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镇兵到大帝,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1章 :魏末边镇一小兵 北魏正光五年,三月,怀朔镇。 寒风呼啸,正在西坠的夕阳蒙在厚厚黄沙之后,没有一丝温度。 城外五里处,起义军的营寨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青白色炊烟刚刚升起就被风打散,混合着未熟的饭香飘在上空。 营寨内外来来往往的人或是拾薪柴,或是点篝火,或是宰羊炙肉,热闹一派,倒显得不像是在围城,而是在过上巳节。 不过也难怪起义军如此松懈,毕竟这城已经围了将近一年。从最初的日日攻城,变成五日一攻,十日一攻,最后变成一月一攻。 裴昇收回朝城外探看的视线,紧了紧身上的单衣,跟着前列的兵卒走下城墙,完成了今日作为镇兵的巡务。 “完成巡务的,过来领今日的吃食。一羹一饼,不得多拿,不得抢夺!” 城墙脚下站着一排顶盔掼甲的甲士,为首的队主大声对着从东墙下来的兵卒吆喝。 兵卒们麻木的脸到了这时才有了些生动的表情,纷纷拖着疲乏的身躯,上前取饼舀汤。裴昇也跟在他们身后,上前接过一张胡饼,捏在手里又干又硬,看样子镇将把城中储存的旧粮都掏出来了。 身前几个大瓮里,说是羹汤,其实就是清水加了些肉末,汤面飘着几叶野菜。 但是好歹还冒着热气,裴昇舀了一碗,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口,被北风刮的冰冷的肚子顿时舒服许多。 刚想就着羹汤吃饼,却突然迟疑了下,裴昇伸手把饼掰成两半,一半放入怀中,另一半撕成细小碎片泡在汤中,最后还小心翼翼的把掰饼时掉在手上的碎屑拢了拢,撒进汤里。 等饼吸了汤水泡开一些,像喝水一样,裴昇举着碗就往嘴里倒,几口过后,碗里已经空空如也。 恋恋不舍的把碗放回,裴昇朝着瓮中的寡淡羹汤看了又看,虽说没什么味道,好歹上面还飘着几丝油腥不是。 瓮前同样徘徊着不少吃不饱的兵卒,围成圈个个伸长脖子像鸭子一样盯着汤和饼,但是在甲士的威慑下,没人敢上前再拿,众人也只能望饼充饥。 裴昇忍不住叹了一口长气,明明十几天前,自己还是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新人类,吃喝不愁,要知道以前去海底捞吃火锅,清汤锅他可是从来不点的,点的都是什么麻辣锅、三鲜锅、冬阴功锅…… 如今却眼巴巴对着一锅清汤流口水,情何以堪。 回想起来,整件事情都起源于那一天,裴昇突然间对南北朝末期的历史产生了兴趣,特意网购了不少相关史书和研究书籍回来。 例如《北史》、《北齐书》、《水经注》、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吕思勉《两晋南北朝史》、吕春盛《北齐政治史研究》、《西魏北周政治史研究》等等。 结果等快递到了后就意兴阑珊,失去了兴趣,在和铺满桌子的书合照、发朋友圈、编辑文案装逼,一键三连后,连一页纸都没翻开就蒙头去睡觉了。谁料想到睡了一觉醒来后,就穿越到这北魏末年,被六镇起义军包围将近一年的怀朔镇。 难道是上天惩罚我买书不看只知道装逼,让我亲身穿越体验吗? 裴昇欲哭无泪。 幸运的是,或许老天爷垂怜他穿越不易,把那些他曾经购买的书籍都印在了他脑子里,只要裴昇凝神回忆,书籍上的内容就宛如捧在手上观看一样历历在目。 更重要的是,裴昇低头看了看自己垂下几近膝盖的两条大长胳膊,以及前几日私下里已经通过搬动雷石滚木等等重物试验确认的事情。 这两条长臂,怕不是有千斤之力,再加上自己刚满十六岁就八尺有余的身高。 文武双全啊,老天爷,你是想让我借此在这马上到来的乱世成就一番事业吗? 裴昇望了望天空。 天色渐墨,长庚星已在西方闪烁。 就着夕阳余晖,裴昇往城中东南走去。 这副身体原主的家就在那里,自祖父那一辈,就迁到了怀朔,原主的父母在他幼年时就亡故了,从小随着祖父长大,在他教导下学习骑马射箭,舞槊弄棒。不幸的是,祖父在去年五月间油尽灯枯也病故了,刚刚好赶在六镇起义之前,或许也可以说是幸运。 怀朔镇内有三条大道,分别从东、南、北三个城门往里延伸,然后在城中丁字相交。城内地形最高的西北角筑有一座子城,镇将、司马、长史等豪帅贵人都住在那里,镇民则只能住在子城外面。 昏黄光线把影子拉的很长,刚好投在前面行走的一人身上,裴昇抬头一看,那是个身高不逊于他,身披赤色两当铠的男人。 他紧走几步,追上了这人,躬身施礼喊道:“队主。” 这人闻声回头,辫发飞洒,看到是裴昇,脸上露出爽朗笑容,“是阿昇啊,今日巡务已经完成?用过饭食没有?”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没入西山,但裴昇还是感觉眼前一亮,不只是眼前这人齿白如玉,更是完全被他的颜值帅到了,长头高颧,目有精光,俊朗不凡。 裴昇心里暗自嘀咕,不愧是史书上记载的靠脸赚到第一桶金,乃至第二桶金,软饭硬吃的杰出代表人物。 “刚刚领过吃食了,对了……” 裴昇从怀中掏出半块胡饼,递了过去,“队主,你家里人多,吃食怕是不够,这是我省下来的,你莫要嫌弃。” 这人苦笑着把饼推了回来,“阿昇,我知你好意,但是你自己尚且年幼,日食一饼本就不够,我怎么还能要你这半块饼。家中吃食,我自有其他盘算。” “尉狱掾家中丁口比队主还多,怕也是自顾不暇了。” 这句话正中他的心怀,只见他长叹一声,“未想到,我高欢也有如此窘迫时候。” “半块饼而已,又不值甚么钱。” 裴昇见话说开,趁着没人把半块饼塞入高欢怀中。 高欢默默拱了拱手,没有言语。 按理说,高欢虽然年轻时候家庭贫困,但是自从娶了娄昭君之后,已经步入六镇中层阶级了,娄家给的嫁妆里就有金银绵帛、骏马良驹、子城内的大宅,何至于会和裴昇在子城外做了邻居,还落到眼下这个家人都吃不饱的境地。 个中缘由是自从北魏神龟二年(五年前)亲眼目睹洛阳兵变之后,高欢就返乡散尽家财,后来更是搬出了子城,方便自己结交往来各色豪杰人物。 再加上此时怀朔镇已经被围攻一年,别说高欢,就连“家僮钱数,牛马以谷量”的娄家,都被旷日持久的战争给榨干了。 现在的怀朔镇中又有哪个能吃饱饭的? 说话间,两人就走到了各自住宅前,两个陈旧破败的小院子一左一右并排,中间只有一墙相隔。 左边院子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三四岁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童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一头栽在高欢腿上,仰起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娇憨喊道:“兄兄,阿惠肚子饿~” 高欢忙不迭抱起小童,从袖中掏出一块半的胡饼,递给随着小童出门,此刻正怀抱一个婴儿站在门口看着两人的美妇人,“阿惠乖,等你家家热好饼后,再吃。” 娄昭君接过胡饼,眼皮略微抬了抬,看了一眼裴昇,默默的进门热饼去了。 而乳名阿惠的小童则开心的在高欢怀中手舞足蹈,“吃饼咯,吃饼咯。” 片刻后,他又感到腻烦了,不肯待在高欢怀中,使劲挣扎着要下地,进屋找他母亲去。 两父子正在玩闹,裴昇也是会心一笑,没想到这个“狗脚朕”以及“陛下何故谋反”版权所有者,北魏第一拳王,幼年时亦是和寻常孩童一样天真可爱。 “贺六浑!” 一声高呼从街口传来,一个头戴平巾帻,身着小口袴褶,脚穿乌皮六合靴的官吏大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三人。 “贺六浑,贺拔军主有令,要所有镇兵去校场集合,他要招募镇中勇敢少年!” 裴昇在旁听闻,顿时眼皮一跳,一阵战栗从脚底往上爬,阿娘耶,等了这么多天,机会终于来了! 什么机会?当然是出名的机会! 既然来了这乱世,自己一个未加冠的小儿怎么去收服和招揽那些青史留名的文臣武将? 首先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尽快出名,要名声足够大,大到让所有人下意识的忽略自己的年龄。 君不见,什么高欢、宇文泰都是“豪侠知名、轻财重士”,靠着名声笼络了一群所谓的“乡党”“乡闾”,也就是后面组成北齐和北周两个朝廷中枢高层的“怀朔系”、“武川系”,其中“武川系”更演变成了缔造隋唐的“关陇集团”。 有名声才能结交人脉,有了人脉才能组建班底,有了班底才能拉起队伍,掌握兵权。而有了兵权,就自然有人来帮自己编造高贵的出身。 裴昇瞥了一眼身边的高欢,既然他们能做到,我也能做到! 他不禁擎住腰间长刀,夜色之下,双眼炯然有光。 自己名扬六镇,就从今夜起! 第2章 :小儿可爱,大言不惭 “龙雀兄,此言当真?为何突然要招募勇敢少年?莫非……” 高欢心中一跳,脸上露出惊喜笑容。 “援兵至矣!临淮王已领大军屯于云中,此番贺拔军主招募勇敢少年,亦是出于杨镇将授意。只要突出包围,让临淮王知晓吾等怀朔镇中情形,必然发兵来救。” 表字龙雀,现为怀朔镇户曹史的孙腾兴奋的说道:“到时大军临城,里应外合,这围城之势自然溃散!” 孙腾这边说的热闹,冷不防他身后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哼,这等好差事,又被镇将交给贺拔一家了,他究竟是我们怀朔镇的镇将,还是他们武川镇的镇将!” 说话之人,浓眉大眼,形容粗疏,此刻脸上正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 “士真兄,休要妄言,被别人听到可就不好了。”另一个男子见状赶紧去拉他的袖子。 “我说的有错吗?这镇中的官位本就有数,吾等六镇男儿少年人不得游学,成年之后也不得出去游宦,所有人一生只能在镇中过活。这还罢了,想要上进些,能做的也不过是虞候之类的小官,一生推迁,终不过军主。” 粗疏男子越说越气愤,甩开另一人来拉袖子的手,“我们怀朔镇有多少人正眼巴巴的等着呢!这贺拔三兄弟,一来就全当了军主!” “我们又不是那等贵族子弟,在六镇待数年,就能靠着祖荫回转洛阳升官!不公,就是不公!” 焦急拉着士真袖子,也阻止不了他机关枪一样发泄的男子看到孙腾脸上已经露出尴尬笑容,不由更加急躁。 他看向高欢,往常都是第一时间出口阻止士真的人,这次怎么一声不吭,就算大家心中都是如此思量,那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胡乱囔囔啊! 他对着高欢轻呼了好几声,“姊夫,姊夫!你快来劝劝士真兄!” 而高欢此时,却正在低头沉思着什么,听到男子呼喊才回过神来,他上前去轻抚士真的背部,“姊夫,如今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贺拔军主虽是武川人,一样是我六镇男儿,况且这近一年来,亦是殚精竭虑助我怀朔镇抵御乱军,我等应该钦佩交好他,怎能再出言诋毁呢?” 士真看着高欢,积攒的怨气一下子消散了,他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自己这是在迁怒于他呢,可是,可是……” 高欢安抚好自己的姊夫尉景后,又以目示意孙腾,表达了对尉景胡乱出言的歉意,孙腾则苦笑摇头。 被困在城里这么久,吃不饱睡不好,生死难料,谁人心中不是焦躁难安,尉景这也是压力过大一时失控。 裴昇年幼言轻,又和高欢外的其他人没什么特别深的交情,自然只能干看着,心中所思的却是这六镇起义果然不是偶然,六镇人人心中都憋着愤懑不服呢,难怪后面起义会络绎不绝,压下东头,抬起西头,直到席卷整个北地,把偌大个北魏拆散。 场间瞬时沉默下来,裴昇告罪一声,返回家中取来了祖父留下来的长槊,而后跟着众人一起往校场走去。 星星点点的火把,像河水一样,从镇城各处往校场汇聚。 “太白守天关,与荧惑会,金火相交……危矣,危矣。” 忽然一声咏叹从跟着孙腾一起来的最后那人口中吐出,他一路上都仰着头看天,就连走路也是亦步亦趋,也亏得众人看护,他才没有摔倒。 “子茂兄,又从星象中看出什么了?”场中最会做人的高欢及时接过了话茬。 “天道更易,国家昏乱。” 众人听了之后,神色各异。 裴昇惊诧的瞟了一眼颔下长须飘飘,已经年近五十,在这个时代可称老翁的段荣,虽然史书上记载他少好历术,专意星象,但裴昇一直以为这不过是后世著史的溢美之词,没想到他真能从星象中卜算出端倪,真神棍呀! 孙腾闻言之后脸上陡现慌乱,片刻之后又强行掩盖住,高欢则又陷入了之前那般沉默的思索之中。 尉景撇了撇嘴,心想都说我口无遮拦,这段荣比我还会胡扯,大军临前,这乱军还不是分分钟被平息。 喊高欢姊夫的男子,也就是娄昭,谨慎的开口问道:“子茂兄是说,乱军会赢?我们这次求援也不会成功?” “难说。”段荣摇了摇头,正待继续发言,不防被高欢拉了一下袖子,赶紧止住了嘴。 原来已经到了校场。 怀朔镇兵共五千余人寻着各自队伍集合完毕,场中沉默压抑,只听到火把哔啵哔啵的燃烧声。 校场正前方有个将台,上方站着镇将杨钧,统军贺拔度拔,以及他的三个儿子,军主贺拔允、贺拔胜、贺拔岳。 头戴兜鍪,身着明光铠的贺拔胜先向杨钧行礼后,转身面向台下兵卒,声音洪亮有力,“怀朔儿郎们,镇将接到探报,洛阳已经任命临淮王都督北讨诸军事,如今就屯军在云中,今夜召集众人,就是要招募勇敢无畏壮士,前往云中求援!谁,愿意与我贺拔胜一起杀出重围,讨得援兵!” 说罢,场下众人却只是听着,俱是沉默不语,也未见到有人出声应和。 裴昇转头看了看鸦雀无声的众人,心中暗喜,这种场面不正适合自己博出位吗? 他面色肃然,排众而出,大声吼道:“小子裴昇,愿为怀朔、为镇将、为军主战!” 人群中的高欢一脸惊愕,他光顾着压制自己队中最没脑子的窦泰、彭乐两人,却没想到裴昇这个平时聪颖机灵的少年郎倒出了意外。 “善!” 贺拔胜见到终于有人应和,心中一松,料想这军心果然还没颓唐到不可用的地步。他赶紧举着火把上前,正要夸耀几句,突然眉头一皱,眼前这人身高八尺,骨肉匀停,剑眉斜插入鬓,两眼灵动而深邃,兼具鲜卑英气和汉人俊美。只是仔细看时才能发觉脸上犹带几分稚气,再看头顶发髻,分明是还未加冠。 “勇气可嘉!”贺拔胜拍了拍裴昇肩膀,然后一脸怒气的面向其余兵卒,“如此未成年稚儿,犹能豪言为怀朔战,尔等呢?懦夫!竟无一人敢言语!你们以为这是为谁而战?为杨镇将,还是为我贺拔胜?” “为的是怀朔,为的是尔等的妻儿老小,你们难道就要眼睁睁等着城外的乱军破城,烧杀掳掠才甘心!?”贺拔胜戟指划向众人。 “我也愿出战!” 窦泰性情急躁,哪里能受得了激,用力一扛,把拉住自己的高欢顶开,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嘿嘿,队主,宁世都出去了,那我也出去吧。”彭乐对着高欢一脸傻乐,然后也跟了出去。 “唉……”高欢叹了一口气,看向尉景和娄昭,只见这两人都轻轻摇头,又想起家中老妻幼子,止住了自己出列的冲动。 随着几人站出来,底下镇兵纷纷鼓噪起来,引起了些许骚动。 “小人愿出战!” “我李虎也愿出战!” “下官,外兵史侯景亦愿同军主突围!” “……” 裴昇耳朵一炸,自己似乎听到了宇宙大将军的名字,赶紧循着刚刚出声的人看去,只见一个身形瘦小,腰挂箭袋,背着长弓的男子正肃穆站立。 啧啧,人不可貌相啊,裴昇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着侯景。 随着络绎不绝的请战声,贺拔胜身前很快就聚集了十来个青壮男子,裴昇一眼看去,窦泰、彭乐、侯景再加上贺拔胜和自己,完全是全明星阵容啊! “大善!你们都是怀朔的好男儿!战机稍纵即逝,事不宜迟,诸位请擐甲执兵,随我出城!”说罢,贺拔胜一一锤击这些兵卒勇士的胸口以示激励,却独独漏了裴昇。 “唉,不对啊,明明我是第一个站出来的啊!?” 眼见着其余人都开始披挂,更有马夫牵马过来,裴昇开始急了,他看着正低声与自家兄弟商量事情的贺拔胜,高呼一声,“贺拔军主,为何单单漏了我?” “你尚且年幼,征战危险,我怕你气力不逮,损于敌阵之中。我这是为你着想!”贺拔胜揉了揉眉心,看着眼前这个清俊少年。 “军主为何小觑我,前汉冠军候霍去病十八岁为剽姚校尉,率领八百骑兵深入大漠,两度功冠全军,封爵冠军侯,二十二岁即封狼居胥。东吴孙伯符亦是二十岁就兴兵,报父仇统一江东。”裴昇仰起头,“我亦有此等才勇!” 校场里的其余镇兵听了裴昇的炎炎大言,都忍不住哄笑起来。 “小儿可爱,居然自比冠军侯。” “汉人就是如此不自量力,哗众取宠!” “果然身量虽高,却还是作这种孩童语,真是大言不惭。” 就连将台上一直不说话,默默看着的怀朔镇将杨钧也忍俊不禁,他伸手止住了镇兵们的鼓噪起哄,正要张嘴开口,不妨台下一名白袍官吏出列躬身说道:“镇将,下官见此子目光灼灼,显然心中笃定,且言语间条理清晰,深谙典故,何妨让他一试呢?” “如何试?遵业兄,这可不是你们文人墨客席间清谈。上阵冲杀,可是要豁出性命的,你可知你这一言可能会害了他性命?”贺拔胜不等杨钧说话,就急冲冲的接了一句。 “自然是试他武艺,贺拔军主善骑射,豪侠之名六镇皆知,尽可施展手段考校他一番。”白袍官吏也不动气,淡淡回了一句。 “我……”贺拔胜还准备开口,却被台上杨钧伸手阻止,生怕他冲动之下再说出些不中听的话。 杨钧清了清嗓子,“那就试一试罢,毕竟这少年郎也是第一个请战的,怎么能寒了他的拳拳报国之心。” “喏!” 贺拔胜还是很听这位提拔了自己的镇将话的,只得低头称是,然后转向裴昇。 “可会骑马?” “能手执马鞍,倒立驰骋!” “可会射箭?” “射石饮羽,百发百中!” “使什么兵器?” “小子善马槊,可称绝世!” 底下五千多看戏的镇兵再也忍不住了,爆出了一阵大笑,声浪之大,居然盖过了夜间呼啸的寒风。 裴昇却依旧神色自若。 第3章 :弓太软,手很硬 “镇将当面,你敢妄言!” 贺拔胜突然做出愤怒神情,横眉立目,双眼逼视裴昇。 “是不是妄言,军主一试便知。”裴昇也毫不相让,与贺拔胜淡淡对视。 “对啊,军主,就试一试他,也让我们也见识见识能倒立驰骋、射石饮羽,还使得一条绝世马槊的再世冠军候究竟是什么样,哈哈哈。” 镇兵们的鼓噪声愈发响亮,贺拔胜暗自蹙眉,这群镇兵,要他们出战解围就个个不吭声,现在看起热闹来倒是一个比一个起劲。 “既如此,我就先考校一下你的箭术,来人,搬布候过来。”贺拔胜挥了挥手,几个好事的兵卒争先恐后的去搬布候了。 所谓布候,就是立起来的布靶子,用来模拟骑在马上的人。 布候很快就立好了,三纵三横共九个,交错排列,形似一队正在奔驰的骑兵。 贺拔胜双手抱臂,对着布候偏了偏头,“若是你能十中八九,我就当你之前不是胡言乱语。” 身边一位兵卒递上了一把角弓。 裴昇接过角弓,右手轻轻一勾,就把弓拉成了满月形状,他不满的摇了摇头,将弓递还回去。 “软!” “呵,六斗弓确实不吃劲,给他换八斗弓。” 裴昇再次轻松拉开,还是摇头。 “太软!” “换一石弓!” 又是轻松拉开。 “还是太软!” “哗……” 这下子围观的镇兵们又鼓噪起来了,若不是亲眼看到裴昇拉开了弓,估计脱口而出的又是一阵冷嘲热讽了。但是这次的鼓噪却是难以置信,军中能开一石弓的人已经屈指可数,更何况是嫌一石弓太软,莫非这少年真如自己所言是不世出的猛将?! 贺拔胜既惊且喜,因为连他自己惯用的也不过是一石弓,而眼前这个少年郎,看上去力气竟然还游刃有余。 他看向身边一位二十岁出头,内穿白色袴褶,外披赤纹明光铠的挺拔男子,“阿斗泥,军中唯有你开一石半的弓,且借你爱弓与这少年郎一试如何?” “军主,我所用之弓亦是一石半,可以借给这位少年郎。”站在一旁的侯景突然上前,他走动起来脚步缓慢沉稳,但是仍能看出带着一丝跛脚。 “善,你把弓与他。” 裴昇接过这把装饰精美,质地出色的硬弓,能看出保养的很用心,显然很受他主人的爱惜。他躬身一礼,谢过了侯景借弓。 侯景只是默然颔首,又退回众人之中。 一石半的硬弓果然不一样,但是在裴昇两条千斤之力的臂膀拉扯下,还是如饮水般轻松拉开。 “勉强可用。但如此好弓,只射布候岂不可惜。军主且看,那处望楼。” 仿佛一道霹雳闪过,众人眼中只残留白光。 惊弦巨响接踵而来,震的在场众人耳朵刺痛。 箭过处,一团火花瞬间炸开,衬着墨黑色的夜空分外显眼。这一箭竟是直接射爆了望楼上插着的火把!箭矢劲道不减,依旧划出一道笔直的线没入深深夜色之中,余音渺渺,直至不见。 望楼上站岗的哨兵后知后觉,这才察觉到利箭从自己身边穿过,惊恐之余,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这望楼位于校场四角,离地大约五丈高,离裴昇所站的地方也有二百多步远,可见裴昇刚刚射出这箭劲力多强,多准。 贺拔胜刚要出声称赞,没想到裴昇一个转身,从腰间佩着的箭袋里,连续不断的抽箭。 他前手如推泰山,后手如握虎尾,一拳主定,前后直正,慢开弓,紧放箭。 飞矢如流星,飒沓淋漓,一枚一枚从空中穿过,“噗噗”的中箭声不绝于耳。 片刻之后,九根布候正中都整整齐齐插着一支尾部抖动的箭矢。 这下子,连贺拔胜都说不出话了,贺拔岳则是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裴昇,搭在自己箭袋上的手指微微弹动,似乎是想要和裴昇一较高下。 周边的众人也是鸦雀无声,偌大的校场中只能听到裴昇手中硬弓筋弦依旧震动未休的嗡嗡声。 如此神乎其技的箭术,岂是凡人? 之前出言相助的白袍官吏打破了沉静,“昔年后汉温侯吕布辕门射戟,亦是如这般神技。彼时诸将皆惊,言将军天威也!此时,众人哑口,亦是暗叹神奇箭术再现。在下果然没看错,少年郎,真豪杰也!” 只是白袍官吏这段话是用洛阳官话讲的,场中众人半懂半不懂。 等他话音落下,无人应答,反而显得场中更加安静。 裴昇自然不会让这个两次替自己说话的人陷入尴尬,急忙用洛阳正音回道:“上官谬赞,小子哪能与温侯相比。” 白袍官吏听到裴昇熟练的官话,眼中更是发亮,频频颔首。 但是裴昇心里却暗自嘀咕:这司马子如虽然是为自己说话,但是偏偏把自己比作吕布,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镇将杨钧听完两人对答,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满脸笑意,“若非司马省事出言,老夫差点错失一员猛将。难怪这少年先前如此自信,敢于首位应声求战!破胡,这般少年猛将随你突围,必然如虎添翼,不用再试了!带上他,即刻出发突围!” “镇将此言差矣,既然先前说要考校三项技艺,岂能半途而废。如此这般,其他求战之人亦会心中不服,请贺拔军主,继续考校小子骑术和槊术罢!” 裴昇好不容易找个这么个扬名的机会,哪里肯放弃,赶紧说话堵住了杨钧。 “好小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好,我就遂你意,让我还有其他人见识见识你其他技艺如何!” 杨钧哈哈大笑,他虽然是世家大族出身,但是性格忠毅谦谨,从来不会轻视或者歧视边镇之人,所以哪怕现在裴昇所做所为在传统士族眼中看来颇为出格,他还是不以为意,心中只是欣喜自己帐下出了个猛将胚子。 裴昇纵身上马,伸手轻轻抚摸胯下这匹黑色战马的脖颈,一股仿佛刻在血液里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双腿一夹,战马跟着裴昇的指挥,绕着小圈慢慢跑动起来。 看来,原主之前跟随祖父学习各种武艺,真的是下了大功夫,骑射皆是娴熟,到现在却是便宜了裴昇,让他不学自会。 战马越跑越快,但是裴昇的上身依旧笔直,身体随着奔驰的节奏上下起伏。 忽的。 裴昇一个镫里藏身,把八尺高的巨大身躯拳曲在马鞍一边,一瞬间好像人消失了一样,场中只有一匹马在奔跑。 “哗!” 场下众人又是一片惊叹声,他们何曾看过这种在北宋《东京梦华录》里才有记载的马术技巧。 黑马从众人跟前飞驰而过,卷起风声鼓动衣裳,一条长臂突兀出现,在高速之中拔起插在地面的马槊,随即庞大身影重新出现在马鞍上,裴昇用力一拽缰绳,双腿夹紧。 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马背上的裴昇手舞丈八尺长槊,耀武扬威。 “谁来与我一战!” “吾来也!” 一声暴喝响起,窦泰按捺不住性子,跳上自己的战马,单手持槊,槊尖与马头方向相同,策马直冲裴昇。 “好!” 裴昇则是双手持槊,脚尖一点,催动战马疾驰,槊尖指向斜上方,遥遥间冲着窦泰头颅。 两马相对而驰,马槊对马槊,顷刻之后就要交锋。 将台上的杨钧突然焦躁,对着一旁的贺拔度拔问道:“刀枪无眼,不会坏了他们性命吧?这两人可都是少年英才!伤了谁,我都舍不得。” 身材雄壮不逊于自己三个儿子的贺拔度拔眯着眼睛看着场中,摇了摇头,“不会,胜负已分。” 话音刚落。 场中的窦泰已经从马上摔落,手中长槊更是被击飞到空中。 原来,窦泰用的单手握槊,适合直冲破阵,集团冲锋。 而裴昇所用的双手握槊是骑兵标准的野外战斗方式,两两一组同相而驰,双手持槊,与身侧敌人战斗,适合近距离格斗或缠斗。 刚刚两人相遇之时,裴昇手掌握住槊杆中段偏后位置,因为他的手臂奇长,所以槊尖更早碰到窦泰的马槊,腰部旋拧发力,在窦泰还没发力之前就轻松的把他马槊拨开。 然后趁着窦泰没有反应过来,双臂甩动,抬手一砸,就把他从马上砸下去了,亏的裴昇及时收手,只用槊杆砸人,若是被那长达40多厘米的槊尖划到,恐怕窦泰已经脑洞大开了。 裴昇掉转马头,把马槊铜镦往地上一戳,跳下马去向窦泰伸出了手。 窦泰一脸不忿,但还是握住裴昇长臂,借力从地上站了起来。 “此战失利,非我技不如人,我本擅长骑射,况且我已经好几日没有吃饱了,气力不济。下次等我吃饱了,我们再战一回。” “好好好,我随时奉陪。” “好!” 围观的吃瓜镇兵们,今晚真的是目不暇接,仿佛看了一场精彩戏剧一样,纷纷鼓掌喝彩。 将台上的杨钧先是一喜,然后听到两人对话脸色又变得黯然,“都是我无能,才导致怀朔被乱军围困一年不得动弹!” 贺拔度拔闻言急忙扯动杨钧袖子,杨钧瞬间醒悟,强打起精神,看着台下站立的五千多镇兵,和他们身后沉没在夜色中的屋舍,以及里面千千万万的怀朔老幼。 他张了几次口,始终没有说出话来,最后挥了挥手,几个兵卒抬来了一瓮清汤和十几块热腾腾的胡饼。 “此去危险重重,本来应该设宴摆酒为大家壮行的,但是镇中情形,大家也都清楚。我也只能多挤出一块饼来给大家果腹,我愧为镇将呐!” 十几名今夜要冲杀突围的怀朔男儿包含裴昇,齐声大喊:“镇将勿忧,吾等愿为怀朔战!” “诸位,请饮下这碗清汤,食了这块热饼。” 贺拔胜把手中胡饼揉搓成碎渣塞入口中,然后再一口饮干汤水。 “为了怀朔,为了妻儿,为了活下去,走!” 第4章:突围(上) 贺拔胜骑在战马上,看着身后十几名六镇男儿,飘摇的火光下,光影浮动,他们的脸庞或成熟,或稚嫩,身形或高,或矮,或雄壮,或瘦削。 而从这一刻起,他们十几条性命就要交到自己手上了。 他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裴昇那还显得稚嫩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军主莫紧张,有我在,保你们此行毫发无损!” 贺拔胜没好气的横了裴昇一眼,这个小儿郎,就算真的武力绝伦,就不能谦虚一点? 他暗自嘀咕几句,心中积郁紧张之气倒是消解了不少。 “东门正对乱军大营,待会镇将会在东墙上点火燃灯,并且让兵卒鼓噪呐喊,假做夜袭模样,等敌军被东墙的声势吸引,我们就趁机从南门出城,然后突围。明白了吗?” “喏!” 众骑应声做答。 “等等,破胡,给裴昇一副甲!他还穿着布衣呢。” 杨钧锤了锤裴昇的胸脯,本来他想拍肩膀的,奈何自己身高不够,只能改成锤胸。 他的眼中满是欣赏,“活着回来,你还年轻,大有作为!” “喏!多谢镇将赐甲,小子一定不负所托。就是,嘿嘿,能不能再给我把硬弓。” “哈哈,镇中一石半的弓可不多,我只能给你一把一石弓,你可莫要嫌弃。” “哪能呢。多谢镇将,多谢镇将!” 裴昇摸着手上的两当铠,这是一幅黑色皮甲,分外前后两大片,上用皮襻联缀,腰部有皮带束缚,腰带以下是环状的腿裙。 不容易啊,终于从底层的步卒混成披甲的骑兵了。 高欢走了过来,接过裴昇手上的两当铠,“我来帮你披甲。” 他一边往裴昇身上套甲,一边说道:“以前看你日日跟随裴老翁练武,还以为只是为了强健身体,不曾想你真有这般绝伦武艺。” “小子的汗水可不是白流的!”裴昇一脸得意,恬不知耻的把前身的辛苦占为己有。 “但是,战场上刀箭无眼,世间可有百战不败的人?强如项羽,一样自刎于垓下!”高欢双手一使劲,把两当铠的腰带绑紧,“像你这种自持武力,又初上战场的,最容易死!” 裴昇心中突然一惊! 对啊,自己穿越过来不过是得了脑中记忆史书的福利,这一身千斤之力和武艺,都是继承自原主的。 出身怀朔,又与高欢认识,那他为何没有在史书中留名呢?难道就是在这次突围中丧命了? 高欢帮裴昇穿好甲,看他脸色变化不定,知道自己刚刚说的话被听进去了,他仔细扯平皮甲下的衣裳,低声说道:“若是见势不妙,就赶紧逃命。莫要管什么使命,什么求援,活着最重要!我已经和窦泰,彭乐叮嘱过了,出发后,你们三人互相照看,千万小心,明白了吗!” 裴昇看着高欢担忧的脸色,胸中刚刚那尽想着要扬名天下的雀跃心火,顿时平息下来。 高欢最后重重拍了裴昇肩膀几下,然后离开了。 身边的战马已经用笼套把嘴束起来了,裴昇看着辎重兵塞到自己手中的衔枚。 是啊,这可不是在电脑上玩战争游戏,这是真正的战场,动辄死伤。 但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裴昇咬紧牙关,妈的,豁出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谁敢挡我,我就杀谁! 贺拔胜环顾一圈后,见到众人已经准备妥当,对着镇将杨钧以及一众怀朔官吏,躬身施礼,“镇将,我一定会把援兵带回来的!” 面前几人亦是躬身回礼,“诸将士,怀朔镇拜托你们了!” …… 城外,起义军的中军大帐,高耸的大纛随风舞动,上面赤红的卫字在夜色中依稀可见。 营帐内,一头细碎辫发,身穿鲜卑胡服,披着羊皮裘的卫可孤正看着手上的军情文书,眉头高高皱起。他的榻前还伺立着几人,分别做文吏和武将打扮。 许久之后,卫可孤才把文书放在案几上,只是过大的拍击声暴露了些许他内心的情绪。 帐内几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名文吏躬身上前,“大王,是否真王那边又在催促了?” “王也不卢那边说旬日可破武川,而我们围困怀朔已近一年,真王的不满日益加剧,若是再不能攻克怀朔,他就要亲自带兵来取,到时我等颜面尽失,以后又如何在义军之中自处?” 卫可孤闭上眼睛沉思了半响,却听不到手下人的回复,心中恼怒更甚,睁眼怒喝,“尔等一点计策都没有吗!?” “这……”还是之前答话的文吏,硬着头皮再次开口,“大王,兵法有云: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怀朔本就是六镇的精华所在,镇中猛将如云,兵卒皆勇士,我们屡次攻城都无功而返,反而折损将士许多。” “为今最佳之策就是继续包围,耗到他们粮食用光,人心溃散,到时候自然不战自胜!如此既不用消磨战士,也乐的轻松。”文吏捋了捋胡须,对着卫可孤娓娓道来。 “别和我扯这个兵法那个兵法,你们这些汉人惯会虚言哄骗,乃公不听这些!”卫可孤毫不客气的训斥道:“继续围困?真王的怒火你能来替我承担?你就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月底之前攻下怀朔。” “这,恕下官无能。” “哼!废物!其他人呢?你!你!还有你!” 卫可孤气急,并起手指着帐内几人,挨个点过去。被点到之人,无不一一低下头颅。 “报!大王,怀朔东面城墙有异动!” 一名传令兵掀开了中帐门帘,寒风灌入,打破了帐内沉重而尴尬的气氛。 卫可孤一拍案几,猛地站起,未走几步,又回头怒喝道:“还低头愣着干嘛,随我出营垒,登高观望,看看杨钧他们意欲何为!” “喏!” “唯!” “遵命!” 帐内原先一声不吭扮鹌鹑的官吏如梦方醒,纷纷应答。 两军阵前,怀朔东墙上号角大作,鼓声震天,城墙内旌旗摇晃,兵卒齐声呐喊,声响惊天动地。 无数的火把聚在一起,仿佛烧开了一片天。 “他们这是作甚?若是暗中夜袭,为何如此大张旗鼓。若是求战,天时也不对。”卫可孤骑在马上,不解的问道。 “贺喜大王!”又是之前帐内发言的文吏,他大礼一拜,高声说道。 “何喜之有?” “大王,以在下浅见,这是杨钧不得已的发泄之策,一来宣泄兵卒积压的郁忿之气,二来鼓舞激发兵卒战心。”文吏指着城墙上鼓噪的镇兵,“能做这无可奈何之举,肯定是城中军心已颓,我料想不日之后,他们就要举城投降了。所以,下官为大王贺喜。” 卫可孤不置可否,他挥了挥手,传令道:“通知各营军主,派遣两幢兵卒来东营阵前,余者要谨守营垒,莫要让他们觑出空隙,以假乱真,发动偷袭!” “呜~” 悠长的号角声响起,城墙上火光乱晃,人影奔走,隐约间,卫可孤似乎听到城门开启的声音。 “不好!他们是真的要出城夜袭!” 卫可孤回身一看,刚刚接令的传令兵还在奔驰当中,夜半时分,自己将士这段时日又懒散惯了,恐怕一时之间难以聚集,他大手一挥招呼身后二十多骑亲兵,“再发一骑,去传我将令,各军将士速速集合,不得有任何延误,违者定斩不赦!其余骑士,随我前去城前阻拦敌军!走!” 卫可孤两腿一夹,催动胯下战马,直奔阵前。