够顺利下达诏令后也都已各自归家,蓬莱宫宫禁随之解除。但朝堂之上太子将天皇气到晕厥又随之被废,到底会在长安城中和官场上造成多大的波澜,他们也不敢确定。 至于许王也已经遵照着陛下的诏令被锁拿下狱,至于何时将其处死谢罪,还需留待陛下决断。 “天后的意思是怕您后悔做出这个决定,所以……” “我没什么好后悔的,这不是李素节自己选择的死路吗?”李治尚且虚弱的声音不掩冷意,“看看安定的表现,这才是聪明人该有的样子。” 只是想到安定对着太子说的话,李治又不由有些奇怪,她说的太子朝着她这边动手,又算是个什么情况。 不过这问题……恐怕得再晚些去问。 若是太子做的蠢事并不只有驳斥科举糊名这一件,那他得再做好一点心理准备,以免被气出个好歹来。 反正太子已经被废为了襄王,早知道晚知道没什么区别。 见李治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内侍接着说道:“此外便是——天后向朝臣通传,明日先由宰相前来紫宸殿拜见陛下,以防您病倒后朝野恐慌。” “该当如此。” 就算身在病中,也得见一见朝堂要员。 可一想到宰相之中就有撺掇太子行事的混账,李治又觉得明日可能有的头疼。 这么说的话,不如先将有些人头上那个“同中书门下三品”参知政事的权柄给摘了。 反正理由也已经有现成的摆在面前——言论可以自由,但教导太子不力,显然是个不小的罪名。 他刚想到这里,顿觉心情舒畅了不少,也随即听到了一道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不觉神情一亮:“你先下去吧,我有事要跟天后单独商量。” 那内侍相当乖觉地没再多说一句话,径直退了下去。 在这紫宸殿中很快又只剩下了帝后二人。 耳闻武媚娘重新在床边坐下,李治方才还有些紧绷的神情里,终于多了点放松:“你都接连操劳两日了,该当早点歇息的,何必因为宫人告知便匆匆赶来。” 武媚娘回道:“陛下放心吧,白日里有安定和左相右相协助打理事务,我已抽空小憩过了。虽不如前几年体魄康健,精神抖擞,但近日波折甚多,总得有人站在前台将局面稳定下来。陛下若真觉得我辛劳,不如尽快养好身体才是正道。” 这句宽慰让李治又觉心中一阵和暖,又难免还有一阵感慨,“你看我今日情况,哪里像是能在三五日中好转的。” 孙思邈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也并未避讳地告知了李治。 此次他这个怒火攻心的情况,对于他的身体实在大有不利。若是接下来都能放宽胸怀仔细调养,可能还有恢复到发病之前情况的机会,但若不能的话,对他的寿命必然有所影响。 可静心休养这种事情,放在寻常百姓家尚且不易,更何况是天子! 他只怕没这个机会。 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在迟疑了一阵后,还是开了口:“媚娘,国不可一日无君,不仅仅是不能没有圣人临朝,也不能没有储君。” 武媚娘目光一凛:“陛下的意思是?” 李治的脸上闪过了短暂的挣扎,最终还是变成了出口之际的语气坚决:“太子新废,重立太子虽有可能让弘儿难堪,却也是势在必行之举。” 他摸索着握住了天后的手,仿佛也是他这个近乎目盲之人握住了能够支撑住他身形的拐杖。“我想立贤儿为太子,以稳固朝局。” 这个重立太子的决定虽然仓促,但也势必经过了李治的深思熟虑。 他继续说了下去:“无论是出于长幼有序的考虑,还是聪慧头脑,贤儿都应当是首选。他虽多年来不跟兄长相争,但文采乐理骑射无一不精,他来向我问安之时,我曾将朝堂政务问询于他,虽称不上对答如流,也算自有一番自己的见解,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李治笃定地说道:“三年,最多三年,他必定能变成一个合格的储君。” 他的身体是差,但还不到当场就要殒命的地步。 就算他真的出了事,有天后代行政务的惯例,也能让朝堂局势平稳过渡。 之前浪费在李弘身上的时间,都能重新在李贤身上找补回来。 总归,先给他以名正言顺的太子名号,再为他重新组建东宫幕僚,在他那等聪慧禀赋之下,必定能够有所成就。 而这个继承人的位置重新落定,也势必能让疑心天子会一朝病故的臣子放下心来,免除不少争议祸端。 媚娘也应当很满意这个答案的。 弘儿被送去襄阳静养,并未因悖逆父亲而被处决,贤儿接替登临太子之位,依然是天后所出。总之他是从未有过考虑其他妃嫔所生的子嗣。 可奇怪的是,在他说完那番话后,他并未听到武媚娘即刻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而是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 那双经由多年磨砺愈发威严而从容的眼睛,是李治完全不必亲眼见到都能勾勒出来的样子。但在此刻,她不在审视朝堂风云,而在以一种与平日有别的方式端详着他这位天子。 “……媚娘?” 武媚娘终于出了声:“陛下,非要说长幼有序的话,在弘儿后面难道不是阿菟吗?” 李治一愣:“阿菟?你在说笑吗?” 安定又不是皇子,再怎么考虑长幼有序也不可能考虑她的。 然而几乎就是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他就已听到了身旁之人不带一点犹豫的声音:“多年夫妻,难道陛下觉得,我是会在这等大事上说笑的人吗?” 她当然不会。“贤儿确实聪慧,但他的聪慧充其量也就是比弘儿更为擅长拿捏人心,也知道自己的皇子地位。可我无法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可能有此本事执掌朝纲、统辖群臣,又有没有这个本事威慑四夷,选贤举能。可安定不同。” 武媚娘也确实不是在说一句随便的结论。 李治尚且没找到插话的机会,她的下一句话已紧随而来:“先后征讨高丽、吐蕃、靺鞨等部的战绩,足以让她压倒领袖天下武将,不必担心胡人降将会在治下失控。安东辖区内百姓归附、肥田丰产,河北道河流新开、田地成型,四海行会收容流民、出产棉衣,足可见她养民治世之能。文臣武将经由她举荐入朝的更是数不胜数,也从未有过前太子朋党之举。” “若安定生在乱世,当有平定天下之能,而如今生在这盛世大唐,为何不可为一国之储君。此等文治武功的天赋,难道还不及贤儿的聪慧吗?” “可那又如何?”李治几乎是想都不想地截断了武媚娘的话。“天下自古以来,何曾有过以公主继承皇位的!” “那——又——如——何?” 在这一字一顿的重复后,武媚娘忽然冷笑了一声,“您为何不说,这天下自古以来也没有天后摄政临朝,改称陛下的!” “这不一样!”李治语气中多出了几分凛冽怒气。 但他一个病号的声音,又如何有可能压得过正当政坛盛年还极其健康的天后:“您都能接受让我走向前朝,为您排忧解难,能接受安定出任将领,东西搏杀拼命,只为江山稳固,为何不敢力排众议,让安定接替在弘儿后面去做这个太子。” “今日安定前往东宫宣旨的情况应当有人告知于您了,换了贤儿过去会是何种场面,您大可以想想。” “您知道吗?她觉得太子是国之储君,没敢跟您说,当她领兵回返长安的时候,弘儿竟然让人传令于她,将府兵五万留在陇右,再拿出军粮接济灾民,换了贤儿,虽有赈灾经历却没有救世之能,安知不会让此情况重演。” 李治死死地皱着眉头,不知自己到底是该为李弘这何其可笑的表现而发怒,还是为媚娘的这句揣测而生气:“可我说了,我们还有教好贤儿的机会。” “机会这种东西,太过虚无缥缈了。”武媚娘回答的声音里不见多少转圜的意思,“就像刘仁轨在朝堂上对弘儿的那句发问所说的一样,在救灾抗险的时候,难道会有第二次作答的机会吗?” “没有的。”她近乎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会有的!这世间的选择最忌讳的就是再等等和下次再来,那么为什么在已经有一个最好的选择之时,还要去说什么用三年时间栽培出另一个太子呢?与其如此,还不如用三年的时间去改变朝堂上反对的声音!” 以李治的本事,以武媚娘的本事,以李清月的本事,若能拧成一股绳,难道会怕这样的挑战吗? 但在武媚娘的目光不曾从李治脸上挪开的注视里,她分明没有从其中看到任何一点意动的神情,只有一种越发深沉的冷漠,诠释出他此刻的固执。 那这第一个条件,就好像永远不可能有满足的机会。 李治语气沉沉,也松开了他握住“拐杖”的手:“媚娘,你对贤儿太不公平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不会允许安定僭越到继承人的位置上。” 若非英国公劝阻,他甚至不会给安定以继续执掌兵权的机会,更不用说是将她视为继承人。她确实优秀,但……到了今日已是顶点。 仿佛是为了提防她还想再说,他也随即摆了摆手:“我累了,我想你也累了,这个立储之事等到晚些再商议吧。” 晚些再说?呵,只怕是寻找到一个合适的时候,将太子的位置直接定在李贤的身上吧。 武媚娘看明白了。 他不想说话,谁也不能逼迫一位皇帝开口。 他不愿立储,也没人能抓着他的手按在圣旨之上。 哪怕他因为李弘的表现又削弱了一层心气,也始终无法动摇他心中立储的第一条标杆。 这就是今日的“规矩”。 可在这场不欢而散的商谈结束后,当武媚娘重新坐在含凉殿内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其实一点也没被李治的那番拒绝说辞说服,而是那一颗心一点点地沉默了下去,连带着脸上的神情,都变成了一场暴雨将至的凝重。 哪怕早已猜到,将立安定为储君的话在李治的面前说出,有极大的概率不可能得到肯定的答复,可她也没想到,在听到那句“对贤儿不公平”和“天下自古以来”的时候,她的心中会有这样强烈的怒火,让她方才若非控制住了自己,几乎想要一个巴掌甩在李治的脸上,再问他一句“凭什么”。 不给贤儿以学习竞争的机会是不公平,那么无视掉安定打小便主动踏足危险之中,几乎是拿命拼出来的战绩,难道就不是不公平吗? 从来没有人告诉安定她可以去当这个王朝的继承人,可她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远比李弘更像是个太子。倘若贤儿真有这样的觉悟,为何不这么做。 这分明才是真正的不公。 但明明世道是可以改变的,在这位天皇陛下的心中,他可以将权力交给天后,以丈夫委托妻子办事又随时能够收回的方式打破惯例,却绝不能允许女儿超过儿子成为继承人,影响他心中的公道。 这听起来多可笑啊。 可笑到她觉得自己手中握持的权柄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反胃。 可笑到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想一把火烧掉面前的卷宗,让刚被儿子气病的天皇带着他看好的下一任太子去朝堂上试试,会不会被那些动不动就死灰复燃的世家拿捏住命脉! 但担负天下重任多年,让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做出这样的举动。 她只是无法控制地去想,若是这百姓寄托身家性命的天皇,竟然连选出个合适的继承人都办不到,还要为这江山社稷留下难以控制的隐患,到底为何不能…… 不能由她取代对方的位置。 如果说,让安定成为继承人就是悖逆僭越的话,那她还可以更为敢想敢做一点。 起码,她会做得更好,也更公道的,不是吗? 武媚娘朝着窗外看去,仿佛遥遥望向了紫宸殿的方向。 窗外夜色如墨。 但这份烧灼在心中的怒火与野心,早在目睹这王朝风云中蛰伏,在目送士卒出征时被催生,在发起科举变革的争议中继续生发,于是在暗夜之中非但没有消弭,反而像是被李治的那一句“那又如何”,给彻底引爆到了难以熄灭的地步。 随侍在含凉殿中的宫人就看到,天后的面色在经过了一番她们看不明白的反覆后,最后,定格在了一抹清淡的笑容。 但她做出的下一个举动,不是在接连两日的忙碌后安睡,而是忽然动身,朝着蓬莱宫中安定公主的寝殿走去。 …… “阿娘怎么在这个时候来了?”李清月都被这个突然到访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还有几分刚从睡梦中被唤醒的困倦,努力抬起了眼皮。 然后下一刻,她的困意通通被驱散在了当场。 寝殿之内的门扇尽数关闭的刹那,李清月听到了一句虽然声音不重,却有若惊雷落下的声音。 “阿菟,你想不想做这个储君?” 第232章 深秋寒凉。 匆匆自殿外行来的天后, 好像在于夜色中穿行过蓬莱宫的时候,在衣衫之上披了一层月华白霜,也夹带着殿外带来的寒风, 但那双眼睛里流火似金的锋芒毕露,却要远比此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分明。 伴随着这个问题的, 更有一种有别于此前的气场。 如果说在此前的还朝献俘之中,李清月看到的还只是天后的威严一步步压过天皇, 那也终究还只是在“后”的位置上。 可在此刻,就算她并未身着朝服, 就连身上的装饰都因已经入夜而大为削减, 也无法掩饰住一种悄然生发的…… 君临天下之态。 李清月的心中猛地一跳。 这绝不是个毫无缘由就会被阿娘直接问出口的问题。 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匆匆赶来的场合之中。 以她对母亲多年来的了解,她并不难发觉,在她的眉眼间还有一种挣脱了桎梏的焕然之色, 以及一份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变了。 如果非要用唯一不会出错的一句话来形容她此刻的表现,恐怕也只有这样的三个字。但显然, 那个被抛出来的问题远不只是这样的分量。 李清月慢慢找回了自己被这突如其来一问打破的从容,开口回道:“他不会让我做大唐的储君, 阿娘你是知道的。” 这是一句并不出错的答案。 李治当然不会立一个公主为储君,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李唐的皇权评判标准之下,公主与皇子从来都不是对等的。 当年她的熊津大都督官职需要由母亲来促成,她出征吐蕃的机会需要自己争取得来,她为大唐征战多年都险些面临被剥夺军权的危机, 她…… 全都看得明明白白。 在官职委任中尚且如此, 在立储之事上更是如此。 哪怕李弘已经从太子的位置上被赶了下去, 萧妤所生的李素节被宣判了死刑,但李治还有李贤, 还有李旭轮这两个天后所生的儿子,还有一个虽无存在感却还活着的杞王李上金,甚至还有李唐若干宗室之后,恐怕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轮到一个公主。 比起发觉女儿要比儿子更有可能继承大统,比起李治忽然良心发现地有了父爱,李清月更乐意从真实的角度审视今日的局面,也并不难得出一个结论—— 他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武媚娘抬起了唇角:“对,他不会。就算你有平定八方的功劳,文武双全的才干,他也只希望你如同平阳昭公主一般,如你当年所做的那样迎入凌烟阁,就已再无其他了。可我希望他能回心转意,所以在今日又问了一次,但最终得到的还是一个否定的答案。” 李清月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她会紧随其后地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在心中觉得女儿有这个继承大统的资格,和真正将其说出来争取,完全是两码事。也让她愈发确定,阿娘今日所来没有那么简单。 “说实话,他的答案让我很失望。” 武媚娘愈发不掩目光锐利:“阿菟,你应该知道我在失望什么。” 李清月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在这并无旁人的母女目光交错中,有很多东西并不需要多加言语来说。因为置身这大唐政治风云的顶端,她们有很多东西是完全相似的。 天后因为天皇病弱和对世家的不信任走上前台,拥有了二圣临朝的资格,将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治世手段推行出来。 安定公主因为大唐核心将领的匮乏、天皇对番邦武将的不信任执掌军权,拥有了开府定边的权柄,先后在大唐的东西边境征讨不臣。 但在天后关于大唐继承人的试探中,安定公主被以一种近乎无理又轻忽的语气剥夺了资格,仿佛她所立下的功劳都不过是因为皇权对她的破格赐予,也随时可以将其收回,而不是将她当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中流砥柱。 她站在朝堂上的时候,所有人都要尊称她一句大将军,地位甚至比起寻常的宰相还要更高,就连封地都已比此前的任何一位公主要多,看起来当真是威风八面,风光无限,但若细究起来,她从来就没有和皇子被放在同一条水平线上比较。 寸功未立的李贤可以因为聪慧成为扬州大都督,大将军。 彼时年仅七岁的李旭轮可以成为单于大都护,遥领东突厥之冠。 而李清月却需要去拼,去抢。 可只怕在天皇的心中,倘若她不是自己的女儿,她根本就没有资格走到这一步! 安定公主如此,天后又何尝不是如此? 李治纵然不曾亲口说过,也绝不可能这样去说,武媚娘却能自安定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写照。 她为稳固李唐江山所做出的种种贡献,为陛下在前台操持政务抵挡风雨,其实和那些希望她下台去的臣子所说的一模一样,那归根到底,也不过是陛下在无人可选之时的权宜之计。 倘若陛下身体康健,她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倘若王权易主,皇子登基,她总有一天要将权力交还回去。 这就是今日的事实。可武媚娘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破格之中“于国事无害”的评价! 只因这其中到底有多少固有规则的压制,又有多少权衡利弊之下的顺理成章,又有多少天皇对于收回权力的自信,她都在李治的那一句“说笑”和“那又如何”中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愤怒的并不仅仅是女儿的付出,在李治这里永远不可能得到对等的奖励,也愤怒的是自己的天后之名,根本没有表面上的荣耀。 看起来她已站在了与天皇并肩,一人之下的位置上,实则她的身上始终还有一条枷锁被系在李治的手中,让他能像是不容置喙地提出立李贤为太子一般,将她现在所构建起来的一切东西都给收回去。 所以在那出回返寝殿的思量中,她心中野火燎原的情绪难以避免地将她推去了一个答案—— 她想在真正意义上执掌自己的命运。 长孙无忌不敢做这件事,既想要权力又想要和外甥之间表面的亲情,以至于直到如今都还是在大唐史官笔下记载的乱臣贼子。 她却敢做! 也敢在看清这座黄金囚笼的下一刻,选择走到它的外头去,将自己的第一步付诸实践。 她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最得她心意,也跟她最是相似的女儿,继续说了下去:“你知道就好,所以我说的,不是你阿耶的储君,而是我的储君。” 这才是她今日真正要对着女儿问出的话。 在这一刻,她的脑海之中除了闪过了李治那张虚弱苍白又理直气壮的面容之外,还闪过了很多的东西。 大唐定鼎中原之前数百年的礼崩乐坏,确实没有什么“魏晋风流”可言,却也无形之中让人有了一个变化,那就是在知道这皇位轮流做的“传统”之后,说出夺位这样的话来,要远比此前容易得多。 何况,她身为天后,动辄调用天子印玺,便远比任何人,都离那个位置更近。 武媚娘唇角的笑容越来越盛。 明明是在问出是这样一个严肃至极的问题,她目光之中的势在必得却愈发破茧而出,“阿菟,你之前敢在我的面前,说出不想让弘儿坐在太子的位置上,敢向我控诉你阿耶的不公,又敢不敢接下这一句呢?” 这不是寻常人能有胆量做出的事情。 毕竟,光是那“我的储君”四个字,就已将剑指李唐皇位的豪气峥嵘给展现得淋漓尽致,也离经叛道到了极点。 但凡让此事消息外泄,一个密谋篡位的罪名总归是没跑的。 可她又必须有此一问。将这句石破天惊的话,第一个就对着这个十七年间心意与共的女儿说出来。 在意识到,自己唯有越权夺位才有可能让权力真正把控在自己手中的那一刻,武媚娘心中所想的,绝不仅仅是拿到权力本身而已。 若她想要的只是权力,那她完全可以在天皇在被长子气成今日这个样子的时候,在这段夫妻关系终于因为权力的排他性而无声有隙的时候,出手让李治的病症恶化下去。 到时候,就算李治真要让贤儿接替兄长成为太子,既然这个儿子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打磨,根本不可能斗得过她这个天后。 她以先帝钦定的辅佐者身份,在新一任天子继位之时继续摄政临朝,同样能达成这样的目的。 但太后和天后的临朝称制、摄政代理有什么区别吗?那依然是一种不曾脱离开父权的恩赐,与她想要的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权力大相径庭。 固然这份非同一般的妄想势必会遭到李唐上下的疯狂反对,甚至稍有不慎就会导致统一的局势全盘崩塌,她也想要去这么做。 她能,那就去做。 但比起天下各州官员层层反对,在天下百姓先遭天灾后遭人祸中杀出重围,她不如再为自己选定一个最好的帮手,也是一个最好的继承人,用一种结盟之后的内外合作之法达成这个目的。 这问题与她此前的话相互应和,又分明还有另外的一句话潜藏其中—— 李治囿于礼教成见与男女尊卑,不敢也不许安定成为继承人,她却敢用! 就看,她的女儿是不是也如她一般有这样的胆量,打破这个枷锁! …… 这当然是一种冒险。 寝殿之中的灯烛,虽是因天后临时到访而被仓促点上的,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她在对着女儿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看清她有何种表现。 倘若她看到安定自觉自己一朝为李唐的公主,就要继续忍受着宗法制度下的子女归属,忍受着一次次与功劳不对等的封赏,成为天皇手中的一把利器,那么她便要即刻重新审视这段母女关系,将之前所冒的风险都想办法平复下来。 但她也无惧于这样的危险。 既要取而代之,就势必要走一条荆棘满道、乱石嶙峋的路,若是连这一个最有可能拉拢到手的盟友都不敢去尝试着拉拢到手,她还谈何往后。 反正在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就没有了犹豫的资格! 好在,她应该没有赌输。 此刻并无旁人打扰的四目相对中,阿菟的神情里或许有一个瞬间写满了不可置信,却绝不是一种觉得母亲不该有此大逆不道想法的震惊。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是一种既有惊又有喜的回应,绝不是逃避或者抗拒。 但大概她都没想到,此刻的情况还要比她想的更好一些。她的这个女儿,何止没有在这个问题面前退避,甚至早都盘算起怎么将母亲托举上皇位了。 与其说她是在惊诧于阿娘的反骨,还不如说她是在惊诧,阿娘这份真正想要由自己当权的想法,居然会出现得这样早! 早到并未等到如同历史上一般先有李贤坐上太子之位,和天后之间相互较劲,早到并没有先后更换李显李旦为皇帝,在十多年后才生出自己接下位置的正式决断。 也早到—— 让人好生热血沸腾! 自面前之人的脸上,李清月看得出来,这不是一种冲动之下的过激表现,而是一个早已在风云中磨砺成熟的政客,终于在十年磨一剑的履行皇后义务后,让这把剑为自己而鸣。 仿佛在打破了那层含糊的面纱之后,有越来越多的东西都在变得清晰明了,这才让这种转变看起来不曾有所预兆,却又好像早已有了种种暗示。 面对着这样一张豪情激荡的面容,李清月只觉那种历史的浪潮回荡在她的脑海中,让她险些没能听到自己回答的声音。 但她又是何其果断地,说出了这样一句答案:“我敢!我为什么不敢!” 她当然敢。 李清月甚至往前走出了一步,像是在对着母亲的并肩作战邀约,做出一个最为直接的回应:“我自信自己有这个本事做好皇帝的继承人,可阿耶觉得我不成,我也不想交出权柄、泯然众人,那我只剩下了两条路可走,要么就是直接谋权篡位,要么就是让能立我为继承人的人登上皇位。” “可我难道不明白吗?若我想要效仿太宗皇帝,来上一出玄武门之变,我绝不可能得到这样上下一心的支持。” 这和李治从不考虑她为继承人,是一模一样的道理。 “阿娘,你知道吗,我等你这句话好久了。” 武媚娘目光微动。 李清月这话一出,又何尝不是给她带来了不小的惊吓。 只是当安定后面的那句话说出的刹那,这些惊讶诧异的情绪都远比不上她的心绪震荡。 “一人独行,何如积石成山,同迎风雨啊。” 既然两个人都清楚,她们真正想要的权力,不可能被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给予甚至是施舍,只能自己创造出新的秩序,那么继承李唐王朝就比不上重建新朝。 又既然何其有幸的两人都有这样的想法,那么便再没有一种结盟,要比母女之间的传承更为紧密。 对于李贤和李旭轮来说,他们自有办法从李治的手中拿到权力,便不会明白,为何母亲已经有了父亲分出的天后大权,还会想要再往前更进一步,甚至走到意图颠覆李唐江山的这一步。 而对于李清月来说,这显然不是一个难以理解的问题。 “是啊。”武媚娘感慨又不无欣慰地看着面前的女儿,“我有你同行,便是积石成山的第一步了。” 只不过,她的这个继承人是不是有点太过跳脱了…… 武媚娘一头黑线地看到,她这句回应刚刚说出,李清月就快速朝着一旁的书桌走去,从那里取来了纸笔,重新走回到了她的面前。 “阿娘,你前面说他拒绝您提出的提议,具体是怎么说的?我先把这个账给记下来,之后好好来算算。” 武媚娘无奈:“……你认真一点。” “我很认真的,”李清月像是小时候一样咬着笔杆,一脸严肃,“识人不明,剥削忠良,这可是能当起事口号的。” 放在后世史官笔下也得多写几笔,以表掀翻朝纲的正统,她现在这个,大概可以叫做积累写作素材了。 虽然等到真正落笔的时候,武媚娘看到李清月写在纸上的字又分明不是控诉李治,而是威望、民心、人手、造势几个大字。 “阿娘为阿耶执掌朝政多年,在威望上无需多说,此次又有对抗世家潮流,提出在科举之中采取糊名制,若能将其贯彻到底,再将此前的废太子同党逐一打击,肃清朝堂局势,在朝野之间的威望必定远胜此前。” “民心也无需多说,此前阿娘力劝农桑、抚恤灾情的种种表现都堪称卓越,再加上我这里的宣州稻、南海棉以及辽东所出农肥,正在灾情之中发挥更大的作用,若要图谋自下而上,也未尝不可。” “造势也并不难。龙朔元年的神龙吉兆出自我手,如今我手下工匠人才济济,连带着炸药的研究早已突破了数道瓶颈,若要制造改朝换代的迹象,能办到的事情不在少数。阿娘若是想要天上飞个彩凤可能有点难,但要弄出什么山崩石现,水落石出这样的戏码,我绝对能搞得定。” 李清月顿了顿,提笔在“人手”上点了点,“反倒是此事,麻烦当真不少。我说的人手,是能够在朝堂上占据一定地位,也愿意支撑你我发动政变的人。” “说句难听的话,别看此次更替太子,左相阎立本、右相刘仁轨都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尤其是后者还是我的老师,但阿娘的这句话问到他们的面前,得到的必定都是上报天皇的结果。” 武媚娘敏锐地留意到,李清月将话说得直率,可在说到“老师”二字的时候,她那侃侃而谈的声音还是难免有了片刻的停顿,干脆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权当是对她的安慰。 李清月偏过头来,扯出了一个笑容:“阿娘不必担心于我,就事论事而已,反正非要说的话,就算是匦使院这个直属于您的部门中,也未必是人人都支持于您。毕竟,相比于改朝换代的不确定,他们既然能在大唐治下得到升迁的机会,又为何要去冒这个风险呢?” “恐怕只有那些完全依托于你我的将领和官员,或者是那些原本没有机会成为官员的人,才会愿意先一步走上这条道路。” 比如说那些宫中的女官,比如说文成公主这个西藏都护、宣城公主这个松漠都督,比如说许穆言、马长曦这些踏足前朝的女官,比如说阿史那卓云、庞飞鸢、黑齿常之、钦陵赞卓这些将领。 比如说那些行将自科举糊名中选出的寒门子弟,若能在没有得到立足朝堂资本的时候便被拉拢在手,或许还有希望成为对抗李唐皇权的棋子。 再比如说那些现在还在四海行会之内的后备役。 她们如今既有手艺傍身,也在同步推进着学业的研习,退可以继续积攒财富,进可以成为地方胥吏,甚至是朝堂官员。 也唯有天后与安定公主当政,她们才有可能走上与之前迥然不同的人生。 “不过好像也不用如此悲观。”李清月笃定地评价,“我们现在最大的优势就是兵权和将领,府兵的效忠也要比官员的效忠容易一些,所以就算到时候会出现李氏宗亲的大规模举兵反对,也有足够的人手将其压制下去。” “长安城内,像是凉国公和姜相这样的将领肯定是要先控制起来的,以免让他们有内外策应的机会。” “至于舆论攻击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有过对付新罗和吐蕃的经验,再多找几个地方积累积累素材,总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办法。” 武媚娘已经听沉默了。 李清月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身旁之人的表情变化:“阿娘,我说得不对吗?” “……你不是说得不对,你是太过熟练了一点!” 她现在有点相信,安定之前说的那句“等她很久”,确实不是一句被她随口说出的话,而是事实。 李清月无辜回道:“那我这将军做到这个地步,总是要担心一下出意外的,多做点准备也不算出错。” 万一真到了需要发动兵变方能保命的地步,也得有相应的措施紧跟上来。 “阿娘,”她的眼睛在烛光中闪动了一瞬,“其实我很高兴这些准备能够派上用场。” 也很高兴,她会是第一个听到阿娘抒发心志的人。 君权与父权的傲慢,让李治在跟李弘以这等方式激化了矛盾又彼此离心的同时,完全不曾想到,他的妻子和女儿会这样完成了新的结盟。 更是已开始朝着这个划时代的计划迈出了努力的一步。 但大概就算是发起这项计划的武媚娘也很难说清楚,在望向这双神情坚定的眼睛时,她心中到底有多少触动。 在努力平复了几分情绪后,她方才继续开口道:“其他的计划都可以先晚一点做,在明年开春之前,我们必须先完成三件事情。” 或许是因为那个不可对外言说的目标已在母女之间达成了默契,当武媚娘重新回到寝宫中拿起那方天后印玺的时候,先前的反胃感觉已被平复了许多。 她慢慢地提笔,开始写下一道道诏令。 开春正是此次制举的时间,行将陆续抵达长安的学子不在少数。 她既要夺权上位,就不能让这些学子觉得,天皇为了能让取士公平,甚至亲自废了自己的儿子,有此等大义灭亲之举,乃是对他们莫大的恩赐,而必须让他们觉得,这既是天后提出的创举,此次通过科考的士人就该当被称为天后门生。 在对考生的接待、登记、选拔之中,都必须是由她安排的人。 那封联名上书的名单人物不能一口气全部发落,让朝堂一空,但也正好让这些人都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被排除在考官之外。 同时她需要借着士人云集长安的时候,将铜匦上书的另外两匦开放,再进行一次造势。 这是第一件事,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件事。 第二件,便是对废太子杀许王之事的收尾。 安定已将这件事做了个开头了,便由她继续做下去也无妨。 自许王宅邸中搜罗出了不少长安方向送来的信件,正是出自萧妤之手,其中不乏让他千万莫要涉足朝政的良言。 而从许州调查得来的消息,许王之所以会插手于太子上书一事,完全是出自有心之人的挑拨,而非萧昭容所为。 安定公主亲自前往御前,为宣城公主、义阳公主求情,希望许王李素节的罪名不要波及到他的姐妹与母亲的身上。 所以当十一月的尾声,李素节与萧德昭被一并处死于长安的时候,李素筠和李下玉并未因此而遭到贬官的惩处,反而对松漠都督请求回京的上书做出了同意的批复。 “我阿娘病了一场。”李素筠踢着脚下还未被扫开的落雪,轻声说道,“她虽然知道素节不孝,还很是愚蠢地给人当了棋子,但毕竟是她的孩子。” “也是你的兄长。”李清月出声回道。 “是。我既怪他毫不将我和阿姊的前途放在眼里,又觉得他在今日丢了性命,实在是让人唏嘘。”李素筠叹了口气,“不过说起来,这也真算是两败俱伤了。听说襄王刚离开长安就病倒了?” 李清月朝着她的脸上看去,发觉她虽未曾亲身经历这段朝堂惊变,却依然看起来要比此前成熟不少。 大约是因为,李素节死了,她便要更加努力地成为母亲的依靠。 “的确如此,但总算天皇没糊涂到朝令夕改的地步,就算听说他病了,也还是继续让人将他送去襄阳。” 李清月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笑容不达眼底:“我劝过他了,襄阳是个好地方,而且非要说的话,那里还是南方,没有关中这么冷,何必让自己情绪郁结,自讨没趣呢。天皇反正是不可能直接将他接回东宫的,否则他一个做皇帝的颜面何在。” 李素筠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不该说,阿菟方才那句话里,宁可称呼李治为天皇都不叫阿耶,实在不像是个寻常的信号。 可这句话,又好像并不适合问出来。 便改口问道:“那既然废太子没有被调回来的可能,为何太子的位置还是空悬的?” 李清月心中回道,自然是因为,这是阿娘在开春前做的第三件事。 这一个月里李治提起过几次重立太子的话题,都被阿娘给糊弄了过去,但从李治的角度看,天后的表现并不是还在固执己见,甚至和天皇之间存有矛盾,而是在一步步软化态度,愿意听从他的想法。 总之,在阿娘和她的计划之中,就算在达成目标之前,李贤还是会被李治立为太子,也绝不能在这次糊名科举前头。 以李治想要快速将李贤培养成合格继承人的想法,难保不会让李贤跟随天后办事,以便先行树立起名望。 这便与让这一批士人成为天后门生的计划有所悖逆了。 至于开春之后,她们还有另外一步棋要走。 只是这些话,现在还不适合向李素筠说出来。 李清月笑了笑:“总是要有一个变动的时间的,否则,要让那些东宫旧臣如何自处呢?” “冷静冷静,对大家都有好处。” 李素筠疑惑:“是这样吗?” 安定应当没必要说一句瞎扯的话吧? 在这举目四望中,入冬的飞雪将整座长安城都包裹在了其中,好像也将很多东西都如同冬日麦苗一般藏匿在了雪下。 比如李素节被处决之时流淌在地上的鲜血。 比如天皇与天后,天皇与安定公主的矛盾。 也比如那些士人重新归于宁静的情绪。 但就像冬小麦在开春行将重新生发破土,这些情绪好像也不过是稍纵即逝的冷静,很快就会在明年春日以一种更为汹涌的方式卷土重来。 李素筠刚想到这里,忽然瞧见李清月已一步不停地往前走出了一段距离。 “喂,安定,你等等我!” 在雪地上顿时多出了一道疾走的痕迹,一直朝着远处的衙署延伸而去。 自后方看去,很快就已只能看见两道不太分明的黑影。 天穹之上的落雪,也很快将这些痕迹给掩盖了彻底,化作天地茫茫一片。 …… 在关中尚且是这样,在藏原之上也就更是如此。 文成拥着手炉缓缓行在紫山牧场之时,便觉扑面而来的烈风中混着雪粒,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但自她担任西藏都护到如今已有数月,能否让这些因唐军进驻而被归入治下的藏民听从教化,这第一个冬天尤为重要,她便不得不亲自走这一趟。 何况,纵然安定彼时击退了吐蕃大军,让吐蕃龟缩于卫藏四如,在冬日到来之前,那头又有了新的变化。 按照从藏原腹地撤出的探子所说,安定那个挑衅的“战书”让芒松芒赞气得吐血,在回返布达拉宫后,身体也一直不太见好。 或许是因为噶尔家族之事,芒松芒赞有必要缓和与朝臣之间的关系,干脆效仿大唐的天皇,将一部分管理卫藏四如的权力交给了赤玛伦。 想到那个胆魄远比芒松芒赞大得多的王妃,文成自觉自己既有戍守边防的职责,便必须打起精神来。 也便是在此时,随同她一并出行的唐军侍卫忽然听到她出声:“你们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在这茫茫风雪之中,能见度实在是低得吓人,但这并不妨碍远处的一道黑影落入了文成的视线之中。 她起先还以为,那只是一匹在外奔行的野马,被寒冬的冷意所迫,不得不前来人类的驻地寻求帮助,可再仔细看去,她便发觉,在那马背之上分明还有一道不正常的隆起,仿佛是有人正挂在马背之上。 那好像—— 确实是个人! 匆匆策马朝着那个方向行去的士卒很快给文成带回来了消息,那不仅是个人,还是个只有四五岁的女童! 大概是先前遭遇了什么不测,有人将她小心地绑在了马上,希望凭借着战马求生的本能,将她带到能活命的地方。 “她的情况如何?”见营中军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文成问道。 “因为寒冷和饥饿晕倒的,不过情况尚可,而且求生欲应该不小。” 军医说话间伸手掰开了这孩子的手,呈现在文成面前的,就是一块已经被咬了不知道多少口的胡饼。 正是这一点仅剩的口粮,支撑着她来到了此地。 “应该有人保护过她,虽然战马上有伤,但她没有。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一阵子她就能醒了。” 军医的判断并没有出错。 这个因为毅力和幸运来到此地的女童,到了傍晚的时候便苏醒了过来。 获知自己来到了唐军的营地后,她原本有些麻木的目光顿时亮了起来,“我……我想见安定公主!” 第233章 “见安定公主?”一旁的西藏都护府军医奇道, “你为何要见安定公主?” 一个如此年幼的藏民女孩,在问清了自己的所在之处后居然想见安定公主,听来真有些奇怪。 但这个刚刚死里逃生的小姑娘固执地抿了抿唇, 没有直接答话,而是用自己颇为蹩脚的大唐官话又重复了一遍:“我想见安定公主。” 这么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了一阵, 还是选择先回禀文成公主。 而此时的文成才刚听完另一方士卒的禀报。 到了下午的时候,藏原上的风雪稍有和缓趋势, 精通斥候本领的士卒便当即顺着那小姑娘来时的方向探查而去,可惜, 他们没找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只从马蹄的方向判断,她是从西面来的。 “西面……” 那么大有可能是从吐蕃的地盘上来的人。 但即便是吐蕃之中,也不是人人都会说汉话的。所以这显然不是什么寻常的信号。 士卒问:“您怎么看这件事?” 文成道:“罢了, 我去见见她。” 她起身朝着那孩子被暂时安置下来的营帐走去,在掀帘而入的瞬间, 就见那才醒转不久的孩童便已因这刹那的响动,做出了一副警惕防卫的姿态。 在对上文成相当友善的笑容后, 也并未有任何一点松懈的样子。 文成站定在了她的面前:“你为何要见安定?安定公主已自藏原之上撤军,现在距离此地足足有一个月的路程,若你不说明缘故的话,我们没有必要将你送到她的面前。何况,眼下天寒地冻, 最多再有半月, 从此地往青海湖的道路就会封锁, 无法前往鄯州,这会让你有机会见到她的时间, 再往后推迟四五个月。” 女孩皱紧了眉头。 她下意识地摸索着自己的侧脸上一道冻伤的痕迹,仿佛在思考,她到底要不要按照对方的话去做事。 这个唐人长相,也身着大唐官服的女子,一口流利的藏文让人险些以为她也是藏原子民,让女孩并不难听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文成并未在意于她的沉默,继续说道:“我也必须提醒你,我们今日救了你,是因为大唐对这片新成立都护府地界的子民宽仁友善,但并不是对于任何要求都必须满足。安定乃是大唐的股肱之臣,身份贵重地位特殊,所以我不会随便带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到她的身边,给她惹来麻烦 。” 女孩哑着嗓子开了口:“我可以……” 我可以给出报酬。 可她刚刚说出这几个字,又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闭上了嘴。 噶尔家族惨遭吐蕃赞普屠戮,庄园大火燃烧了数日,无论是人还是财都已没有了。 而她明明已经跟着家中死士四处躲藏,避过了最开始的搜捕风头后,这才动身前往小勃律,绕行避开了岗哨,这才继续往东行来,却还是没能阻止护持她的死士以赴死的姿态冲向了那面白狮悬天旗,只剩下了她和那匹战马继续在风雪中遁逃。 若非她恰好被唐军给救了下来,她很可能连自己的小命也要丢了。也就…… 更没什么能够作为回报送给别人的。 她唯一剩下的东西,是父亲在让人将她送出的时候给她的信。 那两封信就被放在和她的衣物一起换下来的锦囊之中。在她重新将其拿在手中,感觉到这其中并未变化的触感之时,她原本忐忑难安的情绪才终于平复了下来。 文成公主走向了她的床边,在更近的距离下端详着她的神情,并未再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同在帐中的其他人并不难看到,这个小姑娘的脸色虽是依然警惕,却没有再往后多躲避一些。 很显然,她将文成公主的一些话给听进去了。 “你说四五个月,是不是真的?”江央小心发问。 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耽误了。 绕路的几个月里,她脑海里一直在回荡着那片火海,也一直在想,唯独不在藏原腹地的叔叔在被唐军俘获后,会不会已经被他们给杀了,让她连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那么她唯一能够找的,就是父亲说的安定公主。 她有很多不明白的东西,比如为什么她家会突然遭到这样的灭顶灾劫,比如为什么父亲会选择求助“敌人”。 但既然父亲说,安定公主比赞普可靠得多,在她身上带着的其中一封信也是给她的,那就必然是她可以信任的人。 可惜,两人之间还相隔着一个月的路程,甚至有可能更久…… “我没有骗你的必要,若是我对你怀有恶意,你连自己手里的这个东西都保不住。”文成看着她将手捏得更紧了一点,不觉有些感慨,面前这个终究还是个小孩子。 再如何试图隐忍,让自己看起来多一点严肃认真的谈判模样,也还是将很多表情都给写在了脸上。 “我能相信你吗?” 文成回道:“为何不能呢?安定公主不会轻易撤军,而我正是被她委任在前线的负责人。你想到她的面前必须经由我的准允,否则休想轻易穿过日月山口。大唐边境通行需要户籍路引,我猜你也没有这样的东西,更需要有我相助。” 江央咬了咬牙。 要是面前之人没有欺骗于她的话,她就不能继续犹豫下去了。 那句斩钉截铁的“休想”和她完全不知道的大唐境内通行规矩,更是让她有些无措。 她好像没有别的选择了。 反正她确实已经到了唐人的地方,比起吐蕃境内随时会面临杀身之祸已安全许多,若是当真信错了人,就当她先前已经冻死在风雪之中好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她终于慢慢地将话说出了口:“我……我是噶尔家族的人,我父亲是吐蕃大相赞悉若,他有一封信想要托我交给安定公主。” 文成公主的袖子随即被人拉了拉,也对上了这个孩子执着中透着几分恳求的目光:“我话已说了,你能不能带我去见她?” “能,当然能。”文成回答得很果断,眼中闪过了一抹惊喜之色,“我即刻让人带你前往长安!” 安定在收服钦陵赞卓后就给她送来过一封信,信中所说,正是希望她寻找噶尔家族侥幸脱逃的族人。 但在这几个月间小心搜罗吐蕃境内情报的同时,却始终一无所获。 芒松芒赞在病中显然也没忘记斩草除根之事,谨防当日将噶尔家族子弟头颅悬挂在外,给他带来什么直接的影响。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向来孤傲的吐蕃名将会在灭族之恨和杀父之仇中做出了抉择,更因为安定在正面战场上击败了他,愿意臣服在她手下。 现在,他应该更没有想到,在噶尔家族内部,居然还会有一个漏网之鱼,在时隔数月的逃亡后,成功抵达了唐军的面前。 文成没有看过那封被江央握在手中的信,但她能从对方提到“安定公主”四个字的语气里听出一个信号。 只要这个孩子能被平安送到长安,对于大唐和吐蕃的对峙,无疑又是一出对唐军有利的变数! 军情是以何种速度被从西藏都护府送往的长安,现在的江央就是被以何种方式送出去的。 在沿途军医的照拂中,她的冻伤很快恢复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躲藏时饮食不规律留下的胃病。 好在,倘若直接看她模样的话,已经瞧不出太多的不妥,就连面颊上也比先前多长了些肉。 但当医官朝着她脸上看去的时候又必须得说,她和寻常孩童的区别太大了。 从藏原边地进入大唐的核心地区关中,人文风物都有着莫大的差异,倘若是普通的孩子,应当早已探出头在车窗边上张望,看清楚外头的样子,江央却还端坐在车中,捏着手中的锦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马车行入长安城的时候,医官才听到她发问:“安定公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想了想自己早年间在洛阳时候被招募为医者、在孙思邈主持的东都尚药局中进学的经历,回道:“有人说,她是大唐这一代最为出色的帅才,就像都护所说,乃是股肱之臣,但要我说的话——” “她是一个特殊的标杆,比天下绝大多数的人都敢想敢做,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医官的藏语说得其实不太好,但江央觉得,自己其实勉强能听明白她的意思。 在被暂时安顿在四海行会中住下,而不是直接被带入宫中见安定公主的时候,她也并没有提出任何一点异议。 当她朝着窗口小心地往外张望时,正看到对面的小楼外,一列或是抱着书或是抱着包袱的姑娘正在一边高声畅谈,一边在日暮中折返回到住所。 “咦?”韦淳抬眸朝着那道探视的目光看去,却并未在窗口看到人。 “怎么了?” “或许是我看错了吧。”韦淳朝着颜真定回道,“算了,反正应该也不是什么事。” 这四海行会之内都是自己人,会有人忽然看向她也没什么需要在意的。 又不是安定公主突然到来,对她来上一出端详评估。 她现在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另一件事。 “你说,为什么这一次行首的海航计划居然会在遴选人手上这么严格,而且和之前的标准截然不同?” 这一次的航行贸易绝不可能只是前往广州,否则根本不必对于船员的年龄、身体素质、海航经历、使用武器作战、语言学习速度全部都有要求。 “而且更奇怪的是,除了行首和副会长外,先被敲定一并出行的,居然是朝散大夫和隔壁那个无所事事的家伙。” 韦淳愤愤不平。 在她看来,如果说隔着一条街的阎立本因为能帮四海行会设计房屋驻地,得到她的尊重,那么时常散步到附近的尉迟循毓,就明显是个别有居心之人。 “身为雍王李贤的属官,不好好做他的仓曹之事,反而总想打听行会有没有经由陆上商路跨越西域,让他效仿朝散大夫一展身手的机会……谁知道是不是不怀好意。” “听说他还走了他好友的路子,得以向大都护引荐,简直无耻!” 颜真定望了望天,觉得自己但凡没有听错的话,韦淳此时的口气,和之前看到许穆言先去见公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也算是多年坚持一朝如愿吧,想来你的机会也不会太远了。” 说这是一朝如愿还真没说错,此次澄心这位行首在行会中张贴的远航计划里,先行确定的人手确实很特殊。 高丽出身的阿左作为澄心的副手自然要去。 随后就是安定公主向天皇要来了朝散大夫王玄策。 算来,距离他上次出使印度已又过去了十三年了。只可惜,因一些陈年恩怨的缘故,王玄策遭到牵连无法升迁,在这长安城中几乎没什么出头的机会,所以李治也没犹豫,就批准了安定公主这个请求,让他作为此次的“指导”。 紧跟着被准允同行的,正是李敬业的好友,尉迟敬德的孙子尉迟循毓。 也不怪韦淳觉得有些不满。 这家伙在海航经历上的条件绝对是不满足的,只能说他在其他方面必定有超过标准的地方…… 她刚想到这里,忽听韦淳语气坚决地说道:“我猜这次计划绝不简单,若是严格以这样的要求招募人手,不可能招到符合的人数,那么放出王玄策和尉迟循毓这两人必定有道理。无论是以这两人为参考设定条件,可以放宽标准,还是希望有人能在符合几项的情况下效仿尉迟循毓自荐——我都想去试一试。” 她到这四海行会来教习学生,原本就是奔着在安定公主麾下效力的目标去的,又不是真的学富五车,以桃李满天下为己任。 她在这两年间对于行会之内的人员和事务都有了了解,正是该当寻求机会一展身手的时候。 行首跟随安定公主多年,被派遣去执行的必然是个大任务。她又怎能因为所谓的标准,就止步不前。 “可是,按照招募的信息说,这次一去起码需要一年半的时间,”颜真定不无担忧地问道,“你家中不会允许你离开长安这么久的时间。” 和韦淳相识多年,颜真定深知她的脾性。也知道她在灵机一动的时候所想出来的答案,往往不会出错。 既然她有了这种猜测,觉得这起招募的条条框框本身正是一种考验,那也不妨去试试! 这么一来,唯一的问题,便是此次出行的时间了。 “他们才限制不住我,我有……有护身符的。”韦淳眸光炽烈,“大都护当年问我姓名的时候都说了,她问的是我的名字,不是我后面的京兆韦氏。那么只要我能争取到这个出行的资格,我相信她能解决我家里的问题。” 她这话说得极其认真而笃定,仿佛早已因此得到过安定公主的许可。但就算还不曾,也不影响她对对方的信任。 颜真定仔细地瞧了她一阵,笑了出来:“我觉得,我到今天可能才更加认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韦淳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臂,喜道:“我就知道,你这人虽然老成稳重,但还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你说,我是直接在宫门前拦人,还是劳烦行首帮我往蓬莱宫中递个拜帖?” “……”颜真定无语凝噎,觉得自己但凡有韦淳这种横冲直撞的本事,可能都敢在明年年初的制举之中下场了!“再过几日就是月初了,安定公主只要身在长安,定例会来行会抽查课业、账目还有行当产出成果的。” 那海航招募有两月的期限,不差这两天吧。 正好她还能帮着韦淳一起分析分析,若要毛遂自荐,到底还有哪些东西能派上用途。 不过此时已然下定了决心的韦淳不知道,倘若她当真恰好在此时递上拜帖求见的话,可能还能省去她不少口舌。 只因此时的李清月提笔所写,正是这出海航计划的最后一份文书。 在将那封送往安东大都护府的委任书书写完毕的时候搁置落笔后,她将这封多出的文书递交给了一旁的澄心。 “我原本不太确定,这个驱虎吞狼之计,到底要不要让钦陵赞卓加入进来。毕竟,按照我原本给他的计划,他该当先在渤海与室韦都督府内的平乱中重新崭露头角。” 澄心:“但最后,大都护还是决定在这个最特殊的计划中用他。” 李清月笑了:“谁让有一个人来得那么巧呢……” 她的犹豫,早已随着江央到来的消息暂时被打消了下去。 如果说此前她吊住那头独狼的,是她本身统御兵将的本领,她意图攻克吐蕃的决心,还有他那向吐蕃赞普复仇的孑然怒火,那么现在,随着这个幸存者的到来,就又多了一道制约的途经。 她不仅是钦陵赞卓的侄女,还很有可能是噶尔家族中,除开钦陵赞卓之外唯一活下来的人。 这个孩子并不像是钦陵赞卓一般,因为直接的杀父之仇,必须面对李清月做出的制约,也等同于是噶尔家族在中原重新扎根的真正希望。 只要钦陵赞卓的脑子还算正常,也希望能在随后进攻吐蕃的计划中担任要职,他就不会愚蠢到在这次的计划中掉链子。 “我会让他尽快折返长安,让他和侄女见上一面,赶在此次出行之前。他的一部分经验的确很有用,包括王玄策也是如此。”李清月说话间,“至于其他的……” “我会自广州调度曾经往来拂菻国的商人,也会统筹好此次出行的船队。虽说此次不是寻常海航,但往来海上多年,也见证过公主的行动,这点随机应变的能力,我自认还是有的。”澄心沉稳作答,“正如公主先前所说,这次出行更需要我有的是统筹管理的能力,而不是真要我如您一般征战沙场,那我只要效仿您一般有识人之明就行了,不是吗?” 李清月笑意更盛,“澄心,你比之前更为自信了。” 旁人总觉得,澄心不过是侥幸能有机会照看于她,自此青云直上,就算执掌四海行会位居行首,也不过是个受到安定公主指挥的影子,或者说,是一个还算合格的商人。 但统辖这样一个行会的运转,甚至屡次亲身出海所锻炼出的人,又怎么可能只负责主持贸易、通传消息而已。 现如今,阿娘终于自天后的位置意图朝着天皇宝座发起冲击,做出改朝换代之举,也直接将这份宏愿摊牌在了她的面前,正是需要更多女官占据朝堂的时候。 澄心所能掌握的人力物力,便该当全数集中派上用场,以换取一份无人能够置喙的功劳了! 这个尤为特殊的任务,她也只放心由澄心作为领袖之人。 毕竟,在半月之前澄心自外折返的时候,便一口应允下了李清月提出的一件事—— 她想为澄心改一个姓氏。 方今的惯例,尤为得力的臣子下属,被皇帝或者主家更改姓氏,不仅不是一种让人背弃祖宗的混账行径,反而是一种最为特殊的荣耀。 就像英国公李勣从徐姓改姓为李,就像世家之中也不乏分支是改姓归宗而来。 但特殊的是,澄心被赐予的姓氏不是李唐皇室的李,而是天后所属的“武”,倘若她需要对外介绍自己的话,便该自此称为武澄心。 此刻与其说她是唐宫之中的女官,安东大都护的属臣,不如说她是李清月本人的家臣。 这个不遵照常理的赐姓,以澄心的心思灵巧,显然是有些猜测的,但这份揣测,先被她压在了唇舌之下,只是在面对着这份随即而来的重任时,以一种沉静之中暗潮涌动的目光看向了面前的李清月,仿佛也正在看着她再度掀起新的风云。 “公主又何尝不是更为气势不凡了呢?” 前太子废黜,新太子未立,朝堂之上也因一系列发作的举动而噤若寒蝉,更显得这位权臣太子无不可训斥的安定公主地位斐然。 不过澄心也很清楚,置身在这样的高位,既是一种谈笑风云的意气张扬,又何尝不是一子下错便满盘皆输的危机频频。 在行将带着那份新的调任文书离开此地的时候,澄心便见门外有个小宫女跑到了安定公主的面前低声说了两句什么,话中提到的正是“雍王”二字。 “先下去吧,我知道了。”李清月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镇纸,将这个通传报信的小宫女和澄心都给一并打发了下去。 但当殿中并无旁人的时候,停在一旁檐上的鹞鹰却听到自家主人轻啧了一声,满是嘲讽之色,却也并非对于方才所听到的话全无所谓。 “李贤啊……” 比起已成为废太子的李弘,李贤和李旭轮跟李清月的关系多少要稍微亲厚一些,可在皇位的争锋面前,这点手足之情当真是太过薄弱的玩意,或许终究要有兵戎相见的时候。 李治也显然觉得,天后既然隐约有了将此前争执翻篇的表现,那便可以努力进行下一步的计划了。 他虽然没直接再次提出重立李贤为太子的话,但近来多有将李贤喊到面前侍疾的举动。 以李清月看来,这不是要为李贤的孝顺造势,就是要借着这一次次的父子交流,对他进行一番教导。 就比如今日,李治又将李贤叫到了面前。 …… 和李清月相差不到一岁的李贤早已长成了一番丰神俊秀的模样,在李治的几个儿子中长得最为出彩。 自风疾再度发作,李治的视力受到了相当大的影响,但眼见这个儿子小心地将侧窗固定,让寝殿之中的药味散去,又重新走到他身侧的时候,对于这个在不知觉间已长成今日模样的儿子,李治绝对是欣慰有加的。 他也随即听到李贤将那些必须由天皇决断的奏疏分门别类,将其一本本念给他听。 紫宸殿内的炭火因为顾虑病患的用药,并没有燃烧得特别旺盛,加上侧窗内透入的空气里还有几分凉意,让他原本有些浑浑噩噩的头脑也变得清醒了起来。不过大约这份清醒,也来自于李贤咬字清晰的声音,正在不断传入李治的耳中。 “你对戴至德请辞一事怎么看?”李治突然打断了李贤的话,开口问道。 李贤虽然惊诧于父亲将这个问题抛到了他的面前,还是思索了须臾,回道:“比起直接被阿耶惩处卸任,他自请告老,还能保住父子两朝宰相的美名。以我看阿耶批准了也无妨,起码能让朝堂上少些恐慌。” “但若我不曾记错的话,科举之中的解状,家状,结款通保,查验籍记都不在礼部管辖的范畴,而是户部的事情。戴相骤然请辞卸任,会对制举造成影响吗?” 李治没有答话,而是用格外认真的目光看向了这个儿子,让李贤险些以为,父亲的眼睛又出现了什么眼花的症状,需要他再将御医喊来看看。 又或者是李贤他的脸上出现了什么问题,这才需要面对这样的打量。 在他险些想要打破这个沉默注视的时候,李治叹了口气:“我一向觉得你比你兄长考虑问题周到细致得多,现在更觉如此。可你之前只想做个逍遥闲王,修修文集,品玩奇巧之物,编写演奏乐谱,而不是在朝堂之上承担重任。” “阿耶……” “贤儿,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李治朝着他招了招手,让他这个自觉更像自己也更为出色的儿子坐到了他的面前。 他是真觉得自己很是幸运。 面前的这个孩子,虽然之前被当太子的兄长和当大将军的姐姐给压制在了下头,被教成了个闲云野鹤、泼墨斗艺之人,但总算还有着一颗天生聪慧的头脑,正如他之前所猜测的那样,只要给他足够的机会去接触这些事务,他很快就能成长到独当一面的地步! “阿耶你问。” 李治沉吟了须臾,还是问出了那个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问题:“倘若,我是说倘若,我想要让你接替弘儿留下来的这个位置成为太子,你怎么看?” 李贤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错愕。 按理来说,就算真要改立太子,也该当是直接由皇帝陛下宣布,根本不应该还有朝着儿子发问这个环节。偏偏在李治将这个问题问出的时候,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切的询问与期待,并不像是要用这个问题来考验儿子。 他平复了一番心中难免动荡的情绪,回答道:“如果阿耶希望我成为太子的话,我可以去学,也愿意去坐好这个位置。” 李治一把拍上了他的肩膀,笑道:“好,有志气!” 这是个让李治好生欣喜的答案!李贤若是没点承担责任的勇气,而徒有聪颖的天资,在上有天后摄政,外有姐姐领兵的情况下,李治是真不敢确定,自己贸然将他推上太子的位置,到底在给他以无上的尊荣,还是在害他。 他也不敢确定,媚娘此前反对李贤成为太子,到底是真如她所说的那样,觉得阿菟更适合这个位置,希望他以一种更为公平的态度对待,还是属意于更为听话的幼子成为太子,以延缓天后失权的时间。 现在他看到了,李贤看似文弱灵秀的表象之下,未尝没有他李唐皇室的硬骨头,也让他仿佛自眼前的迷雾中,看到了一抹希望的曙光。 只可惜……可惜这个问题被他问出来的,还是有些迟了。 就算他真能在近日促成李贤成为皇太子,也赶不上让他空降到这场科举之中来,从中攥取到足够的声名。 因为—— 虽然制举要到明年才举办,但前置的准备在十二月便已开始。 来不及了。 这势必会是一场由天后主宰的糊名科举! …… “元振,这边。” 郭元振小心地夹着手中的资料穿过人群,就看到了和他同样选在今年提前下场参与科举的宋之问。 “礼部贡院的门都还没开,你来得这么早?” 宋之问回道:“也不算来得早吧,听说礼部贡院办事向来有点慢,提早些过来,也能将文状早些填写完毕。” 他答话得从容,垂在冬日厚氅之内的手却紧紧攥了起来,目光也不住地在贡院大门上逡巡。 郭元振锋芒毕露,也何其坦率地在国子学中便坦言了自己想要拔得头筹的想法,宋之问却是在回家和父亲又商议了多时后,这才决定了参加此次科举。但若论起野心,他却一点不缺。 就算不能位居前列,安知不能因此次参与考核的胆魄,为圣人所看到,进而得到新的机会。 科举还未正式到来,在这贡院登记参考的前夜,宋之问却觉自己也一度难以入眠,以至于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已出现在了这里,比起郭元振和他相聚的时间还要早得多。 “也对,”郭元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答道,“听说礼部尚书他……” 向来是不太办事的。 但还没等他将这句话说完,宋之问便忽然眼前一亮,“门开了。” 到他们这些考生入内登办手续的时候了。 “走。”郭元振毫不耽搁,直接和宋之问抢到了队伍的前列,也成了先一批进入礼部贡院的人。 相比起那些需要拿到生徒资格才能来到此地的人,他们这些已先进入国子学的,在办理起手续的时候都要方便一些。 凭借着在长安城中混出来的眼力,郭元振也敏锐地留意到,这些负责递交文状给他们的人好像并不是礼部官员,更像是…… 匦使院中的人手。 在上个月,铜匦之中的最后两匦也因士人云集长安而开放,变成了延恩、招谏、伸冤、通玄四匦,将献颂赋、言朝政、伸冤情、品民生的种种言论,都汇总到了天后的面前。 前来长安的士人之中总会有对此门路感兴趣的,便尝试着前去投递,虽说这其中真能通过这条渠道让自己直接跳过科举获得仕途高升的还不曾出现,但这些人投递出去的文书基本都得到了有司的批复回应。 足以见得,在这铜匦上书的门路背后,还有着一套完全与之匹配运行的筛选、处理信息的运作机构。 现在这些人手被用于分拣、登记考生情报,简直是在干对口行当。 郭元振和宋之问从礼部前往户部,与另外三名国子学考生一起结款通保的时候,便见这头也被天后的人顶替了位置,负责登记联名和查验籍贯的还不乏六司女官。 但诧异归诧异,二人还是很快完成了全部的流程。 这份在登记之中就已感觉到的高效,也在随后以另一种方式表现了出来。 十二月初一到初三是文状填报的时间。 往年起码还需要十日的时间进行种种复核。 然而在今年,那张用于取消部分不合格考生资格的驳榜,竟然在十二月初五就被张贴了出来。 郭元振听着耳中传来的榜前哀叹,从头到尾地将其审视了一番,并未看到自己的名字,顿时大松了一口气。 虽然明知道自己提交的信息都没有任何问题,但谁知道在查验的资料运送中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好在今年的快速办事,并没有随之产生纰漏。 他的目光有短暂的一瞬停在了驳榜末尾的天后印玺之上,在心中暗忖,天后动用匦使院人手,恐怕并不仅仅是为了让考生审核工作尽快结束。 此次因糊名科举加上制举能直接参与选官,云集的士人远比寻常科举要多。 他可以确信,经由这一出有条不紊的前奏,再没有人会怀疑,那些通过铜匦送到天后面前的书信不能得到妥善的处理。 换句话说,这是一种特殊的宣传方式! “愣着做什么呢,我们很快就有机会参与朝见了。”宋之问的声音打断了郭元振的思量。 “是啊,能进蓬莱宫了!” 或许是为了让他们这些考生能够更加有在考场上大展身手的动力,又或许是为了显示天子对于士人的优待,在制举之前,他们会有一次机会进入蓬莱宫中,在含元殿外一并参与朝会。 冬日的早晨寒风凛冽,却一点也不影响这些没被驳榜刷下去的士人,怀揣着一颗火热的心脏,越过前方的人头攒动,朝着含元殿内看去。 郭元振也是如此。 他和宋之问又起了个大早,在宵禁结束的第一时间,就凭借着昨夜借宿在距离丹凤门更近的街区,匆匆赶到了蓬莱宫外,得以站在了更为靠近那些朝臣的位置。 也—— 比之大多数的考生都清楚地看到了位居朝堂顶点的那对天皇天后。 天后陛下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为威严,甚至相比于身侧的天皇,更像是一位君临天下的君主。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这样的手段驾驭群臣,将科举糊名推行下去。 以至于天后的目光只是在看向这些向她俯首的臣子,以及那些迟早要踏上仕途的士人,郭元振却觉得自己可能有极短的一瞬和她有过对视。 那双眼睛里倒映着成千上万人的身影,倒映着天下芸芸众生。也正是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一条旧的规则倒了下去,新的秩序在这里重新建立了起来。 在这一刻,他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声音。 一个或许有些奇怪又顺理成章的声音。 他想走到天后的面前去,成为她的臣子! 第234章 这份想法突如其来, 又好像很快被他扎根在了心中。 当这场特许参与制举的士人也在殿外围观的朝会散场之时,郭元振还有一瞬就这么站定在殿外的人潮中,朝着那片早已因天皇天后撤去而无人的位置看去, 像是还能自此处看到上首之人的身影。 但此时朝会的上奏陈词之声,早已变成了一阵阵离场之时的低声交谈,显然已非朝堂景象。 “还愣着干什么, 我们该走了。”宋之问拉了郭元振一把。 先得这些士人退去,才是朝臣自殿中撤出。郭元振就站在队伍前头, 现在这个一动不动的样子虽然并不算是个例,但也还是稍微醒目了一点。 宋之问可不希望自己先给人留下的是这样一个印象。 “你之前说要参加制举的时候一点都没犹豫, 还说要让自己的名字题名金榜, 我当你是个早已见过大场面的人,怎么也这么临场失态。” 郭元振跟上了宋之问的脚步,徐徐答道:“我不是临场失态, 我是在想,天后能临朝称制, 当真有与常人不同的风采。” 他说话间,耳中难以避免地涌入了不少周边士人的商谈之声。虽听不清他们具体所说的是什么, 但其中动辄冒出“天后”二字,便不难看出,对于今日朝会有所见解的,并不仅仅是他而已。 想来也对,自科举糊名的提出, 到科举之前的登记、驳榜, 都充满着天后的烙印, 让他们这些头一批参与糊名科举的人,与其被称为天子门生, 可能更适合被叫做天后门生。 那他们也自然更应当看看,当今朝堂之上,天后陛下到底是何种地位,又能否让他们这些在糊名中脱颖而出的人继续逆流而上。 宋之问闻言一愣,又很快答道:“你说的不错。也着实让人想不到,天皇居然会病到这个地步。” 今日士人朝见,天皇陛下自然不可能让他们看到自己病体虚弱的样子。 天子十二旈冕头冠,也或多或少能够遮掩住一部分面容。 但再如何粉饰自己的面容,也无法掩饰已自骨子里透出的气虚力竭,相比于正当奋发进取之时的天后,就有种心气不畅之感。 这份差异若是身边无人的时候,可能还表现得没有那般明显。 偏偏在他身边坐着的,是另一位掌权者啊…… “天皇情形如此,怕是短时间内还要由天后协助掌权。” 无论是尽快重新立太子,以太子监国,还是直接禅位于新君,天后的权势已成,都不可能那么快完全将权力过渡到下一辈的手中。 宋之问想到这里,在脸上愈显快意:“你我选择此次制举下场,当真不曾选错。天后权势不倒,便自有我等出路。” “虽说此次科举糊名打着旗号,要让擢选周国公继承人的考核公道,但我方才打量过那几个武家人,实在是……” 有些话,宋之问胆敢在小声和郭元振的交谈中说出口,反正话茬是郭元振自己先带起来的,但有些话还是收敛着点说为好。 反正他的意思已在这个可疑的停顿中透露出来了。 方才和他打过照面的,正是武承嗣、武懿宗等人。他们到底有几分墨水在肚肠之中,实在不难被人在这一个照面之间看个分明。 “你想说,天后无法从本家之中选出几个合用的人才,也就更是我们这些门生的机会?” 宋之问摊手:“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郭元振沉默了一阵,重新开口之时,二人已行到了丹凤门外,“我跟你所想的,其实不太一样。” 方才他有片刻将目光停在宋之问的脸上,忽觉这个和他同岁,也在同年意欲参加科举的人,和他当真不能算是同路。 虽说得出的结论该当算是殊途同归,但终究有些不同。 他其实也见到了那几个为了周国公爵位而来的武家人。然而在天后威仪之下,这些武家宗亲的存在看起来实在没什么影响,就仿佛只是日光之下的尘埃。 比起他们要去做这些武家宗亲的对照组,在天后光照士人的选拔中位居前列,郭元振觉得他更希冀于看到的,是另外一种场面。 他迎着宋之问探寻的目光,说了下去:“几年前王子安在滕王阁上书写的名篇为人所传唱,其中的有一句是,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 宋之问的目光中有一瞬的异色。 郭元振的语气一如先前,却在无形中多出了几分坚决:“今天见天后之威,我更想知道,若我为龙泉,能否气冲斗牛,为天后所知了。” 宋之问朝着他拱了拱手:“那我就恭祝元振能够如愿了。” 郭元振话中所说,正是西晋时候的一桩旧事,说的是那宰相张华夜观天象,发觉在斗牛二宿之间有紫气上冲,经由判断乃是宝剑的精气上冲琼霄,最终从东吴故地豫章城下挖掘出了那龙泉宝剑。虽说此剑随着张华身死而再度失踪,但剑气直冲斗牛为人所识的佳话倒是流传了下来,与那伯乐识得千里马相似。 只是要让天后能看到他们,要跻身高位,光做那零落古狱之旁的龙泉剑,怕是不成的,还需再通晓上位的门路一些。 郭元振听出了宋之问话中稍有几分敷衍的意思,却也并未与他争执。 在行出了数步后接话:“总归,能否让你我二人如愿,还要看此次制举了。光看武氏的那几人没用,还得看看这云集而来的天下英才到底有几多本事。” 宋之问与他一边继续往外走去,“说的也对。既是元振当先在国子学中决定下场参与的,想来把握不小,我还有几个时务策上的问题,想向你请教一二。” 郭元振朗然一笑:“这倒无妨,只是我方才已说过了,我是不介意自比为龙泉的,若是不能于你有所裨益,你可不能怪我。” “龙泉如何?” 郭元振想都不想地答道:“自是——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① 他忽然停住了声音。 方才他已经和宋之问彼此交换了志向之说,若是宋之问的话,根本无需有此一说。 这是另外一人发出的问题,还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他当即抬眸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就见一架看似寻常的马车正自此地经过,可这张掀帘露出的脸,郭元振身在国子学进修之时却曾经见过。 或许正因这帘幕遮挡的阴影,尤为分明的正是她略显锋锐的剑眉与下面那双清明冷冽的眼睛。 郭元振连忙低头行礼:“草民参见安定公主。” 李清月挑着车帘打量着这两个年轻人,尤其是在她面前的这个。“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好志气!不过——” “我看还是红光紫气俱赫然地出现在金榜之上为好。此次既是凭本事说话,何必担心被埋没于乡里。” 郭元振垂手称是。 “那我便期待你的好消息了,走吧。”李清月放下了车帘,任凭行进中的马车很快将那两人抛在了后头,也并没有去管她这句突如其来的插话,到底对郭元振和宋之问造成了何种影响。 她回头就对上了澄心的目光,“您很看好此人吗?” 被安定公主特意搭话的人,好像还真没见到过几个。 虽然她在约摸两个月后就要重新起行,但这不妨碍她这个“大管家”将人名先给记下。何况,她现在得赐予姓氏为武,更要对得起公主对她最为特殊的厚待。 这份意图简直不要太清晰地写在了她的脸上。 李清月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倒也不必这么认真,我只是在看到他的时候想到唐休璟了,觉得这个考生可能会很合主考官的胃口。” 已过年底朝集使审核官员政绩的时候了,官员的调度自然也已随即下达。 除却段宝元还朝、接任大理寺卿外,唐璿因在宣州就任期间大力整改江淮冶铁、种植,在旱灾之中表现也尤为出众,行将被调回中央,接替戴至德出任户部尚书。也便理所当然地因天后要把控整个科举考场,出任主考官之一。 以唐璿的履历,确实够这个资格了。 不过当李清月朝着方才那人看去时,便难免想到唐璿当年的样子。 郭元振和唐休璟在某些方面确实是有些相似的,比如说这份自知才干终究能被发掘之时展露在外的野心。 那么希望,他也能在随后的制举中拿出应有的表现。 李清月暂时没空和一个考生往来,她现在要忙的事情还多。 正值月初,她在敲定了对手下诸人的安排后,便随澄心前往了四海行会,对此地的产业情况做个例行的查阅。 “早两年间还是辽东那边的金矿投入过来的支出居多,这几年里的商贸进项越来越高了。”李清月翻了翻今年的结余,在脸上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 同在她手下办事的回纥商人葛萨没将产业合并到四海行会之内,但两方之间的合作一直很密切。现在又有卓云出任北庭都护,为西域商路保驾护航,不怕葛萨这家伙翻天。 葛萨那边拿着酒水贸易的大头,四海行会本身则运作着广州奇珍、辽东新米,还有水力纺织、新型鞣皮染布、棉花纺织这些手工业产物,以及和长安西市合作的饮食行当。 可惜阎立本现在唯恐入套,否则说不定还能开设个长安建筑业方向的营生,多少有点可惜。 但现在的这些营生产出,已经足够让她在开采金矿的时候可以不加限制一些,将其混在府库内也不会为人所察觉。 何况,早在数年前,她这里就多了一个额外的支出大头。 四海行会在长安城中的总部,收容了不少除开遣放宫人之外的人手,比如在关中灾情失控情况下被官府诏令准许收养的,还有自愿加入行会便于谋生的女户,在长安之外的其他分部也同样如此。 这其中自然免不了一些年纪还不到能够做工的,比起她们当前带给行会的进项,还是她这边支出的更多。 李清月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节省在这方面的支出。 尤其是教育。 “蜀中行会的女学前几年还是由诸葛夫人主持的,但自咸亨元年开始,她的身体就很不好,不得不将其挪交给女儿来接管。现在来信询问,段长史调任入京之后,那边的情况是否还是一切如常?” 李清月颔首:“此事我会和阿娘商议的,益州都督府长史的位置可能会由娄师德出任,关于行会和学馆之事我会专程和他交代。” “倒是宣州那边……我再和阿娘商定个合适的人选。” 如果再让武思元走唐璿的老路,在先出任梁州刺史后担任宣州刺史,也未免太有司马昭之心的意思了,还是该当换个人。 总之,这几处学馆对她来说很是重要,也在为长安这边的行会输送人才,必须在上面有自己人保驾护航。 在阿娘确定了问鼎帝位的宏愿之后,这些自下而上的门路更不能丢! 辽东那边的学馆是最安全的。 安东副都护李谨行的夫人刘旋一手管矿一手管学,差点把李谨行都给抛在了脑后,和杨炯在此地配合默契,在高丽遗民中居然也选出了不少进学的好苗子。 也不知道从这些人中到底能成长出多少个有女官天赋的人。 好在,还有给她们继续成长的时间。 “还有……”澄心刚要继续往下禀报,两人就听到了外头传来的敲门声。 李清月抬眸:“去看看。” 等澄心重新走回来的时候,就见在她的后面跟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小的那个虽然换上了汉人的衣服,也已在此地住了一段时日,但还是不免有几分拘谨的表现,倒是大的正以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朝着她投来希冀的目光。 李清月颇为好奇:“你们两人怎么一起来了。” 来人一个是韦淳,一个……是噶尔·江央。 江央将攥着衣角的手又握紧了一些,在望着她的时候仍有最后一点犹豫。 韦淳却不管那么多,已将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不瞒大都护,我想参与到此次海航行动中,但我自知自己的能力还离标准差了些,所以想来您这里求个恩典,若是我能做点什么证明自己的能力足以同行,那我现在就去做,只求能有一个破格的机会。” 她说话之间起先还有点没底气,可当将话说出口的时候,对上安定公主鼓励的目光,她又觉自己的声音已再未滞涩在喉咙口。 在她稍显忐忑的眸光中,更为醒目的,大概还是一种奋起而前的拼劲。 李清月也还真没料到,在原本已经敲定的人选之余,头一个找上她的居然会是韦淳。 比起经常往来于海路贸易的人手,韦淳根本没有离开过长安,便让海航经验这种东西看起来只是一个短板,实际上还代表着更多的东西。 李清月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一番她的神情,确认她提出此事应当不是意气用事,面上的笑容又柔和了几分:“你觉得我为何要用王玄策和尉迟循毓?” 韦淳来前显然已对此事有过考虑,也没将李敬业举荐尉迟循毓真当个理由来说。 她目光炯炯地答道:“我猜大都护对西面局势有所考虑!王玄策三次前往印度,是大唐除开已故的玄奘法师外对印度最为了解的人。他更有灵机应变的本事,在使团被俘时调度泥婆罗兵马前来支援,瓦解了阿罗那顺的阴谋。尉迟循毓以王玄策为榜样,对于印度、泥婆罗等地的语言必定精通,有他的长处所在,倘若公主意图自泥婆罗、大小勃律等地入手,进而两面夹击吐蕃,他能派上用场。不知我答得对是不对。” 李清月心中对于面前之人暗赞了一声。 虽说她只有第一句算是对的,后面的内容,尤其是那句对吐蕃的考虑基本全错,但能将这份猜测说出来,也有这个勇气站到她的面前来,已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强得多了。 这份赞许并未浮现在她的脸上,只是继续说道:“那若是照你这么说的话,你的优势在哪里呢?” 韦淳答道:“我家中信佛,学过印度文字,大唐西域记我也尽数通读过。此外,我虽不曾经历过海航,但我水性尚可,也因效仿……效仿于您的想法,这几年间勤练骑射,自认体魄康健。” 不错,她确实没这个机会上战场杀敌,有真正经历过战事的履历,但既然这条没被写在招募的条件上,应当并不是必要的。 何况非要说的话,那个关系户不是也不行嘛! 她定了定心神,继续说了下去:“我虽不知为何公主不以正式交战的方式执行此次计划,而是让行首负责主办此次海航,但我自信若要为行首传递消息、协办事务,我会比尉迟循毓更好用!” “而且,我既敢站到大都护的面前,为自己争取这个机会,也就比旁人更敢拼命,这难道不也是一条长处吗?就看,大都护敢不敢用我了。” 敢不敢用?李清月麾下的人手之中,连钦陵赞卓和黑齿常之这样的降将都有,又怎么可能不敢用一个韦淳。 她这句话,与其是在说,李清月敢不敢用她,还不如说,是在问她愿不愿意帮自己解决掉随同出海的后顾之忧。 但这一点对于韦淳来说或许能算是麻烦,对李清月来说却绝不是。 韦淳的曾祖父韦材、祖父韦弘表得算是个人物,父亲韦玄贞的官职却不高,只有他听凭安定公主安排的份,没有他能从中插手的余地。 她挑眉朝着一旁问道:“澄心,你觉得呢?这是在给你选下属,不能我一个人决定吧?” 韦淳顿时目光一亮,也随即投向了澄心的方向。 李清月的这句话绝不是随便的敷衍,或者将问题交给下属来解决,而分明是已经在她那里通过了。 只等—— “我没什么意见,不过具体的情况可能和你想象的有些区别。”澄心朝着韦淳说道,“我会在随后慢慢说给你听的。” 若非韦淳还记得自己此时身在安定公主的面前,她还需要保持一下沉稳的性格,她险些想要一蹦三尺高以示欢呼。 最后还是努力维系住了平静的语气应道:“没关系,我会尽快适应的!” “行了,那你先下去吧。”李清月摆了摆手。 韦淳都已得到许可了,自然没有留在此地的必要。 “对了。” 她刚走到门边又听到了这样一句,连忙刹住了脚步。 李清月笑了笑:“别将你这成功的方法大肆宣扬,否则若是我没法从此地走出去,我就让你留在此地修个专为我设置的铜匦,别想出海了。” 韦淳:“……好。” 她会努力让自己的嘴严实一点的。 不过颜真定正在等着她的消息,应该还是可以告诉的。 她也有很多其他的话想说,比如说,安定公主果然还是和当年一样平易近人,连话多的人去修铜匦这种玩笑都跟她开。 “噗,真是年轻有活力啊。”李清月朝着窗外看了一眼,正瞧见了韦淳飞奔而去的身影。 但想想才到长安的祚荣明明跟韦淳同岁,又没那么可爱,觉得这句话可能没有太多的普适性。 而且若是非要说的话,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另外一个人还要更加年轻,甚至该当说是年幼,却已因此前遭到的挫折而变得有些过于沉默。 好在这份灭顶灾劫,终究没让这个在藏原上出生的孩子彻底消沉下去,在朝着她打量的目光中还带着未曾泯灭的好奇,以及一种清晰可见的韧性。 “你找我有什么事?” 不对。在刚将这个问题问出口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情况不对。 李清月要忙的事情太多了,藏语这东西,只在闲来无事的情况下跟文成学过两句,所以这孩子可能听不懂她说的话。 但对江央来说,李清月的语气已足够让她猜测到这话中意思了。 不仅仅是这句话能猜得到,方才兴高采烈出去的韦淳请战,她也能勉强猜出几分意思。 这种模糊的猜测,和她耳闻安定公主来到行会时众人的神情,都让她对于医官所说的“标杆”之说,有了一点最初的印象。 她也忽然有一种直觉,为何父亲会觉得安定公主值得依靠。 她朝前走去,将自己怀中藏匿多时的锦囊递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这是给我的?” 江央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父亲。” 李清月拆开锦囊,就见到了其中一封信上正写着让她收信的字样,至于另外一封则是给钦陵赞卓的,也被她先交还给了江央。 这封匆匆写就的短信,根本来不及写长,但已足够赞悉若在彼时,将所有能写下的东西都给涵盖在内。 他说自己的兄弟并非不识时务之人,就算在这封信送到的时候还未曾归降又侥幸未死,有另一封信也应当足以将他说服。 他说这个被他送出来的孩子出生在禄东赞死后,从未和她的祖父有过相处,不必担心她会记着这段仇怨。 倘若安定公主有此等胸怀将人留在麾下的话,不如看看这个早慧的孩子能否成长为一方助力。 他还说,就算噶尔家族惨遭赞普屠戮,禄东赞和赞悉若担任大相多年,举荐上来的官员数不胜数,其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总有启用之时。 随信附着的,正是这些曾经和噶尔家族有过往来的名单。 额外在信中提及的,还有论族之一的韦氏的底细,希望能对她攻克吐蕃有用。 “虽说此韦非彼韦,但在今日先后和两个韦扯上关系,也算是一种缘分了。” 李清月合上了信纸,朝着手握另一封信的江央说道:“你父亲在信中不忘以激将法为你保命,倒是有些小看了我。你放心吧,你叔叔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在她看信之际已被找来的医官,当即将这句话翻译给了江央。 她抿着唇,终于在这张紧张多时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清淡的笑容。“好!” 她终于能见到自己的亲人了。 而比起江央,钦陵赞卓可能还要着急于见到她。 李清月当年收到吐蕃进攻吐谷浑战报时,是以何等飞快的速度从辽东折返的长安,现在的钦陵赞卓也是如此。 或者说还要更快一点!因为自沿海的青州能有信鸽直接传讯抵达辽东,足以让才在此地上任不久的钦陵赞卓飞快收到消息。 当他风尘仆仆地赶到长安之时,晚来一步的李清月看到的,已是他几乎跪倒在地,抱住了这个仅剩的亲人。 他没有哭。但在这个无声的相拥之中,李清月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指尖有些克制不住地颤抖,牵连着下颚的线条也出奇紧绷。 并不需要任何一点多余的言语,也已足够让人看出他此刻的心潮汹涌。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在江央的面前忏悔,说正是因为他的战败,才导致了吐蕃赞普有此机会对着噶尔家族举起屠刀。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向这个孩子询问,她到底是如何能够侥幸逃出生天,又有没有其他的幸存者。 但他最终还是没将这些话给问出口。 他只要知道,自己终究还有赎罪的希望也就够了。 可当他打开那封由兄长送来的信时,他看到的第一句话竟是—— “不怪你。” 不怪他。赞悉若不怪钦陵赞卓,只怪芒松芒赞的短视。 也正是这样一句话,直接将钦陵赞卓试图维系住的心理防线,全部击溃在了当场。 李清月曾经见到过他跪地效忠,决意来做那把属于安定公主的凶刀,但这一次的俯首却有着全然不同的意思。 他哭得完全失去了分寸,怀揣着这封信锤地嚎啕,仿佛要将此前积蓄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 一直到……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二叔,你哭得好丑。” 钦陵赞卓的手一顿,花了数息的时间才极力克制着让自己平复了呼吸。 只是当他以袖拭面后重新抬头的时候,依然不难看到他眼中的泛红之色。 要李清月看来,他倒不愧为枭雄之资,在收拾完毕了情绪后,便已重新朝着李清月说道:“多谢主君对我的承诺,请您大可安心,我此后必定为您尽心竭力。”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李清月负手朝着他走来,“好像在她来到长安之前我就已经跟你说过了,你就算在我手下降而后叛,我也有对付你的办法,何况,是你需要依托于我来达成目的。” 钦陵赞卓没有再多言语。 就像李清月所说的那样,她已经在之前收服了他,没必要将江央视为把控钦陵赞卓的人质,对他的使唤态度做出变更。 钦陵赞卓也大可不必将他早已说过的话重新在安定公主面前说出。 现如今他到底有几分忠诚,大家彼此心知肚明。 他能做到哪个地步,也需要时间来证明。 在江央的视线之中,她看到自己的叔叔沉默着朝着那位安定公主重重地行了一礼。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叩首动作,她却无端觉得这其中的分量重得惊人,好像是—— 在她逃亡之时落在身上的飞雪。 她也随即听到叔叔在起身之时朝着安定公主问道:“我有一事想问,公主打算如何安排江央?” “我有两个选择交给她。”李清月将目光转向了这个小姑娘。 医官自觉地担负起了同步的翻译。 “一个,是留在这四海行会之中,跟随此地的学馆进学。你年纪尚小,要尽快换成学习大唐官话应该不难。此地也有不少和你同龄之人,能跟你相互督促成长。” “另一个要特殊一些。你和我妹妹太平公主的年龄相差不大,可以去给她做个伴读。” “前者的成长更为自由,后者则会有很多双眼睛看着你,也对你有着更高的要求。” 李清月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说来也是很巧,我妹妹的另一个伴读是因父亲获罪而被没入掖庭,需要干出一番事业来才能摆脱宫人罪奴的身份,而你……” 江央若有兴复噶尔家族之心,就绝不能走一条循规蹈矩的路。 只是这样一个决定,交给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会不会还是太过为难她了呢? 钦陵赞卓便显然是这样想的。 可他刚要出口,江央就已仰着脑袋看向了那个“标杆”,“如果我想知道,为什么赞普和我父亲的矛盾会到这个地步,我应该选择去哪里?” 医官的翻译里,其实少了江央说话之时的情绪迸发。但这并不妨碍李清月在一瞬的诧异后,快速给出了答案:“去跟着太平吧,若有必要的话,我会亲自教你的。” …… 这是一句几近一步登天的承诺。 可对于年幼的江央来说,她只是自颠沛流离之后终于等到了一条出路,而后在告别了叔叔后,随同安定公主踏入了蓬莱宫中。 在成为太平公主的伴读之前,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比如说,她得先学会正常的大唐官话交流。 总之,在咸亨二年她是没法上岗了。 谁让在半个月后,就已到了新的元月。 …… “咸亨三年到了啊……” 李清月朝着窗外刚刚泛白不久的天穹看去,想到今日还有个大朝会需要应付,就觉得自己很想直接睡回去。 但此时宫人匆匆给她带来的消息,却让她的睡意顿时消失无踪。 “马少监说,您要的武器她研制出来了,等朝会之后和您找个地方商讨一下。” 李清月大喜过望。“更衣,备驾!” 再没有任何一份新年礼物要比这个贴心了。不对……应该说,这也是她今年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物! 第235章 若非朝堂“正事”要紧, 李清月简直想要直接拽上马长曦就走,先满足了她的好奇心再说,哪管那么多其他的。 但该去含元殿参与朝会, 还是得去。 只是这份因好消息到来而生出的精神振奋之态,却实在不难为人所察觉。 自宣州还朝任职尚书的唐璿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站位原本就距离李清月不远,此刻若要攀谈并非难事, 见天皇天后未至,干脆开了口:“大都护今日的兴致好像很高?” 李清月颔首回以一笑:“开年新气象, 总还是要将晦气洗扫一空的。” 唐璿努力将嘴角往下拽了拽,免得在此时笑场。 倘若他没听错的话, 安定公主的这句话分明是意有所指。 此前的废太子一事, 虽没因那封联名上书直接将朝堂官员清洗一空,高位官员之中也只有萧德昭因为联络许王的罪名被直接处死,但—— 戴至德告老, 唐璿顶上户部尚书之位。 段宝元还朝,取代张文瓘出任大理寺卿, 张文瓘被调出京城。 杨思正被弘农杨氏紧急除名。 …… 其余众人也不得不暂避风浪小心行事,确实有“洗扫一空”之感。 就连安定公主这句一语双关说出, 也让人只能屏气凝神,权当自己不曾听到这样一句话。 至多就是在看向唐璿的时候,难免还有几道带刺的目光。 此人以举报梁王李忠在梁州刺史任上所行无状直接升任梁州刺史,而后调往宣州这等上州,又卡着戴至德因襄王李弘表现不当自请革职的当口出任户部尚书, 就差没再加上个“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头衔拿下宰相位置, 整个升迁都与天后母女密不可分, 当真是…… 当真是个专擅经营的小人! 可这些人的打量对于唐璿来说,实在轻得引不起他的注意。 宦海沉浮, 州郡辗转,已经给他打下了足够的政治资本。他怕这些人作甚? 天后给他规划了升迁之路,安定公主为他提供了立功的条件,现如今他既有平乱剿匪之功,又有发展地方之能,还有南方新稻在宣州作为第一处试点推行成功的履历,这些人再如何眼红,也已无法改变结果。 所以他不仅能在今日稳稳当当地站在朝堂之上,还能站得更高! 显然,安定公主也不会在意这些人的想法。唐璿甚至隐约觉得,她今日的有些表现正是在试探,有些人到底能不能接受既成事实,接受这个……驯化的信号? “晚些和我一起走一趟。”唐璿刚想到这里,就听到安定公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连忙应了声“好”。 只是当他这一声答应的话刚刚出口,又倏尔目光微变。 谁让恰在此时,殿中又来了位分量非同寻常的人物。 不是别人,正是雍王李贤。 此前他虽然遥领着数项重职,但因年纪尚小,加之并无正式的实职在身,很少出现在朝会之中。 当然,按照他的身份,大朝会还是要参与的。 可今日的情况有些不同。 唐璿认得人。雍王他……是在尚书左丞韦思谦的陪同下进来的。 这位新被调拨给雍王的老臣,曾经因为检举褚遂良恶意低价买卖土地而被贬官,又在长孙无忌同党倒台后被重新起用,近来还得到了新的提拔,显然也是要在宰相之中占据一席之地。 那么被他所“辅佐”的雍王李贤,宛然就是天皇属意的下一位太子。 这个暗示,简直跟明牌也没有多大区别了。 “朝堂上又会有大变动了?”唐璿微微皱了皱眉,用只有自己和安定公主能听到的声音发问。 别人怎么想的他不管。他得在意一下此事。 他能有今日的地位离不开安定公主的帮扶。若是雍王李贤的上位会和上一位太子的情况相似,伤害到公主的利益,他就得想办法提前做些准备。 在他接下那道担任户部尚书官职的诏令之时,再去想他当年险些因为做吴王李恪的属官被连累的过往,好像已经成了很模糊的过往。甚至让他在某一个瞬间生出了一种悖逆而破格的想法—— 倘若在李弘被废黜太子之位后,非要有人重新坐到这个位置上的话,为何这个人不能是慧眼识才的安定公主! 可惜这些话,大约不能在朝堂上直接说出口。 他也已经听到了李清月给出的答案:“你先不必多管,我心中有数,天后也有额外的安排。” “好。” 她都这样说了,唐璿觉得自己也没这个必要杞人忧天。 相比于早已在朝堂上地位根深蒂固的安定公主,同岁的雍王李贤落后了十年有余的时间,又哪里是这么容易被追赶回来的。 比起在意李贤会不会在朝堂上很快被天皇委任一批官员作为太子的臂膀助力,他还不如在意一下,能让安定公主喜形于色又对着他发起邀约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正好因为天皇身体抱恙的缘故,今日的大朝会结束得和常朝的时间差不多早,当他跟随安定公主策马离开长安城的时候,今日的日头才只过正午。 ——这还是安定公主参与了内外命妇朝见皇后,耽搁了一阵的结果。 但让唐璿也有些没想到的是,他会一直跟着安定公主驱车策马,行到距离长安数十里的位置,直入牛首山中。 若非随行均是快马,抵达此地怕是要到傍晚了。 这就走得有点远了。 唐璿翻身下马,与同来的澄心和钦陵赞卓跟上了李清月的脚步,就见她轻车熟路地越过了前头负责守关清人的侍从,朝着山中更深处走去。在那山后则有一片大湖,与涝水相连。 此刻虽仍在寒冬,却也只是周遭草木凋敝而已,湖水河水是并未结冰的。 唐璿举目远望,就见在湖上停泊着数艘小型战船,彼此之间各自相隔着一段距离。 李清月道:“这是我和陛下申请下来的地方,在这里测试水军成果。” 如此一来,封山运船也就并不难了。 唐璿奇道:“可若我没记错的话,关中用于训练水师的最佳地点还是昆明池?” 在汉武帝时期就开凿出来的昆明池足够宽阔,甚至能让楼船在其中排练作战,又有太宗皇帝先后将沣水和镐水引入池中后,确保了其中的水量,当然是个水军活动的好地方。孙仁师驻扎于长安之时,就是在此地训练水师的。 若安定公主有此需求,大可直接借用昆明池,没必要跑到这样远的地方。 但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了前头有人反驳:“若是寻常的船只改良,在昆明池中演练无妨,这里却不是。” 唐璿循声望去,就见早到一步的马长曦已在朝着他们这边招呼。 这一个照面间,他的目光难以避免地往她脸上挂着的那个新鲜玩意上多停留了一下。 “你有兴趣?”马长曦推了推脸上的那副眼镜,“海州那边的水晶矿打磨的,但是对打磨技术和矿石精度都有要求,价格不低。不过……都是大都护的人,可以谈谈。” 马长曦说得是句真话。这眼镜寻常时候她都不戴出来,就比如去年往河北道帮忙改良工具的时候,她就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但今日对办事的精准有要求,还是得戴上。 “行了,我给你们批下去的经费也不少,别赚钱赚到自己人的头上。”李清月笑着打断了马长曦的推销行动。 马长曦闻言轻咳了一声:“您说晚了,已经赚了一笔了。” 李清月:“……许夫人?” 马长曦理直气壮:“她说她要看账簿费眼,又说自己不缺那点钱,只想看看我这个同僚的本事,那我自然得成全她。” 她小声嘀咕着补充:“反正我也没算多要她的钱,这种东西得量身定制的,作废了不少材料呢。” 李清月:“……” 要不是她这会儿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过问马长曦和许穆言之间的竞争,她是真想听听这其中的逸闻趣事。 不过眼下还是当即抬手示意:“走,去看看你的成果!” 当年卢照邻刚找上马长曦的时候,她便说过,只要钱给得够多,别说只是完善航海罗盘和指南针了,就算是制作武器她也能试上一试。 奈何此前对于李清月来说,在武器上的长进远远不如在农业工具上的发展重要——只有先得让人吃饱饭,有了足够的人手,才能考虑更多的东西。 所以直到她在将作监任职了数年后,才算是真正有了让她发挥的余地。 她下头管着的工匠负责了对唐军陌刀和骑兵重甲以及弓弩的改良,而她本人则担负起了另外一项更为重要的武器研发项目。 当然,这也是一个,对李清月来说绝不会交给外人的项目。 见李清月和随行几人都相继登上了船,马长曦一边指挥着船上水手将其开到合适的位置,一边也打开了话匣子:“大都护最开始提出这个构想的时候,我还觉得不一定能实现,毕竟刘博士那边的炸药性能太不稳定了。” “不过如今看来,大都护自称对这些东西只知其表,有些想法却当真是高瞻远瞩。” 马长曦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双眼睛透过水晶镜片朝着她看来,怎么看都有种让人不容忽视的狂热。 李清月都觉得有点脸热,努力转移了话题:“幸好有足够的实践机会让他调整配方。先有辽东开矿后有封禅修路,又有和吐蕃作战……” 她忽然停在了当场。 因为此物之后要被澄心带上,钦陵赞卓也同在出行的队列之中,这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多少有点掀人疮疤的意思。 马长曦却已将全部的心神都投入到了面前的行当之中,并未留意到李清月这短暂的停顿。 “不错,这东西有了改良长进,后头的事情就都好办了!” 对于头一次见到此物的唐璿和钦陵赞卓来说,他们完全不能理解,为何马长曦在将那只竹制的鸟形物件拿出来,居然需要如此的慎重,还需要放在停靠于湖泊的战船上。 但就算是再如何对其一无所知,他们也不难察觉到,马长曦起先还有几分的行动如风,在现在已变成了轻手轻脚。 在将三只竹制大鸟分别搭载在船头“铁架”之上的时候,她的面色更是完全沉静了下来,谨慎严肃得与之前形成了天壤之别。 在完成了一系列的角度观测和调试后,她才终于往后退了一步,自一旁取过了火折子。 “都后退些吧。”李清月的突然出声让跟随众人都紧跟上了她的动作。 钦陵赞卓也这才注意到,在那三只大鸟之下,都垂坠着交错的绳子,正是用于点火的引线…… 想到李清月方才说的那句“和吐蕃作战”,他陡然心中一惊,浮现出了一个连他都不敢确定的猜测。 然而眼前的画面根本不给他以一点多加思考的余地。 马长曦已直接点燃了引线。 “退退退!” 她飞快地招呼着众人和她一起往船后撤去。 这条特殊的战船中段没有船舱,只有一块巨大且厚实的铁板。 当众人撤离到后头的时候,几乎不需要多加观察就能看到,在铁板前方有着不少烧灼和冲击的痕迹。 但现在显然不是问询此事的机会。 饶是已经做出了数次成功的测验,一想到此次是要将其展现在安定公主的面前,马长曦就觉自己的压力倍增。 更不用说,这还是公主在大朝会后就跟她说,想要从发射者的视角看看结果。 她绝不能失败! 引线的燃烧声以及第一道爆鸣发出的刹那,她的心脏几乎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所幸下一刻,一阵支架的抖动和那三声呲响的远去都让她确认,这一次发射绝没有任何的意外。 “发出去了!” 倘若有人站在湖边的话,或许能将这一幕看得更为清楚。 那三只在船头点燃的“飞鸟”就在这艘战船的船头斜向上起飞,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火与烟的线条,目标明确地朝着百丈之外的另外一艘战船飞去。 相比起箭矢的速度,它们确实是要慢上一些,但当双翼之下的流火浓烟托举着它划过水面的时候,简直像是三只神鸟自水面掠空而起,又张牙舞爪地落下,直朝着敌人发起致命的攻击。 好像比起箭矢还要难以阻挡。 李清月已重新疾步奔向了船头。 旁人或许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她却很清楚。 飞鸟两侧的“起火”是第一批被点燃的火药筒,在这其中放置的不是简单的炸药,而是推进器。 竹编风帆组成的羽翼足够轻巧,正能让飞鸟被推动着抛飞而起,横空跨越百丈之遥。 而马长曦让人计算了风力和抛物角度的发射器,正是为了让其能够尽可能地保持落点的精准。 当其飞降落下的刹那,也正是它的助燃“起火”被烧光的时候,相连的引线就是在这一刻,点燃了飞鸟腹部真正的炸药筒。 好像就连这山腹之中的风也想要成全这一次试飞实验,并未在这起飞到落下的过程中突然横空杀出捣乱。 三只扑落的飞鸟在砸向对面船头的刹那,顿时变成了三团火光,连带着一阵回荡在山谷之中的惊雷乍响。 轰鸣声前后脚响起的叠加,伴随着山谷回音,直到传递到她们所在这艘船上时,也还有着不小的动静。 钦陵赞卓握紧了前方的扶栏,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面色骤变。 这个熟悉的声音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让他异常绝望的雨夜,回到了被唐军包围乌海大营的时候。 哪怕周遭的环境又在提醒着他,他已并不必再有彼时那样的担心,他眼前所见的景象,也只是“自己人”展现出来的手段,他也很难不生出这样的一份错觉。 他如何能够不惊! 面前的场景对他来说简直匪夷所思得过了头。 他看到喷吐的火舌取代了箭矢的推动,能直接让这飞鸟腾空。 他看到在这一片火光迸溅之中,对面的船头顿时木板破碎而飞。 他还看到,在那些被炸开的豁口处,火光还在继续扩散,顷刻间汇聚成了灼灼的一团炽焰漂浮在江面之上。 …… 这还只是,三只“飞鸟”所造成的结果。 他有些嗓音干涩地开口:“这是什么?” 马长曦的眼中倒映着那一团烈火,又好像这份展示成功的喜悦,原本就有若绵延的炽焰烧灼在她的眸光之中。“大都护给它起的名字,叫做神火飞鸦,还有另外一种更适合于水战,更重也更适合于近距离作战的样子,叫做火龙出水。” “神火飞鸦……”钦陵赞卓目光怔怔。好一个神火飞鸦! 这东西显然并不仅仅适合于水上作战,远距离击溃敌方船只。 在藏原和西域这等飞鸟崇拜很严重的地方,这东西但凡能多一点数量,对士气造成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 而此物的用法也显然要比彼时的大营地动,要灵活上数倍。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纵然钦陵赞卓已终于可以正式确定,当日的天雷地雷之中,地上的雷火完全出自于人为,并非是安定公主有幸得到上天的保佑—— 安定公主的可怕本领也丝毫不曾在他心中有所削减。 他依然不知道那些能够引起爆炸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到底为何那只神火飞鸦能被推动破空,又是如何让它们在刚刚落在船上的时候炸裂开来,形成爆炸和燃烧的双重杀伤。 就仿佛……他还在拿着木头武器玩着小孩子过家家的戏码,对面已经用上了精良的铁器装备,成为了真正的勇士。 这其中简直是天差地别。 在这样的情况下,也难怪安定公主敢说,相比于她对钦陵赞卓的需求,还是对方更需要她。 在这一刻他甚至生出了几分怀疑,自己到底能否做到立下足够的功劳,让自己拿到进攻吐蕃的机会…… “现在神火飞鸦和火龙出水一共有多少支了。” 李清月的发问,让钦陵赞卓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思虑,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眼前。 马长曦答道:“灌好的火药筒还有六七百支,其中半斤一支的火龙有二百多支。但推进起火的大约一千二百支,稍有些不够用,毕竟火龙的重量需要四支推进。好在按照您定下的时间,应该能来得及生产出来。” “至于上面的支架……之前的调试要么不够轻要么不够稳,现在才有了最终的形态,可能需要赶一赶工了。” 澄心端详了一番被马长曦递过来的单独架子,答道:“可能没有那么赶,四海行会内有一部分人是靠做竹编和纸鸢谋生的,只要给她们一个模板,她们的手就是最好的丈量工具,大可以让她们分担一部分工作。” 马长曦喜道:“若能如此的话就最好了。比起做竹编,将作监的那些家伙还是更擅长木工活,但是你们也已经看到了——” 这些腾飞在水上的神火飞鸦必须足够轻盈,显然不能靠着木工技艺来制作外壳。 李清月拍板:“那就这样吧,一个月内能赶工出多少就是多少,也得尽快让人适应它的发射,就在此地训练。等到一个月后,带上人和东西一起出发。” 这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对着澄心说的。 还有也要一并出发的钦陵赞卓。 他心中依然有好一阵的五味杂陈,甚至没能留意到唐璿投来的羡慕神色。 而当他彻底回过神来的时候,已听到安定公主又说道:“再放一支吧,你们此次海航等同于远征,我是看不到你们的英姿了,就当提前看到那头的风光,也当是在庆贺新年了。” 马长曦的心情早已松快了下来,当即应道:“这就来!” 紧随在这段交谈之后的,是这神火飞鸦在关中发出的又一声轰鸣。 而在这一次炸响与随后的燃火中,身在这艘船上的众人都能以一种更为平静的心态审视着这出横空打击了。 这是为她们所掌控的武器,又有什么好恐惧的呢? 除了有些东西,好像还是稍微超前了一点…… 李清月托腮看着对面的船只因为两轮打击而重心倾覆地沉没了下去,嘀咕道:“要是这神火飞鸦在蓬莱宫里当烟花,会不会也挺有效果的?” 马长曦自觉自己已是个在研究新事物面前毫不顾忌的家伙,都听沉默了。“……大都护?” “哦没什么。”李清月拐开了话题,“我让你研究的另外一样东西如何了?” 说到这个,马长曦顿时哑火了,“铁制管材的制作工艺还差了点火候,我们在想办法提高炉温,估计还需要些时间。不过刘博士那边也需要提高冶炼温度折腾他的新东西,我们两边还可以合作推进。” “这个最基本的条件不满足,就算我想尝试将炸药放在铁管中尝试推进爆炸,也有点难度。再给我……” “再给你两年吧。”李清月打断了她的话。 这个称得上是慷慨的时限,让马长曦顿时松了一口气。 “你放轻松点,”李清月的唇角微扬,在这相顾而望中怎么看都有一股安抚人心的魔力,“这种东西从炸药的出现开始,就已经是划时代的改变,再无前人的经历可以用来参考,何必揠苗助长呢。” “今日已有这神火飞鸦的烟火,或许其他东西的成功就只在明日了。” 马长曦也随即听到了另外一句对她来说的天籁之音:“对了,新年了,该划拨新的款项了。你此次立了大功,多开口一点也无妨。” 李清月才审查过四海行会的账目,将话说得不是一般的有底气。 但知道安定公主有钱,和看到她将钱划到面前来,对于马长曦来说可完全是两码事。 她喜上眉梢地答道:“多谢大都护!” 天皇陛下的将作监那地方,实在是太过吝啬了,果然还是跟对了安定公主这个上司更有前途。 在目送着安定公主先一步离去的背影时,马长曦难以克制地想到。 然而她大概不会想到,在外面对手下如此慷慨的安定公主,匆匆策马赶回长安只为赶上今日晚膳的其中一个原因,正是她不想错过今日生辰的敛财机会。 年礼和生辰礼加起来,也是一笔为数不少的进项了!她现在是不至于囊中羞涩了,但谁也不会介意多来点的。 比如说,李旭轮今年送的生辰礼物就很合她的心意。 他头上的那个单于大都护官职,因为来得过分容易,让李清月郁闷了一阵,但去年年末东突厥阿史德氏进贡给单于大都护的牛羊马匹,在今日都被李旭轮以借花献佛的方式送给了李清月,那就…… 没事了。 “哪有你这么欺压兄弟的?”李治忍不住出声说道。 这齐聚在桌边的场景让他有一瞬觉得回到了数年之前,可一想到李弘已不在此地,此地已然缺了个人,他的目光又不由一黯。 倒是安定的回答是一如既往的神气活现:“他又不打仗,拿着那些战马在外头打猎吗?还不如送给我呢。起码我能让他这个单于大都护继续稳稳当当地坐着。旭轮,你说是不是?” 她抬了抬下颚,其中的笃定与战意一览无余。 若是东突厥没从吐蕃和高丽的遭遇中吸取到教训,想要做出什么以下犯上的举动,那么她也不介意分出点精力来打他们一顿。 李旭轮闻言,当即朝着她拱了拱手,也不知道这算是在表达感谢还是“惹不起”。 太平眼见这样一幕,没忍住笑了出来,又转头朝着李治问道:“阿耶,那你送给阿姊的礼物是什么,总不能比三哥要少吧?” 李治:“……” 这个比较,真是让人无端压力很大啊。 偏偏在太平这句“童言无忌”之后,连带着天后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向了他的方向,仿佛都在期待着他这位大唐天子能够拿出什么足够有分量的礼物。 他想了想自己此前预备的礼物和李旭轮那几百匹好马的价值对比,转而开口说道:“安定如今有食邑封地在手,所缺的东西也不多,不如直接由你说来自己想要什么吧。” “阿耶此话当真?”李清月若有所思。 这个思索间的犹豫,让李治当即将手在桌下握紧了起来,生怕忽然从她口中说出一句想当太子这样的话来。 好在他的担心大概是多余的。 只见安定笑了笑,说道:“我想要提前开府。” “你不是已经开府了吗?” 李清月摇头:“我当年的开府,是以熊津大都督的身份招募属臣,但现在想要的这个开府,是在长安城中正式建立公主府,以公主的身份开府。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不必总住在宫中了不是吗?” “虽说我在长安城中也不差一块地再多修建一个住处,但阿耶既然想要送礼,那就不如送我一座公主府吧。” 李治没有当即答话。 安定将话说得轻巧,但她想要的绝不只是一座宅邸而已。 公主就算出嫁,在宫外修建有宅邸,那与其说是叫做公主府,还不如说,是叫做公主邑司。安定所说的公主府,却势必是类比于亲王的开府。 她之前是以自己得到的官职为名,达成了开府的目的,而现在的这一出,则是意图巩固自己这个公主之名所代表的意义。 毫无疑问,她想要在去掉那些官职的同时,也要真正拥有属于亲王的待遇!甚至是在并未出嫁的时候提前开府。 但凭借着安定公主之名,又绝不会有人觉得这个要求有任何的不妥。 所以这是一个既让李治觉出几分不妥,又正压着他底线的请求。 同时朝着他看来的太平,在眼睛里也写满了期待之色,仿佛姐姐若能在长安拥有一座公主府,那么她也能开始物色公主府的地址了。 “阿耶,你觉得呢?”李清月又重复了一次。 李治意识到,自己不该在此时有所犹豫,当即答道:“既是你的生辰,我又怎么会不同意呢?我会让将作监为你选择合适的地方开府的。” 反正,相比于其他的东西,公主府也不过是一座府邸而已。 成全她又有何妨? 只是当帝后二人踏着夜色离开此地的时候,吹着依然瑟瑟生寒的夜风,李治还是忍不住朝着一旁的武媚娘问道:“你说,阿菟到底想要什么呢?” 武媚娘的脚步一顿,借着宫人手中的风灯,转头朝着李治望去:“这个问题,陛下不该问我,而是该当直接问她。” “我……” 她仿佛不曾察觉到李治脸上的尴尬之色,继续回到了方才漫步的步调,语气从容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安定都已十九岁了,难道还要什么都告诉我吗?您将这个问题问我,得到的不会是她想要什么的答案,而是我想要什么?” 李治无奈,“好吧,算我问错了。” 想想今日正值新年,他便在这夫妻闲谈之中问道:“那么,媚娘想要的是什么?” 他本以为,会从妻子的口中说出诸如继续执掌这天后权柄,或者是希望子女之中不要有人犯李弘这样的错,类似的话。 然而她在片刻的沉吟后,说出的却是个让李治不曾想到的答案:“陛下真想听的话,那我说说也无妨。近来主持制举选拔之事,虽还未曾到开考之时,我却总觉有些遗憾。” “现如今寒门因糊名举措,能有更多的出头机会,可就像临川公主、城阳公主这几年间协助我处理事务却始终不能有前朝官职敕封一般,真正难以出头的,其实另有其人。” 李治眼皮一跳。 他又怎么会听不出,天后所说的“另有其人”,到底指代的是什么群体! 但还没等他岔开话题,就见武媚娘已面色含笑地继续说了下去:“陛下也不必担心我会让您难办,我不是真要让她们能够一并参与科举。只是觉得,除却那些被淹没不能出头的寒门子弟之外,天下卓有学识的女子同样不在少数,这其中有的还待字闺中,有的已在相夫教子,有的却已正在寡居之中空耗年华。也……太过可惜了!” “正因为如此,我想招募到这样的一批人手为前朝女官,为天后效力,随同此次制举一并开办。” 李治面露犹豫:“这……” 武媚娘坦然与他对视,徐徐说道:“我连名字都已想好了,倘若陛下准允的话,就叫珠英学士如何?” 第236章 “珠英学士……” 李治微垂眸光, 将这四个字在口中无声地品味了一番,忽觉这夜风吹在身上,有几分让人煎熬的寒意。 自天后口中说出的“有所求”, 听起来简直不像是个商量,而更像是个通知,只是还披了一层“陛下若是准允”的外壳, 以至于终究没有到直接胁迫的地步。 偏偏在他重新抬眼朝着眼前人看去的时候,在他略显模糊的视野里, 面前之人还并未展露出任何一点咄咄逼人的架势。 “看来陛下并不同意这个想法。” 李治犹在困扰之间,武媚娘已先一步伸出手来, 示意他继续往前走去, 前往紫宸殿方向,而不是傻站在原地,让随行的宫人看了笑话。 李治下意识地跟上了她的动作, 又在斟酌一番后开了口:“前朝女官先有安定和阿史那,又有马少监和许度支, 现如今更有宣城与文成在边地任职,虽其中半数为我李唐宗室, 也各有其破例的缘由,但已让官场之上反对的声音不在少数。” “媚娘若要旁求女史协助办事,大可让其挂名于匦使院之下,或者是内宫女官的品级下头,何必再以……珠英学士跻身前朝。” 他还是觉得此举不妥! 这一个请托若当真实现的话, 情况比之科举糊名还有着翻天覆地的影响。 李治不用向百官问询都能知道, 这会是何种结果。 别看天后在话中所说, 只是可惜那些卓有才学的女子不得重用而已。 可皇帝愿意将权力分给皇后,以确保重权不会落到臣子的手中, 和大臣愿意将权力分给夫人、女儿,甚至是其他全无关联的女人,完全是两码事! 哪怕是官员自己死后,夫人还有出仕的机会,也决然不成。 就连他自己也在本能地抗拒着这个建议。 不错,天后如今的权力,已变成了他这个天皇都不能随意撤去的状态,所以为了防止媚娘和他之间的联盟关系破裂,转而独立扶持儿子上位,他其实必须往天后身上加码,让她满足于这份特权,平稳交接权力。 在他一度被李弘气到病倒后,这个倾向也变得愈发鲜明了起来。 所以无论是唐休璟升迁,又或者是对于其他朝臣官职有所调度,李治都不会对她做出限制。 确立继承人的同时,他也不会改变让天后权柄压过下一任太子的原则。 可是,倘若天后麾下的女官享有前朝官品,让她手底下有了一批更加与天皇无关的人物…… 那情况又有些不同了。 皇帝终究还是皇帝,不能让天后彻底变成独立在外的一部分,这也是他坚持的另一条原则。 这些人簇拥在天后身边的同时,比起支持李贤,恐怕天然就会更加亲近于安定,仿佛正在呼应着她彼时提出的那种可能性—— 若论长幼有序,安定合该排在贤儿的前面。 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武媚娘却仿佛浑然未觉他此刻的思虑深重,以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我真是不明白陛下在顾忌什么。一年之间,进士科出身的约有三十多人,算上其他方式通过科举和神童科的,合计在百人,我若要招募珠英学士必定宁缺毋滥,连百人的三成都未必会有,相比起入流官员一万多人,难道不是区区小数而已吗?” 李治并未答话,只在心中一阵苦笑。 区区小数? 是啊,相比于一万多的入流官员和三十多万胥吏来说,倘若天后所要招募的仅仅是三十多名珠英学士,那当然只是个小数。 但任何事情都是有了个开头,便再无可收拾。谁知这一点星火,会否在长安城中造成一场无法扑灭的火灾。 缓步而前的天后依然在说:“何况,这些珠英学士虽领前朝品阶,至多也不过是担任起居舍人、通事舍人这样的职务,再以其学识为我修编一本著作而已。陛下,您到底在怕什么?” “我不是怕!”李治想都不想地反驳。 在看似笃定地说出这四个字的同时,他那只并未被天后挎住的手,其实有着片刻的僵硬。 相比于此刻将话说得异常坦荡直率的天后,李治都想对自己暗骂一声,到底为何如此束手束脚。 当他终于随同武媚娘踏入紫宸殿中,再无那些宫人随同在身侧,他才终于平复下了几分心绪。 可下一刻,他又迎来了武媚娘的一句迎头棒喝:“您确实不是怕,您是在疑心!” 李治面色一变。 然而不等他予以辩驳,另一句话已接踵而来:“可您为何不想想,我想要一批真正能有实权的女官何错之有?” 此时不比方才正在撤回紫宸殿的路上,武媚娘也显然要更为敢想敢做得多。 方才她尚且胆敢提出要让天下才女为她所用,此时的话也就说得更加没给李治留以余地。 “天下修编史书、执掌舆论唇舌的渠道从来都在男子手中,就以那起居注为例,其中漏掉了多少平阳昭公主的战绩,又是出自谁的授意,陛下心知肚明。” “如今印刷碑拓之法已有兴起之态,或许终有一日,手抄传阅再非必经之举,这些言论还要更为广博地流传世间,我为何不防!” 李治忍不住打断:“媚娘,你实在是想得太多了。” “我根本不曾想多,或者说,陛下若是同意了立安定为储君,或许我就不必想这么多了。”武媚娘冷笑了一声,一振衣袖往旁边的四足矮床上坐了下来。 但就算是以这等形同后退一步的方式继续着交谈,在她的目光流转之间,依然正当锐气。 李治不得不快走几步上前来看清她神情时,就仿佛被这样的厉色刺了一记。 只有后知后觉地听出天后话中的妥协之意时,他才重新找回了说话的底气:“所以媚娘觉得,需要这批珠英学士为你写下传世之作?” “不然呢?”武媚娘点了点面前的棋盘。 在这上头正是今日大朝会之前天皇天后二人的兴起对弈,现在正是厮杀激烈的残局。 也仿佛正是今日朝堂上的局面。 “我为陛下开罪了多少人,尤其是开罪了多少世家,您心知肚明。” 无论是当年以废后为幌子让他找到自己在前朝的定位,还是正式扳倒长孙无忌,又或者是今日的糊名科举,都是在一刀刀地削弱朝堂上的世家势力。 就算聪明人都看得出来,这其实都是李治自己的意思,但武媚娘这位皇后在其中,也必定是举足轻重的一方。 世间流传的君臣规矩,让李治只要在并未以昏君之名丢掉皇位的情况下,就不会被真正以言语诟病,可皇后……却未必如此了。 武媚娘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别忘了,连许敬宗这等油滑老道的高手,尚且需要担心自己的身后名,生怕被那些弘文馆学士在谥号上动手脚,来上一出迟到的口诛笔伐,我又为何不能担心此事!” 在她骤然严肃到近乎冷淡的神情里,李治根本看不出任何一点在扯谎的可能。 而从前人先例作为参照,她的这份担忧又好像当真有其必要。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是大多数人所不能承受之重。 对于皇后呢? “上一个太子险些变成世家的傀儡,而贤儿与旭轮都在此前远离政局,难保不会同样落入陷阱之中,以至于聪明反被聪明误,最终祸及父母的声名。” 李治脱口而出:“他不会。” 武媚娘唇角流露出了几分嘲讽:“好,就当他不会!但那是陛下要如何教导贤儿的问题。我已将信任交付于弘儿过一次,他让我失望了,也让陛下失望了。我想让陛下能够打破常规,让安定跻身上位,陛下没有同意。那么我唯一能走的,就只有第三条路!” 这是一个再顺理成章不过的推论。 求人不如求己,莫过于此。 在这掷地有声的一段话将李治的声音堵塞在喉咙口的时候,武媚娘的声音终于平复下来了几分:“现在陛下应该有这个心情,听我说说这个珠英学士的门道了。” 李治以手托住了自己又在隐隐作痛的额头,缓缓吐出了几个字:“你说吧。” 武媚娘说道:“我想让她们修编一本书,名为三教珠英。何为三教,陛下应该很清楚。” 李治点头。 李唐皇室本身的皇权可算一教,而后便是道教和佛教。 这就是三教。 在他着手肃清秩序的时候,一直奉行的是三教并行的法则。 “此前,陛下对佛教道教反复制衡,是为了一改魏晋南北朝数百年间宗教盛行,甚嚣尘上的弊病,但道佛二教既是要被打压在皇权之下的东西,又何尝不是为我们所把控的工具。” “三教珠英既会是一本特殊的起居注,一本记载当代种种变革的史书,也会是一本汇集天下精粹的文集。陛下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李治沉默地叹了口气。 或许他并不曾看错,当天后将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眼中的坚持里,已更多了一记破釜沉舟,还有一抹越发强烈的希冀。 他开口答道:“当这本文集之中同时汇聚了道佛精要之言的时候,宗教也会自发地传播这本书,保护这本书,也确保无人能动摇你的名望,隐藏你的功劳。” 他听明白了。 他都听明白了! 以安定在朝堂上力挺科举糊名、驳斥世家之臣的表现,媚娘根本不必担心后继无人,也相信女儿有这个本事将今日局面延续下去。 可惜李治绝不愿意颠覆宗法制的根本,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女儿推上皇位,所以,她只能换一种方式来做了。 哪怕这另外的一种手腕对于天皇和朝臣来说同样不能接受,但总比真的要让安定公主成为太子好接受得多。 这就是她提出那女官选拔最为本质的理由。 武媚娘语气淡淡,顺手抄起了一枚棋子落在了棋盘上,“所以,陛下给我的答案呢?” 她定定地望向了李治的脸。 在这张病态泛白的脸上,写满了五味杂陈。 只不过,她不会有任何一点心慈手软。 今日安定生辰,又有太平这个年岁尚小的孩子身在席中,他们这些激烈的矛盾不会摆到台面上来。 可这些已然浮出水面的争端,和背后更为汹涌也更为血腥的权力之争,已经让她不可能再跟李治用过于和平的方式虚与委蛇。 好在,今日她已非弱者,她也从不喜欢以摇尾乞怜的方式攥取新的机会。 那就争吧。 这种有理有据的争权,李治又会如何回答呢? 他还放在棋盘之后的那只手,在武媚娘所能看到的角度,正在以虚握的模样,诠释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可他没能接下那棋盘落子,好像也已是一种不敢上台撕破脸皮的征兆,摊牌在两人面前了。 直到在殿外的更漏发出了一记响动后,他才终于开了口:“你让我再想想,明晚我给你答案。” 武媚娘起身:“也好,陛下是一国之君,决策举足轻重,该当多想想的。” “今日事多,我也倦了,就不打扰陛下安寝了。” 李治张了张口,本想说出一句挽留之言,可在方才的争执之后,这样的话他又如何能够说得出来。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到,皇后是以何等雷厉风行的方式提出了那珠英学士之名,就又是以何种不容插足的方式离开此地。 当皇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他耳中的时候,李治才终于抬起了手,一把砸在了面前的棋盘上。 “再想想……” 他要再想想才能决定的,何止是天皇天后在决定继承人时的身后名,还有另外的东西。 在对媚娘给出一个回复之前,他需要再去见一个人。 次日随侍在紫宸殿外的千牛卫将军,就听到了天皇陛下给出的第一道命令:“去问问,安定公主现下在哪里?” 千牛卫疾步去打探后带回了消息:因昨日周王将东突厥上贡的马匹送给了安定公主作为生辰礼物,公主自然要去确认一番,便去了御园校场。 “陛下是要将安定公主召到御前来吗?” 李治沉吟须臾,起身答道:“我亲自去一趟,不必提前通报了。” 但或许就算他让人提前知会,所看到的场面也不会有任何一点不同。 当李治抵达校场的时候,那匹为安定公主所驱策的青海骢,早已成了这些新上贡马匹的领头。 其余的马匹,则变成了李治模糊的视线中挪移的黄白黑棕色块,像是一团律动的浓云,就紧随在那一点寒芒之后。 斑驳的墨云愈是浓重,也就显得那一骑当先的身影越是傲然绝尘,在她弯弓搭箭的刹那,今日难得炽烈的日光几乎完全汇聚在了她的身上。 哪怕这些随同李治一并到来的千牛卫,也都因先将注意力放在了安定公主的身上,而并未留意到箭靶摆在何处,但声音总是骗不了人的。 那一箭破空的风声,在马蹄奔腾的响动之上依然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这是几石弓? 已经许久不曾听安定说起她的习武之事,让李治在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下一刻,发觉自己根本无法给出一个答案来。 唯一能够证明这一箭来势汹汹的,是箭靶被这一箭直接破开的响声。 在场外围观的太平直接发出了一声高呼:“阿姊好厉害!” 从驯马统御到弯弓射箭,对于并不曾亲身参与过田猎和战斗的太平来说,简直像是在话本之中才会有的场景。 不过很可惜,她今日的观赏到此为止。 李清月眼尾的余光已瞧见了来到此地的李治,当即拨马回头朝着一旁行去,将这些“礼物”都给停了下来。随后一扯缰绳行到了李治的面前,翻身跳下了马背。 “阿耶怎么有兴致来校场了?” 今日虽非出征,但在李清月伸手解去了手上的乌金色指套之时,依然不难让人看到一种蓄势待发的锐利。 这种锐利,甚至和她阿娘的那种据理力争,还有些不同。 “我有点话想跟你说。”李治朝着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着往一旁走来。 李清月将指套往一旁漫不经心地丢了过去,三两步跟上了李治的步调。 太平本还想跟上去听听,却被千牛卫伸手给拦了下来。 只一会儿的工夫,前头那两人就已拐进了校场边上的常绿林荫,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搞这么神秘?”太平不满地扁了扁嘴,只能先听话地留在了原地,只是在心中思量着阿耶在这个时候找上阿姊,到底会有什么大事。 莫非——是又有什么新的仗需要打了? 但这段父女之间的谈话,以太平如今的年岁,大概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猜得到的。 在估计着后方众人已听不到此地的交谈后,李治开了口:“昨夜我问了你阿娘一个问题,我说你忽然想要以公主的身份开府,到底是想要什么。你阿娘说这个问题与其由她来回答,还不如让我亲自来问你。” 李治说话间顿住了脚步,回身看向了这个好像又长高了一点的女儿。 多年戎马倥偬,让她身上似乎已被浸染了一种沙场驰骋的血腥气,和文雅俊秀的李贤当真是两个极端。 正是这份与她那封号有别的“不安定”,让李治意识到,在对天后的那出请托给出答案之前,他必须再见她一次,在她这里得到一个正面的答复。 “阿耶问的,是当下,还是矢志追求?” 面对父亲这个突如其来的发问,李清月回出的同样是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李治问:“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当然有。”李清月回答得斩钉截铁,“如果阿耶问我当下所求,那么我会告诉您,那是天下未定,何以家为!我不希望有任何的东西会耽误我给吐蕃赞普下达的那份战书,影响到我兑现对噶尔家族的承诺,让我所驾驭的铁骑正式将吐蕃归并入中原地界。” 在她说到“任何的东西”时,李治听到了一声相当清晰的重读,仿佛他曾经和英国公提起的话早已为她所知。 这份极其坦荡的开疆拓土情怀摆在眼前,让李治甚至在想,自己对于安定的戒备,是不是过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可一想到媚娘提出的那种可能,又大有可能正是安定本人的志向,李治依然无法顺着她的这句话往下。 他这副神态之中的欲言又止,并未逃过李清月的眼睛。 她心中暗嗤了一声,继续说道:“至于往后的话,阿耶别怪我将话说得难听。” 冬日的常绿林荫也要比春夏稀疏太多,以至于当李清月正面对上李治目光的那一刻,她眼底积蓄的日光,像是在一瞬间点燃了起来。 “我要始终权势在握,绝不会让人有卸磨杀驴的机会,不会有被人褫夺军权、磨灭军功的机会,要眼看着这些我所打下来的疆土依然在中原治下,从都护府变成州,让中原的语言广布四海!” “现在阿耶敢问,我也敢答,但您敢就此成全于我吗?” 他敢吗? 这一句砸在李治面前的话,在林荫之间犹有回响。 明明在安定的手中已无武器,就连那只用来攥住缰绳的手套也被她丢在了来时的地方,她却好像还有着开山镇石之威。 这副仿佛已冒犯到了天子面前的凛冽之气,让李治哪怕身在病中少了几分气势,也当即答出了一句话。 “可你总归是一位公主!” “公主?”李清月半是冷笑,半是调侃地回道,“是必须有个驸马,若是一朝病故便必定是驸马有过错的公主?还是无论哪个弟弟当了皇帝都能做长公主的公主?又或者说,是狼子野心意图谋逆的公主?” 李治面色骤变:“你放肆!” 她这三句话里分明暗指了三个早已在她前头的例子。 因体弱而病故的新城公主,只怕在后世的记载里只会是个因先后两任驸马和天子之间矛盾的中间人,无人会关注这个也是长孙皇后所出的女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前朝大汉的馆陶公主,传至如今的也不过是将女儿嫁给了汉武帝刘彻的这次投机。 而那狼子野心意图谋逆的公主,距离如今也不过死了二十年不到的时间而已,正是那位高阳公主。后世又会如何来形容她呢? 这其中既有两人是李治的姐妹,便更让他觉得,那像是凌空而来的一记重击,打在了他的心窝上。 可一个面对千军万马尚且不可能有所变色的人,又如何会因为这一句“放肆”有半句的退缩。 她看得出来,她这位父亲,这位大唐的天子,在这骤然间掀起的反抗面前词穷,又何尝不是他力贫的表现。 “我若放肆,那也是阿耶您造成的。当年是谁告诉我,大唐缺少能够独当一面的自己人作为将领,让我自此走上了这样一条路。” 这确实是李治自己亲口说出的话,以至于他根本难以看出,他的女儿选择了征战沙场,分明还有更为主动的理由。 而后面的话他好像更没有反驳的余地。 “是谁问弘化姑母,吐谷浑在吐蕃的侵吞之下能支持多久,让吐谷浑先失去了国主,不得不由我横渡雪山出兵。是谁觉得外族将领并不可靠,后起将领难以为继,不得不让我继续统兵出征。阿耶敢说,您同意我将封地选在泊汋,没有防着李谨行这个靺鞨人的意思吗?” 李清月振振有词:“是!我确实可以像是临川姑母一样只在天后身边辅佐,帮着颁发诏令,整理文书,但我既然已经走到了今日的这一步,就不可能做个寻常的公主,把军权全部卸下来。” “那些府兵知道跟着我才能吃饱饭打胜仗,那些坐镇四方的将领知道我能去给她们提供支援,那些投降于大唐的外族将军知道,他们倘若再生叛乱之心,我也有这个本事用一只手将他们按下去——这便是今日的实情。” “您说得好生轻巧,什么叫做我归根到底只是个公主!” 她的眼睛在这一刻黑沉得吓人:“李弘也说得很轻巧,仿佛交出军粮只是赈济灾民的手段,扣押士卒在陇右也是节省粮食支出,李贤除了早年间的校阅府兵毫不知军事,朝堂上的世家公卿甚至还觉折冲府的永业田侵占了他们的利益,他们比之我这个公主还要不如!” “但你做不了太子,也做不了皇帝。”李治的声音也像是被这一句句诛心之言给催生得愈加响亮。 既做不了皇帝,那便不该有这等宛然已经失控的兵权。 偏偏李治又必须承认,安定刚才说的有一段话是对的。 下到府兵,上到将领,没有人会接受她被以一种毫无理由的方式剥夺军权。 倘若安定公主失权,阿史那贺鲁当年掀起反叛的教训,恐怕就在眼前了。 当年的李治初登天子宝座,也不曾让风疾发作到这个地步,有这个底气拿出七年的时间来平定叛乱,但如今的李治已被疾病、权斗、儿孙债给一步步磨去了心志,又哪里还能轻易许出七年之诺用来扫清疆土。 他只是用一种愈发像是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儿。 “我不想跟阿耶闹成这样。”李清月叹了口气,“送别李弘的时候我还又骂过他一次,说他和世家勾结实在是不孝,也完全不明白阿耶的毕生所求,更不明白阿娘在其中做出了多少贡献。我总不能……” 眼前的林中光斑,让李治本就不太清明的目光里也多出了一道道炫光,让他在这句软化下来的语气里,好像重新看到了那个跑到他面前来询问的小姑娘。 那个时候,他对女儿的称呼还是阿菟,而不是一句何其冷淡的安定。 李清月的那句未尽之言,听来有几分哽咽的意味,像是在说,她绝不能比李弘还不孝,再将阿耶给气病倒一句。 奈何时间是不能倒退的。 所以李治再无法弄明白,到底为何他的子女跟他之间,会在不知不觉中,闹到了比父亲那一代的时候还要不可开交的地步。 他只知道,就算安定和他还不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在这份后辈与长辈的此消彼长之间,他知道自己依然需要做点什么,来阻遏住这个趋势。 他像是在跟自己说,也像是在跟面前的女儿说:“安定,我已给不了你更多的东西了。” 安定公主,上柱国,右武卫大将军,安东大都护,这是一连串位极人臣的名号。 就像苏定方一般,再要加封的话,只能封到她的子女身上。 但她甚至不想在这个早该成亲的年纪出嫁! 这就是君王与臣子之间的矛盾,也是父亲和女儿之间的矛盾。 除非有一方真正停住脚步。 他希望这个人不会是他。 可他在这沸腾而煎熬的情绪里,听到的却是一句依然不曾犹豫的答案:“您可以的。” 直到说完了这四个字,李清月才有一瞬的沉默,像是在考虑,她到底要不要将自己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先一步在她目光中闪过的下定决心,却像是在告诉着面前之人,她必须要说,也不得不争。 “我要安定公主这四个字的前面再多出两个字,有别于寻常公主的地位,哪怕新的太子再立,哪怕您的权柄会挪交到下一任天子的手中,他都不能对着他的姐姐举起屠刀。” 李治感觉到掌心有一阵钝钝作痛,“哪两个字?” “镇国。”李清月迎着李治的目光,给出了这个答案,“镇国安定公主。” 第237章 镇国安定公主这六个字, 若是换了旁人来说出口,或许还像是在意图篡权僭越,可这话从李清月的口中说出, 却宛然是另外一个意思。 以她如今所掌握在手的赫赫军功,只怕要比朝堂之上的任何一个人都配得上镇国二字。 而这话落在李治的耳中,也分明还有着其他的意思。 安定的这一句话确实是在“进”。 在原本就已属朝堂第一流的位置上, 还要再多出一个镇国的封号来,简直是前所未有之事。 可她, 又何尝不是在“退”呢。 她要了镇国二字的加封,要了这个就算下一任天子继位也不能对她轻举妄动的身份, 也就意味着, 她已正式地停在了这个位置上。 那么她就势必不会如同天后此前所建议的那样,继续朝着太子的位置发起进攻。 这对于李治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 他虽然本能地觉得, 媚娘提出安定为太子的说法不过是在和他斗气争权而已,以这天下千百年的惯例来看, 绝不可能有实现的希望。 但安定做将领做到这个地步,同样是前所未有之事。 以她所积蓄下来的力量, 简直是这李唐朝堂中最不稳定的因素之一。 倘若她真想达到那样一个位置,恐怕真能掀起一场可怕的叛乱,也绝不是刚刚接触政局的李贤能够解决的。 好在,一切终究是在朝着对他来说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安定愿意退,天后也愿意不必强求, 而是用另外一种李治能够接受的方式来维护她们自己的权利, 来抓稳她们现有的权力。 那么就算给安定以镇国安定公主的位置, 给天后以组建正式的前朝女官团体的机会,又有何妨呢? 只要皇室内部的争斗, 能够以更为和平的方式平息下去,李治就能在病中留有余力去继续对付更为重要的敌人。 而天后与安定,在这件事上和他的立场是完全相同的,正是他最为锋利的两把武器。 若是他不幸疾病早发,在没能将李贤栽培为一个合格继承人前就过世,若是比他还要大上几岁的天后也早早离开,那么有着镇国之名的安定,就会是匡扶社稷、帮助李贤坐稳这个皇位的最佳人选。 想通了这个答案背后所代表的意思,李治非但没为安定在方才的争执之后“得寸进尺”而觉恼怒,反而只觉一切都终究回到了可控的样子。 “镇国安定公主……好!”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刹那,李治的目光中好像也有一片迷雾被涤荡而去,“十年东征西讨,克复疆土,合该有镇国之名!” …… 在校场边等候天皇陛下回来的侍从很快看到,这对自远处走回的父女之间显然经过了一番各有收获的商谈。 无论最开始的时候天皇是抱着何种想法前来寻人,现在都已得到了一个对他来说相当满意的结果。 在他身边的安定公主也是面带笑意,一派振奋昂扬之态,一改先前跟上天皇脚步时候的冷漠。 但怎么说呢,他们俩是各自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甚至说是大有收获也不为过,有些人却要面对着一个莫大的挑战。 将作监的人早上才收到了消息,昨日安定公主的生辰,天皇答应了她提前在宫外开府,需要让他们在年节之后妥善选址,为她将府邸营建妥当,就在下午收到了另外一道提前的消息。 这座公主府的一应设计准备,按照更高规格来办。 正月初五之前就需上工的新官员在办事之时务必用心,切莫出现做了大批无用之功。 现任将作大匠李冲寂直接就在酒会上清醒了。 “什么叫做……按照更高标准?”他茫然地朝着报信官员发问,却见对方也只是摇头,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 若按照亲戚关系和辈分来说的话,李冲寂还能算是李治的从兄呢,所以当他接到委任接替阎立本位置的时候还一度觉得,自己真是拿到了一个再舒坦不过的闲职。 也算是他此前先后任职数州之后的还朝镀金了。 结果这横空而来的一道旨意里意味不明,直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李冲寂这人还是有点警觉意识的,直接抄着手中的酒壶,就去拜访阎立本去了。 “……你说什么上门请教,能不能起码先拿出个粗略的设计图纸出来?”阎立本无语地看着被送到面前来的一坛酒水,再看向李冲寂这个一脸困扰的表情,只觉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学了绘画和建筑。 不对,他还不仅仅是个艺术家,还是个朝堂上担任要职的官员。 若非李冲寂平日里处事正直,阎立本真想直接将人给赶出去算了。 “这也不能怪我啊。”李冲寂和阎立本在交接官职的时候有过些往来,现在登门虽是厚着脸皮了些,但也自觉这个叫做事出有因。“你也是知道的,官员的正式返朝办事要到正月初五,我手底下的人起码得在这几日间拿出个可以交差的东西。” “以蓬莱宫修建之快,这公主府就算再如何慢,在初五之前,从占地、选址到大致形制的草图总是要出来的。” 李冲寂都不知道该说李治这个叫做贴心还是过分了。 光只说个让他们往超越寻常公主的规模来办,却不曾告知到底要让他们做到哪一步,当真很是棘手。 “左相,这等事情我总不好上奏天子乞请当面相问,我也只能来问问你了。” 阎立本朝着他的脸上瞥去,实不难看到这位履历厚实的亲王脸上藏着一份隐忧。 不过想想今日陛下让他协办草拟的那两封诏令,阎立本又觉不能怪李冲寂有此疑惑。 安定公主在朝堂之中享有的待遇已至顶峰,安东大都护府也本就是她的开府之地,现在连公主府也要继续破格,只怕谁都要猜,陛下的下一份诏令,会否在朝野之间掀起惊涛骇浪。 对于这些李唐皇室宗亲来说,更有必要担心这个问题。 毕竟,这很有可能关系到他们的身家性命。 阎立本想了想,回道:“你就先按照比之长公主更高的规格来办就是了,陛下想在朝会之上宣布,我也不能从中多事。只能说,没有你想的那些事。” 有阎立本的这句回复,李冲寂顿时放心多了。 在自阎立本的宅邸走出之时,他也终于多了几分闲情逸致朝着周遭张望,欣赏这长安城中的年节景象。 便是在此时,他才留意到,在阎立本所住街坊的对面,近年前崛起的四海行会已完全占据了整座街坊,甚至还有往外扩张的趋势。 在他经行而过的这一侧,不知是不是为了照顾这一半的邻居,并没有货物往来,反而有一阵读书声正从沿街的小楼中传出。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长安城以北的贵胄身上之时,这里已在无声无息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当这新的一年在长安城中翻篇的时候,这里又会否有更多的变化呢?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该留意的事情,对他来说的头号要务,还是为安定公主建好那处公主府。 且等他……喝完这口酒,便即刻开始办事。 只是当酒壶到了嘴边的时候,他又忽然笑了起来。 方才他还将这东西顺手抄上当了来见阎立本的年节礼物,结果走的时候又是一个顺手,就被他给带出来了。 “去,和左相说一声,”李冲寂拍了拍随从,示意他折返回去,“就说我下次登门的时候再将礼物补上。” 阎立本听到这话信不信不管,反正礼数他是尽到了。 李冲寂也选择性地无视了在正月初五的朝会前,阎立本朝着他投来的白眼。 当陛下的诏令宣读于朝堂之上的时候,他也更无一点多余的闲情逸致去关心此事了。 那当先的一条,正是对于安定公主的加封。 “安定公主英图冠世,妙算穷神,伐暴除凶,无思不服……遂有边境安宁,海内战歇,功在社稷。宜册为镇国安定公主,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① 李清月上前:“臣叩谢天恩。” 并不仅仅是李冲寂,当那“镇国安定公主”六个字砸在众人耳中的那一刻,能够维系住平静的,恐怕不是如同阎立本一般早早获知其中内情,就是真已到了凡事都看开的年纪! 镇国——安定公主! 这“镇国”二字的分量何其之重啊。 就连当年威望尤在皇储之上的秦王,都不曾能够得到这样的两个字。 就连为李唐出生入死的将领,也大多是在死后才能得到“辅国”这样的追封。 可现在,就是这样的两个字,落在了这位还不满二十岁的李唐公主身上! 而天皇陛下的诏令居然还不曾结束。 他努力压制住了几分面上的惨淡颜色,开了口:“自今日起,若朕病情再有反复,难以决断朝政,军国大事——兼取天后与安定公主进止。” “陛下何必……” 李治摆了摆手,打断了礼部尚书的关切发问,“读另一份圣旨吧。” 他到底是为何会做出这样一条决定,又曾经和安定公主以及天后都发生了何种激烈的碰撞,下面的这些人大概不可能知道。 他们只知道,这句“兼取天后与安定公主进止”,是天皇陛下一边更进一步地确保了天后的位置,一边为安定公主的这个“镇国”之名,做出了解释。 陛下病了,也很有可能会因为风疾的缘故活不长久。 那么与其等到突然倒下之后争权局面一团大乱,还不如先一步将这个决策权的归属给商定下来。 可对于同在朝堂之上的有些人,比如说霍王李元轨来说,陛下的这条诏令,却简直像是在往歪门邪道之上越走越远。 若真需要留有辅佐社稷以防动乱的重臣,纵然不能再像是先帝一般留下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这样的祸患,也绝不能完完全全将其交到了女流之辈的手中! 眼下二圣临朝已是势不可挡,怎么还要多出一个镇国安定公主。 若非此前因为西藏都护的事情,他已经和安定公主起过争执,也见识过她在嘴皮子上到底有多利索,李元轨是真想站出来问问,陛下以公主预定为托孤重臣的决定,是否下达得过于草率了! 偏偏就是在他这义愤填膺、情绪激荡之时,他听到了随即响起的宣旨之声。 而这份圣旨的分量,竟是丝毫不在敕封安定公主为镇国公主之下。 应该说,还犹有过之。 只因那宣旨之人念出的,竟是这样的一句—— “门下:承庙祧之尊,固邦国之本,重其绪业,贞以元良,斯今古之通制也。乃者东宫旷位,巳涉月时……”② 这话一出,朝臣之中原本还有些左右张望的动作,都在霎时间全部停了下来,各自面容正色向前垂首。 “庙祧之尊”“东宫旷位”的说法,让他们之中哪怕再是愚笨之人,都不会听不出这到底是一道什么圣旨。 这是要重新立一位太子! 虽然他们无法从陛下此刻的表现中看出,他为何会让那道镇国安定公主的敕封,放在了册立太子的诏书之前,不明白他为何要在让太子担当重任的同时,还先给出了那句兼取进止的话,但这大唐江山将有下一任储君,无疑是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 “雍王宥孝敬忠,肃宽明惠,和遵保傅之言,佩经训之旨,友于兄弟,睦于宗亲……” 李贤心头一颤。 早在一个多月前,父亲就曾经问过他,他敢不敢去做这个太子。 而现在,父亲并没有就这个问题重新对他发出问询,提前知会于他,但应当是对于他彼时的答复相当满意,于是有了今日直接将他立为太子的结果。 在原本上有兄长李弘的时候,李贤从不曾去想这样一种可能性,但现在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俗人。 这些对于“雍王李贤”的夸赞,都让他觉得自己在刹那间神游天外,听着那一个个字像是书卷落墨一般铺开在他的面前。 他险些忘记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只听到那一锤定音的话,在门下省官员的宣读中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宜册为皇太子,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礼官的最后一个字落下,李治的声音也像是就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太子,不要让我失望。” 从今日开始,就再没有雍王李贤了,只有太子李贤。 他必须尽快让自己成长起来,以满足父亲对一个太子的期望。 李贤郑重行礼:“臣定不辜负天皇所愿。” 这份重任,让他在起身之时险些将失态的表现流露出来,好在他终究还是平稳地站回到了朝臣的队列之中,也迎来了雍王府属臣的恭贺目光。 不过李贤很清楚,阿耶也曾经告诉过他,这些人到底是在恭贺他成为太子,还是在恭贺他们这些人自己能够自此成为东宫官员一飞冲天,他必须要做出一个判断。总之,他千万不能轻易为这些人所挑动,做出于国事无益的事情。 他的太子之路才刚刚开始,绝不能操之过急。 “此外,还有一件事需要在朝堂之上宣布。”李治朝着下方众臣看去,徐徐说道,“天后有意成立珠英学士,修编一本名为《三教珠英》的文集。” 众臣茫然抬头。 这种修编文集的事情,说白了就和前太子修瑶山玉彩、现太子早年间修后汉书没什么区别,不过是需要从弘文馆中多找点人来打下手而已。 如果说在寻常的情况下,这件事单独拿出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可在前头那两道诏令有着如此惊人的分量之时,这件事就当真不太够看了。 为何…… “天后的意思是,这部分人手就不从弘文馆学士中挑选了,效仿今年的制举,以考核的形式来决定。” “参与考核的人选为身负才学的女子,至于官职待遇,我已与天后商榷过了,珠英学士之中最次一品,等同于七品京官。” 李治的这两句话丢出,确实解了在场诸人的疑惑,却也直接让他们各自瞠目结舌在了当场。 若说天后只是想要在协办政务中,有一批女官在旁辅佐,那么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之前内朝女官和临川公主这样的宗室都是这么为她效力的,但那句等同于七品京官,却真是将所有人都给惊了一跳。 这句话绝不可能是在说珠英学士的俸禄待遇,而是实打实地要让她们在官职品秩上,和外朝官员对等。 换句话说,这是天后要扩张外朝的女官! 别管珠英学士在天后的说法中是不是额外增设出来的官职,这种仿佛忽然多出了一堆竞争对手的冒犯感,几乎是在一瞬间席卷了整个朝堂。 然而当他们的反对之言刚要预备开口的那一刻,他们看到的,分明是这样的一出画面。 天后的面色深沉而从容,在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告知众人,一次次地有人想要将她从现在的这个位置上拖下来,可就是她这个出身不高的皇后笑到了今日。她如今想要促成的这件事,虽是经由李治的嘴里说出,却也是她自己的诉求,会一手将这些反对的声音给拦截下来。 安定公主,不,应该说是镇国安定公主正在侧身回眸朝着他们看来,仿佛正在品评面前的这些人会给她的计划带来多少麻烦。 又因她已然站到了朝堂的最前列,在她背后的天后和她本人之间从未有变的目的一致,让人清楚地感觉到了这种联合背后的威慑力。 而与此同时,那位刚刚就任的太子根本不像是对此事有任何一点反对的意思,仿佛陛下先行宣读敕封镇国安定公主的诏令,对他的举动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至于天皇陛下…… 他都已经直接离席而起了。 “行了,就这样吧。如有其余要事上奏,交给天后和太子决断。” 众臣:“……” 陛下确实抱恙在身,可这句话说得却当真很有落荒而逃的意思。 可若让李治来说的话,这些人又如何能够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呢。 太子是他想立的太子,被成功扶持到了这个位置上。天后是他的臂膀助力,绝不能跟他生出龃龉。安定兵权在手又正值年轻,愿意只做镇国公主缓和内部的矛盾。 所有的一切虽然好像偏离了正轨,又好像还都在他所能把握的情况下,他又怎能因小失大,为了这个已跟他过了明路的女官计划,去站在那些朝臣的立场上办事。 就当他是真的在逃避一些东西好了。 反正,今日的局面难道不是皆大欢喜吗? 在正月初十之后的休沐日后,天后遴选珠英学士的标准,就被张贴在了外头。 朝堂官员随即看到,这珠英学士的考核当真是和科举选拔有些相似了。 “同样采用糊名制,同样分成帖经、杂文、时务策三项……” 只是在帖经的篇目选择上能够更加自由,杂文科可以用诗词替代,至于时务策,也会将选题更偏向于民生一些。 “只是修编《三教珠英》的话,需要考核到这个程度吗?”韦思谦在随同太子途经这份天后旨意的时候,便忍不住问道。 李贤也不知道。 “但起码,考核标准从严,便不会让抗拒此事的朝臣抓到弹劾的机会,也不会在短时间内筛选出大批的入流女官,我阿娘在此事上必定有所考虑,不会让官场失序。” “太子这话所说倒也不无道理。”韦思谦点了点头。 对于李贤此时的慎重思考,理性作答,韦思谦也觉相当满意。 辅佐这样一位聪慧的太子,应当要安全也轻松得多。 恰在此时,自宫中行出了一辆有着天后规格的鸾车,让在场众人的交头接耳之声顿时一停。 但有些奇怪的是,当他们小心地朝着那鸾车张望的时候,却发觉在车中竟是空无一人。 “这是——” “这是公车礼聘贤才。”韦思谦的问话刚出,就听到在一旁有人回答了他的话。 他循声望去,就见安定公主正在一旁驻足。 “天后有意,效仿昔年和熹太后公车特征张子入朝一事,先以御车延请一位德才兼备的女子前来珠英院任职,以便让参与考核之人能有目标可依。” 虽说内廷宫人之中有德行与才干的不在少数,比如婉儿的母亲就是这样的典型,但这些因罪罚没入宫的人,显然不适合作为这个公车特征的对象。 韦思谦问:“那么不知天后所要召请的,到底是何人?” 李清月答道:“算起来,此人和韦左丞还有那么一点渊源。” “请公主明言就是。” “韦左丞有一位同族名为韦余庆,在去年六月病逝于巴陵,年仅三十二岁,他的夫人乃是先帝侄女新野县主与故中书舍人裴晖所出,有拟絮寒青之才,在音律、诗文、德行教化上都卓有成就。可惜去岁十月,韦君之子也病逝于家,只剩下裴夫人与其独女孀居于京兆,故而天后有意,聘请裴夫人与其女同入珠英院,不知,韦左丞以为如何?” 这位被公车特征的裴夫人,显然是个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她是李唐宗室与河东裴氏联姻所出,能堵住朝堂之上不少人的嘴巴。 她的丈夫刚刚去世,在此时被天后启用,不仅毫无后顾之忧,还能体现出天后对于朝臣的体恤。 不仅如此,她的才学在她先于河东长成,后出嫁京兆期间有目共睹,李清月所说的那句“拟絮寒青”之才也绝非妄言,若要作为标杆,绝不会有任何不妥。 韦思谦自然也无话好说。 算起来,裴夫人被天后专程礼聘,还带上了她的女儿,也算是……将京兆韦氏之中带上了一个人选了。 他朝着北面行了一礼:“臣无有妄言品评之意,恭祝天后喜得贤才。” 这架天后鸾车经行过长安的时候,也自然随同着那考核选录女官的消息,像是插上了翅膀一般,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座长安城。 鸾车之上的金铃随同车马的前行作响。 当其接上了裴氏母女自京兆折返长安之时,或许是因今日有风,变得更加像是一支凯旋的伴奏。 明明距离朱雀大街还有一段距离,颜真定却觉得,那风声好像裹挟着铃声来到了她的面前,让她有些失神地望向了那座面前的院墙。 “想去就去吧,何必在这里犹豫呢。” 颜真定闻声转头,“阿娘。” 这自后方走来的妇人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大约是因她面容圆润可亲,看起来又年轻了几岁。 母女二人的面貌长得稍有些不大相似,只在那等长期浸渍于诗书之中培养出的书卷气上,很有一脉相承的意味。 “我前几日不是还在听你说,你看着阿淳放手一搏,得了个好结果,你既身为她的好友,也不能总是习惯着筹划妥当方才行事。怎么今日又裹足不前了。” 颜真定咬了咬牙,张口道:“阿娘,我不是在迟疑于我到底要不要去参与珠英学士的选拔。” 在安定公主这样的榜样面前,她有一度甚至想要直接参加到科举之中,又怎么会惧怕这个珠英学士的考核。 她是在听说先被公车特征的是韦余庆的遗孀后,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本是来安慰鼓励女儿的殷夫人忽然被她抓住了手:“阿娘,你跟我一起去吧?” 颜真定那双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被冬日晴空之下的风吹开了一道波纹:“裴夫人母女因诗文之才被天后礼聘而去,是今日的佳话,若我母女一同参与遴选为官,是不是能成为另外的一出佳话?” 殷夫人:“这……” 这也未免太敢想了点! 可在天后临朝,安定公主镇国的事实面前,又凭什么不能多想呢? 这一支混在马蹄声里的清越铃铛,好像已提前催开了长安城中的春日信号。 在科举与珠英学士选拔都要到来的备考中,就连太子更替的消息,都好像变成了没有那么需要在意的事情。 除了……一个人。 …… 李弘死死地握住了前来报信之人的手,将人拽到了病床之前,“你将话再说一次。” 信使讷讷:“我说……我说天皇陛下近日,改立了雍王李贤为太子。此事已在朝堂上过了明路,长安城中的京官都已知道了。” “……襄王,您千万保重身体。” “襄王,哈。”李弘惨然一笑,松开了抓住了对方的手,“是啊,如今我是襄王,他是太子。” 如果说此前李贤还没被立为太子的时候,李弘还在心中怀有一份希冀,觉得父亲很有可能不会如此无情,他也还有被重新接回长安的机会,那么在今日的这条消息抵达之时,这个希望就已彻底破灭了。 也对,也对!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在匆匆捂住嘴的那块绢帕被挪开之时,这信使一脸惊骇地看到,在白布之上,已有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 “一个得了痨病的人,如何能做太子。” 李弘唇角的血色愈发浓重。 信使只觉冷汗已经爬上了脊背。 在李弘脸上浮现出的血色,根本不像是什么气血充盈的表现,反而像是……像是回光返照。 他也后知后觉地想到,他在进来之前就已听襄王妃说了,来到此地后不久,襄王便忧思郁结,病情加重,以至于发展到了痨瘵的地步! 