身后亲兵,亦是高声呼喝着随他疾驰而去。 徒留几名官吏还在原地,他们纷纷看向先前出言的那位文吏,明显是以他为首。 “走罢,还傻看什么呢?大王真出什么意外,吾等俱不得活!”文吏长叹一声,策马而去。 东墙上,贺拔岳眼尖,看到一小簇骑兵朝着城门跑来,他心中一动,赶紧对着父亲贺拔度拔说道:“阿爷,大好时机,请开城门,让我带兵出击,灭掉这小队骑兵!” “不行!” “为何!给我一队骑兵,我肯定能在一刻钟内消灭这支敌军!” “阿斗泥,汝父说的对,不可因小失大,我们今夜所为只是声东击西,为破胡突围造势,若是真的出战,一旦无法快速解决战斗,乱军将士会越聚越多,那会怎样?你可知晓?” 杨钧接过了话头,他心思凝重,只盯着乱军大营,此时酣睡的敌军已经被惊醒,点点火光四处亮起,很快敌营内就人声鼎沸,更有几队步卒已经披挂完整赶往阵前。 “看到没有,乱军……亦是我六镇男儿啊,他们战力如何,你难道心中不知吗?莫要轻视了他们,轻视了卫可孤!” 年长的贺拔允无声捏了捏贺拔岳的肩膀,表示安慰。 贺拔岳不甘心的说道:“这一年来,一次畅快的战都没打过!” “以后多的是战打了。乱世,乱世……” 杨钧喃喃自语,声音低的连他身畔的贺拔度拔都没有听到。 第5章 :突围(中) 怀朔南墙与其余三面墙构造不同,并不平坦中间有突出折线,而凸出部位就是南门所在,所以它也就多了个短短的门洞。 城门洞内,漆黑一片。 今夜预备突围的小队正无声潜伏在这里。 带队的贺拔胜凝神侧耳倾听,只听到东墙上面沸反盈天,而与镇将约定好的信号还未亮起。 “两位兄长,要不要挤得这么紧。” 裴昇低声说,这城洞明明还有宽余,窦泰和彭乐两人非要把他牢牢夹在中间,三个人又都是大块头,挤来挤去,砰砰响都是肌肉碰撞的声音。 彭乐嘿嘿一笑,“队主让我看紧你,我当然要照做咯!” “你也是?”裴昇无奈的转头问窦泰。 窦泰一声不吭,只是憋红了脸,使劲的扛住裴昇,明显还在为之前战败耿耿于怀,明显不是为了高欢的嘱托,是故意要在气力上再和裴昇一较高低。 “哼,和我比力气,两个力大无脑之人。” 裴昇摩拳擦掌,扎了个马步,正要发力把身边两人弹开。 忽然,贺拔胜一声呼啸,原来是东墙之上信号已经亮起。 “上马,开门!” 几个步卒推开大门,未等城门完全打开,突围小队已经纵马鱼贯而出,疾冲出城。 夜色中,敌军营寨火光点点,人影绰绰,到处可见被惊醒的兵卒。 一名传令兵骑在马上飞奔而来,口中更是高声呼喊:“速速起来,大王有令,急往东面增援!我……” 利箭如闪电袭来,贯穿他的脖子,止不住的血沫从他嘴里溢出,话还未说完就从马上坠下。 贺拔胜冲锋最前,他脚垫着马镫,半蹲半站在马背上,手中长弓挽动不停。 南营茫然无措的乱军这才发现,有十几个骑兵排成了锥形,正朝着自己大营袭来。 突围小队两两一组同相而驰,裴昇双手持槊,连劈带刺,奋勇向前,身侧的窦泰不甘示弱,两人所过之处,犹如农夫田中刈麦,乱军一茬茬的倒下。 裴昇没有用什么特殊的马槊技巧,例如换把,盘槊啥的,只是简单的刺、扫、荡、挑,却将快狠二字发挥到极致,手下几乎没有一合之敌。 裴昇看到地上的篝火,灵机一动,丈八长的马槊往篝火上一挑,漫天火星四散,还在燃烧的炽热木炭携带着强劲力道往营帐飞去。 “军主,顺风纵火!敌营越乱,对我们越有利!” “妙!”贺拔胜侧身从经过的营帐上摘下一个火把,顺势就甩了出去。 其他人也是有样学样。 这一下子,整个乱军南营火焰滚滚,热浪滔天。 小队沿着营垒缝隙穿行,顷刻之间已经突围过半。 很顺利嘛,裴昇不禁乐观的想到。 突然,身侧的窦泰竟然伸手一把拉住裴昇,裴昇猝不及防之下,半个身子都被拉到空中,只剩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 “窦泰!你干嘛!” 不等裴昇气急的质问窦泰,刺耳的破空声在身边炸开。 一根手腕粗细的弩箭斜着钻进了战马脊背处,先是洞穿了皮制马鞍,然后在马身上撕开一个大伤口,几乎要把战马腰斩。 弩箭余势未消,推着战马往前滑了数丈,连带着裴昇的靴子也挂在马镫之上。 窦泰一手用力勒住缰绳,一手提着目瞪口呆的裴昇。 被射中的黑色战马呜咽一声,无力瘫倒,粉红色的内脏一股脑从伤口滑出,眼看着就活不成了。 裴昇这时候才惊出一身冷汗,恶寒从脊背爬上头皮。 这乱军居然配备了床弩,夜色茫茫中,胡乱射出的一箭居然差点把自己开膛破肚,若不是窦泰及时拉了自己一把,估计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自己了。 莫非,这就是原主在历史中毙命的原因? 裴昇背上冷汗淋漓,身体本能的颤抖起来,原来生死一瞬的感觉是这样的,但是恍然间心里又感觉有种莫名的松快,好像度过了什么关口一样。 再回首看看这战场,血肉成糜,断肢与惨叫齐飞,先前击杀乱军溅起的血珠沿着鼻梁滑落,直至嘴唇。 铁锈般酸涩。 未等他再做更多的思考,便被窦泰一把丢到地上。 “你还要呆愣到何时!” 却是窦泰已经没有力气再提着他了,他胯下的战马正喘着粗气,还故意似的把两股热气喷在裴昇脸上,仿佛在表达不满。 “我……” “上马!” 一匹无人白马朝着裴昇疾驰而来,驱赶他的是站在马镫上,不断弯弓搭箭射击的贺拔胜。 裴昇伸手一按马鞍,直接跳上了奔跑中的白马,猿臂一舒,又从地上捞起了祖传的长槊。 他纵马跑到窦泰身边,问道:“你是如何发觉有弩箭暗中袭来?” 窦泰一脸傲然,“我自小就耳目清明,方圆十里内蚊蝇是公是母我都能分辨出来。更何况这床弩上弦时的声响,在我耳中就犹如惊雷一样……” 裴昇撇了撇嘴巴,吹牛吧你。 但是窦泰毕竟救了自己,裴昇还是诚恳的向着窦泰道谢:“多谢宁世兄长,待突围安全后,我肯定设宴摆酒正式拜谢你!” “免了,下次等我吃饱,我们再较量一回就行了。” “好,我肯定不会放水。” “放水?何意?” “额…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 “报!南营大乱,一队敌军骑兵正在纵火破营!” “什么!”卫可孤闻言就知道自己上当了,“佯装夜袭,虚实相交,声东击西,好个杨钧,不过就一队骑兵你能做什么?求援?” “大王勿虑,只要我们围住此城,纵然有援兵,也不过是来送死,兵法有云,围三阙一……”无名文吏出列献言。 “哼,速速命西营支援南营,东北二营继续按军令往东城前集合,今夜谁都不得放松警惕!”卫可孤打马上前,望着东墙上的杨字大纛,“我倒要看看他能折腾出什么!” 城墙上,众人看到南营中火光处处,骚乱一路蔓延,俨然已成沸腾之势。 贺拔岳大喜,“镇将,二兄他们成功了!” 杨钧亦是振奋,频频点头,“不愧是闻名六镇的贺拔破胡!度拔,你可真生了个好儿子啊。” “镇将,我觉得还可以再助兄长一臂之力!”贺拔岳眯着眼睛看向阵前。 “哦?” 只见贺拔岳取出自己一石半的强弓,挽弓如满月,射箭似星辉,一闪即逝。 城下正驱马向前,想要和杨钧一谈的卫可孤陡然失色,他也是积年的宿将,怎能分辨不出箭矢破空而来的声音。 一个纵身就要从马上跃下,可惜终不敌箭矢迅速,左臂一麻,一支长箭已经深深钉入血肉之中。 “惨也!” 卫可孤大叫一声,翻身滚落战马,身后亲兵紧忙涌上,排成人墙挡在卫可孤前面。 “大王!大王!” “我无碍。” 卫可孤摔的不轻,一时之间有些眩晕,他的整只左臂已经没有知觉了。 “好个杨钧,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大王,眼下如何是好?” “传令北营援兵速速后撤,退回营垒,谨慎守备,不到天明不得松懈!” “那南营那边呢?” “西营援兵到哪里了。” “估摸着应该快到南营了。” “那就不用撤回了,传令一定要灭掉那队骑兵,取带头之人首级来,本王重重有赏!待消灭敌军之后就地收拢南营残兵,恢复防线!” “喏!” 一口气做完军事部署之后,卫可孤顿觉失力,紧紧捂住的左臂上鲜血淋漓,流淌不停。他眼前一黑,双腿踉跄倒栽在地上,惊得手下众人一片惶恐。 “快,将大王送回中军大帐,速速找医师来。快!快!快!” 城墙上的贺拔岳把一切尽收眼底,曾做过太学生的他心中一直默念商君书中胜不骄,败不馁的句子,却还是压抑不住自己拼命翘起来的嘴角。 三百步外命中敌酋! 虽然是居高临下,借了城墙的地势,虽然只是射中左臂,没有正中要害,虽然没有取其性命。 但这可是三百步的远射啊!比之前裴昇射望楼火把,算下来还多了六七十步! “这下众人该知道,我与裴昇小儿孰人箭术更强了吧!” 贺拔岳不禁望向南方,那里正火光冲天。 第6章 :突围(下) 似乎是心有所感,身在敌军南营的裴昇也回首看了一眼怀朔城。 可惜夜色深沉,加上方位不佳,裴昇只能隐隐看到一座默然庞大的城楼阴影,以及它边缘透出的火光。 想来此时城中剩余的镇兵,都在拼命为自己等人突围造势吧。 此时骑兵小队已经穿透营垒三分二,敌营也已经乱了七分,眼看着众人就要杀出重围。 忽的。 有两条火龙从西营方向一路过来,越来越近…… 正是来援的敌军西营两幢兵卒。 贺拔胜望向西边,面色凝重,大喝一声,“勿惜马力,速速冲出营垒!快!” 裴昇却不赞同这个做法,自己身边这个骑兵小队里,已经算是怀朔加上武川的武将精华了,如贺拔胜、窦泰、侯景、彭乐等,日后几乎都是个顶个的猛将,面对被搅扰一夜,披挂不齐,匆匆赶来的援军,不趁机大杀特杀,反而望风而逃,算个怎么回事。 他对着贺拔胜大声喊道:“军主,何不趁他们立足未稳,上前冲杀一阵,等搅乱他们阵势,我们再从容离去?” 贺拔胜闻言眉梢一挑,瞬间也反应过来自己之前做的差了,他看向身边一众骑士眼中炽烈的战意,呼啸一声,掉转马头,当先冲向西营援兵。 “呜哈哈!” 众人轰然大笑,挥舞着手中武器,纷纷打马跟上。 裴昇胯下这匹白色战马,是半路上从敌营里捡的,虽然不是什么良驹,但是和其余人的战马比起来气力还算充沛,于是在裴昇用力催动下,居然渐渐赶上了贺拔胜,直至与他并驾齐驱。 “军主,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裴昇借着马匹腾空前进之力,挽弓推射。 只是一抬手,援兵前排的一名步卒就捂着喉咙倒下。 这还不算,裴昇纵马射箭不停,奔驰的风拍击着自己的胸膛,众多青史留名的武将都跟随在自己身后战斗,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再也压抑不住。 他猛然张口呼喊:“我乃怀朔裴昇是也!我乃怀朔裴昇是也!” 声如奔雷,传遍四野。 每一声呼喊,都伴随着一声弓响。 每一声弓响,敌军之中就有一人中箭倒地! 其神威如此,竟然吓得四周的乱军面露畏惧,不敢逼近,一时间他所到之处居然空出偌大一个空地。 其余的突围成员见此,亦是大声呼喊着,聚在裴昇周围。 贺拔胜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咽回肚子里,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仿佛此刻呼喝着震慑四方的应该是自己,而不是裴昇。 如果这是一部仙侠小说,那贺拔胜肯定大喊哪个混蛋夺我气运。 可惜现实中,他只能压下心中莫名奇怪的感觉,但是另一个心思却渐渐清晰并浮上心头,这少年郎确实勇猛无双,该怎么把他招揽到武川镇呢?可惜我父并无女儿,咦,宇文家好像有个未及笄的女儿…… 乱军步卒无力抵抗这群猛将的骑砍冲杀,他们的幢主、幢副早就在接战不久就被眼尖的贺拔胜和侯景一一射杀。余下的什长、伍长也因为显眼的铠甲装束被众人点名。失去了将领临阵指挥,乱军很快就乱了阵型。不少人丢下手中兵刃,转身就跑,这下子连带着其余人的士气也瞬间崩塌。 于是乎,兵败如山倒,战局对乱军而言一泻千里。 裴昇等人如同热刀割牛油,顺滑的穿阵而出,待重新点检人数,才发现竟然在一夜搏杀之后无一人战损。 空旷原野上,隐约可见远处的阴山,马蹄如雷,一行人向南疾驰,沉浸在战斗中感觉不到时间流逝,此时才发现天边已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从怀朔镇到朔州云中镇大约五百多里,而众人早就已经疲惫不堪,胯下战马也大多力竭,正喷着粗气,顿足不前。 贺拔胜见状,招呼众人卸甲喂马,几番休憩整理后,等越过阴山赶到云中镇时,已经是隔日傍晚。 云中镇自北魏延和元年(公元432年)开始设镇起就成为驻守大青山以南的重要基地。其城东有云中盛乐宫,为北魏皇帝北巡时驻跸休息的地方,东北方又直通白道城,扼守着大青山南北交通,可谓北魏早年间“畿上塞围”的重要节点。 此时,更是因为临淮王元彧驻军于此而更显得人声鼎沸,只是往来兵卒与平民互相混杂,城门口也不设防,裴昇一行人看的有些目瞪口呆。 “这,哪里像是要出兵作战的样子!”窦泰有些咬牙切齿,“莫不是他们根本没有救援六镇的想法?” “禁声!” 贺拔胜面沉似水,对着身后一众骑士叮嘱,“此地不比怀朔,我不管你们心里有何怨言,在云中一句都不能说。特别是你,宁世!不要因为失言,耽误了大事。” 看到窦泰缓慢点头,贺拔胜又把目光移向其余人,裴昇赶紧拍着胸脯保证:“军主放心,我嘴很严,肯定不会乱说话。” 随后,贺拔胜才放松脸上神情,带领众人驱马驰入城中。 作为宗室大王以及平定六镇叛乱的军事一把手,元彧自然而然的占据了云中最大最华美的镇将官署,作为自己的中军大营。 此时头戴小冠,身着交领紫纳大袖袴褶,外罩丝绣裲裆衫的元彧正依靠在床榻上,头疼的看着手中武川和怀朔的求援信。 他那风神闲俊的脸上神色变化不定,时而站起,又时而坐下,显然已经心乱如麻,没办法,谁叫这位宗室大王,自小就是个文艺青年,喜爱文学,还以博古知名洛阳。 这次被点名带兵来六镇平乱,真的不是他所擅长的。原本他的想法是一鼓作气,先解武川怀朔之围,然后再集合两镇兵力,寻找机会与破六韩拔陵决战,一举击溃之。 可惜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刚出发时候,一路上进军倒是快,等到了云中,各军将领却纷纷找借口,例如兵力不足,粮草未备等等,转过头来苦劝他不能轻易冒进,应该稳扎稳打。 众说纷纭下,再加上元彧心中真的没数,也就稀里糊涂答应了,然后这么一稳,就在云中稳了将近一个月。 而自己麾下兵卒也越发的糜烂散漫,大营内外来去自如,连一丝丝的士气都没有了。 就在元彧忧心忡忡,辗转反侧之际,忽然听到门口传来偌大的哄闹声。 “这帮兵卒真是无法无天了,都闹到我府上来了?来人呐!”元彧气不打一处来,甩下手中信简,招来了自己的亲兵统领。 “去看看谁在府外呱噪,全部抓起来军法处置!” “喏!” 但是,这名亲兵统领刚到门口,就被突然撞开的大门打了个正着,两名在门前把守的亲兵横七竖八的摔了进来。 一名浓眉鹰目的雄壮男子带着十几名一看就不是善茬的披甲骑士正站在门口。 “你是何人,敢在大王府前造次!” “下官怀朔镇军主贺拔胜,奉镇将之命突围前来求援!” 第7章 :云中求援 话说,贺拔胜明明之前还叮嘱其他人不要闹事,怎么这会儿又纵容手下殴打元彧的亲兵呢? 且把时间往回拨一点。 贺拔胜一行人骑马来到官署前,正禀告自己身份,想要入内求见临淮王元彧。 没想到,得到的却是两名把守大门亲兵的嗤笑。 “且等着吧。大王是尔等想见就见的?” “劳烦两位壮士,我等从怀朔而来,实在是有紧急的军情要面见大王!” “什么紧急军情,大王说了不见!” “你!分明还未通报!” “乃公说不见就是不见,你欲何为?” 眼看着脾气爆炸的窦泰就要上前动手,裴昇和另外一名骑士赶紧抱住了他,把他拉到众人后面去。 贺拔胜也是强压怒火,不想因为粗鲁莽撞,坏了求援大事,只能硬生生吞下恶气,准备另想他法。 不想众人刚要离去,身后却飘来了几句话。 “什么军主,一闻他们身上的膻腥味,就知道是边镇流民。” “流放地,军户子,粗野匹夫尔。听说这次叛乱的不就是他们六镇中人吗?怎么还有脸来求援?” “哦豁。” 裴昇闻言松开了紧紧箍住窦泰的手臂。 歧视来的就是这么突然,这么快。 没办法,这个世道就是如此,特别是自从西晋搞出九品官人制后,数百年来,阶级分明。 拿北魏来说,自从孝文帝汉化改革后,一样沿袭采用了九品中正制。 拓跋王室最高不列品级,其下是鲜卑勋臣八姓,然后是孝文帝钦点的汉人四姓望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接下来就是普通鲜卑贵族,再下面是躲在坞堡庄园自成一体的河北士族,然后是普通士族。 边镇豪帅和平民氓首,边镇流民一样,虽然名为豪帅,但是一样无法通过中正品第任官,加之军镇体制“少年不得从师”的限制,边镇豪帅普遍没有学习汉人先进文化的动力和机会。 这也导致边镇之人尚武成风,依旧保留着鲜卑习俗,和中原地区汉化后的宽衣博带差距越来越明显。他们与北魏朝廷、核心统治阶级的疏离和隔阂也日益加深。 反应在社会层面就是不管是来自中原地区的贵族、士族还是一介平民,普遍都看不起边镇之人。 就如同眼下这两位自以为是临淮王亲兵就高高在上的守卫。 歧视链就是这样一环套着一环。 当然,你可以看不起我,但是你须知我的拳头也未尝不重! 所以,就有了刚刚那一幕,窦泰和彭乐,一人一个,力道刚好,把看门两人连门一起踹飞。 “唉~” 裴昇和身边刚刚一起抱住窦泰之人,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叹完之后两人相视一眼。 “兄长为何叹气?”裴昇拱了拱手。 “我叹今日求援怕是要无功而返。”那人回了个礼,摇着头说话。 “哦?”裴昇眯了眯眼睛,没想到这人居然说中了,颇有见识,值得结交,“一路奔波,竟然还不知兄长如何称呼?” 这人身材不算雄壮,颇有几分倜傥模样,容貌也不似鲜卑人,他洒脱一笑,“在下李虎,表字文彬。” 呦。 裴昇打了个激灵,这不是未来的陇西郡公,西魏八柱国之一,二凤的曾祖,李渊的祖父吗? “果然人如其名,文质彬彬……” “谬赞谬赞。” 这边厢,两人低声交际起来。 那边厢,贺拔胜已经大声报出自己姓名和来由了。 亲兵统领瞟了眼抱着腹部在地上滚爬呻吟的手下,怒气涌上眼眸,“你身为军主,难道不知军法?六镇已经糜烂至此了吗?无故殴打同袍!该当何罪?” “统领,是这二人先出言不逊,侮辱我等军镇战士,所以才发生如此冲突。我等并无过错,何必言语如此严重,牵扯六镇?” “你……” 亲兵统领还想继续和贺拔胜掰扯,不想身后传来了府中侍女的声音。 “大王有令,让门口喧哗之人入内拜见。” “喏。” 亲兵统领阴沉着脸,让开一个口子,冷冷的对着贺拔胜说了句,“请吧!怀朔军主!” 贺拔胜深吸一口气,在侍女的引导下登堂入室。 裴昇等人见状,正要一起跟着进去,只见那位亲兵统领把手一横,“你们是何等身份,也想拜见大王?滚,去门外候着!” 此时,已经入府的贺拔胜也回身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众人在外面等着。 裴昇倚靠在官署外墙上,顺手从墙头摘下一根野草,去除了根部和嫩芽,把坚韧的茎部咬在嘴里,然后双手抱头,耷拉着眼睛看着眼前或站或坐的众人。 “嘭!” 窦泰用力锤击了一下地面,恨恨的说:“我六镇男儿就如此受人厌恶吗?” “几个目无余子的小人,宁世兄何必和他们计较。”李虎出言相劝。 一路上独自沉默没说几句话的侯景突然冒出一句,“匹夫无礼,若待我来日升腾,必有厚报!” “对,王公贵族岂能长哉,若是哪天这些人等落到我手中……”彭乐做了个握拳拧动的手势,脸上横肉乱跳,来显示他的凶狠。 这群人呐,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裴昇望着天边垂落的夕阳,想起了四年后的洛阳河阴百官潜水大赛,那可真的是从丞相开始,满朝上下将近两千多名高官贵族一起到中流击水。 滔滔黄河,变成滔滔血河。 而眼前这几人,那时候基本都在尔朱荣手下,只是不知道是否有人亲自捉刀动手了。 官署中。 丰神俊朗的元彧看着跪拜在地上的贺拔胜说不出话来,他面露难堪,最后无奈的伸手拉起了贺拔胜。 “贺拔军主,今日入城,你看我军势如何啊?” “这……”贺拔胜冷不防元彧问了这个问题,一时间呐呐难言。 “是不是如一团泥沙,溃烂不成?你且直言,本王不会怪罪于你。” “…是。” “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此兵卒和士气,怎堪一战?我亦愿提兵北上,解武川、怀朔之围,然后荡平破六韩拔陵。只是,唉,为之奈何啊。” “大王,此言差矣。”贺拔胜尽力劝阻,脸上的神情已经是十分的恳切,“怀朔、武川虽然被卫可孤大军围困经年,但是镇中军民拼死守城,日夜盼望朝廷救援,今朝听闻朝廷派大王都督北讨事宜,全镇上下老幼无不欣喜,犹如饿婴之望乳母,大王独不念之乎?” 说罢,贺拔胜又指着墙上的舆图,“大王且看,为何破六韩拔陵不敢贸然南下,正是因为武川、怀朔二镇,如两枚钉子牢牢扎住他的命门,令他动弹不得。如今怀朔镇已经山穷水尽,如果大王还是顿兵不前的话,旦夕之间就会城破沦陷。而怀朔沦陷,则武川必定随之而陷落,届时叛贼士气高昂,锐气更胜百倍,到那时就是张良、陈平复生,只怕也无济于事,难以出谋划策了,请大王万万三思!” 贺拔胜一番慷慨悲壮的陈词说的元彧两眼通红,他沉思半响,终于在贺拔胜渴望的眼神中缓缓点头:“贺拔军主拳拳报国之心,亦令本王动容。你且回去禀报杨镇将,让镇中军民再坚持两日,本王立即提兵北上救援!” “喏!”贺拔胜跪拜在地,语带哽咽的说道:“下官拜谢大王拯救怀朔数万镇民性命。” 第8章 :定计回城 残阳如血。 怀朔城墙上,杨钧默默点数着卫可孤大营里升起的条条炊烟。 “乱军越来越多了,昨日又从东面来了一支数千人的骑兵,那是武川方向,我担忧……” 杨钧长叹一口气,没有把话说完,只是脸上的愁容更甚。 “镇将安心,以下官对武川的了解,武川城内兵多将广,粮秣、守城器具亦是充沛,虽然已经旬月没有消息传来,但是必当如我们这般还在坚守。只要破胡一行人能带回援兵消息,相信乱军须臾可破……”身旁相陪的贺拔度拔勉力相劝。 “破胡已经去了两日了罢,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到了云中。” “按照马力,若是路上一切顺利,此刻他们已经在回程路上了。” “希望能带回好消息罢!” 杨钧盯着敌军中军大营,那里一面黑色大纛正自摆动,他忍不住锤了一下垛口,“可惜,阿斗泥前夜那一箭没有射死卫可孤这个老贼!不然,乱军士气低落,我军正可趁机出击解围。” “时也命也,我等还是静候破胡归来吧。” 起义军中军大营内。 卫可孤此时正脸色苍白的躺在床榻上,左臂上敷着厚厚的药膏,浓烈刺鼻的味道积郁在大帐内,让人恶心欲吐。 但是,帐内的文官武将却殊无异色,只因此时卫可孤榻边还坐着一人,此人甚为年轻,身披狼皮大氅,一头典型的鲜卑族辫发,不似高欢那样精巧细致,显得粗狂凌乱。 他拿手拈了些卫可孤左臂上的草药,放在鼻下嗅了嗅,脸上似笑非笑,“卫王,你这回真是老猎手反被小雀啄了眼啊。” 卫可孤撑开疲惫的眼皮,似乎没有听出话中揶揄味道,反而正色道:“非是小雀,乃雏鹰也。这怀朔镇千万不可轻视。” “这就是你围攻经年都打不下怀朔的原因?就一句不可轻视?” 此言一出,帐中众人纷纷骚动,看向双唇苍白的卫可孤。 卫可孤自嘲一笑,没有解释,反而对着面前这个年轻男子拱了拱手,说道:“大都督既然已经带兵来此……正好前夜老夫左臂受伤,精神恍惚,难以指挥军队,我麾下将士两万余人,就交于大都督统领罢,尔等好好辅佐大都督。” 说到最后,卫可孤双眼圆睁,严词厉色,正是对着帐中左右伺立的官吏所说。 “喏,我等一定尽心辅佐平南大王。” 起义之后被破六韩拔陵封为平南王兼大都督的破六韩孔雀,挑了挑眉梢,不置可否,丝毫不理会一众俯身行礼的官吏,反而自顾自的掀开帐门走了。 身后只留下一句话,“卫王好好休养罢,军中事务,本王自有主张。” 帐内众官吏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多言。 …… “军主,吾等如何回城?” 乱军军营外面,裴昇一行人正躲在小山坡后面,众人在云中得到元彧的肯定答复后,一点时间也不肯浪费,日夜兼程赶回怀朔。 但是如今摆在眼前的难题却是如何回城,这可不比之前出城,那时还有城内的兵卒帮忙作势吸引乱军的注意力,如今他们能依仗的只有自己这十数人。 “再放一次火如何?然后趁乱纵马冲过去,到城下再喊开大门,吾等就安全了。”彭乐第一个举手发言。 “若是敌军趁城内接应我们的时候大举进攻呢?那不是自开城门给他们?”侯景摇着头反对。 “唔,说的有理。”窦泰摇头。 “子兴兄此法确实欠了些考虑。”李虎也摇头。 “嘿,难得我出个计策,你们个个都反对。特别是你宁世,你既然反对,那你有什么方法?”彭乐十分不高兴。 “我不知道。”窦泰坦然说道:“我听军主的。” “阿昇,你怎么看。” 贺拔胜琢磨了半响,把视线投向自己心中有那么些个小机灵的裴昇。 “军主,不如我们先绕着敌军营盘观察一圈?我怎么觉得他们的布局变了。” “什么布局。”贺拔胜不解的问道。 “嗯,容我先观察观察。”裴昇不再多言,却是牵上了自己的马匹,径直俯身先行。 众人花了半个时辰,从东营绕到了南营。 就在此时,裴昇却停住了脚步,脸上露出了了然的笑容。 “军主,我已经有主意了。” “好,速速说来。” “军主且看,我们前夜突围的时候是从南营走的,按理说,这两三日足够他们清扫修整营盘了,为何现在还是一副惨淡样子,连烧焦的帐篷都没有更换。而且,这片营寨里容纳的兵卒太多了!” “太多?” 贺拔胜眯着眼睛看去,南营内成群成堆的兵卒或是围着篝火取暖,或是依靠在一起休憩,略微一点数量,确实比正常编制多了不少。 北魏兵制,分为军、幢、队、什、伍。 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十人为什,设什长一人;百人为队,设队主、队副;三队为幢,设幢主、幢副;三幢为军,设军主、军副。 也就是说一军之数大约为千人左右。起义军分为四营,大约一营容纳五军,五千余人。 贺拔胜心中暗衬:“那夜我们突围的时候杀伤兵卒至少数百,再加上溃兵,南营本该只剩四军之数。但是此刻营寨内竟有将近九军,也就是原本两个营寨的人数。” 看到贺拔胜眼中显出了然神色,裴昇继续说道:“加上适才我们观察时听到东营里马声阵阵,虽不是人人披甲,但一看可知就是乱军精锐。所以,我认为……” “认为什么,直说。” “乱军新来的这支骑兵,带兵之人地位很高。如此才能直接征用完好舒适的东面营帐,却把原先的东营老兵赶到被大火烧过,还未修整的南面营帐。” “所以呢?这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贺拔胜和裴昇异口同声。 “军主请说。”裴昇拱了拱手,把装逼的机会让给了自己现在的顶头上司。 贺拔胜清了清嗓子,“乱军围困我们经年,其实不止是我们士气不济,他们久攻不下同样士气不高。再加上,前夜我们突围,对他们士气也是一个沉重打击。此刻,两营残兵挤在一个又小又破的南营,肯定人人心中不忿,所以我们要利用这一点。” “从侧面发起偷袭,顺风放火,大声鼓噪,深夜之下,这些睡梦未醒,又劳累一天的兵卒必定会顺着我们驱赶方向冲击东营,从而制造出营啸,让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裴昇伸出手指在土地上画了一幅简单的地形图。 贺拔胜盯着地图,脑中不断思量:“若是这些兵卒不往东营跑呢?” “营寨一旦乱起来,就由不得他们不跑了,放牧牛羊大家都做过吧,一样的道理。”裴昇根本不担心这个问题,这可不是二十一世纪的职业军人,在古代,一旦发生炸营,神仙都救不回来。 “而且,就算他们半路清醒过来,估计还是会因为心中不忿而往东营跑。毕竟那里原本是他们的营地。”侯景淡淡的补充道。 “好,就按这计策进行!” 贺拔胜眼中神采连连,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把糊乱泥土上的地图,攥紧了拳头。 彭乐缩了缩脖子,嘴里小声嘀咕。 “说了半天,不还是放火嘛。” 第9章 :营啸 南面营寨内。 原先驻扎在东营的步卒伍长柯拔勇翻了个身,让自己肚皮那面更靠近篝火,好让自己在寒风中睡得舒服一些。 但是篝火已经烧了半夜,火势小的可怜,柯拔勇又不想去找柴火,只能在地上翻来覆去。 实在睡不下去了,柯拔勇顺手把一条搭在自己身上的大腿推开,满脸不耐烦的坐了起来,躺在他身边的兵卒被他起身的动作带着滚了一圈,却依旧酣睡不醒,这就是他伍里的蠢货手下。 柯拔勇此刻非常想念自己南营的那顶帐篷,虽然小,但是好歹能遮风保暖,还不用和这些蠢货挤在一起不是。 可是,现在就连这个小小帐篷都被那群该死的骑兵给征用了。 “呸!狗仗人势!” 柯拔勇呆坐半天,在去与不去捡柴火中犹豫半天,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算了算了,熬一熬就出太阳了。 他先把自己身边的几个蠢货踹开,等挤出一个大小合适的空地,这才从容的躺了下去。 被他踹到的兵卒,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是自己伍长后,砸巴几下嘴巴挪开身体继续睡觉。 柯拔勇看着无边的夜空,墨黑深沉,天上没有几粒星辰,地上鼾声此起彼伏。 唉,睡吧睡吧,明天还得给那些个该死的骑兵搬甲运粮呢。 再次入睡只是开头比较困难,但是很快,柯拔勇就又陷入了酣睡。 忽然间,睡梦中的柯拔勇感到周边有些热。 嗯?太阳出来了么?还是谁添了柴火。 越来越热,柯拔勇甚至感到皮肤上有一丝灼烧的烫意。 谁啊!哪个蠢货? 篝火弄这么猛干嘛! 柯拔勇终于忍不住了,睁开眼睛一个翻身爬了起来,刚要破口大骂,眼前的一切却让他愣住了,脑中不禁回想起了前夜。 一样的大火,一样纵马冲杀的披甲骑兵。 只不过前夜,他是在远处东营待命,今夜,他却身处火场之中。 数十步外,一个剑眉星目的高大骑兵纵马从阴影中跨出,他眼睛一转,似乎发现了清醒的柯拔勇,挽弓就是一箭。 我命休矣!柯拔勇看着那势如雷霆的飞箭,全身上下好像被定住了一样,丝毫不能动弹,只能无助的在心中呐喊。 长箭擦过他的脸颊,直直打在柯拔勇身后的篝火上,犹在燃烧的炭块好像炸开一样,到处飞散。 柯拔勇脸上被箭头划过的伤口又疼又痒,背上还挂着几粒明灭不定的火星,正在往衣裳深处钻。 却见得眼前那位高大骑兵又搭起了一支箭,箭头正瞄着自己头颅。 “啊,莫要杀我!” 柯拔勇身体好像解冻了一样,又恢复了活力,他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撕心裂肺的嚎叫。 更多的人被火势惊醒,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惊慌失措,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黑暗中四处充斥的尖叫加剧着他们的恐慌,这个时代特有的夜盲症,让他们在夜间如同睁眼瞎一样,慌不择路。 营寨之内越发的喧嚣起来,惨叫声,闷哼声此起彼伏。 混乱好像这些点燃的火星一样,在营寨内四处蔓延。 埋头逃窜的柯拔勇发现了一个盲点,只要回身作战的兵卒就会被长箭射死,跑的歪的也要被射死。 剩余的人就像被放牧的牛羊,而那些骑兵就是牧羊人,他们正有目的的驱赶着自己这些人往一个地方去。 燃烧的帐篷,火光飘摇,四处烟雾弥漫,干草燃烧的浓烈气味充满鼻腔,烟雾中数不清的人影跑来跑去。 渐渐的,柯拔勇身边聚起了一堆人,更多的人被驱赶着往同一个方向逃窜。人都有从众心理,特别是在这种混乱而视物不清的环境中,那些没被驱赶的兵卒看到柯拔勇为首的人群也一股脑的往这边凑过来。 柯拔勇一边跑,一边观察着,往右,往右,不,不能再往右,要往左了! 跑在他右边的兵卒忽然身体往前扑倒,一支利箭从他脖颈处钻出来,甩出一连串的血珠打在柯拔勇脸上。 吓得他一个激灵,赶紧往左边挪了几步,跟在他身后的人亦是如此。 “临淮王亲帅十万大军来援怀朔!临淮王亲帅十万大军来援怀朔!” 身后开始响起一声声宏亮的喊声,此起彼伏。 “喊!跟着喊,不喊就死!” 低沉的声音如入骨之蛆,从天而降,冷森森,好像一捧雪山寒冰从柯拔勇头顶灌入。 柯拔勇不敢抬头,小声喊着口号,战战兢兢的拼命往前跑,但当他看到那座熟悉的营门时,才明白了这些个煞星骑兵要赶自己去哪里。 是东营,是自己曾经的驻地,东营。 柯拔勇一下子没了心理包袱,嘴里的呼喊也渐渐大声起来。 “临淮王亲率十万大军来援怀朔!先锋已到!兄弟们快逃啊,再不逃就要死了!” 声音越来越大,数千人的哭喊逐渐汇聚成了巨大的啸声。 几粒晦暗的星辰下,大片的火焰好像一道蜿蜒的海潮潮头,形成一个弧线,推挤着如同贝壳砂砾的乱兵,涌向同样开始慌乱起来的东面营寨。 “报!南营营啸,火焰四起,到处都在呼喊临淮王十万援军已至!”传令兵气喘嘘嘘的跑进中军大帐。 躺在床上的卫可孤闭着眼睛,冷冷的说了一句,“如今大军统帅是大都督,你且把军情报给他,不必再报与我了。” “这…喏。” 传令兵转身又朝着破六韩孔雀的大帐跑去。 黑暗之中,卫可孤睁开眼睛,静静听着外面的巨大声响,眸中精光闪烁。 …… 怀朔城中,同样得到军情禀告的杨钧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城墙。 “度拔,城外是何种情形?发生什么事了?” “似乎是发生营啸了,敌军南营兵卒正在冲击东营。”贺拔度拔眯着眼睛观测。 “是否有机可趁?” “事出突然,我们没有任何准备,此刻再整军出战,怕是来不及。” “唉,错失良机。等等?”杨钧忽然侧耳倾听,“度拔,你听敌军营内喊声,是否在说临淮王大军已至?” 贺拔度拔也认真听了半响,脸上显出兴奋神情,“对,没错,是这么喊的。” 两人对视一眼,情不自禁的握住对方双手。 就在他们情绪激荡之时。 一行骑兵小队举着火把,裹着烟火气息从敌军营寨中跨出,正快速的往城门跑来。人人脸上带灰,身上的甲胄无论何种颜色此时已经尽数涂着黑痕,连胯下马匹的鬃毛都被烈火撩的卷曲。 “杨镇将,吾等带回了好消息,吾等带回了援兵消息!” 第10章 :提拔 “好!” 杨钧用力拍击榻上案几,喜形于色,“临淮王真的答应马上派兵救援?” 已经回答过两次的贺拔胜无奈的看了一眼自己父亲,再次重复道:“是的,下官亲耳听到的,临淮王应允马上派遣援兵北上怀朔。” “好啊,好啊。” 杨钧在大堂内来回踱步,身边的一众司马长史军镇豪帅贵人亦是议论纷纷,有的是如同杨钧一般面露喜色,有的则是暗自蹙眉,甚至有人阴沉着脸不发一言。 放下心中大石的杨钧长松了一口气,微笑着望向堂间众人,不意看到贺拔胜身后的裴昇和窦泰,不禁上前捏了捏裴昇的臂膀,对着众人打趣道:“好儿郎,全须全尾的回来了。破胡,此战他表现如何?” 贺拔胜拱手说道:“此次突围时裴昇箭如霹雳,声如震雷。呼喝之间,一声便有一人倒下,敌军肝胆俱裂,竟无人敢上前。可称神勇难敌!” “果真猛将英才!” 杨钧眼中欣赏之色更浓,堂内众人也纷纷出言赞美。 “这还罢了。镇将可知今夜驱赶敌军互相冲击,导致营啸的计策是何人所出?” “哦,你这么说来,莫非就是裴昇?” “是耶,此子真可谓是智勇双全。”贺拔胜忽然俯首,“镇将,下官恳请把裴昇调到我军中为一幢主。如此英才只作一个镇兵,实在太可惜了。” “嗯…裴昇你原在何人帐下?” “贺拔军主谬赞了。”裴昇先是朝贺拔胜行了个礼,然后转向杨钧,“小子原是窦军主帐下,归高欢高队主管辖。” “哈哈,窦军主是否愿意割爱啊。”杨钧回身拍了拍一位身材矮壮,满脸虬髯的中年男子。 “既然贺拔军主开口相求,老夫也不能当恶人。都是为怀朔城效力,何分你我。”窦乐淡淡扫了贺拔胜一眼,对裴昇说道:“你且去吧,只是莫要忘了我军中那些与你交好的袍泽。” “小子不敢。” 裴昇赶紧低头,这窦乐话说的硬邦邦的,不就换个军主嘛,怎么气氛一下子就不对劲了,站在另一边的贺拔度拔也是一脸沉重。 杨钧却依然开怀大笑,似乎是毫不在意此刻大堂内有些凝滞的气氛。 他又走到窦泰面前,捋着长须,边点头边回首和窦乐打趣道:“窦军主啊,你儿已长成一条雄壮男子了,英气逼人!破胡,此战宁世又表现如何?” 贺拔胜赶紧回话:“亦是神勇非常,冲锋陷阵,锐不可当!” “善!窦军主,老夫觉得宁世亦可擢升为幢主,你意下如何?不必避嫌嘛!” 窦乐思索良久才缓缓点头,于是乎堂内气氛又重新活跃起来,众人开始纷纷赞赏起窦泰。 原本有些站立不安的窦泰赶紧俯首拜谢。 杨钧不以为意的挥了挥手,倒是换了一副肃穆面孔对着堂间众人说道:“老夫所为,都是为了保全怀朔。幸得天怜,援兵顷刻将至,诸君这几日可莫要懈怠,司马、长史,尔等再参议个妥当方案与我。” 堂间诸位官吏豪帅纷纷拱手领命。 杨钧又转身示意贺拔胜等人先行退下,“破胡你们来回奔波数日,辛苦异常,先下去洗漱休整,吃些饭食吧。” “吃?尔等还吃的下去?!” 啪! 破六韩孔雀一把扫开亲兵送上来的饭食,汤汤水水混着羊肉蒸饼撒了满地都是。 端菜上来的亲兵吓得一个哆嗦,赶紧跪在地上,头贴着地面不敢说话。 “两营加起来万余兵马,居然被十几个骑兵轻松突围而出,甚至自己人互相冲击,弄出营啸。卫可孤那些弱兵我且不去说他,本王帐下精锐骑兵,也是如此不堪吗?” “大王!非是我军不堪,只是事发突然,南营兵卒莫名失控冲击我军营地,数千人涌入东营,导致营门堵得水泄不通,我军骑兵进退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贼军突围。”亲兵统领同样跪倒在地,尽力辩解着。 “为何不直接射杀?” “距离太远,且贼军躲在南营兵卒后面,弓箭不能及。” “我是说,为何不射杀那些堵住营门的兵卒?”破六韩孔雀盯着自己的亲兵统领,上身前俯,一字一顿的说道。 “大王,这……”亲兵统领骇的满头大汗,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若是下次再发生同样事件,你可知晓如何做?”破六韩孔雀阴沉的拍了拍亲兵统领的脸颊,“若还是不明白,本王就换个明白的人来。” “…属下明白。”亲兵统领深知这位部落酋长出身的平南王可是说的出做得到的狠角色,深深埋下头颅。 …… “以后你就跟着我了,明不明白?” 贺拔胜一把揽住裴昇肩膀,笑的跟朵花似得。 “属下明白。” “这么生分,咱们可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喊我兄长!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兄长我!”贺拔胜用力拍着自己胸膛,不像个军中将领,倒像个黑道大哥。 “走走走,叫上子兴、文彬、万景他们,去我宅中,一醉方休!” “兄长,你家里还有酒?”裴昇讶异万分,好家伙,大家饭都吃不饱,你家里还能喝酒? “那是自然,阿昇,你尚未加冠,是否还没尝过酒的滋味?哈哈~” 裴昇撇了撇嘴,又搞年龄歧视是吧。 贺拔胜带着裴昇呼朋唤友,他的号召力和人脉真不是盖的,哪怕这里只是他待了不满一年的怀朔镇,并非他从小长大的老地盘武川,依旧结交了不少好友。 在子城内转了一圈,身边很快就聚集了一群青壮男子,裴昇也在他的引见下,频频施礼,见到一人就喊一句兄长。 这些人俱是怀朔镇中豪帅军主的子侄,本来突围那夜就现场见识过了裴昇出众的骑射槊术,如今在贺拔胜的引见下,也就顺理成章的接纳裴昇进入他们的圈子。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句,六镇男儿在交往中讲究所谓豪杰、豪侠之风,这种风气使身份和地位上的差别在六镇之人的交往中显得不是很重要。 例如高欢当初不过是个函使,属于最低级的军镇小吏,在地位上明显低于与其交往的侯景、孙腾、司马子如诸人,然而,这并没有妨碍高欢与他们成为好友。 现如今,裴昇作为一个冉冉升起的新星,不但武力绝伦还有文化和脑子,自然成为这帮仰慕豪侠风范之人争相结交的对象。 “嘶~这是酒?” 裴昇端详着碗中接近红色的琥珀般的酒水,微微摇晃,水色晶莹,没有一点杂质,闻起来有股淡淡的米香。 “这可是我托人在洛阳大市西侧治觞里买的,用上等赤粱酿造,可称极品美酒。”贺拔胜提着一小坛子在给众人倒酒,“大家饮用时,要细细品尝,可不得浪费。我也只剩这么一坛了。” “听说洛阳有河东人刘白堕能酿鹤觞酒,传闻此酒饮之香美而醉,经月不醒。真是引人神往啊。”李虎一边小口啜着粱米酒,一边摇头晃脑的大发感慨。 “唉,可惜军镇难离,洛阳难去。真想见识一下这天下第一大都是什么样啊。” 堂间众人长吁短叹。 忽然一人开口道:“贺六浑不是经常往来洛阳,让他来给我们讲讲洛阳趣事如何?” “是耶,今夜怎么忘了贺六浑,快去唤他,快去。” 屋外月色正明,清濛濛的月光透过窗户朗朗照在这些在战争闲隙难得肆意放纵的怀朔男儿身上。 席间忽然有人起头唱起悠扬的鲜卑民歌,高远辽阔,意韵真淳,渐渐的场中众人都跟着唱和起来。 几声清脆绵长的钟声从子城东南角的寺庙传来,仿佛遥相伴奏。 裴昇端着酒,轻轻咽下一口。 酒不醉人,却被场间男儿意气所醉。 第11章 :武川陷落 “什么?再次突围,去武川?” 翌日清晨,天边刚起了一抹淡白色,还未回家就着一小坛酒嬉闹整夜的众人,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嗯,我们和武川已经数月没有通信,镇将忧心他们已经失守陷落,想要去侦查一下那边的情况,顺便把临淮王派遣援兵北上的消息知会他们。” 过来传话的是彻夜候在镇将官署外的贺拔岳。 “可是,来来去去的突围,会不会太不把乱军放在眼里了,若是惹的他们恼怒,不顾一切的攻城,那该如何是好?” “乱军,土鸡瓦狗尔。若是给足我兵马,我早就把他们杀败了。” “呵,你如此英勇,你阿爷知道吗?” “怎么,你小觑我?来与我斗上一斗!” “行了,莫要再吵!阿斗泥,镇将命谁前往武川?”贺拔胜一声大吼压下了纷乱的众人。 “我已请命前往!” 贺拔岳搭住腰间箭袋,神色平静。 “不妥,还是我去吧,我两番闯营,已有经验。” 贺拔胜长身而立,也不管眼前贺拔岳脸上神情,自顾自的开始吩咐起来:“文彬,你去拿些朝食过来。子兴,你带人去马厩牵马。其余人,回家披甲,辰时在东门集合。”说完他拉住已经面色焦急的贺拔岳:“阿斗泥,你替我去禀报镇将,就说我要带人再次突围。” 贺拔岳恳求道:“兄长,你已连日奔波,就让我去吧。” 贺拔胜不说话,只是坚定的看着贺拔岳,片刻之后,贺拔岳垂下了头,气馁的说道:“我去向镇将禀告。” …… “报!怀朔城内又有一队骑兵从东门而出。” 起义军中军大帐内,破六韩孔雀正看着手中的军情文书,不防又听到敌军突围的报告,愤恨大喝道:“混账!简直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当我们营寨是他们的庄园牧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大王,是否派骑兵追击?”亲兵统领俯身询问。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 “东方,武川方向。” 孔雀思索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眼手上的文书,冷笑道:“既然如此,任他们突围。” “喏!” 待传令兵出帐之后,破六韩孔雀阴沉的脸上挤出一丝狰狞的笑,“出的去,可不一定回的来!” 另一处大营里,卫可孤斜躺在床榻上,手中同样拿着一份文书。 他招手把自己的亲信心腹唤到身前,低声问道:“平南王那边有什么异动吗?” “没有,除了他们早先让开营地,放城内那队骑兵过去外,一切平静如常。” 卫可孤闭着眼睛,盘算半响,起身来到舆图前面:“催促辎重营埋锅造饭,四营兵卒饱食休整,而后检查装备,养精蓄锐。至酉时再披甲候战,戌时需要到达这几个地点。”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快速点了几下,“记住了吗?” “属下记住了。”心腹得令之后,忽然犹豫了一会儿,“调兵之事是否要知会平南王?” 舆图前的卫可孤,头也不回,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一路向东奔驰许久,此行不比之前去云中,那里还未被起义军占领,尚有不少平坦大道可供骏马驰骋。而从怀朔到武川的道路,则基本已经被起义军破坏殆尽,尽是坑洞,策马难行。 贺拔胜只能凭着自己经验和对武川周边环境的熟悉,带领众人在草甸和荒丘中穿行。 “哗!” 骑兵小队从没过马蹄的草甸水洼跋涉上岸。 裴昇抹了抹脸上飞溅到的水渍草渣,胯下的战马也打了个激灵,哼哼唧唧的甩动着马首。 “军主,武川到了吗?” “再往前十里就是了。” 不知道为何,距离武川越近,贺拔胜心中越是不安。 众人继续朝着武川前行,只不过动静都下意识的小了起来,马上钳人衔枚,周遭沉浸在一种诡异的平静当中。 按照这个距离,其实已经能看到围住武川的乱军营寨了,但是眼前所见只有被采伐干净的树林,以及一大片平整的白地,上面还残留搭建营寨的痕迹。 乱军退兵了?不可能!贺拔胜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心中冒出了最坏的猜测。 “军主!看城楼上!” 一声焦急的高呼从前头传来。 充当斥候先行探路的侯景,打马从前面回转过来,眼神极好的他隔着老远就发现武川城头的旌旗已经换成了乱军的“真王”旗号。 “武川陷落了!” 一道巨雷在贺拔胜心中响起,热血上涌,心中最坏的揣度变成了现实。他的双眼蓦然变得血红,揪住马缰的手掌青筋暴起,贺拔一族,除了自己三兄弟,其他族人可都还在武川城里啊。 其余众人纷纷看向贺拔胜,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军主,事已至此,我等还是尽快回转怀朔禀告此事吧。也不知武川何时陷落,若是迁延日久,只怕破六韩拔陵已经分兵支援怀朔外的乱军了。”裴昇环顾四周,见众人俱有些失神,就开口劝道。 “不错,前几日进驻乱军东营的那支骑兵,肯定就是前哨!武川至少陷落三日以上了!”侯景喘着粗气,满脸热汗,心念闪动下,很快就把前后脉络联系起来了。 “同是六镇军民,破六韩拔陵起兵就是为了反抗朝廷。为了收拢人心,他也不会行烧杀掳掠之事。军主可以宽心,城内贺拔族人想必不会有事。”李虎与贺拔一家相识已久,一眼就看了贺拔胜心中忧虑,也勉力相劝道。 贺拔胜听到李虎所说,心中稍安,也看出麾下众人的不安和回怀朔的渴望,只得压下对族人的担忧,调转马头,纵马返回怀朔。 此时已经日近西山,从微白的清晨到现在,不知不觉间,众人已经连续奔波了一天。 本就没有休息好,再加上武川陷落带来的心绪激荡,就是铁打的人这会儿也有点撑不住了。 于是乎,焦躁不安的情绪开始蔓延,大家都不由自主的加重了鞭打战马的力气,毫不在意这些原先视若珍宝,甚至于当做同袍兄弟一样的战马,完全没有吝啬马力的意思。 倏忽间,怀朔已经遥遥可见,城楼之上灯火明亮,兵卒依旧巡视不停,与早间离去时并无异样。 众人神色舒展,一路上提着的忧惧之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但裴昇却忍不住叹了口气,因为他早就知道武川必定陷落。而随着武川陷落,怀朔城破也只在旦夕之间。 现如今,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罢了。 第12章 :各有打算 “报!大王,早晨突围出城那队骑兵又回来了。” 一样的报告几乎是同时传到破六韩孔雀和卫可孤面前。 两人脸上不约而同的露出笑容。 中军大帐里,破六韩孔雀振奋挥臂,“先派小股骑兵抵挡,然后佯装战败,其余骑兵蓄势而发,待他们到城下时,再大举压上,切记一定要把双方距离控制在三百步,莫要太快也莫要太慢,这次我要一举攻下怀朔!” “喏!”帐中亲信领令下去。 “四营兵卒是否已经到达位置?” 另一处大营内,卫可孤双手伸直,正在亲兵的帮助下披甲,只见他左臂伸缩自如,显然是箭伤已经大好,神色昂然,丝毫没有之前缠绵病榻的老态。 “已经按照大王部署,全部到位。” “好,传令各营军主,不得号令,不得妄动。” “报!平南王大营内骑兵已经出动。”一名传令兵小跑着钻进大帐。 卫可孤从亲兵手上接过兜鍪,轻轻笑了一声。 “且让他先行,且让他先行。正好替我吸引对方注意力,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彭乐一槊刺倒眼前阻挡的乱军骑兵,围在他身边的其余几骑轰的一下散开,各自逃窜而去,这不禁让彭乐回头得意的朝裴昇夸耀起来。 “哈哈,这些乱军真是不堪一击,想必数日内被我们连续突围,早已肝胆俱裂!” “战场之上,莫要分心。” 裴昇一槊荡开不知道从何处飞来的流矢,拍马赶到贺拔胜身边,“军主,我等就这般进城,是否不妥?” “有何不妥,裴昇你今日怎么变得如此胆小!”窦泰现在动不动就要和裴昇杆上两句,好似对他说的每句话都有反对意见。 贺拔胜看着被驱散的乱军,以及他们让开的大道,心中也觉得事情有点过于顺利,但是联想起早上这些乱军亦是如此轻易的放他们出城,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莫要争吵,趁此时机,速速入城。” 两军之间相距五里,此时众人已大约到了中间位置。后面敌军营寨灯火变暗,前方城墙上火光也照不到这么远,可以说这正是返城路程中最黑暗的一段。 等到他们穿过这片黑暗区,现身怀朔城墙的照射范围时,城墙上的兵卒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数日之内,三出三进,这般英武的战士,如何不让他们为之振奋。 “快开城门,迎我怀朔壮士入城!”城墙之上,镇将杨钧急切的催促手下兵卒,守门的队主连连欢呼,飞奔下楼亲自开门去了。 一众骑士驻马在城门前,眼看着就要进城,众人心中一块石头落了,便是呼吸都陡然顺畅起来了。 彭乐更打趣道:“阿昇这下可以放心了吧,就说眼前这些乱军军心早被我们冲没了,他们肯定不敢……” 彭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种莫名低沉的震动打断,它从众人身后传来,地面上的砂砾也开始无规律跳动,众人惊骇的勒马转身。 数千骑兵分成两翼正从敌军东门营寨侧后方冲来,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伴随着雷鸣一般的马蹄,铺天盖地的朝众人涌来。 “他们是躲在哪里了?”城下众人大惊失色。 裴昇以为自己经受过后世各种战争大片洗礼,前几日也曾亲身冲营过,算是见识过大场面的人了。但是此时也被这骑兵冲锋的壮观场景,惊到失语。 人一过千,无边无际。 眼睛所能看到的,只有黑压压的军势携着风暴朝自己拍打过来。 贺拔胜则及时高声大吼,“关上城门,莫开莫开!” 已经吱吱呀呀打开过半的大门里露出了身影,守门队主探出头来,带着笑意说道:“贺拔军主勿急,在下这就开门……”话未说完,他就被城外震天的喊杀声给惊的目瞪口呆。 “关门,关门!通知镇将,敌军袭城,速速还击。” 贺拔胜不等他反应,一掌把他从门缝中推进去,然后双臂用力合上大门。 一泼箭雨朝着众人撒来,裴昇左拨右挡扫掉冲着他飞来的箭矢,转身对着贺拔胜大喊道:“军主,此地不可久留,赶紧撤。” 所幸,下一轮箭雨是朝着城头射去的,众人这才逃的一命,要知道刚刚那泼箭雨,虽不密集,却已经射落好几人。 裴昇来不及去分辨窦泰等人是否受伤,只是连声催促贺拔胜,待其跳上战马,众人绕着城墙向南飞快撤离。 怀朔城内也反应过来了,号角鼓声齐响,杨钧口令不断,候在城内的预备军迅速跑上城墙,东城上的马面也立刻站满了弓手,开始对着敌军骑兵抛射还击。 敌军两翼骑兵之间,破六韩孔雀在众人簇拥之下纵马朝着城门跑来,但是眼见的自己骑兵非但没有顺势攻入城内,而是被堵在城门口,甚至怀朔城上已经开始有组织的发起反攻。 他铁青着脸,一马鞭抽在身侧的亲兵统领身上,“不是命你要控制好距离吗?为何提前发动?” 亲兵统领冷汗直流,连连哀求孔雀宽恕。 其实也怪不得他,破六韩孔雀麾下的这数千骑兵虽然个人能力不差,但是要说做到令行禁止,整齐划一,那真的是为难他们了。 毕竟,一来起义之后尽是围城战,没有时间进行练兵整合,二来破六韩孔雀自己也不是什么擅长练兵统率的大将。 这些骑兵能做到眼下这般听指挥已经算的不错,阵前的破六韩孔雀也很快想清楚了这茬,面上神色稍霁。 亲兵统领擦了擦冷汗,看着已经演变成挽弓对射的战场,喏喏的说道:“大王,如今是要强攻还是退兵?若是强攻还需要从卫王那边调拨攻城器械。” 破六韩孔雀又是甩过去一鞭,“骑兵如何能攻城?亏你也是积年老兵,居然说出如此荒唐之话?” “那就是退兵?” 话未说完,脸上又受了一记鞭子。 破六韩孔雀恨恨说道:“这队骑兵自前夜起三出三进,纵火烧营,来去自如,简直是视我军如无物,现今已经弄得我军上下人心惶惶。若是今夜再无功而返,恐怕军心一溃千里,此后再难收拢。” 这强攻也不行,说退兵也挨鞭子,到底是要怎样?亲兵统领无奈的埋下了头。 破六韩孔雀思量半晌,放弃了自己之前的想法,既然衔尾而击,趁机夺城的计划已经失败。那就只能趁着此刻士气尚存,联合卫可孤一起攻城了。 只可惜自己破怀朔的功劳不能独享,却要和那老匹夫平分。 破六韩孔雀不耐的挥了挥手,“去,知会卫王,说本王要调他帐下步兵与一应攻城器械,在今夜发起强攻!命他速至我大纛下,共商军议。” 不久之后,传令兵匆匆返回,报道:“大王,卫王不在营帐内,而且他营中兵卒也都不见了!” “什么!?” 第13章 :城破人亡 柯拔勇摸着脸上的伤痕,那是上回冲击东营时,被对方一个骑兵队主鞭打的。 他恶狠狠的吐了一口痰,刚想大声咒骂这个该死的队主,不防一抬头就看到了自家队主正无声瞪着自己,到了嘴边的脏话又随着口水咽了回去。 柯拔勇只能在肚子里暗暗发誓,等哪一天他当了军主,肯定要把这一鞭打回来,还有自家队主,到时候罚他三天不说话,看他能不能受得了。 他挠了挠小腿,自己这幢兵卒早已在这黑漆漆的城角根上埋伏了半个时辰之多,不能随意动弹,不能说话,差点没把他憋出病来。 自家队主不知道是咋的,今夜还特别卖力,伸着个头看来看去,时刻监察着何人不守规矩。 就在柯拔勇再度抓耳挠腮不耐烦起来时,一声沉闷的声响从城门传来。 夹杂着咯吱咯吱的转轴声,起义军围攻一年都没攻破的怀朔城门打开了。 一道嗡声嗡气的声音从城门缝隙里传出来,“门已开,尔等速进。” 柯拔勇看到幢主变得异常振奋,连连挥手,几个身材雄壮的兵卒赶紧上前顶住了城门,不一会儿,整个城门洞开。自己队主这会儿也不监察谁人讲不讲话了,推囔着兵卒往城里去,看到谁动作不够快,上前就是一脚。 柯拔勇昂着头带着自己伍里弟兄往城里走,过了城洞之后忍不住四处张望,他是沃野镇人,自小就在沃野镇讨生活,从未来过怀朔,所以对怀朔还是有几分新奇的。 他环顾了一圈,心下有点失望,看起来还不比沃野镇大嘛,刚把视线收回,却忽然吓了一跳,原来城门附近站着一个面蒙黑巾,身穿黑袍的人,若不仔细分辨,简直像是融在黑夜里一样。 蒙面人静待了片刻,见到起义军过半兵卒已经入城,随即几个闪身之后,如同鬼魅消失在幽暗街巷里。 “快快快,占领城楼!” “队主,城楼上无人!” “点火把,举旌旗,喊口号!” 很快,怀朔南城楼上就火光一片,起义军旌旗也插满了城头,更有一众兵卒齐声大喊:“武川已破,怀朔更待何时!” 喊声震天,络绎不绝的乱军兵卒从洞开城门涌入,他们手持兵刃火把,沿着城内大道前进,不时分出几队兵马,占领街口,而更多的人则朝着子城冲去。 与南门相对的北门亦是如此,原本城头的杨字旌旗被摘下丢弃一旁,如今飘扬的是卫可孤的卫字旗。 起义军营门口,卫可孤骑在马上看着远处火光撩天喧哗的城楼,挥手阻止了赶来的斥候禀告。 他脸上不由露出笑容,对着左右吩咐道:“剩余兵卒迅速入城,占领各处要害,尤其是子城,势必不能让他们再据城而守。”卫可孤伸手虚握住远处的怀朔城,把它紧紧攥在手心。 “平南王那边战局如何?” “依旧还在与南城守军对峙,先前曾派传令兵到我们大营。” “哼!”卫可孤嗤笑一声,对着传令兵说道:“去,告诉平南王,谢谢他吸引城中注意力,这夺城功劳我先拿下了。”然后他不无遗憾的叹气道:“可惜武川先破,若是城中内应能早几日传出消息就好了。” “南北两门都皆已拿下,大王只需静待,天明之时,肯定能入主怀朔!”一众官吏纷纷拱手道贺。 卫可孤放声大笑,笑声得意而刺耳。一种志得意满的感觉在他心头涌起,这该死的怀朔城耗费了他一年时间,终于还是攻下了。 与卫可孤相反的是,随着“武川陷落,怀朔更待何时”的呼喊声越传越广,恐慌的情绪在城内军民身上蔓延。 而此刻正在东城楼上督战的杨钧等人亦是听到喊声,还在惊疑的时候。 一个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兵卒冲上城楼。 “禀镇将,乱军从南北门入城,已经占领城内各处街道,如今正在攻打子城,子城内没有多少守军,只怕须臾便破!” “南门北门如何失守的?城上守军呢?” “属下不知,如今城内混乱一片,到处都是乱军兵卒,属下也是冲杀半响才闯过来报信。” 杨钧踉跄几步,手脚俱麻,心神恍惚间,一句话吐口而出,“定是有人私自开门迎敌!为何如此?为何如此?分明援军不日就到!” 他看向身边一圈怀朔镇中所谓的豪帅贵人官吏,有的垂头,有的不语,更有人目光灼灼与自己对视,正当他要去辨认今夜何人不在时,突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他已经恍然明悟,原来怀朔军心早就散了,除了寥寥数人,根本没剩多少人愿意再打下去了,反正城外围城虽然叫做乱军叛军,追究起来都是六镇人,投降也就投降了,不过是换个主公,继续做自己的豪帅贵人。 大魏啊,大魏,这天下还有多少人愿意效忠你呢?杨钧强打精神,对着身边的亲兵说道:“为我戴盔。” 铁质头盔压住了他花白的头发,杨钧细心的抹平盔下发鬓,然后正正了头上兜鍪,转身下楼,“老夫要带兵退敌,尔等若有投降之意,尽可自行其是。若是还愿意随老夫一战,亦可跟上。” 十几名镇将亲兵二话不说,执兵跟上。 剩下一众怀朔高层面面相觑,贺拔度拔阴沉着脸,招呼自己两个儿子下楼,看也不看身边这些同僚一眼。 “这武川子!”有人含恨出声。 窦乐长叹一口气,转身拱手道:“窦某食君之禄,受君之命,不敢弃城投降,诸位,窦某先行一步了。” 说罢,亦是带着自己长子以及几名亲兵下楼追赶杨钧。 …… 另一边,贺拔胜领着众人绕墙而走,只是未等他靠近南门,便见到城楼上火光大作,一面面旧旌旗被丢下,一面面新旗被插上。 而原本应该紧闭的城门已经洞开,此刻正有源源不断的乱军兵卒往城里去。 “迎敌!” 骤然见到小队骑兵来袭,乱军兵卒居然毫不慌乱,在几名将领的交叉指挥下,迅速结成阵势,后面的兵卒快速分成两拨,一拨继续进城,一拨则沿着已经结成的阵势展开,大有把贺拔胜等人包围的趋势。 长枪竖起,雪亮的锋刃密密麻麻如同刺猬,一时间,饶是骁勇的贺拔胜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进退失据。 “这,为何会这样?”窦泰身上甲胄插着几支长箭,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一幕。 “士气不同了,此时的他们备战良久,战心正旺,自然与过往怯懦表现不同。”裴昇回首探望,东城前的骑兵似乎也发觉了南门已经易主,正分出两股骑兵往这里赶来! “军主,这城进不去了,后面追兵又来!要赶紧做决断!” 侯景亦打马上前,大声说道:“贺拔军主,如今局势,怀朔城必然陷落,我等需要速速撤离!” 贺拔胜回过头来,目眦欲裂,“我老父兄弟还在城中,岂能弃城而走!” “我老父亦在城中!”窦泰脸上神色愈发焦急,恨不得纵马跨过眼前的枪阵。 看着眼前随自己奔波数日出生入死的弟兄们,贺拔胜沉吟半响,情绪忽然低沉,“如今敌军军势盛大,城破在即,诸位聚亦可,散亦行,俱是人之常情,我贺拔胜不做强求。诸君请便!” 众人互相观望,李虎开口道:“兄长此言过分了,你既视我为弟,你父即我父,天下之人且有弃父而逃者,小弟誓死跟随兄长。” 此言一出,其余人亦是拱手道:“誓死跟随兄长。” 贺拔胜虎目含泪,视线一一扫过眼前众人,最后落到了裴昇身上。 裴昇迎上贺拔胜的视线,默默点头,正当他要出声时,贺拔胜却对他说道:“阿昇,我现在有个最重要的事情要命你去做。” “何事?”裴昇皱了皱眉毛,如此危急时刻,莫不是什么先锋的重任? 贺拔胜却突然一伸手往裴昇跨下战马一拍,嘴中说道:“往云中方向,寻到临淮王,告诉他武川和怀朔皆已经陷落,若是援兵及时赶到,或能挽回局面。速去,莫要迟疑!” 贺拔胜并不知道自己这些人留在怀朔的下场最终会怎么样,在他想来无非生死而已,但裴昇是这众人中最年少,最有前途的,实在不该折在这个年纪。 而裴昇是完全没有想到,贺拔胜会在这关口让他离开,战马在他大力拍击之下,已经撒腿跑出一段距离,顷刻间,他也明白了贺拔胜的用意,只能苦笑着接受。 此时身后又传来众人视死如归般的朗朗笑声,中间夹杂着窦泰嘶哑的高呼:“你我还没再次比试,莫要忘记!下次见,我定会用尽全力。” 裴昇头也不回,朝后面挥了挥手,循着乱军空隙,打马而去。 第14章 :荒原遇故人 四月,春夏之交,莺飞草长的季节。 虽然不像江南那样多雨水,但是地处河套平原腹地的五原,亦是一片葱绿,水草丰美。 几只红棕色黄羊正在低头吃草,时不时还抬起头观望一下四周,竖起的耳朵警惕聆听着四面的声音。 忽然,一阵巨响在其中一只黄羊身边炸开,未等这只黄羊反应过来,锋利箭矢已经洞穿它的脖子。 见到同伴骤然毙命,剩余黄羊纷纷如惊弓之鸟,顾不得嘴边的青草,几个急促的折线跑动,就消失在了茫茫大草原上。 裴昇骑着马从山坡后面出现,长槊刺出,挑起黄羊,“今日便烤羊肉吃吧,幸好上次去云中的时候换了些盐巴。” 此时距离怀朔沦陷已经过去十数天,关于起义军的消息也陆续传了出来。 起义军如今分成两部,破六韩拔陵与卫可孤合成一路从沃野镇方向南下,直逼临淮王元彧屯据的云中;另一路由破六韩孔雀率领,从武川镇方向攻打白道口,兵锋指向北魏旧都平城。 那夜自怀朔突围后,裴昇本着尽力一试,以及不辜负贺拔胜所托的态度,终究还是去了云中一趟。 可惜的是上次贺拔胜尚且能入府面见临淮王元彧,而裴昇这次连府门都不得而入,刚刚报上姓名就被守门将士驱赶。 多说一句,这次守门的将士比上次多了整整一队人。显然是上次被贺拔胜等人闯门之后,提高了警备力度。 裴昇无奈,身上也没有财帛,只能荒居野外,平日里打些猎物到云中换取生活用品,顺便打探各种消息。 骑着马走了几里路,裴昇回到了自己现在的“家”,这是个老旧的毡房,在一个背风山坡后面,紧邻着一条溪水,不知道是哪个游牧部落留下的,被裴昇收拾一下,颇能住人。 裴昇拨弄了一下火堆,添了几根细柴,轻轻吹拂,火焰很快就窜了上来,切割清洗好的羊肉架了起来,另一边的陶罐也煮上了热汤。 若不是身处乱世,这还真有几分后世荒野求生的感觉,裴昇忍不住摇头感叹。 忽然,毡房外传来一道声音,打破了裴昇此刻的悠闲。 “主人家,叼扰了,我等从此间经过,不知能否讨一碗热汤?” 裴昇下意识捉住长槊,但是隐约间又感觉外面说话的声音有点耳熟,他掀开门帘,打眼一看,毡房外正停着一队人马,有三匹马,一辆牛车,为首说话之人甚是熟悉,赫然就是怀朔省事司马子如。 他身后三人分别是孙腾、侯景,以及蓬头垢面呆坐在牛车之上的窦泰。 “裴昇?怎么是你?” 司马子如惊喜万分,一下子就扑上来抓住了裴昇双手,这下子弄得裴昇有些尴尬,自己和他的关系好像还没好到这个地步吧。 所谓握手言欢,这手可不是能随便握的。 司马子如脸上也现出尴尬笑容,却还是紧紧握着裴昇双手不放。 “生死险难之后,突遇故人,难免情不自禁。” 裴昇干巴巴笑了两声,把这几位迎进了毡房,“此处不知道是何人所留,被我收拾了一下暂时居住。各位兄长莫要嫌弃。” “唉,逃难之人,谈何嫌弃,先前大胆发声询问,其实也是因为看到毡房上炊烟袅袅,想要讨一餐饭饱腹。”司马子如不停叹息。 身后,孙腾脸上也是暗淡无光,浑然没了原先在怀朔时的意气风发,而侯景则沉默的扶着窦泰进来。 “你们是如何突围的?”等到众人坐定,裴昇迫不及待的问出问题。 “唉,那夜太乱了,我和龙雀兄本在子城中处理公务,没想到忽然听到满城呼喊,说什么武川已经陷落,然后就是大批乱军围攻子城,子城里本就没有什么兵力,加之人心惶惶,不及片刻就告失守。我和龙雀兄依仗各自乡兵部曲拼死保护,才能趁乱逃出城来。” “一路逃窜,人员渐散,最后只剩下我和遵业。幸好路上又遇见万景以及宁世,便结伴而行了。”孙腾在旁补充道。 “其余人呢?” “唉,窦军主追随杨镇将坚守不退,双双以身殉城。贺拔一家尽数被擒,剩余的人我就不清楚了。” 裴昇低垂着头,心里涌现一种无力感,杨钧对自己一直都非常赏识,赠甲赠弓,虽说这是历史上注定发生的,但是这么一位忠毅的老将为了腐朽破败的北魏殉命,不免让人喟叹。 此时,架上烧烤的羊肉已经散发出诱人香味,陶罐里的热汤也发出沸腾的声音,食物的气息瞬间占据了这个小小的毡房。 正在说话的司马子如突然停顿,眼神不由自主的看向火堆。 裴昇见状,立马取肉分汤,一一递至众人面前,“这是我今日刚打回来的黄羊,可惜野外无甚调料,味道寡淡,诸位请用。” “能果腹就好,你我在怀朔这一年也不也是饥一餐饱一顿吗?”司马子如咬了一口羊肉,喝了一口热汤,居然双眼湿润,真不知道这逃难一路上发生了什么。 “队主现在情况如何?遵业兄知晓吗?” “队主?哦,你是说贺六浑?应该是被乱军裹挟俘虏了吧,城内军民尽皆如此,男子为兵丁,女子为奴仆。所幸的是乱军劫掠六镇,搜刮了城内所有粮仓,粮食倒是不缺,怀朔军民一年来终于能吃个饱饭了。”司马子如看了看手中羊肉苦笑着说道。 裴昇沉默片刻,忽然发现窦泰依旧呆滞,双眼直勾勾盯着闪动的篝火,就连面前的食物也原封不动。 迟疑半响,裴昇开口问道:“宁世兄,你这是怎么了……” 窦泰恍若神游天外,并不回答裴昇问题。 “城破那晚,宁世亲眼目睹自己老父与兄长一起战死,狂怒之下拼死冲锋,才从乱军之中夺回尸首骸骨,而后一路血战直至脱力。等到醒来后,就变成这样了。”侯景在旁解释道:“贺拔军主和文彬、子兴等人也是为了帮忙抢夺窦军主的尸首才身陷重围被俘虏的。” “都是我的错,前不能保护父兄周全,后又因私心害的他人被擒!”窦泰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悲嚎,捶胸顿足,片刻之后又掩面趴倒在地,低声呜咽。 司马子如等人一脸无奈,亦没有上前安慰,看来这一幕在逃难路上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 孙腾对着裴昇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理会。 裴昇看着原先豪迈不羁的窦泰变成这样,难免心有恻恻,他蹲在窦泰面前,眼中不忍,嘴上却说出了别样的话来。 “嘿,那夜你不是说再见面时还要一较高下吗?看你如今这颓废模样,我都不用出手,你就已经倒下了?果然不配为我对手……” “你说什么!” 窦泰嘶吼一声,从地上弹起,一把扑倒裴昇,攥紧的拳头朝着他的脸颊挥去。 “我说你是个懦夫!”裴昇快速偏头,躲开了拳头,嘴上却还在继续输出。他双掌拍击窦泰胸膛,撑开一个空间,然后迅速从钳制中脱身。 “汝父为国捐躯,是为了全自己忠义之节,怎料到你这痴儿非但不能理解,还自甘颓废至此!”裴昇站起身子,戟指怒喝。 “啊!你欺人太甚!” 裴昇轻巧躲过窦泰胡乱挥舞的拳头,脚下一个扫堂腿,把窦泰绊倒。 “你看你,拳脚法度全无,哪里像当初和我裴昇一起突围搏杀,三出三进怀朔的窦宁世?” 窦泰无力的趴在地上,四肢下意识的划动。 “起来,若是男儿,就起来!” 窦泰始终没有起身,浑浊的泪水打湿了他半个脸庞。 第15章 :夜话 看到窦泰对自己所说没有反应。 一时间,裴昇脸色青红不定,完了,这也太尴尬了。第一次使用激将法,就得到了反效果。 正当裴昇捏着鼻子,干笑几声准备糊弄过去时。 司马子如赶紧上来给他缓颊,“宁世少年顺遂,乍逢变乱,积怒郁结。故而一路不言不语,如今得阿昇出言开解,他虽不言但肯定听进去了,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无碍的,任他自处便好。” 说罢,就拉着裴昇手往另一边去了。 裴昇连忙顺着这个台阶往下走,心中恍然,为何后世北齐朝堂上司马子如能混的那么好,被人称为“四贵”,除了他是高欢的“奔走之友”,这一手察言观色的功夫也是顶级的。 “兄长几人如今要去往何方?” “肆州。” “你们几位俱是肆州人士?” “非也,我乃河内温县人,龙雀兄乃咸阳郡石安县人,万景乃怀朔镇人。” “那诸位怎会不约而同前往肆州?” “我等听闻肆州秀荣郡游击将军尔朱天宝正广散畜牧,招合义勇,给其衣马,毫不吝啬。所以我们路上就商议不若前往投奔于他。据说此人面洁白,美容貌,自幼神机明诀,好射猎,号令严肃,众莫敢犯,乃是并肆两州出名的豪杰。” 孙腾在一旁听着也是频频点头,沉默如侯景眼里也闪过了一抹敬仰和向往。 肆州的尔朱天宝…… 裴昇凝神细思,原来他们这时候就已经去投奔尔朱荣了。 说起尔朱荣,后世有人称他是这个时代的黄埔军校校长,暴躁少智版的李世民,更有甚者说如果他不死,其手下诸如贺拔岳、高欢、宇文泰等人都不可能出头,也就没有了之后的北周北齐,更没有杨隋李唐。 但是史书上都把他描绘成了一个极度暴躁容易失控,集丑陋、无知、粗鲁、狂暴于一身的野蛮人,那么真实的他又是什么样的呢? 单看刚刚司马子如所说,活脱脱就是一个长得帅气逼人,出手大方,从小脑袋瓜子灵活,又精通军事的天才嘛。 “阿昇何不与我们一起南下肆州,投奔尔朱将军,凭你的武艺和才智,必然能得到重用。”司马子如捋着胡须,笑眯眯的说道。 其余众人则纷纷点头,颇以为然。毕竟这段时间,裴昇的表现有目共睹。 投奔尔朱荣? 裴昇捏着下巴,脑子里不断思索,这其实也是一个好去处,但是自己现在的名声还不够大,充其量只局限在怀朔一镇。现在去肆州,很难说会得到尔朱荣的重视,像司马子如和孙腾,人家都是有家世渊源的,尔朱荣必然会高看一眼,给予比较高的待遇。 强如侯景,也是因为家世不够,在尔朱荣那里蹉跎了许久,才借着战功得到提拔。 最重要的是,如果就这么走了,那就错失掌握北魏后期最强军事力量的机会了。 这股军事力量就是六镇兵力,要知道历史上六镇兵力经过了三次转手,而这三次转手都牵动着天下大势的变化。 第一次是由破六韩拔陵转到葛荣手上,从此葛荣成为天下起义军领袖,更以此称帝建都,与北魏洛阳对峙经年;第二次是由葛荣转到尔朱荣手上,尔朱氏从此成为了北魏真正的掌权者;第三次则是从尔朱氏手上转到好兄弟高欢手上,高氏赖之以建立东魏与北齐。 而现在恰好处于第一阶段中期,人这一生机会往往只会出现那么一两次,自己一个白身,只有置身其中,方才能去触碰这股风暴,从而尝试掌握这席卷天下的力量。 随着裴昇的沉思,毡房内安静了下来,趴在地上的窦泰居然响起了鼾声,竟然是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几人相视一笑,司马子如低声说道:“看来宁世心结已除,不然也不会如此坦然入睡,还是多亏了阿昇你啊。” “巧合,巧合而已。”裴昇拎起一张皮毯盖在窦泰身上,而后对着司马子如说道:“遵业兄,我思索良久还是不与你们同去肆州了。” 一时无话,火堆之中光亮渐弱,几人也都和衣睡下,伴着窦泰的鼾声,各有心思。 “阿昇,真的不再考虑,与我等一同前往肆州?”黑夜中也看不清人影,却是司马子如再次开口。 “我也不讳言,在怀朔时我就分外欣赏你,可惜你先一步跟随了贺拔胜,加之各种事情都集中在数日间发生,应接不暇,这才让我没有机会与你如今夜这般详谈。” 裴昇脑子一转,明白了司马子如的意思,这是要收自己当他小弟呢。 “此去肆州,我司马遵业可以压上祖辈声名作保,一定会极力推荐你,必不会让你不得重用。有我司马遵业一日富贵,必有你裴昇一日富贵。” 裴昇无奈答道:“多谢遵业兄厚爱,只是先前我受贺拔军主军令去云中求援,如今虽然怀朔城已经被破,但是贺拔军主尚在,我需要寻到他禀告一应事宜,才算尽忠职守。恕小子真的无法跟随遵业兄去肆州,遵业兄也不愿我沦为一个无信无忠之人吧?” “唉,一步慢,步步慢!”司马子如似乎翻了个身,幽怨的说道:“可叹你与贺六浑互为邻居这么久,我竟然没有早点认识你。” 孙腾和侯景都不说话,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默默聆听两人谈话。 还不是你自己眼高于顶,从未往下看过一眼? 裴昇双手搭在后脑勺下,盯着毡房房顶。心里想,就是投奔高欢,也比投奔你有前途啊。 说起来,毡房里这四人可都是高欢的好友呢,实打实的怀朔派系。 莫不是在替高欢招揽我吧? 应该不是,贺六浑这会儿还沦陷在乱军之中,这几人哪有这个未卜先知的心思,他们又不是段荣…… 思绪渐渐发散,直到坠入梦乡。 翌日清早,天色刚蒙蒙亮的时候,众人就已经起来。 司马子如整理了一下衣裳容仪,忽的对着裴昇大礼参拜:“多谢阿昇收留赠食,我等还要赶去肆州,无法再与你相伴,实在是令人感怀不舍。千般言语在心中难以道尽,唉,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遵业兄何必如此大礼,就是萍水相逢,也该不吝援手。更何况你我这般的至交好友!”裴昇赶紧扶住了他的双手,可不敢让他拜下去。 两人你推我让,纠缠了好半响,才扶着各自手臂,言笑晏晏起来。 毡房外,此时的窦泰已经一改昨日蓬头垢面的形象,重新整理了发髻,洗净了面目,在饱食之后又开始显现起了一贯的勃勃生气。 “阿昇,待我送父兄骸骨回乡后,便来寻你!” 他架着牛车,昂着头颅,“昨日拳打脚踢不算对决,下次你我再纵马驰骋好生一战。” 第16章 :我叫黑獭 柯拔勇感觉自己最近既倒霉又幸福。 倒霉的是作为第一批攻入怀朔的兵卒,非但没被允许参与城内劫掠,就连住在城内的资格都没有。 自己堂堂一个伍长! 城池攻下前,自己住城外的营寨;城池攻下了,自己还是住城外的营寨!那这座怀朔城不是白攻下了吗? 幸福的则是作为一个伍长,柯拔勇被分配管理后营里十落家庭。 想到这,他不禁洋洋自得起来,一落五人,算下来就是五十人了,自己堪比半个队主。 譬如现在,他就半躺在铺在地上的羊皮上,悠闲的看着眼前的怀朔俘虏在搭建和修整营寨,支起布幔、拉扯皮蓬。 这些人都是他的手下,他的兵! 可惜怀朔俘虏中的那些青壮男子,都已经被挑选出来,单独成军。只剩下这些妇孺被丢到后营,统一管理。 也没有什么好姿色的女子,柯拔勇不停打量着,或许是因为匆忙逃窜加上战后余生,这群人全都蓬头垢面,看不清面目。 看了半天,柯拔胜也疲惫了,伸手取过一个陶碗,学着自己军主的样子,对身边兵卒说道:“倒水!” 当然,军主不可能喝水,他们喝的都是美酒,但是柯拔勇没有酒,只能喝口热水做做样子。 呆愣的蠢物手下,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在被柯拔勇踹了一脚后,才赶忙拿着皮囊倒水,半响后才憨傻的说道:“伍长,没水了!” “没水,不会去取啊!”柯拔勇真是愤恨,那夜营啸中不知道死了多少兵卒,偏偏他伍里几个蠢物毫发无损,这让他想换几个机灵的手下都不行。 看了看日头,以及营中灰头土脸,缓慢劳作的老幼妇孺,柯拔勇不耐烦的带着手下摇摇晃晃的去往营外取水了。 不是他心善,要自己干活,只是水源珍贵,往往都被人霸占着,若是依靠这些妇孺去打水,估计等到天黑,他也喝不上热汤。 柯拔勇边走边摸着脸上的伤疤,一横一竖刚好凑成了个十字。横的是那夜被鬼神一般的闯营骑兵射破的,竖的是被破六韩孔雀手下跋扈骑兵鞭打的。 想到这里,柯拔勇愈发愤恨。 若是放在以前,自己怎么也得是个豪帅贵人,岂会被一个小小骑兵鞭打。 只是柯拔勇所怀念的以前,距今都已经五十多年了。 要说柯拔氏祖上还真算是发达过,“世居莫北,家传酋长之官”,世袭第一领民酋长,更兼任过沃野镇镇将。 但是自从孝文帝汉化改革把柯拔氏嫡系迁入洛阳,并改汉姓为柯后。这些世袭的官职和荣耀都随着一起去了洛阳。 留在六镇的不过是些五服外的支系,就譬如柯拔勇,在破六韩拔陵起事之前,他不过是个在沃野镇种田的农夫。 直到起事后,才莫名其妙卷入军队,又因为一身开荒锄地练出来的气力,当上了伍长。稀里糊涂跟着大军征战年余,什么都没学会,就凭着一股运气活了下来,这不连兵器也是使用的类似草叉一样的镗。 柯拔勇拎着木镗,迈着螃蟹步横冲直撞,大营里就和集市一般,到处都是人,被他撞开的俘虏们看到他的伍长装束,纷纷低头让路。 好不容易才挤出营门,却发现有个辫发披撒的高大男子正在朝着大营左顾右盼。 嘿,柯拔勇立马兴奋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捉住了这个男子的臂膀,恶狠狠的说道:“小子,你可知道从前营偷跑,是死罪!” 听说大军马上就要开拔南下了,骑兵先锋昨日已经出发,怀朔俘虏组成的前营过些时日也将出发,所以这几日前营逃跑的兵卒特别多!这个看起来贼眉鼠眼的小子肯定也是其中一个。 捉到逃兵奖赏布帛一匹!柯拔勇回想着前些日子队主说过的话,笑容在他脸上满溢,眼前这个逃兵小子就是活生生的财物啊! 被抓住臂膀的高大男子毫不惊慌,反而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了柯拔勇。 柯拔勇挠了挠头,狐疑的盯着眼前男子,“咦,我怎么看你有点面熟?” “当然面熟,我们可是同个队主帐下,莫非你忘记了?” “是吗?看起来是挺面熟的。”柯拔勇使劲回忆,越想越觉得眼前之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具体在哪里就是记不起来了。 “对啊,如果我是逃兵,肯定跑了,怎么还会回后营呢?”高大男子换了一副恳切表情。 “说的也是,不对,你怎么不归队,反而在营门口打量?”柯拔勇突然发现了破绽,揪住男子的手臂更加用力,“难道是营寨太大,寻不到路了?” “上官明智,一眼就看出了在下窘迫之处,这营寨着实大,我一早上都在徘徊,寻不见道路,万幸遇到了上官。” 柯拔勇第一次被人称呼上官,顿时心里美滋滋的,对眼前小子的怀疑立马去了大半,他瞥了一眼做恭谨形状的男子,然后故作姿态的发问道:“哼,既然认识我,那你说说我的姓氏?” “嘿嘿,伍长姓柯拔氏。”未等眼前男子回答,身后的蠢物手下这时候倒出声的快,说完还微微昂着头,很有一种快来夸我机灵的模样。 “蠢货!”柯拔勇转身踹了一脚,“我问你了吗?” “对,柯拔伍长!整个队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的大名!” “什么大名?”柯拔勇顿时来了兴趣。 “嗯……说你骑射无敌,马槊绝世,少年豪杰,神勇盖世。” “真的?大家都这么传颂我?”柯拔勇听得心花怒放,顿时松开了捉住高大男子臂膀的手,浑然忘记了自己根本不会马槊。 “当然,小子哪里敢骗你,就连我那位伍长私下里都十分嫉妒你,还时不时说你坏话。”高大男子突然压低了声音。 “哼,我就知道!难怪我一直做不成队主,肯定就是你伍长那些人在暗地捣鬼。”柯拔勇满脸愤怒。 “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怪只怪伍长太优秀出众了。” “嗯,你很好,很好。小子,你叫啥呢。”柯拔勇满意的拍了拍眼前男子的肩膀。 “……黑獭,我叫黑獭。”高大男子迟疑了半响,才开口回答。 “嘶,连姓都没有?” 柯拔勇有些怜悯的看着眼前这个小伙,难怪他那么难以启齿,这年头没姓的人可不多见了! “呃,我是个孤儿,不知道姓氏。” “这样,你就跟着我,不用回去找你原先伍长了。”柯拔勇越看越喜欢眼前这个少年,身材魁梧不说,说话又好听,脑子还机灵,不比自己那几个蠢物手上强上千百倍? “好啊,好啊,我早就想投奔柯拔伍长了!”化名黑獭,只身前来探营的裴昇满脸惊喜之色。 他在司马子如等人离去后,就找了个稳妥地方把兵器甲胄埋藏起来,本想乔装打扮过后混入起义军营寨,没想到刚靠近营寨,就遇到了柯拔勇。 正如柯拔勇觉得他面熟,裴昇也认出了这个在自己威胁下听话带头冲击东营弄出乱军营啸的蠢笨家伙。 果然,几句哄骗,就说的这蠢物头脑昏昏,开开心心的把自己当成了乱军一员。 “好好干,说不得我以后把柯拔这个高贵的姓氏赐给你。走,跟我取水去。”柯拔勇摆起了架子,背着手往前走。 “嘿嘿,真羡慕你。伍长,我也想姓柯拔!”蠢物手下一脸的艳羡,略带不满的挤开裴昇,大喊着朝柯拔勇跑去。 傻子才想姓柯拔! 裴昇脸上笑容还没消掉,就变成了无语。 第17章 :再见娄昭君 “黑獭,回来了?” “伍长,今日用水已经打好,下午我再安排几人去周边捡柴火,便够后两日使用了。”裴昇放下了手中水桶,束手站立在柯拔勇身旁,把事项一一禀告。 柯拔勇瞅了瞅裴昇,见他身体上下干净整洁,不禁问道:“看水的那些个兵油子没有为难你?” “伍长说笑了,自从前几日我和他们好好聊过,说自己是伍长麾下兵卒后,他们就不敢对我放肆了,还每日打好水,等着我过去取。” 柯拔勇挠了挠头,自己的名声真的传的这么广? 旋即,他又打消了这个疑虑,这段时日在裴昇的吹捧下,柯拔勇的自信一日接一日的膨胀开来,走到哪里都横着膀子,这后营内外均是他的地盘! 柯拔勇伸了个懒腰,又坐到了胡床上,并舒适的呻吟了一声。 这个由八根木棍组成,坐面由棕绳联接,外观酷似现代马扎的胡床,是前几日裴昇帮他制作的,深受他的喜爱,连着几日,吃喝都要坐在胡床上。 此刻,就着暖洋洋的太阳,柯拔勇更不想动弹了。 “伍长,我去营寨里逛逛。” “去吧,去吧。是不是看上了哪家女郎,跑的这么勤快?”柯拔勇脸上露出坏笑,饶有兴致的问道,只可惜笑容太大扯动脸上疤痕,反而显得更加凶恶。 “伍长取笑我了,只是闲暇无事,四处游荡罢了。”裴昇轻笑道,和柯拔勇待了几日,他也知道了此人的性格,脑筋有点僵,好面子,但也不是什么坏人,所以言语间也就轻松了许多。 裴昇看了看方向,往后营南面走去,这几日他一有空就在后营里打转,已经探查了大半个营寨,如今只剩下东面和南面没有去过。 起义军对后营的看管并不严格,几乎可以说是放任,怀朔镇内数万军民,除去一小部分豪帅官吏之类具有统战价值的高层被精心关押,其余的人全被打包塞到这个后营里了。 加之管理后营的都是类似柯拔勇这样没什么能力的人,所以后营也愈发的混乱起来。 摩擦、咒骂、斗殴,哭闹声,呼喊声,几乎时刻在这片大营里上演。 裴昇侧身躲过一对堵住路正在争吵的妇女,不用细听,一看便知两人吵的无非就是你家拿了我家的柴火,他家用了我家的水之类的闲言碎语。 冷不防,裴昇感觉到一个软物用力撞到了自己腿上。朝下一看,居然是个三岁小儿,一头细软黄毛还梳成了几根不成型的辫发。 “啊啊啊。” 这个黄毛小儿好像认准了裴昇一样,紧紧抓住他的双腿不放。 裴昇无奈抱起这个小儿,刚想把他放到道路一边,目光从他脸上扫过,不由一愣,这路上偶遇的小儿竟然还是个熟人。 “阿惠?” “阿惠!” 两道声音叠在了一起,裴昇抬头一看,一个身着条纹卷口长袴,头梳高髻,足蹬皮靴的美妇正焦急的看着自己怀中的黄毛小儿。 两人对视,均面露诧异。 “阿昇?” “阿嫂,如今我叫做黑獭。”裴昇抱着高澄靠近娄昭君,低声的说道。 娄昭君何许人也,她闻音知意,马上冷静下来,接过裴昇怀中的高澄,小声说道:“随我来。” 两人走进了一个布幔围成的小帐中,里面坐着一个中年妇女,怀中还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女婴。 这人裴昇自然也认识,正是高欢的姐姐高娄斤,他赶紧唤了一声:“阿姊。” 高娄斤默默点头,抱着婴儿,领着高澄去了帐外,留下裴昇两人谈话。 “阿昇缘何会在此处?还做这般打扮?镇中男子不是都被关在前营吗?”娄昭君低声询问。 “前营?难怪我遍寻后营,只看到些妇孺…”裴昇叹了口气,“城破那夜,我突围而出,没有被乱军俘虏。实不相瞒,如今伪装藏在后营是想寻求机会解救兄长他们。” 说到这,裴昇忍不住蹙眉道:“可是前营守备比后营严密多了,要想潜入不是易事。” 不料娄昭君却摇了摇头:“非也,他们众人都被关在了子城内。” “子城?”裴昇若有所思,看来是高欢的名气让他被乱军另眼相看了,连带着尉景、段荣等人也被一起重点关押。这样说来,贺拔胜一家肯定也被关在城里。 他抬眼看向娄昭君,默默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说一句胆魄过人、女中豪杰并不过分,是背后支撑着高欢一路崛起的强大女人。 但她毕竟是一介女流,而且家中尚有两个幼儿,若是把她无故牵扯到事端之中,再发生什么意外,自己如何向高欢交待。 于是,裴昇思索过后,拱手对着娄昭君告别,“阿嫂,我先行告退,明日再来探望。” 娄昭君亦复无言,看着裴昇退出帐篷,而后脸色霎时变得凝重。 裴昇出帐篷后,擒着腰间柯拔勇分发的长刀,绕着娄昭君所居住帐篷走了一圈,神色肃穆,目光扫视之处,帐篷四周的其余人纷纷低头不敢相看。 这样应该能让她们少些纷扰吧。 裴昇怀着重重心思,返回了柯拔勇所在营帐。 如今虽然知晓了贺拔胜等人所在,但是该如何入城又成了一件难事。裴昇把目光放在柯拔勇身上,看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点还是要落到他身上了。 此时已近傍晚,柯拔勇还是坐在胡床上,看这态势,估计是自中午起一步都没有挪动过。 他手下的十落家庭,经过裴昇这几日调遣安排,已经熟稔的开始分工煮起晚饭了。 青色炊烟混合着傍晚夕阳余温,最能让人放松心情。柯拔勇更是如此,坐在胡床上,摇摇晃晃几乎睡着。 直到裴昇靠近,他才睁开眼睛说道:“黑獭,回来了?” “伍长,我刚刚查看帐中物资,发现粮食已经用光,未来三日的份额还需要伍长你明日亲自去领取。” “三日三日的发粮,早晚被他们折腾死。”柯拔勇从胡床上起身,不耐烦的说道。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木符,将它丢给裴昇,木符上面详细写着柯拔勇所在的军、幢、队、什、伍信息,这是他的身份凭信,亦是用来领粮食的凭证。 “明日就你替我去吧。若是发粮的官吏询问,你说你就是我就行了。” 裴昇接过木符,揣入怀中,诚恳的对着柯拔勇道谢。 “谢过伍长!” 第18章 :挟持 翌日清晨。 怀朔南门口,裴昇将手中木符递给把守城门的士兵,目光透过城洞不经意的打量着熟悉又陌生的怀朔城。 士兵上下扫了一眼裴昇,问道:“你就是柯拔勇!?” “是,后营伍长柯拔勇入城领粮。”裴昇正色道。 “嗯。”士兵核对完手中木符,将之丢还给裴昇,“行,进去吧,发粮地点,你应该知晓吧。” “上官说笑了,都已经领过多少次粮了,怎会不知道。” 士兵点了点头,让开了入城通道。 裴昇恭敬行礼,带着身后打着哈欠还摸不清状况的蠢物手下进了城。 身后那几个看守城门的兵卒却在窃窃私语,“这柯拔勇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呆傻啊,看起来颇知礼仪。” “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他的名声早就传遍整个大营,你看他身后几个手下,亦是一样蠢笨……” 一个什长打扮的人大声说道,其余人不由的再看向摇摇晃晃跟在裴昇身后的几个蠢物,然后相视一起爆出大笑。 “伍长,柯拔伍长,等等我!” 城门口几人笑声未停,却见一个身材高壮的男子一边呼喊着,一边推开身前挡路的人,面露焦急神色,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人。 “止步,止步!尔等是何人,竟敢冲撞城门?”守城兵卒提着长枪围了过来。 “诸位上官,小人是柯拔伍长伍中兵卒,早晨因为腹痛难忍去野外上茅房,结果耽误了入城。这不是紧赶慢赶的追来嘛。”这大汉谦卑的弓着身子向守城兵卒解释。 “哦……”守城兵卒听完,不由自主的放松下来,其中一个兵卒更是抬起手中枪杆敲了敲这大汉臂膀,阴阳怪气的说道:“你们柯拔队长领个粮食也要把伍中兵卒全部带来?小小伍长也这么爱显威风?” 话说完,又引起了其余人的大笑。 “别闹了!”话虽如此,抱臂站在后面的守门什长也是满脸笑意,他对着一个兵卒点了点头,“你去把柯拔勇喊回来辨认一下。” “柯拔伍长,柯拔勇!” “嗯?”顺利入城,此刻正在脑中谋划探查路线的裴昇听到身后喊声,心中蓦然一坠,莫不是伪装被发现了? 他不禁看了下自己披散的辫发和脸上涂着的黑油,这不是活脱脱一个正宗鲜卑人的打扮吗? 动手还是逃跑?一时间,各种思绪在脑子泛滥。 “你怎么走这么快,属马的是吧。”被遣来喊人的兵卒气喘嘘嘘的跑了过来,一只手搭在了裴昇肩膀上,“嚯,你还真高,来吧,跟我回去一趟。” “不知道何事唤我回去问询?”裴昇暂且压下心中思量,堆出笑容回身问道。 “城门来了两个人,说是你帐下兵卒,刚刚入城时候被你拉下了。”兵卒抹了抹头上汗水,“什长喊你回去辨认一下。” “哦?”裴昇心中一跳,面上却浑不改色。 重新回到城门口,透过人群缝隙,裴昇的视线和自称柯拔勇伍中兵卒的大汉相交。 “这人……” 未等裴昇说完整句话,冷不防斜刺里杀出一个人,眨眼间就到了自己身后,居然就是那名大汉,没想到他身手如此利落,动静之间就从包围里钻出,那群兵卒居然没人反应过来。 裴昇腰间一硬,分明感觉到一个尖锐的锥形物件正紧紧的抵住自己。 “要命的话,别乱说话。”低沉的声音细不可闻的传入自己耳朵,在外人看来这大汉正亲密的附耳对着裴昇说话。 裴昇脸上似笑非笑,好嘛,这是张飞遇上李逵,黑吃黑啊。 “你是什么时候跑到后面去的?”守门什长略带惊疑的问道:“怎么?柯拔伍长不认识他?” “非也,非也,这人正是我伍中兵卒,早间走的快,竟然把他拉下了。”裴昇笑着回答,丝毫没有被胁迫的慌乱,心中反而觉得有趣,看来想要混入城内的不止自己一个人,只是他们这手段怎么这么糙。 “还有那个人也是。”腰间的尖锐往前顶了顶。 裴昇从善如流,“那个少年郎也是我手下,麻烦什长放他入城。” “去吧去吧,你们伍中真是麻烦!取个粮食,都要全伍出动。” 原先跟在大汉身后的少年也挤过人群,居然是一个半大孩子,身量却也不矮,大约有七尺左右,双手颇长。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辫发绑的太紧,显的额头特别宽,加之皮肤黝黑,在阳光下熠熠发亮。 此刻他站在脸涂黑油的裴昇旁边,两个黑人堪称一时瑜亮,交相辉映。 “走,进城!” 大汉一手扶住裴昇肩膀,一手搭在他腰间,状似亲密的推着裴昇往城里走去。 “壮士,不会杀我吧?”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肯定不会动你分毫,须知我这人从不滥杀无辜。” “好好好。”裴昇微微偏头看了眼柯拔勇那几个蠢物手下,居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终于感受到了柯拔勇平时的无力和愤恨,裴昇摇头失笑,真有这般手下,确实压力大。 “怀朔城甚大,不知道两位壮士欲往何处,欲为何事?”裴昇把心思放到大汉身上,貌似不经意的询问。 “去子救……”宽额少年脱口而出,却被大汉严厉的瞪了一眼,顿时吓得把话咽了回去。 大汉把手中匕首用力压了上去,对着裴昇说道:“不要耍心思,带我们去子城,等到了就放你离开。” 子城?裴昇眉梢不由一跳,看来这两人也是冲着被关押在子城的一众怀朔豪帅官吏来的,只是不知道他们要救的是谁。 裴昇心念一闪,装出一副紧张模样,说话更是嘴上拌蒜,“子城?小人可不敢去,那是贵人们住的地方,小人要去的是东面的粮仓,可是子城却在西北那边,这两地方向相反……” “恁多废话,带路!” 一行人沿着城中大道,往西北角的子城走去。 怀朔城内财物物资早被劫掠一空,城中大大小小的房舍此刻都已经被乱军各级将领以及精锐兵卒所占,几人穿街走巷,看见不少屋舍大门洞开,隐约能听到嬉闹声和鼓角横吹,显然是在宴饮当中。 街面上更有不少士兵倒伏酣睡,白日里就已经酩酊大醉,手中所持酒坛倾倒,撒了一地酒浆,香味扑鼻,羡慕的身后几个蠢物手下直吸口水。 已经破城十余日了,还如此放纵享乐,裴昇不禁对乱军的军纪刮目相看,他心中暗衬,若是子城内也是这般情形,那救人就简单多了。 “兄长,太好了,这怀朔城外严内松,看着坚实,内里糜烂,那卫可孤看来也不过如此!” 宽额少年面露兴奋,目光灼灼,虽然貌不惊人,所说的话却透着一股大气魄。 第19章 :我也叫黑獭 “狂妄!” 大汉压低声音,呵斥道:“卫可孤若无本事,能被破六韩拔陵封王,且被任命为一路主帅?卫可孤若无本事,能在一众猛将手中攻下怀朔?平日里教给你的谦逊道理都学到哪里去了?” 宽额少年撇了撇嘴,“那是怀朔人没本事……” “你有本事!那咱不也……”大汉还待继续训斥,猛然瞥见裴昇正竖着耳朵听的津津有味,赶紧住了口。 “你这小儿,从现在起不准再开口说话!”最后训斥了宽额少年一句,随即大汉似笑非笑的看着裴昇,“柯拔伍长,你刚刚没听到什么吧?” “没有,没有,在下耳朵不好,什么都没听到。” “是吗?” 大汉心中警惕更浓,眼前这个为了混入城内,随便抓的人怎么让自己如此不安,言谈举止浑不似一个小小伍长。 不行,不能放了他,探明子城情况出城时候把他一起带走。等到了自己地盘上,就算他是条河中蛟龙,也翻不出什么浪。 大汉心中暗暗谋划清楚,随即催促裴昇加快脚步,尽快把自己带到子城。 “戒备如此森严!” 大汉挟持着裴昇靠在一栋房舍后面,透过墙间缝隙打量着子城,这座子城北西两面借用怀朔大城城墙,东南两面为增筑,唯一进口就是南墙的城门,而此刻不仅城门口有拒马挡道,士兵守备,四面城墙上也有兵卒络绎不绝的巡逻。 大汉暗自计算了下时间,发现城墙上每一刻钟就有一什兵卒经过,而子城城门口,更是有足足一队兵卒在把守。 “大兄,这该怎么办?” 大汉和宽额少年面面相觑,看来卫可孤真正在意的只是这个子城而已,外城的宽松不过是他有意放纵。大汉对着宽额少年低声吩咐道:“按照如此守卫,要混入子城几乎不能,你点数清楚巡逻兵卒数量以及每队间隔时间。不能硬闯,我们回去再从长计议。” 宽额少年点了点头,眯着眼睛开始数了起来。 “何必如此麻烦?”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大汉怀中传来。 大汉手臂一紧,用力抓住裴昇肩膀,低声喝问:“你此话何意?” 裴昇冲着地上努了努嘴,两人看去,只见不远处一个墙角正歪歪斜斜的躺着几个兵卒。 “你是何意?”大汉不解道, “我曾见过类似的装束和甲胄,他们应该是卫可孤营中的精锐甲胄骑兵。凭他们的身份,大抵是有资格出入子城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假扮成他们?”宽额少年眼神亮起。 “嗯,先搜搜看他们身上有没有凭信。” “好!我来搜!”宽额少年左顾右盼,一个箭步冲到醉倒的兵卒身边,往他们怀中摸寻半响,掏出了一张铁符,看着就明显比从柯拔勇那里得来的木符高级多了。 “有凭信!兄长!”宽额少年兴奋道,不料回首却看到了惊人一幕。 只见裴昇突然伸手捏住大汉拿着匕首那只手的虎口,用力一掰,一下子就打掉了大汉手中匕首,右脚顺势插入大汉两腿之间,膝盖一别,靠着一只臂膀和腰间发力,居然把身后挟持着自己的七尺大汉硬生生摔了出去。 星移电掣似的,宽额少年眼前一花,裴昇已经脱困而出,更趁着他愣神,一把抄过了其手中的铁符。 “万事俱备!”裴昇颠了颠手中铁符,看向靠着墙壁闷哼不断的大汉和像蠢物一样呆愣的宽额少年。 “你!” “嘘!” 裴昇比了个禁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子城,宽额少年虽然不明白这个手势的意思,但是也知道此刻不能高声呼喊,遂压低了声音,“你到底是何人?” “我嘛。自然是和你们一样的人。” 大汉撑着墙壁爬了起来,左手虎口已经红肿,此刻依然不受控制的抖动着,他忍着疼痛说道:“你不是柯拔勇!” “哦,为何这么说?” “一个伍长有这种身手和胆魄?我一路上就隐约觉得不对,此刻才想明白了。”大汉指着裴昇,“你也是个混进怀朔的探子!” “嘿嘿,真实身份咱们都不必说,反正你不信我,我也不会信你。”裴昇脸上露出玩味笑容,而后又变得严肃,“但是,进子城一探虚实,是我们一致的目标,在这点上,我们可以合作!” 大汉沉吟半响,身上疼痛一直不停,心中不停盘算着利弊。随即,他脸色一定,却把目光投向几人不远处一直游离在状况外的几个蠢物手下。 “那几人?” “无妨,把他们打发走就是。” 裴昇抽出怀中木符,招手唤来几个蠢物手下,“你们去粮仓领粮食,回营帐后,今日谁搬粮最多,谁就能多食一饼一羹!” 几个蠢物手下听到这话,纷纷举手庆贺,忙不迭的接过木符,你争我抢的往东城粮仓跑去。 “未想到依仗这等兵卒,乱军就能攻破了武川和怀朔,更席卷六镇!” 宽额少年盯着远去的蠢物兵卒,眼中都是不甘。 “破六韩拔陵靠的可不是这样的兵,真正的精锐兵力都捏在他自己手上呢,这些不过是六镇寻常镇民,你以前就没见过村野中的呆傻之人?”大汉摇了摇头,“不要如一井底蛙,妄自尊大。” 几人迅速的换好了服饰甲胄,以裴昇为首,大摇大摆的走向子城城门。没办法,谁叫那枚铁符被裴昇捏在手中,大汉两人只能扮作裴昇手下。 “何人!退下!”守门兵卒厉声喝问。 裴昇充耳不闻,自顾自的就往城里走去。 “小子,给我站住!”守门步卒队主哪容的有人在他眼前嚣张,伸手抓向裴昇,身后其余兵卒见状也立刻围了上来。 “狗奴!” 裴昇抽出腰间马鞭,二话不说就往问话的兵卒脸上抽去,一脸的不耐。 “你!”问话之人被抽了一个踉跄,正要提枪上去,冷不防一枚铁符丢到了他的脸上,待其手忙脚乱的捡起铁符一看,脸色骤然大变,原先满溢的怒气也只能硬生生憋住,半响之后,才悻悻然躬身行礼,并把铁符双手奉上。 “见过队主。” “哼,还不赶紧放我等进去,你还想吃鞭子?”裴昇神色变得再度不耐,手上的马鞭上下晃动,似乎下一刻就要再次抽到人脸上。 “放行!” 守门兵卒让开了道路,眼睁睁的看着裴昇几人入城。 “队主这是何人?同为队主,为何他如此跋扈?”约摸着裴昇几人走远听不到后,一个兵卒小声询问。 “哼!是平南王麾下的甲胄骑兵!”守门队主闷声说道,手不由自主的摸向脸上的鞭痕。 “难怪了,听说他们军中惯爱用马鞭抽人……” 话未说完,就被身边同伴拉住,这个大嘴巴的兵卒这才意识到自己队主刚刚被抽过,不由缩着脖子躲进人群之中。 “你嚣张的样子好真实。”宽额少年惊奇的打量着裴昇,“不会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吧?” “怎么可能,我黑獭一直是个温文尔雅的人。”裴昇笑了笑,平南王的骑兵喜欢用鞭子抽人,裴昇早听柯拔勇咒骂过无数遍了,如今学来怎能不像。 “啊?你也叫黑獭?我也叫黑獭!”宽额少年再次大惊。 第20章 :再见高欢(求追读) 大汉无语扶额,这小子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往外吐。 若是再过一会儿,估计连自己裈衣的颜色都要告诉人家了吧。 他急忙上前,压低声音说道:“已经进入子城,你有何计划?” 裴昇看着子城内略显密集的建筑,略带神秘的说道:“这子城不大,镇将官署必定被卫可孤占为己有,其他诸如司马、长史之类的豪宅美院肯定也被其他将领占据了,那么现在,子城中无人敢占,且面积宽敞的地方会是何处?” “是哪里?”宽额少年没来过怀朔,听得一头懵。 裴昇指向东南方一处屋舍,“镇中寺!” 北魏时期,“舍宅为寺”渐成风气,怀朔镇中寺就是一个例子,原先属于怀朔某个贵人的府邸,后捐舍为佛寺,因为不能逾制,所以寺中没有佛塔,只是把前厅改为佛殿,后堂改为讲室。 裴昇施施然走向镇中寺,果然门口有兵卒看守。 “止步!”守在寺门口的一名什长立即抽刀拦住。 裴昇勃然大怒,厉声呵斥,“我乃平南王手下甲胄骑兵队主,你一个卫可孤手下的混账东西,谁给你的胆子拦我的?” “这!”什长闻言失措,便赶紧收刀,这段时日,平南王手下的跋扈作风已经传遍全军了,哪个队里没有被他们抽过鞭子的人?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能否验下贵人凭信?” “验?” “不敢,是瞻仰!” “拿去吧!”一枚铁符亮了出来。 “果然是平南王麾下,小人仰慕已久,不知道贵人此来为了何事?” “此间无聊,见得这里有座佛寺,便来一观。” “贵人雅兴,随便看,随便看。”这什长赶紧让开位置,打开了前厅紧闭的大门。 裴昇迈步入内,只见大厅内燃着篝火,淡淡青烟堆积在正中慈悲佛像上,佛像前面则横七竖八的躺着十数个人,鼾声此起彼伏。 “起来,起来,别睡了!”什长上前冲着鼾声最大之人狠狠踹了几脚,惊得这人跃身而起。 此人满脸土灰,转过身来,待看到裴昇嘴中差点没有喊出声来,原来正是被俘虏的彭乐。 “阿……” 什长看清眼前之人是彭乐,脸上一黑,“又是你!阿什么阿?” “我……”彭乐一张脸憋的通红,以他的智商想要临时编出一个借口着实为难。 “他腹痛,想要出外如厕。”一把温润的声音从彭乐背后传来,囹圄之中仍不改颜色的高欢走了过来。 而另一边亦准备出来救场的李虎见状淡然一笑,止住了脚步。 “对对对。”