李弘浑然不觉这信使的变色,痴痴地望向了北方,忽然厉声高呼:“可阿耶啊,您是当真不要孩儿了吗?” 这一句话激烈得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下一刻,他便再难以阻挡住喉咙里的铁锈味,一口鲜血喷溅在了床前。 “襄王——” 第238章 李弘这一次的疾病发作来得尤其迅猛。 当襄王妃赶到此地的时候, 住在襄王府上的御医已到了。 这些人本是天皇天后为了彰显对于长子的爱重,在将李弘由太子废为襄王之时,他们也随同来到了襄阳, 以便随时医治李弘的不足之症。 可她目光逡巡一番,却见他们个个面露难色,在看到她时, 简直像是看到了个主持此地局面的救星。 “襄王的情况如何了?” 信使连忙快速地将先前的情况通报了一番。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中叫苦不迭。 倘若他知道为襄王报信会引来李弘这样大的反应, 甚至眼看着要将他送上死路去,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走这一趟。 不错, 听闻襄王在朝堂之上曾经将陛下给直接气昏过去, 但他终究还是被陛下寄予厚望的孩子,光是看着今日此地的太医阵仗,便可见一斑。 那么谁也没法做出断言, 天皇若是知道了此地的情况,能不能只怪责于让他来送信的人, 不要牵连无辜…… “医官怎么说?” 医官答:“襄王此前就忧思郁结在心,体内正气虚弱, 自来到南方后又突感痨虫——” “我不要听那些多余的。”襄王妃打断了他的话,“你直接说现在的情况。” “他此次愁绪攻心,导致体内再次失调,痨瘵难控,现如今正在昏厥之中, 盗汗情况尤为明显, 加上先前还有咳血症状, 恐怕……” 医官心中惶恐,却也不得不给出了答案:“恐怕已到痨瘵最为严重的时候, 就算是圣手神医到来,也难以治愈了。” 就算是寻常人感染了这样的病症,都很难有治愈的希望,何况是襄王这样的情况。 他本就有不足体虚之症,严重到成亲至今也不曾有后,更动辄感染疾病在肺。 他们这些医官是人而不是神,又怎么可能在李弘自己都不注意身体的情况下保住他的性命! 襄王妃朝着余下几名医官凝视了须臾,清楚地看到在他们的脸上分明已写有了一个相似的答案。 这个“回天无力”的答案摆在她面前了。 他没救了…… “罢了,我会向天皇天后陛下写明缘由的。”她垂眸之间轻声开口,掩住了向来娴静温顺的目光里掠过的一抹决绝,忽然抬步朝着屋中走去,“襄王这边由我来陪着。” 此地的太医如蒙大赦,“多谢襄王妃。” 谢她做什么呢? 襄王妃迈步踏入屋中的时候便不免在心中想着。 若不是襄王和她这对夫妻的缘故,这些太医也根本不必这样担惊受怕。 好在,这样的日子终于快要结束了。 对于大唐的那位陛下来说,他的风疾之病影响到了头脑,在发作后病情更为错综复杂,要醒来不容易,可对于李弘来说,他是因为一时之间的气血上涌而倒下去,又很快因为胸肺的咳疾而被惊醒了过来。 襄王妃刚在李弘的病榻边坐下,就见他已翻覆着试图起身,几乎是下意识地夺过了她递过去的巾帕,好一阵的呛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前两次咳血,已让他暂时咳空了积存,这次在巾帕上只有淡淡的血痕。 可这抹象征着病入膏肓的颜色,在李弘看来依然刺眼得吓人。 他缓缓躺下来的时候,脸上已又多了几分颓丧死气,像是过了有好一阵的失神,才从那种梦游一般的状态下缓和过来,对上了身旁之人的眼睛。 确实是眼睛而不是整张脸。 自孙思邈在东都提出要对会彼此传染的疾病做好预防后,口罩这种东西就被传播了开来,也自然被用在了此时。 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状态下,她那稍显冷漠清凌的眸光也就更显得突出了些。而在那其中,还有着一抹不难错认的伤感。 李弘记得,就连被跟随着贬谪到襄州来,她都不曾有这样的表现。那么这其中的意味好像不言而喻了。 李弘虚弱开口:“明舒,我是不是快死了……” 杨明舒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襄王不该想那么多的。” 一个天生体弱的人若是生在民间,或许还可以说是不好养活,但当他是天下最尊贵的两个人的孩子,还当上了一个吃穿不愁的闲散宗室之时,是完全有机会养好的。 偏偏李弘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可李弘自己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了,哪怕到了此刻,他也觉得襄王妃的那番话,是直接在朝着他的伤疤戳。 “我想太多?”这话竟像是半颗灵丹妙药,让李弘强撑着半坐了起来,脸上闪过了愠怒之色,“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做了十六年的太子啊!” 人生能有几个十六年? 忽略掉不记事的幼年时期,李弘一直享受的是太子的待遇。两个弟弟的表现,更是让他无比确定,他会安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直到继承大统。 可突然之间,什么都变了。阿耶甚至无比狠心地在将他驱逐出关中后,又仅仅隔了数月,就将这个太子的位置给了弟弟。 而他的妹妹也终于在上头再无兄长的情况下,拿下了镇国安定公主的位置。 相比于这镇国公主和新上位的太子,他这位废太子……显然已彻底变成了翻篇的过去。 这要让他如何能够以平常心去接受这个事实! “可我一直觉得,您并不适合当这个太子。” 李弘惊愕地对上了妻子的眼睛,怎么都没想到她并未在此时关照于他的病情,而是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杨明舒却慢慢地在口罩之下弯起了唇角,仿佛在这样一个本该举哀的局面里,她也不是不能多说两句话。 “您跟我太像了,这样的性子,怎么能做太子呢?”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还只有七八岁的时候,荣国夫人和家中提到,让我去给安定公主做伴读,但我父亲觉得不行,要让我更为循规蹈矩一些,我听了,继续在家中学规矩读诗书。他让我去当太子妃,我也听了。” “他说要让我将太子和弘农杨氏捆绑在一起,让我说安定公主的坏话,我也听了。太子倒了,变成了襄王,我要自此做个乖顺安分的襄王妃,我也做了。” “我不需要凡事寻根究底,只需要按照旁人的指点去做事,反正我已有了尊贵的出身,无边的前途,总有人会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过得更好。我是如此,太子难道不是这样吗?” 只要没有人告诉他,就算是在这样一个位置上也需要居安思危,需要自己去想,到底如何才能做好一个太子,李弘自己也就不会去想。 他的父亲告诉他需要监国,他就去批阅那些臣属递交上来的奏折,他的父亲告诉他要去校阅府兵,他就巡查河南河北,天皇天后让他赈灾,他便出现在洛阳,以皇太子的身份交出一个循规蹈矩的答案。 这不是和她很像吗? “我被人往前推一步,就走一步,我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您若也能如此随遇而安的话,恐怕也不会让自己过得这么累了。” “可惜……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李弘很想反驳她一些什么,却发觉被襄王妃以何其平静的语气说出来的话,简直真实得像是在说他本人。 当他试图去回顾他这担任太子位置的十六年时,发觉这其中有太多都如杨明舒所说,就是在被人推着往前走。 他也如同安定在宣旨之时所说,根本没在这等推动的力量中分清楚,到底谁才是真正能够让他与之为伍的人。 可这样的一番实话,说在他这个将死之人的面前,和杀人诛心有何分别! “你……” “我如何?”杨明舒摘下了面上的口罩,“我说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李弘惊惧变色:“把它戴回去,你明知道这是要命的病。” 杨明舒依然笑意淡淡。 自嫁入东宫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像是太子的一道影子,淡漠得没什么存在感。唯独在今日,她的这个动作里,方有了几分属于她自己的意愿。 “您以为我不知道,信使从何而来吗?天皇天后改立太子,居然放在安定公主之后,还放在了大朝会之后,正月十五之前,怕是还在顾虑你的心情,势必会让人小心瞒着您的。怎么就有人先将其告诉了您,生怕您不会在收到消息后去闹去争呢?” “弘农杨氏表面上驱逐了杨思正,也对我父亲杨思俭有所疏远,可还依然觉得您是一枚相当重要的棋子。可惜啊,他们高估了您的心性,也低估了我的想法。” 她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唇畔的笑意已越来越盛,连带着整张脸都像是在熠然生光,“我不知道一个已经死了的废太子的王妃,对他们来说到底还有没有用,但我想,她还是不要存在为好。” 李弘眼神里的复杂情绪一览无余:“你完全可以去重新跟着安定,就像你说的,当年你原本就应该做她的伴读。” “哈,您看,您自己都承认了她的本事。但您知道吗……”杨明舒的笑容里闪动着一点泪光,“已经错过的东西,再去强求,或许只会让人两头成空。” “我用前太子妃的身份出现在安定公主面前又算什么呢?没有人会相信这是安定公主对您的仁慈,只会觉得这是在装腔作势,收买人心。反倒是那些一直在推着我往前走的人,还会试图重新聚拢在我的身边。而这,就是世家的惯用手段。” 这就是世家啊…… 不经由一把火,永远会将人黏着在蛛网之上的世家啊。 李弘呆在了原地。 哪怕明知道在摘下了口罩,毫无顾忌地坐在他身边,对她而言有多大的危险,杨明舒依然并未有任何一点避让。 “襄王,您现在还觉得,是陛下无视了您在襄州的反省,直接选择了新的太子,好生对不住您吗?” 李弘已经答不上来了。 他在昏厥之前被满心的愤懑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喊出了那样一句控诉天子无情的话,可现在襄王妃以己为喻,又分明是在告诉他—— 能容忍一个他这样脾性的人坐在太子的位置上,当真是天皇的宽宥了。不是因为他堪配这个位置,而是因为他有幸,能做天后的第一个儿子。 杨明舒无力挣脱的旋涡,也何尝不是他的真实写照,可他…… 他还要更为逊色得多,因为他连面对死亡的勇气都没有。 “去帮我准备纸笔吧,我想写一封信。” 当杨明舒隔着门扇对外传递出这句话的时候,李弘下意识地往窗口看了出去。 南方的春日来得要比北方更早。 在襄阳这个山灵水秀的地方,春风早已将一片新绿吹到窗前了。 但窗内和窗外,早已变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 因襄王病笃而阴云密布的襄州,和此时的关中,也是截然不同的气象。 在关中那头,从来不缺话题,还随着开春制举将近而越发热闹了起来。 就连李治好像都为这份自元月大酺后热切的气氛所感染,这几日病情有所好转。 他虽不想承认自己已越发不能掌控住当前的局面,必须更进一步地受制于安定公主和天后,但结果总归是好的,便还能让他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何况,科举的事情他就算想要插手,也终究是有心无力,但有一件事,倒是还能彰显他这个“父亲”的地位。 趁着李贤被改立为太子,不如好事成双,直接将李贤的婚事敲定,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陛下在犹豫于人选?”武媚娘看着李治的目光游移于两份文书之间,出声问道。 “适龄又身份相匹配的有两人,我实在拿不定主意要选哪一个。”李治将其递到了武媚娘的面前,“你看看?” “我看……”武媚娘扫了一眼两份文书,直接将两份都给丢在了一边,“还是两个都不选的为好。” 李治刚想发问,就听到武媚娘说道:“陛下难道忘了前车之鉴吗?” 摆在李治面前的两个人选,一个是河东裴氏出身,一个是清河房氏出身。 虽说太子妃人选也不可能从寻常身份里选出,但现在的这两个候选人,情况还要特别一点。 “裴氏的父亲是左金吾将军裴居道,房氏的父亲是左领军大将军房仁裕,您是一点儿也不担心啊。” 给太子找个有兵权在手的岳家,都不知道是该说李治心大,还是该说,他在潜意识里还是希望给太子的地位添砖加瓦。 武媚娘看得出来,李治此次挑选太子妃,绝对是有从臣子的忠诚做出考虑的。 就拿后面那位左领军大将军来说,永徽四年,房仁裕明明还在为母亲守孝,便被夺情起复,参与平定了睦州的陈硕真叛乱,自此领扬州长史、左领军大将军的官职。 对于李治的这份信任,房仁裕也并不曾有所辜负。在李治与长孙无忌的冲突期间,他始终是站在李治这头的。 虽然这或多或少和房家与长孙家的旧怨有关,但在显庆末房仁裕离世之前,他与李治都能称得上是君臣相得。 而在这位房大将军过世之后,他和太原王氏联姻所出的其中一个儿子房先忠同样担任武职,做到了左金吾将军的位置。 正好和裴居道占满了这两个同样的名号。 金吾卫,也正是天子的亲兵之一。 这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 “陛下怎么就不想想呢,在几年前是曾经有过奉宸卫将军为家族利益闯宫的!” 武媚娘劝道:“我能猜到陛下的想法,您不希望贤儿如同弘儿一般,被世家在朝堂之上裹挟,干脆选武将背景,但河东裴氏、清河房氏,还有太原王氏,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李治脸上的犹豫之色更重。 天后的一番话实在没有说错,但他也清楚,若是换了其他几家,同样会面临这样那样的顾虑。 但在这数年间不断发生的变故面前,他确实没有这个底气敢说,他一定能够对自己的金吾卫管控得毫无疏漏。 倘若他为贤儿选定的助力,反而变成了刺向他自己的利刃,那便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所以这个人选再小心也不为过。 然而他却并未留意到,在他垂头沉思的时候,天后脸上闪过的与其说是同仇敌忾的神情,还不如说,是在对当前局势审时度势。 自她将目标从做一个实权的皇后,转向那个本不该由她染指的位置上时,她对于李贤的关切就必须先打个折扣。 阿菟也在前几日和她讨论过这个问题。 李贤上位太子既然已是她们以退为进的一步,给够了他优待,那么就不能让他借势快速发展起来。 东宫的属臣安排方便操纵得多,太子妃这边提供的助力,却要换一种方式来削弱。 就先……将他的婚事往后推上一推吧。 “陛下何必如此着急呢,自雍王府便跟着贤儿的张氏已先为他生下了长子光顺,又不像是弘儿一般并无子嗣傍身。眼下刚刚经历了一出世家裹挟太子,意图逼迫陛下做出决断,您又要在此时选出这样出身的太子妃,和朝着他们示弱有何区别?” 这话对于李治来说的效果可要远比上一句有用得多。 他被李弘气得病倒的事情仿佛就还发生在昨天,那等试图和天下大势对撞的世家底气,也真是让他记忆犹新。 “可太子已立,朕又抱病在身,朝臣总是需要一个理由,才能接受太子没有正妃的。” 若李贤年纪尚小也就算了,他已有十九岁了啊。 “这不好说吗?长幼有序,先给阿菟定下一个驸马,等到起码一年半载之后再来决定贤儿的正妃。到了那个时候,陛下应该能从朝臣之女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了吧?” 李治讶然:“阿菟她愿意成亲了?” 武媚娘笑了笑:“您都愿意给她那个镇国安定公主的位置了,也让她的地位犹在贤儿之上,为何还要跟您较劲。只不过,她说这个选驸马的规则,需要由她来定,也必须特殊一点。” 李治当即大喜:“你让她自己来说。” 规则多没关系。 倘若这既是在缓和父女之间的关系,让时局回到正轨,又倘若这还是在为重新物色太子妃人选拖延时间,李治能接受这样的条件。 “既是镇国安定公主,还有听取决断军国大事之权,就不该是公主出嫁,而应该是驸马进门吧?”李清月掰着手指算道,“这是第一条,也是最不能更改的一条。” 她转向了李治,颇为倨傲地评价:“要我说,公主代表皇室之尊荣,何止是镇国公主该当娶驸马进门,就连其他公主也当如此。” 李治摆手:“行了行了,其他人你先别管,说你自己。” 对于这个权势日盛的女儿,李治都不指望能靠着找个忠心的驸马去接掌她的兵权了,生怕一个操作失误能直接将人给逼反了,还不如在这件事上遂了她的心愿。 娶就娶吧,虽然颠倒了关系,但镇国二字摆在那里,嫁进谁家,李治都不会放心的。 现在总算有了朝着正向发展的希望,他又何必阻拦。 “第二条,驸马年纪得比我小。”李清月理直气壮,“您若还记得我当年跟您说过的话就应该记得,我说,天下未定,何以家为,在剿灭吐蕃之前我绝不会成亲,而这起码也是两三年之后的事情。” “若是您按照此前遴选驸马的准则,从及冠之人里挑选,等到三五年后必定已被官场磋磨出老态了,所以我要从年轻的里面选。” 李治:“……行,我答应你,但你总得起码给个年龄范围吧?” 李清月答道:“就以四年后能到成婚年龄来算。” 李治点头:“好。” 虽然这一条同样有些奇怪,但想想朝堂之上的那些官员娶妻,也大多娶的是比自己年龄小的,阿菟先有让驸马入赘的打算,现在这一条也想要对标着来定,并无什么不妥。 “第三条—— ”李清月顿了顿。 “你直接说吧,别卖关子了。” “这个最终选人的方式,由我来定。” 前面两条都答应了,这第三条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当李治被邀约前来“选拔现场”的时候,却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呆了。 此地乃是蓬莱宫中内外朝的分界城墙。 往前五十丈的位置,有另外一道高墙门楼,作为含元殿后,宣政殿前的其中一道分隔。 …… 李治这几日听到过宫人来报的消息。 当镇国安定公主将要遴选驸马的消息传入长安的时候,哪怕公主已对外明言,此次为选婿入赘而非公主出嫁,也完全无法改变长安城各家踊跃的表现。 他们都很清楚,哪怕这个入赘镇国安定公主府的人,绝不可能在朝堂之上拿到足够的话语权,只能自此作为公主的附庸,他们也甘之如饴。 镇国公主背后的权势,手握的人脉,和在今日甚至凌驾于太子之上的地位,都已足够让人做个安分的效忠之人。 他们也乐于借此机会攀附上安定公主,为自己谋求到一份庇护。 在李治看来格外离奇的规则,在这些人看来,只怕是拿到这份富贵之前的必要条件而已。 所以在短短数日内汇总到天后手中的意向,足足有千份之多,经过了一番筛选,还留下了上百人,只能等到下一轮的筛选。 但奇怪的是,在今日的宫墙之间并不见任何一个参选驸马的人。 “你不将人请来,我又如何为你掌眼?”李治问。 李清月噗嗤一笑:“阿耶您这话就说错了,我今日不是来请您掌眼的,只是请您来做个见证。” 她伸手朝着前方的那道宫墙门楼指去,“您可能看不到那头的情况,但在那边的门楼之上,有人拿着那最后的二百份名单。一会儿呢,我会让人自那头将名单全部往外抛出来,而我会从这头射出一支箭,射中了哪一个名字,谁便是未来的驸马。” “你这……”李治惊得当即就想说一句荒唐。 可他看不清对面的情况,却能看到,已自宫人手中接过弓箭的安定,在脸上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坚持。 “既要做镇国安定公主的驸马,就必须接受一个结果。今日我选人,不会给他们以多少主动权,只能看我的意思和天意。” 李清月已毫无犹豫地弯弓搭箭,只是在弓弦紧绷之际,她又回头朝着李治看来:“阿耶,我难道不该有这等执掌他人命数的气度吗?” “放!” 这一句斩钉截铁的口令,直接将李治的质疑全数逼了回去。 也让他只剩了最后一点侥幸:现在安定对于驸马是谁都不在意,或许在今日开了一个头后,终究还有改变的契机。 而现在—— 这一个放字,不是李清月将手中的弓箭脱手,是她让对面城楼之上放飞纸张的信号。 霎时间,那头有意的鼓吹与抛飞,让这些纸张全数升空而去,被卷挟在了今日的寒风之中。 比起拉开劲弓岿然不动的安定公主,这一张张名录的主人仿佛更像是风中飘萍,将成败命运决断在了那一支弓箭之上。 自一旁宫人的角度,也正能看见安定公主坚毅而锐利的目光,仿佛正在端详着每一页纸张飘飞的姿态。 下一刻,她手中的那一支箭再不停留地脱手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穿了其中一张飞到了高处的纸张。 或许更为准确的说,是这狂飔驰飞的利箭,直接将那张纸击碎在了当场。 这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只怕谁见了都得夸一句英姿飒爽。 可一想到这其实是个选驸马的场合,而不是狩猎之时,李治就觉自己很有几分哭笑不得。 “你也是真不怕选出个不合心意的……” 李清月撇了撇嘴:“那又如何呢,大不了换了就是!” 她总不能告诉李治她才不担心这个。 谁让她能确定,方才中箭那一张纸上的名字,必定还有三四年才到适婚年龄。 以她射箭的眼力,完全能够做到在动了点手脚后达成这个目的。 虽然是要让李治再放下一点戒心,但名正言顺地拖延时间,她还是会做上一做的。 至于有没有作弊,谁知道呢? 在抄录名单的时候,按照年龄区别一下纸张,是很有问题的事情吗? 反正李治希望她做个寻常的公主,李清月告诉他这不可能,但她可以先做个普通的镇国公主。 李治希望她遵从宗法父权社会的规则,李清月也以一种虽然还是不太对,但也能糊弄的办法给应付过去了。 他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而这份争取下来的喘息之机,将会让她和阿娘打磨出最后一把利刃! 在他们两人,还有一旁的天后、太子的眼前,一页又一页的纸张依然在自空中飞落,但这场遴选驸马之事,实则已经走到了终点。 一个李治必须接受的终点。 他也终于说服了自己的内心,重新开了口:“去将那张……” 去将那张纸拿回来吧,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成为了这个幸运儿。 可他话音未落,就有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报——” 先一步出现在那些随风飞落纸张处的,不是走上前去的宫人,而是一匹穿过了宫门、飞驰而来的快马。 而那一声疾报高呼,更是骤然间压过了其余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变调的声嘶力竭。 不知为何,李治忽然心中一跳。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在这一刻迎面而来,甚至远比安定射出那一箭的时候还要强烈得多。 寻常情况下,根本不会有这等疾报,未经通传便先越过了外朝而来。 只有最为紧急,必须立刻传递到二圣面前的消息,才会有这样的声势。 以至于当这匹快马毫无停歇地越过那些落下的纸张之时,日光将原本泛黄的纸几乎照成了白色。 在兜头罩下的纷纷扬扬中,像极了—— …… 那马背上的信使跌跌撞撞地翻身下马,跪在了天皇所站的门楼之下。 “陛下——襄王……襄王薨了!” 第239章 襄王……薨了? 这四个字里的每一个字, 李治都认识。 但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种让李治极其陌生的东西。 那些纸张已在此时尽数飘落在地,可这冬春交际的晴空中, 却好像还笼罩着一层阴霾,将他给掩埋在下面。 城楼之下的报信人面目模糊,唯独那一句话, 还在清楚地回荡于他的脑海之中。 他确实是在说,襄王薨了。 襄王李弘过世了! “你在说什么浑话!”李治勃然变色, 朝着信使怒斥,“什么叫做襄王薨了!” 信使接到了示意匆匆赶了上来, 抵达了李治的面前, 以更为清晰的声音作答:“襄王感染痨瘵之疾,加之本就体弱,一时之间疾病恶化, 便这样……薨逝了。 ” “这是襄王临死之前写给天皇天后的信,也一并被送来了京中。” 信使的声音越说越低。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 在这短短两句话中,面前这位天子的脸色已经急剧地褪去了血色, 仿佛他只要再多说一个字,对方身上就会多加最后一根稻草,将他给彻底压垮。 都说陛下处死梁王李忠、许王李素节,又将前太子废黜为襄王,在父子感情上堪称淡漠, 但他此刻的表现, 分明不是这样的。 在他脸上, 一个父亲失去了心爱孩子的痛苦,被展现得何其分明。 可倘若李治在此时知道这个信使所想的话, 必定会告诉他,那两个孩子和他没什么感情,又如何能够和他看着一点点长大也一度寄予厚望的李弘相比。 从名字里都能看出这其中的区别来。 就算他已意识到,李弘绝不能担当太子重任,也被他的糊涂给气得一度晕厥过去,在李治的心中也只是想让李弘去襄阳继续安心静养而已,从未想过要了李弘的性命。 他是糊涂,不是真有悖逆之心,那他这个做父亲的又为何不能原谅他呢? 或许在事隔一段时间,不会再有人觉得李弘能被起复的时候,他们父子还有重新把酒言欢的机会。 可现在,随着这条突如其来的李弘死讯,所有的希望都泡汤了。 李治的指尖死死地扣在城楼的墙垛之上,试图凭借着这份疼痛,来让自己保持足够的清醒。也或许是在试图用这个举动,抵挡住此刻的天旋地转。 但太难了。 对他来说太难了…… 为何他这个风疾发作频频的身体都还没走到油尽灯枯的一天,他的弘儿却会被疾病带走,甚至都没能给他重逢再见的机会,就已撒手人寰而去啊! 苍天何其不公! 他颤抖着声音:“将……将弘儿的那封信给我。” 在这一刻,他甚至忘记了面前还有其他外人,若是注重帝王仪表的话,他该当称呼李弘为襄王,而不是弘儿。 剧烈的眩晕感让他在接到那封信的时候,险些让其脱手而去。 还是一旁有一只手先一步扶住了他,也按住了那封信,才让其没被失手抛到门楼之下。 李治转头,就对上了武媚娘同样沉痛而惊愕的面容。 是了,襄州这个风水宝地,还是他和媚娘商定之下才选出的。 弘儿病逝,媚娘这个做母亲的绝不会比他好受多少。 但现在襄王病逝,天子体虚病弱,她又不得不让自己振作起来,接下这封噩耗。 “打开看看。”武媚娘沉声开口。 在骤然惊闻李弘过世消息的瞬间,武媚娘也险些以为这是个笑话。 她是放弃了李弘不假,但从未想过如同对待李素节一般,以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方式对待李弘。 她也一直觉得,这个儿子的体弱多病,不堪大任,或许也正好能让他避开随后的争权之斗。 可谁也不曾料到,他的死讯会来得这样早,也这样让人猝不及防。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消息面前,完全无动于衷。 这封由李弘在病重将死之时写出的来信,也随即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病重之时的落笔飘忽,在信的头两句话中就已不难察觉,但他依然选择亲笔将这封信给彻底写完。 而毫无疑问,这是一封很长的信。 长到对于一个病患来说,最后的几个字简直像是在耗尽他最后一点心血写成。 李弘在信中说,他在刚刚抵达襄州后不久,襄王妃自当地学了个酿酒的方子,便是在隆中老龙洞中取水酿酒,名为隆中酒,而后将其埋在了襄王府的酒窖之中,也算是在来到襄州后寻个修身养性之事,本想留待数年后启封,看看能否新成佳酿。可惜天时不与,未能见到酒水酿造成功的时候,他就已先一步病重至此。 但好像,他也没这个资格去可惜什么东西。 事实上,在医官为他做出药石无医的评价之前,他不仅没留意过这酿酒之事,也没留意过其他人。 明明在废黜太子的诏书下达之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多年间的所作所为,和放任臣子将自己作为武器,实在是配不上这个太子的位置,就连襄州也是个好地方,他却始终不知满足,觉得自己遭到了莫大的苛待。 直到如今,死亡当前,他才终于有一点回转醒悟。 只是他已经不起沿途奔波,无法再将这些话向着阿耶阿娘说出,只能借着这封信来略说一二。 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世家之毒,在于无形之间。 他们鼓吹助力,让他觉得自己仅有的三分本事也成了五分。 他们煽风点火,让他始终对于重回太子宝座心怀希冀,又在听闻李贤成为太子之后怒火攻心。 他甚至必须承认,直到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依然在嫉妒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做不到像是他的名字一般,成为道祖在人间的化身,摆脱世俗的欲望。 又或许他在写到这里的时候,也不过是将他原本对于手足亲人的嫉恨,转成了绝不愿意让有些人好过的报复心,而不是……不是他终究看破了自己的处境,做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所以,阿耶阿娘大可不必因为一个懦弱而平庸的儿子去世而觉得痛惜。 李贤有他这个前车之鉴,该当能够担任好太子的位置。 安定外有功业内修德政,在这个镇国公主的位置上能走得长远。 周王和太平年岁尚小,也上有兄长与姐姐遮蔽风雨,更无需他的担心。 …… 在写到这里的时候,他有点想念曾经了。 当时的他刚刚接到太子监国的委任,而不能直接跟随阿耶阿娘前往并州巡幸,然后前往东都,于是一有遇事不顺心的地方,就直接嚎哭出声,最后终于能够被接到父母的身边。 或许,如果能在当时就让他从这个太子的位置上退下来,他还有可能有另外一条路。 但凡事本就没有如果可言,他也始终将这个太子的位置当做是属于他的私财,那就注定了,他能提出这个假设,也仅仅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了这个东西。 仅此而已。 在失去了之后他才终于发现,世上有太多需要留恋的东西,其实远比那个太子之位重要,比如他终了一生,也没能有这个机会去看塞上风光,只在那些边地诗文之中得以窥见一点端倪。 所以,倘若能有这等机会的话,还是让太子去前线体会一下与关中有别的风物吧。或许唯有经历过天高地阔,才不会被其他东西迷惑了心志,也不会变成第二个他。 …… 最后,唯望天皇天后福泽永昌。 不孝子李弘敬上。 …… 李治的眼前已积蓄了一层水雾,在将其抹去后才能看清那最后的几个字。 但很快,新的一层又已浮现了上来。 若非身旁还有人来,他险些要为这封信的存在痛哭出声。 说这是一封告状的信也好,说是一封认罪的信也罢,在李治看来都没有什么区别了。 倘若李弘在信中仍旧有一番死不悔改的表现,他再如何伤痛于儿子的过世,也总要让此时的哀恸大打折扣,可在李弘的这封信中,他还是让悔过以及安慰父母的话占据了上风。 他说自己并不是在死前醒悟而有了良善之词,但在李治的心中,这个儿子到底没有完全辜负自己和媚娘对他的教诲栽培,变成一个当日朝堂之上面目全非的样子。 可这份醒悟才刚刚到他的面前,李弘的死讯也已经到了。 他再无机会去看,这个儿子到底还有没有机会成长成他所希望看到的样子,只能接受他已死去的事实。 以至于在这一刻,他握住信纸的手愈发失去了力气。“为何不多给弘儿一点时间啊……” 为什么啊!在这一刻,激烈的情绪难以遏制地回荡在心间。 他也忽然眼前一黑,直接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就这么倒了下去。 如果说李弘的死讯是给他的第一道痛击,那么这封信,就显然是给他的第二重打击,让他明明还不到白发人的地步,却已有了送黑发人的痛彻心扉。 他本就孱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阿耶!”李贤疾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身体。 就见阿姊也已在此时扶住了母亲,转头吩咐:“速传太医,都去紫宸殿。” 天后向来体魄强健,突然收到长子死讯,也还不到完全失态的地步,实在是李清月看到了二人看完信后的表情,觉得无论如何都得确保无恙。 在赶回紫宸殿的途中,她也快速将这封信给过了目。 虽不知李弘到底是因为何故才有了这段悔悟之言,但或许这已是今日最好的结果了。 至于他怂恿李治让李贤以太子身份上战场这件事,说不定也有些可以发挥利用的机会。 这份稍纵即逝的思绪转圜,在她抵达紫宸殿后,已完全不可能从她的脸上看出端倪,只有对于天皇天后的担忧。 “我阿耶的情况如何?” 刚自内堂看诊走出的医官,就迎来了安定公主的这一问。 他心中不由暗叫了一声苦。 原本在他们的上头还顶着个神医孙思邈,面对陛下的风疾,若要做出什么相对激进的救助措施,也完全可以由他来担负主责。 但在年初时候陛下的病情稳定下来后,孙思邈便先回返东都那边去主持新一轮的医官选拔去了,等同于是长安这边在选拔士人,洛阳那边在选拔医者。 按说这也确实没什么问题,偏偏突然传来了前太子李弘的死讯,引发了陛下的病情加重。 “我等已经先给陛下施针平复病情了,但是……” “你有话直说。” 医官看了一眼安定公主这张威严日盛的面容,又见一旁的天后已点了头,只能回道:“陛下的病情原本就不能受到太大的情绪起伏,尤其是关乎头部的问题,本就再谨慎小心也不为过。可是这一次距离上一次病发才多少时间,又来上一次气冲上涌,恐怕——” “恐怕于寿数上是有损的。” 最后的这句话被医官说得有若蚊蚋一般低声,但已足够让李清月将这句话给听清楚。 “目前情况可控吗?”李清月又问。 医官点头。这个问题倒是不像上面一个那般难以作答。 “好,你们先放手医治,起码先稳定住病情。其他的事情等到孙神医回来之后再行决定。”李清月摆了摆手,“先去办事吧。” 医官如蒙大赦:“我们这就去。” 只是在重新回返到内堂之前,他还是不免短暂地将视线也扫过了在一旁的太子李贤。 自李清月毫无犹豫的作答和李贤的沉默之中,实在不难让人发觉这两位之间的区别。 安定公主前面的那“镇国”二字名号,实在是很有其存在的必要。 今日甚至本该是安定公主选驸马的好日子,被这样一出意外给打断,也不知道最终是个什么结果。 在这样的情况下,当先展露出独当一面表现的,依然还是她。 或许就连同样遭受了丧子之痛的天后,都要看起来比太子更像是此地的主心骨。 但……唉,罢了,这也不是他们该当过问的事情。 正如安定公主所说,他们目前最为要紧的事情,就是让陛下渡过眼前的病情危机。 李治这一次的病发,在李弘死讯和他倒下之间还稍有几分缓冲,不像是当日在朝堂上一般,直接被那出联名上书的“逼宫”架势给气昏了头,在昏睡了大半日后便已醒转了过来。 或许也是因为幸运,让他在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并未出现睁眼瞎的情况。 但他这个久病的人,其实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因风疾导致的头疼,远比之前还要严重得多,让他几乎不能沉下心来思考。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烦闷暴躁情绪,非但没有被先前的昏厥所打断,反而以席卷而来的架势占据了他的头脑。 在眼见武媚娘坐在他病床边的下一刻,他便一把握住了对方的手腕,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那些教坏太子的人付出代价!” 对于削弱世家这件事,他所做出的举动从来都是在打击之后还有怀柔,也更多是以礼法着手一步步蚕食。 但到了今日他才发觉,这样的手段终究还是太温吞了。 宰相李敬玄胆敢在先后三次娶亲之中都娶世家之女,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他自己的寿命很有可能无法长久,他和天后的第一个孩子既毁于他自己的平庸,也毁于世家手段—— 这双重因素的影响,让他怎能不以更为雷厉风行的手段办事。 在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再将目光放在对天后和安定地位的节制上,只会让那些真正的仇敌在旁谋取到利益。 也正如弘儿在信中所说的那样,他必须吸取这个前车之鉴的经验,绝不能让贤儿也步上这个后尘。 那么,是时候改变一些办法了! “太子?”武媚娘敏锐地意识到了李治话中的一处特殊称呼。 李治答道:“我想让弘儿以太子之礼下葬,媚娘,你没有意见吧?” 从武媚娘登上皇后宝座开始,李弘就成为了他的准继承人。以至于当他在死前写下的最后一封信送到李治面前的时候,在李治心中关于李弘的种种记忆都一并涌上了心头。 信中的言语推动着,让那些父子相争的矛盾逐渐淡去,而那十六年太子生涯间的父子相处,却被重新顶了上来。 李治又怎么忍心呢。 与其让这个孩子以襄王的身份下葬,到了地下也会留有遗憾,还不如给他追封一个太子的位置。 武媚娘颔首:“我并无意见,不过这些还是等到弘儿的遗体被送回关中安葬之后再说吧,陛下还是先养好身体。至于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她的目光凛然一厉:“就算陛下不说,我也会去做的。先让制举糊名取士圆满落幕,随后自有他们好看!” 李治向来放心媚娘的办事手腕,在得到这句应答后,终于面色稍霁,也缓缓脱力地松开了手。 在床边不远处的李清月可以看到,李治做出的这个举动里,仿佛既有因为李弘病逝而导致的心气更丧,还有一种近乎全权托付的放手。 倘若朝臣也在此地的话,就不难发觉,他已越发不像是一个大权在握的帝王了。 而更为鲜明的是,在这位李唐天子倒下去的时候,他的前一个继承人刚刚过世,后一个继承人则还远远不到能够立住的程度。 不过沉浸在李弘过世阴影之中的李治,显然不会留意到这样的一出此消彼长。 再度发作的头疼让他不得不在这个元月尾声、科举将至之时,重新将朝政大权全部交托给了天后。 距离他上一次做出这件事,才过了短短三四个月。 所以当李清月在随后抵达含凉殿的时候,就发觉门下省已又将文书全部送到了这里,在案台上堆积了不少。 而她再细看下去,又见母亲的桌案上还有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张被重新拼凑起来的纸,在桌面上重新组合成了它被箭矢撕裂之前的状态,足够让人大略看清它原本的样子。 其上写有一个对李清月来说并不陌生的名字。 洛阳元氏,元希声。 在她此前途经洛阳的时候,曾经和对方有过一面之缘。 在元义端的介绍之中,他这位族侄的天资着实不低,便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候选驸马的名单之中。 此外:今年十一岁的元希声也正符合李清月给李治提的要求:她所要选择的驸马,最小可以下放到在四年之后达到成婚的年龄。 这是个完全卡着底线的人选,也有着比其他参选者更为合适的身份。 “你阿耶的意思是,襄王追封太子,以国丧相待,你选驸马的结果可以对外通报,但这个订婚之事就先再往后推迟一些了。”武媚娘说道。 她朝着进屋来的女儿看去,不知该不该说,李治的偏袒不公道真是体现在了方方面面。 比如说,在他醒来的时候,他就完全忘记了在他昏倒之前的另外一桩事,若非武媚娘在他睡下去之前多提醒了一句,他可能都要将其彻底抛在脑后了。 但就算被提醒想起,他好像也根本不太在意这最后的人选,仿佛李弘的过世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李清月倒是没甚所谓:“反正这出选驸马到底是因何而起,阿娘和我都很清楚,只要能够达成目的就好,何必去管这个过程呢?” 她顺势在武媚娘的身边坐下,继续说道:“说句实话,若非阿娘有意问鼎那个位置,在我之后还当有人作为策应继承,我大可以选择像是卓云一般行事。前几年,她在西突厥部落中选出了个五六岁的女孩子当做继承人。我听她在来信中说过,同岁的孩子里没有摔跤能够摔得过她的,学起中原文字的速度也比寻常孩子快,总比她一个武将面临被卸任的风险生个亲生孩子妥当。” 卓云的这个选择显然很有必要,毕竟虽然大唐武将不多,但盯着她那个北庭都护位置的也并不在少数。 而她没选择将兄长阿史那道真的孩子领养在自己的名下,则是出于对西突厥安抚怀柔的考虑。 她笑了笑:“不过现在人提前选出来了也好。洛阳元氏和根基极深的中原世家不同,也已在阿娘麾下效力多年,在定下了人选后,让元希声在眼皮子底下成长,还能防止不少祸端。若是出了点什么意外,那洛阳是阿娘多年经营之地,也能尽快发现。” 就像她和李治所说的那样。若是选出了个不合心意的怎么办? 直接将人换了就是,多简单的问题。 这件事的主动权,从头到尾都掌握在她的手里。 至于这拖延出的四年时间,可足够她做很多的事情了。 “希望他能如你所愿吧。”武媚娘拍了拍女儿挽住了她胳臂的手背,转头就对上了她比之平日里更显殷切的眼神,忽然又觉心中一软,“你不必担心我。” 李清月摇了摇头:“不是说您能在今日就继续处理朝政要务,我便可以不担心的,有些话,该说还是得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天皇陛下因为前太子过世而病倒,有太医围着他团团转,有朝臣和宗亲对他的安危慰问,也有现任的太子一直守在他的病床前头,但阿娘呢?若非要说的话,您对皇兄的关心一点不少,也是您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在生下这个孩子的时候,武媚娘还正处在昭仪的位置上,距离能够真正执掌自己的命运,还有着相当远的距离。 可以说,正是这个孩子见证了她一步步走上巅峰。 就算他终究没像是另外一个孩子一般,极其坚定地站在了她的背后,也因为无能,险些变成一把刺向天后的利刃,现在人都已经死了,还是以这等狼狈的方式在被驱逐出关中后病死,做母亲的又如何有可能毫不心疼呢。 武媚娘闻言恍神了一瞬,喃喃道:“是啊……” 在之前意欲废黜太子的时候,她确实已经意识到,李弘和她之间的母子亲情,已因为很多东西被冲淡,到了全不似十多年前纯粹的地步,但这个被送往襄州的孩子也并非从未存在过。 李素节贸然回京,牵扯进政治风云之中,险些牵连到萧妤和她的两个女儿,都在死后让萧妤病了一场,她又怎么可能做到对李弘的死讯无动于衷。 “幸好,还有你在我身边。” 这只握住她胳臂的手一如她昨日开弓一般有力,也让人下意识地觉得,哪怕这一出出的消息都来得何其意外,终究有人始终站在身边,将她放在前头,便有了迎接任何风雨的底气。 何况,她自己也并非接受不了这样的噩耗。 在母子分道扬镳的那一刻,有些事情就已经注定了,只不过是来得早晚有所不同而已。 武媚娘平复了几分情绪,开口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因为这个改变之前的想法,也不会因此停下我的脚步。” “弘儿的那封信,确实让人感触良多,我也很庆幸,他到底没在临死前活成一个怨天尤人的样子,但——我从来不是因为他的无能,才选择自己往前走出一步的。” 所以李弘在临死之时做出的改变,和他对李贤所寄予的希望,都不会让武媚娘出于愧疚的情绪,重新尝试去培养李贤,放弃自己那个想要颠覆李唐江山的计划! 这便是她的决定。 若是她真的想要停下来的话,当然是前者容易太多。 毕竟,就连李治如此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都从不曾想过,她的胆子能够大到这个地步,更不曾想过,安定也有承袭江山的机会。 那当真是太难了。可她依然不想认命,也不想被人永远框定在天后的位置上。 那么她也当然不会因为李治在看到了她和安定的“退让”后态度有变,将更多的权力挪交到她的手上,就觉得,这是自己对于李治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便愿意重新做回李治背后的那个人。 她不会退的! 无论是为了她还是阿菟,又或者是为了天下之人,她都不会退。 “我或许真的合该去争那个位置。你看,我一边为弘儿的过世而觉悲痛,一边又在想,他的故去会不会也是在给我带来新的机遇,也算我没有白白栽培他一场。” 李治更进一步交出的权力,他对世家意图加大动手力度的方针,都显然是能让武媚娘更快聚拢人手,也让时局顺着有利于她方向发展的条件。 在这样的滔滔大势面前,李弘之死所带来的痛苦一时之间也被冲淡了不少。 她再度对上了女儿的眼睛,见里面的神色一如往昔,出声问道:“你好像并不意外?” 李清月一脸认真地作答:“从阿娘能够提出那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开始,我就知道,您绝不会让我失望的。那么寻常家庭的关系就不能成为桎梏住您脚步的东西。您的表现也绝不能被轻易以无情来界定。” 若非要说的话,都没人敢当面对着李治痛骂他处死李忠和李素节是无情吧? “而且……” 李清月挂在了武媚娘的身上,也不知道是在认真还是在开玩笑地说:“我不担心还有一个原因的。我是什么性格您又不是不知道,总之,阿娘要是因为皇兄的缘故突然撒手不干了,我就直接将您和外祖母一起打包带出长安,然后兴兵反了。到时候您贼船都上了,总不能反悔吧?” 武媚娘无语:“……说正经点。” “好吧,我说正事。”李清月换上了说正事的口吻,“眼下长安城中因天皇抱病,前太子过世加之科举将至而局势动荡,阿娘既已有了决断,那自然还是居中主持大局为好。” 她随即坐起了身,郑重其事道:“我去襄州,亲自将皇兄的遗体接回来。” 这便是给这位已故的前太子最后的体面了。 第240章 这份毛遂自荐的请托, 也在次日被武媚娘传递到了李治的面前。 “为何是让安定去襄州?”李治按了按额角,低声发问。 李清月之前的话中,再清楚不过地将她和李弘之间起过矛盾的事实, 袒露在了李治的面前。这份恩怨,固然已经随同一方身死而消弭化解,却无法掩饰其存在过。 就算在安定协助阎立本去宣读那份废太子旨意的时候, 对于太子的“指点”表现,着实让人满意, 但李治总觉得,现如今弘儿病逝, 由安定公主前往襄州主持丧仪…… “陛下是想令宗室前往, 还是想让贤儿去?”李治的思绪被武媚娘打断了。 他老实承认:“我想让贤儿去。” 接下来长安城中的科举选士,正如他之前和李贤所预估的那样,已经没有了他们插手的余地, 但去为长兄送行,却显然是彰显太子友爱兄长的最好机会。 对于朝堂要务, 贤儿还正在学习摸索之中,很有可能无法在短期内有所成效。 兄长丧仪却该当无妨。 武媚娘摇头:“我以为不妥。若是陛下不打算追封弘儿为太子的话, 让贤儿走这一趟也无妨,现在的情况便不同了。一个接替兄长上位的太子,为一个先被废黜后被追封的太子送灵还京,旁人会如何想呢?贤儿又会如何想呢?” 李治微微一愣,忽然意识到, 天后所说的这句话未尝没有道理。 前后两任太子, 一个还活着, 一个却已死了,但死了的那个又被追赠太子之位, 刚刚成为太子不久的李贤安知不会生出困惑的情绪,担心自己在其中稍有表现不当,就会因此遭到父亲的厌弃? 这件事,确实微妙到不适合由太子来做。 “以镇国安定公主的身份迎回前太子,便不必有这样多的顾虑了。” 见李治并未答话,却已有了犹豫的余地,武媚娘当即又补充道,“何况,还有一件事我想陛下也该知道,在昨夜,阿菟找上我说了一件事。” “何事?” 武媚娘道:“她问我,弘儿死于痨瘵之疾,留守襄州的医官有无考虑过当地的民心震荡?感染痨瘵之人,生者十不存三,就算在这两年间已有管控之法推行下去,也难保不会因弘儿出殡而惹来非议。” “她虽未曾告诉我,打算采用什么法子来应对此事,但自早年间她将孙神医自蜀中延请而来,东都尚药局建立,这十多年里她对于医官的栽培向来用心,不是其他人可比的。”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李治怎么会听不出她话外的意思。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要选择放弃一个更优解,非要让李贤在其中获得名望吗? 毫无疑问,在对外征伐之事上安定是个中翘楚,在对内的这等大事上,她依然是最合适的执行者。 “你说的不错,在这件事上,安定要比太子合适。”李治垂眸给出了答案。 刚经历了丧子之痛,还是他最为看重栽培的儿子,这份心性惫懒让他实在是不想在不必要的问题上分出心力了。 武媚娘随即就见他朝着自己递过来了一张纸,“让安定去就去吧,我昨夜想了良久,为弘儿定下了谥号,你看看如何?” 武媚娘朝着纸上望去:“孝……敬?”① 李治目光怅惘,沉默了一阵,方才接话回道:“慈惠爱亲为孝,死不忘君为敬,弘儿过世,我实在心中沉痛,想为他加上这两个字为谥。” 武媚娘的目光有一瞬停留在了李治的脸上,有些不太明白,为何李治对于李弘的怀念之情竟能到这个地步。 就仿佛是这个儿子的早逝,让他在午夜梦回之时又将李弘的形象美化了几分,和此前说他没有这样的儿子,已经形成了愈加鲜明的区别。 “媚娘?” “哦,我是在想一件事。”武媚娘收回了自己的困惑,回道,“这个死不忘君的敬字无妨,但这个孝字,我看陛下还是该当斟酌一二。您别忘了,您之前是用什么理由将他给废黜的。” 李治的记忆力一向不差,更何况是一封在他急火攻心之后让左相写下的诏书,“……我说他纳邪说而违抗皇命,勾结朋党,心怀异端,有不忠不孝之举。” 那个“敬”字还能用贬谪到襄州之后有所悔改来解释,加上“敬”字的解释本就是李治自己想出来的,就算换个说法也并无不可。 那个“孝”字却显然绝不能用,否则就等同于是李治在对外承认,自己之前的废太子诏书中还存有不实之言! 这是在打他自己的脸。 武媚娘点头应道:“不错,所以我看还是别用孝字了。弘儿无福长寿而早亡,就取慈义短折的怀字吧。上谥在先,中谥在后,以敬怀为谥,就算是天下人也挑剔不出毛病来。” “敬怀太子……”李治低声念了两遍这个谥号,对着一旁的武媚娘露出了几分感激之色,“我真是被这出消息弄得头疼眼花的,若非有媚娘在旁把控,险些要接连犯下两个大错。” 武媚娘叹了口气:“陛下何必如此客套生疏呢,弘儿他终究也是我的孩子,我又怎能不为他的身后事考虑。现在谥号定下,迎灵回京的人选也已敲定,我总算能安心几分了。” 至于面前这位接连犯错的陛下,也正该再离朝堂远一些了。 李治却并未留意到,在武媚娘随即说出的话中潜藏的意思。 镇国安定公主在这出事宜定下的半日后,便驾驭着马车离开了蓬莱宫。 李治在李贤的搀扶下,正目送了她远去的一幕。 “在长安城中的镇国公主府最终选定在了崇仁坊,那里自长孙无忌败落之后空置多时,直到如今才启用。” 李贤扶着父亲的胳膊,应道:“听闻此前长孙……长孙无忌占据了一坊大半,现如今给了阿姊,也正好是镇国公主的邑司当有的水准。” “不错,但我希望……”李治望着李贤那张俊秀的面容,沉声说道,“希望你和你阿姊千万不要变成我和长孙无忌的样子。” 没等李贤答话做出个保证,李治就先打断了他的话:“对了,你对你兄长临终遗言中所说的去战场历练之事是怎么看的?” “我……”李贤迟疑了。 若是让他回答朝堂政务上的安排,以他在这几日间的进学,加上他向来聪慧的天资,或许还真能比之前更容易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偏偏李治现在发问的这个东西,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比起从武,他当然是更喜欢从文的。 但他听得出来李治话中的认真意思。他显然没将李弘所说的话当做是个可以随便抛诸脑后的笑话,而是觉得李贤既要做一个更不容易被朝中文臣诓骗把弄的太子,确实该当在兵权上下一点工夫。 “我武艺只能说尚可,又并未在此前有过研习兵法的经历,若是贸然统兵,只怕是在带着府兵送死。” “这一点我知道。”李治慢慢地和他一并从望楼上走下去,说道,“但你确实不能只有作为太子参政的名声。” “贤儿,若我说我想给你个安全一些的带兵环境,让你去争一份独当一面的战绩,你以为如何?” 李贤的思绪快速在天下各州之间闪过了须臾,“单于都护府?” 李治赞道:“你果然聪明。” 李治既然要让李贤去争一份战功,为他坐稳太子之位助力,就必定不会让他在留有安定公主烙印的地方作战。 可麻烦的是,细想之下还能剩下的地方竟然已经不多了。 东北方向由数个都督府合并而成的安东大都护府,几乎就是李清月的私人地盘。事到如今,就连李治这个天皇都不敢确定,她在辽东那边到底招募了多少好手。 西北方向无论是安西都护、北庭都护还是西藏都护都跟李清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李治也绝不可能会让自己的太子跑到藏原之上去冒风险。 西南方向的益州都督府境内,有为数不少的府兵曾经跟随过安定公主作战。 而东南方向的情况还要特殊一点。 岭南一带明面上局势稳定,大唐也为了分化岭南冯氏,将其分到各州为官,拆解其中盘踞一团的势力,但依然不乏南蛮为患,按说也能拿到平乱的功绩。 可自许穆言和四海行会达成了交易后,除了海上商路之外,广州以北的山路贸易也在被逐渐打通。 对于那些南蛮来说,同样是吃不起饭的情况下,到底是参与到这条商路的修建之中,还是直接聚众反叛,根本不难选择。 以至于东南一带唯独剩下的,也就是那些海寇了。 然而剿灭海寇,显然比之出兵西域,还要难以确保安全。 这么一算,剩下的也就只有一个正北方了。 李治自己在即位之前是遥领的并州大都督,单于都护府正在其北面,让李贤前往此地,正有一番父子相承。 东突厥部众也自早年间就已归顺于大唐,认李旭轮为单于大都护,若要再往北平定草原反叛部众,堪称是最合适的下属。 出行的距离不远,辅佐的人手不少,还有一份特殊的情怀摆在这里,李治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虽然这份往北剿匪的战功,绝不可能去跟安定的临危受命与灭国之功相比,但见识过了真正的战场,李贤也能以更快的速度成长起来,甚至有可能从军务中提拔出直系的将才,何乐而不为呢? 对上父亲这寄予厚望的殷切目光,李贤也觉自己心中多出了一阵热血沸腾:“若是阿耶希望我这么做的话,我可以一试!” 这个更为年轻也更为健康的儿子给出的许诺,让李治恍惚觉得,自己先前的疲惫与忧思都被冲淡了不少。 一旁的宫人甚至看到,在天皇陛下的脸上有了几分清淡的笑容,“好,等到三四月里,我便想办法让你出发。” …… 已坐上马车的李清月还不知道,这对父子居然突然有了一番这样离奇的谋划。 在她离开长安的同时,还有另外的一批人完全不受到敬怀太子之死的影响,已在同时踏上了旅程。 当然,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将其叫做征程要更为合适得多。 自神火飞鸦和火龙出水作为新年贺礼展现在她的面前后,无论是马长曦手底下的工匠还是四海行会中的手艺人,都在全力赶工制作出最后一批成品。 长安城的元月还沉浸在新年的气氛中,四海行会里却是另外一种热火朝天。 好在这份赶工并未辜负了李清月的期待,甚至可以说是提前完成了制作。 与此同时,除了主动请缨的韦淳之外,澄心在行会中选拔的其余远航之人也已全部就位。 那也,是时候该当出发了。 就是…… “出了一点小意外。”李清月听着侍从向她报告。 “什么事?” “行首被她的韦主簿怂恿,把刘博士的弟子给劫持走了。”侍从憋笑,努力继续板着张脸奏报,“刘博士说,是他最趁手的两个下属。” 李清月好笑地发问:“那生气的是马少监还是刘博士?” 侍从回道:“马少监。她说她还要在两年内开发出新武器,谁知道刘博士的弟子能不能多提供些灵机妙想……结果人都被劫持出海了,那就不必多说了。” 这个希望,显然是已经泡汤了。 马长曦被气得够呛。 她才因为神火飞鸦的诞生在公主面前大出了一回风头,又立下了两年出新武器的军令状,结果这些人可倒好,直接从她看好的地里刨食,这就叫个什么事! 必定是许穆言先开了个头,让四海行会内的风气从商人往劫匪的方向一去不回。 “然后呢?” 马长曦不喜欢计划之外的事情,连手底下的工匠都要训斥到服服帖帖,又怎么会允许她的两年大计被这么破坏。 “她连夜把刘博士带去了四海行会,在学馆里出了几道特殊的考题,带走了一批说是有些天分的学生,以弥补……弥补损失。” “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李清月忍不住笑了出来。 侍从随即就见她将手伸出了窗外,“把东西给我吧。” “大都护果然料事如神。”侍从一脸佩服,将两封请罪书都送到了她的手上。 一封来自澄心和韦淳。 一封来自马长曦,和被迫一起参与进此事的刘神威。 这两边的抢人大战没提前通知于她,现在倒是各自想起来,上头还有一个极有威慑力的上司。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上行下效了,这个先斩后奏的场面真是让人好生眼熟。 李清月很是无奈地将两封信草草翻阅了一番,放在了马车边角的抽屉里,打算等到这两边将任务完成了再来展示一下,到底什么叫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不过一想到在她手底下的人已越发主动地去做一些事,就连那些在大唐灾年间被收留到手底下的人也有了不小的变化,李清月心中愈发有了底气。 当元义端再度于洛阳见到这位安定公主的时候,便觉她的心情相当不错。 当然,在表面上,敬怀太子新丧,安定公主先来洛阳请孙神医随行,后前往襄州操办后事,面上却还是一派肃穆之色。 但更让元义端意外的,大概不是安定公主此刻的神态从容,而是她在洛阳暂留之时,依然让人将他请到了面前,商谈将此地的部分府库物资一并带往襄州之事。 “我本以为……” “你以为我需要避嫌?”李清月饶有兴致地端详了一番对方复杂的神情,“我以镇国安定公主为号,有什么避嫌的必要?” 元义端先是一怔,又旋即露出了恍然之色,“公主说的是,是我之前多想了。” 此前洛阳元氏的人都不曾料到,在他们看来简直像是被送进去凑数的元希声,居然真的有此机会成为公主驸马。谁让他的年纪真的太小了! 他们也不曾料到,在元希声被选定为驸马的同时,会传来李弘在襄州的死讯,让这其中好像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正式订婚约为驸马的旨意还没到府上,便所有的一切都会存在变数。 按说安定公主也该当对他们的态度谨慎考量,以防这份不吉利也被牵连到了她的头上,又或者是有天皇从中再度插手,让情况再发生变化。 可她好像并未对洛阳元氏的态度有什么变化,反而还…… 使唤得越发顺手了。 想想也对,所谓的避嫌,从来只有身居下位的人去揣度上位者的心意,何曾有过上位者去考虑避嫌之事的。 安定公主那出特殊的选择驸马仪式已然结束,对她来说就是结果已定,何必庸人自扰,被其他的事情耽搁。 “之前旱蝗多发,洛阳人口积聚,各家用于上下整肃清扫的器具也带上。”李清月可不管元义端又因为她那一句话多想了些什么,继续指挥道。 “此外,再选一批造屋建房的好手一并跟来。” 元义端连忙让人下去准备。 这些杂事对他来说都不难,安定公主本也可以用东都府尹的渠道下令,现在这般委任,也不过是想要让驰援襄州之事不必以官方门路办事,灵活自由得多,也未尝不是给他们的脸面。 只是让元义端眼皮一跳的是,当他安排妥当了种种事宜折返回来的时候,就见李清月的马车边上站着个对他来说相当熟悉的身影。 “你说……你也想去襄州?”李清月自掀开的车帘往外看去,便对上了车外少年人有些清亮的目光。 比起一年多前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身量看起来长高了不少,那种打眼望去就觉清俊如竹的气质也已更显分明。 但怎么说呢,孩子就是孩子。现在这副申请同行的样子,真像是个身怀抱负的孩童对着长辈发起请求,和韦淳看着她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而对于元希声来说,他也确实不太明白,为何家中长辈近来看他的目光都有些怪异。 他仅仅是在很认真地答道:“我曾经在东都尚药局中进学过,上次公主来到洛阳的时候应当见过,我有为此地流民举行义诊,此次随行的又有不少我元氏扈从,我若一并前往,还能协助公主统御他们。” 元义端到的时候听到的正是这句话。 他都不知道是该说元希声胆大,还是该说他对有些事情少了些敏锐。 但眼见安定公主对他的这出毛遂自荐并未生气,反而以那只架在窗边的手托住了侧脸,像是在继续品评这位未来驸马,元义端又暂时止住了脚步。 “那我考考你。”李清月不疾不徐地发问,“痨瘵之疾一旦感染,大多在发现之时已然无救,直到如今还未有能够将其根治的药物,你凭什么保证,自己前往襄州也能安然无恙?” 元希声定了定神,答道:“孙老先生教过我们,痨瘵这种病症要比寻常疾病特殊,和前一个患病身死的人接触过的人,很可能要过上很多年才会出事,但这其中依然是有所关联的。他猜,是痨虫入体蛰伏,直到人体气虚、中气不足的时候,才借机生乱。” “我幼年学医,到如今已有三年,自旱蝗疫病横行后,行走于外前多喝参麦汤调和肺气,以防为疾病所侵染,自认有几分抗衡灾病的本事。” 李清月挑了挑眉:“只是如此,我能带的人不知凡几,为何非要是你?” 只需要身强力壮的话,这洛阳城中也有不少押镖运货之人了,哪个不比元希声看起来孔武有力? 元希声答道:“我满周岁的那一年,洛阳城中有了一种特殊的烈酒,也在随后出现了一样特殊的药物,正是以烈酒浸取被捣烂的大蒜,而后将其提纯出来。可惜孙神医说,此物能防治疫病,却不能阻挡痨虫。” “四年前,听说是因公主送来东都的信,孙老先生得以又拿出了一种新药,是以盐水腌渍黄花蒿,将其新鲜的汁液挤出来直接服用。可惜此物能抗疟疾,却不能让痨瘵减轻。” “我不明白,痨虫和疫气有何区别,痨瘵的发热和疟疾的发热又有什么不同,若是公主愿意首肯让我随行,或许总有一日我能想明白这个问题,为公主立下功劳……”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低下了头去,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提出的疑惑既然未能解决,便显然不是一个能让他抓住机会的凭据。 但就在他低下声去的下一刻,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你的行李多吗?” “啊?”元希声抬头。 李清月怎么看都觉得,这家伙现在的呆头呆脑,真是破坏了他身上的书卷气。 “我只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我们就要从天津桥前启程,你——” “我这就去收拾行装!”元希声顿时笑逐颜开,直接掉头就跑。 在途经元义端身边的时候,他好像总算意识到这里还有个长辈,停下了片刻。说出来的话却是:“伯父,劳驾借我几匹快马拉车。” 见元义端颔首,他便立刻朝着家中跑去,很快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元义端:“……” 怎么回事啊,敢情只有他在这里瞎担心什么避嫌的问题是吗? “元家主,”李清月忽然转向了他,“我看您也不必多担心了,以令侄今日表现,分明很有昔年元君山之风啊。” 元义端哑然。 可当目送着这些随同安定公主齐赴襄州的人马离开洛阳的时候,他又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元君山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祖父,元希声的曾祖元岩。而此人最大的特点,便是上朝议政、劝谏君王都能侃侃而谈,浑不惧怕,先后以诤言劝谏了陈宣帝和隋文帝。 安定公主以元希声比元君山,到底是在拿自己比作谁啊? 若是换一种思路去想也不太对。元君山一度受隋文帝委托,前去辅佐蜀王杨秀。而杨秀此人向来行事无忌,甚至在杨广夺嫡成为太子之后多有怨怼之言…… 奈何车马已然远去,元义端就算还想多问,也已做不到了。 罢了,就像上一次安定公主前来洛阳之时曾经提醒过他的那样,对他来说最要紧的只有两件事—— 一件是尽到自己的本分,另一件就是牢牢记住,自己到底是听令于谁的! 元希声为公主驸马之事,就算会因敬怀太子之死而拖延,甚至公主本人也因这“天下未定何以家为”的说法,将婚期推迟到了起码四年之后,洛阳元氏其实也早早就跟天后、跟安定公主捆绑在了一个立场。 既然比谁都清楚现如今的东都到底由谁做主,他也就绝不能有任何一点后退掉头的想法。 他脸上的神情变幻,终于在想清楚这些的时候,彻底定格了下来。 而李清月也收回了朝着随行扈从打量的目光,转回到了与她同车的孙思邈身上。 “我猜元希声的这个困惑,也是您的困惑?” 孙思邈点头:“不错。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我的那些弟子虽然还没一个真能超过我的,但也在这几年给了我不少启发。” 他虽然动辄要往来宫中为天皇看诊,但东都尚药局这样的环境,对于孙思邈这样立志拯救更多人、栽培出更多医者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神仙之地。 以至于这几年间,李治是因风疾的缘故,以更快的速度衰老了下去,孙思邈却还看起来更年轻了点。 但若要孙思邈自己说的话,心态上的年轻和医道上的进步,终究也不是万能的。 “我经手的病患越多,也就越是在想,五行阴阳之气的说法到底能否适用于所有的病症。再有,痨瘵之疾早年间就有的痨虫说法到底是否合适。可惜啊,人的眼睛能看到病灶,人的耳朵能听到心脏跳动,却还是不能看透所有的病理真相。” 孙思邈倒也并没让自己沉浸在这等困惑纠结之中,反而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笑了笑,“说来也不怕公主听着见笑,我前阵子和神威在长安城中有过碰面交谈。这十多年里他为公主研究那炸药之物,居然也没在医道上走偏太多,让我都有些心动了。” 李清月轻咳了一声。 她试图脑补了一下孙思邈扛着个炸药包的场面,觉得这多少有点不太对劲。 仿佛是猜到了李清月此刻在想些什么,孙思邈又道:“我不是说我真要去走一趟神威的路,而是我在想,这两条路是否有殊途同归的机会呢?” 殊途同归吗? 这句话从孙思邈的口中说出,让李清月难免有种时空错乱之感。 但想到正是她的一道道决策在将人往那个方向推动,又觉她看到的其实只是这些砥砺前行的医者又往前迈出了一步。 李清月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敷衍于对方。 或许以孙思邈活到这个年纪,也应当看得出来,她到底有没有在说谎。 她斟酌了一番后回道:“或许,等到看得更清楚的时候,就什么都知道了。您看,我幼年之时第一次听闻逐食场面的时候,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后来在这咸亨灾情中,我也确实以宣州稻、东海棉保住了更多的人。孙神医今日的困惑,也未尝不能以这等循序渐进的方式实现。” 孙思邈那双老迈却也清明的眼睛里,顿时闪过了一抹沉思。 他忽然问道:“那么公主觉得,自己现在看得足够清楚了吗?” 车厢内的气氛有须臾的凝滞,可下一刻,流动的风就已自车外吹过了二人面前的车中茶桌。 “不。”李清月坦然作答,“我想,我还得站得更高,也……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便是——她在此间将近二十年给出的答案。 240-250 第241章 登高望远这个答案, 换了旁人来说出口,或许也仅仅是登高而已。 但安定公主呢? 像是孙思邈这样年纪的人,虽然并不真正涉足朝堂, 却还不至于看不清方今的局势。 出入禁宫之时不难察觉到的微妙气氛,让他干脆告知儿子孙行,在通过了科举选拔后, 老实一点走弘文馆学士的路子。 这显然是一条极有必要的忠告。 他当年能被年幼的安定公主怂恿着带人去找自己的父亲,在朝堂博弈中也必定没有多少通权达变的头脑, 还不如别想着冒尖出头。 可孙行还不必面对什么艰难的抉择,这个越发浮出水面的问题, 现在已被摆在了他孙思邈的面前。 镇国安定公主这个名号, 已完全是公主身份所能达到的极限了,到底要如何才能做到像是李清月所说,朝着更高的位置上再走一步? 没有其他答案! 唯独有可能的, 正是坐到那个天下间最高的地方。 但让孙思邈这个长者都不由为之心惊的是,李清月在说出这个回答的时候, 好像并未经过什么其他多余的考虑,而是早已在心中对此有了决断。 哪怕在她的上头, 还有一位属意于传位太子的天皇陛下。 此刻的车马正自洛阳以南的伊阙关而过,稍稍放慢了一些行路的速度,以便这批南下的队伍通过关前的审核。 守关的武将在车边探问了一声,以确认安定公主的身份,将二人的交谈打岔了一阵。 等到重新回到正常的行路速度时, 孙思邈就忽然听见李清月笑了一声, “说起来, 襄州也真是个好地方。当年高祖皇帝意图迁都的时候,不就是如此分析的吗, 北方羌胡为患,长安未必太平,但襄州以北先有洛阳八关,后有牛首山之下的鲁阳关阻截,能将北方战线拖长,又能更为便捷地获得南方水路物资。” “彼时的隐太子李建成慑于秦王军功,一力赞同迁都决定,以免秦王因北击突厥再有所获。” “但当时的秦王,后来的太宗皇帝说了一段话啊。”李清月眉眼从容,却在开口间多出了一抹锐利,“他说,戎狄为患,自古有之……怎么能因为胡寇骚扰边境,就迁都来躲避,到时候岂不是要贻四海之羞,为百世之笑!孙神医是怎么看这句话的?”① 孙思邈的目光闪动了一瞬。 他发觉自己此时的处境与当年初见面前这位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当时他是被人以上屋抽梯之策围困在了江中,而现在,他身在车队中,周遭全是安定公主或者天后的心腹,必定不会给他以谈话问题有所不妥便跳车而逃的机会。 好像也是另外一种上屋抽梯吧。 他很觉无奈地叹了口气:“若要我在品评此言的话,大约便是——天下从来没有退避者居于上位的道理,丢的不仅是皇室贵胄的脸,也是百姓的性命。” 所以太宗皇帝发起玄武门之变,到如今归其功过,依然是功远大于过。 那么,今日呢? 天皇病弱多时,在东西两路多有定策失败,对北面的单于都护更少重视,反倒是安定公主在天后的支持之下放开手脚征讨戍边,庇护疆土。 倘若没有安定公主的话,就算当今这位天子还不至于和其祖父一般想出迁都襄阳的决定,但太子和镇国安定公主之间的差距,怕是比之隐太子和秦王之间还要明显得多。 这个登高望远之人,也确实是安定公主要比太子李贤合适太多。 孙思邈是个医者,本不该牵扯进这些事情之中,但一想到此前隋末乱象,他又不得不去想,一个不合格的帝王坐在天子位置上,到底会招来多大的麻烦。 他抬眸对上了李清月的目光:“公主不会轻易对我谈论起这样的话来,所以我想知道,您到底希望我做些什么?” 安定公主想要上位,在他这里没有那么多的不可行。 但他相信,不会每个人都能和他这般,只要天下能少死一些人,就觉心满意足的。 倘若安定公主需要对上的并不仅仅是太子,还和当年的秦王一般,需要对上自己的父亲,那这政变之中的流血就势在必行。 现在和他交底,又是希望他做什么呢? 让他确保天皇陛下的安危,以防他风疾发作身死,致使安定公主会背负上弑父的骂名? 还是希望他再紧急培训出一批用于外伤急救的学徒,以满足政变发兵的需求? 他是这么想的,也直接将话问了出来,直率得让李清月都面色好一阵的古怪。 若非此刻的交谈是她先发起的,起码得保持一下形象,李清月都很想问问,是不是活得太长的人都会有这等浑然无惧的表现。 “……不,我不需要孙神医再去做其他事情。”李清月答道。“您现在不是已经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了吗?” 听出了孙思邈话中的偏向,对她来说已经足够重要,也足够让人心中快慰了。 “济苍生,安万民,传医道,这已是很多人永远无法达成的境界了。所以如今是怎样,将来也是怎样吧,但或许……” 李清月想了想历史上痨瘵病症的特效药还是由西方研发的,便觉孙思邈今日的困惑格外有意义。“或许孙神医的那个问题,也能在您的有生之年得到解答的。” “那我就承蒙公主吉言了。” 孙思邈听懂了。 李清月想要的,是她积善十余年推行医道所积攒的民心,能因为他孙思邈站定立场,在她发起振臂一呼的时候,绝不会出现任何的偏移。 这就起码能让这场政变,尽可能少地波及到一部分百姓身上。 而事到如今,这样的领头人又何止是他孙思邈一个呢? 当这一行南下的队伍穿过鲁阳关,途经南阳与新野一带之时,驿站送呈的饭食里就有宣州稻。 “荆襄和宣州的条件相似,自然是要引进的。”一名随侍的驿卒说到这里,露出了几分忧心之色,“也不知道今年还会不会继续有旱灾了。若真还是年节不好的话,就算稻米品相不如早年,能有收成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驿卒本想顺着他平日里和人唠嗑时候的话继续往下说,又忽然意识到,在他面前的队伍出自关中,由皇室中人领头,连忙打住了话茬。 他可不能一时忘形,说出“咸亨”一点也不官运亨通这样的话来。 “老汉且住。”他刚要转身离开,就见先前发问的长者又叫住了他。 “您还有什么事吗?” 孙思邈指了指他的腿。“我是想问……” “您想问这护膝?”驿卒顿时来了继续交谈的兴致,“您不知道,我早年也是当过府兵的,可惜腿上受过大伤退了下来,只能干干这样的活。年岁大了之后也更不经用了,一到阴雨和寒冷天气,旧伤的地方就隐隐作痛。” “幸好自棉花这东西对外售卖之后也从关中流到了襄阳。我这人平生喜好几口隆中酒,没攒下点余财,但买下几个备用的护膝还是无妨的。” 他拍了拍自己看起来结实一圈的膝盖,龇牙笑道:“这二月的天气还是捂着点好,老丈您也千万留意些。” 孙思邈:“……我不是在好奇这个,我是想说,若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看看这处旧伤,还有没有治好的希望。” 驿卒目光一亮:“此言当真?” 同行的洛阳医者当即就有人想要插话,为孙思邈介绍身份,却被他伸手拦了下来。 孙思邈道:“我这样大的年纪,见过的病患也不在少数了,你总该相信我走南闯北的见识了吧?” 这倒是听来很有说服力。 驿卒又认真地端详了一番孙思邈的脸,只见对方年纪虽大,却是好一番精神矍铄的模样。 他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钱袋,忍痛从衣袖的内口袋里摸出了十几个钱币,塞回了钱袋之中,这才应道:“好,那就劳烦您看看了。” 孙思邈将他这个举动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在为人看诊的时候问道:“你说你之前当过府兵,那家中的永业田按说也足够生活开支了,何必只管着伤处的保暖。” 这驿卒顿时自嘲笑道:“府兵和府兵之间也是不同的啊。别看这天下驿站一千多所,驿长也有一千多个,不是个什么要紧的官职,比不得那京官空缺只有一个两个的,但也是明明白白的府兵所任入流官职,像我们这些驿卒,我这种不用往外跑的,都还算是运气好的了。” “再说了,你也瞧见我这人是何脾性,好酒又没上进心,所以当府兵的时候也没胆子冲在最前头,哪能分到多少永业田。” 孙思邈一边小心地查验着他的陈年旧伤,一边说道:“我还以为是你的战功被什么人给贪墨了……” “哎,可不敢这么说啊。”驿卒打断了他,“这几年从河北道开始,各州都在陆续追溯府兵功勋封赏未发的情况,我若真被人给占了功劳,早已请安定公主主持个公道了,最起码也能多换几坛好酒回来。像我这等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有好日子过,直接拿钱搬家就是,还怕得罪人?” 这不是实在没有吗? “对了,敢问您老看诊的诊金需要多少?”驿卒说起了关键问题,先前脸上的懒散神情都不见了,让孙思邈险些以为,自己就是个强盗。 “你……”孙思邈想了想,回道:“请我一杯水酒吧。” 驿卒的脸笑出了花:“应该的应该的。” 然而下一刻,孙思邈就轻轻一下拍在了他的腿上,“但这酒,只能我喝,不能你喝。你这旧伤要想医好,先得把酒给停了。” “啊?”驿卒傻眼了。 他纠结于自己到底要不要遵照医嘱办事,在将酒送来的时候甚至忘记了介绍。 孙思邈倒是喝了一口就察觉出了端倪:“这不是当地的酒吧?” 这分明是——葛萨在洛阳铺开摊子的好酒。 驿卒答道:“您真是好眼力,这酒又够劲又不昂贵,比起我们当地的陈酿还要出名些,既要报答于您,总是要买些好货的。” “说起来有个消息您可能不知道,”驿卒神秘兮兮地低声,“早年间荆襄一带有不少从上头梁州、洋州下来的人,最近十年返乡了不少。其中有个跟我还有交情的,在重来此地的时候说,这种品类的酒水用的是梁州的麦子。” “但要我说吧,这消息真不真,着实有待商榷。梁州那地方接连遇上了两个好刺史,比之早年间地广人稀的情况好了不少,让他们回去也有活路了,若论土地肥沃却应当排不上名号,怎么会是以梁州麦子酿酒。” 孙思邈煞有介事地点头:“你这推论说得不错。” 驿卒很觉自己的分享欲得到了尊重:“我猜啊,这洛阳烧酒能发行四方,和那四海行会分不开关系,既是走的安定公主的门路,说不定就是辽东的麦子,也只有北地才能有这样的烧酒暖胃了。” 他颇觉可惜地叹气:“安定公主的产业大多在北方,也不知道现如今成了镇国安定公主,能不能多往南迁移迁移。” 也不能说没有吧,但真的太少了。 孙思邈想到了李清月抛给他的那个问题,在一阵目光变幻后,最终还是答道:“或许……会的吧?” …… 次日车马再次起行的时候,那个驿卒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登上居中那架马车的是个气势有别于常人的女子。 想到此前驿长透露过的消息,这一行人是为迎接襄王遗体而来的,那么…… “那是——?” 驿长自登记驿马死损更换的账簿上抬起头来,“我没跟你说过吗?那是安定公主。也算你有福,昨日给你看诊的,可是能够出入禁宫的孙神医。” 驿卒:“……” 他这可疑的沉默,让驿长顿时警觉发问:“你没说什么不应该说的吧?” 安定公主南下迎灵,并未提前知会,他也是等到人来了才知晓。好在她也没有大张旗鼓的意思,甚至没怎么在外出现,就已安寝休息了,今日也顺利离开此地,让他不必再因贵客在此而担心。 像他们这种驿长,别看是朝廷命官,擅自丢了马匹不上报都要被杖打一百的,可不敢搞出什么乱子来。 驿卒摇头:“应该没有。” 他仔细地将自己的话都想了一遍,发觉自己说出的好像都是安定公主的好话。 “我说的都是情真意切的夸奖。” 至于是不是情真意切,而非言不由衷,孙思邈看得很清楚。 他起先还有几分疑虑,不确定自己对安定公主做出的答复是否太早了。可现在在一名驿站小卒的表现里,他却忽然坚定了自己的答案。 安定公主站在踏实的土地上,以十年磨一剑的方式种下了一颗颗种子,现在便是合该由她收获的时候。 相反,那位前任太子…… 自入襄阳城后,孙思邈便留意着城中百姓的情况。 按说襄王当了十多年的储君,倘若真有因数次监国而在百姓中享有声望,在获知他死讯的时候,当地百姓也总该有所表示。 可在这座襄王宅邸之外,非但没有百姓为之哀悼所赠告祭之物,反倒很有一种门可罗雀的冷清。 真正对敬怀太子之死而心神动荡的,竟是那襄州的刺史。 不过也实在不能怪他如此惶恐,谁让他是怎么都没想到,李弘居然会病死在襄州这个地方。 原本被丢了个废太子到他的地盘上,就已经够让人胆战心惊了,哪知道,让人担心的事情还能再多一件。 而现在,镇国安定公主亲自抵达此地,以她在朝堂之中所把持的权柄,怎知不会对他发起问责。 李清月朝着他脸上瞥了一眼,就能猜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伸手接过了一旁医官递来的口罩,“襄王府中的人自我皇兄病逝后有无外出?” “没有,绝对没有!”襄州刺史只差没拍着胸脯保证,“襄王妃也有吩咐,连带着当日送信而来,接触过襄王的信使,全被隔绝在了这里,一应衣食用度都由我让人送来。” “也不知道襄王到底是在何时染上的病症,落得这个英年早逝的结局。” “襄王妃……”李清月的目光微微一动,“她在哪儿?” 襄州刺史又苦下了脸:“此事我也当真难办。襄王妃和襄王似是伉俪情深,于是自襄王病笃时,襄王妃就将自己也给锁在了屋中,到了襄王过世后,她又将在将一条条命令下发后,重新将自己锁在了一个院子里。说是……” “说是,如若长安城中有人来迎回襄王遗体,那就让他来领,至于她的话,或许已被太子的病症所感染,还是自此留居襄州,在这里等死的好。” 李清月沉默了一瞬,这才开口回道:“……我知道了。先带我去见皇兄吧。” 襄州刺史说什么襄王妃和襄王伉俪情深,愿意为他殉情,李清月其实是不太相信的。 她对杨明舒虽然了解不多,仅限于当年和外祖母提起让她来自己麾下无果,还有她嫁入东宫,以及几次被她拒之门外的拜访,也觉对方虽然循规蹈矩得厉害,像是个标准模板的世家贵女,却并不像是个会为李弘而死的人。 当日太子被废的诏书传到东宫时,杨思正这个太子属官看起来都比杨明舒哀凄绝望。 那怎么没见杨思正为李弘殉葬呢? 想到阿娘说的李治有意对弘农杨氏动手,李清月在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但在见到那位襄王妃之前,李清月还是得尽到自己这个迎灵的义务,先去见一见追谥敬怀太子的李弘。 …… 在李清月来前,襄王府内已布设了灵堂,将李弘的遗体安置在了其下的凌阴之内。 他死的时候本就是元月冬日,快马报信和李清月的出发也都没耽搁多少时间,以至于他的尸身看起来还保留得相当完好。 要李清月看来,一个死了的李弘,可要比活着的时候讨喜多了。 但一想到她刚来到此间的时候,李弘其实还得算是她见到的第二个亲人,而彼时的他也还是个浑不知世事的孩童,却已在权势地位的变换中走到了今日的这一步,真是不能不让人感到时过境迁的怅惘。 可他既是武周改换李唐江山的一个障碍,死在此时又何尝不是一种幸事。 “将他的尸体移入辒辌车吧。” 襄州刺史紧跟在安定公主的后头,原本见她负手而立看向这灵堂,沉默得让人心惊,想要出声安慰她两句,却见她回头之时已果断地做出了决定。 “不……不让襄州名流前来拜祭?” 李清月回道:“就算你邀请他们来,他们敢来吗?” 敬怀太子的这个谥号里,已明摆着透露出了很多信号。虽然复位为太子,但“怀”为中谥,“敬”也不是什么一流的上谥,仿佛是天皇天后苦思良久,也没能为其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彰显他的文治武功。 这样的一位过世的太子,并没有什么被凭吊的价值,甚至还有可能因为祭拜而让自己染上疾病。 谁吃饱了撑的愿意这么干。 “皇兄昔年怜悯梁王李忠因谋反罪被诛杀,请求将其葬于昭陵,现如今他也要被送回长安葬于此地。上有先帝庇佑,此地必定香火不绝,又何必在意襄州一地呢?” 襄州刺史:“……”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就是这么别扭呢? 但他眼见安定公主随即面色沉沉地往外走去,又分明是一派因兄长病逝而心中不快的模样。 对方疾驰千里而来,他怎能怀疑这对兄妹的手足之情! “襄王妃的住所在哪里?”李清月问道。 襄州刺史连忙伸手,“在那边。” 他自觉自己当真没有看错襄王妃的表现。 他们这些人没能将她从此地带出来,安定公主亲自抵达也不会改变这个结果。 当安定公主自报家门后,那院中传来的依然是一句斩钉截铁的回复:“我说了,我不会回去的。襄王染病身死,我随侍在旁,该当已有病症在身,自请求死,不劳旁人挂心。” “自请求死?”李清月挑眉,目光有一瞬落在了门边的食盒上。 襄州刺史很想说,其实此事安定公主也不必多管。 反正,既然襄王妃有意为襄王殉葬,或许还能成为一桩流传后世的美谈,何乐而不为。 却忽然听到李清月厉声说道:“把门给我砸了,将人带出来。” 襄州刺史大惊。 但安定公主身边的亲卫几乎都是跟随着她上过战场的,要想办到什么事,以他的本事又如何有可能做出阻拦。 “这……” 这不合礼数啊! 他的声音很快被门扇被破开,襄王妃被从院中“请”出的动静所打断。 安定公主随后往外走去的举动,更是让他失去了劝谏的机会。 可眼前的这一件事居然还只是安定公主做的第一桩破格之事。他随即就听安定公主在走出府门后,回身指向了面前的这座襄王府,“将府中的人全部疏散出去,然后将这里烧了。” “烧……烧了?”襄州刺史险些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我说的话很难听懂吗?”李清月又重复了一次,“我说,将这座襄王府烧了。” 踉跄迈出府门的杨明舒听到的正是这一句,露出的那双眼睛里满是愕然。她当即疾步上前:“您不能这么做!” 李清月转向了她:“天子有诏,让我抵达襄州后确定痨瘵之疾并无外扩迹象。皇兄病逝于此,此地自然不祥,不烧了留着作甚。” “可……”杨明舒语塞。 她该怎么说?说这襄王府正是对她而言最好的保护屏障,起码能让她在死前不会受到旁人的袭扰吗? 偏偏在她面前站着的人,不是那个极容易为人所拿捏的敬怀太子,而是向来雷霆手段的安定公主。 她只能咬着牙,继续说了下去:“这是你皇兄的地方,我要替他守着这儿。你就算是胁迫,我也绝不离开这里。” 大不了……大不了在襄王府被大火烧毁之后,她便结庐在城外,应当也能有她希望达成的效果。 可她无法确定,倘若连安定公主都对于她今日的表现无动于衷,那些她希望不打扰她清净的人,又真的能够按照规则办事吗? 一想到这种可怕的可能性,杨明舒便有些目光发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她看到襄王府中的下人全被疏散而出,看到府邸周边都被清理出了一片防止火势蔓延的地带,看到熊熊大火从这座只住了三个月的宅邸中冲天而起。 于是那些未至开春的寒意,霎时间被这烈火驱散了彻底。 而那府中草木屋梁燃烧的作响,也很快压制住了此地的人声。 这座宅邸被烧起来得何其轻易,甚至让杨明舒生出了一种如在梦中的错觉。 但眼前的景象应当不是她的错觉。 她发觉安定公主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身边,像是在看向眼前的火海,又像是在看向她:“其实,你也没有那么想死吧。” 见她并未有所动作,李清月继续说了下去:“如果你真的想要成全为敬怀太子殉葬的名声,大可以在此时跳入火场,还能让我这个对皇兄来说的政敌自此背上一个洗不脱的罪名。又或者你也可以在我前来此地之前便开始绝食,而不是在餐食之中又多增加了一份肉食。” 痨瘵这样的病症,若是还没被感染,或者还在蛰伏期间,对于多吃肉蛋、体魄强健的人来说,没有到必死的地步。 这位襄王妃的有些表现,就很有意思。 前方的火光投照在地上,将日光照射下的人影给冲淡了不少,但在影子之上的本身,却好像渐渐摆脱了此前的木讷,在李清月的心中变得比早年间鲜活了不少。 她紧皱着眉头试图反驳:“我不是在装腔作势……” “我知道。”李清月缓缓开口。 杨明舒不知道,面前之人的下一句话到底有多少人听到,但起码,就算有前方府邸之内梁柱倒塌的声音传来,她也清楚地听到了安定公主的下一句话,“你只是不想再做下一个杨舍娘。” 杨明舒被火光填满的瞳孔一震,没想到会自李清月的口中说出这个名字来。 弘农杨氏之中的名门贵女,在这大唐建国的数十年中,因家族前途而被决定命运的绝不在少数。 生下武后的杨饮光已算是其中幸运的了。 而另外一位比之杨明舒还要不幸的,便是李清月所说的杨舍娘。 在隐太子李建成已迎娶了荥阳郑氏的郑观音后,杨舍娘还是被送入了太子东宫之中,成为了李建成的妾室,又在玄武门之变后被囚于宫中。 家族的背景在皇权易位中显得何其单薄,也或许,对那些投机的世家官员来说,已经是弃子的东西,根本无需再行关照。 杨舍娘还一直活着,为了看着她的女儿在三十岁上终于出嫁、离开了皇宫牢笼而活着。 但她的人生,已经完全被毁了。 杨明舒怕的正是这个。她如今还有利用的价值,那些家族中人便会不遗余力地粘附上来,直到…… 直到她变成第二个再无用途的人。 那她还不如让自己以“染病”的状态永远留在襄州。 可好像,这位迢迢赶路而来的安定公主并不希望她这么做。 “外祖母会难过的。”李清月顺手从地上捡起了一支送到此地助燃的木柴,朝着前头的襄王府抛了过去。 她拍了拍手,在转头看向杨明舒的时候,微微抬起了唇角:“偌大一个长安,难道还容不下一个杨明舒吗?” 那块木柴很快着了火,融入了前方的火海之内。 …… 而在此时的长安城中,制举将至的场面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一出烈火沸腾。 不,不仅仅是筹备数月的士人走向了礼部贡院的考场。 还有一道道或是犹豫或是坚定的身影,走向了珠英学士的选拔考场。 第242章 将珠英学士的选拔和制举的文试放在同一天, 正是出自天后的诏令。 当颜真定坐着马车行驶在朱雀大街上的时候,耳闻着外头的喧闹送考之声,她只觉自己参与的, 或许并不仅仅是天后身边女官的选拔,也如当日她和韦淳戏言之时所说的那样,是在参与进制举当中。 “行啦, 再抓下去,你的裙边就要坏了。” 颜真定连忙收手坐好, 朝着身旁的母亲回以一笑。 但她平日里冷静自持,在和好友待在一处的时候更能对比出个娴雅沉稳的样子, 现在却很难在车辙声中平复下自己的思绪来。 天后到底会出什么样的考题来取才呢? 都说此次的考核效仿科举, 在帖经和诗词杂文之外,还有时务策一项,总让颜真定有些吃不准考核的难易。 按说她在四海行会中担任了两年教习, 听闻了不少四方风物,本不必担心这个, 但她出身在关中,几乎不曾有远游的经历, 便觉心中少了几分底气。 幸好…… 幸好她难得强硬地拉上了母亲一并参考壮胆,不是一个人去面对这样的考验。 在马车停于蓬莱宫外的时候,颜真定也终于将心跳彻底平复到了寻常的样子。 但她却发觉,母亲在穿过丹凤门之时的表现有些异常。 她问:“您怎么了?” 殷夫人仍有片刻的恍神,在随同颜真定往前走出一段后, 方才缓缓收回神思, “往年来此, 不,应该说, 就算是今年大朝会时来此,我都是以外命妇身份觐见的。” 今日就不同了,她是以“考生”的身份来此。 虽然此前她是因拗不过女儿的请求才陪同来此,但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了一种特别的心情,让她恍然觉得,她可能并没有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 当行到考场之外的时候,这种矛盾而又期待的心情还变得愈加分明了起来。 制举的考场在礼部贡院,珠英学士的选拔则要更为特殊一些。 自太宗皇帝开始,便有精选天下贤良文学之士待诏禁中,和殿中省官员的办公地相邻,太宗一朝,魏征、许敬宗、褚遂良等人都是从这个职位开始的,而在当今天皇在位之时,元万顷、刘祎之等人也是以文词召选入宫。 巧的是,珠英学士的选拔就放在了此地。 大概随后也会放在此地,作为珠英学士的办事总部。 殷颐然仰头看向面前这几间被题字为“学士院”的屋子,只觉自己在这往前的数步之间,既是在丢弃着什么东西,又是在获得一个新的身份。 “阿娘,别看了,您在第四间。”颜真定低声说道,轻轻推了推她。 仿佛是看出了母亲脸上原本带着的陪读迁就之色削减了许多,她又在揣着报考证明往屋中走的半道突然停了下来,匆匆折返回到了殷夫人的面前:“阿娘,您可不能谦让于我,我要同您比个高下的。” 殷夫人很有些哭笑不得:“你先顾好你自己吧。” 颜真定当然会的。 想到韦淳已然离开了长安,带着她自多年前便生出的建功立业梦想,走向了那未知的未来,颜真定便觉自己也不该落下太多。 她坐在了标示有姓名的位置上,小心地检查了一遍笔墨和纸张。 想着距离开考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她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也便是在此时,她留意到,这考场是按照年龄来划分的,所以与她同处一排的左右两侧,都是和她岁数相仿的姑娘。 左边的那位不知为何,让她觉得相貌有一点眼熟,但一时之间又想不太起来,这份相似到底是从何而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颜真定的视线,她转回头来对着颜真定笑了笑,又转回头去发起了呆。 那走神的样子活像是在数面前的这支笔上有多少根毛。 而右边那位更是连头都没抬,相当认真地在削着手中的炭笔。 她这个聚精会神的样子,让颜真定赶忙收回了目光,生怕打扰到了对方。 只不过在挪开视线之前,颜真定留意到,这个坐在右边的姑娘袖口处有一点轻微的破损。虽然说如果不细看的话是看不出来,但这绝不可能是稍有身家的京官之女会有的打扮。 但对方这副神色举动,又分明不曾因身在此地而觉窘迫。 在天后近侍步入此地的时候,她也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规矩地坐在了这里。 当下最为要紧的事情,莫过于完成这场考核,其他的事情都得往后挪挪。 只是当她的目光先一步落在考卷时务策第一行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了那坐在左边之人到底像谁。 她的眼睛……有一点像天后陛下! 不过相比于天后和安定公主,她又缺了不少威严气度,这才在乍一眼看去的时候,让人险些忘记了这一点。 但想来也对,这等气吞山河的气度,又如何有可能是轻易养出的。 就如这时务策五选一问答的第一问,在呈现于眼前的时候,只觉那位执掌朝堂的天后陛下,仿佛已在面前了。 【欲使吏洁冰霜,俗忘贪鄙,家给人足,礼备乐和,庠序交兴,农桑竞劝。明言政要,朕将亲览。】① 这一个“朕”字,将这皇后临朝称制的上位者风范体现得淋漓尽致。 而“朕将亲览”四字,又何尝不是天后对此次考核的重视。 颜真定已再顾不上去留意周边有什么人,又有何种面对考核的表现了。 她得认真想想,这一题她到底要不要答,还是选择后面的问题。 就算有“朕将亲览”四个字,这道问策于吏治和农桑的问题也过于笼统了,起码对于颜真定这个从未接触过官场,也不曾管理过农事的人来说,若是将答题的机会用在这里,也很有可能会答出个不切实际的东西。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一道题何止是出现在了珠英学士选拔的备选考题之中,也是今日制举的必答题之一。 被姚元崇送来长安参考的祚荣快速填完了前头的帖经、杂文,就对上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他只思虑了很短的一瞬,就在案卷之上落笔写下了答案的开头。 “吏治清平,礼乐和顺,必先藏富于民……” 他不需要有所犹豫就能提笔书写。 因为这并不仅仅是他的答案,也是安定公主在辽东给出的答案。 安东大都护府境内,在原本归于高丽统辖的时候,有着相当严格的阶级划分,就比如说作为澄心副手的阿左,就隶属于灌奴部。 这样的下等人,既没有累积财富的机会,也没有任何一点出头的可能。 但自安定公主抵达辽东后,此地的情形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辽东新米的培育成功让当地从渔猎转农耕的变化中,并没有经历转型的阵痛,反而有相当多的人因此得以累积了钱财在手。 祚荣身居其中看得到,十年变迁之间,耕者有田,居者有屋,一直从泊汋扩展到整片安东大都护境内。 以至于高丽遗民此后以大唐子民自居,再不谈复国之事,靺鞨部纷纷来归,甚至有自黑水平原那头远道赶来。 语言和文字便很快在其中巩固着归属感,律法与礼仪则让官吏的管辖变得更加容易。 倘若再让祚荣去选一次的话,在当年他绝不会举起那支意图射向安定公主的弓箭。 好在他并未能够得手,反而是在今日作为辽东子民中的一个代表,写下了这个答案。 相比起在此问上落笔不绝的考生,祚荣给出的答案,就算加上了随后的例证,也绝对算得上是短的。他写字的速度也并不快。 但当此地的监考官朝着这个有胡人相貌的年轻人看去的时候,实不难发觉,他在落笔之时的从容不迫,很有一种在问答家常便饭的闲适。 同样有着这样表现的人,在学士院的考场中还有一位。 但她手中握着的,不是毛笔,而是一只炭笔。 她的眼睛看着前头的考题,炭笔则在备用的纸张上缓慢而稳健地书写运算。 那是时务策选答的第二问,出自义阳公主李下玉之手。 这道结合了多地粮仓贮存损耗、水渠运载能力、船只续航、路线选择的算术实在很复杂,也必然不会在大多数参与考核之人的选择范围。 但王师若的情况不太一样。 她的曾祖父完成了算经十书之中的《缉古算经》,开启了三次方程的求解。所以她幼年之时以桃枝在地上写画的,便是《缉古算经》中的民工修筑等腰梯形河堤的问题。 炭笔比之毛笔更为稳定扎实的手感,也让她在一行行计算之时,觉得自己并非身在考场之上,而是在家中。 这道比起民生也更偏向于计算的问题,简直像是为她量身定制的。她当然答得上来。 而有点意思的是,第三问和第二问其实很像,但第二问重在计算和效率,第三问则是在问方略。 许穆言向安定公主自荐的时候,有提到过水路运输的策略,尤其是关于脚钱的考虑,所以今日的这一问,不在运载,而在宏观的水利局势。 若是用现代的话翻译过来就是,请分析当前江南水利问题,并提出相应的解决措施。 殷颐然在扫过了前后五问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个问题。 她虽在关中生活多时,但她毕竟是杭州钱塘人士,若说江南,北地出身的人自然不如她了解。 以考生的身份来到此地和外命妇身份前来的差别,在她提笔写下“盗湖为田”弊病的那一刻,已完全被她抛在了脑后。 在这一个个字落于笔下的同时,她仿佛已然得到了天后的许可,能够以臣子的身份去对着江南东道着手治理。 盗湖为田的问题因江南疏于治理的缘故相当常见,但转湖为田后却时常出现“乡田岁无不旱,昔日膏腴,今为下地”的情形,只因沿海数州,江水之中常有咸潮,一旦湖河有变,常有咸潮倒灌。 如若百姓耕地真已到了拮据的地步,适当的废湖势在必行,但必须由朝廷敕令规划,加之修筑堤堰蓄淡御咸…… 对于如何有节制地临湖开地,修筑水利工程,在并无具体问题的情况下,殷夫人也无法答到格外细致,但她越是往下写,早年间在江南生活的过往,便越是清晰地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 秦淮之源的绛岩湖流域,饶州洪州江州的彭蠡流域,都是条件绝佳却还疏于经营耕作之地……该当予以重视。 无独有偶,在与她的女儿颜真定同一间考场里,有人在答卷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与水争地,至于涝时,则水无所归。蓄水无术,至于旱时,则水无所得。” 宗燕客写到这里,攥紧了手中的笔。 她其实不太确定,自己到底应不应当选择这道题来回答。 她毕竟是出生在蜀中而非江南,在前几年和几个兄长一样被接到了关中教养,更是不曾前去江南。 但她见过父亲任职之地的水利工程,曾经听外祖母诸葛夫人说起扬州运河,并非对此一无所知。 当她的兄长正在参与今年的制举,去争夺那个周国公袭爵之位的时候,她也总该用这另外一条门路争取一点机会。 在取名一事上,兄妹几人公平得很,但在真正的地位上,世人总不会将她和前面的兄长相提并论。 她此前年纪小,也还在进学之中,没有这个出头的机会,现在却有了这个接近于同台竞技的场合,真是何其不易。 那她便不能在此次的答卷上,给出一个墨守成规的答案! 她凝神定气了须臾,那双在颜真定看来和天后与安定公主有些相像的眼睛里,闪过了一抹略显阴沉却也锐利的光。 随后继续提笔,写了下去。 而在此刻,颜真定也终于在纠结了一阵后选择了自己要回答的问题。 她在来前的担心一点没错。 她确实饱读诗书、过目不忘,但天后的此次选拔,既要给入选者以外朝女官的身份,便不能只会读书而已。 对外宣称让珠英学士修编的《三教珠英》也并不仅仅是一本文史之书,还有其政治意义。 或许在修编文书之余,还会需要她们如同天皇陛下的御前待诏一般,去处理其他的问题。 所以每一个时务策问题都是有的放矢。 那么她在哪一个问题上最能表现出自己的优势所在呢? 或许,能够言之有物的,也只有第四个问题。 那是一个两问合并,出自太平公主的教习老师郑纭之手。 前半句问的是,《史记》写汉武帝,书中多有讽刺的意思,在汉代之时,对其的评价大多说它是谤书,比如东汉王允杀了蔡邕的时候,就说,“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所以王允也不能留着蔡邕,让他的笔有机会写下第二本谤书。修编史书的人写出一本“谤书”,是应当的吗? 而后半句则问,《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与《史记》相比,存在哪些不同之处。 颜真定年纪虽然不大,但通行于世的史书,她因家传的缘故,已有十多年的通读精读历史,对于史记的争论她更是多有耳闻。 前汉之时,碍于汉武威仪,对于史记多是批驳远远多于褒奖,到了今朝,则显然能以更为客观的方式看待。 只不过,修国史之事实在像是个烫手山芋。 司马迁有写《史记》发于情的控诉,当朝的许敬宗又何尝不是被指控对史料有所删改。 若要评点、甚至是参与到这样的事情中,她无疑需要莫大的勇气。 以天后一步步攀升的权势,或许在她选择了回答这个问题时,也就会给自己选定未来的命运。 如此说来,她……真的要写吗? 然而在她犹豫于此的时候,耳边传来的,正是邻座以炭笔摩挲书写于纸上的声音。 比起毛笔蘸墨落笔,这个声音在这间考试的屋中几乎形成了一种稳定而清晰的节奏,仿佛正有人心无杂念地朝着前方走去。 以至于在这一刻,颜真定心中的浮躁不定又重新平复了下来,也让她面前的纸上出现了第一行文字。 她周身的书卷气也像是为照入学士院中的日光所催动,环绕在她的身侧,让这一个个文字中又有了一份娟秀而又坚定的底色。 “纪传开篇,为独家之所创……” 古为今用,学以致用,正在这份答案之中了。 至于她为何不选第五个问题? 颜真定觉得,这大概只有像是阿史那卓云那等将门出身的虎女,才能来试试了。 只因待选的最后一个问题干脆在问,如何看待汉唐两朝在边境设郡、设都督府都护府的举措,并谈谈如何处理和外族番邦之间的关系。 这个选拔珠英学士的消息终究还是来得太过突然了一点,也为了能够更有实在意义,选在和制举同一天开办。 若是想要让身居边境的女子前来报考,多少有些时间紧迫。 何况,或许连她们都不会想到,在天后的考题中会出现这样的一问。 事实上,这个问题和前头的第一个问题一样,也出现在了制举的考场之上。 “你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将这个问题也放在其中?”武媚娘见桑宁在展开考卷后的欲言又止,相当从容地发问。 桑宁点头:“我大约能猜到您的想法,既然今年制举通过的士人将会变成天后门生,珠英学士也可以这么算,在文武考题上该当一视同仁。但最开始陛下对外宣称的乃是修编 《三教珠英》,可能并没有人对此有所准备。” 武媚娘笑了笑,反问:“你怎么知道就没有人对此有所准备呢?” 凡事都是有可能有例外的嘛。 诚然,这个问题对于想要走武将之路的人来说至关重要,也必定能在制举考场上得到不少让人满意的答案,但谁说在珠英学士的选拔考场上,就一定不能收获到一份惊喜呢? 她想要颠覆大唐的江山,想要证明自己能够坐到那个天下最高的位置上,就算有阿菟相助,也势必需要更多独当一面的人才,才有可能将其传承下去。 不在考题上出重招,她要何时才能有真正心向于她、也知道只有效忠于她才能高升的人,站在那朝堂之上! 当然,说不定在那批“天后门生”里也能有些聪明人的。可这样的利益干系,到底能不能让人放心呢? 武媚娘并无前朝经验可以参考,也就无法得出一个果断的结论。 但对于此刻伏案疾书的郭元振来说,他在答卷之前心中所想的,正是那个在能让士人围观的朝会之上,比之天皇更显威仪的主君身影。 还有在他自蓬莱宫中走出的时候,安定公主对他给出的那句寄予希望的评价。 他思虑了片刻,决定冒一个险。 朝廷想要的东西,应当并不仅仅是对过往举措的分析,也并不仅仅是对边地胡人心态的揣测,否则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考卷上,而应该直接去问那些已经归降的外族之人。 比如说,被安定公主收服的钦陵赞卓,就肯定很清楚这种东西,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当年插手到安西都护境内,挑拨边地反叛。 朝廷,或者说是天后想要的,是一个合适的解决措施,是能够让边境都护府对回纥、龟兹等地形成威慑的底气。 那么他不能顺着问题来答,而应该切合出题者的需求来回应。 只是这样一来算不算回答跑题? 他都说了,就算他在一时之间变成了那被埋葬在古狱边上的龙泉宝剑,也要夜夜剑鸣、气冲斗牛,倘若有人愿做那个慧眼识才的伯乐,他便终有一日能够重见天日,又有何惧呢! 倘若有人能在此刻看向他的答卷的话,就会发现,这位选择在制举首次糊名之时便大胆下场的年轻人,直接摒弃了那些文绉绉的说辞,上来便写起了处理边境关系、保持中原战力强盛的方略。 其一便是效仿辽东,在边地大兴屯田。 而其二……是在各都护府境内,以募兵雇佣制度取代一部分的府兵制征兵,确保边境士卒的战斗力。 如果说天后的糊名制度,是对科举取士的门路做出的一项重大变革。 那么参与其中的郭元振,则是干脆对着兵制又来了一道大变的措施。 只是考卷还不曾上交,郭元振便并不知道,他这个答案和安定公主在维护府兵制功勋发放的同时考虑做出的转变,其实是完全一致的。 他也并不知道,今年的主考官之一的唐休璟在任职宣州刺史期间,在整顿此地矿业的同时,没少给安定公主藏匿武器私产,论起剑走偏锋,绝对是郭元振的前辈,更是对于屯田之事很有发言权。 他只知道,既然已经冒险这么写下去了,那就—— 再多写一些吧。 倘若有人觉得他是在纸上谈兵的话,不如给他这个机会去历练历练。 而在同时回答这个问题的另外一个人,倒是并不必担心自己会面临这个纸上谈兵的问题。 相比于曾经到过北部边境,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家中治学的郭元振,刘旋是实打实在边境住过将近十年的。 李谨行任职安东都护,后调任安东大都护府的副都护期间,除了如同今年这会儿的探亲回来之外,几乎都居住在辽东。 若说对都护府都督府的了解,她已比之绝大多数京官都要强得多了。 但她还有着一项天然的短板。 哪怕安定公主对她委以重任,让她在辽东不必拘泥于管理家务,是因为她确实有着一个活络的脑子,能在刚刚重启辽东矿业的时候,想出以鸟雀示警这样的办法,来提高矿工的生存机会—— 哪怕她花了多年的时间和当地人打成一片,在为辽东兴办学馆的时候,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旁人总难免会觉得,她是因为嫁给了李谨行,这才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 就像身在西藏都护府的库狄氏,也还难以摆脱裴行俭的影响。 那么天后女官的正式选拔,会不会正是她的机会呢? 她已并不年轻了,辽东平壤的寒风甚至还将她的面容吹得有些粗糙,也让她在今日考前对镜相照的时候,愈发清楚地感觉到了那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她不仅仅需要已经在手的实绩,也需要一份不经过李谨行门路又能展现在士人面前的答卷,为自己正名。 正因如此,相比起邻座在写下水利举措之时经由了深思熟虑而缓缓落笔的殷夫人,刘旋的运笔如飞简直就像是在手持利刃作战。 一个个出现在纸上的文字并未因为狂草黏连的笔划而显拖沓,反而更有了一派逸兴遄飞、荡气回肠的气势。 而她所写的话,更如同她所写下的字一般,像是一把悍然出鞘的利刃。 当所有的试卷被收了上来,而后被悬挂在天后所居的含凉殿中予以品评的时候,这份字迹特殊的答卷和颜真定那份写满端庄整密楷书的答卷,简直像是形成了文武的两个极端,也让人在第一时间留意到了它们。 性格所致,相比于那份风格清隽的,天后先看向的,还是那份锋芒毕露的答卷。 和郭元振的答案一样,刘旋也没按照历史沿革来回答。 因为她的第一句是这样写的——边防不可不预,当扼羌戎之咽喉。 随后她写的,则是一番以东部边境推西部边境局势的判断。 东面的两条路线,一条是从平壤到北汉山城到熊津,一步步统一战线,同化人手,确保新罗和倭国都难以掀起风浪,一条是从泊汋到长白山到渤海都督府,紧守靺鞨要道。 那么西面呢? 西面的安西四镇自太宗朝确立至今,正是大唐对西域边境的管控节点,但如今显然已经不足以满足“要冲”的需求。 安定公主击退吐蕃,迫使其退入卫藏四如之地,打断了吐蕃和大食之间的联系,但波斯残部和吐火罗国兵马对于大食的拦阻,并不足以让要冲稳固。当然,此前因贺兰敏之而起的和亲也不行。 安西四镇应当变一变的。 改其中一镇在碎叶水,才真正叫做“扼其咽喉”。 她想,现在的大唐兵力也有这个余力,往西延伸到此驻城了。 …… “好啊,好一个边防不可不预,也好一个扼其咽喉!”天后读到此地,脸上的欣慰与赞赏之色溢于言表,也一把将这份答卷拿在了手中。 这一份份试卷摆在面前的时候,被步步紧逼、扼住咽喉命脉的,又何止是那边境的敌人! 第243章 这些通过考核被选拔出来的女官, 行将把控住的,是李唐的要害,也是那些往日规则的命脉! 当武媚娘踱步在这些答卷之前的时候, 一张张答卷的文字跃入她的眼中,怎能不让她清晰地感觉到一种——百舸争流以破障壁的景象。 哪怕今日的“百舸”,真的只是一个具体的数字而已, 但当她试图做出那些改变,也当真有人在另外一头予以策应的时候, 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依然在此刻涌上了心头。 这些人,是她的栋梁之才啊。 不是李治的, 而是她的! 毕竟也只有她, 会给这些人以真正属于她们自己的位置。 而在她们前来参与考试选拔的时候,也已默认站在她的身侧了。 就算她们还远不到支持她改朝换代的地步,可事情总是要一步一步来的。 “已经是一个很好的起点了。”武媚娘的脸上闪过了一抹真切的笑意。 此次的考题, 自民生农桑、术算、水利、史论、军事五个方面任选其一作答。 在收上那些答卷之前,武媚娘想的是, 只要在每个方面她能找到一个人才,她就有把握让对方在前朝走上对应的道路, 逐渐在其中真正占据一席之地,算是掘开的第一个起点。 不过好像,她的预计还稍微保守了一些。 不错,农桑一问,能够作答的并不多, 大约得到更接近于普通百姓生活的人中去选。 这样的人又不可能参与到这第一批珠英学士的选拔之中, 只能在往后看看四海行会中得以进入学馆学习的人里, 到底有多少个潜在的人才。 第五个问题的军事,也只有刘旋的这一份答案最是让她满意。 但中间三问, 却都有不少让人眼前一亮的回答。 就拿第二问来说吧。 术算这东西,从来都不仅仅是弘文馆中学子的必修科目。 在收上来的这些答案之中,武媚娘既能看到算经十书的影子,也能看到那些管家管账的官员家眷在日积月累中得到的经验。 而这其中最让她满意的一份答案,似乎是在全部演算完毕后,才重新用墨笔将最为直接清晰的过程誊抄在了答卷之上,把全盘的数据都毫无遗漏地计算了出来。 打眼望去,真是好一份漂亮的答卷! 此刻的试卷还糊着姓名,让武媚娘无法像是猜出上一份答卷出自刘旋之手一般,猜到这份答卷到底是由谁交出的。 可一想到这等术算之才,或许正能让度支巡官提出的漕运改革展开,又或者是让将作少监的研究进展下去,确保这等要务继续严格把控在“自己人”的手里,她便觉此次选拔珠英学士,简直是她做出的最正确决定。 而选择第三问的考生,应当说是虽少而精。 无论是那份分析水患成因的答卷,还是那份直接针对“盗湖为田”现象的谏言书,都完全不输给朝堂官员的上奏。 甚至…… “她们还更敢说一些。” 武媚娘盘算着,过两日得带着这两份卷子给有些朝臣看看,让有些人醒醒脑子,看看这其中的区别。 或许在她们自己写下这些话的时候,都并没有留意到过这一点,但武媚娘看到了。 那是因为当她们以考生的身份出现在此地的时候,和官场之间还没有那么明确的联系,更是身在关中去指点江南。 所以她们的答案是在解决问题,而不需考虑,自己是不是在其中也有利益纠葛,更不需要考虑,是不是有什么相熟的官员牵扯其中。 有意思的是,其中的一份虽不像是刘旋一般笔势如飞,也算是运笔之时字字发力,让人不难去猜,这份答卷的交出只怕还寄予了答卷人更多的希望,这才让她比这天下绝大多数人都要敢说敢做。 这样的人啊…… 武媚娘心中一叹,这不正是她所需要的吗? 至于第四问的史论,原本其实是为了敷衍这个珠英学士选拔对外理由的,现在倒是还真让她有了点意外之喜。 在回答这个问题的答卷里,当先被挑选出来的,正是颜真定的那份答案。 这就很显然是个修编史书的好料子。 方今修编国史所设的史馆,话语权尽归于监修国史的宰相和兼修国史的官员手中,真正位卑而有史才的专职修史之人却并不太能决断大事。 但这个执掌咽喉唇舌的要害之地,总不能始终像是许敬宗所做的那样,为了确保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先一步打击掉在其中地位斐然的政敌,而是该当直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那就从这里开始好了。 武媚娘抬眸吩咐道:“让阅卷之人尽快将科举那边的卷宗批阅完毕,择选其中的优良答卷送到我这里来。” 桑宁当即应声而去。 制举与选官密不可分,加上此次又是糊名首创,凡是有机会参与考核的基本都到了,阅卷量大得吓人,没有半个月的时间批阅不完这些试卷。 只希望这其中也能出些学问手腕有可取之处,也在朝中并无背景的人才吧。 武媚娘一边想着,一边将面前的答卷中可评为上等的全部挑选了出来。 到了这一步,已再不必担心阅卷之人对考生的固有印象会造成什么影响,她干脆伸手拆去了这些试卷边缘的封口,看看到底是哪些人通过了她的考核。 当先出现的名字—— “颜真定和殷颐然……”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安定曾经和她说起过颜真定,说的正是她在四海行会中教习。而若是翻阅一番颜真定的背景,实不难发觉她和后者之间的母女关系。 前有为宣扬这珠英学士的选拔,将裴氏母女延请入宫。后有珠英学士的考核中母女一并冒头,在武媚娘看来,当然是个再好不过的征兆。 她们能以这等方式冒尖出头,一手策划了这场选士盛会的天后母女,也合该能够达成自己的心愿! 她也随即怀着更为期许的心态翻向了下一张试卷,看见了其上书写的名字。 “宗燕客……” 武媚娘的目光闪动了一刹,在其中掠过了一抹沉思。 这个名字的出现和这份答卷的优秀,让她忽然之间在心中冒出了一个有些特别的想法。 但还得再等一等,才能看看这个想法有没有实现的可能—— 不过这个“等一等”,对于天后来说,只是在总揽朝政的闲暇之余催一催阅卷的进度,顺势再将临川公主等人也给派去协助于阅卷。 对于那些参与进制举之中的人来说,却真是一场煎熬的等待。 二月的长安仍有些阴湿的寒意,接连下了两场连日的小雨,直让人在等待之中被闭塞在屋内,更觉心中焦虑。 倒是那关中的农人在田地里接连叩了几个响头,仿佛是在感谢这接连几年的旱灾,终于看到了消停的希望。 不,应该说并不仅仅是关中。 当李清月踏上回返北方的旅途之时,除了官道两旁打眼望去的新绿朦胧,让人只觉迎面拂来的已是轻盈春风外,还有田中育秧的老农往来匆匆,实有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 哪怕以她如今所身处的位置,真正的挑战还在后头,远不到能够松懈的时候,也并不妨碍她在此时踏马漫行,享受这一刻的荆襄春景。 杨明舒打开车窗往外看去的时候,看到的正是安定公主这副有别于先前的闲适。 “王妃……” 杨明舒抬头打断了侍女的话,宽慰道:“我们既已决定了回去,那便走一步算一步吧。” “至于回到长安之后到底有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她垂落的目光中有一缕挣扎,又因想到了李清月当日的那句话隐没了下去,“先看看情况吧。” 她不得不承认,安定公主的手段虽然有点过于直接粗暴,但在达成目的上确然有着奇效。 尤其是她对着襄王府放的那一把大火。 对于襄州当地来说,废太子李弘的到来与定居,显然不是什么荣耀,而是一个必须接受的祸端。 在李弘死讯传出的时候,杨明舒就算懒于去打听各方的反应,也觉那其中不会有几人哀悼,反而势必会有人觉得,他为何不能换个地方去死。 现在,一把大火彻底烧去了襄王府存在的痕迹,也一并烧去了当地人对于痨瘵会在此地扩散的怀疑。 那些被火灼烧的痕迹先经历了街巷的清扫,后经历了一场春雨,应该会很快被冲入地底。她们这些曾经住在襄王府之中的人也会被统一带离此地,还这里一个清净太平。 以孙思邈为首的医官更是在此地接连义诊七日,以定襄阳百姓之心。 这等暴力却有效的根治手段,让装有李弘尸体的辒辌车行出襄阳的时候,竟还得到了几声真心的送行。 若是旁人来办此事,或许能让排场看起来更为体面,却绝不会有安定公主所做的那般利落干净。 在对李弘的这件事上,她是如此表现,那么在另一件事上呢? 她说,这偌大一个长安城,为何会容不下一个杨明舒…… “皇嫂还在担心弘农杨氏?” 杨明舒连忙将思绪转回了眼前,却发觉自己好像在方才一不小心点了头,作为了李清月这个问题的回答。 李清月笑了笑,“有些话在当时点火的时候不方便说,现在马车行路当中无人留意到这头,我也不妨同皇嫂交代。” “你看那弘农杨氏枝叶繁茂,虽有诸多旁支身份存疑的问题,但在关中的地位也确实能算高人一等,可又怎知不是富贵已然到头。天皇陛下先认可了科举糊名之事,本就是有意打压世家气焰,现在我皇兄之死还是受到了有心人的刺激,更是罪加一等!” “若是我皇兄以襄王身份草草下葬的话,我可能还不敢做出这样的判断,可他终究还是被追赠了太子之位,也就是说,在陛下看来,他当日的顶撞悖逆,是被别人给拐带上了邪路,而不是他自己有心为之。这些话,你应该听得明白吧?” 杨明舒点了点头。 她和李弘接触得太久,不得不在行路途中也戴着口罩,以至于自李清月所在的角度看去,她露出的那双眼睛更显温和,却也不难看到一种清透明白之色。 “你担心他们会希望你以襄王妃的身份,自宗室之中为无后的襄王挑选嗣子,但我看,等到天皇天后陛下真正动起手来的时候,他们就该担心有没有跟你走得太近,招来更深的怀疑了。” 换句话说,自顾不暇的人,哪里还能有这个心力去算计旁人呢? 还是先管好他们自己吧。 他们之中有不少人将族中女眷用于对外联姻,以维系这份世家大族的尊荣,那么现如今富贵不能再进一步,反要承担罪责,总该是这些官运亨通之人自己来承担才对。 至于杨明舒回到长安之后到底做些什么? 在珠英学士走上朝堂,行将带来一场变革的大好时候,还缺人的地方不知会有多少,她既读过书,也比旁人高出了一个起步的位置,总不会只能闲坐幽居的。 就算只是帮忙编写识字的课本,都是个好用的劳动力呢…… 仿佛是察觉到了李清月此刻所想,杨明舒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手抖,想要将那道可以隔绝在两人面前的幕帘重新垂下来。 但眼前之人那副执掌风云的姿态,又实在让人想再看看,她又能有怎样的表现。 “我明白了,多谢你。”杨明舒低声说道。 “说谢就不必了。”李清月摆了摆手,“你若真想谢我的话,等回长安了,让人往荣国夫人府上送一封信吧。” 李弘和杨明舒之间的婚事,原本还是外祖母自觉年岁渐长,或许很快就会到寿终正寝之时,才与天后重新提起此事,最终得以敲定。 可谁也没想到,因为身边没什么影响心情的事情,荣国夫人已活到了在李清月的认知中比历史上更为长寿的岁数,倒是李弘先一步撒手人寰,让襄王妃自此成了寡居之人。 为了不让外祖母觉得,这是她这个顺水推舟应允的姻亲结出了错,已经在地下的那个人是没法说话了,还活着的那个总是可以将情况说说清楚的。 杨明舒颔首:“此事就算公主不提醒我也会做的。” 算来她也并无太多可做之事,在目送着安定公主策马行离车边后,她便让人送来了纸笔,斟酌起了要送出去的信中该当如何措辞。 她本以为有些话就如同她还有求活之心一般很难写出来,然而当真正开始提笔的时候,她却发觉那并没有这么难。 只是此前她一直将自己摆在弱势的地位上,这才让自己总是习惯于去遵守旁人的规矩,而现在…… 道旁春风并不只是吹入了车内,也将外头的声音吹到了她的面前。 被指为安定公主驸马的元小公子和孙思邈一道行医问诊,那些与他同来的洛阳元氏随从则已相当熟络地为讨好公主而留意起沿途的各种事宜。 和她当年的情景好像正是一种颠倒。 那么她是不是更不应该用父亲一次次告诉她的“女流之辈”说法,来限制自己的人生。 “就先从应付敬怀太子在长安的葬礼开始吧。”杨明舒轻吁了一口气。 她都敢让自己去沾染那等要命的疾病,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勇气去应付那些亲人呢? 她刚想到了这里,忽见车窗边上有人轻轻扣了两下,送过来了一张纸。 “安定公主让我交给您的。” 她将其接了过来,展开就见,上头用龙飞凤舞的字体写着几个大字,“如有不怕死者,摘口罩相见。” 杨明舒愣在了当场,竟不知该不该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弘还是多干了一件好事的。 当然前提是,杨明舒自己也得保重身体,绝不能真感染上了这病症,恶化到李弘这个地步。 眼见纸上透出的墨痕,杨明舒将纸条反了过来,就见背面还有几个字:“午膳加餐。” 杨明舒当即笑了出来,谁让这实在是好生可爱的一句关照。 可笑着笑着,她的面前又多出了侍女递过来的一条巾帕。 “我没哭,我……”她有些怔然地望着面前的这四个字,直看到其中的一个字上落下了一点水色,“我只是在想,或许什么时候做出决定,都不算太晚。” 比起一部分因为天后的招揽而走向考场的女子,杨明舒的年龄还该算是其中年轻的。 确实是一点不晚! 这咸亨三年也才刚刚开始而已,充满了诸事待兴的气象。 当天后手持两份试卷走向紫宸殿的时候,便自有一番又有大计行将启动的神情振奋。 李治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武媚娘已先将这两份答卷递交到了李治的面前:“我想先请陛下看看这两份卷子。” 她也没打算瞒着李治,在这场珠英学士选拔的考核中,她到底都放了些什么试题。反正往严格把持女官入选前朝人数上鬼扯,总是能糊弄过去的。 以李治如今的情形,他也很难再在这些以他看来只算细枝末节的问题上较真。 他将这两张卷子接了过来,就见这并不都是本次制举之中的优秀答卷,而是一份珠英学士的答卷,一份制举的。 不过天后希望他看的,倒是同样的一个问题。 那就是对边防的考量。 只见制举的考卷上,那个名叫郭元振的考生写道,希望能够在边地效仿辽东,大兴屯田之道,再以募兵之法替换府兵,确保边境兵力充足,并从严选择士兵,保证边境重镇的军事威慑力。 而在珠英学士的考卷上,刘旋写道,在稳固吐蕃与北庭二处都护府局势的情况下,将安西四镇推至碎叶水,以卡住大食东进之路。 “丁兵招募?”李治放下了卷子问道。 “和计丁抽兵还是不大相同,至多就是有一点一样,那就是朝廷来补给开支。”武媚娘答道。 李治想了想,又问:“你让我看这个,也就是说,想要采纳这两条建议?” 别看这两条建议说来轻巧,实际上的改动一点都不小啊。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武媚娘并不曾犹豫的答案:“不错。” “我能猜到陛下在顾虑些什么,无外乎就是觉得,府兵制乃是高祖、太宗朝时候就已定下的规矩,大唐能有今日的盛况也与其息息相关,若是贸然做出改变,难保不会酿成祸端。” “不只是如此。”李治摇头,“府兵制下一来有兵力轮换,不会让士卒出现只知将领不知朝廷的情况,二来平日为民战时为兵,对财政的负担也小,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改变的必要。” 武媚娘微不可见地扯了扯唇角。 这话若是冠冕堂皇地说,自然是没有错的,但问题早在十年前就浮现了,又怎会是李治说得轻巧。 现如今的大唐府兵,可未必能如李治所想的那样只知朝廷不知将领,谁更能带他们打胜仗,让他们免于连续一两年的满场戍边,他们再清楚不过。 还有说到那朝廷的财政支出,武媚娘便忍不住想到了祚荣的那份答卷。 “藏富于民”和府兵制之下诸多兵户的财力崩塌,显然是背道而驰的东西。 但今时今日,她又何必将这些东西全部掰开来解释个清楚,甚至还有可能得到李治的反驳。 只要能够达成自己前来的目的就好了。 “所以我也没想将其推行于天下,而是考虑边境的问题。”她指了指郭元振在答卷中所说的话,“正如此子所写,疆域扩张后动辄上百天的兵役,既不能让府兵因为攻掠新地而得到足够的嘉奖,又必须自己承担巨额开支,这些府兵是人而不是木头,经年累月下来,谁愿意为国而战?” “陛下说不希望这些府兵只知将领不知朝廷,可别忘了,他们的对手却是全民皆兵的游牧族群,在首领的带头之下更有一番勇武。” 李治的面色严肃了起来,就听武媚娘发问:“安西都护动辄出现的州郡易主已经证明了一点,这些疲敝的府兵就算有城池的保护,也很难应付对方的进攻。如此说来,陛下到底是希望在边境有变的情况下再派出新一批府兵应战,还是干脆防患于未然呢?” 他抬头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武媚娘:“在碎叶水建碎叶城,在碎叶城进行府兵和募兵并行之道。至于由谁来负责此事我也已经想好了。” 李治本以为,从武媚娘口中说出的会是安西都护或者北庭都护的名字,哪知道她说的却是—— “谁给的答案,就由谁来去吧。” 李治:“……这会不会,过于破格了一些?” 他隐约记得阿菟上报过的辽东情况,以他的记忆力还能记得,这位刘夫人不是别人,正是李谨行的夫人。 若说对方在安东都护府内为安定公主效力,这也就罢了,现在那个十来岁的考生在倡议募兵的言辞中还有些青涩,不像是已能担负重责的样子,只怕以媚娘的意思,是让刘夫人为主,郭元振为次了。 倘若他就这么同意的话,到时候李大将军和刘夫人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相隔万里之遥,可能数年也见不上一面,别人要如何看待下达圣旨之人? 武媚娘却接上了一句让李治很难拒绝的回答:“若不破格,要如何能体现陛下对此次糊名取士结果的重视?何况,方今天下正是言路畅通之时,但破旧迎新,终究不是人人都有这个勇气去做的事情,合该有人先走出一步,去做个尝试的。” 敢说话的人,敢去争的人,就该当拿到这个尝试的机会,如此而已。 甚至说,若是李治担心募兵制下会给边境招来麻烦,那么先一步尝试的,也应当是此前在军中并无太高声望的人,也最能直接地反应出这个转变的效果。 将安西四镇的范围推进到碎叶水,若是成了,大食面对损失,唐军得利,若是不成,大唐也没有多少损失。 天下再没有比这划算的买卖了! 唯独需要李治做的,不过是下旨罢了。 “珠英学士的选拔是由我发起的,倘若有人因夫妻不能同朝为官而上奏的话,陛下大可让他来找我。”武媚娘又补充了一句。 李治无奈:“这是说的哪里话,便如你所说吧。” 见武媚娘没有继续为他解释科举其余阅卷的结果,也不曾提及郭元振的答卷算不算是其中的翘楚,他琢磨着或许还有两三日才能够得出结果,干脆自己转移了话题:“说到边境防患于未然,我也有一件事想要和你商量。” 武媚娘心头一跳,思索着若是李治在这个时候说出要削安定军权的事情,她是不是还得谋划着提前举事的可能。 在面上却还是一番波澜不惊的神色:“陛下说来便是。” 李治浑然未觉,自己的枕边人已在这刹那间闪过了数个大逆不道的想法,继续说道:“我这几日一直在想着弘儿在死前送来的那封信,信中说,希望能让太子前往前线,体察与关中有别的风物。” 武媚娘僵着面颊,努力控制住了自己骤听此言的困惑:“……所以陛下的意思是?” 李治答道:“我想让贤儿往北方走一趟。” “铁勒九姓在天山南北掀起的叛乱确实已经平定,在北庭都护府成立后更不敢擅动,但铁勒深入磧北草原,分散而居,并不全然信服唐军之威,其中多滥葛部在近两年间多有放纵劫掠单于都护府之举,合该给以迎头痛击,以防其有联结兵马进犯的想法。” 这听起来确实是……防患于未然。 但一想到,这很有可能并不仅仅是因为李弘的信,也是李治将自己未能如愿的出征美梦套在了李贤的头上,再加上眼看着安定的东征西讨无所不能,便觉自己的另外一个孩子也能轻易做到这一点,武媚娘一阵说不出的无语。 可眼看着李治此刻身在病中还是一副谈话间兴致勃勃的样子,武媚娘又觉自己不该上来就泼个冷水,还得听听他随后的计划,以便找个说服的突破口。 “贤儿从未亲历戎马,上来就打漠北铁勒,是不是太难为他了?” 李治并不意外这个问题,从容不迫地取过了地图:“我想过此事,但你看——” “多滥葛部的兵力并不算多,此次若要阻遏其袭扰边境的计划,只需击退沿单于都护府以北的数个小部落即可。此为其一。” “再说府兵,若是媚娘担心再添一路战线容易招致兵力匮乏,这也无妨。自贞观二十年,铁勒仆固部的歌滥拔延投靠大唐后,磧北成立金微都督府,由仆固氏世袭都督位,到如今正传到右骁卫大将军仆固乙突手中。此处驻兵距离单于都护府不远,可以从旁策应。” “此外,我有意让从吐蕃折返的大将军高侃以单于副大都护身份随军,统帅府兵随行。再让单于都护府东突厥降将阿史德氏领兵同往,郭待封、阿史那道真可为后勤策应。这般安排,既未出动多少大唐兵马,又可确保贤儿安全。” 李治越说越是觉得,这简直是一出天衣无缝的计划。 “贤儿怎么说?” 听到这句发问,李治想都不想地答道:“他说他会小心行事的。” 武媚娘:“……” 好,好得很。 她看明白了。 这父子俩不是来找她商量的,是来通知她的! 这磧北之战,他们早已打定了主意,李治也势必要让这个刚坐上太子之位不久的儿子,拿到一份足够让他往后在军中立足的战功! 第244章 紫宸殿外随侍的宫人忽然听到了一声毫不掩饰怒火的质问:“您以为打仗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不成!” “天下何来这等又能确保安全又能得到战功的出征, 还是在磧北这样的地方。若是贤儿有卫霍转世之才也就罢了,但他出生至今,展现在外的, 也只有文章辞赋以及音律上的天资,陛下何来的底气,将这样的重任交托到他的手里。” “磧北磧北, 便是要先自单于都护府越过阴山,越过沙漠, 才会抵达您所说的铁勒多滥葛部的地方。将这条路和安定当年翻越雪山的行军之路相比,还真不知道哪一个更危险一点。”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皇陛下的身体不好, 在这双方的争执中, 只能听得到他并不是一味地在听天后说话,还有几句反驳之词,但对殿外的人来说, 更为清晰地还是天后的声音。 “指南罗盘?” “您不会真觉得有了此物便万事皆足吧,就连太史令都说过, 有些特定的地方,它是完全派不上用场的。 ” “再说了, 士卒凭什么相信,一个此前从未上过战场的人,居然能有这样的本事担任主帅?” “……” “你不要跟我说阿菟的事情,她当年也是先从让府兵相信她开始的。何况,她敢以身犯险, 用自己充当诱饵将黑齿常之骗到面前, 敢兵出险招, 奇袭新罗粮仓,也敢在拿下了熊津之后和邢国公合兵会战, 您却在给贤儿制定了这出战计划的时候,当先去想的是安全?” “安定去打的每一场仗,对于边地兵马和外族兵马的掌控力度都不小,也始终让大唐兵力凌驾于外族之上,您那是个什么计划!” “……” 宫人面面相觑,警觉地捕捉到了这交谈之中透露出的一个消息。 天皇陛下想要让太子李贤效仿安定公主出征,而天后对此并不报以看好,接连提出了驳斥的想法。 上一次废太子后李治的立储一问,只是在私底下提起的事情,以至于这些宫人已经很久不曾见到天皇天后之间起争执了。 如果非要追溯的话,甚至可以到安定公主第一次出征吐蕃的时候。 但这一次…… 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原本还在殿中的天后陛下忽然摔门而出,脸上写满了怒火,俨然和陛下之间在此事上的矛盾不小。 宫人当即停下了伸头探脑的张望。 天后出来了,他们哪敢再有这样的表现。 很显然,现在殿中的交谈进行到了谁也说服不了谁的地步,以至于天后干脆懒得继续再和陛下掰扯,选择直接离去。 她这快步而走,和来时的有事相商也真是大相径庭。 只是她又忽然停住了脚步,朝着这些噤若寒蝉的宫人看来,“去把太医请来给陛下看看。” 她说罢便甩袖而去,仿佛方才那句关切的话,仅仅是身在此地的这些人产生的错觉。 “……是。” 当太医在得到吩咐匆匆抵达紫宸殿的时候,就见天皇陛下难得好精神,像是还能和人据理力争上数个会合,就连面色都要比平日里看起来的红润不少。 但这样的场景出现在一个病人的身上,可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太医当即大惊:“孙神医离去的时候不是跟您说了吗,像您这样的情况,近来千万不能再受气了。” 现在孙神医不在,岂不是又要为难他们了。 李治不情不愿地伸出了手,任凭太医为他把脉。 可就算太医提及,他们是因天后的指派才出现在了此地,也并没有让李治的面色有多少和缓。 脸色如此,心情也就更是如此。 皇后的那几句夹带着怒火的劝谏,非但没有让李治撤回自己的想法,反而愈发坚定了他一定要让李贤借助此次机会有所历练的念头。 他确实希望看到安定能在李贤犯了李弘一样的问题后从旁节制,但这并不意味着,安定要时时刻刻都能凌驾于李贤之上。 若是作为太子、将来还要做皇帝的李贤一经提及兵权,便始终被卡在第一步,那成何体统! 他必须促成贤儿的这一次出征,让他有所收获。 于是这争执的一幕并不仅仅是内宫宫人和太医署官员所见,也在第二日被展现在了朝臣面前。 自敬怀太子李弘病逝的消息传到长安以来,陛下的身体便因大受刺激而又有恶化,哪怕长安城中还有制举的大事需要料理,接连两次朝会之上也仅有天后出席而已。 但在今日,天皇陛下的面色依然难看,却还是拖着病体走上了朝堂。 而后,他将那个有意让太子为主帅出征铁勒一部的消息,宣告在了朝臣的面前。 太子出征? 身居相位的几人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发觉各自眼中都有一番意外之色,看来陛下在今日朝会之前,并没有找上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咨询过这个问题。 就连有过出征经验的姜恪也不例外。 这可真不是个寻常的信号。 天后也丝毫没有给天皇留有余地,直接开了口:“太子为国之储君,当位居中央,而非以身犯险。天下人不会因为太子不擅兵事便觉其难当大任,只会觉得此行轻率有失体统。” “倘若陛下觉得多滥葛部劫掠边境,有损大唐威严,直接令高将军和仆固将军一路向北、一路向西两面合兵即可,何必非要让太子亲往。” 少了一个李贤,光靠着这两个人,显然也能为李治将胜利带回来。 非要再多加一个太子,就必须要考虑到安全问题,谁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数。 ——这显然就是天后话中未曾尽数明说的话。 无论是出于对太子安危的关心,还是出于对当前时局的考虑,天后的这番分析都没有错。 起码以右相刘仁轨看来,这句提点很有必要。 但稍有几分敏感的朝臣就不难察觉到,对于天后的这句规劝,天皇少见地没拿出顺口应和的态度,而是在神情中流露出了几分抗拒。 不,或许说这是不悦,要更为合适。 李敬玄的目光当即在上首两位陛下之间隐约对峙的局面中逡巡,对于今日的争端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敬怀太子和安定公主之间的悬殊对比,在李弘病逝之时应当更为清楚地呈现在了陛下的眼前。 如果说,此前陛下敕封出那个镇国安定公主的名号,其实有两方各退一步的意思,那么天皇陛下似乎又重新想起,自己归根到底还是大唐的主人,不该一味隐忍退让,起码也要为新一任的太子争取出一片天地来。 这对于天后和安定公主来说或许不是什么好消息,对于他李敬玄来说却绝对是。 他不会愚蠢到像是上官仪一般,去贸然挑拨天皇天后的关系,就像他虽然不太支持糊名制,但也没蠢到和萧德昭等人合谋,一起将前太子架在火上烤。 他也已经在上一次安定公主的阴阳下套中意识到,陛下对于他接连迎娶世家女的不满,可能要比他想象的情况还要严重得多。 或许他现在还没成为陛下近在咫尺的心腹大患,起码没有弘农杨氏对陛下来说更为可恶,但谁知道陛下会不会哪天因为安定公主的那句话,想起他这个人来。 与其等到那个时候再来被动应对,还不如在此时顺着陛下的心意去办事。 他认真地端详了好一会儿,自李贤和李治的对视中看出,这应当不会是天皇天后之间表演出来试探的戏码,而是确有其事,也已经在天皇和太子之间达成了默契,只是需要有人响应,以图让天后接受事实而已,当即上前回道:“臣以为天后此言差矣。” 武媚娘目光一冷,没想到李敬玄此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你想说什么?” 李敬玄躬身回道:“如今天皇天后坐镇中央,民心稳固,州郡太平,并无太子必欲监国于长安之事,反倒是出征北地更有一番收获。以臣看来,不亲历战事,这长安城中就算有名师教导,也难以明晓军务边防,处断军机,太子是合该走这一趟的。” “既居太子之位,也当文武兼得,方有群臣服膺。天皇有意令太子随军历练,实为对太子期望之深啊!” 刘仁轨直接不给面子地冷笑了一声,“我说李相,要按照你的说法,太子不往北方走一趟,打一场胜仗回来,你就对他有意见?” 李敬玄怒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切莫歪曲我的话。” “行,那就不拿你那后半句的文武兼得来说事。”刘仁轨很是无奈地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底气,敢说出征北地必能得一番收获的?如你所说,既然不曾亲历战事,便谈不上明晓军务边防,那李相你也没亲自打过仗啊。” 李敬玄他是李治的伴读出身,他们这位陛下的身体素质如此堪忧,无法到前线去,李敬玄自然也没这个可能。 “臣认同右相的想法。”契苾何力也忍不住出列说道,“我方才听陛下的意思,是要调度单于都护府的东。突厥部众与金微都督府的铁勒人同行,但前者自阿史德氏取代阿史那后,族中多有内乱,只是因归附于大唐境内才没闹出大事来,未必能与我军同仇敌忾。而后者……” “仆固部虽与我同属铁勒分支,但我想提醒陛下,金微都督府设立于漠北,大唐的羁縻管束并不深,自歌滥拔延过世,到如今仆固乙突接任金微都督位后,上贡天。朝的次数屈指可数。或许……他们或许还是大唐的忠臣,但要让他们举族之力,策应唐军平定多滥葛部,哪怕局势危急也能奉唐军为上,却绝不可能!” 契苾何力的后面那一段话说得有些不太好听,但这位向来寡言的将领,却将这番话说得相当笃定。 也正是因为觉得有这个必要,他才站在了劝谏的这一面上。 他又不是没处理过铁勒的问题!早年间还在流沙道、铁勒道都当过安抚大使,可对于北方游牧民族来说,能在一个地方割据势力做老大,为什么非要听从大唐的安排呢? 他们在漠北动兵出现的人员与物资损失,唐军大概也无法弥补回来。 但好像,这个劝谏的话已经有人说过了,在李治这里并没有能够起到多大的效果。 李治回道:“凉国公说的前一个问题我有过考虑。” 他解释,这就是为何他要派出阿史那道真从旁策应。 以突厥内部的血统划分,王族阿史那氏的地位远在阿史德之上,倘若阿史德氏无法有效统辖部从,那便让道真来试试。 而对于后一个问题…… “金微都督近日有一封信送来长安。” 那原本是一封恭贺新年的书信,但因送出得晚,加上沿途的耽搁,等到送抵天子御前的时候,已经到了此时。 “仆固大将军在信中提及,有意上贡两千好马,请求朝廷赐予三万人所用棉衣,以应对北部骨利干部的南下袭扰。倘若朝廷对此仍有疑虑的话,也愿意将子嗣送来长安进学,以朕看来,此人忠诚无需多言。” 至于契苾何力话中所说,关于仆固部兵马能否在交战中尽全力一战之事,李治也觉不必担心。 正如他先前所说的那样,击败多滥葛部需要花费多少人力呢? 或许凭借着大将军高侃手下兵将,再加上东。突厥部众,就已经足够了,再拉上金微都督府的兵卒,也不过是李治希望能让李贤此次统兵的名号对外听起来更加威风,也再进一步确保他的安全而已。 “可……” 契苾何力还想再说,就被李敬玄先一步打断在了当场。 “我大唐包容兼蓄之心,在凉国公身上便可见一斑,金微都督得朝廷敕封大将军,又有世袭官职爵位之恩,既见太子北伐,必定鼎力相助,何必忧心。” 契苾何力深深地朝着李敬玄看了一眼,见对方随即朝着上面那位天皇投去了一个潜藏邀功之色的眼神,心中不由一沉。 大唐自显庆年间开始,对外征讨从无大败,就算有小输,也都被随后的大胜给弥补了影响。负责统兵的主帅更是时至今日也没满二十岁……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让有些人产生了作战如此简单的想法。 若是龙座之上的天子如同先帝一般,是从统一天下的征战中走过来的,或许还能及时对这些想法予以约束,可对于今日的李治来说,权力必须紧握在手的迫切已经让他忘记了,在他最开始登临天子位的时候,连一个阿史那贺鲁都敢在边境作乱七年啊! 他其实早已下定决心了。 刘仁轨以眼神示意契苾何力先别多言,自己则走上前来,朝着李敬玄问道:“若此战当真有这么安全,我倒是有个建议,不如李相也跟着太子走一趟。” 李敬玄茫然地将目光挪到了刘仁轨脸上,不知这又是怎么扯到他本人的。 却见刘仁轨振振有词:“李相担任吏部尚书,主管天下任免、勋封、调动之事,若如你所说,以你过往履历,该当只知中原官吏所为,不知如何品评戍守边防的流内官员。这便着实不妥。” 这不是李敬玄自己的逻辑吗? 长安城里的将领没法做好太子的老师,让他知道天下军事情形,必须亲自往北方走一趟,才能知晓实情。 按照他这个经验来自于实践的说法,为了避免他在处理武官勋封、边防官员调动的事情上出现差池,不如也效仿陛下对太子的安排一般,往北方走一趟再说。 刘仁轨从容不迫地对上了李敬玄难以置信的目光:“李相以为如何啊?” 此次制举的卷子已经基本上批阅完成了,按照天后的意思,这些通过制举的士人会接下来经历第二次考核,其中的佼佼者更是需要在大殿之上应试,如此算来,接下来的官职调度绝对不小。 李敬玄是绝不应该在此时离开长安的。 一来北方凶险,越过漠南地界、进入漠北草原后,难保不会出现迷失路途的情况,二来他此时离开,就等同于将这一批官员的选拔分派全权交托给了天后还有他的下属来办,往后糊名若成惯例,谁知他会不会因此被排挤在外。 按照刘仁轨的想法,李敬玄怎么都该在此时试试改口,以防被刘仁轨一通攀扯,直接将他送上战场。 哪知道,李敬玄还没开口,就听李治忽然说道:“既如此的话,你也去吧。” 李治这出算盘的不容变更,在这句话里已彻底展露无疑。 李敬玄惊愕回头之间,李治又多补充了一句:“若非朕病体抱恙,又何尝不想自己亲自逐猎于塞北呢?就由太子和李相等人代劳吧。今岁关中风调雨顺,希望你们也能尽快给我带来好消息。” 若是今年旱情还在延续,李治大概不会如此坚持于自己的想法。 可现在,是粮草与人手都跟得上啊! 但当今日朝会散去的时候,大概只有被人搀扶离去的李治和被父亲喊上的李贤,连带上那群新的东宫属官感到欣喜。 天降“重任”的李敬玄在走出含元殿时,险些一个不慎被门槛给绊倒,还是被身边的同僚搀扶了一把,这才并未摔跌过去。 他完全不明白,他只是在尽力挽回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形象,怎么会把自己送到这样一个……位置上。 若非同时步出殿门的契苾何力和刘仁轨等人也各有一番忧思,恐怕李敬玄还应当遭到一阵嘲笑。 不过现在,他们还有更为要紧的事情去做,暂时顾不上李敬玄的反应。 “去办一件事。” 奉辇大夫契苾明忽然见到父亲走到了他身边,对他低声吩咐。 “尽快把你手上的事情放一放,去找安定公主,将今日朝会上的事情告知于她。” “啊?”契苾明疑惑地看向了父亲。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契苾何力真是要给这个儿子在此时的反应迟钝给气死,“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经是敬怀太子的伴读,想去半道迎接灵车没人会怪你的。” 当年李弘还带着他来迎接自辽东凯旋的大军呢,二人之间怎么说都有着十多年的情谊,不是能够轻易抹去的。 可惜,契苾明虽然在契苾何力的教导下已展露出了统兵的天赋,但还没到正式轮到他上战场,在李弘面前也不如那些人说话好听,自然渐少了重用。 当然,这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就像是去岁的科举糊名之事,李弘在被人挑唆联名上书的时候,干脆就没想起来契苾明这个人,也算是阴差阳错地让他得到了保全。 但现在,是他重新用起这层关系的时候了。 不是为了让他重新以敬怀太子属官自居,而是让他为契苾何力传递一个消息给安定公主。 “当年陛下对于吐谷浑多有放弃的想法,还是因为安定公主一力坚持才能有今日,陛下也并不愿意开此先河,以文成公主为西藏都护,同样是因安定公主的决断才能力保其坐上这个位置……” 契苾何力不得不去想,在刘仁轨试图将李敬玄拉到同一战线的办法都失效之后,若说还有谁能够将天皇陛下劝回来,恐怕也只有安定公主了。 以他这个凉国公的身份,和安定公主私交过深并不是好事,但陛下屡在军事上有昏聩之举,像是已被病症拖垮了头脑,他便不得不去做一些事情……以确保边境兵卒的安危。 他更担心,平定铁勒多滥葛部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以陛下今日这一意孤行的表现,谁知会不会牵连到他这个铁勒出身的将领身上。 只希望,镇国安定公主这个名号,能起到一点作用吧。 “还不去!” 契苾何力转头,就看到契苾明一脸担心地看着他,像是在观察着他的面色,纠结要不要喊个医官过来,又觉自己头疼了起来。 他的妻子临洮县主是李唐宗室,向来聪慧,他自己也不是个蠢人,否则做不到这凉国公的位置上,怎么这个儿子就是一根筋在习武练兵,不在朝政局势上呢? 被父亲这么一瞪,契苾明连忙应声:“我这就去。” 安定公主送敬怀太子回返,因需扶灵而行,在沿途驿站都会有记载,应当不容易错过。 他会尽快将消息送到的! 因契苾明的马术绝佳,再加之一人三马轮换的都是神驹,他甚至比起刘仁轨派出的快马报信,还要更早地抵达了李清月的面前。 “你父亲的意思是,若是我在劝谏之中有需要的话,他可以直接站在我这一边说话?” 契苾明点头:“正是。” “此事既关乎边地府兵,又关系到铁勒各部的情况,难怪凉国公如此紧张。”李清月若有所思,又觉一种说不出的可笑。 她本觉得自己南下襄州走的这一趟,长安城中最大的变数,也就是应在了制举选拔和珠英学士的考核之上,哪知道还能闹出些其他的名堂来! 让李贤去打仗,真亏得李治想得出来。 再一算同行的人就更可笑了。 之前就有过运送粮草失误的郭待封,记忆力超群但从没打过仗的李敬玄,比起卓云来说更像是个御前护卫的阿史那道真,不知道有没有其他居心的东。突厥和仆固部落,再加上一个分量最重却只会舞文弄墨的李贤…… 唯独看起来最可靠的高侃他得有多大的力气,才能确保自己不会被拖后腿啊! “真是疯了……”李清月嘀咕了一声,便迅速策马行到了杨明舒的车边。 见她掀帘望出,李清月说道:“皇嫂,长安有要事发生,接下来我们要加快赶路的速度,也要丢下一部分车马轻装简从而走了。不过你放心,皇兄的仪仗我还会留着的。” 杨明舒的眸光中闪过了一抹担忧之色,但看李清月仍是气定神闲,便只是点了点头,“此事你不必同我说,自行决断就是。” 相比于行军的速度,随后的车马脚程再如何加快,又还是逊色不少。 她心结解除了大半,再不会以那等没甚必要的方式为难自己,也并不在意这折返长安之中的疾行。 她只是不知道,这长安城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当李弘的遗体暂时停放于华阴驿馆,以待随后迎接仪仗前来接应的时候,她更是看到,安定公主直接随同契苾明一道直走长安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那位深受风疾困扰的陛下早已歇下睡去,也就并不能被第一时间告知,安定公主已在后半夜抵达长安,在宫人接应之下直入天后所在的含凉殿。 “我有话想对阿娘说。” 武媚娘几乎是在同时说道:“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李清月笑了:“还是阿娘先说吧。” 她这沿途赶路也实在是累了,干脆坐了下来。 武媚娘说道:“我有一个想法,暂时不便和其他人提,更不便和陛下去说。但既然你已回来了,不妨先说给你听听。” 桌案上的灯已在听闻安定抵达宫门之前的时候就点了起来,也正方便了她顺手将放在桌上的一份答卷递到了女儿的手里。 “你先看看这个。” 李清月低头瞧见,这答卷之上所写的,是一份对于水利分析。 而除却水利分析之外,前面的杂文、帖经都答得相当不错。 “有想法也有学问,”她翻到了一旁已经拆封的姓名位置,“咦……宗燕客?宗楚客和宗秦客的妹妹?” 李清月记得她之前也和兄长一起被接到了长安来,只是没想到,时间这东西真是过得很快,一转眼,她就已经成长到了能参与女官考核的地步。 既然有亲戚关系的话,阿娘用起来应当也要更为放心一些。 “对,就是她。”武媚娘投向那份答卷的目光不无满意之色,“我看了武家那几个家伙和宗家兄弟的答卷,前者里武三思有点小聪明,武承明死读书了些,另外两个一塌糊涂,至于后者长于文章,有揣测上意的灵巧,却不适合干实事,相比之下,还是她的答卷最好。” “所以,我想让她继承周国公的位置。” 这也并非完全没有前例的事情,比如后汉的东海恭王,就“以无男之故”,让三个女儿得以被封为小国侯。 再看这个周国公的位置—— 武士彟的儿子已经全部死了,女儿又各有额外的封号,无法继承这个爵位,未必不能经过一番操作,让宗燕客继承这个位置。 在她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表现,也让人觉得,将这个位置交给她,比起交给那些武家男儿不知好了多少倍。 武媚娘发问:“阿菟,你觉得如何?” “可行,当然可行。”李清月答道,“我只是在想……我以为我刚回来,阿娘会先跟我讨论太子出征一事。” 夜色寒凉。而在听到这个问题的下一刻,武媚娘脸上的神情也多出了几分冷意:“你以为我不想说这件事吗?但一个想要找死的人,我们是拦不住的。” 与其让自己心中不快,还不如干脆一点放手。 武媚娘本以为,自己给出答案可能还会有一点犹豫,可在对上女儿目光的刹那,她几乎脱口而出:“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并不会惧怕于再失去另一个。 当李贤在坐上太子位置后的短短时间内,就已和他的父亲站在一条心上之后,更不会再对他有多少希望。 甚至于因为在定下了那份宏愿之后,她便愈发以帝王的身份要求自己—— 这份勃然发作的激烈情绪,也仅仅是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很短的时间。 她又已定下了心神,徐徐说道:“不过,总不能因为这些事情,就将单于都护府给丢了。阿菟,说说你的想法。” 是完全放任他们出征,还是留下后手,总得……先有个主意。 第245章 “阿娘应当看得出来, 这对我们而言是个好机会。” 在短暂的沉吟后,李清月冷静地给出了这个答案。 既已将改朝换代视为目标,那么对于李治和李贤的一些操作, 她便能以平常心看待了,又或者说,是以更符合为政者的目光来看待。 对于天下人来说, 他们不会看到陛下对于战功赫赫的镇国安定公主生出了忌惮之心,在权势愈发失控地从手中流逝的时候, 选择了一种对他来说最为直接的方式来重新夺回权力——那就是从安定公主还没有过多涉足的地方,让太子以大唐真正继承人的身份起步。 他们只会看到, 这是陛下在百姓刚刚从灾情中缓过一口气来的时候, 忽然对于只有劫掠而无真正进犯之举的多滥葛部发起了大举进攻,不仅诏令皇太子亲自督军,还让东。突厥和铁勒仆固部的将领与兵马相随。 此战若是能赢, 李贤确实能够证明自己并不仅仅是个只知京城事的太子,也或许真能借机分到一部分兵权, 进而插手边防,但相比于在其中经营十年的安定公主, 他的根基依然很浅。 也难怪李治焦虑到反复搜罗忠诚于他的人手,投入到这场战事之中。 但他应该想想的,倘若这一仗并不像是他所想象的那样轻松,反而会带来不小的消耗,甚至是因李贤的指挥招来败仗, 到了那个时候, 他和李贤都该当如何自处, 又该如何面对天下的质疑之声呢? 那么与之相对,表达了反对意图的天后和安定公主, 就显然要比天皇陛下更为高瞻远瞩。 越是这样的时候,李清月越是需要这样的对比,以便于己方积蓄实力。 所以李清月说,这是个对她和阿娘来说的好机会。 “说句难听点的话,若是我的手段再狠一点,就算李贤有打赢的机会,我都要给他找点麻烦。” 李清月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但若真这么做的话,她和孤注一掷试图反击的李治又有什么区别呢。 北方的局势已经摆在那里了,李贤所统率的队伍又是这样的阵容,贸然涉足漠北之战到底会是何种结局,其实有个人的战况完全可以作为参考。 当年迷路在天山以北雪原之上的郑仁泰,和他残存的兵将不得不付出了人相食、骑兵折损过万的代价,才能回返山南大营。那么李贤到底凭什么能够确保,他的这次出征能够平安渡过,给自己增光添彩? 他没这个本事! 武媚娘也是这么想的。“他太轻率了,根本不需要你再去做些什么。凉国公应当让人和你说了朝堂之上的争执,太子他都听在耳中。但他不信凉国公征战多年的经验,不信右相多年驻扎熊津后对于边防的判断,不信我这个母亲的劝谏,反而相信他父亲对他的厚望,与寻死有何区别!” “那便如阿娘所说,由他去死,放任他出征好了。”李清月答道。 契苾何力终究还是李唐重臣,对于李治多少有点滤镜。 他觉得李治能被李清月几次说服,甚至在太子被废、自己病情加重的情况下,给出了镇国安定公主的封号,那么也应当能够接受谏言,改变之前的想法。 可要李清月说的话,契苾何力觉得自己品鉴当前局势比他的儿子清楚,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身在局中呢。 李清月若要拦,除非趁着今晚直接冲进太子东宫,打断李贤一条腿,要不然能拦得住才怪。 “那单于都护府那边?” “单于都护府必须要保。”李清月果断答复,“并州大都督府以北,面对突厥与回纥各部的最后一道屏障就是单于都护府,若让此地生乱,关内道河东道的一方耕作要地便会失控,对于中原粮仓储备的调动和边防驻军的调配都大为不利。但我猜……” 李清月的脸上闪过了一缕忧思:“他不会同意让我直接领军殿后,一旦出现任何不测,都能直接发起支援。” 像是高侃跟随李贤作战这种情况,说出去也是一个为帅一个为将,但后面还跟着镇国安定公主的大军算怎么回事? 小朋友在前面冲杀,姐姐在后面当保傅吗? 李治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更因为他不会允许唯独没有被安定公主渗透的北方,也因为这一遭出兵,变成了安定所属。 “但若真出了岔子,又必须有一个足够随机应变,掌握的人手不少的人能够在必要的时候从旁策应……” “这个人,旭轮肯定是不行的。” 武媚娘同意:“他虽担着单于大都护的名头,但能力所限、年龄所限,能做到的也就只是将太平偷送出宫罢了,去了北地,只怕是比太子还不如。” 哪里有可能做到力挽狂澜。 “那我只有一个建议了。”李清月笃定回道,“阿娘还记不记得,我出征吐蕃之时的粮草后援?” 当时的粮草运输路线,是从并州太原一带,经由黄河水路将粮草运送到湟中,然后送上藏原,督办此事的,一个是娄师德,一个是狄仁杰。 “这个粮草运输被分成了三段,一段是从并州北上云中,一段是云中到灵州一带,最后一段才是从灵州到青海,换句话说,这其中的第一段,在太子出征之时仍旧要用。” 这一批运载军粮的航船由太原府兵和单于都护府驻军一并打造,有两个人,是和他们都打过交道的。 “若是等到北方局势有变,再从长安出兵,必定已经晚了。事已至此,唯独能够争取的,就是让这个从河东运粮至单于都护府支援大军的人,有独当一面、抚边绥远的本事。” 武媚娘果断答道:“那就让娄师德和狄仁杰再走一趟吧。” 按照她和阿菟原本的计划,娄师德应当在科举取士之后,像是当年的段宝元一般,随同那些新选拔出来的地方属吏一道,前往益州都督府担任长史的位置,至于狄仁杰,则即将出任大理寺丞的位置。可谁让计划赶不上变化呢。 郭待封要督办粮草押送之事,将单于都护府的物资送往漠北,这一点她们管不着。他能不能及时将东西送到,也是李贤应当去管的事情。但更后方的物资周转还关乎到今年河东道、关内道的政务,不能交给这个有前科的家伙来办。 狄仁杰在并州有些为官的底蕴,在必要的时候能够敢想敢做,娄师德沉稳端正,也有一番统辖人力的手腕,有这两个人在前头顶着,无论如何也能给李清月争取出足够的时间来。 想必,让曾经干过这差事的人继续做这份工作,总不会引起李治的不悦了。 至于随后如何处理,那得先看看,李贤能拿出什么表现来。 现在就做出全部的安排,未免为时尚早。 而在安排娄师德和狄仁杰担任后勤事宜之前,李清月还得再做一件事。 凉国公让契苾明前来报信的举动,说这是希望让李治回心转意也好,却也未尝不是个特殊的信号。 即便未必能够保证随后也能派上用场,起码在现在,他有了从原本明哲保身状态走出来的契机。 那李清月就绝不能只是“放任”。 有些明知没有结果的事情,也必须去做一次!—— 在抵达华阴之前的沿途加速,并没有影响李清月在马车中好好休整。 所以今夜自华阴疾奔长安,虽然只来得及在含凉殿中小憩两个时辰,对于李清月这等体魄的武将来说,也已足够了。 当次日上朝之时,朝堂官员看到的,便是安定公主虽有几分疲态,但仍以清亮而坚决的声音在天皇天后的面前进言:“古语有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何况是一国储君,怎能以身犯险,深入磧北之地平乱。” 李清月倒是很想说,比起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可能还是另外一句话更加合适一些,那就是—— 一将无能,累及千军! 但她是来劝说不让太子出征的,不是直接就给太子打上无能的标记。 不过就算如此,眼见本应当护持李弘遗体回京的安定公主不声不响间先一步回返长安,还是为了在朝堂之上说出这样一句劝谏来,对于李治来说也绝不动听。 他面色紧绷地听着安定继续说道:“磧北草原辽阔,行军动辄数月,对将帅的体力与判断,斥候的敏锐都有相当之高的要求,既能在边关驻守,防备流寇袭扰,就不当贸然深入作战。” “昔年郑仁泰郑将军追击败寇虽不在磧北,情况也是相仿的,彼时敌寇已然势穷,正处逃奔之时,尚且让我大唐损兵折将,怎知今日的多滥葛部就是易与之辈!” “倘若陛下圣意已决,必欲除去此方铁勒,臣愿请驻军于单于都护府,探明敌情之后再行出兵。望陛下三思!” 契苾何力闻言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安定公主此刻所说的话,也正是他所想要说的。只是郑仁泰这个在天山以北草原迷路的例子,对于陛下来说是个绝不想提起的阴影,大概也只有安定公主能够以这等决绝的语气将其说了出来。 至于安定公主随后的请战,也更让契苾何力放心不少。 无论是安定公主和高侃已有过一次配合,还是她这个先驻兵单于都护府,后试探漠北情况的计划,都远比太子李贤为主帅可靠太多了。 但当契苾何力望向上首的天子之时,却根本不曾从他的脸上看到任何一点意动的情绪。 他看向这位镇国公主的目光里,甚至还有一阵说不出的陌生。 仿佛他看向的并不是自己的女儿,不是朝堂的重臣,而是一个正在朝着他的领地继续伸出手脚的盗匪。 契苾何力忽然心中一惊,急忙低下了头去,只希望是自己猜错了陛下的想法。 可他也随即听到了李治的答复:“安定为我驻守辽东的大都护,转任的北地云中多有不妥,这请战之事就不必再提了。” “至于太子出征之事危险与否,自有诸方将领为之决断,现在便下定论,未免为时尚早。再者说来,彼时郑将军征讨铁勒乃是越冬开春之时,太子此次起行却已到三月,正式出征已到春末,何来迷失路途于风雪之中。” 李治越说越觉李贤这边的赢面实在很大,怎能以郑仁泰与之相比。 李清月仍想再说:“陛下!” “行了,不必再说了。”李治打断了她的话。 在此刻他显然不会觉得,安定这是当真在分析战局,为太子李贤的安危担心,只会觉得,这是在试图阻拦他要让太子与安定分庭抗礼的计划。 这镇国安定公主的位置他已经给出去了,他也并未干涉于安定在辽东要如何治理,那么她又为何要约束到他的头上去! 天下何来这样女儿对着父亲步步紧逼的道理。 “我意已决,半月之后,太子与李相等人自长安启程,统关中府兵前往单于都护府,与高将军和阿史德契骨会合。” 他望向李清月的目光中更多了一份冷意,“你若再劝下去,我就要同你算算这个擅离职守之过了。” 李清月:“……” 这等死不悔改的表现,她是早已预料到了,但她也是真没想到,从李治的嘴里还能蹦出这么一句问罪之词来。 若非她早已看透了李治的猜忌戒备,又若非她自小便对这位李唐天子没有多少真正的敬畏之心,并不拿自己真当作是他的臣子,只怕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要在心中有一番翻江倒海的情绪。 可她自己并不觉得失望只觉可笑,在这朝堂之上的臣子看到的,却是安定公主在惊闻这一句后愕然地看向了上方的天子,却或许是因为意识到了自己再多说什么也已没什么用处,干脆缄默不语地站回到了队列之中,再未多一句言语。 无论陛下是要算她并未在此时驻守辽东,还是先于敬怀太子灵柩回返长安,理由都过于生硬了! 偏偏君王的权力在先,眼看就连安定公主的劝谏都没有了用处,太子出征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实,其他人又还能说什么。 难道真要为了陛下这个决定以死相谏不成? 可就算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当步出这大唐腹心的含元殿时,契苾何力还是忍不住唏嘘感慨:“陛下他……他变了啊。” 他怎能在朝堂之上说出这样的话来! 对于一力匡扶社稷的人来说,这样的一句话真是太伤人了。 昔年英国公和邢国公还在世的时候,陛下他分明不是这样的。 怎么到如今却好像是因风疾缠身的缘故,变得更难以接受别人的意见了。 但他刚长叹一声继续往外走去,就听到了安定公主在旁的一句低声回话,“凉国公这话说得不对。” 契苾何力转过头来,面色略有几分尴尬。 李清月笑了笑,“我的耳力一向要比旁人强,听到了您那句自语,就当我也是当事之人,姑且做出个评价吧。” 见李清月伸手示意,契苾何力随同她往旁边走出了两步,避开了散朝之后的人群。 确定这出交谈不会被旁人听到后,李清月方才继续说道:“您说他变了,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从来都没有变过呢?只是……” “当年他要除掉的障碍是长孙太尉罢了。” 李治对于权力的死守不放从来没有变过,在这一方面来说,他当真是个很“合格”的君主。 相比于南北朝数百年间和世家共治天下以求一夕安寝的帝王,李治绝对能算是个有想法的人。 而他那扶持一方以打击另外一方的策略,从他刚刚登上天子之位的时候开始,就从来没有变过。 但这样的借力打力,终究还是会失效的。 太子李贤显然无法在短时间内,让自己成长到今日天后这样的地步,让这出父子联手扭转局势。李清月也不会让自己变成当年的长孙无忌,因为……长孙无忌不曾想到他的外甥能狠到这个地步,直接对他以谋反罪论处,李清月却敢直接谋反,根本不在意李治到底想要以何种方式打压。 所以他确实没变,只是当他的那些花招撞上了个硬茬的时候,就只会显得他这位天子少了雄踞九州的风度和平定天下的本事! “我言尽于此,凉国公自行斟酌吧。”李清月没有给契苾何力以回话的机会。 或许契苾何力自己也很难说他到底应该在此刻说些什么,只能目送着安定公主远去的背影。 她此刻该当如同李治所说的那样,继续去执行自己先前应尽的责任,赶回华阴迎接李弘遗体返京的仪仗,确实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在此停留。 可那一番话,却已凭借着寥寥数字在他的心中扎了根。 直到听闻有人在背后说了一句“怎么停在这里”,契苾何力才当即收回了思绪,转头就见,后头赶上来的正是右相刘仁轨。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契苾何力觉得,别看刘仁轨是提醒他的那一方,他的目光其实也没有聚焦到眼前,而是望向了宫门的方向。 那里也是安定公主离开的方向。 这一派神情,倒是让他看起来显得有些迷茫。 “右相对今日的事情怎么看?”契苾何力问道。 刘仁轨摇了摇头,“我现在忽然有点不太确定,她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契苾何力很觉自己找到了同党,“是啊,陛下他这一出,到底是何苦呢?” 刘仁轨的脚步一顿,却终究没有出言反驳身边这位凉国公,他们两个人对于这个ta字的指代可能有一点误会,只道:“先看看往后的事情吧,眼下这长安城里都还有两件大事呢。” 一件自然是敬怀太子的葬礼。 在李清月折返华阴之后,便将那一路加急而行的车马继续朝着长安驱策,在一日有余的车程后重新抵达了京郊。 礼部的仪仗早已迎在了灞桥之畔,和缓缓行来的送灵队伍会合在了一起。 但这位谥号为敬怀,也并无多少功德传世的太子,虽是有天子下令的百官于京郊送葬,比之当年的英国公出殡,排场依然不知逊色了多少。 倒是显得郝处俊这位礼部副长官的表现尤为“出彩”了。 他一面需要负责此次丧仪的举办,一面又曾经是敬怀太子的属臣,无论是出于哪一面的要求,他都必须要拿出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 相比之下,为了防止将病气扩散而将自己藏在幂篱和口罩之下的杨明舒,居然觉得自己好像并不需要表现出多少的伤痛,简直像是来安静走个过场的。 但或许,李治从乍听儿子死讯后的伤痛不已,直到今日又已经历了不少事端,在真正见到这架辒辌车从面前行驶而过的时候,也已不剩下了多少难以克制的悲伤。 当武媚娘朝着李治脸上看去的时候,只觉他的脸上有一阵空白,仿佛连他都不知道该当在此时予以何种表现。 她想了想,干脆说道:“我打算先送荣国夫人到洛阳疗养小住,再按陛下所说,对弘农杨氏问罪。” 既省得有人能找麻烦或者说是求情到杨夫人的头上,又能让东都尚药局那边的人随时看顾好母亲的身体。 李治答道:“此事交由天后定夺就是。” 天后并不在意对着弘农杨氏动刀,在对武家诸人参与科举这件事上,也因糊名之举从严来办,只要不继续劝说阻止李贤北伐,便让李治又觉自己回到了十多年前帝后配合最是默契的时候。 武媚娘又道:“此外,关于制举选拔和珠英学士考核,我还有一件事想要向陛下求个许可。” 在这话说出的同时,那些仪仗之中的经幡恰好将辒辌车完全阻挡在了其中,也很快就会继续消失在道路尽头。 李治仿佛在这一刻方才意识到,今日的送葬已经将要走到尾声,而那个被他期许有加的儿子,也即将完全走出他的视线,变成昭陵之上的一座坟茔。 他忽然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只凭借着本能对着身旁搀扶之人答道:“不必多说了,都由天后做主便是。” 他早已将糊名制举取士和珠英学士进入前朝的事情全权托付给了天后来办,根本无所谓这其中再有什么调整。 以武媚娘对于朝堂局势的把控,她也显然不会做出什么容易引发动乱的大动作。 糊名已经是创举了,多名女官进入前朝也已是开天辟地之事,其他的就算再有突破,又还能到什么地步呢? 但这件在刘仁轨和契苾何力话中的第二件要紧之事,却显然还能被办得更特殊一些。 天后意图在含元殿上当庭殿试制举之中的佼佼者,以及…… 珠英学士之中通过了考核之人!—— “我到现在方才知道,为何天后要让珠英学士的选拔考题,和制举相仿了。”作为太子属官的韦思谦在听到这出消息的时候,不由面色一变。 此前刚刚看到这个规则的时候,太子还在说,这是为了不让官场之中忽然涌入大批女官,造成失序的场面,考核标准从严,也不容易让言官找到弹劾的机会,但今日看来,分明不是这样的! 这是天后在为这些女官造势! 她甚至在公布这条消息的同时,便将那些有资格参与殿试之人的答卷和制举学子的答卷张贴在了一起,以示其中的选才公正之道。 如果说原本这朝堂之上只有寥寥数个标杆,还大多是依托于安定公主的门路才能有所成就的话,现在就显然有了不小的变化。 若是不算选题自由的话,糊去姓名,谁也无法分清,这些未来的珠英学士在答卷上到底和那些新科进士之中的佼佼者区别在何处,其中的有几份答卷已先一步被天后拿给有司看过,更是在针砭时弊上写得更为详尽。 何止是“无不及”,简直就是“有过之”。 有这样的事实摆在眼前,有谁能对天后的这等举动做出驳斥? 总归那些珠英学士很快就会真正站在朝堂之上的,现在只是稍稍提早了一点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 目前最有压力的,应该是那些才通过了制举卷面考察的人。 而对于那些在珠英学士选拔中已有卓越表现的人来说,既然选择了前来应试,就不必惧怕于这样的同堂竞技。 起码当李清月遇到刘旋的时候,就觉她在迈步而来之际,分明很有一派高中之人的春风得意。 不过她毕竟有多年身处辽东的阅历,在步入丹凤门中的时候,就已拿出了稳健的表现。 只在看到李清月行到面前的时候,才在今日略显严肃的表情里多出了一点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看到大都护走过来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当年。转眼一算,距离当年看到大都护策马游街,居然已经过去了快十年了。” 刘旋说到这里,脸上的笑意更盛:“当年我光想着,有大都护这战功在前,我总不能将自己策马打猎的本事给忘记了。哪想到,居然还能有今天这样的一幕。” 她望向了前方的含元殿。 因这士人面见天后参与殿试的时间,选在了并不举办常朝的早晨,此刻正有朝阳投照在含元殿的屋瓦之上,蔓延成了一团流火的赤金之色,将这煌煌大气的景象映照进人的眼睛里。 在穿过丹凤门前行的时候,总有一种想要屏气凝神的郑重,又好像还有一种金龙腾飞的豪情。 那日参与考核之时入宫还没有这样清晰的感觉,但在今日的面圣情形下,她却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何这些朝堂官员都在不遗余力地试图往上爬去。 而今,她也快要变成其中的一员了。 李清月回道:“是你自己并不满足于只站在人群里,无论是天后还是我,都只是给了你一个上升的阶梯而已。” “我并不曾和你说过我对于西域战局的想法,如今你提出的观点,却是在某一方面误打误撞了,这便是你自己的本事。” 刘旋问道:“大都护原本对于那边有安排?” 李清月朝着她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神秘一笑:“那就要等你上任之后再说了。而且,你得先通过面圣这一关。” 若是她在这一关上有所失态,让天后觉得她不堪大用,那就还是继续回去她的安东都护府做事好了。 可刘旋又怎么会在这一点上失手呢? 在她将这方略写在纸上的时候,她脑海中所构想出的画面,也正是将这些话传达天听,与这江山的执政者正面交流。 天后所需要的珠英学士,既要有在前朝迎接风雨的本事,也就势必不会只是能够呈递书卷流于纸面之人! 这既是刘旋所想,又何尝不是今日其他应邀女子所想。 这些和新科入选进士一并抵达含元殿前的女子,迎来了不少质疑挑剔的打量,却并未有为这份另类的待遇而放弃前进的脚步。 就像此刻身在人群之中的宗燕客。 她并不知道在天后校阅答卷的时候,已经将她摆放在了袭爵的位置上。 她只知道,当她站在这里的时候,便同最开始她被界定的命运大有不同了。她不会只是个需要在几年后嫁给蜀地小官的谁家夫人,而会是天后的女官。 所以,她没有去看宗秦客和武承嗣等人,而是坚定地—— 迈过了面前含元殿的门槛。 她听到的也是殿外随即响起一个声音,而不是远处的那些窃窃私语。 “天后陛下到——” 第246章 事实上, 当递出这份入朝邀约的天后已在面前的时候,那些关于女官能否正式站在朝堂上的闲言碎语都全数消失无踪了。 天后陛下为君,这些刚刚被遴选出来的新科进士为臣, 君臣有别,就是这样简单的道理。 在君主的意志面前,难道真有这么多人胆敢高谈阔论这些异议吗? 更不必说, 这些珠英学士本就是凭借着真本事站到这里的。 此刻的含元殿里剩下的便只有一件事了—— 天后殿试选才,在场诸人要如何才能从这众多士人之中脱颖而出! 明明天后的目光只是在以查验此次科举收获落在了众人之中, 宗燕客却恍惚觉得,周遭的其余声音和人像都在此时隐退而去, 只剩下了面前的天后陛下正在“说”:我在看着你, 拿出你的本事来。 这是一位极有魄力的君主对着她发起了召唤。 一时之间,宗燕客只觉自己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之声,以及另外一种随之浮现在心头的情绪。 阿娘曾经跟她说, 大概因为都是武家女儿的缘故,她的相貌之中和天后有那么一点相似。 但当真正见到对方的时候, 宗燕客可以确定,她们还是不像的。 身居上位的天后出现于众人面前的时候, 没有人会去在意她的长相是否端庄威严,也没有人会去在意她生了一双什么形状的眼睛。只因相貌从来都是对于上位者来说很次要的东西。 此地聚集的俊杰仅会在意,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才。 而这位早早就将武家兄弟剔除在外的天后陛下,能够完全不依靠于本家的支持便平步青云走到今日,也根本不会像她一般, 对于自己的兄弟还怀有一份潜藏的嫉恨情绪。 能够牵动她心神的不会是这样的小事。 但在这样的目光投照之下, 宗燕客觉得, 自己平日里略显阴沉的情绪好像也随之淹没了下去,让她能够愈发清晰地听到天后陛下所说的每一个字。 武媚娘开了口:“此次制举取士, 距离上一次开办制举已有五年了,荒年之中诸事百废待兴,也正是各位填补空缺的时候。今岁以糊名之法考核选举,虽令各位将考评完全寄托于这一场考核之中,但灾情万变,人当其难,若诸位为一地长官,也无第二次机会来重定对策,也正合乎时宜了。” “本次贤良方正科与博通文史科各取进士三十人,其余诸多小目取士上不足五人,合计一百二十七人,珠英学士擢选女官三十人。自数千应选之人中得以跻身含元殿内,诸位已都是人才之中的佼佼者了。” 这位天后依然面色沉静,但好像在场诸人都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几分喜悦之色:“我替陛下筹办此事,也为陛下……欢迎诸位。” 若要武媚娘自己来说的话,她可能并不愿意非要加上这最后一句。 比起为李治欢迎这些人的到来,当她单独坐于上首的时候,下方的这些官员便是和她牢牢捆绑在一起的一份子。 她欢迎于这些人的到来,是因为在匦使院的官员之外,她即将又要多出这一批占据一个个官位的“门生”,也即将在手底下拥有一批各有抱负的女官。 一想到这特殊的选士与委任,正是和她那个等闲之人根本难以想到的愿景结合在一处的,她便觉得自己的心中也像是在此时燃着一把火。 但她还需要再忍一忍,才能让它绵延千里万里,彻底烧在这大唐的疆土之上! 现在,她还要对这些人再做出一番考核。 比起饱读诗书之人,对于现在的武媚娘来说,她最需要的还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务实之人。 也只有能在某一方面有着不可替代价值的人,才能在改朝换代之时为她支撑起一方的局势来。 武媚娘继续开口说道:“本次殿试,博通文史科的诸位便先不必再问了,待各位之中的头三名入选弘文馆后,自有表现的机会。” 宋之问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一抹错愕与失望之色。 可他们随即听到的天后解答,又让他们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文章之事,在乎妙手偶得,在这当庭创作之中,写出来的无外乎就是对她和天皇歌功颂德而已,但若要写含元殿颂,难道还比得过已有名篇传世的王勃吗? 她也不觉得在今日该当有歌颂之声。 今年开春的落雨让诸多农人看到了播种丰收的希望,但先前数年的种种灾变,到了一度让人卖子求生、流亡逐食的地步。 此次制举之中索求吏治清平,农桑有道的方略,也正是因此而起。 半月前,自江南婺州还传来了个消息,连日的降雨在当地非但不是吉兆,反而是一种莫大的考验。暴涨的山水遇上了下游的围湖造田之事,以至于冲毁了不少民居。 在江南诸地,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 “出卷之时只是预设,现在却是事实了。”天后陛下将下方诸人的神情一览无余,“此次答卷之中,有几人的答案堪称精妙,我想听听,诸位的想法。” 这一刻,宗燕客可以确定,天后陛下在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确确实实地将目光转向了她。 因为并没有任何一点幕帘遮蔽之物,她还觉得能从陛下的眼中看到一份尤为卓著的期许,仿佛是在问她,她敢不敢在已过珠英学士考评之后,再往前走出一步! 一种前所未有的动力,在从天后口中说出“宗燕客”三个字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我想听听,你那与水争地、蓄水无术的分析。”—— 被问到的又何止是宗燕客,还有写下了藏富于民的祚荣,写下了“开绛岩湖、彭蠡湖”的殷颐然。 除却江南水患之外,还有另外一桩实务也被端上了台面,被天后亲自相询的,便是写下设立碎叶城计划的刘旋,和提及府兵改革的郭元振。 今日的制举殿试更是和早几年间的情况大不相同,当政者不仅仅是主持了考察选举,还在这样的殿上对答中更为深入地了解作答之人的想法,并且……直接给这些人授予了官职。 就比如说,宗燕客这三人就被授予了江南道诸州河渠令一职,分往水患最为严重的三地。 而像是刘旋和郭元振…… 当郭元振走出含元殿的时候,就发觉同期进士看向他的目光里,真是说不出的复杂。 那里面既有对他年少参选便位居前列,还得到了天后亲自相询的羡慕,也有对他的怜悯同情。 今年的制举实在是太特殊了。 往年的话,科举进士之中位居头榜的,大多会留在朝中,或是在秘书省担任校书郎,或是在弘文馆中任职,又或者是前往东宫的司经局工作,作为官员生涯的起步。 相比于张柬之这样直接被派遣到地方上做小官的人来说,能成为校书郎的人前途不知要平顺多少,也差不多只会占据了所有参试士人的一成。 这些人在朝中有更多的机会见到陛下和太子,显然更有高升的希望,往往没有最后低于四品官的。 像是郭元振这样被点入三甲行列的人,原本也应该走这样的仕途之路。 但今日殿试的天后旨意,却是让他从碎叶城兵曹做起,与此俨然大相径庭。 而在他的头上,还有一个担任碎叶都尉的刘旋作为上司。 就连宋之问都有几分欲言又止,像是想要对他予以安慰,不过最终也只是开口说道:“碎叶城离长安一去万里,此去一别,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再见,好在那头并非边陲重镇,应当不会有要命的风险。” 郭元振却忽然笑道:“宋兄不必如此顾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呢?” 若是在那位天皇陛下的手底下办事,或许真是先自弘文馆出身更好,就比如说许敬宗、李敬玄等人,都做过弘文馆学士。 经由一番科举考核,从在弘文馆中就读,变成在其中做校书郎,而后逐渐朝着朝堂的中心一步步去走,简直是最为安全而稳健的升迁之路。 像是宋之问这样文笔出彩之人,也适合走这样的一条路,参考王勃一般去给自己争取一个御用笔杆子的位置。 但郭元振他知道,自己绝不适合走这样的升迁之路。 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所以他也看得到,这位天后陛下已经一次次地用自己有别于前例的举动,在向外界证明,她在用人和办事上更看重的还是实际,以及维护她这个天后的地位。 在铨选中脱颖而出的狄仁杰、娄师德等人也是很快被授予实际的职务。 那么去边境历练,就无疑是天后陛下为自己选拔合适人手的一条门路,根本不能以早年间的情况来判断。 更何况,如果一个人在上呈天听的答卷之中,说到了边境屯田和修改府兵制规则这样的话,当政之人非但没觉得他是在瞎扯胡言,反而给了他以证明自己所说是否正确的机会,那他只会觉得,这是伯乐正在给千里马一展身手的表现平台! 郭元振朝着宋之问拱了拱手,对于即将前往碎叶建城经营的满足溢于言表,“宋兄若真觉得我往碎叶一别数年很是可惜的话,不如在后日的曲江宴上,为我写一首送行之诗吧。” 王勃以一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传扬天下,宋之问若要自校书郎的位置上步步高升,总也得留下几句名篇才是。 新科进士和主考官在考核已然结束后,便无须受到那种种限制,不能互相有过多的往来,而是能在长安以南的曲江同饮共宴,算是标示着这些士人正值高中之喜,即将踏入官场。 若要为那些远行的官吏送行,这确实是个最好的时候。 宋之问认真地朝着他的脸上端详,发觉确实没有在其中看到怨天尤人的神色,当即应允道:“好,那到时我就献丑了。” 相比于太子出征,这碎叶城的营建、刘旋和郭元振的任职,在长安城中只会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甚至会在随后少有消息传来,可既然郭元振自己都这样说了,那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们二人都已各自拿到了入朝的第一张门票,此后前程如何,便各凭本事了。 可惜天后今日在含元殿上所问都与文辞无关,直接将他排除在外,让他无从比较,被同时选拔出来的珠英学士之中诸人都是何种水平。 “对了,我还有一句话想提醒你。”郭元振又说道,“你我既为天后门生,那便千万莫要插足于此次的太子出征一事中。此外……” 他犹豫了须臾,还是说道:“我虽只约摸读过几本兵书,对于边境局势有些许微薄的见解,也觉如今不是北上征讨的好时机。” 以天皇陛下对于委任太子前往北方平叛的执着,难保不会想要选出些人手来,为此次出征送行书写颂词。 可天后陛下对此战的反对,早已在数日前便已在他们之间传开,那这其中的门道和立场,便真应该考虑清楚了。 宋之问点头回道:“我明白。” 他确实急于想要往上爬,但该借谁的势,他还是看得明白的。 但这些新入官场之人尚且看得明白的东西,身在局中的有些人却好像并不明白。 李贤自紫宸殿中走去,本要折返回到东宫去,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将他叫住在了当场。 他回过头去,就见李清月正结束了前朝的议事,但因镇国公主府还未修建完成,便依然住在宫中,也恰好与他在此地遇上。 此前因他坐上了太子的位置,和李清月有过数次在朝会之上碰面,但他还在摸索着这些朝政要务,就连出征之事也有父亲在前面顶着,便少有和阿姊在正式场合下相互对峙。 可今日不同了。 二人虽是相遇于内廷,李贤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此刻这道审视于他的目光,绝不是一个姐姐对着弟弟投来的,而是镇国安定公主对着太子的。 他忽然后背一凉,生出了几分警觉的情绪。“不知阿姊有何事要同我说?” 李清月开了口:“我若是你的话,在出征之前我都不会浪费时间在东宫,而是尽快向凉国公请教铁勒各部的习俗,或者是去和那些府兵多打打交道,再不济,也要给自己速成一二战场保命的法子,精通战场旗号和兵阵。” 李贤应道:“阿姊说的是,我会谨慎对待的。” 但他是答应得痛快,也很有一番对长姐的话予以听从的乖顺,李清月却不会忽略掉,在她说到“战场保命”四个字的时候,李贤的脸上分明有着稍纵即逝的僵硬。 只是他这神情收敛得太快,险些让人没有捕捉到这一刻的异动。 朝堂之上该劝的话都已经说过了,李清月才懒得在现在和李贤表演什么手足和睦,压根没给他面子地冷笑了一声:“我说得对?你若真觉得我说的极有道理的话,就不会将阿娘对你的劝说当作耳旁风,也将出征作战这样的事情当作儿戏,依然固执己见地想要亲自出征。” 她的目光沉沉,仿佛是因日光难以照到这宫墙之下的投影,而更显出了一抹凌厉之色,“太子真要以身犯险吗?” 年幼之时的李贤会被李清月在话中三言两语勾勒出的成就感所骗,在阿耶的面前撒泼打滚。 再年长几岁的李贤,便已在舞文弄墨之余有了利益的品评。 而到了如今,当他被冠以太子之名,他与当年年幼好骗的样子,已经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 倒是唯独有一点不变的。 李弘在面对着这位权势逼人的妹妹之时,总有太多沉不住气的表现,甚至因为这份迫在眉睫的威胁,做出愚蠢的争权之举。 李贤倒是还有一份从容姿态,又因相貌绝佳而更显出一番风度来。 他缓缓答道:“阿姊,我会小心的。诏令已下,也不当再有退缩举动了。”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 这话说来倒是体面。 倘若有人从旁围观的话,还应当说,安定公主以“太子”这样的官方名号称呼李贤,他却还以“阿姊”回应。而无论是对圣旨的不当退缩,还是对“以身犯险”之问的“小心”二字,都找不出什么错处。 但当李贤随即告辞离开的时候,李清月的脸上却看不出对李贤的欣赏之色。 在她转道前往匦使院,将方才情况告知于阿娘后,更是毫不留情地对李贤做出了评价。 “一个统兵的主帅,居然用官场上往来的话术予以应付,说他硬气呢,又没硬气到这个地步,真不知道阿耶是怎么教他的。我看他只做好了遵照圣旨办事的准备,却没准备好要当个主帅。” 李清月摊了摊手:“总之我已又提醒过他一次了,可惜他是听不进去。” 李贤只怕还觉得她的劝阻,是在试图换下了他之后自己上呢。 那就随他去吧。 “他若听得进去,也不差你这一句了。”武媚娘一边落下了在委任书上批复的最后一笔,一边回道,随即转头朝着一旁看去,就见被找来此地的娄师德和狄仁杰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肃静模样,不由觉得有点好笑。 这两人此刻只怕心中在想,安定公主也太不拿他们当外人了。 方才那句训斥李贤的话,也是他们可以听到的吗? 但要说这话吧,又好像并不曾说错,实在是一句很客观的评价。 以安定公主的身份点评将领,也没人会觉得有何不妥。 天后陛下也已紧接着开了口:“怀英、宗仁,今日找你们前来也确实是有事相商。” 狄仁杰和娄师德也顾不上去考虑安定公主和太子之间的矛盾了,连忙应道:“但凭天后吩咐。” “眼下天皇和太子的决定你们也已看到了,将领劝不动,右相劝不动,我和安定也劝不动,太子领兵出征已成定局。但怀英出自并州,应当知道这三四月里到底是不是出征漠北的好天气。” 狄仁杰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有阴山的存在,漠北漠南之间的沙尘黄土被阻挡住了大半,但这并不代表着并州人对于草原上的情况一无所知。 此地虽然不像是西域一般一日之内气象万千,但也和中原风光大为不同。 逐渐回暖的天时并不只是让草原之上的青葱复苏,也让此地的风沙动辄弥漫,让沙碛成为一道相当麻烦的天堑。 这个出征漠北,不是李贤一句“小心”就能了事的。 李清月接话道:“就算顺利抵达漠北,多滥葛部骑兵精通骑射,在草原之上巡猎作战已成天性,也非等闲府兵可比。我方应战的若是一支上下一心、训练有素的队伍也就算了,居然还是由三四方人马组成的队伍。倘若在漠北为人逐个击破,麻烦就大了。所以——” 李清月朝着狄仁杰和娄师德说道:“天后与我商议的结果,是再在并州都督府境内布置一路人马,由兼有稳重和大胆的官员统辖。一旦北面有变,便及时带领部将和并州都督府府兵北上,掌控住单于都护府的防线。” 她的话还没说完,但专程将这样一番话说出在他们两人的面前,显然是意有所指,以娄师德和狄仁杰的聪慧都能听出,她话中所说的“官员”,正是指代的他们两人! 李清月留意着他们的神色,继续说了下去:“很可惜的是,这一路后备人手不能打着直接统兵出征的名号,而是必须先以周转河东道军粮运抵单于都护府的名头办事,你们应该能明白我说的意思?” 狄仁杰当先回道:“明白。若能保北方局势稳固,我等当仁不让督办此事。” 这对于他们来说当然是一出考验。 比如说,若是李贤的出征并未出岔子,那么狄仁杰和娄师德二人,就等同于是天后和公主对太子不放心,而设置在后方的眼线,毫无疑问是在得罪未来的储君。 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他们所要担负起的责任也相当大。 在去岁年初的时候,狄仁杰和单于都护府之间打过交道,也敏锐地意识到了东。突厥部落内略有几分微妙的气氛,知道若要尽快控制住此地,不是三言两语、依托于大唐之名就能办到的事情。 甚至于,他和娄师德还是顶着水陆运使这样的名号办事,并不是正儿八经的将军,不一定能在仓促之间调度起足够的人手。 但一想到若是朔方云中有变,当先受到威胁的便是他的家乡,也很有可能造成隋末唐初刘武周叛乱时候的情况,狄仁杰便觉这份重任再如何沉重,他也必须背负下来。 他还应当感到庆幸,天后因为之前对他的考校,和他在转运军粮之时的出色表现,将他放在了可供差遣之人的前列,也将这个防患于未然的大任交给了他。 “此事我已经同天皇商量过了。”天后又接了下去,“劳驾二位早些出发吧,能留给你们准备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狄仁杰和娄师德才被选入中央办事不久,虽然前者还有阎立本的举荐,但在李治这里绝对能算得上是名不见经传。 他又怎么会介意天后给太子再多配备上两个运输后勤之人。 说不定还得觉得,这是在先前的出兵计划引发矛盾后,这朝堂局势又重新归入了平静之中。 可对于李清月来说,这却是在李贤踌躇满志以待出兵的时候,往北面先立起了一道屏障啊。 当这二人走出此地的时候,仿佛还能感觉到后方有两道目光仍在看向他们,像是想要更为明确地看到,他们到底能否在随后的乱局之中砥砺而行。 比起上一次的筹措军粮,这次才真是需要考验他们真刀真枪的本事了。 饶是狄仁杰自认自己此前跟着刘仁轨往河南道赈灾,又被促成了几分为官的胆魄,也觉得自己紧张了起来。 而娄师德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 但此刻谈论抵达北地之后该当如何办事,好像还为时尚早,也简直像是两人已在期待于太子战败,在出征之前说的话不太吉利。 还不如说点别的。 娄师德干脆转移了话题问道:“不知道……高将军现在是个什么想法。” 娄师德在为吐蕃前线交战押送军粮的时候,是曾经见过高侃的。 这位坐镇边地的将领到底有多少本事不好说,但彼时给娄师德留下极为深刻印象的,正是高侃对于安定公主本事的推崇有加,仿佛唯恐不能给他这个前来送军粮的人以一个惊吓。 现在合作的人忽然换成了太子李贤,这其中的对比差异实在是过分悬殊了一些。 娄师德和狄仁杰彼此对望了一眼,忽然觉得,有高侃这个必须身在前线的将领对比,他们只是需要暂时停留原职督办后勤,在必要的时候为关中争取反应的时间,真是要幸运得多了。 可这份幸运,又好像还是一种不幸。 一个听不进去劝阻而兴兵的君王,对于天下来说,根本没什么相互比较可言! 想到这里,这二人的脸色都变得不那么好看了。 只是想到还需尽快动身,他们才各自收敛起了脸上的神情,折返家中收拾行装。 但他们若要迎来什么棘手的情况,怎么也要等到李贤和北方多滥葛部去分出个高下来。 或许……情况也不会变得像是几位有经验的将领所说的那般危急。 身在单于都护府戍边的高侃,却是已经实打实地要接受迎面而来的挑战了。 由皇太子李贤出征漠北的敕令,并未等到安定公主折返长安,就已经从关中朝着北部发出,也恰是在此时送到了高侃的手中。 “作战敕令?”高侃狐疑地接过了诏书,一时之间不知道这又是要让他去打哪里。 去岁进攻吐蕃其实已经是在军粮吃紧的情况下发动的战事,便也难怪安定公主在击败了钦陵赞卓所统部众之后,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止步在卫藏四如的最后一道屏障之外,放弃真正攻入吐蕃腹地。 若要实现她和吐蕃赞普的三年交战之约,她就应当在这几年间减少四方作战的开支,为扫平西部大敌积攒实力。 可为何会突然有作战的旨意? 更让高侃费解的是,若是由他也一并配合出兵的话,能参与进的战事就相当有限了。 通传的信使显然对于自己要送上的是一封什么信报相当清楚,虽见高侃已开始拆封敕令,还是回道:“陛下有意,令高将军向北征讨多滥葛部,以免其屡次袭扰边境。” 高侃拧了拧眉头,“若是如此的话,以大唐方今的兵马粮草,该当先考虑驻防,趁明年越冬之后多滥葛部劫无所得,再行发兵进攻,而不是在对方侥幸攻破东突厥营寨得手之后出兵追击。” 但高侃想了想,又觉自己不该这么早就下个定论。 安定公主自征战沙场至如今,何曾有过一败!旁人觉得不太容易取胜的交战局面,她总能有办法化解,旁人觉得会损耗过大的战事,她也能有特殊的应变之道。 就如去年和吐蕃之间的那场交战,明明两方都有十万上下的兵马作战,还是在吐蕃熟悉的地盘交战,对唐军来说大为不利,安定公主却能先诱敌深入,后有一出神火惊雷天降,让高侃至今想起来也觉心有余悸,庆幸自己不是身在吐蕃那一方,遇上这么可怕的一个对手。 或许对于漠北的铁勒各部,安定公主也能有个新法子来对付。 他只需要做到一个将领的本分也就够了! 天降一个功劳到他的头上,难道他还要考虑这个出兵到底是不是合适吗? 然而就在此时,高侃打开了手中的敕令。 只见上面写道,此次征讨多滥葛部,由皇太子李贤出任主帅,由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李敬玄随军,希望高侃率领单于都护府驻军,配合李贤、李敬玄和仆固将军等人,为大唐平定北方立下汗马功劳。 高侃拿着诏书的手忽然一抖:“……” 等等,说好的安定公主呢? 为什么——居然会是皇太子亲征! 第247章 高侃在收到出征诏令之时的惊讶, 远远比不上在获知这条讯息之际的如遭雷击。 皇太子李贤亲自披挂出征是什么概念! 既为太子,也就是半个君主,这就意味着, 高侃他并不仅仅需要担负起协助出战的职责,还需要尽到护驾的义务。 若是太子与安定公主一般,曾经有过出征的履历, 就算只是一两场小规模的战事也无妨,总能让人知道他起码有知兵的能力。 偏偏——他没有啊! 一想到此前对于战局分析之中的顾虑, 非但不能因为前线有一位力挽狂澜的将领将其平息,反而因为太子出征而越发变成了此战的弊病所在, 还大有可能要多戴上一层镣铐以迎接考验, 高侃就觉得自己眼前一黑。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当场拍案而起的冲动,但一旁的信使真不难听出,高侃在发问之时的声音, 和刚才大有区别。“怎么会是……太子亲征呢?” 信使摇头不答。他也答不太上来。 陛下有意让高侃征讨北方这件事,已在长安城中传开, 他当然能说。 太子出征这件事却是在京中引发了一番争议的,他便不能跟高侃说, 天后反对这件事,是天皇非要送太子参与到这一战中。 好在高侃也没有难为他的意思,直接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去。 决定到底由谁出征的,终究还是下达军令的天子本人,而不是一个报信的信使。 他跟旁人较劲也没有什么意义。 只是在人已经退下之后, 高侃又忍不住握住那份军令, 用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怎么就选了我来护卫太子出征呢?总不能是因为我可靠有为吧?” 要说他也确实能算是个经历良多的将领了, 要不然也不会被英国公李勣在即将病故的时候提及,可若要让他在此等艰难困厄的情况下带着太子取胜…… 这也太难为人了。 但陛下军令已下, 应当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他统兵单于都护府之地,也没有这个本事赶在太子抵达之前回京劝谏,唯独能做的,就是尽快做好出征的准备! 陛下下令让仆固部从旁策应,又令东。突厥出兵助力,那么除却随同太子本人出征的将领之外,便还应当有足够的唐军兵马相随,否则便难保不会为这些外族所挟制——这是行军之中的大忌。 他必须尽快自单于都护府和相邻各州内征调足够的府兵,以备不测。 而在太子抵达此地之前,他也还需要将这份已经送到他面前的消息,送去给东。突厥首领和仆固部大将军知晓。 也顺便先行看清楚他们的态度,以防在北伐之时,因三方之间存在配合上的问题招来麻烦。 高侃当即疾书成文,让人将这两封信送了出去,而后便匆匆起身朝着军营府库而去。 无论李贤到底能不能像是安定公主一般,在首战之中就展现出非同一般的天资,他都必须先为自己做些准备。 府库之中的陌刀与弓弩,明明都是有人定期检查、更替的,但在这份刚刚抵达的军令推动之下,高侃觉得自己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就算是新刀,它也得再劈一次柴,看看锋利程度! …… 而在半日后,这条消息也抵达了阿史德契骨的营帐。 手持这封书信而来的温傅眼看着父亲拆开了这封信后,神情变得稍有几分不太好看,只是并未开口,就将这封信递交到了一旁的元珍手中。 “看看这个。” 阿史德元珍粗粗扫过了这封信,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大唐这是什么意思?” 契骨同样拧紧了眉头不曾散开。 他能被唐军立为单于都护府的突厥首领,本就是因他脾性相对温和,就算有将权力握在手中的想法,却也只是想要偏安一隅而已,根本没有那等逐鹿草原的野心,以至于此刻仿佛是有愁色堆了满脸,看起来缺了几分身为首领的威严。 但温傅又看到,父亲的手已慢慢地握紧成拳,像是忍耐的脾性已经被一步步推到了极限,终于在这一封信的最后一压中—— 他忽然一掌拍在了桌案之上,勃然大怒:“他们未免欺人太甚!” 八年之前,他因东。突厥内部生乱,前往中原求见大唐天子,希望能自唐军处得到支持,稳固他这个首领之位。 哪知道大唐的天皇陛下何其草率地将自己年仅七岁的幼子,指派做了单于都护府的大都护。 一个七岁小儿就算为大唐天子所出,也终究对于时局没有多大的帮助,甚至在从属官中选出了个都护府长史后,便对此地再未过问,简直像是个荒诞不经的笑话! 更可笑的是,这个来到此地的都护府长史没有多少真本事,却很有仗势欺人的作派!① 元珍作为他的侄子,在单于都护府内担任着检校降户部落的职位,时常和这位王长史就治理问题起冲突,一度还被他打入了大狱之中。 若非温傅以周王颜面之说从旁劝阻,还不知会闹成何等不可开交的地步! 只是如此也就罢了。 阿史德氏原本想要通过朝见李唐天子争取来的,也就是一个喘息发展的机会,在这两年间,随着温傅和元珍的长成,已在应变矛盾上愈发驾轻就熟 ,或许再给两年时间,便能重新收拢各部在手。 但天皇突如其来的一道诏令,却打破了他的计划。 此前铁勒多滥葛部的入侵虽然给东。突厥带来了损失,但这份损失对于阿史德契骨来说有回转的余地。非要说的话,它对于那些反对者造成的损失,比对他自己造成的更大。 阿史德契骨完全可以从中抓住机会打击异己。 可出征讨伐多滥葛部却不同了。 姑且不提,深入沙碛以北,抵达多滥葛部最为熟悉的地盘,到底是不是送死送到敌方的面前,出征所消耗的粮草和兵马,都要他们自己出了。 阿史德元珍也是这样想的。 很显然,他们希望依托于大唐之势以图立足的目标,不仅并没有达成,还要被大唐猛坑一把。 就算突厥曾经为大唐击败,本就是被统辖的弱势一方,但他们能接受的,是臣服于赫赫武功的大唐,而不是以这等近乎于折辱的方式,让他们自此衰败下去。 阿史德元珍目光不由发冷:“叔父,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前往长安朝见之后我曾经说过,若是我们不能借助大唐官吏之手,将那些对我们有所不服的人铲除,我们便看看,阿史那氏之中能否再出一位可堪辅佐之人。若是能够为其臣属,便是放弃首领的位置又有何妨。突厥各部曾经所拥有的领地都已为回纥铁勒所占据,再无昔日长生天贵种的威严,还不如当年景象呢!若能大业得成,何必在乎主次。” “当年……当年你骂我不懂权力为何物,只想为人附庸,可今日您手中的权力,也不过是在这单于都护府的一隅逞些许威风罢了,甚至因为那王长史的缘故,您这威风都还要大打折扣!” 这有什么意义! “行了,我不是要听你说这个的。”阿史德契骨打断了他的话。“若真如你所说,我等为兴复突厥荣光,不再做这个首领,而要扶持阿史那氏上位,在阿史那诸部之中,你可曾看到有人能承担起这个责任的?” 身在单于都护府境内的阿史那残部,大多已失去了早年间的心气,或者是并不属于真正统领突厥诸部的阿史那贵胄。 官职最高的阿史那奉职,也不过是契骨的下属而已。 元珍的话说得好听,什么辅佐一个阿史那的英雄,什么重拾往日的辉煌,也都不过是个空谈而已! 可被打断的阿史德元珍没有半步的后退,反而顶着首领的视线振声答道:“那就去外头找!流亡于漠北草原之上还有数支突厥部落,他们和铁勒争地、和严寒抗斗,其中总能有一个担负起重任的人。这样的困境之中总能唤醒新血的。” “二十四州突厥诸部不甘沉寂者甚众,也总有不想做唐军走狗之人,您不曾尝试过,如何知道我等振臂一呼,不能得到远胜过今日的东西。” 总比忽然得到唐军这么一道不合时宜且莫名其妙的敕令,而后就要听从指派地出征,要不知好上多少。 可惜西突厥基本已被大唐驯服,那些明明有着阿史那姓氏的长生天贵种,宁可做那李唐天子的走狗,也不敢重现突厥牙帐控弦十万的盛况。 而他们呢?他们这些人居然先要听那七岁小儿的话,后要听那从未出征过的太子的话。 他受够了! 然而当他义愤填膺地看向叔父的时候,他却倍感悲哀地发觉,在叔父的脸上,起先还有几分对于大唐的愤恨埋怨和对他所说之话的意动,但很快就已变成了沉寂下去的无奈神情。 仿佛让他走出这单于都护府的地盘、让他交出自己的权力,实在是在往他的身上割肉。哪怕,他必须接受大唐这样不合理的指派,他也享受于此刻阿史德氏凌驾于阿史那之上的地位。 “……叔父?” 阿史德契骨沉默了片刻,回道:“先看看那位李唐太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吧。万一……” 万一他和他那姐姐一般,也是个作战的奇才呢? 那他们贸然有所妄动,岂不是还给了大唐在讨伐铁勒之余对他们动手的机会? 但这番言辞之中的谨慎小心说服不了元珍,反而让他的脸色一点点地阴沉了下来。 这单于都护府内,无论是依照大唐官职的上下级,还是按照突厥首领与族人之间的从属关系,他都不该再行劝阻些什么了。 但他好生不甘心啊…… 明明他们今日所处的进退两难局面都是由唐军带来的,为何他想要寻找一个破局之法会如此艰难。 当他自营帐之中走出的时候,甚至不免去想,或许就算那位大唐太子是个作战的庸才,到了那个时候,叔父也能想到另外的办法来说服他自己,继续以这等又是恼怒又是浑浑噩噩的方式过下去。 除非在这场交战中,东。突厥作为大唐的附庸遭到了极大的损失,用这等血的教训,让叔父醒转过来,又或者…… “你没长眼睛看路啊!” 元珍沉浸在思绪之中,忘记了留意前方的情况,当发觉前头有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彻底停住了。 他飞快地后退了两步,踉跄了一阵才让自己牢牢站稳。 前头那个人,却是已被他给撞倒在了当场。 “抱……” 等等。 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再一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方才那一点稍纵即逝的抱歉,统统都被他给丢到了脑后。阿史德元珍的脸上也顿时闪过了一抹厌恶之色,让他将那句本该说出的话吞咽了下去。 这人体格瘦削,却一点不见行动之中的灵敏,一边被后头追上来的随从搀扶着起身,一边就已摆出了颐指气使的姿态。 “好哇,又是你这个小子。” 王本立盯着阿史德元珍那张明摆着对他没多少尊重的脸,只觉气不打一处来:“之前边地粮仓被人通风报信,遭到了铁勒人劫掠这件事,我还没跟你这个降户部落检校算账,你倒是先想要一脚踩到我脸上来了?” “我有没有得罪长史的意思您心知肚明。”阿史德元珍掸了掸衣上的尘灰,不卑不亢地答道,“铁勒人何故先动粮仓您也清楚得很。” 这几年间,西域铁勒和东北契丹靺鞨多有流亡到北地的,却是加入到漠北铁勒之中,而不是归入中原羁縻之下。 单于都护府内部又非全然统一,多有内斗。 现在还加上了境外的袭扰,便更难以发展壮大。 按说在单于大都护不在境内之时,身为长史的王本立就该当承担起“抚慰诸藩,辑宁外寇”的职责,结果他除了在规划屯田要务上姑且还算尽职之外,完全没干什么有用的事情。 甚至非要说的话,连屯田也不是他的优点。 别人的屯田是为了让这些储备军粮变成迎敌的重要武器,收拢更多的塞外流民巩固边陲,这人简直像是在玩自己的装填粮仓游戏,仿佛他上报中央的数目越是好看,他也就越能得到上头的赏识。 结果……结果反而为他人送了东西,说出去都是个笑话! 阿史德元珍努力遏制住了自己对于王本立的轻视,继续说道:“副都护的军报方抵此地,我等正欲调兵以响应太子到来,仓促传令之中不慎冒犯了您,是我的过错。但我想,大事在前,您还是不要多做没必要的揣测才好。” 他拱了拱手:“告辞了!” 阿史德元珍自觉自己已算给足了王本立的面子,对于一个并无多少实绩的都护府长史,又逢唐军号令出征在前,哪来什么应付的心思。 但他又哪里知道,自王本立将多滥葛部劫掠边境的消息汇报去朝廷后,便总觉自己是将脸给丢了大发。以至于此刻阿史德元珍朝着他投来的随意应付一眼,都好像是在对他予以嘲笑。 王本立当即大怒:“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这位王长史弄丢了东西,生怕自己的脑袋也丢了,平日里随身的侍从可真不在少数。 若非方才他收到了高侃的消息,急于和阿史德首领商讨出个迎接的门道来,也不至于和元珍狭路相逢撞个正着。 此刻这些人早已赶了上来,一听王本立下了命令,直接便朝着阿史德元珍动起了手来。 温傅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看到的已是元珍被人擒拿扣押在地,死死地盯着那嚣张跋扈的长史。 要不是唐军将自关中前来,阿史德元珍真恨不得冲着面前这张可憎的笑脸怒骂一句,营州都督府逼反大贺氏部落的教训,也不过就是前两年间发生的事情,他有何资格在这里胡乱逞凶! 王本立自觉自己是个读书人,但眼看着这人那双少有恭敬的眼睛便怒火更甚,直接捋起了袖子:“此人不尊法令,不敬上官,勾结外贼,上军法处置。” 温傅大惊,连忙冲来:“长史,不可!” 他直接拦在了王本立的前头:“元珍为我阿史德部干将,绝无可能勾结外贼。倘若他有何处得罪王长史的地方,自有其他分说。如今大事在即,岂有尚未出征铁勒,便先自断一臂的道理?” 王本立冷笑:“自断一臂?若按陛下军令所言,高将军是太子出征的左臂,仆固将军是右臂,连我这个长史都称不上是左膀右臂,他一个降户部落的小小检校算个什么臂?” 太子到来之后,大军调拨的粮草势必要自太原重新拨拢送达,他本就急于再为自己洗脱掉一部分罪责,以免此次出征中被排挤在外,少了立功的机会。 不趁着东。突厥因唐军调兵而不敢有所异动的时候,直接找个合适的问罪之人甩锅,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已够给这些人面子了。 他都没将这单于都护府之前的问题归咎到阿史德契骨父子的头上! 他毫不顾及温傅的求情,厉声下令道:“打!先打这小子三十军棍,免得他在太子东征之时从旁添乱。” 反正若是太子能够得胜而回,他这个单于都护府长史应该也做不了多久,便能还朝为官了,现在将人给得罪了也无妨。 王本立和阿史德契骨往来不少,看得出来这家伙软弱的本质,更不怕他掀起什么风浪。那当首领的是这等做派,更何况是下属呢? 温傅匆匆赶回去寻父亲来帮忙,却没能拉来这主事者为人求情,更是让王本立的气焰愈发嚣张。 除了一件事情让他很是不满。 阿史德元珍这个武艺不精的家伙居然也是好一个硬骨头。军棍加身也没让他发出任何一声吃痛的叫声,反而让他以一双愈加冷静的眼睛看向了远处草甸上落下的夕阳。 残阳将整片草场都浸润在一层暮色血光之中,而在阿史德元珍紧攥着草根的指尖,也正沁出了一抹血色。 但当夜半之时温傅带着伤药来看他的时候,却发觉元珍的神情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的眼睛好像也比平日里更显明利。 “你……” “我怎么了?”似乎是因为出口回话牵扯到了伤势,元珍的口中发出了一点嘶声,又很快被他吞咽了下去,继续以貌似寻常的口吻答道,“我当然不能有事,我还要如你父亲所说的那样,去看看这位李唐太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眼里的明光愈发迫人。 这是第一次,他对阿史德契骨的称呼,叫做“温傅的父亲”而不是叔父。 温傅意识到了这个区别,却不敢直接将其问出来。 但当他朝外走出的时候,他又忽然听见元珍以近乎梦呓一般的声音问道:“你说,为什么他甘于如此呢?” 他们突厥人,不是该当恣意驰骋于草原,能与狼群为伍,以日月为盖吗? 为什么能够容忍唐军一而再再而三的欺压折辱呢? 要知道,现在在大唐天子位置上的,已经不是那位天可汗了!—— 这位大唐的天子甚至在为太子出征送行的时候,也还能看出在行动之间的病色,但为了让太子此次北伐立功,从出行到折返都有足够的体面,他依然支撑着病体在城外送行。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效仿天后和安定公主在送行之时的惯例,当太子李贤行将朝着天皇拜别之时,天皇陛下亲自为其披挂,以示出征顺利。 “若是不去看其他的东西,还真是父慈子孝的一幕啊。”李清月轻嘲了一声。 当然,可能并不仅仅是父慈子孝。 对于不明就里围拢在城外的长安百姓来说,这可真是又一出气势恢弘的大场面。 大唐近年间的战事损伤都不大,府兵调拨也不过是常态而已,而军粮又因陛下宽宥,不必从关中来出,更于他们无有损伤。 他们完全能以一种欣赏的眼光来看待此次出征,甚至觉得,这好像又是一出宣扬大唐国威的大好机会。 只是听闻有人在说,天后和安定公主都并不认同此次出征由太子领衔,也不知到底是为什么。 倘若光以众人所见的样子来看,那披挂上阵的太子李贤还真是个俊俏气派的青年。 不像是先前病故的敬怀太子,也不像是现在这位前来送行的天子,他的面色虽然稍显白皙了一些,但也是一种健康的白。 在那紫金披风加身之际,更是将李唐皇室的气度表露无疑。 当他身在队伍之中的时候,便是这其中最为醒目的一员! 就连天皇陛下在看着李贤重新翻身上马,折返回到行军队伍之中的时候,也不觉在脸上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笑容。 是了,这才是他的儿子应有的表现。 李贤原本就比之李弘健康不知多少,根本不该只将自己的天赋放在舞文弄墨之上。若是早早涉足军旅,不知会否也已在军旅之中闯荡出了声名,不必等到今日。 好在如今——也为时不晚! 安定在劝阻失败之后并未再有多话,天后只是为贤儿预备了自河东道护送军粮的后手,和安定在出征吐蕃的时候并无不同,朝臣也再未有什么非议之词,都已将注意力转向了那些新入官场之人。 只等着李贤立功折返,便能将局势朝着更为稳定的方向推进一步。 对他这个已然痼疾缠身的天子来说,当真是一个莫大的安慰。 在这样的送行之中,宰相李敬玄朝着他投来的哀怨一眼,都已变成了对他而言无关紧要的东西。 只有那一列渐渐远去的队伍一直牵动着他的心神,直到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他也随即做出了回宫的口令。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这行军之路对于李贤来说,大概也就只有开始这一段的风光了。 李贤并没有行军打仗的经验,就连平日里的狩猎,也很少拼杀到力竭之时。 刚刚离开长安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这是紫金披挂,马蹄生风。 但只行出两个时辰,他就觉得自己有些腿酸了。 到了第二日,他更是发觉,哪怕身披轻甲骑行,也让人很难始终挺直着腰板行路。昨日磨得有些发疼的两腿,更是难以夹紧马腹而行。 可李贤又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居然对于骑马行路如此缺少耐受力,说出去多叫人笑话。 他思量了片刻,干脆拿上了书籍前去请教李敬玄,也好顺理成章地和这位左相同坐一辆马车。 如此一来,他才觉得自己终于因腿脚着地,处在了休息的状态。 若只是骑马受罪也就算了,在这行军之中所用的伙食,也和他在宫中所用的大相径庭。要不是看在他是主帅的份上,可能连那一份热汤也不会有。 李贤眉心紧皱,朝着郭待封发问:“此前出征辽东的时候也是如此吗?” “那倒不是。”郭待封答道。 李贤松了一口气。 却听对方的下一句是:“大唐近来东西边陲稳定,别看太子出征所调度的府兵不多,但那是因为北方有足够的人手,粮食是一点不缺的。相比于出征辽东,这一次的情况已好了太多了。” “何况……”郭待封的语气有点别扭,像是想到了自己之前干出来过的蠢事,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何况彼时的军粮有一部分需要跨海运输,相比于陆上更容易出现问题。” “陆上运输至多也就是失期,海上运输却大有可能船毁人亡。” 换句话说,李贤现在的情况已是再好没有的了。 父亲支持,物资充裕,就连他的出征之路都要比其他路线的平顺,真是没什么可挑剔的。 阿史那道真一边啃着炊饼,一边很是自然地点了点头,差点没因为这个反应将李贤给哽个半死。 他连忙灌下了一口汤,以压制住自己心中的烦躁。 好吧,出征都是如此的,他只是还没有适应而已。再等等就好。 但当次日继续启程的时候,李敬玄依然看到太子登上了他这头的马车。 名为请教,实际上大概还是继续在用一个合适的理由休息。 至于到底是在为了随后的征战养精蓄锐,还是在死撑着脸面休息,那就实在是不得而知了。 他是被陛下派遣来为太子保驾护航的,实在不应该有对太子嫌弃的表现。 然而当这一行队伍进入河东道,穿过太行山下的官道,越过并州都督府地界的时候,李贤所面临的考验又更多了起来。 枯燥的赶赴前线行路,其实也应该是他这个主帅和同行士卒熟络起来的大好时机,但并没有人教导李贤这个道理,反而让他觉得这些士卒愈发惫懒了起来,怎么看都像是因为他为主帅而有所敷衍。 朔方未散的寒气也在他抵达代州雁门关的时候,以一种丝毫不留情面的方式袭击到了他的面前。 甲胄根本不能阻止这样的春日返寒,反而显出愈发森寒如冰的样子。 李贤直打了个哆嗦,听着随军的仓曹跟他汇报,他们自过晋阳取得补给的炭火并不太多,还大多要用在越过塞外沙碛的时候,不能在现在就随意取用完毕。 “我都要冻死了你还跟我说这些?”李贤颤声说道,指挥着人先在自己的营中生起了炭火,总算觉得自己的手脚找回了一点知觉。 想到白日里阿史那道真所说,过了代州之后,距离单于都护府就已并不太远了,他也顿时觉得一阵轻松。 到了那里,营中士卒有什么懈怠或者犯事之举,都可以直接上报到高将军那儿去,而不必再来打扰他的好眠。 等到越过了阴山行在草场之上,不似中原官道一般坚硬颠簸,他就算需要奔行马上,应当也不会太过难熬。 何况,立功的机会近在眼前,他又怎么会感到煎熬! 正是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当李贤踏入东。突厥在单于都护府的牙帐所在之时,只觉自己沿途的辛劳都已被彻底抛在了脑后,转成了精神抖擞的样子。 然而也便是在此时,他看到了个突厥壮汉像是擒着个小鸡崽一般拎着个人的后颈,就朝着这头走来。 “叶护——又逮着个铁勒的探子!就是他什么也不肯说,只说自己是流亡到边界来的。” “我呸!朝着咱们驻军的边防探头探脑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史德契骨连忙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茬,“行了,贵客到访,你还在这里瞎嚷嚷什么,既然问不出来将人宰了就是。” 草原之上的游牧交战,很难直接策反探子带路,没必要多折腾。确实是杀了为好。 这也向来是他们这边的惯例。 那壮汉也明白这个道理,高呼了一声“好”,直接抄起了腰间的刀。杀鸡是个什么动作,他便是什么动作,一刀就向探子的脖颈给剁了下去。 大约是那刀刚刚打磨过,还是锋利异常,手起刀落之间,那脑袋直接顺势掉了下来,在这还算平坦的营地之中滚了过去…… 就这么径直经过了李贤的面前。 这位大唐的太子从未有一刻这么憎恶自己的视力,只因他清楚地看到了那颗人头是如何沾染上的沙尘,却还用一双圆睁着眼睛在翻滚中看向周围。 也包括他! “……” 李贤忽然转身朝着一旁冲了出去,根本顾不上周围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他的举动,直接扶着一旁的营柱吐了出来。 第248章 李贤当然见过死人。 咸亨雪灾之时, 他曾经被阿娘带着前往雍州赈灾,见过不少挨饿受冻的百姓。 他们在还没等来朝廷救济的时候,就已经冻死在了雪地里。 但彼时的李贤自己身着厚厚的棉衣保暖, 手里还有火炉驱寒,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这样的天气没法活下去, 为什么他们的家中甚至凑不出购置防寒衣物的钱。 那些已经冻僵在郊野的尸体很快就被肆虐的风雪掩埋在了下面,自他所在的位置也只能勉强辨认出人形来, 若是说服自己将其看作雪人,好像也便没那么可怕了。 但他从未见过有人将杀人杀成这般砍瓜切菜的模样, 就好像那也不过如此而已。 鲜血喷溅、人头落地的景象第一次距离他这个太子这么近, 近到几乎下一刻就要落到他的身上来了! 头脑的空白和胃里的翻涌在同一时间占据了他的躯体,让他完全忘记了自己乃是此地的主帅、大唐的太子,合该在此时拿出足够端正威严的表现, 以让这些动辄生出异心的家伙有所收敛,而不是直接吐了出来。 若非沿途的颠簸和沙尘, 让李贤在抵达东。突厥牙帐之前变得没什么胃口,只想着等安顿下来后再吃顿好的, 那此刻的情形还要更难看得多,不会只是吐出些酸水来。 可就算如此,也足够让人震惊了。 阿史德元珍才因王本立的公报私仇,挨了三十军棍,要想起身都还有些艰难, 但在温傅的帮助下, 依然出现在了此地, 便这么冷眼看着眼前的场面,也越发确定自己的决定并没有错。 这位大唐太子仿佛直到有人将绢帕递交到了他的面前, 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现在并不是他一个人独处的场合。 有那么多人看着呢。 “太子……无事吧?”阿史德契骨眼神微闪,还是选择走上了前来。 “……无事。”李贤摆了摆手,“有些水土不服。” 这当然也解释得通,若是水土不服引发了不适,在受到鲜血气味刺激的时候,或许还真是要吐出来。 可当李贤面色犹有几分苍白地被侍从搀扶下去之时,谁若真觉得那只是水土不服,那才真是个蠢货! …… “我早说了,大唐此次调兵真像是个玩笑!” 阿史德元珍疾步走回营帐的下一刻,便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随后一步跟来的温傅连忙往外看了看,见周边并无唐军人手,应当也没有外人听到他的这句话,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我声音很轻的,我也知道不能再让人抓住把柄。” 温傅朝着元珍看去,就见他确然是一副神情平静的样子,与其说他那是忿忿不平的意气用事,还不如说,他是在以一种极尽嘲讽的语气做出对今日场面的分析。 元珍的嘴角扯出了一抹笑容:“你也看到那位太子的表现了?若他只是从未参与战事,我也姑且不多说什么了,但他居然连见到杀人场面都怕!这算是个什么道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平日里司空见惯的场面,是在给李贤一个下马威呢。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动辄死伤便有成百上千之多,到了那个时候,别人的主帅是在督军指挥,我们的主帅却在因为士卒的死伤而吐得昏天黑地。可别告诉我,他在上战场之前,连一只鸡都没亲自杀过!” “那应该不至于,”温傅回道,“大唐贵胄有田猎习惯,他身为太子肯定不会缺席。” 阿史德元珍挑了挑眉,想说的话已在不言之中。 温傅的这句答案丝毫也不像是在为李贤开脱,反而更进一步地让人看到 ,这位太子到底有多不适合战场。 这样的人在家中打打猎也就算了,为何非要到战场上来,拿他们这些人的性命开玩笑! “我刚才听到你和你父亲有交谈两句,他怎么说?”元珍想了想,重新开口问道。 现在的情况已经很明显了,契骨之前提出的最后一种可能性,已经被李贤自己给粉碎在了当场。 李贤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像是安定公主一般长于出征,仿佛是个天生的将才。 元珍甚至不得不去怀疑,大唐天子将这位太子派遣到边境来,是不是就为了让铁勒仆固部和他们东。突厥在他的手底下损兵折将,以方便大唐随后的接管掌控。 若真如此的话,凭什么要求他们始终处在这等狼狈的状态,任由大唐摆布。 合该再做点什么,以摆脱今日的困局! 温傅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他说……再等等。” 元珍脸色一沉:“到底有什么好等的!” 温傅嗫嚅:“高将军快到了,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元珍静静地看着温傅好一阵,不知道自己该当做出些什么回应来。 倒是后背的一阵阵作痛则始终在提醒着他,让他得以处在绝对冷静的状态之中。“难道还等他能在长途跋涉抵达边境之后,什么都不做就被劝说回去吗?” 在方才短暂的会面中,元珍看到了李贤的掩饰,也看到了—— 他绝不可能退回去的“决心”。 他怕归怕,还会打肿脸充场面呢。 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做到知难而退呢? 阿史德元珍更知道一件事,按照中原的规矩,一位将军横竖是越不过太子去的…… 高侃和李贤之间,应该也不例外。 但在真正拿出一个结果之前,这个头疼的问题还是先被抛到了高侃的面前。 他因募兵和督办兵甲器械的缘故,比起李贤还要稍微晚一点抵达此地。 但还不等他缓口气,他就听到了下属汇报上来的消息,让他直接像是被人在脚底打了钉子一般愣在了当场。 他过了好半晌才平顺了自己的呼吸,瞪大了眼睛转向报信之人:“你刚才说,太子他在刚入突厥营地的时候,便因见到了处决探子的场面被吓得吐了?” 这是和自己人的交代,没必要拿出那等水土不服的借口来,那负责报信之人便将情况都原原本本的说了。 可这份实话,却真是让高侃两耳一阵轰鸣作响。 “将军。” “我……”高侃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该当说些什么来体现自己此时的心情。 一想到这些东。突厥人可能将李贤的表现当成是他们大唐皇室子弟的特色,他就觉得自己好一阵胸闷气短。 或许还要加上一个人,正是自遥领单于都护到如今,都不曾亲自来到此地的李旭轮。 偏偏这两人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周王,在他这个将领的立场根本不能做出指责。 他绝不能去说,太子为何要将脸丢在此地,又为何要让士气在出兵之前就遭到一次折损。 可他头疼啊。 也难怪他在方才抵达此地的时候,发觉守营的突厥士卒对他投来的目光有那么几分微妙。 “……太子在何处?” “已在营地中歇下了。” 既然对外说的水土不服,总还是要将戏做个全套的。李贤就显然是这么想的。大不了等到明日的时候再以精神充沛的样子出现在营中。 高侃憋了一口气:“我去看看!” 他也顾不上收拾自己身上因沿途带兵赶路覆上的一层沙尘,直接保持着身着轻甲腰挎长剑、随时可以出战的样子,朝着太子营帐而去。 李贤刚闻声而起,意图出去迎接一番这位高将军,就见对方在受准入帐后板着一张脸,直接跪在了他的面前。 李贤惊了一跳:“高将军何必行此大礼。” 阿耶曾经和他说过,现如今天下将领里,和他姐姐关系并不算太密切的已经并不太多了。 更可惜的是,英国公李勣过世之前的遗言之中说过,凉国公年纪渐长,不能再按当年那等渡河强攻的打法让他出征,否则难保不会有性命之忧,那么唯独剩下的,也就是高侃最为出色了。 哪怕在英国公的说法里,高侃只能为将不能为帅,那也是对李贤来说务必把握住的帮手。 若要让此战进行顺遂,得以获胜归来,李贤必须好好将高侃拉拢在手下。 可好像他见到高侃的第一面,气氛就有些不太寻常。 他就这么跪在了自己的面前。 高侃沉声回道:“我不仅仅是在为自己行此大礼,也是在为此行出征的士卒向太子行此礼节,想请太子给我一个答复。” 李贤上前托住了高侃的手:“高将军先起来说话。” 高侃没有动。多年征战足以让他的身形在此刻保持着岿然不动,根本不是以李贤的力气能够扶起来的。 “我想请问太子,您是否愿意退兵换将?” 李贤面色一变,惊道:“高将军这是何意?我既已出征,便绝无中道放弃的道理。何况往来换人有所耽搁,便是让塞外铁勒诸部看了笑话,绝不能成。” 换将? 高侃虽未指名道姓,但李贤听得出来,他分明是觉得自己的表现丢了脸,根本就是想要将安定公主替换到前线来。 但这样一来,不仅是阿耶希望达成的愿景会随即化为泡影,就连李贤自己的脸面也将从边地丢到中原去。 到了那个时候,他这个太子只怕比起之前病弱的大哥还要不堪! 他绝不愿意如此。 可他却并未看到,在他给出这个答案的时候,高侃无声地咬了咬牙,仿佛是在说,他李贤怕让铁勒笑话他,让关中的人笑话他,却为何不怕大唐为人笑话,甚至是面对战败的危机。 奈何他是太子,高侃先前的那一句话已是极其僭越大胆地在说了,又怎能再将其他的话彻底挑明。 他霍然抬眸,接道:“那么既然太子不愿退,作战并非儿戏,臣有一请,请太子务必听从。” 沙场杀伐的气势在这一刻全无保留地从高侃的身上爆发出来,让李贤险些为之一滞,只凭借着本能开口:“高……高将军且说来吧。” 高侃拍了拍手,营帐之外当即有人端着个东西走了进来。 虽然这手捧之物的外头还包裹着一层布,依然不难让人看出,那差不多便是一个人头的大小。 李贤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抖。 他的猜测也一点也没错。当那块包裹的布被撤去之际,那颗头颅便更为直接地呈现在了李贤的面前。 沙土和鲜血汇合而成的脏污,已让人愈发看不清楚这张脸具体长着一副什么样子。只有圆睁着的眼睛醒目到让人险些后退一步。 “你这是?” 高侃回答的声音里很有几分无奈:“太子殿下为中军主帅,作战阵前绝不能有失仪表现,令士卒分心!臣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太子怕战场杀人场面怎么办,那就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不就是一颗人头吗!那就先盯着它看,直到适应为止。 光看还不成,还得—— 还得亲自动手去做。 “高将军真的过于大胆了些……”阿史那道真朝着李贤所在的方向看去了一眼,发觉对方似乎还未能完全从昨日的情况中彻底缓过神来。 高侃叹气:“我有什么办法,总得给突厥人看个态度吧?” 他们觉得太子不敢杀人,甚至是恐惧战场,那他们便让太子先杀俘虏,作为出征之前的祭旗。 他们怕太子会随意指挥,那就在今日正式出征之前,让太子将代表权力的军符交出一半到高侃的手中,以示绝不会胡乱让士卒出击送命。 李贤本不想有人以这等方式分去他的战功,却也只能答应下这样的选择。 谁让他……是他先做了一件最错的事情。 在做出的两项弥补面前,虽然也将太子此前软弱的一面给坐实了,但善于改过也未尝不是一项美德,起码在行军之时,能听得进去有经验将领的话,绝对是一件好事。 李贤可以感觉到,在他遵从高侃的意思做出这两件事后,东。突厥首领阿史德契骨的神情明显和缓了不少。仿佛对于这场战事也重燃了信心。 但他在策马而前的时候依然有几分精神恍惚,仿佛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举剑杀人之时的鲜血喷溅。 这让他握住缰绳的手依然不住地颤抖。 然而对于高侃来说,光只做到了这一点还远远不够。 他低声说道:“昨日刚听到消息的时候,我是真的很想问问陛下,他是不是觉得做父亲的会打仗,儿子孙子就一定会,做姐姐的会打仗,做弟弟的还能青出于蓝。” 说到这里,他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朝着道真说道:“抱歉,我没有说你和郭将军的意思。” 阿史那道真一脸麻木:“……你就算直说也没事。” 郭待封为名将之子,阿史那道真不止是名将所生,还有个已坐镇一方的妹妹,可不就是这套逻辑下面的? “可惜长安城里的人没劝得动,你也没劝得动,那就只能当心一些行事了。” 起码太子殿下虽不肯走,但也没死要面子到那个地步。 高侃并不觉得有多欣慰:“我看光是当心一些也没用。反正从此地到抵达漠北,还有一个月的行军路程,我得和太子多谈谈领兵之法。” 他从来没感觉到,打仗居然会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情。 以前,他只需要管统兵对敌就行,在跟安定公主一并出征的时候那就更简单了。 但现在,他居然还需要教太子如何打仗! 不,不仅仅是教打仗了,他还要教太子如何平复杀人之后的情绪,以求做个合格的将领。 高侃心累得无以复加。 若是在其他时候,当帝师或许是个好差事,今日却绝不是。 在发觉随同太子自关中出兵的士卒,可能并不仅仅是因为太子怕死人这件事而士气不高后,高侃只差没将“任重而道远”这几个字直接挂在自己的脸上。 说是说的还有时间,但这样的时间又有多少呢。 他们的对手再如何因各自为战,在给大战带来的麻烦上少于高丽和吐蕃,那也是草原上的一霸,不会因为个人的伟力和大唐在外就的威名就直接溃散而逃,让李贤直接捡一个便宜。 而对于身处长安的陛下来说,单于都护府的伤亡只是寥寥数笔,应当容易应付,可对于高侃来说,那都是多滥葛部能够自如往来于漠南漠北的实力凭证啊! 在行军途中,甚至还有各种事情打断着这份临时发起的教学。 正是这草原之上的浩荡天威。 大唐的万余府兵和单于都护府的万余突厥兵卒连缀而行,在途经的沙碛之上扬起了一片烟尘。 但这些,都比不过北方的沙尘呼啸而过的那一刻,整片天地几乎陷入昏黄之色里的可怕景象。 沙暴之中,李贤被士卒死命拽在了沙丘的背风之处,但依然能感觉到汹涌的沙尘,像是要将他给直接掩埋在下头。 他根本不敢睁开眼睛,还得费力地掩住口鼻,才能让自己获得一点喘息的空间。 而在这边境的狂风之中,随风而动的又何止是沙尘,还是石砾横飞,若是当头落下必定要砸出个好歹来。 李贤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在他费力地眯着一条线去看外头景象的时候,依然只能看到身边的寥寥几人,仅能从四方的马嘶人响里,听出在他周围的依然是一支庞大的队伍。 直到又过了许久,他才感觉到自己的手上脸上的风慢慢地停了下来,就连头顶的天空也重新显露出了原本的颜色。 他也这才留意到,高侃不知道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附近,以便随时对他发起支援。 沙暴过去了。 现在这位尽职尽责的将军总算能有余暇清扫了两下身上的尘土,又咳了一阵,转头去清点人手的缺损。 “幸好只是一场小风沙。”高侃仰头望了望天色,又庆幸地朝着周边看了一眼。 李贤面色僵硬地听着高侃和他说,这样的风沙在春季很常见,还远不到将人卷走的地步,最多就是将人短暂地冲散,很快就能重新聚拢在一起。 可这若是都能算小风沙的话,这沙碛之中真正的灾难会到什么地步? 阿耶所谓的安全,又真的是安全吗? 李贤回答不上来。 也正逢有人急匆匆地赶来,让他暂时没有心思去想这样的问题。 “发生了何事?” 朝着他走来的阿史德温傅以首领之子的身份,出任着突厥队伍和大唐府兵之间的联系人,李贤也很是喜欢对方并不像是寻常突厥人那般粗野的做派。 可在此时,他的脸上却写满了焦灼之色,仿佛是遇上了什么难题。 听李贤发问,温傅连忙答道:“我们这边少了四五百人,随同一起在沙暴中消失的,还有……我堂弟元珍。” 李贤愕然:“怎么会这样?” 若按照高侃所说是小风沙的话,根本不应该带来多大的伤亡。 但此次出征的这一路人在没和仆固将军会合之前也才两万多人,四五百已是个相当之多的数字了! 以单于都护府长史身份随同出征的王本立刚要出声,就见温傅看向了他,罕见地摆出了满脸怒容:“那还不都是怪他!” 王本立:“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是你自己弄丢了军粮,被铁勒人抢了去,却非要将这罪责归咎到我堂弟的头上,赶在太子殿下抵达之前对他用刑。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太子出征之事兹事体大,我堂弟统领降户,对于北地地形尤为熟知,按照我父亲的安排,元珍绝不能缺席,便带伤跟上。却因体力缘故一直落在后头。” 温傅目光中冷意更重:“要不是因为如此,他怎么有可能在沙暴之中和我们走散了!” 他突然一下便朝着李贤跪了下来:“恳请太子殿下开恩,让我等前去寻人。沙暴时间不长,应当能将人找回来。” “这……”李贤有些犹豫。 他听出来了,这个走丢的人应该和都护府长史之间存在矛盾,若是在此时下达找人的命令,说不定还会让这份矛盾直接摆在台面上。 但不找,好像也没法规避掉这个问题,反而会失了阿史德氏的忠心。 但若是找人的话,便要在这沙碛之中暂时停留下来,谁知会不会在今日的小沙暴之后便迎来更大的灾难。 他已经见识过一次这样的情况了,就已将肆意纵马塞外的信心丢到了谷底,若是再出什么岔子,他自己的安危怕是都要保不住了,还谈何打仗。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温傅方才的有一句话,让他格外的心动。 他说……阿史德元珍统领降户,对于北地地形尤为熟知。 “找不得!”王本立振声开口,一副嫌恶的语气,仿佛谈起的乃是个拖后腿的玩意,“太子此刻该当一鼓作气冲出沙碛,尽快和仆固将军会合,怎么能因为丢了个无关紧要之人停留在这里。” “无关紧要之人?”温傅直接将手握在了刀柄上,“你自己无能也就罢了,却怎敢如此评说元珍。你有本事将这句话说给全营的士卒听听,看看他们是如何评价的!” “好了,都别吵了。”李贤打了个圆场,“让人去找人吧,我们晚一些起步。” 温傅终于缓和了几分神色,朝着李贤拱了拱手:“多谢太子。” 有李贤的这句话,他当即转身离去,投身到了寻人的举动之中。 王本立还想再说,就被李贤喝止在了当场:“你能不能记住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接下来还有仆固部的万人要来,高将军说过数次了,无论如何都要让人觉得我等与东。突厥乃是一路的,以免对方因世袭官职行事敷衍,你以前的事情我不管,但今日必须好好听令办事。” “……是。”王本立不情不愿地回道。 李贤摆了摆手,没有多余的心力跟他继续计较。 父亲急于让他带着自己的班底来成事,可脱离了母亲和安定的影响,李贤发觉,自己能倚重的人根本就没有几个。 唯独事事妥帖的那个,也有过和阿姊并肩作战的经历。 这让他怎能不感到忧心呢? 李贤不是不怕沙漠中的第二次沙暴。 他只是更怕,自己舍弃了那阿史德氏的官员招来两方分裂,会让他和阿姊的对比变得更为悬殊,也让高侃都觉得他不是个能被扶持起来的人啊…… 但好像,当这一场春日沙尘将整列队伍弄得一片灰蒙蒙,让他在还没见到敌人就先遭到了又一出迎头痛击的时候,他的运气在悄然间开始好转了。 因为地下有磁铁矿脉的影响,指南罗盘在此地不太能起到作用,这让李贤原本觉得,要想找到走失了方向的阿史德元珍,应当是件相当艰难的事情。 却不料仅仅在避风处扎营两日,此人就已经被找了回来。 回来的还并不仅仅是他和随同他一起被冲散的队伍,还有几十匹战马,以及数十名铁勒人的尸首。 “我们遇上了一队斥候。”阿史德元珍的脸色比起走失之时还要苍白,但面色却依旧沉静,“好在,他们的人数不多,被我们给尽数杀了。” 李贤的脸上闪过了一缕忧虑之色,铁勒人的探子到了,也就意味着他们还没有出现在对方的地盘上,就已经正式完成了宣战。 然而在接下来的交战中,对方会拿出怎样的本事,他还完全不知道。 若非还有元珍等人在他的面前,他真想直接转头去问问高侃,眼下的情况该当如何是好。 他便只是敷衍地朝着元珍说道:“你们干得不错。” 总算这些走丢的人还是干了点事情的。 可对方的回答却让他愣在了当场。 “不,我们无功,是该当感谢太子殿下。”阿史德元珍的目光忽然变得多了几分热切,似乎想要走上前来两步,以更为明确地传递出他的情绪,又碍于什么止步在了那里,“若非殿下愿意一等,我等纵然先历沙尘,后经一战,也要因物资匮乏折损在这沙碛之中!您对我等实有救命之恩了。” 李贤:“……” 是……是这样的吗? 打从他离开长安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和他所希望经历的截然不同,让他根本无法说服自己,他其实也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将领。 但现在却忽然有一个说,多亏了他的选择才能让他们存活下来,还在看向他的时候将他视为救命恩人。 按照这样的道理,他是不是,也能趁势收获自己的心腹下属了? 但他想了想,又觉现在不能那么着急。“之前我听温傅说,你对北地的情况知道不少?” 元珍点头:“臣从降户口中得知过不少的消息,也曾经多次亲自越过阴山边界抵达漠南漠北巡守。” 李贤问道:“那我若是希望由你来做这个领路之人的话,你可愿意?” 元珍面上闪过了一瞬的惊讶,却也毫不犹豫地回道:“若是太子殿下敢将此等重任交托于我,我必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以报救命之恩!” “好!”李贤愈发惊喜。 在将阿史德元珍带在身边后,他更是相当欣慰地发现,对方不仅有着相当渊博的学识,还有着对于北方局势清晰的判断。 不仅如此,他能让那些降户在他的手底下听从号令,足以证明,此人在理政和人际往来的本事上都不小。 也难怪王本立会跟他起冲突,那完全就是在妒忌这个年轻人的才华。 在和李贤的交谈中,他也从未让这位吃够了闷气的太子难熬,反倒是让李贤一日比一日地觉得,他并非不能成就一番大事,只是之前突然被丢到了这样一个环境之中罢了。 而现在,正是他事业的起步。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哪怕当整支队伍越过沙碛期间又遇到过了一次春日的沙暴,卷走了几十个士卒,李贤也在这样的艰难行军中消瘦了不少,也并不影响他在和仆固乙突会面之时,已是好一番意气风发的样子。 眼见这样的一幕,仆固乙突都有点意外了。 按照他此前获知的消息,太子李贤此人根本没有参与过战事,在抵达漠北的时候,应当已经是一派受到了教训的惨淡模样,也正好能让他试试,能否将此次交战的指挥权给抢夺过去。 若真能如此的话,以大唐的条件很难完全管控漠北,依然只能以羁縻的方式统辖,那么击溃了多滥葛部的仆固部接管下他们的人手、他们的地盘,成为问鼎北方的一代霸主,正是顺理成章之事! 但李贤的表现,有些超出仆固乙突的预料了。 他甚至在看到那一万五千兵马归队后,扬鞭朝着北面指去,“右骁卫大将军,能否一战为我李唐平定一方祸患,就要看你等的表现了!” 仆固乙突连忙按捺住了心中的疑惑,转头答道:“理该如此。” 李贤今日这番话,显然是一位极有雄心壮志之人才会说出的。 不过这位大唐太子并不精通军事,应该也并非作伪。 他的“大将之风”只体现在抵达前线的风度上,却并不体现在人力的安排上。 仆骨乙突刚刚就地扎营,就听到了太子让人给他送来了一个消息。 他所带来的人手不必全部归入中军指挥,还是可以由他来带领。 正好三路人马的数量相差无几,便以三路并进的方式,先行试探多滥葛部的深浅。 “那么太子是和大唐府兵在一路,由我方和突厥部众拱卫左右?” 负责报信的侍从摇了摇头。“此事我也不知,听说,太子另有安排。” 仆骨乙突自然没什么所谓。 太子不想指挥他的人手,反而让他松了一口气。 若是将人手交给了旁人,也等同于将人给送了出去,不像是现在,这些人都是听惯了他号令的,必定能做到进退自如。 但高侃却是实实在在地被李贤的决定给吓了一跳。“您这想法也太过鲁莽了!” 他盯着李贤的表情,试图能从这其中看出一点为人所挑唆的痕迹,却只见对面满脸都写着主见。 但这副表现,真是和他最开始恐惧的样子判若两人。 以他原本的情况,也绝不可能会提出,他想要率领一部分关中府兵,和突厥一路从侧翼杀入! “这不是鲁莽。”李贤想着元珍跟他分析的局势,回道,“铁勒和突厥之间一直打得有来有回,多滥葛部和仆固部之间也彼此相熟,若要短兵相接,最先选择的也不会是对于地势更为熟知的这两方。” “此次我军合兵三万精兵,后勤兵马仍在北上路途之中,若要正面对抗,多滥葛部不会是我们的对手,只能尽快击破一方图谋突围。” “但他们不知道,我这位主帅已然去了侧翼发号施令,而高将军也有结营据守之能。只要高将军能成功将他们的主力拖住,我与阿史德叶护必能自后方寻找机会。” 李贤笃定地说道:“今日高将军应当也看到了,那位新抵达此地的仆固将军锐气正盛,图谋的正是多滥葛部的地方。我大唐随后要如何分派此地的情况姑且不论,如今也不妨利用利用他的这个想法,做一把深入敌后的利刃。” “只是——”他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要劳烦高将军做一件事了:请务必在中军,竖起我的太子旗号。” 多滥葛部在威胁之下当然要尽快退去敌军,擒贼先擒王就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有一个太子旗号在,怎么都能让中军成为目标的希望变大不少。 可李贤是越说越顺口,高侃却摆出了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贤留意到了他的神情有恙,问道:“……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高侃心中好一阵惊疑不定,只觉太子变化的并不仅仅是对作战的态度,还有他的本事。 这样的一番话,居然是李贤说出来的? 不像啊。 可太子又绝不可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调了包,而他近来所做的唯一大事,也仅仅是以太子身份下令,暂时褫夺了王本立的都护府长史位置而已。 倘若忽略掉这番话是由李贤说出口的,只看这个计划的可行性,高侃也觉这很有达成的可能。 突厥有自己的目的,他们需要更多的人口充实境内。 仆固铁勒也有自己的目的,他们需要多滥葛部的土地。 而大唐的目的,正是消灭一路外敌,再拉拢这两方归附势力。 现在的三路既是各自为战又是目的相同,在并无主帅能直接统辖三方的时候,或许分开行动远比合兵要合适得多。 而太子居于突厥部中,也自然要比身在作为诱饵的唐军之中安全。 高侃只是有些不确定,突厥部到底能否有这样的忠诚…… 但想想太子确实对于阿史德元珍有救命之恩,东。突厥服膺大唐已久,要想继续坐稳首领的位置就不能离开大唐的支持,就连王本立也是被太子给惩处的,又觉自己不知为何生出的警惕情绪,大概只是他多想了而已。 “那……那便遵从太子所言吧。” 只是高侃为了防止出现意外,还是提醒着李敬玄多带了些人手随同太子一并出发。 若是突厥这一路遇袭,这些人也能护持着太子及时撤离。 连高侃都认可了这个计划,李贤更觉自己有了深入敌方、擒拿主帅的希望。 他连夜挑选了在他看来最是身强体壮的四百精兵,作为他随同出行的侍从,也在躺回营帐之内后久久难以入眠。 直到阿史德元珍恭敬地将他送上了马背,与温傅一并统领着突厥兵马往西北方向先行而去,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有了一次在和高侃之间主导话语权的表现。 他也正要迈上他那光辉之路的第一步。 在满心沸腾的战意之中,李贤丝毫没有意识到,因为这兄弟二人的夹带,他和他那些精锐士卒之间其实已被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只是在打量了一圈周遭后忽然问道:“叶护呢?” 今日正值起兵之时,怎么忽然不见契骨的踪影。 阿史德元珍笑了笑,“在说他去了何处之前,这出征旅途烦闷,我给太子殿下讲个故事如何?” 李贤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见他与平日里的表现并无不同,还是先点了头,“你说吧。” 元珍轻夹马腹,和李贤并排而行,像是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扇去了扑面而来的风沙,却有一声声极轻的声音,被掩埋在了马蹄声之下。 李贤自然是不会听到这些声音的。 他只是听到元珍说道:“在八十多年之前,有一位野心勃勃的突厥人和草原上的沙钵略可汗合兵进攻隋朝,却在中途擅自退兵,导致沙钵略可汗为敌所败,趁此机会,此人远走西域,建立了西突厥。” 李贤皱了皱眉:“我知道这一段故事,你不必跟我说。” 他饱读诗书,如何不知道东西突厥分裂之事呢? 正是因为东西突厥分裂,才给了薛延陀在漠北崛起的机会,也就有了薛延陀壮大后,东突厥更进一步的衰败。 “但殿下不知道的是后面。”元珍语气淡淡地答道。 不知是不是李贤的错觉,当说到这一句的时候,阿史德元珍的口吻好像并不如前几日尊敬了,也远不如为他出谋划策的时候那般体贴谦和。 李贤又唯恐是自己听错了,决定还是继续听听他接下来说的话。 元珍的眼睛里闪过了一抹冷光,“沙钵略可汗的子孙并没有忘记父辈是遭到了小人图谋才衰败,更没有因社尔投奔大唐便也忘记了独立于塞外的宏图,在发觉大唐出兵进攻铁勒之时,直接带着舍利元英部的精兵前来探查虚实,试图从中找到打破格局的机会。” “也正是在半道上,他遇到了一位同样不想再为大唐效力的人,和他结成了同盟。” 李贤:“……” “不,我还是说得再准确一些吧。” 阿史德元珍饶有兴致地朝着李贤那张勃然变色的面容看去,只觉这将近一个月以来的敷衍应付,终究还是没有白费,也便再无所谓此前被当做忠心下属的打量。“不是一位不想为大唐效力的人,而是两位,甚至,是更多人——” 或许唯独还算不想和大唐撕破脸皮的,也只是现在被囚禁起来的契骨而已。 但李贤无法左右今日之事,难道阿史德契骨就可以吗? 元珍厉声喝道:“还不动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阿史德元珍话音刚落的刹那,那四百多名随同李贤前来的大唐精兵都已被上箭的弓弩所瞄准。 也根本没给这些人以任何一点反应的时间,这些弓弩上的利箭就已尽数离弦而出。 一声声弓弦弹动之声,箭矢破空之声之后,紧追其后的,便是弓箭入体之声。 李敬玄这位大唐宰相也正在这队列之中。 但这位在关中步步高升、地位斐然的宰相,没有等到自己与攀附的世家执掌朝政的那一天。 在这样的弓箭如雨之中,他甚至连一声闷哼惨呼都没能发出,就已经被乱箭送上了死路,直接自马背上跌坠了下去。 箭矢惊起的马匹狂奔而逃,更是直接将他给踩踏在了下面,再也看不见了身影。 李贤想去救人的。 又或者他此刻面色发白,正是想要从这出突变之中亡命而逃。 可打从阿史德元珍开始给他讲故事,他就已经陷入了天罗地网的层层困锁之中,如何有逃脱的可能。 那一阵箭雨爆发的同时,在他的脖颈上也早已架上了两把利刃。 一把握在阿史德元珍的手中,一把则在温傅的手里。 在这一刻,他再难从这两人的脸上看出任何一点示好友善的意味,只能看到一种面对猎物的凶残。 而这才是这些突厥人真正的面貌! 李贤一个哆嗦,此前的意气昂扬都被打回了原形:“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们疯了吗! 可他等来的不是阿史德元珍的回答,而是远处的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李贤的心中涌起了片刻的希望,却骤然发觉,他们并不是来为他解围的援兵,而正是这些突厥人的帮手。 那四百多的骑兵里总算还有反应快的试图自箭矢的缝隙中逃亡而走,却也正撞上了这样的一支队伍。 为首的将领挥舞着弯刀,一把将那骑兵的头颅给砍了下来,放声高笑着来到了近前。 他身后的骑兵则直扑剩下还未被杀尽的大唐精兵而去。 本就不剩几人的唐军彻底没了声息。 也彻底碾碎了李贤的最后一线希望。 “骨咄禄,你来得慢了。” 阿史德元珍脸上总算浮现出了一抹真切的笑意,朝着对方说道:“这位大唐太子想知道,我们到底想做些什么,我看这个问题,还是由你来回答吧。” 他给李贤讲的故事里,其实已将话说明白了。 他阿史德元珍打从出征开始便没想过当大唐的部将,而他在沙碛的迷路也自然不是意外,而是他有意为之。 他跟阿史德契骨说,若是单于都护府境内已没有了还有心气的阿史那首领,那就到外头去找,而这个外头,正在从都护府前往铁勒诸部的路上。 倘若真有人有这样的野心,意图兴复东。突厥昔年盛况,便绝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元珍不敢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遇到这样一位可堪大任的明主,但最起码—— 他得去试试寻找。 而长生天显然是很眷顾于他的。 当他越过黄沙的屏障在沙碛之中奔行的时候,真的遇上了这样的一位年轻俊才,有着昔日东。突厥阿史那的雄心勃勃。 他早不满于单于都护的管辖,不满于舍利元英部被排除在外的待遇,不满于曾经归属于突厥的领土为铁勒所占据,决定出兵反叛! 正因为这个决定,二人之间的一拍即合根本不必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来磨合。 在短短半日的交谈中,阿史德元珍就可以确信,他终于等来了自己的明主。 大唐的这次出征,也正是他们的机会。 但在此之前,他们还得再做一件事。 阿史那·骨咄禄玩味地看向了李贤那张不像太子更像文生的脸,嘲讽地抬起了嘴角:“很难猜吗?既然突厥反了,便自然不会再协助于你们进攻铁勒,不仅不会,我们还会送给他们一份大礼。” “你说,就将你这位大唐太子送给他们如何?” 这话一出,李贤的脸色都已不能用惨白如纸来形容了。 可这位按照突厥语的意思名叫“快乐”的骨咄禄,显然很知道要如何再往他的伤口上扎上一刀,以满足让自己愉悦的心情。 “想想看这场面也挺有意思的,你们的高将军正在等着敌人因为太子的旗号来袭,却想不到啊,他们的太子已经成了对面的俘虏。” 李贤牙关紧锁。 骨咄禄话中所说,完全是一幅能被他想象出来的场面。 也直让人眼前发昏,只恨不得直接失去意识。 可偏偏他还醒着,也还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哦,忘了告诉你了。我们当然不会如此好心。”骨咄禄朗声一笑,“你看,等到铁勒和大唐打成一团的时候,就是我突厥的机会了!” 用这位大唐太子换来的机会。 第249章 若是李贤到了此时还不知道突厥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他也实在是对不起父亲对他聪慧的夸赞。 他们用最为低劣的吹捧技法,将他捧起到了天上,让他满心以为自己真的收获了一个相当可靠的下属。 倘若突厥人能够作为大唐的臣属出战, 那么元珍给他提出的分兵建议,可能真的是对上那铁勒的最好方略。 可偏偏,他们不是啊! 他们甚至已经不打算仅仅是消极备战而已, 更是要拿他这位大唐的太子去换来一个机会。 骨咄禄看向李贤的目光简直像是在看一个死人,更谈不上尊重。 或许其中还是仇恨更多一些。“突厥因大唐的缘故东西两面都陷入了低谷, 当年我东突厥的可汗甚至被押解到长安,以一种何其屈辱的方式被你们囚禁, 直到死去也未能再回草原之上。” 可他知道, 要想达成大业,为突厥找到崛起的机会,他最应该做的绝不是直接杀了李贤来泄愤, 而是将他送出去,为他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你们不仅不加以满足, 反而动辄对我们予以指派。” “那又如何?”李贤试图反驳,“胜者就是有这样的资本。” 可当话说出口的时候, 他又忽然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力气。 是啊,胜者有这样的资本……而他很不巧,并不是那个胜者。 所以当骨咄禄和元珍联手在一起,决定再不做大唐附庸的时候,他便没有了任何一点体面可言! 可一个太子不能得胜也便罢了, 若是被人作为礼物送到敌方, 还要被临阵押解到阵前, 以击溃己方的军心,大唐的数十年英名, 自他祖父开始征讨四方奠定的中原霸主地位,便真要荡然无存了。 他也更没有颜面去面对他的父亲,还有这些已经为了保护他而牺牲的士卒。 李贤望着面前拦截住他去路的利刃,忽然不知道是从何处来的力气,试图纵马而行,直接朝着前方的利刃撞过去。 可先前就将刀架在他脖子上的元珍和温傅又怎么会忽略掉他的这个动作。 多年间身处边境,足以让人将身手和反应都锻炼到相当灵敏的地步。 还没等李贤撞剑自戕,这两把刀就已收了回去,而在这重重围锁之中,他那刚刚催动的马匹根本没有往前的机会,就已被拦了下来。 横空而来的一支枪杆更是直接将他给打落了马下。 落地的刹那,一阵剧烈的疼痛自他的腿上传来,正是那受惊之下奔逃的马匹从他的腿上踩了过去。 而下一刻,就有一只手将他给拎了起来,直接抄起了一旁的绳索将他给捆了个结结实实,在他从那阵疼痛中缓过劲来之前,就已将他捆扎了个严严实实。 李贤倒抽了一口气,随即被一只手扼住了脖颈。 “我劝你还是别想玩什么逃命或者自杀的花招,我们要你出现在铁勒的牙帐之中,就不会给你其他的机会。你要再想折腾什么事情,我们大可以拔了你的牙齿舌头,敲断你的四肢,反正只要你还活着,唐军远远看着你也还是个人就够了。” 骨咄禄狠厉的声音自他的耳边传来,让本已觉自己已身陷绝境的李贤发觉,他面对的处境可能还可以更坏一点。 而当他此刻连动弹都动弹不了一下的时候,就连求死好像都变成了一件相当艰难的事情。 他根本就不应该来出征的! 他在东宫里好好地当他的太子,就算让母亲和姐姐把持着朝政,也总比他现在落到这种境地,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可偏偏他被父亲所勾勒出的前景冲昏了头脑,一点都没看到此战中的危险,只看到了这其中蕴藏的战功。 现在他便只能以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虚弱声音说道:“……你们不能这么做!” 大唐怎么会容忍这些番邦之人放肆胡来到这个地步。 太子与君王的声誉相连,他们连太子都敢当做礼物送出去,将其以这等荒唐的方式成为俘虏,便等同于是将一巴掌甩在了李治的脸上。 以大唐今日的地位,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事情。 “我大唐必定兴兵讨贼,将你等叛逆一网打……嘶——” 李贤的话还没能说完,就被一只脚踩在了他的腿上,也正是方才受伤的位置。 阿史德元珍语气淡淡,却分明更是没将他方才的那句话放在眼里:“自古以来只有英雄惜英雄,你这等无能还身居高位之人只会是个笑话。我塞外草原之上信奉的唯有实力二字,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我们为何不能这么做?难道只许你一个从未杀过人的黄口小儿领兵数万,却不许我们这些人重新寻回先祖的光荣吗!” “不错!”骨咄禄拊掌大笑了一声,“若是您这位太子能有在两军相斗之中活下来的本事,或许我等还能勉强高看你一眼,但如今嘛——” “默啜!” 骨咄禄话音刚落,就见后方的骑兵队伍里走出来个十五岁的少年人。 大约是因草原上的风吹日晒缘故,这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孩子真正的年龄还要更小一点。 但面对着方才的一番交战,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一点异样的神情,老成到了有些严肃的地步。 “由你去将此人送往铁勒,你敢不敢?” 默啜毫不犹豫地应道:“兄长有令,我有何不敢的。” 比起此前偏安一隅还要偶尔听从大唐号令的情况,当他们发兵尾随唐军而来观望机会的时候,他们好像才真正能以突厥为名。 到了接下这道指令,他的人生才算真正开始。 可对于李贤来说,这就是他的噩梦。 他没有多余的时间为那些已经死去的士卒哀悼,没有这个精力去为同样死在此地的李敬玄收尸,就已像是块砧板上的鱼肉一般,被送到了铁勒的多滥葛部的牙帐之中。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该当要以主帅的身份进攻此地,在得胜后堂而皇之地将姓名留在这里。 然而现在,战事都还没有开始呢,他就已经成了俘虏。 他觉得自己像是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浑浑噩噩之中,被人像是当做货物一般上下打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些人都说了些什么,他这才听见一个声音在距离他不远处响起:“好,等我击败唐军之后,便允许你们驻扎在乌德鞯山之下,这两千突厥俘虏,我也可以现在就还给你。” “至于我答应你们的事情,我也会办到的。毕竟——” “你们真是给我送了一份大礼啊!”—— 高侃接过斥候的探报,陷入了沉思。 在三方人马分道扬镳各自前进之后,因草原之上消息往来不便,高侃便只和李贤约定,最终会战于独乐河前。 但太子毕竟还是太子,倘若真出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他大可以先往后撤,到时候再想办法报信。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太子确实没有当将领的天赋,在他离开此地大军之中后,高侃都觉得自己指挥起手下的人马来,要比之前顺利得多了。 起码现在,他不用顾虑营地之中的那个祖宗了。 唯独还能代表李贤曾经出现在此地的东西,正是高侃在军中树起的那面帅旗。 当然这种话,必定是不会和下属去说的。 高侃只是对着下头的士卒分派了探查、推进、准备随后扎营材料的一道道命令,也在己方斥候和对面相遇之时,做出了迎敌的打算。 他要先和对方打上一场,确定此次交锋之中,到底是如李贤此前所说的那样,直接安营结寨,拖住他们的脚步,还是—— 直接一鼓作气,将对方给击溃! 按说以多滥葛部对草原的掌控,另外两路人马的推进应当也会为他们所察觉,或多或少要分出一些兵力来拖延住他们的脚步,那么前来拦阻于他的兵马未必会多到难以应付。 他也大可以试试,凭借着唐军的重甲和陌刀,能不能先给他们一个教训。 可当斥候将最新的战报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却发觉,情况有些不太对劲。 斥候是能估算出对面人数的,若非如此也不叫斥候了。 被他们上报而来的人数,比起高侃曾经预估的数量,要多出了不少。 这个不少,还可能有五六千人之多! “将军?” 高侃抬手示意身边的曹官将领都先不要说话,让他想想此时的情况。 多滥葛部那边是怎么想的? 这方铁勒部落到底有多少人,高侃心知肚明,若非如此,也不会最终敲定了这样的一个出兵人数。可现在按照他们开赴中军的兵马去推算,左右两路派遣出去的人绝不会太多。 要么只能拦截住一路,要么就是两路都要失手。 这个特殊的情况让高侃不由为之一惊。 这到底是判断失误还是有意为之,他也无法在这须臾之间做出一个判断。 “若如将军所说的话,有没有可能,是多滥葛部和仆固部之间达成了联手,所以不必分出人手来阻拦了?”阿史那道真问道。 “不会,”高侃回道,“虽然同为铁勒,但这两方之间的关系从来不睦,现在能有机会吞并对方的土地,仆固将军也不会满足于接受对方的拉拢才对!” “那……” “不管了,”高侃回答得很果断,“无论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们总得先将眼前的局面应付过去。” “阿史那道真听令!” 道真当即端正了面色。对于这等塞外交战,高侃的经验远比他丰富,他与其在这里胡乱瞎猜,还不如听从高侃的指令。 “统领一千骑兵,袭扰敌方侧翼。”高侃沉声下令,又在道真行将离去之时提醒,“看清敌方带了多少随军物资。” “是!”阿史那道真当即领命而去。 这一列整装备战而出的骑兵,并不影响留下的其余部众在高侃的指挥之下有条不紊地架设起了床弩,也朝着后方选定的扎营位置留出快速撤退的通道。 草原之上残存的石丘石堡,还未随着开春而重新得到启用,也正成了高侃规划戍防营地之时能够派上用场的东西。 虽绝无可能和正式的城关相提并论,但面对的是铁勒诸部这等并无攻城器械的蛮夷铁骑,也已足够了。 …… 多滥葛部的首领眯着眼睛朝着远处看去。 此前突厥人将大唐的太子送到了他的面前,让他在将信将疑地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之时,对于唐军此番的兵力有了不小的怀疑。 若非突厥人同时送来的四百具甲胄着实精良,李贤那随身佩戴的太子印绶也不似作伪,他几乎要以为,这是有人来草原上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可在今日他又发觉,有问题的只是这位唐军太子,而不是大唐的兵马。 两军未到近前交战,呼啸破空的巨箭便已精准无误地横空百余丈,拦截在了第一列冲阵的骑兵之前。 有倒霉的铁勒勇士来不及停下来,被撞了个正着。 一时之间中箭倒地和被阻滞摔倒的各有不少,好一番人仰马翻的场面。 也便是在这片刻的前军紊乱之中,一支身披轻甲行动迅疾的骑兵,便自侧翼杀奔而来。 “立盾!”首领只朝着那个方向转过去了须臾,便将目光重新落回到了前方。 但显然更快的,还是唐军的第二波重弩。 骑兵倒下露出的空缺还没能及时被盾牌给挡上,就已有一支支绑在重弩之上的弩箭破空而来,射中了后排的铁勒兵马。 与此同时,阿史那道真一枪挑开了拦截的铁勒将领,直朝后军方向意图杀出一条血路。 铁勒兵马来势汹汹,也比之高侃所预估的人更多。 为了确保他们真能扛住敌方的进攻,拖住他们的脚步,给其余两路以攻占铁勒后路的机会,阿史那道真必须按照高侃所说的那样去确认,铁勒到底带了多少物资同行。 在这千骑冲阵的同时,他也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机会趁机往那其中放一把火! 高侃并非直接撤军扎营,而是先以唐军重弩对来犯的铁勒做出阻拦,也正是在给道真提供趁乱行事的助力。 事实上,道真的率兵入阵远比他所预料的还要顺遂得多。 若说铁勒人的骑兵条件优越,比之吐蕃强盛得多,这一点不假。 但在这行军途中他们的队伍,却完全不像是正规的军队。 他们试图往前,直接凭借着人数优势给唐军以一记重击,而阿史那道真要做的,就是以攻代守,拦截住他们的去路! 多年间位居御前没让人放松对于武艺的训练,反倒是让他在和北衙飞骑的较量之中学会了如何寻找敌人的漏洞。 就在这一刻—— “机会!” 阿史那道真默念了一声,下达了全军转向的信号。 这些铁勒人没能将他给拦截下来,反而被冲撞得一片哀嚎,又被腰弩射倒了一片,让他终于打开了通往后方的道路。 按照他的计划,前军依然在和唐军的利器纠缠,只要他能抓住时机,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前方的那道拦阻,他想要达成的目标便越发有了希望。 就算铁勒人的调兵速度够快,阻止了他的行动,以他杀奔而来沿途打开的局面,凭借这些轻骑,要想撤军也不难。 可也就是在此时,阿史那道真下意识地朝着铁勒中军方向看去了一眼,以看清楚那头的动向。 然而落入他眼中的,不是朝着他们这群在侧翼骚扰之人杀来的兵马,而是一面面岿然不动的铁甲与铁盾,以一种很少出现于塞外兵马之中的方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更为特别的是,被这些铁甲铁盾所簇拥的,不是此次统兵的多滥葛部首领,而是…… “吁——” 阿史那道真一把撤住了缰绳,想要在这马匹减缓速度的刹那,看清楚那头的情况。 但这样的快速冲阵和交手之中,他显然没有这个停下来的资格。 “将军!” 道真凭借着本能和士卒的提醒,躲过了那杆朝着他挥来的利刃,一把将枪反手甩出了道锋利的弧度,将这发觉他心神失守的敌人给斩落了马下,而后快速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根本没有一点迟疑的机会。 若因此而分神,出事的就会是他和他后头的其他骑兵。 可也正因为他在那惊鸿一瞥之间看到的身影,他知道,他已无法再继续往前了。 “撤兵!”阿史那道真高声疾呼下令。“速速撤军!” 在发出这个信号的同时,他自己已是快速调拨了马头。 这些跟随他行动的骑兵对于他的这个决定其实相当费解,毕竟他们还没能达成他们需要做到的事情。 只是这既然是将领做出的决断,他们也自然该当遵从。 也好在,正如道真所预测的那样,他们要想走,这些铁勒人根本拦不住,也让他成功地自侧翼退出,随着一并后撤的战车床弩一起,退入了这片作为唐军戍防之地的营地之内。 两方交战的试探并未造成太多的伤亡,也让这些撤入营内的唐军并未失去秩序。 道真匆匆翻身下马,越过这些继续加固营防的士卒,朝着正在指挥的高侃走去。 高侃朝着他看来,奇道:“你回来的时间好像比我预计的早了一些,出什么事了?” 就算道真没能将敌方的虚实彻底探查明白,高侃也没觉得有什么麻烦的。 方才的骑兵较量和弓弩与骑兵之间的对峙,都让高侃确定,唐军的单兵战斗能力,仍在这些铁勒族人之上。就算目前他们的人数不占优势,也能凭借着营防消耗敌方的力量。 哪怕敌方想要将他们完全围困在此地,又哪怕另外两路兵马的会合因其他问题遭到了拖延,后方单于都护府押送军粮的人也会走这条路,充当起他的外援。 正因为这份底气,敌军人数增多的坏消息也没让高侃乱了方寸。 可好像,还有什么超出他预料的事情发生了。在他问出这个问题后,并没有立刻从道真这里得到一个回应。 而是见到对方苦笑着吩咐士卒将现在和指南罗盘一样备着的望远镜取来,递交到了高侃的手上。 “什么意思?” 道真的脸色很难看,难看到了高侃也必须严肃以对的地步。 “你看那边。”道真伸手指去,就见随着唐军的安营扎寨告一段落,对面的铁勒兵马也没有当场做出意图进攻的架势,而是自后方推出了一架囚车。 自高侃此时所在的位置,只能隐约看到囚车之中有个人影,却并不能看清那其中具体的样子。 但当那架望远镜在手的时候就不同了。 道真凝重的表情,铁勒人罕见的沉得住气,都让高侃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当他终于举起了望远镜朝着那头看去的时候,他便忍不住在看清那其中身影的刹那,整个人都被定在了当场。 那个人…… 那个人! 怎么会这样! 囚车之中的人还穿着和他分兵之时所穿的衣服,就算看起来瘦了许多,也依然能辨认出面貌。可在他的周遭,那些身着唐军精甲的,早已不是之前随同他出兵的人,而是铁勒精锐。 高侃简直要以为自己在做梦,否则为何他会看到如此匪夷所思的一幕。 只因他看到的那囚车中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太子李贤! 他居然不在另外一路直取多滥葛部落的兵马之中,而是出现在了这里! “……你方才冲到近前去看了。” 高侃终于在哽塞了一瞬后开了口,距离他最近的道真听得出来,他的语气里仍旧有几分飘忽。 只怕换了谁也没法在这样的消息当头而来时,还能保持绝对的冷静。 这个过于可怕也过于离奇的消息,让高侃若非还顾虑着自己麾下有如此之多的士卒,只想当场怒骂出声。 偏偏他不能!也还在近乎奢求地希望从道真这里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说他只是眼花了才认错了人。 但道真方才险些因为惊吓而被铁勒骑兵找到进攻的破绽,又怎么可能看错这其中的情况。 他用一句问话表明了自己的答案:“高将军,我们眼下该当怎么办?” 事实已是高侃所看到的那样了。 太子落在了敌人手中,还是蛮夷的手中。 他们——该当怎么办? 打从大唐成立至今,就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就算是齐王李元吉当年也是丢下太原逃命,而不是自己被胡人抓去做了人质,还被人带到了阵前。 丢了地可以打回来,这也是大唐在边境动乱之时常常会有的情况。 那么问题来了,太子被对面抓了,难道也能以这种方法补救吗? 那是一国的储君啊! 他身份贵重,地位特殊,在被送往前线参战的时候也被寄予了不知多少殷切的期待,陛下希望他能在平定了多滥葛部后得了一出战功,然后被妥帖地送回到关中去。 就算他并未真正亲历战场,也必须要得到一份全军拱卫的优待。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落在了敌方的手里。 高侃此刻的心乱如麻,远比在听闻太子畏惧死人的时候,还要不知激烈了多少倍。 丢了太子已是万分失职。 但他既是个将领,便很清楚,太子落于敌手之后的一系列情况,才是最为麻烦的。 “那边有人来了。” 高侃被道真的一番话打岔了思绪,连忙转头朝着那有动静的方向看去,就见两方歇战之间,一个举着铁勒旗帜的小兵正在朝着他们的营寨奔来。 “道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高侃用只有他们俩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若是……若是对面说要我等缴械投降才能保住太子的性命,你会怎么办?” 阿史那道真苦笑:“我不信。铁勒诸部位居天山以北的那部分,动辄叛乱,还是降而后叛,哪有什么信誉可言,若是我们真按照这等方式做了,只怕他们在将我等擒获的下一刻,便会将我等举刀杀了。而后继续带着太子南下单于都护府,试图在唐军损兵折将之后再行掠夺,直到大唐给出足够的好处将太子换回去。”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来,太子亲自出征,是并州都督府和单于都护府人尽皆知的事情,现在却是府兵阵亡,太子被擒,天知道边境的士气会遭到多大的打击。 “我还有一个不知该不该说的猜测。”道真虽有犹豫,还是直接说出了口,“若是两方交战,以草原这等平旷之地,太子不可能如此轻易被擒,只怕是……只怕是这东。突厥部众反了!” 那么,单于都护府的情况会比他们想象之中的更为危急。 他们更不能因为太子的缘故直接放弃此刻戍守的局势。 可当这番话说出口的时候,阿史那道真又和高侃一样,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另一种清晰可见的恐惧。 他们若是不降,或许这些铁勒人会舍不得李贤这个大好筹码,仍旧保他一命,但以他们向来野蛮的作风,更有可能的,还是直接将他拉到阵前处决,以打击唐军的声誉和士气。 在对方的人数原本就不少的情况下,这份此消彼长的士气无疑很要命。 而就算他们有了还朝的机会,也势必要为太子之死背负代价。 高侃的脑海中在这一刻闪过了无数个想法,却在最后变成了一句咬牙切齿的决断:“前者也是死,后者也是死,总是另一条路死的人更少一些。” “道真!” “我在。” 高侃语气急促而又坚决:“你立刻点三百人随你杀出去,去找仆固将军,将此地的情况告诉他后,再加上一句话——” 他有很多话都想在这个时候说,也想有更多的时间让他做出更为完备的决定,可事到阵前,他不得不凭借着自己的直觉去做出一个选择。 他也只能极力让自己说出的话,既要说服别人,也先说服自己。 “大唐天皇仍在,天后仍在,安定公主仍在,无惧于损失一个太子,他仆固乙突若有异心,不如看看,他和吐蕃大相禄东赞谁的命更硬!” 也从没有任何一个参照摆在他的面前。 高侃只知道,这条选择,或许会让他背上天大的罪名,却应该不会让他手底下的士卒为了保住太子而成为两脚羊。 所以他必须这么做。 当那一名手持令旗的铁勒人急奔阵前抵达射程之内的刹那,两军相交不斩来使的规则让守营士卒都没有动作,高侃却忽然一把抓过了一旁的弩机。 他面颊上的肌肉还有一瞬的抽搐,像是仍旧在做着一场艰难至极的抉择,但这并不影响他手中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 那一箭扣弦而出,以雷霆之势穿透了对方的头颅。 这铁勒人刚要喊出的话就这么被堵塞在了嘴里。 远远看到这一幕的铁勒首领顿时脸色一变。 这一箭太突然了,也像是一个摆在他面前的信号。 高侃根本不想听,太子到底是如何被俘虏的,他也根本不想给铁勒首领机会,让他将太子充当进攻的盾牌。 或许其他人会为了如何换回太子而投鼠忌器,但高侃相信,这些铁勒人的进犯能被那位镇国安定公主给打回去,他现在的选择还有意义,他便绝不能在此时给别人以覆灭全军的机会。 这一箭也是在告诉对方,就算他们将太子推到阵前来,他只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而如果说高侃的举动已经让铁勒首领为之一惊的话,那么随后发生的事情便是让他表情更为难看了起来。 自唐军的营地里分出了两路轻骑。 一路南下,一路往东北方向而去。 与高侃射出去的那一支箭,几乎就在前后脚之间。 他毫不怀疑,其中有一支,必定是往南下去报信的! 直接被打乱了计划的多滥葛首领气得将李贤从囚车之中拽了出来,一脚将他踹在了地上。 “都说大唐乃是礼仪之邦,可我看你们哪有什么君臣之道。” 李贤咳出了一口血沫,“你说错了。君臣之道里的君,是我的父亲,不是我。蛮夷之人,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这铁勒人当场就想要举刀将李贤的头给砍了,可他又忽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他用两千个突厥俘虏和人换回来的,若完全没有发挥出一点作用就死了,简直是做了一笔天大的赔本买卖。 他澎湃的怒气像是忽然被浇了一盆冷水,顷刻间被压制了下去。 “不急……我不能着急。等我打败了前头的那支队伍,再带着你南下边境,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否像是前几年一般将我阻挡在外!” 他一边吩咐着人重新将李贤给关了回去,一边目光冷然地盯着前方的堡垒,“派骑兵绕营而走,将他们太子被俘的消息散布出去,然后——” “进攻!” 他倒要看看,那个如此果断射杀来使的将领,到底是何等人物! 无论如何,他也要在对方的援军抵达之前,将其斩了—— 在这平日里只有小规模抢掠的草原上顿时爆发开了一场里外抗争的僵持之战。 唐军对于守营之事的精通,和高侃久居边境的指挥,让这座营地变成了一场相当难啃的骨头。 铁勒人付出了将近千人的代价也没能攻破唐军的营垒,甚至只造成了不足百人的杀伤,直到夜幕降临,才终于不情不愿地退去。 可他们是对这营中守将愤恨不已,高侃也丝毫没有一点庆幸的情绪。 对面高呼的“太子被俘”,就算有高侃以身作保,也造成了一番恐慌。 他能坚持的时间也很有限,必须在一个月内得到郭待封或者仆固乙突的救援。 若非此刻巡营士卒就守卫在他的身侧,他是真想仰天长叹一声,为何他这一次的带兵出征,居然会命途多舛到这个地步! 在此时他也再不能说什么名将的子嗣未必就是名将这样的话,谁让他的两条活路,一条寄托在阿史那道真的身上,一条寄托在郭待封的身上。 而在这个星月俱黯的夜晚,草原之上的其他地方也并不平静。 知晓局势危急的阿史那道真根本不敢有任何一点停留,试图追溯仆固部行军的痕迹,直到将消息带到仆固乙突的面前。 对方会否借机反叛,道真也不敢确定。所以他此去面对的,很有可能是致命的危险。 但高侃所面对的,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危局。 这就让他必须咬牙往前疾驰而去。 同样在夜间匆匆行路的,还有郭待封所统领的后方支援队伍。 倒也不是他有如此的神通,能够预料到前方发生的情况,而是白日里他被草原上的一场沙暴阻拦了去路,不得不在夜间将行路弥补回来,以免粮草送达失期。 上一次高丽的情况能得到赦免,已是因胜果在前,陛下法外开恩,这一次,却未必还有这么好运了。 可夜晚行路真是让人又是困顿又是疲累,只恨不得直接幕天席地地躺下去。 士卒的怨气也已弥漫在了队伍之中。 郭待封想了想还是下达了命令,再走半个时辰,他们便就地扎营。 也便是在此时,他忽然瞧见了对面有几点灯火在闪烁。 “那是……” 他刚疑心那是他看错了什么,就见那原本的几点灯火扩散成了几十点,几百点,连带着的还有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奔行而来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前方的队伍中甚至还出现了一个依稀听过的声音,正在朝着他高呼:“那头可是郭将军吗?” 郭待封忽然眼皮一跳。 按理来说,能够出现在此地的,只有可能是他们的自己人。对方的这句问话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但郭待封再如何欠缺作战的常识也不会记错,他们这北伐铁勒根本没有多余的人手能够分出来接应于他。 那些人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 可就是他这刹那间的思索与反应,让他没能及时下达警戒的信号,偏偏快速袭来的并不仅仅是火把的火光,还有一瞬间爆发开来的利箭如雨。 糟了! 这些运载军粮的士卒,再要举起盾牌或者藏在粮车之后做出反抗,也已经太迟了。 就连郭待封也只是被身边的亲卫保护了须臾,就已被一支从火光里射出的利箭贯穿了咽喉。 当火把终于将此地也映照得通明之时,在此地已再无一个唐军能够站立在这里。 能够笔挺站着的,只有抵达此地的东。突厥众人。 当李贤被默啜送往铁勒的时候,骨咄禄和元珍也没有歇着,而是直接南下折返,等在了后方唐军的必由之路上。 也让毫无所觉的郭待封直接撞进了死路。 骨咄禄跳下马走到了对方的面前,对于这个大唐将领如此轻易地便死在了他们的手中,很觉滑稽可笑。 只可惜郭待封已然死去,根本不能像是李贤一般,再听听他这位东。突厥继承人的豪言壮语。 他便只是嗤笑了一声,又挥出了一刀,将郭待封的头颅砍了下来,确保对方再无一点活命的可能。 “元珍,那铁勒人真应该谢谢我们。我们不仅送去了一个大唐太子,还为他们进攻唐军又剪除了一路助力。” 这一次的得手,加上即将到手的收获,让他的面容在火光中更显得狂妄而狠厉。“你看,若是这样他们还不能拿下对方,浩荡南侵,那我真是高看了他们!” 他再未多看这眼前的残肢遗骸一眼,翻身上马一扯缰绳:“我们走!”—— 十日之后的傍晚,自北面行来的三十骑停在了此地。 他们本是要去并州都督府报信太子被俘消息顺便求援的。 但现在,为首之人不得不先从黄沙之中,捞出了郭待封已开始腐败的头颅。 第250章 这个被人在截杀后随意丢弃在一旁的头颅, 随同高侃此刻面对的危局,都被以十万火急的速度送到了并州都督府。 报信之人在终于结束了策马颠簸后,脸上依然写满了疲惫与忧愁。 一想到郭待封身死, 也就意味着高将军又少了一路援兵,他便只觉心中的焦虑无以复加。 只能以尽量简短的语言,朝着面前之人交代完毕了当下的情况。 “高将军和阿史那将军还说……单于都护府的突厥人大有可能也一起反了, 我等不敢在沿途多加停留,直接报信于此。” 收到消息的狄仁杰和娄师德对视了一眼, 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震惊之色。 糟了,天后和安定公主的猜测真的没出错。 太子李贤确实不是上战场的料, 甚至会在此次出征之中惹下大麻烦。 但恐怕, 就算是先对此报以警惕心态的人也最多就是觉得,太子统筹无度,八成会先吃个败仗, 在有高侃等人同行的情况下,尽快将指挥权给移交出去, 也就无妨了。再有后方背靠的援兵,总有挽回的机会。 何曾有人想到, 先一步出事的居然会是太子,还是直接落到了敌军的手里! 时局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的。 太子被俘,高侃受困,郭待封被杀,仆固乙突立场未知, 东。突厥大有可能谋逆叛唐, 而手握大唐太子的铁勒多滥葛部则正在对着大唐边境虎视眈眈, 只要能拔除掉高侃这个钉子,便能顺理成章地南下劫掠。 简直像是一连串的惊雷炸进了鱼塘之中。 对于这些更习惯于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来说, 南下的劫掠并不求占地,只要能凭借着手中的优势,掠夺到足够的人口和财富也就够了。 而现在单于都护府空虚,突厥人立场未知,太子还在他们的手中,就宛然是个最好的时机! 可对于大唐这边,便是实打实的噩耗了。 “去取舆图来。”娄师德果断朝着一旁吩咐。 他面沉如水地朝着这些报信之人看去,见狄仁杰此刻不知在想些什么还未开口,便当先问道:“你们之前说,高将军所带的军粮只能支撑一个月,到现在是多久了?” 信使沉痛万分地答道:“十七天。” 整整十七天。 这还是他们几乎没考虑马匹的消耗,全力奔袭的结果。 按照高侃原本的计划,其实是让他们尽快报信郭待封,让他赶去会合的,起码能赶上这个时间。然而郭待封为敌所伏击身死,导致他们不得不往更远的地方来报信。 “调兵需要时间,赶路也需要时间。”娄师德的脸色有些难看,好在他并非初为官员,还能沉得住气,也知道在此时的局面下,他和狄仁杰必须对得起天后重托,先做出一番应对来。 他想了想,又道:“怀英,我看高将军那边的情况,我们也得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在草原之上的断水断粮相当可怕,他们的军营也不似中原城池一般还能稍有懈怠防守之时。内有物资匮乏,外有带着太子的铁勒强兵,但凡高侃没能撑住,便是灭顶之灾。 但娄师德总算还和高侃有过一点往来,也曾见过他在藏原之上是如何训练兵卒的,对他还有仅存的信心,希望他能够挺过这一关来。 只是当娄师德一边接过了扈从递过来的舆图,一边将话说出口的时候,他还是这样分析道:“倘若关外兵马俱丧,单于都护府也出了变故的话,胜州、云州、朔州三州必须尽快组成迎接北部兵马的第一道防线,而后调度河东道其余各地府兵北上抗敌。” 这是一个最坏的打算。 娄师德的头脑在当前的困境之中还很清醒,这让他在想着高侃那边情况的同时还在想一个问题。 郭待封身死的位置,远比铁勒人和高侃对峙的位置距离单于都护府更近,甚至还比那些信使更早抵达此地,却不知道这一路人马的身份,和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 也就意味着,现在还有另一双眼睛正在附近盯着他和狄仁杰的一举一动,一旦他们的决策有任何一点破绽,都有可能被对方找到机会。 “你说得没错,相邻单于都护府的三州必须严防死守,同时弄清楚单于都护府那边的态度。”狄仁杰终于开口回道。 前面这件事其实是最好办的。 不涉及让这三州的府兵越界出兵,只是通报战况紧急戍守,以他们二人水陆运使的身份就能办到。 另一件事也不难决断,正是要将这条消息尽快让人传讯长安,告知天皇天后。 但最后两件事情不简单。 一件,是尝试北上解高侃之围。 另一件,便是提防那个潜在的敌人。 狄仁杰和娄师德在此刻都能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出一个问题—— 高侃这个人,到底救不救? 或者说,他们能否担负起这个临时做出决定、先斩后奏的后果,并且确保战情不会因为他们的决定而恶化下去。 能自地方官员被选到中央,对于他们两人来说都付出了十多年的时间为代价,走出的任何一步都需要小心谨慎。何况,今日的战况是因为太子李贤导致的,和他们两个其实没有多大的关系。 换句话说,只要他们能确保并州大都督府不失,他们就没失职。将全部精力放在一件事情上,也显然要比分心其他事情要容易得多。 倘若贸然北上救援,反而很有可能会引来更坏的结果。 但对这个问题的思量,好像只在狄仁杰的脑子里过了很短的时间,娄师德就已看到狄仁杰将一把剑拍在了桌案上。 那是一把——安定公主的佩剑。 当日右相和狄仁杰前往河南道巡查灾情的时候,安定公主便将这把剑送到了右相的手中,而这一次,狄仁杰和娄师德二人前来此地周转军粮也作为后援,安定公主依然将这把剑交到了他们的手中。 那是安定公主在告诉他们,在必要的情况下,他们能以她的名义行事,越权调度府兵。 也想必,安定公主在将这把剑交托到他们手中的时候,就并不希望他们只是按部就班来办事。 而在方才的信使告知中他们也知道了,高侃宁可受到铁勒以太子的性命对他们做出威胁,也要保住士卒的性命。 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他们去救吗? 狄仁杰缓缓开口道:“宗仁,我们先分析一下那路特殊的敌人。” 娄师德自年少之时就有才思敏捷的美誉,狄仁杰在并州任职期间就已展现出了在评判政务卷宗之时的眼力,现在既然必须要救,那么他们就必须谋定而后动,绝不能草率行事。 “你在扬州任职期间,参与过平定当地的流民山匪叛乱,论起军事这方面我不及你,但我们姑且不从军事上来分析。”狄仁杰的目光沉静而犀利,“我们来看人心。” 他问道:“从太子和高将军为何会分开,又各自落入困境来说,这是由谁促成的?” 狄仁杰这个重点抓得相当要紧。 被高侃派遣出来的信使,本就是军营之中的高层军官,也是高侃认为最不可能直接叛逃的人,将高侃自领兵与太子会合到和铁勒两军对峙的情况都能说得很清楚。 也自然能被聪慧之人察觉蛛丝马迹。 娄师德顿时目光一凛:“阿史德元珍。” 他的表现太刻意了。 一个理智而才学出众的人,还是一个对于边境情况了如指掌的人,根本不可能因为太子决定了找人,就对他怀有多么深厚的敬佩尊重。与其说是他选择了为太子效力,还不如说,是太子成为了他的猎物。 但很可惜,高侃本身的长处在临阵交战,不在这种人事变动上的品评分析,便没留意到这个特殊的信号。 此人也只抓住了这仓促之间的时机做事,根本没打算拉长战线,便也无所谓这等破绽。 再加上,东。突厥的反叛也因为其首领阿史德契骨的表现,看起来毫无预兆可言,便更容易让人放松了警惕。 但被狄仁杰先一步抓住了这个解谜的绳索,一切就很清楚了。 算起来,也确实是那批东。突厥人最有机会办成这件事,又在将李贤拿下之后领兵折返,蹲守在了郭待封的必由之路上。 狄仁杰继续说道:“第二个问题,若真是东。突厥人杀了郭待封的话,他们现在有机会直接凭借着万余兵力进犯边地,为何不做?他们又为何不打算直接将太子作为人质,而是将其送给了铁勒?” 娄师德沉吟须臾,答道:“因为他们图谋甚广。” 铁勒多滥葛部驻扎之地,曾经是属于东。突厥的领土,距离当年的突厥牙帐并没有很远。这意味着,他们若想复起,就需要从这里重新召集曾经的部众。 此外,东。突厥内部恐怕并非人人都要反唐,若是以突厥兵马大举南侵,直接成为唐军的首要进攻目标,对他们来说有害无利。 他们起事很快,行动却需要稳。 从长远的角度分析,他们杀了郭待封,确保铁勒人能解决掉高侃,就已经足够了。 接下来,就应该先看唐军和铁勒之间起冲突,再从其中收取渔翁之利,重新在塞外站稳脚跟,发展他们的突厥部落。 “那么,若是我们再在此时派遣一路援兵北上,东。突厥会不会阻拦?”狄仁杰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娄师德答道:“若是边境戍防一塌糊涂,都被打乱了阵脚,他们或许会忍不住抢夺一批物资而后远遁,但现在对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其实是等。” 高侃手底下有多少东西,阿史德元珍必定心知肚明。 这才是为何他们必须要杀郭待封,断了高将军的后备补给。 他们也必定知道,就算现在从并州都督府、单于都护府派遣出人马北上驰援,也只是在赌一个近乎渺茫的希望。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恐怕他们非但不会出手拦阻,还会乐于见到,这些援兵和他们想要救援的人一样,都死在铁勒人的进攻之下,加深大唐和铁勒之间的矛盾。 可他们不知道,在有些时候,人的韧性不是能以简单的时间来衡量的。 娄师德当即拍板:“若是如此的话就好办了。我即刻前往单于都护府中高将军驻军的地方。都护府内其他地方是何情况姑且不论,起码那些兵卒还能用。” 这些人就算人数剩下的只有三四千人,也要远比临时凑齐征调的府兵好用得多,甚至能在必要之时做到与高侃的内外呼应。 但放在那些“旁观者”的眼中,却是高侃的部将在获知噩耗之后做出的莽撞行动,就算深入漠北草原,只怕也只有送命一个结果,为何不能放任他们行事呢? 这些府兵一走,还能让他们有机会对单于都护府做出种种安排。是带人撤走也好,是再趁机留下后手也罢,总归都有其操作的余地。 娄师德果断地说:“由我亲自带着这些人北上。” 高侃能在必要的抉择中放弃太子,他也能放手一搏! 这些支援的士卒也需要一个能承担起指挥责任的人。 而若要算起骑射工夫,他虽不能跟武将相比,但也没到拖后腿的地步。 这便是他该当去做的事情。 他朝着狄仁杰看去,语气诚恳:“有你这个不会被人所诓骗的人坐镇后方,我也要放心得多。我相信,你若是收到我需要支援的消息,也会知道做出什么决定更为合适的。” 这句话,对于并未共事太久的两人来说,真是一句很重的承诺。 若非狄仁杰知道,现在不是他们有这个工夫客套的时候,非得为这一句,和娄师德喝上一杯。 但现在他说的却是:“我看光是你带兵出征不够。突厥人的想法我们大概能猜到,那铁勒仆固部的想法呢?” 狄仁杰思索了片刻,继续说道,“若按照高将军让阿史那将军传讯之时所说的那样,仆固部大有可能会选择救援。但对于长年处在羁縻宽松环境下的仆固部能否全然相信,还是未知之数。” “传讯长安,再由长安发兵,大军推进起码也要月余时间,这其中的变数太大了!” 这是一句相当客观的真话。 狄仁杰摩挲着那把就摆在他面前的宝剑,眼中闪过了一抹决绝之色。 他在考虑的,其实不仅仅是仆固部,还有草原上其他受到大唐约束的都督府。 这些人甚至不在高侃紧急传讯的范围内,却势必会很快收到唐军出事的消息。 若是突厥人真抱着渔翁得利的想法,也必定会将这些消息给扩散开来,让局面越乱越好。 必须还有一支队伍,能以更快的速度加入到前线战场之中,以确保能在关中重定主将并抵达此地之前,将一部分作乱的隐患给打击下去。 娄师德听懂了狄仁杰的话,当即将目光转向了舆图之上。 “以进军的速度来说,要最快抵达多滥葛部所在,还有一个地方的人和我们现在的位置相差无几,只是差了报信的时间。” 他伸手指向了那头,总算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庆幸。 因为那里,正是安定公主所统辖的安东都护府! 大唐可用的将领有不少人都在那里,宣城公主也在那头。 当安定公主的佩剑和狄仁杰的分析被一并送到那里的时候,那头也更有机会以最快的速度出兵平叛! 甚至那一路人在抵达多滥葛部之前,会先经过仆固部的地盘,倘若那头也怀有异心的话,正好能够将他们给震慑下来。 在得出这个结论的瞬间,那把已然摆在他们面前的佩剑,让本已置身于风浪之中的狄仁杰和娄师德,都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庆幸。 他们绝非处在孤立无援的状态之中! 狄仁杰转向了那些报信的信使,“我想劳烦你们分作三批,一批随同宗仁前往调兵,一批前往辽东报信,另外一批随同我们这头的人一起前往关中。如何?” 那为首的信使应道:“理当如此。” 他们当然没有意见。 身在并州都督府的狄、娄二人没因为事情的难办就舍弃他们的高将军,反而在抽丝剥茧之间将当前的局势分析了个明白,对于他们这些接连疾驰奔行半月有余的人来说,简直是一出意外之喜。 沿途之间对于高侃安危的担忧,半道惊见郭待封尸首的惶恐,也都因为这些有条不紊的安排,暂时平息了下去。 “那就办事吧。”娄师德直接起身点起了人,“并州这边早已备好了后续的补给,正好在此时派上用场。” 随着娄师德的下令,自此地为中心一批批人手各自朝着目的地快速进发。 即将先一步北上的府兵和后勤兵马点齐了五千之数,连带着押运的军粮武器一并动身。 胜州、云州、朔州相继收到了狄仁杰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点齐了境内可用的兵将,巩固边防沿线。 河东道、关内道有司相继收到军情疾报,虽因并未得到出兵号令不能擅动,但在狄仁杰的建议下,他们必须做好随时调兵的准备。 军情则以沿途百里加急的方式继续朝着关中传递。 而另有数匹快马朝着安东都护府的方向而去,为首之人背负的,正是安定公主的那把宝剑。 但狄仁杰现在仍不可以休息。 娄师德亲自领兵支援高侃,意味着他狄仁杰需要继续留守后方评估局势。在真正的主事人到场之前,他不能有任何一点懈怠。 或许唯独的喘息时机,也便是在此时人手都已被分派出去的时候。 谁让他所知道的军情也仅有如此而已,他们商定做出的应对也都还没有得到相应的回复。 可在这暂时的“轻松”里,狄仁杰终于能够暂时脱离开战局去考虑的,却不是什么简单的话题。 他望着面前已然空无一人的书房,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真是要命啊。 一个曾经被敌军俘虏过的太子,哪怕侥幸被救援了回来,真的还能去做太子吗? 边地的羌胡都会知道,这个大唐王朝的继承人居然如此不堪一击,倘若继位做了皇帝也只会更容易被人所拿捏罢了。 将脸丢在了外面,除非他能一鼓作气歼灭敌方,再打出一场场不可能取胜却最终赢下来的战事,否则,脸面已失,就不是那么容易找回来的。 可接连更换太子,第一位太子在被废后因谋反罪被杀,第二位太子被废后于襄州病逝,第三位太子现在又成为了铁勒人的阶下囚,就仿佛这太子的位置上有什么诅咒一般,又当真是一件好事吗? 在边境正处动乱之际,狄仁杰仿佛也能看到,这大唐的王朝也正处在风雨飘摇之时。 陛下一共七个儿子,死了四个,被俘虏了一个,被排斥在政坛边缘一个,唯一剩下的周王李旭轮又并不像是能够被扶持起来稳定朝局的人。 比起太宗陛下当年的继承人之斗,竟然还要麻烦得多。 反倒是天后和安定公主,在方才他与娄师德的商议里,都已被默认成了他们后方的支柱…… 狄仁杰只能迫使自己去想,无论这山雨欲来的局面到底会发展到何种地步,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击退外敌。 内部的政斗会演变成何种模样不得而知,但起码,绝不能让五胡乱华的惨剧再一次在这中原大地上发生! 三百年的教训犹在眼前,甚至就在隋末乱世还有突厥和薛延陀的入侵,任何一位获知军情的官员都不敢有丝毫耽搁,只想着一定要将这出军报再快一点送到陛下的面前。 再快一点也不为过。 但就算加急到此等地步,这出军报进入关中,也已入夏了。 …… 长安的夏日蝉鸣拖延出的尾音,在这一日被一阵急促到近乎焦躁的马蹄声所打断。 “报——边境疾报——” 带着军情疾报标志的信使自进入关中就一路畅通,直走龙首原之上的蓬莱宫而去。 这一道道为了让宫门城门开启的高声传讯,让信使抵达宫中的时候,天皇天后和安定公主都已等在了紫宸殿中。 李清月也当即敏锐地意识到,随同信使前来的还有两人,自打扮和神情来看,比起寻常的驿卒,好像更像是边境的士卒。 在踏入此地后的第一时间,他们便将近乎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她,俨然是认得她的身份。 她在心中隐约有了个猜测。 倒是李治的声音先一步打断了她的思绪:“军情如何?” 距离李贤自关中出发,已有将近三个月了,在此期间并未有消息传回,显然也很寻常,谁让李贤所去的多滥葛部实在是太过遥远了。 李治心中虽有担忧,却也因心存一份对太子未来局面的希冀,心情还算平顺。 可当这军情疾报的马蹄声响起在关中境内,直逼蓬莱宫而来的时候,他却忽然被催快了心律,生出了一番不妙的预感。 这报信的语气实在不像是来送捷报的,反而…… 反而像是北方出事了的信号! 夏日到来的湿热之气,让李治在半月前又有风疾加重的趋势,当先一步受到影响的还是他的视力,以至于这份由狄仁杰写成的军报先被送到了安定的手中,由安定念给他和天后来听。 在他还能隐约看到的画面里,安定从那信使的手中接过了军报,快速地展开,随后……随后似乎从她那头发出了一声抽冷气的惊声。 “如何了?”李治的手在衣袖之下已慢慢攥紧成了一团。 李清月努力让自己以尽可能平静地语气回道:“狄仁杰奏报,自太子和高将军出兵越过沙碛后分兵而行,以高将军为中军诱导敌人来攻,由另外两路进攻敌后。太子并不随军旗而走,带领四百精兵跟随在东。突厥的队伍之中。” “但此分兵之计并未成功,如今的情况——” “东。突厥兵马失踪,疑似叛变,太子为多滥葛部所俘,正在围困高将军的铁勒大军之中。高将军迫不得已,放弃受人质威胁,不公开承认太子被俘一事,继续阻挡铁勒兵马……” 李清月甚至还没念完,就已用眼尾的余光朝着李治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这位大唐的天子纵然端坐于上首,也实不难看出一派摇摇欲坠的模样。 若非那只已然紧握的手被他按在了桌案之上,支撑着他的身体,他仿佛要在下一刻就这么直接倒下去。 李治的眼睛出了大问题,耳朵却没聋。 所以他相当清楚地听到了那段,对他而言简直有若晴天霹雳的消息。 怎么会这样! 她说,太子……被俘? 太子怎么会被抓呢?这显然是个从未出现在他构想之中的情况! 在李治对于战局的预测中,他的太子合该带着那些充沛的兵力和武将,将只敢南下劫掠的多滥葛部打得服服帖帖,派遣出使者来向天皇天后请罪,自此再不敢有所冒犯,而不是忽然变成了什么阶下囚徒! 可书写军报的人绝不可能拿这样的事情来跟他开玩笑,念出军报的安定也难掩话中的惊讶与震动,那便……分明是真的。 一想到这种难以置信的结果居然出现在了他的儿子身上,还与他此前的想象,形成了这等天上地下的差别,李治便觉自己的脑海中一阵轰鸣作响,让他险些要听不清李清月的下一句是什么。 在这一刻,他甚至难以克制地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只要他一个松手摔倒下去,让风疾的头疼主宰了他的躯壳,是不是等到重新醒来的时候,他就能够听到和现在完全不同的情况,不必面对出兵北伐的失败和太子都沦为俘虏的可怕局面。 但在这阵涌起的混沌之中,却先有一个清脆的声音穿过了他的两耳轰鸣,抵达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只茶盏,被“砰”地一声摔碎在了他的面前。 瓷片摔得四分五裂,最近的一片骤然弹射而起,直接擦过了李治的手背,划出了一道血痕。 负责传信的信使惊恐地朝着动静发出的方向看去,不敢相信他们居然会看到这样的一幕。 安定公主的话才正说到一半,天后便忽然一把抓起了手边的茶杯拍案而起,直接朝着天皇陛下的面前狠狠地摔了过去。 这甚至不是她因为战事有变的愤怒而砸错了方向,而分明是有意为之。 “陛下最好不要直接发病晕过去!” 武媚娘的声音冷得出奇,也根本没有一点关心李治病情和伤势的意思,反而像是一把利刃,径直朝着李治试图躲藏起来的真身一刀剖刺了下去,“由贤儿出战难道不是您自己的选择吗?那您有什么资格对这战报有所逃避,合该好好地听个清楚!” 这“好好”二字被她念得尤其之重。 在这一砸一喝之间,李治甚至难以去留神自己手上的伤势,只目光发直,怔怔地望向了武媚娘所在的方向。 天后在信使面前根本没给他留一点脸面的表现,让他只觉先前的种种陌生情绪又再一次山呼海啸地扑面而来。他已经看不清她的面容,却完全能够想象得到,那上头到底是怎样的神情。 她在怨他的不听劝阻,气他的独断专行。而她话中直指要害的训斥,也正催动着他的自尊和心气,使他不得不极力在那一阵天旋地转之中保持冷静,绝不能就这么倒下去。 可他却觉得,自己已在这一刻被拉紧成了一根弦,只需要再有一点力量就会被崩断开来。 他也难以遏制地去想,倘若太子被俘的消息并不仅仅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而是出现在了朝臣,乃至于天下人的面前,到底会掀起怎样的狂风骤雨! ——这当然是一条瞒不住的消息。 不错,他确实不能直接这么倒下去。 李唐的太子已被人所俘虏了,李唐的天皇陛下就更不能因病弱的缘故倒下去! “继续念。”武媚娘朝着李清月说道。 李清月点了点头。 李治便听到了后面的话。 “高将军一面守营僵持,一面派出了两队人马,让阿史那将军通知仆固将军会合,另寻人南下求援。” “但求援的信使在路途之中,见到了郭待封将军为人所杀,后援兵马——全军覆没。” “……” 一瞬间,李治尝到了喉咙里浓重的血腥味。 250-260 第251章 长安城的暮鼓敲响在百姓归家之时。 但在这些移动的人流之中, 还有一行自宫中行出的侍从正在疾奔。 契苾何力刚在家中坐定,就听到了有人到访的通传。 那上门报信的士卒来得匆忙,还因已抵达的暑热之气满头是汗, 却丝毫没有停息地说道:“凉国公,陛下急召。” “怎么回事?”契苾何力忽然心中一紧。 “我等也不知,”报信士卒老实答道, “只知道监门卫都被派出来通传了。” 今日军报抵达长安的消息,以他在军中的地位自然知晓。 若这是一出太子大胜的好消息, 未免来得早了一些,也绝不会需要他在这个时候入宫。 若这是一个坏消息…… 这就不能不让人想到当年西域万骑折损于天山以北的时候, 也是陛下忽然急切地将军中的顶梁柱都给召唤到了面前。 只怕太子的这次出兵, 是出了大问题了! 但当契苾何力自府中快步跟出的时候,他却发觉,不对, 并不仅仅是他得到了上门的传召。 周遭的官邸之中,急忙套上了官服便已出门来的, 并不在少数。 抵达蓬莱宫外时,契苾何力也更加可以确信, 今日的这一出,简直像是一场直接被提前到傍晚的朝会! 甚至还有在友人家中被一并找来的,只能先穿着其他官员的衣服应急,或者干脆就先穿着便服。 打眼望去,真是从没见过这么混乱的场景出现在含元殿上。 他和同样抵达此地的刘仁轨交换了一个眼神, 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一种局势有变的肃然。 紧急提前的朝会, 对于运转有度的朝堂来说, 完全就是一个对规则的破坏。只有到了迫不得己的地步,才会搞出这样的一幕来。 北方的战事…… 到底怎么了? 聚集在此地的朝臣就算还有对局势没那么敏感的, 在眼见带头的数名官员都相继做出了这等严阵以待表现后,也个个都端正着神情静默而立,直到二位陛下终于会同安定公主一并抵达了此地。 可当有人以小心的姿态朝着上首看去,试图先一步从陛下的神态中看出急召群臣议会的缘故之时,却险些因自己看到的一幕而惊呼出声。 这位李唐天子脸上所呈现出来的颓废失神之色,当真是太重了。 如果说往日他还能以疾病的缘故,让人觉得这种日渐疲弱的表现,是因头风导致的,可到了今日,却以一种绝不容忽视的方式展现在众人面前—— 那就是他自己,在以一派有失仪态的方式登上了朝堂。 在他的神情和姿态中展现出的大受打击模样,竟让人险些忘记了,他今年也不过才四十五岁。 四十五岁,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其实还正处在鼎盛的年纪。 但对于李治来说,却已至暮年了。 他好像……突然老了几岁,与他决定了由太子北讨铁勒、出征送行之时的模样,简直是有着天壤之别。 这样的变化让人险些不曾留意到,在他的一只手上还裹缠着纱布,像是刚刚受了点什么伤。 可对于几乎是被人推着来到此地的李治来说,他又如何还能拿出一个帝王应有的体面呢? 那盏摔碎在他面前的茶杯,迫使着他继续往下听着那战报,然而念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武器对着他一刀刀地往下割肉。 被他亲自选定为主将的太子,在狄仁杰的分析之中,应当是中了突厥的捧杀之策,和高侃分兵而走,却直接变成了蛮夷的囚徒。 被他指派为太子副手的高侃,确实如同英国公在临死之前所说的那样,只可为将不可为帅,现在也被困在了漠北草原之上,还不知道能不能够坚持等到狄仁杰和娄师德的救援。 而被他选作太子后援、押送军粮的郭待封,根本对不起他名字里的“待封”二字,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敌军的手里,让大军失去了后备的军粮。 若非并州都督府还有狄仁杰在进行有条不紊的指挥,又若非娄师德快速决定出兵支援,顺道联络安东都护府配合作战,只怕等到朝廷在关中收到了消息才做些什么,早都已经晚了。 方才下达召集百官诏令之前,天后劈头盖脸的那句痛骂犹在耳边。 “我没劝过你吗?朝臣没劝过你吗?阿菟也劝过你!谁都在说,贤儿根本就不是统兵指挥的材料,可你非要觉得,这些劝阻都是在跟你争夺权柄,那么现在你为何不能自己上阵杀敌,将儿子给救回来!” 去啊! 他父亲能做到的事情,为什么他不能做呢? 在这句震得人头脑一阵发疼的质问中,李治甚至没能留意到,在天后开口的话中,一改此前的称呼,对他都未再以“您”字相称。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改变今日的局面,否则,作为此次战事的始作俑者,他必将被钉死在这一手酿成了国耻的昏君位置上。 可他该做什么呢? 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失去自己当年下令进攻西突厥,指挥群臣诛杀阿史那贺鲁,驱逐褚遂良长孙无忌亲自掌权,成为大唐真正天子的心气了。 正如天后所说,他这数年之间的制衡之道,终于在天子式微之时失去了用途,变得像是刚刚掌权的孩童才会拿出来的把戏。 真是何其荒唐可笑。 然而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眼前的东西都是模糊的,他的思绪也被一阵阵的头疼困在孤岛之中,便让他无法确定,他做出的下一个决定到底是在改变败局,还是在将局势往更坏的方向推动。 就连当他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听到那道由他签署的诏令被人念出来的时候,还觉得那声音有几分不太真实,像是在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朕躬承天命,嗣守先业,不敢失坠,将裕后昆。所以择元良,策奇器,为国之本。”① “……” 他甚至看不到,在听到这封匆匆下达的诏令之时,群臣百官朝着他看来的目光之中,到底有多少震惊。 这一句开篇,和他彼时让第一位太子李忠和第二位太子李弘被废太子之位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这依然是一道废黜太子的诏书! 身在病中都被紧急拽上朝的许敬宗忽然觉得,他被召到朝会上来做个见证,可能还得是天后陛下对他的特许恩赐,要不然他怎么能见到这么离奇的场面。 接连废了三位太子了啊…… 许敬宗心中幽幽一叹。试图从前朝的皇帝之中找到个能予以参考的典范,却发觉好像根本找不到。 但当这道诏令之中随后的话落入耳中的时候,他却忽然明白了,天皇陛下为何会是今日这样的表现,又为何会下达这道废太子诏书了。 因为,太子被敌军俘虏了。 就连许敬宗这等生在隋朝的老臣,尚且在听到其中缘由的时候被吓了好一跳,只觉自己平生就没见过这等稀罕事,更何况是其他人。 契苾何力的指尖抖了一抖,甚至困惑地朝着殿中逡巡了一圈。 在发觉这疑惑而震惊的表情并不仅仅是他专属后,他完全可以确定,自己真的没有听错话。 但他依然不能理解,征调府兵万人随同出征的情况下,太子他到底是怎么让自己被铁勒人所俘虏的! 天下从无哪位太子会让自己落到这样的地步。 前有安定公主屡战屡胜的战功对比,也就更让人难以理解,同为天皇天后所出,为何太子的本事会如此之低。 这听起来未免太过荒唐了。 作为太子属官的韦思谦甚至过了好半晌才意识到这个可怕的事实,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面色到底是红了又白,还是白了又绿。 但当他的目光看到此刻空缺的那个宰相位置,想到此刻与太子同行的李敬玄很可能已出了事,他又忽然生出了几分莫名的庆幸。 若是太子能够顺利登上皇位,他这个被选出的辅佐之人自然能够平步青云,可现在…… 现在他因并未随军而能活着,又何尝不是一件幸运之事。 只是可惜了太子了。 毕竟,在场的其他众人又哪里敢像是天后一般,如此敢说敢做得将这兵败的责任推到天皇身上,只敢说这要归因于太子罢了。 那也……难怪陛下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下达这废太子的决定。 可若让李治自己说来的话,他的这出抉择做得何其痛苦。 被迫听完的战报已经让他的头脑混乱成了一团,偏偏天后和镇国公主都没有直接放过他的意思。 彼时信使尚未退去,安定就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义正辞严地说道,虽然娄师德和狄仁杰已经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做出了应对之举,但太子兵败有损国体,不是只将高将军救回就算了事的。 东。突厥有蠢蠢欲动叛乱之心,也必须尽快出兵,以镇压他们的气焰,绝不能让他们有在边境壮大的机会。 军报已写得如此明白,也是以这等紧急的速度送到他的面前,长安这边就不能报以侥幸的想法,觉得依靠于娄师德领兵驰援和安东都护府的那一路援军便能扫清北地,合该绝无犹豫地出兵。 甚至不能等到次日早朝议会,必须是在收到这军报的下一刻! 对于这发兵的时间,安定给出了掷地有声的四个字。 “兵贵神速。” 这就是为何今日的朝会召开得如此之急,甚至等不到过夜。 但这个尽快达成的发兵甚至还不够,这个早已羽翼丰满的女儿就站在距离他数步的位置,“建议”他再下达两道指令。 一道,是让她出兵之时得以调度北地各州府兵,以便随时调整单于都护府周遭各州的戍防。在对铁勒、突厥各部的手段上,是杀是放也有更大的主动权。 这一点,李治必须要给,也不得不给。 李贤的战败真正给了李治以一记清醒的耳光,让他明白战争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像是处理政务一般,可以让他用那等分析强弱的方式来评判胜负。 他再如何不希望安定的权势进一步攀升,不想看到就连单于都护府一带的军权也落入她的手里,也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为了防止北方混乱的局势波及大唐境内,只有安定能有这个资格,统筹各方队伍,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段清除祸患。 他甚至都无心去管,安定到底是为何能提前给狄仁杰那把剑,让他去调度安东都护府的人。 他没有办法去问了。 而安定需要的另一道指令,正是废太子。 在诏令宣读出来,将太子李贤统兵无方,为敌人所趁的罪状宣读在朝堂上的时候,方才的画面仿佛还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回荡。 他见过安定数次的请战。 辽东之战,是她从他这里听到了大唐的弱项,直接带着满腔的抱负冲上了战场。 藏原的第一战,也是她希冀于能为大唐挽回遭到禄东赞父子算计,而主动身赴险境。 再回藏原应战钦陵赞卓,是在朝堂之上将她在这数年间累积的优势一条条地说出在他的面前。 谁为君谁为臣的区别都再清楚不过。 唯独这一次大为不同。她就算没有直接说出那样的话来,也自有一句潜台词在说,他能依靠的将领只有她了。 所以,哪怕是废太子这样的话,也可以如此从容而理直气壮地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李清月当然知道,在李贤还有那个太子的身份作为保护的时候,他在铁勒人的手里起码能够保住性命,但在连太子都不是了之后,很有可能会直接被杀了泄愤。 但那又如何呢? 按照彼时她和李治所说的话:“陛下必须要给那些还被困在漠北的府兵给出一个交代,也要让这些即将跟随我出征的士卒安心。陛下也必须对边境的百姓做出一个交代,否则万一铁勒人带着太子南下,让他成为一个令人投鼠忌器的筹码,谁知道是不是人人都能做高将军,愿意为了百姓士卒的生死早做决断!” “再有犹豫不决,只会让今日已有的损兵折将局面更为糟糕罢了。还是说——” “陛下是希望我在对外出征的同时对外宣称,大唐的太子并没有被铁勒所俘虏,还好好地端坐在并州都督府或者单于都护府境内,没有出现在漠北呢?” 这种话,在战报必然已经遍及北地的情况下,就不必用来自欺欺人了,说出去都是个笑话! 在这样的一句句威逼面前,李治能做的,就是今日朝堂上官员看到的那样,直接下达废太子的诏书,让安定的出征再无后顾之忧。 可就算接受了这个建议,在诏书宣读完毕,堂上还一时之间寂静无声的场面里,李治不知费了多少的力气,才能将此刻的晕眩感压下去。 从李贤被敕封为太子到如今,满打满算也只有半年的时间。是李治改变了他的命运,让他走上了领兵出征的这条路。 也是李治,在这个对方落入灾劫之中的时候,以一道废太子的诏书将他继续打落尘土之中。 这何尝不是李治在自己打自己的脸,也让他比任何一刻都要清楚地意识到,他掌握不住的,何止是这三任太子的命运,也是他自己的命运。 在他将军国大事委任于天后和镇国公主之时,这还仅仅是个模糊的预兆,甚至还被他自觉是缓冲矛盾的手段,但现在…… 他已越发清晰地感觉到了何为时不我待,又命不由己。 天后的毫不阻拦甚至是支持举动,也让他忽然在想,太子的立而又废,对于曾经提出以安定为太子的天后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陛下,该宣读另一条诏令了。”武媚娘的声音打断了李治的神思飞散。 李治缓缓开口:“……好。” 他逃避不了李贤战败所带来的影响,逃避不了他很可能要既失天子威严又再失去一个儿子的事实,就让他暂时逃避掉另外一个问题吧。 在场的官员看不到这其中的暗潮涌动,只能听到陛下随即下达的诏令。 李贤出征造成的边境有变,势必需要有人前去稳定局势和民心。 “令镇国安定公主领敕勒道行军大总管,总领并州都督府、单于都护府、燕然都督府、金微都督府军事。” “令凉国公领敕勒道安抚大使,随同出征。” 李清月和契苾何力先后领命。 这两条诏令当然是有区别的。 安定公主总领军权,出任敕勒道行军大总管,身上担负着的,是出兵征讨的权柄。 而凉国公契苾何力身上背负的则更多是安抚的职权。 当刘仁轨随同这些朝臣往外走去的时候,就听到了不少这样的分析。 “多滥葛部劫掠边境还不知足,现在还敢围困大唐兵马,挟持太……挟持皇子,只怕安定公主此去,要为陛下找回颜面,势必是要用重兵镇压了。多滥葛部之外的其他铁勒分支,却还有安抚的价值,确实是该凉国公走一趟。” “就是不知道,前有皇子被俘,现在让安定公主出兵打回去,到底能不能让人知道,我大唐不是如此好冒犯的。” “这有什么不行的,不过是被他们钻了一个空子罢了!” 李贤出征这种完全就是特殊的情况,并非常态啊…… 可再一想,安定公主以公主的身份出任将领,也不是什么正常的情形,这些朝臣又各自哑了声响。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当今的这位陛下,确实是差了先帝太多。 若非他一意孤行,不听劝告,仿佛还和安定公主之间生出了龃龉,又哪里会闹到这样的地步。 然而这样的话,又绝不是他们该当讲出来的。 只希望,在此次李贤闹出来了祸事之后,陛下能收敛着一些,千万别再折腾了。 可一想到陛下仅剩能被立为太子的那位,甚至比起李贤还不像是个太子人选,他们又各自在彼此相望中,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种对于未来的忧虑。 安定公主在此等大唐颜面有损之时,乃是当之无愧的出征人选,也显然更让人有一种优势在我的信心。 若是她的威望还要因为此次出征北地而有所攀升,只怕下一位太子,将再无机会摆脱天后和安定公主的掌控了。 今年还不满二十岁的安定公主,以其武能征讨四方的体魄,起码也能执掌三十年军权。 而今日愈加颓败的天皇,在身体康健程度上,也显然完全不能和天后相比。 莫非,他们终究要面对在天后和安定公主的联手之下,女官日益鼎盛的情况吗? 一想到这种步步紧逼直到面前的威胁,随着又一位太子的倒台,很可能会变成更加被推进落实的常态,这些步出宫门的官员脸上并不好看的神情,就实在很难分辨出来,到底是在为边境的局势担忧,为那位被俘的皇子担忧,还是在担心他们自己。 但对于关中来说,头等要事,显然还是安定公主的连夜出兵。 朝会结束之后,李清月便已直奔距离长安城最近的折冲府而去。 李贤的废太子诏书到手,由她出兵北地挽回局面的诏令也已经拿到,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聚集出一支趁手的队伍,而后以最快的速度开赴单于都护府。 幸好,这些关中的府兵中有相当一部分曾经在她的麾下一同征讨吐蕃,现在无论是征调起来的速度还是对她的服膺听令程度,都让人很是满意。 这出调兵也真如她和李治所说的那样,本着兵贵神速的道理,能有多快便有多快,从接下出征号令到整军备战完毕,也仅仅过去了一夜和半个白天。 “这么快?”太平惊讶地听着出去打探消息的宫人来报。 “安定公主说,现在最要紧的是有一位足够有分量的将领抵达北地,行军的军粮都可以在沿途行军途中从河东调派。” “还有,既然是要先打再招抚,那就可以劳烦凉国公在后方帮忙统筹军粮,迟一步跟上队伍。” 有契苾何力在后方坐镇作为副手,李清月自己也觉安心得多。 太平连忙从矮榻上跳了下来,“那我去送送阿姊。” 明明自她出生到如今的这么多年里,因阿姊时常出征在外的缘故,她见到李贤的机会要远比见到李清月多出不少,但奇怪的是,在听到兄长被敌军所俘虏的消息时,她并没觉得自己有太多的伤感,只觉无所不能的阿姊必定能将那头的乱象给解决。 但她既有早慧之才,便也隐约察觉得到,好像自几个月前宫中就已有些奇怪的气氛,随着李贤的被俘,越发清楚地浮现在了水面之上。 她得在给阿姊送行的时候再看个清楚,总不能做个糊涂蛋! 但还没等她出宫门,她就留意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正在蹑手蹑脚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不像是在做什么寻常的事情。 太平停住了脚步,朝着那个方向观望了一阵,在发觉那人的手里还揣着个包袱之时,终于没忍住快步朝着那头跟了过去。 然后一巴掌拍在了对方的后背之上。 李旭轮全部的心神都在张望着左右和前方,却未曾料到还有个个子矮的跟在了后头,好悬没被这一拍给吓出个好歹来。 他惊得跳了起来,一转头就对上了李长仪写满了疑惑的脸,这才松了一口气。 “三哥,你在做什么?” 他可是个皇子,就算只是个还没成年的皇子,但既是天后所出,在宫中怎么也都能横着走了,哪里有必要像是在做贼啊! 却见李旭轮赶忙将她拉到了一边,对着她比划了个说话小声一些的示意。 “你不懂,我这是在防患于未然。” 李旭轮努力对着妹妹露出了个笑容,但如果让太平来说句实话的话,他还不如别笑呢。这也不知道是在掩饰还是讨好的笑容,真是看起来比哭还难看。 “你直接说吧,卖什么关子呢……”太平拽了拽他的袖子,“或者你在路上说也行,我还等着去给阿姊送行,万一去得迟了就得起码半年之后见了。” 李旭轮在原地纹丝不动,两脚跟扎了根一样,“我不去。” 他不仅不去,还正想趁着大家都要去给安定出征送行,以便干点别的呢。 他蹲了下来,小声说道:“太平啊,我跟你商量件事如何?” 李长仪狐疑地看着他:“我得先知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再说。” 李旭轮将声音压得更低:“你看啊,上次你离宫出走,去和阿姊一起在河北道开河辟田,是不是我帮了你一把,还帮你把这个擅自离宫的罪责都给担了。” 太平是没受到什么处罚,他却因为揭了姐姐的老底,和帮助妹妹逃出门挨了一顿重责,怎么看都怪委屈的,好在现在也不妨用这来说事。 他试图跟这个年纪最小的妹妹讲讲公平交易的道理:“所以……这次我想偷偷溜出门,你是不是也该给我打个掩护?” 太平:“……” 她努力地将李旭轮说的两句话拼凑在一起,很想问问面前这个兄长是不是只有三岁,要不然怎么能以亲王的身份,说出想要离宫出走这样的话。 “你想偷偷跟上阿姊的队伍,一起去拯救二哥?” “开什么玩笑!”李旭轮像是只被人踩着了尾巴的猫,直接跳了起来。“我只是想找个地方避避风头……避避风头你明白吗?” 他本来就没多少胆子,这件事情阿姊和阿娘她们都是知道的,那也不能怪他在听到二哥出事被废黜的消息后,一面出于手足之情,对他的安危深表担忧,一面又很为自己担心,觉得有必要逃出宫去。 当然,在父皇病重、兄长被俘的关键时候,他是不应该有这等表现的,但谁让他听到了朝臣的话,说是陛下若还要再立一个太子的话,绝对会选择他这个皇后所生的皇子。 但当别人的太子可能还好说,当父皇的太子那可太危险了啊! 两个死了,还有一个生死未卜。 他李旭轮平平安安地长到了十五岁,都还没有娶上王妃,怎么能就这么掉进一个死亡的陷阱里。 可惜……唉,这种事情太平肯定是不明白的。 面前的妹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仿佛还是有很多困惑没有解开,但还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但是你这么带着个包袱出去,肯定是要被人问话的,正好宫中的内文学馆有几位老师要出宫去四海行会,我带你去蹭这辆车。” 李旭轮连连点头:“阿兄平日里真是没有白疼你。” 在这等要紧关头,妹妹果然还是很靠得住的。 然而他刚刚跟着李长仪抵达此地,还没等他躲上装有书籍的那辆马车,他就听到了一声高呼从他的身边发出:“来人,替我拿下周王!” 李旭轮:“……” 他转身就跑,却还是在一番波折后,被人给擒拿按倒在了地上。 太平心满意足地看着李旭轮被绑了起来,拍了拍手:“果然,阿姊说要让宫人在参加内文学馆的学习外还得练练身手,还是有点用处的。” 她一拍脑袋:“糟了,被你这么一耽搁,还不知道赶不赶得上阿姊的出征。” 李长仪匆匆忙忙地坐上了马车,朝着长安城外赶,总算是没耽误了时辰。 成功“擒拿”意图逃跑的李旭轮,更是被她作为一份捷报先后汇报到了阿娘和阿姊的面前。 李清月欲言又止,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当如何形容李旭轮的表现,但望着太平这个邀功的表情,她又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干得不错!等我自北地回来,再为你带一份礼物!” 这份连李治都已察觉到的君臣变化,是站在她这十年间累积的功勋之上的。她也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带着傲慢的态度踏足北地的战场。 必须以一场绝对的大胜,将这越发分明的优势,继续往前推动下去! “走!” 随着安定公主的下令,被召集在此地的府兵各自扛起了行装与武器,跟上了那一列当先行出的精兵。 当太平望着这列兵马往前行进的身影之时,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或许人还是关中的府兵,和之前离开的那一批并无不同,甚至还是被挑挑拣拣剩下的次一批,但当他们尾随在阿姊后面的时候,和当日送别李贤出兵之时,有着截然不同的气势。 以太平的年纪还很难形容出这种不同来,但她看到明丽的日光正落在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之上,也和彼时李贤出征有着不同的颜色。 她几乎难以遏制地去想,有人没有能力坐那个位置,有人没有胆量去坐那个位置,为什么不能让阿姊试试呢? 也便是在她刚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看到了一道在空中掠过的一道疾影,正落在了那杆帅旗之上。 “阿娘你看,是天魁。” “是啊,它也随同你阿姊一起出征了。羽翼丰满的鸟,总是要一个个被拉出来大展身手的。” …… 几乎就是在镇国安定公主统领的府兵自关中出发之时,在安东都护府,也有一支劲旅快速越过了山岭,直冲远处的漠北草原而去。 统领此路府兵的将领,在安定公主的麾下始终没有太大的存在感,但她能坐上渤海都督的位置,显然并不仅仅是因为跟随安定公主已久。 当这列疾行的骑兵掠过长风吹拂的旷野之时,草原上的一双双眼睛便能看到,在她的部下,有一支打从当年招揽高丽人之时,便已渐成气候的女兵,越发有了骁勇之姿! 随同大军竖起的旗帜上,正是一个“庞”字。 第252章 那是庞飞鸢的“庞”字。 十年的时间过去, 已让人很难再如当年一般,在她被从白州接到安定公主面前的时候,便看出她出自于岭南。 唯独还剩下的, 只是她腰间配刀刀柄之上的琼枝布,虽已是略显陈旧的色泽,但也并未做出更换。 而十年征讨靺鞨的交战, 从山地辗转到北部黑水平原,何止是锻炼出了她麾下的这批精兵, 也让她身上再不见了早年间的青涩痕迹。 如果说当年她在辽东之时,还曾经有人提起她那些因远征高丽而葬身于蛇水的父兄, 那么现在, 只会有人提起,她是为大唐促成渤海都督府建立的庞将军! 而她手底下的这批人,从当年的山地战训练起, 到最终骑步全能,花费了她不知多少心血, 也合该在今日这样的紧急关头,拿出应有的本事来。 虽是临时授命, 但当这列骑兵自辽东起行之时,好像就连马蹄声也整齐得像是由一人发出的。 除了……其中一个人。 “我说庞将军,我是熊津都督府的主簿,不是你渤海都督府的主簿,你出征归出征, 把我带上算是怎么回事?” 姚元崇一脸无语地发问, 只觉自己在这其中格格不入。 庞飞鸢的部将在安定公主的诸多下属之中最为特别, 几乎不由府兵组成,而是在辽东募集的士卒, 若非要算起来的话,和郭元振提出在碎叶试点的募兵制更为相似。 但因泊汋乃是安定公主的封地,加上周遭曾经是高丽建国之地,有这份特殊并不奇怪,时至今日,也再无人会对这等不合规矩的事情多加置喙。 当这支以特殊方式逐渐扩张起来的队伍最终成为一支强大助力的时候,更不会有人说,为何这支队伍里有如此之多的女兵。 何况,谁都知道的,或许庞将军没有阿史那将军战功赫赫,但在护短这方面,她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两年间她可没少因为募兵的事情跟人当街对打。 负责督办户籍要务的姚元崇便没少被她找来协助办事。 但这次的情况真是太不一样了。 他是因祚荣在科举中得到授官的事情,往渤海跑一趟,试试从靺鞨各部再多招揽一批适龄孩童前往泊汋授课,结果人刚到渤海,就收到了并州传来的战报。 辽东各都督府之间的飞鸽传书何其之快,也快速敲定了由庞飞鸢麾下兵马出战的决定,哪知道她出兵不算,还直接敲闷棍把他也给带上了。 “我对军事一窍不通,你不能把我当军师用吧?”姚元崇又追问了一句。 “你敢指挥,我还不敢听呢。”庞飞鸢回头答道。 在她的侧脸,自眉尾到唇边,有一道虽不分明却也清晰可见的伤痕,实在不难让人看出,这一刀但凡避让得不够及时,到底会造成何种后果。 可也正是这样和东北靺鞨部之间激烈的厮杀,才让她胆敢在此时带兵深入草原腹地之中。 她也根本不需要姚元崇来帮她分析战局。 若说起在草原战场之上的随机应变,她参与的战事已让她有足够的经验来做出判断了。 “你就当自己算是随军主簿吧。”她补充道,“公主佩剑已至,显然是希望我们能对前线战场做出有力的支援,自然要将辽东的优势整合完毕。” “而你姚主簿有一项旁人所没有的优势,原本是要被公主调入朝中来用的。现在只能委屈你先来草原上用用了。” 什么本事? 自然是他在这几年向辽东百姓传授民生技法,让外族子民也陆续入户在籍的本事! 庞飞鸢的声音在这等快马而行之中依然平稳地传入了姚元崇的耳中:“在草原上的打仗,战略是一回事,认路是另一回事。光靠着指南罗盘定位必然不够,还得沿途多抓几路俘虏问问方向,到时候就劳烦你姚主簿多多费心了。” “……那你还真是物尽其用啊。”姚元崇扯了扯嘴角,只觉被安定公主带出来的将领,总有某个方面像她的。 “算不上物尽其用,”庞飞鸢回道,“我听说你跟祚荣讲,他参与的科举头一次进行糊名,又是由天后一手举办,他跟同期考生便都是第一批天后门生,该当珍惜这份关系,难保不在将来派上用场。那若按你这么算的,你我是同一批被选作安定公主伴读的,岂不是也该当守望相助才对?” 姚元崇的目光一震,就听庞飞鸢又道:“姚主簿,我猜大都护也在想,到底要以何种名目将你提拔到更为要紧的官职上。与其等到再过几年的厚积薄发,还不如在这等风云变幻的场合自己寻找机会,不是吗?” 已渐渐跟上行军节奏的姚元崇微微一叹:“我现在知道,你为何敢拿下这个需要帅才的位置了。” 她的心思远比其他将领要深。 上无父兄荫蔽,她要让自己站稳脚跟,也远比许多人要难。 她甚至已经将自己摆在更进一步的官场上来权衡利弊了。 但或许,也只有这样的将领,才能接下安定公主培养一支真正直属于她队伍的重任。 “我只是知道一个道理,”庞飞鸢笑了笑,“无论我们能否赶上救援,先得让我们自己的队伍站稳脚跟。不是吗?” 姚元崇应道:“理当如此。” 不过说起来,他多年间常用的语言是高丽语、百济语、靺鞨部的语言,偶尔往松漠去的时候所用的契丹语。铁勒人和突厥人的语言怎么说的来着? 姚元崇很是心大地想着,还是等先抓到人了再说吧。 反正在管理外族的这一套上,他已经称得上是驾轻就熟了。 “对了,”他忽然听到庞飞鸢又开口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按照报信之中所说,距离高将军被铁勒兵马围困到如今,已经过去几日了?” 姚元崇很快作答:“二十八天。” “二十八天啊……”庞飞鸢朝着远处看去的目光中闪过了一抹锐利的深思,“那他真是得先自救了。” 自辽东这头的发兵已不算慢,但就算是轻骑快速抵达漠北,也起码要半个月的时间。 只希望,高侃还好好活着—— 毕竟,真正能有机会赶上,也最快收到消息的,不是她们,而是那位仆固将军。 可当阿史那道真追上仆固乙突那一路大军的时候,就算他已先一步收拾了一番形象,看起来只像是来通传军情的,但仆固乙突可不仅仅是靠着世袭金微都督府的条件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如何会错认道真脸上的疲惫之态。 唐军必定出了问题,还是不小的问题。 阿史那道真都还没来得及从沿途的疲累中缓过神来,就已听到了仆固乙突的话:“我想,阿史那将军还是将合兵的缘由全部说来才好,否则等到抵达阵前才知道实情,到时候军中生乱,反而会造成不小的麻烦。” 这话一出,阿史那道真原本想要先将仆固部带到阵前,再以高侃那番话从旁相劝的计划,直接被人给打乱了。 他唯独能做的,就是将方今的实情和盘托出。 但太子被俘的消息,就算是身在战场上没空多想的高侃,尚且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心绪,更何况是在此时还未遇上什么麻烦事的仆固乙突。 他面色沉沉,瞧不出其中的喜怒,却也不难察觉到他眉眼间闪过的讶异之色。 “你的意思是,东。突厥那些紧邻大唐边界的家伙居然先反了,导致你们的太子落到了多滥葛部的铁勒人手里?那他得做得有多糟糕,才会得到这样的待遇?” 这真是一个让人答不上来的问题。 但战局紧迫,阿史那道真也不需要能够回答得上来这个问题。 “仆固将军可以不必当他是太子。”阿史那道真斩钉截铁地开口,在话中没有任何一点犹豫,“大唐就算阵亡一位太子在塞外,也绝不会有人有此本事越境而入。这十多年间,虽有英国公、邢国公相继病逝,但也有以安定公主为首的将领顶替上这股肱之臣的位置。不过区区一位皇子的死活,何足道哉!” “至于东。突厥的反叛更不是问题。他们若真如我等所猜测的那样,以太子为投名状与多滥葛部合盟,本身也还远没有一呼百应的资本。无论是大唐,还是你这位在草原上坐镇一方的金微都督,都不可能给他们以崛起的机会。除非……您的眼睛已经看得太高了!” 仆固乙突面色陡变:“这是你这个前来求援之人该当拿出来的表现吗?” 阿史那道真不退不避,“那么您的这句问话,又是投效大唐之人该当拿出来的吗?” 仆固乙突死死地盯着这面前的将领有一阵,仿佛试图从他的神情中看出破绽来。 但对于此刻的阿史那道真来说,他既已如高侃一般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便根本无所谓这份打量。 在这样的表现面前,仆固乙突忽然笑了出来:“高侃倒是选了个有意思的人来求援。但我还需要再想想。” “如此局面下,您有什么可想的?” 仆固乙突做出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冷声回道:“你在劝我的时候,可以说什么可以不必当他是太子,但我毕竟没有收到关中那位天子的文书,又怎么敢当真这样觉得。万一太子死于乱军之中,反而给了唐军以征讨我仆固部的理由,到时候该当如何是好?” 阿史那道真一滞:“这……” “你也别怪我将话说得难听,你出身突厥,并非中原人,应当更能理解我的顾虑。现如今按你所说,铁勒挟太子与高将军两厢对峙,互相都没法直接拿下对方,反而还能保住太子的性命。”仆固乙突从容说道。“你看,你没法在这件事上给我一个承诺。” 阿史那道真不是安定公主,在军权这件事上的话语权没有那么大,当然不能直接作保。 他也不敢说,自己能有这个资格去说,他会一力承担这其中的罪责。毕竟,这和高侃做出的选择还是不同的。 仆固乙突对着他做出了一个送客的表示:“这等突如其来的消息,你总得等我和军中其他将领商榷一二再说吧?” 这也确实是人之常情。 可当阿史那道真被遣返到军中暂时驻扎落脚的时候,他却忽然愤愤地一拳砸在了帐中的桌案之上。 他的这份顾虑确实是实情,但也让仆固乙突越发清楚地看到了一件事,唐军此次出兵里的玩闹成分着实不小。 那他也更有可能不会尽快出兵给高侃解围。 站在这位铁勒将领的立场上,他所主持的金微都督府和大唐相距甚远,所以现如今的情况,是大唐出兵漠北之时需要他的帮助,而不是他会遭到大唐的进攻。既然如此,他又何妨借着这个顺理成章的机会,再看一看唐军和铁勒之间的对峙,选择一个更有利于他的时机入场。 只是阿史那道真很清楚,高将军所面对的内忧外患局面,根本经不起这么等。 “我刚才就应该直接说,若真因太子身死而遭到论罪,就由我先顶着。” 就算这件事不是他能够做主的,但倘若仆固乙突救援唐军及时,也理当从中得到奖励。太子死了又如何呢?陛下或许会因并不通晓军事而做出错误的判断,安定公主却绝不会! 但在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好像已经有些晚了。 “将军,我们现在该当怎么办?”随同阿史那道真一起杀出军营的人发问。 “局势紧急,有些时候也顾不得方法了。”阿史那道真闭目沉思了一瞬,在睁开眼睛时已是满眼的决绝。“他想等,我们不想让他等,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而我们还剩下一个优势——” “我们此次带来的人手很少,在仆固乙突看来,我们只能仰仗于他的鼻息,但中原有一句话总是没说错的。” 它叫做,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对于仆固乙突来说,阿史那道真或许得算是个合格的求援之人,但也终究因为在军中的权柄不足,给了他拖延时间静观其变的机会,现如今道真带着这样少的人在他仆固乙突的军营之中,也只能听从他的吩咐办事。 哪知道,阿史那道真再如何势弱,那也终究是多年行走在御前的人,也一步步看着安定公主和他妹妹阿史那卓云走到今日。在真想明白了一些问题之后,根本无惧于用更为偏激的方式解决问题。 当夜幕降临之时,守在阿史那道真营帐之外的士卒就被放倒了下去,割断了喉咙。 而那一道道藏匿在阴影中的身影,也以一种相当之快的速度,朝着白日里看准的中军营帐而去。 混乱的示警声刚刚响起,仆固乙突就发觉自己的脖颈上被架上了一柄长刀。一把握在阿史那道真手里的刀。 “我应该多谢仆固将军的。”阿史那道真有别于白日的迫切求援语气随即在仆固乙突的耳边响起。“多亏了您让我所住的营帐距离您并不算太远,要不然我还没有这样的机会!” 在这正面相对,以武器胁迫于这方铁勒统帅的举动中,借着主帐内一闪而过的灯火,仆固乙突能清楚地看到,在道真的眼中,是何等孤注一掷的情绪。 也让他陡然意识到,他说的太子无妨于此战,或许并不仅仅是在转达高侃的话而已。 阿史那道真将刀往前又凑了凑:“请仆固将军迅速调兵。当然了,您还有另外一个选择,那就是和我在此时双双赴死,而后等到安定公主前来坐镇北方之时,由您的继承人和她较量个高下。但我想,到了那个时候,你们仆固部应该没有这个资格,再说什么好好考虑了!” “你!”这一次语塞的换成仆固乙突了。 仿佛是唯恐他在突然被人这般挟制的情况下,没能听清楚自己的话,阿史那道真又重复了一遍:“请您——速速调兵。” “我大唐的将领为敌军所俘虏确实难看,但您作为仆固部的首领,作为金微都督府的都督,却被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将领所挟持,若是传了出去,其实也不太好听吧?” “以己度人,您真的希望看到这样的一幕吗?” 他当然不希望!仆固乙突冷笑了一声:“好,我记住你了!你最好是庆幸,自己在战后能够得到有人作保,否则我到时非要上奏参你一本!” 他没再管道真如何作答,而是在听到营帐之外传来了自家下属的声音后吩咐道:“令全营速速着甲佩剑,起身拔营,与高侃高将军会合!” 他以指尖指了指还被架在脖子上的那把剑:“现在可以将它挪开了吧?” 阿史那道真没有动作:“还是再委屈仆固将军一会儿,反正这夜色昏昏,您的那些下属也看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仆固乙突气结,只觉自己满腔的怒火都要涌到了头顶。 他在草原盘踞一方,何曾受到过这样的待遇。 偏偏阿史那道真就是能以这等浑不要命的方式举刀在前。让他毫不怀疑,若是自己让人朝着此人放箭,他也能在自己死前,拖着敌人一起去死。 跟这等不要命的人根本没法讲道理。 而仆固乙突又很快发现,今日的意外何止是阿史那道真前来劫持他这一出。 他敏锐地发觉,外头让人拔营起行的声音里,赫然还混杂着一些其他的动静。 他朝着阿史那道真看去,便发觉对方也正留意着这个特殊的声音,甚至在忽然之间拽着仆固乙突往外走去。 刚刚掀开营帐的帘子,就有仆固部士卒匆匆来报:“都督!有人袭营!” 仆固乙突的目光已经冷然地转向了那动静传来的方向。 这昏昏夜色显然并不只是适合于阿史那道真劫持主将的行动,也很适合—— 袭营! “全军戒备!迎敌!”眼见阿史那道真相当乖觉地撤去了那把刀,给他让出了指挥的空间,仆固乙突也顾不上计较方才的事情,直接接过了随从递来的披甲,匆匆翻身上马。 那袭营之人领着三五千人抢先发动进攻。就算还有人数的劣势,也在这一出先手之中并不剩了多少。 更为麻烦的是,当先遭到袭击的,正是他军中最为弱势的一部分兵卒! 这些人的死伤或许不会让仆固乙突伤筋动骨,但他们的死亡却势必会让军中的士气先迎来一场打击,也让他试图调兵应战变得有些艰难。 谁有这样大的胆子! 先被阿史那道真催生出的怒火,随着这另外一出意外的到来变得愈发炽烈。偏偏道真的身份让仆固乙突根本不敢直接拿他开刀,也只能将这份愤怒发泄在这个袭营之人身上。 当他得到下属报信,这袭营的主将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后,仆固乙突直接催马带着亲卫杀奔了过去。 可若让这袭营之人自己来说,他是真没觉得自己在何处占了便宜,反而有些叫苦不迭。 在此前阿史德元珍的分析之中,仆固乙突此人和他们东。突厥一般,也有自己的想法,但未必会和他们一样真的反了。在他们已然选择和多滥葛部做交易后,必须将其铲除。 也正好让这漠北的局势乱得更彻底一些,以便让他们能在随后找到一块最合适驻扎的地盘。 那便不怕仆固乙突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怕他真将自己当成了忠诚于大唐的战将,积极主动地朝着多滥葛部的腹地进发。 阿史德元珍的分析没有出错。 当骨咄禄的弟弟默啜自多滥葛部借到了足够的人手,还将那两千突厥俘虏拿到手后,没有直接去和兄长会合,而是朝着仆固乙突的方向前进,也正发觉了对方消极怠工的状态,便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夜晚袭营的打算。 但让他格外费解的是,明明在正式动兵之前,对方的营地之中都没有任何一点特殊的响动,只留下了最外一圈巡营的士卒,却在他抵达此地的时候,营地的各个方向都有人被直接唤醒了过来。 哪怕这些人并不能算是对于有人袭营有备而来,但少了从入睡到醒来备战的过程,默啜手底下的劣势,便真的变成劣势了! 仆固乙突直冲着他杀奔而来,更是让此地铁勒人的凝聚力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已达到了巅峰。 默啜当即意识到,他想要直接给仆固乙突造成极大损失,让其不得不退兵的想法,已经无法实现了。 真是见鬼! 虽然说身居草原上的各方有极高的警觉并不少见,但这等明明不像是有备而来,却又成功拦截住袭营的操作,还是让默啜在心中大呼难办。 但这个尚且年少的东。突厥王族并不是那等知其不可,还非要去做的人。也宁可放弃在当下还占据着的仅存优势,直接下达了退兵的指令。 一次不成还可以有下次,可他若是将那些好不容易从铁勒人手中索要回来的同族给丢了,那才叫做大麻烦。 好在,是他先发动了攻击,以至于在他领兵退去之时,仆固部士卒的尸体和那些未被完全破坏的营垒,还充当着他和对方之间的屏障,正能够将追击的队伍拦上一拦。 这些人也无法确定,在前方依然昏沉的夜色之中,他到底有没有准备着什么伏兵等在那头。 最终还是让他成功走脱。 不过,非要说的话,他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仆固乙突接过了下属递过来的武器,借着营中的火把看清了上面的烙印。 “多滥葛部的武器……”他磨了磨牙,语气里杀机毕露。 这袭营的队伍撤走得再如何快速,在先声夺人之际,也当真是杀了他这边的不少人。偏偏在这个并不熟悉的作战环境中,就连仆固乙突也不敢过分冒险,给了对方逃走的机会。 “我甚至还应该感谢你的。”阿史那道真刚刚走到这交战的中心场地,就见仆固乙突以一种略显微妙的眼神看向了他。 要不是阿史那道真毫无顾忌地干出了劫持他的举动,还让他不得不直接下达出兵的指令,这营中的士卒绝对没这么快清醒过来。 在对面的这出袭击中,势必要遭到更大的损失。 “仆固将军说笑了。” “我没在跟你说笑。”仆固乙突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先前的冒犯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我必须告诉你,我这次出兵不是因为你代替高侃来向我求援,而是因为我要告诉多滥葛部的那个混账,我仆固乙突的大军,不是那么好偷袭的!” 阿史那道真顿时惊喜不已。 他才不管仆固乙突到底是不是死要面子,这才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他只知道,倘若这一路大军能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调转方向,朝着高侃所在的那一路援助,那便大有可能直接对着当日来袭的多滥葛部大军做出反击。 只要能挽回战局的损失,谁管仆固乙突是用什么名目出战的。 仆固乙突也随即正式地下达了指令:“让士卒休整一夜,将今夜阵亡士卒都给就地埋葬,明早大军用过早膳后便出发!” 目标,正是那头的主战场! 当这句话宣告在营中的时候,阿史那道真只觉自己心中的包袱轻快了不少。 郭待封那头的援兵能否在收到报信士卒的通传后尽快抵达尚且未知,他这边却是必定能在五六日内抵达高侃所在之处了。 以高将军的本事,还守得住! ……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在这个对他来说还能够安睡的晚上,高侃望着营防之外那片月光之下的景象,脸色却越发难看了起来。 自前日开始,在铁勒那头的兵卒数量就迎来了一出突飞猛进的增长。 以高侃的眼力并不难看出,这些人不是多滥葛部的成员,只因他们在扎营之时没有完全遵照于对方的管控。 与其说这些人是多滥葛部的下属,还不如说,他们只是来响应号召作战的。 更让高侃确认了这一点的,是那架装载着太子的囚车,被铁勒人专门悬吊了起来,以便身居其中的李贤能够像是个被人随意观赏的货物一般,被这一路路到场的队伍看个分明。 这些人……这些人或许并不能发挥出多么强横的战斗力,但当他们聚集在一处的时候,对于高侃这边本就岌岌可危的处境,无疑是在雪上加霜。 当大唐处在强盛地位的时候,这些连铁勒内外九姓都算不上的小部落,只会遥尊大唐天子为天可汗。 可当大唐的太子被以这等荒诞的方式俘虏、展览,大唐的将领与士卒只能筑造营防死守的时候,他们当然更愿意倒向“更为强大”的多滥葛部,试图凭借着这次合力进攻,以表现出他们这些草原英雄的本事! 高侃攥紧了手中的弩机。 他看得很清楚,在对面那片环绕着囚笼而空出的地方,一面面陆续到达的军旗都被树立在了那头,俨然是一派—— 誓师出征的模样。 只怕是助力已然到齐,要发起一场最为凌厉的进攻了。 在将阿史那道真派遣出去求援后,高侃失去了一路可以从旁协助的副手,在指挥上的考验会更大! 他知道,他在此刻自顾不暇的时候,是真的更没有资格去管李贤的安危了。 而在距离他也不过数百丈的位置,李贤又何尝不是面临着一场要命的挑战。 被这草原之上的野蛮人以这种无礼的目光打量,已是对他而言的莫大折磨。 近日的食水匮乏更是让他发起了高热。 他昏昏沉沉,也听不明白下头的那些人在说着他们的方言时,到底在说些什么。 但其他人听得懂。 一个铁勒人忽然兴致勃勃地朝着多滥葛部的首领建议道:“叶护,你说这大唐太子对对面的高将军起不到什么威胁,那——若是拿他来祭旗如何?” 他们还从没拿一位太子来祭旗呢。 这可真是再新鲜不过的体验,也是将那大唐的脸面直接踩在了脚底,以预祝他们的旗开得胜! 第253章 此人这话说出, 顿时引来了不少响应的声音。 在这些高声欢呼的声音里,李贤终于不得不抬起自己愈发沉重的眼皮,试图朝着周遭看去, 便见那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眼睛,投来的目光简直像是要将他所在的囚笼给点燃。 在这一刻,这些人看向他的眼神, 既像是在看猎物,又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比起之前看一个展览品的眼神还要露骨得多。 李贤实在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在为人所俘虏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即将赴死的准备, 但他绝不愿意以这等屈辱而惨烈的祭旗方式为人所杀! 他是大唐的太子, 这些人怎敢如此放肆! 可他病得太重了。 连日的高热和少食,让他甚至很难说出一句话来,又或者是再做出什么趁机夺刀自尽的举动。 他只能眼睁睁地听着这些声音将他簇拥在中间, 完全能够从语气和神态里看出他们的用意。 也看到…… 那多滥葛部的首领脸上并没有那么高昂的喜色。 “行了,他还不能杀。”他这一句话, 像是一盆冷水直接兜头朝着人群中泼了下来。 “你们别忘了,这些唐军不是对太子在我们手里无动于衷, 只是那边的将领先做了决定。” 这位铁勒的首领一想到这几日间进攻的损失,便觉东。突厥的那群家伙真是没跟他全说实话,很是坑了他一把。 唐军将领怎么能叫无能呢?在这等大事上,他就显然很有拿主意的本事。 他阴沉着一张脸,试图掩饰住眉眼间的愤怒之色, “你们怎么不想想, 若是我们真的杀了这位太子, 到时候他才是真的无所顾忌了!” 万一对面只是想要尽量表现出对于太子的不在意,进而寻找交战之中救人的机会, 那他就还有机会利用这位太子做些什么。 杀了李贤是很简单,也或许能让他们这边的联军士气大增,可又何尝不是在让对面有了举哀奋战的资本。 多滥葛部的首领已经迟到一步地意识到,东。突厥人将李贤送给他,未尝不是在转嫁麻烦,拿他当刀使,那么这些聚集而来的各方势力也未必没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的奋勇作战能不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不好说,但唐军的背水一战却势必可怕。 他已经做错了一件事了,不能再错一次了。 “我说……”先前提建议的人可不知道,他在这一瞬间闪过了多少想法,而是狐疑地打量起了他,“你不会是怕了他们吧?” 不杀李贤,和唐军之间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听起来不错。 可这么多年了,他们好不容易有了个占据上风的机会,要做就将事情做绝,怎么能轻言放弃。 多滥葛首领沉声怒道:“我若怕他们,大可在收到这份礼物的时候,就直接将人交还给大唐,和他们联兵擒拿阿史那骨咄禄,何必要做今日这样的举动,只求将这路大唐府兵一举击杀在此!你若觉得你比我更适合主持这方队伍,那你为何不多带些人马来此?” 草原之上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谁的人多,谁的势力强大,就听谁说的话。 他目光冷厉地朝着周遭扫了一圈,见并无其他人在此时开口,这才在脸上闪过了一抹满意的神情。 “还有,谁说我怕了他们了?” 他只是不想在此时没了这个重要筹码,可没说他不敢做祭旗之事。 收到了他的示意,当即有他的部将把李贤所在的囚笼给降了下来。 李贤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他从其中拖了出来。 “以这位大唐太子的血肉祭旗,以示我等勠力同心,必欲覆灭仇敌,难道还不够吗?” 这粗野的铁勒人毫不犹豫地抽出了手边的弯刀,直接朝着李贤那条早已负伤的腿上砍了下去。 这一刀奔着割肉取血而来,根本没有任何一点留手,直接将他腿上砍出了偌大一个伤口。 李贤惨呼了一声,袭来的剧痛让他彻底昏死了过去。 “把他丢给巫医吊着性命。”多滥葛部的首领盯着方才质疑之人的眼睛,冷哼了一声,“我等以血祭旗,即刻开战!” “好!”这些草原蛮夷顿时齐齐发出了一阵响应之声。 这一刀在他们看来真是痛快。 哪怕并未看到大唐的太子命殒此地,看到他在此地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为他们所掌控,也已足够让他们士气高涨了。 二三十年前的大唐,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先后扫平了草原之上的各方势力。 突厥首领被俘,薛延陀被灭。 贞观之末,各方铁勒首领被迫各自向那位天可汗俯首称臣,被约束在羁縻州都督府的管控之下。 但大唐连单于都护府、燕然都护府都无法做出有效的管控,现在更是连统兵的太子都为他们所俘虏,凭什么还要对他们做出那种种限制! 他们的实力已然今非昔比,但大唐呢? 如今主持四方战局的已不是李靖李勣这样的凌烟阁名将,不是苏定方这样的后起将领,而是一位大唐的公主。 连太子尚且在进入草原之后如此狼狈,更何况是公主! 现在他们合该先破唐军,而后—— 大举南下劫掠一番,为今年的冬日,甚至是明年后年的冬日都做好充足的准备。 …… 草原之上的战鼓被敲响了。 对于这些铁勒人来说,他们的骑兵作战往往并不需要那等复杂的军阵,也大多依靠着号角便能发起冲锋的信号。 但今日,他们先拿出了以唐人血肉祭旗的正经誓师发兵,也无妨再正式一些,来进攻这营垒! 那铁勒首领甚至亲自操起了那牛皮鼓的木槌,在喝了一口烈酒助兴后,狠狠地一槌砸在了鼓面之上。 这步步紧逼的鼓声便这般朝着对面的唐军营地袭来。 然而在他们对面的唐军却并未被这等野兽一般的做派所恫吓住,反而各自举起了武器,做出了迎战的准备。 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眼前还闪动着一幅血腥的画面,正是方才高侃递出了望远镜后让他们看到的。 而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耳朵里,除了隆隆作响的鼓声之外,也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回荡。 “这些铁勒人对于太子尚且不会心慈手软,对于你等,只怕连割肉烹煮都做得出来。太子被俘,罪责由我来挑,但此战若败,诸位与我同死。” “我等兵甲仍在,食水还足,又有外援将至,合该奋力血战,一争生路!” “随我应战!” 高侃若在此时说什么反败为胜,这些士卒未必肯信,但他将全营士卒的生死全部捆绑在了这架已被拆散了一角的战车上,却还依然有人愿意为了保命而填补上这一角的空缺。 大唐连吐谷浑都不会放弃,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出征在外的府兵。 他们还有迎来救援的机会。 除非援军已彻底没有了到来的希望,否则他们为何要束手就擒。 难道他们甘愿变成铁勒人的盘中餐吗? 当然不是! 而当这些试图搏命求生的士卒朝着高侃望去的时候,他们更是看见,这位将军已是亲自提剑站在了最前头,绝无用他们来拖延时间保住自己性命的想法。 阿史那道真不在此地,他也直接让自己的亲卫顶上了各个方向的指挥。 不仅如此,还有一路最是特殊。 当先一步冲过箭雨的草原部众抵达营寨之前的刹那,一列骑兵忽然自营中疾驰而出,朝着方才李贤被送去救治的方向而去,试图穿过敌军浩荡来袭的浪潮,直冲敌营后方。 他们也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敌方的拦截。 不过,铁勒人的箭矢打造技术远没有中原精良,在先前的几场交战之中也已经消耗了过多的弩箭。 在这突如其来的精兵冲营之中,他们能做的不是以箭雨拦截,而是以骑兵对骑兵。 “给我将他们拿下!”多滥葛首领厉声高呼。 但他回头之际就看到,几乎就是在铁勒的精锐骑兵做出调动的时候,另有一队更为精锐的骑兵自唐军营中飞纵而出,却并不是去支援前者,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朝着另外一头的联军而去。 那个先前叫嚷着要以太子祭旗的铁勒人,被多滥葛部首领训斥后,只觉自己的面子实在挂不住,直接冲在了最前头,也刚凭借着士卒的配合,躲过了唐军的弩箭阻击,就在这一刻迎来了这一队精锐的铁骑。 这个“更为精锐”,只有像他这样距离更近的人才能看出端倪来。 唐军之中为数不多的明光铠都被装配在了这支骑兵之中,只求能让他们在面对敌军的明枪暗箭之时,坚持更长的时间。 而无论是他们所骑乘的战马还是他们本人,都在后备军粮未到的时候,得到了充足的食水供给,为的正是此刻能以绝对饱满的体力,和敌方展开激战。 当腾跃的战马冲到那铁勒人跟前的时候,他甚至没能来得及让兵卒在前方形成足够坚实的屏障,就已觉得自己的脖颈突然一痛,而后那颗头颅便已随着斩马刀的挥动直接飞了起来。 只一个照面,他就已被这摧枯拉朽的进攻给击杀在了当场。 紧随其后的一道道刀光,则像是裹挟着唐军被围困多时的愤懑情绪,一并被爆发宣泄了出来,直取面前的敌人而去。 配合生疏的联军队伍,对于跟随高侃作战多年的精锐骑兵来说,简直是从头到脚都充满了破绽。 于是在最开始的这一道进攻没能被拦住之后,更是被这些来回冲阵的骑兵给搅得一团乱。 而当多滥葛部的援兵抵达的时候,这些骑兵只有十多具尸体倒在这里,却没能被全部拦下。 “该死!”多滥葛首领面色愈发阴沉。 他拿捏着唐军的一项弱势,甚至将李贤当做了增进士气的工具,高侃又何尝不是在对着他的短板动手。 一个长期和北地胡人交手的将领显然很清楚一件事,若是他一味防守,拖延时间等待救援,反而有可能让自己落入艰难处境之中。 与其如此,还不如主动出击,试图打乱这头的配合。 这一路骑兵没将主要目标放在杀伤之上,而是冲着击杀联军各方首领而来,对于他这一边的士气显然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也让他虽未出现在遭到袭击的那一头,却也完全能猜到,损失了首领的那两路到底对他会有何种怨言。 好在…… “唐军这样的伎俩根本就玩不了多久。” 在撤兵回营后,多滥葛首领便朝着找上门来的众人说道。“你们难道没看到吗?方才的声东击西之中,先一步当做诱饵的唐军根本没能回去。” 那些做出营救太子假象、迫使铁勒调兵拦阻的骑兵,在那等近乎全力的围剿面前,哪里还能摆出游刃有余的架势。 他们原本……就没想过还能活着回去。 也确实没有一个人还能回到那头的营地之中。 而是在奋力杀死了一个个敌军之后,随同自己的战马一起,倒在了战场之上。 炽烈的日光晒在高侃的盔甲之上,将额上闷得满是汗水,径直顺着鬓发滑落了下来。但或许混杂在其中的,还有在听到一个个阵亡精锐名单之时落下的眼泪。 可他很清楚,现在不是他该当为此捶胸顿足懊恼的时候。 这些精锐骑兵为他们争取出来的时间相当宝贵。 不错,他确实没有那么多的兵卒能再用来这般牺牲,但别忘了,对面的那些人,也没有那么同心同德,甘于牺牲! “床弩整备得如何了?”高侃抹去了侧脸上的濡湿痕迹,回头问道。 除了在撤军进入这座营垒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动用过床弩。 一来在草原之上的交战,要想找到使用这等重型弓弩的机会,实在不太容易。 二来,高侃的军备物资中,大型弩箭的数量并不算多。 那本是留着进攻铁勒营寨所用的,完全可以等到后方的物资补给中带来,现在可以说是用一支少一支。 为了将其用在紧要关头,高侃也始终将其扣而不发。 但现在,是让它们一鼓作气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在他的视线之中,那些撤兵而回的草原胡人不过休整了短短一个时辰,便已重新呼喝着口号杀奔而回。 人数的优势在这出进犯中显得格外鲜明。 而在唐军的那头,高侃抬手之间,密集的箭雨指向了多滥葛部兵卒大增的进攻方向而去,那些床弩却已在无声无息之间朝向了那些联军。 这一次他们对于唐军的骑兵冲锋是有了万全的准备,却显然不曾料到,高侃打算和他们换一种玩法。 一名年轻的士卒抱着手中的踏橛箭,朝着已被绞车撑开的弩车走去,在将箭扣入箭轨调整方向之时,他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他在恐惧。 他怕这需要合数人之力才能催动,更换弓弦也相当缓慢的弩车,会因为他的操作失误而打歪了方向。 可一想到他已没有了犹豫的时间,否则便会让先前的骑兵牺牲变得毫无意义,他又飞快地将箭安放到位,对准了在他看来最有可能命中的方向。 “放!” 床弩扳机在这一声号令的同时,被一把大锤直接砸了下去,呼啸而出的弩箭直扑对面的“饿狼”而去。 这踏橛箭若是用在攻城袭营之时,甚至能够直接打进城墙之中,与其说是一支弩箭,还不如说,那是一支标枪。 所以盾牌与精兵拦得住策马袭营的骑兵,却绝对拦不住这样的一支箭。 那一支箭直接穿透了盾甲,依然不减前行之势,几乎在那一方首领的面前撞开了一条血路。 也还不等他为己方防守的严密而感到庆幸,另外一支同样瞄准了这个方向的弩箭就已经破空袭来。 他的畏缩不前也恰恰让他成为了一个静止的靶子,以至于那支精准度并不太高的弩箭竟是何其“幸运”地贯穿了他的胸膛,直接将他撞下了马来。 “中了!”那先前还在颤抖着双手的士卒顿时惊喜而呼。 他们射出去的箭打中了! 他没有瞄准错方向。 这凌空的重箭横渡,又让一位前来“占便宜”的铁勒部落首领将性命交代在了此地,也毫无疑问地能让联军的士气再打一道折扣。 只要能进一步分化敌军,他们所面对的压力就不会有那么大了。 但也几乎就在同时,他们听到了另外的一道号令:“退!后退!退到第一道壕沟的后面去。” 这毕竟不是真正的城池。 高侃也没办法凭空变出那么多的人来。 在取舍之间,他将一部分人手放在了瓦解联盟之上,对于另外一部分敌军来说,又何尝不是进攻的机会。 他们固然不像是吐蕃一般,还会以明显的标志来区分勇士和懦夫,但也自有一番作战之时的悍勇气势。 高侃已然身先士卒地顶在了最前头,却也很难阻止这潮水一般蔓延而来的敌人,像是毫不畏惧死亡一般冲了上来。 不错,他们的武器不如唐军精良,但要对付这一层的鹿角木和营寨栅栏也已是够了。 当其中一道屏障被先一步攻破,又难以填补上去的时候,高侃原本还因床弩得手而产生的庆幸顿时消失无踪,他也相当果断地下达了后撤一步的指令。 有两架来不及拖走的床弩,甚至被他直接下达了就地摧毁的指令。 眼看着所有的士卒进入后方的防线,各自领取新的箭囊守在壕沟之后,高侃方才松了一口气。 可在举目四望之间所见的伤亡,又让他根本不敢有所停歇地安排起了各方人员。 “将军,你的肩上……” 听到士卒的提醒之声,高侃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知道在何时,他的肩头多出了一支箭矢。 他一把掰断了箭杆,并未拔箭,以披风挡住了此处,在四面逡巡之间确定了铁勒兵马已重新退下,这才将军医叫到了面前。 眼看着军医以娴熟的技法处理起伤口,高侃的目光有片刻的恍惚。 自安定公主进入军中后,东都尚药局中专门栽培出了不少军医,如同改良的指南罗盘和诸多军械一般,被送到了各地的戍守队伍里。 在他面前的军医就是因那头的栽培,才能在处理伤势上更为熟稔的。 可陛下……好像从未将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放在眼里,只觉安定公主能够打胜仗,只是因为她擅长寻找最为合适的作战路线而已,这才觉得,太子也能办到安定公主做的事。 但对于真正处在战场前线的高侃来说,他能坚持在这里的每一步,都显然与那位真正的主帅有关。 这才是真正的军中栋梁啊。 “将军有伤在身,还是不要冲杀在前了,万一伤口扯开了,情况就不好了。”军医出声提醒道,打断了高侃在此时跑偏一瞬的想法。 他苦笑道:“你这话留到战后说也就算了,现在同我说有什么意义?” 难道他能在现在做个只动嘴不动手的将军吗? 或许他能做的,也只是在敌军暂时退去到卷土重来的这一点时间里,让自己暂时合眼休息一阵。 他也吩咐了身边的亲卫,一旦发觉情形有所不对,便即刻将他给叫醒。 事实上他可能根本不需要多说这一句。 操心着战场之上的情况,让他根本无法在此时真正睡着。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三日。 士卒并未继续往后退,却也始终蒙受着莫大的压力。 而作为主将的高侃,眼下的青黑之色已是越发深重。 随侍在旁的士卒看到,他难得在刚刚坐下来后便已直接倒头陷入了梦乡,传出了轻微的鼾声。 可忽然之间,一阵朝着此地而来的响动又将他给惊醒了过来,迫使他以最快的速度握紧了手中的剑。 “怎么了?”高侃厉声朝着那个方向巡查的士卒问去。 那头支撑起来的望楼既是士卒持弓点射之地,也是居高望远看清楚情况的地方。 那座扎了不少箭矢的望楼上接连更换了几次人手,但换上去的都是军中的老兵,对于敌情能够尽快给出一个判断。 可这一次有些奇怪,那头的消息没有在第一时间被几位传令兵陆续传到高侃的耳朵里。 哪怕——高侃已经听到,这一阵将他惊醒的响动中有着马蹄的震地之声,起码也有数千人之多,明摆着不是个寻常信号。 有多少人,哪一方的人,都该有一个答案的。 “到底怎么了?”高侃直接朝着那个方向疾步走去,手中的剑被他握得更紧。 “援军……”一声惊呼忽然在望楼之上响起。 而后是一声更为分明的欢呼之声,自上而下地炸响在了他的耳中。 “我们的援军到了!” 高侃的脚步顿时停在了原地。 他眨了眨眼睛,仿佛有些不敢确信,那个对他而言急需听到的消息,会在此时降临在他的面前。 也何止是他,就连那些望楼之上的士卒也是在怔愣了一瞬之后,才确定了这个事实。 他们看到了那一列疾驰而来的骑兵之时,险些以为那是又一路铁勒兵马加入了队伍,但在看清楚那策马奔行在前之人身份的时候,他们又意识到—— 那不是敌军,而是援军。 最为激动的一个哨兵险些从这望楼之上直接翻下来,好在还是有人拉了他一把,才让他顺势抓住了扶栏,朝着高侃大喊:“高将军,你快看那,阿史那将军回来了!” 阿史那将军回来了? 高侃甚至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话中的意思。 他也陡然明白了这援军何来。 回来的可不只是阿史那道真,还有与他同行的仆固乙突,都在此时赶赴了这方战场! 当他冲到了那一方壁垒之前的时候,便看见了对他而言何其精神振奋的一幕。 两千多……起码有两千多的骑兵,或许还要更多一些,正在朝着此地行来,哪怕是奔行在绿草茂盛的草原上,也掀起了一阵烟尘。 为了尽快和高侃会合,仆固乙突只能先和道真一起带着骑兵精锐而来,将其他参战的步兵丢在了后头。 正是这样的快速赶路,让他们总算在高侃几乎力竭之时抵达了这里。 这列鱼贯入营的援军简直像是一记最为有力的补药,吊住了营中本已岌岌可危的士气。 当阿史那道真站在了高侃面前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对方好像还长高了一点。 当然,这大概没什么可能。 “多亏你了。”高侃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虽未再多说什么话,但也已足够让人看出他此刻绝不平静的心绪。 “别的话我就先不多说了。”高侃喘了口气,试图让自己方才被突然惊醒而有些昏沉的头脑,重新回到清醒的状态,继续说道,“眼下我方骑兵占优,不能将填补来的人力用于继续死守,该用在别的地方。你看,这几日对面的盟军已有溃散之势,现在应当也已听闻了我军得到援助的消息,更容易军心大乱。” “我手底下的骑兵损失过半,但剩下的那些,在这几日间都有好生休养,足以配合你们进攻。” “那边——”高侃伸手指去,领着阿史那道真和仆固乙突来到了另一头的阵前。 “多年前,葛逻禄三姓和朱邪部联手,在西域发起叛乱,其中一部分早早逃亡天山以北的,来到了此地,投效在这一片铁勒人的庇护之下,凭借着其大姓重新聚集了人手,对于唐军的仇恨也比其他各支要重。但若能在下一次的两军交锋之时将他们先行解决,我们就有了正式转守为攻的机会!” 铁勒人并不擅长防守,在连日对唐军的进攻之中,也更加疏于对营防的修建。 对他们来说,最多再需要花费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便足够将唐军蚕食殆尽,何必再给自己的营地设置多好的壕沟藩篱。 可当唐军这边的冲阵骑兵足够,铁勒的步兵又没有那么多克制骑兵武器的时候,他们的这份懈怠也就变得尤其要命。 阿史那道真和仆固乙突率领着两队骑兵横跨战场而来之时,葛逻禄那一支铁勒根本没能做好多少准备。 他们方才收到了哨探传来的消息,知道唐军的援兵抵达,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唐军不是选择在这部分骑兵的掩护之下后撤,而是—— 直接选择继续先前的逐一击破方针,以异常凶悍的方式前来砍下敌军的一只臂膀。 不后退,只进攻。 这就是高侃的选择。 顷刻间土崩瓦解的战场一角,让多滥葛部的首领朝着那头望去之时,脸色难看得吓人。 在这样的袭营面前,闻风而逃的,恐怕并不只是溃败之中的葛逻禄,还有其他被他以进攻大唐为名聚集到一起的人! “我不是提醒您了吗?不能只加固自己这边的戍守。” “你闭嘴。”多滥葛首领怒视着那个只有十来岁的少年。“你没有告诉我,你在拿到了人手之后,还带兵前去偷袭仆固部,直接将人推到了这里!” 他们真是太乱来了。 “难道您以为这只是因为我的缘故吗?”默啜冷笑了一声。“要不是您算是我东。突厥的合作之人,也算是我们的贵人,我何必在发觉对方直接起行此地时,直接带队来通知于您。” “还有,我也该当提醒您一句,这些被您请来的各部兵马说是各自为战也毫不为过。他们除了能让您多些欣赏那位太子俘虏的观众,简直可以说是毫无用处。而我们不同!” “我阿兄和元珍早已去解决另外一方大唐的援兵了,他们能在之前擒获大唐的太子,现在想必也已经得手!” 他话里话外只有一个意思。 只有他们东。突厥这一方,才配和多滥葛部达成合作,一起对抗唐军。 在他这强势的答复面前,多滥葛首领的语气也终于和缓了几分:“……你到底想说什么?” 默啜先前因为袭营不成的郁卒,早已不能在这张少年老成的面容上看到分毫,能看到的只是他此刻在乱局面前的临危不惧。 “请您尽快放弃这些没用的盟友。为此,做两件事。” “一件,是以救援盟友为旗号,实则将他们推向唐军的援兵,消耗对面的兵力。” 多滥葛首领的目光一惊,不敢相信此前在送李贤给他时态度还算恭敬的少年人,会忽然展现出这等冷血的一面。 但对方此时的成竹在胸,又让他不得不相信,这确实是个对他来说最合适的结盟之人。 而若是真如他所说,他的兄长已拦截下了唐军的一路援兵,那么等到这条消息抵达,阿史那骨咄禄带兵折返的时候,士气大减的便是唐军那边了。 他不该觉得这些狡猾的突厥人是骗了他,而反过来该当庆幸,他还有这样的盟友为伴。 但他不知道的是,默啜在给他提建议的同时,已经不知道在心中将他骂了多少次了。 按照元珍的计划,东。突厥的几次出手,都应该将自己放在更为置身事外的状态下,以渔翁的身份得利。 谁知道,铁勒那群乌合之众根本没能和唐军打成鹬蚌相争的局面。 要是他不来通传,更进一步参战的话,只怕等到兄长回到此地,这边的仗都要打完了。 好在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他也还能再进一步地为突厥牟利。 他朝着多滥葛首领说道:“将聚集在附近的突厥俘虏,再交还一批给我们,我会统领他们协助你作战。现在……” 他低声地说出了最后几个字。 多滥葛首领没有思考太久,就给出了回复:“好,我信你一次。” 疾扑敌营的仆固乙突和阿史那道真很快发现,他们起先的势如破竹攻势,变得比先前迟缓了不少。 那并不是因为他们自己在快速行军中消耗了过多的体力,也不是因为他们的对手突然有了还击的本领,而是他们的另一位对手拦截住了那些试图逃亡之人的去路,令他们不得不阻挡在唐军的前面。 一时之间,唐军本想掉头折返的路都被堵上了。 可那些在唐军凌厉攻势下四散逃奔的敌军,也根本没有重新凝聚起战意,而像是一堵难以发出攻击的肉墙,被唐军和仆固部的士卒不断地划开分拨到两侧。 “他们在搞什么!”阿史那道真心中暗骂。 这简直像是在借着唐军的手,清除掉那些扰乱军心的因素。 偏偏多滥葛部的首领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这种行为会让他失去其他的盟友。反正,等到这些人死了,也没人会将他的恶名对外传扬。 他只在乎,损失了这部分援兵后,他也能让自己麾下之人更为紧密地抱团在一起,重新和唐军展开搏斗。 “他就不怕他手底下的人不够,在我方休整完毕后正式反击吗?” 他好像一点也不怕这一点。 阿史那道真并未留意到,在这些拥挤而混乱的士卒之中,有一批装束并不太鲜明的铁勒人混迹在了其中,在一边躲避着唐军的进攻,一边朝着仆固乙突的方向而去。 骑兵交战僵持的战场上,这个举动与送死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也很快就倒了下去,随同那些试图逃命的人一起,成为骑兵和步兵踩踏之下的牺牲品。 但还有一个人在其余士卒的保护之下,抵达了他该去的地方。 浑然未觉的仆固乙突将长枪拍向此人的刹那,那人藏匿在袖中的棱镖也已全力出手。 铁勒各部中使用这等特殊武器的并不多,毕竟对于那些草原上的勇士来说,学好骑射之术远比其他东西重要,可若是非要找的话,还是能找到几个以飞镖打猎的好手。 这支飞镖直接打进了仆固乙突的左眼之中。 以至于他手中的兵刃带走了面前之人生命的同时,他的眼睛里也绽放开了一片血色。 仆固乙突惨叫了一声,险些直接摔下马去。 距离他最近的士卒当即冲上前来抢人而走。 阿史那道真都被这一出惊变给打乱了阵脚,连忙率领着手下的骑兵和仆固部骑兵合力撕开了包围圈,朝着高侃所在的营地撤退而去。 只在彻底脱离危险之时,含恨朝着方才交战的方向又多看了一眼。 这原本是进攻最好的契机啊。 却还并未完全打散敌方的联盟,就先被迫停下了脚步。 军医严肃着一张脸,在取下了那枚飞镖之后告知了高侃,这枚飞镖上虽然没有草原上的毒物,也没有涂抹金水,但这支飞镖像是被临时找出来的,在上头有着相当明显的铁锈。 所以,仆固乙突绝不只是被射瞎了一只眼睛这么简单。 更坏的消息是—— 数日后,仆固乙突后援步兵抵达的同时,在对面的铁勒营地内,已多出了另外的一支队伍,填补上了那头溃散的联盟。 阿史那道真远远朝着那头看去,只见那为首之人,正是当日袭击仆固部落的少年将军。 哪怕当日正是因为他的缘故,才让对方的计划没有得逞,他也绝不敢对这个对手予以小觑。 而仆固乙突出事,也何止是他一个人的事呢。 他在察觉自己有了头晕无力症状之时,直接叫停了手下兵马的动作,让人急速回到金微都督府,将他的长子找来此地。 按照他的说法,唐军眼下因为他手下兵马汇聚到此,已不似先前一般有性命之危,那何妨等仆固部换一个首领后再行发兵。 “可现在是进军,也为您自己报仇最好的时候。那边的其中一路兵将明显没有经历过严格的规训,就算有一位还算合格的将领,也不可能拿出多少作战的能力。给他的时间越多,越容易出现变数!” 阿史那道真据理力争,却对上了仆固乙突另外一只完好眼睛的怒视。 “我没有因为是被你请来此地便遭此无妄之灾而迁怒,已经算是我对大唐的忠诚了。”仆固乙突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有自己的办事想法。” 他怕他一旦将军队的指挥权交给高侃或者阿史那道真,他的士卒便会完全变成此战中的牺牲品。 若是连他自己都要因为伤势而出事,到时候他的接任之人还要如何维系金微都督府呢? 他的到来算是保住了高侃的性命,大唐别想对他论罪,抢夺他仆固部的权柄。 至于报仇之事…… 他会让人来做的。 阿史那道真还想再说,却被高侃给拉了出去。 就算之前他险些在固守营地之中阵亡,高侃在此时也还是比阿史那道真要冷静得多。“你先别说了。我们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办法。” 高侃并未和阿史那道真说的是,按说,如果郭待封那边没出问题的话,现在应该已经抵达此地了,但现在迟迟未到,恐怕是还出了什么其他的问题。 仆固乙突的消极应战,所带来的麻烦还要更多。 但那又能怎么办呢?现在他们还都活着,人手也已比之前多出了不少,在数日前又已送出了一批信使,便是最好的情况了。 相比之下,已有多时不曾露面的太子李贤,也不知道到底如何了……—— 但高侃并不知道的是,在此时已有数支队伍朝着他发起支援了。 仆固乙突倒下的那一日,正是安定公主自长安出发,是庞飞鸢自辽东出发,也是—— 娄师德带着高侃留在单于都护府的旧部,成功越过了漠南和漠北之间的沙碛。 虽然在分析局势之时,他觉得那一路潜藏的敌人应该不会对他发起进攻,但在真正北上而行的时候,娄师德却始终不敢放松懈怠。 他也在这些提防警惕的行路途中,对于如何援助高侃有了一个大概的想法。 “我们走!”他忽然领着士卒,朝着更偏向于西北的方向开赴而去。 只希望,他那位留在并州都督府的同僚,千万别觉得他这是在擅作主张才好。 留在并州都督府的狄仁杰打了个喷嚏,但并未将其放在心上,而是继续研究起了自单于都护府方向传来的一条条零碎消息,目光渐渐地集中在了其中的几条上。 当半个月后安定公主的大军格外快速地抵达并州之时,李清月和狄仁杰几乎是同时朝着对方开了口。 “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协助于我。” “我有一事要向大总管禀报。” 狄仁杰朝着已然甲胄在身的安定公主看去,只觉对方站在这片对她而言算是陌生的土地上,也自有一番底气,让人毫不怀疑,这边境的乱象能在她的手底下平定。 比起当日的太子到达,今日的安定公主才真正像是主帅出征。 “还是您先说吧。” 李清月伸手指了指北方:“我想先请怀英相助,将这边境的小贼给拿下。” 狄仁杰笑了:“大总管说的是小贼吗?” 李清月目光凛然:“偷走了大唐皇子的,难道不是小贼吗?” 大唐兵马到来的消息,没有那么快传到阿史德元珍等人的耳中,这将会是先解决单于都护府内乱最好的机会! 而她相信,辽东那边已然出兵的那一路,绝不会辜负她的期待,也能为她争取出足够的时间。 第254章 为了防止东。突厥有机会远遁入漠北草原深处, 当然是趁着他们还没能掀起什么风浪的时候,先一步将他们给解决掉为好。 他们今日能抓住机会,将出征的大唐太子作为交换的筹码, 明日聚敛了人手在麾下,恐怕还能折腾出更大的麻烦来。 这份轻重缓急,李清月还是很清楚的。 狄仁杰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 “大总管所说不错。宗仁和安东都护府那边的援军必然先于您抵达漠北, 与其尽快三路合兵横扫铁勒,将太子救出, 还不如先解决后顾之忧。” “不瞒您说,近日单于都护府多处有所异动, 我已让人从中打探, 还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你刚才说错了一点。”李清月打断了他的话,纠正道,“陛下已然下旨, 李贤已不是太子了。所以我才说,我们要惩戒的, 只是偷走了皇子的小贼而已。” 狄仁杰的目光有片刻的震动。 他到此时才知道,在今日来的并不仅仅是安定公主, 还有这道自关中带来的废黜太子消息。 但无论太子之位有变,在随后又会掀起怎样的风浪,起码对于边境的大唐军队和各州府官来说,李贤不再是太子,无疑能够减少诸多桎梏。 高侃的抉择, 应当也不会面临朝廷的责难了。 这是一件好事! 也正因朝廷做出了这份决定, 安定公主完全不必受到太子被擒一事的约束, 以更为沉稳的节奏推进战局。 “你继续说吧。”李清月示意道,“我想听听你的发现。” 狄仁杰答道:“自宗仁兴兵向北后, 虽有并州都督府的府兵陆续抵达边境,但高将军的驻军大多已被征调至漠北,单于都护府内大唐兵马和突厥留守兵将失衡,已被摆在了明面上。” “不过,此前因阿史德氏是被大唐扶持上的首领位置,其他各方多有不服。所以现下东。突厥虽有谋反叛乱之意,他们却还不能做到一呼百应。所以在近几日……突厥大姓之中多有人员走动。” 李清月颔首:“也就是说,阿史德元珍还在单于都护府一带并未远离,在与族人接洽。” 他们并无大动作,应当也并不仅仅是在团结人手,还是为了让北方的铁勒先行吸引唐军的注意力。 只可惜,这等退居于后方试图牟利的想法,若是换一个对手说不定还能让他们达成,放在狄仁杰这里却显然行不通。 在娄师德领兵北上支援高侃之后,狄仁杰一面传讯边境各州戒严,一面又让单于都护府做出了难以维系管辖的假象。 倘若是一个寻常的运粮官在此任职,或许还是很寻常的事情,可狄仁杰曾为并州官员,又被天后看重他的本事,又怎么可能在完成了通传各方的职责之后,便已再无余力去做其他的事情。 在这假象之下,他让人留意的,既是单于都护府境内的突厥人会否忽然做出南下侵略的举动,也是这些互相走动的突厥人到底要去往何方。 一张北地的舆图被狄仁杰展开在了李清月的面前,他也随即伸手指向了其中的一处:“若我没有估计错误的话,东。突厥此前出征又折返的队伍,应当就在此地!” 这里距离单于都护府并没有太远。 是位于阴山北麓的……诺真水。 “他们倒是选了一个好地方。”李清月望着地图上的标示,沉吟了片刻后说道。 “确实如此。”狄仁杰分析,“此地既能在单于都护府有变之时尽快收拢人手,因毗邻碛口,能尽快收到唐军发兵消息,也能凭借着此地的水源确保兵马食水充裕。” “这些我都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义上的好地方。”李清月笑了笑,“怀英应当还记得,三十年前,大唐曾经在这里打过一场战役的。” “彼时英国公统兵追击薛延陀可汗,越过白道川,抵达诺真水,以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打得薛延陀抱头逃窜,他们又正好在越过沙碛之时遭遇了一场暴风雪,继续损兵折将,便再无进犯大唐的野心。” 李清月扬鞭而指,话中的征伐战意再无一点保留:“时隔多年,这些草原之上的铁勒人突厥人已经忘记我中原强国到底是何等强盛了,也合该让他们再从此地开始,好好回忆回忆!” “我等出兵!” 先拿这一场战事,为她远道而来此地活动活动筋骨! 长安到并州之间的行军虽然有些赶,但相比于开赴东北和西北边境,依然得算是好走的。 这些跟随安定公主而战的士卒,更是对这位主帅有着非同一般的信心,在此时还有着高昂的作战热情。 他们是来此地重拾大唐威风,随同镇国公主一起博取一份战功的,那又何惧于在此时快马进军。 何况,他们的目标,不需远渡沙碛,就在那阴山之下! 怀揣着这份剑指突厥的壮志,当这列兵马越过单于都护府的时候,这些本已有动乱征兆的突厥人只觉兵刃的寒芒随同着队伍的推进,几乎要压到他们的脸上来,便各自噤若寒蝉地静候在了原地,只等着大唐府兵开赴而过。 他们看得到,明明是步兵骑兵同行,却自有一番几乎同调的雷鸣电掣。 上一次的太子领兵,外加高侃随行,可远远不及此刻的凌厉气场。 “那怎么能一样呢?”像是听到了周边的议论之声,狄仁杰揣着手微笑作答。“安定公主亲征漠北,锋芒所指,必有战果!” 他又忽然冷下了语气:“自即日起,单于都护府境内各处关隘全部封锁,如有擅闯之人,以谋逆论处。另奉安定公主之命,缉拿都护府境内阿史德氏众人,如有窝藏叛逆之人,以同罪拿下!” 从河东道陆续调拨至并州都督府戍边的府兵,虽然没有经历过多少边境战事,若是真让他们前往沙碛以北作战,其实并不太合适,但让他们只是在阴山长城以南戍守,再将阿史德部的人擒拿问罪,却绝非难事。 这些突厥人何曾料到,唐军说要问罪,便绝不只是那么简单地增兵而已,而是在突然之间,就从先前人力匮乏的样子,变成了此刻的雷厉风行发兵。 狄仁杰早前潜中收集的线索信报,也无疑在此时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阿史德温傅因突厥崛起的希望,选择了不听从父亲的安排,而是和元珍一起投效到骨咄禄的麾下,在此时于单于都护府中隐藏了行踪、奔走联络,也在狄仁杰展开行动的时候,被飞快地抓获,押送到了都护府的临时府衙之内。 若是阿史德氏还作为东。突厥的领袖,他便合该是接替契骨的继承人,虽是少了几分主见,却并非全无本事。 这便不难让他在被押解到狄仁杰面前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若唐军只是想要稳定边境的话,完全不必做出这样的举动。 与其说他们是在清除边境的不安全因素,还不如说,他们是在阻止单于都护府境内的突厥人能够前去给骨咄禄和元珍报信! 阿史德温傅的脸色骤然一变。 他现在完全无法确定,唐军这边对于他们的计划到底知道多少,又对他们的行踪知道多少了。 在他都被擒获的时候,只怕更没人来得及前去诺真水报信了。 糟了! 按照他先前所见的军容仪仗,再加上自数年前他们就已听闻过的安定公主威名…… “你应该猜到了,”身居上首的狄仁杰开口说道,印证了他的猜测,“安定公主不是去漠北的,而是去找你们麻烦的,你若不想让阿史德氏自此灭绝的话,还是在现在老实一点跟我配合为好。” “此次大唐皇子被擒受辱,绝不可能轻拿轻放,势必要让草原各部付出血的代价。但单于都护府乃是你父亲亲自前往长安所请,才有了改名成今日的变化,难道大唐真想让你等亡国灭种,自此再无突厥人在此地繁衍吗?” “若真如此的话,那还叫什么单于都护呢?” 阿史德温傅没有答话。或者说,他已经被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变化彻底打乱了阵脚,也一时之间不知道,在刚刚沦为阶下囚的时候,他到底应该说些什么为好。 但好像,狄仁杰下令拿人之时异常果决,甚至很有一番毫无转圜余地的杀机毕露,现在却并没有那般咄咄逼人。 “你不必急着给我一个答案。等叛军头颅送到边境之时再说吧。” 狄仁杰话说到此,便再没跟他继续攀谈的想法,直接朝着门外而去。 安定公主既到,也下达了对单于都护府境内予以整饬的命令,他留守后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没这个工夫在现在还同一个阿史德温傅多加牵扯。 对方是否愿意改一改阖族被血洗的命运,为唐军所用,对于狄仁杰来说也没那么要紧。 反正当先一步要做的绝不是招抚,而是杀伐。 只有足够的鲜血,才能唤醒这些边境胡人对于大唐的恐惧! 只是,还没等他走出屋门,他就忽然听到后方传来了一句犹豫之中的发问:“你就如此确定,在这漠北战局中,大唐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狄仁杰站定在了原地,从容答道:“我确定。就凭,她是镇国安定公主。” 这就是她戎马十年给士卒的信心,也给大唐的信心。 这条曾经由唐军追逐袭杀薛延陀而走的路,在她此时率兵北上的时候,也自然是一条坦途。 在此行作战的兵马中,也有一部分人并不隶属于大唐府兵的管制,发挥着格外特殊的作用。 辽东以赵文振为首的斥候并不仅仅是负责着矿脉的勘探找寻,也在继续着斥候的培养。 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加入了庞飞鸢的征战队伍之中,还有一部分精锐始终归在安定公主的亲卫中,在大军越过白道川时,已先一步踏入了阴山地界。 要说阿史德元珍此人,倒也很对得起他在大唐为官数年的履历。他对于中原的种种事宜,都有着一番相当深入的了解。 哪怕驻兵于诺真水,能够随时观望碛口的情况,他也并未忽略掉阴山之上的情况,为了防止有人自后方偷袭,便在此地设置了诸多哨探。 可这些就连起兵反唐,都是在李贤出征之时临时做出决定的人,又怎么可能比起李清月的这些部将更为精通斥候之道。 散布于山中的岗哨几乎是在阿史德元珍毫无察觉的时候,就已陆续为唐军所掌握。 而随后,便是唐军越过阴山隘口朝着前方行进的脚步,将那些曾经因突厥人在此地活动而留下的脚印,给一个个掩盖了过去。 一条条的军报陆续传递到李清月的耳中,并未让她的神情中有任何一点激进的表现。 直到自她们所在的山头已能远远看到远处北麓之下的突厥营地,在她的脸上方才见到了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 “传令各部,整装备战!” …… 身在山下的阿史那骨咄禄突然听到了一道山崩一般的声音。 但当他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循声望去,他便发觉,那不是山崩,而是骑兵的马蹄震荡所造成的动静。 阴山北麓的草场之间,被漠南的狂风侵蚀出了一片片光秃的山石,只因此地的水流发源,才有一片林木草场蔓延。 在之前驻扎于此的半月时间内,骨咄禄一直觉得这是对他们而言的恩赐,更是对他们这支队伍的掩护。 可在今日,情况显然已发生了变化。 他仰头朝着后方的山脉望去,就见那些林木在此时掩盖住的,反而是敌军的进军,让他们直到此时的冲锋而下,这才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到了他们已至最后这段缓坡的时候,有无草木荫蔽已再不重要。 在纵马疾驰之间,他们像是裹挟着山头的沙石一并倾倒而来,径直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行去。 阿史那骨咄禄的眼力并不差,也便在第一时间便看到,奔袭先至的骑兵之中,分明有着一杆杆高高挥动的军旗,在那军旗之上,写的不是“李”字,而是“安定”二字。 仿佛这样才能区分开,抵达此地的人不是寻常的李唐宗室,也不是李贤那等随意为人摆弄的家伙,而是,盛名在外的—— 安定公主! 而到底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还是这远征威名要在今日以事实证明,当这一支仿佛神兵天降的队伍抵达面前的时候,也好像已经并不需要再多怀疑了。 “备战!”阿史那骨咄禄厉声喝道。 赶紧备战! 在这须臾之间,他无法分清对面到底有多少来袭的敌人,好在他手底下的兵将并不在少数,还有这个举兵应战的机会。 但在那山崩一般的声音面前,他的这句话几乎只能让距离他最近的人听到。还需要让他们各自往外传达,才能让更多的人听到这句号令。 哪怕善战天性让这些突厥人以最快的速度翻身上马,然而他们的对手显然还要更胜一筹。 当先一步抵达此地的唐军,简直像是借着自缓坡之上冲撞而下的冲劲,还有着一种何其分明的势不可挡。 他们手中的长柄利刃,更是随同当先杀奔入营的那一批精兵一起,径直指向了突厥兵马中最先聚集起来的一群。 那些人,是毫无疑问的突厥精锐。 但在一个有备而来,一个却临时应战的对峙之中,哪怕他们并不是薄弱一环,也像是一张难以阻挡狂风过境的白纸,在刀刃劈砍入体的那一刻,被直接撕裂了开来。 一击得手的唐军骑兵没有停下他们的脚步,也没有继续和阿史那骨咄禄统率的兵马缠斗下去,而是随同后方的军旗摇摆,直接朝着两旁“流动”了开来。 突厥骑兵的紊乱,丝毫也不影响他们朝着两方驰援的队伍杀奔而去。 而几乎就是在这些负责打头阵的骑兵涌向两侧的同时,只追在他们后方不远处的步兵也已冲下了山坡。 “杀——” 阿史德元珍听到了一声混杂在进攻号角里的喊杀之声。 而后便是一道道沉重的脚步声取代了先前下山的马蹄声,成为新一轮由远及近的声音。 步兵的出行原本不该有那样沉重的声音,但如果步兵并不是寻常的步兵,那么情况又该另当别论了。 当阿史德元珍朝着这些取代了原本属于骑兵位置的步兵看去之时,便发觉他们的甲胄比之寻常的铠甲要沉重不少。但在先有骑兵为他们抵挡下了一轮攻击、为他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时,重甲步兵的推进就有了一道保护的屏障。 现在则是他们为自己争取进攻的机会了。 唐军自上而下浩荡杀来之时,高处的箭矢落下远比地面上往上发射的箭矢有着更大的威力。 在这一轮箭矢的比拼中,突厥无疑是吃亏的。 但当双方都转为平地作战之时,突厥原本有的反击机会又已变成了泡影。只因他们的前方都已变成了刀枪不入的甲兵,正在朝着前方的战马挥出要命的一刀。 他们还未从那第一轮的骑兵冲撞中缓过劲来,就已迎来了这一记更为猛烈的打击。 哪怕统领这一支步兵的首领只是府兵之中不见经传之人,也只担任着校尉的职务,但这陌刀重甲队早已被另外的一只手指明了方向,而他们所要做的,就是不断地往前,将这支已然出现裂隙的队伍彻底凿穿! 只要能让这些突厥人中的精锐当先一步遭到这样的致命打击,其他的乌合之众也不过如此! 身在其中的一名府兵死死地握住了手中的盾牌,挡住了突厥兵马回出的一箭,而后抄起了另一只手的陌刀,向着面前的马腿又劈砍了出去。 在他那一刀还未击中目标的时候,他看见身在对方军中的那名突厥将领仿佛被激怒了一般,在骑兵分开的路径之间催马而前,凌空挥落了他手中的兵刃,试图先将他给斩杀于当场,一改突厥兵马的士气。 突厥人擅长于骑射的特征,也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最为卓著的体现。 两侧散开的骑兵还间或朝着此地射出箭矢,但也不知他是如何驾驭的马匹,好像只是一个腾跃之间的偏移,就已让他避开了那一道道的杀招,成功将自己的那一刀挥了下来。 可在骨咄禄所能看到的画面里,并不是那一名唐军府兵停下自己的动作,惊恐地抵挡他的还击,而是另外的一把又一把的陌刀拦截在了他的前方,仿佛有着一种非同寻常的默契,便已变成了在他面前的屏障。 他或许能够杀得掉这一名士卒,却也势必会被随后袭来的数把长刀砍杀落马。 他不得不飞快地勒住了缰绳,任凭长兵转向所带来的惯性,牵动着他的身体和战马一并,躲过了前方的危机。 但他是如此好运,他的战友便无法做到这一步了。 那一柄不曾停下攻势的陌刀,曾经在西域的战场上,给钦陵赞卓所统辖的兵马带来了青海湖畔的致命一击,也在今日将又一名突厥士卒给砍翻下地。 与此同时,流向两侧的先头骑兵,也以更加无法为人拦阻的架势,冲向了后一步聚拢起来的突厥兵卒。 以步兵迎战骑兵,若像是大唐府兵这边的情况一般,或许还有一战之力,甚至是能在此时占据上风。 可若要像是这些仓促拿上兵刃作战的突厥士卒一样,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些催动着战马、拧结成了一股绳的唐军,仿佛已完全组合成了一把突入敌营的快刀,只求直取咽喉而去。 骑兵腰弩放出的箭雨,更是直接将还没赶赴敌军面前的突厥人,射倒在了当场。 毫无疑问,比起方才的骑兵对骑兵,现在的唐军铁骑仿佛才是真正拿出了他们应有的威慑力,悍然粉碎了突厥意图组建防守的信心。 他们根本无需仰仗于夜幕去作为进攻的掩护。 在这青天白日之下,每一个倒下去的突厥人,显然都能让他们的战友感到一阵切齿的胆寒。 谁也不知道这些唐军到底是为何会突然来到此地。 他们只知道,他们做出的叛逆大唐举动,根本没因为他们藏匿在正面交锋的两方之后,就被轻易地忽略过去! 而现在,正是唐军要给他们以教训的时候。 阿史德元珍无比焦虑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在骨咄禄以勇武反击无果,更多的突厥士卒丧命于唐军之手的局势下,他能做的,只是尽快让更多的士卒坐上战马作战,以更适合于他们突厥人的方式参与到战场之中。 但在此时,他又忽然听到了另外的一个声音。 那是另外的一阵马蹄声,从另一个方向朝着他们所在的营地袭来。 阿史德元珍的脸色大变,只因他忽然发觉,那道声音正是朝着突厥余下战马所在的马厩而去的。 这列远比方才首攻的那一路还要更快的骑兵,仿佛已在更早的时候便已翻越阴山而过,在听到了这头的号角与喊杀雷动后,终于发起了朝着这方的进攻。 他们的目标毫无疑问,正是突厥人的战马! 可阿史德元珍不知道的是,并非号角给了那头的唐军以进攻的信号。 而是当第一批冲入敌营的唐军自高处纵马而下的时候,有一只飞鹰也自山头冲天而起,像是一道电光直掠向了另外的一头。 它的主人也正在这一路骑兵的当先。 在一手握住画戟扫开拦截的突厥兵将时,在她的另外一只手上还举着一支正在熊熊燃烧的火把。 她所驾驭的青海骢飞驰而起,越过那前方的蒺藜之时,那支火把也随同另外的数支一并,朝着还堆满了草料的马厩斜飞而去。 阴山之下的劲风没有将这一支支的火把给吹灭,反是直接来上了一出火借风势,腾升而起,在霎时间绵延成了熊熊燃烧的一片。 那些还被栓系在马厩之中的马匹顿时惊得四散而走。没能及时挣脱绳索束缚的便只能眼看着火烧上了绳索,烧上了它们的鬃毛,这才终于有了狂奔而出的机会,却也将火势彻底蔓延在了整座营地之中。 李清月的目光里没有任何一点可惜之色。 那些奔逃的马匹若是能够全部拿下,对于唐军来说也是军资的补充。 但这些战马也会变成突厥人遁走入草原的助力,对她今日想要达成的战果便是个莫大的威胁。 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它们再发挥出一点余热来! 这些四处奔逃的战马对于唐军进攻所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却势必会让本已遭到了接连打击的突厥人,再损失一层士气。 他们要怎么战,又该怎么逃呢! 在这疾奔入营而后点火的一番行动中,李清月没有片刻的停滞,便已带着身后的骑兵和后方赶上的步兵一并,朝着另外一头的士卒会合而去。 她清楚地看到,在她策马而来之时,那头的突厥将领仿佛也因发觉了她这个领头人,而在目光中带上了一抹更为凶悍的光,当即拨马转向,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袭来,仿佛只要解决了她这个罪魁祸首,他们那头溃散的士气,便能重新迎来起复。 但他不明白,对于李清月来说,正面的交战从来不是她的弱项,而恰恰是她的优势所在! 周遭的混乱丝毫也不影响到这一刻,头顶的日光和周遭的火光都汇聚在了那一把挥动如飞的画戟之上。 像是牵动着一道血色流虹,悍然斩向了阿史那骨咄禄的脖颈,也正是不偏不倚地命中了目标! …… 火势忽然烧得更烈了一些。 …… 而在这阴山以北的草原战场上,在此时还有另外的一把火在燃烧。 那是带队救援高侃的娄师德绕路后方,一把火烧掉了铁勒人的后备军粮! 第255章 当这一把熊熊烈火燃起的时候, 在娄师德的眼中也当即闪过了一抹快意之色。 他的这一把火,放得可真是不容易。 在草原之上最为麻烦的从来不是征战,而是找路。 就算有着定位的星图和指向罗盘, 也很容易走错方向。 娄师德对于此地的陌生,又让他不得不更为小心谨慎地行事,严防自己会掉入何处的包围之中。 若非他很确定, 以他所掌握的兵力,切向敌军的后路而非正面交战, 应当能起到更为显著的效果,他也绝不敢在战略上如此大胆。 好在, 他的选择并没有错。 这些随同他出行的士卒跟随高侃镇守于北地, 虽不是人人都有深入草原的经历,却也在这等奇袭行路中没有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而是在连日的奔袭行路中, 随同着他一起留意着种种蛛丝马迹。 直到—— 他们守在了多滥葛部朝着前方战线运送物资的必由之路上,给了对方以一记迎头痛击, 在夺下了这些物资车后,带上了他们能够拿走的补给, 将剩下的东西统统付之一炬。 “走!我们去和高将军会合。”娄师德果断下达了指令。 他们孤军深入,不能凭借着这一点胜利就冲昏了头脑,继续朝着敌军后方而去,那只会让他们像是李贤一般被敌军抓作人质。 而是合该将这个成功烧毁粮草的好消息带往前线,寻找与高侃会合的机会。 这些士卒当即跟上了他的脚步。 比起被他统领离开边境的时候, 这些士卒的士气也仿佛是随着那一把火, 有了飞跃式的提升。 倒也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一次烧毁粮草的成功, 也因为他们从多滥葛部大规模调动后勤的行动足以看出,此时的前线双方仍在纠缠之中, 并没有因为大唐太子被俘而陷入一面倒的局势中。 现在已经过了高侃军中物资所能支撑的一个月,但他们好像还没出现败退的局面,那么应当已经得到了仆固部的支援。 这对于那些愿意跟随娄师德而战,前去救援他们将军的士卒来说,怎能不算是一个格外振奋的消息。 “你们的将军正在等着呢,”娄师德伸手指向了前方。“我们将这个好消息带去给他!” 这些物资车原本该当前进的方向,便是战场所在,让他们再不必担心会有迷路的嫌疑。 那他们也势必能以全力进发的速度前往前线。 加上甩掉后方的铁勒追兵,最多……最多也就是几日的时间。 以前线僵持的情况,高侃还等得起。 “再快一点!” 这一列兵马前行的声音,很快取代了原本物资车前行的声音滚滚而前。 只是这浩阔之地,人力所能发出的声音无法传递太远,便已消弭在了这一片无边绿草之上。 若是能收到娄师德的这一句话,高侃此刻的心情怕是能好上不少。 军中的军粮虽因仆固部的到来得到了补充,却也多出了那么多张吃饭的嘴。 最多也就是比之前再多出半个多月的食物而已。 在食物耗尽之前,此战必须要能迎来一个转机。 若是仆固部的将士能够和他这边的士卒合力应战,就算敌军之中多出了由突厥人所统领的那一方兵马,在正面交战的战场上,他们也未必就会逊色于对方。大可在步兵都已抵达的情况下,在此地展开正式的交锋。 可偏偏仆固乙突中的那一道暗镖在并无办法拔除铁锈之毒的情况下,发作得相当之快,已是烧到了人事不省的地步。 这几日,当高侃试图前去拜会的时候,从仆固乙突的侍卫眼中看到的都是敌意。 没有直接和他反目成仇,也不过是因为还有一个更仇视的敌人在对面罢了。 “一群盯着一亩三分地只管门前事的家伙!”道真在又一次探望无果后,忍不住在高侃面前骂道。 “行了,少说两句吧。”高侃劝他。 “我又没有说错,”道真余怒未消,“战机这种东西错过了便难以再有,他光想着要等人接手部从,以保证这些士卒还在自己人的指挥之下,却为何不想想,倘若我等给了对手以继续增兵支援的机会,还能否有今日这短暂的安逸。” 郭待封时至今日也没出现,应当是真已出事了,就连南下报信之人也未必真能安安全全地抵达边境。不知他们要到何时才能等来唐军的救援,让人怎能不感到煎熬! 倒是高侃大约已经历过了先前最为艰难的时候,还有一点开玩笑的力气拍了拍道真的肩膀:“我还以为,你先前去求援的时候,已算是经历过了不少事情,该当更加沉稳一点了。” 阿史那道真无奈:“谁也没法在保命的大事面前沉稳吧。” 他的沉稳,最多也就是因为现在他和高侃能够交替轮岗,不必一人死撑,将自己逼迫到毫无一点休息时间的窘境之中,头脑还算清醒。 在对面让人给他们送了一封信的时候,二人还能以气定神闲的态度将其接了下来,而不是直接将人一箭射死在了当场。 高侃将这封信展开在了面前,看看对面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非要说的话,这也不是一封分量很轻的信。 在信中,那位多滥葛部的首领告诉了他们一个坏消息,李贤病了,还病得很重,很有可能会直接病死在草原上。 若是李贤死在阵前,唐军上下或许还能因此同仇敌忾,为本已低迷的士气再添一把火,但现在他是身在敌营的禁锢之下身体越来越差,也不知道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倒下去。 恐怕就算现在将他送回,他也极有可能会死在唐军军中。 他并不介意直接将人送回去,这样一来,害死太子李贤的,就变成了唐军自己人。 高侃承担得起这样的罪责吗? 大概不能吧。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谈谈呢。 高侃多年镇守边陲,也未见唐廷将他视为股肱栋梁来栽培,现在非但北伐战功不成,还大有可能要因太子之死遭到问罪。 若他是高侃的话,不若趁着这个时候北上投敌算了。 多滥葛部需要有熟知中原情况的人作为领路者,高侃便是其中翘楚。在此次两军对垒之间,他也将自己的本事展露无疑了。 若是他肯放弃抵挡,率众归降的话,他们必定扫榻相迎,请他担任大相的位置。 …… “学劝降学得不伦不类的。”高侃将信丢在了一边,好笑地评价道。 他转头却见,阿史那道真的表情有点古怪。 高侃问道:“怎么了?” “我看这信不是来劝降你的。”阿史那道真回道,顺手又将信给拿了回来,笃定说道,“它是来劝降我的。你没看到信上所说吗?” 他伸手指去,“他将你和我妹妹卓云相比,以图证明你没得到天皇天后的重用,算不得将领之中的支柱,但实则是在说我……说我只在你军中担任个小卒身份。” “他说东。突厥合该由阿史那氏领袖众人,是大唐不通人情,硬是要将这份重任交给阿史德氏,这才沉沦数年,有今日之变,实则是在说我也姓阿史那,为何不能和对面的阿史那默啜联手!” 高侃或许不会将这封书信放在眼里,但今日局面之下,唐军援兵未至,太子还在敌军手里,战况未知和前途未知的两重影响,却很有可能会让阿史那道真心怀异志。 也只有阿史那道真能有这个机会,直接带着高侃的首级,去投奔对面。 可这等伎俩若是用在旁人身上或许还真能起到一点效果,用在他阿史那道真的身上,就真是小看了他。 他小心地将信给收好,语气里有几分嘲讽:“我若真将保命放在第一位,大可以在率领人马前去求援的时候就走,何必等到今日。这封信……得算是有些人发起叛逆的铁证,可得将它放好了。” 这也无疑是在将一个问题的答案给送到他们面前。 它在解释,李贤到底是怎么落到敌军手中的。 阿史那道真想了想,又道:“不过要我说,将军还该当给他们写一封信,痛斥他们的居心不良才好。” 总不能光让对面朝着他们展示自己的威风。 高侃却摇头答道:“不必,我们这边大可不必做出回应,就让他们觉得,他们想要传达的消息已经送到我们面前好了。” “那……” 高侃此前没有坐以待毙的想法,现在也自然没有:“万一,这就是我们的机会呢?” 唐军不断加固的营防,对于意图早日了结对手的多滥葛一方来说,真是头疼不已。 但在将那封信送出之后唐军的沉寂,却也让他们感到了一种潜藏的希望。 对于这位多滥葛部的首领来说,无论唐军是否会出现内讧,其实并不那么要紧。若是阿史那道真能被劝服来投自然最好,若是不能的话也无妨。 他们拖延时间的目的已经达成,等到后方的军粮和器械兵刃都被送到大营之中,唐军无法让仆固部全力配合作战,又已接近粮草耗尽,绝不可能拦住他们的进攻。 今日的草原之上积蓄着一层阴云,接连有雷声响起在东面天穹,仿佛也正是在为唐军的覆灭提前奏响哀歌。 多滥葛首领便也觉自己连日郁闷的神情都为之一松,甚至在这场雷雨落下之时,欣赏起了这片浸润在雨水之中的绿意。 可惜他的好心情,也仅仅是持续了很短的时间而已,便有一道进攻的讯号夹杂在雷声和雨声之间传递到了他的面前。 “叶护!唐军……唐军来袭营了。” 多滥葛首领当即骂出了声,不知道这群对手到底是如何想的。 先前的劝降好像根本不曾影响到那两位将领的结盟。 连日的鏖战和粮草匮乏带来的饥饿,也没让他们有任何的松懈。 在这泥水迸溅的战场之上,杀奔而来的唐军径直穿过了雨幕,依然有着让人心惊的威势,甚至比起铁勒突厥联军的这一方,更有一种末路穷途的拼劲。 “调兵!先拦住他们!”多滥葛首领高声下令。 雨水天气对于草原的影响不小,战马在这样的环境中很难以全力作战。 现在的这一阵攻守易位,唐军也没能派遣出多少骑兵出战,就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这也绝不会是一个适合于唐军打开局面率军撤走的好机会。 他们想做的,是趁着这份先手的优势,和步兵交战中的训练有素,再解决掉一部分对手。 可他多滥葛部偏不想给对方以这样的机会。 另外的人也不想。 当他匆匆抵达交战前线的时候,就看到那个年轻的突厥小将已经出现在了此地,对着他手底下的士卒快速发号施令,填补上了戍守的空缺。 早在仆固部抵达此地之前,他就已让人加强的防卫,在此时无疑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所以唐军来犯得突然,也最多就是在这一阵落雨停歇后,经由他们在各方查验,发觉巩固营盘的防御设施被毁掉了大半。但若真要算起人员的伤亡,却并没有太多。 多滥葛首领脸上闪过的庆幸之色,并没有逃过默啜的眼睛,也让他的神情里有一阵微不可见的鄙夷。 只是这表情消退下去得太快,根本不曾让其他人看见,而是照旧做出了建议。“尽快让人去搜集营建防卫工事的材料。” “你说,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多滥葛首领问道。 “那封劝降信肯定是没有一点作用了。”默啜有些无奈地答道,“不仅如此,我看这两日,在营地的防守重新建立起来之前,我们都必须要再小心一些了。” 以高侃这等心性,绝对做得出重新来袭的举动,以比突厥和铁勒更狠的表现,试图继续瓦解多滥葛首领迎敌的决心。 默啜有些不明白,明明打从最开始高侃就处在了何其劣势的位置,也明明这样的进攻中真能做到一击即中的可能性极其之低,为何……他还能有这样执拗坚持的表现。 “您可不能输给他,不是吗?”默啜又朝着多滥葛首领强调了一遍。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这个家伙此前接收李贤的时候,表现得那叫一个积极,只差没觉得自己能够依靠着这个人质在手,便能先破唐军,而后横扫草原。 现在将这场仗打成这个样子,不止唐军那边已到了强弩之末,多滥葛首领又何尝不想退去。 听到默啜的这句话,多滥葛首领这才重新振作起了几分精神,望着眼前在泥地和雨水之中的残破营防与死尸,答道:“若是我退了,只怕草原之上人人都能笑话于我了!” 他当然不能退。不仅不能退,还要让唐军再不能有主动进攻的机会。 可他并不知道的是,在方才他的部将和唐军的交战之中,有一匹轻骑自后方快速抵达了此地,却先一步被突厥的兵将拦截在了当场。 然而在获知了他所带来的消息后,这突厥兵将非但没带着他一并前去报信,反而在这混乱的雨幕战场中,直接将他给就地格杀,将尸体藏在了死人堆里。 当这一阵落雨停歇,两方也已各自收兵回营的时候,他这才将消息告知了默啜。 “你做的没错。”默啜的脸上闪过了一阵阴霾。 他怎么都没想到,他才劝完多滥葛不能因高侃的表现而退兵,就会收到这样的一条消息。 唐军到了。还直接一把火烧掉了多滥葛部的粮草! 就算对方的兵马并不太多,若不然也不会选择以这种方式作战,对于战事的影响也完全能够预料得到。 而有了一路的援兵,也难保不会有更多的兵马自南面前来此地。 也不知道兄长那边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在那路唐军队伍到达之前,他必须尽快劝说多滥葛首领,直接将所有可用的人都给压上,和唐军分出胜负。 若有必要的话,这些刚刚被交还给他的突厥俘虏,可以被充当一下牺牲品。只要他的兄长和元珍还在,大唐的边境又并不安定,他们还有重新募集人手的机会! 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 但还没等他有动手发兵的机会,就在这暴雨停息的夜晚,一阵敌袭的警报先一步响彻了夜空。 本不负责今晚巡夜的高侃几乎是当即就被那远处的声音给惊了起来,一边披着战甲一边朝外走去。 只几步的工夫,他就已撞上了前来找他的阿史那道真。 “发生了何事?” “有人袭营。”阿史那道真回他,“当然,不是袭击我们的营地,是……是对面的营地!” “我去看看!” 高侃疾步奔上了望楼,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就见那座敌军大营已在夜色之中点起了一处处火把。 他们要试图分辨出袭营之人的身份,却也正能让高侃清楚地看到,那儿确实是有一队为数不少的骑兵,像是一把暗夜之中的尖刀直接插入了敌军的腹心之中。 哪怕还看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也看不清楚为首的领兵之人到底是何身份,但他们所组成的军阵,却还能被高侃隐约看在眼中。 但更为醒目的,大概还是这列骑兵的实力。 昨日高侃领兵试图瓦解的敌营防卫,虽然破坏了不少的防卫工事,但若不能继续动摇敌军的军心,要想将其彻底攻破依然很难。 他无法否认,唐军这边的人员损耗,让他没法在对上敌军的人员优势之时,还能拿出这等游刃有余的表现。 即便是趁着夜色进攻也做不到。 因为早在入夜之前他就已经看到,敌军在营地边缘以人力填补了空缺,绝不愿给他们以可乘之机。 可现在有人做到了! “那是……”高侃的声音忽然有几分颤抖。 就如同先前等到了阿史那道真的援助一般,他真怕自己眼前看到的场面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然而阿史那道真的回答已经响起在了耳边,甚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像是也需要用同伴的存在,来证明自己并没有看错什么。 “那是我们的援军!” 这到底是由谁统领又从何处发兵前来的援军,在此时当然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既是唐军的援兵,又已用此等凌厉的攻势击破了敌军营寨,那便跟上他们的脚步就是。 对方没能先一步找机会对他们通知一番,当然算不上是什么行军之中的错误。 战场之上,自然是抓住时机最为要紧! 庞飞鸢抓住的,便是这个转瞬即逝的战机。 昨日的唐军进攻营地,让其中一路受损严重的铁勒兵马选择临战撤走,并未被人拦截下来,却一头撞向了正往此地开赴的庞飞鸢所率兵马。 她本就已因先拿住了前来接替父亲的仆固部继承人,锁定了前线战场的方向。现在的这一支败军,更是让她确定了行军的时间。 那么这当然是进攻敌营最好的机会! 这些戍守在外的铁勒突厥兵卒明明看到了敌军的来袭,却好像根本无法对这支袭营的骑兵造成任何的拦阻。 就像—— 先前的那一阵暴雨,也没能阻拦住他们在朝着这交战的前线赶路。 不,与其说是他们,不如说是“她们”要更恰当。 一匹匹曾经在黑水平原上征战的战马,根本不怕草原上的坑洼,已自有一番自己的办法让其保持着作战的本领。 身披轻甲的士卒更是快速地凭借着战马的跳跃,就这么跨过了营地的边界与后方的壕沟蒺藜。 当那一把把长柄刀随同劲弩利箭而来的时候,这些突厥和铁勒人方才发现,何止是统领这支队伍的人,在这列骑兵中还有相当之多的女子。 但这些刚刚与她们打了个照面的草原蛮夷怎么会知道,她们在辽东以十年的时间打磨出的征战本领,早已和当年的逐猎于野有了莫大的区别。安定公主和庞将军的支持,也让她们能以充足的肉食作为训练补给,直到这一支本就筛选出了卓有天赋之人组成的队伍,终于在今日利剑出鞘。 一位铁勒士卒险些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什么。要不然他为何会在一瞬的火光摇动之中,看到了一张稍显秀丽柔和的脸。 和她同行的众人纵然甲胄在身,也同样看得出来男女之别。 这些人就算是在边境,也该当只负责放马牧羊之事,最多也就是在押送军粮欠缺人手的时候填补上位置。 而不该作为这等奇袭的主力。 可他的这份偏见显然是会要命的。 这些夜来也没松懈的防守,迎来的是一把驰骋千里也未曾削减锋芒的利刃! 那挥动而下的长柄刀也没有欠缺半分气力,而是在这当头劈砍之间,直接将阻拦之人的脑袋给削去了大半。 战场的血腥不会让她们的脚步有所减缓。 恰恰相反,来时的军阵严谨、摧城破壁,已在此时化整为零,在得手后的第一时间,便以更加灵活的方式杀向了敌军被攻破的薄弱之处。 这才是更为适合她们的方式。 倘若有人能在此时认真研究她们的阵容便会发现,这些骑兵还有着更为细致的队伍之分。 负责以腰弩点射的那人还负责接应令旗信号的传递。 负责以长刀开道的数人既是仰仗着兵刃之利,在力气上便也稍小一些。 但每一支队伍之中也势必还有一人,手握着的是最沉的铁锏。 她需要听从号令,以横掼铁锏的捶打之法,直接砸开敌军防守最为坚实的士卒。 多年的配合默契,让她们在进退之间浑然一体,就仿佛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有着这样一把沉重的利器,也可以从任何一处挥动出来。 而庞飞鸢纵马放箭之时,并不只看着眼前的画面,听着眼前的声音。 被她的这些精锐干将簇拥而前的进程中,她也始终留神着后方的动静。 她听说了高侃昨日的行动,便也相当确定,当她先一步打开局面的时候,高侃绝不会畏缩不前,而势必会跟上她的脚步。 她猜得果然没错。 当她带兵连破三道壁障之时,在后方整顿完毕的唐军,也终于敲响了第一声进攻的战鼓! 同时抵达的仆固部继承人,也在姚元崇的带领之下,发动了那些本就应当和唐军同仇敌忾的兵马。 一时之间,原本就已展开激烈交战的战场,又即将有更多人参与到其中。 但庞飞鸢没有等到高侃和她会合,就已抢先一步朝着中军而去。 她既无惧于对方的防守,便也自然要让己方的这把利刃,真正扎中敌方的要害。 她要多滥葛部首领的性命! 在察觉到对方这来势汹汹的意图时,多滥葛首领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那些随同骑兵到来的战旗,以一个庞字昭示着对方的身份。 可多滥葛首领并不认识到底谁是庞飞鸢。他只知道,对方并不是那位安定公主,而是领着一群无名女兵试图进犯的敌人。 先前她们所做的最多就叫做趁人之危,现在才是他该当正式做出反击的时候。 但周遭越来越多的照明火把,让一副他绝不愿意看见的场面倒映在了他的眼中。 被他派遣出的精兵悍将倒在了一记记铁锏重锤之下。 一支支火把因箭矢飞来而从人的手里掉了下去,砸在了还有湿意的地面之上。 突如其来的危机感让多滥葛首领直接往前扑了出去,就听得一道风声从他的耳边刮过去,仿佛还有一阵箭矢所带起的刺痛擦过。 偏偏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根本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去为自己的下意识反应而觉欣慰,甚至嘲讽嘲讽对方的箭术。 因为那开弓之人的下一箭赫然直接贯穿了他那匹刚被人牵来的战马,也在得手的下一刻拍马而来,以换弓为刀的方式,将绝不容再有失手的杀意写在了每一个行动之间。 在她脸上的那道伤疤足以昭告于在场的所有人,她到底会不会畏惧和敌军拼杀于阵前! 只是这极短的时间而已。 多滥葛首领的后背就沁出了一层冷汗。 他终于意识到,这一路兵马胆敢来袭可绝不只是趁敌不备,而是有着远高于他所统领部将的本事。 就算那是一群女兵,也是一群真正的精兵! 她们此刻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昭告于世人,倘若真让她们拥有持刀作战的机会,她们到底能否克敌制胜。 那些破碎在多滥葛首领面前的防护屏障,就是最好的证明。 在此等近在咫尺的威胁之下,他已完全记不清,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和默啜说过,他绝不会领兵退走,让别人有出言嘲讽他的机会。 现在……现在他只想撤军而逃,以免那群凶悍的女兵真要来夺取他的性命! 只是在这仓皇后退中,他还是想起来多问了一句:“默啜在哪儿?” 他看到了一些正在作战的突厥人,却意外地没看到默啜的踪影。 往日这小子总是相当有主见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今日怎么变了个样子。 糟糕,他不会先跑了吧? 多滥葛首领刚想问出这个问题,就见那不知是如何训练出来的女兵已分出了一路,迅如惊雷一般冲过了为他挡路的士卒。 她们根本不给他以联系其他援手之人的机会,必要取了他的性命! 默啜?他哪里还能去管默啜在哪儿。 昨日在草原之上连天贯地的电闪,仿佛和眼前的劈空一刀融合在了一处,也变成了他视线之中最后能够看见的东西。 而随同那一刀而来的铁锏,正砸在了原本该当为他挡住弓箭的盾牌之上,变成了电闪之后的雷鸣! …… 默啜不敢回头去看,只听到了这样的一下轰鸣声。 如果单只有粮草被烧的消息,他还敢怂恿铁勒人发起总攻。可现在何止是后方的粮草出了问题,就连唐军也以这等可怕的武力发起了进攻,他不走还能怎么办? 早先就做好的准备,和提前于多滥葛获知的情报,让他还能先一步走脱。只要唐军能和多滥葛多缠斗上一些时间,他便有这个机会南下和兄长会合。 唐军为救太子,将这场杀戮变得越是疯狂,草原之上的其他铁勒人,也合该会被越多地卷入这场战事之中。 他今日固然损失了不少突厥士卒,也未必不能在随后找回场子。 只要先和兄长会合就好了! …… 可那朵积蓄着阴雨的乌云已经被吹到了阴山脚下了。 突然到来的暴雨试图将沿着诺真水蔓延的血迹都给冲刷殆尽,却无法将堆垒在沙碛口的一座灰突突的“堡垒”给冲垮,只是让那东西被愈加清晰地暴露出真面目而已。 那是安定公主率兵北上之前留在此地的东西。 而在这“堡垒”最顶端放着的两颗头颅,一颗属于阿史那骨咄禄,一颗属于阿史德元珍。 他们原本或许能在草原之上开创出一份事业,现在却已变成了此地的点缀。 但那位提起画戟砍下这两颗脑袋的安定公主,根本就没将他们的死放在心上。 当她所率领的兵马快速越过沙碛向北而去的时候,在她此刻沸腾的情绪中只剩下了一个声音。 北上—— 会师! 她要去为这场边地的动乱画下一个收尾。 第256章 对于她亲眼见证着成长的女兵女将, 李清月有着十足的信心,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不必亲自到场。 蛮夷叛乱, 还让领兵的太子以这样快的速度落入敌手,所造成的影响可不只是士卒的阵亡,还有大唐对于边境的威慑力, 急需重新将这份威信给找回来。 要做的便绝不只是杀了罪魁祸首而已。 阿史那骨咄禄和阿史德元珍要死。 铁勒多滥葛部的首领要死。 参与进围剿唐军之事的各方部落得付出代价。 还得有一位足够有分量的人再做一件事! 李清月抬眼望了望天色。 相比于春日,已入七月的草原都要显得温和许多, 除了先前的那一阵急雨,在她策马直入沙碛之时都未见风沙。 相比于三月, 这也是个更适合于出征的时候。 那也怪不得她以这等惊人的对比, 实现李贤没能达成的愿景。 “我起先还以为,大都护打算留下阿史德元珍一条性命。”李清月闻声回头,就听她麾下的亲卫大着胆子说道。 “看我先前听他说起自己为何反叛的时候, 似乎心有不忍?”李清月回问。 亲卫点头答复。 彼时的阿史德元珍目睹了骨咄禄丧命于李清月之手,像是因他兴复突厥的美梦被人所打碎, 几乎忘记了自己该当做些什么,便被人一举拿下, 扣押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眼见突厥大势已去,那杆画戟又已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阿史德元珍唯独能做的,便是怔怔地看着这位突然杀出的安定公主,将他们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他的履历也真是让人有些唏嘘了。 李清月却只摇了摇头:“话不是这样说的。我欣赏他的才华, 也欣赏他在遭到不公待遇之后做出的反击, 日后史书之中, 说不定还能以更为公道的方式记载他的这次行动,称他一句枭雄之才。但他胆敢将大唐皇子作为激化边地矛盾的筹码, 将天家颜面踩在脚底,他就必须得死!” 阿史德元珍的这等报复手段和钦陵赞卓的两军交手终究不同。 她不缺这个人才,只缺对方的一条命,来震慑边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该感谢对方的,毕竟若没有他,有高侃负责指挥战局,李贤说不定还真能在这里捞上一笔战功。但这和他该当去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除恶务尽,才能让此地不会出现降而后叛的情况啊……” 总之,她会在此战之后,给单于都护府重新安排一番未来,也给东。突厥寻找一条生路的,想来便是阿史德元珍泉下有知,也该当感到满足了。 李清月刚想到这里,忽见前方先行一步的哨探飞快地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行来。“大都护!前方有兵马来袭。” 她面色顿时一凛:“备战!” 行军的习惯让她在诺真水大胜后,也依然将哨探派遣在外。 原本以为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哪知道居然还真能又遇上了一队敌军。 但当骑兵先行,两军交手之时,她却忽然发觉,对方绝不是一支潜伏在沙碛之中意图劫道的兵马,而是一路南下逃窜的突厥兵。 这些逃窜之人虽还有几分严整的军容,却显然没有力战破敌的决心。 在突然于沙碛之中遇到一路北上的敌军之时,只交战了短短几个回合,发觉己方全不是对手,就已匆匆各自逃奔而走。 可他们想走,李清月麾下的兵将才听了她那句除恶务尽之说,又怎么可能将他们给轻易放过! 这场因骤然之间两军相逢而爆发出来的战事,来得很快,结束得也很快。 在日落扎营之前,那一行三四千人,已是大多变成了唐军刀刃之下的亡魂,变成了眼前这残照如血的大漠之上遍布突厥人尸体的画面。 李清月勒住了缰绳,一边擦拭去了画戟之上的血色,一边听着手下通晓突厥语的人告知审问俘虏的结果。 从他们被人从多滥葛部赎出来,说到了他们的南下之行。 “……前几日有一支唐军骑兵忽然袭击了铁勒大营,他们的统领见局势不妙,没敢留下在前线战场缠斗,而是直接趁着交战之时的混乱带队撤走了,说是要带着他们和另一方队伍会合,不能平白折在那头。” 李清月了然:“和诺真水的那一路会合的人。” 也对,确实只有他们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 但让李清月都没料到,这些意图渔翁得利的突厥人在行事的表现上还能让人再“惊喜”一点。眼见被他们利用的铁勒难以抵挡住唐军的攻势,他们连再和对方虚与委蛇一点的想法都没有,直接说走就走。 不过倒也不怪他们有此选择。 按照这些突厥俘虏的描述,那路突然来袭的唐军骑兵明明是由不少女子组成,却简直像是神兵天降,又有后方由高侃统领的兵马作为策应,势必能在打开局面后将铁勒人剿灭殆尽。 他们既不想死,那便绝不能和庞飞鸢所统率的铁骑正面相对。 士卒继续说道:“他们这一路的统领,就是阿史那骨咄禄的胞弟,阿史那默啜。但……” “这些俘虏说,方才刚一交战,他们好像就没有听到主帅下令,现在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他不在尸首之中?”李清月手上的动作一顿。 阿史那默啜这个名字对于李清月来说绝不陌生。 历史上后突厥汗国建立于骨咄禄之手,却是在默啜的手中才得以发扬光大,一度达到了昔日颉利可汗全盛时期的兵力和疆土。在和武周和亲未果后,屡屡南侵边境劫掠人口。 若说阿史那骨咄禄是个擅长把握时机之人,默啜此人也毫不逊色。 方才唐军的势如破竹,让人以为敌军的统帅不堪一击,何曾想到,他竟是直接带着数名精兵拔腿就跑。 若是换在了草原之上,或许他这一逃会格外醒目,反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偏偏这一场交战,发生在沙碛之中。 骑兵掀起的尘沙扰乱了视线,溃散的突厥兵马也反过来变成了他的掩护,让他最后得以逃出生天。 此人显然很清楚,若要干出一番大事业,首先要做的,便是保住自己的性命。他也确实成功了。 这不现在就让唐军很觉头疼了吗? 拿下了敌军却跑了主将,李清月的部下都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当即请命:“我们尽快将他给追回来!” “不必了。”李清月一句号令,打断了他们本欲转身去追的脚步。“他逃不了的。” 这是一句相当果断的判断。 “当年的吐蕃大相禄东赞不也是上天入地逃窜吗?也没见他能够在一番耍花招之后侥幸逃脱,何况是连落脚之处都没有的阿史那默啜。” 李清月冷笑了一声:“现如今边境戒严,怀英戍守严查,他没法回去单于都护府找寻旧部,他兄长又已被我等所杀,让他只能靠自己挣扎。先后抛弃盟友和同族,让他要想重新找到机会东山再起,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只要唐军威信重新建立于漠北,多的是人愿意将他给找出来,献往长安来。就看他能东躲西藏多久了。” 但凡他敢掐尖冒头,敢让自己的名字重新在草原上响起,便绝不可能有发展壮大的机会。 李清月不怕他不折腾事端,反正那只会让他送命而已。 …… “不错,他逃不了的。” 当李清月带领手下的兵马正式抵达前线交战之地时,从庞飞鸢口中说出的,也是这样一个答案。 先前的连日奔袭,已在这几日间休养得差不多了,李清月朝着庞飞鸢看去,瞧见的便是一张格外神采奕奕的脸。 而那“逃不了”三字里真是怎么听都有一种笃定异常的味道。 她继续说道:“这几日大都护未到,我已和高将军合兵,将先前兵败撤走的铁勒突厥各部都给重新请了回来,就是其中有两路的运气不太好,一路撞上了我们,还有一路撞上了娄师德所统的援兵,都差不多被杀光了,剩下的着实不多。” “不过,我们还顺势多请了些观众到此地来聚首,只等着大都护前来发落。这些人若是知道,阿史那默啜这个挑动是非之人还在逃窜,只怕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将他给抓回来,也将他孤身逃亡在外的消息散布出去,以求能够借此得到大都护的赦免。” “你做得不错。”李清月毫不吝啬于对她的夸奖。 庞飞鸢何止是一把利刃,也是一把带鞘的利刃。 她能及时赶到此地,完成对高侃的救援,确实值得夸奖,但她在交战之后所做的妥善安排,更让李清月感到满意。 庞飞鸢答道:“这不仅仅是我和麾下士卒的功劳,也是托大都护的福了。” 这北地战场何以能将局势扭转得如此之快,看似是各方发力,却又都与安定公主有关。 从高侃的坚持,到娄师德的支援,到庞飞鸢的发兵,这其间缺少了任何的一环,都不可能让安定公主亲自驾临此地的时候,看到的已是这样一副场面。 只怕现在这些草原部落该当知道,李贤被俘才是唐军在边境的特殊情况了。 是他无能,而不是边境的驻军无能! “就是有点可惜……”庞飞鸢惋惜一叹,“我们袭营之时难以留手,让那位多滥葛部的首领直接被杀了,没法让他被押解到大都护的面前。” 李清月闻言笑道:“你这话私下里跟我说说也就算了,可别说到外人面前去。” 能将敌军杀死便已是最大的功劳了,至于生擒,那是另外的情况。哪有还因为没能生擒而觉可惜的。 算起来,这还是庞飞鸢和她麾下的女兵在离开了辽东之后打出的首战,便已能取得这等斩将夺旗的战果,势必要将威名远播塞外了,何必在意一个多滥葛首领的死活。 若这么说的话,李贤该将自己的脸往哪里放呢? 对了,说到李贤…… 李清月的目光在面前秩序井然的营地逡巡了一圈,确认在这营地布置上已没有需要她多加指点的地方,便问道:“李贤的情况如何了?” 庞飞鸢没什么对他的同情。一想到正是因为此人的出兵失误,才导致唐军的损兵折将,当日袭营大占优势,她也损失了不少精兵良卒,便在和大都护的交谈中,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对李贤的敌视:“他和仆固乙突两个病号,都在被军医小心看护。仆固乙突大概是没救了,他倒是还有些活命的希望。” 能活,当然是个好消息。 可对于李贤来说大概不是这样的。 就算当日的两军、或者说是三军混战之中,没有人趁乱将他杀死,或者再次将他挟持为人质带走,他也全然不觉得自己是得到了拯救。 在他还是铁勒阶下囚的时候,他只恨自己没这个本事直接求死。现在他重回大唐军中,又意识到,自己依然有着一份求生欲。 只是这份活命的希望,伴随着的是颜面尽失啊! 不错,那些士卒不会随意进入他养伤的营帐之中,但好像就连为他换药的军医都在神情之中诠释着一个意思,他这个造成今日局面的主帅,怎么还有资格得到这样的善待呢? 他的颜面,随着铁勒人以他的血肉祭旗,彻底土崩瓦解。 他的腿,更是因为接连的重创,绝不可能再恢复如初。 他现在只希望出现的是时间倒流,倒退回到他还未出兵的时候,而不是有人在告诉他,他最多只会被废掉这一条腿,不至于直接断送了性命。 李贤更不敢去想,当他回返中原之后,他到底会迎来怎样的结果! 父皇会如何看待于他,朝堂之上的众臣又会以何种态度来评价他这位太子的得失呢? 只怕天下间再没有他这么丢脸的太子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惴惴不安的思绪,当李清月掀帘而入的时候,若是忽略掉李贤胸腔的起伏,他看起来简直像是个不能瞑目的死人。 直到来人已站定在了他的面前,让他看清了身份,他那双一瞬不眨至于呆滞的眼睛,才像是骤然间被灌注进去了神采。 李贤一声惊呼:“阿姊!” 他不想见到那些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失败的将领,却在见到了家人的那一刻再难遏制自己的情绪。若非他腿上的伤势太重,李清月毫不怀疑,他有可能会直接扑到面前来。 可李贤很快就发觉,在李清月的脸上,分毫也没有重新见到他这个弟弟的喜色。 “我提醒过你了,我说你并非征战塞外的材料,你却说自己只要当心就好了。”李清月俯瞰着面色惨白的李贤,开口说道,“东。突厥反叛,现已被尽数诛杀,可征战之中士卒阵亡六百多人。而仆固部随同出征,其他情况姑且不论,他们的首领却是中了暗箭情势危急。” “你别想逃避!”眼见李贤在听到了这开头两句后想要转过头去,李清月毫不给他面子地上前来扭过了他的头,“你以为这是对唐军来说的损失吗?真正的损失在随你出征的那一万多府兵。” “高将军据守营地以抗铁勒,为了等待朝中的救援,始终不曾做出投降之举。这些守营的士卒原本是不必死的,现在却只剩下了一半!这便是你告诉我的——你会当心!” “我……”李贤的面容在这一刻和李治真是有些重合的。 仿佛只要将自己弱势的一面展现出来,他们就可以不必再面对那等难堪的责难。 就连此刻的语塞也极其相似。 但在长安城中,天后没给天皇留什么面子,在此时的边荒大营之中,李清月又何必给李贤留面子。 “你什么你!我原本不必以这等方式出征,险些以为我是要来给你给高将军收尸。这些士卒也原本不必去死,而是合该享受今年的风调雨顺所带来的丰收。可他们到死也不知道,就因为你一个人荒唐的决定,他们就要遭到这样的无妄之灾,而你这个罪魁祸首,非但没有在此战之中死去,反而仅仅是被剥夺了太子的名号而已。” 一个多么简单的处罚! 不过这句话被李清月说出来得简单,听在李贤的耳中却简直像是一道晴空霹雳,直接将他试图回避矛盾的外壳,瞬间砸得粉碎。 他战栗着声音发问:“你刚刚说什么?” 李清月松开了李贤的衣领,冷声回道:“我说,天皇陛下有令,因你统兵无度,罪及边防,不堪匹配太子之位,褫夺太子尊号。换句话说,就算我、庞将军、高将军这些人没能将你给救回去,我们也不会遭到朝中的问责。” 李贤他只是一个犯了大错的普通皇子而已,何必举全国之力来对他发起救援。 也唯有如此,才能稍稍挽回一部分大唐的颜面。 “你在这太子位置上也就堪堪坐了半年的时间,自此被废,退回去原点,哪里算是什么处罚!” “可出征本非我所愿!”李贤几乎是挣扎着发出了一声厉喝。 李清月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你这话说得当真可笑,难道是有人将你用绳索铁链栓着,非要将你押赴前线的不成?那既然是你自己的选择,就连在抵达漠北后的分兵也是由你下达的指令,你便理应承担起这样的结果。” 李贤被这重重的一巴掌打得一阵头晕,刚刚支撑起来了些许的身体都直接歪倒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道,他忽然费力地重新撑起了身子,扯住了李清月的衣袖:“阿姊……阿姊你救救我。你尽快让人将我带回长安,或许我的腿还能有救,或许……” 或许阿耶也还能收回成命。 就算不是非要还能保住那个太子的位置,也不该像是此刻安定所说的那样,是让他以这等论罪担责的方式被废的太子。那他简直无法想象,曾经为他所统领修书的文臣,是不是也会随即将他们能够修编史书的笔,变成扎向他的刀刃。 他要尽快返回长安,去向阿耶请罪,求他给一条生路。否则,他还不如就这样死在草原上算了。 可这份不知道在何时开始就已日趋淡漠的亲情,显然不足以让李清月将对李贤的憎恶转为怜悯。 她伸手,不留一点情面地掰开了李贤的手指,“我暂时不会起兵还朝,你也回不去。我在此地还有一件大事要办,所以我今日只是来提醒你的,我会让军医好好医治你,直到让你见到二位陛下,绝不会让你死在此地。但你也最好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 总之,他已不是太子了,便不必再有什么不当有的妄想。 李贤近乎茫然地喃喃:“唐军需要讨伐的多滥葛部已被剪除,你还要留在此地做什么?” 他本以为,按照李清月先前对他的态度,这个问题他很有可能得不到一个答案。 但没想到的是,在她离开此地之前,李贤还是听到了那个咬字清晰的答案:“我要在此地建一座受降城。” 在今日之前的汉唐时期,为了彰显对于北地少数民族的进攻得手,宣告中原王朝的强盛,往往都是由主帅勒石记功于燕然山。 或者叫做乌德鞯山,乌德革建山。 就连早两年间过世的英国公李勣的坟头所修,其中一座也是这一座山。 若是真要在草原腹地修建一座受降城,有别于先前修建的三座受降城,单独作为接见胡虏来降所用,完全可以修建在燕然山下。 以李清月此刻所掌握的兵力,是完全能够抵达那里的。 而在燕然山下,有那蜿蜒两千多里的水泽向北注入北海,形成了养育昔日强盛的突厥人的草原沃土。 所以当李清月说出自己要在此地建立受降城,而不是在旧日突厥牙帐之地的时候,别说李贤在惶恐之余只觉一阵茫然,就连高侃都很觉意外。 他才死里逃生不久,在等待安定公主到来之前,基本都在养伤,或者是清点自己麾下士卒的伤亡,现在才正式露了面,便听到了这样一个有些奇怪的决定。 李清月从容答道:“现如今的草原局势和突厥、薛延陀统治之时大不相同,说是各自为政也不为过。此地正是大唐自单于都护府北上后沟通各方的枢纽之地,也是辽东亦能千里驰远抵达前线作战的证明所在,比起旧日神山,更适合作为新的标志。” “这座受降城也无需依山傍水而建,作为中原长期驻军之用,只需要用于昭示一个信号,也就足够了。” 一个……信号? 高侃很快就从实际的行动中看到了答案。 …… 那些被迫驱策着来到此地的铁勒部落,经过了依然满是血迹的战场,努力让自己不要在看向那些女兵的时候露出胆怯的神情。 谁让这些隶属于镇国安定公主和庞将军的女兵,论起杀人破敌的本事,真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强军。 可他们直到现在方才知道,镇国安定公主之名从来不是一句虚言,而是真有这样的本事让天下俯首,显然已经太迟了。 现在他们便不得不一面担心于自己的生死,一面眼看着那几位将军跟在那位真正的主帅之后,抵达了台前。 安定公主好像在朝着他们在场的每一个人看来,又好像仅仅是在看向面前的这片土地。 “此地将建受降城一座,控扼漠北之地,以示我中原华夏之邦,历来奉行一个道理。犯我边境者,虽远必诛!” 这座受降城将会在这些“投降”的部族见证之下完成,也将会在城前掘地挖坑,将多滥葛部阵亡的士卒将领,统统埋葬于城前,让这些漠北草原之上还抱有侥幸心理的人看一看,中原兵马到底是不是盛名难副! 也休想因为李贤的愚蠢举动,便真觉得她李清月是什么善茬。 在正经的军队来袭之际,哪怕是先前得意洋洋的多滥葛首领,也不过只配做这城下的一捧黄土而已。 比起勒石燕然,在战场之上建城,甚至让其余想要活命的部落来为这座城池添砖加瓦,确实是另外一种宣誓权威的姿态! 如果有人还觉得这座城不足以彰显威风的话,便大可以来试试,到底会得到何种结果。 这些“观礼”之人便随即胆战心惊地看到,原本还在后方并未参战的多滥葛族人,已在此时被押解到了此地。 而当这座受降城的第一块地基被打下去的同时,也正是那些人的人头落地之时! 这些铁勒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 这样的刀光血影,以何其直白的方式呈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又怎么再做出冒犯的举动,除非—— 他们也不想活了。 他们必须尽快将唐军不可侵犯的威名传递往四方,以免自己的亲族朝着此地发起进攻,反而连累到了他们。 谁让这位安定公主真不是个善茬。 她是会杀人的! …… 可在这个消息传开之前,好像还有人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毕竟此时传递到芒松芒赞手中的消息,是一个对他来说再有利不过的情况。 大唐的前一任太子才被废又过世不久,后一位太子就因北伐失利而被废黜。 长安的朝堂之上接连被贬谪了数位杨姓官员,参与科举的武家众人也几乎没能得到授职,由此看来,那位天后的权威也不过如此。 此外,唐军在北地的战事显然也进展得并不那么顺利,否则也不需由安定公主亲自出征。 …… 芒松芒赞难掩脸上的兴奋之色,在那张因为多病而显苍白的脸上,也闪过了一抹血色:“王妃,你来看这些好消息!” 自吐蕃十万大军被唐军击败,被迫龟缩在了卫藏四如之地后,芒松芒赞怎么还敢忽略对中原消息的获取,小心地避开了西藏都护府和吐谷浑的兵马拦截,将探子派遣去了中原,驻扎在关中。 正是这些人在安定公主出征之后,飞快地将这些情报送向了逻些城,也送到了芒松芒赞的面前。 然而赤玛伦接过了从丈夫手中递过来的信,在看清了上面所记载的消息后,却并不见多少喜色。 她转头问道:“不知您想做些什么?” “当然是打出去!”芒松芒赞毫不犹豫地回话。“眼下安定公主同母所出的两位太子一死一废,她自己出征北地平乱,起码也需要半年的时间才能折返,绝无可能快速投入藏原战局。大唐将领不是被牵制在北疆,就是各自戍守在岗位上,难以另行调度。此为……此为天赐良机!” 芒松芒赞难以遏制地顺着这一条条好消息往下去想。 倘若唐军这一次再不可能有天降大军,对着他吐蕃的兵马发起奇袭,那么他有没有机会重新收复那些曾经归属于他的土地呢? 那位安定公主以一个三年之约的嘲讽,将他的脸直接往地上踩,让他直接气到吐血晕厥。 他虽借势铲除了噶尔家族,却也将被俘虏的钦陵赞卓推到了敌军的那一方,让他又有一阵子没睡好觉。 文成公主受任西藏都护,直接统兵拦截在边境,将那一个个曾经归附于吐蕃的部落都给收归到了自己的手底下,让芒松芒赞只觉从未看透这位太妃,又生了好一顿气。 这一次次的打击让他一度以为,自己必须要到死后去向父亲告罪,居然将他打下的大好局面糟蹋到了这个地步。 但上天终究是眷顾他们悉勃野家族的。 现在,不就是迎来转机的时候吗? “王妃,我……”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赤玛伦打断了他的话。“当年的禄东赞以为安定公主来不了,结果她走了雪山之路。当年的钦陵赞卓也觉得自己能赢,结果安定公主带来了庞大的军队。若要论起军事经验,您和大唐那位被俘的太子分明没有区别,为何就如此笃定,在您越过山脉重新往外进取的时候,那位西藏都护拦不住你的脚步,安定公主也赶不回来呢?” 赤玛伦的话说得一点都不好听,尤其是将芒松芒赞直接和李贤对比的那一段。 芒松芒赞却不能在此时直接暴怒发作。 谁让他自己先病倒了,还以这等表现让人更加怀疑唐军檄文所写是真,不得不依靠于赤玛伦所属的没庐氏协理政务。 比起曾经和噶尔家族结盟的韦氏,当然是没庐氏更为可靠得多。 可赤玛伦的下一句却真是直接将芒松芒赞给点炸了。“您也最好别忘了,你擅下决断屠杀噶尔家族的影响仍在,等闲将领还不敢担负起领兵出征的职务。难道要由您亲自统兵出征不成?” “那又如何?”芒松芒赞愤然喝道,“我祖父当年以十三岁幼龄接替赞普,征战四方,引入文字,统御群臣,方有今日藏巴伟业,若局势必要,由我亲自出征,讨还失地,也未尝不可!” 他甚至想要直接从病床上起身,却被赤玛伦一把按了回去。 这位吐蕃赞普的王妃按着丈夫的肩膀,眉眼间闪过了蓬勃而出的怒火,“您何敢将话说得这等轻巧!” 什么叫做由他出征也未尝不可?那大唐太子难道不是已经做出了一个示范吗? 可太子被俘还能直接下达废黜的旨意,赞普被俘便等同于天子被俘,又该当让人如何应对? “我当时就说,您不能直接对着噶尔家族下手,结果权臣是除去了,您自己的地位也岌岌可危。现在我该劝还是得劝!”赤玛伦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芒松芒赞的眼睛说道,“现在您最应该做的,还是让族人有休养生息的机会。有天险拦截,只要我们布置妥当,就算有钦陵赞卓和文成公主领路,唐军也不一定能打得进来。” “数年休养,士卒齐心,君臣和睦,到了那个时候,再借唐军不备发起进攻,必定能将失地重新夺回。这才是我们的机会!” “可到了数年之后便什么都晚了。”芒松芒赞力争不退,直接想要推开赤玛伦的手,下床去召开军事议会。“你也最好别忘了,到底谁是君谁是臣。你没这个阻拦我的资格。” 她只是没庐氏王妃而已。在吐蕃的王权之下,一位赞普可以有数位王妃,冠以出身背景在前,赤玛伦并非唯一。 不过是因为她随同芒松芒赞走过了那段为禄东赞和噶尔家族兄弟欺压的日子,又生下了他的儿子,这才显得有些特殊而已。 可这一句“实话”,对于此刻正与芒松芒赞据理讨论局势的赤玛伦来说,却不亚于一块巨石砸在了心湖之中,在顷刻之间便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前之人。芒松芒赞却因急于去商讨出一个结果,并未发觉,在这极短的时间内,赤玛伦的心中到底闪过了多少想法。 更是在最后定格成了一种孤注一掷。 “我……没有这个阻拦你的资格?”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自嘲一般出声,牵连着唇角泛起了一抹冷笑。 但她的动作却绝不像是她的声音一般温和。 芒松芒赞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已被赤玛伦一把推倒了下去,也还没等他的怒斥出口,还覆盖在他身上的被褥就已被赤玛伦按在了他的脸上。 天生的体弱和去年的呕血,让他在今年也不见好转,反而愈发虚弱了下去,相比于体魄康健的赤玛伦来说,完全处在弱势的地位。 他挣扎不脱。他也怎么都没想到,那个当年会阻挡在他身前的小姑娘,已变成了今日的模样,忽然对他下了杀手。 那股按压在他身上脸上的力道像是直接将他覆压进了水中,无法得到一点喘息的机会,只有一阵可怕的窒息将他包裹在了其中。 偏偏间隔着被褥,他甚至无法抓住赤玛伦的手问出一句为什么。 也根本无法看清,此刻的妻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他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赤玛伦的声音:“你说得对,我没有这个号令你的资格,但我不能看着你将我的族人往死路上带!” 她怕噶尔家族的命运会因为芒松芒赞一意孤行的出征,落到她们没庐氏的头上。 她也怕吐蕃会因此直接迎来灭顶之灾。 她怕……那她还不如用所有的胆魄去做一件事。 赤玛伦死死地压着那个还在挣扎的人,摸索着加重了按在他脸上的力道,直到被褥之下的动静越来越小,她也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 芒松芒赞还没将那个出征的决定告知于其他人,也没有人会觉得,如今已有更大权力的没庐氏王妃,会无视掉和赞普患难与共的曾经,将他杀死在此地。 所以只要芒松芒赞一死,她便可以带着自己的儿子走向赞普的位置,用更为正确的办法统领卫藏四如。 只要—— 只要他死了! …… 当那最后一阵垂死挣扎过去,赤玛伦的手下再不剩下一点动静。 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团,像是终于回过了一点神志,发觉自己今日居然做出了如此偏激而可怕的举动。 然后她听见,隔间忽然传来了一阵孩童的哭声。 第257章 这阵孩童的哭声, 将赤玛伦的神思给彻底拉了回来。 她慢慢地将手收了回来。 方才覆压在芒松芒赞脸上的被褥,也一并滑落了下来。 就算不必去探这位吐蕃赞普的鼻息,她也可以确定, 方才还在说她无权质疑他决定的芒松芒赞,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具尸体。 在他素来因体弱而有些惨淡的面皮之上,泛着一层死寂的绀色, 就连嘴唇也已变成了这个色泽。 只是因为他是被捂死而非直接勒死,在脸上并无其他多余的伤痕, 看起来就像是在睡梦之中突发疾病致死。 望着这具尸体,随着起先的那阵惶恐过去, 赤玛伦难以遏制地在心中闪过了一个异常冷酷的念头。 她没有做错事!若是非要有人因为上位者的决断去死的话, 还是那个最为昏庸糊涂的人去死好了。 哪怕在他死后,因为赞普之死会在这藏原腹地引发一场动荡,那也总比受制于人、只能眼看着局势往前发展, 不知要好了多少。 起码,她将不再是吐蕃赞普的其中一个王妃, 而会是下一任吐蕃赞普唯一的母亲。 赞普年幼,没庐氏作为尚族势大, 她这位太妃能够拿到的权力远比芒松芒赞在世之时要更多。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现在她要做的,绝不是后悔于自己在激愤之下杀人,而是尽快将赞普之死的后续问题给一个个解决掉。 赤玛伦慢慢地站了起来,朝着隔间走去。 两年之前她生下了芒松芒赞的长子赤都。大唐与吐蕃举兵相争之时,他还只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 只能被抱在母亲赤玛伦的手中, 就算现在, 也还只是个不满两周岁的孩童。 当赤玛伦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茫然地抱住了母亲的腿, 似乎完全不知道另一边发生了什么。 或许他知道的,仅仅是方才父亲和母亲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在一个孩童的理解能力下,必定是个不好的事情。 刚才短暂的死寂无声,更是让人格外的恐惧。 然而现在,母亲重新将他给抱了起来,用和平日并无区别的力道拍了拍他的后背,又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当随侍在外的仆从再度看到怀抱王子的王妃时,也觉对方的脸色依然平静从容,哪里看得出弑杀了赞普的情况。 但王妃陪嫁来逻些城的近侍却很快从王妃这里得到了一条并不寻常的命令。 “马上回谢乡通知我的父亲,让他在接到消息后的三日内赶到我的面前。带着他的精兵一起!” 没庐氏坐镇卫藏四如的其中一部,若无赞普诏令,等闲情况下绝不能前来王都所在之地,就像此前钦陵赞卓出征之前,王妃心中不安,也是自己回去的谢乡。 可现在…… “马上去,别让我说第二次!”赤玛伦神情一冷。 侍从哪里还敢多问,知道自己此时最该做的就是前去传讯,便匆匆奔出了门。 他至多便是在匆匆走下布达拉宫的阶梯之时,心中想到,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王妃虽然早年间就气派不小,但方才的号令果断还是有些不同的。 就像是……像是当年的吐蕃大相。 在这份特殊的号令面前,赤玛伦的父亲何敢有所耽搁,匆匆将职务暂时交给了心腹,只用了两日的时间便赶到了逻些城。 他虽不知自己到底为何要来此,但按照他的猜测,今日大约并非赤玛伦有事要寻他,而是赞普对他有事相商,讨论这边境戍防之事是否该当在今年做出调整。 所以在见到接见他的人只有女儿时,他还有些意外。“我来时听说赞普这两日又病了?难道是从外头送来的军报有什么不妥?” 既是这等父女相见的场合,倒也犯不着过于严肃。 他也总算能在这紧急赶路之后稍稍休息一会儿,顺势揉了揉还有些困意昏沉的脑袋。 随即就听赤玛伦回道:“他不是病了,是死了。” 她回话得简短,却不啻将一道惊雷,直接砸在了她父亲的面前,惊得他哪里还敢有一点困倦,当场就从位置上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赤玛伦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没在和你开玩笑,赞普他确实死了。若非如此,我何必着急将您找到这里来。” 赤玛伦的父亲没庐·扎西德简直要被这句话给吓出个好歹来。 他怎么能不怀疑这是一句假话呢? 赞普的身体虽弱,也因彼时唐军的入侵吐了一回血,但也没到猝然就死的地步。 赤玛伦过分冷静的表现,也完全不像是个死了丈夫的赞蒙该有的样子。 偏偏她已继续说了下去:“他都死了好几天了,若非我先对外传出他患病卧床的消息,只怕这逻些城早就乱了。也所幸还有坌达延协助我把控局面,才等得到父亲带人抵达此地。” 没庐扎西德的脸上闪过了一抹惊骇之色。 若是他并未看错的话,当赤玛伦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不止没有恐惧,甚至还能隐约看到一抹笑意。 再听她那有条不紊的处理手段,也便更让人多出了几分困惑。 “父亲应该还记得坌达延的吧?”赤玛伦抬眸问道,“当年赞普前来谢乡娶我为赞蒙,坌达延携家中金银为赞普贺喜,因此得到了官职敕封。算起来他能在逻些城任职,还与我分不开关系,若要掌握一批忠诚之人,助力于我儿赤都坐上赞普位置,他倒是个可用的良才。” “我当然记得他。但我想现在应该不是讨论他的时候!”扎西德快步走到了赤玛伦的身边,压低了声音发问,“赞普过世之前没有留下遗诏?” 芒松芒赞只要不是死于完全突发的恶疾,或者死在战场上,都该当有机会留下遗诏,确立辅政大臣才对,根本不必让赤玛伦有这等表现。 那么现在的情况应当确实有些不妙。 但扎西德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忽然听到女儿回道:“他怎么有时间留下遗诏呢?他这个人都是被我杀的。” 扎西德大惊失色。 要不是担心隔墙有耳,会听到他们的对话,他真想厉声发问,赤玛伦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才会忽然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举动。 可还没等他将话问出来,赤玛伦就已抢先开了口:“您不必问问我到底在想什么,若是您想要让没庐氏的地位压过琛氏、蔡邦氏、那囊氏,甚至是凌驾于论族之上,真正执掌政务大权,您现在该做的,就是看看到底能拿出多少兵力支持,让这个赞普交替安然度过。” 这话真是击中了要害。 扎西德深吸了一口气:“……你到底需要我做些什么?” 他必须承认,他面前的这个女儿已让人感到无比的陌生。多年前刚刚出嫁时候,她还是张扬明媚的少女,现在却已通身上位者的气度,甚至在说出这等国之要事的时候,还能有一番常人难有的冷静。 好在,她还是将自己的利益和他们没庐氏捆绑在一起,在这等危机和挑战面前,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家族。 赤玛伦将袖中的一封卷轴朝着父亲递了出去:“在您抵达之前,我已经伪造了一份赞普的遗诏,但这份遗诏在有些细枝末节处,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绽来,所以我需要有几位足够分量的人,力保遗诏为真,将其推行下去。这是第一件事。” 扎西德打开遗诏,就见其上写道,芒松芒赞因连日急病,心知命不长久,决意由儿子赤都继承赞普之位。 赤都年幼,以坌达延和出身韦氏的达扎恭略为辅政大臣。 此外,为了防止松赞干布死后辅政大臣禄东赞篡夺权柄的情况,在自己的儿子这一代再次发生,芒松芒赞有意,让赤玛伦以赞蒙身份协理朝政。 而站在这位摄政太妃背后的,便是她的家族没庐氏了。 扎西德毫不怀疑,若按照这等方式安排下去,就算没庐氏受限于尚论之分,没法从族中选出一位子弟来担任大相的位置,也势必会因赤玛伦的上位理政得到莫大的好处。 至于为何要在此时将韦氏之人也选作辅政大臣,在扎西德的心中其实有一个猜测。 韦氏曾经和噶尔家族联手,又在噶尔家族被清算后遭到打压,可他们族中的人才却不在少数。 在此等内忧外患之时,将所有可用之才全部旧账翻篇地放到合适的位置上,才是最应当做的事情。 或许……芒松芒赞之死,也正好能一改此前人人自危的风气,重新聚集对抗唐军的战意。 一想到这里,扎西德便彻底从此前的惊愕中恢复了过来,开口答道:“此事我会尽力促成。你说的另一件事情是什么?” 赤玛伦答道:“对内宣告,赞普之死暂时不向周边诸国泄露消息。” “这……”扎西德犹豫道,“以唐军当年对我方出兵消息的了如指掌,这件事是瞒不住的。” 芒松芒赞尚且能够做到从长安获取军情,大唐又怎么可能对这边的惊变毫无所知。 赤玛伦却并不意外这个答案,点头回道:“我当然知道这是瞒不住的。但这封锁消息之时,也正是抓探子的好时候。” 上头不允许做的事情,总是会有人去做的。 而这样的人,要么就是唐军安插在藏原腹地的探子,要么就是意图亲近大唐而背弃吐蕃之人。 她是要缓和芒松芒赞擅杀噶尔家族造成的负面影响,但既是要由她来将藏巴打造成铁板一块,她便绝不允许,有人要在此时做这个墙头草! 就让她看看,会有多少人向周边的西海都护府、西藏都护府传递消息好了。 而后寻找一个机会,将人斩尽杀绝,以杜绝后患。 扎西德深谙其意,一口答应了下来:“好,那就按你所说的去做。” 当年松赞干布登上赞普位置的时候,局势远比今日还要复杂得多,因为上一任赞普是被人给毒杀的。 因此在死讯传出的时候,一时之间国中大乱,羊同、苏毗等部落纷纷图谋复国。若非松赞干布有着铁血手腕,绝不可能有后来的吐蕃盛况。 而今日不同。 今日既有“遗诏”在手,又有卫藏四如同心协力以拒唐军,赤都的上位会顺利的。 既然芒松芒赞已经死了,也没有这个本事为自己伸冤,那么不会有更多人知道,他其实死在了自己的王妃手中。 …… 在十日之后,当陆续抵达的没庐氏和韦氏兵马簇拥在布达拉宫之下的时候,一切便已尘埃落定了。 芒松芒赞的遗体被从冰窖中运出安葬,对大小勃律、尼泊罗等国却绝口不提死讯。 而后,就算按照虚岁来算也只有三岁的赤都松赞,被母亲没庐·赤玛伦握着手,牵向了那个吐蕃赞普的宝座。 赞普的突然易位,对于卫藏四如各个千户的百姓来说,可能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如果非要说有的话,也是正面的发展。 因为从名义上来说由赤都松赞发出,而实际上是由赤玛伦下达的第一条诏令是:对卫藏四如奉行息兵养民之策。 在确保各隘口戍防人员足够的情况下,尽可能裁减兵力,尽快恢复境内农耕以填实粮仓。 她要为吐蕃争取出一段修生养息的时间! …… 而在藏原之上于二十天里风云变幻的时候,在漠北的草原上也不平静。 在多滥葛部被屠,受降城的地基被正式打下后,这座城池的修建速度实在很快。 以庞飞鸢为首的辽东兵马并没有停下她们的脚步,而是顺着多滥葛部归属的燕然都护府往周边巡查平乱。 但对于周边的各个小邦来说,这恐怕不能叫做“巡查”,而应该叫做—— 逐猎塞上。 唐军的铁骑强势之下,原本有意脱离燕然都护府、金微都护府、单于都护府独立在外的部落,明明驻扎在更远的地方,也被陆续驱逐汇聚到了这座受降城下。 毫无疑问,铁勒人取代突厥人成为漠北强族的希望,在这通丝毫不留情面的打击之下,早已消失无踪。 为了避免他们步上多滥葛部的后尘,他们在此时最应当做的,就是投得安定公主所好。 很是不巧,他们暂时无法找到逃亡在外的阿史那默啜到底身在何处,那就换一种方式好了。 先帮忙将这座受降城给建立起来。 草原之上要想如中原的建城一般尽快找寻到石料,可没有那么容易,但对于这些还算身强体壮的北地胡人来说,想要活命的强烈意愿,自然会驱使着他们将那些顶好的石料搬运来此地,再以毫不偷工减料的方式,将其逐一垒砌起来。 高侃随同安定公主走过这正处建造中的受降城下,就见其中的两路铁勒部落吵了起来,只因为其中一方觉得另一方眼瞎,将石块砌得有点歪,必定是对大唐怀有异心。 对于之前险些丧命的高侃来说,这场面怎一个滑稽了得。 “我之前听大都护说,凉国公受封安抚大使,也要前来此地?”高侃出声问道,“但以现在的情况看,他便是不来,应当也没什么要紧。” “那也不是这样说的。”李清月负手而行,缓缓答道,“草原之上的胡人杀之无尽,既然不打算将中原子民强行搬迁到塞外,取代铁勒、突厥人在此地牧羊走马,总还是要征伐与镇抚并具的。” 多滥葛部之中就连并未参战之人,也因连坐之罪被诛杀,已经足够表现中原大国意图执掌草原的决心,和对于此前一战的愤怒。 那么接下来,武力威慑虽不能断绝,但拉拢安抚的举动也得跟上。 姚元崇已将身在此地的各个部落记录在案,又用他那出色的语言能力和外交功夫,让这些人在将建城功劳量化载册的同时,逐渐平息下了恐惧。 可这显然还不足够。 始终活在恐惧的阴影之下,还是会出乱子的。 李清月:“说白了,无论是当年西域的铁勒叛乱,还是此次的东突厥反叛,都是因为得到的东西远远不如他们失去的东西。” 高侃接道:“但我猜,大都护也不打算助长他们的野心,让他们拿到足够满意的收获?” “那就要看,他们会不会有一日也能和平壤那边的情况一样了。”她回道,“而在此之前——” 在他们还是只能由中央羁縻统治的时候。 “还是得拿捏好这个收放的分寸。” 凉国公此前出任过铁勒道安抚大使,又是铁勒人的身份,对于如何快速理清各方关系,可以说是驾轻就熟了。 至于随后这个恩威并施的尺度,李清月也在心中大略有数了。 辽东那头是如何对靺鞨部的,现在便也如何应对这些人好了。 李清月继续说道:“另外,我此次回朝,会建议撤去周王的单于大都护一职。” “很奇怪吗?”她扫了一眼高侃略显惊讶的神情,“东。突厥阿史德氏有变,与大都护缺席,由长史主持边地事务不无关系。现下单于都护府长史身亡于军中,没法承担过错了,自然只能归罪在周王的身上。若不撤职,难道还要让他亲自前来边境不成?” 高侃连连摇头。 李贤已经用自己的表现证明了,让一个完全不通军事的皇子来到边境,到底能够造成多大的破坏,又怎么能再让李旭轮前来此地。 想必陛下也要因为此次的情况得到一番警醒了。 “那不知这个单于大都护的位置——” 高侃顺势便问了出来。 却在将话说出到一半的时候反应过来,这可能不应该是他应该和安定公主跳过天皇陛下来讨论的问题,又连忙收回了话茬。 不料,安定公主已毫无芥蒂地接了下去:“谁镇住的人,就由谁来守,就是这样简单的答案。辽东是庞将军训练女兵的场所,但在那头原本就有精兵良将齐备,高丽与靺鞨人也陆续归附,反而发挥不出她们全部的本事。” “与其让她们继续在黑水平原之上演兵,像是猛虎被关入狭小的园子里,还不如让她们能在这漠北草原之上震慑四方,执掌千里之地!” 让她们来守! 这句斩钉截铁的答案明明不曾经过李治的许可,可当高侃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觉安定公主自有一番底气,能将其从一句评判之言变成事实。 他更是随即看到,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前方恰好有一队女兵纵马而过。 那些女兵纷纷在马上朝着她致意行礼,这才继续朝着前方行去。 在安定公主目送着她们离去的背影里,对于这数年栽培所出的精兵,她的眼神中有一份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欣赏之色。 高侃便忍不住在这幅画面之前,想到了彼时对方踏破敌营的那一幕。 再结合娄师德告诉过他的出兵安排由来,更觉这对话与场景放在一处的时候,让人不由感慨万千。 他很清楚,就算有此战绩在手,要让女将女兵拿下单于都护府驻扎的机会,应当也并不容易,但想来…… 想来也不会比组建这支队伍的时候艰难了。 他喃喃道:“大都护给了她们机会,她们也必定会为您守住此地的。” “那是自然。”李清月面带笑意,“说我只是在说实话也好,说我是护短也罢,总之,我不会让别人夺走她们的机遇,也不会让她们在此地的驻守遭到旁人的掣肘。而她们能以千里驰援的方式攻破敌军,也自然能面对随后的挑战。不过……” 她转头:“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我?”高侃有些意外。 李清月问:“你说,她们会为我守住此地,那你呢?” 高侃一时之间没能从这个问题中反应过来,有好一瞬的沉默后方才答道:“大都护不要拿这个问题来和我开玩笑。此次出征多劳大都护筹谋,我才能得到及时的援助。太……皇子重伤,府兵折损过半,放在任何一位将领身上都是大罪,待得回返长安后我纵然不以降职论罪,也绝不可能再回到——” “不能回到此地?”李清月挑眉,打断了他的话。“可我说你行你就行。你方才也听到了,我这个人是很护短的,该让下属凭借功劳争取到的位置,便绝不会让别人夺走。” “高将军。” 当安定公主的目光认真投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几乎让高侃僵直在了原地,浑身动弹不得。 但再如何手脚不听使唤,他的头脑总还是清醒的,也无比清楚地听到了她说的话。 “你此前随同我出征吐蕃,算不算我的部将呢?你驻守北地多年,我又有意于重建北部边防,以图长治久安,按这种方式来说,你又算不算我的部将呢?” 高侃的嘴唇颤抖了一瞬,没有即刻作答。 他在此刻难以遏制地想到,他刚刚获知太子被俘消息,毅然抬起弩机射出那一箭的时候,到底是缘何有的这等表现。 在太子过分惨烈的为敌所俘,在陛下不听劝阻非要发兵之后,他又到底是因为谁的存在而有了对敌坚守的底气。 “高将军并非主帅,又在主帅被擒后拖住了敌军,免于东。突厥和铁勒联军南下为祸,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为何不能继续坐镇北地呢?” 他当然行。 李清月伸手指去,字字笃定:“这受降城所在之处,有高将军调兵对敌的痕迹,草原各部人人皆知。你看,倘若你有高墙利器在手,这受降城以北,谁敢自称,自己能够越过这道屏障?” 若说庞飞鸢和她统领的女兵是锋利的战矛,高侃和其兵卒便是盾。 既然对这些草原部落要恩威并施,在克制敌军上也自然要盾矛俱在。 这就是一位首屈一指的主帅做出的判断。 谁又能在这样一份期待面前毫无触动呢? 起码高侃就不行。 他几乎是在她将话说完的下一刻,便已直接跪倒在了她的面前:“若承蒙大都护不弃,臣愿为大都护戍守此地。” 真不能怪他在此时信任安定公主到了这个地步…… 他终究是一名想好好带兵打仗的将领。 他也必须为那些侥幸在此战中活下来的士卒,选择一条生路! 现在安定公主拿他当将领,拿他麾下的士卒当子民,他又怎能错过这个已经摆在面前的机会! “起来吧。”李清月勾手示意,“这话题没那么严肃。” 她没去看高侃脸上的表情,或许也得算是免于他觉得不自在,而是将手撑在那并未建完的城墙边上,朝着远处眺望。 “此地也不全然是戍守之事。虽是受降城,也不是非要让途经此地的草原部落都当自己是唐军的俘虏。等到再过几月,我会让人运一批货物到此地来兜售,将这里也充当作一个贸易中转之地。” “高将军,现在你应该更清楚,为何我要将城修在这里,而非燕然山下了吧。” 高侃想了想,回道:“因为大都护不是要让大唐的羁縻府,变成突厥的牙账。” 李清月笑道:“不错,所以我也更需要将军这样的人才,为我看着北地的变化。” “对了,”她语气更为轻快了起来,“在此之前,我还是再解决掉一个后顾之忧吧。” 