彭乐赶紧捧腹点头。 “除了睡就是拉!若不是贺六浑为你说话,你就拉在裤裆里吧!”什长对着一个小兵说道:“你,带他去茅房。” 小兵不乐意的冲着彭乐招了招手,高欢也在身后拍了拍彭乐肩膀。 “多谢多谢!”彭乐弓着腰窜了出去。 裴昇面色淡然,兀自看着佛像,好像正在认真欣赏这间佛殿,对周遭一切浑不在意,心中却不免感叹到不愧是男魅魔高欢,就算被俘虏了也能混的开。 裴昇转过身,点了点高欢,“你不错,过来陪我喝酒。” “贵人,这里没有酒……”什长为难的说道,他早闻到裴昇等人衣甲上的酒味,未想到这位贵人还没喝够,而且还想在佛寺里喝酒? “那你还不去给我弄酒来?怎么?”裴昇作势抽动马鞭,什长脸皮一抽,闪亮的鞭打声好像就打在他身上一样。 “是是是,小人马上去拿酒。” 大厅外,什长一脸晦气,怎么偏偏是他执勤的时候遇到这位主呢。 “什长,这该去哪里给那位贵人弄酒?”身旁小兵问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之前大掠时,你抢到了两坛酒,去拿来!” “什长,那是我留着回家成亲用的,一口都没舍得喝。” “去去去,赶紧取来。”什长学着裴昇的样子挥舞手中长刀,“别以为我没有鞭子,就不能抽你。” “……去就去。”小兵嘟嘟囔囔,不甘愿的去拿酒了。 “呸,就你还想成亲,做什么美梦!”什长不屑的啐了一口。 “酒还没取来吗?”大厅内又传来裴昇问话。 什长闻言赶紧换成笑脸,小跑进前厅,“来了,酒马上就来。” 所谓的美酒很快就在小兵恋恋不舍的眼神中打开了。 不是什么好酒,是醅酒,酒水呈浅绿色,底部浑浊。 裴昇闻了闻味道,顺手拎起一坛酒,递给什长,“拿去,与众兵卒分了,莫要让人说我小气!” “贵人豪气,小人却之不恭。” 什长瞧了瞧前厅,看到篝火边已没有空余位置,遂知机的说道:“小人去外面,贵人有何事高呼一声,小人马上就到!” 什长躬身后退,脸上笑容越发谄媚。等到了外面,又改了一副模样,对着自己手下大喝道:“你们这群小儿,贵人赏酒给你们,还不赶紧拜谢贵人!” “拜谢贵人!” 乱糟糟的声音里混杂着欢呼,兵卒一拥而上开始分酒,唯有之前取酒来的小兵满脸悲伤,这明明是我的酒。 把闲杂人都驱赶出前厅后,裴昇终于能和高欢他们好好谈话了。 他欲言又止,把目光投向高欢,这个被当做佛殿的前厅里可不止有尉景、段荣、李虎、彭乐几个和裴昇相识相交的人,还有其他十来位不相识之人,此刻正好奇的打量着裴昇一行人。 “阿昇有事可直言,此间众人皆是不愿投降乱军之人,尽可信任。” 裴昇点了点头,开口说道:“队主,我此行就是来一探虚实,看看能否有机可趁救出众人。只是我看此间人数,应该还有其余人被关押在别的地方吧?” 身后大汉赶紧接话,“譬如贺拔一家!” 刚刚进来时,裴昇就快速扫了一圈,没有发现贺拔度拔等人。 “据我所知,他们应当是关押在镇将官署中。”高欢看向发问的大汉,话未说尽,“这位是?” “路上偶遇,挟持我入城的好汉。”裴昇轻笑。 “挟持?”高欢自然不信,哪个人想不开了才会去挟持裴昇。 “实在是为了入城,才出此下策。而且说是挟持,其实片刻之后就攻守易形,在下一叶蔽目,不见太山,没想到这位黑獭兄弟身手如此了得。”大汉到现在手腕和背部还隐隐作痛! “黑獭?” 裴昇促狭一笑,对着大汉重新施礼,“在下怀朔裴昇!黑獭为我化名,情非得已,请君见谅。” “原来你是骗人的,我还以为你真和我名字一样呢。”刚刚一直沉默不语,低着头略显紧张的宽额少年,此刻又活泛了起来。 裴昇轻笑看着眼前少年,“你们是武川宇文氏吧?” “你怎么知道!?” 大汉暗自摇头,就你这么咋咋呼呼的,有点脑子都能猜出我们身份了,他嫌弃的把少年拉到身后,对着众人行礼道:“武川宇文颢见过诸位。” 宽额少年亦躬身行礼,“武川宇文黑獭见过诸位。” 第21章 :佛殿论局势 裴昇略带玩味的看着宇文泰和高欢互相见礼,不知道原来历史上这两人初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但是此刻看起来还是颇为融洽,完全没有相性不和的感觉。 “诸位可有计策从官署中救出贺拔一家?” 待到一圈客套结束,宇文颢迫不及待的问出这个问题,场间众人听后陷入沉默。 “队主,你可有何想法?”裴昇看向高欢。 “镇将官署可不比我们这里。”高欢当即苦笑一声,指了指屋外热热闹闹喝着酒嬉闹的士兵,“那里守卫森严,蛇虫难入。且有卫可孤亲自镇守,莫要说从里面救出人来,就是要进去见他们一面,都堪称难上加难。” “放火啊!” 上完茅房还提着大口缚裤的彭乐兴冲冲的说道,还对着裴昇挤了挤眉毛,“我们几次突围都是靠这招,很好用的,是吧阿昇?” “子茂兄可有良策?”裴昇没有理会彭乐,转头询问擅长阴阳历算的段荣。 段荣从怀中掏出几根蓍草,自嘲道:“我非谋士智囊,这出谋划策实在非我所长。若说是为你们卜算前程,我倒是可以出手。” “卜算什么?我看你惯会胡说,只为骗酒,你之前还说我会位列三公呢!阿昇莫要信他!”彭乐探出手来揪住段荣衣领,把他摇的前倒后仰。 撇开傻呼呼闹成一团的彭乐,裴昇目光扫去,连李虎亦在沉思,其余人自然也是束手无策,一番问询下来,人人摇头。 场间不免陷入了安静。 唯有高欢突然抬头,澄澈双眼盯着裴昇,正色问道:“阿昇,看你面无躁色,显然心中已有定计,何不直言?” 裴昇深深看了高欢一眼,缓缓点头,“若要救出城中被囚众人,不能急于一时,我等只能静待局势变化!” “何谓局势变化?” 裴昇正欲发言,宇文颢忽然抬手制止,他警惕的朝着外看了看,厅外廊下依稀传来兵卒嬉闹声,他对着宇文黑獭吩咐道:“黑獭,你捉刀去门口守着,若是有人在外偷听或者想要进来,你需立即阻止并示警,万勿让旁人听到厅中只言片语。你可知道?” 宇文黑獭郑重点头,旋即持刀伺立门前,神情肃穆。 宇文颢做完这些,对着众人拱手,“一切小心为上。” 众人纷纷点头,然后看向裴昇。 “所谓局势变化,其一,朝廷大军不日就开拔北上,与乱军交战且大败之,被俘众人自然获救。” “其二,朝廷大军与乱军临阵相持难分上下,旷日持久后,双方必然松懈,到时自然有机可趁。” 尉景忽然出言打断,言语间尽是对临淮王元彧的不信任,“你等之前如此艰辛突围前去求援,那个狗屁大王明明答应发援兵,结果到怀朔城破,我们连一个朝廷官兵都没看到,你还想指望他?”李虎在后面闻言也是暗自点头,众人尽皆喟叹,神色中都是对朝廷深深的不满。 “我自然知晓,要的就是此人一言难尽。”裴昇胸有成竹,不知不觉间挺直脊背,面色激烈,厅中众人也陆续围拢到他身边,静静听着他发言。 “所以我们真正要等的局势变化就是……”说到这里,裴昇吐了口气,“朝廷大军溃败,乱军军势大增。”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骚动。 裴昇却坦然继续说道:“试问乱军为何要囚禁贺拔军主等人?无非是想利用他们在六镇的名望,来收拢怀朔和武川这两个刚刚攻陷的军镇民心。大家不妨设想一想,若是乱军一战全胜朝廷官军,彼时军心士气必然会高涨,若是一胜再胜呢?” “届时贺拔军主等死硬不愿归降之众,就会变成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那对他们的看管自然也会放松。” “而那就是我们等待的机会。” “话虽如此,但是朝廷真的会打不赢,溃败?”有人惊骇问道。 “十之八九,除非朝廷任命新的主帅。”高欢点了点,若有所思。 “那我们不是就无能为力,只能干等着?按照朝廷那操性,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和乱军接战。”宇文颢重重锤了下手,无奈说道。 裴昇却言之凿凿的说道:“宇文兄不必忧虑,不会等待太久的,朝廷任命元彧为都督北讨诸军事已经过去数月,他再不出击,只怕朝廷那边压力就顶不住了。” “那就只能等待朝廷溃败了。”段荣气闷的接话。 一时间,场间众人又陷入了沉默。 虽然众人早已经对北魏朝廷失望透顶,但是要说人人都盼着朝廷输,那还真不是,毕竟大家从祖祖辈辈开始都已经在北魏这个大框架里生存这么久了,习惯成自然,如今虽然看着北魏朝廷已经摇摇欲坠,但毕竟还没倒。而更多的人心中都愿意相信,只要朝廷派出精锐大军,这六镇乱军是真的须臾可定。 片刻后,宇文颢又出言询问,“那阿昇觉得何时会发生这场大战?” “五月。” “那岂不是只需等待半个月了?”宇文颢精神振奋。 “这半个月,我们需要提前做好一切准备。宇文兄,冒昧询问,不知道你们现在有多少兵马?” “半军之数。” 裴昇闻言不由皱眉。 宇文颢赶紧补充道:“虽然兵力不多,不过尽是武川精锐骑兵。” 随后他看了看窗外天色,想起城外还在等自己两兄弟归去的父亲等人,开口说道:“裴兄弟,不若我们先行出城,时辰耽搁太久,我担忧会引起他人怀疑。” 裴昇欣然点头,看向厅内被囚禁的众人,“队主,士真兄、子茂兄、子兴兄还有诸位,随我们一同出城罢!” 高欢却摇头拒绝,“我们这些人得留在城内。” “队主想要做内应,等待时机成熟,来个里应外合?”裴昇挑了挑眉,瞬间明白了高欢的意思。 “然也。” “可是到时候,我们怎么传信到高兄手中,须知道,此番我们出城之后,未必能再有机会混入子城。”宇文颢不解问道。 “不必传信,天时一到,你我皆知。” 高欢看向裴昇,眼眸中氤氲着某种信息,似对话又似战书。 裴昇淡然一笑,回看过去,两人就在不言之中,心照不宣的相互达成了共识。 “既然如此,我们就出城了,拖延太久,风险愈大。”宇文颢面向裴昇,寻求他的意见。 门口,宇文黑獭依旧站立守卫,期间一次回头和搭话都没有。宇文颢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了,我先前在城外后营遇到阿嫂了,她和阿姊俱安好,阿惠亦好……”临走前,裴昇对高欢讲了在后营遇到娄昭君的事。 高欢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晓,浑不放在心上似的。 第22章 :石崖城(求追读) “贵人慢走!贵人走好!” 镇中寺门口,守卫什长点头哈腰的恭送裴昇等人离开。 “阿昇是继续潜伏在后营,还是与我等一同出城,我阿父肯定想不到我这次探营会遇到阿昇这般俊才!” 裴昇捏着下巴思索,必须在战前拉起一支队伍,如此自己才能有话语权。怀朔陷落,必然有不少残兵流离在外,现在正是收拢他们的好时机。 之前混入后营要做的事都已经完成,如今再继续待下去也没有意义了,总不能继续给柯拔勇挑水砍柴吧? “我欲和宇文兄同往。” “好!” 三人凭借手中铁符,一路畅通无阻的出了城。 等到了城外,各自取了掩藏起来的甲胄兵器,牵了马,就朝着宇文颢所带领的方向去了。 石崖城。 郦道元的《水经注》中曾记载:“河水又东迳宜梁县之故城南,阚骃曰:五原西南六十里,今世谓之石崖城。” 也就是说宇文一群人一直都驻扎在和裴昇五原所暂居毡房相隔不过六十里的地方,双方做邻居也有大半个月,居然一次都没有遇到。 “哗!好一条大河!” 石崖城位于黄河北岸,背后就是奔腾不息的华夏母亲河。 裴昇站在马上,注目远眺,越过石崖城,对面的黄河南岸是一片漫漫平川,在一片约二三十米高的土阜上,兀然生出几簇直立的怪石,像一座人工堆砌的假山,特别引人注目。走近北侧临河的一面,只见石崖拔地而起,峭立如堵,森然耸立水畔,远远望去,宛若城郭。 乍一看,好似有两个城池前后相叠。 “宇文兄,那是何地?” 宇文颢眯着眼睛看了看,摇了摇头,“我亦不知,平日内杂事繁多,没有探究过。” “我知道,我知道。”宇文黑獭大声叫嚷,“我听城内一个老翁说那里是拂云堆昭君坟。” “前汉王昭君?” 数百千年巍峨青冢,如今已是沧海桑田。 裴昇看着眼前永不停歇的河水,忽然想起了一句话。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河水如此,时间历史亦是如此。 石崖城是个五原郡治下的小县城,此刻却俨然成了一个不小的军营。城门口有拒马挡道,兵卒检查,不高的土筑城墙上亦是有士兵巡视不断,甚至还有不少青壮正在不停增筑城墙。 “阿兄,阿弟,你们终于回来了,若是再晚上几天,我就要向阿爷请命去怀朔找你们了!”县城门口,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见到宇文颢,大喜过望,急忙拍马上前迎接。 “阿连,城中一切可好?阿爷身体无恙?” “阿兄,阿爷可经不起你这么惦记,你不过离开几日而已,他身体好着呢。”宇文连身后又赶来另外两名二十岁左右的男子,说话之人一张阔嘴,不过在他脸上却不显突兀,言笑之间,反而有股自生的豪气。 而另外一人则分外惹眼,身着一件锦绣裲裆,上有银丝镶嵌,内里是赤色褶衣,身下的缚裤形制也异于常人,显得更瘦更贴身,颇有后世牛仔裤的感觉。再看面容,双眉斜飞,目光冷峻,容仪俊美,有种玉山峨峨、孤松夭矫的姿态。 裴昇还是第一次见到有颜值可与高欢相比的人,不免多看了几眼,孰料此人十分灵敏,立刻感觉到了裴昇的眼神,反倒转过头来对着裴昇轻轻颔首。 此时宇文兄弟已经寒暄完毕,宇文颢这才想起来向自己弟弟们介绍裴昇。 “阿连,阿洛。这位乃怀朔英杰裴昇,这次入城刺探消息,多亏了他协助,才能顺利完成。”宇文颢又面带得色,指着自己弟弟们对裴昇说道:“这是我两个不成器的弟弟,还望阿昇日后能够指教他们些本事!” 宇文连和宇文洛生见大哥这么说,赶紧施礼。 而那个美郎君也适时打马上前,“在下独孤如愿,见过裴兄。” 果然是他,号称“独孤郎”的史上第一老丈人,生了七个女儿,三个当了皇后。 长女嫁给宇文泰长子北周明帝宇文毓,史称明敬皇后;四女嫁给了唐国公李昞,也就是李虎的儿子,生了唐高祖李渊;七女独孤伽罗最是出名,史称文献皇后,是隋文帝杨坚一生的挚爱,同时也是隋炀帝杨广的母亲。 独孤如愿被裴昇朝圣一样的眼神打量的浑身不自在,略有些惶恐的问道:“裴兄,在下可是有何处不妥?是穿着不合礼仪?” “独孤兄可曾婚配?”裴昇摇了摇头,却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在下和代地如罗氏已有婚约。”哪里一上来就问人婚配的,独孤如愿面露尴尬之色。 “阿兄是否觉得期弥头长的漂亮,不像个男子?所以才这么问?”宇文黑獭经过入城一行早已对裴昇心悦诚服,回来路上阿兄长,阿兄短的,尽缠着裴昇教他拳脚功夫。 “等我学会了,阿兄们就不能欺负我了!”宇文黑獭话没说完,屁股就被宇文颢重重踹了一脚。 “非也,在下失言,请独孤兄见谅。只是乍见独孤兄风仪倜傥,心中好奇哪家女郎如此福气,竟然能嫁给独孤兄。” “皮囊乃身外之物,若能换得一隅和平,我情愿舍去。” “……” 独孤如愿这话一说,哪怕在场几位都算不得丑人,也只沉默无语。唯有黑獭看着自己肤色,又抬头看看琳琅如白玉的独孤如愿,有些咬牙切齿。 众人边聊边驱马入城,这刚一进城门,就不断有人过来打招呼。 “大郎归来了,此行一切顺遂?” “大郎可曾探到消息?” “黑獭小子怎么越来越黑了!?” “独孤郎,今日服饰真是华美。” “哼,整天就知道修饰自己,成什么样子!” “你不服可以找独孤郎斗一斗啊,私下诽谤有甚本事。” “哈哈,他哪里打的过独孤郎。” 纷扰杂音之下,独孤如愿还是面不改色,依旧微笑示人。而离开数日的宇文颢则不停的与这些武川骑士打招呼,宇文黑獭更是撒了欢一样,纵马前后来回奔跑。 几人沿着县城唯一大道,走到尽头处便是县衙。 “此城县令早在去年听说乱军起事就弃城而走了,留下一城百姓无人看管。所幸这里比较偏僻,乱军又只顾攻打六镇,所以没有遭受什么战乱伤害。” 宇文颢下马,把裴昇让进县衙,“三月时,武川陷落,我等突围来到此处。我阿父见此城距离怀朔不远,又背靠大河,交通便利,就屯军于此。” 县衙大堂内,墙壁上挂着舆图,一位年过不惑的健壮老者正站立在舆图前深思。 “阿父,我等自怀朔回来了!” 宇文颢刚进得堂内,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前额贴地,声带哽咽。他这一跪,连带着宇文家剩下三兄弟也急忙跪拜在地,就连独孤如愿也不例外。 霎时间,大堂内只剩裴昇一人独自站立,而此时宇文肱亦闻声回首。 两人互相打量,一老一少,一高一矮,眼神对峙许久,久到地上的宇文黑獭都开始不安扭动。 裴昇垂下眼眸,淡然施了一礼,“怀朔裴昇见过宇文统军。” 第23章 :窦泰来投 “阿昇,为何要出来另寻地方屯居,同在石崖城不好吗?” 宇文颢连抽几鞭,奋力催动胯下战马才赶上了裴昇。 裴昇无奈勒住战马,指了指自己身后将近二十个骑兵,“宇文兄,我不过是带人出来收拢怀朔残兵,谁说我要另寻他处了?” “真的?黑獭这浑小子又骗我,看我回去不揍死他。”宇文颢顿时舒了一口气。 裴昇看着眼前这个生性至孝,宽宏有量的宇文颢,亦能感受他的拳拳相护之意。 说起来或许是真有相性这么一说,自己先前还背摔了宇文颢一跤,但是他事后并不在意,反而是裴昇入城一行中的表现折服了他,出了怀朔城后两人相处的愈发融洽。 而与之相反的则是宇文肱,这个积年老贼,一直若有若无的防备着裴昇。 自己主动提议出来收拢怀朔残兵,一是为了趁机积攒属于自己的兵力,二也是不愿寄人篱下。 虽然宇文家与贺拔家形同一体,比如宇文家二子宇文连娶的就是贺拔胜的族妹,但问题是现在贺拔家的人还被关在怀朔呢。 哪怕上头再亲密,延伸到下层,也必然会有排挤和争执。 就如他身后这二十来个怀朔骑兵,听得他要出外收拢残兵,就自发聚拢在他身边,这就是地域认同。后期怀朔系和武川系的分歧,此刻就已经有苗头了。 河套平原上水草丰美,地势平缓,望去就是无边的旷野。 裴昇与宇文颢两人驻马远眺,宇文颢指向南方,“如此丰美草原,如今却见不到一人放牧,阿昇看,那处便是沃野镇。土地肥沃,乃是六镇中最膏腴的地界,往昔六镇的粮食都是从那里运出来的。” “我还记得少年时,就经常跟随阿父族人来沃野镇运粮,每到秋收时节,就是一场盛大的狂欢,麻羹豆饭敞开了吃!彼时洛生,黑獭皆幼小,时常因为贪嘴吃撑了肚子,而嗷嗷大叫。想起来仍然让人发笑。” 说罢,他悠悠叹了口气,“这世道何时才能好呢?” 裴昇静静听着宇文颢说着悠远的过往,开口劝解道:“古语云: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而不旋踵者机也。宇文兄,当今国乱岁凶,四方扰攘,正是要你我尽力之时,与其感怀忧伤,不若趁机而上。” 宇文颢默然,而后缓缓点头,“是我做小儿女姿态了。” 强风袭来,卷动草原如同波涛起伏,两人忽然握手大笑。 “阿昇,莫要出外太久,我在石崖城等你归来。” 片刻后,宇文颢掉转马头,拍马而去。 裴昇擒住缰绳,看着宇文颢身影消失,沉默半响回头问道:“你们可与其他失散兵卒有联系?” “幢主,正如刚刚宇文大郎所言,大伙肯定不敢往军镇城池跑,十有八九都躲去荒原了。” “那就往荒原里寻一寻。” 裴昇打马驰骋,身后一众骑兵亦纷纷跟上。 待到四月底,转遍了周边荒原,从中收拢到的残兵约有二百多,俱是骑兵,毕竟在城破陷落那种慌乱情形下,有能力突围逃困的基本都是有马之人。 裴昇把自家营寨立在石崖城外两里处,不远也不近,与石崖城互成掎角之势。 “裴兄,粮食已经送来了。” 独孤如愿带着一队辎重兵进入营寨,卸下来些粮食、刀剑兵甲等物质,随即对着裴昇拱手道:“宇文公邀裴兄今夜入城商议要事。” 他凑近裴昇,压低了声音说道:“宇文公自从上次和裴兄在堂中详谈之后,就精神振奋,不想到近日突生忧虑,此番招裴昇入城,估计亦是与此有关。” 裴昇自然知道宇文肱为什么忧虑,无非就是眼下时间距离裴昇猜测的朝廷大军和乱军之间的大战越来越近,此战关乎能否救出贺拔一家,由不得他不紧张。以至于,要派独孤如意请他连夜入城相见。 “幢主,营寨外有一大汉叫嚣,说要见你。” 裴昇正想趁着独处机会和独孤如愿培养培养交情,不防有兵卒入帐禀告。 只是此时怎会突然有人来寻自己,莫非? 裴昇心中一动,对着独孤如愿伸手道:“不知是哪位故人来访,独孤兄请自便,我出营一看。” 营寨外正站着一条七尺大汉,高扬着头,面目之上跃动着一股勃勃生气,那人看见裴昇出营,声如洪钟。 “阿昇,我来寻你了!” 裴昇大喜过望,上去一把握住窦泰手臂,“宁世兄,你来的正是时候!” 窦泰的到来,着实让裴昇有些惊异,原来的历史上,他在送父兄尸骸归乡埋葬之后,就直接去肆州投了尔朱荣,如今却因为一个口头之约,辗转千里来寻自己。 而且来去之间不过花费了近一个月时间,可见他并没有在路上耽搁什么时间,料想一路都是快马加鞭。 但这要是把眼前窦泰的这个投奔当成与历史上投奔尔朱荣一般,那就是过于荒诞了。 窦泰此举,首先是出于对裴昇感情上的认可。毕竟两人同在怀朔突围三进三出,已经是同生共死过的袍泽。然后,在五原老毡房时,虽然裴昇的激将法颇为老套,但是还是有效开解了窦泰心结。 其次,窦泰的老大哥们,高欢、尉景、段荣等人都还沦陷在怀朔,他作为讲究忠义的豪侠怎能不来相救。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哪怕裴昇已经展现出了不俗的潜质,说到底他如今还是个白身,没有招揽私臣的资格和底气,窦泰也还没到纳头便拜的程度。 当然,裴昇并不担忧这点,乱世之中兴也勃焉,自己先把窦泰这个北齐前期头号猛将栓在身边,早晚能把他收入囊中。 此时天色已晚,裴昇带着窦泰一同跟随独孤如愿前往石崖城中,路上悄声低语的把眼前情况对窦泰说明了一遍,特别是与高欢等人在子城中的谋划。 “贺六浑和你所谓的天时究竟是什么时候?”窦泰听得有些茫然,不知道这两个谜语人在说什么。 “到了那时,你就知晓了。”裴昇拍了拍窦泰肩膀,“现在我收拢的怀朔兵大概两百多数,分与你一半,这些时日要抓紧操练,一是大战一触即发,二是莫要让武川人看了我们怀朔笑话。” “这事你且放心,操练兵卒我见的多了,之前我常随我阿爷巡视军阵,个中环节早就了然于心。”窦泰精神振奋,大包大揽,“阿爷老是嫌我鲁莽,不让我插手具体事宜。其实我早想着按照自己想法练一练兵了。” “阿昇,你放心,我肯定能练出一队好兵,不比我阿爷练的差的怀朔好兵。” 第24章 :练兵之法(求追读) “你这练的是什么兵?” 裴昇看着校场里举着旌旗,排列的弯弯曲曲绕成一坨圆形的兵卒,不禁瞪大了眼睛,盯住了将台上挺胸腆肚正兴奋挥着军旗的窦泰。 “排兵布阵啊,不是你让我操练兵卒的吗?” “那底下这盘成这么一坨的是什么阵?” “腾蛇阵。哦,这么看来是有点不像,主要还是兵力太少,我只布出了盘踞的蛇尾,轮到飞腾出去的蛇头时就没人了。”窦泰恍然大悟,“阿昇,把你那队兵卒也交予我操练,肯定能把蛇头排出来!” 裴昇顿觉无力,终于明白窦乐为什么不让窦泰插手兵卒操练了,就这水平,练个毛线啊! “散了,都散了。” 裴昇对着校场里的兵卒大喊,底下那不成型的腾蛇阵,听到号令,轰然四散,显然已经不堪窦泰操练许久了。 “宁世兄,你这练兵之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曾看过一本太安年间的兵书,里面有战阵之法十余条,我这才布了腾蛇阵。书中可还有飞龙阵、鱼丽阵,我都还没开始施展。” 太安年间?裴昇算了算时间,那都是北魏文成帝在位期间,距今八十多年了! 偌大校场上,看着窦泰小心的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八十年前的老古董兵书,裴昇不禁有点眩晕。他强堆出一脸笑容,好说歹说才让窦泰把兵书收了起来。 “宁世兄,这兵书你留着传家罢。不若这样,往后你就专门负责教习兵士骑射武艺,其余的操练交给我如何?” 窦泰不开心的嘟囔了几句,悻悻然的走下将台。 北魏自立国以来就没有建立起正规的军队训练制度。 在北魏初期,军队的训练主要寓于行猎和作战之中。到文成帝时,也就是窦泰学习的那本兵书诞生时期,才开始有目的性的对军队进行排兵布阵的训练,而练的也正是刚刚窦泰依葫芦画瓢的飞龙、腾蛇等阵型。 到了孝文帝在位,这个什么都想汉化改革一下的皇帝,接纳了中书监高闾的建议,建立了征北大将军府,选六万人为军士,下置官属,分为三军,两万人专习弓射,两万人专习戈盾,两万人专习骑槊。并且修立战场,十日一习,采诸葛亮八阵之法,为平地御寇之方,使军士解兵革之宜,识旌旗之节,使将有定兵、兵有常主,上下相信,昼夜如一。 北魏的军队第一次开始了正规化的训练,兵卒战斗力顿时大涨。 但是这个计划并没有实施太久就废弛了,等孝文帝迁都时候,宿卫内直的武官已经只会赌博,不习弓矢了。 北魏军队的训练水平开始日渐低落,到了现如今,羽林、虎贲等中军多疲劳赢弱,真正有战斗力的就是镇守边关的六镇镇兵,但是最大的问题还是存在,就是不习战阵,爱逞个人之勇。 裴昇返回营帐,皱着眉头,开始书写一系列现代化练兵方案,然后又结合现实情形一一删改,例如齐步队列行走,集体跑操,这是锻炼兵卒体能和组织性最便捷的方法,但是强度又不能太大,毕竟这个时代没有那么多肉蛋奶来补充营养。 于是从这日开始,怀朔兵开始按照裴昇所设计的三种制度进行训练。 其一是日常操课,每日清晨分为两队,由裴昇和窦泰分别带领沿着黄河岸进行长途跑操,跑操结束后,就是严格的队列训练。 其二是每隔三日军中进行讲评,以什为最小单位,由最高长官(目前当然是裴昇)来对这三日里各什的操练表现进行评价,得上者,赏肉食;得中者,加餐;得下者,罚一顿不得食。 其三是田猎训练,既可以在实战中进行行猎战阵的演练,培养兵卒对号令和旌旗指令的熟悉度,又可以补充军营中稀缺的肉食资源。 然后逢五休一日,安排兵卒进行角抵、比箭、赛马,缓解他们的精神疲惫。 至于角抵、射箭、赛马的规则与场地规划,因陋就简,裴昇没有做什么大张旗鼓的改造,能够供兵卒娱乐即可。 一系列的训练制度能够在潜意识中强化兵卒的集体精神,在集体精神的基础上,配以战友之情、勇武精神、军人荣誉感,那么自己收拢的这支怀朔残兵在精神力量上至少会远远超过同时代的军队。 而一旦这些兵卒习惯了训练制度,将其固化成规则,将来扩军时,撒出去就是新兵营中的骨干军官将领,自然而然的就把这些规则传播出去。 最后是思想教育,裴昇犹豫再三,只能先搁置,一是没有合适人手推行,二来自己也觉得这个有点太超前了,等到后面拥有一个真正地盘时,再进行小规模试验。 除了每日协同兵卒操练之外,类似什么李广的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刘邦的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这些历史上出名的收买军心的手段裴昇一个不差的用了个遍,所做为何,就是要在这支军队上打下属于裴昇自己的烙印。 不过这一切最直接的后果是,加上本就由自己负责的庶务,裴昇顿时觉得分不开身了。 若是此刻有个文吏来帮忙多好,裴昇不免惦记起了还被关押在怀朔的段荣,六镇里文化人本来就少,这位还是难得的后勤高手,简直可以类比为高欢的萧何。 加上他的儿子,未来北齐三杰之一的段韶,绝对不能放走,早晚都是我夹带中人! 正站在将台上巡视兵卒操练的裴昇不由想的出神。 “阿兄,你这操练方法真怪。” 黑獭煞有其事的学着校场上正在操练的兵卒喊了几声口号,然后又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 自从怀朔兵开始晨跑之后,石崖城里的武川兵就和看戏一样,每日都来好奇围观,有些跳脱的人骑着马跟着跑操队伍来回驰骋,非说要比比谁的脚力更快。 一开始,怀朔兵还颇有些难堪和羞耻,但是在裴昇严厉处罚几个擅自斗殴的兵卒后,这支军队终究臣服在了军法之下。随后就是变得无视和习惯,武川兵见怀朔兵不再理会自己,也就渐渐失了新鲜感。 除了眼前这个小子,天天蹭在裴昇营寨里,东看看,西瞧瞧。 “这是我祖传的练兵之法,能练出以一当五的强兵。”裴昇满意的看着眼前已经模样的整齐队列。 “真的?就这般每日跑动,站立,喊口号?”黑獭明显不信,黝黑的脸上都是怀疑。 “你不信?要不要来我营中体验一番?嗯,我让你当什长,怎么样”裴昇轻笑道。 “我才不稀罕当什长。阿兄,莫当我还是小儿,天天逗弄我。” “我说的可是真的,什么时候逗弄你了?” “若是阿兄真想我入你营寨,你就写封军帖给我阿父,正式征召我入你营中。”黑獭说完,拍拍屁股一溜烟的跑了。 第25章 :点兵入营 当裴昇拿着军贴上门时,宇文氏一家均皆陷入了不可名状的震惊。 就连宇文黑獭自己也是满脸的不可思议,他先前不过是如玩笑般说说而已,没想到裴昇反而郑重其事的上门点兵了。 在错愕之后,宇文肱倒是老怀畅快,大笑着接过了军贴。 于是当宇文颢拎着黑獭出门时,长手长脚缩成一团的黑獭已经哭的泣不成声。 “你看看你,再过几年也是要加冠的男子了,成什么样子。”宇文颢一脸嫌弃,转过身却正色的对着裴昇深深一礼。 “黑獭自小顽劣,不服管教。我阿父虽然早就把他放入军中,却多有宠溺,一直没有以兵卒身份看待。如今,他入你营中,我只有一言!” 宇文颢骤然大声道:“且莫顾忌我等交情和颜面,该练则练,该罚则罚,该打则打!” “颢兄言重了,我自当把黑獭当做自己亲兄弟一般看待。”裴昇连连挥手,这种家长的客套话可千万别信,自己就算要磨炼黑獭,也得控制好程度。不然打出毛病,宇文肱这老贼还不得找自己拼命。 “此后,你就跟着阿昇,千万不可丢我们宇文氏的脸!知道没有!”宇文颢冲着依旧在抹拭眼泪的黑獭说道,口气虽硬,眼里却不由流露出了不舍和关怜。 等到裴昇和黑獭上马离去时,一直在县衙口看着黑獭徘徊不去的宇文颢忍不住大喊了一句。 “阿昇,若是黑獭实在不堪磨炼,你就将他送回来!” “你怎么还哭了呢?” 裴昇好笑的看着黑獭,在用力抹干净了脸庞后,他的面色越发显得黑中发红。 “哼,我只是过于喜悦,那个词如何说来着,对,喜极而泣。”说着,他就拱了拱手,装出一副大人模样,“什长宇文黑獭见过幢主!” “善,时间还早,我们快马加鞭赶回营地,还赶得及今日的角抵大会!” “什么?角抵我最擅长了!” 黑獭在马上大呼小叫,跟着裴昇一路驰骋而去。 秦汉时期,角抵是百戏中的一种。到了两晋南北朝时期,角抵也称“相扑”、“拍张”,自从北魏统一北方之后,由于皇室贵族的喜爱,更把角抵从单一的竞技游戏推广成了社会性的狂欢节日。 洛阳伽篮记上曾记载:禅虚寺,在大夏门御道西,寺前有阅武场,岁终农隙甲士习战,千乘万骑。有羽林马僧相善角抵戏,掷戟与百尺树齐等。虎责张东渠,掷刀出楼一丈。帝亦观戏在楼,桓令二人对为角戏。 看到没有,连北魏皇帝也喜欢看角抵戏,更遑论没有娱乐生活的大头兵们。 此时的怀朔营寨里已经一片欢腾,校场之上两百多名兵卒围成大圈,中间是两名正互相抱着角力的大汉,右侧的大汉用力把左边大汉的头抱住向下压,而左边被压住的大汉则弯腰抱住对方的一条腿,两人正处在难分胜负的相持之中。 忽见左边大汉一声长啸,猛然发力,一手揪住对方短裤,一手抱住对方大腿,两只臂膀筋肉虬张,居然硬生生把对手举过头顶,而后炫耀一般的在原地转了半个身子,才丢了出去。 “好!窦大郎真勇猛!” 围观的兵卒沸腾了起来,纷纷冲着刚刚获胜的窦泰大声欢呼。窦泰也颇为享受,站在场中四面走动。 “阿昇,来!与我斗上一场!”窦泰看到裴昇来到校场,夸耀般举起自己臂膀,阳光下油光发亮。 裴昇看了看窦泰上身穿露臂小褂,下身穿犊鼻裈,近乎赤裸的装束,面色苍白的拒绝了这个强人锁男的邀请。 “我来,我来!” 身后的黑獭急不可耐的脱去袴褶,露出一身黑肉,冲上场去,不出意外的被窦泰两下摔倒,然后又浑不知痛的起身再战。 “哗!” 周遭兵卒看到有人敢挑战窦泰,而且还是个半大少年,顿时又掀起了一阵呼喊热潮。 …… 翌日清晨,天刚放亮。 怀朔营中两百余兵卒整齐列队,依序从营门跑出,开始了一天的日操训练。 “目标金津渡口,跑步行进!”裴昇站在队列外喊口号,而后一马当先的朝着金津跑去。 经过半个月的训练,兵卒已经学会和习惯了如何跑操,队伍开始整齐的跑起来,脚步声有规律的响动。 黑獭作为新的什长,站在他那什的最前方,颇为兴奋的左顾右盼,等听到出发口号时,迟疑了一下才开始迈步。 这下便糟了,顿时从他开始,带着他整个什的脚步都乱了,明明别人踏左脚,他伸的却是右脚。然后就是越急越乱,连带着其他什伍也被扰乱。 “宇文什长,换右脚换右脚!”隔壁什的什长焦急的叫道,恨不得伸手去掰他的脚。 可惜已经晚了,作为军法官巡视队列的窦泰很快就发现了这里的骚动,他提着木棍上来冲着黑獭就用力抽下去。 “嘶!”黑獭何曾被这样打过,顿时身上一抖,双手本能的开始抵挡。 “看别人怎么跑的,赶紧调整好!”窦泰一边抽打,一边大声喝道。 “你干嘛只打我一个!”黑獭开始叫嚷起来,脸色憋的通红。 “因为你是什长!”窦泰早就得了裴昇授意,没有对黑獭特殊对待,手中的木棍抽的愈加狠了。 “好了,好了,我跑对了。”在一顿棍棒之后,黑獭终于跟对步伐,对着窦泰连连求饶。 “下次再出乱子,就不止打你一人,整个什都要处罚!其余人亦是如此,知道了没有!?” “喏!” 黑獭梗着脖子和其他兵卒一起大声怒吼。 跑操结束之后,是队列训练,这对于一贯左右不分的六镇男儿来说,也是在饱受棍棒教育之后,才终于学会分辨。 黑獭这回学乖了,凭借着自己出色的观察力和敏捷性,死死盯着隔壁什长的动作,亦步亦趋,居然也能跟上动作。 如此这般,待到一日操练结束,已经是日薄西山。 “怎么不去用飧?”裴昇捏着一瓶药膏走进营帐。 正趴在床榻上的黑獭别过头,黑着张黑脸不说话。 “在记恨我呢?” “不是,我只是觉得自己今日表现太差,损了阿兄颜面。”黑獭埋着头,瓮声瓮气的说话。 “初次出操,如此表现已经很好。过来,我给你背上敷药。” “真的吗?” “自然,你可知宁世第一次跑操时,挨了我多少棍子?” “多少,多少?”黑獭猛然活泛起来。 裴昇伸手压住他,把活血化瘀的药膏仔细抹在黑獭脊背上,“数不清了,那日也是我替他敷药,整个背上就没有一处好皮。” 营帐里顿时响起黑獭开心的笑声。 第26章 :天时未到(求追读) 裴昇所说的局势变化终于来了。 