没等高侃回话,李清月就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带路!我要去见见仆固乙突。” 临近受降城的铁勒部落中,最大的三个分别是多滥葛、契苾和仆固。 多滥葛部已几乎被处决。 契苾部因凉国公的缘故大多内迁,在此地只有零散聚落,不算成气候。 而仆固部,便是最后一个。 …… 仆固乙突快要死了。 按照现代的话来说,他的眼睛感染的是破伤风,还是直接爆发的急症。 从此前的高热水肿,到现在已经严重到了呼吸衰竭的地步,或许留下的也只有一口气了。 这让他不得不庆幸,自己还来得及将继承人给叫到眼前来,完成这金微都督的权柄转移。 唐军也终究是打胜了这一仗,没让突厥和多滥葛的联兵有机会进攻他们仆固部。 可当他躺在病床之上垂死挣扎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没法平和地离世,谁让陆续传到他耳中的,都是那一支援军到底有多么无所不能,更是将这草原之上的其他部落都给驯服得不敢妄动。 那一块块砖石被堆砌在划定的受降城边界上的同时,也仿佛有一块块石头被压在了他仆固乙突的心口。 他不敢确定,安定公主是真的觉得他们仆固部是最好的盟友吗? 还是说,那些杀招会在她领兵还朝之时,被毫不留情地搬到台面上来? 在那些服从的声音里,仆固部从未表态,或许也是一种叛逆。 偏偏他又总还有一份侥幸的想法,想着自己怎么都是和唐军在同一条路上的,应当不会面对什么大麻烦才对。 然后…… 他就接到了安定公主突如其来的拜访。 这位盛名在外的镇国公主今日并未穿着甲胄,看起来多了几分平和的神态,更是随性地在营中坐了下来。 可下一刻,仆固乙突那只仅剩的眼睛就看到,安定公主自手边抽出了一把刀,以一种玩味的目光逡巡在刀和人之间。 那确实是一把刀。 仆固乙突自认自己的记性还算不错,便不会忘记,她手中的那把刀从式样上来说是归谁所有,又曾经做过什么事情。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更为急促了起来。 李清月却仿佛没看到他的这个表现,气定神闲地开了口:“其他的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那我想仆固将军应该不介意我问一个问题——” “那天,在被阿史那道真持刀威胁、令你发兵支援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第258章 他……在想什么? 连日的伤势恶化, 让仆固乙突哪怕听到的是一句已有预料的发问,也并未能够当即作答。 这也确实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 面前之人虽未拿出咄咄逼人的态度,却无法改变, 这一问一经出口,便是一句兴师问罪之言! 阿史那道真的刀已经到了安定公主的手中,那么他当时和对方说的那番话, 应该也已经被告知到了她的耳朵里。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道真没法保证,万一太子死在了乱军之中, 他仆固乙突会不会因出兵支援,反而给了大唐征讨仆固部的理由。 但事实上, 与其说他是在担心自己会受到无妄之灾, 还不如说,他就是在彼时听到唐军有了那等丢人的战绩后,想再从旁观望一阵, 以便给自己谋求到更大的利益。 可突厥的加入已经让他选择发兵了! 他也确实填补上了高侃军中的空缺,为他提供了为数不少的军粮, 就连他自己都因为发兵作战之时遭到的暗算躺在了这里 ,还有什么好问他的! 铁勒不遵大唐号令的情况远不止他这一例, 相比其他,他明明已经能算得上是忠心的。 一想到这里,仆固乙突甚至觉得自己说不出的倒霉和委屈。 偏偏此刻那双正在望向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点对他的同情,只有一派执掌大军之人该有的冷静。 “这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吧?”李清月说道, “你当时既然做出了延迟支援的决定, 就自然有你自己的考虑, 现在也不过是将这个想法如实说出来 ,居然也这么艰难?” 仆固乙突听得到, 在安定公主的这番话里,“如实”两个字,被她专门念出了重音。 想必,她绝不会希望听到什么他怕被太子之事波及、进而惹祸上身这样的答案。 她要听真话。 而她能毫不在意于仆固乙突的心情,对着名义上还是盟友的仆固部兴师问罪,也完全是因为,她有这个对抗的底气。 她不想在这些动辄降而后叛的人中,还非要再比出个表现高下来。 既然这座修建于漠北的受降城已在万众瞩目之中一点点落成,那么这北地的规矩,也该当由她重新确立! 仆固乙突脸色难看地开了口,老实答道:“我在想利益。” “大唐几乎从未对金微都督府做出节制之举,还不能算是利益吗?”李清月问他。 相比于距离大唐都护治所更近的西域各国和辽东诸部,因漠南和漠北之间沙碛的阻拦,金微都督府这地方名为都督,却完全可以不当它还在大唐的疆域之内。 仆固乙突的这个部落首领位置,也远比身在安西都护府的阿史那弥射要有权势得多。 可正是这样的自由,让他难以避免地生出了侵吞草原的想法。 到底是不是真能办到姑且不论,起码在看到唐军吃瘪的时候,他是全无一点尊敬之心了。 只可惜……他终究不是趁势而起的薛延陀可汗,也不是更早称霸漠北的突厥、匈奴可汗。他遇上的也是一个完全有别于李贤的主帅。 这才是他眼前的事实。 他长叹了一口气:“镇国公主久处中原富庶之地,又怎么能够理解我们的想法。草原贫瘠,只有更多的土地更多的人口,才能支撑起一方门庭,我总要为族人考虑的!” 他想扩张,自然要抓住机会。 “你考虑了什么?”李清月接过了身旁侍从递来的数把刀剑,“你谋划至今,也不过是兵无强兵,刀无利刃,牛羊马匹无多,甚至在你倒下的消息传到族中,还有人意图率部而逃,是被前往巡查坐镇的娄师德给擒获的。” “我尚且不说,你等既向大唐俯首称臣,是否也该当以臣子的身份为国效力,只说你空有牟利之心却无强国之能,那也不过如此!” 她话毕,一把将那些刀剑全部丢在了仆固乙突的面前。 这些刀剑相比于李清月手中这把长刀,真是差了太远。 她说漠北铁勒空有作乱的野心而无能力,并非一句只为了打击人而说出的话。 “你说漠北贫瘠,人口无多,我却觉得此地寸土寸金,只是久失秩序,各凭其能,以至于这偌大一块疆土,就只养出了一群鼠目寸光之辈!” “多滥葛部的首领被东。突厥玩弄于股掌,陆续聚拢来的铁勒小支连以太子祭旗这样的话都敢说,还有你——” 李清月目光如刀:“你领着金微都督的位置,做着大唐敕封的右骁卫大将军的职务,却不以将军和都督的身份约束自己,还当自己是要为族人牟利的首领,这话说出来,你自己觉得像不像样!” “你为贼人所伤,不思先行破敌,而先考虑父子传承之事,唯恐所占据之地会落到外人的手中,同样没将自己的职务放在眼里。” 仆固乙突的呼吸一窒。 “既然如此,你还当这个金微都督和右骁卫将军做什么!” 将领的撤职、官员的卸任可不会去管当事人是不是身在病中,仆固乙突的情况也该当如此。 可李清月的这句话传到仆固乙突耳中的时候,又哪里只是在说撤职一事。 若是铁勒的仆固部失去了金微都督府这个庇护的名头,只怕明日,安定公主所统率的铁骑就能长驱直入。 她们是如何拿下的多滥葛部,便能如何拿下仆固部。 他犹豫自己是否该当请罪,又自恃身份,竟是给自己犹豫出了个灭顶之灾。 不——不行! 仆固乙突的身体已然虚弱到了极点,在此时却也强撑着力气起了身。 他那听到动静的儿子冲进帐中看到的,就是父亲一时之间难以控制住身体,直接自病床上摔跌了下来,径直匍匐在地。 他也根本顾不上去想,此刻的这个表现到底是否有失体面,只试图去抓住安定公主的衣摆以示乞求之意。 “请大都护网开一面!臣等已然知错。若要革职查办,上贡敬献,臣必当奉行,但请留我全族一条生路。” 病症的加剧让他只觉自己的喉咙口堵着一块石头,甚至剥夺去了他抬手的力气。以至于他只抓住了披风的一角,又已眼睁睁地看着它从自己的手中滑走。 就仿佛他先前错过了机会,如今也理所当然地难以抓住求生的希望。 “大都护——” 李清月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打断了他的话:“我在同你说为臣之道,你在说些什么?” 仆固乙突停住了动作。 倘若他不曾听错的话,这句话里比起先前,已少了几分杀气。 李清月语气淡淡:“既是有过当罚,便让大唐看到你的诚意吧。” 他连忙忐忑地抬头,朝着面前之人看去,试图从她的脸色里看出这话中真伪,却实在很难看出什么端倪。 只能问道:“……何为诚意?” 李清月答道:“让金微都督之上,再多一个上官吧。有人管束着,你总不会还有争权夺利之心了吧?” 她直到此时才将目光分去了一边的人。 仆固乙突之子还因父亲的那句求饶被震在原地,仿佛全然不知今日这一出到底是为何而来。只知道那掉了一地的刀兵,还有一种指向他脖颈的寒意。 李清月转回头看向了仆固乙突:“这封上书,是由你来写,还是由你指定的金微都督来写?” …… “大都护的话已说到了这个地步,仆固乙突只要没彻底被烧坏了脑子,又怎么敢承认,他儿子是被指定的金微都督。”庞飞鸢听着李清月说起先前去见仆固乙突的情况,点评道。“不过说起来,金微都督官职世袭的权力,确实是应该收回来了。” 若是中央的兵马无力掌控边陲,或者还被其他战线牵绊住了手脚,那让位居漠北的金微都督府保持自立,还可以说是权宜之计。 可现在受降城都已建在距离金微都督府不远处了,总得改一改规则了。 “何止是金微都督府世袭官职的情况要改,”李清月回道,“若是条件允许的话,各个都督府内的情况都得改。” 除了金微都督府,还有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内的数个都督府是这个情况。 都得改! 但这等形同“削藩”一般的举措,以今日疆土之辽阔,不能完全不管不顾地全部统一颁布,只能一个个来。 先借着犯了错的仆固乙突开个头,后面的事情便好办了。 不,准确的说,不只是金微都督府。 犯错的还有单于都护府。 所以当李清月颔首示意将那张长卷图幅展开在前的时候,已从金微都督府回来的娄师德、同在此地的高侃,还有庞飞鸢都能看到,原本的单于都护府范围,已经变成了云中都督府五个字。 而云中都督府以北,包括受降城所在之地,则被改为瀚海都督府。 瀚海都督府以西为燕然都督府,一直向西向着阿史那卓云任职的北庭都护府延伸而去。 瀚海都督府以东为金微都督府,一直向东,便是安东都护府的地方。 云中都督府、瀚海都督府、燕然都督府、金微都督府合称为新的单于都护府。 这是一张新的边境划分舆图。 高侃此前就觉,安定公主和他讨论的话题,已经完全超过了一个边防将领该当参与到的范围,直到看见这一张本该先在中央讨论的地图出现在了此地,他才确定,这等越权之举真的不是他的错觉! 娄师德的表情也有一瞬的微妙。 之前他和狄仁杰在天后麾下听到安定公主痛斥太子的话,那时的李清月就有点太不拿他们当外人,现在……好像也没有。 可同在此地的庞飞鸢和姚元崇却完全没觉得这其中有任何的不对。 以至于娄师德和高侃彼此对视一眼后,最终还是将自己本想提起来的脚又给重新落了回来,安分地坐在了原地。 边防大事眼看是不能由天皇陛下来亲自拿主意了,只能由安定公主来主持,以防再出现一次大军被围困的情况,那这关于都督府、都护府的设立,在从边境撤军之前先有一番预备的草案,好像也没有任何的问题。 至于边防沿线,尤其是从西南开始,一路顺延到西北,再到东北之地,已经彻底联系成片,掌控在安定公主手中,完全将中原腹地包裹在当中这件事情…… 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既是镇国安定公主,便既有镇国的分量,又有安定天下的职务……吧? 只是娄师德到底要比高侃像是个文官,在按捺下自己这上了贼船的心思后,又忍不住重新往那张地图上多看了一眼,只觉呈现在面前的图景里,还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然而还没等他将这心中打鼓的情况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就听到了李清月的声音,“金微都督府、瀚海都督府、云中都督府还有燕然都督府的部分官员还从铁勒、突厥之中选拔,但不能沿袭原本的世袭继承。” “四都督府合并的单于都护府,那个单于都护的位置也不会再由周王担任,我会保举庞将军出任这个位置,由元之出任长史位置。云中都督府和毗邻的云州联合管理政务,以守河东道北部门户,我会举荐宗仁出任云州刺史、云中都督之职。此外,高将军以瀚海都督一职驻军受降城,坐镇漠北。如此一来,诸位有什么意见?” 哪怕还没有具体的委任诏令下达,但在李清月这一条条举荐之说陈列于众人面前的时候,就算是和她共事最少的娄师德都不会觉得,她在说什么妄言之事。 她已将所有收尾的事情都考虑到了。 金微都督府的仆固乙突诚惶诚恐,就怕因被翻旧账而遭到清算,就算病重到此,也连忙写下了一封上书,自请约束族人,撤去金微都督的位置。 云中都督府的东。突厥人里,做出反叛举动的人几乎都已被清算了,倒是那一度被阿史德元珍胁迫的阿史德契骨,在诺真水之战后被李清月带在了军中。 这位曾经的突厥首领见过那个被堆在碛口的人头京观,还有个温傅作为人质在狄仁杰的手中,倒是个极好的安抚东。突厥的人选。不过,他绝不可能再担任都督府的官职,而是该当选择一个更合适的人接替他的位置。 而燕然都督府和瀚海都督府都有精兵坐镇,最不需要担心会掀起叛乱。 此前大唐没有这个办法保证漠北的局势在掌控之中,现在却能让安东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和这单于都护府之间的兵马流动起来,只要确保这几位都护对中央的忠心,便不必担心外族生乱。 “随后在北庭、并州和此地都各自设立信鸽哨站吧。”李清月见在场众人都没在第一时间回话,便继续说道,“这次求援并州的骑兵还能算是运气不差,否则难保不会被突厥兵马所阻。” 要是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高侃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得到真正有效的军事支援。 “之后除了哨骑往来,再加上飞鸽传书从旁辅助。” 姚元崇点头:“辽东培养信鸽多年,已筛选过抗寒的品类,只需要将那头的人手和信鸽哨站陆续搬迁过来即可。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见安定公主示意他说下去,姚元崇问道:“阿史那将军随后会担任什么职务?” 刚才安定公主安排了庞飞鸢、娄师德、高侃还有他,为何没管阿史那道真? 算起来高侃能支撑到庞将军带兵赶到,还要多亏阿史那道真在求援之中的表现呢。 大都护前去“威胁”仆固乙突所用的那把刀,还是从阿史那道真那里借来的,便不存在什么忘记了有这一号人的说法。 李清月笑了笑:“他是天皇陛下的御前将军,我把他安排到边境算个什么事。再说了,这问罪和奖赏一事不能全盘由我包办,总得留点给别人安排的。” 娄师德沉默地扭曲了一下表情。 这话简直像是在说,天皇陛下的瞎指挥虽然导致了战事险些失误,但是进攻北地的决策总还是李治下达的,那就不能让他毫无存在感。 这单于都护府的安排就没有他的份了,他自己的御前将领封个什么官,他还是能够决定一下的。 不……不行,不能这么想。娄师德心中默念。 再想下去,真是让人担心镇国安定公主和天皇陛下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已经到了一碰就碎的地步。 李清月却已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了下去:“至于怀英……他最合适的去处不是边地,还是不要由我来定他的升迁了。此次辽东和关中都能及时接到北地战局有变的消息,怀英居功至伟,我也会如实写在上奏的文书当中。” 高侃便接着问道:“那大都护打算何时启程回返?” 李清月回道:“起码也要等受降城大致建成吧。但这北地的冬日来得甚早,若是拖延太晚,也不利于行军……” “就定在九月末好了。” …… 九月的尾声,其实还不够安定公主和其手下将领扫荡北地的战绩,被传扬到所有北方部落的耳中。 但当大军起行之时,在受降城内外驻扎的营帐已有了相当可观的数目。 留守在此地的庞飞鸢为李清月送行之时,就听她又提醒了一句,在契苾何力将各部首领找来洽谈完毕后,该及时将人疏散离开。 “这也得怪您啊……”庞飞鸢调侃道,“谁让您还没到漠北的时候,才刚解决了那些叛乱的突厥,就已先传讯了许度支,让她将河北道新田的存粮和四海行会转运过来的一部分棉衣装载成车,令专人送到此地,正好在半月前送到。” “我听说有人在附近散布着一种说法,说他们谁能拿到棉衣和赠粮,就等同于是拿到了一张保命符,那还怎么能不再多滞留些日子。” 李清月:“……可这都快十月了。” 十月的辽东已到落雪之时,漠北这边也没差到哪里去。 自前日开始,独乐河的流动速度就比先前不知慢了多少。 或许再有上半月一月的,也就到了结冰之时了。 大唐以受降城为中心的新都护府建设,还只是李清月在和部将沟通之时的蓝图,没有正式得到君王诏令,这个将受降城变成贸易中心的想法,也就同样还差了些火候。 此次调令仓促,能送到此地的物资虽然在满足了戍边士卒之外仍有结余,但若要满足这偌大一个漠北草原,却还是差了太多。 这只是丢过来做个试验的…… “这受降城附近是要收容一部分小部落,效仿辽东那头的情况,逐渐让其归化,但也没法一口气吃出个胖子。” “我知道,我想凉国公应该也知道。”庞飞鸢回道,“大都护不必担心,舆论之事凉国公比我擅长,驱逐闹事之人我比他能下狠手,有我二人在此地配合,不会出新的乱子。说不定还能在元月之时将阿史那默啜给擒拿在手,送去长安给大都护做个生辰礼物。” 李清月没忍住笑了出来:“那还是免了,此人心狠又擅长逃跑,只怕真落到你手里的时候也只剩个人头了。大过年的太不吉利。至于你和凉国公的配合——” “现在是他为主你为次,等到正式的委任诏令下达,便是你为主他为次,我希望你把握好这个分寸。” 庞飞鸢显然很清楚公主这话中的意思,果断答道:“我明白,边境的主动权,大都护不会将其让出去。” 就算是契苾何力这样出身和履历的人也不行! 好在,以庞飞鸢和契苾何力之间的短暂交流,她看得出来,契苾何力这个人虽然还有武将的悍勇,却已过了对于一个将领来说最为巅峰的年龄。 他更因旁观目睹了中原的政斗,对一些已由安定公主敲定的安排,并不介意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庞飞鸢便当然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后来居上。 “那我走了,”李清月最后回头朝着后方的受降城看了一眼,见城头的封顶砌石还是好一派热火朝天的场面,仿佛浑然没受到这日渐下落的气温影响,也没因仆固乙突的过世而有所减慢,不由放下了几分担心。“飞鸢——” 庞飞鸢将缰绳交到了李清月的手中,就听她在翻身上马后高声说道:“你会成为一位合格主帅的!” 是主帅,而不仅仅是将领。 若要坐镇漠北,统御四都督府,又确实该当有主帅之才。 可这句话不像之前那句对于官职的安排,是在军事议会中说出,而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安定公主用这样的声调说出在人前,便俨然是一道作保的凭据,在她离开之前被加诸庞飞鸢的身上。 霎时间,庞飞鸢朝着安定公主看去的目光有些恍惚。 只觉擦过耳边的漠北长风,正在一下下地撞击着自己的心脏,让其必须以满腔热血,以报这份知遇之恩。 李清月一甩手中的长鞭,“诸位,随我班师还朝!” 这些随同安定公主自关中出征的兵卒纷纷响应着,随同队伍迈开了脚步。 对他们来说,这当然该当叫做班师。 李贤之前带队所做的蠢事,跟他们这些晚一步出发的人可没有什么关系。 他们在诺真水覆灭了叛逆的近万东。突厥士卒,在沙碛的必经之路上留下了一座警告的标志物,在路途中又击溃了数千突厥兵马,还在和辽东援军会师之后巡查各处、震慑铁勒,若要再加上协助了受降城的建立,那就更是一笔莫大的战功。 他们在跟随安定公主出征之时,便是信任这位主帅能带着他们建功立业,现在她还要带着他们在立功之后安然折返,又怎能不令人精神百倍,振奋不已! 已渐寒冷的北地天气,都无法阻止他们快速迈开这南下折返的脚步。 就连原本随同高侃戍守大营的士卒,也因边防士卒轮换得以折返归家,而觉万分庆幸。 被裹挟在其中的李贤便觉,自己可能变成了这其中最为格格不入的一员。 明明之前李清月甩他脸上的那一巴掌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他却感到脸上还有几分隐隐作痛,像是在不断地提醒着他,这大军凯旋的荣耀非但和他没有任何一点关系,反而还在对比宣告,他李贤到底是有多昏聩无能,才能落入敌军的手中。 在被安定拒绝了尽早将他送回的请求后,他的腿伤虽然一天天地愈合了疮疤,却因腿骨曾经为马所踩踏,再难以正常的方式行走,而那曾经被人割肉祭旗的位置,也依然是一个偌大的凹坑裹缠着纱布。 他确实可以不用只是躺在病床之上了,却也必须依赖于拐杖行走。 在他们回返边境之时,李贤不必住在军帐之中,而是能住于驿馆当中,他也终于从铜镜之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那真是一张—— 好陌生的脸! 他曾经是父亲的儿子中最为钟灵毓秀的一个,但现在,塞北的风沙和身作囚徒之时受到的苛待,都让这张脸变得瘦削而嶙峋。 战败的苦闷和忧虑更是让这张脸上再无年头之时的神采飞扬,只剩下了落魄狼狈之相。 或许他真的是难以接受自己竟会落到这个地步,他甚至看到,自己的鬓边已经有了几根白发。 李贤手中的铜镜再难拿稳,“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也顾不上将其捡起,像是试图从这个可怕的变化中挣脱出去,一把抓起了手边的拐杖,支撑着他的身体向外走去。 就连沿途试图和他搭话的士卒也没能让他有片刻的停留。 可他刚刚走到驿馆之外,便有一支横空而来的利箭悍然扎在了他面前的地上,直接阻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要去哪儿?” 这个随之而来的声音,让李贤不得不止住脚步循声望去,就见他那姐姐正坐在马背之上,像是赶巧了途经此地。 或许是因为方才她还距离此地有一段距离,便以这凌空一箭阻拦住了他的去路,直到此刻才缓缓行到他的跟前。 李贤呆滞的目光慢慢转动,看着她的迫近。 两厢对望,在他视线之中倒映的那个身影依然光彩照人,甚至因为统率兵卒得胜归来,而更添了一份底气和霸道之气。 不止如此。 在对方的眼睛里也倒映着他今日的身影,才更有了一种何其惨烈的相形见绌。 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几乎是在一瞬间崩溃在了当场。 他明明已经有些恐惧于和对方说话,却还是用近乎呐喊的声音做出了答复:“我要走!我不能回去。” 这就是他想做的事。 李贤一边后退转身,一边试图让李清月不要看到,在他的脸上突然滑落下来的眼泪,可他颤抖的声线,已经将他此时的情绪失控全给出卖了。 “我还回去干什么!长安城里不需要一个打了败仗的皇子,我对不起阿耶的期待,你要我如何去见他?那还不如当我已经死在了外头,就死在铁勒和唐军的交战之中算了。” 对。他该走,走得越远越好。 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自此消踪匿迹。 他连被夹带在这得胜而归的大军当中,都觉得没法忍耐,更何况是回到了关中。 曾经有多少人期待他坐在那个太子的位置上,接替李弘成为李治的继承人,现在就会有多少人将他视为大唐的耻辱。 这要他如何能够承受那样的目光。 可在他试图离开此地的拐杖声和自己的心跳声与呼吸声里,他又听见了一声异常清晰的弓弦拉紧之声。 意识到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声响,李贤的后背顿时一阵发凉。 “谁给你的资格说出这种话来?”李清月冷声开口。 李贤没有回头,却自有其他闻讯赶出的士卒看到了这样惊人的一幕。 镇国安定公主仍旧坐在马上,却是弯弓搭箭的姿态。 她眉眼间的冷意远胜过今日在边境落下的细雪,仿佛能将李贤的脚步直接冻结在当场。 “你看到边境丰收的景象了。若是你没有如此逞强,带着大军出征塞外,那五千多府兵原本能够和家人团聚,安度隆冬,但现在全都被你给毁了。” “所以你不是回长安去见天皇天后的,而是去还朝认罪的,怎能说走就走!” 那支弓箭被她捏得更紧了几分,仿佛同时被积蓄着的还有着一份滔天的怒火。 见对方依然没有回头,李清月厉声喝道:“李贤,你若再往前走出一步,休怪我箭下无情!” 第259章 这句直呼其名的叱问, 让周遭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沉寂了下去。 看到这一幕的士卒也个个屏气凝神,唯恐自己发出了什么干扰的声音,就会让安定公主手中的那支箭意外脱手, 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结果。 一边是镇国安定公主,一边是因战败才从太子位置上被撤下去的李唐皇子。 这些士卒本以为,他们看到的就算不是姐弟和睦, 也该当是互不干扰,却不料会看到这样的兵戎相见场面。 不, 应该说,这不是兵戎相见, 而是安定公主单方面以弓箭指向李贤的场面。 可他们又必须承认, 这一出画面既很意外,又让人心中好一阵的痛快! 那些随队折返的士卒中,有不少是随同李贤出征又随同高侃守营的。若不是李贤轻敌还下达了分兵的敕令, 以唐军的作战能力,完全可以让这出平叛变得足够简单。 然而最后却是那样多的同乡同袍战死沙场, 因边关遥远的缘故再难返回故里,只能被埋葬在漠北草原之上,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李贤却能如此好运地被从乱军中救援回来,只是腿上受了伤而已。 他更是在经历了这样的大变后,分毫也没觉得自己所犯下的是不可饶恕的过错,比起关心那些因他而死的士卒性命,更关心的是自己的颜面。 这听起来真是让人咬牙切齿。 偏偏他是皇子, 能够以这等无礼方式对待他的, 除了远在长安的天皇天后, 便只有眼前这位安定公主。 只有她。 几乎是在李贤抱着侥幸心理再往前走出一步的下一刻,她手中的那支箭便离弦而出, 一箭击碎了李贤的发冠。 “砰”的一声脆响。 崩碎的发冠之下,是李贤止住了脚步后惨白如纸的脸。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便对上了李清月那张岿然不动的面容。 箭矢骤然擦过头顶的劲风仿佛还未散去。而后,是一缕被打断的头发慢慢从他的眼前飘落了下来。 这让李贤毫不怀疑,倘若李清月的那支箭再往下偏移些许,到底能不能以这一箭洞穿他的头颅,取了他的性命! 她一点都没有在开玩笑。 “阿姊……”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将他拿下!” 当李清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身旁随侍的精兵毫不犹豫地扑了上来,将李贤给扣押在了当场。 这等进攻的矫健姿态,就算是李贤的双腿完好之时尚且无力抗衡,更何况是此刻。 他也清楚地看到,在听到这句号令后有所动作的,何止是那些安定公主的亲兵,还有因此地动静聚集到此地的其他士卒。 他们显然并不介意也加入到这抓捕李贤回去的举动之中。 这份截然有别的态度,让李贤只觉自己的胸腔肺腑尽是苦闷,仿佛比之先前为敌军所俘之时还要难熬。 可他知道,谁也说不出安定公主的半个错字。 从那些无声的视线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个信号—— 错的只有他而已。 他也并不只是以一个卸任了太子的皇子身份被带回长安,而是一个犯了军规一度被俘的将领,绝无任何一点任性的资本可以让他逃离此地。 但就算明白了这个事实,在他被人蛮横地押回房中之时,眼看李清月正要提着那把长弓转身离开,李贤还是没忍住开了口:“阿姊,你真要以如此公事公办的态度对我吗?” 李清月回头看向了他。 若是她并未看错的话,在李贤的眼睛里还能看到另外一种情绪,仿佛一句无声的控诉,质问她为何会变得如同今日这般冷漠。 到这一刻,他还是在以自己的利益得失,来权衡着自己遭到的“不公”对待。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是接替你出征的主帅,若不公事公办,便是结党营私,这才是将领该有的态度。” 她冷嗤了一声:“我不管你到底觉得自己拥有多少特权,又因为人所诓骗到底有多委屈,总之,若是让我知道你还想以这种荒唐的理由逃走,我便是杀了你,别人还要夸我在履行镇国公主的职责。” “走!”李清月重新转头。 那些亲卫当即跟上了她的脚步,也将李贤面前的那扇门户给直接关了起来,只从门外透出的身影来看,他们还留了几个人守在门口,绝不给李贤以脱逃的机会。 李贤手中的拐杖突然一松,就这么砸在了地上。 他更像是一个囚犯了。 而他的姐姐,正是押解他这个囚犯的看护者。 …… 当一个看护者将囚徒重新丢回囚牢之中后,自然也不必有什么多余的举动。 狄仁杰听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就见李清月好像并未将这出意外之事放在心上,而是自顾自地翻阅着单于都护府原先的驻兵记录,为随后的兵员流转调度之事做好准备。 “大都护不怕这些风闻传到天皇耳中,给您惹来麻烦吗?” 李清月挑眉:“怀英觉得这算麻烦吗?” 狄仁杰回道:“镇国公主和接近成年的皇子之间起了冲突,还是摆在台面上的争端,从某些方面来说,当然是麻烦。若是宗室之中有心怀叵测之人,必定会抓着此事来说,对于天皇继承人提起再议,顺便奏称公主无视天家颜面,肆意妄为,不配镇国之名。” “当然,从真正的效果上来说,这不是麻烦。” 狄仁杰将今日的情况看得很清楚。 就算在李贤被废黜后,天皇陛下最适合被立为继承人的皇子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李旭轮,真有几分人丁单薄的表现,以李治的脾性,他也不会因此就给宗室以上台的机会。 能让他放下心来的,依然是李元婴那一类的纨绔叔叔,而不是霍王李元轨这种还算有些本事的。 安定公主的存在,就是阻拦住后者谋取高位最为重要的一道屏障,以防皇权旁落。 而有了被敌人抓获这样的污点,李贤也没有了再被起复的机会,最好的结果就是在论罪之后被削去一部分食邑,以一个闲散皇子的身份度过余生。 在这两厢对比之中,若是天皇能够狠得下心来的话,倒不如让这出争执被更多的人知道,将这位前太子完全变成助力于安定公主声名的工具。 不过就算他狠不下心来又如何呢? 谁胜谁败,谁又有应变种种事端的底气,都已在方才的两支箭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对安定公主来说,只怕所谓的麻烦,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李清月搁下了手中的书卷,饶有兴致地朝着狄仁杰看去,对他此刻的心中所想大约也有些猜测。 “行了,别的就不多说了,也没必要事事都讨论带来的其他影响,就以北伐战役中的一员来看今日情况——” “若是你看到他又想再做一次逃兵,还是这等死不悔改的样子,你会不会想要用箭指着他?” 狄仁杰回答得很果断:“我会。” 他虽遇到的不是高侃这等身临绝境的情况,堪称是深受其害,但作为安定公主和天后填补在此地的后手,直到北地得胜的消息传回到了他的面前,他还觉一阵心有余悸。 更让他庆幸的,可能也并不只是李贤的被俘,没有进一步将危机波及到边境各州,就已经被镇压了下去,还有李贤的无能先一步因为这出考验,而得到了充分的证明,并没有拖延到他真正执掌军国大权的那一天。 他对李贤绝对是有怨言的。只区别在,会将这份不满以什么方式表现出来而已。 “那不就得了吗?”李清月回道,“你就当我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好了,怀英也大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单于都护府的各方调任自关中发出之前,姑且劳烦你继续坐镇此地。阿史德契骨、阿史德温傅还有其他相关涉事之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在此期间多让他们带人去参观参观那座京观,也务必将此前有意响应叛乱的余党全部拿下,若是能借此从边境找到默啜的踪影,那就更好不过。” “至于对这些人如何安排,”李清月顿了顿,说道,“我已有些想法了……等到回返关中后我会向天皇天后上书,届时再看吧。” 听李清月这么说,狄仁杰也先暂时将自己的思绪从李贤的身上收了回来,问道:“不知我可否先从大都护处知道这个安排?” 李清月指了指面前的舆图:“铁勒人在负责修筑那座受降城和周边的驻军场所,这些犯事的突厥人总不能闲着吧?” “往后自并州往云州,再一路往北抵达受降城,定期便需有驻军与物资往来,既然他们不擅耕作,那就先负责开路好了。” 她又补充道:“若是他们不想开路的话,那就去当路标!” 反正已经有一个路标了,不差再多几个。 狄仁杰:“……我明白了。” 草原之上的修路和中原的修路大概有些区别,不过核心的目的总还是一样的,正是要让中原兵马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该去的地方,以实现对此地的军事掌控。 这单于都护府的“单于”二字,只怕自此之后,才更符合其意义了。 至于在这一番武力威慑之后如何将其安排去更能长久维系边境稳定的位置,就看这接续继任之人的本事了。 李清月继续说道:“现在已是十月,等诏书下达必定要翻过年去,也正能避开冬日严寒,就劳烦怀英在此之前再做一件事吧。” 狄仁杰:“大都护请说。” 李清月道:“令阿史德契骨督办一座碑铭,刻上此次东。突厥叛乱之事和唐军平乱,就摆在碛口的京观前头。” 狄仁杰沉默了一瞬,问道:“那要记下皇子被俘之事吗?” 李清月笑了笑,“你说呢?” …… 这自然是要写下来的。 按照安定公主的说法,往后在道路修通后,经由此地走过的兵卒都会看到这块碑铭,无论是这些士卒还是统兵的将领都会看到其上所刻画的字样,以此为戒,绝不能再有任何的轻敌之举。 但若要狄仁杰说的话,此物的存在,大概是要让后人永远记住李贤被俘之事了。 这也实在不像是一位公主该当拍板做出的举动。 可当狄仁杰目送着李清月统率兵马重新起行的时候,他发觉这列进军的队伍,可能并不仅仅是因为昨日在大唐疆土之上的好眠而显精神抖擞。 还有另外一种该当被称为精神支柱的东西,正在这支队伍之中蔓延。 这些士卒不会在意,安定公主打击李贤,到底是不是还有更进一步谋求地位的想法。他们只会觉得,无论是行动还是心态上,她都切实在将那些士卒的性命放在心上。 只怕这碑铭刻字一事传出去,这些士卒还要再进一步叫好称快呢。 狄仁杰有一瞬的怔愣,最终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安定公主先前的有一句话是没说错的。 有些事情没必要如此寻根究底去看,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也就是了。 …… 但怎么说呢,他能以这样的心态去做这件事,有些人却大概不行。 这支折返长安的大军不需以驰援边境的方式行路,便大可以在冬日里缓缓推进,以减少沿途士卒的患病。 秋日之前的收成,也足以让军队自途经的各州获得足够的补给,更为稳妥地陈兵过境。 所以先一步抵达关中的,就是安定公主在折返并州后,重新发出的一份速递战报。 她在漠北所做的种种后续安排,都写在了这封军报之中,经由信使送到了李治的面前。 而此时在李治跟前还有另外的一份文书。 不是每逢年末都要送抵长安的朝集使奏报——那些都和前两年一般,送到天后跟前去了。 而是一封改元的诏令。 对李治来说,咸亨这个年号实在是太不吉利了。 它都不只是没能达成诸事亨达的目标,根本就是在克他! 咸亨元年,大唐境内各地的天灾还在持续着总章年间的情况,甚至出现了大贺氏部落叛乱的情况,也因英国公李勣的过世,让李治再失去了一方股肱助力。 咸亨二年吐蕃举兵,虽然因他还有安定这个好女儿将其击退,甚至将吐蕃逼入卫藏四如之地,但这份赫赫战功却显然没给他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好处,反而是让安定手中的军权再进一步攀升。 而在咸亨二年的年末,咸亨三年的年初,他先是下诏废黜了李弘的太子之位,又彻底失去了这个儿子。 现在,又是咸亨三年的征讨北方战事落下帷幕。 明明大唐才是胜利的一方,李治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在此战之后,无论是从正统诏令的角度,还是从身体条件上来说,李贤都再不可能成为大唐的太子。 安定却与李贤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以堪称势如破竹的速度击溃了屯扎在边境的突厥兵马。自辽东发兵的安定部下,也成功赶在高侃大军被攻破之前抵达了前线,临阵斩杀了多滥葛部的首领。 多可笑啊。若是让外人看来,他这位大唐的君王该当感到满意了。 是他给出了镇国安定公主的封号,也由安定回出了一个当得起“镇国”二字的答卷,说她的存在是在力挽狂澜也毫不为过。 可这诸事皆亨的,分明不是他,而是安定……和天后。 这咸亨三年年初的制举取士和珠英学士的考核,为大唐各地增添了不少新的官员,到了年末之时,也已陆续传回了不少好消息。 比如前去碎叶水建城的刘旋和郭元振,在建城之前还和大食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摩擦,被二人统领自安西都护借调来的兵马给击退了回去。 再比如被派遣前往江南督办水利要务的几人,也将今年的督建水渠、改善湖田布局之事条理清晰地奏报到了中央。 这些功劳,理当因她们乃是天后门生、或是天后直属的珠英学士,而归功于天后陛下,而不是他这位天皇。 李治既觉这是被一步步推动的时势所趋,又不得不将自己仅存的希望寄托在……玄学之上。 他要改换一个年号。 这个被他决定下来的年号,叫做上元。 上元是个很特别的节日。它是道教传统之中,上元赐福天官紫微大帝的诞辰。 对于尊奉道教为国教,将老子李耳认为祖宗的大唐来说,当然是个再吉利不过的节日。 若是将其作为年号,也理所应当能够给他带来一些气运的转机。 至于这到底是不是一种示弱之举,就实在不好说了。 李治没法不做出这等近乎求神的行动,谁让前几日他刚打算和天后商议立周王为太子,就收到了他病倒的消息。 在这一刻,明明朝堂之上都在恭贺于他北疆得以平定,他却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孤立无援。 而现在这封送到他面前的军报,更是以一种在他眼前跳动的模糊字迹,彰显着一派峥嵘锋利的气势,直刺得人眼睛生疼。 若非李治自恃自己还有几分冷静,就该当直接将这封文书给丢出去。 也还没等他做出这个举动,就已先有一只手,将它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 武媚娘扫了一圈文书之上的字样,顿时明白了李治这极力压制着的憋屈到底从何而来。“陛下觉得这上头建议的官职委任有问题?” 李治没吭声。 但他压低的眉头无疑是将他的态度给传递清楚了。 有问题,问题大了去了! 他还从没见过,得胜归来的将领除了告知战绩之外,居然还将对于打下来的地盘由哪位将领负责坐镇,又由哪位官员负责统筹政务,都给全部安排下来的。 仿佛这片地方随着她的出兵,已经被彻底划进了她的地盘。现在的暂代职权,都已是按照将来如何所设置的,唯独缺的,就是他的一道诏令而已。 这像什么话! 他父亲当年干过这种事吗?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武媚娘接道:“陛下不必哑口无言,要我说安定这信中还给您留了一点情面。” 李治脸色一僵:“……她给我留什么情面了?”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安定话中训斥的是李贤的表现,还不是在暗指他当时就不该派遣李贤出战。 她将惩戒李贤的举动放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又如何不是在将李唐皇室的脸面,或者说是他李治的脸面当众往地上踩。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现在在军报里提前和您交代,总好过朝堂之上当庭提出,让群臣都知道您安排不出个合适的人选要好吧?就以高将军来说,安定敢让他继续坐镇北地,号称绝不让北方胡人越过受降城,您敢吗?” “我……”李治一时语塞。 只怕他不会将高侃放在那里,就算还要用高侃的带兵能力,他也不会让他继续留在北方。 可若是他真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只怕安定就要在朝堂上直接跟他吵起来了。 就连理由都是现成的——他不知兵! 若真闹到了这一步,才真是面子彻底没了。 可这句解释还不如别解释,同样让人听得郁闷! 偏偏自天后将那一只茶杯摔碎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李治便没再从她那里收到多少好脸色,也只能听着她说出这等扎心的“实话”。 李治最终也只挤出了一句话:“可她不该将单于都护府的变更都给擅自定下了!” 大唐的边境方圆,总应该先由皇帝来定的,而不是…… 不是以这等草率却又笃定的方式,被写在这军报之中。 “那您想要她如何呢?”武媚娘神情一冷,“您想要她循规蹈矩,想要安东都护也一定要收到了天皇诏令再行出兵,为大唐的万余府兵直接收尸?还是想要她在将弟弟救出后还要放弃稳定军心,对这个招来兵败的混账礼待有加?” “又或者您觉得这漠北草原的都督府名存实亡,草原各部各有算盘,才是最应当维系的局面,她不该在击溃了叛军之后,在漠北建立那座受降城?” 李治哑然:“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管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武媚娘完全没因他的这句退让而止住话茬,而是继续说了下去,“既然这朝堂之上,是办不成事的人要退下去,那到了这边境之地,安定觉得这样的安排能确保北地太平,您也最好别提出什么反对的想法,到时候里外都不好看。” “有安定为您排忧解难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非要让自己被一次次地气到呕血,气到风疾复发。” 李治眼皮一跳:“……我若真什么都不管了,那还叫什么皇帝!” 总不能说他比朝臣先一步知道安定做出的安排,那就叫做拥有决策权吧? 天下何来这等荒唐的事情! 可他的这句话,好像并没有人能当即给出支持。 只有面前的天后重新开了口:“我没说您什么都不必管,所以我今日来,是向陛下奏陈两件事的。” 李治沉默了一阵,还是回道:“你说吧。” 武媚娘说道:“吏部尚书的死讯已经在贤儿被救出后得以确定,此人尸骨无存,要以何种方式下葬,又要被敲定一个什么谥号,我管不着,但这个职位必须尽快换人担任。这个位置,劳烦陛下允许我来选人,我怕陛下再因伴读同窗之情,选出第二个李敬玄来!” 李治面色骤变:“你这话过分了!” 什么叫做怕他选出第二个李敬玄来? 那分明是要将选官调派的权柄彻底从他的手上夺去! “我有说错什么话吗?”武媚娘唇角含着一缕嘲讽之色,“陛下一面要打击世家结党,一面又顾念旧情,明知李敬玄此人是何等行事作风,还要让他坐在那个位置上,丝毫不怕他将联宗赵郡李氏、结亲高门大户的本事用在考评官员之上。” “既然您觉得,有我这位天后从旁监管,足以让他无法做出什么更为恶劣的行径,那还不如直接将这个权力交给我。” “你……”这话听得李治连心口都一阵阵地发疼,但更疼的还是他的头。 谁让在他的面前,既有安定那封再争一地的奏报,还有天后趁势而起的言语如刀。 他只觉在这步步紧逼中,那张写有上元二字的白纸,似乎根本无法成为一张镇压局面的祥瑞符纸。 “陛下说不出反对的理由,那我就当事情按这么办了。”武媚娘接道,“另一件事——” 李治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鼓胀。 他哪里是说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而是当权力已太久留在天后手中的时候,他要再想将其收回来,便已没有那么容易。 他也毫不怀疑,在他一举断送了李敬玄的命,险些让高侃和道真被李贤连累致死之后,朝堂之上的官员对于是否要坚定听从天皇指令,已有了自己的想法。 被他继续扶持上位的人到底是会被很快拉下台去,还是为天后所控,他竟已无法给出一个笃定的判断。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她的下一句话还要像是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我有意向朝中下令,为迎接凯旋大军,今冬巡幸洛阳。” 李治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媚娘,你这是在请我拿定主意,还是在告诉我,我应该去哪儿?” 这一句话,比之前吏部尚书的那件事,还要像是一句通知。 什么叫做她没说他什么都不必管…… 这等“奏陈”,也不过是多走了一个流程罢了! 可面对着他这句怒气上涌的质问,武媚娘的神情从容如昔,开口答道:“陛下不该做这件事吗?您想要直接改元易号,将这咸亨年间的种种事端全部翻篇重来,但总会有人将这件事记在心中的。” “若是换一个圣明天子坐在这里,年初的荒谬进军,府兵受难,百姓遭灾,该当领罪的何止是李贤,天子也该当罪己思过了!我如今也不过是请您移驾洛阳,为此事在年末收关,给安定和随行将士一份更为体面的迎接大典,您难道不该从善如流地接受吗?” 从年头到年尾,这场闹剧该当结束了!这便是她的想法。 这一次,李治的沉默持续了远比先前更长的时间。 他低垂着头,就连站在他面前的武媚娘也没能看清他的表情,也无法看出,他那颤抖了一瞬的脊背,到底还有没有继续反抗的力道。 但武媚娘听到了他的答案:“……好,我去洛阳。” 他是该去迎接这回返的大军。 哪怕他既不知道再见到李贤的时候,他该当和这个儿子说些什么,更怕见到李贤对他痛恨的眼神,也不知道再见到李清月的时候,对于这个几乎手握天下兵马的女儿说些什么,他都已没有了逃避退缩的机会。 只是再如何做足了心理准备,当天子登上启程洛阳的车舆之时,朝着这边望去的朝臣,都各有一番想法涌上了心头。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并不愚蠢,也在官场之上混出了经验。 实在不难看出,天皇陛下……他简直像是被推向洛阳的。 要知道,当年的洛阳被定为东都之时,在诏令之中曾经有这样一句话,说的是—— 此都中兹豫州,通赋贡于四方,交乎风雨,均朝宗於万国。① 可陛下此时,还记得这句话吗? 就算他记得,他还有当年令礼官写下这句话时鲸吞四海的气度吗? 阎立本给不出一个答案。 他原本想将这启程东都巡幸的画面画下来,但在画面的中心似乎已从天皇变成天后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画笔有一点沉重。 …… 只有车架滚滚,直朝洛阳而去。 第260章 确实是车马辚辚啊…… 今冬不似前几年的暴雪一般严寒, 虽是已从北地传来了飞雪落霜的消息,但这条顺着大河而走的崤函道,还尚未到落雪之时。 相比于当年自长安起行前往泰山封禅时候, 眼下的路还要更好走一些。 “何止是路好走一些,我看长安城里山虞林衡官吏都要松一口气,不必考虑京师大半官员从十一月到二月之间的木炭供给, 大可让洛阳那头的属吏去操心。至于沿途——” 刘仁轨看向了面前的阎立本:“还有左相这般非要来与我同车的,正能节省一份炭火。” 他们二人一个是左相, 一个是右相,所乘的车舆原本就相距不远。 这沿途之间的车马以百千为数, 大约也没人留意到, 阎立本会突然在此时造访刘仁轨。 但刘仁轨可不能真将阎立本的上“门”,当成是他在此时旅途无聊,故而有此一举。 都说阎立本这位左相驰誉丹青, 相比起政坛之上的高见,还是在书画之上的名声更大, 可混迹朝堂多年,阎立本也绝非对于政论一无所知之人。 就像他此刻坐在刘仁轨的对面, 喝完了那杯架在车中暖炉之上的茶水,便自有一番若有所思的神情,像是有什么话想要说。 不过就连刘仁轨都没想到,阎立本这个人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只在陛下签署诏令之时才有些存在感, 居然会忽然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右相是安定公主的老师, 能否告诉我, 公主可有问鼎太子之位的意思?” 刘仁轨顿时目光一凛:“这话——似乎不是你这位左相该当问出来的。” 无论是以阎立本的身份,还是阎立本和刘仁轨之间的交情深浅, 都不支持他发出这样的一问。 可阎立本性情温吞,也在建立四海行会一事上为李清月拿捏住了短板,现在非要在有些事情上寻根究底,也依然有自己的一份执拗脾性。 他轻呼了一口气,沉声开口:“右相不想说这个答案,其实明眼人也看得出来。从镇国安定公主到太子的位置上并没有多远,若是此前还有襄王这个长兄顶在前面,或许还要远一些,偏偏襄王自己先失了圣心又病逝在襄阳,接替位置的雍王李贤因北征铁勒一事被废太子之位,剩下的周王抱病,也非帝王之才,我看……天皇陛下能选的人原本就不多了。” 阎立本顿了顿,目光微垂地看着面前氤氲的热气,有片刻的沉默,这才继续说道:“但天皇陛下若是想要改立她为太子的话,早在襄王过世,或者是三废太子的时候就已经可以这么做了。那我也不得不多问一句,天皇并无此心,镇国安定公主是否有意了。” 现如今安定公主执掌的军权,绝不会逊色于当年玄武门之变时候的秦王,甚至犹有过之。她的兄弟也不如当年的太子李建成。 若是真到了父女之间起冲突的地步,安定公主绝对能效仿先帝所为。 不过是因为,此前没人觉得公主也能走到这一步,才都下意识地忽略掉了这个可能性。 然而李贤被废,李旭轮却迟迟未能上任太子之位,总不能是因为陛下担心此举会让李贤和他兄长一般忧愤离世,才存了一份怜悯之心…… 朝堂之上,恐怕已有不少臣子在猜测这种可能了。但是否支持此举,那又该当另当别论。 见刘仁轨并未当即开口,阎立本继续说了下去:“你也不必担心我是来为天皇陛下打探消息的,今日既是我先找上门来的,有些话我也该当坦诚地说。方今大唐治下虽有前两年的灾情,但远远没到国事倾覆的地步,前太子被俘,战乱也未波及关内,以我对天皇陛下的了解,他不会立安定公主为继承人,这才是为何我敢说,天皇并无此心。” “可我身居四海行会临街坊中,日日所见景象里均不难看出,安定公主有鸿鹄之志,至于这个镇国公主的位置能不能让她至此收手,我也不敢确认。” 阎立本抬头苦笑,伸手指了指车顶:“就当我也要为自己求一条生路,想提前问问右相的建议吧。今日这些话只在车中,为你我所知,我也不可能因你所说去检举安定公主,所以还请右相……不吝告知。” 他兄长的女儿嫁给了当年争储失败的魏王李泰,虽未因此牵连到他,但到了如今,却未必还有这样的幸运。 他先前屡屡落笔不成,心中憋闷不已,这才大着胆子前来拜访刘仁轨。 无论能否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在他将这番话说出来后,总算心里舒坦多了。 刘仁轨将他这个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看在眼里。 相比于阎立本,刘仁轨更算是官场上的老手。虽然说话不太好听,在遇上安定公主之前的仕途也并不平顺,但并不代表他看不明白一些事情。 阎立本说他不是打探消息而后向李治告密的,而只是单纯前来询问,显然并不是一句假话。 可惜啊…… “让你失望了,我也不知道。”刘仁轨回道。 阎立本露出了几分诧异的神情,像是疑惑于一个教了学生十五年有余的老师,为何会给出这样的一个答案。 可阎立本说的是真话,刘仁轨说的又何尝不是。 安定的成长过程和那些皇子截然不同,非要说的话,还是他这个老师为了答复她的疑问,选择了带她以洞察世风的方式进学。 有些时候就连他也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他从一开始就选错了教授的方式,这才让安定有了后来的种种表现。 若说不臣之举,在辽东大肆招募军队和开采金矿绝对能算,但在这不臣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兑现她对于当年困惑的解答。 就连此刻,当他们自长安前往洛阳再次途经这里的时候,因道路还未和大河彻底分支而行,便还能在车马声外听到江河滔滔之声。就让人恍惚想到,那河上的分段行船、增设转运仓,还是当年在教授安定公主时候被她提出来的,也在随后变成了福泽于关中的举措。 他虽然疑惑于她的种种表现,但并不想轻易对学生下一个判断,而是希望由她自己,将抱负与愿景陈述于众人面前。 阎立本将他此刻的神情变动看在眼中,总觉得刘仁轨其实有很多想说的话都蕴藏在了这当中,却并不能让人轻易读懂。 只听他接着说道:“不过左相如果不愿意无功而返的话,我倒是有一件事可以告诉你。” 刘仁轨一向板正的面容上,少见地多出了几分惬意从容之色:“此次洛阳迎接大军凯旋后,我会寻找合适的时间告老还乡。” 阎立本惊道:“这么突然?” 刘仁轨的身板硬朗,乃是朝堂之上人所共知之事,要不然也没法坐在这个等同于是群臣之首的位置上。 许敬宗都是在将近八十的年纪,才真正告老致仕,刘仁轨现在也不过才七十出头,何必这么着急! 他完全可以在这个位置上再多做几年。 刘仁轨却摇了摇头:“自太宗朝开始任职,我就不是个遇事退缩之人,但有些时候,身处其位,就难免身不由己,既然如此,还不如先退一步。” “天后以糊名举士,令不少才学之士被遴选入朝,却因在籍官员人数众多,仍有暂居流外官位的人。像我这等年事已高的,也该给有些人做个榜样了。” 这条冠冕堂皇的理由在前,阎立本竟觉自己真是无从评说,刘仁轨此举,到底是不是也在试图避开安定公主和天皇之间的争斗。 但他知道一件事,坐到这等高位的官员,要轻描淡写地放弃自己已经在手的权力和待遇,当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刘仁轨却做到了。 那……他呢? 他该怎么办? …… “你说得轻巧,什么叫做安定公主若为太子那也无妨!” 无独有偶,此时的另一位书画名流也和另一人同在车中。 只不过这一头不是画家登车拜访,而是霍王李元轨拜访韩王李元嘉。 在刚看到李元嘉随意丢在车中的画纸之时,李元轨只觉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哪知道会先从李元嘉口中听到这样的一句来。 “你是不是真觉自己在这几年间深受陛下信任,就连当年城阳公主冲进宫中向陛下伸冤的时候,都是由你从中说和,便觉什么都无所谓了?” 李元轨拧着眉头,继续说道:“可天下何曾有公主继承皇位之事!就算……就算安定公主今日功勋再难有皇子与之相提并论,宗室子弟莫不避其锋芒,那我姑且再多问一句话,若是真让安定公主坐上太子之位,在陛下过世后由她继承大统,再之后呢?” “在此之后,是从周王雍王等人所生的儿子中选择一人接替她的位置,是从我李唐宗室中择优选择一人,还是由安定公主亲生的子女接任这个位置?” 李元嘉刚要答话,李元轨就已抢先一步先说了下去:“我说亲生的子女,尤其要说的还是女儿。倘若她能走到这一步,谁知会不会在下一辈中再有其事。但要我说,她既是个公主,往后所生的子女便是姓氏别家的外人,根本不该有这个继承皇位的资格。若是这都能行的话,我敢问你,城阳公主那个改姓为李才保命的儿子,是不是也能算是我李唐宗室了?” 霍王面色沉沉,厉声斥道:“到时候便全乱了套了!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别有这样的情况。” 李元嘉垂眸沉吟片刻,问道:“你所担心的,只是外姓人之事吗?” 李元轨叹了口气:“显然不是。你应该听得出来,我还在担心什么。” 他在担心,就因为安定公主的异军突起,往后大唐的皇位传承,会再不由宗法制度所限制。 而当坐在那天下至高位置上的人从男换女的时候,所造成的影响何其之大。 天后临朝,安定公主受封镇国,就已有女官经由珠英学士考核被选拔入前朝,却并不仅仅是作为天后的“秘书省”,而是被分散去了各州为官。 糊名取士已在天皇明确下达的诏令中说过,这不会仅仅是持续一年的事情,想来这珠英学士的选拔也会如此。 再若有一位升任储君的安定公主,往后这朝堂上女子为官的情况恐怕会迎来一场飞跃。 谁若真觉得她会只是个居中过渡的选择,那才是个蠢蛋! 到了那个时候,李唐其余宗室的地位会有多尴尬,朝堂之上的官员平衡,会被以何种方式打破,都是可以想象到的事情。 李元轨道:“你说得自己一派闲云野鹤的样子,也怕因此获罪,干脆说什么也无所谓,可我告诉你,天皇陛下他就不会接受这件事,否则便是枉顾祖宗礼法!” “不仅仅是天皇陛下,今日的朝堂群臣能接受一个镇国安定公主,却不会接受一个安定太子。” “你知道吗?在我来见你之前,是有另外一个人先找上了我。”李元轨的嘴角带上了一抹冷笑,“找上我的人算起来还和安定公主有些关系。他是越王李贞。” 越王李贞的母亲越国太妃燕氏,是当今天后的姨表姐,在先帝在世的时候乃是燕德妃,在宫中的地位不低。 天后临朝之后,她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就譬如说当年的泰山封禅之时,天后出任了亚献的位置,燕太妃则在天后的举荐下出任了终献。 李贞因为这一层关系很得天皇天后的看重,在咸亨年间出任了相州刺史的位置。 此次年末还朝述职,恰逢天皇巡幸洛阳,他便也随同在了队伍之中。 “咱们这个侄子说,他母亲和天后之间的关系如何,大可不必多说,倘若天后真要将安定公主扶持上太子之位,但凡陛下不愿受到天后的制约,或者是哪个皇子有心一搏,需要我等宗室勠力同心,他必定自相州出兵,助对方一臂之力。” “天后越权太过,安定公主更是权势滔天到了今日的地步,怎能不让人同仇敌忾,先将种种匡扶回到正轨!” 越王李贞的态度对于霍王李元轨来说绝对是个意外之喜。 这才是为何,他紧随其后地就找上了韩王李元嘉。 可惜,这番话虽是让李元嘉的脸上有了几分思虑之色,却显然还不足以让他站队。 “你们没考虑过两个问题吗?”李元嘉长年经营书画之道,在眉眼间还有一番在李元轨看来过分温和的态度,他说出的话也颇为冷静谨慎,“陛下对于宗室,是不如对天后信任的,你怎么知道,他就真的想要因今日种种,除掉为他戍守边疆的镇国公主?” 上官仪、李敬玄等人对陛下足够忠诚了,也并未见有人能得到一个好下场。 到时候他们是为陛下作刀了,却被扣上个谋逆之罪,该当如何论处? 那还不如按他所说,做个安分守己之人,等着种种事情尘埃落定,不要从中插手。 李元嘉继续说道:“另一则,越王和你霍王都有领兵之才,这一点我信,但你们说要起兵抗衡安定公主,我却觉得——你们没有这个本事。” 相州位处河北,距离安定公主开辟黄河故道新增田亩之地并不太远,若要从此地发兵驰援京师,无论是去长安还是洛阳,都绕不过那一带。 到时候,安定公主在那头有过往来的府兵,都能将越王给拦截下来。 至于霍王他如今还在朝中任职,也就更不存在什么兵权之说。 李元轨摇了摇头:“我明白你的顾虑,但情况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咱们这位陛下最明白何为制衡之道,此次他连前往洛阳都像是为人所胁迫之下的举动,根本身不由己,你还觉得他会如此前一般,将宗室当做仇人来防吗?” 他一拍桌案:“起码我们不会将皇位传递到外人的手上!” 在长孙无忌和天后之间他选择天后,现在在天后、安定公主和宗室之间,他该选择谁,才能让他继续像个帝王,此事简直不必多说。 “还有起兵一事,这关中府兵位居天子脚下,到底是听安定公主的号令还是听天皇陛下的号令,并无什么异议。若是还觉局势不够稳当的话,以你韩王李元嘉的眼力,足以从陛下这里探听出个虚实来。” “是,今日安定公主兵马虎踞四方,已几乎掌握了大唐边境,但若要拨乱反正,她根本没有从边境调兵前来的时间。” 霍王李元轨目光发亮,仿佛先前在朝堂之上受到安定公主制约的仇怨,都眼看着要因今日谋划而终结:“你也说的没错,单只是李贞自相州举兵,但能做到及时发兵驰援的,难道只有一个李贞吗?” “倘若你愿意联手,我,你,越王,你的同胞兄弟鲁王,我的长子江都王,你的长子黄国公,鲁王之子范阳王,越王之子琅琊王,都可各自担负起一部分重任。届时倘若陛下有卸磨杀驴之心,你我足以自保。” 李元轨一字一句地逼问:“元嘉,难道你真要看到,大唐秩序崩乱,自安定公主开始吗?” 李元嘉陷入了沉默。 他在此刻忽然被人将记忆拉拽回到了将近二十年前。 很多人并不知道,他和安定公主之间其实还有一份有些特殊的缘分。 彼时连话都不会说的安定公主在他正觉前路未知之时,将那个用草编成的锄头递到了他的面前,成为了武后向他示好开导的标志。 可今日在的李元轨的一番慷慨陈说面前,他忽然在想,那只抓着“锄头”的手,到底是在耕耘天下,还是意图铲断李唐的命脉。 当年只是画面一角的孩童,已经成了陛下纵然未曾言说,也让人觉得她有继承大统机会的样子,怕是彼时画中的任何一人都不曾想到过。 那他这个当年的执笔之人,又该当如何呢? 李元嘉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缓缓答道:“先抵东都吧,我想看看陛下的想法。” 李元轨并不因他的犹豫而觉恼怒,反而露出了几分喜色。 李元嘉说是说的要听陛下的意思,但他的态度中,分明有了松动。 既然他们不打算步上官仪的后尘,那自然是小心为上。 在自李元嘉的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李元轨的脸上已有了几分踌躇满志,只在发觉即将抵达自家马车之时,好像有人在朝着他看来,这才因那道目光,收敛起了几分神色。 不过在对上那人的时候,李元轨又暂时放下了戒备之心。 对方身披厚氅,面有瘦削之态,虽是一派沉静的表现,却好像在目光中还能看到几分恍惚。 发觉自己掀帘而望的目光被人察觉,她才后知后觉地回出了一个淡漠而礼貌的微笑。 而后便放下了车帘。 若是李元轨没记错的话,那是义阳公主的马车,而同在车中的人,便是萧昭容。 自去年李素节被处死之后,萧昭容因曾经去信规劝而免遭其难,但也自此鲜少出现在人前。 对方这等做派,显然已是不愿再同外界的种种有所牵扯。 不过若要李元轨看来的话,当年的李弘联名一事,李弘自己只是被贬为襄王,李素节却以谋逆之罪被杀,这其中势必有天后的手笔。 许王虽死,萧昭容对于天后自上位以来的步步紧逼,若说毫无怨言,只怕是没可能的。 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联合她做些事情。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越王李贞的府上长史便是兰陵萧氏的人,和此前被杀的萧德昭出自同宗,名为萧德琮。 但当下,还是先少牵扯些人进来为好。 想到这里,李元轨便也仅和萧妤颔首致意,便已踏上了自己的马车。 可他并未看到,在萧妤将车帘放下的时候,她脸上先前那番冷清寂寥之色便已消退了几分,在看着面前的女儿浑然未觉这车里车外的对视,还在演算手稿时,更是流露出了一抹温存之色。 她想了想方才所见,开口问道:“周王还在病中吗?” 李下玉闻声抬头:“太平说他还病着。” “那就不是真病。” 萧妤嗤笑了一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嘀咕:“多可笑啊,什么时候太子宝座,居然也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东西。甚至这个位置一日不定,就连这巡幸洛阳都人心浮动了。” 但别想让她对李治有一丝半分的同情。局势发展到今日这个地步,还不是李治自己搞出来的事端。 “阿娘……”李下玉伸手,在萧妤的面前晃了晃。 宣城还在辽东,她又需要跟随圣驾前往洛阳,实在不放心阿娘留在长安,这才将她也给带上了。 怎么看着她还是有些不习惯外出。 “您在想什么呢?” 萧妤看向了面前,“没什么,我只是在想……” 在这乱局之中,她若是不做点什么,岂不是有些对不起她这将近三十年间的起起落落了! “等到了洛阳,我还是不住在洛阳宫中了,我在宫外找个地方落脚就行了。” 李下玉捏着手中的笔,不知有没有必要从旁规劝,又觉或许真是这样对她更为自在一些,便没再多说。 当她演算完了新年历法,将其重新誊抄成册后,就见母亲已斜靠在车中睡了过去,外间的河流之声也因车架变道,逐渐消失在了耳中,只剩下了那些随队而行的车马喧哗。 而这些或是密谋或是闲谈的声音,在车马抵达洛阳后便已各自分散而去。 直到在安定公主统率的大军自河东道抵达洛阳之时,所有的声音都在此地沉寂了下来。 最为卓著的,只剩下了大军行来的脚步声。 …… 安定公主已经有了数次的凯旋班师。 她和苏定方在辽东灭国高丽后带着降卒抵达长安,她西征吐蕃折返关中,还有西域的交战以及再战吐蕃的取胜。 有过和其他将领一起并肩而来,有过她一人策马在前轻骑先至,也有过带着其他兵卒一起,缓缓向着帝后所在之处推进。 但不知是不是刘仁轨的错觉,当这一次的凯旋迎接放在了洛阳则天门上的时候,看着安定策马带队,从远处行来,好像并不只是因为安定又成熟了一岁才显出与此前的不同来。 在那些一步步逼近的声响里,还有一种特殊的宿命感。 只是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说出去终究还是奇怪了些。 可对于李清月来说,这确实是不同的。 多年之前,当她还不曾亲自踏上战场的时候,她就曾经和李素筠说,终有一天,她也要和当年的苏定方一般献俘则天,但此前都因为天皇在长安的缘故没能将那句愿景给真正实现。 到了今日,才终于是班师还朝的大军先一步抵达洛阳,来到天皇天后的面前。 就是有点遗憾,东。突厥叛党除了逃亡在外的阿史那默啜之外,其他的基本都已经被她所杀。铁勒之中参战的各部也为了奠定受降城的地位被就地处决。这今日的回归是没法带来什么俘虏了。 最多……就是严令不能提前逃走的李贤可以算是半个俘虏? 李清月不太厚道地想到。 但当前进的大军抵达则天门下的时候,到底有没有俘虏在手,显然已经变成了一件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 也没有人会在乎,李贤到底是被以一种什么方式押解回来的。 这城上城下的母女对望,更是远比此前的任何一次还朝都要让人心神激荡。 天皇愈发处在了困境之中,以至于今日的班师相迎被放在洛阳,完全出自天后的手笔。 这昔日为制约臣子而有的二圣临朝,终究已经出现了更为压倒性的颠覆。 站在天皇身边的天后,又何止是在气势上更显尊崇,更是早已在心中有了一个改天换地的夙愿。 这支正在朝着她行来的队伍,包括那支还被留在关外镇守的队伍,以及那位领头的主帅,也早已在此前的母女夜谈中明确了一件事—— 她不是她父皇的臣子和将领了。 她是今日天后、明日君王的第一个臣子、第一员将领和排在第一位的继承人! 此刻,她以雷厉风行的姿态结束了那场太子领兵的荒唐事端,带着稳固边疆、再建受降城的战绩回到了东都。 而当日的皇后在皇城门上俯瞰全城,为洛阳因她而成东都感到心中慨然,今日的她,则是看到了另一出狂澜掀起的征兆。 她看到了女儿被冬日寒风卷起的披风,随着她快步登上则天门来变成了一道流动的烈火,一直就这么走到了她的面前。 “臣携府兵先定突厥后擒铁勒,恭祝——陛下,得见北境安宁!” 260-270 第261章 此刻置身寒风之中的洛阳, 正是一片金鼓齐鸣。 毫无疑问,城上的百官不会在意于此前李贤出征的失败,只会看到, 大唐最终还是成功击败了北方的东。突厥和铁勒。 城下的百姓和士卒也暂时先为这份天子亲迎的战功而呼喝,不会有人在此时影响气氛,忽然为阵亡士卒而哭。 按说作为大唐的皇帝, 李治在此时本应如同当年苏定方献俘于则天门一般,为国事昌盛、武德昭彰而觉满腔喜悦, 但在安定的这句恭贺里,他却觉得外头的冷风也被吹到了他的身上, 真是好一阵的后背发凉。 他也随即看到, 天后竟是先一步越过了他,扶住了安定的行礼。 当然,那是一个在外人看来情有可原的举动。 天后伸手拂去了女儿肩头因赶路落下的尘灰, 端详了一番她的面容,见她并未因这出本不需要由她前去的出征而有损伤, 这才露出了一个温煦的笑容。 “回来就好。” 安全回来就好。 这当然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殷切关怀。 可对于李治来说,这更像是另一位陛下抢先一步应下了将领的效忠之词。 而倘若安定口中的“陛下”二字, 比起天皇更像是在称呼天后,那他算什么呢? 被他指派出征的主帅,在他愈发模糊的视线中,根本无法直接找到所在的位置。 而被他指派的副将,李敬玄和郭待封已经葬身塞外, 高侃留守受降城, 阿史那道真虽随军而回, 却显然不够这个资格站到前方来…… 这便让他更加像是一个笑话! 李治心中的情绪一阵翻腾。 明明在给出那个镇国安定公主名号的时候,他已经对于当前的局势有了一番估量。 可现在他又不得不承认, 天后的权势上升,和她愈发不假辞色的表现,连带着安定的种种异样,都已是一步步的失控,让他……让他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个局面! “陛下?” 李治恍然回过神,就听天后正在喊他。“怎么了?” “安定有话想同你说。” 有话?她还能有什么话要说? 李治回头,就见李清月上前一步:“父皇,幸不辱命,我将弟弟带回来了。” 李治沉默了一下,方才答话:“……辛苦你了。” 这话可真不适合在今日说。 若是将时间往前倒退几年,他说不定还能从中听出几分阖家团圆的意思,但今年就连元月初一的晚膳都透着一股怪异的氛围,更何况是今日这样的局面。 偏偏他不能让朝臣看出他的表现里有何不妥,也绝不能在此时丢了君王的威严! 那无论安定这话里有没有什么对他、或者是对李贤的挖苦,他都必须打落牙齿,将其直接吞咽下去。 起码现在,还是他坐在天下至高的位置上! 但这份强撑起来的体面,破绽实在是太多了。 就连李贤在随后被李治下令接进宫后,坐在这位陛下身边的时候,都能清晰地感觉出他的力不从心。 从出征的年头到归来的年尾,父皇他……变得疲惫衰老了很多。 李贤心中暗忖,也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因为他的战败被俘,还是因为朝政之上的种种变化,都已不是天皇所能把控的。 以至于此前可以从公事谈论到文学音律的父子来往,都变成了此刻的相顾无言。 直到面前的灯烛又爆开了一道灯花,李治才仿佛从这种陌生又压抑的气氛中缓过神来,“……你的腿,怎么样了?” 李贤抿了抿唇:“阿姊已让军医小心看护了,被削去血肉的部分还算好些,并未像仆固将军一般被铁器感染,被马踩断的,却因接骨迟缓,大概是没法复原了。” 李治没有马上回话,而是又沉默了一阵。 这也实在是不能怪他说不出话。 在没将这个儿子从边境接回来的时候,李治既为他的生死存亡而觉忧心,又难免在想,是不是因为他非要让贤儿和安定相争,才会让他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但真将人给接回来后,他又只觉一阵情绪复杂。 他若是说什么“那就好”,总不免像是在往李贤的身上又扎一刀。 若是顺势分析战局,他都怕自己会突然冒出来一句,问李贤究竟是怎么能做到被突厥俘虏的。 他又本就头晕目眩,更觉当李贤真正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也带来了种种冲击头脑的混乱思绪。 于是最终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也只剩下了几个字:“回来就好。” 是啊,回到中原,总比丧命在塞外要好了不知多少。 但这话落在李贤的耳中,又分明不是那样的意思。 他低垂着头,看着那只先前还被父亲过问过的伤脚,只觉心中起先还有一阵的归家喜悦,都已彻底消失无踪。 这句话先被用在了阿娘欢迎阿姊回来上,又被阿耶用在了此刻,却好像有着截然不同的意思。 他甚至又一次再想,若是在边境的时候,他没有被阿姊阻拦,就这么直接跑掉,岂不是更好。 起码不用在今日的喜事之上充当一个何其尴尬的角色,也不必听着这一句敷衍的话。 可他必须留在这里。 他听到阿姊说的话了。若是按照军规来算,他只是个带着数千士卒赴死的糊涂将领,是该当受到惩处的,没有这个道理能直接远走高飞。 还有,就算他的脚变成了今日这样,他也还无法挣脱他属于皇子的身份。 所以当阿姊可以当街对着他弯弓搭箭,阿娘只让人来对他问候了两句便没有再多言语的时候,他唯独能够依靠的人—— 也就只有阿耶了。 一想到这里,李贤心中已然有了几分决断,当即离席而起,跪倒伏地在了李治的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 李治眼皮一跳。 那些思绪纷飞,都因他的这个举动霎时间聚焦回到了眼前。 李贤的眼睛里已在顷刻间积蓄了一层泪光:“阿耶,我实在有愧于你的期望,如今也无颜面留在两京之地。阿姊说的没错,战败之将,该当予以重罚,才能令府兵知晓父皇铁面无私。所以……恳请您将我贬谪离京,以示公允。” 他话音刚落,又重重地叩了个头,方才重新抬眸朝着面前的父亲看去。 在这一刻,李治不免有些怔怔地去看面前这张憔悴的脸,试图去回想他此前风姿灵秀、意气风发的样子,却发觉这个最是像他的儿子已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样子。 像是只在这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就已老了十岁,完全不似他当年还不是太子时候那副人人称颂的样子。 在回忆面前,他起先的怪责情绪,也终究是消散了几分。一时之间取而代之的,是对李贤的恻隐之心。 李治强压下了心中的种种,起身将李贤给搀扶了起来。这父子二人一个抱病一个带伤,倒是真有一番相顾之间的同病相怜。 “你阿兄便是带病被贬谪,竟落得个痨瘵缠身无药可医的地步,连个后人都没留下便已病故,我又怎么忍心让你落到和他一个处境。” 见李贤颤抖着嘴唇,却在一阵哽咽中没能将话说出来,李治更觉自己在养育儿子上失败不已。 他说道:“罢了,如今北地战事已然结束,你的太子之位也已被褫夺,就暂且罚俸削爵,留在两京吧。现如今我与天后巡幸洛阳,预备至明年再行折返,你也留在此地,让孙神医为你好好看看腿伤,或许还能有正常行路的机会。” “阿耶……” “行了,别说了。”李治拍了拍他的手背,“就这样定了吧。是我错让你出兵,你吃的苦头也已经够多了,何至于要以命相偿的地步。” 李治如此坚持,李贤自然也不必再多提什么。 见父亲示意他退下去东都尚药局就医,他便缓缓地抄起了一旁的拐杖,缓慢地往外走去。 只是刚走出两步,他又忽然听见身后父亲问道:“贤儿,你觉得若是安定坐上储君之位,她能容下你和旭轮吗?” 李贤的身形顿时僵硬在了当场。 他怎么都没料到,在方才的那一出父慈子孝后,会突然从李治口中问出这样一个问题,还是前无古人地将阿姊放在了皇位继承人的位置上。 若非他此刻还是背对着父亲的姿态,只怕李治很难不从他的脸上看出失态的表现来。 但他还是极力地缓了过来,咬牙回道:“阿耶,若非阿姊的兵马自辽东进发塞外,我今日都没有这个机会回来见您了。您又何必担心阿姊对我等兄弟的关切之心呢?” 听到这个答案,李治轻叹了一口气。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正是这辽东出兵太快让人忧虑边防权柄不在天子手中啊。 他也并未忘记,彼时安定先一步自并州送回的书信中说了,为了阻拦李贤逃走,她是完全没给这个弟弟留一点面子。 他摆了摆手:“算了,你先下去吧。” 李贤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暗色,却没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继续朝外走去。 殿外已因李治的吩咐,有人将抬轿停在了外头,以便宫人能将李贤给尽快送回。 这份有别于行军归程之中的优待,让李贤终于感觉到了几分安心,甚至在坐上步辇之时有了几分闲情,欣赏这洛阳宫中的景象。 大军凯旋之时已过日午,陆续退去直到他能单独和父亲相谈,便已是天色渐暗,到了现在,洛阳宫中四处的宫灯都已点上。 举目四望,殿堂灯火映照在满枝白霜之上,倒也有一番别样的风光。 但李贤还未行出多远,步辇便已被另外一队人阻断了去路。 他侧身朝前望去,就见一个眼熟的身影正在指挥着一群宫人,将不少器物朝着一个方向搬运而去。 没等他出言相询,那人就已留意到了他的打量,蹦跳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不是太平又是谁。 “阿兄先过吧,我这边不忙着折腾。” 李贤低头发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李长仪摩拳擦掌:“当然是在干大事!我好不容易能来洛阳宫中长住,自然要将殿内好好布置一番。前几日宫人都忙着布置则天门前仪仗,今日可算是空出来了。” 她说到这里,像是总算想起了她的兄长在这场凯旋仪式中到底是个什么地位,收敛起了点笑容,又歪着脑袋打量了一番李贤的神色:“阿兄,你方才去见阿耶,怎么好像哭过了?” 李贤刚想抬手,又觉自己此时去以袖擦拭,实在是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便只随意应付了两句,就让宫人抬着步辇,穿过了太平领人办事的队伍。 但他并未留意到,他这个年纪尚小的妹妹并未直接转身投入到先前的“大业”之中,而是还停在原地,朝着他的背影又看了一阵。 “怎么感觉有点假模假样的……”李长仪嘀咕道。 阿姊虽然偶尔也会哭,也总诓她那不叫哭,但相比于阿兄方才那个隐于暗处的神情,就要真实太多了。 再者说来,她年纪是小,但经由阿姊的栽培和此前宫外待了半年的见世面,也并不只是按小孩子的想法来评价事情。 她此时便想,也不知道阿耶和阿兄说了些什么,又跟刚刚回来的阿姊有没有关系。 李长仪摸了摸下巴,忽然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若是让她去问的话,阿兄未必会说,但是让三哥去问,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个答案。 他要是不乐意当个探子,她就把三哥之前想要逃亡出宫的消息宣扬得人尽皆知,那时候就得看三哥哭了。 不错,就这么干! “你们都愣着看我干什么?”李长仪将目光转回到了眼前,指挥了起来,“走走走,趁着今日没人管我,咱们赶紧把该折腾完的东西搬过去。” 这会儿阿娘有阿姊陪着呢,可没这个多余的工夫来管她有没有上房揭瓦。 那应该也不会发现,她偷偷把隔壁那间没人住的宫殿里的花木给拔了,推了块平地出来,被她用作了自己的“办事”场地。 近来她往马匠师那头跑的有些勤快,本是想让她再帮忙将之前用过的犁车改造一下的,结果对方总是带着阿娘招来的其中一位珠英学士跑了没影,不知道在神神秘秘地弄些什么东西。 但她也不亏! 为了将她给哄走,马匠师将工匠们近来新从《抱朴子》中复原出来的枣心木飞车借了一座给她玩,她可得好好想想,这东西能不能拓展出些新用途。 …… 虽然太平不知道的是,她才拿到了那架螺旋桨飞车,就已经有人将消息送到李清月面前了。 武媚娘也在同时听着这奏报,不由笑了出来:“你对长仪也未免太放纵了些。” 李清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边接过了阿娘递来的各地政务考评,一边答道:“总是让她读那些经史子集也没什么意思,给她找点其他事情做做。” 在马长曦刚让人将螺旋桨做出来的时候,李清月连螺旋桨航船都想到了,奈何没有橡胶,也没有蒸汽机,光有个螺旋桨成不了事,至多是用在些零碎的用途上。 倒是很适合用来给太平充当一个理科的启蒙道具。 以她的年纪,无论是民生要务、军事方略还是这等奇巧技艺,都还不需要学个精通,但还是要多接触接触,才能知道自己更擅长什么更喜欢什么。 此外,自阿娘有意改朝换代开始,李清月也觉自己可以继续往下推进些行动了。 珠英学士的选拔考题中出现了术算,是第一步。 给宫内宫外那些以太平公主为首的孩童增加术算和机械课程,就算是第二步了。 都说士农工商,那若是上有所好,能不能改一改这个顺序呢? 光只是马长曦、王师若在天后与安定公主手下得到重用,其实还远远不够。 好在,还有对于李清月来说更为重要的第三步,其实已经走出去了,只是还需要等等一条消息罢了。 最迟,应该也就在明年年中吧。 “行了,不说太平那边了,说说朝中吧。”李清月眨了眨眼睛,“阿娘怎么想到,将天皇陛下推到洛阳来的?” 她是真喜欢今日这个喜迎凯旋于则天的好兆头,可惜这种和穿越有关的话,她是绝不可能和旁人提及的。就连阿娘也不行。 但换种方式说她喜欢这里也未尝不可。比如说,洛阳这地方,打从它被定为东都以来,就和天后之间的捆绑远比和天皇紧密得多,也就让这洛阳欢歌,更像是为天后而奏。 “他现在还有拒绝的理由吗?”武媚娘答道,“若是他手中还有真正属于帝王的权柄,在我提出这建议的时候,他就该当力争拒绝才对,可惜……” 可惜啊。 “他的心已经乱了。” 李治只怕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她何止是要借着此次巡幸洛阳,让那位李唐天子为自己的草率决定致歉,也是要再借此试探一番朝中虚实。 但就算是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了又能如何呢?起码从李治这里得到的结果,还是很让人满意的。 她唇角微微上抬了几分,在女儿面前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一抹愈发锐利进取的神色:“摆在我们面前的依然是一个极容易死而不僵的强敌,但他的心越乱,就越是容易出错,这便是我们一步步往前最好的机会。” 李清月颔首以表赞同:“是啊,人心是经不起这么磋磨的。” 武媚娘抬眸一笑:“比如说高侃?” 李清月摊手:“怎么说呢,经历了这样一出,大概除非天子亲征,带着他打出一场无可质疑的大胜,要不然,他都很难再做李唐的忠臣了。何况,天皇对渤海高氏的态度也远不如早年了。” 此前李治还想过要为长孙无忌平反,让他等到了九泉之下遇到先帝,还能对这份舅甥之情给个交代,但被阿娘给劝了回去。因长孙无忌被牵连贬谪的渤海高氏数人,也并未被重新召回朝堂重用,那就更让高侃少了一个非要效忠于李治的理由。 那正好,高侃以后就是她的将领了,大家皆大欢喜。 李清月:“高侃主动投诚之后,真正还心向李唐,又还有足够分量兵权在手的人,应当不多了。” 武媚娘思虑了片刻,说道:“不错,确实不多了,不过非要说的话,应该还有几个。但……过些时日就能知道他们是个什么情况了。” 她也没在此事上纠结,而是直接在说话间举起了手边的杯盏,朝着女儿举了起来:“总之,此次你再得一方人心,我以茶代酒,为你祝贺!” 在今日阿菟说出那句恭贺北地安定的祝词之时,天知道她是废了多大的努力,才能让自己彼时不要被那等激动的情绪所主宰,在迎接她走到面前的一步步里,也莫要表现出过于异样的神态。 可在这私下里只有母女二人的场合,便无需有这样多的顾虑了。 是该庆祝的。 李清月也随即举起了手中的茶杯:“那我也祝贺阿娘,再进一步了!” 二人相视一笑,便各自将茶饮去,只剩了空杯摆放在面前。 若非这洛阳之地还有诸多事务需要处理,不是贪杯的时候,李清月实在很想趁着今日的兴致痛饮一番。 但既知这滚滚而前的局势不仅没有脱离她们的谋划,反而还以更快的速度在朝着正轨之上去,她又觉得,这杯庆功酒也不是不能挪到往后。 武媚娘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不过她面上又忽然多掠过了一缕沉思,在短暂的犹豫后还是接着说了下去:“说到人心经不起这么磋磨,我看朝堂之上的老臣也各有想法了,你老师那边,你还是多走一趟吧。” 像是许敬宗这等已到了将死之年,只想着捞一把身后名就走,其他之事根本全不在乎的,终究还是少数。 李唐建国至今虽也不过是五十多年,三代帝王而已,但夹在中间的那位,实在是有着太高的声望和人格魅力。 天可汗这个称呼没有从四夷之地彻底消退其影响,从民间到朝堂对于先帝的怀念之声也从未停止。 武媚娘毫不怀疑,若是安定之前没能将李贤给救回来,又或者是在她力挽狂澜之前,大唐北部边境就已经狼烟四起、战祸频频,必定有人会跑去昭陵和先帝哭诉。 所以若要取而代之,她们今日所面对的阻力,未必都已浮出了水面。因为在相当一部分人看来,若是由安定公主接替皇位,还算是在李唐内部的传承。 可既将目标放在更为长远的地方,也已经确定了计划,那也不必再做更改了。 那就先从周边之人排查清楚吧,尤其是那些已经身居高位的人。 其中的头一号便是安定的老师。 当李清月在次日朝着刘仁轨在洛阳所住之地而去的时候,脸上惯常的笑容也有几分心不在焉。 这份顾虑终究还是摆在了眼前。 若是当改朝换代到来之时,她的老师选择了和李唐共存亡,站在了和她对立的方向,就算因她对手下势力把持极深,不会带来什么过于麻烦的结果,她也并不在意所谓的名声,但总会带来些不太妙的声音,影响随后的发展。 确实该当如阿娘所说的,提前看看老师对李唐的忠心到底已因天皇的种种举动被消磨到了何种地步,将麻烦扼杀在未曾萌芽之时。 但让李清月有些意外的是,在她被府中随从接到书房中等候的时候,她随手拿起了摆放在最上头的那份公文,惊见其上所写,竟是一份请辞之书。 刘仁轨踏足屋中,便看到李清月将这份公文举在手中,神情莫测地朝着他看来:“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他并未露出被人拆穿意愿的窘迫,而是出声答道:“七十致仕,在朝堂之上并不罕见吧。” 李清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别人是别人,老师是老师。昔年许相和英国公到了这个年纪,需要天皇特许坐轿入宫,老师可没体弱到这个地步。” 数年之前,他不是还主持了一场对上倭国的海战吗? 比起京中并不少见的尸位素餐、大腹便便的世家高官,刘仁轨在其中绝对能算得上是一股清流。 李清月确实想要改变官员死不致仕的情况,但不包括老师在内。 就算真要先抓个典型,而后朝着更大的范围内推进,为糊名取士选出的官员和珠英学士让出位置来,也不是从刘仁轨开始。 “老师也不必跟我说什么,你已在高位数年,该当让后起之秀有机会出头这样的话,或者是你已厌倦了朝堂争斗,不想继续涉足官场。” 李清月目光凝定地看着面前之人,稍稍停顿了一刹便已继续说了下去,“昔年老师授业,教我如何看懂长安之所需,自己也必定先读懂了此道,我不信您会选择归隐山林。” 刘仁轨心中长叹,出口的话倒还称得上沉稳,“那你觉得我是为何?” 他是为何? 李清月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冷嗤了一声,反问道:“我不明白,老师啊,您既已看明白了这天下与朝堂的大势,为何还要躲避呢?” 她依然举着那封由刘仁轨一个个字写成的请辞文书,又朝着他走近了两步:“我虽然很庆幸,您在意识到大势有变的时候,不是想着站在我的对立面,而是辞官而走,但这世上种种,从不是说躲避就能躲避得过去的。就像当年阿娘举行票选,问询朝臣到底要不要让沙门致拜君王的时候,最先被解决的,就是那些填写均可的人!我想,老师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刘仁轨当然明白。 他也远比大多数人明白。 李清月继续说了下去:“何况,应民生之诺,知府兵之难,救庶民苍生,定天下太平,每一条我都做到了,甚至在真正大权在握之后,我还能同阿娘一起做到更多的事情。那么你我这份师徒情谊也本该真正善始善终,而不是一份请辞,就这么将其糊弄了过去!” 刘仁轨目光一震。 便听李清月以不容置喙的口吻说道:“我也不会允许老师做个逃兵的。” 下一刻,刘仁轨就看到她伸手,毫不犹豫地将那封本该在随后呈递到李治面前的请辞文书,撕成了碎片。 “……” 李清月松开了手,奏章的硬壳,连带着白纸碎片就这么一并落在了地上。 “我希望老师重新考虑这个问题,看看到底是要做未来的太子太傅,还是要我亲自送老师上路。若是老师回答不上这个问题的话,倒不如像是当年教我第一课的时候,去百姓之间走上一走。” 他只有这两个选择,没有第三条路。 这就是方今的事实。 若非是对着她的老师,她连这些话都不用说。 在最后几个字落定后,她更是毫不犹豫地转身便走。只剩刘仁轨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一阵语塞。 十多年了—— 她已从当年自临街窗口望出之时还要踮脚的样子,变成了今日这个比他还高的身量。 在她今日这个非要强求一个答案的表现,也分明再不是年少迷茫,而已有了日益分明的君王之心。 那确实是君王风范啊。 一个君王可以没有老师,但绝不能允许一个最了解她的人,都不敢在真正的风浪面前做出抉择。 …… 刘仁轨在书房之中站了良久,直到敲响房门的小厮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才张口,哑着嗓子回道:“什么事?” “镇国安定公主让人送来了一份饭食,说是给您的晚膳。” 刘仁轨沉默了一瞬,回道:“送过来吧。” 这怎么还恐吓完了人之后又打感情牌的呢? 可当刘仁轨打开食盒的时候,他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了,只因放在碗中的东西真是有些眼熟。 “谁在大冬天的吃凉面啊……” 以他这个七十多岁的年纪,也不能这么造作了。 可笑完之后,刘仁轨又忽然在心中有了一点明悟和感慨。 怕是他的手,已无法提笔写下那封请辞的书信了。 …… 于是在几日后,送到李治面前的就只剩了一份辞呈。 “你要致仕?” 李治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这封请辞文书,完全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收到这样的东西。“你致什么仕! ” 阎立本苦笑,朝着李治深深行了一礼:“陛下,老臣已过七十,实已老迈,不堪再为左相了。何况自臣接任左相以来,说的好听些是驰誉丹青,说的难听一些,便是在朝政要务上全无建树,不过是凭借着资历和无有结党营私之举,才坐到这个位置上的。” “可方今四方边境安宁,理当重视中原民事,当有年轻力盛之人主持要务,老臣怕是办不到了。故而——” “恳请陛下另举贤能,就任此职!” 第262章 李治的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阎立本为了请辞而说的理由, 固然是能够说得通,但值此朝堂局势莫测之时,李治最需要的, 莫过于能站在他身边的人。 从身份到履历,阎立本都当然不会倒向天后的那一方——哪怕他曾经和安定有过不少往来,李治也自信能够确认这一点。 正因如此, 他无比放心阎立本坐在左相的位置上,作为朝堂中的一个标杆。 他怎么能接受对方在此时“急流勇退”! 他不该走的! “另举贤能?”李治自嘲一笑。 打从他的身体衰弱下去, 甚至到了二圣临朝的地步后,天后在朝堂之上所做的事情远比他要多。到了连制举都由她来举办之后, 更是将擢选官吏的门路把握在了手中。 恐怕那些朝臣还都不知道, 李敬玄出征而亡,也变成了天后意图把持吏部事宜的借口,也即将在几日后得以落实。 他毫不怀疑, 一旦阎立本退下去,在镇国安定公主的支持之下, 天后势必会将这个左相的位置也交给自己人。 到了那个时候,他这个皇帝岂不是又要朝着孤立无援的方向再走出一步? “我上哪儿另举贤能取代你的位置。” 阎立本哑然了一瞬, 很想说自己其实没有这样大的本事,值得陛下说出这样的话来。但对上了李治此刻的痛心疾首之色,他又恍惚在想,自己是不是真做了什么人神共愤之事。 可一想到当日他和刘仁轨的交谈,就连刘仁轨这等为民办事百无禁忌的狠角色, 都在发觉这夺储之争局势紧张后, 想要选择请辞以避开风波, 阎立本就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因为陛下的“示弱”, 便继续留在这等危险的地方。 他就一破画画的,他能干什么啊! 他朝着李治解释:“陛下这话未免失之偏颇。方今天下贤才云集,能者广布四海,怎会缺我一个名不副实的左相。臣年事已高,日日唯恐举止有失,老迈昏聩以至贻害社稷,有负先帝和陛下所托啊。” 李治额角钝钝作痛,只觉阎立本就差没再多说出一句晚节不保来。“……你真不再多考虑考虑?” 阎立本果断回道:“臣实是有心无力,也该从这个位置上退下去了。倘若陛下仍需老臣操持画笔,臣自是责无旁贷,但若是……” 李治咬牙切齿:“若是有政务之上的事宜,就不必问你了是吗?” 眼见阎立本唯恐表达稍慢便让他误会了什么,在听到这句发问后,点头点得比什么都快,李治好悬没被他给直接气出个好歹。 但…… 但他又意识到,这出左相请辞已在阎立本处成了定论,他若强行将人留下,也不过是让旁人看个笑话而已,倒还不如成全了他的想法。 这份自他父亲开始和对方缔结的君臣关系,也该当在数十年后画上一个圆满的收尾。 他拉着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臣,绝不允许他请辞,又成何体统! 李治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摆了摆手:“罢了,你走吧。” 要走的人,就算强行将人留下来,也未必能在随后的风浪中坚决地拥趸于他,那就让他走! 他还能赶在阎立本请辞的消息送到天后那儿之前,尽快敲定一个新的左相人选。 见阎立本还踟蹰在原地,李治眉头一挑:“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走啊!” 阎立本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看得出来李治说出这话的时候,脸上到底有多少失望之色。但他既已做出了这个决定,也得到了许可,总不能再折返回到原先的情况。 至多便是在往门边走去的时候又犹豫在了原地一阵,不知要不要将刘仁轨也要请辞这件事,也向陛下询问一二。 反正要找接任的官员了,那就干脆两个一起找好算了。 但想想说不定这件事早已有了个定论了,他还是别说了。 “等等。” 李治突然出声,打断了阎立本往外走出的脚步。 “你要走无妨,距离新年改元也不剩多久了,将这些琐碎事情处理了再走,朕也好趁此时机,选出个合适的接替者。” 李治又多补充了一句:“在此之前,不要对外传出风声。” 到时候,他也可以趁着改元大赦,给阎立本安排一个养老的虚职,再顺理成章地将左相这个位置空出来,总好过在这大军凯旋之时,群臣身在东都,阎立本就忽然请辞,惹来说什么的都有。 阎立本颔首应下,而后告退离去。 李治在原地干坐了一阵,忽然面上闪过了一阵恼怒之色,一把将那封请辞的奏书给丢了出去,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混账!” 他答应阎立本,又做出收尾安排的话还算体面,可这完全改变不了他此刻的情绪动荡。 太宗在位之时,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只有表现卓越还是没能入选的,断然没有无人可用的情况。为何在他这里,就成了今日这样可笑的局面! 可长孙无忌死了,褚遂良死了,苏定方死了,李勣死了,他就算想要问策,也根本不知道该当向谁去问! 简直可笑又可悲至极。 …… 当韩王李元嘉来到洛阳宫中拜谒的时候,便发觉李治的举止愈发惫懒了。 但这显然不是因为冬日严寒,终于在此时变成了雪落东都,将屋舍都笼罩在白雪皑皑中,也将人给冻结在了此地。 而是因为,对于陛下来说,又有什么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了,也让他又遭到了一次打击。 眼见韩王入殿,李治方才缓缓地抬起了头:“你来做什么?” 自李博乂于今年病故后,李元嘉从他这里接过了礼部尚书的位置。 所以此时他确实有事要找李治,而并不只是为李元轨和他说及的事情而来。 他道:“杞王有奏表送往礼部,希望由我等为之转交陛下。” 李治眉头一皱:“他能有什么事?” 杞王李上金,正是李治唯独剩下的一个不是天后所出的儿子。 当年长孙无忌被定罪时,任职刑部尚书的长孙祥和杞王府属官有所往来。虽然并未将这个谋逆的罪名也给一并牵扯到李上金的身上,但李治向来没对这个儿子有任何一点关注,都已快将他当作是个死人了。 哪知道,会突然从李元嘉这里听到他来。 李元嘉答道:“陛下巡幸洛阳,又有改元之议,杞王也有心为陛下送上祝贺,只是因他先前不在关中,便没在同行的队伍之中。现在想问……可否出席年节之礼。” 听到只是这等无关紧要的事情,李治漫不经心地回道:“你转告他,他该在哪里待着就在哪里,少做一些惹人心烦的事情。” 李元嘉垂眸应道:“臣明白了。” 不过他明白的,可不只是李治对于新年庆典的安排,也是天皇陛下对于未来继承人的态度。 看来,无论这储君之争是否已到了一死一伤一病的地步,又是否在朝中已隐约出现了安定公主要来一争储君之位的迹象,在天皇陛下这里,最不会被考虑到的,就是李上金。 或许他和天后之间需要有一场斗争,但这个斗争绝不能以让他都无法接受的方式存在,甚至到彻底颠覆局面、惹来朝堂动荡的地步。 如此说来,李元轨的有些想法,就得由他去敲打敲打。 谁让越王李贞和霍王李元轨的拨乱反正之计,因安定公主势强,原本就没什么可操作的余地,就算真要做,也必须拿到天皇陛下的首肯。 但很显然,李治不会选择李上金,也不会改变二圣临朝的格局…… 那留给宗室从中插手的余地,就实在不多了。 “还有什么事吗?”李治问道。 李元嘉回道:“其他的事情都已奏报到天后那里了,东都有司已与天后配合了多次,不需礼部多加过问……” 唯独需要天皇陛下亲自定夺的,也就是他那个儿子而已。 听到这一句,李治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竟不知自己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一句如实陈述的话而生气。 然而往前追溯,天后到底是因何缘故才能在这东都洛阳获得如此之大的权力,又能在民间有这样高的声望,还得怪他! 但这些话,又并不适合与李元嘉说起。 他语气平和地回道:“那就这样吧,你且退下就是。” 可当李元嘉即将离去的时候,他又忽然听到李治开口:“皇叔且慢——” 这句叫停他脚步的话说出后,李治又有片刻的缄默,让李元嘉险些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听错了什么话。 直到过了好半晌,才有一道几不可闻的声音,重新传入了他的耳中:“皇叔,我想问一句话,朕……真的如此失败吗?” 李元嘉愕然回头,就见李治此刻挫败异常的神情,和他先前发出的那个问题,分明是相互吻合的,也绝非是他的错觉。 那真是一句从李治口中问出来的问题。 “陛下何出此言啊。” “何出此言?”李治喃喃出声,又忽然抬高了音调,“我怎么不能问出这话!” 饶是眼见李元嘉因他这一句发问而匆匆赶到了他的面前,在这近在咫尺的距离下,对他露出了关切的神色,也没能让他的情绪有任何一点好转。 要是此刻身在他面前的人是霍王李元轨之类的人,他或许还不会有这等情绪崩溃的表现,可韩王贤德又无野心,也自永徽五年开始便站在了他的这一边,怎能不让他感到此人可靠。 在长辈之中,对李治来说还算可信的,也便只有他了。 “倘若朕不是个失败的皇帝,那为何接连废黜了三任太子,都还没能选出个合适的继承人!倘若朕为明主,为何左相要在此时递交辞呈离我而去!倘若……倘若这天下大权还在我这个皇帝的手中,为何今日问到我面前,只有一个无关轻重的杞王去留!” 李治越说越觉心中压抑已久的情绪,都迫切地想要在今日寻找到一个宣泄口。 可当他愤然起身,也将这三句不知在谴责于谁的话厉声丢出的时候,他那始终缠身难解的风疾又骤然袭击而来,让他只觉一阵黑白错乱的晕眩,险些让他直接倒在当场。 “陛下!” 李元嘉匆匆上前扶住了李治的手,却是被李治先一步握住了手腕。 他费力地从那晕眩中缓过来,艰难地继续开口:“你知道吗?前几日我还在问贤儿,若是安定继任储君的位置,她能不能容得下她的兄弟,不会因为旁人说什么皇子才更适合做那个天子,便在上位之后将她的兄弟都给杀个干净。贤儿说,安定若是如此心思狠毒,便也不会前往塞外救援于他了。可他不知道……” “我这话是如此问了,心中却根本不愿意接受这个颠覆之举。” 打从给安定授予官职开始,李治便有所犹豫。谁让这份权力的给出,和他将皇权分给天后截然不同。 而到了今日四方战事都由安定带来胜利奏报之时,他也依然还带着一份侥幸,希望她能满足于镇国安定公主的名号,而非再进一步。 “可你看我能怎么做呢?”李治面色恍惚地缓缓说道,“前朝百官之中受我提携的官员,已和天后遴选之人分庭抗礼,储君无论是因何缘故,都必须由天后所出。” 这甚至并不仅仅是权衡利弊之下的结果,也并不仅仅是他的继承人需要一个名正言顺,还有这二十年间的相互扶持情谊,促使他只有这个选择。 但就算有三个儿子作为备选,也根本不够用。 “你看看今日的情况,一个不敢去做,也不知道是他本性懦弱,还是受到了威胁,一个已经魂归九泉,离开人世将近一年之久,一个……已是无缘太子之位,还有伤在身。” 李治勃然怒道:“我甚至不知道,百官之中有多少人在等着我颁布一个最后的结果,将安定捧到那个位置上。” 李元嘉张了张口,不知该不该说,恐怕真正能接受这一点的官员并没有陛下想的那么多,局势也远没有坏到那个地步。 但他虽觉李贞和李元轨的谋划属实有僭越的嫌疑,也知道此刻不能将这些话说出,以免在此风雨飘摇之时,陛下还要对宗室有所猜忌而动手。 便只下意识地开口接话:“陛下……” “你不必安慰于我,有些事情我自己也清楚。”李治惨然一笑,“就比如我很清楚,此次我一意孤行让贤儿出战,到底惹来了多少非议。我若贸然对安定做出什么打压之举,意图确保下一任太子的地位,又会遭来何种反扑。” 他也知道,自己本不该以一个天子的身份对着宗室诉苦,可当阎立本都将辞呈递交上来的时候,简直像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无法不变成此刻这个心乱如麻的样子。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李治的目光一瞬不眨地盯着李元嘉的神情:“若我有朝一日需要你相助于我,你能够做那个托孤重臣吗?” 臣子慑于强权会跑,可宗室的利益从某些方面来说是一致的,绝没有这个退避的资格。 他吃过长孙无忌的教训,也不会留下一个和舅舅相似的人物为辅政大臣。 李元嘉无疑就很合适。 就算是要他辅佐旭轮,他也不会凌驾于对方的头顶上。 只要能先将那个皇位继承顺理成章地推行下去,随后的事情总能有见招拆招的机会。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两件事。 一件是让旭轮愿意一争,去做这个皇位的接班人。 另一件,就是为这个未来的储君找到足够多的支持者。 他无视了李元嘉在听到托孤重臣四字之时的惊愕神情,以近乎恳求的语气又问了一遍:“皇叔,你——能吗?” 李元嘉的目光里闪过了一瞬复杂的情绪。 想到他和李元轨分析之时,对于军权一事上毫不乐观的态度,他便不由在想,这份重托是不是已经完全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限度。 可他又必须承认,无论是李元轨还是陛下,他们对于安定公主上位的顾虑,担心这颠覆宗法的传承会让江山终有一日再不姓李,都能说服于他。 顶着李治的目光,他也最终开了口:“若这是陛下所愿,臣会尽心竭力的。” 李治这才松开了手,在脸上露出了几分由悲转喜之色:“你放心,我不会只将麻烦抛给你一个人的。” 既然他并非全无同道之人,他也会再多做些准备的。 可惜这洛阳之地终究不如长安那头做事便捷,他还得尽快启程回京。 希望……千万别再有什么意外了。 不过有了李元嘉的这句承诺,他在目送对方离开时候的心情,已和先前送阎立本离开之时,有了极大的不同。 虽然说,对于韩王来说,他还是在离开时的心情更为沉重一些。 他也只能说服自己,他今日此举并非只是出于和李元轨的密谋,而是要以陛下看重的托孤臣子身份,行匡扶社稷之举。 然而这份好不容易升起几分的底气,又在出宫路上遇见李旭轮的时候化为了泡影。 这位周王该怎么说呢? 他自出生不久,就得到了洛州牧的名头,和东都洛阳牢牢地绑定在了一起,按说以他如今也已到了明事理的年纪,又有着这样一份自小遥领的官职,合该对于政务过问一二。 但作为洛州上官的体面,韩王是一点没看到,只看到他一副病恹恹又像是受到什么人胁迫一般的样子,拽着雍王在外行走。 怎么看都还像是个并未长成的孩子,而不是一个能站在安定公主对立面的大唐皇室继承人。 倒是与他同行的雍王李贤虽然腿脚不便,此前在北地战事中也有诸多错处,却还算有几分皇子体面。 李贤在朝着他致以晚辈礼节后又多问了句:“我见韩王面有忧色,不知是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 李元嘉摇了摇头:“无事。不过二位若是有空的话,还是多去陪陪天皇陛下吧。” 李旭轮试图压低了脑袋,隐藏起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这位皇叔祖一个想不开,直接将他给拎到阿耶面前去了。 他可没忘记自己到底是为何要装病的。 结果装个病也如此不安生,还要被太平支使着去探听李贤的口风。 要他说来这也实在没什么必要。方才他已和李贤交谈了一阵,听他说等到腿伤稍有起色后,便会远离两京而居,约摸也不会牵扯到那些烦心事里。 上面有个兄长带头,他便更觉自己的趋利避害之举很有必要。 偏偏突然杀出来了个韩王,似乎对他很有一番打量评审之意…… 这就有些难受了。 他正打算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忽听李贤开口回道:“皇叔祖话说得有理,我二人即刻便去。” 李旭轮茫然地发出了一声疑问。 却并未留意到,此刻李贤微垂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暗沉之色。 要说他对于李治的病情真有那么多关切倒也未必,但他需要继续向父亲展示自己的孝顺,以获得仅剩不多的立足资本,那也无妨拉着有心避难的李旭轮,去父亲面前做个对照! 他又朝着李旭轮重复了一遍:“既是父亲抱恙,做儿子的总该去问候一番的。” 或许,这还是他能再临青云的绝佳机会。 …… 这两兄弟和李治的见面之中说了些什么姑且不论,韩王却是因霍王再度登门,在折回住所后将今日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你说陛下没有立杞王为嗣的想法……”李元轨指尖有意无意地敲着桌案,将李元嘉带回来的种种消息,都在脑中忖度思虑了一轮。 这条将李上金排除在继承人之外的消息,对于他们这些有心直接和天后叫板的宗室来说,当然得算噩耗。 毕竟无论是李旭轮还是李贤上位,天后都不可能完全退出朝堂,便让他们很难凭借着从龙之功获得足够多的好处,甚至是能够图谋更多的东西。 但陛下不打算顺着眼前的局势,直接被安定公主胁迫让位,而是有意直接立储传位,借助宗室和朝臣的力量和安定公主一斗,逼迫天后在子女争位中退避二线,又无疑是个喜讯。 若是韩王对于李旭轮的观测为真,对方可能没有这个和安定公主相争的勇气,那他们……他们也不妨换个办法。 李元轨正了正面色,忽然问道:“你觉得,陛下有没有可能重立雍王为太子?” 李元嘉惊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雍王的太子之位已经被废了,甚至现在对其那个雍王的称呼,都未必会是最后的结果,怎能匹配太子之位! 李元轨却神色从容地作答:“有何不可呢?若说腿脚有伤便无缘储君之位,那你别忘了,当年的李承乾,并不是因为腿有残疾才被废黜的,而是因为谋逆。” “至于雍王兵败一事就更不必说了。一来边境并未因此而陷入动乱,二来……若他能君临天下,那也自是成王败寇的道理。” 但非要说的话,其实还有些其他的理由。 在李元轨看来,李贤比起他的父亲还要不像是个合格的上位者,也比李旭轮有着不少已经呈现在众人面前的劣势。 那么毫无疑问,他若是还有心去争一争那个位置,对于宗室的依赖会远比李旭轮大得多。 至于这份依赖,到底是为他们这些冒险一搏之人换来更多的利益,还是让他们更有机会接近那个位置,就暂时不得而知了。 李元轨没将后面的那番话说出来,而是冠冕堂皇地又补充了一句:“元嘉,我们虽是要听从陛下的安排,但也得为你我的前途与安危着想吧。” “若是你真如陛下所说的那样,成了扶持周王上位的社稷股肱,却被这位懦弱到只想避祸的继承人直接转手给卖了,以向他的姐姐示好,到时候岂不是在自寻死路?” 李元嘉:“这……” 李元轨看着他犹豫的表现,心知自己更多了几分说服他的把握,“反正,陛下只要是由他和天后所出的儿子继承皇位,是周王还是雍王根本没什么关系吧?你若还觉这其中有什么不妥的话——” “不如在大朝会前后,再看看雍王和周王的表现。” 若要更为客观地品评这两位皇子,这等正式的场合再好不过。 他们所剩下的用于决定的时间,也确实不多了。 陛下的身体显然已因事不由己而愈发衰颓,竟连托孤之言都已对着李元嘉说出,想来是对于自己的身体有了预感。 到底是选谁,不能犹豫太久了。 一想到这里,李元嘉不由指尖一颤,“好,我会找机会同他们二人谈谈。” 就放在大朝会之后这等人员走动复杂的时候好了。 …… 可或许是因为这份朝堂迭代的压力,当新年的讯号自东都鼓鸣传递在风中的时候,李元嘉甚至没能感觉到多少新春的喜气。 这替代了咸亨的上元年号,作为呼应李唐道教传统的祈福之言,也好像并未在他走出屋门时,让他觉得自己也为冥冥之中的福祉所眷顾。 倒是李清月饶有兴致地看着庭中的烧竹欢庆,而后一把抓着太平就跑去天后的寝殿要压胜钱去了。 “你都几岁的人了,还这么幼稚。”武媚娘好笑地将压胜福包和生辰礼物一并送到了女儿的手中。 见太平已是乖觉地意识到她们二人有话要说,从此地退了出去,她这才继续说道:“他将王方翼调回朝中了。” 李清月笑了笑:“也难为他将这些此前被他猜忌的本事人,都给一个个安排上岗。” 此前李治和李元嘉之间到底说了什么,虽不能直接被人听墙角听个明白,但李治对于李元嘉有所委任这一点,却并不难猜到。 现在阎立本请辞,李治又损失一名干将,自然也要将其余可用之人尽快调入朝中。 那么他又还何必顾及,王方翼乃是王皇后的堂兄,也是太原王氏的重要一员。 他只需要知道,王方翼的祖母乃是同安大长公主,和李唐之间有血脉关联。 而此人历任州郡地方,既有放手打压豪强、抚恤地方百姓的魄力,又有领兵稳守边陲的本事,自然要比此前李敬玄等人好用得多。 这朝堂争斗,终于随着李治的一系列操作,被彻底地摆上了台面! 改元——或许也当真在与这一串试图破局的改变相互照应。 李清月并不惧怕他的这等垂死挣扎,哪怕此次被他找回朝中的既算好人也算能人,也不会影响她在此时的行动。 她晃了晃手中的两份礼物,朝着武媚娘眨了下眼睛:“阿娘,用上元来作为李唐的收尾,也算是善始善终了吧?” 第263章 怎么不能算是善始善终呢? 大唐的第一个年号武德, 指代的是接续唐虞之风。 而这上元的年号,同样也是追忆先人。 若是真让其结束在这个年号,横看竖看, 都是一出前后照应。 武媚娘也是这样觉得的。 既已将一争皇位的谋划彻底放到明面上来说,她也毫不介意于接下安定的这句新年展望。 “这些李唐宗法的拥趸者为了立谁为太子的事各怀心思,你倒是连他们该怎么给李唐王朝陪葬都已经想好了。” 李清月一脸无辜:“谁让有些人非要明知不可而为之, 可不能怪我没给他们留下生路。”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你说他们是明知不可而为之,我却觉得这话用来品评他们, 还是太给面子了一些。或许在他们眼中,你我才是那明知不可却非要趁势而起的一方。” 他们的种种表现, 该当称为抱残守缺才对。 但她这句点评出口, 随即就见女儿摇了摇头:“您说的不全对,有些人将你我都视为敌人,有些人却只将我视为敌人。” “天后执掌朝纲, 选贤举能,代行天皇政务已有十年之久, 可对于这些食古不化之人来说,您还依然是需要由天皇馈赠才能坐拥权柄之人, 而非有改朝换代想法的对手。这多可笑啊。” 李清月目光里的寒芒一闪而过,却又旋即变成了一抹玩味的笑容:“阿娘,我真是期待看到他们发觉——不是做了天后,就非要扶持皇子上位,甚至还能再行悖逆之事的一天!” 到了那一天, 她们母女二人所迎来的反对浪潮, 才是远比任何一刻都要更高。 可那又如何? 若要再不受制于人, 这一步终究是要迈出的。 武媚娘接过了李清月递过来的大朝会冠冕,望着面前的镜中身影, 一边将其戴在了发髻之上一边答道:“我也很期待这一日的到来。” 她回头朝着女儿看去,面上不无欣慰之色:“我更庆幸,直到如今,你父皇也没改变那个不想立你为太子的决定。” 若是李治能狠得下心来做出这样的决定,说不定她还要感到几分忧虑,毕竟,若是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能早一步成为皇帝,便没必要在太子的位置上待太久。 若非父权宗法制度负隅顽抗之人就算没什么本事,也要前仆后继而来,让人清楚地看到方今世道是何种模样,安定也未必会跟她捆绑得如此紧密,必须要有一位有足够手腕的盟友彼此呼应传承。 可惜,这最后的一点生机也没能被李治把握住。 那便只能……送他一个惊喜了。 让他看看,在他看来只要立她所出子嗣为继承人便无妨的天后,到底能够“偏私”到什么地步! 或许这个让人颇为期待的一幕也不会太远了。 李清月跟上了武媚娘走出大殿的脚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回道:“他如果想立的话早就立了,何必拖延到现在。就算他真的忽然有了这样的举动,要么便是权宜之计,要么便是还抱着让我先行顶上、随后传位兄弟子侄的算盘。” “这些传承千年的规则若不先经由人打破,便总还固化在那些人的脑子里,将其奉为圭臬真理,他又怎么会例外呢?” 武媚娘回头望去,只见自殿内到殿外迈出的一步,正让安定的目光中落满了这元月初一的朝晖。 她更是看到,在这刚按虚岁来算到了双十年华的镇国公主身上,承载着一份旭日昂扬的昭昭明光。 她已越发有了君临天下的气度。 而作为她的母亲,她又何尝不是在这将近二十年,或许还要更长的时间里,已做好了真正执掌天下命脉的准备。 当她有了这个最合适的继承人后,也不妨让这改朝换代的疾风骤雨,来得更为猛烈一些! “走吧,先去看看这大朝会上的景象。” 相比于去年的大朝会,今年的元月初一朝会,实在是有了不小的改变。 周王李旭轮因抱病的缘故并未出席,让本想找他聊聊的韩王李元嘉扑了个空,大概只是这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条。 当李贤正和李元嘉低声交谈之时,他便看见了一批此前无缘前朝之人,以再无一点拘束的姿态出现在了此地,当即下意识地放轻了自己的声音。 而后,看着这一位位或是因安定公主提携而出现在此地,或是因珠英学士选拔而进入前朝的女官,站在了她们各自的职位分属的地方。 这些人中有十多人,本该出现在内外命妇参拜天后的典仪之中,却因早已任职朝中将近一年,各有操持的事务,已极为适应这前朝的气氛。 李贤更是发觉,在他出征北地的这段时日中,朝臣显然也已习惯了前朝多出这一批女官来,以至于除了他之外,根本没人对她们的到来投以异样的眼光。 意识到这一点,他在应付李元嘉的闲谈中也不免失去了几分兴致。若非他还记得自己方今处在何种为难的局面下,该当尽快挽回宗室与朝臣对他的印象,只怕他还难以压下心中的失态。 但他实在很难不让自己去想,女官也是官员,这批明确经由考核诞生的女官,凭借着真才实学让人接受她们的存在,只花费了这么短的时间,那么若是如同阿耶一度提及的那样,让安定成为大唐的太子,会不会只需要更短的时间,就能让朝臣接受这个转变。 不……或许都不用多久,因为已经有太多的官员和她的利益绑定在一起,有太多人曾经和她并肩作战,也有太多人就是出自她的栽培。 这些人在他举目看去间,一个个地跳入了他的眼帘,不断地在提醒着他,他输掉的何止是那一场对战铁勒的战事! 他若还想做太子,将自己那些丢脸的过去给抹消干净,就必须抓住这仅剩不多的机会。 他匆匆收回了视线,和李元嘉简单两句结束了对话。 好在对方显然没有意识到他此刻的情绪翻涌,也并不意外于他的选择,谁让此刻,天皇天后和镇国安定公主都已抵达了朝堂之上。 该是大朝会开始之时了。 李贤目光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天皇天后并非相携而来,而是在天皇由宫人扶持落座之后,才见天后在安定公主的陪同之下抵达此地。相比于病弱更甚的天皇,那对母女威势正盛,光华璀璨的样子也越发鲜明地呈现在了朝臣面前。 若非随后的各方朝集使奏报,都是报向天皇天后二人的,李贤甚至有一瞬的错觉,这朝堂之上已再无天皇陛下存在的必要。 不对,他不该有这样的想法。李贤咬着牙低头暗自想道。 他听到此时正轮到地方官吏的奏报。 恰逢南诏的前一位蒙舍诏王细逻奴病逝,便由他的长子逻盛炎前来洛阳向天皇请命,在他接替父亲坐上那个蒙舍诏王的位置后,继续担任大唐的刺史,镇守地方,并由他那个出生于永徽六年的儿子担任继承人的位置。 那分明才是正常的传承! 他却并未留意到,当在场众人都因这位新的蒙舍诏王而分去注意的时候,还有一人的目光始终没从他的脸上挪开。 在这朝会散去后,便先是跟随着人流走出了含元殿,而后走到了安定公主的身边。 “有事?”李清月朝着唐璿瞥了一眼,不知该不该说对方之前在梁州任职数年,才得到了前往宣州升迁的资格,一步步打磨资历,实在是很有好处的。 就比如在此次阎立本有意请辞之后,既然天皇已经做出了将王方翼调度还朝的决定,天后便绝不会再支持他将“自己人”扶持上左相的位置。 到时候最接近这个位置的,只怕还是唐璿。 也不知道等他收到那份委任的时候,会是何种表情。 不过现在,还是唐璿有话要对她说。 他低声说道:“这位雍王似乎并未被北方沙碛的风吹醒头脑,我看您还是将他外调出去为好,免得他在朝中结党,给您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这种人能将一个太子出征搞成这副样子,显然也没这个掀起太大风浪的本事,可他毕竟占着一个皇子的位置,要恶心人,应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唐璿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他此前是何等脾性我不清楚,但我看他应当是被曾为太子的经历给养大了胃口,今日还不知怀的什么心思。” 他等了一会儿,却没从李清月这里得到一个答复,刚想再说两句,就听她忽然笑了一声,朝着他投来了个赞许的目光:“行了,我知道他是什么情况。你也不必担心,就算他是潜龙,现在也已被斩了四肢变成条蛇了,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想要让他爬到太阳底下,晒一晒他的心思呢?” 她其实还是很希望李贤能稍微争气一点的。 若不然,怎么能凭借着这个鱼饵钓出更多的大鱼来。 可看起来……他还是太过愚笨了,只一个照面就被唐璿看出了不妥来。 也不知道除了先前就在和他搭话的李元嘉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能相信他会“改过向善”,也是个可造之材。 李清月摸了摸下巴,决定之后有空的话,就让成功挺过辽东改造的李敬业去和李贤接触接触。 要是连李敬业都觉得李贤这表现叫做心怀鬼胎的话,那她可能得再想想其他的办法给他发挥。 “真……” 真的没问题吗? 唐璿还是觉得,以他在各地刺史任上的经验,在夯实了基础后就应该毫不留情地对敌人予以打击,不必再多和对方虚与委蛇。以安定公主今日的地位,要解决一个李贤简直就是狂风扫落叶的轻松,怎么还要再留对方一阵。 却见李清月已匆匆抬起了手,打断了他的话茬:“无妨,我自有分寸。我还有点事,先失陪一会儿。” 她的目光已被另外一头的动静给吸引了过去。 相比于讨论李贤的那等糟心事,自然还是那边的情况有意思得多,也让人忍俊不禁。 唐璿循着李清月的目光看去,就见那头还得算是几个熟人。 其中的一个,不是去年大朝会之后给过人惊吓的马长曦又是谁。 此刻她正将一个身形瘦小些的女官给荫庇在自己的身后,一副据理力争的姿态望着面前之人。 在她对面的那人刚出了含元殿的门,不必遵循御前身着官服的体面,就已将自己裹在了厚重的大氅之中,倒是让人险些没分出来,她此刻面上的泛红,到底是被焐热的,还是被面前之人给气的。 但李清月就算没有走到近前也可以确定,必定还是后者。 许穆言没有留意到安定公主的靠近,而是自顾自地看向了面前的马长曦,和被她挡在后面的王师若。 “我去年就想说你办事不厚道了,被镇国公主指派出行的队伍带走了你的下属,你就来四海行会出题选人,难道不知道我在行会中也有不少生意往来,而且也缺人手吗?” “现在好不容易天后发起了珠英学士的考核,在其中选出个术算天才来,作答的还是我早年间提出的漕运改革问题,结果你又将人给抢走了!” 许穆言简直觉得自己和马长曦犯冲。 她顺手推了推自己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又忽然想起来这东西还是她之前找马长曦定制的,气得直接将其从脸上取了下来,揣进了大氅的衣兜里。 “你将人带走也就算了,但你别忘了,她不是你们将作监的官员。” 马长曦又不是许敬宗,会被许穆言直击痛脚,刺激得抄起拐杖打人。若要比言语犀利,像她这种天天将手下工匠骂得狗血淋头的,更不会怕她。 不过是因为现在大家都还没出丹凤门,吵得太厉害有伤天后和安定公主的体面罢了。 她从容地又将王师若往后挡了挡,问道:“所以呢?” 许穆言啧了一声:“她们说你和公主下了军令状,非要在两年内弄出个东西来,现在已过了一年还没听你这边有消息,你若是心中着急,那也无可厚非,但我这边也确实需要人手。” “自去岁天灾缓和之后,各地转运使的压力陡降,也都已走上了正轨,无需我再多加费心,那便是时候将漕运改动提上日程,总好过再往下拖延。要知多拖一年,便多费一年的钱粮。” “你把人借我半年,我自去公主那里立个字据,绝不逾时!” 王师若有些局促地朝着这位许度支的脸上看去,又见马少监在这等情况下依然没有退让半步,不知自己该当有个什么表现。 在通过天后的考察成为女官之前,她虽然知道自己的术算天赋不低,却也没料到会抢手到这个地步。 也就是这一转头的来回打量,她忽然自后头看到了个更加重量级的人物。 安定公主发觉了她的目光,对着她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饶有兴致地看着许穆言和马长曦的抢人。 或许再准确一点说,她是在听这两人的新年计划。 “你若真缺演算人才了,直接找漕运大户的账房协助都成,何必非要找到我这儿来。”马长曦义正辞严地拒绝了许穆言的提议。 “此次北地之战,唐军床弩的杀伤力仍需改善,已在大军折返后专程成立了弓弩改造项目,正需要谨慎计算弩箭轨迹。大都护也说想要看看,能不能再为受降城城头多添几项重器,以防备胡虏来袭。此为生死攸关的大事,自然比你那头的要紧多了。” “至于我向大都护承诺的东西,如今最重要的一步已经完成了,只差那批制作出来的管材和其他结构组合到一处去,就不劳烦你操心我会不会无法按时完工了。” 枪管有了,火药也有了,现在剩下的就是按照李清月所说,将火石点火以更为便利且安全的方式呈现出来,哪里就像许穆言所说,她是因为拿不出个成果,才非要将人才给扣留在自己这里。 她这边的两件都是大事好不好。 虽然如今将作监这边的顶头上司论起本事差了她太多,按照大都护的说法,便是迟早要将其换下去,但马长曦自觉自己还是得拿出更有分量的成果,才能对得起安定公主给她开出的俸禄,也能让她再行升职更有说服力。 再说了,许穆言那边的漕运一事,还能委托给外人来一起办理,她这边的事情却是还需保密的。自然还是由王师若来协助她最为合适。 许穆言素来精明,怎么就在这种问题上看不明白呢? 她这最后一句话念在身处大庭广众之下,没有直接说出来,却被许穆言在马长曦的眼睛里读了出来。 她当即眉头一挑,明艳的面容上闪过了一抹恼怒之色:“所以你是绝不让人?” “对。”马长曦点点头。 “你……”许穆言刚要继续说下去,就被肩头忽然搭上来的那只手给打断了话茬。 “你缺人的话,我和你同去如何?我自认自己的术算课程也挺出色的。” “公主?”许穆言转头惊道。 “我说认真的。”李清月迎着她惊讶的目光,一本正经地说道,“要不是大唐缺主帅,我得当仁不让地顶上,说不定我还能做个术算名家呢。” 她毕竟是从现代社会的数学课程中摸爬滚打过来的,相比起现在还没完全成系统的古代数学,那确实是有点降维打击了,这么算起来她的这句话也没说错,也便将其说得尤其理直气壮。 许穆言和李清月也算认识了不短的时间,知道她确实不会拿这些开玩笑。 她就是觉得:“……您才刚从北地出征而归,又要因为这点小事亲自离开两京都城之地,会不会太过辛劳了?” 李清月答道:“你方才不是还说,这漕运之事至关重要,多往后拖延一年,便要多浪费一年的钱粮?由我亲自随你前去办理,总不会弄出什么岔子了。再说了——” 她目光中的冷色一闪而过,“我不离开洛阳,有些人怎么会有这个跳出来作乱的本事呢?” 总得先让那些杂鱼全部浮出水面,才好将他们一网打尽,拉开那真正颠覆朝纲的序幕! “那便如您所愿吧。”许穆言听出了她话中的杀气,也清楚自己的这件事算是恰好撞到了个好时候。 但这并不妨碍她在随同李清月离去的时候,朝着马长曦投去了一个不知该算示威还是炫耀的眼神。 马长曦沉默了片刻,终于没忍住扶额长叹。 自打她从海州被选入安定公主手下,见到的人真是越来越多样了。 “马少监?”王师若朝着她喊了一声。 马长曦连忙端起了自己平日里在将作监说一不二的形象:“走吧,今年虽是赶不上大都护的生辰礼了,总不能拖到明年去。” 她自有底气,没觉自己在何处落后了旁人。 就算世人还大多不知她到底为安定公主做了什么,但她没忘记,距离四海行会的那支队伍出行,已经将近过去了一年的时间,她们现在……该当抵达所在的位置了吧。 或许已经取得了什么成果,只是因为路途遥远的缘故,才没能被中原获知。 她等着这条消息传回来,让她所做的武器扬名天下的那一天! …… 她也确实没有预料有误,此时由澄心所主持的船队,已经经由了长途跋涉,停靠在了一处海岸之上。 船上的士卒早已将这片海岸临近的城市掌控了下来,以确保这支船队驻扎的消息并未外传到有关人员的耳中。 现在,在澄心面前有两幅地图。 其中一幅是从拂菻国的商人处弄来的海图,以确保她们也能沿着那些罗马商人抵达广州海岸的航行路线,来到这片距离中原数万里之遥的地方。 而另外的一幅地图,则是近来由王玄策带着尉迟循毓,由钦陵赞卓带着韦淳探听而来的种种消息。 打从永徽年间,大食吞灭波斯,成为大唐相邻的一方强国开始,中原便从未疏于对这方邻居的观察。 但只怕就连王座之上的大唐天子都不会想到,镇国安定公主为了给下属谋求一份让人闭嘴的战功,居然会将算盘打到这里来。 她也必须这么做! 吐蕃被她逼入卫藏四如之地,倘若还有可能要打一场翻身仗的话,那便是如当年禄东赞所做的那样,和大食再度联手。 李清月绝不相信,就因为贺兰敏之那个无关紧要的联姻,就能让大食在有利可图的情况下,选择和大唐站在一条心上。 为了以防万一,在彻底攻灭吐蕃之前,她必须再做一件事,那就是削弱大食的实力! 澄心盘算着那两方探查之人带回来的消息。 自唐军因安定公主的缘故,在安西都护稳住了局面后,虽然起先为波斯设立的波斯都督府,没能实现卑斯陆复国的愿景,反而让他不得不在又遭胁迫后逃往长安,但也让大食放弃了继续发展往东侵略的想法。 去岁天后取士,令刘旋和郭元振带兵在碎叶水建城,更进一步加强了对于安西都护的掌控,让大食只能理智地选择从另外一方进军。 往西去打,一直打到拂菻的腹地去! 在大食取代了波斯帝国后异常强势的进攻面前,一度为拂菻(东罗马帝国)所拥有的小亚细亚已经完成了易主。 现在阻拦在大食面前的,只剩下了横跨在海峡之上的君士坦丁堡。 只要能够攻破前方的屏障,他们便能击溃敌方,将权力之手伸向海峡对面更为广阔的土地。 等到将这一路强敌给侵吞下去,谁知他们能不能整合军队,再和大唐于边境较量一番。 “我们来得可真是时候。”澄心望着面前的战图,在那张依然温和可亲的脸上,都不免带上了热切之色。 谁让她的这句结论得出的一点没错。 在数年前,大食曾经对着那座海上门户发起过一次进攻,但因带兵之人本事有限,又逢国主易位,不得不撤兵而走。 这一次他们彻底放弃了和吐蕃联手进攻大唐的计划,将所有的人力都投入到了此次的作战之中,预备以水陆两线并进的方式进攻君士坦丁堡。 此等强敌来袭之下,拂菻势必要在国中筹措应战的人手。 一个要攻一个要守,便更没人会留意到,有这样的一支军队已经出现在了距离前线并没有太远的地方。 就是有个问题……情况和安定公主所计划的,可能出现了一点偏差。 按照安定公主所说,她们这次要做的事情,说是逐虎驱狼也好,说是远交近攻也罢,就是要支援拂菻国这边,击退大食的进攻,进一步削弱她们的这个邻居,再断吐蕃的一条臂膀。 但王玄策却潜伏往君士坦丁堡,带回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拂菻国的防守船队上装备了一种特殊的武器。 这种武器是在五年前由一名工匠带到王都来的,名为希腊火。 它被拂菻国的王室严防死守,绝不让外人知晓其到底有何奥秘,但王玄策带人多方查探,大略知道了些此物的特征。 说是在作战之时能将其喷向敌军的战船,见光即燃,甚至还能在海面之上燃烧,若是敌军的战船撤退得不够及时,便会全部落入火海之中。此物曾经在早年间的西部海战上用过几次,但因大多是内部争斗,便没能将威名传扬在外。 “王都之战必定拼死而守,又有这等至今未见真容的武器……”澄心忖度了一阵,忽然朝着钦陵赞卓问道,“以将军对战场的考量,你觉得谁能取胜?” 钦陵赞卓本就因此事后续还与进攻吐蕃有关而全心投入,听到澄心发问,他当即说出了自己思虑已久的判断:“大食赢不了,若是操作不当的话,可能还会蒙受不小的损失。” 他想了想,又多补充了一句:“但这个损失会不会到让大食伤筋动骨的地步,不好说。他们有没有可能因西路战线的失利,而与吐蕃更有了结盟的机会,也不好说。” 澄心会意:“也就是说,最好能让他们将更多的人力投入这方战场,也被打得更痛一些?” 钦陵赞卓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冷冽的笑容:“不错。” 这沿途的风浪所带来的不适,早已在这几个月间完全恢复了过来。 一想到神火飞鸦这样的武器到底能发挥出怎样的效果,钦陵赞卓就算此前没有这个打海战的机会,也因这份卓越的军事才能,对于他们所能办到的事情,有了一份势在必得的底气。 要他看来,或许他们能做的绝不仅仅是逐虎驱狼而已,而是让大食和拂菻来上一出两败俱伤!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澄心再度开口:“若我将船队在此战之中的指挥权交给你,你能不能向我保证,绝不会堕了大都护的颜面?” 钦陵赞卓几乎是想都不想地便给出了答案:“我能!” 他当然能。 安定公主敢用他,还是用在这个特殊的战场上。安定公主的属下敢用他,敢在远赴异乡之时对他委以信任。 那他也自然敢去夺来她们想要的战果。 “好,那就请钦陵将军接下此任吧。” 澄心话音刚落,钦陵赞卓就见韦淳抱着一面军旗朝着他走了过来。 这份军令既是在中原之外的地方临时发出,自然无法以严格的诏书形式下达,但当这面军旗被交到他手中的时候,从澄心的目光里,钦陵赞卓看到了一种不知该当如何形容的情绪,仿佛这面军旗的分量,远远不止他所看到的那样。 他将军旗展开,只见其上是一个烫金的“武”字。 那赫然是一面武字军旗! 第264章 “武?”钦陵赞卓试探性地望向了澄心。 这一个武字, 显然不是在说,她们要以武力涉足于大食和拂菻国之间的争斗,而是一个姓氏。 但若这个武字仅仅代表的是澄心被赐予的“武”姓, 她好像并不需要将这面旗帜,以这样郑而重之的态度交到他的面前。 这交战的两方对于大唐还时常以大秦(或者秦那斯坦)相称,那么她们本可以借着此次出兵, 将李唐之名宣扬于外,以纠正一番对于大秦或者是汉国的称呼。 但现在都没有。 所以这一个“武”字的意义, 远不是那么简单。 澄心很欣赏钦陵赞卓的敏锐,开口回道:“在我们临行之前, 大都护专门说过, 这个武,指的是天后的武,也是她的武字。” “她还说过一句话, 这个答案暂时不必告诉王玄策等人,也不必弄到同行军中人尽皆知的地步, 但能告诉你。” 韦淳摸了摸自己在抱着旗子过来的时候,还在袖子里藏着的一把袖箭, 心中暗忖,她要不要在钦陵赞卓因这个答案有异常表现的下一刻,便先来上一出宁可杀错绝不放过。 虽然她自己在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别管她是不是将安定公主视为追寻的目标,一门心思想要在她手下出人头地, 也愣是被吓了一大跳, 但怎么说呢…… 钦陵赞卓本就是降将, 现在又身在疆土之外这等微妙的地方,她必须将所有潜藏的危机都给解决掉。 哪知道她瞧见的却是对方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韦淳眉峰一动, 在旁插话:“你没什么想问的?” 钦陵赞卓摇头:“大都护在自吐蕃凯旋班师还朝的路上,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她说她想要做的事情,谁也没法阻拦于她,就算是太子也不行,那么——大唐的天子应该也不行。” “我想要的不过是吐蕃为我噶尔家族的灭族之仇付出代价,大都护要做出什么其他决定,都跟我没有关系。” 他将军旗捧在了手中,深深地朝着东方行了一礼,这才转向了澄心和韦淳的方向。“请大都护放心,就算知道了这件事,也不会影响我当日的效忠。我会选择合适的时候进军的。” 澄心颔首微笑:“好,我们也会选择合适的时候造访这两方的。” 不需要再多的话来解释了。 无论她们各自是因什么理由,接受了这个武字旗的说法,甚至于期盼着看到,这面大旗扬帆海上时,也将安定公主的威名宣扬到中原以外的地方—— 只要达成的结果是相同的,那便足够了! 合作愉快。 …… 这些藏匿在海湾之中的海船很快经历了最后的一轮盘查,将各艘船上的军备武器还有操持武器的士卒都进行了查漏补缺。 沿途的海船航行,已经让这些士卒又被打熬了一番体魄。在选人之时对于海航经验的需求,更是让他们就算从渤海换到这片内海,也能尽快适应战斗的节奏。 所以唯独需要等待的,只是一个作战的时机而已。 而这个时机,甚至要比她们所预料的,还要来得更快一些。 二月刚到,大食就已毫不停留地发起了进攻。 君士坦丁堡还未彻底开春,穿城而过的海风里也还带着几分寒意。 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大食的兵马分作两路朝着那头迈进,在脚步中没有片刻犹豫。 倒也不能怪他们如此心急。 澄心派出去的人手只知大食在入侵安西都护上的失利,却不知碎叶城防线在去年的建立,对于大食造成的影响其实还要更大一些。 郭元振提议的募兵制度在大唐的西域开始予以施行,给不明兵制改革的大食人带来的,是近在咫尺的危机。 他们无法确定,这是不是邻居要对着他们发兵的征兆。 偏偏有吐蕃这个示范在前,进攻碎叶城显然是个不太明智的举动,难保不会惹来大唐那位虎将的带兵反击。 所幸他们还有一个划算的办法,那就是趁着唐军立足未稳,边防士卒没有深入进攻的本事,由他们这边尽快拿下君士坦丁堡,而后带着吞并对方后增加的实力做出还击。 何况这场提早发起的进攻,也应当能让拂菻那头的敌军来不及做好充足的准备! 负责统领水师的大食将领就是这么想的,也在登上船头眺望远处的海面时,脸上写满了踌躇满志。 上一次大食进攻君士坦丁堡,以陆军败退告终,这一次,他们必定要以更为充分的准备,和水陆两线并进的方式一雪前耻。 自大食取代了波斯,自小亚细亚落入大食手中后,他所统领的这一路海军便已投入到了海战的演习训练之中,正该在今日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拂菻在陆上修建的两道城墙和巴尔干山脉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铜墙铁壁,但那又如何? 他们在海上的大门,势必要被大食的军队所打开。 怀揣着这份热切的希望,这位统兵的将领直接下达了加速前进的号令。 就算未及开春入夏,在海面上盛行的西南风还正在阻挡着船只行进的速度,也丝毫没有影响这船队蓄势前行的战意。 加速行进之中,远处的海岸线已经隐约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连带着出现的,还有自君士坦丁堡中行出的戍守船队。 远远对比出了己方船只和那头战船的大小,这位海军将领更觉己方的胜算不断攀升。 他眯着眼睛喃喃开口:“若是在那头南北两条狭长的海路中交战,我可能还要担心一下,这些小船会不会在作战之中更为灵便,阻止我军登岸,但现在……” 现在就不必有这样的忧虑。 眼下船只还在内海中最为宽广的一片海域,随时能够加速行进,展开海上交锋,他们这头的大船就远比对面的中小型战船有作战的优势。 更别提,他们这边的船上都装备了最为优质的弓弩,还是在此前和吐蕃以及大唐的合作与交手中一步步改良出来的,一旦敌方行到近前,势必要遭到一场狂风暴雨一般的打击。 眼看着对方的船只已将双方距离拉近到了来不及撤走的地步,这位大食的海军将领已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压在船舷的边缘。 不必犹豫了! 无论对方为何会选择以这等好生劣势的方式发起进攻,既然已到两军相遇之时,那就只有狭路相逢,勇者取胜! “动手!先逼退敌军的后路,然后从中间撞开他们的船队。” 海军将领飞快地下达了指令。 大船的优势必须要完全发挥出来,抢占先机利用船只体型优势破坏敌军的船队,正是他选择的第一项举措。 但这显然还不够。 随着船只破浪而去,又一条命令被传递了下去:“各部弓弩手预备,随时听候指令。” 一张张弓弦随着这号令的下达被拉在了紧绷的状态。 这些并未发射的战弓被稳稳当当地架设在了船头,随同这些齐头并进的大船一起,在这冬日的海上泛着一层冷冽的寒光。 只等着大船撞角撕开一道缝隙,便能让这泼天箭雨朝着前方的拂菻国船队宣泄而下。 但无论是这些操持弓弩的士卒,还是那位下达指令的将领都没有看到,在这些迅疾行来的小型战船上,靠近外围的一艘海船渐渐地落到了最后。 而在这艘船的船舱中,有一个人的脸色远比敌军的弓箭和船下的海水还要冷得多。 君士坦丁堡乃是拂菻国的王都,就算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势必会被纳入大食能够进攻谋取的位置上,但也绝不会被人如此轻易地攻破。 一想到自己的背后有着君士坦丁堡内的教堂、竞技场与皇宫,也知道一旦此地丢失,拂菻将会彻底成为过去,他们这些出城反击的士卒,便绝不敢有任何的一点轻忽。 这些小船也当然不是因为他们习惯了海峡作战而有的造船习惯,更不是他们在仓促应战之下迫不得已的选择,而是—— 最适合他们将那份秘密武器用在战场之上的承载体。 眼见距离已一步步拉近,敌方更是先一步冲锋而来,这头拂菻国的将领再不犹豫,敲响了作为宣战信号的海上钟声。 这一道铿然的声响,也随着海风被吹入了大食将领的耳中。 但在他的目光中更为鲜明的,显然是那一艘弩箭全开,意图将敌军划为两半的我军大船! 该是他们的优势,便谁都别想夺走。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与他同在这方船头的士卒左右张望了一番后,出声问道:“将军,您有没有闻到什么特殊的气味?” 气味,什么气味? 那士卒皱着眉头辨认了一番,以极为笃定的语气说道:“好浓的气味,是……松香和硫磺的气味!” 在这一刻,西南方向吹来的风,正将来势不减的敌船上的气味吹到他们的面前。 奇怪的正在这里。 为何行军的海船之上会有那么浓烈的香味? 这又不是一艘艘运载香料的船只,那就不应当会有这样的气味。 大食将领也忽然敏锐地察觉到,被强力的海风吹来的,好像并不只是那种特殊的松香硫磺气味,还有一种仿佛凝聚在一处的热浪,有别于此前的海风森寒。 他也陡然发觉,在这些迅疾行来的海船船头,缺了太多本该已准备就绪的弓弩与爪钩。 这绝不是本该在全力作战之时拿出的表现。 可若是只看船只行进而来的速度,那头的敌军又分明没有任何一点避战的意图。 饶是大食的将领自觉己方胜券在握,在先前的进军中满是杀入君士坦丁堡城内的展望,现在也终于在速速进军的头脑发热中缓回来了几分,面露警惕地盯着这些来袭的战船。 不对劲。 这些异常容不得他不感到一种迎面而来的危机。 “放箭!速速放箭杀敌!”他连忙下令。 先将那些船上的士卒给射杀,再以战船重器凿穿敌军的船只,只要他们的行动够快,敌军再想玩什么花样,也都没这个本事拦下他们进攻的脚步。 但很显然,当他在闻到气味,察觉到冬日的异常热浪时,这才匆匆下达号令,必定是已经晚了! 在这些小船上装载着的作战士卒并不太多,其中的大半战船上,也几乎没有装载海战所用的大型弩箭和连桥,只有一种混合了石油、硫磺、沥青、松香和树脂,又经过了加热而形成的液体。 那就是拂菻国的秘密武器希腊火。 它们被装载在了巨大的容器之中,连接着一根根放在后世该当叫做虹吸管的东西,一路延展到了船头。 比起弓弩,这些东西才是那些拂菻国士卒真正携带的退敌利器。 也几乎就是在两方的船只抵达到更为接近的距离,从这些管子中爆发出了一阵阵的轰鸣之声。 与此同时,其中当先加速的几艘战船仿佛还有风力的托举推进,就这么以一种毫不在意于损伤的方式,直冲那些大船而来。 霎时间,轰鸣声中喷溅而出的热浪和液体,以一种避无可避地方式浇落在了这些大食战船上,船头的士卒身上,还有两船之间的海面上。 还有一声巨响。 正是一艘小船以不避不让的姿态阻挡在了当先开道的大食战船之前。 被凿穿的小船上同样有着成片的“热油”泼洒而下,随同被撞开的豁口处倾倒的浮油一并,将那艘大船自上下两面包裹在了中央。 大食的海军将领还未能来得及下达号令,让那艘过分在前的战船尽快退回,就已见到了一点明火,正朝着船上丢了过去。 “拦住他们!” 不对,那可能不应当叫做丢。 在两道相撞的声音传来同时,这些小船就已各自绕开了这片海面,仿佛是为了防止那些漂在海面上的浮油也会落到它们的身上。 但面对着那些还未遭到油管喷淋的船只,它们依然以灵活而狠辣的方式撞了上去。 落后半步的海船之上,那些士卒也终于晚了一阵地现身,将点燃的火布团裹挟着石块,朝着大食海船抛掷而出。 瞬息之间的交锋里,拂菻国的士卒已被大食的乱箭射杀了不少,就连船只都在相撞的打击中被毁坏了不少。 可显而易见,他们的船队并没有出现任何的紊乱,仿佛这就是对他们而言,最为合适的海船进攻方式。 因为…… 火已经烧起来了。 起火了! 那一个个燃烧的火团落在大食海船之上的时候,那位已然惊觉局势不对的大食将领终于意识到,那股浓烈的气味到底代表着什么。 那是一种可怕的助燃剂。 不错,海上的船只本没有那么容易燃烧起来。拂菻国的航海技术虽然优秀,也还是少了投石机的精准度,和弓弩的穿透破坏力,就让他们无法复刻大唐和倭国在海上的交手。 可偏偏就是因为一种原材料的存在和这种希腊火的配方,让他们有了另外的一种方式,能够在海上放出一把肆无忌惮的火。 倾倒而下在海面上的油起了火,被泼洒了燃料的海船起了火,被小船献祭拦路而沾染上燃料的船,也起了火! 这些漂浮在水上的火仿佛对于海水有着一种天然的克制,根本没有露出任何一点能够被浇灭的迹象。只有一次次地被海浪海风助长,借着木质船身燃烧得越发旺盛。 就这样烧成了一片火海。 眼见这样的一幕,大食的海军将领面色煞白。 他怎么都没想到,变故居然会发生在这瞬息之间,根本就没给他以撤军而回的机会。 偏偏对方的那些小船却在造成了这出意外打击的同时,除了那些本就被指派为牺牲助燃的数艘,其他的海船都有了撤离出去的机会。 间隔着火海,他也终于看到,在这些船只上并不是没有配备士卒,更不是没有配备弓弩,只是他们都先被隐藏在了船舱之中。直到经过了这第一轮的碰撞,因为火油的存在夺取了优势,这才在此刻回到了他们应当在的位置上。 “灭火,还不快灭火!” 这将领一把抢夺过了士卒手中的水桶,将原本用于行船供给淡水的水桶,朝着船头燃起火势的位置砸了过去,发出了“嘭”的一下声响。 但海水没能熄灭火焰,这淡水也照样不行。 那些火苗随同着香味的扩散而愈发炽烈,只在水桶砸到面前的须臾缩小了一点,而后便以更快的速度升腾而起。 他惊惧地回头,就见同一时间,仿佛是意识到了他这一边的船队到底是由何人、由哪一条船所指挥,有一艘穿行而来的小船冲撞了上来,就这么目标明确撞到了他的船上,更进一步加大了火势。 甚至一路顺着船上又一次被浇落的火油,直接烧到了这海军将领的身上。 已然迫近面前的热浪和浓烟,将他的身形给完全包裹在了里面。 他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尖叫。 下一刻,在这船上垂死挣扎的士卒就听到了一阵落水之声。 那是这位海军将领在惊慌之中,直接跳到了海水里。 在穿过了海面上的石油,落入海面以下的时候,大约是上天终究对他还有几分眷顾,让他身上的火熄灭了下去。 可在他过了憋气的限制需要浮出水面的时候,滚滚热浪再一次将他包围在了当中。 他看得到,举目四望的火海,已经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封锁了海面上的生路。 这些越燃越高的火焰,和船头燃起的烈火一个向上、一个向下,彼此交汇着触碰到了一起,更是将船头士卒的惨烈呼喊给直接吞没了下去。 这海军将领试图再一次潜到海面以下,朝着没被石油沾染的地方游去,但他的速度又哪里能够比得上船队的速度。 拂菻国的海船已飞快地将多余的燃料,都朝着海面上砸了过来。 相比于此前的撞船精准,他们现在的抛掷举动就要容易太多了。 那简直就像是在往一个火堆之中抛掷木柴。 当火堆的范围已经足够宽广的时候,这根木柴无论如何都能被砸进它该去的地方。 以至于在那大食的海军将领,顶着险些让他窒息的热浪挣扎探头之时,能够看到的最后一点希望,就是原本落在后方的几条大船还没有遭到波及。 它们在无法接到主帅指挥的情况下,在求生的本能面前选择了先行穿出包围圈,凭借着体型的优势,说不定还真能在敌军燃料接续不力的情况下冲出一条生路。 可偏偏在他濒死的视线里,又看到了另外的一道火光,径直朝着那些意图逃奔的战船而去。 一只只火鸟忽然绽放在了火海之上,烧得异常炫目。 它们不知道是从何处出现在了此地,以一种异常精准的方式砸在了那几艘战船之上。 也就在其砸中目标的同时,一种轰鸣爆响以一种远胜过先前燃油喷溅而出时候的动静,炸开在了海面之上。 火势还未开始扩散。 但三只击中同一个目标的飞鸟,却在顷刻之间,将原本还算完好的船身打出了一个窟窿。 对于这些并没有水密舱设置、空有外形巨大的海船来说,这简直就是一出灭顶的灾劫。 而这一只只火焰飞鸟的降临,也无疑是断绝了余下船只想要逃遁的希望。 本就已快被熏晕的海军将领眼见这样的一幕,直接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这么沉入了海中,再也没有冒头出来。 但他却没能看到,在这些神火飞鸟降临在此间战场上的那一刻,他的对手之中负责指挥船队的那人,脸色也并没有多么好看。 希腊火的点燃出自他们的掌控,但那些从天而降,还会直接将船给炸出一个大洞的东西,却绝不是出自他们的手笔。 大食的海船已被困在了石油燃烧的火海之中,船上的士卒只想着从近距离的围困中寻找到生路,他们这些出自拂菻国的海船,却还能看到更远的地方是何种模样。 当这位拂菻将领因这出异变直奔出船舱,往海面上张望的时候,他便看到了那些由远及近袭来的大船身影。 火海所形成的烟雾还没被彻底吹散,也或多或少影响到了火场边缘那些船只的视线。 但这并不影响出现在人眼前的画面里,这些自两个方向分头而来、像是要在此地会合的船只,有着远比寻常船只要庞大的体量,高耸着巨大的三桅船帆。 他敢确定,那绝不是他们这片海域周遭的任何一个国家所用的战船。 就连他们拂菻国用于远航建交的船只,也从没有用过这样的制式。 所以毫无疑问,那一批迸发开来的火焰飞鸟,和那一记记的神火天降,都不是出自他们自己人的手笔,而是一批不知道从何处杀出来的陌生人。 他也不会觉得,那是对方的射击精准度存在什么问题,将原本要用于救援的神兵利器砸在了自己人的头上。 那只有可能是一路不知道从何处杀出的敌人!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这位拂菻国的将领根本来不及为自己先前取得的战绩而沾沾自喜,而是飞快地调度着手下的战船绕开火海,以应对这两面来袭的进攻。 他也来不及庆幸,大食的狂妄让他在先前第一轮的交战中,还为己方留下了为数不少的火油,足以再做出一番相似的尝试。 谁让那支不知是何身份的敌军缓缓逼近的同时,他已看到了一道诡异的火光从敌军的船身迸发了开来。 “闪开,避开它们!”他惊呼下令。 那不是敌军的船只被什么东西给击中了,而是一种特殊的武器在那个临近水面的位置被激活了出来。 而后就这么在海面之上划过了一道血色带烟的火光,径直朝着距离它们最近的几艘船只袭来。 他的面色陡然一变。 一千步,那起码有海上一千步的距离! 对于拂菻国来说,这还是个弓弩都射击不到的距离,对于那道火光来说,却依然可以轻易地逾越过去。 空中的轰鸣声里,这远道袭来的黑影,仿佛是一条自水中腾飞而起的巨龙,在迅疾地掠过海面后,又一次精准无误地砸在了海船上。 可这一次被它们砸中的,却已不是那些大食的残兵败将,不是那些意图逃亡的海船,而是属于拂菻国的战船。 他简直无法理解,为何这利器能直接飞跃过这样远的距离,精准地砸在他所统领的海船之上。更不知道为何那“巨龙”的躯体,竟然能在它的羽翼被燃烧殆尽后,直接轰的一声炸裂开来。 而这一次的火龙出水,甚至要比先前的飞鸟降临更为可怕。 重物落地的第一次打击和其爆裂炸开的第二次攻击,直接将那艘小船砸出了偌大一个缺口。 紧随其后的第二条第三条火龙就砸在相距不远的位置,便成了乍看起来千疮百孔的样子。 “不好!”那拂菻国的将领忽然惊呼了一声,意识到他们的处境,远比他此刻看到的还要不妙。 他陡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们这边的战船上,之前装载着那些用于克敌制胜的希腊火,在将其用于进攻大食海军的同时,还因喷溅的方式问题,残留着不少无法被压出的,都被滞留在船舱之中。 若是这些东西的外壳并没有被打碎,在他们的船只已陆续撤出火海的情况下,自然不会威胁到他们自己。 虽然距离这希腊火被搬运到前线,也仅仅过去了五年左右的时间,但也足够他们将此物给运用得灵活。 可现在…… 现在出现了一个天大的问题。 这拂菻国的将领朝着敌军船只的方向看去,依然看不到那些海船之上到底有多少人,却能看到一只只的火鸟,一条条的巨龙于升空中化作了自空中扑下的神兵,根本没给他们以还手的机会,就击中了他们的船只。 被炸开的战船甲板之下的残留火油,同时引爆点燃了起来,霎时间燃烧出了一团团新的烈焰。 这些火焰——大食人无法将其扑灭,作为掌控者的拂菻国士卒同样无法扑灭。 甚至随同着船身的木头被引燃,彻底变成了一艘艘的火船。 那未知的战船就仿佛是海上的神祇一般还未真正进入战场,只有又一只火鸟降临在了这拂菻国的将领面前,险些将他给掀飞出去。 他也终于在此刻看清了,那并不是一只真正能够喷发出火焰的飞鸟。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这只火鸟身上的引线恰好在此时烧到了尾声,然后便悍然炸裂了开来。 以至于最后映照在他视线中的,只是他遥遥朝着那进攻方向看去的时候,看到一面金纹玄色大旗飞扬在空中。 …… 一批火油,两次点燃。 第二次烧得,却要比第一次还要旺盛得多。 直到过了将近半日,这些火焰才在海上彻底平息了下去。 仅存逃亡出去的士卒匆匆将消息汇报去了两方。 但无论是拂菻国还是大食派遣出去的新船队,都又一次迎来了令人绝望的打击。 这一次他们甚至没有先行开战,给敌人以渔翁得利的机会,却比上一次输得还要更惨烈一些。 谁让敌军的海船上装载的武器太过可怕了,又在一阵神出鬼没的调度中实现了逐个击破的战绩。 这让一个问题在战报抵达的同时,浮现在了交战双方的脑海中。 到底是谁能在此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做到同时和他们两方为敌还同时取胜! 这样的对手,若是想要和其中一方联手覆灭另一方,或者是干脆将这交战的两方一并吞下去,会不会都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 还有那可以逾越千步进攻的利器,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 若是搞不清楚这个问题,他们不用想着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但也就是在第二条军报抵达的次日,大食和拂菻国都收到了使者到访的消息。 匆匆穿过君士坦丁堡街道的士卒抵达了皇宫,带来了一个消息。 “在外面求见的使者说……” “说什么?” 士卒深吸了一口气,答道:“她说,她们来自东方!” 第265章 来自东方的使者! 这个东方, 显然不是指的大食,而是另外那一路突如其来的敌人。 见,还是不见, 就成了一个最大的问题。 拂菻国的皇帝君士坦丁四世接任王位至今,也不到五年的时间,还先后面对了父亲去世后大食的两次入侵, 倒也并未完全因这个意外消息而失态。 想到这个登门造访背后可能潜藏着非同一般的意味,他也不敢将访客留在外头太久。 “让她们进来吧。” 这些自称来自东方的使者, 很快在士卒的领路之下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君士坦丁四世尽量维系着面上的沉稳,却还是不免在看到这几位异域面容的女子之时, 在心中一阵嘀咕。 他并未亲自去过遥远的东方, 但他听过往来拂菻和东土的商人带回来过的消息。 他眼前的访客若论外貌,确实很像那东方强国的女子,但在他所知道的消息里, 那些女子好像并不应该航行远渡到如此遥远的拂菻国来。 但两次海军被攻破的损失,和不知对方立场为何的疑惑, 又让他必须对于她们打起十万分的警惕,而不是有所轻忽慢待。 接到他的示意, 近前的侍从当即发问:“几位从何而来,所为何事?” 