五月中,扛不住朝廷压力的临淮王元彧选择主动出击,带领在云中蹉跎数月之久的大军开拔北上,同时分兵安兆将军李叔仁出白道攻武川。 他的想法很美好,两路大军同时进攻怀朔和武川方向,无论哪一路胜利,都能顺利割裂乱军,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石崖城中鼓号震天,面面旌旗夺门而出,其下是军容严整的武川骑兵。 与其相邻的怀朔营寨,裴昇亦带着两队骑兵驰来,虽只有两百之数,却是衣甲齐全,神采奕奕,纵马之时,虽然不能做到像地面走队列那般整齐,但是亦相差不远,人数虽少,军势煌然。 宇文肱站在门口,看到披挂整齐的裴昇驱马前来,朗声大笑,“阿昇,老夫等你许久。” 说罢,不等裴昇跳下马,就迎了上来。 “宇文统军!” 裴昇拱手施礼。 “阿昇来,我与你介绍一下军中诸将。”宇文肱拉着裴昇手臂,指向了之前他身后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一众人等。 “舆珍、念贤、乙弗库根、尉迟真檀。” 六镇不愧是鲜卑人老巢,宇文肱身边猛将全是鲜卑人,裴昇目光扫过,对着里面一个美型大叔特别留意,暗自与自己记忆中的史料进行核对。 说来也是奇怪,或许是混血缘故,鲜卑人里尽出美男子,而这位美大叔正是念贤念盖卢,氐羌胡族,生于武川镇,后来跟着贺拔岳入关中,历经五朝,乃是西魏重臣。 这位大叔,不仅仪容俊美,还自小读书,算是鲜卑人里的文化人。曾经说过男儿死生富贵在天,是个不信命的狠人。 “区区月余,就练成如此军势,阿昇真是名不虚传!”宇文肱介绍完,看着队伍中挺胸腆肚的宇文黑獭,微微点了点头,感叹道:“后生可畏!”说罢,将一封文书递给裴昇。 “多谢统军赞誉。”裴昇打开文书细细观看,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文书所写正是距离石崖城外六十里的五原战事。 “朝廷大军已经开拔,预计午后就会与乱军相遇。”宇文肱盯着裴昇,今日计策都出自这个少年之手,等于一切成败都被自己压在他身上了,饶是宇文肱早已经盘算清楚利弊,此时也是忍不住心有惴惴难安。 “统军勿忧,官军必败!我等依先前所定之计行事就是。”裴昇面不改色。 “好,依计行事!老夫就在此等候你们功成归来!”宇文肱面色凛然,抛去了最后一丝疑虑。 骑兵陆续出营,分为三路绝尘而去。 武川五百骑兵为一路,由宇文颢带领,麾下将领有宇文连、宇文洛生、独孤如愿,以及舆珍、念贤、乙弗库根、尉迟真檀等人。 怀朔骑兵分为两路,一路由窦泰带领一队骑兵,麾下没有将领;另一路由裴昇带领,亦是一队骑兵,麾下将领是还未发育成熟的宇文黑獭。 “宁世兄,等到怀朔时,你入后营,定要把娄阿嫂她们救出,队主他们所有人的家眷全托付在你身上了,务必小心。”裴昇对着并驾齐驱的窦泰说道。 “阿昇放心,具体计策我早已烂熟于心。只是你这路,势单力薄,独闯子城,可谓危险万分,不若你我对换一下,我去子城,你去后营!”窦泰神色有些凝重。 裴昇抬头哈哈一笑,“战场之上何处不危险,如今我们已经入局,正该鼓起血勇,拼死搏杀!”说罢,他指了指身后骑兵,“再说,我麾下还有一众骑士,怎么能说是势单力薄?” “呜!” 此话说完,怀朔骑兵纷纷兴奋的鼓噪起来。 “是也,宁世阿兄莫怕,有我黑獭在,肯定此行毫发无损!”披甲持槊的黑獭也摇头晃脑的出声。 “哼,你小子,是不是皮又痒了?” …… 坚硬靴底踏碎细嫩草叶,汁水四溅。 肥沃土壤在万千兵卒脚下踩成了烂泥。 时近正午,朝廷大军和乱军经过长距离的跋涉,终于五原大草原上遭遇。 官军这边正中是身着玄色圆领布衣,持步盾,环刀的步卒方阵,其后是同样装束手持长戟的枪兵方阵,左右两侧分别有千余弓手。军阵四周奔驰着身穿两当铠,头戴垂裙帽承担督战之责的骑马军官。 中央大阵外游离着同样身穿两当铠的轻骑兵,只是数量不多,甚至队伍都有些散乱。 而对面破六韩拔陵所率领的乱军则几乎都是骑兵,且尽数披甲!唯正中有一营青壮,未骑马,身穿布衣,手持各色武器,显得颇为杂乱。 中军真王大纛下,破六韩拔陵正闭目深思,他身穿典型的鲜卑胡服,五短身材,却偏生着一张长脸,若是只看脸的话,分明是个身高八尺的大汉。 “大王,敌军军容涣散,给我两军骑兵,左右掩杀,定能大败之。”身边一群如众星拱月般的将领里有人出声。 “卫王,你怎么看?”破六韩拔陵依旧闭目,没有理会请战之人,倒是问起了卫可孤。 “不急,待时间再过些。”卫可孤看了看日头,“天时未到。” 破六韩拔陵听了之后,微微点头,继续闭目养神。 其余将领见此自然无话可说,压下心中躁动。 过了一时三刻,却又是有人压抑不住开口了。 “要不要让怀朔俘虏营先上去冲杀一阵?” 此言一出,破六韩拔陵脸上露出一丝不耐,挥手就是一鞭甩去,“卫王不是说了吗,天时未到!” …… “贺六浑!” 怀朔子城镇中寺前厅门外传来一声低呼。 “纥骨兄弟,如何了?”门内迅速应了一声,正是高欢。 “门口守卫已经被我调离,你若想走,快些走罢。” “多谢纥骨兄弟,我高欢来日必有厚报。” “我可不是冲着什么厚不厚报做这事的,都是六镇男儿,你的声名我先前在沃野镇就曾听闻,如此豪杰义士怎能被拘禁在一间小小寺庙里,卫可孤真无大人之量!” 一阵锁链落地声后,前厅大门洞开,阳光迫不及待的涌入,高欢、彭乐、李虎等人逆着光依次迈出。 开门的纥骨兄弟身穿队主服饰,他指着地上一堆刀剑说道:“这是我能找到的所有军械了,营中甲胄有数,出入领用都有属吏计点,恕我无能为力。” “纥骨兄弟慷慨释放我等,已经是大义,能有一二兵刃,我等已经知足。”高欢诚恳道谢。 “贺六浑兄弟,今日城内全军出动,仅余少许兵卒。城门关口守卫亦较往日宽松,你们速速出城吧。” 纥骨兄弟再次凝视了高欢一眼,而后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贺六浑,那现在就依计行事?”彭乐从地上拎起一把腰刀,看向高欢,一脸的跃跃欲试。 “再等会,等纥骨兄弟走远。” 高欢老神在在,兀自在院落里伸了个懒腰,舒展身体。 他看了看日头,“天时未到。” 第27章 :何谓天时 “大王,我军和敌军对峙已经大半个时辰,天气闷热,军士骚乱难耐,督战队快弹压不住了。得赶紧下诀断!” 战场之上依旧一身方心曲领袍服,脚踩笏头履宛如在洛阳朝堂的临淮王元彧,神色慌乱的看着前来禀报的心腹属吏,“如何决断,你快说说该如何决断!?” 赤赤烈日之下,漆纱笼冠兜不住元彧额角汗水,淅淅沥沥冲散了脸上敷着的香粉,混不成样,就连手中的玉莲花,也颓唐的倒在一边,挥不出平时的俊逸潇洒了。 心腹属吏在心中长叹一声,眼见着军阵之中传来的鼓噪越发大声,赶紧开口:“为今之计,只能请大王下令,全军压上,速速与敌军接战,不然未等敌军上前,我军就自溃了!” “善,你去传令,就说让众劲卒赶紧上前搏杀!” “喏!” 全军出击的军令一下,喧哗声更大了。在军阵之中纵马来回穿梭的督战军官极力催动之下,前阵步卒才开始缓慢前行,而两侧的弓手却停滞了脚步留在原地,直接对着未到射程范围里的敌军开始抛射,万千箭矢滑稽般的落在了两军之间的空地之中。 前阵步卒见此不肯再向前,反而回身和突施冷箭的弓手对骂起来。两者之间夹着的枪兵事不关己,倒抱着枪矛看起热闹来。 总而言之,可谓一片混乱。 “天时已到,大王,我军可以出击了!”卫可孤收回注视官军的视线,对着真王大旗下闭目养神的破六韩拔陵说道。 破六韩拔陵未睁开眼,只是挥了挥手,顿时身边一众军主将领鬼哭狼嚎一般窜出,挥舞的旌旗号令一层层传递下去,大军如同盘踞不动的巨蟒,终于开始伸展身体,摇头吐信。 “天时已到!” 怀朔城内,高欢独自沉默许久,忽然起身喝道,“姊夫,你带两人打开大狱,将里面关押之人尽数放出。子兴你手熟,带人来沿街放火,子茂兄你带人沿街呼喊,就说乱军大败,官军已经兵临城下!” 一番利索的分派结束之后,高欢目光灼灼的看着众人领命而去,之后提剑面对剩余的人,“我与汝等一起,直冲镇将官署!” 五原战场上,起义军的骑兵已经开始助跑,虽然只有数千骑兵,军势之大,在官军眼中却显得漫山遍野都是。 他们在将领带领下分为左右两翼,蹄声如雷,每侧两三千骑兵,先是挽弓抛射,等到官军混乱后,就收弓换矛加速从侧翼切入,穿梭往来,犹如热刀刮油一样,一层层的把官军生命收割。 正中的怀朔俘虏营也在督战队的催促之下,开始大踏步杀向官军。 “大王,局势已定。” 卫可孤拱手禀告,破六韩拔陵只是鼻腔轻哼,不置可否。 与此同时,另一边,就在距离五原战场六里处,宇文颢颇有些焦躁,低声问道:“马尾上的树枝绑紧没有?” 宇文连无奈回道:“阿兄,你已经问了两遍了,我也检查两遍了。都绑的紧紧的!” “好,时辰到了吗?” “还未有人来报!” “那就继续等。”宇文颢此刻心如鼓擂,站立难安。 就在此时,一个黑乎乎的小子骑着马从草丛中钻了出来,脸上还挂着不满的神色,待他看到宇文颢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符令,“阿兄,裴幢主有令,命你即刻带领麾下骑兵,快速直趋五原战场,务必要震慑敌军三刻钟以上,其后便可撤离!” 说完就迅速掉转马头,头也不回的离去,嘴里直嘟囔着,“我得赶紧回去和阿兄冲击怀朔救贺拔伯父,怎么非要我来传信!少了我这个猛将,万一他们失败了怎么办!” “到底哪个是他阿兄啊!”宇文连和宇文洛生相视无语一笑,忍不住摇头。 “好,我等的就是这个。全军出发!”宇文颢却终于长松一口气,大手一挥,身后五百骑兵一起咆哮起步。 …… “报,大王,东面来了一支敌军骑兵,打的是武川宇文氏旗号!” “人数多少?” “卷起灰尘漫天,旌旗招摇,数不胜数!” “什么?”破六韩拔陵顿时睁开双眼,“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武川城破,流散的残兵不足一军之数,怎能有如此兵力和军势。” “赶紧再去探查清楚!”卫可孤厉声呵斥,随后打马上前,靠近破六韩拔陵,勉力进言。 “大王,如今局势不可分心,需要尽快击溃眼前正面大军,然后再调集兵马回转防御!”卫可孤看着已经交错在一起的两军战士,虽然官军已经濒临崩溃,但是起义军也在兴奋的冲杀之中变得混乱不堪,骤然之下根本无法通过号令来召集兵马! “传令各军主速度解决正面战场战斗,不许割首级,不许打扫战场,一旦结束,立即上马整队转向东面。再令中军骑兵前去阻挡那支武川骑兵,无论如何,就算全死了!都要挡住他们一时三刻,决不能让他们救援官军!”破六韩拔陵没有思虑多久就下了军令。 卫可孤心中一惊,第一次开口出现迟疑,“大王,这中军可都是我军精锐……” “勿需忧虑,只要我们不败,自然多的是精锐补充。” “喏!” 卫可孤眼角微微抽搐,但看到破六韩拔陵阴沉的脸后也不敢继续言语,只身前去传令。 “……明白了吗?” “大王安心,我省的。”中军军主对着卫可孤深深一礼,随即带兵离去。 而卫可孤则伫立原地看着远去的中军,不由攥紧了手中马鞭。 “阿兄,敌军骑兵迎过来了!” “命乙弗库根、尉迟真檀带两百骑兵压上,只能游斗,不许正面冲杀!一刻之后,若是压不住阵线,你再领两百骑上去。我领剩下百骑两刻之后上前!” “喏!” 于是这两支都怀揣着不明心思的骑兵从开始试探,些许的缠斗,最后在武川骑兵的引导之下居然慢慢陷入了远射对峙,你上前我就退后的局面。 …… 怀朔城前,南城城门已经遥遥在望,正有一队人马巡视驻守。 裴昇一马当先,他偏头对着窦泰说道:“你去后营,我冲城门!走!” 两路骑兵顿时如双头蛇一般左右分开,裴昇长啸一声,脚踩双镫,居然在战马上站了起来。 马鞍后放着一捆长矛,裴昇抽出一支对着城门前的守卫士兵用力投出,击破空气的呼啸之声犹如床弩劲弓,连着穿透了三人,才余势未消的钉在城门之上。 之后就如连发弩箭一般,不停的抽矛掷矛,等到马背上的那捆长矛全部丢完,城门之前已经再无一人站着,入城之道畅通无阻! 麾下骑士见状大声欢呼,也就是在这时,城内也呼应般的传来偌大喧哗声,一道道黑烟仿佛是迎接裴昇一般在城中升起,更隐隐能看到火光飘摇。 裴昇见状喟然一叹,高欢果然是高欢,时机拿捏的真准。 所谓天时,就是对战机的准确把握。 该怎么去预测敌人预备好的开战时间?是从大军开拔开始计算,还是从大军对峙开始计算。 该怎么去计算大军鏖战正酣的时间点?从而利用这个时间点来布置有利于自己的计划? 有的人靠的是积年的经验,就如卫可孤。 有的人靠的则是天生的敏锐嗅觉,就如高欢。 而有的人靠的是脑中清清楚楚的史书记载,就如裴昇。 第28章 :天时正好(求追读) 整个怀朔城内已经乱成一团,城中烟头四起,街巷内到处可见乱军家眷混乱逃窜的身影。 驻守子城中的一位鲜卑军主此时已经愕然,他接连派出了数名士兵去外城打探消息,可是俱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军主,此刻应该迅速派出兵卒,入外城平乱,不然等大王归来,必然惩处我等!” “不,军主,我觉得应该固守子城,只要子城不乱,任凭外城动荡也无妨。” “平外城!” “守子城!” 两个意见不一的军吏没说两句就吵了起来,沃野镇底层兵卒出身的军主听得心中烦躁,愈发不知道该怎么办。 “报!军主,子城门口来了许多百姓,他们围住守门兵卒纷纷鼓噪要入城避难!” “驱散他们!”军主气不打一处来,出声呵斥前来禀报的兵卒。 “军主,那些百姓俱是军中士卒家眷……其中不乏各将官家眷,若是随意驱散,只怕日后会出事端!”身畔还在争吵的军吏闻言顿时大惊,齐齐来劝。 “那该如何?放他们入子城?”军主气急败坏,在官署厅堂内来回走个不停。 “不然把那些将官家眷放入,其他的拒之门外?”一个军吏眼珠子一转,想出来个馊主意,“这样也就不怕得罪其他将官了,甚至还可以得他们些许人情。” “行吧,行吧,就你去办吧!”军主此时已然手足无措,随意指了指出主意这人,挥手便让他去了。 “下官一定办好!” 谁知道,这人刚出去没多久,就听到子城城门口爆出一声巨响,然后就是隐隐约约的呼啸声,甚至声音越来越大。 “军主,不好了!” 刚刚出去城门放人的军吏衣裳不整的冲进厅堂,脸上不知被谁挠的全是血痕,他捂着脸,一边喘息一边说道:“下官本来正在甄选入城家眷,谁知道突然从城外又涌进了大批乱民,他们不听下官劝诫,直接撞开城门冲进来了!” “什么?难道后营也乱了?”军主真是手脚俱麻,心中懊悔万分,“我就不该听你们这些狗儿的话,如今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军主,若是拿不定主意,我来替你拿如何?” 清朗温和的声音从堂外传来,军主抬头一看,数十名大汉已然堵住了大门。说话的正是为首一个姿容昳丽的鲜卑男子,身边另有一名大汉正用袖子擦拭着手中环刀,脸上血迹未干,衬着一张恶脸,犹如厉鬼。 “你们…你们…”军主回头环顾,刚刚簇拥在自己身边的军吏早已经抱头缩在墙角,自己俨然成了孤家寡人。 …… “大王,怀朔城大乱…” 破六韩拔陵惊愕的看着眼前满身土尘,甲胄凌乱的传令兵,“什么?怀朔如何了!?” “怀朔城内与后营大乱,到处都是火场烟柱,更有人四处传言说我军已在五原大败!城内百姓惊恐万分,有暴徒带头冲击子城,我出城之时,城内情形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 破六韩拔陵当即色变,再也不复之前胸有成竹的模样,他先看向还在混乱厮杀的正面战场,又转头看向东方,眉宇之间罕见的出现了一丝自他纵兵起事之后不再有过的茫然。 “去阻挡东面骑兵的中军如何了?怎么这么久都没有来回报!” “大王,我观那边尘土飞扬,恐怕厮杀正酣!”卫可孤脸上惊疑不定,指着那处战场上方的如团尘雾,分明是正在鏖战的迹象。 “不行!再派人过去探明情况,是胜是败,我要马上知晓!” “喏!” 破六韩拔陵心中开始涌现一种不安,今日局势发展已经脱出自己掌控了,莫名来袭的武川骑兵,身后怀朔城的大乱,似乎都在预示着什么。 唯一没有发生变数的就是眼前已经演变成大溃败的朝廷官军。 早在左右两翼骑兵切入官军战阵之时,他们就已经有崩溃的趋势。哪怕他们两侧的轻骑兵及时上前阻碍,也不过挡了片刻就四散逃窜了,而后就是一边倒的屠杀。 直到怀朔俘虏营投入战局,一切已经一锤定音,从临淮王元彧往下,到各级将领,再到最基层的兵卒全部彻底失去战意。 逃命,成了他们脑中唯一的想法,几乎是慌不择路的逃,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踩踏而亡,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身后骑兵追上,然后一矛了结。 成排的人像麦穗一样倒下,残肢断臂遍布整个战场。等冲的最快的骑兵发现前路无人时,才察觉自己已经杀透了整个战阵。 这场一面倒的战斗不过持续了两刻钟,就以起义军的大胜终结。 又过了两刻,杀透官军阵势再度折返回来的骑兵开始陆陆续续的汇聚在真王大纛之下。 热气蒸腾,衣甲上犹挂着血肉的兵卒不满的看着强迫他们回转的将官,要知道这战场可还没打扫,首级没割,兵器甲胄没剥,身上财物没有搜刮,这些都是金灿灿的军功和钱财!放着不取,岂不是便宜了那些怀朔俘虏! 但是当这些桀骜不驯的骑兵看到大纛下面色阴晴不定的破六韩拔陵时,原先不满的骚动渐渐平息,直至噤若寒蝉,无人敢再出声。 “所有骑兵即刻随我突击东面那支武川骑兵,消灭他们之后,直接回转怀朔平乱!” “喏!”此起彼伏的回答声显得有些无力和疲惫。 “大王,大王!我们已经击退那支武川骑兵!” 前去东面阻击的中军军主兴高采烈的带兵回转,破六韩拔陵定眼一看,除了甲胄上平添些尘土和刮痕,这军中人马居然毫发无伤,他心中终于明白了这所谓兵力数不胜数的武川骑兵不过是支疑兵,而自己这支中军居然陪他们演戏!? 破六韩拔陵愤恨的一鞭子抽在兀自高兴的中军军主脸上,咬牙切齿的骂了声,“俱是无知狗儿!” 身后卫可孤默然无语。 …… 一队骑兵奔驰在怀朔城中大道上,城内多处房屋吐着火舌,整个街道烟雾弥漫,根本看不清具体情形。 裴昇却如同老马识途,带着众人一路疾驰,直趋子城。 子城门口,一队人马恰好也正从城门跃出。 裴昇勒住战马,面色凛然,对着为首的高欢伸出手来,“队主,我没有误了天时罢?” 高欢看了看天色,脸带笑意,“不,天时正好!” 说罢,亦伸出手来。 两只手掌紧紧的握在了一起。 队伍之中,久未见天日的贺拔度拔一脸疲惫,贺拔胜则满是欣慰感慨,一旁的贺拔岳却死死盯着场中的裴昇和高欢,冷面之下藏着一丝艳羡。 众人出得城外,不过一会,又有一队骑兵快速赶上,队中大多是数人共骑一马,正是前去后营劫救众人家眷的窦泰一行人。 两队汇合,不久之后又接上了顺利撤退的宇文颢等人,马声如雷,行伍之中忽的爆出一阵朗朗大笑,声浪直冲天际。 蓝天之上,云山茫茫,光影纵横。 正是:生长幽方惯战袍,少年自许五原豪。沙堤榆柳春仍绿,走马清阴弄宝刀。 第1章 :初遇柔然 一支骑兵飞快的从草原上奔策而过。 时近初秋,河套平原上种植的茵茵青麦已经接近成熟,然而这队骑兵此时所过之处,无不是没脚深的荒草,地面也不甚平坦,时有丘陵隆起,更不用说有适合马匹奔跑的官道了。 这里已经越过六镇,靠近漠南。 窦泰勒住战马,跳下马背,身后众骑亦如他这般,跳入草丛隐匿起来。 他轻手轻脚的爬上一个山坡,小心观察。 山坡下搭着密集的毡帐,中间围着一个颇为华丽的穹庐。毡帐之间有炊烟袅袅,不远处有数百头牛羊自由吃草,一些披散头发身穿皮袄的柔然人正悠闲的骑着马在周边放牧。 “都是从我们六镇抢走的牛羊!”彭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上来了,他不满的锤了地面一拳,随即转头看向窦泰,“宁世,抢他们一把!” “根据拉练计划,这次我们只做长途行军,到达漠南目的地之后,即刻返回。不能违背军令!”窦泰沉吟片刻,摸了摸怀中的军令文书,拒绝了彭乐的建议。 “我们没有违背军令啊,只是在行军途中偶遇无主牛羊堵路,然后不得已才进行围猎。况且营中肉食太少,我都好久没有敞开吃肉了。若是我们能带回去数百头牛羊,阿昇肯定不会怪我们的!”彭乐极力怂恿。 “工作之时要称呼官职!你莫不是还想挨罚?” “好好,军主肯定不会怪我们的!窦幢主!这总行了吧!” “还是不行,如此多的牛羊,我们怎么运回去?须知,我们这次是偷偷从阴山乱军缝隙之中绕出来的,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发现!” “唉,如此真是不甘!明明这些都是从六镇抢走的!” 彭乐所说的事情发生在正光四年(公元523年),也就是去年的事情。 柔然发生大饥荒,柔然可汗郁久闾阿那瓌率领部众进入北魏境内,上表请求赈济。四月,洛阳朝廷派宗室大臣元孚持白虎幡前去慰问阿那瓌,结果阿那瓌扣押了元孚,还率领麾下三十万兵马,一路向南劫掠到旧都平城,抓走二千百姓,和几十万头马牛羊,其中掠夺的物资大多都来自六镇。 六镇不知道多少军民因此遭受饥荒,史书记载:然獯虐所过,多离其祸……遭寇之处,饥馁不粒。也难怪彭乐如此愤恨。 “虽不能抢走牛羊,但是可以打他们!” “打?”彭乐没有听懂。 “就是杀!” 窦泰做了个斩首的手势,然后又气恼的拍了一下彭乐,“军中教的口令和手势你是不是又忘光了!” “你都已经被罚成什长了,再如此下去,早晚被罚成一个小兵。”窦泰是满脸的无奈,自家怀朔这群人里,就彭乐越混越回去了,简直就是丢自己这帮人的颜面。 “小兵有什么不好,我们以前不也是小兵!”彭乐撇了撇嘴。 两人回到众骑前面,窦泰招手唤来除彭乐外的另外两个队主,开始商量进攻方案。 这也是裴昇定下的军令,临战之时,一切服从上级指挥。但若是遇到计划外的遭遇战,则由军队中的一级长官和次级长官一同商议作战方案,以防止因为军队长官一人的错误决策对军队产生危害。 几人商定完毕,各自回自己队中传达军令。 片刻之后,三队骑兵分成三个方向冲向山坡下的柔然部落,像一只巨爪捏向汁水丰富的果实。 “放箭!” 窦泰身处正面冲击的阵列当中,他借着马速挽弓推射,力求把箭矢的最大威力释放出来,可惜冲刺距离太短,顷刻间众人只能射出两支箭。 骤然遭受袭击,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正在放牧的牧民,这些柔然人喊着带有突厥口音的鲜卑话,一边大声提醒着毡帐里的人,一边却冒着箭雨,策马冲向正面的窦泰等人,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上仅有皮袄,根本防御不住怀朔兵的劲矢。 两侧包抄的骑兵队此时也已经进入射程,马上骑兵纷纷侧转身体,手中的角弓崩崩连响,因为绕了弧线,让他们有足够的距离和时间射出三箭。 箭如雨下! 密集的弦响之后,场中爆开了一团团血花,不止是人,就连他们胯下的战马也呜咽倒地。 悠长的号角声从穹庐之中传出。 闻警后的柔然人从毡帐之中钻出,他们大呼小叫的跳上战马,双脚夹马,精湛的骑术让他们沿着毡帐之间的弯曲缝隙快速穿出,随后又在一名穹庐中出现的柔然头人带领下开始反击。 他们的攻击方式是典型的轻骑游斗,凭借优良战马和骑术,拉开与敌人距离,然后开弓射击,也就是俗称的放风筝。 就如当下,这些柔然人策马左右斜跑,闪避箭矢的同时拉出一片斜面箭幕抛向怀朔兵。 “换矛!” 见到毡帐中的柔然人被赶了出来,窦泰丢掉手中弓箭,抽出长槊,麾下众骑兵也在奔跑之中变换阵型,由原先放箭时散开的扇形变成两两一组的冲杀阵型,排成了一条虽薄但是整齐的队列,远看之下宛如一把环刀刀刃平平切去。 “加速!” 稀疏的箭矢撞在怀朔兵身上的两当皮甲上,阵列之中不断冒出几声闷哼,数名骑兵马匹也被箭矢射中,前蹄一软滚倒地上,将骑乘的兵卒甩出去数步之远。 其余正在冲锋的骑兵看都不看一眼,依旧双手持矛,不断夹腿,催动战马冲刺。 窦泰一马当先,身上皮甲挂着几只箭矢,但是对他来说就如蚊咬一般,身边密集的蹄声慢慢汇成隆隆的声音,热血不可抑制的涌上胸口。 “冲杀!” 窦泰没有感觉手中长槊受到什么阻碍,眼前已经飞起一颗头颅,披散的头发在空中一顿,而后旋转坠落,就像一朵绽放的花。 三条冲击阵线汇聚,互相穿插而出,在奔出数十步之后,才勒马回头,留下一地尸骸和伤员。 “补刀!” 一队骑兵领命上前补刀,其余两队骑兵则快速重整队伍,一左一右分为两翼,掩护着中间补刀的骑兵。 兀自喘气的窦泰感受到一边彭乐目光炯炯的注视之后,还是犹豫了,迟滞片刻开口道:“子兴带人杀牛羊!控制负重,不得多拿!” “得令!幢主!” 彭乐此时恰如其名,乐的牙龈都露出来了。 余下骑兵们虽不敢随意欢呼,却也人人面带喜意。 类似这样的长途行军,对于怀朔兵来说已经不再陌生,甚至是距离一次比一次远,从石崖城周围,到六镇边缘,如今已至漠南边缘。 怀朔兵的体能与组织性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被锻炼成型,裴昇相信这样的骑兵再配上个猛将,如霍去病般的千里奔袭,今后就不再是独属于他一人的奇迹了。 待到一切收拾结束,窦泰掏出一张简易地图,指向南方, “目标石崖城,回程!” 第2章 :秋风愁杀人(求追读) “阿昇,你看看这份文书。” 石崖城县衙大堂内,贺拔度拔递过了一封军情文书。 “可是朝廷大军又败了?” “唉,确是如此。”贺拔度拔自从怀朔被救出之后,将养两个月有余,早就不复当时的虚弱,只是他现在脸上依旧是一片愁容。 裴昇拿过文书,却并不打开观看,开口说道:“先前抚军将军崔暹与破六韩拔陵交战于白道,大败,只得单骑逃回!乱军携此盛大军势,全军进攻北讨都督大将军李崇李继长。如今两军交战已经数日,这上面写的恐怕是李崇战败了罢?” 贺拔度拔长叹一口气,“李崇已经退兵,撤回云中相持。” “又是云中,莫不是他也想走元彧老路?”贺拔胜嗤笑道,心中想起了那个自己苦苦哀求援兵,容颜清俊,却不做人事的临淮王元彧。 “听说元彧战败逃回洛阳之后,居然没有受到任何惩处!” 贺拔岳愤愤不平,“这朝堂上下俱是尸位素餐之辈,可谓腐朽难堪!” “慎言!”贺拔允压低声音,生怕这个年轻气盛的弟弟再说出什么话来。 “为何要慎言!此间皆是我等六镇兄弟,阿兄有何可惧?”贺拔岳状似气急,居然顶了贺拔允一句。 坐在贺拔度拔身边的宇文肱适时插话道:“非但是六镇动乱,听说凉州、豳州、夏州、东益州、秦州俱有人举事起义,这烽火狼烟已经止不住了。” 他对着贺拔允摇了摇头说道:“阿鞠泥你也莫要气恼阿斗泥,他所说也是实话,这洛阳朝堂,嘿,一言难尽。” 自从贺拔度拔救出之后,宇文肱就主动退到了副手位置,毫不犹豫的把手上的武川兵尽数交给了贺拔一家,不止是他,就连他麾下一众鲜卑将领对此也心悦诚服,没有任何疑虑。可见贺拔氏在武川的威望有多高。 贺拔度拔轻咳几声,“莫要争吵了,朝堂之事离我等都太远了。我如今心中只有一件事。”说着他环顾大堂内众人,目光从宇文肱、宇文颢、高欢等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裴昇身上。 “那就是杀了卫可孤!替杨镇将报仇!” 他猛然站起,走至堂中,言辞凿凿,声音在场间回荡,“尔等都没有忘记,杨镇将对尔等的恩义吧!” “不敢忘!” 众人站起,齐声回答。 “那就好,今日我等就好好谋划一番,看如何才能杀死卫可孤!” 听到贺拔度拔这么说,其余人不禁纷纷看向裴昇和高欢。 要论计谋,不正是这两位最擅长的吗? …… “军主,呼酋一带未曾被糟蹋的粟米、麦穗已经收割完毕,段掾史询问说要不要再往沃野方向前进一些,趁着乱军不在,多抢收一些粮食储备。”县衙外,一见到裴昇出来,李虎就迎了上来,开始禀报营中事务。 “那就派骑兵去收割,若是遇到乱军也可战可退,不要让平民百姓入险地。”裴昇略微思索就应了此事,然后又问道:“窦幢主带兵拉练回来没有?” “午间时分已经归营,行程来回耗费十日,符合预先计划要求。只是……” “只是什么?”裴昇看向面露难色的李虎,“他是不是又给我搞出了什么新花样?” “窦幢主带回了上百只牛羊,说是在途中围猎的,要给营中将士加餐!” “拟定好的拉练计划,有允许他私自围猎吗?” “没有。”李虎干脆的回答。 “那你还询问什么。直接交给尉军法官按军中法令处置。”裴昇摇了摇头,这个窦泰每次长途拉练都会搞事情,“对了,莫忘了彭子兴,一同交给军法官处置。肯定是他撺掇宁世的。” 跟裴昇一同从县衙出来的高欢也是忍俊不禁,开口说道:“早先就劝过你,不要让宁世和子兴在一个幢内,你如今可算知道,当初我做他们队主是如何头疼了吧?” 裴昇亦是苦笑不止。 几人翻身上马,晃悠悠的朝着城外走去。 “那些牛羊肉如何处置?”不想李虎又问了个傻问题。 “当然是加餐了!今晚弄个篝火大会,正好新麦收完,嗯,羊肉配麦饭,也让大家也开心一下。对了,牛羊分出一半送给石崖城!” “喏!” 裴昇自然是没有如宇文肱一样交出兵力,在高欢等人加入后,这两个月又陆续收拢了不少怀朔残兵,如今已经有一军之数。依旧屯军于石崖城边的营寨,颇有自成一派的样子。 贺拔度拔默认了这点,就连贺拔胜亦不再提起征召裴昇为他军中幢主的事情,两人之间的交情倒是没有改变,甚至因为裴昇倾力救助贺拔氏一家,而变得更为深厚。 至于怀朔兵领导权的争夺,出乎裴昇意料的没有发生任何冲突,所有人都顺其自然的接受了裴昇作为这支怀朔兵首领的事实,这背后是否有高欢暗中压制就不得而知了。 当然裴昇亦没有做大权独揽的模样,他先是提升最先加入的窦泰为骑兵幢主,然后高欢为步卒幢主,剩下一幢骑兵作为中军,自己亲领。 彭乐、娄昭以及其余从城中救出的怀朔旧吏分别充当各幢的队主或是什长等官职。李虎则被裴昇调到自己中军骑兵作为队主,但是他日常所做的其实更像是裴昇的亲兵队长。 尉景原先一直做狱掾,如今就命他做军法官,巡察全军,勉强算是专业对口。至于段荣,裴昇终于把军营里的庶务,例如繁杂的粮草、兵甲等事宜从自己身上卸下来,一股脑全丢给了他。 把所有杂务抛开后,裴昇自己只专心负责一件事,那就是练兵。 在兵卒人数扩大到一军千人之后,原先已经稳固的训练制度遭受到了新人冲击,幸亏裴昇提前把老兵分别提拔为伍长一类的底层军官,以老带新,从基础骨架上撑住了这支军队。 所以后来的新兵,在以老兵为骨干带动下,很快就接受并习惯了新的训练制度。至于高欢等人在裴昇的坚持之下,也主动或者被动的开始接受这看起来奇奇怪怪的练兵之法。 其时红日西斜,裴昇忽然停马驻足,望着石崖城边的大河滔滔。 “秋风萧萧愁杀人,这风也开始凉了。” 身后高欢发辫在风中摇摆,眼眸低垂,“该杀则杀,何须犯愁。” 第3章 :失乡之人 呼酋城,夏州代名郡的郡治。 或许是因为位于沃野镇和怀朔镇之间,在一串的边疆军镇之中显得不甚出名。 城外阡陌连野平坦肥沃的农田中麦茬依旧泛青,显然还未被收割太久时日。 裴昇牵马踩过一簇野草,踏进郡府官署,大门洞开,风卷动着发出凄凉的呼啸,就连马蹄踩在荒草中,发出的蹄声也变得沉闷。城中早已荒无人烟,无数百姓被乱军裹挟,此刻正跟着破六韩拔陵驻守在沃野镇。 “你家贵主没来?”官署中早有一人正在等待,裴昇见状环顾四周轻笑着问道。 “些许小事,由在下出面即可。”堂中之人,说话低沉,头戴风帽一直垂着头,似乎不想让人轻易看到面容。 “小事?”随着裴昇一同前来的贺拔岳出声,语带讥讽,“若真是小事,你家贵主会吓到不敢亲自前来。” “对尔等来说或许是大事,但是对我家贵主来说只不过是闲余小事。” “哼!” 贺拔岳冷笑一声,倒也不再继续争辩。 “阿兄、阿斗泥,事已至此,个中细节就不再与你们继续赘述了。”裴昇伸手指向贺拔岳和一脸平静的贺拔胜,“请君入瓮!” 贺拔胜和贺拔岳对视一笑,居然真的自行钻入了官署门口的一辆槛车。 贺拔岳还颇为好奇的摆弄了一下四周的栅栏,甚至想试试能否用力掰断。贺拔胜则上车之后就找了个舒服位置箕坐下来,然后开始闭目养神。 裴昇站在荒凉的官署门口,看着堂中之人架着这辆槛车远去。身后闪出李虎身影,“军主,这样真的好吗?” “送出贺拔两兄弟,换来沃野镇千石粮食,有何不好?”裴昇说完,甩了甩袖子,翻身上马,“走罢,回营。” …… 莽莽荒原上,一行车队正在缓缓前行,最前方有两位风帽仪卫举旌旗引导车架,其后是两什着甲骑兵呈人字形散开,隐隐护住正中轺车。 此时已到八月,望之无垠的平原上尽是能没过人膝盖的长草,目力所及,摇曳如绿海。 忽然一声长号,一群骑兵从草丛之中漫了出来,不多时就团团围住了车队。 车头当先一骑急忙掉转马头奔向车队中央,对着轺车上头戴笼冠,身着红色广袖绫袍,年过半百的老者惊惶的说道。 “郦侍郎!前面出现乱军!” 老者伸手拉开轺车上方垂下的伞盖,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禀报之人,语气严厉的训斥道:“汝乃羽林军,怎生如此慌张,乱军又何妨,我等此行本就是要寻他们。来,持我节杖去,告诉他们为首之人,我乃朝廷派遣的大使,有圣旨与他们首领,速速带我们前去见面!” “喏!”骑兵接过节杖,奔至队前。 不想这些兵卒见了这尾簇长毛的竹杖,哈哈大笑,为首之人更是一鞭就把节杖打落在地,嗤笑着说道:“就这么一根木棍,你就说自己是朝廷大使?耍乃公玩呢?兄弟们,抢了他们!” “呜!” 伴随着呼喊,是连绵不断的弦响和射出的箭幕。 保卫轺车的两什骑兵猝不及防之下,一个照面就被射倒数人。剩余骑兵居然惊骇之下一哄而散,纷纷架马逃窜,只剩下那辆轺车孤零零的留在原地。 “不错,你等箭术又有精进!”首领看着没有受到丝毫损坏的轺车,以及车上略有些茫然的老者,大力夸耀自己手下。 “看你如此老迈,乃公是个懂孝义之人,就放你一条生路,滚吧!”首领兴致勃勃的看着轺车,在边镇牛车都少见,更不用说这种专供朝廷官吏出使用的轺车,“这辆宝车归乃公了!” 不想车上老者却是个倔脾气,丝毫没有听进首领放他生路的话,伸手拔出腰间仪剑,剑光煌煌刺向首领,宛若一只愤怒老豹。 “你这是找死!” 首领就地一滚,险险躲开这一剑,他伸手一摸,尽是鲜血,脖颈上已被割开一道剑痕。 身后手下看着自家狼狈的长官爆出一阵笑声。 