澄心望着上首之人,并未当即就这个问题作答,而是从容地以拂菻国的语言回道:“海上的教训,还不足以让大王亲自来问这个问题吗?” 君士坦丁四世眼皮一跳:“你会我们的语言?” 他本以为, 该当是由跟在对方后头有着拂菻特征的随从做个翻译, 却不料竟是直接从澄心的口中, 听到了一口流利的拂菻官话。 少了这居中的一轮转达,对方也就更不易在这异域之地遭到诓骗。 对方……果是有备而来。 只听澄心不疾不徐地回道:“我东方华夏之国地大物博, 人才频出,又有包容兼蓄之能,若无通晓境外诸国语言才能,如何有可能被派遣出使。若是大王连这都要觉惊讶,那么我随后的话,也就不必多说了。” 她说完这话转身便要离去,丝毫没有一点要在此地停留的意思。 可君士坦丁四世都还没能得到解惑,又如何有可能让她这么离去,连忙起身拦道:“使者且慢,我方才并无轻视之意。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他让人给澄心和同行的几人赐座,这才继续问道:“使者方才说,东方的华夏之国?” 澄心应道:“拂菻商人频频前去的丝绸国度,难道还有第二个吗?” 也正是因为带领船队前往广州,数次和那些拂菻商人打交道的经历,澄心才有了学会东罗马帝国语言的机会。 她自然不会告诉眼前这位君士坦丁堡的主人—— 在她最开始学习拂菻国语言的时候,她也仅仅是因早年间没入宫中,又在安定公主的手下见到了太多卓有天赋之人,在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在哪一方面出类拔萃到为公主分忧的时候,她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再多学一门本事。 现在她站在此地,头顶安定公主所赐的“武”字姓氏,代表着中原大国和这西方之邻交涉,也能凭借着通晓他们的语言,有这个和对方谈话的底气。 好像直到这一刻,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再能够为人所替代。 安定公主会选择将那面武字旗交托到她的手中,也同样是因她值得对方这么信任。 而当她站在异国的疆土上时,也已经有了足够的分量。 哪怕看到君士坦丁四世的脸上因她这个回复而闪过了一抹愠怒之色,澄心也不曾有任何一点异样的表现。 “丝绸之国?”君士坦丁四世愤然起身,“我父王在世之时,两次派遣使者出使大秦,为你们的皇帝献上了赤琉璃、绿金精等宝物,你们的皇帝便回赠以玺书和绫罗绸缎,现在这些东西还被珍藏在教堂之中,难道这竟然不算是双方互为友邻的标志吗?” “还是说,在你口中实有地大物博之称的华夏上国,也不过是如同大食一般趁火打劫的匪寇?” 澄心微笑发问:“要这么说的话,我也可以发问了。大王可曾自己派遣使者以结盟好?” 君士坦丁四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拂菻上一次派遣使者前往大唐,也就是他口中的大秦,是他父亲在世的前一年。 他自己在位期间,因大食的进犯就已够头疼的了,哪里还有这个多余的工夫想到这一出。 但这样的一句话,显然并不适合作为一个用来回答使者的借口。 那只会显得他在向人示弱,而不是他有这个质问的理由。 澄心又已发出了第二个问题:“大王可知道,自己手握的玺书上所属的天子早已过世?” 君士坦丁四世:“……” 国书这种东西,可不仅仅是两国之间的往来,更具有效力的还是两个皇帝之间的往来。 所以说,唐太宗签下的国书,和天后与安定公主有什么关系呢? 这都将会是另一个时代了。 还不等君士坦丁四世答话,澄心又已发出了第三个问题:“大王的父亲继位之时风雨飘摇,帝国的军队散落各处,亟待召回,就连他本人都年仅十一岁,但前往华夏的使者在次年就抵达了都城长安,将重器献上。若大王您也有心结交,为何使者花费了五年都到不了我国皇帝的面前呢?” 这句更加致命的问题,或者说是一句潜藏着对比的质问,让君士坦丁四世的面色顿时一僵。 他也终于发觉,这位来使何止是带着一支拥有可怕武力的队伍,将他对于东方古国的想象都变成了现实,也有着对拂菻的绝对了解,和匹配使者地位的口舌。 五年的时间啊。 那当然不是因为使者没能越过大食在边境所制造的拦截,更不是因为路途遥远,就这么迷失在了半道上,而是因为……他确实忘记了。 他忘记了自己还需要去向那个庞然大物展现自己的友谊。 当他再度开口的时候,话中的气势已被削弱了几分:“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澄心缓缓答道:“边境有变,我东方大国不可不顾。” 君士坦丁四世无声地握紧了自己的右手,唯恐从对方的口中听到一句想要远征的答案。 在接连的打击面前,他无法分清,到底是大食的穆阿维叶更加麻烦,还是那头名姓不知的华夏皇帝更为可怕。 然而他听到的下一句却是:“我先前已说过,华夏兼容并蓄,有天。朝上邦之风,两国交战频频,死伤甚广,我中原皇帝看在眼中痛心不已。若是拂菻愿意重新建交,便由我方劝阻大食退兵,以保拂菻子民数十年太平如何?” 澄心的这话一出,君士坦丁四世目光中顿时闪过了一抹意动之色。 别看此次他让人将希腊火投入前线战场,在东方水师抵达战场之前已经给大食造成了不小的损伤,但那也仅仅是在一处战场上而已。 大食兵马突入小亚细亚,让他这方从臣民到兵卒都遭受了莫大的打击,也绝不会只是个例外。 当前两国之间的实力差别,足够清楚明白地展现在众人的面前。 他或许守得住都城战线,却没法避免自己的其他臣民会被大食咬下一块块肉来,成为壮大那邻国豺狼的养料。 若是对方真能被劝阻退兵的话,他此前在海上遭受的损失在相比之下,就不能算是损失了。 前提只在,这东方的丝绸之国能做到她们所应允的话,大食也能够听从她们的指令。 这两个问题也被他随即抛到了澄心的面前。 “第一个问题,若我们并非携带善意而来,大可先以火龙火鸟轰开君士坦丁堡的门户,再来和你们商谈上贡求见一事。” 澄心随即竖起了第二根手指:“第二个问题,你怕你们这边休战,大食却不愿意停下进攻的脚步,对于东方君主的倡议阳奉阴违,那也无妨,到时候自有神火天降与他们开战。” 她话音掷地有声:“华夏为礼仪之邦,但到了需要开战之时,我们也绝不会退让!” 到了那个时候,便是中原和拂菻联手,共同进攻大食了。 君士坦丁四世心头震动。 来使给出的答案,正切中了他的要害。 那么,他……该选择会盟求和吗? 这听起来真是一份极有诱惑力的合作,君士坦丁四世也无法不去相信于它。 若是突然有大秦使者来到他的面前,他或许还会觉得,这等遥远的联盟根本没有任何一点可以执行的机会,这才是为何他没像他的父亲一般向大唐上贡。 可现在,这些站在他面前的使者手握重器,带着远比希腊火还要可怕的武器出现在这方交战前线,在给他造成重创的同时,也没放过那头的大食。 只有这样的天。朝大国,才有这个调停争端的本事!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澄心又开了口:“还有一件事需要提醒于大王,东方的国度不叫大秦,而是……武家天下。” “武?” 从Chin到Wu,显然是一个不小的变化。 不过对于知晓拂菻(东罗马帝国)因何而来的君士坦丁四世来说,这种朝代变迁倒也不难理解。 但澄心想要说的,并不只是这一句而已。 直到这些使者从君士坦丁四世的眼前离开后许久,那句话仿佛还在他的耳中回荡。 “武在你们的词汇里还有一个可以代替的意思。” “它叫战争。” …… 所以当大食选择拒不退兵,甚至毫不相信这些远渡而来的使者能在陆地上复刻海上成功后,一道道绚烂的火光爆发在了大食和拂菻的边界之上。 出兵的并不只有达成合作的拂菻国军队,和澄心以及钦陵赞卓所统领的海航大军,还有一路相当特殊的队伍,在从陆路收到了疾报书信时毅然自碎叶城出兵。 经由招募而来的碎叶兵马从东往西,有火炮开路的联军兵马从西往东,一时之间拉开了浩荡的进攻之势。 而这起兵的时间—— 是上元元年的七月。 …… 安定公主也已不在朝中将近半年了。 天后翻开从河南道送来的速报,就看到女儿在信中写道,自她和许穆言前往河南道重新校定漕运之法到如今,堪称局势喜人。 谁让这天下多得是欺软怕硬的人。 别看她这位安定公主的战绩基本都在边境,但她手握兵权,就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也还顶着镇国这两个字的名号,便少有人胆敢在她的面前放肆。 这些河南道的官员之前还被她的老师给训斥整顿了一轮,大约也还有些没有消退下去的心理阴影。 那就凡事好办了。 此次漕运改革为了减少更多普通人的税赋支出,直接设立运脚经费,往后用于以钱生钱。 也让此前在灾情中出力不少的漕运大家,直接成为往后主持阶段漕运的领头人,负责调度借用民间小船,再由官府给出补给。 以李清月的术算本领,应对这样的场合确实是绰绰有余。 为了防止漕运脚钱被人胡乱贪墨使用,地方中转负责人在调度船只之时肆意倾轧,还要遵循一道由天后颁发的诏令—— 往后此类情况的所有账簿,必须规范使用大写数字,以防为人所篡改。 先行选拔出来的相关官员也都经过了李清月的逐一考察,防止出现品行不端者把持枢纽。 目前的推进情况都按照计划往前,只等一件事,那就是让许穆言的官职再动上一动,以便她专门负责此事。 她在度支巡官的位置上也够久了。 既要让这个新成立的机构从户部分权,作为为首之人的许穆言就不能品秩太低。 这一点对于天后来说,一点也不难办到。 谁让天皇又一次病倒了。 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之前的连续接到刺激,还是始终选不出个合适的太子,又或者是因为屡次想要从洛阳回返长安的决定都被天后驳回,李治这一次的病发,让他接连数日缺席朝政。 主理朝政的权柄毫无疑问地完全落在了天后的手里。 更何况,就在上元元年的二月,紧随阎立本致仕,唐休璟出任左相,和安定公主的老师刘仁轨位居宰相之中的首席。 狄仁杰调任大理寺卿。 原大理寺卿段宝元调任吏部尚书,主持朝中官员考评之事。 若是按照天后对外宣称的话,这是因为段宝元在益州都督府屡立功劳,对于蒙舍诏王换位后依然归顺大唐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在大理寺任上秉公执法,办事尽责,若将用在品评卷宗上的公正放在朝堂选举之上,应当也能做到远胜过当年的李敬玄。 但怎么说呢,这也算是个自己人呐…… 从当政的陛下到负责办事的朝臣都是上下一心,再难办、再容易出错的漕运,也不过如此而已。 天后提笔写下回信的时候,就已将委任许穆言为度支尚书的诏令垫在了信纸之下。 相比起这继续推进民生要务的诏书,反而还是另外的一桩事情,更需要在往来信件之中交代一番。 提笔落墨之际,武媚娘的眼神已是越发狠厉,将先前因女儿来信报喜而浮现出的温和之色,统统一扫而空。 但若是光看那封信上的文字,又好像还没有那般杀机毕露。 只见那上头写道:“鱼已上钩,到时速回。” 武媚娘写到这里,不觉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对于这些主动浮出水面的对手报以了一阵嘲讽。 说这些人是已经上钩的鱼真是一点都没错。 谁让他们真是蠢得让人发笑。 天皇陛下的态度对于这些宗亲来说已很是明显了,他绝不会支持并非天后所出的孩子坐到皇位之上,无论是宫人所出的杞王李上金,还是其他的宗室子弟,都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 那么若要在礼法上能够让这出皇位传承足够名正言顺,以压住镇国安定公主所拥有的地位,意图反击的宗室只能从李旭轮和李贤之中去选。 相比于太过于听母亲和姐姐话的李旭轮,更容易为他们所拿捏的李贤,显然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这就是第一个鱼饵。 而李贤也很是“对得起”这些宗亲对他抱有的期望。 在这半年之间,他过着姑且算是深居简出的生活,也认真地遵照着他父亲的意思,好生前往东都尚药局医治自己的腿。 虽然那条腿因为救治并不及时,必定无法回到最初的样子,但相比于此前都该叫做不良于行的状态,可得算是好了太多。 若是走得缓慢一些,都能将其遮掩到几乎不会为人察觉的地步。 这也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宗室看向他的目光愈发炽烈。 “你看看,你现在又少了一个不能成为太子的理由,说不定再过些时日,它还能彻底恢复如初,你又何必觉得我们在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霍王李元轨找准了机会,和李贤又一次碰面,便在围着他走了一圈后,下了个结论。 “你合该是要成为太子的!” 李贤拧着眉头:“霍王慎言,我之前已经同你说过了,我已经被父皇给废黜了,何来什么成为太子之说。” 李元轨没有当即答话,而是先在心中嗤笑了一声。 大家都是在朝堂上混的,谁还看不懂谁啊。 李贤说什么自己不可能再成为太子,让他慎言,可不代表着他真的已经对继承大唐基业再无一点想法。 他也不过是因为之前北征铁勒之事大失脸面,现在需要来玩上一出三请三辞的戏码,来给自己粉饰一番罢了。 若非确实没有比李贤更为合适的人选,以图阻止安定公主成为李唐的继承人,李元轨是真想将李贤的拙劣戏码给揭穿了。 可惜现在还不行。 不仅不能和李贤撕破脸,他还要配合对方完成这一出表演。 他痛心疾首:“雍王这是说的什么话,臣不过是据实以告,也希望雍王能看在今日局面上有所作为,如何就是在胡言乱语!” “雍王若不做这个太子,难道就要看着今日的朝纲败坏下去,成为镇国安定公主的一言堂吗?” 他抓着李贤的手继续往无人窥伺之地走去,振振有词地说道:“您看不到吗?这朝堂都要变天了!” “都说什么天子病弱,但他此前还能让诏令遍及四海,而不是像今日这般已有数日没有消息,也没有哪个朝臣觉得这其中有所不妥。” “天子之下再说丞相,您应当也见到当日左相致仕之时是个什么情况了,他居然看向了右相,奇怪于对方为何还在宰相的任上,若说这其中没有什么和安定公主有关的问题,臣绝不相信。” “江南四五月间的水患确实不小,也因各方水渠兴修、沿湖田地重新规划一事而大有缓解,但直接将珠英学士这样的女官放到一州刺史的位置上,未免是将大唐的选官举士之道看得太轻了一些。” 李元轨说到此,伸手擦拭了两下眼下并不存在的眼泪,朝着李贤目露殷切之色:“去岁年初,雍王被立太子的时候,安定公主位居镇国,地位犹在太子之上。可再如何地位崇高,她也终究只是个公主,如何能够凭借着战功便将天子太子都不放在眼里,甚至还让朝堂纲纪败坏到今日的地步。” “臣服于安定公主的升官,做上那刺史、大理寺卿、宰相的位置,不愿屈从于公主淫威的,便或是被免官,或是拿不到升迁的资格,成何体统。若只是偶尔为之,或许还好说,可若让其成为长此以往的惯例,我大唐要凭什么才能延续往日的辉煌!” 李贤:“这……” 李元轨劝道:“您应该还看到了,陛下明明已到了今日这般地步,也没有想过要立安定公主为太子,可见他心中抱有的是什么想法。他或许也正苦于不知如何才能将您复立,更不知有周王这个抗拒的表现在前,您是否还有这个成为太子的勇气。那就更应当由您先走出一步,去改变这个结果啊!” “若是真到了太子之位空悬,陛下就已驾崩的地步,您还在犹豫之中,您的姐姐却绝不会介意趁势而上,接掌大唐皇帝的位置,到了那个时候,可就并不仅仅是朝堂秩序混乱的问题了——天下何曾有过女皇帝啊!” 发动百姓叛逆的陈硕真,在这些李唐臣子的眼中,反正是绝不可能算的。 但他们却已在安定公主的身上,看到了这种开天辟地的迹象。 像是唯恐李贤还要再表演图谋,李元轨忽然加重了语气:“其他臣子会因为安定公主的接任得到什么待遇,我不敢随便做出一个判断,但你会有什么结局,我却知道!” 没等李贤开口,李元轨就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没有哪个皇帝能够容忍比自己更为正统,还有可能取代自己皇位的人活在世上,您就算想要让世人忘记去岁的北伐之战,也已绝不可能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既然已无退路可言,又为何不能奋起反抗。” “只要您能拿到天皇对您敕封为太子的诏书,得到天后陛下的支持——不,甚至不需要是支持,只要是平等的对待就行,再在洛阳掌握一支随时能够发动的武装势力,确保您在继位之时能将安定公主堵截在外,您就绝不会输,这还不够吗?” 李贤目光怔怔。 哪怕他已经基本知道了李元轨会说出些什么来,但在真正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他依然难掩心中的激动。 是啊,他本就是距离皇位最近的人,只要还有人愿意支持于他,他的继任会远比任何人都要容易。 父皇敕封太子的诏书,他应该并不难拿到。 李旭轮屡次的逃避和装病已经深深伤到了父皇的心,而相比之下,他在这半年中对父皇的关切,就和弟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若是他再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自己还敢去做太子的话说出来,父皇必然会满意的。 再有宗室的支持,起码在这些姓“李”的人当中,他比安定更应该成为父皇的继承者。 只是他此前的“淡泊”显然并不仅仅是因为,他需要给韩王霍王这些人表演出一个更为端方的形象,也因为…… 他心有顾虑啊。 “你说要让天后对我和对安定平等相待,以朝堂之上的情况看,你觉得可能吗?”李贤苦笑。 他有时候甚至在想,是不是因为在安定出生和他出生之间间隔了太短的时间,加上母亲又是在前往昭陵拜谒的路上将他给生下来的,生得格外艰难,所以对他天然便有几分厌恶。 但又或许,那仅仅是因为安定和天后之间的同盟时间已经太久了,久到他根本没有从中插足的机会。 李元轨却并不这么看。“但你依然是她的儿子。不是杞王,或者是什么其他人去当那个未来的天子。到了那个时候,她以太后的身份依然能享受到天下人的崇敬。” “反倒是她若扶持安定公主上位,还不知能否保全身后之名!” 李贤愣住了一瞬,又张口问道:“那……你说的武力呢?” 若说此前李贤还觉自己到了边境也能带兵打仗,北地一行就是彻底打碎了他的这个幻想。 而在安定公主的赫赫战功面前,他不信他面前的这位皇叔居然能够违心地说,要是给他领兵的机会,他也能够超过她的。 那也未免太过荒谬了。 李元轨倒是没这么想,但在他和越王李贞等人敲定的计划里,这确实不是什么问题。 听出李贤终于愿意明确地和他们走到一起,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一抹笑容:“各方宗室随时能自为官任职之地驰援京师,而在这东都洛阳之内,只要安定公主一日未归,我们就有继续募招人手的机会。” “她以为你已因先前的战败意志消沉,再没有跟她争夺皇位的想法,也正是你能利用的地方。” 他低声朝着李贤说道:“殿下,只要您还有登临大宝之心,我等必为您送来甲胄武装,让这李唐天下重回正轨!” 李贤的眼睛里闪过了一缕明光。 若是李清月身在此地的话必定会说,这可真是好一番贪婪而又无知的眼神。 但沉浸在有人扶持、前路在望幻想里的李贤没有一面镜子在手中,看不到自己到底是何种模样。 本就没当李贤是真正君主的霍王更是乐于看到他的这个表现。 因为,李贤的答复已紧跟着出了口。 “那就……有劳霍王了。” 第266章 李元轨步出李贤的宅邸之时, 脸上已多出了几分如释重负。 有这个在名义上最合适于继承皇位的人顶在前头,他们这些意图对抗安定公主和天后的亲王,也就多出了一份底气。 但这位曾经被铁勒人俘虏过的废太子, 到底能否因此次取胜坐稳皇位,还是一个未知之数。 他可是听说了。 那位镇国安定公主在边境,将征讨铁勒得胜之事, 刻在了京观旁树立的碑铭之上。自去岁北部受降城开始建立至今,从并州都督府和云中都督府不知调派过多少士卒往来奔走, 都在那碑铭之上见到了蛮夷掳劫太子的“罪名”。 他和李元嘉说什么成王败寇、粉饰过往的话,说出来听听也就算了, 大约也只有被忽然托孤的韩王和急于摆脱现状的李贤才会相信这样的话。 世人真的能接受这样的一位天子吗?能接受李贤在被废黜太子之位后登上君王宝座吗?只怕不会的! 到了那个时候, 就是他们这些宗室的机会了。 相比于这个没用的废太子,他这个高祖皇帝所出的亲王,是不是要更有胜算一些呢? 不过在此之前, 他还是该当做好一个辅佐者该做的事情。有些话也不适合过早说出来,闹得他们这些各有想法的亲王内部生乱。 到底要如何瓜分天下, 还是得手之后再说吧。 有了李贤的许可,有了其他亲王的同仇敌忾, 李元轨当即做起了准备。 要想让李贤顶住安定公主的压力,光只是让他重新成为太子是绝不够的,只能是他直接成为天子。 而以天皇如今的身体状况,这个时间只怕不会太久了。 那么眼下最为要紧的,就是在这一日到来前, 趁着安定公主不在长安, 在洛阳城中掌握一支足够有分量的甲兵。 因洛阳这东都大多时候处在天后的管辖之下, 天后的手里当然有一支这样的势力,可惜, 在他们能够完全掌握局面之前,自然不能相信什么天后会完全站在李贤这头,将这支势力借出一用。 哪怕不算安定公主,对天后来说更容易掌握的可还有一个李旭轮呢。 但好在,终究是天无绝人之路。 年初之时,陛下将王方翼调度入朝,由其接掌兵部相关事宜。 在韩王李元嘉带来的消息里,陛下的托孤重任不仅和他说过,也和王方翼隐约透露过。若非王方翼出自太原王氏,天皇陛下在重新将其重用的时候心中还存几分疑虑,这份交托会更重一些。 现在他的存在,更像是天皇提到台面上来制约宗室和安定公主的筹码。 但想来,在阻止安定公主再进一步这件事上,他们是能和王方翼达成合作的。 否则,就只会看到推进糊名制度的天后和掌握兵权的安定公主联手,将世家给再往下踩一脚。 临近京畿之地也还有一路队伍可以调度,掌握在清河崔氏崔知温的手中。 他毕竟是从千牛卫起家,又是陛下启用河东势力的标志。虽未能从当年的覆灭高丽一战中得到多少升迁的好处,但数年间走得低调而稳当,倒也在此时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听说同出清河崔氏的崔元综因当年的西域之变,和安定公主手下的势力走得很近,崔知温倒是纯然为天皇陛下的臣子。 到了今日这等紧要关头,是时候和他接触一二了。 不过李贤这边已由他来接触了,王方翼和崔知温这头,大约还是韩王去联络为好。 至于越王李贞…… 他倒是找到了另外一个屯兵的门路。 李元轨坐在返程的马车之上,阖目思量着眼下的情况,只觉若是越王李贞也存有和他一般的想法,那势必会成为他最大的对手。 谁让他真是太懂得把握机会,也太能忍了。 李贞的母亲燕德妃和荣国夫人长期为伴,却还是因年迈体衰的缘故,在今年抵达洛阳后不久过世。 身为姨表妹的天后对此大为哀恸,在安抚了荣国夫人后,为燕德妃举办了异常隆重的葬礼。由工部礼部主持丧仪要事,由王勃撰写神道碑文还在其次,在燕德妃的葬礼上,天后更是特赐羽葆鼓吹以示荣宠,又让东都知名寺观之中的僧侣为她斋戒祈福。 越王李贞在母亲的葬礼上哭晕过去了几次,直到自昭陵折返后,便向天后上书,请求在东都白马寺内,为母亲打造两尊佛像,以求为母积福。 但这佛像的打造既需人手也需场地,便也成了李贞藏匿人手的机会。 一想到这里,哪怕明知这是他们这边又多了一份助力,李元轨还是不由握紧了拳头,在眼中闪过了一瞬的忌惮。 他不能只是拿捏住李贤的想法,将这个没什么大本事的太子推到前台,还得再做些事情。 “停车!”李元轨忽然朝着车夫喊了一声。 车夫一勒缰绳,就听车中的霍王又道:“转道,去拜访萧昭容。” 天皇天后摆驾洛阳的路上,李元轨曾经和萧昭容有过一面之缘,可惜彼时没能直接搭上话来。 但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想来她依然有拉拢的价值。 他从越王李贞这里得到的一个消息,也让他更是在意萧昭容的存在。 越王府长史萧德琮有心联络兰陵萧氏子弟协助于此次要务。 但居于颍川的兰陵萧氏能够为他所调度的不到半数,大多人脉反倒是与早年间坐在淑妃位置上的萧妤有所联系。 萧妤退居昭容之位以求避祸,也让这些兰陵萧氏子弟免于步上太原王氏和渤海高氏的后尘,这些人…… 自然是将这份恩情记在心中的。 若是她说一句话,大约要比其他人有用得多。 可当萧德琮上门求援的时候,却被萧妤令人打了出去。 按照她所说,若非萧德昭诓骗于她的儿子,许王李素节何至于落到被诛杀的地步,那就劳烦这等别有居心的萧氏族人别找到她的头上来。 若要保全兰陵萧氏,免于落到绝后的地步,他们最好还是在这等时候保持缄默为好。 李元轨却觉,这其中仍有斡旋的机会。 他留心于这半年间萧昭容的表现,发觉她绝不像是她拒绝了萧德琮的拉拢一般,只想做个闲云野鹤之人。 自阎立本请辞后,抱病多时的李淳风有心辞去太史令一职,前往天柱山清修以待天年,但因天皇的挽留还未能走成。 萧昭容便趁着这一段时日多有奔走,试图为义阳公主彻底落成太史令这个官职。 以义阳、宣城两位公主和安定公主之间的交情,这件事本该是由安定公主来做的,但在漕运所代表的惊人利益面前,安定公主又哪里还能记得这件事。 这或许……也是一个离间的机会。 但当他被准允进门的时候,萧妤吹着手中还在冒着热气的茶盏,心中想的却是,霍王这厮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用安定公主让人从南方送来的好茶招待霍王,真是有点太亏了。 可她都按安定的建议将茶给泡好了,现在撤下去,茶凉了也得损失。 还不如摆到台面上来,让霍王觉得,她这人看似失势而且无欲无求,实际上还是个喜好名品之人,绝不甘心就此碌碌无为地渡过余生。 她这个估计也当真没错。 霍王落座后品尝了一口茶汤,便不由在目光中闪过了一缕亮色。 虽正处夏日,但这热茶入口仍有一番沁人心脾的风味。 李元轨小心地又朝着萧妤的脸上打量了一番,更是确定自己并未来错。 萧昭容出自名门,果然心气仍在。虽然时隔半年再见,她脸上的憔悴之色依然能隐约窥见,但这并不妨碍她在此时还能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 她漫不经心地将茶盏搁在了一边,终于开了口:“霍王来此若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不必这般藏着掖着。想来以你我之间的交情,也不足以让你有这个闲情逸致上门赏花,必定还是有话要说。” 李元轨心中一番忖度,知道自己不能按照和李贤说话之时的方式,来和面前这位想要拉拢的“陌生人”谈交情。 得换个更合适的切入点。 纵然心中急转,自萧妤所见,他却并未犹豫多久,就已将话说出了口:“恕我冒昧问一句,萧昭容不恨天后,也不恨天皇陛下吗?” 萧妤眼帘一抬:“现在已连谋反署名的证据都不需要,只需要霍王的一句发问,就能给人定罪了吗?” 李元轨笑道:“萧昭容……不,萧夫人多虑了,我有此一问,不是来试探于你的。在许王过世之后,换了是谁也不会觉得,还有必要这般试探,以图将你最后拥有的一点东西都给褫夺干净。” 他看似目光有所避让,没有直接落到萧妤的脸上,却以眼尾的余光留意到,在他提到许王二字的时候,萧妤搭在座椅一侧的手有片刻的颤抖,绝不像是她的脸色一般平静。 他便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是很认真地来问,萧夫人真的对天皇天后二位陛下的决定全无怨言吗?若非他们二人做出的决定,许王就算有罪,充其量也不过是被褫夺亲王封号而已,何至于落到直接被处死的地步!” 萧妤不动声色,心中倒是将这位霍王勉强高看了一眼,觉得对方这几句话,起码还能对得起她今日浪费的茶水。 这人若是上来就怂恿她和天后为敌,那也未免蠢得太过,也不知该不该说是病急乱投医。 可他连李治都给一并算了进去,那就有意思得多了,姑且还能算是抓稳了这矛盾仇怨的症结。 李元轨叹了口气:“当然,我知道,这话是不该由我来说的,若是对外传了出去,我自己就讨不了好。但今日时机转瞬即逝,我又不得不来寻你说上这几句话。” 萧妤终于在此时正面对上了他的目光,出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李元轨回问道:“若现在有个机会,能既除掉天后和安定公主,又让天皇陛下无法将皇位传到雍王和周王等人的手中,不知萧夫人愿不愿意做些事情?” 骤然听闻这么个意味分明的话,萧妤自他到访以来就沉静自若的脸上,也不免闪过了一缕意外之色。 可她到底已是在这皇权风云中心地混了这么多年,又很快将这诧异给压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冷笑:“让天皇陛下不能将皇位传给雍王和周王,那传给谁?我猜也不能是李上金这个连改元都不被允许出席的家伙。” 她讥诮地朝着李元轨问道:“你连做个臣子都没别人厉害,在朝堂之上难有出头之日,不过是仗着自己乃是天皇陛下的皇叔,还能勉强有几分体面,怎么也敢肖想皇位了。” 这话虽让李元轨听得头疼还窝火,但一想到这份筹谋既然要以这等迂回的方式来实现,那也无所谓听上几句这样的贬损。 何况,也难保萧妤不是在以这样的话试探他的深浅,以确定他先前说出的话,到底是在试探于她,还是他自己也抱有这样的想法。 他从容答道:“做天子的未必要比做臣子的有本事,只需知道什么人是和自己站在一处的,什么人只能同路一时也就够了。何况,今日的这位大唐天子动辄病倒,将朝政要务交给天后决断,自己做出的决定却是让太子北伐,真可谓是可笑至极,难道还不允许有人觉得,自己能比他做得更好吗?” 萧妤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唇角有些不可遏制地往上抬了抬。 当然,这发笑倒不是因为她觉得李元轨这话滑稽,说出来的大话引人发笑,而是她格外想知道,若是那位正在病中的天皇陛下听到了他的好叔叔这句评价,该当会是何种反应。 但想想对方的来意,她又克制地将笑意往下压了压,以一种更像是评估审视的方式,将李元轨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 这才一脸了然地出口:“霍王这个封号的霍本是地名,现在看来,倒也恰如其分,竟是取自磨刀霍霍的意思。” 李元轨额角一跳,实是没料到从萧妤嘴里,还能听到这等冷淡而促狭的话来。 可还不等他因此做出何种反应,他便忽然听到萧妤接着说道:“也难怪你会先问,我恨不恨那位天皇陛下。” 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怨毒,在那张略显病态的脸上着实显得有些分明,也没有逃过李元轨的眼睛。 他的心脏忽然加快了一阵跳动,谁让他已意识到,他会听到的,很有可能是个他需要的答案! 萧妤目光沉沉地望着前方,哪怕此刻在她的眼前并没有其他人,也能让人确信她到底在看向什么人。 “恨,怎么不恨!我恨他当年为了对抗太原王氏和长孙无忌,便将我和素节高高捧起,非要让我们去争一争那个位置,在发觉我们不想直面那等冲突的时候,又直接将我们摔了下去。” “若只是如此也便罢了,起码相比于王皇后和第一位废太子李忠,我们母子总算还能保全性命,在那出废王立武之中存活下来。可他将李弘那等懦弱之人视为珍宝,将李贤这个无能之辈看得极重,又对李旭轮器重有加,却唯独没有将素节当成是自己的儿子。” 仿佛是因为先前的那番话,直接打开了萧妤这么久以来积蓄在心中的情绪。 明明她已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能在霍王这个外人面前过于放肆,但亲生儿子的死亡,好像让她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 她咬着牙,面容都有刹那的扭曲:“二圣临朝的诏令刚刚下达的时候,他需要用梁王李忠之死来成全天后的威名,这倒也情有可原,但为何……为何当天后的威势已到了这样的地步,早无人能和她相抗,天后所生皇子也已单独序齿以示优待的时候,他还要用处死我儿来证明这份独特的待遇!” “所以若是萧夫人有机会将他置于死地,或者是让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你会去做吗?”李元轨几乎是毫无停歇地,就卡在了萧妤的话音停顿间,追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句更为直接的发问,仿佛是一盆冷水浇在了萧妤的头上,让她因先前情绪激动而失控的神情骤然一顿。 但又或许,这不是一盆冷水,而是一盆冷油,在刹那之间就将人的心火给推得更为旺盛了几分。 萧妤僵硬地端起了手边的茶盏,试图让自己以举杯饮茶来粉饰自己的心境,却还没等将茶盏举到嘴边,就已将其重新放在了原地。 甚至因为茶盏没能稳稳当当地放回到桌上,有那么一点热茶,直接被溅落了出来。 她颤声发问:“我能做什么?或者说,我为何要冒着这等会诛九族的罪名,来帮你这位霍王?” 他的利害关系找得不错,可惜他没法拿出一个足够说动人相助的筹码。 ——当萧妤平静了些神色,再度朝着李元轨看去的时候,李元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句无声的质疑。 但再如何质疑,在已先看到了成功希望的时候,李元轨显然不会觉得这是在戳他的痛脚,只会觉得这正是他彻底将人拉上战车的最后一问。 “许王虽是以谋逆之罪被处决的,但还有长子留在人世,若萧夫人愿意相助于我,我不仅会为他的父亲洗脱罪名,还会给他以亲王之中最为上等的待遇,再为兰陵萧氏在朝堂上争取到一席之地。我相信这是无论李贤登基还是安定公主上位都不可能做到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你需要做什么,其实也并不算太难。我需要兰陵萧氏在颍川和东都的人脉,将一批甲胄囤积于京中。等到雍王李贤弑君夺位之时,这便是能彻底改换王朝的凭据。” 萧妤垂眸沉思了许久,久到李元轨甚至觉得对方已经睡了过去,这才听到她缓缓问道:“那安定公主要如何解决?” 李元轨回道:“天后与李贤合谋弑君,宗室清君侧接位,安定公主自是叛党。纵然她军功赫赫,这天下也终究是皇帝说了算!” “至于边境之事……先安内后攘外就是。” 萧妤简直想一把将手边的杯子甩到李元轨的脸上,问问他到底是何来的脸面,以这等轻描淡写的方式说出这样的话来。 更想问问为何这位野心勃勃的亲王,只想到了李素节和他的遗孤,却没想到,对于她萧妤来说,还有两个何其重要的女儿。 就连谈到边境之事,他也没觉得一度随同安定公主出征的宣城公主,有必要纳入他的考虑之中。 但越是愤怒,越觉这各怀心思的争位可笑,她也越觉自己能做到的事情着实不少。 是他们自己将这样的一把刀递到她的手里,那也千万不要怪她,想要用这把刀捅向那位天皇陛下的时候,也会挥向这些愚蠢的家伙! 她深吸了一口气,“你今日所带来的诚意都不过是空口而谈罢了,我虽然很想帮你,但我不能在你自己都准备无多的时候贸然布局。起码得让我看到,你确实有这个凌驾于诸位亲王之上的本事。” “这……”李元轨面色有些难看。 饶是萧妤已在话中透出了十足的意动,她也并没有真正拍板。 李元轨想得到的支持远不止如此。 可他又听到了萧妤的下一句话:“在此之前,我只能提醒你一句话,小心葛萨。” “葛萨?” 萧妤答道:“对,小心那些商人的眼线。我可不希望,你们的准备只做到一半,就已被人将密谋给报到天皇天后面前了。” “不仅仅是葛萨,这洛阳城中的商人和其他地方不同。他们和四海行会一起,都是安定公主放在洛阳的眼睛。你们若想将甲胄从外面运进洛阳来,要么就是极力避开他们的关注,要么,就是收买到他们的人,以方便你们办事。” 她揉了揉额角站了起来:“我今日已经说得够多了,若是霍王真有此心要与我合作的话,我等你之后的好消息。” “送客。” 李元轨不怒反喜:“多谢提醒,下一次再来,我带来的答案必定让你满意。” 萧妤的这句提醒当然是一个合作的信号。 她的观望也确实是对宗族前途和她自己的前途有所考量的表现。 她也终究不是李贤那等愣头青,会这么直接地跳进坑里。 可这样的盟友,才让人感到安心啊…… 等到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应当就能再进一步讨论合作了! 怀揣着希望的霍王重新坐上了马车。 而冲着那个宏大的目标,在这洛阳东都之地往来走动的,又何止是霍王一个。 甚至相比之下,明明漕运之事与各方关系匪浅,这河南道之地还能算是太平无事。 但又或许,那只是从表面上看来而已。 许穆言眼看着安定公主神色从容地做出了一道道指令,将宣州地界上囤积的粮草和兵器,都以测试漕运速度为由,从南方运到了大河沿岸。 黄河故道开辟出的田地上,提前成熟的宣州稻连带着此地的耕夫,也被她以南下开凿水渠为由调度到了河南道中部。 这绝不只是在为漕运的改革而做出最后的调度,而是在以最快的速度,避开府兵调动的渠道,在这中原腹地手握一支上万人的兵马! 而在做完了这一切后,她又摊开了信纸开始写下一封信。 许穆言看到,当这封信写完的时候,在她的脸上锋芒毕露之气愈发分明了。 “这信——” 是送往何处去的? 李清月没有隐瞒,“送去辽东那边的。我有意让卢升之往新罗走一趟,请新罗国主金法敏前来观礼。” 第267章 让新罗王金法敏前去洛阳? 意识到这句话中的分量, 许穆言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若我没记错的话,公主在半月前还曾经说过,卢升之来信告知于您, 新罗的大将军金庾信在今年病故,这对君臣甥舅之间最终也没落到彼此猜忌的地步,姑且算是得了善始善终。” “但金庾信去世, 新罗境内便又少了一位久负盛名的统兵将领,更没这个本事和大唐叫板。公主的这一出观礼邀约, 算不算是趁火打劫呢?” 李清月坦然答道:“与其说这是趁火打劫,还不如说是我给他一个机会见证历史。他若不来, 往后的日子才算是难过了。” 她对上了许穆言若有所思的脸, 笑容中多出了几分愈发不加掩饰的张扬:“你觉得,我说的观礼,是观的什么礼?” 许穆言没有当即答话。 她平日里自认算是个聪明人, 尤其有个经商的好头脑,但在安定公主发出的这个问题面前, 她却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一阵的堵塞, 不知道该不该将这句话给直接说出口。 虽然这好像,已经是她们这些心腹之人心知肚明的一件事了。 她的一时无言,也是因为太过于期待看到这样的场面,而不是不敢去想。 安定公主在近来明为改革漕运,实则调度府兵的举动, 她也全都看在眼里, 再加上她在离开洛阳之时告知下属的暗示…… 全都指向了一个在镇国公主之上, 还要更进一步的目标。 到时候洛阳城中会否需要安定公主引兵前往,做出武力镇压, 她尚不清楚,但她知道一件事。 许穆言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等到观礼之后,我在这漕运之上的贡献,是不是还能换到点升官的机会了?” “您也是知道的,我那个病得已快下不去床的父亲倒是和天皇陛下学到了点本事,愣是还能在鬼门关前再留两年,若我能以从龙之功再在朝堂之上站稳一些,我还想跟他说一句话呢。” 李清月瞧了眼她那个促狭的表情,便觉那绝不会是一句好话。“你想说什么?” 许穆言眨了眨眼睛:“自然是告诉他,比起他之前担心自己致仕病故之后的身后名,这才真正叫做一代新人换旧人。” 这话自许穆言的口中说出,似乎还有那么几分父女相斗的幼稚,但在那句“一代新人换旧人”里,又分明还有对着眼前之人的期许。 李清月之前就评价过,或者说并不仅仅是安定公主评价过,由许穆言倡议的漕运运脚费用这个东西,一旦集聚各地税赋,必然是一个相当危险的金融游戏。 现在是因为安定公主亲临河南道的支持,才能让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得到厘清,但朝堂之上,原本的户部和她这个度支尚书之间,势必还会有一场较量,以减少各方举措推行之中的桎梏。 可如果……如果朝堂之上的局势,能赶在此时再变上一变呢? 她一直觉得,安定公主就算身负镇国之名,也始终要受到那位皇位之上的天子禁锢,将四海行会中种种本可以推行四方的发明,都给暂时藏匿起来。 那实在是太过可惜了。 而那些因天后取士而进入朝堂的女官,所代表的也仅仅是那些最容易走到此地之人的身影。她们本可以有一条更为光辉灿烂的前路。 只要,再僭越一步罢了。 李清月将笔搁在了一旁,持着那封已然写完的信离席而起。 在这个正面相对中,许穆言远比方才更能看清李清月眼中的神情。 前几日查抄在航运中动手脚的当地富户,在她以镇国公主名号下令的时候,那双犀利的眼睛里已有了一点愈演愈烈的火光。 而现在在这双眼睛里,她看到的正是一片星火燎原。 “那就要希望许相没被吓出个好歹来,等着你自己和他说了。” 李清月的目光朝着窗外望去,像是也在看向更远的地方:“让我们等等洛阳城里的消息吧。” 快到她们谋定而后动的时候了—— 身在洛阳的李元轨又哪里知道,在这洛阳城外的中原腹地,早已有一把把利刃指向了他。 他还在忙于将甲胄运进洛阳,以备这出改换天子的大戏呢。 萧妤对他的提醒一点都没错。 若只觉得天后在洛阳城中的积累,就是以协助周王这个洛州牧管理此地的政务,那确实是小看了她在此地的权力渗透。 那些商人早年间就因天后给出的优待驻扎在此,联合着当地有头有脸的富户士族,形成了一股盘根错节的势力,就如萧妤所说,像是一双双窥探各方的眼睛。 若非他恰好与几位商会人物在长安之时有过往来,怕是真要因为近来频频“送货”的举动,而遭到旁人的怀疑。 饶是如此,在听到洛阳元氏似乎已留意起了商队进出的消息后,他还是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一阵,暂缓自己的脚步。 但他的这份“付出”和提心吊胆的处境,显然是有意义的。 在他陆续将可用于数百人的兵械运进洛阳后,他再一次去拜访了萧昭容,就将这份先一步筹备在手的底气,展露在了对方的面前。 若单只看他这里的八百兵甲或许还不太多,相比起自长安调度前来洛阳的北衙精兵,简直是相差了太远,但别忘了,在他们这些亲王各自所怀的心思被暴露出来之前,为了先将李贤扶持到那个位置上,他们之间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 换句话说,得将这数位亲王所拥有的实力全部放在一起,才是他们此次对抗天后,甚至是天皇的资本。 眼下所拥有的也还不是全部。 更何况…… “谁会想到,废太子有必要掌握一支这样的军队,以备不时之需呢?” 李元轨在萧妤的面前,丝毫都没有掩饰自己对于李贤的利用之心。 谁让他如此坚定地相信,以萧妤对于天皇天后的怨憎,她绝不会希望看到,李贤会顺遂地登上皇位,成为那个最后的赢家。 从萧妤在听到这话后的神情里,李元轨也能确定,他的这个猜测应当没有出错。 就是……她的回话实在是有点不中听。 萧妤促狭地笑了笑:“你还真是很有高祖遗风啊。” 但在这句不知是褒是贬的话后,她又忽然话锋一转:“行了,既然你已将诚意表现到了这个地步,我再说什么仍要考虑,就未免太不明白何为时机了。” “不过,宫外的事情我能帮上你的不多,最多就是为你和兰陵萧氏牵线搭桥,但能否说动他们为你所用,成为你的外援,得靠你自己的本事。你应该知道,他们名义上说什么还与我有往来,实际上早不似当年一般,能被我以利益驱动了。” 李元轨颔首,并未对此有何失落:“我明白。” 萧妤端正了几分面色:“但宫内的事情,我倒是能帮上你一些。” “当年——河东郡夫人轻信了陛下给出的消息,贸然与上官仪等人合谋,意图废掉天后,却让自己成了叛逆之人,还被禁军守株待兔,抓了个正着,可不能在今日由你我重蹈覆辙。” 李元轨精神一振,只觉萧妤先前的考验和说话难听,都已被这句“你我”说法中的合盟给掩盖了过去。 “确是如此,不知……” “我与你直说吧,天后执掌六局二十四司多年,从明面上来看,她是早已将宫中整治成了铁板一块,但也未尝没有缺漏之处。”萧妤此前有些冷寂苍白的脸色里,也闪过了一缕激动之色。 “我的两个女儿并未在宫外开府,宣城倒是时常奔走在外,但义阳却是长住宫中,借着为她们安排随侍宫人的名头,将人手安插入内,或者是将能为我所掌控的人放在良家子的选拔名列之中,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难办到。” 萧妤垂眸沉吟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过了好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既要图变,就得知道宫中的情况,这些人手门路我都会暂时交给你。” 但她又忽然阴沉下了面色,死死地盯着李元轨,直看得他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不过你最好别忘了,我能将人借给你,也就能留下后手,若是你在达成夙愿之后不能兑现对我的承诺——” 李元轨满不在乎地应道:“那你大可放心,倘若此事功成,我必定记下萧夫人鼎力相助之恩。” 现在的口头承诺他可不会少给。 有兰陵萧氏的助力,要想避开元义端和葛萨等人的耳目,将更多的兵甲送入城中,应当不是那么艰难的事情。 他必须尽快在那些“扶持”李贤上位的亲王中,取得毋庸置疑的领先地位! “你最好不要现在就露出这等胜券在握的表现。”萧妤敲了敲一旁的桌案,拉回了李元轨的神思。“我不介意再多提醒你一句,安定公主北伐讨贼,也不过用了半年的时间,这次前往河南道,应该也不会滞留太久。你们剩下的时间,应该已经不多了。” 李元轨顿时面色一紧:“你知道她大约何时折返吗?” 萧妤扯了扯嘴角:“按照宫中的说法,至多也就一两个月。” 若按照李元轨告知于她的计划,在这一两个月内,他们这些亲王需要让李贤逼宫篡位,再由他们这些亲王中最有本事的那一个,将弑父的骂名扣在李贤的头上,还要将天后和安定公主都算在这谋逆大罪里。 等到他李元轨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自然能以皇帝的名义号令天下,将天后和安定公主的余党给铲除干净。 所以他剩下的准备时间,可当真是不多了。 而要让李贤走到逼宫这一步,李元轨也显然还需要再多做一些准备。 人手这东西,已经在天后的许可之下,由她萧妤顺理成章地移交到了李元轨的手中。剩下的事情可就得由他自己来做了。 要是连这种事情都做不到,那他们的这个谋逆可就太过可笑了一点,不是吗? 李元轨面色沉沉地离开了萧妤的府邸。 他也没忘记,除了这件事之外,他还有一件事需要解决,那就是韩王李元嘉的立场。 那家伙能支持李贤,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天皇陛下对他有托孤之念,再加上,李贤也确实要比李旭轮更有承接皇位的担当。 在最开始募集人手的时候,李元嘉作为皇室的德行标杆,也有其重要的意义。 可是,李元嘉不是他的同路之人。 若是让李贤以过分名正言顺的方式接下这个位置,甚至是让天后直接成为李贤的助力,那就和李元轨所预想的情况大相径庭了。 他必须确保,李元嘉不仅不会是他的阻碍,还能在李贤篡位一事上再推一把! 太宗皇帝在这皇位争夺面前,尚且要做到不顾亲情,杀兄屠弟,他李元轨—— 也同样不必顾及那么多! …… 李贤焦躁不安地在府中走了个来回。 昨日,他府上负责采买的仆从自市集上带回了个坏消息。 经过了半年多的时间,他领兵征讨铁勒而后战败的消息,本已基本被冲淡了下来。 毕竟,在市井之中,百姓所要讨论的东西多不胜数,又何必再将一件相距如此之远的战况给反复提及。 再加上他为了休养腿伤,大多数时候都是深居简出的状态,更是有意在民众心中淡化他此前的形象。 哪知道,意外终究还是来了。 东都洛阳的商人里,自有一批喜欢投机之人,觉得那关外的受降城难保不会在数年后发展壮大,凭借着其震慑草原诸部的实力,将边地的马匹和毛皮买卖给彻底统筹在手。 若是安定公主有意将一部分利益让出到四海行会之外,给他们这些提前为受降城投注资金的人,那么从长远来看,他们所获得的收益必定不少。 先一批前往域外考察的商队在三四月里就走了个来回,这一次去的便是更有分量的详谈之人。 而这些人带回来的,并不仅有塞外的皮毛样品,还有……一份碑文拓印。 正是安定公主留在碛口的那一座碑铭。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好事之人,哪怕明知此物上的有些字句若是传扬出去,是在得罪天后所出的前太子,也依然唯恐天下不乱地将其分发了出来。 铁勒俘虏太子一事,当即来了一出旧事重提。 “他们说他们的,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李元轨压下了脸上一闪而过的喜色,以长辈的口吻朝着李贤说道。“你看看你那个弟弟,明明有大好的机会坐到太子的位置上,却在这等时候找了个借口跑了,说是要去长安找书。” 李元轨冷笑了一声:“他开什么玩笑!此前关中粮食吃紧的时候,贡举制举有数次是放在洛阳举办的,此地的弘文馆内藏书就算不如关中,对于周王来说也是绰绰有余了。何况,他若真有这般好学的话,为何早不读出个名堂来?” 他朝着李贤安抚道:“你切莫担心,要我们说,你比他有担当得多,稍有名声上的起伏,往后总能修补的。” 李贤笑不太出来。 哪怕他今日拿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表现,他也完全无法忽略掉,在他步入宫中探视父皇的时候,宫人朝着他看来的表现与平日大为不同。 那些令人芒刺在背的目光,在他和父皇的私下相处中,都好像还倾注在他的身上,让他在交谈之时多有走神的情况发生。 何况,他就算没因此从父皇的口中听到一句责问,但也没从他那里听到一句安慰的话啊。 “你怎么说话的。”越王李贞出声,打断了李元轨的话,“照你说的竟好像我们是因周王不愿担责,才在退而求其次之下选择了雍王。但我等本就是因立长立贤,才聚集在此的,没必要谈论于周王。” 李贤颇为感动地朝着李贞投去了一眼,这才强行让自己镇定了下来,有些忐忑地朝着在座诸人问道:“敢问诸位,眼下的情况,该当如何做为好?” 他留意到,韩王李元嘉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尤其是对李贞说出的话有些不满,但被同在此地的胞弟李元谨给拦了下来,便只能继续坐在原位。 他只出声回道:“此事还是要问问陛下的想法。” “这是自然。”李元轨没让李元嘉再多说下去,“关于立储一事,若能少些风波自然是最好的。但此事实在是拖延不得了……” 他欲言又止地朝着李贤看去,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将话说出,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不知雍王今日去探视陛下之时,他的身体如何?” 李贤捏了捏指尖,费力地让自己回想着彼时的情况。 大约是因为阿耶病得已经太久了,他甚至有些不敢确定,从去年到今年,父亲的病症是不是又已有了恶化。 但想想他在离开阿耶寝宫之时,恰好见到的太医愁苦无奈之色,他心中又已有了一个猜测。 “……夏日湿热甚重,阿耶的风疾应当是又有加重了。这几年间他吐了几次血,就连孙神医都拿他的情况束手无策,只怕是……只怕是当真不太好了。” 李元轨点了点头,心中暗忖,这和他自萧妤给他的人手处听到的消息差不太多。 只是陛下的疾病实在已不太能用常理来形容,让他总还存有几分顾虑。 可想想看吧,无论是当日自长安起驾之时所见的景象,还是近日陛下一直缺席朝会的情况,都实在不像是个还能岁数长久的症状。 那么到底是病重将死,还是病重到无法打理朝政,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病人,又怎么还能做这大唐的陛下呢? 他转头朝着李元嘉说道:“劳烦韩王近日入宫一趟吧,既要名正言顺,总该将雍王被敕封太子的诏令拿到手里。届时才好让我等进一步把控住洛阳关隘。” 李元嘉本不想如此主动,可周遭众人的目光都已落在了他的身上,仿佛一旦他自天皇陛下处求来了能让李贤登基的圣旨,这些以匡正社稷为目标的兄弟、子侄,就会凭借着他们在洛阳和周遭积攒下的兵甲与人手,将洛阳守军收编麾下,坐镇洛阳八关。 如此一来,因安定公主的兵力大多分布在边疆,在仓促之间根本不可能攻破洛阳。 等到登基之事尘埃落定,她若再有妄动,便是意图谋逆,没有了反抗的资格。 再有四方各州的响应,又是一出助力。 或许……他真不应该再有犹豫了。 这便是对大唐来说最好的结果。 他应道:“那好,我明日就入宫求见陛下。” 一想到韩王此次入宫代表的是什么意思,李贤本还故作姿态的谦让都已在此时被丢去了九霄云外,匆匆上前握住了李元嘉的手:“一切就有劳皇叔祖了。” 当次日的朝阳升起之时,在李贤府中的侍从都能看到,李贤少见地将面容之上的郁气一扫而空,甚至起了个大早,只希望能尽快自韩王处得到那个好消息。 但先前的那出碑拓流言,又好像是始终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利刃,让他在雀跃等待之时,难以避免地时而露出一抹愁容。 “不……我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被这些皇叔皇叔祖所拥戴,李贤心中剑指皇位的意愿一日强过一日,极力说服着自己要稳下心神。 可他自早晨等到了夜间,竟然始终没能从韩王府那头等到消息。 倒是霍王李元轨带着韩王的弟弟鲁王李元谨,在宵禁的暮鼓之中忽然找上了门来。 后者的脸上还写满了焦急之色。 李贤听完了这两人的话,顿时面色大变:“你们说——韩王没有回来?” “不仅没有回来。”李元谨颤抖着嘴唇,“还是在入宫之后杳无音信的。” “若只是如此,我们还能说,或许是天皇陛下将韩王暂时先留下来了。”李元轨接话说道,“偏偏我们的人还收到了另外的一条消息。” 他随即附在李贤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让李贤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你是说真的?” 李元轨眉头一挑:“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我有什么必要诓骗于你!我等现在是被绑在一条船上的人。” 李贤咬了咬下唇。 李元轨方才说,因为李旭轮返回长安的缘故,他和李贞都对于洛阳传讯长安的情况格外敏感。 所以也恰好发觉,在今日的傍晚时分,有一匹自宫中发出的快马,正朝着长安的方向疾驰而去。 正如李元谨所说,若是换了其他的时候,他们还能猜测,这可能是天皇陛下将韩王给留了下来,又恰逢有事要送往关中,交代那头的留守官员。 可值此微妙之时,李贤自己又心中有鬼,怎能不将其往其他的地方去想。 有没有一种可能,近日东都地界上流传的那些边关风闻,让陛下原本想要重新启用废太子的想法又重新收了回去,以免招来更多的非议。 而韩王李元嘉迟迟未归,正是他在向陛下举荐雍王为太子的时候犯了李治的忌讳,被直接扣押了下来。 那匹前往长安报信的快马也就更好解释了! 为了断绝李贤的幻想,为了让朝臣和宗室都知道,李治已有了太子的人选,这位天皇陛下根本不在意于李旭轮对于政斗的躲避,哪怕是绑,也要将人给直接带回来。 在李贤用近乎求救的目光朝着李元轨看去的时候,他好像也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这样的意味。 他没猜错,他不会猜错的! “父皇他……” 李元轨没等李贤将话说完,就已将他打断在了当场:“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给我们探听消息了。若是陛下本还想再拖延一阵,却被韩王的劝说给反过来劝得铁了心,非要尽快将周王从长安带回来,您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不对……不对!”李元轨握在身侧的手抖了一抖。 在场的其他人又如何会想到,他这身上的不安表现并不仅仅是为了促成李贤做出决定而演戏,还确实是怕被其他人看出他干了的好事。 萧妤借给他的宫人,不仅仅被他用在了探听消息上,还被他用在今日,将韩王在出宫前给“藏”了起来。 但他不能被人敲出自己是策划这一出的始作俑者,而是必须将这场戏继续表演下去,赶在安定公主没有回来的大好时机下,将李贤推到那个正面逼宫且发号施令的位置上! 他已继续说了下去:“危险的不仅仅是您的处境,还有我们这些支持于太子您的亲王。陛下若要让幼子继位,便绝不会允许宗室之中还有另外的声音,到了那个时候,便是我们要给他殉葬的时候了。” “……!” 李贤都来不及为李元轨那句突然出口的太子而觉欣慰,就已被那后半句话给吓得愈发乱了思绪。“那我们该当怎么办?” 他们这么多人现在都抱着同一个念头,接连在东都一带积攒实力,若是被陛下忽然问罪,光是府上还未派上用场的甲胄,就能让他们被扣上一个谋反的罪名。 所以他们毫无疑问,已没有了再退回去的机会,只能…… “只能拼了!”李元轨斩钉截铁,“太子,我们没有犹豫的机会了。” “不错,今日陛下只是将韩王给扣留了下来,让人将周王召回,可谁又能确定,韩王会不会因为陛下坚持想法,就将我们这些人给全部供出来!又怎能确定,陛下不会效仿先帝,除掉对于皇位继承有威胁的兄弟和子嗣。” 他一把按住了李贤的肩膀,目光凛冽:“您是有被处决理由的,我们这些隔着辈分的亲王也和陛下没有太多的交情,再要是有天后从旁坚持,以防李唐宗室对她有所限制,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再想有所行动,那就是真的晚了。” “可韩王……”李贤下意识地发问,想问若是按照李元轨所说,他们现在就该当以最快的速度发起行动,韩王该当怎么办呢? 他可还在宫中呢! 然而先一步开口的,却是同来此地的李元谨:“我阿兄的生死全在太子的抉择之中。只要我们行动够快,在天皇陛下未及反应之时,以更快的速度控制住宫城,或许还能让我阿兄全身而退。” 李元谨的心情有些沉重,但在前来此地的路上李元轨已同他说了。 无论如何,韩王都已经和他们有了往来,若是李贤确实不是陛下中意的继承人,那么韩王的这段履历,就让他绝不能再做托孤大臣了。 陛下或许现在不会说什么,甚至看在他们这么多人也是为李唐延续而尽责的份上,对他们只是敲打一番,但迟早会一个个对他们发起清算的。 与其如此,还不如来上一出背水一战! 李贤的心脏都险些要在面前两人的建议中跳到喉咙口。偏偏这两道不容拒绝的目光,又将他给盯死在了原地。 他没有拒绝的资格。 倘若他还想做这个太子,甚至是想要做这个皇帝的话,他就必须在今夜做出个决断。 要是韩王的未归,其实还有着其他的隐情,那也不能怪他们为了活命,为了他们的未来,只能选择在今夜发动叛逆。 李元轨的下一句话,仿佛是为李贤找好了最后的理由:“要怪,就怪天后和安定公主实在是逼迫太甚了!” 李贤的眼睛里霎时间都被种种复杂的情绪淹没了过去,却又在这府中明灯被点起的时候,变成了一道锐利之色。 他已经失败过一次了,还险些因此而一无所有。 在侥幸重新回归故土后,他就更不能再一次的失败。 他得赢!哪怕赢得并不那么光明正大也无所谓! 李贤做出了决定:“尽快——尽快调兵!” 各方宗室之中,因李元轨等人的计划加入其中的,大约有十几人,其中有不少人还在各州任职,只是来信表达了对李贤的支持。 而今夜能够随同行动的,还有五人。 按照每人在洛阳和其周遭屯兵过千的目标,今夜除了来不及调拨到眼前的人外,起码还能有两千人用于宫变。 夜间的千牛卫、监门卫和其他守卫宫城的士卒,绝没有这么多人,反而是他们不仅有着人数的优势,还在戍守宫门的人手中有内应。 这将会是他们最好的动手时机。 李贤翻身上马之时,又在心中告诉了自己一声。他不是要去弑父的,他只是需要保护住自己曾经拥有的权力,而后对于这个天后强于天皇的畸形朝堂,来上一出拨乱反正。 阿耶很快就会意识到,只有这样才是真正有益于王祚传承。 他也可以和大臣们说,他不是去逼迫阿耶立储的,而是去解救被困后宫不能上朝的天皇。 所以他绝非不孝! 但当这些匆匆在夜色中行动的骑兵步兵打碎了洛阳宵禁的沉寂,引来了各方院墙之内的惊声呼喊之时,李贤脸上的情绪简直像是被打翻的调色盘一般斑驳。 他只能极力说服自己,他已经和这些宗室有了关联,他也已经正式下达了动兵的号令,他就再也没有了回头的可能。 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又或者是为了让那些跟随于他的人相信,他这个未来的皇帝还有令人追随的魄力,在宫门被内应打开的那一刻,李贤一边策马直入,一边抄起了手边的弓箭,朝着前方意图拦阻的卫兵悍然射出了一箭。 那一箭被阻挡在了卫兵的甲胄之外,却因那一声鲜明的撞击声,彻底拉开了宫城之中喊杀的序幕。 目睹着周围的火把一个个升腾而起,在两方的厮杀中已很快地有人倒了下去,李贤甚至有些庆幸,还好他已先往战场上走了一遭,也见到过死尸遍地的景象,要不然他又怎么能在此刻只是稍有怔愣,而不是直接吐出来。 他甚至飞快地张弓搭箭,射中了一员还有些面熟的守门小卒。 在出入宫门的时候,他或许曾经和对方打过招呼,但现在为了实现他的这个目的,他必须要下这样的狠手! “别在此地耽搁。”李元轨厉声提醒道,“先去找天皇陛下!” 李贤狠狠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在侍从的保护之下,在他们这边的兵甲筹备有方的阵仗面前,他要杀入内城实在不是一件难事。 李贤不知道,自己的祖父在玄武门之变的时候,有过什么样的想法,但他知道,在自己策马又越过了一道宫门的时候,他先前的犹豫怯懦,都已先统统抛在了脑后。 上天也终究是眷顾于他的。 他们这边发难得太快,就连宫门的守卫都没能坚持多久,以至于当消息传到李治面前的时候,李贤早已在带兵杀奔而来的路上,根本没给他以从乱局中先一步撤离的机会。 当那位病弱的天皇被侍从搀扶出门的时候,也正是李贤带兵抵达殿外之时。 在周遭的灯火中,李治那张苍白面容上的惊愕和愤怒,都原原本本地落在了李贤的眼中。 可在这份帝王怒火面前,李贤又无比清楚地意识到,现在是他坐在马背之上,是他手持着弓箭,也是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向他的父亲。 更可笑的是,围绕在这天子寝殿周遭的侍从是不被允许佩戴弓箭的。 这原本是为了防止天子遇刺而做出的保护,现在却无疑是成为了李贤勒马在此毫不退让的底气。 在与他相对的那一边,李治却只觉自己的眼前,灯火、月光以及人影全都在颠倒旋转,连带着那个传入他耳中的消息一并,都变成了一种不真实的梦境。 他方才在被人匆匆唤醒之时,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人在跟他开玩笑。 可偏偏就连战马的嘶鸣之声,都在不断地往他的耳朵里传,又如何有可能作假。 这都是真的。 他以为该当在接回来后洗心革面的儿子,非但没有感激于自己对他的保护,也没有对于先前所犯错误的反思,更是在今日直接来上了一出带兵逼宫! 昨日他听韩王旁敲侧击地问及李贤有没有可能重新回到太子的位置上,他还以为,那是他对李贤的态度太容易造成什么人的误解。 哪知道,根本就是这些宗室起了反心! 就算李唐的父子不睦乃是常态,李治也从未想过,他居然会在缠绵病榻之时,遇上这样的一幕。 他甚至想过安定有可能会在权势无法再进一步的时候逼宫,所以紧急将王方翼调到了面前,却何曾想到,先一步干出这种事情的,居然会是李贤。 是这个在他看来最像自己的孩子。 “逆子,你这是要做什么!”李治厉声怒喝。 搀扶着他的侍从完全能够感觉到,天皇陛下的手在此时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让他在此时站稳在这里。 而不是被此刻激烈上涌的血气给直接刺激得晕倒在当场。 李贤攥住缰绳的手有刹那的收紧,在这个父子对峙的场合中,也难以避免地在脸上浮现出了一抹不忍,但……再如何不忍,他现在都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这里的。 绝不能被喝退了回去。 他便同样高声做出了回复:“我想要父皇看看,我比旭轮更适合坐上皇位,想要您将皇位传给我。” 听到这个答案,李治的面色好一阵的扭曲:“你有什么本事当这个皇帝!” 他在做太子的时候被俘,尚且要被以最快的速度废黜,更别说是去当皇帝了。 他以为李贤应该是知道这个道理的,要不然也不会在回到洛阳后是这样的表现。 哪知道,他根本就不是有什么自知之明,而是—— 而是在这里等着! 或许是因为头脑的眩晕,在这一刻,李贤回话的声音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我如何没有这个本事!”李贤愤然,“父皇您看重的那个继承人还远在千里之外,我却已经有了这个掌握宫城的资本,杀到了您的面前!这就是我的本事。” “荒唐!若是这都叫做本事的话,恐怕放条狗在这里,也能被这些宗室拥戴着冲进来。” 李治朝着出声的方向看去,只觉这个抢先在他前面出口的怒斥,比任何时候听来都要像是天籁。 只因说出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宫人簇拥之下抵达此地的天后。 李贤无暇去想,为何在这等兵力不占优势的情况下,明明不是被当先选中目标的天后,竟然没有直接先逃出宫城,以召集更多的人手,而是肆无忌惮地出现在了这里。 他也更没能在这昏昧的夜色之中,当即留意到天后的随从都带着何种防身的武器。 他看到的只是那张多年如一日威严庄重的面容,在此刻朝着他露出了鄙夷之色。 方才那句由远及近传来的声音,更像是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李贤心中愤懑的情绪几乎是在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在他好不容易才从铁勒活着回到洛阳的时候,他看到的只有母亲因安定而骄傲的表现,而从无一点对他的关爱,就仿佛他打从当日带兵离开长安开始,就已不再是母亲的儿子了。 就连现在,明明他已抢先一步,占据了上风,也根本没能让母亲为他感到骄傲,只当他是个谋逆之人。 “阿娘何必如此!”李贤耳闻后方的两方交战之声越来越轻,深知这正是自己这边占据上风的征兆,更觉自己有了十足的把握将话给说出口。 “我和旭轮,不,应该说还有阿姊都是您的孩子,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成为最后的赢家都不会影响到您的地位,您为何非要搅和进来,让我们彼此难堪。” 他遥遥望着母亲的方向,面颊死死地紧绷着,“难道您真的要看到,一个无心皇位,或者一个会让大唐纲纪大乱的人坐上天子之位吗?” “那您也未免太偏心了!” 好一个偏心…… 李治只觉自己的心肝肺腑都在此时,以远甚于风疾发作的症状涨涨作痛。 又仿佛他只是直到今日才看清,他这个“聪明过人”的儿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丑角。 他不知道在这样的突变面前,天后到底是什么想法,或许她的眼神清明,已经早一步看到了儿子的无能,便不会如他这般有这样深重的失望和痛苦。 此刻的同病相怜,让他甚至忘记了天后之前的失礼与冒犯。 但他却并未看到,他也没法看到,天后在那句质问面前的神态从容得有些过分,到了让李贤都有些无措的地步。 李贤也随即就见,他的母亲望向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那其中还有几分根本不该在此时的怜悯。 可他有什么好被人怜悯的! 只要父皇愿意将皇位传到他的手中,他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只有他去怜悯旁人的份。 “你怎么会觉得我偏心呢?”天后就连这句问话里都是语气淡淡,“你也说错了一点。我从来没想过让旭轮成为下一任皇帝。” 李贤眉头紧锁:“我这句不公,放在我和安定之间也一样。” “呵。”武媚娘冷笑了一声,“所以我说你没本事啊。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一件事吗?” 这位站定在此地的天后陛下仿佛依然身处在朝堂之上,而不是置身于李贤所统率的乱军之前。与她同来的也不是那些宫女,而是手执利器的千军万马。 李贤忽然一阵发慌,只觉母亲此刻的态度已经不只是对他的蔑视和无所谓那么简单,更不是因为不怕儿子弑杀母亲,才在此刻出言无忌。 她的下一句话已是掷地有声地砸在了他的面前:“不,应该说你和你父亲根本就是一样的。你竟从没想过——” “我为何非要选你,选我的儿子接替李唐的皇位呢?我有临朝称制,统领天下的本事,我有贤臣良将,文史术算天文经济之才,我为何不能做这个皇帝!” 这话出口的那一刻,在这天子寝殿之前的所有声音,都全部沉寂了下去。 无论是李贤还是李治的脸上,都是一片空白。 极度的困惑和震撼都随同着的天后的宣言席卷而来,比起李贤带兵闯入宫中,还要像是一个脱离现实的梦。 李治呆呆地望着天后的方向,却因无法看清她的面色,而无法从中分辨出这话的真假。 那明明是他相伴二十年的枕边人,但他分不清儿子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好像也突然没法分清,天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倒是突然有一个打破安静的声音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我没听错吧?”后一步到来的李元轨没能听到李贤和李治之间的父子碰撞,却听到了天后的那一句“豪言壮语”。 这话听起来太过滑稽,以至于李元轨明知自己该当再等上一等,却还是忍不住因为这句话而高声笑了出来。“天后是要凭借着什么做皇帝?是天皇陛下这十多年间的昏聩,是你那个还远在河南道的女儿,还是你身后的那些宫女?” 她们就算不似早年间身形瘦弱,在精简了一番宫人后反而有了更好的吃穿待遇,也绝不可能是这些兵卒的对手。 现在这些精兵经过了和监门卫的交手,更有了一番取胜的信念,也比起来时更为凶悍。 天后得是被儿子的闯宫给刺激成了什么样,才能说出这样大言不惭的话来。 但月色落在她的脸上,依然凝结着一层冷霜,让她并无一点失态。反而是在她对面的数人,更像是一群跳梁小丑。 “就凭——就凭我有这个本事!” 在她话音刚落的刹那,她一把自身旁宫女的手中接过了一支黑管,直指霍王李元轨所在的方向。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没有弓弩自这黑管之中冒出,只有一道缓缓飘散出的青烟冒出在了管口。 但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李贤笑不出来,李治笑不出来,李元轨更笑不出来。 因为最后那一位的头颅已经在这一声巨响中爆裂了开来。 李元轨已经死得不剩一点生机,就这么直直地自马上摔了下去。 而就在天后有此举动的同时,那些跟随在她身后的宫女,也举起了手中的一支支武器。 哪怕她们还没有如同天后一般扣引扳机,却也形成了一种无声而可怕的威胁。 没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更没人知道,她们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又或者……其实是在场的所有人。 握在天后手中的那一支,已经转向了李治的方向。 “雍王联结宗室意图谋逆,陛下为其所杀,这便是洛阳城中众人会知道的实情。您说,天后能不再是天后,而是去做那个皇帝吗?” 第268章 李治回答不上来。 天后所说没错, 无论是李贤还是他,都从来没有考虑过天后想要篡位的可能。 在他多病目眩之时,天后为他处理政务已成常态。 他原本以为, 自己给了对方处断要事的权力,给了对方二圣临朝的待遇,她便该当做这个辅佐之人。 他在世的时候辅佐于他, 他不在世了便辅佐于他们的儿子,从天后退到太后的位置上。 千年之间各个朝代的皇位传承中, 皇后太后都是这样做的。 就算太后不满于皇帝的表现可以行废立之举,那也是将来的事情。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 他都还没死呢, 就会从天后的嘴里听到这样的一句话来! 甚至先有霍王李元轨倒在了那神秘异常的武器之下,后有此物指向了他! “为什么……”李治喃喃开口。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质问李贤的话,已经将他仅剩不多的力气都给用完了, 以至于在此刻的这三个字里,他的声音都轻了下来。 又或许, 那仅仅是因为,当他以父亲的身份质问一个失败的儿子时, 他还有这个出声的底气,现在却…… 没有。 他很清楚地知道,李贤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但天后呢? 武媚娘问道:“您是在问,为何您会到今日众叛亲离的地步, 先有儿子逼宫后有我要争位, 还是在问, 为什么我一个被您自感业寺中接出来的妃嫔,既已坐到了皇后的位置上, 还敢去肖想那个皇位?” 李治的身形摇晃了一瞬。 这一句坦荡到无以复加的质问,让他只觉,自己若非还强撑着一口气,绝不愿意在叛逆之人面前尽失天子颜面,恐怕已然倒了下去。 可搀扶着他的侍从已在发抖了。 他比李治看得清楚,追随天后而来的宫女对于这段谋权篡国的可怕言论,根本不曾有任何一点慌乱,显然早已在为今日做准备。 就连那些本该拱卫在天皇之前的禁军,也不乏在此刻走动站到天后面前的。 这些被选拔在东都的禁军,比起天皇的臣子,显然要更算作天后的直系。 一时之间,本就已因宗室叛军闯宫而孤立无援的天皇,也就变得更为处境可怜。 唯独还能支撑他站在此地的,便是他的身份。 “你本不必如此!”李治甩开了战战兢兢的侍从,自己往前走出了两步。 “从世人到朝臣都知天后助我,新科进士为天后门生,这天下之间除了天皇就是天后最为尊贵。若我病逝,旭轮登基为帝,他脾性仁懦,仍要你这母后拿定主意,百年之后,你自能效仿吕后被载入本纪,也有世人为你立庙树碑,难道这还不够吗!” “你说你要做这个皇帝,可你既做不了这李唐的皇帝,那便只能改朝换代。就算你真能功成,前半生英明毁于后半生篡国,又是你之所求吗?” 在这句疾言厉色的质问面前,武媚娘握紧手中枪杆的手依然很稳。 宫城之前的动乱没有影响到她的情绪,李治既在分析又在打感情牌的说辞,也不曾让她有任何一点退缩。 从她当年在安定面前真正做出决定的时候开始,这滚滚车轮就已再无回退的可能了。 武媚娘冷笑了一声:“若我在意声名这种东西的话,当年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那些人以我出身寒微不配为后的理由发起责难,我就应该退回原点。当年天后专权惹来朝臣非议的时候,我就应该像是当年约束外戚一般约束自己,重新退到后宫之中来。但我都没有!” “更何况,一个太在意名声的人,根本做不好皇帝,你不就是一个典范吗?” 李治眼神一震。 这话……他同样没法回答。 他试图以名声去阻止天后的脚步,却得到了这样一句反手朝着他刺来的利剑。 就像是那出科举糊名,天后便能不顾声名地站在前台,顶住自世家施加而来的压力,他却一如当年铲除舅舅之时的甩脱干系,有着从始至终未变的习惯。 但当他的儿子、他的兄弟、他的叔伯统统带兵进攻的时候,天后会不会前明后暗不好说,他却是已有此罪了。 后世的史书上,必然会因此而记他一笔。 “至于你说的天皇之下便属天后为贵……”武媚娘轻笑了一声,“能做第一的人,为什么非要做这个第二,更要将自己的权力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呢?” 李治已无暇去管在她话中一步一步改变的态度。 从先前的“您”到现在的“你”,仿佛只是她越来越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而已。 她的下一句话才真是将杀机彻底摆上了台面。 “我当然得再往前走出一步,谁让——你挡住我的路了。” 长孙无忌挡住了李治的路,所以长孙无忌得死。 李治挡住了武媚娘的路,所以李治也得死。 从头到尾都是这样的道理。 帝王权柄的争夺到了今日这个见血的地步,就算早年间还有一段夫妻情谊,也曾经有最为配合默契的时候,也终究不可能再将这撕开的裂痕给合并回来。 他若还有什么想要用感情来劝说她回头的话,大可以不必再说了。 李治显然也听出了这句潜台词,本要张口回话的动作停在了当场。 下一刻,在场众人都能看到,天后将那支枪端得更牢了,以一种显而易见更像是要随时进攻的姿态。 但这支枪,却不是指向李治的方向,而是忽然转向了李贤。 “阿娘!”李贤惊呼出声。 先前的这出惊变,已让他本觉胜券在握的热血沸腾,都被冻结在了当场,甚至完全忘记了,他还可以试试在士卒的护持之下逃奔而走。 在父亲和母亲因皇位而争的对峙中,他先前说的什么他已站在这里,都像是一出天大的笑话。 但他依然心存着最后的一点侥幸,那就是他的母亲不会狠心到这个地步。 此刻的枪口调转,却是直接打碎了他的这个希望。 “别叫我阿娘,你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是你的母亲。”武媚娘不疾不徐地开口,话中的冷意却已自李贤的脚底蔓延而上。 有霍王之死摆在前头,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自马背上翻了下来,试图冲到母亲的面前去,以证明自己还能去做个好儿子。 但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他便忽然膝头一痛,失去了对右腿的控制,直接往前摔倒在地。 李贤顿时发出了一声惨叫。 比起刀剑所造成的伤势,这“神器”打出的伤势竟是如同火灼,让他在倒地之际,好像还闻到了一阵焦糊的气味。 而当这一枪出自于他母亲之手的时候,李贤更是一阵绝望。 她开枪开得太过干脆利落了。 他极力按住伤口,试图阻止鲜血的流出,又仰头朝着母亲所在的方向看去,试图借此能博取到几分同情。 可他看到的,却是那天穹的皎月之下,母亲的面容依然冷静得像是在面对敌人,而不是她的丈夫,她的儿子。 霎时间,她已再度朝着李贤开出了一枪。 也正是这一枪,击中了李贤的头颅。 在这张扭曲的面容上,残存的侥幸也好,讨好也好,恐惧也好,都全部凝固在了当场。 那张本还算是俊秀翩翩的面容,也在一瞬之间再难以分辨出形貌。 他仰头的动作一停,直直地砸回到了地上,变成了一具狼狈惨死的叛军尸体。 只有濒死之际的最后一点意识,让他隐约听到了母亲在开枪之后所说的那句话:“你看,你阿耶杀起觊觎皇位的孩子来毫不手软,我就更不会了。” 她慢慢地转头看向了李治,“你觉得呢?” 李治的脸色大概已不能用惨淡来形容。 他颤抖着声音开口:“……你杀了他。” “是,我杀了他。但那又如何?”武媚娘答道,“一个既不能理解我抱负,又不跟我站在一条路上的儿子,如此愚蠢地被宗亲煽动,干出逼宫篡位这样的举动,我留他何用。” 亲手杀了这个自己生出的儿子,若说心中毫无知觉,那只怕是在骗人,但在这条前无古人之路上,她势必要舍弃很多的东西。 相比起她已经拥有的同路之人,这个无用的儿子死了也便死了,没什么可惜的。 而下一个,便是这位李唐的天子。 李治阖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意图让自己在方才那声枪响后彻底崩塌的尊严,得以重新凝聚起来。 可他终究还是失败了。 天后所开的那一枪,并不仅仅是在宣告着,她以帝王的身份要求自己,对于乱臣贼子绝不姑息,更是在告诉他,他们的夫妻身份,也将随同着这一记夺命的攻击,彻底烟消云散。 他没法再打任何一张与感情有关的底牌。 他也想怒斥对方的篡权实为偷盗,说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心念李唐的人,就势必会对她口诛笔伐,但一想到她方才所说对于名声的无所畏惧,他就知道,那除了让他自己更为可笑之外,根本就没有任何一点意义。 他近乎梦呓地喃喃出声:“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若是他父亲坐在皇帝的位置上,绝不会有人胆敢做出这样冒犯的举动,可现在却有一把把利刃指向了他。 他自嘲地笑了笑,竟不知自己沦落到今日这田地,会不会还不如在当年顺从于长孙无忌的掌控。 但又或许,哪怕时间倒流回到当年,他还是会做出这样的一个选择。 凡是天子,无有不争。 只是现在,他成了被人征讨掠夺的一方。 “你想问什么?” 李治望着李贤倒下去的位置怔怔出神,恍惚发问:“安定知道这件事吗?” “这好像是一句并不需要发问的废话。”武媚娘回道。 “废话……好一句废话!”李治神情悲苦,“但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一句废话。” “你不会不知道,安定手握兵权,若是反对于你,到底会造成多大的麻烦。只有她都站在了你的背后,你才能真正坐稳这个位置……” “可你不知道!”她打断了李治的话。 李治明知这件事,也要当做自己不知道。 这就是两人之间的区别。 “是你用多年间的种种表现告诉她,你从不是她的伯乐,而只能依靠她自己费力地往上去爬。那些对于太子来说唾手可得的东西,你给不了她,或者说,是李唐给不了她。那么她唯独能做的,就是当我的继承人。” “不过你大可以放心。” 武媚娘沉声说道,先前的剑拔弩张,也不影响她在提到李清月,不,应该说是武清月的时候,自嘴角浮现出了一抹会心的笑容。“李治,你会落到今日这个众叛亲离的地步,我却不会!不仅不会,我还会和她一起,让这天下出现一番盛世景象的。” 只可惜,这样的一幕,李治终究是不可能看到了。 他只会随着旧时代的李唐王朝一并覆灭,成为新朝建立之前被焚烧殆尽的旧物尘灰。 武媚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却在转瞬间目光变得愈发锐利,抬手下令:“动手吧!” 他该得到的答案都已得到了,那也该当去死了。 没什么必要保留一个没用的太上皇和前朝余孽。 不知道在何时,在她后方的队伍里,手执枪械的宫人往后退出了一步,取而代之的,是早已绷紧的弓箭。 她们听从的,也从不是李治这位天皇的指令。 箭矢齐发,瞬间贯穿了那些挡在天皇面前仅存的“屏障”。 而其中的数支,更是越过了那些极力保全君主的人,就这么扎在了李治的身上,穿透了他的身躯。 他没有甲胄在身,所以这其中的每一支,都宛然是致命的存在。 李治猛地呛咳出了一口鲜血,呆呆地将目光转回到了近前,看向了那些箭矢的尾羽。 这些毫不留情的羽箭,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一点幻想。 而他躲不开这些利箭,就像……他躲不开今日的这出变故。 在多年风疾的困扰下,利刃入体的瞬间,他甚至没能感觉到多少疼痛,但在呼吸沉重起来的刹那,他又好像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李唐的坠落,让他真正感到何为痛彻心扉。 可这一次,没有人帮他力挽狂澜了,也没有人会再配合他的表演了。 他踉跄了两步,再难稳定住身形地倒在了地上。 武媚娘看得很清楚,在李治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试图将手前伸,去握住什么东西,可那些已随流水而去的时间无法被他握住,他失去的权势无法被他握住,那些不可预知的命运,也已随同他中箭倒地而往前走去,同样不能再被这只手抓住。 当然,她也不会停下。 哪怕在李治身死的瞬间,她的思绪有片刻回到了二人初遇之时,也大约只会让她在此时做出一个举动。 她只是蹲下来,伸手合上了李治并未瞑目的眼睛。 上元这个年号的改元,就算追溯的是国教的传统,好像也并没有对他做出庇护,让他能像是个正常的天子一般病死在床榻之上。 而既然在这东都洛阳之地的乱局还未结束,他也还远不到入土为安的时候。 “去看看前面的情况。”她当即起身转头吩咐道。 她敢多和李治说上几句话,解了对方的困惑,自然是因为她有这个底气。 既然早知李贤和那些李唐宗亲的合谋,她便绝不可能短缺了人手。 她需要有人在此时闯到李治的面前,让这位天子有了被人逼杀的可能,但她也绝不会让这些叛党真正占据这座皇城! 该是时候结束今夜的混战了。 武媚娘一边疾步朝着前朝的方向走去,一边听到身旁统率火枪队的马长曦说道:“我先前还在想,您在将枪指向天……指向他的时候,我是不是该当拦一下,要不然处理尸首还麻烦一些。” 要知道,火枪的原理,是将火药和钢珠一起塞在枪管里,用火石擦出的火给引燃的。 爆炸飞出的钢珠数量不少,打出来的伤口可不是一个洞那么简单。 若是天皇死在了天后亲自打出的这一枪下,接下来的有些事情就需要换一种方式来办了。 武媚娘回头朝着马长曦看了一眼,见这个在安定麾下研制出火枪的大匠依然面色沉着,甚至还能在此时出声和她交谈,因今夜所行之事开天辟地而紧绷起来的情绪,又忽然松弛下来了几分。 “你放心吧,今日事大,我不会走错每一步。” 安定不在东都,她就是此地唯一的主心骨。 她必须让自己的每一条指令,都按照她在心中无数次预演的那样,往前执行。 至于她的对手,有的便该当如同已经死去的父子二人一般,永远不能给她招惹麻烦,还是死了最好。 有的,却还如这天下棋盘之上的棋子一般,该当继续被挪去应该前往的地方。 就像…… 越王李贞和鲁王李元谨。 他们是真没想到,在李贤当先一步冲入皇城,李元轨紧随其后的情况下,他们会遭到这样突如其来的阻拦。 那支人数并不算多的甲兵显然是经过了严苛的训练,才借助着宫门的存在,成功截断了他们的前路,一时之间难以逾越过去。 并不仅仅是如此。 他们先后听到了数声异响自洛阳宫的深处传来。 这种陌生的声响,对于这些正在做谋逆之事的人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不知道禁宫之中发生了何事,也就意味着,随时有可能出现意外打断他们的计划。 李贞和李元谨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慌乱之色。 恰在此时,他们听到了一个个此起彼伏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李贞试图辨认了一番,只觉这其中最为突出的,便是“护驾”二字。 紧接着,他便看到一批高喊着护驾的宫女和侍从慌慌张张地奔逃而过,眼见城门这边正处交战的中心,又连忙转头寻找另外的出路。 在这些急促的脚步声里,他又听到了另外的一句声音。 “陛下驾崩了——” “陛下驾崩了!” 李贞连忙握紧了手中的刀柄,只觉今日这出行动中本就不多的困意,在此时彻底消失无踪。 或许他和李元谨被阻拦在此地也未必不是一件坏事。如此一来,天皇陛下的驾崩就只和先行闯进宫中的李贤、李元轨有关,和他只能算有少许牵连。 但还没等他得意多久,他就看到了另外一队人马从远处而来。 还不等他因这支队伍的人数少得可怜而觉可笑,便已有一道和先前远远听到相同的声音,爆发在了其中一个方向。 不对,不只是在远处,还有近前。 就在距离他不远处的位置,李元谨所骑乘的那匹战马忽然一声哀鸣倒了下去。 李贞匆匆回头,就见那马头的位置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而李元谨何止是被这受伤的马匹给掀翻了下去,还在落地之时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左眼。 昏沉的夜色中李贞无法看清那只眼睛出了什么情况,只能隐约看到,有鲜血自李元谨的手指缝隙之间流淌了下去。 他惊了一跳,可那声怪响带来的异变才只是个开端而已。 危险到来的本能应变,让他匆匆一把拽动了缰绳,险险避开了那一道冲着他发出的袭击。 可他来不及对此感到庆幸。 接连的响声让他所带来的士卒一个接一个地倒地,以极快的速度打破了这攻守双方之间的平衡。 他惊惧地抬头朝着那方人马看去,却在模糊的光影里根本看不清对方是什么模样,又拿着什么样的武器,只能听到对方正在高呼着这样的一句话—— “铲除贼党——” “王爷当心!” 身旁的士卒一把将他扯了过去,依然让他的面颊被一道热流擦了过去。 李贞伸手一摸,便见掌心多出了一抹血色。 他面色当即一变。 这一支横空杀出的队伍,显然不在他们任何一人的预料当中。 而他此时最应该做的,绝不是在未知敌情的时候,继续跟他们纠缠,甚至是继续往宫内去冲,而是尽快撤离此地。 他连忙朝着那头的李元谨高呼:“皇叔,我们先走!” 有了盾牌在前庇护,李元谨已从先前左眼被击中的剧痛中勉强回过了一点神思,就听到了李贞喊出的这句话。 “可是,我兄长……” 李贞连忙对着扶住李元谨的士卒投去了暗示的眼神:“你兄长的事情随后再说,我们得先和东都之外召集的兵马会合,再来从长计议!” 他们没能在第一时间杀入宫中,掌控住局势,原本就是一大失败,更不用说,还有这要命的东西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若非盾牌勉强能够挡得住这东西的进攻,李贞都要以为,这是什么天降神罚了。 “走!”他发出了一声变了调的厉喝,当先调转马头疾走而去。 李元谨再如何担心李元嘉的安危,也只能先跟上了李贞的脚步。 李贞说得不错,他们得尽快召集更多的人手,以防自己也如同当先冲入宫门的那些人一般出现不测。 …… 随着那一支人数不多的火枪队加入了战局,在宫城前的交锋终于平息了下来。 而在这夜间的动乱中,诸多朝臣也终于从起先听到声响的惶恐中恢复了过来,不顾宵禁的限制,朝着洛阳宫所在的方向赶了过来。 可当他们抵达宫门之前的时候,看到的却已是宫中多处火起的场面。 在宫门之前,还有不少交手的士卒留下的尸体。 他们当即被人告知,贼寇已经退去,宫中的起火也正在被人扑灭。 可还没等他们为此感到庆幸,就在被请到朝会大殿之时,听到面沉如水的天后宣告了几个惊人的消息。 “今日宫变,乃是霍王、越王、鲁王等人勾结雍王李贤意图谋逆,想将这废太子直接送到君王的位置上。” 朝臣面面相觑了一阵,怎么都没想到,居然会听到这样的一出消息。 在这诸多朝臣的认知之中,陛下没有对李贤处以重罚,还让他坐在亲王的位置上,那是陛下对他的宽恕体谅,但一个曾经被蛮夷战败俘获的皇子,当然不可能再成为皇帝。 这简直是荒唐! 好在,这些人被击退了,应当…… “天皇陛下意图阻拦先行闯宫的霍王和雍王,殡天了。” “我匆匆带人去取马少监做成的武器,去与这些闯宫的贼人较量,已经晚了。虽然杀了这已入宫闱腹地的二人和其部从,但天皇陛下……已是救不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朝臣之中当即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又想起了这是什么地方,连忙闭上了嘴。 在天后凝滞而压抑的面色上,这些朝臣不会看不出来,她应当也不会想要收到这样的一条消息。 而她方才在话中提及,雍王李贤已因闯宫被击杀在了当场,并未能够逃亡走脱。 丈夫和儿子在同一日死去,还是站在了敌对的双方,对于天后陛下来说,应该也是一出莫大的打击。 可他们又怎能保持镇定。 天皇驾崩了! 这李唐皇室又要迎来一次皇位的变动,却是谁都不曾料到,会是这样混乱的场面。 天后已继续说了下去:“韩王不知所踪,鲁王越王等人带兵逃离洛阳,此事必须尽快解决。我倒是不知,天子脚下之地,各方亲王还能拥兵数百,进犯王城了!” “我已让怀英去查探各方府邸了,若是让我发现在场诸位与那些乱党有所勾结——” “臣等不敢悖逆陛下!”身在此地的朝臣各自面有所思,因这出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不免心生不安,连忙叩首应道。 见天后没有继续对他们问罪的意思,这些人方才陆续地站起了身。 但就算叛党暂时被清除了出去,这也注定是洛阳城中让文武百官无眠的一夜。 刘仁轨、姜恪等朝中重臣前往内宫,见到了天皇陛下被箭矢毙命的遗体,还有李贤、李元轨等人被火枪打死的尸体,回返到前朝后,确认了天后所说种种并无虚言。 契苾何力才自北部受降城中折返不久,也是头一个凭借着武力翻过了宵禁坊门的人。他调度了一支城外的兵卒,这才赶回了宫城,正看到了李贞和李元谨撤兵的身影,便直接追了上去。 但他临时召集的兵卒里本就没几个骑兵,虽然强行抓获了一批人,还是让那两个罪魁祸首给走脱了。 在朝臣汇聚于殿中后不久,就跪在了堂前请罪。 直到狄仁杰将自各方府邸搜罗出来的东西统统摆在了殿上,契苾何力才终于站起了身来。 谁都能够看到,这些陆续被送到东都的甲胄还有未曾被派上用场的,就堆积在这几家的府库当中,显然都是有备而来。 那么没能追上这些人,并不是契苾何力的过错。 没能提前发觉这些人的计划,当然也不是他们这些武将的过错。 天子驾临东都,又无胡人攻打到城下,谁又会对这样的事情有所防备。 在这仓促之间应战,若非天后的那什么新武器在宫中有些积存,只怕此刻已然被李贤等人把持了朝政。 一想到他在吃了北地的那场败仗之后,居然不仅没有悔改,还恬不知耻地觊觎皇位多时,甚至害得天皇也因这出动乱而驾崩,群臣之中便多出了不少对他的咒骂之声。 但更让这些人震惊的,是自洛阳逃亡而走的越王等人,竟然浑然没觉自己所为有所不妥,而是又不知从何处调集来了一支军队,一边庇护着他们往外逃奔,一边打起了旗号。 他们说,天皇为妖后所杀,他们这些宗亲也遭到迫害。 为改妖后当权的情况,他们不得不举兵相抗。 因他们此前便有准备,竟真让他们在许州一带就站稳了脚跟,只等着后头其他各州的兵马前来会合。 …… “妖后……好一个妖后!” 快马传来的军报念到此地,武媚娘当即勃然起身,“这颠倒黑白之事,他们干得可真是熟稔,敢问诸位,可有愿意前往讨伐叛党之人?” 契苾何力想都不想地应道:“臣愿前往。” 有契苾何力带头,在这朝堂之上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数个请战之声。 但还没等天后对这些人的请求做出一个回应,就已有另外一个声音先一步响了起来,“臣倒是觉得,在出兵应战叛党之前,还有另外一件事需要去做。” 武媚娘循声望去,就见是裴炎在此时站了出来。 她目光中顿时闪过了一抹了然之色,却还是以惯常的口吻问道:“有何想法说来便是。” 裴炎恭敬地朝着面前之人行了个礼,“叛党终究是李唐皇室子弟,百姓不知他们逼宫之恶,只知天皇殡天,未有敕封太子之举,他们这些亲王也就自然可以从中一争。” “若要出兵之时更显平乱有因,不如请天后速速将周王征调还朝,扶持周王以先帝亲子的身份继位。若有皇帝诏令,这些叛党必定不堪一击。” 裴炎乃是李旭轮的属臣,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毕竟只要李旭轮能够登上皇位,他这个做臣子的或多或少能拿到些好处。 何况,先帝过世,新君当立,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了一片朝臣的响应之声。 可在此时,又忽然有一人走了出来,“臣以为不可。” 裴炎皱了皱眉头。 这站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右相刘仁轨。若论在朝堂之上的话语权,刘仁轨显然要比他不知高出多少。 刘仁轨心中叹了口气。 对于今夜的突变,他虽早已在此前做出了准备,却还是不免在听到这些亲王联手起兵,天皇又以这等方式归天的时候,感到好一阵的唏嘘。 可再如何唏嘘,话还是要说的:“诸位当真觉得,周王堪配天子之位吗?” 眼见裴炎有意辩驳,刘仁轨当先一步说道:“你莫要同我说什么,他是天皇天后所出仅剩的儿子!若非周王屡屡避让,自认自己不能承载群臣与百姓的厚望,天皇陛下何至于没能尽早定下太子之位,竟令宗亲与废太子有此邪念,直接逼宫篡位!” “可他……” “他年纪尚小也不是理由!”刘仁轨眉峰冷对,打断了裴炎的话,“恕我直言,天皇陛下身体欠佳,对朝政放任,惹得今日变故,若是周王在位,以他这等逃避的脾性,如何能保证,不会在将来重蹈覆辙?” 刘仁轨终究是亲自上过战场的人,在此刻近乎斥责的姿态,根本不是裴炎所能正面抗衡的。 裴炎也没法回答上刘仁轨的这个问题。 甚至在朝臣之中方才的响应声里,也有着这样的一番疑虑在其中蔓延。 周王提前折返长安,明摆着是个明哲保身之举,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真的能这样快地自父亲和兄长的死讯中缓过来,承担起君临天下的重任吗? 新天子即位之后的第一件事,还是要对那些反叛的亲王下达进攻的指令啊。 刘仁轨已振振有词地说了下去:“老臣倒是觉得,若要在向叛贼进攻之前先有新君坐镇,倒不如让镇国安定公主来做。” 群臣之中的响应之声,倒是比起先前说起周王继位的时候,要更为响亮得多。 但公主继承皇位的这句话砸在朝堂之上,所掀起的反对之声,也同样要比方才激烈得多。 在这大殿之上,顿时多出了不少窃窃私语。 有一个声音就当先跳了出来,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右相,你是安定公主的老师,说出这话,难道没有一点私心作祟吗?天下何曾有过公主继承皇位之事!” 刘仁轨锐利的目光当即转向了郝处俊:“那敢请足下说说看,若要比较文治武功,到底谁能和安定公主相比?” “还是说,你又要如同当年教导废太子一般,只会说什么礼教二字?” 郝处俊的脸上一阵青白交错。他更是发觉,在刘仁轨说出这话的时候,天后朝着他投来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虽然彼时天皇天后封禅,前太子李弘对天后担任亚献之事做出规劝,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但若真要在此时重新来翻旧账,他必定讨不了好。 哪怕外敌当前,天后手握那等能将叛军从洛阳逼走的利器,应当也不会介意先将他给除掉。 他心中焦虑不已,便并未留意到,三两句话间将他给堵上了嘴的刘仁轨,神情却并不那么好看。 在郝处俊闭嘴的同时,刘仁轨也将眼神在殿中逡巡了一圈。 他发觉,在那句文治武功的比较抛出来的时候,依然不乏有人摆出了欲言又止或者沉默以对的样子。 哪怕他们并未像是郝处俊一般直接跳出来反对,但若是在这殿中来上一场不记名的投票,问及他们是否支持安定公主坐上皇位,他们给出的答案一定会是否。 可刘仁轨又知道,他根本没有对这些人训斥的资格。 毕竟,哪怕他相信学生的本事,在最开始他发觉对方有上位之心的时候,所做出的第一个选择也是逃避,而非拥立。 是安定强行撕毁了他请辞的书信,才让他最终站在了这里,又在这等祸乱将至的局面下,值此风雨飘摇之间,看到了安定所面临的“不被选择”。 在这电光石火中,他也忽然明白了,为何安定当日说的是太子太傅,而不是帝王的老师。 哪怕此刻她能因为军中的力量和朝堂上的一部分支持,先暂时坐到了天子的位置上,那些蛰伏在暗处的反对依然会一批又一批地跳出来,或是希望她将皇位还给李唐的其他宗亲,或是从各个方面来拖她的后腿。 但在其他的地方,在刘仁轨如同安定所说的那样,在洛阳的街头走动的时候,听到的……又分明是不同的答案。 所以她既要有一日能成为天下的主宰,厘清世道秩序,又需要一种更为破格的方式来实现这个愿望。也以一种更为分工明确的方式,让这条全新的道路走出稳定的第一步。难怪…… 上首的天后终于开了口:“行了,都先安静一会儿。” “你们一个说要周王登基,一个说要安定登基,归根到底就是要在外患面前有一个朝堂的主事之人。然后呢?” 天后明摆着话音未尽,在这句威严十足的发话当前,群臣各自噤若寒蝉,没有出声,听着她继续说道: “然后今日平定了越王鲁王之乱,明日又有江都王琅琊王作祟,今日有宗亲弑君,明日怕是还有亲王自立!今日他们可以声讨我这个妖后,明日还能昭告天下,妖后子女无诏登基,该当被推翻下台。” “可我倒是不知道,这些人中既是尸位素餐、徒有其名之人占了多半,这天下太平与他们有何关联,又何来的这等声讨资格!” “我是不是该说,是李弘和李贤无能,让这些宗亲觉得自己比他们更适合当太子当皇帝,是李治只盯着你们这些朝臣问罪,忘记了管束于这些个亲王,才闹出了今日的这一出?” 契苾何力吞咽了一口唾沫,不知该不该说,天后此刻怕是因这两日的种种变故被气昏了头,若不然为何会对天皇直接以姓名相称。 但要说她这话中的意思,恐怕还……还真没错。 只是这些话,显然不是他们这些朝臣该当说的。 他也只能回道:“这些宗亲所掌握的兵权都不多,眼下不过是占据了一个当先发难的时机,只要统兵得当,必定能尽快将他们攻破。至于天后陛下所担心的事情……” “行杀鸡儆猴之道,应当能起到震慑的效果。” 可他这个解决的措施出口,却分明没见天后的脸上有任何一点采纳的意思,而是发出了一声嗤笑:“杀鸡儆猴?你觉得此事有用吗?在这权力中心,连那从龙之功,都有人前仆后继地投身其中,根本没有一点被震慑住的样子,你有何底气担保,他们能自此安守本分!” 契苾何力语塞。 天后所说的是何人,随便找一找都能翻到不少典型。 就以那兰陵萧氏来说,此前在李弘被废一事中牵扯进去了一个萧德昭,现在的李贞起兵里又多了个萧德琮,确实不像是记得住教训的样子。 但凡天后不打算给他一点面子,她还大可以举举铁勒降而复叛的例子…… 无论是周王登基,还是安定公主登基,李唐分散各处的亲王只怕真会有心怀异端之人,就算不像鲁王霍王越王等人,以这等直接逼宫的方式表现出来,也大有可能会在三五年后借机生事。 天后问道:“凉国公可否担保,这些人不会在哪一年天灾之时,来上一出皇帝无德之说发兵而起?” “臣不敢作保。”契苾何力低下了头。 他确实不敢做这个担保。 在这朝堂之上也没有人敢做出这个保证。 “好啊,既然如此,倒不如换一种法子。” 武媚娘缓缓抬起了唇角,笑容冷冽,“今年起兵一人,明年起兵五人,乱的是天下民生教化,毁的是财政农耕,既有乱象,就该快刀斩乱麻。他们既骂我妖后,那我也无妨再将事情做绝一些。” “右相!” 刘仁轨应声。 “替朕拟旨,传檄各州,就说:天皇治家无方,难决鼎命承袭之事,引李氏宗亲叛乱作祟,天后临朝称制多年,有意登基称帝,以安定公主为皇储,带兵平叛!” 朝堂之上本还有的零碎声响,全在这一刻消失无踪。 只剩下了她最后的一句话掷地有声:“朕倒要看看,这天下宗室有几多响应之人。要除——便除个干净!” 第269章 当朝堂百官自乾元殿中走出的时候, 彼此对望里都能从同僚的目光中看出几分恍惚之态来。 如果说,废太子联合宗亲谋逆,甚至因此坑害了皇帝性命, 已是绝不该出现在大一统王朝之中的事情,那么天后今日的这出传诏,便更是让人完全无法预想到。 天后称帝, 立安定公主为太子。 谁能想到这样的结果啊…… 天下几时有过皇帝离世后,皇位是以这等方式传承的! 偏偏在那位陛下的口中, 这个决定被以何其顺理成章的方式说出,甚至带上了几分临危受命的意思。 若非外有贼党作乱, 先帝也还未曾下葬, 只怕在这洛阳城中会即刻为她的登基做出种种准备,直到那十二旈冕戴在她的头上,成为帝王的象征。 “你说……天后到底在想些什么?” 韦思谦回头就见, 弘文馆学士刘祎之从后头追了上来,小声朝着他发问。 韦思谦神情一凛, 低声提醒道:“无论她到底在想什么,今日朝堂之上未有朝臣提出反对, 便不当再称她为天后了。” 刘祎之端详了一番他的神情,也不知对方此刻的谨慎,到底是因为他并不觉得武后此举有所僭越,还是因为,他曾经是雍王李贤的属官, 在雍王谋逆被杀后处境着实尴尬。 若非李贤自还朝之后, 就因太子位置被褫夺, 并未和韦思谦有过联系,恐怕他此时就不该身在散朝离开的队伍里, 而是在牢狱之中。 但非要说的话,韦思谦的这句话没错。 他们没有反对那位陛下的计划,自此之后便不当再称呼她为天后。 随着上一任皇帝丧命于反贼叛党之手,天后的身份便已不复存在。 意外只在于,她不是成为太后,而是成为…… 皇帝。 一位破天荒继位的女皇帝! 韦思谦所说不错,在成为皇帝之后,便不该再因循守旧,对她以天后相称。 刘祎之刚想继续开口,便听到后头的同僚里隐隐约约传出了个声音。 “先帝并未过世的时候,天后便已被称为陛下,执掌朝堂要务,如今这个陛下之称也不过是从天后转向皇帝,于我等有何区别?我看诸位也不必摆出这等惶惶不安的表现。” 这人话音刚落,便听到身边的一声嗤笑:“你这话也敢说,未免太过年轻气盛了些。” 刘祎之回头,就见当先说话的那人确实年纪尚轻,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以他这等文史官员的好记性自然不会记错,此人乃是去岁制举恩科之中遴选入仕的,名为魏元忠。 听闻此人早年间在太学之中就读,便颇为特立独行,不屑于结党走动,而是潜心于对《九州设险图》批注解说。 在参与科举时的表现,也同样迥异于常人。 那科举之中的西域军事一题,除了已去碎叶的刘旋和郭元振之外,就属此人答得最好,直接被调入了秘书省中打熬资历,以备随后的任职调度。 所以他会说出这等话来,倒是一点都不奇怪。 那也更不奇怪,他会旋即朝着那发笑之人拱了拱手:“李御史说我这话是年轻气盛,敢问,足下又对今日之事有何评价?” 被他称为李御史的人名为李昭德,若论起家世来,不知甩了那出身寒门的魏元忠多少倍。 他既出自陇西李氏,也便同自认出身这一支郡望的李唐皇室之间,有沾亲带故的关系。 哪怕是当年太宗皇帝和先帝都先后重排氏族志,对五姓七望之中的其余几家有所打压,也不妨碍他这一门被排在第一等。 再加上,此人虽是明经及第,却在升迁之中或多或少沾了些门荫缘故,便更可算是官场顺风顺水。 他当即坦然回道:“以我看来,陛下此举实为爱子心切,以这等自负骂名的方式登基为帝,校验天下宗亲有何异动,倒是权宜之计中的上等。” “只是……为了杜绝后患,怕是要杀得宗亲所剩无几了。”这后半句话他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但并不妨碍,他在心中就是这么想的。 这出消息传檄天下后,势必会惹来各方震动。 与此同时还带来了两个问题。 天后既不姓李,却要做这天下之主,到底还能算是李唐的皇帝吗? 安定公主虽是先帝之女,也有镇国名号,却终究并非先帝所属意的皇储。 这二者结合在一起,更是让这出皇位传承名不正言不顺。 到了那个时候,但凡自觉自己有望成为天子的李唐宗室,只怕都会跳到台面上。 是只在言语之中提出反对也好,是干脆去响应越王李贞等人的起兵也罢,总会有一种方式来站到天后母女的对立面。 可这些人中最有统兵履历的人已经丧命在了洛阳宫中,其余人等若要被制服下去,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在这方面,李昭德倒是很相信安定公主的本事。 等这出钓鱼执法完毕之后,李唐宗亲被杀个七零八落,免于宗室坐大生乱。随后,无论是周王坐上皇位,还是安定公主继任,起码在宗室之内,都再不会有人能有本事在暗处包藏祸心。 若是先帝在九泉之下获知天后的所作所为,看着她为二人的孩子彻底铺平往后几十年的君王之路,大约也要感到欣慰的。 他也并未错看,在今日的朝会行将散去之时,天后强忍着悲痛情绪,令礼部先行草拟先帝下葬的种种典仪,只等斩下那群反叛宗室的头颅告祭,便将他安葬入土。 与此同时,太史局李淳风被委任去寻风水宝地作为先帝陵墓,即刻回返关中,同行的还有左相唐休璟,由他从旁核验选址。 这分明都是对先帝格外重视的表现。 这怎能不说,天后此举实是对先帝的投桃报李,加上爱子情深呢? 魏元忠觉得,改口叫皇帝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却觉得,说不定天后还是更乐意尽快回到太后的位置上,也好免于被天下文人以篡权谋逆之名口诛笔伐。 也就是这些寒门出身、自糊名之中选拔出来的家伙,才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什么天后称帝也无妨…… 何其可笑! 但他却并未发觉,负责草拟诏书的刘仁轨远远望着这头的动静,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些朝臣虽然都暂时接受了天后提出的变革之举,但显然在理解的方式上各有不同。 这须臾之间的朝堂平静,实则还是一派暗潮汹涌。 就像……有人觉得唐休璟随同李淳风回返关中,是为了提前给先帝选好下葬的地方,刘仁轨却很清楚,这其中更大的目的,还是让左相控制住关中的局势,确保任何一方反叛的宗亲都不会以夺取关中作为跳板,同时还能将留在关中的周王李旭轮给掌控在手,防止出现什么变故。 哪怕这位皇子实无争夺储位之心,还相当安分守己地避开了争端,但只要他一日顶着这个身份,就难保不会有人想要接触于他,在关中制造出什么事端来。 唐璿折返,还能借关中的兵力将另外几个人给抓捕控制起来。就比如说,和韩王李元嘉有过往来的杞王李上金。 可以说是一举多得了。 刘仁轨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谁若觉得,天后此举是为了荡平宗室以绝后患,确保皇位只能落在先帝子嗣之中,该当算是一出权宜之计,只怕总有一天要自寻死路。 但在今日这样的颠覆局面下,若不见流血之事,又绝不可能免除后患。 好在,他已比其他人都先一步知道安定的态度了。 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目送着这些朝堂官员远去,便听到后方起先合拢了门扇的乾元殿内有几声朝着门边走来的脚步声,而后便见,天后最后召集在面前的几人陆续走出了门。 被单独留下的,有去岁入选珠英学士的女官颜真定、接替李淳风代行太史令身份的义阳公主、暂领洛阳府兵的契苾何力、手里还握着那特殊武器的将作少监马长曦,还有大理寺卿狄仁杰。 相比起先前走出的那些官员,除了马长曦之外,这几位在面色上的恍惚之色真可谓是有增无减,显然陛下将她们留下来说的话,绝没有那么简单。 狄仁杰跟上了刘仁轨的脚步后,甚至保持了有好一阵的沉默,这才开了口:“先前陛下未将您留下,我还以为她要说的只是些寻常事,哪知道是让您先去看外面那些官员的表现,将我们这些人留下……一网打尽了。” 刘仁轨哽住了一瞬:“哪有你这么用词的。” 狄仁杰回道:“除了这个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此前只觉安定公主有争位之心,却不知陛下也同样有此心思。” 狄仁杰的思维敏锐,在这朝堂官员中也能算是独一份的,若说先前陛下的说辞中还有几分模棱两可,在随后的几句话里,却足以将其中一种可能性给排除在外。 天后对他们这些留守洛阳的臣子又宣布了几件大事。 一件是要重新议定给周王李旭轮的封号和给先帝的谥号。 在这其中天后提出了两个尤为特别的要求—— 周王的新封号不能以地名为由来,在随后她也不会考虑让他出镇他州。 先帝死于宗亲叛乱,纵然在位之时朝局稳定,疆土开拓,也当取平谥为好。 前一句,等同于是断绝了周王继位的可能,甚至还要对他做出打压。 而后一句,更是要对先帝的地位做出一个下葬之时的盖棺定论。 若是陛下仍将自己摆在天后,或者说是未来太后的位置上,她是不该有此举动的。谁让历代以来,皇后的谥号都是要先跟从皇帝的谥号,再加一个独谥,若是她为太后,那么给李治起平谥,也就是让她自己的谥号里带了个中庸的评价。 除非,她打算直接跳出规则来办事。 而很显然,这个答案已经摆在了群臣的面前,那就是她自己也要变成一位皇帝,得到一个单独的评价。 而她宣布的第二件事,是她会在近期改一个名字,令颜真定等女官将此事的种种事宜给操办起来。 她已不打算再将自己的名字捆绑在李唐的战车上,以太宗皇帝赐名为由来。 当她需要真正走向前台的时候,她也需要一个更符合自己定位的名字。 这同样是一出为了称帝而谋划的改变。 第三件事,也同样非同小可。 在她有意称帝的诏书朝着各州颁布的同时,她要契苾何力与马长曦各领一批人手,完全封锁洛阳八关,严禁内外进出之事。 若说这只是为了防止各地的李唐宗亲直接突破关隘袭击洛阳,显然绝无可能。 乾封、咸亨、总章年间天后对于官员选举,有不小的影响,尤其是以洛阳为中心的各州官吏选拔,虽然在名义上是以李敬玄等吏部官员制定评判标准,实际上还是由天后决断。 在八关之外,各地官员绝不会贸然因天后越权称帝而倒戈,或多或少能对他们进行拦截。 那这洛阳都城的开放,反而更能显示出她对各方宗亲的震慑,和登基为帝的信心。 现在的这一出……又是在做什么呢? 刘仁轨朝着狄仁杰的脸上又看了一眼,并不难从中揣测出他的想法。 这等惊天动地的改朝换代举动,便是他这个已半只脚迈进棺材里的老骨头都觉难以保持冷静,更何况是狄仁杰。 他在唐朝入仕为官十余年,要突然接受这样的变革,只怕没那么容易。可当他的本事甚得君王青眼的时候,又显然无法在此朝局之中激流勇退。 “你若担心陛下此举并不长久,为何不想想,安定公主比你年轻有为得多,五六十年的时间足以定鼎朝代了。” “又倘若你在为李唐被取代而觉叹惋,那倒不如以寻常百姓的身份去看看这出变化。” 刘仁轨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什么其他的话。 狄仁杰是个聪明人,他刘仁轨能想通的问题,狄仁杰应该也能想明白。 至于当下,还是先看看那些李唐宗亲的表现吧。 或者说,随着洛阳八关紧锁,各方关隘增兵驻防,蠢蠢欲动的又何止是那些李唐宗亲,还有…… …… 王方翼焦虑地在洛阳的官邸中走了个来回。 眼见侍从自府外折返,他连忙迎了上去,“北面还是出不去?” 侍从点头:“对,走不了。” 按说北面只是邙山和黄河渡口,组合成了八关之中的其中两关,若是用来阻挡大规模的军队进攻,或许还算容易,但要阻止单独的信报传递出去,却显然不大容易。 但谁也不知道,天后到底是如何在这几年间,将宫中的一部分宫女当作卫兵来训练的! 更没有想到,正是这群不起眼的宫女,变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她们和寻常的士卒并不太相同,在近身作战上的本事如何还未能得见,但在马少监的支持下,她们的军备武装,却要比任何的一支队伍都要精良。 她们能在极远的距离下察觉到潜藏越关之人,所用的弓箭和那特殊的武器,更是赋予了她们可怕的攻击力。 一时之间,竟是让这北面的拦截也变成了铁板一块。 王方翼试图让人往北方传讯的计划,就被这么中断了下来。 不,得纠正方才的一句话。 原本的将作大匠李冲寂是先帝的堂兄弟,已因洛阳发生的这出变故,被从原本的官位上扯了下来。 更为匹配这个位置的马长曦,当即被陛下授命顶上这个空缺。 所以已不该叫她马少监,而是马大匠了。 但这一点,显然不是正处焦虑之中的王方翼该当考虑的问题。他担心的是另外的事情。 天后称帝,安定公主为储君的变化,影响到的可不只是那些李唐宗亲的利益。 此前天后以糊名之举将寒门学士的地位提了上来,又以珠英学士为名募招女官,安定公主麾下的将领臣子中出身世家的并不算多,现下镇守四方的还不无分量极重的女将。 当坐在皇帝位置上的人从天皇变成她们两人的时候,世家大族受到的利益打击,将会远比天皇在位之时的权力制衡要严重得多! 那么当反对武后和安定公主继位的宗亲合力举兵的时候,他们势必还能得到另外一批人的支援,其中就包括了…… 太原王氏。 越王李贞等人绝不会将这样的一支助力给拒之门外,说不定还会在将人给迎接进来的时候,先给出一派冠冕堂皇的许诺。 可身在洛阳的王方翼,却绝不希望看到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 若是天皇并未早早过世,利用天皇也希望制衡天后与镇国公主的想法,他们太原王氏自然可以做些事情,将早年间损失的利益给找补回来。 又倘若在李唐宗亲之中有一位雄才伟略的亲王可堪辅佐,值此动乱之时,他们也不是不能放手一搏。 偏偏两个条件都没有! 天皇已然过世,满堂朝臣纵然各怀心思,也已认了新的陛下。 那些作乱的李唐宗亲能先将废太子给教唆为主使,又在逃窜出了洛阳后仓促起事,可见是何等的又蠢又毒。 更让他不敢相信这一群人的,是他在昨日收到了宫中对外宣布的消息—— 韩王李元嘉的遗体在宫中的枯井之中找到,只怕是死于这些亲王之间的内乱。 这样一群人,到底得有何等的运气,才有可能攻入洛阳,达成他们所谓的拨乱反正目的? 王方翼权衡了一番两方的实力对比,反正是觉得没有的。 不仅没有,还差得很远。 可要命的是,他在洛阳观望所得出的结论,根本无法及时被送出去,尽快告知于他的同族。只怕先一步传递到他们面前的,是那些宗亲拧结而成了一股怎样“庞大”的势力。 王方翼所猜测的并没有错。 洛阳这头虽然发出了天后称帝的消息,却也因静待援兵封锁关隘的姿态,让人只觉其中的底气不足。 而当安定公主的兵马在众人的认知之中,还身在辽东、在漠北、在西域、在吐蕃边境的时候,那些趁势而起的亲王却已自相州、荆襄、河东等地陆续召集起了一批士卒,只等军粮甲胄到位,便能进军河洛。 这七八月里,又本就是秋收之时,那么军粮便不难筹措了。 至于甲胄…… 那些坐拥坞堡庄园的世家难道就没有私藏这样的东西吗? 头一批和李贞联络的世家就同意捐献出这样的一批物资,陆续朝着会盟之地送来。 盛况当前,越王李贞险些将自己被火枪逼退出洛阳一事,都给全部抛在了脑后。 耳闻下属之中有人在担心安定公主的动向,他当即回道:“她那母亲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称帝,我看她若还自认自己是李唐公主,便该当发兵讨伐,而不是来进攻我们!” “她若当真敢来,既无强兵,也无军心,如何能是我等的对手。到时必要让她知道,这太子之位,也不是人人都能坐的!” 李贞这话一出,顿时自周遭引来了不少响应之声。 …… 但早在十日之前,那敕封太子并令平叛的诏令,就已经在快马加急之下送到李清月的面前了。 那传诏的女官此前还是宫中尚仪局的女使,现在却担负上了这样一个重任,便绝不敢有所怠慢,只求能将这圣旨之中的每一个字,都极尽所能地诵念清楚。 在念出这份诏书的时候,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与有荣焉。 “门下:” “……朕女清月,日跻德业,已有安国定邦之功,守大器之重,居兆人之上,是谓天纵英姿,才备文武,三羌坐镇,声驰万里……” “可封皇太子,持节统兵,以斩叛逆!” “请太子——接旨吧” 李清月怔怔地望着前方,看着那封虽还未曾正式改朝换代,却在诏书之中已没有一字提到李唐的敕封文书。 明明已经经历过了那样多的战事和风浪,也明明在她离开洛阳的时候,就已做好了接到这封诏书的准备,她依然难以克制地在听到它的时候,有了片刻的恍神。 而随即涌上心头的,便是诸般复杂而又激动的情绪。 她难以形容,自己听到这个朕指代着皇帝而不是天后,这个皇太子指代的不是她的哪个兄弟而是她本人的时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只觉就连眼眶之中都多出了几分湿热,就仿佛……她已等待着这个消息太久了。 在这刹那之间她更是有种冲动,想要直接带着这份诏书疾驰回京,冲到阿娘的面前去,看看彼时下诏的君王,到底是怎样的风姿。 她虽然不知道当阿娘真正走出这一步的时候,面对着彻底要被掩埋进尘土的李治和李贤,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但她知道,在阿娘让人一字一句地写下这道敕封诏令的时候,必定无比庆幸于她走出了这一步! 现在,才是她们能够真正执掌命运的时候。 可她又很清楚,这个执掌命运不代表她可以任性。 在回京之前,她还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将这诏令之中所写的事情给办成。 此前的每一次回京,她都是带着自己胜利的消息而来,今日的情况也该当是一样的。 她会用这些叛党的头颅,作为阿娘正式称帝的最后一步阶梯! 也很快,她就可以迎来另外的一出变化,那就是让自己改姓为武。 她要以武清月的名字做那个太子,而不是李清月。 周遭为漕运之事而待命的官员,只怕做梦都想不到,在他们的面前会忽然出现这样的惊变。 但那些远在洛阳城中发生的变化,并不是他们能够凭空获知的。他们也无法理解,为何突然之间会有天子丧命、宗亲叛乱、天后继位。 他们唯独能够看到的,就是安定公主在最开始的情绪翻涌中慢慢地平定了下来,伸手自面前将这份圣旨接了过来。 “臣——谨遵圣谕。” 她接下圣旨,不仅仅代表着认可了她自己的太子之位,也意味着她认可了武后成为新一任的君王。由她以臣子的身份,对着那位身在洛阳的陛下发起了效忠。 她也随即朝着此地的官员下达了指令:“调兵,运粮,即刻备战出征!” 这对于早已有所准备的人来说,根本就不难做到。 倘若有人能将那些宗室的调兵准备和李清月这头的情况做出一个对比的话,更会清楚地看到,在这两方的筹备阶段,有着多么惊人的差距。 所谓的“既无强兵,也无军心”,不过是李贞做出的一句妄言评判而已。 扛着利器和食粮的府兵站到了队伍当中,仿佛是一滴水融入了海洋,没有任何一点的不和谐之处。 他唯独有些出格的事情,也就是抓了抓脑袋,朝着身旁的人问道:“说起来,天后登基做皇帝的话,她姓武不姓李,咱们还应该叫做大唐子民吗?” 他身边之人翻了个白眼:“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是太子少了你一口吃的还是少了你的军功?” 都没有嘛。 那就没什么好问的了。 要是换了个人来统领他们,或许还不会接受得那般自然,但当统兵的是此前的安定公主,现在的皇太子时,就不同了。 十年前的河南河北道府兵跨海作战,是她许下了“有功者升迁,牺牲者留名”的许诺,也从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过奉行此道。 七年前的泰山封禅,是她有神灵庇佑,以天雷开道,让他们这些河南道府兵少了不知多少损伤。 六年前的宣州稻种植,是她将其从试点往北推行,让河南道的百姓能再多吃饱饭。 两年前的中原旱灾,是她主张让右相巡查各州,肃清纲纪,又自己在黄河故道开河辟田,收容北上逐食的河南道百姓。 今年,也是她为了减少漕运支出施加重税于河南道的百姓,亲自和许度支将一处处新规落实下去。 他们不为这样的主君而战,又该当为谁效命! 他们甚至该当庆幸,那位坐上皇位的陛下比起先前的那位君主更为慧眼识才,愿意将继承人的位置交给她。 正是怀揣着这样根深蒂固的想法,当他们看向前方的时候,都是在以一种饱含拥戴之情的目光,注视着那翻身上马的将领。 现在她还并不仅仅是一个将领,还是一个王朝的未来。 李清月举起了手中的画戟。 在这夏秋之交的长风中,她的目光亮得惊人,也因有人先一步打碎了那陈旧的秩序,而有了一份更为耀然的明光。 “诸位,随我扫平叛乱,以迎新君登基!” …… 半月前在此地响起过丰收的庆贺,而现在,又有另外一份更为汹涌热烈的呼喊直冲云霄。 奔行的兵马,顿时流动在了中原的大地之上。 像是一把被战马拖动的利刃,直指那些李氏宗亲而去! 第270章 这把利刃, 从多年前便被握在这位新晋上位的太子手中,日积月累其中的威势,纵然此前并无太子之名, 也从未被转移到旁人的手中。 那是一份从下方汇聚而来的民心啊。 可偏偏,有些人就是并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洛阳城中的女帝陛下封锁了旋门关,却并未能够尽快自洛阳方向调度出一支兵马前往许州“讨贼”, 无疑是让这些自各方汇集而来的宗室感到了何为优势在握。 当甲胄自河东道、山南东道和河北道等地终于送到许州大营的时候,李贞便再不愿等待, 直接发出了进军破关的号令。 他更是让人在这段等候期间,做出了一封讨武氏檄文, 从许州往外传递了出去。 其中的一封, 还被人截获,送到了进军途中的李清月手里。 “这檄文的质量真是……” 李清月将上头的字句看了一遍,觉得这大概没法治头疾, 也没法让阿娘觉得野有贤才未能尽用,反而还怪好笑的。 他们觉得天后僭越称帝, 是有愧先帝之托,有负万民之望, 令李唐宗室不得不揭竿而起,征讨妖后倒行逆施之举。 可姑且不论这其中有几句话言辞足够毒辣,就连历数罪状都少了几分说服力,更别说……这其中简直是三句话不离天后的性别和她曾侍奉两朝天子的过往。 “他们若是觉得这些都能让阿娘退缩的话,那又为何会落到被驱赶出洛阳的地步呢?”李清月冷笑了一声, “更可笑的是, 这檄文之中, 李贞此贼还不忘提及自己乃是太宗之子。那他纵容身边小人欺侮任职州郡百姓,将清官干吏贬退的时候, 怎么就不记得这一点!”① 在两京之地谁不知道,越王李贞此人是何种行事作风。 太宗诸子之中若论实力他确实不差,但在心性和执政手腕上就着实是太差了,若不然,又怎么会有一个“人伏其才而鄙其行”的评价。 权力之争到了这一步,确实是该当警醒一点,意识到必须将太宗皇帝给搬出来做个舆论的由头,以遏制大唐真走向灭亡的结局,但李世民当年可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李贞却显然毫不明白。 他这仅剩的性别优势,也在天后执掌朝政十余年所推行的种种政令面前化为乌有。 上一个用阿娘曾经是太宗妃嫔来反对她的人,坟头草都不知道有多高了。 “但就是这样的人,依然聚集起了一支数万人之多的队伍。”许穆言不无讥诮地接话道。 “是啊,但那又如何呢?”李清月策马而行向西望去,“一群乌合之众罢了!自我征战沙场到如今,还从来没打过一场如此简单的战事。” 当年险些将苏定方都给拒兵在蛇水以北的渊盖苏文,图谋吐谷浑屯兵边境的禄东赞,吐蕃后起之秀钦陵赞卓,无一不是军事奇才,就算是去年作乱的东。突厥阿史那和阿史德氏,也还占着一个行事在先的优势。 可这位越王李贞到底占着什么呢? 或许唯独能算的,也就是他比起洛阳城内的那位陛下更得世家的喜爱罢了。 但这些聚集在一起的,又恰恰是该当在新朝建立起来之前,就先被血洗之人! 李清月伸手撕掉了这份送到她手中的檄文。 同在此地的骆宾王原本还以为,太子会让他像是彼时征讨吐蕃一般,在此时写下一份征讨越王等人的檄文,却只听到了她对各部校尉下达了按序进军的号令。 许穆言笑了笑,在旁解释:“人征讨畜生……还需要写檄文吗?” 骆宾王顿时哑然:“……” 可在周遭随同战马前行而沸腾的声浪里,他听到了一种无需置喙的高昂战意,确实已不需要再由一份檄文来助力点火。 这便是太子的底气! 更何况,就算这些联合在一起的世家和宗亲想要效仿一出诸侯讨董,洛阳城中的陛下也绝非董卓。 然而另一头的李贞却显然还并未意识到,自己这看起来鲜花着锦的处境中,到底潜藏着多少危机。 许州的官吏之中有试图潜逃的,被胁迫着重新加入了队伍,在明面上还是为他们传递檄文和军报之人,却根本没有几分斗志。 他只看到,当自己从官吏之中选拔出了个最有才干的人,许诺缔结儿女亲家的姻缘后,意图多混出些功劳的人自然要为了成为皇亲而拼一把,各自操练兵马勤劳,使得营中处处都有呼喝之声。 为了确保此行能够出征顺利,他还将许州的道士和尚也给请到了军中,如同当年的泰山封禅一般,占卜出了个进军的好日子,又让他们给身边士卒分发护身神符。 至于那些前来投效的世家,更是表现得让人无比满意。被他们所带来的人马比起寻常的府兵要健壮得多,想来真到了作战之时也能杀伤更多的敌人。 倒是有个打过仗的将领提出了自己的困惑:“眼下各方亲王都有自己的部从,自河东道过来的太原王氏、河东裴氏,从河北道过来的赵郡李氏也都有自己的部曲,越王坐镇中央,要如何才能让他们听从指令,而非各自为战呢?” 李贞一边翻着下头送来的物资军备统计,一边满不在乎地答道:“两军相逢,自是勇者为胜。妖后无德,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以图重建我李唐基业,何来各自为战之说。” 人多势众,说的便是他们这边的情况。 这洛阳关隘在数万精兵的冲撞之下,势必难以维系住多久。 就算真有各自为战,那也得是收复洛阳之后的事情。也不知届时这个皇位之争,是不是还需要他再拉拢到一些人手。 那将领哽住了一瞬,只觉越王将话说得如此信心满满,已是全然无法听进去劝阻的样子。 在越来越多的人手齐聚麾下之时,他先前被火枪所慑的惶恐,也更是完全被他抛在了脑后。 可为什么…… 为什么当先一步到来的不是他们攻破旋门关,而是李清月带兵来袭的时候,在越王李贞的脸上会只剩下惶恐之色呢。 他不该身先士卒地杀到前方,给其他部将一点对敌的信心吗? 然而他所做的却不是领兵抗敌,而是回头朝着队伍之中怒喝了一句:“你们给我稳住!” 与他同行的鲁王李元谨已放任自己的马匹往后退出了几步。 若是在寻常的进军之中,李元谨的这等行径无疑会相当醒目,可当此刻有这样行动的并不仅仅是他一人的时候,就只是怯场的其中一员而已。 李贞面色阴沉:“你退什么!他们的人数没有我们多。” 李元谨哆嗦了一下嘴唇,没能在此刻直接将那句回答给丢出来。但他觉得,就算他没有开口,李贞应该也能从这两军对垒之中,看出两方最为直接的差距。 被李清月所统领的河南道府兵,和被李贞所统领的联军,到底哪一方更有军队的气场,完全不必多说。 对面陈兵列阵之间战车已然先行而来,后方则是一步步往前的掣盾甲兵,在日光之下便宛若一片滚滚黑浪,以稳定的速度往前推进。 明明他们这一边就如李贞所说的那样,人数要多出不少,却像是被困在了一块地盘有限的孤岛之中,眼看着就要被这出黑浪所吞噬。 不,他们倒也并非束手就擒。 一见李元谨这个皇叔是完全指望不上了,李贞直接下令,让被他提拔为大将军的汝阳县丞带着相州府兵出战。 这些府兵自他担任相州刺史之时,便在他的麾下效力,又先一步穿上了最为精良的甲胄,合该在此刻的兵车交战中扛住对面的攻势。 但在他们的对面,那些被临时征发的河南道府兵,简直像是一群疯子。 面对着兵甲精良的士卒气势汹汹袭来,随着军旗的指向,他们没有任何一点退缩与逃避地朝前推进。 相州府兵所形成的刀锋之势,在撞向着黑浪时,就这么被瓦解在了浪潮之中,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一点以攻代守的作用。 李贞含怒咬牙,看到的却是那些敌军直接将来犯队伍的人马全部砍杀殆尽,而后像是领到了什么天降惊喜一般继续呼和着前进。 好在,他这一边也并非全无反抗之力。 当他转头朝着军中的其他队伍看去时,就见除了涣散后退的队伍之外,还有另外一路兵马,正在李元嘉长子李撰的带领下直取敌军侧翼。 虽然对方没有听从他的军令行事,甚至是趁着他这头损兵折将才找到的进攻机会,但在那一路兵马行动的当口,李贞也暂时无暇顾及那么多的东西。 倘若那头能打出点名堂来,或许他们这边就能站住脚跟,重新聚拢人马发起反击了。 但李清月又如何有可能给他留下这样的机会。 李撰所带领的兵马还未能抵达侧翼,就已被一队骑兵拦阻在了当场。 居于中军的太子端坐马背,并未有所动作。那些由她手下精兵统领的骑兵却已刀戟寒芒直指李撰而去。 韩王李元嘉精通文墨,倒是对这个儿子的骑射功夫并未松懈于管教。 可在这些真正厮杀于战场多年的士卒面前,他这点至多用于打猎的骑射工夫,哪里能够起到什么作用。 在这侧翼交锋刚刚展开的时候,他在箭雨和骑兵的冲锋中就已然显示出了左支右绌的架势。 然而到了此刻他才想要撤离此地,显然已经太晚了! 更何况,李清月给这些士卒下达的指令里,只有一条准则—— 皇亲国戚也好,世家贵胄也罢,没有哪个人是不能被诛杀的。 若能有幸杀了亲王,那就按照上功封赏! 她从未让自己的许诺对士卒失言,今日也是同样的。 李撰正想调转马头,已有数名士卒所结成的队伍撕开了在他面前的庇护。 而其中所乘马匹最为精良,兵器最为锋利的那一个,便承载着同“火”士卒的期待挥刀而来。 李撰面色惨白地举兵迎接,却在慌乱之间难以让自己保持住对马匹的驾驭,那一记沉重的刀砍虽然没有割下他的头颅,而是撞在了他的刀兵之上,却直接将他自马背之上拍落了下去。 紧随其后的一记长刀本就距离他不远,直接调转而来挥在了他的身上。 从李撰落马到身死,快得有些不可思议。 而那些随同他出战的士卒,在将领身死的迎面打击前,根本难以做出任何一点有效的还击。 自越王李贞所在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一片血色随着李撰的消失出现在了战场之上。 而那一支骑兵也已毫无停留地在转向的军车掩护之下,朝着他们这一边冲杀而来。 目标,正是距离他们最近的世家私兵。 李贞满怀希望地朝着那头看去。 他倒也不指望他们这边能直接反败为胜,只求这些看起来就久经训练的壮士能阻遏住敌军的脚步。 但他大概是没有这个如愿的可能了。 在突然响起的擂鼓进攻之声里,这些世家私兵也不过是日光之下的泡沫,只在第一个照面的对峙中,凭借着锻炼出的力量短暂发出了一阵兵器交击之声,就已被冲破了戍守的屏障。 太原王氏奉命前来的贵公子昨日还为己方军队英武不凡而骄傲,在这转瞬之间就已如丧家之犬一般试图奔逃而走。 可后方的兵马撤退得太乱,又是他自己选择了跻身在前,在此刻的混战局面下,他唯一的结果,便是被一支凌空袭来的羽箭洞穿了喉咙! 他甚至都没能得到任何的一点重视。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的竟是这样的一段对话。 “这人是亲王吗?” “好像不是吧。他的手下比刚才那个黄国公的队伍差多了。” “……那他能算多少军功?” 要不是他已变成了马蹄之下分辨不出面貌的死尸,他真是高低也要跳起来和这些家伙辩驳一番,在这五姓七望传承数百年的世道里,太原王氏的嫡系子弟地位哪会比亲王低多少。 但很可惜,他说不出话来了。 取而代之的,是在人群之中不知由谁发出的一声惨呼:“那是镇国公主的军队啊——” 她征战在外多年,何曾有过败绩,更是屡次打出过以少胜多的战绩,那在今日,局势只怕也不会有任何一点变化。 他们这些人,到底是有什么本事,能够击败她的统兵神话。 黄国公死了,太原王氏前来助阵的人死了,还都死得如此草率,又怎能不让人感到恐惧。 李清月没让人来上一出夜晚的袭营,可当李贞惊惧地朝着四周张望的时候,却觉他此刻也未尝不是身在一片营啸的困境当中。 先一步试图逃走的,是那些被他“请”来此地的官员。 被强行征调参战的府兵中,有相当一批人和此刻在李清月手下的,有着相同的履历,若是非要在越王李贞和李清月之间做出一个选择的话,他们必定会选择后者。 此前也不过是因为上官的统领,才让他们不得不屈从于前者。 但在战场局势的骤变中,他们若要弃械投降,甚至是直接倒戈相向,并不是一件难办的事情。 仿佛是意识到了他们到底抱有何种想法,自安定公主……不,是自那位新太子的军队中传来了新的讯号。 先前的进军鼓声忽然变成了召集的信号。 “咚——” 这一道拉长的鼓声,明明不是宣告着军队进攻,却好像要比进攻指令还要可怕得多。 李贞面色惨白地看到,在这个鼓声回荡在交战之地的时候,被它所召集起来的,何止是敌军杀奔在前的队伍,还有那些被强行征调的府兵。 这支因人数而让他引以为傲的队伍,当场被分裂成了两半。 一半便是因前线溃败而逃亡的兵卒。 另一半则是朝着敌军投去的府兵。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李贞哪里还敢在原地停留,更不敢借着这出调兵后撤的当口,让军队混在其中借机掩杀,而是掉头就走。 生怕他走得稍微慢上一些,便会成为这些人交给李清月的投名状! 可当他也转头离去的时候,这支队伍便已彻底没有了往前进取的希望。 刚刚发起了召集令的太子部从直接将那些来投的士卒单独留在了一队,其余人等则遵照着军旗的指向冲杀而前。 这道黑色的洪流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冲垮了前方原本厚实的堤坝,也在这等近身交战中扬起了更为锐利凶悍的巨浪。 鲁王李元谨在长子李诜和次子李霭的护持之下朝着北方而走。 李诜封号清河郡王,自成年之后便在北方任职,带兵前来的同时,自然也能和交好的北方氏族一并到来。 现下也正是这两路人马会合到了一处突围。 按说以这两方的兵马强盛,只要没直接遇上李清月的直系下属,对上寻常的府兵是能够取胜的。 但在这支军队里的各自为政,显然并不仅仅体现在先前的不尊军令便分兵作战上。 只因就在同时,霍王李元轨的长子带兵南下而走。 在最为直接威胁到性命的时候,他们都选择了朝着他们最熟悉的地方逃难。 偏偏这两方,是一个从南向北,一个从北到南,直接在中间相遇了。 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就是了。 这稍纵即逝的停顿,或许再有须臾就能暂时达成一致的协定,朝着同一个方向撤走。 可对于时刻留心败军动向的李清月,这却俨然是一个斩草除根的好机会。 “去吧——” 她抬头示意,停在巢车之上的飞鹰当即振翅而起,朝着主人所示意的方向而去。 有一支时刻待命的骑兵立刻跟上了这指向标而去,也正冲这撞上的两方而来。 霍王李元轨的儿子没和他的父亲一般,在当日的洛阳宫变中一并丧命,却在此刻再没有本事躲过这屠杀的凶刀。 鲁王李元谨则是刚刚避开一支险些致命的弩箭,就见回头望去的队伍里,他的两个儿子已然不知所踪。 他连忙厉声喝道:“住手!我要见你们的太子。” 他是李唐的宗室,还是李清月的长辈,就算一时之间做错了决定,在对方四处受敌之际,也未必不能谈谈合作的关系。 若是他能在战场上被赦免,那些胆小的宗室应当也能停下脚步,再不敢和对方为敌。 但回应于他这句话的,却是一只利爪扑面而来,像是猛禽叼住了猎物一般直接撕扯着他的喉咙,吓得他自马背上摔跌了下来,只寥寥数息,便已彻底没有了声息。 很快,后方的黑浪也彻底踩过了他的尸骨。 那一道飞翔的身影则重新擦地掠空,停在了后方俯瞰战场的巢车之上。 在它看到的画面里,随着又一方兵马覆灭,这路联军愈发显示出了不堪一击的表现,被撵着奔逃向四方。 那些进攻的士卒也并没有因此就停下追击,而是在重新划分了队伍后陆续出发搜捕。 越王李贞这位主事之人,就因身边的兵马尚算强劲,正是这其中一路逃窜的队伍。 直到夜色将至,李贞才终于停下了自己继续逃亡的脚步,将随同他一并撤离的人马给汇集在了一起。 但在做完这一切后,他根本无法从中感觉到任何的一点喜悦。 李贞紧绷着面颊,朝着随从不可置信地发问:“……我们,只剩下这么一点人了?” 先前的四万大军,在此刻还有没有剩下四千人都不好说。在其中居然还有大半……是被他请来的道士和尚! 这些人卜算出来的进军时间不是个吉时,被他们制作出来的护体神符挡不住李清月手下的利刃,唯一的长处竟然只是在逃跑的时候比别人的速度更快一些,也勉强还有着那么一份好运气。 可这份好运,只怕也没法维系多久了。 这疲惫的四千伤兵逃兵自然不可能再攻破旋门关,只能往北撤走,看看有没有机会先找到一个立足之处,再重新募招起来一批人手。 李贞也不得不在行路途中摸黑写下了数封邀约起事的信件,想着等到他们找到个落脚地后,便以最快的速度将其送出去。 之前的军队人数多而不精,还因有太多的主事之人行事散漫,到时候务必要吸取这个教训才好…… 还得再想想,他父亲早年间选出的将领里,到底还有没有家中子嗣成才的可用之人。若是有的话,在今日这样的艰难处境下,他们怎能不为报国求存而拼尽自己的一份力气! 他刚想到这里,忽见前方的黢黑夜色里闪过了一道道熊熊燃起的火光。 紧随火光而来的,是一片马嘶踢踏之声。 李贞面色一变。 但还不等他做出任何一点反应,利箭就已自四方朝着他袭来。 他的明光铠早在先前的奔逃中就被打得裂开了缝隙,此刻的箭雨飞蝗便径直穿了过去,洞穿了他的心口。 不,更为准确的说,是先穿过了他挂在胸前的一张道符,而后—— 穿过了他的心脏! 他甚至都没能见到这一路伏兵是由谁统领的,就已死在了这里。 只有他先前写下的那一封封书信,被人送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李清月没有一点犹豫地就做出了决定:“就先按这个名单杀吧。” 他们这些人有没有真正参与谋反不要紧。 越王李贞都觉得他们会参与,也有这个本钱能对洛阳的新朝造成威胁,还如此好心地将证据递交到了她的手里,她有什么好心存顾虑,甚至是心怀仁慈的? 直接将人统统杀了就是。 还有那些差了点时间没能赶到会盟之地,又已经正在路上的…… 也该当一并清算了才是。 这出钓鱼的大戏,总要杀个够本,才能让随后的种种政令推行下去。 “还有,”李清月又多说了一句,“霍王、鲁王、越王等人的起兵之地也去清算一轮。以及——” 就在追兵被陆续派出的时候,许穆言已自败军营帐内找到了兵甲物资的统计名目。 李贞之前是将此物当成自己作战的底气,而对于李清月来说,这东西就更有意思了。 这正是一份向那些世家大族问罪杀人的罪证! 击败李贞只能算是个开始而已。 至于这些人有没有这个联合在一起继续发力的本事? 先前事出仓促,她只来得及,或者说在世人看来只来得及召集河南道的府兵,现在却可以再多几路兵马驰援了。 …… 当她终于带兵越过旋门关朝着洛阳而去的时候,这座已算改换门庭的东都,都已经彻底笼罩在了一片飞雪之中。 随同她一并折返的,还有后方囚车里一个个低下来的脑袋,和再后面一辆辆满载的马车。而这些,便是她在平定了李贞之乱后三个月里所收获的东西。 按照她先让人告知于阿娘的计划,她将会在明日带着这些罪人前去则天门献礼。 但让李清月都没想到的是,她刚在驿馆中住下等着明日起行,就听到了外头传来的一阵敲门声。 她匆匆起身,奇怪为何没有按照寻常的情况通报,就在将门扇打开的那一刻停住了动作。 屋外正是夜间风雪,也将站在此地的那人大氅上泼洒了一层雪絮,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她站在此地的时候绝不该用风雪夜归人来形容,更像是一团烈日驱散了夜色里的寒意。 李清月又惊又喜:“阿娘!” 站在她面前的人,不是阿娘又是谁。 她本该在洛阳宫中的。 可或许,这数月之间李清月在举刀杀人的时候,也有着一份归心似箭,端坐朝堂之上着手整饬秩序的皇帝陛下,也在思念着自己的女儿。 她五十岁了,并不年轻了,可这一段车马出行,亲自相迎,路途之中的风雪又怎么可能阻拦得住她的脚步。 她有太多的话想要跟女儿去说。尤其是眼前的这个同路之人。 李清月也憋了好多的话。 可不知道算不算是近乡情怯,在将母亲迎接入内后,她竟只憋出了“我回来了”四个字。 李清月捏了捏指尖,在脸上浮现出了几分懊恼之色。 明明……这四个字根本无法承载她想说的所有东西啊。 “好了,还是我先说吧。”望见女儿这么不冷静不成熟的表现,做母亲的终究没忍住先一步笑了出来。 她发笑也更是因为,这段分别的时日,哪怕她们的身份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也并没有影响到她们之间的情分。 “我不想等到明日再说,而是想以最快的速度告诉你。” 这当然不会是一句寻常的话!她望着面前的烛火,任凭那其中的热力融化了她衣上的落雪,也将她的目光照出一片璀璨的明光,“你不在洛阳的时候,我给自己改了个名字。既是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也当有日月当空普照世人的自信。所以自此之后,我姓武,单名一个曌字。” 日月凌空的曌! 这个字对于黔首而言,为免触犯君王避讳,其实并不太会被提起,可她需要这样的一个字,来证明自己的命运由她自己做主。 那么既然她的姓名改了,她的继承人也应该改改姓名了。 她眼神中笑意更盛:“阿菟,现在我可以给你改这个姓氏了。” 李清月,不对,应该说是武清月望着面前的武曌,只觉再没有哪一句话会比现在听到的这句,更适合当一句欢迎之词。 当它是由母亲等不及先行一步,将其穿过风雪带来的时候,也就更让人情难自抑。 “改,当然要改!我正等着阿娘在正式的登基大典上为我改这个姓氏。” 此刻这屋中的烛光何止是将母亲愈发有一派君王之相的目光,给映照得分明,还将桌上的两封急报给照得清清楚楚。 一封,是新罗王金法敏在安排完了国中大事后来到了中原,只等着武清月这边诸事料理完毕,再一并前往洛阳。 另一封,则是刘旋会同澄心一并经由陆路送来的战报。大食、拂菻两国的使者已到长安,即将朝着洛阳而来。 在这两方所收到的消息里—— 这中原的天。朝上国,已然姓武! 270-280 第271章 这怎能不算是一种……恰逢其会呢? 若是他们来得再晚一点, 可就要错过一出盛事了!现在,便当真是赶上了一个好时候。 这两封信报送到武曌手中的时候,她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在片刻的沉吟后, 她便已在心中有了计较。“就让他们按时出席吧,也好——给这些朝堂上的臣子一个惊喜。” 那些朝臣还将目光放在洛阳,放在关中, 放在那些举兵反叛之人的身上呢。 他们恐怕做梦都想不到,何止阿娘的登基不是他们能阻拦的事情, 这新朝在真正走出第一步前,也已将外交事宜都给摆上了台面, 是以一个真正的大国崛起作为标准的。 也不知道当他们真正收到这个惊喜的时候, 会是个什么反应。 武清月调侃道:“幸好阿娘的登基典礼放在了洛阳,这东都尚药局中的医官还是够用的,若不然, 朝堂百官忽然倒下去太多,一时之间还没来得及重新选人替代, 到时候各方政务都急缺人手,怎么看都有些麻烦。” “虽说阿娘正式登基, 恐怕要有一部分官员请辞以抗议,一部分人没那个接受现实的本事真的被气病过去,阿娘也早已准备好了让下头的官员顶替上来,但怎么说呢,总得留些顶用的在岗位上吧。” 接不接受新朝是一回事, 该干的活还是得干的。 这些朝堂上的官员不乐意致仕失权, 现在想来也该再顽强一点, 要不然这些官位空出来之后,可就再没有那么容易回到他们的手上了。 武曌忍不住笑了笑:“你说的医官够用, 是要在仪仗队后面直接排出个医官的队伍来?” 武清月理直气壮:“那也不是不可以。孙神医的养生之道和药膳食补在尚药局惯来执行得很好,为了走访洛州病患,这些医官还个个身强体壮,到时候就既担负监督的责任又负责守卫那些朝臣的安全,谁听了不得夸阿娘对这些老臣关照有加。” 先帝当年都只是允许许敬宗和李勣坐轿入宫呢,新帝就不同了,她直接做到一对一的安保! 天下何来这等仁善的君王呐。 武曌真是拿这个时不时就来一出强盗行径的女儿没什么办法,“行了,这事过几日自有专人来安排,我寻你,还有另外的一桩事情想说。” 武清月的面色当即一正:“阿娘想好这个国号了吗?” 李治过世的时间,比起历史上早了将近十年。 阿娘的登基,更是要比历史上早了十七年之久。 十七年! 她没有先做那个太后,先后废立自己的儿子,而是直接自己坐在了这个位置上,所有的一切就都不能再遵照历史来揣测。 好在,在她们母女的计划中,要的是一个先落成帝王身份的雷厉风行,而后再来徐徐图之,直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出现任何的错漏。 但此前她们一个在旋门关以西,一个在旋门关以东,一个负责理清朝堂秩序,一个负责在外平乱,彼此之间都难免有些消息没能互通。 就比如说,阿娘诏令珠英学士负责的改名。 以及——这件更为重要的事情。 武曌颔首:“不错,我已想好国号了。” 她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女儿,将这个已然深思熟虑的国号说了出来,“就用周。” 没等武清月开口回应,武曌已将话继续说了下去,“前几日我刚决定此事的时候,先将这件事和我阿娘说了。她说,我既已决定了要走这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那便大可不必非要因我父亲被追封周国公,而将国号也定为周。” 年已九十多岁的荣国夫人早都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觉得自己能多活几年,都得算是上天的恩赐。 这两年间,她对有些事情也是越发看得超脱了。 在听到女儿决定称帝的消息后,她先是好一阵的震惊,却又随即镇定地考虑起了其他的问题。 在去岁的天后糊名取士里,武家的那些后辈子弟到底拿出来的是什么表现,她虽然没有一一过问,却也大略知道一些。那些人……那些人哪里像是能够担负起重责的样子!若是她的女儿当真能坐稳这个天下第一人的位置,这些武家宗亲怕是不仅不能提供什么帮助,还要成为一方祸患。 若真如此的话,会不会一开始就将她和周国公的关系撇清为好。 还有一个李旭伦被册封过周王,若国号为周,看起来和他也有几分关联。 武清月眨了眨眼睛,相信阿娘对此已有了一番定论。“那您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她不必想那么多。” 武曌伸手,武清月顿时会意,将一旁的纸笔递交到了她的手中。 只见她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字。 “这是——” 武曌:“这是最早的周字,你看这个字,像不像是一块界限分明的农田,在上头种上了庄稼?” 武清月此前并未研究过这个字,但在这个象形字中,的确依稀能够看出阿娘所说的意思。 武曌继续说道:“旁人会如何理解这个周字我不必多管,说它是为了追溯武姓的由来,以表承袭之意也好,说这是为了遵照那个周国公的封号也罢,它在我这里只有两个意思。” “你我并非隋末定鼎天下之人,权力虽来自于李唐,但并不是凭借着这份姻亲血脉登临高位。真正让我们有叫板天下底气的力量,来自于这些田亩之中。当我身处宫中仅仅为皇帝妃嫔的时候,或许并不需要去关注此事,但我要坐在那个至高的位置上,却必须时刻记住这份权力的来源。” 她望向面前女儿的目光里有一瞬的动容:“在这一点上,其实你做得要比我好。但现在,既是由我先登基为帝王,便绝不会让你失望。” “阿娘……”武清月握住了她的手。 就算她并没有继续往下去说,但她相信,阿娘能够理解她这份始终未变的支持。 “还有另外一个意思。”武曌拍了拍她的手背,继续说道:“我通读史书,看得到那周而复始的王朝规律,但是以汉代秦也好,是以唐代隋也罢,都和我们女人没有什么关系,可现在不同了。” “这所谓的周礼秩序、天命周常之中出现了你我这样的变数,那便合该踏入一个新的周期,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周期。”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这行将真正坐上天子之位的女子眼中光华璀璨,甚至比起先前她说起要为自己改名的时候,还要更显夺目。 站在她面前的同路之人,更是让她有了这个底气,去将这个新的周期往后延续下去。 武清月的语气也不免因此感染上了几分激动:“所以周为新朝基业之始,而非因循周礼,武为天赐武德之姓,而非姬武传承,这天下田亩之中孕育的民心,也迟早能让阿娘的武周和李唐彻底切分。” “不错!”武曌承认得斩钉截铁。“我也有意为这武周皇帝再起一个名号。天皇这个名字,已经被人用过,自然不能再按照这样的称谓。那就叫做——圣神皇帝好了。” 这个名字,或许换了旁人来说,还有几分中二的嫌疑。 像是北周的宇文赟自称的天元皇帝,更是在自欺欺人。 但当这句话,从一个确实有能力执掌天下的人口中说出,便只剩下了一种宏大的展望。 她的后半句话也已随即而来:“我会做得比之前任何一位皇帝更好的。” 当次日她即将自此地离去的时候,在这雪停初霁的冬日,更有一轮朝阳自天边跃升而起,就照在这对相携而出的母女身上。 武曌迎着日光,越发沉稳的面容上毫无倦意,只有一派如日中天的帝王气象:“阿菟你看,我们的时代要彻底开始了。” 她们的时代! 这便是如今不争的事实。 当领兵回返洛阳的太子带着俘虏与战利品高歌凯旋之时,这洛阳的则天门上,已再不像是早年一般,还有另外的一道身影,作为此地名义上的主人公,去争抢武曌的光辉。 那些朝臣看到的只有这对母女一个迎接,一个报喜,在这门楼之上再度留下一段美谈。 在这些战报真正诵念在朝堂之上,而不再像是先前一般还隔绝着旋门关只先传回只言片语的时候,他们更是需要以更为小心谨慎的态度,面对“天后”变成皇帝这件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已越来越弄假成真,当听到李淳风还朝来报,给先帝的陵墓已完成了选址和地下地上的大略布局时,朝臣竟觉各自都松了一口气。 陵墓的位置定下,还停灵在洛阳的先帝能被送往长安安葬,那么随后要发生的种种,便都算是翻篇来看好了。 总不至于还要让他们因为先帝被杀之事继续提心吊胆。 至于这武后登基后能否还政皇子,重新回归到李唐的秩序当中,还能继续慢慢再商定。 只是不知道,先帝若是能在九泉之下看到今日的这一幕,到底会是何种想法啊。 太宗皇帝的陵墓因山而建,名为昭陵,先帝的陵墓同样因山而建,就与那九嵕山相对而出,名为思陵,怎么看都像是从旁附属,少了几分气派。 朝臣之中倒是有觉该当另择他处的,却被武曌以两句话给堵了回去。 一句是,自先帝在世之时,诸多为国尽忠征战而亡的将领,大多被陪葬在了昭陵,若是先帝埋葬之处太远,随后的朝臣陪葬名录会不会太少,让先帝在地下寂寞呢。便当这些臣子是在拱卫父子两代帝王吧。 再者说来,昭陵自二十年前便被列为禁区,专门擢选将士在此地戍守,思陵相距不远,划定不可擅入之地,也能方便不少。 而另一句是,他们能比李淳风擅长风水堪舆之术?若真如此的话,劳烦他们先去给自己选个风水绝佳的祖坟之地好了,也好让她看看这些人的本事。 许敬宗在病中听到这个理由都惊呆了。 这前一句到底是不是在挖苦李治,他是真不敢随便做出个评价,但一想到他大概也得算是同时被陪葬在那两位身边的人,便觉倘若人死之后真有知觉的话,他大概能见到好大的乐子。 偏偏新帝又在这数月间写完了对于先帝的悼亡诗文,饶是他这样的御用笔杆子都觉其中情真意切,绝非等闲可比…… 至于那后半句,就差没说那些反对的人可以直接被埋了。 那许敬宗才不去自讨没趣。 思字不好吗?这大概就是皇帝独有的思念了。 至多便是再为先帝的谥号叹一口气罢了。 许敬宗此前一直执念于要让自己死后得个美谥,以方今时局来看,像他这般有眼力的人应该是已再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了,先帝的谥号却让他有些不知如何评价。 最后被珠英女史敲定的谥号,居然是一个“和”字。 按说“和”这个字不但不是恶谥,还能算是个褒谥。可当这个字被安放在先帝身上的时候,居然愣是多出了几分不太对劲的意思。 和的本意是“不刚不柔”“温厚无苟”,取中庸之道,与先帝在世之时的作风,简直可以说是高度一致,可当这样的一个特征放在王朝上升期的皇帝身上之时,却未必真是一件好事。 和字之中还有推贤让能的意思。就如汉朝拿到这个谥号的汉和帝,因忠臣或老或死,不得不启用宦官,更多亏了有和熹皇后在他身故之后力挽狂澜,才让王朝基业得以接续下去。 那么,这位过世不久的唐和帝呢? 有些话,说得太清楚可能就伤感情了。 起码曾经的武后,现在的皇帝已经让先帝的葬礼,以一种相对体面的方式举办了。 至多就是,在那先帝灵柩往关中而去的时候,有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曾经的英国公李勣过世之时,还有当时的太子和安定公主护持灵车相送,现在的先帝下葬,却并没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好像比之英国公还要惨上一点。 可在这洛阳地界上,有关于先帝的事情,好像已经被前几日的落雪覆盖在了看不见的地方,即将到来的另外一件事,才是此地最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新君的登基仪式。 朝堂之上,起码在明面上来说,已没有反对的声音了。 就算有的话,要么就是因在洛阳言语失当,被扣押到了监牢之中,要么就是因为参与到了李唐宗室和世家的联合谋逆之中,被太子杀了个人头滚滚。 在这等强硬到让人恐惧的作风面前,大家的脖子到底还是软的,在该低头的时候自然能低下头来。 甚至于在洛阳之地,出现了一些更为特别的情况。 “听说前阵子还有人送上来了一块从洛水中打捞上来的石头。白底颜色之上,是数点赤色,代表着这块石头有着一块赤胆忠心。”武清月朝着宫人问道。 但还没等宫人答话,她便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从一旁响起:“这件事情我知道,这人专门在阿娘抚慰洛阳百姓的时候跳出来献的石头,刚好在队伍之中的李御史就说啊,献宝之人觉得这块石头是忠心的,那难道其他没有长红色斑点的石头,都是想要反叛的不成?” “长仪。” 武清月转头,就看到接话的太平已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洛阳的一出惊变,尤其是李治和李贤的身死,对于年少的太平来说打击不小。 就算她并不知道当日的宫变到底是何等情形,但有些消息还是会传到她耳朵里的。 比如说,她的兄长联合了宗亲带兵闯入宫城,意图直接夺权弑父,比如说,她的母亲并没有像是前朝的历任皇后遇到这种情况时候所做的那样,以太后的身份将皇子扶持上皇位,而是要自己去做这个皇帝。再比如说,她的阿姊在外平叛,对于她们的宗亲叔伯没有任何一点怜悯之心,直杀了个血流成河。 当家中的成员忽然之间又少了两个的时候,就算她才十岁的年纪,也不得不变得比先前成熟了一些,甚至看起来清瘦了一点。 但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 阿娘和阿姊想要执掌大权,也有这个本事掌握大权,那么她就不该因为宫中的有些风言风语而被带偏了方向。 她的亲人不是那些在外叫嚣的宗亲子弟,是阿娘、阿姊,再加上一个愚蠢的三哥,就这样简单。 她抿唇,将自己原本还想在阿姊回来后倾诉的话给吞咽了回去,继续接着方才的话说了下去,“那个李御史也是好笑,先前说什么别人是在阿谀奉承,训斥得如此正义凛然,结果前几日,自河洛田地之中挖出了一块形同武字的石头,他又不说话了。” 不仅没有说话,还在有人奏表洛阳有祥瑞,以贺武曌登基之时,直接站在了贺喜的队伍之中。 这就是朝堂之中的现实。 在滚滚向前的大势所趋之下,除非这些官员有着螳臂当车、为李唐殉难的勇气,否则他们又怎么会看不明白,这个天下头一份的女皇帝,已再不能为人所阻挡了。 太子回归朝堂,非但没有对她做出拦阻,反而变成了补全的最后一块拼图。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还是在天皇天后二圣临朝到来,才被遴选为京官的,若是不闹事,还能算是早年就与新君有一番缘分,但若是闹事的话…… 刚刚被抄家没族的那些人,就是他们的参考案例。 太平托着下巴问道:“阿姊,你说,这些祥瑞是阿娘让人弄来试探朝臣态度的吗?” 武清月摇头:“当然不是。当一个人能够走到更高位置的时候,不是人人都在做睁眼瞎的。那也自然会有人为她做出种种助力。” 若非先前洛阳封锁,只怕天下各州的祥瑞消息都已传递到这里了,而不会仅仅是拿洛阳吉兆来做文章。 “对于阿娘来说,真正为她登基铺路搭桥的,应该是这几条吉兆。” 武清月伸手摸了摸太平的头顶,察觉到了妹妹的不安,用着从容的语调说起,黄河故道的新田在十月里就迎来了一批新的住民。 那些追随李唐宗亲反叛的人,或许并不全都是有意为之,其中不乏被迫征战之人,但若是完全轻拿轻放,对于树立秩序来说没有好处,所以这些人都被以“劳改”的名义,送去了那边开垦土地。 江南那边的耕田正在继续结合着水渠有序拓建,北方的良田自然也不能落后。 想来等到明年的时候,洛阳这边的粮仓都能再多收到一笔粮食供给了。 这是第一条好消息。 第二条好消息,是自早年间就已开始投入使用的水力纺车和棉纺车,随着越来越多的女工群策群力,在实际的生产中校正其中运转不当的枢纽,已经日趋于完善,能让两京的布匹制作效率再上一层楼,直到其往外传播福泽于天下。 而第三条,便是火枪队在洛阳的几次动兵,已经让不少人发觉,这种新式的武器一旦能够更大规模地投入到制作之中,必定会大幅影响到天下的战局。 在枪支面前,冷兵器所需要的体力限制,会或多或少地遭到削减。 可偏偏这样一支奇诡的武装力量,被掌握在武曌和武清月的手中,就连和她们往来甚多的契苾何力都不清楚这其中的关键。 抵达洛阳的拂菻使者和大食使者还提到了另外的一样武器,更是给洛阳的朝臣带来了另外的一出震撼。 在拂菻国使者的话中,太子居然派遣出了一支携带火龙火鸦的舰队,插手了拂菻和大食之间的交战,以堪称强势的大国立场,遏制住了战端。 那些从太子麾下征调出去的海航士卒和四海行会扈从,居然不是去搞什么海上剿匪的,而是去对外宣扬国威的! “你知道那些官员听到拂菻使者的话时有多好笑吗?他们说,难怪我们国家的君王要姓武,圣使说起自己姓武的时候介绍的意思真没有错,武便是战争,自然战无不胜!” “这才是真正的祥瑞之兆!” 至于被迫前来此地的大食使者大概就说不出这样诚心的恭贺之词了。 谁让他们遭到的打击和损失,远比拂菻多出太多。 又哪怕他们的宗族王女,还曾经干出过劫持大唐使者,将其纳为夫婿这样的事情,他们也完全不能理解,这世上为何会有女人能够这般不守规矩,直接去当国家的主宰! 按照他们的宗教,这是根本不该发生的事情。 但很显然,刘旋和澄心这样的女性将领带兵,没让他们讨到任何一点好处,那位天后的威严,也绝不容许他们这些败者来冒犯! 他们有再多的话想说,都只能在这样的时局面前当好一个鹌鹑。 倒是更为知情识趣的金法敏先一步送上了朝贺之词,提前恭贺天命在武的女帝盛世即将在中原到来。 “你看,若是没有这些真正的吉兆,只有所谓的洛水石头赤胆忠心,阿娘的登基大典能迎来那样多的拥戴吗?” 太平听着姐姐的这一番说辞,只觉在外面各方小国和中原天。朝的种种往来交锋里,还藏着那样多在她所读书籍里不会提到的东西,一时之间竟是将此前对父亲身故的哀悼都给抛在了脑后。 她想了想又问道:“阿姊,我能再多问一个问题吗?” “你说。” “阿娘说你对新罗像在训狗,是什么意思?” 武清月立刻板起了脸:“她跟你开玩笑呢。金法敏如此知情识趣,我还要将他新写的贺文送到辽东、北地、西域、南诏等地巡展,此前种种,也不过是友好邦交的手腕而已。” 不错,就是这样。 怎么能在小妹面前诋毁她这个太子的形象呢。 在阿娘即将到来的登基大典之上,她当然是其中仅次于圣神皇帝的英明神武之人! …… 当武清月身着一身礼服跨过正殿大门的时候,武曌循声看去,就见女儿衣上的金凤游龙图腾,都被殿中须臾闪过的烛火给映照通明,正在随同她的脚步而游动。 但或许,那不过是因为这位太子的脸上有着太过生动鲜活的颜色,驱策着她的脚步中也带上了十分的雀跃,才让她那衣衫之上的装饰,都有了这样的表现。 明明此刻还远不到日头升起的时候,在武清月的举止中,却已足够让人感受到何为朝气蓬勃。 那当真是一个合格的太子模样。 当她身上还有着一份份不容辩驳的战功之时,更是让她纵然在此刻眉眼带笑,也自有一派不怒自威的表现。 而在她目光看去的方向,她的母亲又何尝不是有着愈发焕然一新的面貌。 她已无需再穿皇后的袆衣礼服,去数那其上有几行锦鸡的图纹,以和内外命妇的吉服区分开来。 当她从此前的“有意”,变成这元月初一正式登基大典之上的“即将”成为天下之主时,在她身上的,便已自然而然地换成了天子龙袍。 她还端坐在那里,并未起身,就连发髻上也还少有装饰,刚刚挽起在顶,却已足够让人感到,这绝不是人靠衣装,而是她合该穿着这样的一身走到台前,接受世人的朝拜。 武清月朝着殿中张望了一圈,便知这绝不是她一个人所持有的想法,而是身在此地的宫人一致所想。 眼见其中的一位宫女还在走动,武清月连忙上前:“等等,那个放着我来!” 武曌随即就见,武清月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那头,站在了那个托盘的面前。 在这托盘之上所放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天子所佩的十二旒冕,也即将被戴在这位圣神皇帝的头上。 武清月伸手接过了这个托盘,带着它和其上的冠冕一起,走到了母亲的面前。 这一幕对于武曌来说,有些说不出的眼熟。 当年她被李治册立为皇后的时候,彼时年幼的阿菟从宫女的手中接过了那花钗十二树的后冠,将它戴到了她的头上,而现在,又是她将帝王冠冕端到了她的面前。 但今日的情况,又和当年并不相同。 武清月目光期待地端着托盘,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等着面前的母亲伸手取过了这帝王冠冕。 这十二旒冕的分量被托举在武曌一个人的手中,对照着面前的铜镜缓缓戴在了头上。 这其中当然是有所不同的。 在将登基称帝的旨意向着朝臣、向着天下宣读之前,圣神皇帝先做的,是自己为自己加冕! …… 太和礼乐恰在殿外发出了第一声奏鸣。 第272章 若是今日登基为帝的不是武曌而是李旭轮, 面对先帝才被送葬离开洛阳的情况,这些陈设在外的礼乐之器,大多是设而不奏。 可今日又有谁敢妄言非议这些庆贺之声, 是不该从此地发出的。 大唐的第三位天子已被葬于思陵,种种生前身后之事,都已随着谥号的敲定被盖棺定论, 留在这东都洛阳统治者姓武,而不姓李。 当她还是天后的时候, 就已能和天皇平起平坐、执掌朝纲,如今也更不可能会被什么孝道和夫妻关系所裹挟。 白事既已被洛阳彻底挪开, 那这该奏的礼乐, 就绝不能有任何一点削减。 但这登基典礼上有别于历代帝王登基的,又何止是礼乐而已! 冬日的天穹,亮起来得要比平日里更晚一些。 那些起的要比平日上朝还更早一些的官员, 顺着灯火开道,抵达了登基大典的场地。 借着周遭的灯火, 不少官员在闲来无事的四处打量中,忽然发觉了个特殊的身影。 李昭德离得近一些, 直接冲到了那人的面前,连忙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郝处俊身为礼部的重要官员,在圣神皇帝的登基典礼前自然该当继续查漏补缺,也负责这其中各项流程的把控。 前几日在前朝几乎没见到他的踪影,自然谁都得觉得, 他是因登基典礼太过重要, 没有时间分心在其他的事务之上。 但在此刻, 众人却发觉,情况和他们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他不该在此地的。 郝处俊的脸色里透着一股疲惫之态, 低声回道:“陛下有令,此次登基大典并不由礼部负责,而是由一个新部门主持。” “尚仪局中的女官此前协助过陛下主持亲蚕礼,协助过迎接大军凯旋的典礼,现在和珠英学士一并协办登基大典,改名春官。” 春夏秋冬的春,以礼部相关的事务作为季节之始! “那你这几日……” 郝处俊懒得接话。 当年他还在敬怀太子身边的时候,便和当时的天后发生龃龉,那现在被以这等方式剔除出权力中心,相比于那些已经被清算身死的,居然还能算得上是幸运之人。 陛下以各方来贺之人甚多,鸿胪寺缺少人手为由,将他给调了过去。 这才是为何,他在近期少有出现在朝堂之上。 他朝着天边看去,只觉上苍似乎都在为这出典礼赐福,否则为何那些游动的云影间,已经透出了一抹霞光。 而这场注定要在史册上占据开天辟地位置的登基典礼,又怎么可能让一个曾经指摘过天后礼数的人来一并办理。 他也有一种特殊的直觉:这出典礼之上,提前告知于群臣的事情太少了,少到极有可能还隐藏着什么要命的消息。 可他能做什么! 天皇过世,敬怀太子过世,雍王反叛被杀,和他关系尚可的一个个本能当政的人,都已融入了黄土,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在此刻充当起一个参与仪式的观众而已! 就连拂菻、大食、新罗、南诏、突厥的使臣,都比他的分量重得多。 没看和他有着相似处境的裴炎,当日还敢在朝堂之上建议尽快迎立李旭轮为太子,现在也只敢沉默着站在一边了吗? 更让他清楚自己处境的,是他看到此刻有一支队伍正在从他的面前经过。 那是一支手持长枪的宫人戍卫队伍。 她们今日身着红衣,在周遭仍旧点着的灯火之中,像是一盏盏稍暗一点的灯烛,却随时可以爆发出更为绚烂的火光。 她们既是今日典礼之上的卫队,又何尝不是顶在他们这些朝臣背后的利刃,随时能够夺走他们的性命。 郝处俊刚想到这里,就忽然听见了一句高声的宣唱:“请百官移驾三坛。” 三坛?什么三坛? 感到疑惑的,何止是这位被迫出局的礼部官员,还有其他官员。 有一个声音倒是在他们挪动脚步之前给他们解了惑。 “三坛,自然是天坛、地坛和社稷坛。新君登基,理当告祭天地,以示顺应天命。既然此次登基是在洛阳而非长安,这三座祭坛自然该当重新修缮,有什么问题吗?只是将这三座修建在了洛阳城中罢了。” 众人回头,就见说话之人,正是接过了将作大匠官职的马长曦,而在她身边,还有一个对于朝臣来说格外熟悉的面孔。 姜恪快步上前,将这个面露尴尬之色的家伙,从后面抓了出来:“您这是致仕之后重新被启用了?” 阎立本扯了扯嘴角,又朝着马长曦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知这算不算是还需要保密的内容,只能又往刘仁轨那头看了一眼,满是控诉之色。 随即低声回道:“没有官复原职,参与设计些东西罢了。” 他参与设计的,正是那三座祭坛。 它们被设置在了乾元殿后的空地之上,在这几月之间以极快的速度完善建成,也即将成为圣神皇帝踏上登基之路,在典礼上途经的第一个地方。 不仅如此,这三座祭坛的位置还有另外的一座建筑,也会在正式登基之后应运而生。 哪怕它现在还只是存在于阎立本和其他工匠的设计图册之上,但这座明堂的存在,势必会代表着东都洛阳进入新的阶段。 “等等……”人群之中忽然有人意识到了什么一般,颤声开口问道,“天坛地坛与社稷坛在此,那太庙呢?” 历任天子即位之前,在朝会大殿受命之前,都会向着太庙告祭,现在怎么就忽略过去了这个步骤! 但很快又有另外一个声音答道:“太庙——不是在长安吗?” 不错,李唐的太庙在长安。 那这洛阳大典,自然不可能有敬告太庙的步骤了。 当群臣挪步前往天坛之前的时候,人群中有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们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圣神皇帝只是作为一个王朝的过渡,也只是想要过一把权力的瘾头,又或者是为了继续铲除怀有异心的李唐宗室,这才选择了自己去做这个皇帝。 他们更无法说服自己,放在东都即位,只是为了和在长安登基相比退让一步。 一个没有和太庙关联的登基典礼,便不止在皇帝的姓氏上与李唐有别,还在另外的一处要紧之地,撇开了其中的关联。 那分明就是要在先帝所遗留的朝堂余烬之上另起炉灶,建立一个崭新的属于武曌的时代! 可天下宗亲之中,最有能力反对她称帝的,已经被她相当果断地放在了太子的位置上,能有资格有名头也有胆量出兵的,已经被基本杀了个干净,唯独剩下的,只是一些安分守己、并无本事的人。 不错,他们这些朝臣当然也可以起兵,打着为先帝讨还公道的名头也好,为敬怀太子申诉冤屈也罢,总之也不是不能折腾出这样的一遭。 可他们若是不想做这新朝的臣子,多的是人想坐在这个位置上。 更何况,在安定这位太子出兵讨贼的时候,那些人为何会这般兵败如山倒,难道已不能说明一些问题了吗? 天下民心已有了选择。 他们最终还是只能一个个挪动脚步,在并未中断的乐声中,站在了天坛之下。 而相比于这些死气沉沉的李唐朝臣,无论是那批圣神皇帝门生,还是另外一支走来的队伍,都在诠释着何为鼎盛风光。 圣神皇帝的车驾到了! 先行开道的骑兵之中,为首之人正是今日衮服加身的太子殿下。 谁都能看得到,比起此前的献俘,比起早年间的金甲告捷太庙,她在今日的眉眼飞扬之色远胜从前。 毕竟,这新的一个元月初一,也正是她二十周岁整的生日。 她的母亲坐到那个万众瞩目的皇位之上,成为天下的领袖,开启一个崭新的时代,简直是对她来说最好的一个生辰礼物。 当她朝着这三座祭坛望去的时候,她也忍不住想到了当年封禅泰山时候的景象。 阿娘所担任的亚献位置,只能在从泰山下来之后,于附属神山之上告祭后土,可现在不同了。 那三座祭坛所代表的天地社稷,全都归她所有。 以及在她之后的后来之人。 这登基大典的流程,对于朝臣来说是完全保密的,对已回到洛阳将近一个月时间的武清月来说,却绝不是。 在这座祭坛前后她来来回回地走了数次,便足以确保,在停下策马而前的脚步后,是由她先自马背上下来,再是圣神皇帝走下车舆,太和礼乐的声音会在此刻转到放轻的间奏。 圣神皇帝的脚步一步步往前迈出,在越过了她的身位十八步时,由武清月接过一旁的三牲酒水祭礼,而后以相同的步调,跟上前方陛下的脚步。 也恰在圣神皇帝登上天台的最上一层,她的太子也站在了阶梯的起步。 三层阶梯,各层九步,是为天坛。 这洛阳的地势并不高,也不似彼时的泰山之巅能看到山下浮云流转。 可谁又能说,圣神皇帝此刻的举目四望间,不能以一句“一览众山小”来形容。 …… 颜真定只恨自己没能将自己的笔杆子打磨得再锋利一点,要不然,为何会在这个她本应该奋笔疾书的时候,却觉自己竟是忽然有些词穷,不知该当如何才能如同她前年上交的那份答卷一般,用更为客观的笔墨,记录下这场登基典礼之上的每一步。 她已经在前阵子因为拂菻的使臣到来,听到了好友参与进外邦战事之中的战绩。 可惜韦淳还在域外没能及时折返,要随同船队之中的其他人慢慢撤兵而回,那场突然爆发在外头的海战,也不是中原的史官能够亲自看到的东西。 但这份战报让人热血沸腾,今日的盛景更是点燃了人心中一些本难以抒发出来的情绪。 她看不到那场海战,却能看到新君的登基,也何其有幸,能够记载下这样的一幕。 但也不知,在她,在郑夫人,在女史团队之中,到底谁能做到对眼前的景象,能够按捺住自己的溢美之词。 无论是站在天坛之上,尽显天子气度的圣神皇帝,还是此刻一步步走上阶梯,作为血脉相连继承者的太子,都太过出色了,也正在将一个振聋发聩的消息,传递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它势必会随着登基的消息正式公告天下,成为将更多人唤醒的信号。 这个女主天下的时代,要开始了。 …… 武曌自武清月的手中接过了第一杯酒,将其倾倒在了地上。 礼乐在方才忽然高亢的奏鸣过后,已平息了下来。 她在此刻的开口,也就能够清清楚楚地传递到天坛之下众人的耳中。 在这声音传递上,天地社稷三坛和周遭的宫墙都做了些手脚,不过也大概没人会专门留意到这一点,因为他们已经听到了圣神皇帝的那句话,在这一刻夺去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 “敬告上苍,非至公无以主天下,非至德无以临四海,恳请玄穹降祚,启我国运。” 武曌挺直着腰背,举起的酒樽上正被照落了第一道破开云层的日光。 但哪怕说的是恳请上天赐予福祉,在这位新君的表现中,也完全看不出一点希冀于上天垂怜的意思。 毕竟,她能从太宗皇帝的才人一步步走到今天,所依靠的从来都不是运气,也不是什么天神赐予,而是她自己走出的一步又一步。 她需要的只是一句名正言顺的祭天,拉开今日这出登基的真正帷幕。 在她的近处,有着对她来说最为重要的臂膀助力,也让她有这个底气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一点目光看向近处的朝臣,而是朝着天穹远望。 正看到这新年的日光变得越来越明亮夺目,照耀在这东都的大地之上。 天亮了。 但今日的天亮,不是被那解除宵禁的晨鼓所唤醒,而是被她这一句改朝换代的誓词。 【玄穹降祚,启我国运。】 这个国,不是李唐的国,而是武周的国! 她也随即朝着第二个祭坛走去,没有任何一点要停下脚步的意思。 天坛之下的官员仿佛直到看到了这人影的移动,才突然被人唤醒了过来,在彼此相望之间还能看到几分苦笑。 先前的猜测终于在圣神皇帝的第一句祝告之中变成了现实。 李唐已经覆灭在了当日的宗亲逼宫、皇帝殡天之中,剩下的余灰也因那一出出玩闹一般的起兵,变成了被冬日冷风肆意吹散的东西。 现在他们唯一的疑惑,只剩下了一点。 这个新的朝代,到底要叫做什么名字? 这一点,也很快得到了解答。 走上地坛的皇帝陛下举起了第二杯酒,倾倒在了祭坛之上。 “后土敬告,自今日起,朕当任贤尚德,远佞去邪,守土安邦,教化黎庶,以周为国号,改元天授。” 几乎正是在这话出口的时候,各方番邦使臣都跪了下来。 他们之中并非人人都知道皇帝陛下到底说了些什么,但他们都得到过武周太子的一个提醒,当祭祀到第二个祭坛的时候,请一定拿出一点诚意出来。 比如说,应和这句敬告后土之辞。 金法敏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更为真切的敬畏之色。 在他成为国主之前,他曾经在李唐的长安城中就学数年,清楚地知道这中原上国若要改弦易辙,到底会遭到多大的阻力。 被武清月让人挟持前来洛阳观礼的时候,他一面在心中窃喜,因为他的知情识趣,没有让火龙出水和神火飞鸦这样的武器落到新罗的地盘上,一面又不免在想,若是这王朝更替之事引发了中原的动乱,会不会也给他带来一场莫大的机遇。 但在各方属国和域外各国的使臣陆续跪倒恭贺,而后便是朝臣一个个应和了皇帝的誓词之时,他看到了画面中央那两双相似又各有不同的眼睛。 他突然打了一个寒噤。 哪怕没有多余的一句话提到,若是相邻的土地上有人发起反叛会落到一个什么结果,那人也一定会变成“守土安邦”之中的牺牲品。 而那些朝臣,若是他们不能去做这个“贤德”,也不妨被打为奸佞,被教化而后选才而出的黎庶所代替。 这便是他们脚下的土地从唐变周之后的事实! 在一道道臣服的目光中,圣神皇帝已经走向了第三座祭坛。 相比于天坛和地坛,这座社稷之坛的规模要小上许多。 在这祭坛之上,也无需三牲酒水作为祭礼。 可它的分量却丝毫也不逊色于前面两者。 只因在祭坛之上早已摆放了从各处汇总而来的五谷新粮。不知算不算是皇帝陛下的专门优待,在这堆垒成山的谷物中,被放在了最上方的,正是武清月打从十年前就开始种植的辽东新米。 而这座社稷之坛上的祭词,也显然和她有关。 宗庙在这登基大典上缺席了,但后继的信号,却需要在皇帝登基的同时昭告四方。 “皇太子有广厚之量,有孝敬之志,可以焘煦天下,绥靖万邦,当为臣民表率,自即日起改姓为武,入主东宫。” “此为——皇天后土与社稷万民共鉴。” …… 改姓为武! 在这下方观礼的臣子之中,有人险些要直接晕厥在当场,却被后头的医官眼疾手快地搀扶住了,根本没让他们有更进一步的表现。 按照武清月所说,那些体格健壮的医官还借着搀扶他们的动作,让有些人并不适合在此时发出的腐儒之言,都给安安分分地吞回到肚子里。 他们再如何不想接受,就连最后的复辟希望之一,都已经正式顶上了母亲的姓氏,而不再作为李唐皇室中人,也只能认下这个事实。 这三坛祭礼,已将所有的事情都给盖棺定论了。 而那重新响起的鼓乐鸣钟,和礼官唱和的移驾乾元殿,都在将他们推进这个不可逆转的洪流之中,让他们只能走入这王朝新立的下一步流程里。 那是完成了受命于天宣言的圣神皇帝陛下坐在这紫微宫乾元殿上,接受群臣的顶礼膜拜,以真正确立随后的君臣之分。 武清月忽然觉得有点遗憾,这疆土太过广阔,便无法让所有她希望出席今日盛景的人都抵达此地。 比如身在西域的文成公主和弘化公主。 随着武周的建立,她们已更可以不必拘泥于李唐公主的身份,在这出觐见拜谒中成为真正的武周臣子,以一个朝臣的身份坐镇边疆,为随后的吐蕃之战尽一份努力。 不过,很快就会有诏令送到她们面前的。 阎立本在出席此会的时候还得到了另外的一项委任,那就是将今日皇帝登基的画面给画下来,以便让东南西北的疆域最远处,也能有人能身临其境地看到这个场面。 至于这么多张画会不会让致仕的老臣累倒? 也不是人人都需要欣赏这等艺术创作的嘛。 可以把版画印刷提上日程了,还有…… 书籍的大批印刷。 武清月身在朝臣的前列,听着一句句恭贺之词,思绪却已经飘飞到了更远的地方。 皇位已定,国号已定,年号已定,所有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开始,有一些原本还不能由天后全力推动的事情,现在终于可以在皇帝的手中做到了! 当然,在此之前还有两件事要做。 …… 天授元年元月初一,圣神皇帝与太子巡驾则天门与天津桥上。 曾经的则天门还非都城之门,洛水之上天津桥也曾破败不堪。 但现在,城门巍峨,河桥腾越,在已至正午的日光下,正是一片灿金之色。 多年间在此地带来的种种改变,也终于到了翻天地覆之时! 武曌望着视线之中的洛阳城,语气慨然。“去吧,去把今日的最后一条消息带往洛阳的每一个角落。” 在方才的朝堂之上,洛阳已自东都改为神都,作为武周的政治中心。 那么自此往后的消息,也该当是以洛阳为中心向外扩散。 武清月点了点头。 太子的车队很快朝着东都郊外的祭坛而去。 在这能由民众得见的祭天祀地典礼之后,便是传于四方的消息。 【女主武周,大赦天下。】 第273章 当这条消息随同四方奔行的御马传递出去的时候, 朝堂百官中就算还有心存侥幸,试图劝阻武曌称帝的人,也已再难做出任何一点反抗。 武周的建立已成既定的事实, 朝堂官员也便顺理成章地自李唐转入武周。 除非,他们想直接跟着先帝而去,那倒也不妨在从登基典礼上恢复过来后, 在朝堂上来一出以死相逼,想来, 到时候圣神皇帝也不会吝啬于成全他们的君臣之情。 反正—— 那用于安葬先帝的思陵内,也还没有其他过世陪葬的臣子。为了避免先帝在九泉之下缺少人手可用, 是该多添些人的, 他们的赤胆忠心也正好有处可用。 至于那留在人间的到底会是美名还是恶名,就要另当别论了。 当神都烟火腾空而起的时候,那些散碎的声音更是被湮没在了人潮的欢呼声中。 武清月仰头朝着空中望去, 正见一串流火自空中坠落。 自龙朔改元的祥瑞吉兆到如今,已经有许多年了。身居辽东的刘神威一面改良着炸药的配方, 变成了从马长曦手下诞生出的火枪和“火箭”,另一面也将其衍生出了更为完善的烟花。 在马长曦所主持的火枪队恰逢其会, 在宫变之中派上用场,在改朝换代中大显锋芒,刘神威那边的新玩意,也赶上了这场注定要为后人所铭记的登基盛事。 这多年间的厚积薄发,每一步踏出都有其意义。 武清月的唇角不由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相比于她在穿越之前所看到的后世烟花, 这神都上空喷薄的华彩依然只能算得上是简陋。 可在这些刚刚彻底解除禁令的神都百姓看来, 这都已能算得上是神迹了。 察觉到眼尾的余光之中有所异动, 武清月身手敏捷地侧过了身,恰好避开了一个横冲直撞上来的身影, 也顺手将人给扶住了,免得这个小姑娘直接摔跌在了人群之中。 “当心一点,烟火什么时候都能看。” 那小姑娘连忙将自己仰头看向空中的目光收了回来,转而忙不迭地向她致歉。 武清月回道:“没事,看着点路就行。” 这年纪不过七八岁的女孩很快被走在后头的家人追了上来,重新牵在了手中。 只是她刚要继续往前走去,忽然听到方才的那个姐姐出声问道:“这烟火……有这般好看吗?” 小姑娘将眼神往移动的人群里转去,在这示意之间,脸上已将答案写了出来。 人潮流动着朝着烟火发出的地方而去,各自脸上的神情里,分明是已将此前的宫变阴云和朝代更替都给彻底遗忘在了脑后。 这也确实和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没有太大的关系。 但大约是孩童的天真胆大,让她又多说了一句:“阿娘说这是神都有祥瑞之兆,可圣神皇帝又让人在傍晚传召京师,说这只是为大酺助兴与民同乐,我想知道,到底是谁说得更对。若是我能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能天天在家中见到,那就更好了。” 女孩子的母亲当即捂住了她的嘴。 听听这童言无忌的话! 什么叫做比较一下阿娘和陛下之间到底谁说得对。 这也是她们这些平头百姓能说的东西吗? 在她们面前的这位姑娘虽然只带了一个随从徒步在街头,可看她的穿着,必定非富即贵,还在这夜色中无端让人看起来有些眼熟。若是对方因为这句回答不满,谁知她们会是何种结果。 但奇怪的是,这贵气逼人的女子只是笑了笑,“那我觉得,可能还是我阿娘说得更对。至于你说希望能弄明白它是怎么被做出来的……” “那可得把握好这神都洛阳内的机会了。” 她话说到此,没管这话给那母女两人带来了多大的困惑,便已摆了摆手继续朝前走去。 侍从也已飞快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也便是在此时,有人留意到了此地的动静,忽然朝着这边看来,正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那张脸,在洛阳的不少场合都曾经出现过,无论是那带兵凯旋的献俘,还是早年间洛阳的治理,她也绝不可能认错。 只是唯独有些奇怪,她为何会在洛阳郊外的祭天之后,便像是个最普通的烟火看客一般,行走在人群之中。 “太子!” 这话一出,当即在人群中引发了一片骚动。 太子? “什么什么……” “谁在喊太子殿下?” “……” 武清月连忙快速穿过了人群。 恰逢远处更为宏大的一片烟火盛景升空而起,一时之间群星都为之黯淡,也将这些洛阳百姓的目光全给吸引去了那头,为她做出了掩护。 就算他们都想见见变成了太子殿下的武周继承人如今是何模样,还能不能看出那个在洛阳兴办东都尚药局的小童影子,现在更为清楚摆在他们面前的,都是这从未得见的画面。 至于太子……反正洛阳已被圣神皇帝确立为了大周的都城,他们总会有其他机会见到太子的。 倒是那先前被问上几句的小姑娘,还有一瞬并未回神地朝着武清月离开的方向看着,没有回过神来。 刚才和她说话的人,就是武周的太子殿下吗? 那她说,她的阿娘所说的话更对,还说洛阳神都将会有新的机遇,也是真的吗? 她还年纪小,分辨不出这些真假来。 但她看得明白一件事,今日的长街之上,洛水两岸,有太多张兴奋雀跃的面容,仿佛因上头有了一位女子出身的皇帝,一位女继承人的太子,而有了再多看外头几眼的勇气。 直到烟火的散场,这些或站或坐的身影方才如梦初醒,在街灯的指引之下,朝着自己的家中走去。 不过她们大概并不知道,当她们远远凝望着那两道身影的时候,也有人正在朝着她们看来。 …… 在挣脱出人群后,武清月站在门楼之上看了许久,远远听着人声的消散,这才缓缓踱步回到了宫中。 烟火的轨迹已经消散在了空中,烟雾也已经被夜风吹散,就连那些残留的纸屑火灰,也都已经被用最快的速度清理了干净,就好像这些稍纵即逝的潋滟并未出现过一般。 可谁也没法否认,正有一颗颗种子在人群中生发,只等着春风浩荡,就能诞生出茁壮的新苗。 而现在这个冬日未尽的夜晚,它们也已像是心脏一般开始跳动了。 一想到这些正在潜移默化中生出的改变,武清月终于悠闲地伸了个懒腰。 从天未大亮筹备登基仪式,到见证了一场宣告新朝璀璨升起的神都烟火,饶是她自恃体魄卓越,都觉得有点累了,是该好生休息一番,才好为后头的“战事”养精蓄锐。 就是睡前,好像又出现了一点小插曲。 她刚踏进东宫主殿的大门,就看到烛光正将一个人的身影给投照在墙壁之上。 武清月当即快走了两步:“阿娘,您怎么来了?” 该不会是阿娘第一天当皇帝,觉得有些兴奋到睡不着了吧? 武清月心中腹诽,虽说以阿娘的脾性,应该也不会干出这么幼稚的事情。 可升官发财这种事情,也不是不能有所失态。尤其还是当上皇帝这种升官。 要是这样的话,她是不是就能顺便申请和阿娘一起睡了…… “你又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武曌无奈地打量了一番女儿的神情,“我来找你说点正事,你弟弟刚才来找我,说想申请离家出走,让他在洛阳消失一段日子。” 李旭轮,不,应该说是武旭轮在先前被送回了长安一阵子。 宫变发生之后,前往关中的唐休璟也将他给控制在了手底下。 直到圣神皇帝的登基大典,才将他给重新接回来。 而后,随着李清月改姓成武清月,太平也随即被改为武长仪,李旭轮自然也变成了武旭轮。 但看起来,只是改姓的话,好像并不能够让他有足够的安全感。 武清月挑眉发问:“他这又是怎么了?现在非要让他当太子的人已经不在了,那些臣子也不会蠢到现在就觉得能让他立起来和我争权,他有什么好躲的。” 他现在的处境可以说是安全得要命! 作为一个安分的皇子,刚刚改朝换代的圣神皇帝巴不得让他好好地活在人前,做个对外展示仁德的标杆。 武曌摇头:“他给我的理由,还挺有道理的。” 想到彼时从武旭轮口中说出来的话,武曌都觉有那么一点刮目相看的意思,只觉那实在不太像是她那儿子能想到的。 “他说,他怕朝臣提到二王三恪之事。” 武清月目光一动,旋即意识到,为何阿娘会说这竟还算是个合格的理由。 何为二王三恪,便是历代王朝给前一代王朝的后裔加封往后名号,还要给其以一块封地,让他能将宗庙给搬迁过去,以显示后头的那个王朝对前朝的优待。 汉代灭亡之时汉献帝刘协的山阳公,隋恭帝杨侑的酅国公,都是这样来的。 那么遵照这个自尧舜之时就流传下来的规则,武周代唐之后,对于李唐也该如此的。 “旭轮说,他今日听到有几个被搀扶下去的老臣,在那里念叨着什么太庙太庙,就想到了这件事。” 听到这里,武清月没忍住笑了出来。 她完全能够想象得到,武旭轮在将这件事跑到母亲面前说出来的时候,到底是怎样一副着急上火的状态。 那些老臣惦念的太庙,作为李唐的根基,当然不可能只是被留在长安作为遗存之物,权当看不到这个东西就行的。 若真要遵照二王三恪的规则,则又有另外一个问题。这个被作为前朝遗脉敕封为王侯的人,身份必须足够高,最好是末代帝王,或者是末代帝王的子嗣。就算能将规则稍微灵活一些,也起码得是李元嘉李贞这样的身份。 可后者,基本都已经被武清月在去年杀光了。 唯独剩下最合适的一个,现在叫做武旭轮。 意识到这一点,他一见阿娘回到了宫中,就连滚带爬地找上了门。 武清月问道:“那阿娘是怎么回答他的?” 若非她的决定相当要紧,大概也不会非要在此刻来和她相商。 武曌抬起了唇角:“我和他说,有些时候他这种逃避还算能帮得上忙。我正愁如何再给处理太庙拖延些时日,他就来个一哭二闹,那也不妨按他想的去做。不过,我给他额外提出了两个要求。” “其一,尽量让人知道,他到底是被谁逼走的,若能趁机再抓出一批潜藏的顽固分子,也正好能给官场上腾出位置来。其二……他可以走,但是我会让人在暗处保护于他,以防他真出现了什么不测。” 武清月点了点头:“我明白阿娘的意思,若要对太庙动刀,进行什么变革之事,也无妨再做得彻底一些。” “就像阿娘之前所说的那样……武周的周,已是一个新的周期了。” 那又何必再按照什么二王三恪的规矩呢? 在那些规矩之中,反正也从来没有给她们以站在巅峰的位置。 只能用自己的办法,去为新世界的到来打开局面罢了! 在这元月初一的最后一刻,武清月将手搭在了母亲的手背之上,缓缓出声:“阿娘,我一直在呢。” 所以,就让风暴来得更猛烈一些好了! …… 虽然等到第二日,武曌就很觉无语地看到女儿看着手中的文书,费力地从奏章堆里探出了个脑袋:“阿娘,我能申请和旭轮一起离家出走吗?” 圣神皇帝当即眉头一竖:“你在这里说什么混账话呢?” 武清月悲愤地正了正面色,“就算明知道这个改名是很有必要的,但是一想到我要比别人都更快适应这些名字,我就想躲两天。” 她将文书摊开在了面前。 在那上头写着的,确实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那就是朝堂之上的官名改革。 三省六部制度的框架其实并未改过,就如同李治当年所做的那样,这次也只是对官职对应的名字做出调整。 武周的朝臣也确实该当在新的官名之下,进一步削弱和李唐之间的联系。 所以早在武清月还在“剿匪”的时候,武曌就已先和珠英学士商榷,将这些新的官名,都给提前确定下来。 今日皇位已定,正是该当敲定官职系统的时候。 三省之中,改中书省为凤阁,最高长官为内史,门下省为鸾台,最高长官为纳言,尚书省为文昌台,最高长官为文昌左右相。 其中这鸾凤之名,也正是为了继续对外传递一个信号。 那便是女主天下! 随后的六部,则按照礼部之中的职权分给春官为例做出变更。 吏部为天官,户部为地官。因前者执掌官员升迁考评,后者掌管朝廷财政,位居前二。 礼部彻底改名为春官,兵部改夏官,刑部改秋官,工部改冬官。 此外,还有秘书省被改名为麟台监,太史局改名为浑天监,内侍省改名为司宫台,御史台改名肃政台…… 别看尚书还是尚书,侍郎还是侍郎,少卿还是少卿的,再如太医署这等没什么好改的,最后也并无变动,武清月依然觉得眼前一黑。 只能说,阿娘起的这些官名,起码还是好听的。 身为武周太子,她也得尽快将这些给记住。 武曌显然也看得出来,阿菟这句想要离家出走的话,反正不能当作真话来听的。她说完了那点意气用事的话,就已重新埋首在了案上。 当她走到对方身边的时候,还听到武清月在絮絮叨叨着什么。 仔细一听,好像是在说“秋主肃杀刑罚,所以是刑部……” “凤阁鸾台也挺好的,内史和纳言都是阿娘的翅膀……” “……” “浑天监这名字真的不能改改吗?要不还是让下玉去算算这个风水问题吧?” 武曌咳嗽了一声。 武清月一脸无辜:“阿娘,我在记呢。” 武曌伸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明日在朝堂之上,你别给我说出这种话来。” 别人家的皇帝和太子是什么关系,大概在她这里是没法去找个参照了。 或许就按现在这样,享受这种甜蜜的烦恼,也没什么不好的。 总之,这份官职改名的诏令,在登基大典之后的第一次朝会便已宣布了下去。 不过,这份诏令,在武清月这里,仅仅是记名字有些艰难,唯恐在随后的官员调度指派中,会出现什么错漏偏差,在那些听到圣谕的官员这里,却显然还有另外的一层意思! 无论是凤阁还是鸾台,又或者是在登基典礼上占据了重要地位的春官,都指代向了一个群体,那就是自当年圣神皇帝还是天后时候,就已进入前朝的女官! 果然,他们已随即听到,陛下继续说道:“新朝既立,便是百废待兴之时,距离上一次制举取士选官已有两年之久,该当再有一次擢选贤才之事了,由朕亲自殿试录取。” 这条消息一出,朝臣当中顿时有好一阵的沉默。 刘仁轨都因那个“久”字,表情微妙了一阵。 天子亲自选取贤才为官,尤其还是制举这等规模的取士,并不仅仅是一件评判人才优劣的脑力活,还应该说是一件体力活,可放在了圣神皇帝这里,居然觉得中间空缺了一年,就好像变成了一种莫大的过错。 但眼看这位王座之上的天子确实是精神极好,正要励精图治干一番大事的样子,又觉得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好像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武曌已继续说了下去:“今年便不必进行珠英学士的选拔了。” 朝臣里顿时仰起了几张疑惑的面容。 却听圣神陛下的下一句话直接就道:“我的意思是,让有本事的女子也一并参与科举吧。” 武曌冷眼看着朝臣之中隐约闪过的惊疑与认命,以及另外一批对此已有准备的从容面孔,指尖摩挲的力道有一瞬的加重。 相比于作为特例的皇帝,女官的入朝才是在人数上的大变动。 可当天下大权都已被她夺取在手的时候,有些举措就应当提出得越早越好。 就比如,这条让女子也能正式参与科举的决定。 反正先前的那出杀戮,已将一部分人给吓破了胆子,有些想法绝不敢那么快死灰复燃。 两年了,距离上一次的选拔已经有两年时间了。 但凡是心中有一番抱负的女子,都应当已经从珠英学士进入前朝和陆续被放在实权官职上的待遇,推断出的这正是让她们凭借着自己的本事站稳脚跟的最佳途径。 就算先前她们未必能在家中和兄弟拥有同样的待遇,学的也不是同样的东西,以两年的时间对于时政要务查漏补缺,安知不能有个好表现。 她们也大可以趁着今年这个放开制举限制的政令,去和家中的长辈争取到更多的权利,将女子为官,也变成抬升门庭的一条路径。 而且,她希望在今年就直接敲定的,又何止是这一件事! “诸位大可放心,既是科举糊名,也绝无什么男女评判标准有别的问题。”武曌徐徐开口,又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既要求一个公平,那有些事情,也该当再公平一些。” “国子学、太学之中,原本并不招收女学生,只有少数人有这个特例,现在,便将这个限制给放开吧。再传朕旨意,天下各州需增设女子学馆,具体事宜,交由凤阁决策。” “此外……” 圣神皇帝的最后一句话,以一种更为直接的方式表达了对太学录招女学生的支持。 她说,太平和婉儿都已不该只就读于内廷蒙学之中,若只在弘文馆这样的地方就读,又未免少了与人之间的往来,倒不如去太学读书吧。 也好在今年制举于六月举办之前,先给天下人再做一个表率。 但让武清月都没想到的是,在陛下的这出诏令宣读颁发下去后,有一个人先找到了她的面前。 “我想来找太子要个恩典,不知……我能去太学就读吗?” 她神情依然柔和,却好像已因先后在长安和洛阳的两年经历,在目光中多出了一抹更为坚定的神采:“以杨明舒的身份,而不是前朝敬怀太子妃。” 第274章 见武清月并未在第一时间做出回应, 而是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她又当即继续说了下去,“请太子切莫怪我唐突, 只是……” 杨明舒咬了咬牙:“只是我在想,我既要为四海行会之中编纂识文断字、通晓时势的课本,便不能比旁人慢了太多步。” 当年若非武清月劝说, 杨明舒险些要以为,这世间已再无她的容身之地, 不如以感染痨瘵为由留在襄州。 也正是自那里回来,她方才知道, 为何武清月会说, 偌大一个长安,必然还能让杨明舒立足。 在登门拜访了荣国夫人后,她便像是颜真定和韦淳等人早年所做的那样, 在四海行会中担任了个教书的职务。 也不知到底是因长安城中诸多事情突发,让人忘记了她这位前太子妃的存在, 还是因为弘农杨氏被驱逐问罪后自顾不暇,她也算是过了两年的安生日子。 直到圣神皇帝登临帝位, 安定公主成为太子,整个天下都为之惊动,才让她重新走出了门。 但非要说的话,她其实没有那样大的进取心,也并未打算在就读于太学后便走为官入仕的路子。 她只是怕, 怕那些很喜欢她的商会学生, 会被她的教授给带偏了。 就像她当年就曾经没能抓住那个机会, 反而走了那样大的一个弯路。 “我……” 她刚要继续再说,忽然见面前的武清月抬起了唇角, 朝着她回以一个温和的笑容:“明舒,你为什么会觉得,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有必要来向我求一个恩典呢?” 李弘这个人,甚至因没能有机会参与到宗室的谋逆和叛乱之中,若是对人说起敬怀太子的名号,恐怕都快忘记那是个什么人了,更别说是杨明舒和他之间的关系。 她想只做自己,而非什么人的女儿,什么人的遗孀,在武周并不难,只看她敢不敢再鼓起一点勇气罢了。 杨明舒目光一怔:“天经地义?” “怎么不是天经地义呢?”武清月回问,“你可知道,在圣神皇帝的诏令公布之后,有一个人已借着消息灵通先一步报了名,还是个只怕谁都没想到的人。” “她叫萧妤,曾经是唐和帝的妃嫔。但现在,她是太学的一名学生。” 她的这个决定甚至完全出乎了武曌和武清月的预料,可萧妤说出来的理由却让人无从反驳。 她说,她当然可以凭借着两次报信站队,在圣神皇帝即位后,也像是那些珠英学士一般得到个官职,或者是得个爵位的封赏,但她不想这么做。 她的前半生都因兰陵萧氏而屡遭安排,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在她从宫中隐退前往寺院礼佛之时,有时也觉自己的日子过得太随波逐流,那便总得再学些东西,才好决定让自己接下来往哪里去走。 再说了,她总不能让别人说,她是完全靠着两个女儿养活的吧?现在她们两个跟着她的姓氏哎! 在登基典礼结束后不久,圣神皇帝就同意了她提出的请求,将李素筠改名为萧素筠,将李下玉改名为萧夏玉。① 那她若是还带着先帝妃嫔的身份,又在明明包袱已被尽数解除的情况下还要固步自封,还有什么资格有此优待呢。 听武清月说到这里的时候,杨明舒不由掩唇失笑。 如她所说,这萧夫人当真是个妙人,想来等到真正成为同窗的时候,她也能向对方学到些东西。 但在这份笑意之下,杨明舒的目光又有一瞬的震动。 这个非同一般的太学学生,会让此次入学的人中,既有十岁上下的,又有四十余岁的。 她自然不会觉得这会让入学之时的场面变得滑稽,只会觉得,这当真是只有圣神皇帝治下才会出现的…… 盛况! 当然是盛况! “你现在还觉得,这是有必要向我汇报的事情吗?”武清月眨了眨眼睛。 杨明舒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除了当日被人从府邸中拉拽出来后,武清月其实一直称呼她的是皇嫂,可今日的第一句,却是明舒二字。 她当即摇头:“我明白了,我会自己做好决定的。” 武清月满意了:“那我便期待,你在太学之中的表现了。” 让她感到满意的,又何止是萧妤和杨明舒的选择。 在陛下颁布的接连数道旨意面前,不少朝堂官员也知道该如何配合了。 地方兴办女子官学,神都太学准许女子就读,就连今年的制举也直接准许女子参与考核,这是一系列结合在一起的举措。 除非他们这些朝臣能够重掌大权,否则绝无可能对抗这股女官入朝的洪流。 在此之前,他们囿于成见,已经错过了将女儿、孙女送到太子面前担任属官的机会,也错过了让家中女眷参与珠英学士的选拔,现在……总不能错了。 以圣神皇帝对于洛阳的把控,多的是办法听到,这些官员府上近来发生的变化。 那便可以暂时收回一部分推力在此事上,将目标放在下一步了。 正月之中,改朝换代的庆贺还未彻底落幕,再加上年节的欢愉气氛正当盛时,就算是圣神皇帝也乐得给人过个好年。 但年已过完了,就连朝堂秩序,都已随着官名改革被重新整顿了一遍…… 那也差不多可以重新动刀子了。 先帝之子,前杞王李上金先是被打发去守护兼督造思陵,却在短短半个月后被以办事不力的罪名赐死。 自此,先帝只剩下了一个亲生儿子活在世上,还已改了武姓。 这还不算完。 毕竟李上金之死,在众多朝臣这里早就已有了心理准备。 在圣神皇帝登基之后,不,甚至就算她不登基的话,李上金也不过是早死还是晚死的区别而已。 真正让他们为之胆寒的,是随后的一系列举措。 李氏已非王权主宰,这些李唐宗亲也自然不能再叫宗亲,惩戒起叛逆来,也完全不必再留有后手。 先前武清月杀起叛党来从未手软,但终究还是有些漏网之鱼。 如今正是查漏补缺的好时候。 李素节被以谋逆之罪论处后留下的子嗣,李贤在逼宫叛乱时也未曾想到过的孩子,李贞李元谨等人被清算搜捕出来的血脉,全被押解到洛阳处死。 不仅如此,圣神皇帝根本没给这些人以死后安宁,包括她自己的亲生儿子李贤,都被统统改姓为—— 虺。 也就是毒蛇的意思。 朝臣之中有试图劝谏圣神皇帝以仁德行事的臣子,却只得到了一句回应。 “凡涉事子弟,或是本事不足图谋篡位,或是仰仗宗亲之名凌迫百姓,或是犯上作乱胁迫兵士征战丧命,对于天下而言,算不上是毒蛇恶虫吗?” 圣神皇帝冷得出奇的目光,也随着这句问话,抛向了这些冒头之人。 她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些人名义上是希望她办事的手腕能收敛一些,别以这般狠辣无回的方式对待死人,实际上还不是想要保住李氏的其他子弟。 可她若是怕担上什么恶毒狠绝的骂名,也就不会有机会坐在此地了。 这些出言劝谏的臣子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她在下一场朝会之时,被送去撰写平乱士卒纪念碑铭了。 好啊,不是要仁德行事吗? 比起放过那些会让江山动乱之人,还是干这件事更能积攒功德一些。 至于等到他们亲自刻成的碑铭完工之后,这朝堂上还有没有他们的位置,那谁知道呢? 这些如丧考妣的官员根本无法抗衡陛下的意思,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神都洛阳。 他们也更为垂丧地发觉,这些在他们看来异常凶残的屠族改姓之举,在这民间根本没有造成任何一点影响。 此刻的洛阳,或者说是天下更多的地方,都在因另外的一桩事情而忙碌。 新朝初建之后的百废待兴,显然是一句实话。 恰逢冬日不在农时,能做的事情也就更多了。 四海行会之中数年的积存,足够让武清月下令做出一件事,那就是在诸州扩大水力纺车的规模,让其尽快投入到使用之中。 此外还有一件东西,也自四海行会的纺织府库之中,被送往了各方。 这个东西,名叫改良提花机。 行会的生意能够做到如此规模,在短期内积存起大量的钱财,和此物是分不开关系的。提花机中的“花楼”,就能够让复杂花纹以最为精妙的技艺落在织物之上。 只可惜,提花机这种东西,尤其是“花楼”,往往需要数人的配合才能顺利运作,还容易因提综引纬出现踏杆的损坏。 在东汉末年,名匠马钧其实对此物做出过一番改良,将五十蹑的提花机改成了十二蹑,以便让其能够由单人操作,但一方面削减了蹑数,便会大大降低提花工艺的精细程度,另一方面,随着东汉末年的战乱,这项技艺改良其实并没有完全被传承下来。 数年前,在四海行会内的挽花工在十二蹑提花机的基础上增加了六蹑,制作出了一台新的提花机,既能满足京中织物所求,又能继续保证由单人操作。 现如今,趁着新帝登基的这股东风,武清月也不差这点钱,直接将这些改良版提花机和其制作图样分发了下去。 对于有条件配备提花机的百姓来说,做挽花工自然是要比做寻常纺织工更能赚取银钱的! 在这等对寻常百姓而言的谋生大事面前,那些尽享食禄的昏聩之人被处决,被赐予什么毒蛇姓氏,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更不必说,除却提花机和水力纺车之外,还有另外的一桩事情被通传于神都周遭。 一件是,朝廷需要募招一批矿工前往唐州桐柏,前往开采一种矿物。 武曌虽然不知道,为何女儿会如此笃定,在那里能够找到一个她之前只挖掘过贫矿的东西。 但遥遥想起当年她刚刚学会说话时候的那个“雨”字预言,武曌又随她去了。 反正这批矿工的食宿是由太子在辽东的金矿所得来供给,那就随她折腾。 帮她隐瞒了这么多年的小金库,现在拿出来支援一下刚登基不久的阿娘,也是很合理的事情,不是吗? 而另外一件,则是工部下辖的部门需要招募一批有过造纸和造墨经验的好手,也需要一批接受朝廷雇佣的砍竹工。 前者自然不会缺少国库供给的工钱,而后者的收益,虽然比不上种地,但对于田地匮乏的下等户来说,也该当算是个谋生手段了。 一条条民生政令传及四方,谁还会觉得圣神皇帝是个毒辣的暴君。 再说了,她对前朝血脉也并无赶尽杀绝的意思啊。 姑且不说如今的那位太子,还有她的弟弟妹妹,都有李唐血脉,就说其他人好了。 出身李唐宗室的文成公主在这出改朝换代后,不仅没有被撤去西藏都护的位置,反而因为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抚恤边陲有功,被特许赐姓为武。 同样镇守西面的弘化公主也被赐予了武姓。 早年间就为圣神皇帝执笔书文的临川公主,也得到了这样的一份殊荣。 不过这三人之间还是有些不同。 武孟姜因周道务和周季童早年间的过错,唯恐他们还会因妻子、母亲的得势,做出什么不当的举动,恳请圣神皇帝褫夺她的公主封号,在一番商榷后,保留了临川县主的名号,转走前朝官职路线谋求升迁。 武文念的文成公主名号对于藏原之上的民众来说,还有着一份亲切,起码在卫藏四如被攻破之前,都绝不会对“文成”二字做出改变。 倒是从李妙元变成了武妙元的弘化公主,被特别赐予了西平大长公主的名号。 契苾何力近来也多被同僚投以羡慕的眼神。 改姓为武的李唐宗亲之中,还包括了契苾何力的夫人和他的儿媳。 在武这个姓氏目前还有着极高分量之时,这位出身铁勒的将领等于是手握了两张保命符。只要他不想着什么要为李唐的复辟尽一份自己的努力,他的番邦身份根本不会影响到他在武周朝的前途。 这——怎么不算是新君的仁慈呢? 不过这一出轰轰烈烈的改名背后,却有那么一批人的脸色越来越黑。 武承嗣便没忍住,将武懿宗和武三思给召集在了一起。 只是当这三人坐在一起的时候,在彼此的面面相觑之间,都能看出各自脸上的有心无力来。 武承嗣望了望身材矮小的武懿宗,又看了看还算人模狗样的武三思,见两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也只能由他来发起这个话茬:“不说说看,对近日事情的想法吗?” 他拧着眉头,满脸不快:“你们说,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放着我们这些现成的宗亲不用,非要给那些前朝的公主赐予武姓。她们归根到底还是姓李不是姓武,谁知道会不会在拿到了权力之后,依然心向李唐,想要做些不利于我武周之事!” “陛下在登基之事上如此果断机智,为何会在这件事上这般心慈手软!” 完全不像话嘛。 之前的糊名科举,前头放着个继承周国公爵位的诱饵,让他们一个个都试图拿出个好表现来,却在科举结束后没了下文,日日为之抓心挠肺,恨不得去直接冲到当时的天后面前,问清楚其中的结果。 武承嗣还因宗家两兄弟的文采不凡,找过他们几次麻烦。 谁能想到,他们之中一个因此而得利的都没有,反而是宗燕客得到了河渠令的官职,被派遣去了江南实干。 但又或许,他们之前没能得到爵位的继承,也没干出什么上门问询的事情,其实是一件好事。 圣神皇帝忽然登基,他们的地位自然要因变成了皇亲国戚而随之变高。 就算没这个机会成为皇帝的继承人,给他们封个亲王总是应当的吧? 偏偏连这个都没有,就仿佛在这神都之中根本没有他们这几号人,只有那一个个对于皇帝陛下有用的人,被赐予了武姓,直看得他们无比眼热。 若不将能够团结的人聚集在一起,商讨出个对策来,他们岂不是要成为最可笑的宗亲了! 然而武承嗣话音刚落,就听武三思在旁打断道:“你这话在我们面前说说也就算了,若是在陛下面前说,怕是有你好看的。” 武承嗣眼皮一跳,顿时意识到他这话中有一处不对。 他说什么归根到底姓李,那又将太子放在什么地方。 陛下的登基大典上就确立了太子的位置,显然是不打算给任何人以从中插足的机会,也就绝不会允许他有此非议! 可他又忽然目光一沉,怒气冲冲地朝着武三思喝道:“我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但你也最好别在这里装什么理智正义。你若真一点想法都没有,你就根本不会答应我的邀约来到这里。” 这次,轮到武三思的表情有些难看了。 武承嗣当然没有说错。他既然从父亲被流放的地方,回到了这京城之地,也就理所当然地想要出人头地。 奈何那条原本该当顺遂的路,不知为何竟然难以走通。 让他只能像是今日这般坐在这里,看似还像个体面人,实则却是满腹的怨气。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现在吵起来算怎么回事。”武懿宗出来当了个和事佬,开口说道。“承嗣说的也没错,那些被赐予武姓的,哪里能算是真正的武家人,万一李唐真有死灰复燃的迹象,怕是她们会重新改回李姓去。” “陛下登基,也本该对宗亲封赏,以示武氏有繁衍壮大的可能,今日这情况……” 他说到这里,不免在目光中闪过了一抹怨毒之色:“你们别怪我将话说的难听,若是陛下给宗燕客赐姓为武,恐怕我等就更没有出头的希望了。” 武三思扯了扯嘴角:“你只担心这个也未免太过可笑了,你没发现另一件事吗?陛下她都没给周国公追封太上皇的位置!” 武承嗣和武懿宗顿时脸色大变。 武三思的这句话,简直像是个炸雷投在了他们的面前,也让他们忽然意识到了那个之前都被他们忽略掉的问题。 若是武周的周,真的是来自于周国公的“周”,陛下在大肆赐予姓氏之前,更应该做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为自己立起天子七庙,将…… 起码也要将武士彟给追封为太上皇,才算是正经的流程。 可为何,她没有这么做呢? 总不能是因为她诸事繁忙,直接忘记了吧。 那若是连圣神皇帝的父亲都没能因女儿做皇帝,得到多少好处,他们这些父辈曾经做过错事的,岂不是更加不可能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武懿宗的声音都被卡在喉咙口好一阵子,而后才算回过了神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武三思答道:“我的意思是,我们的权力要争,但要聪明一点争。与其去说什么给武姓宗亲封王,还不如先去建议两件事,也正好借着这两件事,试探试探陛下的想法!” …… 这份奏折在次日便被递交到了圣神皇帝的案头。 武旭轮吞咽了一口唾沫,朝着上首的母亲打量,只觉她看过来的目光明明还算可亲的,怎么就让人觉得有点背后发凉呢。 还好有姐姐忽然在此时开了口:“他们写了些什么?” 武曌嗤笑了一声:“他们说,为了彰显天子威仪,让我尽早确立天子七庙,也好让民间变更祭祀,有宗庙立于神都,更能让武周名正言顺。” “此外,我如今膝下只有你、长仪和旭轮三个孩子,既然你已封了太子,另外两个也该当封王了,也好显示天子子嗣与旁人待遇不同。” 听到这里,武旭轮咣得一声就跪倒了。 他抬着眼帘,委屈巴巴地小声发问:“阿娘,这不是我干的。” 苍天明鉴,他绝对没有利用武家那几个人来为自己谋取利益的想法啊…… 这完全就是他们在自作主张,跟他可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要是因为这几个人的胡乱操作,让阿娘以为他之前的避祸想法是装出来的,他非得在自己出事之前先提刀去把那几个姓武的给宰了。 但怎么说呢,他表忠心是表得挺快,眼见这一幕,武曌却实在没忍住,伸手扶了扶额头:“行了你起来吧,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在前,哪里需要什么领头人的指导呢?他们自己就会为了看似唾手可得的利益,打个头破血流。 更不用说,只是用这种委婉的方式,来为自己的下一步行动铺路。 可对于武曌来说,这样的行为,无异于是一脚踩在了她的逆鳞之上。 她看向这张奏表的目光越来越冷。 最后,变成了传到武旭轮耳中的一句话:“旭轮,你走之前,再多为我做一件事。” 第275章 武旭轮如蒙大赦:“这么说, 阿娘是准许我跑了?” 武清月努力将嘴角往下按了按:“你是不是关注错了重点?” 阿娘的那句话,可不是在说,武旭轮可以尽快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而是在说,他还需要做个钓鱼的鱼饵。 结果武旭轮可倒好,只听到了前半句。 武旭轮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我可没注意错。阿娘应当很清楚我到底有多少本事, 总不会让我去干什么做不成的事情。” 对上了面前母亲和姐姐的目光,他想了想还是把后半句给吞了回去:万一干不成事情, 还耽误的是她们的计划对吧。 “阿娘您说吧,我需要做什么?”他脸上当即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色, 试图能够尽快实现自己远离危机的梦想。 武曌朝着儿子认真看了一眼, 觉得有些时候,蠢一点或许真不是坏事,只要他有足够的自知之明, 还是讨人喜欢的。 “你啊……做好一个来者不拒的闲人就行了。” 武旭轮有些困惑地抓了抓头发。 武清月接道:“我给你制定一个作答的方略,你按照这个办事吧。” 武旭轮忙不迭地点头:“那就有劳阿姊了。” …… 大约是因为从母亲和姐姐那里得到了承诺, 当武旭轮折返回府的时候,走起路来都要比平日里脚步轻快。 一想到美好的生活正在未来冲着他招手, 他觉得自己熬夜掉的头发都要长回来了。 但对于同在神都的有些人来说,处境就有些煎熬了。 以武承嗣为首的武家几人给圣神皇帝呈递了那封奏表后,便一直在静待回音。 他们要等一个结果。 若是这封提请建立天子七庙和封武旭轮为武周亲王的谏言,能够在陛下这里得到许可,那么他们也有机会自此更进一步, 为自己争取亲王的名号。 若是他们的奏表被直接驳斥回来, 那他们便暂时偃旗息鼓, 换一种方式为自己谋求身为皇亲国戚的利益。 可奇怪的是,他们的那封谏言书, 就像是石沉大海一般彻底没有了消息。 既没有得到批复,也没有得到训斥。 武承嗣险些要怀疑,自己有没有送出那份文书了。 但他不会忘记,那封奏表上的每一个字,在将其誊写上交之前,都是由他们几人一并斟酌出来的,总不至于是他们这些人全都做了同一个梦吧。 “或许……是因为圣神皇帝被其他事情给缠住了呢?” 武懿宗刚说出这话,就见另外两人都看向了他,在眼神中有着一种仿佛在看傻子的神情。 早在陛下还未行改朝换代之举的时候,就已开设了铜匦上书的门路。 那是何其庞大的文书数目啊! 就算有那匦使院的诸多官员在旁协助,也从未听说有过信访消息淤积在何处,让圣神皇帝的这条门路有堵塞嫌疑。 接手着这样庞大信息量的同时,当年的天后、现在的皇帝陛下还处理着朝堂百官递交上来的奏疏,也未见处理失当之处,怎么可能因为有其他事情要忙,就将他们的这个建议放在了一边,暂缓处理。 “近来神都的要事无外乎就是那几样。六月的制举出卷被交给了鸾台近臣,以便随时和陛下相商试题。” “李上金被处死后,思陵的后续营建工作被挪交给了重新在工部任职的阎立本。” “太学招揽学子和官学开办之事,被交给了弘文馆学士和珠英学士共同办理。” “还有……” “还有女兵选拔。”武三思在旁提醒道。 “不过——这件事情也几乎是由太子殿下在负责,不至于让陛下那边分身乏术。” 提到女兵之事,这几人的脸色都有几分微妙。 虽说早在李贤于北地兵败之时,庞飞鸢率领手下女兵驰援,已将声名传到了京中,但她们毕竟还跟随庞飞鸢坐镇于单于都护府,并未亲自抵达众人的面前。 不像是这一次,制举取士有着圣神皇帝下诏,让女子能够名正言顺地参加,就连女兵的选拔也有了成文的诏令。 此次募招的女兵分为两个部分。 一个是火枪队,需要对女兵的家庭背景有着明确的审核,需要有一定的组装弓弩等器械的本领,还需要通过一番适应性训练作为考核,若不能通过,便只能被调派到次一级的府兵之中。 另外一个便是常规的兵卒,优先选拔年龄在十岁到十五岁之间可塑性更强的女兵,其中天赋最好的,能够按照北衙飞骑的标准进行培养。 一旦某一户内有女子被选入军中,便能将家中户口升为军户,享受赋税减免的优待,或者是以募兵的方式给予从军的报酬。 毫无疑问,这并不仅仅是要为身为女子的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选拔出一支作为近侍的女兵,而是要以募招女兵的方式,先将那特殊武器作为只有皇帝和太子专属的东西,又在借着女兵之事,试探推行府兵制和募兵制并行的平衡界限。 在女兵选拔的诏令下达后不久,各州也收到了另外的一条消息—— 因武周初立,又有李贞、李元谨等人的叛乱,各折冲府都需对府兵人数、军户人数、府兵持有田地数目重新进行统计。 由唐休璟主持此事,娄师德从旁为辅,完成这一出户籍查验。 正是要为随后的政令变动做出个铺垫。 这显然不会是在一年半载之间就能完成的事情,但既已将此事委任了出去,也应当不会牵绊住陛下太多心神。 听说圣神皇帝还能忙里偷闲,在小女儿就读太学后,上门去考察了一番,便更不像是劳累于案牍之间的样子。 也就是说,他们的那份奏表,是被有意扣留下来,暂时不做出决定的? 武懿宗心中忐忑地斟酌了一番,忽然出声问道:“你们觉得,若是我们就此事,向周……不,应该说向那位皇子打探一番,有可能得到一个结果吗?” 见另外两个各自沉思,并未当即答话,武懿宗可以确定,自己提出来的,并不是一个过分草率的决定。 他便又补充道:“你们看,当初的镇国安定公主成为了太子,太平公主现在虽然依然延续公主封号,却因身在太学之中,作为一方标杆,势必会在成年后得到重用,反观皇子的处境就颇为尴尬。” 若是按照原本的李唐传承,在李贤因谋逆被杀后,武旭轮自然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 可在这两年中,他不仅失去了自己单于大都护的位置,失去了周王的身份,甚至还有可能像是李上金一般,被以一个胡乱编造的罪名给处死。 他难道就不想让自己得到安身立命的倚仗吗? 在今日的局面下,他的利益和他们这些武家宗室的利益是有重合的,那便当然可以联手一番! 拿到亲王的位置,进而拿到外派的资格,不就可以坐镇一方了吗? 武承嗣思量了片刻,点了点头:“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真是可惜,他们自两年前被召集回来后到如今,也没能打通一条门路让他们从宫中获取消息,唯恐陛下会觉得他们这些争当世子的人,将手伸得太长了。 现在就成了他们办事落后一步也手段局限的困境。 好在,也不知是不是因武旭轮暂未有亲王名号,也没有一个朝堂上的实职,竟是让他在这天授元年的各方忙碌中,成了个富贵闲人,在这几日间更是迷上了戏园听曲,端的是让人羡慕的自在。 照这样算的话,要想避开旁人耳目和武旭轮接触,应当不是什么太过艰难的事情。 “这件事我去办吧。”武承嗣直接将此事接了下来。 不尽快从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他真是寝食难安。 也不知是不是此前的频频走背运其实是在给他积攒机会,当他借机在宫外和武旭轮搭上话的时候,竟然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位皇子或许是因年龄尚小没什么心机,又或者是因为一贯以来的好脾气,见他上门,还直接让人给他看了座,自己则继续将目光黏连在前方的戏台之上。 “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武旭轮又啃了两口糖糕,这才漫不经心地朝着武承嗣瞥了一眼,心道阿姊揣测的情形果然又一次应验了。 有了前几日的应付,这一次他应当要更为熟练一些了。 “你也别这么欲言又止的。你姓武,我也姓武,都算是一家的亲戚,哪来那么多的规矩。” 武承嗣讪笑:“皇子说笑了。” 武旭轮可以跟他不摆什么架子,他却不能真将这话当真,否则还不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 他斟酌了一番言辞,这才问道:“我只是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这话他本该再同武旭轮攀谈几句,在关系更为亲近的时候再问出来的。可武旭轮那不按常理出牌的开口,却让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计划。 反正他要说的事都已弯弯绕绕兜了个圈子,又不是上来就给自己请官,那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见武旭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武承嗣接道:“数日前我上了一道奏表,在奏表中提及,陛下既已登临天子宝座,那么长安城中的李唐宗庙就该当迁移出去,再在神都洛阳树立新的天子七庙。我虽没什么本事,却也愿意为圣神皇帝在此事上效劳。只是不知为何,圣神皇帝并未对此予以批复,敢问这其中,是否还有什么冒犯之处?若能得到指点便再好不过了。” 武承嗣看似在说话间恭敬低头,却始终在用微微上抬的目光,留意着武旭轮的神情。 他发觉在听到“天子七庙”四个字的时候,武旭轮隐约皱了皱眉头,但也并未对他直接提出这个问题做出责备。 这显然不是个寻常的信号。 在一阵只有背景戏剧唱腔的沉默后,武旭轮缓缓开口:“你怎么想到向我来打听这件事。你大可以将此事向陛下、向太子发问。” 武承嗣连忙皱起了一张脸:“臣若是有这样的胆子,只怕早已能有机会走上朝堂了,何至于需要用这种方式谋求一条前路。” “当然,我不是说您少了上位者尊严,只是您并未在朝中任职,我便不算是在随意和京官往来……” 他的声音说到这里略微低了下去。 武旭轮扯了扯嘴角:“行了,你也不必多说了。天子七庙事关皇室威严,你将其提出总也是一片忠心。只是你想要的这个答案,我暂时不能给你。” 武承嗣刚想问一句这是为何,就见武旭轮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继续说道:“你别多问了,此事我阿娘也还在斟酌,你若是闲来无事,又喜好曲艺,不如多来和我做个伴。” “听说——你在之前的糊名科举中表现不佳?” 武承嗣哑然,不知武旭轮是怎么将事情给掰扯到这边来的。 但还不等他给出个应答,就已听到武旭轮喜滋滋地说道:“那敢情好,我这人不学无术惯了,若是抓个本事太大的人和我一起不干正事,我还要觉得心中愧疚,现在便不必有这等顾虑了。” 武承嗣:“……”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他该庆幸,自己能因此得到武旭轮的青眼,还是应该觉得郁闷,那居然是因为这个相当具有嘲讽力的理由。 可想到他还需要和武旭轮之间处好关系,以便谋求更多的东西,他便快速恢复了面上的平静。 也就在这时,他看到有个随从快步自外间走来,停在了武旭轮的身边,低声在他的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可惜这声音压得太低,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个“李”字,还有什么“有客”之类的话。 当那随从退下去的时候,武承嗣发觉,武旭轮脸上的神情好像比之前要松弛几分。 甚至随即就见他举起了面前的茶盏,朝着他示意了一下,“算起来,我还该谢谢你呢?” 武承嗣一头雾水,不知这个谢谢到底是从何而来。 直到他和武三思等人重新碰了头,又让人小心地留神武旭轮的行踪,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在这几日之间,想方设法找上武旭轮的,并不仅仅是他们,还有一些和朝堂看似无关又实则有关的人。 比如陇西李氏的一个旁支子弟,平日里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饮酒听曲,与武旭轮碰上后便自然而然地上前搭讪。 但他既是出自陇西李氏,便当然不只是和武旭轮讨论什么风花雪月问题的。 武旭轮对此避而不谈,武承嗣却能从他的态度之中看出,他似乎是对那头有些困扰,却不知是碍于何种缘故,并未直接将人给驱赶离开。 为此他不惜换了一种方式来避开麻烦,那就是让自己有个同行之人,还是能有效阻挡访客的同行之人。 武承嗣也终于在接连大半个月的陪同皇子听戏中,听武旭轮嘴快说漏了一件事。 他说,朝臣对于太庙之事有些争议,让母亲很觉为难。 毕竟,有些事情,不是光靠着杀人就能解决的。 “不是光靠着杀人就能解决……你说这算是什么意思?”武承嗣朝着另外两人发问。 却只得到了武三思让他继续和武旭轮相处的回答。 但次日武承嗣却没能跟武旭轮一起,将之前那出只听了一半的戏曲给听完。 他刚到了平日里两人碰面的地方,就从武旭轮留在此地的随从那里得到了个消息。 今日武旭轮是肯定来不了了,因为…… 许敬宗病重,圣神皇帝为显示对这位老臣的殊荣,亲自带人登门看望。 可再如何有陛下的探视,对于一个确实已到风烛残年,也已将近油尽灯枯之时的人来说,他也决计没有办法因此疾病痊愈,重获新生,最多就是能够在回光返照之时,和皇帝陛下再说几句话罢了。 武曌看着面前的这位长者。 想到他在废王立武之时的站队,想到他在获知先帝意图除掉长孙无忌后的表现,想到他在随后对于她这位天后提供的不少支持,她便觉恍惚之间的时间流逝,真是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现在又将少掉一个人,曾经见证李唐从生到死的全部历程了。 武曌朝他开了口:“你不必担心子孙后嗣之事,自许度支转调地官尚书以来,在数月间为朕理清了不少旧账,漕运改革之事也将继续交托在她手中继续推行。她比你那个流放后早死的儿子,强得太多了,也势必能为你振作门庭。” “前两日弘文馆学士商讨你的谥号,有人说你早年间德行不修,也被她闯了进去,将其一一驳斥了回去,最后为你定下的谥号,是文懿二字。” 许敬宗已很难再说出话来,却依然能听得清周遭的话,尤其是被圣神皇帝说出来的那几句。 文懿!这当然是一个美谥。 凡是文臣,莫不想要自己的谥号中有一个文字,这一点他实现了,便比大多数臣子要好上太多。而这文懿的谥号,就算比不过文正、文忠这些,也当属第一流的! 他终于可以安心地去了。 …… 当许敬宗的灵柩被人送往关中的时候,武承嗣便站在武旭轮的身边,随同他一起目送着这份送葬的典礼,看着这位臣子堪称幸运的落幕,或者说是善终。 也不知道他武承嗣将来会是何种样子,想来,就冲着他姓武这一点,便该当要比许敬宗风光才是。 只是奇怪的是,他已将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武旭轮却还没有,更是在神情中难得有几分深沉。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许敬宗和武旭轮之间也没有太大的交情啊,那便根本不必有这样的表现。 武承嗣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打断了武旭轮的深思:“您这是怎么了?” 武旭轮叹了口气:“你没跟着陛下去许相的宅邸探视,便不知道,陛下除了提及了给许相敲定的谥号,让他安心故去之外,还告诉了他一件事。说是许相他虽是在前朝太宗时候就得到了重用,但直到先帝在位之时才得以拜相,那也合该陪葬在思陵。作为第一个随葬思陵的臣子,也算是另外的一出殊荣了。” “你看啊,那思陵还在建造之中,也正好能给许相一个宽敞地方。” 武承嗣问:“但我听您的语气,这其中还出现了什么变故?” “也不能算是变故吧。”武旭轮干笑了两声,“也就是许相在听到这里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是忽然就自病榻之上挣扎了起来,恳请陪葬于昭陵。这今日的辒辌车载尸,便是往九嵕山去的。” 他才不要被安葬在思陵,要葬,自然还是该在昭陵。 武承嗣一噎,只觉情形若真如武旭轮所说,真是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但当他再度朝着武旭轮脸上看去的时候,又觉那上头写满了凝重之色。 “昭陵啊……恐怕上至朝臣下至百姓,都还有相当多人将昭陵视为圣地,偏偏他们还不像是那些谋逆之人一般,有切实可考的罪证。” “百官之中虽不敢有人再公然反对圣神皇帝的诏令,但太宗遗泽仍在,若要迁移李唐太庙,变更为我武周的天子七庙,还有不少麻烦呢。” 武旭轮说到这里,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说得稍有些多,连忙转身就走。 逐渐和暖起来的清风倒是将他的一句未尽之言,吹到了武承嗣的耳边:“都说了,这不是杀人就能解决的事情……”—— “……但要我看,这件事也不适合就这么拖下去!”武三思听了武承嗣的这番转述后回道。 “朝堂之上自贞观时期便入朝的老臣还有不少,像是契苾何力与刘仁轨等人都还算体魄康健,若要希望他们能在三年五载间全部病逝,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但要是等久了,传出去还以为,武周不过是李唐的另外一种叫法罢了,若不然,为何要担心这等太庙搬迁改立之事!” 武三思咬了咬牙,朝着武承嗣问道:“你说,若是你我能为圣神皇帝快刀斩乱麻,能否换一种方式跻身亲王之列?”—— 但他们却不知道,与此同时,武旭轮看着面前的李昭德,说出了另外的一番话:“……我昨晚,又梦到阿耶了。” 第276章 李昭德凛然一惊。 他忙不迭地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 朝着周围张望,确认并无隔墙有耳的情况,这才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也不怪他如此紧张。 实在是近来圣神皇帝的一连串举动, 既有强硬实力在后头作为倚仗,便当真是雷厉风行。 一想到他此前在陛下正式登基之前的猜测,觉得她宣称登基也不过是一个权宜之策, 就觉得自己的脖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随时都会有一把刀落在他的脖子上。 身为陇西李氏的族人, 他当然还抱有那么最后的一点想法,希望能看到陛下重新将权力交还给李唐。但有那位同样强势的继承人在, 他再有多少想法, 也得暂时将其吞咽下去。 就算他之前先让人接触于武旭轮,也只是想走个循序渐进的路子,何至于直接将先帝给搬出来啊! 毕竟, 还是李昭德要比虺昭德好听一些吧。 他平复了一下心绪,这才朝着武旭轮问道:“您何出此言呢?” 李昭德说话之间, 也专门留意了一番武旭轮的神情。 朝堂之中无人不知,武旭轮甚少涉足朝堂之事, 也就理所当然地没多少心眼。 往年在大朝会上和他有过交流的朝臣也都觉得,他实在是个在心中藏不住事的人。 但反正在他的上面还有两个兄长、一个姐姐,朝臣也并未觉得这表现有何不妥。 这在此时对于李昭德来说,倒是个好事。 他并不难自武旭轮的脸上看到一抹怅惘之色,不像是随意乔装出来的, 大约真是因为—— 他有些想念父亲了。 可惜先帝已然因乱臣逼宫而亡, 被送往思陵安葬, 自然再不可能出现在这个还未及冠的少年人面前。 或许也只有在梦里才有可能相见了。 武旭轮垂着脑袋作答,语气里透着几分可怜:“我还能将此话跟谁去说呢?朝臣之中或是刘相那种已彻底站在我阿娘和阿姊那边的, 或是从两年前科举之中选拔出来的新秀,又或是已如许相一般亡故作古的,可你看看,就连最后那一种都没记着我父亲。” “李氏宗亲中反叛的反叛,改姓的改姓,也不知还剩下几人。我甚至都怕思陵还未建成,我父亲便已被人遗忘了。” 他霍然抬眸,脸上闪过了一抹怒气:“还有,曾经还能在朝堂之上为我说话的裴炎此人,相比于做李唐的忠臣,显然更愿意做个权臣,论起见风使舵的本领也不遑多让。” 武旭轮话到此刻忽然中止,但李昭德听得出来他话中的未尽之言。 刘仁轨是几朝老臣不可信,李唐宗亲剩下的大多怕事,就连裴炎这样的人在方今也不可信,那么武旭轮所能相信的,也自然只有仍不甘心的陇西李氏。 论起世家见风使舵的本领,在此前的朝代更迭中既有“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便可见一斑。 但陇西李氏不同。 只有李唐在位,他们的地位才最是特殊。现如今朝堂之上的诸般举措,更是多有对世家行贬抑之举,便让这出改朝换代后,他们的日子有些难熬。 他们当然是更喜欢前朝的,不是吗? 可忽然之间,武旭轮又皱了皱眉,摆手道:“算了,若非你我此刻在这等享乐听戏之地,应当不会为人所察觉,我连这些话也不该跟你说。我也不想在这等时候再多拉一个人下水,你就当没听到我说的那些话吧。” 李昭德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沉思之色。 他当然可以在此时转头离开。 既无把柄被陛下和太子拿住,他便还是安全的。 但他又有种直觉,若是让那两位继续大刀阔斧地改下去,从女官到女兵,再到更加深入的事情,他们这些人只会被一步步困死在那里,那还不如尽早做出些尝试。 反正听听也不会掉一块肉,若事有不可为,他再脱身也不迟。 李昭德刚欲起身的动作就停在了当场。“可我听说,近来您和武家的武承嗣走得很近?” “武承嗣?”武旭轮冷笑了一声:“与其说是我和他走得很近,还不如说,是他想要从我这里得知陛下对于武家宗亲的安排,问询何时建立天子七庙,让他们这些皇亲国戚身份更高,而前来接近于我。” “别看武承嗣此人装得还算是个谦卑的样子,但只怕他满心觉得,他这个武姓,比我这个改过去的武姓还要高贵不少,不过是想踩着我来往上爬罢了。” “那您……”李昭德有些不明白了。 若是这样的话,以武旭轮的身份完全可以将人赶走才是。 武旭轮打断了他的话:“但我也想看看,这些人为了给自己谋求一个亲王位置,到底能弄出什么事端,那也无妨和他虚与委蛇一番。” “可惜他的目的暂时大概是无法达成的。”武旭轮解释道,“定了武周天子七庙,便是要尊奉我外祖父、外曾祖父,按照继承的规则,岂不是该当让这些先帝的权力传给这些嫡系子孙,而非由我母亲传给我阿姊。先用李唐太庙没有合适人选封爵,不宜随意外迁当个借口,正好可以将此事先拖延下去,还能安安朝堂之上老臣的心思。他们在这个时候出头,无疑是在自找麻烦。” “不过怎么说呢,”武旭轮顿了顿,像是有刹那的犹豫,但还是说了出来,“武承嗣武懿宗这些人,我看都比有些人有想法,也起码更有胆子一些!” 李昭德听到这里,在看向武旭轮的目光中,都不免露出了几分惊疑不定。 像是有些不敢置信,这样一番话居然会是从武旭轮的嘴里说出来的。 又见武旭轮随即就从一边取过了甜点的盘子,继续这午后的茶点进餐,分明还是一派无甚心机的闲散皇子模样。 耳闻楼下的戏台上正演到关键之处,他竟将脑袋往外探了探,热切地鼓了两下掌。 此等表现,真是活脱脱一个纨绔模样。 可若再结合上他先前的那番话…… 李昭德目光一亮,只觉他此前真是太过小看武旭轮此人了。 不对! 或许小看这位的,还不仅仅是他这样的前朝官员,还有武旭轮的母亲和姐姐。 先帝是玩弄权术的一把好手,当今的圣神皇帝同样是政坛风云的掌控者,生出来的孩子中,又怎会只有安定那一个有本事的。 这不是还有一个,就在他的面前吗? 李昭德叹了口气:“您也不能怪他们没这个胆子。朝堂之上的风向已摆在面前了,若无希望,只能落个触怒新君惨遭处死的下场,又为何还要做此等无妄之事。” “先前您也不像是个明白人的样子,宗室之中有想法的都被处决了,就连百姓也对这等改朝换代的悖逆之事没甚反对想法,我们还能做什么?” 要朝臣权力和地位没有,要兵权和名望更没有,除了在背地里希望圣神皇帝早日过世,太子殿下出个意外,让皇位落到皇子的头上,简直没有任何一点办法。 武旭轮动了动眉峰:“也没人让你们非要在朝堂上高呼什么还政李唐,或者是挑唆武将再次尝试起兵,这种事情,就连没见过世面的人都知道不可行。” “那您的意思是……?” 武旭轮目光直直地望着面前的李昭德:“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你一句话。你是我父亲的臣子,还是我母亲的臣子?” 李昭德对于自己给出的答案没有任何一点犹豫:“我姓李。” “好!”武旭轮脸上顿时浮现出了喜色,甚至当即将手一拍,以示赞赏,“有你这句话,知道并不只有我还在念着我父亲,那便足够了。” “如今朝堂之上的情况,便是先杀出头之人,请李御史千万不要正面和陛下起冲突。” 李昭德点头:“这是自然。” 武旭轮便继续说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什么都不能做。武家的那些宗亲一旦以王侯之位犒赏,在各地繁衍生息,势必要成为祸患。就算如今这些人还并不成材,但前有武思元这样的例子,可见也未必不能在歹竹之中出好笋。到时候就算真有人有心匡扶李唐社稷,也势必会遭到不小的反对。” 他沉着声音,脸上闪过了杀气:“那还不如寻个机会,将他们给扼杀在并未掌握大权的时候。” 李昭德倒抽了一口冷气,显然是没想到,武旭轮当年拒绝先帝将他立为太子的时候如此窝囊,今日却能有这样的决断。 可或许正是因为从李变武,才让他忽然之间成长了起来,也有了这样的醒悟。 他也说……他先前,梦到先帝了。 只怕在九泉之下,先帝也绝不会满意于那个“和”字的谥号。 汉和帝有和熹皇后这个贤内助,以太后身份匡扶朝政,唐和帝的皇后,却做了下一个朝代的君王。这比起南北朝屡见不鲜的臣子弑君,还要匪夷所思得多! “我近来多有向武承嗣挑拨,我看他们为了尽快给自己争取到封王的资格,大概很快就要坐不住了。”武旭轮继续说道,打断了李昭德有一瞬的走神。 “倘若李御史还有心匡正社稷,那便不如先盯紧他们的举动,看看这其中有无可乘之机吧。” 李昭德权衡了一番,觉得武旭轮所说确实没什么危险。 若能借着武家宗室生事,削减那位圣神皇帝的名望,或许还能有更多的机会拉拢到其他臣子。 这件事,也确实不适合由武旭轮去办,而是该让他隐在幕后韬光养晦。 以武承嗣等人如今的身份,他们陇西李氏的人要想盯住这些人的动向,还是很容易的。 做出了决定,李昭德当即朝着武旭轮深深行了一礼:“请您务必保重自己,我会试试抓住这个机会的。” 他又朝着武旭轮的脸上看了一眼,觉得或许比起称他为武旭轮,还是李旭轮这个名字更适合他。 但这,大概不是一夕之间就能达成的愿景了…… 不过当李昭德自此地离开的时候,武旭轮自窗边看了看他的背影,觉得他的背分明要比来时挺得直了不少,显然是在心中多了几分底气。 也就在同时,一个声音在武旭轮的背后响了起来。 “噗……请您务必保重自己。” 武旭轮闻声回头,就见这戏楼包间的隔断翻转,露出了后头的另外一个房间。在此地坐着的人慢条斯理地沏着茶水,朝着他投来了一道玩味调侃的目光。 他当即快步走了过去,像是先前的种种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就这么直接瘫倒在了那人对面的座位上。 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回道:“阿姊你就别看我的笑话了。你不知道,我刚才差点忘词的时候别提有多紧张了,还好最后想了起来。” “可你不是演得挺好的吗?看来之前的准备并没有白做。”武清月笑了笑,“我这在旁压阵,就完全没起到什么效果。” “那还是阿姊教得好。”武旭轮揉了揉额角,觉得自己要获得自由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饶是有阿姊为他谋划了应对各种情况的办法,在真遇到这些人事往来的时候,也不可能每一句话都和预想的情况一致。 他也更不能将这些谋划好的话都像是念台词一般说出来,若真如此的话,那这其中的破绽也未免太大了。 好在阿姊告诉他,无论是武承嗣还是李昭德,在方今这个时局之下,多少都有一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武旭轮的表现只要尚算合格,就不会被察觉出端倪。 若是他们真能对其中的情况如此敏。感,也不会局限于今日的地位了,不是吗? 事实证明,武清月对于武承嗣、李昭德等人的预估一点都没有错。 他们根本不可能分出来,武旭轮在话中对裴炎的恼怒,不是因为他要做权臣,不复李唐臣子,而是因为裴炎之前在先帝驾崩后,试图将武旭轮给扶持上皇位,真是完全没考虑过将他架在火上烤,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 他在话中对于武家众人的杀气,自然是因为这些人居然还觉得他是能跟他们站在一路的,觉得他现在的闲适生活才叫危机四伏,真是一点都没给他留条活路。 至于他对李治的怀念……哦,那倒还能算是真情流露。 那毕竟是他的父亲,也从未对不起他。 但现在既然坐在皇位上的已经是母亲了,这个怀念该停留在什么程度上,武旭轮还是有点数的。 他想了想,继续开口道:“阿姊,但我有些不明白,你和阿娘想要借着此举,让陇西李氏和武氏宗亲互相攀咬,然后呢?” 这两方的权力就这么多,能闹出的事端也有限,在他的猜测里或许能拉扯出一批潜在支持李唐的朝臣,以便皇帝在用人的时候做个区分,但街头打架又不会让朝廷破产,真能达成她们想要的目的吗? 武清月摇了摇头:“旭轮啊,你还是太正常了,不明白我让你说的有些话,对于有些人来说,都能算是点火的引子了,哪里只是街头打闹那么简单呢?” “在一步登天的权势面前,没本事的人也最容易变成疯子。” 当年的李义府不就是一个证明吗? 只要有活下去,或者是登临高位的机会,没有什么事情是干不出来的。 武旭轮生在皇家,权力与富贵对他来说可谓是唾手可得,自然不能理解这个道理。 “你也不想想,若不是大事,我何至于要让李昭德去盯着。他既然巴不得能给武家一个迎头痛击,说不定非但不会在苗头尚小之时就将其掐灭,反而会来上一出推波助澜呢。” 武清月笑容愈冷:“你的戏份已经唱完了,剩下的就等着看好戏就是了。先将该杀的人一口气杀完,才好毫无后顾之忧地去解决吐蕃那边的事情。” 最迟还有两个月,澄心和钦陵赞卓这些人就该当从域外折返了。 有钦陵赞卓同行,又有终于成了气候的火枪,武清月对于进攻吐蕃更多了几分信心。 但这一次,她不希望是因为她从京城离开,让一些人觉得有机可乘,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而是希望在彻底震慑住群臣,踩着这片鲜血踏上出征的旅途,为武周迎回一场开国后的边境胜利! “你知道吗?卫藏四如那头的消息不易往外传出,文成都护打探消息花费了不少心力,也送回来了一个相当重要的消息。” 武清月指尖轻叩着桌面,脸色比起先前严肃了几分:“早在前年,吐蕃赞普芒松芒赞就已经去世,因新一代赞普在彼时年不满三岁,由没庐氏王妃赤玛伦以王太妃的身份总揽朝政。这两年间吐蕃看似是在收紧疆土和人手,却也在修生养息,以备战事。” “若是再度进攻吐蕃,比起当年我和禄东赞父子的交手,这一次的难度有增无减的!阿娘登基称帝,也势必会让赤玛伦在吐蕃争夺话语权有了更多的机会。所以——” “我绝不会允许有任何人、任何事会对这场战事造成影响。尤其是,那些自觉姓武就能拿到好处的家伙!” 武清月语气冷冽,直面这数句的武旭轮更是惊得险些跳起来。 但想想这又不是在训斥他,他又直接坐了回来。 “……那阿姊为何不再等两年,等朝政彻底稳定了再出兵?” 武清月挑眉:“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赤玛伦是个人才,给她时间成长,就是让武周面临更大的损失。还有,吐蕃是奴隶制,你以为他们的备战,是怎么尽快做到兵强马壮的?” 那些可都是被她算进武周人口之中的百姓,自然是越早将他们正式纳入到领土之中越好。 还有一句话也从来没有说错。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吐蕃是这个“卧榻之侧”,那些潜藏在暗处别有心思的人,又何尝不是这个“卧榻之侧”! “行了,剩下来的事情你就别管了。”武清月起身,安抚式地拍了拍武旭轮的肩膀,“若是那两方还有人找上门来,你既有了先前的经验,应当也能应付得更加游刃有余了。” “再不济,你就说自己从看戏变成出门钓鱼去了。反正他们都觉得你在卧薪尝胆,那再怎么不务正业也无妨。” 武旭轮卡壳了一瞬,想到自己现在在旁人眼里居然还能和越王勾践画个等号,就觉一阵恍惚。 “我配吗?”他看着武清月身影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 …… 但他配不配的姑且不论,他起到的作用可实在是不小。 武承嗣武懿宗等人正如武清月所说的那样,在成为亲王的权势面前,是真不怕做出些过激的举动。 朝堂之上的那些老臣多有心向李唐,或许会对立武周的天子七庙做出驳斥,圣神皇帝也并不介意先将户籍统计完毕,一步步来走,而后彻底将二王三恪之法都给抛在脑后,他们却不想等这么久! 明明,他们的长辈已经变成了这天下最有权力的人,为何他们还要过那等看人眼色的日子。 就连入朝为官,都因他们此前在糊名制举中水准不佳,一直没能办成。 天下何来这样的宗亲! 那也别怪他们用些特殊的手段了。说不定,圣神皇帝还要因此而感谢他们,能为她解决一个心腹大患。 快刀斩乱麻的办法,适用于太子铲除前朝宗室,也合该适用于他们今日要做的事情。 那些老臣既然口口声声将前朝太庙给提在口中,还希望能让陛下给一李唐宗亲封爵,以保护太庙的传承。 但这太庙若继续这般被保存下来,便必然还在民间有声望存续,谁知道算不算是武周的祸患。 与其如此,还不如将其毁了了事! 前朝已死,新朝已立,若是前朝的太庙因为迟迟未从长安搬迁离开,遭到了上天惩戒,天火打击,烧成了一片灰烬,那也完全……完全说得通。 到时候,再加上他们制造的舆论,便不怕新的太庙不能在神都正式建立! 第277章 “可这么做……会不会太过冒险了。”武懿宗还是有些忐忑。 相比于武承嗣和武三思, 他连外表上的优势都没有,现在还不曾因为武周皇帝登基拿到“该有”的富贵保障,便更是矮了几分气场。 那也无怪他对于办这样的事情心存惶恐。 武承嗣却当即打断了他的话:“你若是不想做, 现在就可以走。但将来若是我与三思因此大功平步青云,你也不要想我们会抬举于你。” “不错。”武三思的脸上更是闪过了几分愈发坚决的神色,“冒险?凡事也不过是富贵险中求而已。何况, 这才叫直取要害的法子!” “若不在这等要事上做些得力的事情,你我要凭借着什么办法才能在陛下面前出头?” “凭借你我的文治武功吗?” 糊名科举已经用两年前的结果证明了, 有那位陛下在背后把关,就算他们是亲戚关系, 也绝不可能从她那里得到任何一点优待。 她不会让他们有走关系的机会。 可若要让他们从流外官甚至是最底层的胥吏做起, 他们又舍不得自己的家世,自觉不该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而若是想弃文从武,以太子殿下对于军队把持的力道, 同样不可能给他们以任何一点机会。 他们也确实没有任何一点领兵的经验。 武懿宗仔细思量了一番,终究还是咬牙回道:“你们说的不错, 我们若不能直取要害,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 那就……干吧。 择日不如撞日, 既是要制造太庙被烧毁的舆论,自然是距离武周建立之时越近越好。 他道:“我们近日,便往长安走一趟。” 该说不说,若是没有武旭轮对李昭德的“告密”加上怂恿,他们三人要往长安去一趟, 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圣神皇帝对于朝堂官员的遴选, 早在她还是天后的时候, 就已多有插手,其中对于官员才干的标准自然是有目共睹。 当年的武承嗣等人, 没能在那场糊名制举中拿到周国公的爵位,如今没能得到敕封,也是理所当然之事。神都之中,可没几个人将他们当一回事。 加之洛阳因武周的建立,再不只是作为长安陪都的身份,近来往复于长安、洛阳之间的车马不计其数,武承嗣他们混在中间就更不起眼了些。 谁会管三个连官员都不是的人呢? 可李昭德却很快留意到了这个并不寻常的举动。 这些武家人原本是没有必要去长安的。 自圣神皇帝迁都之后,连带着荣国夫人都已被小心看护,送来了洛阳,如此一来,在长安那边,他们根本没有什么需要登门拜谒之人。 至于是去长安扫墓,更是无稽之谈。他们自己的父亲大多被埋葬在了贬官外流之地,因此前没有陛下的准允,他们也不敢擅自将人迁回武家祖坟,再往上数的武华、武士彟这两辈人,都是被安葬在并州文水,和长安同样没什么关系。总不能是去给韩国夫人扫墓的。 李昭德心中默念了一番武旭轮此前跟他说的话,觉得只怕真要被那位卧薪尝胆的小皇子给说中了。 他们是要去长安做一出大事的! “可就只有他们几个人,能在长安干出什么事呢?”李昭德有些困惑。 倒也真不能怪他看不起这些人,实在是他们…… 恐怕将他们放在长安西市里都掀不起什么风浪,要被那些叫卖的声音给淹没下去,更何况是整座长安城。 但闲着也是闲着,他还是让人直接跟上了武承嗣等人的脚步,留意好他们的行踪。 这事对他来说是真不难办。 陇西李氏的前面顶着“陇西”二字,但要在李唐时期争取权力,在长安城中自有根基,现在要重新将人力物力都转移到洛阳去,确实还有些束手束脚,可在长安城中遗留下来的人脉却当真不少。 于是很快,就有一个让他极度意外的消息,被传递到了他的面前。 “你确定,这是他们近来在长安周遭购置的东西?”李昭德翻了翻仆从送来的那份单据,在脸上闪过了一丝狐疑之色。 武承嗣、武三思和武懿宗三人分头行事,分别采购了不少硫磺、火油、火绒等物。 这可不像是什么寻常的举动。 没人会觉得他们在购置了这些东西后,是想要连续挑灯夜战,以备考六月里在洛阳举办的制举,也不会有人觉得,这是他们想要在关中购置荒地,将荒地上经冬生出的杂草都给焚烧殆尽。 “六郎还有另外一封信给您。”侍从将其递了过来,“说是直接让人传话恐有不妥。” 李昭德接过了这封信,打眼就看到,在这上头言简意赅地写着几个字:“武承嗣窥伺太庙。” 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接到他消息负责盯梢的李家六郎,虽然不是个念书从仕的料子,但办起正经事来从未有过错漏。 李昭德也相信,在这等要紧事上,他不会有胡编乱造的行为。 那这“武承嗣窥伺太庙”之事,便真是非同小可了! 他除非是傻了,才会觉得武承嗣等人是在关心太庙有没有漏雨。 再结合他们近来所购置的东西,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他们想要将李唐的太庙给烧了! “天下怎么会有这等愚蠢之人。”李昭德几乎是在意识到这个可能性的下一刻,便忍不住怒骂出声。 “他们不会觉得,凭借着他们的这点小计划,就真能烧掉太庙吧?” 显然不可能。 不错,长安已经不是帝都,就连原本戍守在蓬莱宫周遭的北衙府兵,都已经被尽数调度前往了洛阳。 若论太庙的防卫程度,自然是比起去年下降了何止一个台阶。 乍看起来,还真给了一些人以从中做手脚的可乘之机。 但要知道,往前追溯数百年,便已有功臣凭借着生前的功业,配享于帝王太庙之中,到了李唐同样如此。 太宗皇帝过世的那一年,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已经去世的便有数人,便如太尉房玄龄,就是这其中的一员,他也因此得到了配享李唐太庙的待遇。 在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人的势力倒台之后,房家的幸存者重新在长安站稳了脚跟。 而自李唐被改换为武周之后,因李昭德此前试图留意太庙的去留,便获知过消息,这些人,再加上申文献公高士廉的后人,蒋忠公屈突通的后人,都曾经对太庙之事有所关注。 相比于并未配享太庙的魏征、长孙无忌、李靖、杜如晦等人,高士廉、屈突通的分量要小上不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后人就会对此事疏于关心啊……① 只怕他们一带着那些点火助燃之物,就会被人给抓个正着,来上一出人赃并获。 李昭德都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他们这叫无知者无畏了。 但一想到他们若真干出了这样的举动,将这等荒谬绝伦的造假消息送到洛阳,朝堂上会引发何种热议,又将会在朝臣之中引发何种反应,李昭德又觉,自己还是不该嫌弃他们愚蠢,而应当说,他们真是再好不过的“盟友”。 “去取纸笔来,我给六郎回一封信。”李昭德的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激动。 随侍在旁的仆从当即为他研墨。 可当纸笔具备,即将提笔写下这封回信,提醒长安那头切勿将人放跑的时候,李昭德又忽然顿住了笔尖,放任乌墨在纸上氤氲开了一抹痕迹。 仆从随即就见,李昭德抬起了笔,将那张写坏了的纸丢在了一边。 “不对……” 他皱着眉头,脸上闪过了一缕思量之色:“这样不对。” 在武承嗣等人采购的东西中有硫磺,在圣神皇帝的那支火枪队开火后,也能闻到硫磺味。若是直接将人抓获,他们也完全可以说,他们只是在为圣神皇帝采购东西,而不是对太庙图谋不轨。 到时候,岂不是还能让人轻松为他们脱罪? 那也达不到他们想要借此从武家宗亲身上咬下一块肉来的计划。 与其如此……既然武承嗣等人想要行此等剑走偏锋之道,以促成武周太庙的建立,那他们又为什么不能再大胆一点呢? 比如说—— 比起直接放任长安城中的局势发展,让武承嗣等人直接被抓获在宫门之外,还不如帮他们一把,让这把他们极有可能想要点燃在太庙之中的火,被顺利地引燃。 到了那个时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赃并获! 届时李唐太庙被烧毁了一部分,也正能让朝堂之上依然心念大唐的朝臣更觉愤慨。就算不能借此直接将圣神皇帝给拉下台去,也怎么都能在这当中埋下一根要命的毒刺吧? 那就让他们先烧好了。 这一把火,可未必是在拉下大唐的颜面,而是不破不立! 李昭德想通了这些,当即运笔如飞地写出了另外的一封回信。 为了确保这出大事的发展能够如他所愿,尤其是不能让武承嗣等人逃脱惩处,他甚至盘算着,自己是不是该当寻找一个机会,拿下一个回返关中公办的职务。 这应当还是有些机会的…… 想来那位皇帝陛下应该也觉得,像是他这等此前出言无状的人,还是直接离开洛阳为好,却不会想到,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会带来这样的一出惊喜。 …… 身在长安的武承嗣等人还对其一无所知。 他们自觉小心地搜集完毕了用于点火助燃的种种物事,又将从他们暂住之处前往太庙的路线又往复走了数遍。 所幸,长安的宵禁比起数年前,那可真是松懈了不止一星半点,让他们在往来探路巡查之中,已算是将该当如何行事给摸了清楚。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都在相助于他们,希望他们能够借此立下大功,从此富贵无极,这长安城中竟是接连的两日阴天,还是无风的阴天。 当夜幕降临之时,本应当空的一轮皓月,已完全被阴云所笼罩。 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带上了随同一道引火的下属,按照他们此前在里坊边角预留出的路,小心地越过了院墙,在避开了这一带的巡逻后,小心地朝着皇城摸去。 却并未留意到,在他们有此举动的同时,在他们相邻的院落中正住着监视他们举动的人,直接尾随在了他们的身后,又专门分出了一人前去报信。 这些人若要在他们得手之前便做出阻拦,恐怕也并非难事,但他们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还有意引开了附近的报时戍守之人。 武承嗣这边,就只觉他们的一切行动,都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今夜的正式动手,让他的心跳比起前几日踩点的时候不知要快上多少倍,甚至让他有些担心,自己会因短暂的手脚失控,直接从院墙上摔跌下来,发出什么会让人察觉端倪的动静。 但他最终还是站在了太庙之前。 长安禁宫先是因唐和帝的病情,被搬迁到了蓬莱宫内,后被遣散了一批宫人,现在又因圣神皇帝在神都即位,又调走了大量的人手,变得更加冷清了。 而位处于禁宫一角的太庙,也就更是只有零星的灯盏还亮着,昭示着其中还有少数戍守之人。可乍一眼看去,已是好一派香火寥落的样子。 这简直就是老天赐予他们的最佳点火时机。 “快!”他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将引火的东西都藏在帘帐之下,让火势扩大的时候,将这些东西尽量烧个干净。” 那些留守此地的,也早被他们打晕了,就当他们是因玩忽职守而错过了火情就好。 至于他们这些人,自然是要在火起之时就尽快撤离。 不知是不是想到自己的前景便格外激动,武懿宗在碰燃火石的时候,还接连地两次手抖,险些没能将自己这个角落的火给点起来。 但他一看到距离最近的一个方向已燃起了火苗,当即深吸了一口气点着了火。 硫磺粉迅速地冒出了火星,发出了一股刺鼻的气味,又快速地将其传递到了火绒之上。 武懿宗匆匆后撤,就见那覆压在上头的庙帘,已被骤然上窜的火舌给直接从头舔舐到了尾。 得手了!他这边也得手了。 他赶紧凭借着先前约定的情况赶到了集合的位置,便听到了武承嗣的下一句指令:“我们走!” 皇城失火的动静太大,就算再如何守备松懈,恐怕也会很快招来巡卫士卒的查探。 他们没有这个机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回到他们先前落脚的地方。 但他们现在还有一个地方可去。 唐和帝在世之时,便给当今太子敕封为镇国安定公主,也在这长安城中开始修建镇国公主府,选址正在太庙隔壁的崇仁坊,也是此前长孙无忌的住处。 这座公主府只完工了一半,便已空置了下来,因武清月已搬入洛阳东宫之内,怕是没有了重新被启用的机会。 太子显然也并不太在意,自己在此地还有这样的一座私宅,便没有留下人手在此地,却也恰恰让这里,成了他们可以暂时躲藏的地方。 留守长安的士卒没有这个胆子搜索镇国公主府,很有可能也想不到,他们这些人会选择躲藏在这个近在咫尺的地方,以便观望事态的随后发展。 等到搜捕往外扩散的时候,他们再逃回住处不迟。 可武懿宗刚刚迈出他们从里面打开的宫墙小门,意图窜进邻近街坊的时候,他竟看见了这样的一幅画面。一支支火把点燃在他的面前,形成了一道对他而言不可逾越的天堑。 那些手持火把的,正是装束精良的皇城守军。 而在他的背后,已是大火熊熊的李唐太庙。 …… “天下何曾有过这等荒唐之事!若是陛下不愿敕封李姓子弟为王为公,奉行二王三恪之道,那也合该善待李唐宗庙。” “昔年汉光武帝刘秀登基之时,因他已出前汉君王五服,为使登基名正言顺,便既有世庙,又有尊奉前朝的高庙,今日陛下虽不是此等情况,但也合该给世人看看,您既为天子,便有容人之量,不至于介怀此物。” 武曌朝着下方诸人看去,只见武承嗣等人大约是在从长安被送回洛阳的途中遭到了不少苛待,看起来个个精神不济脸色发白,却好像还浑然不觉自己末路将至,朝着她投来了一道道求救的目光。 至于这开口说话之人,乃是前阵子因造船使职务干得漂亮被调入工部的郑仁恺。 此人此刻满脸愤慨之色,倒也不是胡乱假装出来的,哪怕意识到了他所说的话多有僭越,也依然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 “我岳丈生前无愧于社稷,死后得以配享太庙,却被这一把火烧掉了他的配享牌位和祭祀,算是什么道理!” “若是人人都能对前朝的明君与直臣这般苛待,陛下要以何来让天下人信服。” 郑仁恺的夫人,正是房玄龄的女儿,换句话说,他在此地的发难,比其他朝臣都要有理有据得多。 他是真因为那把火烧到他们家的头上了。 相比于先前往洛阳走了一趟,又“恰巧”调来了皇城守军的李昭德,自然还是由郑仁恺来做这个发难之人为好。 大约也因为,荥阳郑氏并未牵扯进此前的李唐宗室谋逆之中,反而还有郑夫人出仕于圣神皇帝手下,让他更有了几分说话的底气。 郑仁恺那张年迈的脸上浓眉高竖:“陛下可知道,长安守军在将这些人拿下的时候,他们说的什么?他们说自己此举是出自您的授意!可难道要立武周天子七庙,就非要做此等破而后立之举吗?” 他仰头朝着前方的皇帝望去,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可奇怪的是,面对这样的质疑,面对她的晚辈行此无状之举的表现,圣神皇帝陛下竟没有任何一点恼怒之色,反而依旧在以一种从容的姿态,端详着下方众人的表现。 见朝臣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她这才徐徐开口:“你刚才说,我立武周天子七庙,需要行破而后立之举?” “不错。” “可我何时说过,我要立天子七庙了!” 垂落在她面前的旈冕甚至没因她这发话而摇晃,她说出口的下一句话,却依然在这朝堂之上掷地有声。 “可笑,武周基业自朕而始,何来太庙!” 武承嗣惊愕地抬头往上看去,只觉那句“何来太庙”,简直像是一巴掌毫不留情地甩在了他的脸上。 在场众人也没有一个会怀疑,她是事败之后给自己突然找出来的借口。 在那位杀伐果断的天子身上,既连想要从天后变成天子,都可以这般轻易地说出口,又为何不敢承认,自己想要尽快建立太庙,以图江山基业稳固。 在她端坐高堂字字笃定的声音里,只剩下了一种信号—— 她是真的不想立太庙。 她也有这个底气,在今日领袖天下之时,将武士彟所给她的东西完全撇开在一旁。 那便绝无可能,是她让武承嗣等人去做这件事的。 这话中的冷酷意思,更是让武承嗣等人旋即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 她不是暂时不立,而是不打算立庙。 那么既已不尊她的父亲、祖父为太上皇,也就不会以多么正式的方式承认他们这些晚辈。 现在他们犯了这样天大的错误,她也就根本没有一点必要去为他们脱罪! 或许他并不是看错了,而是真的在被押解进来的时候,看到太子殿下以一种看死人的目光在看向他们。 也难怪……难怪皇帝陛下没有任何一点愤慨之色。 这武周王朝自她开始,不必往上追溯,那他们这些人,和她根本全无联系,生死只在一句话之间罢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明知他在此时该当做个闭嘴旁听之人,起码也得等到天子准允再来为自己脱罪,他也忍不住高呼出声:“可若无太庙先贤,何来陛下!若无太庙,武周朝臣又该当配享何处!” “那么是他们从坟墓里蹦出来,助力于今日的天下太平?”武曌几乎没有一点犹豫地开口怒斥,仿佛在她口中提及的“他们”,所指代的根本不是她的父亲和祖父,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也仿佛,当年在万年宫中,她也从来没有为过世的武士彟求一个追封。 她甚至根本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停留的意思,就已转向了后面的那个位置。“至于配享?也不看看,前朝臣子何曾将配享视为唯一要争取的荣耀了?前朝有凌烟阁,我大周自然也能有万象宫,将朝臣之功表彰于碑铭石刻之上,此事早已被交托给将作监来办,还用得着你们来操心?” “来人!” 刑部和大理寺官员当即在陛下的示意中出列。 武曌冷声开口:“此三人妄行纵火之举,擅闯宵禁宫禁,该以何罪论处,不必轻饶!” 这话一出,武懿宗的脸色一瞬间惨淡得再无一点血色。 擅闯宵禁或许还好说,但擅闯宫禁,却是可以用谋逆罪名论处的。若要不必轻饶,那只有死路一条! 他怎么都没料到,他原本想要借此在陛下面前出头,却会落到这样一个下场。 但他更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出声辩驳,他又听见了另外的一句话,自皇帝陛下的口中说了出来:“凭借此三人的本事,走不到点火这一步。” “将李昭德也一并拿下!朕倒是很想知道——” 李昭德瞪大了眼睛。 “你这抓个人赃并获,到底是如何这么凑巧的!” 第278章 倘若李昭德的这出检举上报, 抓人拿赃,确实只是一场巧合,那他大约也不必为这句突如其来的掉头发难感到忧心。 偏偏他确实做出了对武家几人的放任举动。而当他抬头朝着上方的圣神皇帝看去时, 在她目光中看到的,也满是洞察分明之色。 李昭德忽然一阵腿软。 此前急于看到武家宗亲犯错,由此引发出对于李唐太庙的保护, 一时之间有些热血上头。 在成功看到武承嗣等人被押解到神都审讯的时候,他更是觉得自己即将做成一件大事。 在此等心境之下, 有些早前并没有那么合理的地方,也都先被他暂时抛在了脑后。 可现在…… 现在那些冷静的思绪重新回归到了他的脑海之中, 也让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若是圣神皇帝从未想过立武氏宗庙, 武旭轮那里应当是能听到一点风声的。毕竟,他的这个姓氏就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而来的。 所以就算他们这些人不去从中插手,武承嗣等人的行径也足以惹怒圣神皇帝, 根本不需要他们再去推波助澜。 他们有了动作,却反而是将自己给送到了屠刀之下。 倘若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 那么事实上的情况,应该是这位刚刚坐稳皇位不久的陛下, 根本不希望还有任何一点蛰伏在朝中的不安定因素,干脆以这等和平局面下的设局,让那些自诩聪明的反对者都先跳出来了一批。 而武旭轮,就是这出设局中最为合适的诱饵。 “陛下——” “怀英!”武曌丝毫没有一点要听李昭德辩解的意思,当即转向了狄仁杰, “我不想听到这些人的话, 但也不想冤枉于他们。你们大理寺捉贼拿赃, 自你到任之后更无一点错漏,朕令你妥善审问, 将实情上报于我。” 狄仁杰躬身应道:“臣领旨。” 武曌挥了挥手:“那就都先下去吧。” 武承嗣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大惊之下膝行而前:“姑母,恳请再听我一言!” 他们三人连带着所带的下属,所犯下的过错已然呈现在了众人面前。说是要让狄仁杰秉公办理,不能冤枉无辜之人,可他们若不能得到破格的脱罪,只有死路一条。 武家宗亲血脉如此单薄,纵然陛下不愿立太庙,承认她祖父和父亲的身份,他武承嗣也到底是她的侄子啊。 多一个人,难道不是多一份助力吗?就非要置他们于死地吗! 但他得到的回应,却只是武曌漠然扫来的一道目光。甚至,说这是漠然还不太恰当,那应当得算是厌恶才对。 “拖下去。不要再让朕听到这种胡乱攀附之事。先前的话我已说得足够明白了,洛阳虽为神都,长安禁宫仍在,擅闯宫禁以谋逆论处,何来人情瓜葛。” 随侍在旁的侍从当即毫不留情地将武承嗣给拖拽了出去,不仅没有给他以挣脱的机会,还为了防止他再有出口妄言之事,直接将他的嘴给堵上了。 倒是李昭德还能算是走出的殿门。 可他一想到此次论罪来势汹汹,一点不像能够轻拿轻放,再一想到此次为了确保武承嗣等人得手,他到底用了多少家族人脉,他便险些在迈出门槛的时候,直接摔跌出去。 若非一旁负责押解的士卒伸手扶了他一把,在被定罪之前先给他一个御前失仪的罪名,总还是有的。 但也就是在他站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后背多出了数道打量的目光。那其中的窃窃私语他听不到,却也隐约能猜到,那必然是在说,他这等表现分明是心中有鬼。 不行!他不能就此坐以待毙。 …… “你是说……你有这等举动,全是被二皇子怂恿的?” 狄仁杰坐在李昭德的面前。 在先前的数日里,他没有直接审讯疑犯。 按照皇帝陛下的想法,与其说是要捉贼拿赃,还不如说,是要他们借机先将长安城中参与此事的一干人等全部拿下,确保他们暂时翻不出额外的风浪。 这些人在送走了李昭德后还在举杯饮酒相庆,却在突然之间全部被禁足在了宅邸之中。 直到他们涉嫌调度长安府兵,干扰巡防视线,与渤海高氏往来交涉,暗中相助武家众人的证据全部被搜罗完毕之后,狄仁杰才重新回到了洛阳。 相比于六七日前的李昭德,他此刻的神情中已不见了先前的高傲,只剩下了一片等待宣判的惨淡。 只在提及武旭轮之事的时候,还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一抹垂死挣扎的希冀之色。 “他是如何让你去做此事的?可有人证物证?” 狄仁杰的问话是挺公道的,听到这话的李昭德却突然卡壳在了当场。 人证物证……这要他怎么说呢。 他先前若是敢光明正大地和对方往来,那也不会先让陇西李氏的旁支子弟,去和武旭轮攀谈交情。先前在戏楼的会面,出入也格外小心。 至于物证更是全无一点。难道他要和狄仁杰说,是他觉得武旭轮奇货可居,这才在并未得到什么承诺的时候,尝试着遵照他所说的去办,又在发觉了武承嗣等人的所作所为后,自作主张地决定添一把火吗? 他唯独能做的,不过是嘴硬说道:“我与二皇子在戏楼往来,应当有人曾经见过。此事出自他的吩咐,将其叫来审讯便是。皇帝陛下令大理寺莫造冤案,那也该当将涉事之人全部请来才是。” 狄仁杰端详了一番他的神情,问道:“可若如你所说,真是二皇子所为,他又为何要这么做呢?” 李昭德咬了咬牙。 在这数日之内他想出了几个可能的理由,但他也知道,其中归罪于陛下的理由自然是不能被说出口的。 他只能选择一个对他来说更为安全的答案:“自然是因为,二皇子要彻底撇开自己和前朝之间的关系,拿我们这些陇西李氏出身的朝臣去向陛下卖乖!他不甘心只做个寻常的皇子,那便只能往我们这些人的尸骨上踩。” 接连数日的监禁所导致的身体虚弱,加上局势未知所造成的不安,让李昭德急于将自己的这个猜测给落实,便几乎是用呐喊的声音说出了这个判断。 可在他的最后一个字出口的时候,他对上的却是狄仁杰有些微妙的神情。 “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是什么时候和二皇子见面的?” 李昭德笃定回道:“就在武承嗣等人启程前往关中的前两日。” 狄仁杰摇了摇头:“那么你一定不知道,再将时间往前推上十日,圣神皇帝还有一道在内朝议事中提及的事情,虽然并未对外宣告,但是太子殿下和二皇子都是在场的,也是因二皇子的请求,才有了这样的一封暗诏。” 李昭德面色一变。 狄仁杰这话出口,他当即意识到,他即将听到的,很有可能是一条他绝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陛下说,先帝在位之时,三位太子都死于非命,可见屡次更换储君是为不吉。现如今她只有三位子嗣在膝下,实在不愿看到她们重蹈覆辙。二皇子更是担心,会有朝臣将他看做前朝遗孤,而非当今天子的儿子。正是出于这两项考虑,陛下决定,留下一封诏令,并告知于朝中重臣,二皇子并无继承大统的资格。” “此外,二皇子近来雅好戏曲,听闻《拨头》大戏来自于西域胡人,他便有意请辞朝堂职务,前往西部采风。这件事……譬如刘相、姜相等人也是知道的。” 那么便绝不可能有李昭德所说,是武旭轮为了权力,不惜以大义灭亲之法,将李昭德等人给诓骗入套。 唯独剩下的一个可能性,就是圣神皇帝用武旭轮为饵,将他们钓了出来。 可这个猜测,他先前不能说,现在……自然也不能说! 毕竟,没有任何一道圣谕迫使他非要在察觉武承嗣的举动后,会是这样的表现,也没有人非要让他目睹李唐宗庙被烧毁后,才跳出来“力挽狂澜”。 在外人看来,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贪婪引发的。 狄仁杰的下一句话,更是直接让李昭德的眼前一黑:“还有一件事,我也希望你能认真作答。在我们将长安城内涉事人员暂时扣押的时候,发现有一些人还有案底在身,按照陛下的意思,审问一件事也是审,审问多几件事也是审,倒不如抽丝剥茧地盘问个清楚。” 李昭德颤抖着嘴唇,却只觉凭借着自己剩下的力气,实在难以说出什么话来。 案底这种东西,对于达官显贵之家来说,简直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便如当年长孙无忌得势的时候,能先将本要被判处死的褚遂良改为流放,又将他重新调回朝中,一路托举回相位。 陇西李氏背靠李唐皇族,在朝堂世家的接连起落中,虽然没有被直接捧到最高的位置上,却也鲜少遭到波及,简直是一群最为特殊的群体。 也正因为上头的这份庇护,他们在族地动辄做出肆意妄为的举动,若要翻查案底,会被一口气拉下马去的,何止是五人十人! 可偏偏,他们现在连求情的借口都没有了。 谁让当今天子姓武不姓李。 她还在问罪于陇西李氏的同时,一口气以谋逆叛国的罪名处死了自己的三个子侄,就算是那火烧李唐宗庙之事传扬到了民间,也绝不会影响到君王的民望。 李昭德僵硬着身子,竟不知这春日明明已经到来,为何在他这里会还有这么冷。 只听到狄仁杰继续发问:“你还有什么想要辩解的吗?” 他的眼珠都过了好半晌,才重新恢复了转动,将目光慢慢聚焦在了狄仁杰的身上:“我不想给自己辩解了,我只想知道,你看懂陛下在做的事了吗?” 狄仁杰叹了口气。他既然是个能被陛下亲自从官员中提拔上来的聪慧之人,自然也能看出这件事情背后的门道。 可这些人能走的路,从来都不只有被人单独点明的那一条,或许一旦在他们面前摆上新的机会,他们就会试图撬动风云,那也怪不得陛下要提前将这些危险,统统都给扼杀在摇篮之中。 他道:“我只知道,在肃清了陇西李氏后,朝廷能够让人整顿陇西秩序了。有你们开了头,后面的事情就没那么难办了。” …… 这件事情的意义,又何止是以问罪陇西李氏,继续打击朝堂之上的世家势力呢? 武承嗣等人被快速判处的斩立决,也并不仅仅是为了除掉那些只知惹祸的武氏宗亲。 当朝堂重臣被再度召集于神都紫微宫内的时候,就见上首的圣神皇帝面前还摆放着一摞图纸。 见刘仁轨、契苾何力、姜恪等人已然逐一落座,她便示意一旁的宫人将这些图纸分发到了他们的手上。 “这是……” “此前在朕的登基典礼上,你们应该已经听到过一些风声了。朕有意让阎卿于天坛地坛和社稷坛之上加盖一座楼宇,将三座祭坛包容其中,上通琼霄,下接黄土,正是我武周的明堂。” “自商周之后,明堂就成了天子祭天祀祖之地,可正如朕当日在朝堂之上所说,武周基业自朕开始,并无所谓的先祖之说,这一座明堂便无祭祀武氏祖先之职。” 武曌朝着在座诸人看去,见武孟姜已因多年间在她身边的办事历练,在听到这出并未提前告知的言论时,也依然稳健地落笔记录,间或留意着另外几人的神情,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从临川公主变成今日的武孟姜,她至今的表现都还算适应。 昨日她还在跟孟姜商议,将这些六局宫人中格外优秀的,暂时越过制举,正式分派放入六部之中,从书佐计吏做起,提前熟悉事务,通晓时令,直到能走制举选拔的门路,得到正式的官职委任,而后外派各地。 这其中虽然起码需要三五年的时间,但以她们如今把控朝堂越发熟稔的表现,完全能够确信,在这个筹备的过程中并未出错。 唯一缺少的,仅仅是时间而已。 而她如今正当盛年,何愁时间! 面对下方的目光,武曌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明堂也就不该叫做明堂了。当日我在朝堂之上也有明言,李唐有凌烟阁,我武周也可有万象宫。” “这座涵盖了天、地、社稷三坛的明堂制式宫殿,便名为万象神宫!” 契苾何力对上了武清月从对面投来的示意,开口问道:“敢问陛下,何为万象?” 武曌从容答道:“既有天地祭坛在此,自当涵盖天地万象起源生灭,飞鸟鱼虫走兽百态,自神话演绎至今功在黎民的贤才哲人,以及我武周建国往后,于社稷有功的文臣武将,方能匹配万象之名。” 身在座中的姜恪目光一震。他是个武将,对于前几日朝堂之上的弯弯绕绕其实有些看不明白。 但图纸是最为直观的东西。 在这座由阎立本和将作监的其他人一并设计的万象神宫之上,内部的图样中,确已将陛下所提及的种种都给包容在了其中。 或许也正因这位圣神皇帝不必抬举祖宗为“先帝”,加以追封,也便让她在对此前的浩瀚文明众生和今朝的朝臣上,能表现得更为慷慨。 最让人震撼的,莫过于这座万象神宫内壁的构图。 在一侧的壁画上,所有的图样都要为中间的补天救世的女神让路,那只手在阎立本栩栩如生的画技之下,正是指向了神宫的顶面。 按照前朝的建筑式样,在这明堂制式的神宫顶面,应当是一口重拱藻井,以藻井主水,确保明堂不会失火。 还要辅佐以龙凤图纹,以彰显明堂的地位。 但在这张图稿之上,方才陛下所说的勾连天地诉求,居然并不是一句妄言。 只因在原本该当安放伞盖形藻井的位置,被阎立本备注在此的,居然是“琉璃”二字。 姜恪虽然并不清楚,这琉璃到底要如何才能做到他在旁批注的尺寸,又能以尽可能无色通透的样子出现在此地,却也能想象出这样的画面来。 当日光自万象神宫的顶面穿过的时候,也正是将光线投照在了那尊女娲图上,正和蓬顶构成了真正的补天景象。 自女娲图往外扩散,正是人类的燧石取火、建屋制衣、造字成文的一幅幅画卷,而后是更成体系的法令规章、田亩耕作、开疆拓土、天下一统的种种场面。 直到那最后一面空白的墙…… 那是为武周的天子和朝臣所留下的。 在这样一幅史诗长卷到了最后留白于未来的部分,饶是姜恪自觉自己满足于做个副将,做个混日子的宰相,也觉自己陡然生出了一个冲动,想要将自己的姓名留在上头。 又明明那万象神宫还只是阎立本画出的图纸,建造的进度只有登基之时的三座祭坛,和今日陛下口中说出的建造规划,他都觉得,自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当它建成之时会是何种样子了。 倒是刘仁轨的目光更为敏锐地在扫过这张图卷时,看到了废除挟书律的吕雉,看到了在后汉天灾之中力挽狂澜的邓绥,看到了在关中兴兵的平阳昭公主,对于这座万象神宫建立的意义,在心中大略有数了。 他抬头问道:“我还有两个问题想要请教陛下。” 见陛下颔首,他才继续说道:“其一,昔年先帝为建蓬莱宫,曾大肆征发关中工匠,竟在不足一年之间,就将此宫落成,如今洛阳正值百废待兴之时,敢问陛下,要让其花费多少时日建成呢?” 武曌笑了笑:“那就要看,陇西和关中各家到底藏匿了多少人口,又少报了多少税赋,藏匿了多少不义之财了。至于人手就不必担心了。洛阳既为神都,一时之间涌入了太多人口,虽不至像关中一般粮食匮乏,但也无法在仓促之间调度出这样多的营生岗位,倒不如让一部分人先来修建万象神宫,也好让地官尽快归拢秩序,均田到户。” “此事我会交给许尚书和贾长史来办,对神都的种种事宜还是他最为清楚,想来也不会让诸位,让朕失望。” 刘仁轨点头。贾敦实此人是何种脾性,他清楚得很。此人自当年被安定举荐上来后,便一直在洛州任职,既长于民生庶务,又得神都百姓信赖。 由他来引导征发工匠之事,该当不会出现什么错漏。 至于新坐上地官尚书位置的许穆言,在冒险改动漕运之法中,从未在这笔数额巨大的运脚经费中动过手脚,在这等浩大的工程面前,也该当算是游刃有余了。 “另一个问题,我想问问陛下,您当日对武氏自您开始的陈说,应当不只打算,就在朝堂之上说那寥寥数句吧?” 这万象神宫的设计,以女娲补天的神像图卷展开,笼罩在天地社稷祭坛之上,成为这神都重地的一尊巨阙,其中所表现的,何止是让朝臣力争在此留名。 当这座殿堂矗立于神都的那一刻,必定还有另外一条诏令会随之而出。 作为武周朝堂重臣,这件事他们总不能和其他臣子一个时候才知道。 武曌也确实没有向着他们隐瞒的意思。“诸位应当看到当日的那一出闹剧了,怀英也已将调查的结果,写成了文书送到诸位的面前。” “如今时移世易,朝堂更迭,还在用小人手腕意图颠覆朝纲的,便是合该被铲除殆尽之人。所以哪怕今日跳出来的,大多是些并无本事在身的,也绝不能轻饶。而至于随后——” 她那张因登临天子宝座而愈显威严的面容上,闪过了一抹杀伐锐利之色:“我会以万象神宫和宗教谶言对外明确宣告,武周的武,乃是天授女武,自朕而始。” “再有妄言者,以武承嗣李昭德等人为诫,便看看他们够不够这个分量,去做万象神宫的奠基石!” …… “所以,往后天下人都会知道,我们的姓氏只从阿娘这里继承下来,到现在才传到了第二代是吗?” 武长仪目光炯炯地朝着武清月发问,似乎对于这个第二代颇觉自豪。 倒也不怪她如此,实在是武承嗣这些人太过愚蠢了,他们的父辈所为,也在前几日被荣国夫人当讲故事说给了她听,气得武长仪用弓箭扎了好一阵小人。 要是跟这样的人一个姓氏,她都觉得有点掉价。 现在有了那座标志武氏自此开始的万象神宫,她又觉得自己振作起来了。 武清月看着她那就差没直接写在脸上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不错,就是你理解的那样。说起来,我正打算去军营检阅新兵,你跟不跟我去看看?” 武长仪目光更亮,比划了个开枪的动作:“那些女兵?” 武清月点头:“对。” 那些——终于以正式诏令被募集而来的女兵! 第279章 武承嗣和李昭德那些家伙毫不犹豫地往坑里跳的时候, 武清月可并不只是在看戏和监督武旭轮的演技,还在忙于女兵的选拔。 在阿娘登基称帝之前,上头毕竟还有李治这位真正的皇帝, 有些事情虽因她战功在手可以去做,但也难免束手束脚,现在却大不相同了。 她想做的事情, 自有天子签署的诏令作为支持。 尤其是,女兵和女官这两件事。 武清月也一点都不想浪费这宝贵的时间, 近两月间在此事上花费了不少心血。 此前太平就想跟去看看,只是被阿姊以军营秩序未成为借口给暂时阻挡在了外头, 现在阿姊亲自相邀, 她又怎能不前去一看! 不过…… “阿姊可否再等我半个时辰?”武长仪仰头看向武清月,脸上写满了希冀之色。 “你去吧。”武清月欣然应允。 太平当即快步朝着寝宫的方向跑去,等到半个时辰后出现于天津桥前的时候, 已是一副劲装骑射的打扮。 虽然她今年也才不过十一岁的年纪,但以身量来看, 倒也足够她骑乘在马背之上。乍一眼看去,也已有了几分英姿飒爽的模样。 武清月不觉怔然了一刹。 她第一次出征吐蕃的时候, 太平还没有出生,恍惚之间,竟是已过去了那么久的时间了。 “阿姊,愣着做什么呢,我们走吧。”太平敦促着动身起行。 见武清月已旋即扬鞭策马而走, 她也当即跟了上去。 武清月一转头, 就见太平得意地仰着小脑袋, 嘴里絮叨:“阿姊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一身格外好看?我今年让人专程定做的,还给婉儿和江央各做了一身, 等年末的田猎正可以派上用场。” 武清月笑问:“你怎么知道今年年末要有田猎?” 武长仪回答得理直气壮:“我猜的呀。阿娘今岁刚刚登基,自然该有田猎和演武,用来彰显神都帝王威仪。得让百姓知道,阿娘如今还是身强力壮,正当执掌天下的好年纪,绝不会给人以可趁之机。” “当然啦!”她又补充道,“阿姊这个太子更是风华正茂,威武不凡……” “你少在这里嘴甜。”武清月还能不知道太平是个什么性格? 她朝着对方那张卖乖的小脸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东西。 “有什么话直接说就是了。” 太平嘿嘿一笑:“还是阿姊懂我。我——能不能再带两个人一起去军营?” 既然是要去增长见识的,那就不能只有她一个人嘛。 但军营是阿姊的地方,她又不能搞出个什么先斩后奏,只能靠着自己的年龄优势来争取一点好处了。 武清月状似迟疑地勒住了缰绳,端详了同样停下马来的太平好一阵子,这才开口回道:“让她们跟来吧,不过我可得提前跟你说好……进了军营之后不许乱跑。” “那是当然!”太平欢呼了一声。 也不知道这几个孩子之前是怎么约定的。 只见她从脖子上掏出了个口哨,直接吹响了起来,后头便有两匹小马跟了上来,在那马背上坐着的,不是上官婉儿和噶尔江央又是谁。 在行到近前后,这两个小姑娘都朝着武清月行了个礼,然后跟在了太平的后头。 也正如太平所说的那样,她们三人的骑装确实是统一制作的,在样式上多有相互映照之处,还有那么点童子军的意思了。 算起来,距离武清月上一次见到江央已有了些时日。大约是因跟着太平读书,又已逐渐习惯了大唐的官话,今日的江央已不像是先前那般沉默内敛的样子。听到能往军营去见世面,在那张稚气的脸上,还有着藏不住的跃跃欲试。 但大约是还记得自己此刻仍是客居他乡,这份兴致又被她往下头藏了藏。 至于和太平同岁的婉儿,倒不像是个精于骑射的模样,但以武清月看来,在她眉眼之间,已愈发有了一番灵秀沉稳之态。 自就读于太学,她大约也找到自己的优势所在了。 武清月抬起了嘴角:“走吧!” 今日春。光正好,踏马而行之间尽是暖风拂面,就连同行的都是对武清月而言的下一代朝臣,相比于前几日看着武家李家的蠢蛋在她面前蹦跶,何止是令人心旷神怡这么简单。 当这数骑抵达位处洛阳南面的军营之时,守在营外的士卒都能看出,太子殿下今日的心情着实愉悦。 见武清月招了招手,本就等在这里的一名女兵当即小跑了过来。 行到近处,太平便发觉,这女兵充其量也就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还有几分稚气未脱之色,但在站定于武清月面前的时候,又已努力让自己端正起来面色,尽量看起来成熟一些。 太平起先还觉得,她是在上司的面前表现得有些拘谨,哪知道,她们刚往军营之中走出了几步,这女兵端出来的沉稳做派,就已全被她给抛在了脑后,像是想要将武清月不在军中的时候在此地发生的事情,统统都说给对方知道。 但说的又不是那些需要正儿八经上报的消息,而是这营中的琐事风闻。 “您知道吗?今日早晨有人找到营地的外头,说是家中米粮供给吃穿不足,想让被选入军中的幺女将口粮分出一部分。可太子殿下之前是说过的,我们这些女兵在训练期间,每日提供粟米二升,但绝不能向外供给,只能自己吃用,若有剩余便归还军中。所以那找上门来的无耻之人,被我等以窥探军营之名,当场扭送到了附近的府衙。” 女兵挥了挥拳头,满是义愤填膺之色。 一日食米二升,是府兵作战之时成年兵卒的配给,现在太子殿下为她们划定了标准,就是怕有人觉得,这批女兵的选拔是能节省军粮,不将自己当作正经的府兵来训练。 结果倒是被人觉得这其中有利可图,想借此给家中分一杯羹。趁着军营的选拔刚刚结束,城外军营正在建设之中,便找上了门来。 这都叫个什么事! “要我说,太子殿下允许有女子被选入军中的民户能升为军户,得到税赋的减免,已是天大的仁善之举。有些人却犹不知足,还不如什么都拿不到。” 武清月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之色,考虑着以此为契机,是不是能推行一条政令,让女兵在参与戍防立功后有机会独立成户。 但现在正值这支新的队伍成立之初,有些举措跟进得太快,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姑且先立个草拟的备案吧。 那女兵自然不知武清月此刻所想,见她并未打断话茬,反而示意她将军中趣事继续往下说,也好让一并跟来的几个孩子听个乐子,她便继续说了下去。 太平瞪大了眼睛,听着对方嘴皮子利落地从女兵的日常训练,说到了探亲假、月事假的安排。 又从军中跟上的女医团队建设,说到了那头的药材仓储搭建。 太平也总算在对方那滔滔不绝的陈说里,找到了个机会问及对方的出身,得知她之前是被四海行会收养的华州孤女,此前负责在长安西市的店铺兜售叫卖。 那……那也难怪她在阿姊面前没有那般胆怯,还有着如此利索的口才。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太平话锋一转,问起了对自己来说最感兴趣的问题:“眼下营中的火枪在哪儿呢?” 那女兵连忙朝着武清月看了一眼,见太子颔首示意,她能说出自己知道的部分,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按照太子殿下的说法,这些刚被选拔上来的女兵里,还有不少人此前吃用不足,虽然身高臂长,却没能彻底长开,会到明年再进行火器营的正式遴选,也好公平取才。” “倒是军中的军器监已经先一步成立了,用来提前储备火枪火药,完善军中的火器研发和取用的秩序,以备不时之需。” 上官婉儿忍不住插话问道:“可我记得,军器监已经被废止多年了?” 她母亲近来在圣神皇帝身边办事。虽然并未同女儿提及正式的事务,但以上官婉儿的聪慧并不难发觉,母亲近来所查阅的典籍,大多是前朝的种种法令规章。 新朝初定,要做的并不仅仅是对三省六部进行改名那么简单,还在陆续对各个部门进行调整删改,取各朝所长。 上官婉儿便也随之翻阅过几本,隐约记得其中提到过军器监。 设立于武德年间的军器监,在前朝太宗皇帝继位之后,被废止处理,将其中的弩坊和甲坊,移交到了少府监的下头,又将一部分舟船军械的制作,移交到了将作监下面。 确实是已有多年没有军器监了。 “对,但如今军械发展何其之快,战场之上或许正是一弩一枪一车决胜,怎能再将其作为从属部门。主官也该当和少府监相似,以从三品计俸。”武清月回道,“军器监是如此,其他各部也是如此,谁能主导大势,谁便有跻身而上的资格。” 就像因为许穆言的缘故,地官之中的度支也有了明显的地位抬升,就算许穆言自己已成了地官尚书,接替她主持度支漕运事宜的官员也得按照正四品来委任。 这个官员的分量若是不够重,航运的运脚钱,便难保不会被其他部门插手管理。 这一项项改动当然不仅仅是要跟前朝做出区分,也正是时代变革在这些细枝末节处展露端倪。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多谢太子殿下解惑。” 武清月想了想,干脆接着介绍了下去:“原本该当设置在军器监下的弩坊署和甲坊署,还是保留这个名字,但在此之外,最核心的部门还是火器署。” “各署之中,会各分出一位长官主管制备与教习,随同这些女兵的成长,将这个新的军器监给发展完善妥当。” 太平听得很是入迷,虽然此刻还未见到这军器监内到底会是何种风貌,在阿姊的话中所勾勒出的蓝图里,她却已能想见一番景象了。 她便也并未问及,阿姊预备让何人来担任这个军器监的长官。 不过若是她问出口的话,武清月或许也并不介意于给她一个回答。 马长曦负责的并不仅有军备器械,还有农具和纺织工具的项目,并不适合让她全力投入军器监中。 所以别看朝廷那头的委任还没有正式下达,但刘神威因为火药的配比研发当居首功,出任第一位军器监长官已有定论。 此外,王师若以珠英学士的身份协助马长曦完成了火枪的制作,论起功劳足可以出任军器监主簿,将她的术算本事用在兵甲军械的制作上。大约是因为她对数字和分量都很敏。感,在围观了刘神威的几次“制药”后,她在这方面的表现也着实喜人。 倘若情况不出太大问题的话,她会成为军器监的接任者,同时,如同李淳风当年所做的一般,兼职整理前朝和今朝的术算典籍。 军器监长官自己倒是不一定需要能够用火枪百发百中,反正,第一批在宫变中手持火枪的圣神皇帝近卫,还可以前来做个指导之人。 总不会缺少心腹人才可用的。 武清月思忖间继续拾级而上。 在军营所处的这片营地上,考虑到火药的特殊,军器监被设置在了一片高地之上。 武长仪便在行走间忍不住回头朝着下方看去,正看到那一队队在营中走过的女兵已有了队伍规整井然的模样,在呼喝声中也正有一派勃勃生机,让人不由去期待,再过数月,甚至是数年之后,她们会是何种模样。 与此同时,已隐约能在鼻端浮现的硫磺硝石气味,又让她重新将目光转回到了近前形同堡垒的一座座小楼上。 “这里便是军器监的火器署了。”那女兵朝着其中的一座小楼说道。 相比于其他的数座,这一座显得格外孤立。 跟在太平后头的江央猜测,这是为了让有人想要出入火器署的时候也会变得更为醒目,无法在无有军令的情况下贸然潜入。 这军营看似简陋,却分毫不曾在关键的举措上有所疏漏。 也不知道她得到几岁才能到这里来训练。 饶是太子殿下在选拔人才的时候取了年少可塑的标准,那也显然不是一个她能在一时半刻间达到的年龄。 江央咬了咬下唇,很觉几分懊恼。 也正是在此时,她听到太平朝着那女兵问道:“说来,我们这一路光顾着问你问题了,还不曾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呢?” 这可不能怪她忘记了此事,实在是对方一张嘴能顶十个人,让人只顾着听她说些什么了。 那女兵顿时露出了个异常骄傲的笑容:“我在四海行会的时候是以早年间家中序齿为名的,被选入此地后,倒是因能吃能打,被太子殿下赐了个名字。” “她说我等女兵迟早后来居上,成为她戍守疆土的臂膀与屏障,既然如此,倒不如取榆关为名。” “榆关……”江央的目光有一瞬的闪烁。 这真是个好名字! 她虽然急切地想要早日长大,让当日杀害她父亲的吐蕃人看看,她这个逃亡出去的人,也能重振噶尔家族的威名,但在这两年间的就读中,她看的可并不仅仅是西部战线的舆图。 她知道榆关这个地方。 当年高丽还没有被李唐灭亡的时候,榆关就是边境戍守的一座重镇,作为抵挡东北边境各族的屏障。 太子殿下为这女兵赐名之时取榆关二字,恐怕并不仅仅是在说,希望她们也能成为这样的一座难以逾越的关隘。 武清月的战功自辽东开始,便像是那榆关一般,镇住了东北各族尚在萌芽之中的野心。 那么榆关这些女兵,如今算不算是走在成长的第一步上了呢? 这分明是将一份更为深沉的期盼,寄予在了这个赐名当中。 一只手忽然在此时按在了她的脑袋上,打断了她的思绪:“小孩子少这么阴沉的样子,你之前问我,为何赞普和你父亲之间的矛盾会到这个地步,总不能是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吧?” 她回头,就对上了武清月爽朗的笑容,“你若是日思夜想导致身量不足,我这边可不像是府兵的选取规则还能将就,是必然要将你淘汰出去的。明白吗?” 江央立刻错开了目光,努力按捺下了自己眼中的一瞬热意,低声应了个“嗯”字。 她明白。 她也忽然更加理解了,为何太子能得到下头士卒的全心拥戴。 谁能在这样的注视之下,不尽力地再往前走出一段呢? 但也就在同时,她听到了一声磨牙的动静。 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此刻的气氛。 太平咬牙切齿:“阿姊!原来你会取名啊!” 那凭什么人家是榆关,她是小狼啊! …… 武清月有点心虚地望了望天。 这该怎么说呢。小狼多可爱啊,是吧? 她一把接住了那个朝着她扑过来的身影,从容不迫地问道:“你还要不要看火枪了?等我出征吐蕃之后,这里没有军令是进不来的。” 太平额角一跳:“……” 哪怕明知道这是阿姊扯开话题的办法,在这个诱。惑面前,她也只能回道:“看!” 当然要看。 听说阿姊随后要进攻的地方是吐蕃的腹地,那座被称为雄鹰不渡的高山,正是吐蕃王朝发展壮大的保护神。她总得知道阿姊到底有多少作战的底气,才能放心地为她送行。 她长大了,比之前更清楚,阿姊的每一次作战既是一笔赫赫战功记录在案,又何尝不是一场对生命的挑战。 当阿姊已坐上太子的宝座时,原本是不必再这般冒险的,但她依然选择了这条更为难走的路,也…… 走在她的前面,充当那个指路之人。 太平摸着那把在随后被武清月递到她手中的长枪,便又多问了一句:“阿姊,你说,现在吐蕃那边是什么情况呢?” “那边啊……” 那边大概也不会坐以待毙吧—— 吐蕃赞普的死讯被赤玛伦秘而不发,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不向卫藏四如以外的地方传递,让这条消息被送到京城的时候,距离芒松芒赞身死,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 但李唐被武周取代的消息,却是身在神都的圣神皇帝和太子都急于昭告四方、改换局面之事,和这一出又大不相同。 所以早在两个月前,西域出席武周登基大典的使臣,就已将这个改朝换代的消息送到了逻些城,送到了赤玛伦的面前。 赤玛伦本以为,在自己杀了芒松芒赞又妥善处理了后事后,她已能做到对种种事情都从容对待,毕竟连那样的一出奋起弑君她都已经经历过了,但她怎么都没料到,她还会因这样的一条消息,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之中。 谁让这消息实在是太过惊人了。 李唐的天后,并没有在天皇过世之后,像是她一般成为辅佐儿子继位的太后,而是自己当上了皇帝! 甚至直接将“唐”这个国号改成了“周”,将自己剩下三个孩子的姓氏也都从李改成了武,彻底完成了身份的变化。 这和女国的情况不同。 一个女人,在做了皇后之后,原来也是可以不仅仅做太后,而是可以去当皇帝的吗? 赤玛伦有些怔愣地望着手中的那张急报,心中在这一刻翻涌的复杂情绪,简直无法用寥寥数句来说清楚。 但另外的一种冷静的情绪又在顷刻间重新主掌了她的思绪,让她迅速起身,对外发出了诏令:“立刻召集群臣议事,让四如千户长官也一起来!” 自芒松芒赞过世后,为了避免吐蕃腹地动乱,已经很少有这样大规模的集议。 可既是摄政太妃下令,各方人马都当即朝着布达拉宫涌来,其中的要员也很快站定在了那位与幼子同座的没庐氏太妃身前。 这两年间经由她手发出的诏令何其之多,让她虽仍是如同当年一般酷爱鲜亮明艳的首饰,却是那张沉静而肃杀的面容主导着气场。 她朝着下方众人看去,缓缓开口:“今日确有要事与诸位相商。这息兵养民之策奉行了一年有余,只怕是要到结束的时候了。” 那张从四如之外送来的消息,随即被送到了各个与会之人的面前,更是一石激起千层巨浪。 在这议事厅内顿时响起了一阵阵的交头接耳之声。 直到有一个人的声音先一步发了出来:“我想敢问您一句,武周代唐,国事必定需要时日来巩固,或许正是我等继续积蓄实力的好时候,为何太妃要先有此诏令,让我等陈兵警戒?” 赤玛伦目光扫来,沉声答道:“你若是忘记了那位安定,不,应该说是那位武周太子曾经给我们下达的战书,我绝不介意让你现在去那块石碑面前再回忆一番,再回来答话。” “三年之期将至,你凭什么觉得,她不会出兵卫藏四如!” 第280章 提到那块石碑, 在场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被武清月写下了征讨吐蕃檄文的石碑,本不该被运送回到关隘以内,却被阴差阳错地送了回来, 还将彼时的赞普给气吐了血。 这世上从无不透风的墙啊。 哪怕芒松芒赞在看到了石碑之上的文字后,就将其飞快地销毁,也终究是让这些对于悉勃野家族的问罪控诉之词, 经由一张张嘴,传播在了卫藏四如境内。 而这折损的又何止是吐蕃赞普的名声。 别忘了, 若是悉勃野家族的君权神授地位因此遭到了打击,他们这些效忠于赞普的臣子, 又能算是什么呢? 他们各自辖境内的奴隶, 又要如何听从他们的号令呢? 若非赞普的地位最是特殊,他们都该当因为芒松芒赞的所作所为,对他发起弹劾问责。 偏偏, 对方已经死了…… 留下来他们这些人需要面对随后的威胁。 “我想,诸位应该不会觉得我在同你们说笑。”赤玛伦继续说道。 “自然不会。”有人立刻做出了回答。 只是, 就这样被赤玛伦彻底主导了话语,他们之中的有些人又不太甘心。 身在席中的一位老者便先开了口:“但我以为, 直接让藏巴全民皆兵,小心备战,只怕会先失了我方的士气,未必于我等有利。反而让那武周太子得以趁着先前的两次胜利,再度席卷而来。” “那不知, 您有什么高见?”赤玛伦朝着出声之人看去, 只见说话之人倒也算是个人物。 非要说的话, 这还是个辅佐了三代吐蕃赞普的老臣。 在松赞干布在世之时,他便作为松赞干布的臣子, 协助他一并确立了“钦定六大法”。 不过这位尚族琛氏出身的老臣,在禄东赞的势力如日中天之时,也只有退避辞官这一条路子,还是等到禄东赞父子过世后,才被重新启用了回来。 自两三年前重归藏巴朝堂之上的时候,他已显然不复早年间的心气,只能做个寻常的臣子。 倒是没想到,他会在今日跳出来。 但赤玛伦一番暗忖,又觉对方的想法也不难理解。尚族之中各有封地,统领千户,彼此之间相互制衡,却因她扶持幼子上位打破了原本的局面,总还是要尝试一番,能否回归原处的。 那便听听看,他能有何见识好了。 芒协安巴答道:“自长安往藏原有数千里之遥,那武周定都洛阳,又往东迁移了数千里,若自藏巴山口驻兵之地往东抵达洛阳,说有万里也不为过。中原何止是出兵不易,要想将诏令抵达此地都不容易。” 赤玛伦抬了抬眸,眼中闪过了一抹讥诮之色:“那又如何?当年那位武周太子还不是太子身份,就连镇国公主也是在击败我藏巴之后才被敕封的,尚且能做到步步紧逼,迫使我等收拢阵线,现在倒是成了在你口中的鞭长莫及之人不成?” “我说的不是这个诏令不及。”芒协安巴连忙反驳道。“我说的是她们的西藏都护府。” 见赤玛伦没有继续打断他的话,芒协安巴飞快说道:“自西藏都护府成立后,吐谷浑国业名存实亡,与其说是附属国,不如说是那中原强国的一个附属州郡,或者说是都护府。而其中的政令要务,又几乎不出自慕容氏之手,而是由弘化公主来代劳。” “白兰羌、党项羌故地一部分被纳入东女国领土,一部分则归弘化公主统辖。若将文成、弘化二位公主所统辖之地合并在一处,已不比卫藏四如少上多少。” “还有那位居西藏都护府以北的西海都护府,听闻那其中的西海都护曾经因反对武周皇帝做李唐皇后而遭到贬谪,那其中戍守的将领也是自李唐太宗皇帝时候的老臣。” 赤玛伦扯了扯嘴角,一脸了然:“所以你是想说,既然她们能够统领这样一片广袤的土地,还有着和前朝李唐之间的渊源,就应当在边境合力举兵反抗,不听从武周太子的指挥?还是觉得我们能给对面用上什么离间计的戏码,让武周太子抵达边境时临阵换掉都护和将领,让这些边境藏民发起暴动?” 她说话间明明没有疾言厉色之态,却愣是让芒协安巴忽觉喉头一滞。 “我……” “你少在这里指望敌方会犯下这等错误!”赤玛伦目光如电,却并不只是落在芒协安巴的身上,还扫在了在场诸人的脸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之中只怕还有人抱有这样的想法。” “若是如今武周皇帝是和芒松芒赞一个水准的货色,说不定还真能给你们这样的机会,但她不是,她的太子也不是。” 一旁的扎西德有心想要提醒女儿,她这句话是不是太没给前赞普留下面子了。 但想想,若非对方在外患面前还对着噶尔家族举起屠刀,引来各家怨言四起,又怎会在他死后才让局面有所好转,能够同心同德配合军资调度。 这句指责的话或许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你们也最好不要小看于那位文成都护。”赤玛伦冷哼了一声。 她对文成的态度有几分复杂。 赤玛伦不会忘记,文成公主被送还中原,正是因为吐蕃吃了败仗,也不会忘记,对方数年间在西藏都护归化藏民的种种举动,都足以让卫藏四如的统治者不得安寝。 但她也不会忘记,这位早年间和亲藏原的李唐公主,对于芒松芒赞和她都多有庇护之举。 可敌人就是敌人,她能做到客观评判。 她振振有词:“武周代唐的消息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另外一条消息。文成都护和弘化王太后分别被赐予武姓,她们也接下了这道旨意。不要告诉我你们不理解这其中的意思!” “倘若当真如你所说,她们因身负前朝血脉,大可以拥兵自重,那根本不必接旨,行阳奉阴违之道,就该当趁着武周建国未久,直接打起复国旗号,才好让人知道李唐血脉未尽!可她们没有。” 赤玛伦的一句句话脱口而出,根本没有给芒协安巴以反驳的机会。 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法反驳。 在他默然不语的表现中,他先前意图开口的底气早已荡然无存。 赤玛伦冷笑了一声:“我称你一句您,算是晚辈对长辈的礼节,但你若要将这些早已过时的想法提出在这等生死存亡之时,就别怪我不给你脸面。” “李唐?你若当真看过弘化公主,不,应该说是西平长公主和文成都护的履历就应该知道,她们到底在谁的治下能活得更精彩。那根本就没有第二个答案。” “文成都护是如何坐上这个都护的位置,而不是继续留在逻些城,做个生死不由自己的异乡人,难道同在藏原之上,很难知道吗?” 那她为什么要反叛武周,重新打起李唐的旗号,甚至是和藏巴合盟呢? 只怕她何止是不会做出这等损人而不利己的选择,还会将她身居藏原的数年积淀,统统变成武周太子彻底夺取藏原腹地的助力。 到了那个时候,她有新朝的战功在手,才算是真正有了这个资格,得到皇室的赐姓! 她得对得起那个“武”字的姓氏,对得起武清月的知遇之恩啊。 “……是,是我草率了。”在赤玛伦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中,芒协安巴还是服了软,“此战如何部署,还是该当由您来安排。” 赤玛伦摆了摆手:“行了,你远离朝政已久,有些话说得不太妥当也在情理之中。” 芒协安巴本以为,她这回应,是要将此事就此揭过,也好让此次强敌窥伺的处境中,各家都能暂时团结起来办事。 却又忽听她话锋一转,“既然如此,为免琛氏所属的塔布千户统筹无度,还是劳烦你将兵权交出来吧。不要因为你这一面的小觑敌军,给我们带来灭顶之灾。” 芒协安巴的脸色顿时一变。 可当他朝着周围看去的时候,竟没看到有人愿意在此时站出来为他说话。 他不由捏紧了拳头,心中一阵发紧,只能先应承了下来:“都按照王太妃的吩咐。” 赤玛伦看得出来,他答应得有些不情不愿的。 但她今日既然将这些人召集到她的面前,可不希望还有人存有二心。 她既要这份真正的指挥权,便要将它名正言顺地掌握在手中,“来人,去取舆图来。” 芒协安巴有些困惑地听着赤玛伦发出这道指令。 舆图这种东西,在卫藏四如的“军区”规划被彻底建立起来的时候,每个地位卓然的千户首领之中都会拥有一份。 若要说他们这边的驻防优势,自不必由赤玛伦来说。 他早年间跟随松赞干布作战,就连象雄也是他们这些老臣打下来的,对各地的情形说是了如指掌也不为过。 可当那张舆图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忽然发觉,这份舆图绝没有那么简单。 他的目光逡巡过图上的星标据点,当即朝着赤玛伦问道:“敢问王太妃,这些……” “这些,是我让人在这两年间设立的哨探据点。”赤玛伦直接抛出了一个惊人的答案。 哨站? “我将它们分作了三类。第一类只设在山中要口,无需多说。但其中的疏密有别,我想你能看得出这其中的道理。” 芒协安巴端详了面前的图卷须臾,这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确实看得出来。 设立哨探密集的隘口,大多山体结实很多,而分布零星的山口,大多是易发生雪崩滑坡的。 有文成和钦陵赞卓在对面,武周太子不会不知道这个消息,也会尽量避开后面的那一种。 这种驻守方式,不是为了迷惑敌人,而是为了尽可能节省他们这边的人力,达成有力的防守效果。 赤玛伦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诸位不会忘记,钦陵赞卓当年是如何败退在敌军手里的,都说当时的唐军有天神庇佑,能召唤天雷和地雷相助,但我看那应当还是一种我们不知道的武器,甚至时至今日也没摸清楚它的底细。好在,我等身居藏原多年,总算知道一个道理,在这等大雪山上弄出太大的动静,才真是要招来天神的处罚。” “倘若那位武周太子能违背这等常理规则,炸开雪山,依然平安无事地抵达逻些城下,那我败在她的手底下也心服口服,起码现在,这就是我们分兵的标准。” “至于第二项……”她的目光看向了那张被区分颜色标准的图卷,“是水源。” 别看藏原之上找到积雪不难,但若唐军真敢以这等方式获取行军途中的饮水,那和自找死路也没有区别。 所以要想深入藏原腹地,他们能走的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藏北草原,也是当时武清月若能突破关隘而非止步关前会经过的地方。在这里水源以湖泊的方式存在,只是草草算来就有五百多个。① 一条是西南一带,也是曾经藏巴出兵威慑南疆时候的途经之地。在这里的水源大多是以径流的方式存在,虽有季节性的变化,但绝不至于像西部一般变成冰川。 也正是这两个方向,被赤玛伦以屯田积粮的方式建立了第二道哨站防线。 而第三道防线…… “第三层的防卫诸位也应当看得出来。”赤玛伦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微妙的笑意,“诸位也别怪我先自作主张了。方今危机存亡之日,这些祭天祀地的祭坛寺庙也没什么用处,倒不如先将那些徒有其表的祭祀长矛统统熔炼了,重新打造成真正的武器。” 席间有人刚想出声,就已被赤玛伦一句话给堵了回去:“若是诸位对此有何异议,觉得祭天要比作战筹备更有用处,我今日就先砍了他的脑袋,看看能否给我藏巴带来转圜之机!” 芒协安巴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因就在赤玛伦话音刚落的时候,在这议会厅堂之外,骤然响起了一阵刀剑出鞘和甲胄震动的声响。 仿佛正要紧随着赤玛伦的话语,将在场中反对她此等举动的人给当场斩杀。 她端坐于上首。 在她身旁,尚且年幼的赞普显然还不能理解母亲的这句话,到底带给了他的臣子以多大的威胁,以至于有很短的一瞬,就连曾经效力于松赞干布麾下的芒协安巴都觉得,她才要更像是个赞普。 也唯有掌权人能拿出这等强硬的态度和有序的安排,才能让危难当头的卫藏四如,彻底变成铁板一块。 他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随同其他人一起叩首回礼:“我等——谨遵王太妃之命。” 他们不敢再有反对之言了。 将军权交给一个更为果决而聪慧的人,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谁让他们更不愿意被武周的兵马攻入家族领地。 何况…… “他们愿意听从我的安排,也未必全是因为我今日的表现。”赤玛伦松开了儿子的手,走到了窗前,看着那些人逐渐远去的背影,并未因为今日的“旗开得胜”而露出喜色。 “他们只是暂时不希望在他们当中再出现一个禄东赞了,你说是吗,父亲?” 被留在此地的扎西德心中一阵五味杂陈。 在刚刚获知芒松芒赞死讯的时候,他虽然惊异于女儿敢做出弑君的举动,却也还觉得,是自己该当执掌风云的时候了。 却何曾料到,今日大权在握的人确实归属于没庐氏,却不是他扎西德,而是赤玛伦。 他叹了口气:“你说得不错。他们不希望有第二个禄东赞。可……” 眼见其他无关紧要的人都已退了下去,扎西德目光中的思量之色一闪而过,沉声问道:“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赤玛伦:“你说吧。” 扎西德问道:“我听说,中原那边会有二圣临朝,也是因为当时的皇帝曾经被大臣越权政务,那你呢?” 她会不会也像是那位改朝换代的武周皇帝一般,不满足于只做天皇身边的天后,未来天子的母亲,干脆以更为正式的上位者名号,来亲自主持藏巴大权呢? 