首领难得发一次善心,却落得如此下场,此刻听得笑声更加恼羞成怒,捉起地上一把环刀,就往老者头上砍去。 眼看着刀刃加身,老者却目不斜视,甚至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原本跪坐的身体骤然挺直,手中细长仪剑同样刺向首领心口,显然是要以命换命! 嗡,空中忽然响起怪声。 一道乌影犹如巨蟒在空中扭曲蜿蜒,后发先至,赶在环刀临头之际,把它打飞,然后槊身一弹,长约两尺的锋利槊尖如同飞鸟掠水般,轻轻啄了首领头颅一口,给他开了个碗大的脑洞。 却是又有一队骑兵从后方跃出,竟然把这群乱军围住了,正挽弓搭箭,为首之人缓缓收回一把丈八长的马槊。 “阿兄,你的槊术越来越精湛了。”黑獭眼馋的看着裴昇手中长槊,“什么时候能教教我!” “先前你要学拳脚功夫,我教了,然后你想学箭术,我也教了。现在你又想学马槊,你自己说说先前那两样学好了吗?”裴昇无奈的摇头,丝毫不在意眼前这些见到首领一击被杀就几乎丧胆的乱军骑兵们。 “这次我是真心的,我可以发誓!”黑獭腆着脸上前恳求。 “军主,这些乱军是武川方向来的。”李虎打马上前低声道。 “哦,武川?说起来我们刚和他们大王做了笔生意?所以……”裴昇微微点头,身后李虎立刻知意。 随即,箭矢齐发,不多时,这些先前还得意嚣张的乱军纷纷倒下。 弓弦声响中,裴昇把目光投向轺车上的老者。 “老翁往何处去?” “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血泊之中,老者依旧安然若素。 “六镇恐怕去不得了,那里尽是乱军。” “哼,老夫何曾惧怕这些乱军。” “老翁确实胆气十足,不逊少年郎,看你一身装束,是朝廷官吏?”裴昇上下打量着老者,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正是,尔等又是何人?”老者中气十足,甚至腾出手来细致的抹平了刚刚弄乱的绫袍,又正了正头上笼冠。 “我们嘛?俱是失乡之人!”裴昇脸上似笑非笑。 “我观你们作为,非是乱军贼子。何不送我前去六镇,而后加入朝廷官军,博一个富贵出身?”老者此话说完,裴昇还未回答,倒是先引的身后一众骑兵开怀大笑。 “免了,文彬,把他给我绑了带回营寨。”裴昇也失笑着摇了摇头。 “汝这是何意!”老者脸上终于显出惊惶之色。 “废话真多,不用文彬阿兄动手,我来!”黑獭兴冲冲的拿着绳索奔了过来,他巴不得自己现在多表现一些,来换取裴昇教他马槊。 “我们营寨就缺文化人,特别是像你这样做过官吏的。带回去教兵卒们读书识字!” 众骑兵如风一样呼啸而去,一顶漆纱笼巾从马背上不停扭动的老者头上掉落下来,又随风滚动,最后堪堪停在被乱军打落的节杖旁,沾染血迹斑驳一片。 第4章 :我的道理(求追读) “那个老头最近安不安分?” “每日里除了教习兵卒识字,就是拎个胡床坐在校场看兵卒操练。” “没有怨言?” “开始时有,后面饿了几顿就老实了。” “饿?”裴昇惊讶的看向李虎,“这肯定不是你的主意。” “是宁世和子兴,他们又犯错被关禁闭,刚好关在那老翁左右,我送饭时候,他们就这么教我。军主,属下自作主张了。”李虎赶紧低头告罪。 “不是什么大事,他现在何处?” 李虎看了看天色,“此时应该是在书塾教习。” “走,我们去看看。” 现在的怀朔营寨相比之前扩大了许多,前营为校场及兵卒所居,后营为家眷所在。 兵卒读书习字的书塾亦在前营,这是裴昇特意设置的,虽然军中兵卒大都已经成年,相对来说学习能力比较差。但是裴昇也不是要培养什么文人墨客,他的要求就是兵卒能认识和书写一些基本文字,这样既可以加强他们对于军规法令的理解程度,也能一定程度发掘和激发他们的主观能动性。 毕竟读书开智,一旦人有了求知欲,就会自发的开始学习进步。 遗憾的是营中文化人太少,只能由段荣、裴昇两人轮流当老师,贺拔岳有时也会来客串一下(他曾当过太学生),于是乎段荣上课讲易经,裴昇讲三国演义,贺拔岳讲兵法,营中兵卒也算是多门学科一起进步了。如今多了个捡来老翁,却又不知他讲的是什么内容。 此刻已经辰时,兵卒们完成早间跑操任务,吃完朝食,然后在什伍军官的带领之下整齐的坐在书塾里,听着堂上老者侃侃而论。 “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声音从书塾内传来,苍劲有力。 “尔等可懂句中之意?”老者背着手来回走动,见到底下众人保持坐姿不变,不由欣慰的抚须颔首,这些个兵崽子,什么都让他看不惯,唯有一点谨守规矩让他很满意。 随即,他就开始解释起来,“这句话意思是孔子说:为人行事当以忠信为本,不要与志趣不像自己的人交友,有了过失更不要怕改正。” “军主,这……” 窗外,裴昇和李虎无声的站在一旁观看,李虎不由出声询问。 裴昇伸手制止了李虎,摇了摇头,继续看着堂内。 堂内老者说完之后,目光灼灼的看着底下兵卒,“尔等本是六镇镇兵,如今有乱军为害,侵占尔等家乡。值此危难之际,更该忠君报国,勠力同心夺回故园!正如季汉忠武侯后出师表中所言:臣鞠躬尽力,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遑论为己,为家,为国,都须尽力,莫怕前程不明……”老者还待继续长篇阔论,突见堂中一位兵卒举手发问。 “有何事?” “先生,你说的这些我们不懂。”这个兵卒起身恭敬一礼之后,“我等只知道救我们家眷,予我们衣食,护我们周全的是裴军主。至于朝廷,除了年年岁岁让我们服各种徭役,他们还会做什么?” 此言一出,堂中众人纷纷骚动,另有一人也举手起身,“一世为镇民,百代为镇民,不得出,不得走。如此还罢了,无非就是在这边疆苟活,可是连年灾旱不断,镇中分明有粮食却把持在贵人手中,连饭都不给我们吃饱!这是什么朝廷,还叫我们如何为国效力?” 这话似是引起了共鸣,顿时鼓噪声从小变大。 老者无言的看着堂中议论纷纷的兵卒,面色苍白,久久不语。 “你们就是如此读书习字的?军法如何规定忘了吗?” 窗外的李虎在裴昇示意之下,走进书塾,大声呵斥。 堂上骚扰顿息,众兵卒赶紧整齐坐好,双手放在膝上,脊背挺直,就连屁股也只敢轻轻沾在胡床上。 “罚你们出去绕校场跑三圈!” “喏!” 众兵卒涨红了脸,排成队列依序出了书塾。 “老翁不必为他们所言挂怀。”裴昇走进书塾,看着脸色颓唐的老者。 “老夫宦海沉浮几十载,焉能不知他们所言句句是实话。”老者有些茫然,随即又振奋精神,他目光炯炯的看向裴昇,“其实我这次前来六镇,就是受命来改镇为州,此后所有六镇镇兵非流放之徒,悉免为民,入仕游宦,都如中原一般无二!大家不会再被六镇束缚住了!” 老者所言和兴奋却丝毫没有感染到眼前的裴昇和李虎。 看着面无表情的两人,老者不禁揉了揉眼睛,嘴里叹气,“朝堂积弊难返,我何尝不知,边镇困苦,洛阳里却人人攀比斗富,无所不用其极。老夫深恨深恨呐!” 老者所说的是神龟年间高阳王元雍和河间王元琛比富的事情,元雍有仆从六千,歌姬五百,每逢外出,仪仗,车骑,塞满街巷,归来管弦不断,一顿饭耗资数万钱。 元琛不服,买了十匹宝马,用白银作马槽喂食,窗饰用玉凤衔铃,然后召集洛阳城中各位宗室大王宴饮,所用酒器有水精盅、玛瑙碗、赤玉杯,都制作精巧,皆非中原出产,都是西域进口货。又陈列出艺伎、名马和各种珍奇宝贝,令众人赏玩,之后带领众大王一一参观府库,里面金钱,绸缎,堆积如山。 此后元琛对章武王元融说出了最出名的一句话:不恨我不见石崇,只恨石崇不见我。(石崇西晋巨富,以骄奢糜烂出名) 章武王元融羡慕嫉妒恨,回家就病倒躺了三天。 北魏朝堂的腐败堕落可见一斑。 “我已经老了,纵然有心也无力再去改变了。可是尔等还年轻,若是你们助我改镇为州成功,必然是一副新面貌!”老者依旧不死心,勉力对着眼前年轻人述说,言辞已经十分恳切。 “老翁觉得乱军可能成事?” 裴昇瞥了老者一眼,心中闪过一丝不忍。 “不能,将骄兵惰,形如一盘散沙。如今虽然军势旺盛,不过是镜中虚影而已。”老者斩钉截铁的回答,他可不止是个文官,边塞行军亦是他所长,一双眼睛不说毒辣,至少称得上知兵懂兵。 裴昇看着窗外似在回忆,而后幽幽说道:“自古以来,没有制度支撑,只凭借一腔血勇起事,从未有人成事过。” “诚如所言,譬如秦末陈胜吴广,前汉绿林赤眉,后汉黄巾太平道,最后得利取天下者俱不是首倡之人。”老者深深的看了一眼裴昇,只见他反而转过头对着自己淡然一笑,个中意味似乎丝毫不怕老者猜到。 “不拘君父还是忠义道理,人之为人,心中还是须有所畏惧才是!”老者皱了皱眉毛,终于还是开口。 “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裴昇转过身来,盯着眼前老者,字字振聋发聩,“这就是我的道理!” “你……你?”老者闻言之后恍如雷劈,口中不停囔囔重复着,“天命不足畏,天命不足畏……”许久之后,他的身体塌了下来,原本高耸的双肩也驼了,仿佛瞬间苍老。 “你早已经知晓老夫身份了罢?”老者有气无力的问道。 “郦侍郎威名赫赫,小子岂能不晓。” “是哪种威名?酷吏还是腐儒?”郦道元冷笑一声。 “自然是名士,侍郎学究天人,一部《水经注》天下知名。我看侍郎今后也不必再给兵卒讲那些忠君爱国的大道理了,这在六镇行不通,在我营中更行不通。若是你愿意说些水经地理之类,兵卒们反而会更喜欢。” “水经……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郦道元默然摇头,自顾自的走了。 第5章 :开端 郦道元又坐在胡床上,目不转睛的看着校场上训练的兵卒。 “侍郎,我帐中儿郎如何?”将台上手持令旗的裴昇好笑的问了一句。 “听闻你训练他们不过三月时光,就已成如此精锐。莫不是彭子兴在胡乱吹嘘吧?”郦道元捻着胡须,眼睛一刻也不想离开。 “精不精锐得上了战场才知道,谁说了也不算,至于训练时间,确实短了些,还未练到我真正预期中的样子。” “如此军势,你还不满?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兵?”郦道元大惊,直接从胡床上站了起来。 裴昇撇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倒是说起了其他,“侍郎确实与其他人不同,一点也不奇怪这练兵之法吗?” 郦道元怔了片刻,开口说道:“老夫一开始也是觉得这不过是小儿把戏,但这些时日观察下来,发现内里却有一套规则与道理,越深思越有意味。”接着,又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不怕我把你这练兵之法透露给他人?” “有何可怕?”裴昇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 “老夫知晓了,你是铁了心不放我走?所以才不在意我每日在你营中闲逛。”郦道元揉了揉眉心,发问道:“你与我实言,你究竟想作甚?是想像破六韩拔陵一般?起事?叛乱?造反!?” “老夫可要劝你,洛阳朝堂虽然腐朽,但若是腾出手来,剿灭这些乱军不过是须臾之间,你不是愚人,你当看得明白。” “朝廷可剿一时,可剿一人,可剿一镇一州,但是能剿整个北境吗?”裴昇冷笑一声。 “至于我想做什么?” 裴昇抬头望了望天空,高秋爽气,云淡风轻。“我想要这六镇,这北境,这天下,不拘男女,不论胡汉,人人有活路,人人是人。” “郦侍郎,郦公,时代已经变了,大魏要亡,谁都挡不住。你可知这天下是苍生黎民之天下,非暴虐诸侯之天下!” 一时间,两人俱静,唯能听到校场中兵卒不停的呼喝声。 片刻后,郦道元平复住内心极大冲击,又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你姓裴,祖上可是来自河东?” 裴昇哈哈大笑道:“郦侍郎以为我是河东裴氏?我这个裴可够不上那世阀高门的裴,我只是平民百姓之裴。” 郦道元深深看了裴昇一眼,眼里流露出几丝苍凉,“你放我走罢,我可以保证一旦老夫完成改镇为州之事,必然即刻返回,继续为你营中战士教书识字如何?老夫一生清誉,从不失信于人!” 裴昇看着郦道元恳切的面庞,以及快低到尘土里的身子,实在不忍,但是好不容易遇到一个顶级人才,怎能轻易放手,更何况一想到他此后的遭遇,那更不能放他离开了。 “阿兄,你们在说些什么?”刚刚结束操练的黑獭跳上将台,兴致勃勃的盯着两人。 “无事,我马上要外出几日,这些时日你就替我看着他罢,跟着他读书习字,不能饿着他也不能冻着他。但不许他出营,知道了吗?”裴昇点了点黑獭,顺手给郦道元安排了个粘人的贴身保镖。 “我不想读书,我想学槊。”黑獭一听要读书,立马没了精神,但是又不能反抗裴昇的话,只能恹恹看了身边郦道元一眼。 “老翁,你我真是同病相怜。” 听着身后同时传来的两道幽幽长叹,转身离去的裴昇,心中默念了一句,郦道元啊,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也不想几年后不明不白一家子全死在关右阴盘驿吧。 还是乖乖的在我这做个教书先生吧,顺便给我画画地图。 …… “大王!” 怀朔城中大狱门口,几名守卫恭敬施礼。 卫可孤扫了一眼停在门旁的槛车,不经意的开口问道:“是何人擒住他们的?” “是平南王那边派人送来的,说是麾下兵卒在外出清扫途中偶遇,一番苦战之后才擒获这两人,为此还折损了数十甲士。”心腹属吏赶紧回答,“平南王还说,他想起这两人是从大王手中逃脱的,所以他未免大王惦记,就把人送来怀朔了。” “哼。这平南王言语分明是在讥讽大王。”另一名心腹顿时气恼,还待继续分说,看到卫可孤脸色,又收回了剩下的话,只得冷哼一声。 “平南王如此盛情好意,你还疑他?待会自己去领二十鞭。”卫可孤绷着脸,语气淡淡的说了一句,随后走进大狱。 大狱内是一贯的阴冷潮湿。 里面没有关押其他人,隔着粗木栅栏,牢房里只有贺拔两兄弟手脚俱被铁链镣铐捆绑,委坐在地上。 一人闭眼。 一人怒目。 “呵,老贼!”看到卫可孤身影,贺拔岳昂头高骂一声。 卫可孤脚步只走到大狱通道入口,隔着远远的看了牢房内情形一眼,听到贺拔岳的咒骂也只是冷哼一声,随即就转身离开。 “大王,你不去审问这两个贼子一番?”心腹属吏本来已经上前准备打开牢门,没想到自家大王却回头走了,只得赶紧转身跟上,“那贺拔度拔可还未抓到,而且这帮人上次搅乱怀朔,差点引得我们在五原战败,若是不严惩一番,怎么显示大王威严。” “威严?手中有精兵才叫威严。再说了平南王送来的……先关这牢里,两日之后再押入子城官署。” “这……喏!” 又是子城官署,跟着卫可孤身后的心腹不禁面面相觑,上回贺拔一家就是在官署被劫,里面守卫兵卒被杀的底朝天,地上的血腥污垢清扫了数日才没有异味。 如今又要关入子城官署,几人眼神互相示意,心中惴惴只希望这次不会再出什么差错。 心思还未安定下来,一行人忽然听到从城门口传来极大的喧哗和欢呼之声。 卫可孤顿时勒住马头,眯着双眼望向那边,饶是如他,心底也不由一颤,自从怀朔上次大乱之后,虽然破六韩拔陵没有惩处他,但是作为坐镇怀朔镇的别帅,说来还是负有最大的责任,于是如今骤然又听到这莫名喧哗,他颇有些惊弓之鸟的感觉。 “速速派人去城门探看发生甚事?” “喏!” 过了不久,前去查看的兵卒归来禀报,“大王,是沃野镇那边的运粮队到了,正在入城,城内军民见之心喜才会聚众欢呼。” “运粮队?” 卫可孤蓦然又涌现一阵不安,这感觉就像当日五原大战一样。他顿时下令,“命令粮队暂缓进城,我要重新检查!” “这……大王,他们已经入城,前头几辆粮车都快到粮仓了。” “莫要聒噪!追过去拦下来,尔等亲自检查。” 卫可孤神情肃穆,目光一闪,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顿了顿,又开口道。 “罢了,我亲自来检查!” 第6章 :布网 地面一片狼藉,在兵卒大力翻动检查下,麦穗散落一地。 卫可孤端坐在城门口,双手扶剑,静静的看着麾下兵卒检查运粮车,周边其余入城军民以及一干运粮役夫俱不敢说话,也不敢离去,只得站在原地呆看。 于是乎,所有进出之人都被堵在这里,城门周围人越聚越多。 黑压压一片,气氛森严,直如暴雨前夕的遮天乌云。 忽听到马蹄声轰隆作响,一人纵马而来,身后跟着数名骑士。此人头带风帽,在人群之前勒马,环视一圈,不由失笑道:“卫王真是有雅兴,不去营寨点校操练兵卒,而是坐在城门翻粮草,还聚了这么多百姓。” “你竟敢如此对大王说话,谁给你的胆子?”卫可孤身边一众心腹属吏纷纷开口斥责。 “平南王给的!”马上骑士亦不甘示弱齐声喝道。 卫可孤抬手制止了心腹,抬了抬眼皮,说道:“我以为统军在送完囚犯之后早已离城,没想到一直徘徊至今。不知统军在城中流连何事?” 一言既出,卫可孤猛然抬头,眸光四射,直盯着这个平南王派来的帐下统军。 马上的平南王统领闻言一窒,身体微微后仰,而后冷笑着说道:“我可不是你帐下小兵小卒,何必与你解释?卫王,在下还有要务未办,先行告辞!” 说罢,带着身后骑士挥舞马鞭,硬生生从人群中打出一个通道,策马离去。 看着被搅的人仰马翻,混乱一片的人群,卫可孤眼皮直跳,招手喊来心腹,“去查清楚,他来怀朔之后去了哪里,见了谁?” “喏。” “大王,这运粮车是否还需继续查?” “收拾清楚,放它们入城!”卫可孤没好气的看了问话之人一眼,旋即起身离去。 原本迟延许久的运粮车又开始陆续进城,他们的目的地是东城的粮仓。 作为沃野镇粮食转运的第一站,怀朔城内的粮仓占了东城很大一部分面积,奇怪的是这粮仓并不是传统高耸塔楼样式,而是一个个在地面挖出来夯土夯实的圆形大地窖,下窄上宽,就好像夯土造的大瓮镶在地里一般,里面铺上席子,再倒满粮食,然后用木头架住,用土封住,只留个口子,上面再建个屋子,用以遮风挡雨。 如此形式的粮仓能让粮食一直处于阴凉干燥的状态,更适合长久保存。 一辆辆运粮车停在地窖外面,辗转千里的役夫来不及休息,就在兵卒的催促下,开始卸粮,刚刚收割完的麦穗像瀑布一样从车上倾斜下来,这片地界顿时变成了金色的海洋。 密密麻麻排成一团的运粮车中,突然从车底坠下几个身影,然后又悄无声息的混入人群离开。 “我手脚都撑麻了。” 彭乐小声嘀咕,却被身旁的宇文颢赶紧抓住臂膀,低声道:“子兴慎言。” 裴昇和高欢一路当先,沿着熟悉的道路,穿街走巷,不一会儿就到了两栋相邻的破旧院落门前。 正是两人之前在怀朔的住所。 裴昇闪到自家院子门前轻轻敲了敲,旋即,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缝隙,不见人也不闻声。 裴昇将一枚铁符从缝隙塞入,片刻之后,大门打开,一个面目普通的鲜卑男子埋着头走出,没有看裴昇几人一眼,也没有交谈,匆匆离去。 身后的窦泰和彭乐立马上前走入院落,快速转了一圈之后,对着在依靠在门前警惕的裴昇等人点头示意。 “未想到还能再回到这里。” 裴昇掩上大门之后,看着熟悉的院子,不禁有些感叹,记忆深处收藏的属于原主的回忆一丝一丝冒了出来。 这是个两进的院落,墙头不高,青草蔓蔓,靠墙处有一块已经荒废的菜圃,原主记忆里时常有个双鬓堆雪、满头华发的老人在上面劳作,边挥舞农具,边念着诗经里的句子:以我覃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既庭且硕……而一个垂髫小儿则认真的坐在一侧听他吟诗。 院子的角落里还摆着一根布候,底下堆着几个石锁。裴昇走上前去,轻轻抚摸着布候,上面的箭孔已然泛黄。 “我还记得刚搬到这里,第一次来拜访裴公时,他正在这院子里教你射箭。”高欢亦难得感慨了一句。 “贺六浑,你不翻墙回去看看自己家?”窦泰伸手攀了攀两间院落之间的墙壁。 高欢闻言却是笑着摇头。 夜风习习,裴昇没有沉溺在回忆中多久,招手把几人唤进厅堂。 “卫可孤依旧住在子城官署。”裴昇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怀朔简易地图,指着西北角的子城说道:“但是自上回队主你们突袭官署之后,子城的守备就严格了数倍。再如上次一般闯入,恐非易事。” “那该如何是好?”宇文颢出声询问,这次刺杀活动,裴昇本不愿带上武力值较低的宇文颢,但是央不住他搬出了报恩大义,甚至连宇文肱也发声说他虽然未受杨钧恩义,但是此等大事怎么能少了宇文氏,硬生生把宇文颢塞进了刺杀小队里。 “要我说,直接寻个时机闯进子城,一槊杀了便是!”彭乐嗡声嗡气,一如既往的莽撞,“说来说去,一槊而已!” “不,我们守株待兔,让他自投罗网。”裴昇伸手点了点地图。 “这是何意?”窦泰好奇问道。 “你们可曾听过网开一面的故事?” 见其余三人面面相觑,裴昇遂开始讲起古来,“成汤是商朝帝王,某日他外出,见到郊野四面张着罗网,张网的人祝祷说:愿从天上来的,从地下来的,从四方来的,都进入我的罗网。成汤听了就感慨说:这样就把禽兽全部打光了。于是把罗网撤去三面,让张网的人祝祷说:想往左边走的就往左边走,想向右边逃的就向右边逃。不听从命令的,就进我的罗网吧。” 彭乐疑惑的看向窦泰,发现他也在挠头,甚至连宇文颢也双目失焦,三个人你看我我望你,最后还是彭乐硬着头皮发问道:“阿昇意思是我们要放他一面?不,三面?” 高欢眼中寒光闪动,他可不与窦泰彭乐一般迟钝,顿时明悉了裴昇的意思,轻声问道:“阿昇,你已经布下几面网了?” “不多,四面。” 裴昇伸出手掌,比了比手势,脸上也不由露出一丝笑容。 高欢眼神闪烁,手指暗自搓动,不停的在心中揣测,这个谋划他也全程参与,只是不知裴昇何时就开始布网了。 “此处可安全?那个人值不值得信任?”宇文颢放弃了思考,指了指房间,他第一次参与这等大事,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我们不需要信他,只需要知道他有多想卫可孤死即可。”裴昇手掌拍在地图上,一锤定音,“这几日蓄养精神,后日行动!” “喏!” 众人齐声作答。 第7章 :驱赶 “大王!” 子城镇将官署内一间偏屋,一名军中队主带着手下守卫躬身施礼。 卫可孤不置可否,推开屋门,走入堂中,那名队主亦跟在身后,转身轻轻掩上了大门。 “重归故地,感觉如何?” 此处正是上一次贺拔一家被关押囚禁的地方,卫可孤是特意让人把贺拔两兄弟再次关在这里,个中含义不言而喻。 “呵,老贼!” 屋内光线暗淡,或许是上次动乱之后未收拾干净,地面还散落着不少杂物和薪柴碎木,贺拔岳面色轻蔑,靠坐在墙边,身边的贺拔胜亦睁开双眼,目中含恨。 “老夫看你们父子俱是英雄豪杰,方才怀着爱才惜才之心,没有对你们痛下杀手!不想你们却死心不改。”卫可孤双手背后,微抬着头,眼底都是不屑,“愚昧腐朽之人,那洛阳朝廷有何值得你们效忠的?” “尔等根本不在彼辈眼中,就连猪狗都不如!” “我自跟随真王起事,方才知道什么叫做大义,什么叫做仁德……”说到这里,卫可孤话音一顿,再次开口招揽,“我依旧念你们人才难得,此时投降,过往种种,我可以既往不咎,往后加官进爵,称侯封王亦非难事!” “痴心妄想!” 贺拔胜箕坐在地,一双鹰眼斜视卫可孤,“荣华富贵与我有何焉?我等所坚持,所为的岂是为了什么洛阳朝廷!” “我等所为只为一人!”贺拔岳掷地有声,“就是命丧你手的怀朔镇杨镇将!” “原来是他吗?”卫可孤轻声念叨,“杨钧杨季孙,确实是位英豪。” “但老夫自衬不逊色于他,何不投与老夫,只需与我相处旬月,你们就可知道老夫亦是六镇一等一的豪杰!” “谅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 贺拔胜放声大笑,一时间竟震的屋内窗棂索索作响。 堂中刚刚大发豪言的卫可孤被贺拔胜如此蔑视,顿时脸色不好看。 忽的,身后那名守门队主靠了过来,声音低沉含糊,似是有事要说。 卫可孤面皮一跳,反手抽出腰间长剑,即刻之间,居然直接刺入这名队主脖颈,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我早就知道你是他派来监视我的人!” 伴着着这一剑,屋外也传来数声凄厉惨叫。 守门队主握住刺穿喉咙的剑刃,那里鲜血呲呲如流,根本止不住,他看着卫可孤,嘴里勉强吐出几个声音,“你…老贼…活不过今日……” “哼!”卫可孤嗤笑一声,用力抽出长剑,刃上血液在墙壁甩出一条血痕。 “他说的对,你活不过今日了!老贼。” 一阵沉重的铁锁落地声,贺拔胜和贺拔岳缓缓站起,一人从身后杂物堆里摸出一把弓,一人捉出一把环刀。 贺拔胜纵步一跃,环刀当头劈下,风声利利,直扑卫可孤。 “卫贼,拿命来!” 卫可孤依旧沉着,他退后数步,侧开身子,环刀刀刃从他胸前刮过,激起一阵刺耳的金属声音,刮开的衣裳布缕之下寒光闪烁,一枚枚鱼鳞般的铁片攒成铁甲,赫然是具装骑兵上阵时才会披挂的鱼鳞甲。 大门被用力推开,两个兵卒跳跃进来,一左一右持刀护卫在卫可孤面前,其中一人高呼,“大王,外面叛贼已经尽数伏诛!” 未等他话音落,一只长箭从他上颚穿入,锋利箭头破颅而出,尖锐的长鈚箭头距离卫可孤的眼睛只有几分距离,巨大的动能带着这名护卫的身子往上窜了一窜,随即失力瘫倒在地。 “大王,贼人手狠,快撤!”另外一名护卫见状迅速移动身躯,再度挡在卫可孤身前。 卫可孤也不迟疑,马上转身窜出门外,行进之时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绝大的弦响以及闷哼声,而后就是倒地声。 屋子两扇大门被巨力踢散,门板旋转着撞向屋外院落,洞开的大门后,贺拔兄弟一前一后现出身影。 贺拔胜持刀在前,贺拔岳挽弓在后。 而院子里,不知道何时已经出现了三列兵卒,呈扇形排阵,一列持盾步卒在前,一列长枪兵在中,最后是几名弓手簇拥着正中微喘的卫可孤。 只见卫可孤神色轻蔑,看着贺拔两兄弟,淡淡吐了一句。 “无知小儿,我早已经布下伏兵!” “是吗?”贺拔胜也自不屑,开口道:“你怎知我们没有伏兵?” “咻!” 伴随噼啪的瓦片碎声,一什弓手出现在头上屋顶,全员头戴垂沿风帽,遮住面容,一言不发就开始挽弓射击,连绵箭幕抛向场中卫可孤一行人。 持盾步卒立刻举盾遮挡,可惜这什伏兵弓手居高临下,一轮箭幕过后,除了持盾步卒,已经有数名枪兵中箭倒地。卫可孤劈手抢过一个盾牌,心念一闪正要在兵卒护卫下逃出院落,却在迈步一刻心头又涌上一丝疑惑。 “他们设伏,环环相扣,莫不是要故意逼我出去吧?” 心中生疑的卫可孤顿时停住脚步,呼喊着身前兵卒以他为核心围成一个圈,盾牌在上,长枪在下,形似一个圆形拒马。 此时,屋顶上的弓手越射越急,似乎完全不在乎臂力一样,只见得箭幕接连不断,噼里啪啦如同暴雨砸在盾牌上,压制的卫可孤一步都无法动弹。 屋内的贺拔胜亦趁这个时机,埋头沉肩像攻城撞车般撞入持盾步卒当中,他侧身闪入枪阵缝隙,左手抓住一支长枪,用力往自己方向拉扯,右手长臂一伸,磨得锋利雪亮的环刀如白光闪过。 “攒刺!” 圆阵中的卫可孤大呼,顿时数支长枪胡乱朝着贺拔胜刺了过来,那阵中的长枪兵因为遮在头顶的盾牌挡了视线,虽然听命行事,其实一通乱刺之下,根本看不清贺拔胜在哪里。 贺拔胜抽身后退,手中更拉着一支长枪,长枪对面的枪兵虽然依旧握着枪,却早已人头两分。在贺拔胜突袭拉扯之下,既要应付头上箭雨,又要阻挡他的圆阵顿时露出了一个缺口破绽。 “补位!合拢!” 卫可孤急切高呼,但却已经来不及。 贺拔岳觑得时机,立刻开弓,对着贺拔胜制造出的圆阵缺口接连射出三箭,箭箭皆是没入阵中兵卒咽喉,直至尾羽。 “不好,他们是真的想要在这院落里杀了我!” 卫可孤心中波澜大作,不禁怪起自己之前判断错误。 还有机会!卫可孤身子缩在盾牌之下,紧紧盯着四周。 屋顶箭雨突然疲软,显然是在弓手在短时间高强度开弓之后,已经乏力。 就是此时! 卫可孤推搡一名护卫在他身前的兵卒,将手中盾牌砸向贺拔胜方向,怒喝一声,“冲锋!正面冲锋!” 圆阵兵卒顿时失措,有忠心兵卒闻言就持械冲出,有的则楞在原地不动。 而卫可孤已经一个翻身逃出这个险些要了他性命的偏屋院落。 贺拔胜极力要去追赶卫可孤,不想却被卫可孤遗下的兵卒堵住去路,屋内的贺拔岳则放下手中劲弓,眉梢一挑,面色轻松。 “一切顺利,豺狼已经入网,阿昇那边也该动手了吧!” 第8章 :收网(求追读) 卫可孤不断擦拭额头汗水,头上学自中原人士戴着的漆纱笼巾不知何时已经遗失,只留下平巾帻歪歪斜斜挂在他发髻上。 “平南王好手段,计谋环环相连,老夫差点命丧你手!”卫可孤扶着墙壁,气喘吁吁,咬牙切齿的说道:“平南王,破六韩孔雀!我要你的命,待我收拾完这帮贼子,定要起兵夺你武川镇!” 喘息片刻后,卫可孤忽然察觉不对,这屋内杀成一片,屋外怎么毫无反应。 而且这四周也太安静了些。 他猛然往地上一扑,一支长箭从他头顶飞过,将他的平巾帻打飞,锋利箭头更在发间犁出一道痕迹,万千碎发随着箭矢穿过,荡在空中。 “卫王好利索的身手,居然能从我箭下逃得一命!” “你是何人。”卫可孤披头散发的站起身子,看着四个人影从官署墙头跃下。 “我的小名卫王从前不知道,但是我希望卫王今后能牢牢记住!” 为首之人,身高八尺,眉毛高挑,盎然一股飞扬之气。他正一边走来,一边将长弓收起,身后一名凶恶大汉递上一根玄色马槊,积竹木柲弹性甚佳,握在这少年手中,微微摇晃,八面槊锋反射着灼目阳光,令人不敢直视。 “记住我这取你性命之人,名唤裴昇!” “嗬嗬…哪里来的无名小辈…”卫可孤低头干笑,声音嘶哑,忽的他的笑声变成一声高喝,“你们都太小看我卫可孤了罢。” “你有后手,焉知我没有后手?” 官署外,号角声顿起。 原本被裴昇等人关上的大门传来猛烈的撞击声,伴随着整齐的号子声,片刻之后,几根尖锐的木桩撞开大门,一群赤裸上身,环抱撞木的兵卒涌进官署。 旋即他们又迅速退出官署,让开道路,三头黑黝黝披着铁甲的高头大马并排踏入大门。从护首的面帘,护颈的鸡颈,护胸的当胸,护身的马身甲,护臂的搭后,到竖立在马屁股上的寄生,一应俱全。 赫然是具装骑兵。 “这是我之前督造的攻城器械,没想到攻破怀朔时没有用上,原来是留待今日!还有这具装骑兵,孔雀有的,我也有!你们这些孔雀手下的贱狗,今日就死在这里吧!”卫可孤满意大笑起来,只可惜他现在披头散发,浑似一个疯子。 裴昇挥了挥手中丈八长槊,缓步上前,“不过是些具装骑兵而已,我要杀之人,你们可以来试试能否挡得住!” 说罢,就先发制人,纵身而上,快步奔跑中,长槊携着他的巨力拍向马上身着铁甲的骑士。 被袭的骑士,没想到裴昇如此悍勇,眼露慌乱,便收势想要转弯,绕到裴昇身后,不想突觉胸口一痛,然后整个人便被长槊挑起,复又砸到身边另外一人身上。 裴昇随即在失去主人的战马马鞍上一按,翻身上马,双手变幻握把,长槊如毒蛇吐信,从一个刁钻角度窜出,先刺中被砸到的那名骑士喉咙,而后握住长槊用力往后捅去,尾部的金属铜刺犹如长了眼睛一般准确命中并排三骑之中最后一人的眼睛。 顷刻之间,刚刚入院的三个具装骑兵尽皆丧命! “如此孱弱不堪,也好意思称自己为具装骑兵?”裴昇用槊杆拍打其余两只战马,把他们赶向窦泰等人方向。 彭乐眼见裴昇如此神勇,热血上涌,抄起长槊,呼啦啦大喊一声冲上前去,奔跑中接过战马缰绳,策马赶到裴昇身旁。 窦泰没有这么莽撞,他知道自己所擅长的是弓射,于是就缓步退至墙边,搭弓描向府外其他骑兵,耐心寻找破绽。 高欢见状,则心思一闪,想起一旁无人看管的卫可孤,正欲捉刀上前。 没想到卫可孤早已经远远退到另一边角落,正阴毒的看着裴昇等人,或许是感觉到高欢的视线,他蓦得转过头来与高欢对视,凌乱发丝下,双眸里止不住的杀意。 高欢止住步伐,对着卫可孤举起手中环刀,浅笑一声。 眼见得最先入院的具装骑兵一个回合都没扛住,卫可孤顿时气急大喊,“全部进来,所有骑兵全部进来!杀了他,杀了他们!” 一声令下,门外数十骑全部挤入官署,密密麻麻的护在了卫可孤身前。 偏屋内刚刚收拾完毕残兵的贺拔胜和贺拔岳听到屋外如雷的马蹄声,顿时心中大惊,急忙破门而出。 待他们看清官署大院内的具装骑兵时,不由面色苍白。 贺拔胜对着高欢大呼道:“贺六浑,怎得城外大军还未入城吗?” 高欢想起一早就去了城门的宇文颢,心中也是疑惑,为何到这个时辰还没有打开城门放石崖城的武川兵和怀朔兵入城,只能对着贺拔胜悄然摇头。 贺拔胜眉头紧皱,看到场中还有一匹无主战马,立刻快步赶上。 “子兴,你我好好冲杀一番可好?”裴昇甩了甩长槊,看着眼前这队具装骑兵,笑了起来。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彭乐满脸不在乎,仿佛猎手看到猎物般兴奋,甚至还拽了一句古文。 “好,都会读孟子了,郦先生教的不错,回去给他加餐肉食。” “嘿,学会并且运用自如的可是我,我也要吃肉!” “那就先杀散这些骑兵吧!” 两人居然在具装骑兵的包围下谈笑起来,俄而,笑声收敛,在彭乐兴奋的大吼之中,战马长嘶,并排窜出,两根长槊弹开,借助马力,空中血液喷溅,又是两人倒下。 “稍待,我来也!”贺拔胜拍马赶来,手中环刀挥舞。 贺拔岳伸手攀上屋顶,双脚前后站定,眼睛随着裴昇移动而移动,手中一石半的硬弓已然拉开。 “嗡!” 一根利箭从空中闪过,紧紧贴着裴昇身上的甲胄射中他五步外一名具装骑兵的咽喉。 裴昇回首一看,屋顶之上,贺拔岳目如炬火,汹汹燃烧。 他不由一笑,手中长槊却是不停,翻手又砸中另外一骑。 众骑背后的卫可孤脸色突变,他是积年宿将,今日在连番刺杀和冲击之下,却做出了个绝对错误的决定,那就是让具装骑兵全部进到了这小小的官署院落之中。 具装骑兵战力最强的场合,本该是在一望无垠的平原上,列阵冲击,威势所向披靡。 如今在这逼仄地带,想冲冲不起来,单打独斗又打不过眼前的裴昇、彭乐、贺拔胜这个时代最顶尖的猛将,更不用说还有窦泰和贺拔岳在远处突施冷箭。 随着眼前骑兵个个坠马丧命,卫可孤面色越来越白,心中一个声音不停大吼,快逃,趁骑兵还没死光,趁这几个贼子被挡住,快逃! 但是,他的双脚却如同灌了铅一般,居然分毫不能移动。 是不能,还是不愿? 卫可孤心底忽的闪过这个奇怪念头,但是下一刻,他却没有机会去分辨清楚了。 一条乌影闪过,卫可孤感觉脖颈一凉,有丝丝寒意传来。 