她毫不介意于提起那块碑铭之上的檄文,让人重新记起上头对于悉勃野家族来历的嘲讽,也毫不犹豫地将神坛礼器都给先斩后奏地熔炼作了兵器,会不会—— 也是在为了这一步而做准备呢? 这问问题问出后,赤玛伦站在窗口,有好一阵的沉默。 直到扎西德以为她不会给出一个答案的时候,才听到她说道:“我没有这个机会。就算有东女国在侧,就算曾经被藏巴吞并的苏毗也有女国,但自松赞干布整顿六如至今,也不过才只有三十多年,文字与法令的影响依然深入人心。” “若是我没有父亲和没庐氏家族的支持,若是我没有赤都这个儿子,哪怕我有力挽狂澜之能,我也势必会被驱赶下台。眼下大敌当前,我更不会因为看到旁人能这么做,我就去这么做,直接给敌军敞开对着藏原腹地的大门。” 她说话间,仰头看向了逻些城之上的天穹。 扎西德看不见她的神情,却听到了一声叹息:“有些时候,我真羡慕一些应运而生之人。” 松赞干布是这样的人。 武周的皇帝是这样的人。 但那又如何呢? 她也……不会轻易认输的!—— “你若是这么出现在姑母面前,我看她都要担心陛下没给够俸禄了。” 武清月朝着面前身着官服的女子看去,面上带着几分关切,和毫不掩饰的欣赏之色,看得本就寡言的宗燕客都忍不住挪开了目光。 宗燕客咳嗽了一声,“多谢太子殿下关照,但我身体尚好,没到需要寻医看诊的地步,更没有俸禄苛待一说。” 自两年前她因珠英学士的选拔,担任了河渠令一职,前往江南公干,确实是到如今才回到洛阳。 她原本年纪就不大,两年间正是抽条长高的时候,加上为田地水利之事奔走,脸上难免显得有些瘦削,又因肤色被晒黑了不少,令五官愈发显露出了几分凌厉的轮廓。 她也旋即打岔了话题说道:“不知太子殿下此次将我召集回京有何要事?” 按说她的还朝述职应当在年底,而不是在这个春日刚过的时候。 但朝堂之上因新君登基而有了一番新气象,若有什么人事调度也属寻常。 武清月笑了笑:“我预备在五六月里出征这件事,你应该猜得到。” 宗燕客点点头。 在她从江南折返的沿途,正好也遇上了河南道的山阳仓存粮往北运送。 今年并无什么天灾横行、闹起饥荒的情况,这个特殊的举动,只有可能是为了调兵。 东边的新罗国主连武周皇帝的登基大典都出席了,应当不会是这个要被讨伐的人,何况若真要这么做的话,也大可以从辽东运送军粮。 北边战事平定未久,有数名将领坐镇在那头,短时间内应该也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事。何况从河东运送军粮要更为便捷得多。 所以…… “我猜,此次将山阳仓存粮送往神都,一则是为了供给都城户口扩张所需,二则是为了太子出兵西征。” 武清月回道:“你猜的没错,所以在此之前,除了那些已经解决的内忧之外,我还得再做几个安排。” “有些话我就不同你赘述了——” 比如说安东都护府中,有位李夫人之前协助于刘旋负责辽东煤铁矿脉的开采,被她调去了唐州负责那头的矿脉开采。 在唐州丰富的矿产之中有一个东西是武清月最为关注的,就是纯碱矿。 之前辽东只勉强找到了个可用的贫矿,制作出的第一批玻璃,用在了刘神威的实验器皿之上,现在正是该当在此道上再行开拓的时候。 更不用说,这东西又不是只能用来做玻璃。 纯碱啊……放在那些敢于尝试的炼丹师手里,还不知道能多折腾出一些什么好东西呢。 至于那位李督使,有辽东的开采经验在先,转道桐柏应当不难适应。 再比如说,这次粮草调集,其实不仅仅是在为随后的出征吐蕃做准备,也是圣神皇帝和太子在确认,新的航运体系在许穆言升迁换人负责后,还能不能继续发挥出节省运脚费的作用。 “我想同你说的有两件事。” 武清月郑重其事地说道:“江南那边的水田开垦之事,你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不小,也应当大有收获,殷令使应当也是如此,但光只有这些还不够。” “田有了,水渠有了,耕作的工具也已将曲辕犁推广了下去,剩下的问题便还在粮种上。” 宗燕客讶然:“可不是已经有宣州稻了吗?” 武清月回问:“那你在江南之时,见到江南地界上十户之中有几户是种植此稻的,种植的人中又有几户种出的是好稻?” 宗燕客沉吟须臾,目光有一瞬的恍然:“殿下既然这么问,那我还真不敢说,这稻种已然妥善地推广到家家户户。” 她顿了顿,又道:“说来倒是还有个笑话,江南地界上不少退还湖泽的私开田地上,种的都是宣州稻。他们说,这稻种的种植时间短,若是这些违规开垦的田地出了什么岔子,说不定还能来得及多收获几批稻谷。” 能多占到一点便宜,对于这些黔首来说都是好事。 竟是让宣州稻因此得到了一个极为特殊的地位。 宗燕客彼时看到都有些哭笑不得。现如今因为武清月的一番提醒,全想起来了。 “那么这样的田地,肥力的流失应该也要比寻常更快?”武清月又问。 宗燕客笃定答道:“不错。早年间的旱灾严重,哪怕是江南道的百姓也多有食不果腹的情况,以至于他们唯恐自己存粮有缺,恨不得一年之间连种数茬。” 这种病态的情况实不少见,又因为宣州稻的特殊,让其变得更为明显了。 可这种事情,显然不是宗燕客一个河渠令能够插手的。 但现在就不同了。 武清月道:“我将你调回来正为此事。眼下江南河渠修建有殷令使监管,暂时能空出人手来,我想让你担任一个职位,叫做劝农使,将如何开田,如何引渠,如何耕作宣州稻,如何管理肥水的种种事宜,以揭榜示民的方式推行下去。” “揭榜示民?”宗燕客大约能明白武清月想表达的意思,可她又很快意识到了什么,问道:“天下三百六十州,一千五百余县,每县之中又分数村,就算殿下打算先将举措推行在江南道,只怕也需要劝农文数千封,为使民众知晓其中的意思,还当图文并茂才是。不知,我这个劝农使能有多少人手?” 她不会觉得这只是个类似于巡官一样的职务。 此事说小可小,说大也可以很大! 全看太子殿下,或者说是圣神皇帝陛下对其有多重视了。 怎么也得有个二三百人吧? 一想到自己能统领这样多数目的人办事,宗燕客也不免觉得一阵心头火热。 然而下一刻,她便看到武清月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大约——三五十人?” 290-300 第291章 若非还被母亲抱在怀中, 赤都松赞险些要因眼前的惊变而直接惊吓而哭,但此刻,将他抱在怀中的赤玛伦也未必就比他的心情平静多少。 随同着南方火起, 敌军已自并未增设太多守军的南面冲杀而入。 饶是此时天光微明,早起巡防的士卒也已起身换岗,在这突如其来的进攻面前, 他们依然无法快速组建起有效的防守。 更何况,当此地的将领, 以及主持大局的赤玛伦反应过来这出突变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最有希望抵御防守的时机。 这慢了的一步, 放在此刻, 就是最为致命的东西。 “她们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扎西德匆匆带着一队部将会合到了赤玛伦的面前。 大约是因起身匆忙的缘故,在他头上戴着的帽子也难以避免地有些歪斜。 但此刻没人有这个多余的心情会关心此事。 先一步杀入营中的军队是何种身份,在与之交战的第一时间就能分辨得出来。 那是东女国由敛臂女王亲自带领的精兵, 绝不是武周提前在吐蕃境内埋伏的人手汇集到一处。所以无论是作战的人数,还是作战的实力, 都不允许她们的对手再有任何侥幸的心理。 她们也足以在制造出袭营动乱的第一时间,就已分出了一支最为精锐的部队, 凭借着在吐蕃境内抢来的战马,直接横穿大营,朝着北面的关隘而去。 在这仓促发起的交锋中,吐蕃守军根本没能对她们做出多少有力的拦阻。 赤玛伦也毫不怀疑,若是武周大军选择在吐蕃营中大乱的同时, 发起再一次的攻城, 她们到底能不能做到里应外合, 破关而入! 已经没有任何一点给她犹豫的时间了。 几乎就是在她心中快速思量的同时,在那城关之外, 响起了一声撕裂黎明的进攻号角。 仿佛是为了响应着这个声音,已然入营的东女国兵将,也愈发展现出了势不可挡的凶悍攻势。 “现在没空去管她们是怎么来这里的了!”赤玛伦的语速比平日里快得多。 她当然也很好奇,到底是哪一路的防守出现了岔子,才会让东女国有这个自南面来袭的机会。 按说,在她带兵北上的同时,吐蕃南面和西南面的守军战线没有任何一点异动,不像是会被轻易攻破的样子。只怕除了背生双翅凌空飞跃,根本没有任何一个理由能够让赤玛伦信服。 但她没有这个时间去计较了。 她们就算会飞,现在既然还是以正常士卒作战的方式,在此地和吐蕃交手,那就还是该当按照正常的法子应对。 “立刻放弃城关,将守军全部调拨前来用于突围。” “可是……” “行了,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赤玛伦快速打断了父亲的话,“我知道你很遗憾这个决定,觉得我们先前能抵御住风浪,那么现在也能再殊死一搏。但你看今日的情况,士气还如当日一般高昂吗?” 当日武周大军将闪光弹用在了战事之中,若非那些士卒被重新驱赶回到了山下,甚至死伤不少,只怕军中早已有谣言流传,说那位武周太子何止是有天雷相助,还能招来电光庇护。 也正是当日的一场惨胜,让吐蕃本已回落的士气重新恢复了不少。 可现在,那支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队伍,以神兵天降的姿态,就这么打破了唐古拉山飞鸟难渡的传说,无异于是一盆冰水,就是直接泼在了那脆弱的火苗之上。 以赤玛伦快速扫过营中所见,那些四散奔逃的士卒并不仅仅是因为突临大难,又见火起,才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一般为人驱逐砍杀,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笼罩在了军营之上,让他们难以做出什么抵抗。 就连她父亲尚且要惊问一句那些人到底是怎么来的,这些士卒又怎么可能没有这样的疑问。 带着这样的困惑,就算后方还有险关拦阻,也已没有机会先将东女国的队伍击败,而后回头将武周军队继续拦截在山外。 她能做出的决定只有一个! 那就是用最快的速度,能带走多少兵将就带走多少兵将,从此地撤兵离开。 失去了这道上天赐予的屏障,势必会让接下去的路难走不知多少倍,也极有可能会让武周那方的优势如同滚雪球一般积蓄扩张,可她必须这么做! “别忘了,我们先前议定防线的时候,原本考虑的就是三道!若是让自己身陷此地,才真是什么都完了!” 扎西德眼神一震,也当即反应了过来。 是啊,现在营中哗变,士气大减,这片为神山庇佑的营地已无守住的希望。与其将无用之功放在此地,最后也难以逃出生天,还不如…… 还不如直接选择退入后方。 再如何损失惨重,凭借着赤玛伦先前说服吐蕃朝臣统一战线的本事,也未必不能拿出一个反击的办法。 “走,我立刻调集人手,为你和赞普断后。” 赤玛伦不敢耽搁,眼见那头敛臂女王已察觉了主帐所在,带兵朝着这头袭来,直接翻身上马,以斗篷将赤都松赞裹挟在其中,先一步带着数十名骑兵策马疾驰而走。 这一路骑兵乍看起来像是要前去拦截东女国的队伍,却在两军行将交汇的时候,迅速转身撤离而去,直接冲出了这片营地。 敛臂的反应倒也很快。 眼见这出人意表的一幕,她当即敏锐地察觉到,这列骑兵所骑乘的战马和配备的武器都太过精良了,根本不像是为了前去传讯,以图带来援兵,才在此虚晃一枪。 而是…… 而是有什么重要的人物被这些骑兵簇拥而走了! “来人与我同开城门以迎王师,再去几路精兵,追上那边!” 这一路追击兵马的分出,对于此地营中的战况,已不能起到什么影响了。 城外的武周大军在内应的信号之下,相比于此前的进攻,还要算是倾巢而出! 先前作为轮换指挥的钦陵赞卓,更是在此刻充当了破关的前锋,随着那道再不能阻拦敌军入侵的关隘大门轰然倒塌,直接率领着铁骑踏出了一片血色。 报仇的念头,像是一把能够焚化一切的烈火,让他在越过关隘的这一刻,简直像是一把触之即死的尖刀。 留守,不,应该说是没来得及撤离的吐蕃士卒,和那些被留下断后的没庐氏精兵,都在这样的一把利刃面前,被砍杀得倒下了一片,昭告着吐蕃在此地的大势已去。 当他策马越过已是狼藉一片的战场,重新回到武清月身边的时候,在眼睛里还能隐约看到一抹血色,像是先前汹涌的战意,还没有彻底从他的身上平复下来。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他的狠辣进攻,这吐蕃营地之中的彻底崩盘,要比武清月所预料的更快一些。 “疯完了?”武清月眼看着对方下马行来,以臣子之礼站定在了她的面前,这才垂眸发问。 钦陵赞卓老实地答道:“还不算完,吐蕃摄政太妃带着那个小赞普先跑了,虽有东女国女王助力追击,也只是将没庐·扎西德给俘虏了回来。若不亲眼看到太子入主逻些城,看到悉勃野家族走向末路,我绝不甘心。” 他忽然跪倒在了武清月的面前,朝着她抬头看来的目光里满是希冀之色:“臣想先向太子求一个恩典。” “你先说来听听。” 钦陵赞卓咬牙接道:“臣通读汉家典籍,知道中原上国对于四夷之地,多行恩威并施手腕,若要太子殿下屠戮吐蕃宗室贵族,只怕绝无可能。但若只是让吐蕃王朝崩塌,藏原易主,臣又绝不甘心。” 武清月定定地看向他:“那你的意思是……” 钦陵赞卓俯身答道:“臣想做一做伍子胥!” 当年他愿意为武清月效忠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话,他会是一把为她所掌握的恶刀。而一把恶刀,是不需要有什么好名声的。 江央作为兄长的遗孤,已经被送到了太平公主的身边充当伴读,在武周陆续涌现出女官的环境下,她的未来说是一片坦途也不为过。 他也就更可以放手去做一些事情。 他想报仇解恨,太子想要彻底瓦解吐蕃王族的声望,在某些方面当然是一拍即合的。 那么他提出想要效仿伍子胥,武清月又怎么会不同意呢? 伍子胥重回楚国之时,杀害他父兄的罪魁祸首楚平王已死,他便将对方从坟墓中刨了出来开棺戮尸,那么,钦陵赞卓想要的,也不过是让芒松芒赞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罢了! 武清月叹了口气:“我不会拦着你,但接下来,这场仗要怎么打,你必须听我的。” 在她令人以特殊手段飞跃山岭合兵出击后,吐蕃说是兵败如山倒也不为过。 乍看起来,要想从此地行军抵达逻些城,也不过是要再越过藏区北部的这片草原而已。 按照她们现今的兵力,这段距离,甚至可以是骑兵疾行之下三两日就能越过的。 但要让藏原彻底变成武周的疆土,武清月却很清楚,她不能这么做。 她转头吩咐:“去将文成都护和西平长公主请来。” 此行之中所带的任何一路人马,都不会只是用来填充人数的。 有文成和西平两位带来的兵力,她这下一步的徐徐图之,就要好做得多了。 不过当二人抵达武清月面前的时候,还见到了另外一幅有趣的场面。 在太子面前的人,在模样上就不难看出他们那来自异域的长相,正是随同钦陵赞卓一道出征的拂菻人。 其中还有个身份不算太低的,正在忐忑地向武清月问询,到底是如何做到将东女国的人马运送到大山以南的。 “我听闻东方古国有一种道术……” “这世间没有什么道术之说。”武清月目光凌厉地朝着他看去,“武周的大军能出现在拂菻,越过万里之遥抵达贵国君主的面前,怎么就不能轻易越过崇山峻岭了?” “我大周圣神皇帝治下,子民无所不能!” 那拂菻人顿时惶恐地伏地应道:“太子神威,臣不该胡乱揣测。” 倘若说先前他们还有一点侥幸的想法,也因先前和大军一起被阻拦于关外,重新冒了出来,那么此刻—— 便已是荡然无存。 这一场战事,威胁的何止是吐蕃的生死存亡,也是在对着邻国再度发出警告和震慑! 第292章 “难怪你要让钦陵赞卓在统兵调度的时候, 把域外的势力也考虑在内。” 眼见那些拂菻人诚惶诚恐地退了下去,武妙元这才上前来说道。 “我起先还在想,你这算不算是给自己带来了负累, 现在想来,既有腾跃翻山的利器,又有今日群策群力的场面, 那也无所谓让此战的声名传扬四海,也让自己更多一份必胜的信念。不过……” 武妙元又朝着那些拂菻人退下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打趣道:“你跟他们说的什么世间并无道术之说,你猜等他们将消息带回给拂菻国王的时候, 会说些什么?” 武清月挑眉笑了笑, 并没有直接作答。 他们大概是不会听得进去这句话的。 对于外人来说是秘密的枪炮之物,是神雷天火眷顾于武周,那么同样是秘密的雪岭飞渡, 只怕要变成山神庇佑,风雪助力。 但怎么说呢…… 或许随着往后武周科技的变革, 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人定胜天的道理,在如今的对外邦交上, 让女子称帝的武周再多几分神秘的筹码,却并不是一件坏事。 她思量了片刻,方才答道:“无论他们会怎么说都不要紧,我只希望他们能更清楚地认识到,武周的强大并不只是当年水师天降插手战局。” “他们若要在陆地上交战, 武周在碎叶水新建的前哨并不是在边境混日子的, 若是想在山地交战, 今日吐蕃的败局就是对他们的警告,至于海上就更不必说了!” “谁若觉得武周初立局势未稳, 想要撕破先前合作的盟约,我也不会介意在料理完了吐蕃之后,去找他们谈谈心!” 这话中的杀气腾腾不带一点掩饰。 也不知那已经走远的拂菻贵族是不是也隐约听到了这一句,忽然脚下一绊,踉跄了两步这才站定。 又好像,他们并未听到这头的交谈,只是在回归钦陵赞卓部下之时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插曲。 武清月并未在意于此,已是一改方才话中的冷冽之意,又回到了神态从容温和的模样,“罢了,先不提他们,还是先说说眼前吧。” “接下来的事情,就要劳烦二位了。” “这算什么劳烦。”文成有些目光恍惚地朝着南面看去,开口回道,“最难逾越的那道屏障都已经被攻破了,剩下的,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这几年间她身居西藏都护府,也曾经数次构想,当重新回返到更接近逻些城的地方时,到底会是怎样的景象。 但在今日走过了那道关卡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几年的都护生涯,已让她很难再有什么物是人非、故地重游的感慨。 在此刻仅剩的,只有一个想法—— 接下来的博弈之中,她必须要比赤玛伦做得更为出色,才能让武周吞并吐蕃的这场战事,以更为圆满的方式落下帷幕! …… 一列列队伍很快就自这座山前关隘之中往南行去。 扎西德从囚笼的缝隙中往外看去,却怎么瞧都不觉得,那像是一支正经行军的队伍。 自外表来看,队伍中的不少人,都被高原的日光晒红了面皮,和武周自中原调派来此的士卒有些区分。 很显然,这其中更多的,还是西藏都护府的藏民! 他握紧了囚牢的栅栏,面色紧绷,不知在武周太子先胜下一场的时候,他们又要做出怎样出人意表的举动。 但他已成敌军的阶下之囚,就算想要做出什么反抗的举动,也已全无可能了。 一想到这里,他便不觉有些颓丧地坐倒在了囚牢之中。 先前的连日调兵作战,本就已经让他的精神处在了格外疲惫的状态中,只是因关隘未被攻破,还被强行吊在那里。 现在他的前路只剩一死而已,便再难维系住先前的模样。 当听到有人在旁发问他现在在想些什么的时候,他便想都不想地答道:“我在想,我们为何不能早些走出这一步。” “明明脱离开赞普的约束管辖,才能让卫藏四如由上到下面目一新,我们却非要等到那个时候忍无可忍了,才做出改变。若是早些让太妃摄政,在噶尔家族被赞普问罪之前就插手政局,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所以芒松芒赞,是被你们谋杀的?” 扎西德忽然意识到这话说出的声音不对,愕然回头,这才发觉,无论是先前发问之人还是现在说出这句话的人,都是这武周大军的领头者。 他当即面色一变:“我可没这么说。若是足下想要因此问罪于我等,以便攻克逻些城,那也趁早免了这个心思。” 武清月好笑地嗤笑了一声:“你也不必这么紧张。芒松芒赞到底是天生体弱,又被我当年的那封战书给刺激到心血逆行,以至于一病不起,最终丧命,还是被你们的那位王太妃所杀,在我这里都没什么区别。” “我要这片土地归于我大周所有,便绝不可能再让悉勃野家族有什么美名流传,更不可能打着讨逆的罪名进攻南下。甚至我也不介意告诉你,若芒松芒赞真是为赤玛伦所杀,我还……更欣赏她了。” 扎西德狐疑地看向这位正当风华的大周主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实在是经历了太多的战事,也经历了太多的变故,寻常人已很难再轻易从她的脸上读出真切的神情。 可他竟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当她说到“欣赏”二字的时候,这其中的情绪全无作伪。 他低声道:“您欣赏她有什么用,至多也不过是在兵戎相对分出胜负之后给个体面的结束罢了。” 武清月沉吟须臾,答道:“那就劳烦你看清楚,这片土地上的种种变化和结局吧。” …… 吐蕃没有坐以待毙。 赤玛伦带着赤都松赞成功逃出生天后,一面收拢着附近逃窜的部曲,一面带兵后撤。 她顾不上去想,父亲落到了敌军的手中后到底会落个怎样的结局,只能尽可能去挽回吐蕃溃败的局势。 如今的情况和当年禄东赞的败亡不同。 当年的钦陵赞卓能拿出足够的代价换回父亲的遗体,她现在却没有足够的筹码将扎西德给换回来。 除非,她愿意直接带着吐蕃投降,或许这其中还有一线生机。 可这句投降之言,她又是万不能说出口的。 “阿娘……”被她拢在怀中的赤都松赞像是察觉到了这份异样的情绪,忽然嚎哭出声,“我们是不是要完了?” 一见赞普哭出了声,周遭戍卫的士卒也纷纷朝着这边看来,像是随时都能为了守卫赞普的存亡而拼死效命。 这种根深蒂固的牵绊,让赤玛伦既觉吐蕃确实未到末路,又不由感到好一阵心寒。 她看得出来,武周各位参战的将领都很清楚,发出号令的人,就是她们该当效忠的顶头上司,哪怕是钦陵赞卓这样的人,都被一根无形的锁链给限制住了行动,任凭它被牵在那位武周太子的手中。可在吐蕃,就算先有那块石碑揭露了悉勃野先祖的神灵谬论,又有芒松芒赞在摆脱禄东赞约束后的放肆行事,更有赤玛伦接过了指挥的权柄,他们依然觉得—— 赤玛伦能够指挥得动他们,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她是赞普的母亲,是前任赞普的其中一位妻子,正在代替年少的赞普行使那个管辖的权力,仅此而已。 并不是因为,她自己就有这个问鼎权力巅峰的资格。 那些从雅砻河谷时期便追随悉勃野家族发展而来的部从,也绝不会愿意接受武周的统治,让他们从人上之人,变成州郡的子民。 她也自然只能压下了心中因此次战败而动摇的心绪,语气坚定地朝着赤都松赞回道:“王城尚在,围绕王都的第二道和第三道防线尚在,为何要说我们已完了!” “你若还有几分身为赞普的自觉,便抹干净你的眼泪,随我一并折返逻些城整军备战!” 现在,这一行人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回到一个足够安全的处境中,重新布局战线。 在他们终于得到了一路自王都前来的大军护持后,赤玛伦也终于有了机会,着手派人去打探后方的消息。 她也终于从那些零散汇聚而来的士卒口中,听到了最开始的战败到底是从何处引发的。这么说来,好像她先前觉得对方长了翅膀飞过山涧,并不是一个错误的判断。 她也随即听到了另外一个消息。 在这些士卒的通传之中,无论是西面和信诚和尚对峙的那一路,还是她现在所在的方位,都没有直接迎来武周军队的大举进攻。 而是有一批人在士卒的保驾护航之下缓缓南来。 “那些人本该是我藏巴子民,”报信之人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们不仅投降了敌军,做了个该被挂上狐尾的懦夫,还前来宣扬他们在文成都护的手底下能过上什么日子。这是何道理!” 赤玛伦却不像是这人一般义愤填膺,而是问道:“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 在一处藏民的营地内,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为首之人见已有不少手持武器的青壮朝着他围了上来,这才轻咳了一声,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东西。 “奉武周太子之命,向各位做一笔交易。” 一个胆大的孩子不知在何时越过了人群,出现在了这板车旁,伸手摸了摸那袋子里露出一角的东西,仰头朝着来人问道:“这是何物?” 那人笑道:“这是棉花。” 第293章 “棉花?” “对, 就是棉花。” 棉花对于吐蕃来说,可真是个稀罕的物事。 此物的种植在印度确实已有了些规模,若非如此, 也不会经由海路送到广州一带,又被澄心将棉种送到京城来。 但与之相邻的吐蕃却甚少将它引入。 毕竟,棉花在寒冷气候居多的吐蕃难以存活, 若要让此地的藏民也能拥有棉花填塞的棉衣,必须长期维系和印度之间的贸易。这对于野心勃勃意图扩张的吐蕃来说, 未必是一件好事。 更何况,对棉花的处理工艺, 就算是在印度一带, 也依然处在相当简陋落后的地步,哪像是武周地界上—— 带上前朝,在棉花一道上, 俨然已有了十年的发展历程,和与之匹配的成熟工艺。 所以这些吐蕃的藏民看向这些棉花的时候, 和看到纯然陌生的新鲜玩意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棉花的好处,就算因其实在陌生的缘故, 很难在三言两语之间说清,却还能用一种最直观的方式让这些藏民知道。 那就是穿。 “来,你来试试。” 最先凑到前头来的这个孩子没想到会突然被点名。 他有些忐忑地指了指自己,见对方又一次点头示意,这才走上了前去, 将那件填塞了棉花的袄子穿在了身上。 “暖和吗?”来人问道。 这个问题, 其实不应该在一个夏秋之交的日暮时分问出。 就算在藏原之上, 也还未到霜冻之时,是很难感受到凛冽严寒的。 好在, 这个穿上了棉衣的孩子在往复走动了片刻后,还是能够给出一个笃定的答案:“暖和,风都被挡住了,若是入冬的话,应当也能御寒。而且……” 他伸手轻轻地拽了拽身上的棉袄,目光中有着不加掩饰的喜爱:“这衣服好轻啊。” 相比于能够同样起到御寒效果的羊皮袄,棉袄当然要轻得多。若是在冬日,身着这样的衣服出行,也就理所当然地能扛起更多的负重。 他也下意识地朝着来人所带的货物看去,竟见其中还有着一床床的棉被。 对于寻常的藏族奴隶来说,将皮毛做成一张毯子或者是一床厚被,相比于从口粮里节省出一件皮衣来,简直有着天差地别的难度。 然而在来人的行动中,那棉被却好像并不是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可以轻易展示给他们看,甚至如他所说,是尊奉武周太子之命前来交易的其中一样货物。 “你还愣着做什么?”这藏族孩子正在走神之间,忽然被人伸手一拉,脚步踉跄地倒向了同在此地的父亲,“贵人让你回答的问题已经答完了,你也该将这件衣服给还回去了。” “……哦,好。”他连忙收回了朝着另一头打量的目光,只见父亲低头督促着他,脸带焦急忧虑之色。 他这才慢了一步地意识到,他们现在和对方口中的武周可还是敌对的关系。 若不是王太妃带着赞普已经退兵到了更往南的地方,他们本也该当随时拿起手中的武器,参与到抵抗武周入侵的战事中。而不是像现在一般,变成了身处在中间地带上的尴尬部落。 就算现在这些陌生人没带着多少兵器,像是寻常的商人一般途经此地,在同行的队伍中好像还有不少“自己人”,他们也无法确定,对方会不会突然因为什么小事生出不满,直接和他们兵戎相见。 连问罪的理由都不必多想了! 一想到这里,这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也不由面露慌张,连忙像是他父亲所说的那样,伸手去脱身上的棉袄。 但他刚有了动作,就被一只手给阻拦在了当场。 “哎,先不忙着脱。既是要和你们做买卖,总是要将此物的优势都给展示出来的。若要测试防寒的效果,还是往山中走一遭为好。也不如再多来几个人一并跟上,反正我们也不只是带了一件两件的。您觉得呢?” 武周来使朝着这个部落的首领发问。 那藏族孩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当继续脱衣的动作,还是该当让自己听从这陌生人的话,只觉在对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在两个领头人的相互对视之间,有着一种格外压抑的暗流涌动。 直到有一瞬的静默,他才听到自己这方的头人回道:“还是不必多试了,这等好东西自然价格不菲。我们的牛羊都是要用来谋生的,不能只拿出来换了衣服,就不管吃喝了。” 武周使者闻言,放声笑道:“您该不会以为,我们这是换个由头要从你们这里盘剥牛羊充当军粮吧?” 头人没有当即答话,但在他沉默的眼神里,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使者却从容地摇了摇头:“我既是代表武周太子前来,也自然得到过她的叮嘱。她说,藏民为吐蕃赞普和雍仲苯教所蒙蔽,我等携开化养民的目的前来,那么这些棉衣在中原是什么价格,在这里也就是什么价格。” “棉花多种于中原热力最盛之地,或是西域适合垦地开荒之处,十年之间早有良田众多,一市斤棉花虽是十倍价于米粮,但也仍比羊皮便宜数倍,诸位怎会购置不起。” “可就算如你所说,此物在其种植之地尚算便宜,若要运输到此地,所需的经费仍不在少数。”头人没有被使者所报出的数字轻易蒙蔽,依然以冷静的口吻作答。 天上不会没来由地掉下馅饼。 更何况,当年武周太子两次在乌海一带击败吐蕃大军,让卫藏四如不知多少户人家因此缟素,已在他们心中和邪魔无异,怎会平白给他们让出好处来!他年纪不小了,不会相信这等好事。 那武周使者却好似没听出对方话中的敌意,语气依然温和,说出口的话也在字句之间极有条理:“那又如何呢?姑且不说自前两年,各地漕运陆运的费用就已另行规划——” “按照太子所说,各地都当因地制宜生产特色之物,而后由中央督办物资调派之事,尽力将其中的运送损耗给降下来,这棉花便是其中的一项。” “您看,最需要此物的地方,恰恰不便于它的生长,自然该有人去拓平道路,将它送到该去的地方,这便是武周朝廷的意义。非要算起来,藏原毗邻种植棉田的安西都护,若山峦不复为隔阂屏障,运载输送起来还要容易不少呢。” 眼见头人欲言又止,武周使者继续说了下去:“当然,在商言商,我们也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正如太子所说,因地制宜才是世道发展的常态,你们这片看似贫瘠的冻土上,也有着中原所不能拥有的特色,自然也能用作交换。” “……因地制宜吗?”头人喃喃自语。 又见那武周使者一拍脑袋:“说起来,我倒是忘记了一件事,太子之前和我提过,说你们还是宗族富户管辖着众多的奴隶,这个购置棉衣的钱对于寻常的大周百姓来说已不算多,对于那些奴隶来说,却可能还是一个要命的数字。你所顾虑的,是不是这个?” “我……”头人咬了咬牙,不知对方到底真是无意提起的此事,还是有备而来。 在吐蕃境内的阶级划分,确实相当严重。 别看他在这些族人之中被选作了领头人,但他这个“头人”连一方千户都混不上,甚至还是挂名在那囊氏的千户名下。 非要算的话,在外人看来,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奴仆而已。 就算侥幸要比其他奴隶多出些许私产,还有着让一部分人听从他行事的本事,可一旦上头有令,他也只能将自己所拥有的东西都给交出来。 这才是让他对于这群不速之客心生惶恐的缘由。 他怕自己做错了决定,就算没死在这群周人的手里,也会在将来的某一日,死在他的“主家”手中。 而对于后者来说,若是想要他的命,甚至可以连理由都不要。 但也就是在他心中不断权衡顾虑之间,他听到那武周使者说道:“这就更不用担心了。倘若我大周兵马推进,直抵逻些城下,你们这些人都要重新被编入州郡户籍之下。” “早年间奉行的是租庸调的缴税制度,但在边地,动辄有豪强私藏人口,侵吞田地,用租庸调缴税名目繁多,还容易让富户从中逃税。我大周已在南诏、辽东等地奉行两税法,以地纳税而非以户纳税。” “此外,我们还将当年用于灾年与战备物资调派的度支巡官作为监管官员,严令边僻之地不得在两税法外私立名目。又以平准署官员考量各地当缴税赋,平抑物价,确保新税法推行。” 这头人自觉自己也算是部落之中的聪明人,还是难免在听到这里的时候露出了几分茫然。 这什么租庸调和两税法,他听不明白啊? 大概是他的疑惑表现得太过明显,那使者叹了口气,解释道:“这么说吧,两税法下,土地越多,交税越多。在监管有力的情况下,你们这些人要想买得起棉衣,吃得起饭是绝无问题的。” “当武周大军攻克吐蕃王城之时,这藏原之上,也将再无奴隶之说!” 他将手边的另外一件棉衣递交到了那头人的面前:“你觉得这是收买也好,或者是什么其他的东西也罢,但我们出行之前,太子还有一句话让我们转达——” “她说,这是她给出的许诺和……凭证!” …… 棉衣很轻,但放在人手中的时候,却好像有着逾越千斤的分量。 第294章 对于这些长期处在尚论大族统辖之下的吐蕃人来说, 今日所听到的种种对他们来说,简直像是梦中才会有的东西。 这一方部落的领头人虽然对于两税法这样的缴税律令依然一知半解,却还是在挽留了这些“武周商人”留在此地过夜后, 如饥似渴地听着对方讲解与之相关的条文法规,也听到了更多对他来说陌生而又新奇的东西。 毕竟,在吐蕃, 根本没有平准署这样的部门来调整物价,更不存在什么朝廷居中调控物资调配, 让更多地方的人能以合适的价格买到需要的东西。 “这片土地上的东西都是归属于那些大贵族所有的。和王室联姻次数多的,就变成了尚族, 比如这一带所属的那囊氏。在朝中当大官次数多的, 就变成了论族……” “他们需要什么东西,就从领地各处征发,哪里需要花费一点金银资财, 至于我们这些人,只要能够活命下来就好了, 怎么还会去想从其他地方买到东西。” 所以度支巡官这样的东西,在这位头人听来, 也只觉格外的费解。 可在听到对方解释这个官职是因灾年运送物资而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又难以避免地露出了一份羡慕的神情。 抗灾这种事情,在他们听来更是有些不可思议。 藏原地界上冻土耕作不易,放牧又易受到天灾的影响,出现饥荒灾情简直是再寻常不过的情况。 “那你们的领主都是怎么做的?” “能怎么做?”头人长出了一口气, “若不是怕我们死掉的人太多, 会让其他奴隶主前来掠夺牛羊, 大约他们都不想过问,生怕被我们拖累。” “有些时候我们也会想……同样是人, 为什么有些人就能做天神后裔,朝堂重臣,有些人却只能和牛羊为伍,图个生存尚且不易。” 上天何其不公道!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转头问道:“说来,你方才提到,你们的度支巡官要在灾年调研各处物价,将大批货物从一个地方运载到另一个地方。那……” “若是度支巡官的家族领地上灾情严重,难道不怕他们先将物资运送到自家的地方上吗?” 在这位头人看来,这真是个最棘手的问题。 可他的话刚刚问出,就见面前的几人各自神态不一,却有一点相似,那便是直接笑了出来。 那武周使者更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兄,你难道以为,度支巡官这个官职,是以家族传承的方式选拔的吗?” “难道……难道不是吗?” 在吐蕃的朝臣里,虽然也有异军突起之人,但这些位高权重的人或多或少都和当年悉勃野家族走出雅砻后的追随者有关。 “大论”这个最是举足轻重的位置,确实有着往复的轮换,但整体上来说,高官的姓氏大差不离便是那几个。 说这是上位者世袭也并不为过。 那么倘若在吐蕃存在度支巡官这样的官职,或许真要如同他所担心的那样,会成为一个最适合以权谋私的职位。 可在中原并不是这样的。 “在中原上国之地,文字存在的时间已经很久了,久到百姓之中懂得识文断字的人,并不只归世家所有。我大周的皇帝陛下更是英明神武之才,提出以糊名取士的方式选拔官员。” “当上了官员还不算安稳。朝廷有监察官员和朝集使,会对官员的一举一动做出考察,百姓也能通过铜匦上书提出建议、对官员发出声讨。若是政令不佳,便无法再在这个职务上做下去。” “上到宰相下到属吏,都是能者居之。出自显赫门庭的家族,确实能让他们比寻常人少走很多弯路,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们就能直接平步青云,执掌天下人的命脉。” “当然,按照皇帝陛下和太子的说法,糊名取士推行至今也不过才几年的时间,官场之上门荫入仕的风气还没被彻底瓦解,印刷术的推行也还不足以颠覆一部分经文的上流垄断,我大周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才能让天下有才之士尽数汇集于神都……” “但这已经很好了。”头人一边听着那位武周使者往下说去,一边忍不住在口中喃喃。 什么糊名取士,什么印刷术,同样是他听都没有听过的东西。 他只能从对方接下来给他的讲解中知道,糊名取士,是能让“奴隶”和“地主”都站在同一个被评判的环境之中。只要有足够的能力,就能中选当官。 印刷术,是将识文断字的能力推向乡野之中的更多人,让他们也有机会摆脱旧日的蒙昧,走上一条和先前截然不同的道路。 就连女子也能在武周皇帝的支持下走上仕途,以真正对得起那句唯才是举。 而这些中原的百姓之所以还能在生存之余有这样的机会去尝试更多的可能性,是因为在那里,农耕的技术早已经发展到了让吐蕃望尘莫及的地步。 他们有耐寒的种子,也有一年两熟的早稻。 他们有曲辕犁有水车有十字镐这些农具。 还有以各种渠道陆续发展的农肥。 …… 当他们是以百姓的身份缴税,而不是以奴隶的身份上交粮食时,生存下来就绝不会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人能生存,还有向上的门路——这就已经足够了。 这位头人也并不觉得对方有诓骗自己的必要。 要编出那么多有着实际例证,还能够自圆其说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更何况,与他们同行的人中,还有一些出自西藏都护府的藏民。 这些人原本也是听从吐蕃赞普的调遣,虽然身处于唐古拉山脉以外,但和他们也没什么分别。 可这位头人看得出来,经历了文成都护的统辖,将中原的文化和制度更进一步地带到这片土地上,他们连眼神都变得比先前清亮了许多。 这让他此刻明明只披着那件棉衣,却已经难以避免地在想,若是他能从那囊氏的奴隶变成武周的子民,会不会也能过上和先前截然不同的生活。 按照使者所说,两税法的收税方式,是按照拥有的土地来定收税的数额,若是没有固定田产的行脚商人,就按照另外的方式来计算。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能让自己劳作所得的大部分东西落在自己的手中。 谁能不为这样的未来而心绪沸腾呢? 起码在看到了这一线光亮之后,他是绝不愿意再身处混沌之中了! 先前禄东赞、钦陵赞卓战败,现在吐蕃门前雄关被破,让他们明明还是藏巴牧民,却已经下意识地觉得,武周大军必定能开赴逻些城。 那么在隐约窥见了那道势不可挡的洪流之后,他们又怎能还想先前一般置身事外,只希冀于对方尽快过境! 当次日,武周来使们重新收拾好了车舆,预备向下一处部落进发的时候,那位头人已经带着一小队部落青壮等在了营门之外。 他们说,若这是一出传教的话,他们愿意相信一次这样的教义,也为它能通行于此地,再添一份助力! …… 这样的场面并不仅仅发生在此地。 后方的逻些城贵族所听到的消息,也应当并不能准确地将如今的局势给反映出来。 用于牵扯出话题的,可以是一碗不一样的米,可以是一份拓印出的书稿,可以是一件崭新的棉衣,但最后都是导向了同一个结局,那就是唤醒这片土地上的奴隶做一个正常人的心愿。 在其中当然也有推行宣讲失败的,但在后方的兵力不断填补推进之中,这样的小范围交锋反而成了武周大军展示拳头的最好机会。 零星汇聚起来的消息,也终于像是一锅热汤之中一个个沸腾升起的气泡,让置身其中快要被煮熟的“青蛙们”,感到了一种迫近而来的恐慌。 “愚民!真是一群愚民!”赤玛伦冷眼看到,那囊氏的一位头人愤怒出声。“那些外来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当真是愚昧至极!” 赤玛伦抬眸问道:“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觉得先前对他们好一些,让他们多会一些本事,现在就能不那么轻易地接受外来的消息和变革?” 可或许,知道得更多,才更容易被带到更为正确的路上。 就像此刻—— 当藏原之上正在掀起一场对奴隶的策反宣言,实现武周的文化渗透之时,在中原的土地上,也正在酝酿着另外的一场文化浪潮。 毕竟,此刻距离六月时候武周的第一场科举取士,已经过去了三个月的时间。 一批新的人才已经经过了初步的考量,站在了朝堂之上,作为真正意义上的天子门生。 而印刷术也已在科举的考场上证明了其无可替代的地位,现在也合该在另外的地方发挥出作用来! 这一次,武清月也没非要等到正式凯旋之前,才将藏原之上的军情汇报到朝中,而是在大军突破了唐古拉山脉这道屏障之后,便已让人将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送向了神都。 所有人都知道,武周的对外战争又一次取得了胜果。 朝堂之上的变革背后,还有着一支常胜的队伍作为支持。 那么圣神皇帝所提出的东西,他们到底要不要持反对建议,最好是想清楚来回答了。 …… 太平摆弄着手中的纸张,好奇地朝着母亲问道:“所以此物的作用,就是让那些略微识得几个字的人,也能更为快速地获知天下的消息,知道该当做些什么事,才能为我大周效力?” “不错。”武曌回道,“你阿姊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报纸。” 第295章 “报纸?” 太平轻声念了念这两个字, 顿觉这名字虽是简单,却也当真恰如其分。 “报”这个东西,在方今的政务之中也算常见。 天下各地的消息, 并不只是到了年末朝集使齐聚入京的时候,才会汇总到帝王的案头。 天子诏令和其他的官方文书,需要由信使传递到各方州郡长官的手中, 各地的政务民情也需要汇总至京师官邸之内,都可称之为“报”。 那么当其被写在这些经由改良而来的竹纸之上, 不再以竹简绢帛等物作为载体,甚至还能在印刷术的助力下大批发行, 不再只是将消息往来于地方官员和中央之间的时候, 将其叫做“报纸”,也算是有其由来。 太平又听母亲继续说道:“还有,你说此物是为了让那些略微识得几个字的人能快速获知天下的消息, 为我大周效力,对, 但也并不完全对。” “这东西既可以叫做报纸,也叫神都月报, 将会在随后定期刊载发行。” “如果说,铜匦上书,是将消息自下而上地传递上来,就连目不识丁的人也可以借此表达自己的建议,那么神都月报, 就是将消息尽可能地自上而下传递出去。” “……自上而下?”太平歪着脑袋思量了片刻, “也就是说, 阿娘希望此物一经推行于天下,哪怕是乡野之间最寻常之人也能知道这其中说了些什么, 而不是让政令在抵达州郡官员后便到此为止,便常有地方官吏行阳奉阴违之事?” “不错。”武曌回答得很是果断。 她在说话之间,也颇为赞赏地朝着女儿投去了一个眼神。 太平虽然年纪尚小,前头又有安定为之遮风挡雨,并不需要揠苗助长,但如今武周已立,身为武周开国君主的女儿,自然也有不少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能将一些事情看个清楚,显然是很有必要的。 今日她的表现,便已很是让人满意了。她的老师们,将她教得也很出色。 武曌继续说道:“若是先前你阿姊没拿出那套完善的印刷术成果,我可能还未必能将这条上下相合的言路给彻底打通。但现在,一份月报只需雕刻数十份模板,便能在几日内制造出数万份的文书,令其分发于各州各县,甚至是当地的学馆街亭之内,也便迟早能以口口相传的方式,将消息传递至五湖四海的每一个武周子民面前。” “那这就不应该叫做神都月报了,而该当叫做大周民报。”太平认真听完认真分析道。 但她话刚出口又忍不住在想,若是按照阿娘一贯以来的取名方式,只叫什么大周民报,她是必定不太乐意的。 上有圣神皇帝、神都和万象神宫,下有凤阁鸾台,那这个报纸也该当有个与之匹配的名字。 “你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武曌颇觉有趣地看着太平脸上变幻的表情,出声打断了她的遐思,“之所以叫神都月报,是因为你阿姊觉得,天下诸州之中,真正参与到改朝换代之中的,其实并不多。” “但人总是有好奇心的,就算身处江湖之远,也会想要知道,在神都洛阳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更想知道,现在的这个朝廷到底与先前有什么区别。” 她对上了太平欲言又止的神情,坦然说道:“既然如此,与其让民间因为先帝的生死与谥号在私下议论纷纷,与其让有些追忆李唐的言论在暗处发酵,还不如有这样一个上下公开的渠道,将今日神都展示给天下百姓去看。” 他们不是想看今日的神都是何种模样吗?那就来看吧! 她敢说自己坐在这个皇帝的位置上,自有自己的资格,也迟早能令四海信服归顺。 阿菟这个继承人,更是历代少有的兼具守成与进取之能,让她既不必担心终有还政之日,也大可以大刀阔斧地改革图变。 那她也自然敢于将神都的每一次变化,每一份诏令,都以这种新兴诞生的途径,广泛传播到民间,也将其反过来用在收拢民心之上。 唯有用这样潜移默化的方式去改变民众的想法,才能让更多人将对自己的认知从李唐转向武周,也在同时,掀起一股贯彻于民间的浪潮,去对抗这千百年来世家垄断朝堂的局面。 而现在,正是以神都月报之名,让其走出第一步的大好机会。 武曌摸了摸小女儿的脑袋,向她继续解惑道:“若要达到我所说的目的,在这份神都月报上,不会只有武周立国以来的政令法规变更。” 对于大多数的百姓来说,这个东西未免太过枯燥了,也太难理解了,就像藏原之上的百姓能听得懂“吃饱饭”这样的问题,却听不懂“两税法”。 太平目光炯炯地听到母亲说起,她会让人将这个月报办成更容易传播的方式。 比如说,万象神宫这座更像是纪念碑而非宗庙的明堂,就会在月报之上不断刊载建造的进程。一座标志性建筑诞生的同时,还势必会有武周的诸多理念在同步宣扬,历年以来的种种科技进步,也将在其中得以彰显。 这就要比照本宣科的手段灵活得多。 再比如说,临近入秋,天下各州尤其是洛阳长安一带的粮食即将丰收。亩产收成、种植方式的改良和明年计划展开的水利项目,也都能被刊载在月报之上。 还有…… “还有边关的告捷!”太平当即举一反三地说道,“自打数十年前的松州之战后,吐蕃便野心勃勃地想要入侵中原,现在这个敌人不仅仅被打得退缩到卫藏四如,还被正式叩开了大门,只怕天下各州的百姓都想知道,这一仗结果如何,又是怎么打赢的。” 尤其是这个“怎么打赢”,就算不会将兵械的种种改良,以正面解答的方式回应,也必定能让那些乡野小民都感受到武周是以何底气与四邻往来,立足鼎盛! 若要在随后对兵制进行改革,也需要这一份渗透而下的铺垫。 武曌挑眉:“我怎么看你的意思,是你想负责写这个部分?” 武长仪理直气壮:“当然。若换了别人来写捷报,可能还会谦虚两句。可我给我阿姊写战事得胜的表彰,却绝不会犯这样的错!” 她年纪小,将有些关于战事的吹嘘写得再天马行空一点,也不足为奇。 这样的文章放在洛阳京师之地,可能还是稍显浮夸了些,但若是将受众定位在普通民众身上,或许才更能实现阿娘所说的消息传唱。 眼见武周的变化好像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太平身居太学之中,一面告诉自己还是要先将本事学好,一面也觉自己得为母亲和姐姐做点什么。 今日便好像是个机会! 兴冲冲领走了这份差事的太平,在从母亲面前告辞离去后,便直接将自己在太学之中一并就读的伙伴都给找到了面前,预备将此事筹备得万无一失。 她也格外满意地听到她的伴读上官婉儿说道,放在“报纸”之上的庆功报捷,的确不能参考王勃等人写赞颂文章的方式来写,而是该当以更为直白夸张的笔触来完成。 “不过将来,若是看报纸的人越来越多,民众的识字情况大有改变,倒是不妨将这报纸的栏目变成诗文唱和的一方平台。”上官婉儿眨了眨眼睛,对上了太平同样摩拳擦掌的奋进目光,“此物大有可为啊!” 太平拍案而起,还没长多高的身体里仿佛已积蓄了为数不少的能量,“既然如此,我们才更不能将第一步给浪费了。” 开工! 最好能在真正的胜利战报抵达之前,她们已能为此做好全部的准备。 …… 但太平倒是没想到,在她带领着一众小伙伴办事的同时,她还收到了另外一条意想不到的消息。 她惊讶地看向了报信的宫人:“你说,我二哥回来了?” 这个“二哥”,指的当然是已改封二皇子的武旭轮。 可这不应该呀? 太平一边朝着武旭轮的寝宫走去,一边在心中盘算,二哥离开洛阳的时间确实要比阿姊更早,但他前往西域,并不只是要去采风的,还要去那头避祸,如此说来,自然是越晚回来越好,根本不该在现在就已回到了洛阳。 可在看到武旭轮的手脚都打着绷带的模样时,她又顿时将自己的那些疑问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太平匆匆上前,惊问:“你这是怎么了?” 武旭轮苦着脸:“我以前在京师,光知道安西都护的治安不好,却不知道会有那么多的刁民作祟。我……我采风到一半,便遇上了一队突厥人打劫,险些要将自己的小命给丢在那里。” 太平哑然。若真如此的话,武旭轮的运气也真是太差了。 可还没等她将安慰的话给说出口,她就看到武旭轮脸上的神情一改悲观之色,变成了一种……太平也不知道该当如何形容的表情。 “幸好,阿姊的部从一部分前去大小勃律和她会师,另有一路经由安西回归中土,正好将我给救了下来。统领这路队伍的,是阿姊手下的韦主簿。” 他目光放空了一瞬,低声问道:“太平,我听说民间有一句话,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觉得这话说的对是不对?” 武长仪听到这里,终于意识到了她先前觉得武旭轮的不对劲之处从何而来。 写在他脸上的,确实不是受伤遣返的郁闷,而是好一派少年怀春! 她沉默了片刻,木然发问:“可你确定,你这是在报恩,不是报仇?” 第296章 一听这话, 武旭轮顿时像是被踩了脚一般跳了起来,“我怎么就是在报仇了,我只是……” “哎, 我懂,年少慕艾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二哥啊, 若你只是我的兄长,韦主簿也只是个旁人家的女孩, 我说不定还要帮你出谋划策一番,看看怎么能让你看起来像是个颇有气概、可堪托付的男儿, 现在却——” 太平话说到此, 忽然停顿了片刻,将目光上下逡巡在武旭轮的身上,自审视的目光中透露出了几分严肃的意味, “二哥这几个月不在朝中,便不太清楚一个情况。” “今年六月的科举取士, 头一遭允许女子同科参与考核,也有朝堂上的女官作为先行一步的典范, 但报名考核的人中,已经成婚、丈夫也还在世的,依然少之又少!” 更多的情况,还是十几岁的女孩子,或者是孀居的寡妇前来报名。这是为何? “我曾经问过阿娘这个问题, 她说, 是因为世人大多还对她们有一份担负家中重任的期待, 也有人不希望她们能这样快地凭借自己的本事走到外面来。” 有那么很短的一瞬,武旭轮险些要以为, 正在和他说话的不是他那个年纪尚小的妹妹,而是他的母亲和姐姐。 大约是太平在成长之中耳濡目染所致。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太平小大人一般地摸着下巴,郑重其事地发问,“在你没出现之前,韦主簿以阿姊为榜样,明明自己也才十五岁上下,就敢于随同澄心姑姑出海前往大食,前后两年间为我武周建立邦交而奔走,必定是想要做出一番大事业的。” “可若是在随后,神都之中有这样的传言,说是你这位二皇子对她另眼相待,有意结亲,她该怎么办呢?” 就算武周太子的地位,因阿姊本身的实力,说是稳如泰山也不为过,但前有李唐宗室,后有姓武的那群蠢货,还有五姓七望的贵族,都难以避免地将目光投在武旭轮的身上,谁知道他在这个阿姊出征的节骨眼上表现出想要结亲的意思,会不会让别人生出什么其他的想法。 正因为看到了这种可能性,也知道武旭轮自己确实没有想要悖逆的意思,太平才干脆将话说得直白了一些。 “二哥,你别怪我将话说得难听……” “我知道你的意思。”武旭轮捂着脸郁闷地回道。 他既然知道自己为何要外出避祸,又怎么会不明白太平这番话的意思呢 他这位武周皇子想要迎娶什么人,不是给了对方一个无上高贵的身份,反而是给对方上了一层束缚。 韦淳当日救他的时候,正在领着马队,与碎叶城轮换的守军一并踏过黄沙而来,真是好一番意气风发的样子,也合该要在这武周朝堂局势的变幻中,得到一个腾飞的机会。 若是有人在这个时候拖她的后腿,只怕真要被她当作仇人来对待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啊……”他嘀咕道。 太平想了想还是决定安慰二哥两句。 毕竟对方跑到西域采风还遇上了突厥劫匪,已经是一等一的坏运气,现在竟还不能向自己喜欢的姑娘求娶,否则便是恩将仇报,也算是有些可怜的。 可是还没等她开口,她就忽然看到武旭轮抬起了头来,眼神也从先前的沉郁,带上了几分跃跃欲试之色,“太平,你说如果是我娶旁人,会影响对方的仕途,那若是……若是对方娶我呢?” “……啊?”太平茫然地发出了个声,被自家二哥突然提出的这个想法给震在了当场。 武旭轮却俨然不觉得,自己跟妹妹讨论这种话有什么问题。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有可行性,在话中也盘算了起来:“你看,那些将女儿嫁出去的人家总觉得,女儿就只能算半个自己人了,要按照这种说法的话,到时候我也就只能算半个皇室子弟,想来有些人再想拿我当筏子做什么事情,也得再多斟酌一二。” 这么一来,他就比之前安全得多了。说不定还不必再躲到外面去。 人在江湖走,总难免会遇到些麻烦事,说不定还会要命的! 还不如在神都安分待着呢。 “既然不是我娶,而是对方为主,那想要继续在仕途上升迁或许也不会受到太多的影响。” …… “二哥还说……” 太平一脸“今天真是开了眼”的表情,向母亲汇报道:“他说,以二皇子的婚姻开个先河,说不定还能让朝野之间流行起一些新的风尚。” 什么风尚? 自然是由女子为户主,娶夫入门的风尚。 武曌嘴角绷住了须臾,却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若是朝堂之上的女官人数日多,女户的各项政令迟早能跟进上来,还有你阿姊之前提过的女兵入伍后的军户独立问题,也正在筹划之中,让他少给自己脸上贴金,觉得这想法有多重要。” 她很了解自己的儿子。 武旭轮此举,分明是为了让他自己的处境能够变得再安全一些。 但怎么说呢,被套上了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后,别说太平被她那突然聪慧起来的二哥给糊弄得一愣一愣,就连武曌自己都觉得,以旭轮的婚姻给朝臣看个态度,好像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只是有些话,还不适合这么快提出来,也总不能只是武旭轮这边的一头热。 武曌接道:“你让他近日在洛阳安分一些,别打着什么知恩图报、上门道谢之类的理由,去将他的想法说到韦都尉的面前。” “……韦都尉?”太平眨了眨眼睛,有些惊喜地问道。 “澄心给她谋的升官机会,也算是她放手一搏的回馈吧。”相比于先前那个略显促狭的笑容,此刻摆在武曌脸上的笑意要更显真切一些。 身为武周天子,她比谁都希望,像是韦淳这样大胆奋进的人,能够再多一些。 多到……足以彻底改变天下的秩序规则!—— 而在此之前,先一步有变化的,还是藏原之上的局势。 武周太子的破关消息往返于洛阳期间,那些在藏原之上进行文化传教的队伍已经用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一步步朝着吐蕃腹地推进。 身处逻些城的赤玛伦尝试着令韦氏将领先以夺回大勃律的管辖权入手,缓和一方的压力,虽然取得了一些战果,但成效并不那么明显。 更为棘手的,还是随后传到逻些城来的消息。 随着秋日到来,藏原的气候也急剧寒冷了起来——这原本对于吐蕃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这势必会阻拦住武周兵马的进攻。 但这一年在中原地界并无水患旱灾,也就意味着,当武周天授元年的秋日到来之时,各地的粮仓都因丰收而充盈了起来,也让随后,有一批充沛的军粮送到了藏原之上。 这批军粮的到来,在武周大军已取得了优势地位的情况下,根本不怕遭到吐蕃兵马的阻截,而是以愈发大张旗鼓的方式宣扬着它的到来。 很显然,这既是为了安定远征士卒的军心,让他们不必因即将到来的凛冬畏缩不前,也是给那些藏民们看看武周的实力。 仿佛是在说,他们在宣讲“传道”之中所说的种种大国优势,都并不是瞎编乱造出来的,而是实打实地反映在他们的兵力之中。 而现在,只差一步了。 那就是正式地颠覆吐蕃的统治! “听说近来藏原腹地的贵族对手底下的奴隶态度好了不少?”武清月翻着手中从洛阳送来的回信,转头朝着另一边的斥候问道。 “不只是如此,他们还大肆宣扬,我大周的实情并没有对外说的那么好,若非如此,我们早可以直接发兵会战,和他们在逻些城下决一胜负,现在的种种行为,都不过是希望藏民能充当我们的马前卒罢了。” “另一面,便是如太子所说,他们将今岁的收成分出了不少给手下的奴隶,希望能让他们更加卖力地作战。” 武清月嗤笑了一声:“这行径,和露怯也没什么区别了,想来那些奴隶也是能看得出来的。” 若不是这些享受着特殊地位的贵族已然黔驴技穷,他们何必要用这种方式来讨好那些看不起的人。他们一面说着武周是徒有其表,另一面,还不是将自己的短处都给彻底暴露在了人前。听起来就可笑得很。 在绝对的劣势面前,就算赤玛伦是个人才,也实在很难做到逆天改命了。 武清月接着说道:“还有,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我先前以怀柔之道缓步推进,可不仅仅是为了随后的治理,也是为了……” 她的目光自自己手中的信笺上挪开,落到了一旁的舆图之上,停留在了东南方向,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们起先对于那一路的防守还是很稳固的,可现在,整片藏原北部的民众都有了倒戈之势,只差我在这里振臂一呼,那头,就疏于防守了。” 可谁说,各路军队都是需要同时发兵的? …… 就在中原的军粮被运到大军面前的同时,还有另外的一路队伍,将一批为数不少的军粮,送到了蒙舍诏王的面前。 同时到来的,还有武清月的一封军令。 军令之上写道,若要如当年一般得盐万斤,收获甲兵等物,就请蒙舍诏王尽快自南诏出兵,越过铁索桥,直抵藏原! 他们—— 将会给吐蕃以绝对的致命一击! 第297章 兼任武周巍州刺史的蒙舍诏王逻盛炎, 也正如武清月所预估的那样,在接到这份军令之后,几乎没有犹豫, 就已做出了尽快调兵的决定。 出兵! 当然得出兵。 他怎能不再知情识趣一些呢? 李唐末代皇帝执政的最后一年,他因父亲病逝前来洛阳出席大朝会,却在返回南诏后没过太久, 就收到了武周登基大典的邀约。 从李唐到武周,对他来说同样是拿着朝廷的名号, 在洱海地界上与其他诏王名正言顺地对抗,但归根到底又还是不同的。 他的上头从始至终压着的都是那位前安定公主, 现武周太子。 当她以更为显赫的地位走上前台的时候, 逻盛炎没有空去想,对方是不是只比他的儿子大上一岁光景,只能想到一件事—— 那便是对方从未因为南诏地处偏远, 就对此地疏于关注。 他和他的父亲或许能在李治面前蒙混过关,拿了巍州刺史的位置后, 便一面狐假虎威,一面发展势力, 在武清月面前,却绝没有这个机会。 “你此次带兵自诺矣江北上,而后转道前往逻些城,务必出兵要快,绝不能因时近入冬便有所耽搁。” 临行之前, 逻盛炎严肃地对着儿子盛逻皮叮嘱道。 “大周朝廷的军粮已经送到了, 我们拿了人家的东西, 就合该打出战绩来。” 盛逻皮本想说,父亲也不必以这等诚惶诚恐的态度办事。 但还没等他开口, 逻盛炎就好似察觉了他此刻所想,接道:“你别以为我在跟你说笑,洱海各部之中,我方如今的局面占优,你以为是从何处来的?” “是因为当年我们随同太子出征,自青海湖那头带回了数千筐的好盐,与施浪诏、越析诏换回了不少物资。这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止选对了靠山,还能从中拿到不少实质好处!” “可当年送回来的盐,会有吃完用完的一天。从李唐到武周,我们的地位也能被别人所取代,若是你我松懈于此战,你猜往后这等出兵合围的职务,到底有没有人愿意顶替我们去做!” 盛逻皮怔住了片刻,这才若有所悟地回道:“我明白了……” 他不是个蠢钝不堪的人,若非如此,先任蒙舍诏王在世的时候,也不会屡次将那位武周太子在他面前立为榜样。 父亲已将他放在了继承人的位置上,他也必须依照武周今日在四夷心中的地位,为蒙舍诏谋求出一个前途。 当益州都督府的府兵也一并抵达了巍州,和他合兵一处出兵入藏的时候,盛逻皮特意往施浪诏的地界上经过了一段。 蒙舍诏和施浪诏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也是洱海六诏之中最为强盛的两支。 但现在,在两方之间出现了又一个区别。 按照盛逻皮在越境而过之时对外所宣扬的那样,武周将破吐蕃,自此之后,云南六诏之地再不会受到雅砻部落的威慑。 蒙舍诏归顺太子多年,有幸受邀会猎于逻些城下,乃是无上的荣耀。 若是施浪诏胆大包天,意图趁蒙舍诏出兵之时发起进攻,那么等到武周太子扫平吐蕃之时,正能在回程时候取道南诏,将此地的秩序重新确立。 这当然也是又一出狐假虎威,又何尝不是一出代行威慑。 身在藏原之上的武清月显然不会在意,盛逻皮此举会对更接近吐蕃的施浪诏带来何种影响,他的这个举动又算不算是在提前清除异己。 云南之地的势力分散、言语不通,总是需要解决的,若是有人能担负起这个责任,那也无妨推他一把。 何况,对于武清月来说更为重要的,还是盛逻皮率领南诏精兵发起的进攻! 不断积蓄起来的实力,让她有了足够的资本在四方落子,那也莫要怪她不打算和吐蕃来上一出完全正面对阵的较量! 在这数月的传道教化之中,她也早已经将这些藏民当作了武周子民,正因为如此,哪怕攻克吐蕃的最后一战势必要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中断悉勃野家族的统治,也不会用那些奴隶的尸骨来筑起逻些城下点火的柴垛。 …… 秋为兵象,于五行属金,常以肃杀而为心。 那这片秋末凛冽之时,初降于藏原之上的飞雪,也未必就是将吐蕃腹地庇护在其中的堡垒,也有可能—— 是让这片土地的历史被彻底翻篇的信号! …… 在南诏的回信抵达军营的次日,在营地上空忽然响起了阔别数月的进攻号角。 武周太子位居中军,以东女国敛臂女王与吐谷浑王太后西平公主为左军,钦陵赞卓和其统辖兵马为右军,挥师南下。 被文成公主教化归顺的藏民与新近依附而来的藏民部落,则变成了尾随在后的浩荡队伍,既与前军的行进稍有割裂,又好像已变成了这进军浪潮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与此同时,信诚和尚带着大小勃律的兵马自藏原西北卷土重来。 一个月前,他在和韦氏的交锋中两次受挫,却突然之间以那位被俘的韦将军祭旗,发起了一改先前颓败之势的进攻。 就仿佛先前的失败,不过是为了让人放松对这一路兵马的警惕而已。 现在大军正式吹响了攻克藏原的号角,他也自然不能因为钦陵赞卓缺席于这方作战,便真成了拖后腿的一方! …… “大小勃律之间的桥梁一直没有修缮完成,但是……”汇报西北战事情形的吐蕃哨探咬牙回道。 “但是小勃律的兵马,只怕是自钦陵赞卓从此地撤兵之时,就已绕行而动,先前大勃律和象雄在那位信诚法师的带领下战败,也是为了给他们争取时间?”赤玛伦阖目沉思了片刻,极力以平静的口吻发问。 她也随即听到了哨探给出的肯定答复:“没错。” 赤玛伦心头一沉。 这意味着,信诚法师在带兵作战上的本领,可能远比她所猜测的更强。 而这样的一员将领,在武周的统治下,甚至是不必长留边疆作战的,竟然以传道僧侣的身份蛰伏于藏原多年! 这到底是在对外彰显着武周人才济济,还是对方早已将吐蕃视为新的边疆,对于吐蕃来说都不会是个好消息。 在此刻收到的这条战报,也意味着吐蕃在临战的危机之中,还被人先行斩断了一条臂膀。 赤玛伦沉声说道:“传我军令……” “报——” 她话刚出口,便听一道扯开喉咙高呼的报信之声由远及近而来,打断了她本要出口的安排。 那前来通传的声音,更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难从中听出一种惶恐慌乱的意味。 近日接连传来的坏消息,或许也本就让人不敢报以任何一点奢望。 什么武周大军战线过长,补给路线消耗过大,甚至天寒地冻以及高原反应会大大降低武周士卒的战斗能力—— 在以武清月为首的大军必欲灭亡吐蕃的决心之下,又哪会阻碍住多少她们的脚步。 一时之间静默下来的议会厅堂内,只能听得到那哨探快步走来的脚步声,和他猝然跪地之后疾声说出的话:“南诏……南诏发兵了!” “我等先前没能发觉那头的异动,等到军情有变之时,南诏已攻克了波窝部落。” 厅内当即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南诏兵马来得未免太快了,更是和信诚和尚那头的发兵,形成了左右呼应的架势。 饶是对方的兵马没有直接抵达面前,也用这份战报宣告了这来势汹汹的气焰。 波窝部落同属悉勃野家族后裔,位处逻些城以东,本就是藏原腹地防备东方小邦来袭的一道重要哨岗。 正因为有这一路自数十年前便跻身要害之地的部落存在,武周大军又好像早已全部摆上了台面,赤玛伦等人这才将绝大多数的精力都用在对抗藏民的倒戈之上。 哪知道,这波窝部落甚至没能将求援的消息送到中央,就已覆灭在了南诏发兵之下! 这一路突然出现的兵马,便像是一把骤然出鞘的利刃,直指藏原腹地而来。 北面有武清月本人统领的大军。 西北有大小勃律和象雄的联军。 东面有新窜出来的南诏兵马。 别看这连真正意义上的三面合围都不算,但别忘了,在吐蕃的西面和南面,本就是不可逾越的藏原神山。 那既是逻些城周遭部落获取水源的依靠,又何尝不是一面面断绝了后路的壁障! 在这一刻,灭顶之灾以一种更加不容忽视的姿态,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一名官员忽然拔腿就要朝外奔去,但还没等他走出两步,就已被赤玛伦让人扣押在了当场。 他惨白着面容,满脸失态地厉声喝道:“太妃何必拦我,我藏巴如今大势已去,难道非要让我们都留在此地陪葬吗!” 还不如各奔东西,或许还有机会尽快往西逃亡至印度去,寻个活路。 武周太子如此对待那些奴隶,便绝不会给他们这些奴隶主以一个好结局。 这一点,他看得清清楚楚。 可回应于他的,不是赤玛伦的默许,也不是押住他的士卒举起手中的刀刃,而是这位王太妃忽然按住了赤都松赞的肩头,一字一顿地发问:“赤都,若要决战于逻些城,以你为饵,你怕不怕?” 第298章 赤都松赞如今也才不过五岁的年纪, 就连当日从军营之中逃窜,都是被赤玛伦给强行捎带上的,根本没有这个本事分辨出来, 方今的军情应当如何应对。 但危机临门,他还是能够出于直觉地感到一阵惶恐。 在母亲郑重地问出那句话时尤甚! 明明在他坐上赞普位置的时候,母亲就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过, 从那日开始,他就是吐蕃身份最高的人, 就算真想哭,也必须按捺住情绪, 等到人后再说。 上一次他哭问吐蕃是否已要完了, 也遭到了母亲随后发出的斥责。 但今日……今日在那双满是威逼凌迫意味的眼睛面前,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才能保持住“赞普的威严”。 然而还不等他哇的一声哭出来,他就听到了赤玛伦的一声厉喝:“好好想这个问题, 不许哭!” “王太妃何必在这里为难一个孩子。”当即就有看不过眼的大臣开口说道。 可下一刻,他便迎来了赤玛伦异常凌厉的目光:“国难当头, 赞普纵是孩童,也没有这个置身事外的资格, 除非他愿意将权力都交给旁人,但事到如今,已没有这个可能。” 赤都松赞并非蒙昧愚钝的孩子,就像他明明已经隐约察觉出,当年他父亲的死亡必定还存有疑点, 更可能和当时在场的母亲分不开关系, 为了粉饰太平, 也为了他这个至高无上的地位,还是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么现在, 他也该当拿出一个态度来的。 赤玛伦的话既是在对着大臣说,又何尝不是在对着赤都松赞说:“若是武周太子在攻破了山前关隘后,直接挥兵南下,力破王城,或许我等还能开门相迎,投降于对方。当年的高丽王能被送到京师长住,娶妻生子,赞普年幼难记国仇,也未必不能走上这条路。可……” 她目光依然深沉而凌厉地望向赤都松赞,并不难察觉到,在他的脸上因“投降”二字,露出了微不可见的意动。 她没有看错,这个孩子确实远比她想象的还要聪慧得多。 很可惜,他遇上的是一个根本不按照常理出牌的对手,还已是羽翼丰满,在开疆拓土的宏图伟业之上,有着远超过前人的野心。 她不愿意只让吐蕃的子民像是昔年一般继续听从赞普的号令,对于天。朝上国纳税上贡便已足够,而是要让这场扫平藏原的战事,为武周带来一块真正的新土地。 那么赤玛伦又怎么会看不出,在武周的合围大军抵达逻些城下,将吐蕃王业彻底覆灭的时候,到底会给悉勃野家族带来怎样的结局! “可现在你、我和在座诸位已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了。” 赤玛伦缓缓地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却并未因为这看似有若脱力的举动,让她的语气里少掉任何一点犹豫不定,“我想诸位不会觉得,那位武周太子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吧?” 武清月徐徐图之的手段若能被他们觉得叫做心慈手软的话,这些人死了也是白死。 所幸,赤玛伦看得很清楚,在这些吐蕃朝臣的脸上,一个比一个神情难看,显然都能从近日的一条条军报中,给他们自己拼凑出个未来。 当武周大军进攻王城之时,他们极有可能会落个身首异处的结果,以便平息民愤! 正因为如此,赤玛伦在此刻试图以赞普为诱饵,发起拼死反击,才真是有意救他们一救。 她所属的没庐氏,也本就和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一想到这里,那个方才还觉她在苛待幼童的朝臣当即变了口风:“是我等不如王太妃行事果决,先前多有冒犯了。” 这些人也随即将目光落到了赤都松赞的脸上,等待着他做出一个决定。 年幼的赤都松赞垂眸沉默了片刻,低声回道:“都听母亲的安排。” …… 从这些朝臣随后汇报给他的消息中,他的母亲虽没有这个亲身上阵的本事,却好似个天生的统帅之才。 逻些城既是吐蕃反击的最后阵地,也就势必既要有严防死守,又要能给敌军一个攻克的希望,以便在希望之后埋藏陷阱,这么说来,在陈兵设防上的门道不少。 而在武周中军所在之地到逻些城下的这数百里之地,吐蕃兵马既要保全实力以备反击之战,又不能让敌军发觉他们有意引人入套,在排兵布阵之上更要讲究。 而这些,都在短短数日之内,随着赤玛伦的军令下达,变成了落到实处的变化。 相比于那些直接便想要投敌或者逃亡的臣子,这位临危受命的吐蕃王太妃无疑是诠释了何为能臣。 可另一面的武周大军,既有本地藏民的呼喝响应,又有那两路侧翼大军的声援策应,在彻底掀起进攻的浪潮后,便仿佛再不能被任何东西所阻拦。他们来势汹汹,已在眼前。 “母亲说会在逻些城发起应战的……”赤都松赞听着下头的官员汇报军情,只觉从人口中说出的每一条败绩都让人一阵心惊肉跳,只能低声安慰着自己。 但他年幼的面容上很难掩饰住的恐惧之色,却已将他全部给出卖了。 那趁着赤玛伦外出来到赤都松赞面前的官员便留意到了这一点,当即趁热打铁:“王太妃对逻些城上下了如指掌,若要以此地为最后的堡垒,确有可行之处,然而世事未必能够尽如人意的!” “武周胜绩一日多过一日,吐蕃军心溃散只在眼前,若是再过数日,不等武周前军进入陷阱,吐蕃的戍防就已彻底崩溃,到了那个时候,就算空有一座逻些城又有什么用。” 赤都松赞喃喃:“母亲说,赞普的神权天授不是半年一年就能瓦解的东西,只要我还坐镇在逻些城与士卒同在,她就有办法让军心还能维系着最后一线……” “错了!”那官员打断了赤都松赞的话,“对她来说,能够调度我藏巴大军,在胜负已分的时候继续稳固局势,就是在展现她的本事。直到如今也没从敌军之中传来扎西德的死讯,也就意味着,王太妃她还有被招安的机会。可您不同!” “您是一统藏原的松赞干布的后裔,是上一任赞普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若是武周要彻底抹灭藏原之上的信仰,您便必死无疑。我们反抗得越是激烈,您也就越是得以死祭旗。” 赤都松赞张了张口,在慢慢意识到对方话中的意思时,根本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倒是那官员已自他的脸上看出了犹豫的神色。 他虽然不知道,为何赞普对于母亲并非全然依赖,也被他所说的话动摇了心神,但这对他来说显然是个好事。 他跪在了赤都松赞的面前:“逻些城这个是非之地绝不能多待。以臣看来,赞普该当在我等的护持之下暂时撤向塔库里与印度一带,一旦武周撤兵,再图卷土重来。” “中原王朝对藏原之地向来是鞭长莫及,暂避锋芒才是最适合的办法。” 像是生怕赤都松赞还有疑虑,他又咬牙补充道:“赞普啊,您还是有一个时机能够走脱的。” 什么时机? 自然是武周大军将至的时候。 逻些城上下全力备战,在赤玛伦的调遣之下,说是齐心合力也不为过。 这座昭示着吐蕃昔年辉煌的王城,见证了藏族的文字在此地萌芽,见证了宗教与王权在这片土地上的拉锯变迁,也仿佛还有一双双先代赞普的眼睛正在看向此地,让身处其中的人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栓系在了一起。 在其后方的约如与如拉军区,也正源源不断地将兵力调派到此地,接受赤玛伦的统辖。 武周大军的迫近,让空气之中的肃杀气氛愈发浓厚,却也让这些千户士卒愈发有了以死守城的自觉。 前方的哨探不断朝着武周兵马推进的方向探查。 有侥幸能够活下来的,便将一条条军情带到了众人的面前。 上到王太后,下到一名手持弓。弩的小卒,都已经将心给悬到了嗓子眼,全部的心神也都已经聚集到了前方的战场上。 以至于就连身为母亲的赤玛伦,都暂时忽略了赤都松赞的存在。 在她所处的军营背后,就是逻些城,而她的儿子、吐蕃的赞普,就坐在王宫之中。 他年纪尚小,无法对御敌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那就当个安静的吉祥物以凝聚军心便好。 反正就他这个年纪,也没可能自己往外跑,去跟敌军叫阵。 可赤玛伦怎么也没想到,当她惊觉后方的兵马出现了不尊军令的调度,并未按照她所吩咐的那样补充到这处据点时,她会从前去探查消息的亲卫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 赤玛伦面色遽变,却还记着此刻正在行将交兵之时,绝不能失态太过,被士卒看出端倪来,极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赞普调兵,带着屯于逻些城的精兵,往西撤去了!” 这一句话,被那士卒说出,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若非他还记得要给赤玛伦报信,他简直想要冲过那些护持的士卒屏障,问问赞普到底为何要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们这些人明明还在为了吐蕃的生死存亡做最后的一搏,本应该作为他们信仰的赞普,却先选择做了个逃兵,还大肆带领守军撤离。 这是何道理! 他随后的声音里都多出了几分颤抖:“王太妃……我们该当怎么办。” 怎么办? 赤玛伦想过输,想过会输得惨烈,但怎么都没想到,在她和敌军展开最后的决战之前,会有人先做了逃兵,直接在背后给了她致命一击。做出这个举动的人,还是被她一手扶持上位的儿子。 偏偏她先前没在逻些城中,根本没能来得及拦住赤都松赞的撤离。 而更麻烦的是,赤都松赞带走了为数不少的扈从,也不是悄无声息离开的,那么这条赞普脱逃的消息,不出半日就会传到军中。 这就意味着,他们此刻的所有布置,别管到底能否在对上武清月的时候生效,都已彻底没有了施展的机会! 再让这些士卒依照先前的计划行事,只会让军中哗变、引发动乱而已! 赤都松赞难道不知道他这个决定会造成这个结果吗? 赤玛伦在心中含怒自问,得出的都是一个“知道”的结果。 可他依然选择这么做了,还将自己的母亲瞒在鼓里。 此等行径,根本不是“年幼”二字就能开脱过去的愚蠢! 但她此刻没这个工夫和赤都松赞计较,也已来不及将人追回来。 她唯独能做的,就是给这些手底下的兵卒谋求一条生路。 …… 当军中士卒再度看到这位王太妃的时候,已是她披甲骑于马上,艰难地发出了一句号令:“我等——突围!” 在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面前,本就处在弱势的吐蕃没法打了。 他们能做的,就是放弃吐蕃的王城,先行南下撤去约如之地,而后突围! 赞普都走了,他们这些人自然更可以走。 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那“突围”二字出口的那一刻,赤玛伦只觉自己身上存在的一道枷锁,在突然之间化为了乌有,也让这秋日寒风吹在身上的时候,甚至比此刻的心寒还要温暖几分。 是啊,只要抛弃了自己那个赞普母亲的身份,他们这些专门遴选出来对敌的精锐化整为零,还来得及抢先在武周大军压境之前离开此地。 好在,她先前做出的种种都不算白费。 那些士卒在知晓了今日情形后,更是一个个跟上了赤玛伦的开道领路脚步。 …… 可这场夜色之中的撤兵,若是能够再快一点就好了。 踢踏的马蹄穿过原野丛林,朝着后方的山势更高处而去,却撞上了一片沉默的钢铁丛林。 当赤玛伦看到前方那一片亮起的火把时,只觉心沉到了谷底。 接触兵事到如今,她也早非先前的吐蕃王妃,自然能够极快地判断出来,这前方拦截的兵马,到底是敌军的前哨,还是一路真正的精锐。 当前军的交锋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落幕之时,夜幕之中的火光下,一面面张扬着“武”字的大旗,也已经出现在了赤玛伦的面前。 这是—— 赤玛伦目光怔然地朝前望去,只见敌军队伍中,在万千光亮里簇拥着一个身着玄铠的傲然身影。 而后,是一个遥遥传来的声音:“赤玛伦,幸会了。” …… 那是一句,来自武周太子的问候。 第299章 当然, 这也是一句,直接对着她而来的问候。 …… 相比于吐蕃这头因赞普横生枝节被迫撤兵的狼狈,武周这头的发兵, 说是在守株待兔也不为过。 敌军渐近,赤玛伦便更能清楚地自来人之中,看出这番以逸待劳的姿态。 尤其是那位武周太子。 她也终于在这样近的距离下, 见到了这位三次击败吐蕃的大敌!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赤都松赞先有了那个临阵脱逃的举动,让她深知此刻的受制于人因何而起, 即便是到了此刻也没全然摆脱影响,又或者是因为打从送来战书的那一刻起, 被武清月视为对手的都是她本人—— 在真正见到对方, 还被围困在此地的时候,她居然说不上对对方有多少怨怼的情绪。 彼此相邻又有过交战的国家,为了争取谋夺更为广袤的土地正式开战, 直到将其中一方彻底覆灭,原本就是一件合乎常理的事情。在吐蕃的崛起中也屡有吞并藏原诸国的行径。 那么事到如今, 被人挥鞭所指、落入下风的,从象雄党项诸羌变成吐蕃, 也不过天理循环而已。 赤玛伦刚想到这里,就听武清月开了口:“幸会归幸会,我也有点遗憾。” “你遗憾什么?” 那片在夜风中鼓动的旗幡,将武清月笼罩在一团兵戈之气当中,也让她的声音在这交战平息之时, 也自有一番穿透阵列的锐利, “自然是遗憾, 你赤玛伦在逻些城设下的戍防都没能派上用场,让你又少了一个与我正面对敌的机会。” “不过……”武清月的脸上又忽然闪过了一缕笑意, “我又很庆幸,这最后的一个战机被你吐蕃的赞普亲自断送了,倘若当真开战,我绝不会手下留情,也未必还能与你说上这一句幸会。” 赤玛伦脸色僵硬了一瞬。 武清月怎会不知道她此刻所想。 后方军队继续向前推进包围的动静里,她的声音依然能够清楚地传到赤玛伦,和在场这些吐蕃士卒的耳中:“他真是做了一个最坏的决定。难道他以为,他能逃得掉吗?” 他这一跑,甚至将他的身后名给挫伤殆尽了! 若是他据守在吐蕃王城之地,就算不能实现对武周大军的绝地反击,总也能让藏原之上的百姓知道,他们那个年幼的赞普虽要面临亡国灭族之祸,却还有一份坚守阵地的气节,死守在逻些城中。 可偏偏他没能相信他的母亲选择和吐蕃共存亡的心志,也让求生的本能占据了上风,竟然直接选择了向西撤走! 那对于藏原子民来说,赤都松赞便只是一个会临阵脱逃的懦夫! 这简直像是迎接武清月大军压境时候的一份厚礼! …… 但逃跑之中的赤都松赞显然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随同他一并撤走的朝臣和他这个赞普,足够调动起一批为数不少的士卒,在撤离逻些城的时候,组成一支匹配赞普身份的护卫队伍,以确保他在沿途之中的安全。 赤都松赞年纪虽小,却也听得懂朝臣的话。 他们还告诉他,他的祖父和曾祖父都曾经和泥婆罗联姻,也正是因为这份联姻关系,佛教得以进入藏原地界和苯教抗衡。 出于政治和宗教的双重影响,对方应当都会愿意暂时为他们让出一条通行之路。等到武周大军撤离之后,更可以和对方谈谈回到藏原复立之事。 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先前的夜半逃亡,对于赤都松赞来说,像是噩梦一般时常会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也再不想经历一次这样的情况。 若能用更小的代价保住吐蕃的国祚,保住他这个赞普的位置,做出一些与原本计划相悖的决定又如何!随后让出一些利益也同样无妨。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听起来或许很有可行性的计划,在第一步就出现了大问题。 在这片高原土地上,贵族奴隶主有着天生优势的地位,但那些命不由己的奴隶也并不是全无思想的棋子。 他们之中幸运的那些,已经早一步随着武周的兵马推进而成为了大周的子民,而不幸还在吐蕃王室掌控之下的那些,也有一条属于他们自己的交流渠道。 当逻些城的战局布置出现大变,以赞普外逃宣告着吐蕃末路的时候,这些原本只能听令行事的奴隶也并不介意将这个消息往外传递出去,将真正的王师迎接到他们的面前! 赤玛伦对王都的管控已能算是尽心竭力。这个铁桶一般的戍防体系之下,就连先前蛰伏于藏原的信诚和尚都不敢从这个“内部”动手。 可正是这一个个变数,让武清月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拿到了这条最为有利的情报。 当她亲自带兵前来“迎接”赤玛伦的时候,向西撤去的赤都松赞又怎么可能前路一片坦途。 天色将明的时候,赤都松赞所乘坐的马车便突然停了下来。 紧急勒马止步的惊变,让这个坐在车中昏昏欲睡的孩童险些直接摔跌出去。 还没等他发问何故如此莽撞,外头发出的动静就已经对此刻的情况做出了解释。 浩荡来袭的喊杀之声随同强弓劲弩的发射,在一瞬间取代了日出的希望。 也在顷刻间,便将这支仓皇逃离逻些城的队伍给冲撞得支离破碎。 赤都松赞刚刚凭借着本能压低了身子,正好躲过了一支射穿马车的弓箭,就见一杆长刀悍然劈开了这车架,将他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脏,几乎也要劈碎在这一刀中。 “救……” 他那一个救字直接被卡在了喉咙口。谁让他已紧跟着被一把抓了起来,也被来人直接抓住了后颈擒获在当场。 更让他恐惧的,是他被抓住那一刻对上的眼睛。 该怎么形容这双眼睛呢? 吐蕃王室和贵族多以驯养烈性猛兽为荣,却好像还不如这一双眼睛那般凶悍。 赤都松赞脸色顿时煞白。 他虽然没见过这双眼睛,但他在前线督军的时候听过母亲说起敌军人物,其中就包括眼前这人。 若说谁对他们吐蕃王室的恨意最深,那么必定是眼前这人!钦陵赞卓到了! 他还未能来得及逃出生天便落到了钦陵赞卓的手中,简直是个天大的祸事。 可偏偏他脱离了母亲的庇护,让赤玛伦无法为他解困,那个怂恿他脱逃印度的官员,更是在路遇敌军埋伏的第一时间,就已经被乱箭射成了筛子。 他根本逃无可逃。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钦陵赞卓根本没有一点擒获敌军首领的自觉,完全没打算对他予以礼待。 他所带领的士卒占据上风的下一刻,赤都松赞便一声惊呼,被钦陵赞卓直接掼摔下马。 赤都松赞仰头,只见一把雪亮的长刀朝着他劈砍而来。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赤都松赞无暇多想,只能厉声高呼:“等等,你不能杀我!” 身为吐蕃的赞普,他的结局自然是要由武周的皇帝来决定的。就算今日没能逃脱,也该当将他送去武周神都接受审判才是。 但他的这句话,好像只是让那把刀停顿了片刻而已,就已继续挥落了下来。 在那些吐蕃朝臣的面前,他是个地位至高的赞普,可在这样一把势不可挡的长刀面前,他也仅仅是一具脆弱的血肉之躯而已。 那张脸上的惊惶恐惧之色凝固在了当场,随同着那颗掉落下来的人头一并,滚到了沙尘之间。 钦陵赞卓收刀回鞘,再听不到这个赞普的求饶之声,只听到自己的背后传来了一声佛号颂念。 他蓦地回头,朝着与他同行擒贼的信诚和尚看去:“你在为他超度?” 信诚和尚摇了摇头,从容回道:“我是在说,我也该动刀了,先给人道个歉,心里踏实一些。” 钦陵赞卓动手的速度实在太快,在他来得及阻拦之前,这位吐蕃的小赞普已然被杀。 但别看赤都松赞实在好杀,以信诚看来,光靠着钦陵赞卓的报仇热血,还远不足以促成这毫不犹豫的一刀。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现在所做出的决定,和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都是出自武清月的授意。 他既身在西路,身在这个拦截吐蕃赞普溃逃大军的队伍之中,便也必须在其位谋其政。 那又怎能不再举一次刀呢? 钦陵赞卓扯了扯嘴角,被信诚的坦然给哽住了一瞬,最后出口的便只剩了一个字:“走!” 吐蕃大势已去,却还有残余在当地的影响。 光死一个现任赞普有什么用。 要做,就要做得再绝一些。 反正他先前已经和太子求过恩典了,在这场覆灭吐蕃的战事之中,他钦陵赞卓要做的,是伍子胥当年做过的事情。 …… 这位曾经权倾吐蕃的天才将领重新踏上了逻些城的土地。 但这一次,在他手中的不是刚自战场上卸下的盔甲,而是赤都松赞那颗已经变冷的人头。 而随着王城之中仅存的守军被逐一拿下,没能逃走的朝臣被一个个搜捕出来,存于王室之内的金器法器全被堆在山下,钦陵赞卓下达了一个让在场士卒都为之惊骇的决定。 “将芒松芒赞带到这里来。” …… “他简直是疯了!”信诚和尚迎接着武清月的大军到来之时,便忍不住控诉道,“芒松芒赞都死了两年多了,哪里还能到他的面前来,给他的兄长和族人赔罪。” 被扣押在队伍中的赤玛伦面色一变,就听信诚继续说道:“我劝过他了,说人已去世,业报已消,结果他说,若是芒松芒赞不能活着走过来,就以尸体的状态出现在他的面前也无妨。” “我哪拦得住他啊!”信诚一句话带过了自己基本没阻拦的行动,却在说话之间摆出了十足的委屈,仿佛真是被自己的这个同僚给吓得不轻。 武清月淡淡开口:“你不必跟我说这些,只需要告诉我结果就行了。” 信诚答道:“他将芒松芒赞的尸体从陵墓中刨了出来,一边纵火烧了吐蕃王宫,一边将这尸体给鞭打了数百下,基本成了骨头渣子。” 钦陵赞卓这等近乎疯狂的举动,让此地被擒获的吐蕃朝臣只觉不寒而栗。 为了家仇私怨,他杀了一位赞普,又将另一位已故的赞普从坟里掏出来鞭尸,那对他们这些朝臣又会有什么好态度。 若非武周太子大军已到,他们甚至怀疑,钦陵赞卓还要将这个报复行动继续下去,而不是如同此刻一般,跪倒在了迎接太子的队伍中请罪。 武清月抬眼朝着远处看去。 这座辉煌的布达拉宫之上,还有未散的黑烟,像是那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才刚熄灭不久。 而收回视线的近处,便是钦陵赞卓造成的一片狼藉,和这个桀骜的将领跪地请罪的场面。 武清月在心中又叹了口气,却在对上钦陵赞卓目光的那一刻,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长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上:“你到底知不知道,我让你当这一路主将,不是让你任性妄为的!” 钦陵赞卓目光中的决绝之意,没有半分被撼动,“钦陵有违军纪,甘愿领罚,但我绝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他仰头答道:“臣不过是要替殿下告诉这藏原之上的万千子民,他悉勃野家族从无天神庇佑!” 正因如此,赤都松赞才会在逃亡的路上被他斩杀。 已然升天的芒松芒赞才会被打成这一堆骸骨碎末。 奴隶与他们的“神灵主宰”之间,从来没有那么大的区别。 他神情愈发坚定,高声接道:“卫藏四如,当迎天命之主!” 第300章 他口中的天命之主, 在他此刻疯狂而执拗的目光之中,显然没有第二个解释。 自然是这武周的皇帝,和此次担负出征重任的武周太子。 相比于死得草率的赤都松赞, 和他已被挫骨扬灰的父亲芒松芒赞,作为胜利一方的武周皇帝与太子,确实更像天命所归。 他有一句话也没有说错—— 悉勃野家族从无天神庇佑。 这句话, 在三年前曾经被武清月让骆宾王写在檄文中,刻在了那块巨石之上。 现在, 则用一种更为直白的方式,宣告在了众人的面前。 就算钦陵赞卓在随后就被武清月以“不遵军令, 擅自行事”的理由, 暂时卸掉了统兵的权力,都并不妨碍他这出凶残的证明方式,随同吐蕃王朝的落幕, 以逻些城为中心,飞快地向外传播了出去。 剖棺戮尸这等行径, 就算放在人祭仪式并不少见的藏原之上,也堪称是个惊人的消息, 更何况被这么对待的人还是吐蕃的赞普。 那么谁能不将此事在往来交谈中提及呢? 若是芒松芒赞知道,他不仅会因为自己的愚蠢死在自己妻子的手中,还会以这等难堪的方式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也不知会做何想法。 但在武清月踏上动乱之后的逻些城时,芒松芒赞的骨屑已被席卷而来的风雪吹散, 混在那燃烧过后的尘灰之中, 再无法分辨出其本来面目了。 便是他真在地下有什么异议, 也早无回天之力! 倒是赤玛伦眼见那些吐蕃的朝臣被一个个押解下去,眼中还有好一阵的恍惚。 直到她被重新带到武清月面前, 坐在那个曾经用作商讨对敌武周策略的厅堂内的时候,她才缓缓收回了自己先前一度翻涌的心绪,将目光停留在眼前之人的脸上。 这位正居于主座的武周太子已成此地的主人,分毫没有身居异域之地的不适,在接连几道诏令发出之中,已是愈发将藏原高地的易主,变成了既成的事实。 她也终于更为清晰地看到,何为真正的帝王风姿。 “你在紧张什么?”武清月漫不经心地抬头,向赤玛伦发问。 “殿下何出此言?”赤玛伦回问道。 局势已至如此,她就算再如何胸有韬略,也已无回天之力,那也无从谈及什么复国之事,反而让她在面对武清月的时候,少了几分身为吐蕃王太妃的桎梏枷锁。 武清月也看得出来,在先前骤然听闻赤都松赞死讯的时候,在赤玛伦的脸上有过一阵难以掩饰的悲痛之色,但那种悲痛之中又混合着不少复杂的情绪,让她足以用足够理智的态度来见敌军的首领。 所以她的这个问题…… “我不是说你现在紧张。”她若有所思地对上了赤玛伦的眼睛,“我是说,先前你听到钦陵赞卓将芒松芒赞的遗体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时候——” 吐蕃如今的墓葬制度还是土葬。 但和中原不同,这里并不全然遵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原则,而是对赞普以及藏原贵族的遗体行“剖殓”之举。 顾名思义,就是在将人下葬之前,取出身体内的脏器,就连脑组织也不例外,处理完表皮和骨骼之后,将金玉等物填塞在内。 以这种方式处理过的遗体,在重新被挖掘出来的时候,没有全然腐烂成一堆白骨,而是依然能在皮囊之上隐约看出生前留下的痕迹。 武清月并没有错过赤玛伦脸上一闪而过的异样,抬了抬嘴角,又重复了一次自己的问题:“你在紧张什么?” 赤玛伦的神情有片刻的定格。 但当她开口的时候,这种种惊涛骇浪的情绪都已经被吞没了下去,只剩下了答话之时的镇定:“一件事若是无人来开这个先河,总是要瞻前顾后的。此前我有信心能让此事永远埋藏地底,但现在却必须承担它被曝光在外的后果,若殿下是我,真能保持波澜不惊吗?” 武清月轻笑了一声:“你倒是很有说实话的胆量。” 赤玛伦迎着对方说不上是赞许还是忖度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回道:“若说胆量,在殿下势如破竹的攻势面前,我死守藏巴便是胆量,又何惧于再多一道罪名。”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她又不是只做了一件! 她也毫不意外地看到,武清月旋即拊掌赞道:“好,说得好!这也正是我欣赏你的地方。” 她又怎能不欣赏赤玛伦! 在她口中给出的这个答案,虽然仍有几分保留,但在两个聪明人的交谈中,和说出事情真相已没有多大区别了。 她分明是坦荡地承认了自己谋害先任赞普的事实。 在她给出这个答案的那一刻,赤玛伦大概都不知道,武清月心中在感慨的是什么。 既是恍然,也是一句“果然是你”的慨叹。 她有很短的一瞬在想,这世上是不是总会有些过于巧合的东西,正在见证着历史的演变。 就像当阿娘登临天子宝座的时代里,在临近的倭国和高丽也曾有女子执政的启程,在藏原上更是保留着东女国这样的国祚。 一度处境极像李治和武曌的吐蕃赞普与王妃,最终走向的,也是一个相似的结果。 而很显然,阿娘不后悔做出取而代之的决定,赤玛伦也不后悔对着芒松芒赞痛下杀手。 哪怕此刻她已变成了阶下之囚,她也绝不后悔这个决定。 吐蕃的落败不是因她而起的! 武清月也很清楚这个道理。 这件事,若是换了旁人来处理,或许还真得将其打成罪名,以瓦解赤玛伦在吐蕃众人心中的形象,但在她这里,却只会让她更为欣赏眼前这个手腕果决的女人。 连吐蕃赞普所属的悉勃野家族,都是她在打下藏原土地之后第一个要解决的东西,她又何惧于用其他的手段化解赤玛伦在此地的影响。 更让武清月心生欣赏之意的,是赤玛伦的年纪。 时至今日,她也才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但她已经经历过了权臣当道之时的蛰伏,弑杀亲夫之时的两难,周旋于群臣和将领之间以图抗敌的困境。 她所给出的表现,也比当世绝大部分人所能做到的,不知好了多少倍。 武清月毫不怀疑,倘若将她放在一个更为合适的位置上,她所能发挥出的能力,远不止在和武周大军周旋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样子。 “殿下的这句欣赏,似乎是在说,你想招揽于我。”赤玛伦沉吟片刻,用近乎笃定的口吻说道。 武清月也没有隐瞒的必要,点头答道:“不错。当然,这不是因为你杀了芒松芒赞,为武周铲除了一个吐蕃赞普,而是因为你本人的表现。若非如此,我也不必星夜疾驰前来追击,以防放虎归山。”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斩钉截铁:“我也相信,以你先前的表现,能成为一个坐镇一方的好手。武周圣神皇帝登基,固然广开选举之门,甚至以公车聘才招募女官,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依然太少了……” 她话中的未尽之言,在对上赤玛伦目光的那一刻,毫无保留地传递了出来。 正因为人才的急缺,她不会在意赤玛伦先前是敌是友,只在乎一件事,她能不能为自己所用。 赤玛伦垂眸应道:“可我看得出太子殿下的抱负。你若要彻底统辖藏原,改国为州,并不只是要铲除悉勃野家族而已,没庐氏、琛氏、芒邦氏这些尚族,韦氏这些论族,都势必要连根拔起——” “我既然敢用钦陵赞卓,也真能将他驾驭在麾下,就当然也能用你!”武清月当即打断了赤玛伦的话。 “我已想好了。此次得胜班师,还要劳烦你再委屈几日,不是直接作为被招安的幕僚,而是战败的俘虏,被押解往神都洛阳,再以藏原势力代表的身份觐见圣神皇帝。” “在藏原之上,尚论大族的存在都会被我全力抹除,但在中原地界上,你们之中的一部分,完全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 赤玛伦眼神一震。 她难以形容,在乍听那句“新的开始”的时候,她心中到底是一种什么想法。 但在这须臾之间,她不会错认,武清月所说的这番话中到底有多少诚恳之意。 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这个藏原势力的代表,是什么意思?” “难道还有第二个答案吗?”武清月反问,“吐蕃只有虚构神名、鱼肉百姓的悉勃野氏恶徒,本不该有什么统领全境的赞普。那你也不该是什么前任赞普的王妃,而是没庐氏的掌权人。这一点,我已和你父亲商量过了。” “那么现在,我想听一句直白一些的答案了。”她唇角的笑意越发坦荡而明利,“武周基业需要有识之士相助,你愿不愿意,做这个添砖加瓦之人?” …… 对于赤玛伦来说,这好像并不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当芒松芒赞的骨灰被吹散在风中,当赤都松赞的遗体被草草下葬,当后到的物资车队将越冬的棉衣送入藏原的时候,正如武清月所说的那样,若要让“赞普”二字消失在这片土地上,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而她赤玛伦本人,好像也如同逻些城一般,被扫除了那些焚烧的积灰,在下一场落雪之中,重新回到了本真的面貌。 今日,对她来说亦师亦友又是数年仇敌的文成都护,还来牢狱之中探望了她,和她说起了太子殿下在藏原之上的随后几道诏令。 吐蕃虽灭,象雄、勃律等国仍在,印度传来的佛教和雍仲苯教之间的争端也依然横亘在这片土地之上。 正因为如此,太子殿下有意在九重字山下举办一场绕山大典。 但这一次,不是以此山先前的宗教根基为由,而是武周行将在此地建立州郡。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的一路人马也在前来赴会的路上。 赤玛伦只思量了片刻,便得出了结论:“吐谷浑?” 文成都护点头:“不错,吐谷浑国主慕容忠被宣召前来。” 这片土地上一个个林立的势力,现在都该在一个声音的统辖之下! 311.312 第311章 也正是因为这份底气, 当天授三年青州暴雨、齐淄七州大水的消息被送入朝中之时,朝堂之上并无多少天灾复起的惶恐。 天授元年入朝的第一批天子亲选官员,与陛下在做天后之时选出的那批官员, 已在新的朝堂秩序之下各自站稳了脚跟,在接下救灾敕令后各自起行。 这一次,武清月倒是做了个闲人。 不过, 也不全是做那等无所事事的闲人,毕竟还有另一件事需要由她来做, 那就是—— 接待还朝述职的敛臂都督。 …… 藏原之上的诸国已陆续归入武周的统辖之下,效仿益州都督府的方式, 以都督府节制各州, 由官员轮换出任都督府长史位置,最高以六年为期。 这个轮换倒是有几个特例,比如:曾为东女国女王的敛臂。 一方面, 前东女国,现东女州的民情, 其实相比于武周还要特殊一些,说是保护区也不为过。比起空降一个新的州中长官到任, 还不如保持原本的框架。 另一面,东女国交付于武周君王与太子的友谊,是该得到回报的。若是非要算的话,东女州的土地与曾经的东女国比起来,还要扩大了不少。 对于敛臂来说, 虽是少了个女王的名称, 但治下的民众却显然过得比早年间好上数倍了, 那又何必拘泥于这个名头。 “这次我是从益州那头过来的。” 敛臂试图效仿武清月的举动,将端茶交谈的姿态也摆出几分威严的样子来, 结果发觉对方那份不怒自威的表现许是这两年在朝堂上养出的,实在不是等闲人能效仿的东西,干脆一口闷了下去。 武清月才想夸对方自早几年继任女王之后便气度沉稳了不少,现在又见她在熟人面前还是这个样子,不觉会心一笑。 她随即开口发问:“那现在益州情况如何?” “西藏都督府与河西走廊之间的通道有之前的唐蕃道可用,靠着修缮拓建,就能将西海盐池的盐卤以及都督府畜牧所得运往鄯州等地,倒是东女州和益州之间的那条路……” 敛臂略有遗憾地说道:“虽有太子殿下敕令,将昔年进军路上的士卒遗体逐一找回,同时拓宽道路,也在河渊之上以滑翔翼助力建桥,让后来人再不必如同当年一般绕行,但贸易往来……终究还是麻烦了些。 ” 武清月宽慰道:“但总已比数年前便捷多了,这也不是一两年间就能完成的事情。” 修路得靠时间慢慢来的,更何况还是入藏的路。 “也对,现在有了雏形便是好事。”敛臂点了点头,“益州沃土,粮产丰饶,自打这条道路更易走通之后,西藏都督府百姓也多了几分底气。” 此地归于太子殿下统辖管理,总不会让他们在灾年面前吃不上饭的。而那些修路搭桥的活计,也能额外提供一批能跟朝廷领钱的岗位。 更让敛臂安心的是,督办益州往东女州这条商道建设的,不是旁人,正是韦淳。 以女子身份迎娶皇子的韦淳,在东女州官员面前混得简直可以说是如鱼得水。 要是这不算自己人,还有谁能算? 在去岁和今年上报于朝中的文书里,武清月也格外欣喜地看到,韦淳说自己愿意克服万难去学习,并不是一句大话。 当然了,武旭轮也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他上一次送到洛阳的来信,把阿娘都给看无语了。 武清月接过信就看到,那上头格外飘逸地写着一句总结——“此间乐,不思神都。” 养鱼种花登山吃喝这些也就算了,他还在陪同韦淳巡查益州矿业的时候,抓了一只啮铁兽回来养着,说是神都的纨绔必定没有他的日子逍遥,气得武清月都差点想将人抓回来。 但看在他留在益州还有大用处的份上,她最终还是收回了这个打算。 怎么说呢,武周二皇子到底还是一个好用的吉祥物,尤其是对想要干一番大事的韦淳来说—— 这就是一个能够临时代表天家颜面的招牌! 搭路修桥这种事情,她自然不会将武旭轮端在前台,让他把民望给捞到自己手里,但挑拨洱海六诏中除了蒙舍诏之外另外五诏的关系,武旭轮却是个很好用的工具。 那毕竟是一个皇子,说出去的话在外人看来自有不小的分量。 若非韦淳到任的时间尚短,还需要些时日筹备南部边防,怕是都要开始引爆乱局了。 此次敛臂入京,也是武清月有意让她与韦淳一并行动,对她再多几句嘱托。 敛臂答应得也很痛快。 相比于当年的吐蕃,洱海六诏的分量实在有些不太够看,有敛臂和韦淳在那头盯着也就够了。 蒙舍诏王经历了武周覆灭吐蕃的战役,又姑且还能算是个聪明人,总不会做出什么太糊涂的决定。 至于武旭轮,能添乱的程度也有限,就让他继续“不思神都”算了。 “说到二皇子,倒是还有一件事。”敛臂继续开口,“青州等河北道诸州因暴雨受灾的消息毕竟是大事,也已被行脚商人带到了蜀中,有些流言在京畿之地或许没人敢说,在偏远的地方却还是会有人谈及的。” “有人说,此次大灾正是因武周建国乃是阴阳倒逆,兼有谋权篡位之事,去岁的婚姻法令大改,更是有悖伦常礼法,自然会惹来上苍不快。早两年间还因征战有功,上苍不忍见百姓在灾变中流离失所,今年便彻底爆发了出来。” 武清月闻言冷笑了一声:“这些人倒是吃得挺饱。” 可不是被早熟的宣州稻给填饱了肚子吗? 居然又有空来玩这等闲话攻击了。 但这等伎俩,在早些年天后临朝的时候便无法起到什么效果,甚至不敢以铜匦上书的方式将其真正上达天听,在如今神都月报的发行渐成风尚之后,更是没有一点与其对抗的本事。 敛臂也深以为然:“确实是吃饱了没事做。朝廷的救灾举措和八州详细的损失与补偿,都已被罗列在了神都月报上,他们说的几句话,难道还能有那几州百姓说出的话更有分量不成?” 她话锋一转:“不过,我要说的倒不是这个。” “是二皇子听到了消息后,在蜀中抓出了不少传谣之人,盛怒之下将他们全给带到了闹市。然后就在那里问他们,若是按照他们说的什么阴阳倒逆是罪,那他这个出嫁的二皇子岂不是罪大恶极,那按照这个说法,这暴雨该当落在益州而不是青州齐州等地才对。” 武旭轮都要气死了! 他好不容易过上了“此间乐”的生活,还有人想给他找不痛快。 那他也只能借着夫人的官职来解决解决麻烦了。 将他们送去修路就不错,还能趁机感受一下东女州的风俗。 至于朝堂上的救灾要务,就跟他武旭轮没什么关系了。 看他如今还是挂着二皇子的名头,而不是被封王就应该知道,他现在没什么资产的,需要靠当官的夫人养着。 发完了疯,剩下的事情,还是交给母亲和阿姊去做吧。 …… 别看武清月暂时待命,并未赶赴重灾前线,朝堂各部对于此次灾情的准备也不敢有半点懈怠。 朝中担负要职的官员大多经历过前朝的咸亨年间,对于彼时的灾情连连深有体会,那也难保在如今不会出现类似的情况。 好在,当今圣人并未用咸亨数年间的灾变,作为前朝皇帝被上天所厌弃的理由,那么在今日,民间也无法将暴雨水患这样的天怒之事,作为一把反过来进攻于她的利刃。 更应当庆幸的是,自滹沱河水患开始,朝中对于易发洪涝灾害的河流多有增设专员管辖。 此外,河北道先前开辟黄河故道引流灌溉的行动,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暴雨的压力。 到了九月后天时转冷,接续不断的雨水也终于逐渐转停,让河北地界上的种种积水泥泞都有了恢复过来的机会。 可惜,朝廷来不及松一口气。 有五千多户人家被暴雨和洪水损毁了房屋,必须赶在入冬之前建好新的民居。 洛阳又额外增派了一支医疗队伍,替换了先前忙碌救人的那一支,专门负责灾后的防疫事宜。 灾情的连续……也确实是方今常态。 转过天授四年,刚过了新年,关中便发生了一场地震。 太平倒是没将此事甩锅到思陵去,而是在武清月的建议下,直接抓了阎立本这个早该退休的劳工,去出了一期名为“房屋防震结构”的专辑。 然而地震的影响好消除,另外一件大事却必须让朝廷百官打起十万分的注意力来解决。 刚入二月,浑天监送来了上半年的天时预测,以关陇少雨为由,推断今年可能会出现旱情。 而到了四月,这份预测就已变成了不容辩驳的事实。 河北,河南两道,数十州大旱! 不是寻常的旱灾,而是大旱! 旱情来势汹汹,随着四月里渐盛的日光,给大河南北带来了格外沉重的压力。 武清月直接当廷请命,带着已改姓为武的武燕客前往河南河北道赈灾。 她很清楚,宣州稻虽有抗旱能力,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个修饰的词,叫做“一定的”。 既是水稻,在将其泡发育种的阶段就需要不少水。 若是连喝的水都不够了,到底要如何还能浸泡良种? 毫无疑问,必须有额外的手段投入其中来救助受灾的百姓。 但在此之前,她必须亲自前往受灾各地,确认各地的情况,以选择最为恰当的途径。 她这位太子坐镇于此,也能最大限度地防止民间因灾情而引发暴动。 只是让武清月都没想到的是,当她的车驾迅速自神都启程往东之时,后方忽然赶上了一支队伍。 她闻声掀开了车帘,便见那支追赶而来的队伍中有不少护卫,长着让她颇为眼熟的面孔,好像正是被她挑选出来,安排到一个人身边的。 武清月面色一变,“停车,赶紧停车!” 众人更是瞧见,这位太子殿下随即跳下了马车,朝着后方的来人行了一个…… 学生对老师的礼节。 下一刻,便见刘仁轨自那辆停下的马车中走了出来,朝着她回了一个臣子俯首的重礼:“我已向陛下请命,陪同太子一并出行。” 在这既是君臣也是师生的相望场面中,武清月明明还有很多话想在刘仁轨追来的举动面前说出,却只是扬眉笑道: “老师,你我多年不曾在一处共事,今日同行,若要比一比救灾的能耐,可别怪我不够尊师敬老了!” 第312章 在这位出外相迎的太子殿下对面, 身居相位多年的老臣有片刻的恍神。 有很短的一瞬,他的思绪难以避免地回到了四年前朝堂局势陡变的时候,想到了那封被学生亲自撕毁的请辞书信。 但当神思回拢到面前的时候, 先前种种又好像不过是绕出了一个弯,又重新回到了原地。 刘仁轨朗声笑道:“那我自然不能让殿下失望了。否则如何对得起今年的那份年礼。” …… “所以……阿姊给刘相送的年礼是什么?”太平好奇问道。 大约是因为阿姊需要送出年礼的人实在很多,太平还真没留意过这个问题。 武清月答道:“除了寻常的物事之外, 还有一幅题字,上面写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太平差点当场呛住。 这可真是好一个鼓劲劝进的年礼啊。 如果忽略掉刘仁轨年已过七十五岁, 还已算是位极人臣的话,这倒是一份还算不错的送给官员的礼物。 现在的话……那也只能说, 刘相辛苦了。 武清月一脸无辜:“他先前想为了成全李唐忠臣之名提前辞官, 避开阿娘与前朝皇帝的争端,现在知道何为正道了,怎能不多为朝廷做些事情。再说了——” 她掀开车帘朝外望去, 笑容更盛:“方今虽不能叫做百废待兴,但也是处处缺人, 主动前来的也并不只他一个。所谓劝进,也不过是让人顺势而行罢了!” 师徒之间并未走向陌路殊途, 对于武清月来说是心怀甚慰之事。 另外的一幅画面,则更让她在天灾当头也觉万事可为。 在这本该只有太子和其属官的车队旁,已陆续赶来了一支又一支的队伍。 此刻的窗外,就已是好一番热闹的场面。 要不然,太平又怎么会身在此处呢? …… “孙神医亲自离开神都前往青州, 不怕沿途颠簸吗?”葛萨揣着手坐在马上, 探头发问。 孙思邈没有当即答话, 而是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竖起了眉头:“你又没遵守我给你定的医嘱?” 葛萨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试图岔开话题。 他总不能说,这是因为他近来又多做成了几笔生意,越发庆幸自己当年“慧眼识珠”,直接将自己的把柄送到了太子殿下和刘相的手里,这才能有今日的风光,一个高兴便又跟那位元家主多喝了两回酒。 他摸了摸自己因心宽体胖而更见规模的肚子,脸上有些心虚:“此次赈灾我可没带酒水,若是孙神医不放心大可以盯着我。” “你若带着酒水去当赈灾货物,殿下都要先拿你问责。”孙行在旁吐槽道。 孙思邈毕竟年事已高,孙行还是主动跟了上来。 反正弘文馆编修的位置清闲,要想请个假也不难。 虽然在看到他的时候,孙思邈把他骂了一顿。 谁让相比之下,同朝为官的其他人,倒都是带着出外任职的理由跟上来的。 比如,虽说许穆言已坐到地官尚书的位置上,调派度支转运使这样的事情早不必由她亲自来做,就连武清月上递圣神皇帝的文书之中也没将她算在其中,但眼见马长曦因旱灾之中凿井开渠要务被征调同行,向来不肯落于人后的许尚书,也还是和刘相一并提交了前往灾区的申请。 再比如,太平带上了婉儿和江央,以神都月报无需拘泥于神都诸事,对于大河南北灾情的通报也需及时发出为由,蹭上了许穆言的车队。 也不知道圣神皇帝有没有稍觉欣慰一点,起码这一次,她的女儿不是偷跑出门的。 但可能这份欣慰也很有限就是了。 为了让她出门的理由更为充分,武长仪还拉上了颜真定,又给她的朝中官员减员了一人。 按照她在主动请缨之时所说—— “她说,太子亲自赶赴前线,必定不希望来日在史书之上记载的还是大河断流,两岸饥荒,百姓逐食,人各相食。现如今人力物力都在往两岸十余州运送,河南河北道的百姓也在图谋自救,或许史书也该换一种方式来记载了。” 颜真定的骑马水平并不太好,便随同车队坐在了马车之中。与她同在车中的,也是个熟人,正是和她同一年参与珠英学士选拔的王师若。 比起前年因迎娶武旭轮之事成为话题中心的韦淳,比起主动请缨前往碎叶城驻守的刘旋,比起已在江淮水利中担任要职的殷颐然,无论是以文史为职的颜真定还是担负术算之任的王师若,都少有被人提及。 但光是看着车中的布置,都能看出王师若在此次出行中,到底有多受马长曦的重视。 再看她已比当年自信了数倍的表现,更不难看出,她的本事对于冬官各司近年来的创举,有着多大的意义。 她少有地并未沉浸在自己眼前的书册算筹之上,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窗外,在投于太子殿下的那辆马车时,眼底浮现出了一抹热切之色。 “你说的没错,群策群力之下,史书不该还是先前的记法。” 这句话,指向的好像只是这天授四年旱灾中的千里驰援,又好像还有另外的东西。 …… 担任外交要务的武澄心实在找不出个能一并参与的理由,只为身在河北道的武清月送来了一份礼物。 穆阿维叶于十五年前坐上大食哈里发的位置后,直接指定了由自己的儿子作为下一代继承人,改变了自穆罕默德开始四任哈里发都由选举产生的规则。 但这位意图建立世袭王朝的哈里发,好像并没有匹配于他野心的实力,起码在大食百姓看来便是如此。 和吐蕃之间的结盟,并没有让他们攥取昔日大唐在安西四镇的领地,甚至因武周覆灭吐蕃,彻底失去了这一方助力。 前后数次进攻君士坦丁堡虽有战果,却也没能从根本上覆灭这个对手,反而因武周插手两国战事,让大食损失不小。 又明明武周皇帝的外甥曾经和他的女儿联姻,可非但没能和邻国盟好,反而因对方身死面对潜在的交恶威胁。 大食在永徽年间取代波斯而崛起的迅速扩张,好像在一夕之间变成了泡影。 此等“战绩”在手,他凭什么世袭? 澄心在这份急报来信中写道,数年前她留在大食境内的探子赶回中原告知,穆阿维叶忽然染病,很有可能是因屡屡受挫而影响了健康。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太子殿下还未还京,她便会先被陛下派遣往西域一行,希望到时候,能给殿下带回好消息。 …… “殿下——” 武清月听得窗外一声高呼,将目光转向了那头,正见江央策马行来,自骑术上已更显精湛。 而在她的后头还跟着个教习的“老师”,正是先前因鞭尸芒松芒赞而被暂时撤职的钦陵赞卓。 武清月掰着手指算了算,也差不多是时候将他重新复起了。 “怎么了?”她问道。 江央指了指西面:“又有人跟上来了。” 武清月噗嗤一笑。 当年她带着寥寥数人偷跑往益州的时候,生怕后方会跟上什么追兵,将她带回到京师,如今时移世易,却是她在前面走,后头的支援一路一路地来,真是让人又觉感慨又觉好笑。 “来的是谁?” 江央也觉很是有趣:“有两路人呢。” 一路里为首的那个,直接将太平公主给抓下了马车。 萧妤愤愤不平:“你都敢到我女儿面前跟我认同辈了,凭什么大家都在太学就读,也快学成毕业了,就你能往受灾各州亲自走访、学以致用啊!” 杨明舒朝着武清月这边行了一礼,这才转为了眼前,用平日里一惯温和的做派点了点头,算是对萧妤的支持。 太平当即朝着武清月投去了一个求救的眼神,却发觉另一路人已趁着她被萧妤“抓”来的空当,站在了阿姊的面前。 年已十六的少年身如青竹,比起早年间的青涩已更多了几分风姿。 “元家次次散财,不怕亏空家底?”武清月指了指他身后的车队发问。 若是她没看错的话,对方带来的东西丝毫也不比葛萨少多少。以车马负载来看,应当也大多是便于她调派的粮食与金银。 元希声俯首行礼:“先需活民,才有我等立足之地,此等道理,早在洛阳因陛下重为王都之时,便已清楚明了了。” 武清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并未忽略掉对方在低头的刹那试图掩饰的羞赧,转而问道:“那说说与你同来之人吧。” 和元希声同行的少年郎与他年岁相仿,同样身着太学学子的服饰。但武清月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他并不只是以友人的身份想要来长长见识,便能跟在元希声身边的。 见元希声侧头示意,那少年上前一步行礼说道:“草民邢州宋璟,叩见太子殿下。” “邢州……” 若是武清月没记错的话,邢州位处河北,也正是她行将前去的其中一处旱情严重的受灾之地。 但更让她在意的并非邢州,而是面前这人的身份。 和元希声站在一处有若双璧的少年,在历史上和姚元崇并称姚宋,均为名相。 “崇善应变以成务,璟善守文以持正”便是对他二人的评价。 现在这另一位贤才,也终于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 这支愈发庞大的队伍流入旱灾之下的土地上,与一场霖雨落在这片土地上,应当也没什么区别。 一口口深井也在随后被凿穿在龟裂的土地上,将地底的甘泉托举向地面。 辽东、关内、江南的粮草,也在一双又一双的推手助力下,朝着今年收成注定不丰的各州流去。 …… 当武清月重新回到洛阳的时候,已是洛水结冰之时。 她抬眼望去,正见冰封的河面上有一块块石料正在被拉拽送往对岸。 在石料之上雕刻的,正是凿井取水,修渠引灌的一幕幕场面。 启程之前她收到过一封由阿娘寄出来的书信。 在信上说—— 它们将会组成万象神宫中的第二幅壁画。 第313章 (正文完结) 第313章 (正文完结) “止语”啪地一拍, 方才还因说书人说完这一段而在茶楼中交谈的人,顿时纷纷止住了话茬。 “我们接下来,就说说这第三幅壁画。” …… 武清月饶有兴致地转了转手中的茶盏, 自隔帘往外看去,正见这近来因传奇话本盛行而愈受欢迎的说书行当,已有了一批数目不小的听众。 在那下头说书的人, 对于日理万机的武周太子殿下来说,自然是没什么印象。 但他戴着顶帽子, 也没能掩饰住自己发量不多的事实,却不难看出, 他到底是何来头。 早年间的僧侣需对大众讲经, 除了僧讲之外,还有一种对大众展示的俗讲,需要将佛教演变的过程以更通俗易懂的方式宣扬出去, 还需编些更为精彩的情节。 这样的人,简直就是说书最好的苗子。 更何况, 自打僧侣再不能享受到那样多远超百姓的优待,尤其是不能藏匿户口、减免税赋, 还需要诸州上报修行所得后,数目减少了大半,其中就有不少改行就业的…… 也自然包括了下面那位。 武曌和武清月都不担心这样的人去当说书人能造成什么影响。 茶楼的说书人中在神都月报下头任职的,可要远比那些“野生”的说书人多上数倍,说出来的故事也因经过专人培训更为生动新奇。 若真有人为了出头而胡言乱语, 要么便是被行业的规则给制裁下去, 要么便是被管理秩序的各个部门问责, 还传不到皇帝与太子的面前。 所以现在,她们两人便像是两个再寻常不过的听众一般, 坐在这茶楼的隔间之内。 坐在武清月对面的武曌难得清闲,纵容女儿出宫走访的邀约,换上了一身寻常百姓的装束,也同样兴致满怀地听着下头的说书人以抑扬顿挫的语气往下说道。 “说起那第三幅壁画,就得说说官学的兴办——” “先有那乌墨上板一刷白纸一盖,就是千万本书籍送入学馆。” “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那官学里也是一条黄金路。” “……” 身在茶楼角落的一个书生听到这里忽然愤然起身:“你这黄金屋黄金路说得未免太过市侩了,我等读书人……” “你等读书人如何?”他话刚开头便被另一头的一个声音给打断在了当场。 他循声转头,就见一个身着太学学生服饰的姑娘自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连忙应道:“我等读书人自然该当以报效社稷、专研学问为己任,怎能以黄金度量入学之事。” 那姑娘却神色坦荡:“可若是天下百姓不知读书已因书籍印刷推行而便宜了数倍,不知进入官学就读也能得到勤工俭学岗位,不知糊名科举之下,便是我等黔首也有出头升官之日,又如何有可能在温饱得足后将后辈送去读书?” 话虽市侩,效果却好! 书生环顾了一圈周围,发觉不仅没人应和他的话,反而因他打断了说书人的话茬,被人怒目而视,当即讪讪一笑,重新坐了下来。 太学生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同样坐回了原位。 说书人对于这等打岔的场面也算是熟悉,一点都没受到影响地接着说了下去。 “这位女郎说得对,书价纸价低廉,便是寒门庶民也能省出些口粮购书,若是有幸能入官学,既有读书的津贴,又能经由官学介绍得几个营生活计,品学兼优者还能另得补助。读书人生在如今,真是最好的时代。” “这第三幅壁画,便是官学学子科举赶考入朝,天子恩科钦点上官舍人为状元,为匡正官定经本,成太和石经于太学之前,各位且听我细细道来!” 这说书人果然很知道在场诸人想要听到的是什么,顺着这话茬便说起,上官婉儿是如何受到父亲的牵连被没入宫中,又是如何因母亲担任授业之职得到栽培。 成为太平公主的伴读,显然只是这位天才人物的起点。 她以十六岁的年龄参与科举一举夺魁,在殿试之中与同科士人当庭文斗以正视听,而后向圣神皇帝谏言成书石经以为典范,一夕之间闻名天下。 而这幅官学鼎盛、门生盈庭的壁画,又何止是上官婉儿一人的荣光所在,更是天下不知多少有幸读书之人的缩影。 巍峨的万象神宫只能被洛阳城中的百姓看到其高耸的穹顶,神宫之中的壁画以碑拓的方式流传在外,但官学的招生消息,以及耸立在洛水之前的太和石经,却是世人都能轻易看到的东西,也变成了武周一座独特的丰碑。 而文有文人的路子,武也有武生的前途。 天授五年旱灾初平,圣神皇帝为示吉兆,改元证圣。 要武清月看来,阿娘能忍受一个年号用四年多应该已经是极限了,不过这些百姓可不知道当今天子的这个爱好。 他们更在意的,是紧随改元消息颁布出的一道律令—— 朝廷要进行武举选才! 考核的标准分为六项,一为身形外观,二为举重臂力,三为骑射工夫,四为步战技艺,五为团队交战,六为兵法谋略。 为与文举有所区分,对兵法成文的要求相应的就没有那么高。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通过武举选出的人才,能够直接空降到将领的位置上,而是先从百夫长做起,若有优异表现,便能迅速破格提升。 可就算如此,对于一些家中出过府兵,自小经历过作战培训的武生来说,这便是一条和读书有别的路。 能否因此而选拔出合格的将才,因武举推行的年头还未有定论。 但是,当一条条上进的门路被摆在眼前的时候,谁又能对此无动于衷呢。 万象神宫的第四幅壁画,便将第一次武举考场之上硬弓张弦的场面记载了下来。 就在同一年,圣神皇帝还颁布了一封格外重要的诏书。 以唐璿、娄师德等人为首的括户官员和以武燕客为首的劝农官员,在这封诏书的委任下临时整合,开启了括户抚民的大任务。 为了减少百姓对于括户的抗拒,诏令之中规定,逋逃在外的隐户容许自首,若能在随后按照劝农使的安排勤恳耕作,可以允许他们入牒所属于当地,不必被遣还到家乡。 又因旱灾刚刚结束的缘故,刚刚入籍的逃户与受灾最为严重的各州都被准允减免三年的租调徭役。 但在流民入户的同时,朝廷也严令禁止出现秩序紊乱的情况。 有司负责缉捕盗贼流寇,清除占山为王的山匪,同时统一审理各地的案情卷宗,由大理寺卿狄仁杰主理。 虽名为证圣,但这一年在地方上报的麒麟祥瑞,在大河中浮现的圣母神石,都没被记载在万象神宫之中。 反而是那数百份卷宗与上万份的新户籍,像是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般,化作了石壁之前女娲神像的披帛。 …… “啪”地又是一声“止语”敲响。 “我们再说——嘶。” 那说书人语音一顿,全场忽然笑出声来。 只见那被他拿在手中的醒木竟是被他一个激动拍成了两截。 说书人可不敢说自己这是为了节省点钱财,干脆搞了个便宜货,灵机一动便道:“各位莫要笑我了,明公怀英审理重案拍断了不知道多少惊堂木,我这只打坏了一个,可见是还差得太远。” 他干脆以手拍案,继续说了下去:“那第六幅壁画啊——正是内事无忧,外敌尽退,这才有这证圣二年大朝会的百十小国纷纷来朝。” 这百十小国里,甚至并不包括已经纳入武周领土的新罗州,不包括已因内部攻伐剩下两支,接受益州都督府管控的南诏,也更不包括已有银矿被开采送入中原的东扶州。 拂菻的君主将武周的军队武力宣扬到了更往西的地方,大食的内乱则让他们愈发自顾不暇。 还有…… 在去年,有一支规模等同于当年远航拂菻的船队,从宁波的明州港起航出海。 这一次,船队不是向西,而是向东,去看看越过海洋的另一端会是什么样的风景。 除了经由苛刻的选拔后被编入船队的士卒,在这支队伍里还有一个格外特殊的人。 她说,自己曾经因家族的荣耀被选入后宫,为了保住孩子的性命潜修佛理,在前半生看似一度风光无限,却也不过是被困在方寸之地。 如今她在太学之中学会了海图计算,学会了星轨辨认,还学会了那些经常在外打仗的将领带回来的一个特殊技能,那就是如何用肢体语言和当地的异族交流。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能也跟着船队一起出海,将前半生没走完的路全在后面走完呢? 就算是不幸死在了海上,也总是面对着一片天高地阔。 而若是侥幸能带回什么新的记载,便能将萧妤这个名字永留史册了。 就是……萧船长任性地跑路了,教她看星图的萧夏玉差点被紧急赶回的妹妹给问候一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母女三人好像和另外三个的情况有点反过来了。 也不知道等她回来的时候…… …… “预知后事如此,且听下回分解——” 武清月被这一句拉回到了眼前。 那说书人明明并未亲眼看见过大朝会的景象,却还是凭借着自己的想象力将那场面说得天花乱坠。 就连武清月都觉得有些佩服他了,更不用说是那些在下面听他陈说的听众。 以至于在那句结尾的话说出后,还有不少人试图继续留在此地,看看能不能再从对方口中听到些故事。 但看看时间已晚,武清月还是放下了手中已渐冷的茶,和武曌一并顺着人群走出夕阳之下的茶楼。 在日暮鼓声未起之时最为热闹的人潮中,她好像听见在后方的茶楼里有人说,想要听那位陛下和太子殿下的故事,而后便是那说书人忙不迭意图跑路的消息。 武清月一回头,就见武曌已痛快地笑了出来。 “其实他便是说说又如何呢?我虽提拔了诸多女官执掌史家笔墨,但就像当年真定在答卷上所写的那样,不拘于一时之评论,方为史家绝唱,我如今之功过自有青史评说,又为何要在意这改朝换代之初,世间会有多少谤言。” 她也自然不会介意,在这街头巷尾中还会有人旧事重提。 在时代的浪潮面前,那些东西也终究不过是后人的笑谈而已。 她慢慢地走在这条夕阳铺照的长街之上。 自武清月与她并肩同行的角度看去,她鬓边的白发好像也被染成了微红,将泛白的颜色给吞没了下去。 让人只觉,方今何止是改朝换代之初,也是武周陛下功业刚成之时。 她还依然年轻,在后面,也还有好长的路能由她们继续往前走下去。 就像—— 一度沾染了泥污的洛水,也已在用一种澄澈焕然的方式,重新流淌在了洛阳宫前,见证着这个时代的海清河晏。 “阿娘你看——” 武曌抬眸顺着女儿伸手指去的方向看。 只见一条金鲤在目光中跃出了水面。 日暮的光影与水上的薄雾在这一刻模糊了画面,当水波溅起的刹那,像是一条游动的金影腾飞在了洛水桥前。 …… “咚——” 则天门上,敲响了第一声宵禁的鼓音。 311.312 第311章 也正是因为这份底气, 当天授三年青州暴雨、齐淄七州大水的消息被送入朝中之时,朝堂之上并无多少天灾复起的惶恐。 天授元年入朝的第一批天子亲选官员,与陛下在做天后之时选出的那批官员, 已在新的朝堂秩序之下各自站稳了脚跟,在接下救灾敕令后各自起行。 这一次,武清月倒是做了个闲人。 不过, 也不全是做那等无所事事的闲人,毕竟还有另一件事需要由她来做, 那就是—— 接待还朝述职的敛臂都督。 …… 藏原之上的诸国已陆续归入武周的统辖之下,效仿益州都督府的方式, 以都督府节制各州, 由官员轮换出任都督府长史位置,最高以六年为期。 这个轮换倒是有几个特例,比如:曾为东女国女王的敛臂。 一方面, 前东女国,现东女州的民情, 其实相比于武周还要特殊一些,说是保护区也不为过。比起空降一个新的州中长官到任, 还不如保持原本的框架。 另一面,东女国交付于武周君王与太子的友谊,是该得到回报的。若是非要算的话,东女州的土地与曾经的东女国比起来,还要扩大了不少。 对于敛臂来说, 虽是少了个女王的名称, 但治下的民众却显然过得比早年间好上数倍了, 那又何必拘泥于这个名头。 “这次我是从益州那头过来的。” 敛臂试图效仿武清月的举动,将端茶交谈的姿态也摆出几分威严的样子来, 结果发觉对方那份不怒自威的表现许是这两年在朝堂上养出的,实在不是等闲人能效仿的东西,干脆一口闷了下去。 武清月才想夸对方自早几年继任女王之后便气度沉稳了不少,现在又见她在熟人面前还是这个样子,不觉会心一笑。 她随即开口发问:“那现在益州情况如何?” “西藏都督府与河西走廊之间的通道有之前的唐蕃道可用,靠着修缮拓建,就能将西海盐池的盐卤以及都督府畜牧所得运往鄯州等地,倒是东女州和益州之间的那条路……” 敛臂略有遗憾地说道:“虽有太子殿下敕令,将昔年进军路上的士卒遗体逐一找回,同时拓宽道路,也在河渊之上以滑翔翼助力建桥,让后来人再不必如同当年一般绕行,但贸易往来……终究还是麻烦了些。 ” 武清月宽慰道:“但总已比数年前便捷多了,这也不是一两年间就能完成的事情。” 修路得靠时间慢慢来的,更何况还是入藏的路。 “也对,现在有了雏形便是好事。”敛臂点了点头,“益州沃土,粮产丰饶,自打这条道路更易走通之后,西藏都督府百姓也多了几分底气。” 此地归于太子殿下统辖管理,总不会让他们在灾年面前吃不上饭的。而那些修路搭桥的活计,也能额外提供一批能跟朝廷领钱的岗位。 更让敛臂安心的是,督办益州往东女州这条商道建设的,不是旁人,正是韦淳。 以女子身份迎娶皇子的韦淳,在东女州官员面前混得简直可以说是如鱼得水。 要是这不算自己人,还有谁能算? 在去岁和今年上报于朝中的文书里,武清月也格外欣喜地看到,韦淳说自己愿意克服万难去学习,并不是一句大话。 当然了,武旭轮也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他上一次送到洛阳的来信,把阿娘都给看无语了。 武清月接过信就看到,那上头格外飘逸地写着一句总结——“此间乐,不思神都。” 养鱼种花登山吃喝这些也就算了,他还在陪同韦淳巡查益州矿业的时候,抓了一只啮铁兽回来养着,说是神都的纨绔必定没有他的日子逍遥,气得武清月都差点想将人抓回来。 但看在他留在益州还有大用处的份上,她最终还是收回了这个打算。 怎么说呢,武周二皇子到底还是一个好用的吉祥物,尤其是对想要干一番大事的韦淳来说—— 这就是一个能够临时代表天家颜面的招牌! 搭路修桥这种事情,她自然不会将武旭轮端在前台,让他把民望给捞到自己手里,但挑拨洱海六诏中除了蒙舍诏之外另外五诏的关系,武旭轮却是个很好用的工具。 那毕竟是一个皇子,说出去的话在外人看来自有不小的分量。 若非韦淳到任的时间尚短,还需要些时日筹备南部边防,怕是都要开始引爆乱局了。 此次敛臂入京,也是武清月有意让她与韦淳一并行动,对她再多几句嘱托。 敛臂答应得也很痛快。 相比于当年的吐蕃,洱海六诏的分量实在有些不太够看,有敛臂和韦淳在那头盯着也就够了。 蒙舍诏王经历了武周覆灭吐蕃的战役,又姑且还能算是个聪明人,总不会做出什么太糊涂的决定。 至于武旭轮,能添乱的程度也有限,就让他继续“不思神都”算了。 “说到二皇子,倒是还有一件事。”敛臂继续开口,“青州等河北道诸州因暴雨受灾的消息毕竟是大事,也已被行脚商人带到了蜀中,有些流言在京畿之地或许没人敢说,在偏远的地方却还是会有人谈及的。” “有人说,此次大灾正是因武周建国乃是阴阳倒逆,兼有谋权篡位之事,去岁的婚姻法令大改,更是有悖伦常礼法,自然会惹来上苍不快。早两年间还因征战有功,上苍不忍见百姓在灾变中流离失所,今年便彻底爆发了出来。” 武清月闻言冷笑了一声:“这些人倒是吃得挺饱。” 可不是被早熟的宣州稻给填饱了肚子吗? 居然又有空来玩这等闲话攻击了。 但这等伎俩,在早些年天后临朝的时候便无法起到什么效果,甚至不敢以铜匦上书的方式将其真正上达天听,在如今神都月报的发行渐成风尚之后,更是没有一点与其对抗的本事。 敛臂也深以为然:“确实是吃饱了没事做。朝廷的救灾举措和八州详细的损失与补偿,都已被罗列在了神都月报上,他们说的几句话,难道还能有那几州百姓说出的话更有分量不成?” 她话锋一转:“不过,我要说的倒不是这个。” “是二皇子听到了消息后,在蜀中抓出了不少传谣之人,盛怒之下将他们全给带到了闹市。然后就在那里问他们,若是按照他们说的什么阴阳倒逆是罪,那他这个出嫁的二皇子岂不是罪大恶极,那按照这个说法,这暴雨该当落在益州而不是青州齐州等地才对。” 武旭轮都要气死了! 他好不容易过上了“此间乐”的生活,还有人想给他找不痛快。 那他也只能借着夫人的官职来解决解决麻烦了。 将他们送去修路就不错,还能趁机感受一下东女州的风俗。 至于朝堂上的救灾要务,就跟他武旭轮没什么关系了。 看他如今还是挂着二皇子的名头,而不是被封王就应该知道,他现在没什么资产的,需要靠当官的夫人养着。 发完了疯,剩下的事情,还是交给母亲和阿姊去做吧。 …… 别看武清月暂时待命,并未赶赴重灾前线,朝堂各部对于此次灾情的准备也不敢有半点懈怠。 朝中担负要职的官员大多经历过前朝的咸亨年间,对于彼时的灾情连连深有体会,那也难保在如今不会出现类似的情况。 好在,当今圣人并未用咸亨数年间的灾变,作为前朝皇帝被上天所厌弃的理由,那么在今日,民间也无法将暴雨水患这样的天怒之事,作为一把反过来进攻于她的利刃。 更应当庆幸的是,自滹沱河水患开始,朝中对于易发洪涝灾害的河流多有增设专员管辖。 此外,河北道先前开辟黄河故道引流灌溉的行动,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暴雨的压力。 到了九月后天时转冷,接续不断的雨水也终于逐渐转停,让河北地界上的种种积水泥泞都有了恢复过来的机会。 可惜,朝廷来不及松一口气。 有五千多户人家被暴雨和洪水损毁了房屋,必须赶在入冬之前建好新的民居。 洛阳又额外增派了一支医疗队伍,替换了先前忙碌救人的那一支,专门负责灾后的防疫事宜。 灾情的连续……也确实是方今常态。 转过天授四年,刚过了新年,关中便发生了一场地震。 太平倒是没将此事甩锅到思陵去,而是在武清月的建议下,直接抓了阎立本这个早该退休的劳工,去出了一期名为“房屋防震结构”的专辑。 然而地震的影响好消除,另外一件大事却必须让朝廷百官打起十万分的注意力来解决。 刚入二月,浑天监送来了上半年的天时预测,以关陇少雨为由,推断今年可能会出现旱情。 而到了四月,这份预测就已变成了不容辩驳的事实。 河北,河南两道,数十州大旱! 不是寻常的旱灾,而是大旱! 旱情来势汹汹,随着四月里渐盛的日光,给大河南北带来了格外沉重的压力。 武清月直接当廷请命,带着已改姓为武的武燕客前往河南河北道赈灾。 她很清楚,宣州稻虽有抗旱能力,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个修饰的词,叫做“一定的”。 既是水稻,在将其泡发育种的阶段就需要不少水。 若是连喝的水都不够了,到底要如何还能浸泡良种? 毫无疑问,必须有额外的手段投入其中来救助受灾的百姓。 但在此之前,她必须亲自前往受灾各地,确认各地的情况,以选择最为恰当的途径。 她这位太子坐镇于此,也能最大限度地防止民间因灾情而引发暴动。 只是让武清月都没想到的是,当她的车驾迅速自神都启程往东之时,后方忽然赶上了一支队伍。 她闻声掀开了车帘,便见那支追赶而来的队伍中有不少护卫,长着让她颇为眼熟的面孔,好像正是被她挑选出来,安排到一个人身边的。 武清月面色一变,“停车,赶紧停车!” 众人更是瞧见,这位太子殿下随即跳下了马车,朝着后方的来人行了一个…… 学生对老师的礼节。 下一刻,便见刘仁轨自那辆停下的马车中走了出来,朝着她回了一个臣子俯首的重礼:“我已向陛下请命,陪同太子一并出行。” 在这既是君臣也是师生的相望场面中,武清月明明还有很多话想在刘仁轨追来的举动面前说出,却只是扬眉笑道: “老师,你我多年不曾在一处共事,今日同行,若要比一比救灾的能耐,可别怪我不够尊师敬老了!” 第312章 在这位出外相迎的太子殿下对面, 身居相位多年的老臣有片刻的恍神。 有很短的一瞬,他的思绪难以避免地回到了四年前朝堂局势陡变的时候,想到了那封被学生亲自撕毁的请辞书信。 但当神思回拢到面前的时候, 先前种种又好像不过是绕出了一个弯,又重新回到了原地。 刘仁轨朗声笑道:“那我自然不能让殿下失望了。否则如何对得起今年的那份年礼。” …… “所以……阿姊给刘相送的年礼是什么?”太平好奇问道。 大约是因为阿姊需要送出年礼的人实在很多,太平还真没留意过这个问题。 武清月答道:“除了寻常的物事之外, 还有一幅题字,上面写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太平差点当场呛住。 这可真是好一个鼓劲劝进的年礼啊。 如果忽略掉刘仁轨年已过七十五岁, 还已算是位极人臣的话,这倒是一份还算不错的送给官员的礼物。 现在的话……那也只能说, 刘相辛苦了。 武清月一脸无辜:“他先前想为了成全李唐忠臣之名提前辞官, 避开阿娘与前朝皇帝的争端,现在知道何为正道了,怎能不多为朝廷做些事情。再说了——” 她掀开车帘朝外望去, 笑容更盛:“方今虽不能叫做百废待兴,但也是处处缺人, 主动前来的也并不只他一个。所谓劝进,也不过是让人顺势而行罢了!” 师徒之间并未走向陌路殊途, 对于武清月来说是心怀甚慰之事。 另外的一幅画面,则更让她在天灾当头也觉万事可为。 在这本该只有太子和其属官的车队旁,已陆续赶来了一支又一支的队伍。 此刻的窗外,就已是好一番热闹的场面。 要不然,太平又怎么会身在此处呢? …… “孙神医亲自离开神都前往青州, 不怕沿途颠簸吗?”葛萨揣着手坐在马上, 探头发问。 孙思邈没有当即答话, 而是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竖起了眉头:“你又没遵守我给你定的医嘱?” 葛萨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试图岔开话题。 他总不能说,这是因为他近来又多做成了几笔生意,越发庆幸自己当年“慧眼识珠”,直接将自己的把柄送到了太子殿下和刘相的手里,这才能有今日的风光,一个高兴便又跟那位元家主多喝了两回酒。 他摸了摸自己因心宽体胖而更见规模的肚子,脸上有些心虚:“此次赈灾我可没带酒水,若是孙神医不放心大可以盯着我。” “你若带着酒水去当赈灾货物,殿下都要先拿你问责。”孙行在旁吐槽道。 孙思邈毕竟年事已高,孙行还是主动跟了上来。 反正弘文馆编修的位置清闲,要想请个假也不难。 虽然在看到他的时候,孙思邈把他骂了一顿。 谁让相比之下,同朝为官的其他人,倒都是带着出外任职的理由跟上来的。 比如,虽说许穆言已坐到地官尚书的位置上,调派度支转运使这样的事情早不必由她亲自来做,就连武清月上递圣神皇帝的文书之中也没将她算在其中,但眼见马长曦因旱灾之中凿井开渠要务被征调同行,向来不肯落于人后的许尚书,也还是和刘相一并提交了前往灾区的申请。 再比如,太平带上了婉儿和江央,以神都月报无需拘泥于神都诸事,对于大河南北灾情的通报也需及时发出为由,蹭上了许穆言的车队。 也不知道圣神皇帝有没有稍觉欣慰一点,起码这一次,她的女儿不是偷跑出门的。 但可能这份欣慰也很有限就是了。 为了让她出门的理由更为充分,武长仪还拉上了颜真定,又给她的朝中官员减员了一人。 按照她在主动请缨之时所说—— “她说,太子亲自赶赴前线,必定不希望来日在史书之上记载的还是大河断流,两岸饥荒,百姓逐食,人各相食。现如今人力物力都在往两岸十余州运送,河南河北道的百姓也在图谋自救,或许史书也该换一种方式来记载了。” 颜真定的骑马水平并不太好,便随同车队坐在了马车之中。与她同在车中的,也是个熟人,正是和她同一年参与珠英学士选拔的王师若。 比起前年因迎娶武旭轮之事成为话题中心的韦淳,比起主动请缨前往碎叶城驻守的刘旋,比起已在江淮水利中担任要职的殷颐然,无论是以文史为职的颜真定还是担负术算之任的王师若,都少有被人提及。 但光是看着车中的布置,都能看出王师若在此次出行中,到底有多受马长曦的重视。 再看她已比当年自信了数倍的表现,更不难看出,她的本事对于冬官各司近年来的创举,有着多大的意义。 她少有地并未沉浸在自己眼前的书册算筹之上,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窗外,在投于太子殿下的那辆马车时,眼底浮现出了一抹热切之色。 “你说的没错,群策群力之下,史书不该还是先前的记法。” 这句话,指向的好像只是这天授四年旱灾中的千里驰援,又好像还有另外的东西。 …… 担任外交要务的武澄心实在找不出个能一并参与的理由,只为身在河北道的武清月送来了一份礼物。 穆阿维叶于十五年前坐上大食哈里发的位置后,直接指定了由自己的儿子作为下一代继承人,改变了自穆罕默德开始四任哈里发都由选举产生的规则。 但这位意图建立世袭王朝的哈里发,好像并没有匹配于他野心的实力,起码在大食百姓看来便是如此。 和吐蕃之间的结盟,并没有让他们攥取昔日大唐在安西四镇的领地,甚至因武周覆灭吐蕃,彻底失去了这一方助力。 前后数次进攻君士坦丁堡虽有战果,却也没能从根本上覆灭这个对手,反而因武周插手两国战事,让大食损失不小。 又明明武周皇帝的外甥曾经和他的女儿联姻,可非但没能和邻国盟好,反而因对方身死面对潜在的交恶威胁。 大食在永徽年间取代波斯而崛起的迅速扩张,好像在一夕之间变成了泡影。 此等“战绩”在手,他凭什么世袭? 澄心在这份急报来信中写道,数年前她留在大食境内的探子赶回中原告知,穆阿维叶忽然染病,很有可能是因屡屡受挫而影响了健康。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太子殿下还未还京,她便会先被陛下派遣往西域一行,希望到时候,能给殿下带回好消息。 …… “殿下——” 武清月听得窗外一声高呼,将目光转向了那头,正见江央策马行来,自骑术上已更显精湛。 而在她的后头还跟着个教习的“老师”,正是先前因鞭尸芒松芒赞而被暂时撤职的钦陵赞卓。 武清月掰着手指算了算,也差不多是时候将他重新复起了。 “怎么了?”她问道。 江央指了指西面:“又有人跟上来了。” 武清月噗嗤一笑。 当年她带着寥寥数人偷跑往益州的时候,生怕后方会跟上什么追兵,将她带回到京师,如今时移世易,却是她在前面走,后头的支援一路一路地来,真是让人又觉感慨又觉好笑。 “来的是谁?” 江央也觉很是有趣:“有两路人呢。” 一路里为首的那个,直接将太平公主给抓下了马车。 萧妤愤愤不平:“你都敢到我女儿面前跟我认同辈了,凭什么大家都在太学就读,也快学成毕业了,就你能往受灾各州亲自走访、学以致用啊!” 杨明舒朝着武清月这边行了一礼,这才转为了眼前,用平日里一惯温和的做派点了点头,算是对萧妤的支持。 太平当即朝着武清月投去了一个求救的眼神,却发觉另一路人已趁着她被萧妤“抓”来的空当,站在了阿姊的面前。 年已十六的少年身如青竹,比起早年间的青涩已更多了几分风姿。 “元家次次散财,不怕亏空家底?”武清月指了指他身后的车队发问。 若是她没看错的话,对方带来的东西丝毫也不比葛萨少多少。以车马负载来看,应当也大多是便于她调派的粮食与金银。 元希声俯首行礼:“先需活民,才有我等立足之地,此等道理,早在洛阳因陛下重为王都之时,便已清楚明了了。” 武清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并未忽略掉对方在低头的刹那试图掩饰的羞赧,转而问道:“那说说与你同来之人吧。” 和元希声同行的少年郎与他年岁相仿,同样身着太学学子的服饰。但武清月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他并不只是以友人的身份想要来长长见识,便能跟在元希声身边的。 见元希声侧头示意,那少年上前一步行礼说道:“草民邢州宋璟,叩见太子殿下。” “邢州……” 若是武清月没记错的话,邢州位处河北,也正是她行将前去的其中一处旱情严重的受灾之地。 但更让她在意的并非邢州,而是面前这人的身份。 和元希声站在一处有若双璧的少年,在历史上和姚元崇并称姚宋,均为名相。 “崇善应变以成务,璟善守文以持正”便是对他二人的评价。 现在这另一位贤才,也终于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 这支愈发庞大的队伍流入旱灾之下的土地上,与一场霖雨落在这片土地上,应当也没什么区别。 一口口深井也在随后被凿穿在龟裂的土地上,将地底的甘泉托举向地面。 辽东、关内、江南的粮草,也在一双又一双的推手助力下,朝着今年收成注定不丰的各州流去。 …… 当武清月重新回到洛阳的时候,已是洛水结冰之时。 她抬眼望去,正见冰封的河面上有一块块石料正在被拉拽送往对岸。 在石料之上雕刻的,正是凿井取水,修渠引灌的一幕幕场面。 启程之前她收到过一封由阿娘寄出来的书信。 在信上说—— 它们将会组成万象神宫中的第二幅壁画。 第313章 (正文完结) 第313章 (正文完结) “止语”啪地一拍, 方才还因说书人说完这一段而在茶楼中交谈的人,顿时纷纷止住了话茬。 “我们接下来,就说说这第三幅壁画。” …… 武清月饶有兴致地转了转手中的茶盏, 自隔帘往外看去,正见这近来因传奇话本盛行而愈受欢迎的说书行当,已有了一批数目不小的听众。 在那下头说书的人, 对于日理万机的武周太子殿下来说,自然是没什么印象。 但他戴着顶帽子, 也没能掩饰住自己发量不多的事实,却不难看出, 他到底是何来头。 早年间的僧侣需对大众讲经, 除了僧讲之外,还有一种对大众展示的俗讲,需要将佛教演变的过程以更通俗易懂的方式宣扬出去, 还需编些更为精彩的情节。 这样的人,简直就是说书最好的苗子。 更何况, 自打僧侣再不能享受到那样多远超百姓的优待,尤其是不能藏匿户口、减免税赋, 还需要诸州上报修行所得后,数目减少了大半,其中就有不少改行就业的…… 也自然包括了下面那位。 武曌和武清月都不担心这样的人去当说书人能造成什么影响。 茶楼的说书人中在神都月报下头任职的,可要远比那些“野生”的说书人多上数倍,说出来的故事也因经过专人培训更为生动新奇。 若真有人为了出头而胡言乱语, 要么便是被行业的规则给制裁下去, 要么便是被管理秩序的各个部门问责, 还传不到皇帝与太子的面前。 所以现在,她们两人便像是两个再寻常不过的听众一般, 坐在这茶楼的隔间之内。 坐在武清月对面的武曌难得清闲,纵容女儿出宫走访的邀约,换上了一身寻常百姓的装束,也同样兴致满怀地听着下头的说书人以抑扬顿挫的语气往下说道。 “说起那第三幅壁画,就得说说官学的兴办——” “先有那乌墨上板一刷白纸一盖,就是千万本书籍送入学馆。” “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那官学里也是一条黄金路。” “……” 身在茶楼角落的一个书生听到这里忽然愤然起身:“你这黄金屋黄金路说得未免太过市侩了,我等读书人……” “你等读书人如何?”他话刚开头便被另一头的一个声音给打断在了当场。 他循声转头,就见一个身着太学学生服饰的姑娘自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连忙应道:“我等读书人自然该当以报效社稷、专研学问为己任,怎能以黄金度量入学之事。” 那姑娘却神色坦荡:“可若是天下百姓不知读书已因书籍印刷推行而便宜了数倍,不知进入官学就读也能得到勤工俭学岗位,不知糊名科举之下,便是我等黔首也有出头升官之日,又如何有可能在温饱得足后将后辈送去读书?” 话虽市侩,效果却好! 书生环顾了一圈周围,发觉不仅没人应和他的话,反而因他打断了说书人的话茬,被人怒目而视,当即讪讪一笑,重新坐了下来。 太学生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同样坐回了原位。 说书人对于这等打岔的场面也算是熟悉,一点都没受到影响地接着说了下去。 “这位女郎说得对,书价纸价低廉,便是寒门庶民也能省出些口粮购书,若是有幸能入官学,既有读书的津贴,又能经由官学介绍得几个营生活计,品学兼优者还能另得补助。读书人生在如今,真是最好的时代。” “这第三幅壁画,便是官学学子科举赶考入朝,天子恩科钦点上官舍人为状元,为匡正官定经本,成太和石经于太学之前,各位且听我细细道来!” 这说书人果然很知道在场诸人想要听到的是什么,顺着这话茬便说起,上官婉儿是如何受到父亲的牵连被没入宫中,又是如何因母亲担任授业之职得到栽培。 成为太平公主的伴读,显然只是这位天才人物的起点。 她以十六岁的年龄参与科举一举夺魁,在殿试之中与同科士人当庭文斗以正视听,而后向圣神皇帝谏言成书石经以为典范,一夕之间闻名天下。 而这幅官学鼎盛、门生盈庭的壁画,又何止是上官婉儿一人的荣光所在,更是天下不知多少有幸读书之人的缩影。 巍峨的万象神宫只能被洛阳城中的百姓看到其高耸的穹顶,神宫之中的壁画以碑拓的方式流传在外,但官学的招生消息,以及耸立在洛水之前的太和石经,却是世人都能轻易看到的东西,也变成了武周一座独特的丰碑。 而文有文人的路子,武也有武生的前途。 天授五年旱灾初平,圣神皇帝为示吉兆,改元证圣。 要武清月看来,阿娘能忍受一个年号用四年多应该已经是极限了,不过这些百姓可不知道当今天子的这个爱好。 他们更在意的,是紧随改元消息颁布出的一道律令—— 朝廷要进行武举选才! 考核的标准分为六项,一为身形外观,二为举重臂力,三为骑射工夫,四为步战技艺,五为团队交战,六为兵法谋略。 为与文举有所区分,对兵法成文的要求相应的就没有那么高。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通过武举选出的人才,能够直接空降到将领的位置上,而是先从百夫长做起,若有优异表现,便能迅速破格提升。 可就算如此,对于一些家中出过府兵,自小经历过作战培训的武生来说,这便是一条和读书有别的路。 能否因此而选拔出合格的将才,因武举推行的年头还未有定论。 但是,当一条条上进的门路被摆在眼前的时候,谁又能对此无动于衷呢。 万象神宫的第四幅壁画,便将第一次武举考场之上硬弓张弦的场面记载了下来。 就在同一年,圣神皇帝还颁布了一封格外重要的诏书。 以唐璿、娄师德等人为首的括户官员和以武燕客为首的劝农官员,在这封诏书的委任下临时整合,开启了括户抚民的大任务。 为了减少百姓对于括户的抗拒,诏令之中规定,逋逃在外的隐户容许自首,若能在随后按照劝农使的安排勤恳耕作,可以允许他们入牒所属于当地,不必被遣还到家乡。 又因旱灾刚刚结束的缘故,刚刚入籍的逃户与受灾最为严重的各州都被准允减免三年的租调徭役。 但在流民入户的同时,朝廷也严令禁止出现秩序紊乱的情况。 有司负责缉捕盗贼流寇,清除占山为王的山匪,同时统一审理各地的案情卷宗,由大理寺卿狄仁杰主理。 虽名为证圣,但这一年在地方上报的麒麟祥瑞,在大河中浮现的圣母神石,都没被记载在万象神宫之中。 反而是那数百份卷宗与上万份的新户籍,像是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般,化作了石壁之前女娲神像的披帛。 …… “啪”地又是一声“止语”敲响。 “我们再说——嘶。” 那说书人语音一顿,全场忽然笑出声来。 只见那被他拿在手中的醒木竟是被他一个激动拍成了两截。 说书人可不敢说自己这是为了节省点钱财,干脆搞了个便宜货,灵机一动便道:“各位莫要笑我了,明公怀英审理重案拍断了不知道多少惊堂木,我这只打坏了一个,可见是还差得太远。” 他干脆以手拍案,继续说了下去:“那第六幅壁画啊——正是内事无忧,外敌尽退,这才有这证圣二年大朝会的百十小国纷纷来朝。” 这百十小国里,甚至并不包括已经纳入武周领土的新罗州,不包括已因内部攻伐剩下两支,接受益州都督府管控的南诏,也更不包括已有银矿被开采送入中原的东扶州。 拂菻的君主将武周的军队武力宣扬到了更往西的地方,大食的内乱则让他们愈发自顾不暇。 还有…… 在去年,有一支规模等同于当年远航拂菻的船队,从宁波的明州港起航出海。 这一次,船队不是向西,而是向东,去看看越过海洋的另一端会是什么样的风景。 除了经由苛刻的选拔后被编入船队的士卒,在这支队伍里还有一个格外特殊的人。 她说,自己曾经因家族的荣耀被选入后宫,为了保住孩子的性命潜修佛理,在前半生看似一度风光无限,却也不过是被困在方寸之地。 如今她在太学之中学会了海图计算,学会了星轨辨认,还学会了那些经常在外打仗的将领带回来的一个特殊技能,那就是如何用肢体语言和当地的异族交流。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能也跟着船队一起出海,将前半生没走完的路全在后面走完呢? 就算是不幸死在了海上,也总是面对着一片天高地阔。 而若是侥幸能带回什么新的记载,便能将萧妤这个名字永留史册了。 就是……萧船长任性地跑路了,教她看星图的萧夏玉差点被紧急赶回的妹妹给问候一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母女三人好像和另外三个的情况有点反过来了。 也不知道等她回来的时候…… …… “预知后事如此,且听下回分解——” 武清月被这一句拉回到了眼前。 那说书人明明并未亲眼看见过大朝会的景象,却还是凭借着自己的想象力将那场面说得天花乱坠。 就连武清月都觉得有些佩服他了,更不用说是那些在下面听他陈说的听众。 以至于在那句结尾的话说出后,还有不少人试图继续留在此地,看看能不能再从对方口中听到些故事。 但看看时间已晚,武清月还是放下了手中已渐冷的茶,和武曌一并顺着人群走出夕阳之下的茶楼。 在日暮鼓声未起之时最为热闹的人潮中,她好像听见在后方的茶楼里有人说,想要听那位陛下和太子殿下的故事,而后便是那说书人忙不迭意图跑路的消息。 武清月一回头,就见武曌已痛快地笑了出来。 “其实他便是说说又如何呢?我虽提拔了诸多女官执掌史家笔墨,但就像当年真定在答卷上所写的那样,不拘于一时之评论,方为史家绝唱,我如今之功过自有青史评说,又为何要在意这改朝换代之初,世间会有多少谤言。” 她也自然不会介意,在这街头巷尾中还会有人旧事重提。 在时代的浪潮面前,那些东西也终究不过是后人的笑谈而已。 她慢慢地走在这条夕阳铺照的长街之上。 自武清月与她并肩同行的角度看去,她鬓边的白发好像也被染成了微红,将泛白的颜色给吞没了下去。 让人只觉,方今何止是改朝换代之初,也是武周陛下功业刚成之时。 她还依然年轻,在后面,也还有好长的路能由她们继续往前走下去。 就像—— 一度沾染了泥污的洛水,也已在用一种澄澈焕然的方式,重新流淌在了洛阳宫前,见证着这个时代的海清河晏。 “阿娘你看——” 武曌抬眸顺着女儿伸手指去的方向看。 只见一条金鲤在目光中跃出了水面。 日暮的光影与水上的薄雾在这一刻模糊了画面,当水波溅起的刹那,像是一条游动的金影腾飞在了洛水桥前。 …… “咚——” 则天门上,敲响了第一声宵禁的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