眼前所看见的东西忽然开始向后翻滚旋转起来,划过地上堆叠的骑兵尸体,划过房舍屋檐,最后停滞在蓝的近乎苍白的天空,翻滚间似乎还看到前面有一个无头身体,背影与自己真相似啊。 “咚!” 一颗头颅坠落在地,翻滚几圈,歪在一旁,睁得大大的眼眸中还带有一抹疑惑。 裴昇勒住战马,身边横七竖八躺着尽是尸体,一边的彭乐和贺拔胜也伏在马上止不住的喘息。 “看来我要杀之人,谁都挡不住,你说是吗?卫可孤。”裴昇跳下马去,对着死不瞑目的卫可孤头颅说道:“你可记住我这无名小辈的姓名了?” 随即伸手揪住卫可孤乱发,拎着首级,对高欢以及其余人笑着说道:“第四面网来得迟了些。不过无妨,它不来,我去迎它!” 说罢,就重新跳上马去,纵马出府,直趋城门。 他没有拍马疾驰,反而是放慢了马步,简直就像是逛街一样从街道上穿过。 他没有高声呼喊,右手提举首级,鲜血淋漓,沿着手腕流到肘部,而后滴滴往下坠落,随着他的前行,一滴一滴绽放在地面,缀成一行血色莲花。 他也没有刻意停顿示威,目光所到之处,无人敢面其锋芒。 他就像河伯行走在大河之中,所到之处,身边河水尽皆分开。 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充斥了裴昇的内心,甚至身体都有点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这不是畏惧,不是热血上头。 试问,谁人自少年起没有过明君梦、清官梦、英雄梦,而此时的裴昇在他人眼中不正是个睥睨天下的英雄吗? 此后的世界,就是由我这般的英雄豪杰执干戈鞭挞天下了! 随之而来的就是,乱军崩溃如意料之中发生了,当所有乱军兵卒看清裴昇手上的是卫可孤首级之后,就如同沙子搭成的塔,没了卫可孤这个军中大帅做核心支柱,大浪拍来,一触即溃。 原本聚在城中的兵卒军民百姓犹如惊慌的蚂蚁,不辨方向的四处乱撞,密集的人群互相推挤着,无数人被撞翻在地,然后被人群踩过,大王已死的呼喊,如同狂风卷过整座城市。 “嘭!” 怀朔南门终于打开,宇文颢领着石崖城的武川和怀朔军队赶来,身后跟着贺拔度拔、宇文肱、独孤如愿、李虎等人。他一马当先,脸色焦急,嘴上更高呼,“怀朔已破!怀朔已破!” 但是当他看到眼前情形时,却不由愣住了。 裴昇驻马站在入城大道上,单手高举一个面目狰狞的首级,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淋漓,身后如散开的花瓣一般跟着彭乐、贺拔胜、窦泰、高欢、贺拔岳,隐隐把他簇拥在中心。 “宇文兄,可否帮我把这卫可孤首级挂在城头!”裴昇伸手递过血液已经流干的首级,平静的说道:“让这乱军,这世人知道,我等已经为杨镇将复仇!” 第9章 :薄暮定策 日暮西坠,放出的残光照在怀朔城头,显得血红鲜艳。 裴昇一人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的夕阳出了神。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片刻之后李虎那熟悉的声音响起。 “军主,今日事协,虽有小差错也可称大获成功,为何你还如此神色不渝,闷闷不乐?” “不过是为落日余晖感怀罢了。”裴昇挤出一丝笑容,“官署内那些具装骑兵的甲胄剥下来了吗?” “已经全部收拾好了,那数十匹可堪披重甲的高马良驹也被我收拢起来了。”高欢跟在李虎身后,闻言轻声作答。 “太好了,还是队主细心。”裴昇顿时从之前的忧郁中破功,一脸欣喜的握住高欢的手,“一定要收好,日后再挑选些雄壮兵卒,好好训练一番,我们就有自己的具装骑兵了!” 高欢看着拉着自己双手上下摇晃,眼中异彩连连,显然已经在幻想自己带着具装骑兵纵横冲锋的裴昇,不由开始苦笑。眼睛一转,身畔的彭乐、窦泰等人也是一脸神往,特别彭乐,就差流出口水了,他不由扶额。 “军主,贺拔统军他们正在收拢城中降兵,我们是否也要?”李虎上前一步,低声询问打断了裴昇的畅想。 “自然要!宁世,你带几个精壮兵卒,扛上我的裴字大旗,明日起开始在城门口招兵。”裴昇放开高欢的手,点了点窦泰。 “这样,贺拔统军那边不会有什么异议吧?”窦泰有些迟疑。 “怕什么,我们这回深入怀朔,非但刺杀了卫可孤,更里应外合收复了怀朔城。所有功劳都该算在我们身上,招点降兵算什么?”彭乐听到窦泰这话不满的开始囔囔。 “子兴话虽糙,但是道理就是这个道路。若是我们过于谦逊退让,事后再想收拢这些降兵就晚了。要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裴昇说着,把目光投向默默捻须不语的段荣,“还有粮食,之前我们和破六韩孔雀合作时,虽然从他手上拿了千石粮食,但是两边一分,其实没剩多少。所以东城粮仓一定要守住,不能出一丝差错!” “文彬,你带一队中军兵卒协助子茂兄封锁粮仓。” “喏。”李虎应声领命,本就奔着后勤事务而来的段荣也颔首接过了这个差事。 “还有什么事吗?”裴昇看向眼前众人,除去驻守石崖城营寨的尉景和娄昭等人,自己的大半个班底都在这里了。 “刚刚你说到破六韩孔雀,如今卫可孤已死,他会不会发兵来打我们?”窦泰突然发问。 “不会,他现在忙着吸收拉拢卫可孤死后留下的势力都来不及了,哪里有闲心来顾及我们。”裴昇转身,看向已经完全坠落的夕阳,手指摩挲着城墙青砖,上面依旧散发着白日暴晒后的余温,“等他蚕食干净,才会发兵打我们,我甚至能猜到到时他喊的口号肯定是为卫可孤报仇。” “呵,小人。”彭乐不屑的啐了一口。 “他并不足虑,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我们要担忧的是那边。”裴昇伸手指向北方。 “柔然?”高欢心中一惊。 “不,是东西高车部落。” “他们?他们不是一直和大魏相安无事吗?” “那是因为之前被大魏连着出塞打了九次,打怕了才臣服的。如今天下人都能看出大魏已然外强中干,自然都起了心思。我猜他们已经举族投奔破六韩拔陵了!”裴昇摇了摇头,现如今北境真可谓是遍地烽火。 “嘶。那这怀朔城不是依旧危险?”彭乐暗自咋舌。 “贺拔统军他们是如何打算的?”裴昇看向高欢。 “未定,不过我听宇文颢说,他们要在三日后进行祭祀,祈拜苍天,祭奠杨镇将以及死去的怀朔兵卒,而后再……”高欢的话还未说完,众人就看到宇文颢气喘吁吁的登上城楼,一张涨红的脸上尽是兴奋雀跃之情。 “阿昇,你们怎么在这,害的我在城中一通好找,马都骑乏力了。” 裴昇展颜一笑,“适才与众人一起在此观看落日,不觉间就流连许久,阿兄有要事找我?” “是贺拔伯父以及我阿父他们寻你去城中商议要事。” “可是祭祀之事?” “对,你已经知晓?”宇文颢喘匀了气息,然后踱步到城边看着已经墨黑色的天空,慢慢说道:“还有宴飨,大飨之后有大赏!这次诛杀卫可孤之事所有有功者都会得到赏赐!” “这么说来,贺拔统军是决意占下这怀朔城了?”裴昇暗自蹙眉。 “当然!我们如此艰难才收复怀朔,难道还要再轻易舍弃?”宇文颢对裴昇这话大为不解。 裴昇沉默不语,宇文颢蓦然失措,支吾着开口道:“莫非阿昇你还有其他想法?” “不,一切听从贺拔统军吩咐,不过我今日冲杀疲乏,且我这人认熟怕生,已经睡惯石崖城边的营寨了,如今夜色未深,我先行回返石崖城,等三日后祭祀宴飨之时,再来怀朔。” 说罢,就带头走下城墙,宇文颢急忙跟在身后,连连感叹道:“今日真是多亏了阿昇,若非你武力绝伦,在重重包围之中,一举击杀卫可孤。我这怠军之罪,可真的要用性命来赎了。唉,那时我心中只有一个念想,若是因我害的你还有贺六浑他们丧命,我必然自刎以谢罪!” “阿兄言重了,你这样说,不就是对我们几人没有信心吗?”裴昇笑了笑,锤着彭乐结实的胸膛,“你看,子兴如此雄壮,叫他此刻再纵马冲杀数百回合,亦是无妨!” 彭乐闻言大乐,连忙凑过来对着宇文颢夸耀自己当时如何神勇云云。 “诸件事务,就按我所说的去做。队主,我不在怀朔时候,一切事务由你来指挥。”下得城楼后裴昇对宇文颢拱了拱手,又低声嘱咐高欢。 随后从中军亲兵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带着几名扈从,朝着石崖城方向去了。 宇文颢寒暄几句后便辞别众人,走了一段路程后才突然惊觉:这怀朔城不就是裴昇从小长大的地方吗?他怎么会在这里睡不惯! 再回首,裴昇早已经策马远去,唯有城楼底下,卫可孤的首级犹如一枚灯笼随风飘荡。 第10章 :月夜加冠(求追读) 石崖城边怀朔营寨。 宇文黑獭百无聊赖的坐在校场将台上,双脚垂落,前前后后摇晃着。 他身前的郦道元则是惬意的躺在一张奇型胡床上,这是裴昇最新改进的,把胡床添加了靠背,坐垫也拉长。从原先的马扎形状变成了后世的躺椅模样,让人躺坐都更加舒适。 “今夜月色大明,但是带有血意浓浓,估计怀朔那边是杀的血流成河咯。”郦道元摇头晃脑。 黑獭听的抓耳挠腮,脸带不忿,“你看看整个营寨冷冷清清,校场上只剩下你我,若不是要留下守着你,我也去怀朔了,唉,不知道阿兄没带上我助阵,是否会觉得力不从心。” “阿昇肯定不会力不从心!你这个小黑子,天天就知道胡乱吹嘘自己,你是不是平日里挨军法挨的少了!”一个粗犷的声音从黑獭头上传来,骇的他一个激灵,差点从将台上掉下去。 “尉军法官!” 黑獭立马站直,双眼目不斜视,摆出了一副认真模样。 “不知怀朔那边是否顺利,过去如此之久,也无一人回来通报一下。”大腹便便,腰带八围的娄昭也忍不住发声,言语中满是忧虑。 “自然是一切顺利。”一行骑士纵马入场,为首的裴昇高声朗朗。 “阿昇!” “阿兄!” 声音此起彼伏,以黑獭的最为响亮。 “怀朔已然收复,三日后要祭祀宴飨。”裴昇跳下马来,对着众人说道。 “太好了!终于能归家了。”尉景欣喜之余,一声长叹,“只是不知城中又是何番情形了,离家时我家门前桑树刚发新芽,如今恐怕已经老叶落尽了罢。” 从三月到八月,来去不过短短五个月,怀朔城却已经几易其主。 场间众人听到尉景所言,也不免升起了时光倥偬的虚幻感觉。 凉风吹拂,天上皎月如银盘,朦朦月光挥洒,似青纱笼罩下来,勿需灯笼火把,就照的校场之内鳞光片片。 裴昇这才恍然惊觉,原来此时已过八月十五仲秋。可惜的是这个时代还未有过中秋节的定例,只在南方地区有些赏月的风俗。而在北境,秋季更为出名和重要的节日是中元节和重阳节,身处军旅之中,安稳过节真是奢望了。 郦道元慢腾腾的从躺椅上爬起来,略带惊奇看向裴昇,“这个时候你不留在怀朔城,反而回来此处?” 裴昇瞥了一眼郦道元没有回答,对黑獭小声说了几句,他点了点头拔腿就跑,片刻之后捧着两件物事回来。 郦道元顿时双目圆睁,忽的冲上前,不可思议的看向黑獭手中物事,“这不是丢弃在荒原上了吗?你是何时把它们寻回来的。” 裴昇接过黑獭手上的漆纱笼冠和旌尾节杖,将它们塞回郦道元手中,“那日未离开许久,我就叫人回去捡起来了。已经命人清洗干净,郦侍郎留着做个纪念罢。” 说罢,轻轻拍了拍黑色笼冠,“莫要再想洛阳了,你看这节杖,若不是我有意寻回,此刻它已经如残枝枯木一般随风雨腐朽了。” 郦道元抚摸着节杖的手指微颤,他忽然无声的笑了一下,然后看着裴昇。 “小子你生辰几何?” 裴昇默默算了算,开口答道:“应是永平元年(公元508年)。” “什么!”一旁黑獭大惊失色,他猛地跳了起来,指着裴昇手指颤抖的比郦道元还厉害,“阿兄你居然比我还小?” “我可是正始四年(公元507年)生人,比你还大了一岁!” “哦。你现在才知晓吗?”裴昇笑着指了指尉景和娄昭,“其余人可都知道,他们怎生没有和你说呢?” “嗷。那我不是白叫了你这么久阿兄吗?” “嗯?白叫?”裴昇面色沉了下来。 黑獭顿时一个激灵,“不,没有白叫,阿兄永远是我阿兄!” 郦道元望着裴昇忽然出神,他也未想到裴昇方才年满十六,而后正色说道:“自古以来,男子年满二十方可加冠。但是在这烽火战事之时,亦是多有刚束发就加冠之人。” 裴昇心头一动,知道了郦道元的话外意思。 “按道理,加冠之事本该由你族中尊长来实行,并且广宴宾客,作为见证。但是我听闻你自幼失怙,辛苦抚养你长大的阿翁亦于去年病故,族中再无他人。”郦道元捋了捋颌下长须,“老夫这年龄应该与你阿翁相仿,容我妄自尊大,今夜为你加冠。不知道你以为如何?” “长者赐,不敢辞。郦公一代名士,能得郦公亲手为我加冠,这是我的福气与幸运。”在古代除了族中德高望重的耆老,另外有资格为你加冠的就是你的老师了。 正所谓天地君亲师,对于郦道元来说,不管他出于何种心思,一旦传扬出去,让别人知晓裴昇是他亲手加冠的,必然会把他们当做亲生师徒看待。这恐怕也代表着,郦道元已经打消了回洛阳的心思了。 而对于裴昇来说,有这么一个青史留名的名士加冠,傻子才会拒绝呢。 “如此甚好,既然加冠,那就需要先取字,不知道你家中可曾先行取好了?” “未有。”裴昇翻了翻原主的记忆,似乎祖父曾经说过等二十岁加冠会依照家谱给他取个好字,结果却是他未能支撑到裴昇二十成人。 “善,那就容我一思。”郦道元开始捻须苦想起来,甚至绕着将台踱起步来,忽的,他抬头看向天上皎皎明月,恍然大悟。 “昇,《说文》解曰:日上也,同升,意乃初升太阳。”郦道元面向裴昇,振振有词,“既然你名为昇,字中也应该带有日光之意。《易经未济卦》曰:君子之光,其晖吉也。《荀子天论》也有言:故日月不高,则光晖不赫。所以我认为字中当有晖字。” 说到这里,郦道元不由的停了下来,状似在询问场中众人意见。 这校场上几人,除了娄昭读过些书,其余人连郦道元刚刚那番话都听不明白,哪敢有什么建议。 裴昇立马知趣的凑上来,“先生所言甚是,还有呢,总不能取个单字吧?” “哼,急什么,自然还有。嗯,你觉得元字如何?” “元晖?”裴昇把这两个字合在一起默读了几遍,听起来怎么有点像北魏宗室? “元,始也。《尚书益稷》有言:元首,君也。这不就与《易经未济卦》所说的:君子之光,其晖吉也对上了?且音调平仄朗朗上口,你可有何不满?” “不敢,谢过先生赐字。”裴昇俯首大礼参拜感谢。 郦道元微笑颔首,随即解下了自己头上的平巾帻,伸手拍了拍裴昇,“来,低下头。本该为你带新冠的,但是仓促之下也无处可寻冠带,你将就先带我这旧冠,待日后自己再换一个。” 说罢,将平巾帻带到了裴昇头上。 “既然我为你加冠了,日后你可称我为师。”郦道元眯眯笑,看着头戴平巾帻后,平添几分文气的裴昇。 “是,先生。”裴昇再度下拜,认下了这个师徒名分。 一边的黑獭看的眼馋,突然说道:“郦先生,我都年满十七岁了,你也帮我加冠,取个字吧!” “额……” 郦道元面皮一动,看了看黑脸上满是期待的黑獭,这小子不是故意来捣乱的吧?自己刚借着加冠之事和裴昇拉近了关系,这小子就蹦出来,非要把这月下加冠独一无二的妙事变成寻常事吗? 见郦道元沉默不语,黑獭马上开始了自己最擅长的粘人功夫,惹的郦道元不胜其扰,最后只能答应下来。 算了,一个也是加,两个也是加,郦道元无奈,只得看着黑獭沉吟半响后问道:“你觉得黑獭好听吗?” “好听啊,黑獭有啥不好听的,獭在水里游的可快了,我都赶不上。”黑獭歪了歪头。 “黑獭过于粗俗,你与其取字,不若改名。黑獭,獭音近泰,《论语尧曰》有言:泰而不骄,威而不猛。”郦道元拍了拍黑獭的肩膀,“你就改名为宇文泰,小字黑獭如何?” 黑獭愣愣的看了看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就改名了?自己阿父知晓后会打自己吗?应该会吧! 身后尉景一声大喝,“呆着作甚,还不赶紧拜谢郦先生?” 黑獭这才如梦方醒,赶紧下拜道谢。 “加冠之后,就已成人,今后不可再做小儿形状了,知道吗?”郦道元看了看自己被黑獭扯的歪斜的衣袍,赶紧嘱咐道。 宇文黑獭,不,从此应该称为宇文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似乎真的瞬间长大一般。 不过,接下来他就把头一低,“先生,我的冠呢?” “这,我只有一个冠,已经给你家军主带上了!” “不行,我也要有!那个漆纱笼冠,我看就很不错!” “那是裴昇刚刚还给我的!” 一老一少又开始嬉闹起来。 最后无可奈何的郦道元只能用枝条编了个草冠,给宇文泰戴上了。 月光之下,众人大笑。 第11章 :祭祀与宴飨 怀朔城门口,一面硕大玄色军旗随风飘扬,几乎遮住了半个入口,上面巨大的红色裴字分外显眼。 “这是谁命人缝制的?” 裴昇扶住额头,不忍直视。 彭乐一脸洋洋得意,受命立旗招兵的窦泰尴尬上前,“这是我与子兴一同的主意,招兵本就该大张旗鼓,我们这面旗虽然大了些,但是效果确实好。这两日就已经招拢半军之数的兵卒。” “算了算了。能招来兵就好。”裴昇伸手拨开垂下来的旗面,看着一边在怀朔营兵卒呵斥下排队,一边战战兢兢偷瞄裴昇等人的乱军残兵。 “若不是武川那边也在收拢残兵,我们本可以招的更多。”彭乐忿忿不平。 “对,而且……”窦泰忽然迟疑,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而且什么?” “唉,我这几日协助宁世记点投军人数,发觉大多是沃野镇出身,也就是卫可孤原先手下兵卒。而那些怀朔和武川出身的多半都投奔贺拔和宇文去了……” 段荣话未说完就住口,只以眼神示意。 窦泰面色不渝,“那些武川兵也就罢了,怀朔兵怎么也投他们去了。” “为何如此,难道我们这些怀朔土生土长之人还不如武川来人值得信任?”彭乐有些气愤。 裴昇心中却明白,毕竟贺拔度拔现在是名义上收复怀朔的首领,怀朔沦陷之前当过近一年的怀朔统军。可谓既有资历,又有声望,所以怀朔人投奔他是情理之中,至于武川人更不用说了。 而那些沃野兵一是对怀朔和武川都没有归属感,投谁不是投?二是当日在城中见识到了裴昇枭首巡游威势,人总归是慕强的,裴昇给他们留下是的阴影也好,威吓也罢,印象肯定比贺拔度拔高多了,所以反而形成了大量乱军残兵来投的情形。 “无妨。”裴昇止住了彭乐的闹骚,看着城里来来去去忙碌不停的百姓,自从怀朔收复的消息传出去后,不少先前逃亡的平民纷纷归来,再加上之前被乱军羁押裹挟的百姓,怀朔城顿时又恢复了几分原先的繁荣喧闹。 他转头问起其他事来,“除去招兵外,祭祀事宜弄的如何了?” “祭祀场地在城西外,应该布置的差不多了。”高欢低声回答。 社稷祭祀是一个王朝重要的礼仪,但是与其他王朝不同的是,北魏存在着西郊祭天与南郊祭天双轨并行的祭天礼制。 其中南郊祭天延续的是中原汉族王朝的礼仪。 天兴元年(公元398年),道武帝迁都平城,始营宫室,建宗庙,立社稷。在平城道武帝设置社稷,参照的就是晋代“二社一稷”的模式,即设置了太社、帝社和太稷。 到太和十九年(公元495年),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又在新都重新设置社稷,依然延续晋制的规定。 南郊祭天就是放在在社稷进行,其中各种礼仪都遵循晋朝规制。 而西郊祭天则承袭至拓跋氏还是部落时候的原始祭天仪式。 “迎神于西”是拓跋部的传统习俗,这个习俗的来由是因为拓跋部曾居“匈奴故地”,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匈奴昴宿崇拜的影响,昴宿又属于西宫白虎七宿的第四宿,所以用西向设祭。 这次贺拔度拔要弄的祭祀仪式也放在了怀朔城西侧的空地。 “可这西郊祭天不是皇家专属的吗?”裴昇有些疑惑,看向玄学达人段荣。 段荣捻着胡须,如数家珍般来答:“此言差矣,西郊祭祀本就是我们部族传统,无论哪家,哪户,哪个部族都可以祭祀,谁说只有皇家可以祭祀了?他们不过是祭祀时人多些,排场大些罢了。譬如需要立方坛、置木主,六宫后妃与祭,女巫执鼓与祭,宗室弟子主祭等等。” “此次我们简陋些,设小坛,奉上三牲,再虔心祈求天地山河即可。”段荣顿了顿,再度开口,“其实,这次的祭祀一方面是祭奠杨镇将,一方面也是借此聚拢人心。” 裴昇默默点头,带着众人沿大道往城西走去。 因为怀朔城西无门,所以靠着城墙搭成了一排帐篷,里面人进人出,热气蒸腾,活生生的牛羊如流水般进入,又在烹煮后如流水般端出来。肉食放在在一列列的长案上,其中还有麦饭,咸鱼,甚至浊酒排列的整整齐齐。 等到祭祀吉时到来。 贺拔度拔作为主祭,登上了一个矮小山丘改造的祭坛,面向西方,祭拜天地山川与杨钧。 其后更带头唱起鲜卑祭歌,声调苍茫,众人和之,迎神、飨神、送神,曲调各有不同,虽无乐器伴奏,但是庄严肃穆之意震荡天地。 最后就是大宴一般的大吃大喝,兵卒军民自然是群情振奋,无论是刚投降的乱军还是原先驻扎在石崖城的武川怀朔兵,对食物的渴望都是一致的。 兵卒们的大宴已经开始,但是对于裴昇等人来说真正的宴会还在后面。 奇怪的是贺拔度拔没有把宴席摆在子城官署内,而是摆在了西城楼上。 于是,一众军官将领们簇拥着各自首领登上了西城。 “若是破六韩孔雀此时倒转枪头,纵兵来袭,恐怕这怀朔又要再次易主了。”高欢一边登楼,一边看着东方武川方向。 “他若是真有如此胆略,就可以称为名将了。我又怎么敢和他合作?”裴昇摇了摇头,“我早就时刻提防着他了。” “乱军虽然屡次战胜官军,但依我观察,一是依仗兵卒士气和人数,二是官军实在不堪一击。如今我们出乎意料的收复怀朔,这消息传出必定会震慑他们。我们此时心怀惴惴,他们又何尝不感到惊惧?”段荣也是摇头,更难得当众说了一番道理,“就如元晖所言,就算他们要来攻打,也必不可能如此迅速。” 高欢点头道:“是我多虑了。” 此时,西楼上的宴会终于开始,贺拔度拔独坐正中,旁边空着两个位置。 他的神色和数日之前相比,已经全然不同,不但眉间忧愁尽消,更焕发着昂扬的精气神。 贺拔度拔一挥手,肉食、清酒、水果等陆续上案,他手指轻点,声音高亢,丝毫没有唱了长久祭歌后的疲惫沙哑,“诸位安坐,请用飨。” 然后又指着自己身边两个空位说道:“此番我等能一举收复怀朔。有两人居功至伟,一人是我老友宇文肱,一人是我小友裴昇。请二位上座,居于我左右,如此我方才安心,众人亦才安心!” 宇文肱连连推辞,最后不得已在舆珍、乙弗库根、尉迟真檀等人起哄之下,才坐到座位上。 席间的独孤如愿暗自蹙眉,不由看了看身边几个宇文兄弟一眼,宇文连和宇文洛生满脸欢欣,宇文颢则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至于宇文泰找不见身影,不用说,肯定又跑到怀朔人那边去了。 “阿兄,快上去啊!”宇文泰一边欢呼,一边对着裴昇挤眉弄眼。 裴昇抬眼看去,贺拔度拔正一边颔首微笑,一边盯着自己,再看其他人,贺拔胜和贺拔岳俱是一脸笑容,自家这边怀朔一系的更不用说了,简直欢腾的要顶翻屋顶了,就连段荣这般年纪也按捺不住捋须微笑,至于武川一系,更是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裴昇低头浅笑一声,忽然急切的想知道高欢现在是什么神情。他回首一看,淹没在人群中的高欢神色平静,在一众热闹之人中分外显眼。 见到裴昇看来,他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裴昇心中大定,伸手正了正头上崭新的鶡尾冠,对着场中众人拱手道:“贺拔统军谬赞。我只有一言在此,此并非我一人之功,此乃众人齐心协力之功。” 随即,裴昇指着场中众人开始侃侃而谈。 “两位贺拔阿兄以身为饵,深入虎穴,万人军中来去无惧,可称勇气无双。” “窦宁世,彭子兴,临阵斩杀具装骑兵数十人之多,若非这般,怎能震骇敌兵,悍勇如斯,世间难见!” “宇文阿兄亦是甘涉险地,更在重要关头,打开城门引来大军,方才底定胜局。” “最后,最重之功乃是贺六浑筹谋之策,环环相扣,不留一丝生机给卫可孤。如此方有我最后得一便宜,侥幸斩下卫可孤人头。” “非是我该上座,应是这些豪杰勇士俱该上座。”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上首的宇文肱顿觉屁股生刺,坐立不安。 第12章 :拉拢和联姻 一场本该热闹的宴飨不能说是不欢而散,至少也是气氛尴尬,在一片莫名诡异的平静中结束。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裴昇却毫不在意。 “统军,如今大军开拔进驻怀朔城,石崖城空置,我想带兵驻守。”宴散之后,裴昇特意找到了贺拔度拔,直言道。 “阿昇啊阿昇。”贺拔度拔捏了捏眉心,望着眼前这个少年郎,同样直言不讳道:“我知晓你心中所思所想。诚然我乃武川镇人,但是你应当知道,自我来到怀朔镇后,从未偏听偏信,一贯是公平对待所有人。” “你如今要外驻石崖城,其他人知晓后会怎么看我呢?” “统军,我这请求是从战略上考虑的,石崖城位置紧要,如果空置,反被乱军夺取的话,就成了乱军进攻怀朔的桥头堡。若是有一支大军驻守于此,既可与怀朔成犄角相扶之势,又能第一时间防备沃野镇方向的破六韩拔陵。”裴昇指着墙上舆图正色分析。 贺拔度拔无奈摇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老夫在石崖城这些时日,自然也能看的明白该地险要。但是你也要顾及一下世人看法,你今日带兵匆匆离去,世人肯定曲解为老夫苛待功臣,这个要求恕我真真无法答应!” 一边的贺拔胜也来劝,“阿昇,不若缓上几日,待城中诸事安定之后,再下由我阿父下军令,就说为了防范乱军,让你领兵驻守石崖城如何?” 裴昇沉默半响,不知自己今夜为何如此急躁,思虑一番后便点头应允了下来。 厅堂外,高欢,窦泰一行人静静等候。 见到裴昇推门出来,尉景满脸急切,马上来问,“阿昇,你为何非要回去石崖城?怀朔城中不好吗?这可是你我从小长大的故园啊!” “是啊……”一旁的彭乐正要开口附和,不过他最近被罚的多了,多了些察言观色的本领,看见高欢,李虎等人都神色安定,立马住口不言。 “还记得我与你们说过的东西高车部落吗?”裴昇缓缓前行。 “记得,你说过他们会发兵来打怀朔。”尉景回应道。 “这是必然的。怀朔地势如此重要,东西连同六镇防御线,北上可达柔然大漠,南下直入朔州。破六韩拔陵怎能允许它在我们手中。” “再加上破六韩孔雀,以他的气量,肯定也不会允许卫可孤死后的最大遗产被他人所得。他这个惯会躲在阴暗处,驱虎吞狼,所以我料定不出两月,高车部落必然进攻怀朔。”裴昇点了点偌大的怀朔城,此时已经夜深,星星点点的灯光闪烁,“所以怀朔并不是一个安全之地,它反而是诸多势力觊觎的险地。” “贺拔统军那边心意已定,我无力改变,我能做到的就是尽力把你们,把相信我的人带出这个险地。”裴昇幽幽说道。 听到如此,尉景也没了声音,他抬头望着熟悉的城市,不由的长长叹息。 “队主,我会在怀朔再待三日,你领兵先回石崖城,一应事务俱按以前条例进行,还是由你统领全局。”裴昇低头前行,话却说给了高欢。 “喏。”高欢微微拱手,而后淡然说道:“军主,以后唤我贺六浑即可,再唤我队主,他人不笑,我自家也恐慌的紧。” 裴昇蓦得转身看着高欢,片刻后忽然失笑,“好,贺六浑。” “至于练兵之事,就交给宁世了。新兵大多是乱军投降,平日里懒散怠慢惯了,你需狠心训练。”裴昇做了个攥紧拳头的手势,接着,又转向尉景,“士真兄,你为军法官,由你协助宁世练兵,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该罚则罚!” 尉景从愁绪中抽离出来,粗犷声音夹着狞笑,“我肯定叫那些个兵崽子看到我就怕!” “文彬,你带一队中军这几日随我在怀朔。” 早已经变成亲兵队长的李虎闻言差点泪流,上次刺杀卫可孤之时,裴昇没有挑他一同前往,让他很是怀疑了一阵自己,连着在校场狠狠操练了几日。这次终于被点名护卫在侧,怎不让他振奋。 “元晖,勿需吩咐,我自然是继续干我的后营大总管了。”未等裴昇开口,段荣便自行发话接过任务了。 彭乐挠了挠头,感觉不对,怎么其他人都有事情负责,就他没有,所以赶紧开口来问。 “你呀,少挨点罚,我就烧高香了。这次重新擢升为队主,不要过得几日又被罚成小兵了!”裴昇一见彭乐就头疼,他和宇文泰堪称营中两大祸害。 众人闻言纷纷大笑,原先场中积郁的气氛也一扫而空。 “来打个赌,子兴能在队主位置上待几天?” “我赌五日。” “三日。” “容我先卜算一卦。” “不用多说,我赌一日!” …… 另一边,贺拔度拔望着案几上的灯盏出神。 “阿父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这世事变化,就犹如灯火,摇曳不定,光暗难控,谁也不知道前时如豆小火,下刻会否变成汹汹巨焰。” “阿父是指裴昇?”贺拔胜轻声来问。 “是啊,他虽然先前不过是你帐下一小兵,但是时过境迁,怀朔沦陷,杨钧战死,我们几人又被囚过久,这主从之说早就不复存在。再加上他出身怀朔,毕竟与我武川不同。”贺拔度拔伸出手来拨动灯芯,火光顿时忽暗忽明。 “阿父,你这是何意?”贺拔胜心中一惊,差点从榻上站起。 “你想差了!”贺拔度拔何许人等,一见贺拔胜面色,就知道他心中所想,没好气的说道:“我在你心中就是如此无量之人?” “那阿父是想?”贺拔胜缓缓坐正身姿。 “我在想如何才能真正拉拢住他呢?”贺拔度拔揉着紧皱的眉心。 “阿父,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有过一个想法。那还是在三月怀朔突围时候,可惜后面我们被俘虏囚禁,这个想法就一直压在我心中,没有机会说出来。”贺拔胜迟疑半响后开口来说。 “什么想法。速速说来!” “我记得宇文家有个刚及笄的女儿。” “你是说宇文肱的三女儿?将她嫁给裴昇?”贺拔度拔顿时瞪大了眼睛。 “对,我看今日裴昇头上已然带冠,虽不知是何时加的冠,但是加冠成人之后,议婚正当其时。”贺拔胜见自己老父又开始沉思,不由加紧来劝,“我家族妹嫁给宇文连,自此我家与宇文氏就形同一体,若是宇文氏再嫁女给裴昇,那我们三家不就紧紧绑在一起了?” “阿父莫要忘了裴昇年龄,方才十六!如此年少,未来难料啊。若不是贺拔族中没有适龄少女,这个便宜我怎么会送到宇文氏头上!” 贺拔度拔频频点头,忽然正色问道:“你见过宇文氏三女吗?” 刚刚还侃侃而谈的贺拔胜闻言一窒,他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可能没事去见人家里刚及笄的女儿,只能唯唯回答道:“没有……” “那就唤你族妹回来问问看宇文氏女子样貌品性如何!”贺拔度拔拍板决定,“若是个丑陋女子,那联姻非但不能成,反而会坏了原先交情!” 此时还在老宅里不停盘算筹谋着未来计划以及各种后路的裴昇,万万没想到传说中的送妹联姻有一天会砸到他的头上。 第13章 :红影 “阿昇,昨夜睡得可好?” 一大早,天边刚露白,贺拔胜就来到裴昇住处喊门。 “城中如此多的空宅你也不住,非要住原来屋舍。” “阿兄这么早唤我,莫不是要商议什么大事?”裴昇睁着惺忪睡眼,不满的看着扰人清梦的贺拔胜。 “今日天气晴朗,云淡风轻,我想邀阿昇一同前去野外狩猎。” 打猎?战势未稳,就想着打猎游乐,这不是贺拔胜的性格啊? 裴昇顿生疑惑,奇怪的看着满面红光的贺拔胜。 “走,今日就放下所有琐事,你我一同去敕勒川上尽情纵马狩猎!”贺拔胜拍了拍身边战马。 “贺拔阿兄稍等,待我披甲。”裴昇略一思索,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披什么甲,又不是去打仗,换个小袖袴褶即可,对了昨日你戴的鶡尾冠甚好,别戴远游冠了,就戴那一顶!鶡尾记得换两根新的,长点也无妨,显得俊逸。”贺拔胜急切的把裴昇推进房门,一边嘴上唠叨不停。 在门外等候片刻后,贺拔胜又开始高呼,“阿昇,我这有双新靴,你要不要换上?” 裴昇满脸无语的走出来,最终还是一身鶡冠轻甲,就是不知道李虎从哪里弄来了两根特别长的鶡尾,上黑下白,插在鶡冠上。 “嗯,甚好甚好,英姿勃发!”贺拔胜背手绕着裴昇转了一圈,点头赞许。 “贺拔阿兄,你今日怎么了?如此奇怪!”裴昇不习惯的摇了摇头,两根鶡尾左右乱抖,裴昇觉得自己这时特像西游里的那只猴子。 “连日战斗,难得偷闲去狩猎,心中欢喜,所以难免失措。阿昇见谅!”贺拔胜招呼一声,率先上马。 等到了城门,宇文颢、宇文泰以及独孤如愿三人早已等候多时。 “阿兄,今日让你看看我的箭术是否有进步!”宇文泰还是一如既往的活泛,刚看到裴昇就开始大呼小叫。 “宇文兄,独孤兄!!”裴昇一一见礼之后,拉着独孤如愿说起话来,“独孤兄真是难得一见,每回我去石崖城内,总是寻不到你的身影。” “裴军主见谅,在下平日忙于后营杂务,所以甚少在前营活动。若是我早知裴军主有意见我,必然亲赴你营寨相见,必不可能叫裴军主等候。” “你们也别客套来客套去了,都是自家人,说话如此费劲。来,今日我们就比比谁猎到的猎物最多。”宇文颢大臂一张,颇有些豪迈气息。 “阿兄射术六镇闻名,那他不是赢定了!”宇文泰撇了撇嘴。 宇文颢不满的看了自己幼弟一眼,“你阿兄我的箭术也不差,况且狩猎不比战阵,主要还是看个人经验。”然后一指独孤如愿,“期弥头同样善于骑射,今日胜负还未可知。” “宇文兄此话有理,我也自认箭术不弱于人,我先去也!”贺拔胜兴致勃勃,拍马驰骋。 其余众人相视一眼,也纷纷策马跟上。 关于古时敕勒川的具体位置,到现代都存在争议,第一种说法是在山西的朔州,宁武一带;第二种说法在内蒙古阴山地区,包括呼和浩特大黑河流域和包头昆都伦河流域;第三种说法是在内蒙古土默川平原。 其实这些说法都没错,敕勒这个词是鲜卑语,也可以叫铁勒,是高车部落的另一个称呼。所谓的敕勒川就是敕勒人生活的地方。而敕勒人并不像中原人一样长期定居某地的,他们一直在不停的迁徙,所以敕勒川的位置也一直在变化。 概括来说,它并不是单片草原的称呼,现在六镇中沃野镇、怀朔镇、武川镇、抚冥镇所在地界都可以称为敕勒川。 夏秋之际,北风乍起,草木折腰。 如同波浪的起伏在草原上层层荡开。 突见一头黄羊从草丛里直蹿出来,裴昇眼疾手快,双脚踩蹬,微微站起发力,“嗖”的一箭射出,从那黄羊左眼射进,直没箭羽,那黄羊呜咽一声翻倒在地,登时毙命,这迅捷箭术顿时赢得众人一片喝彩声。 “好,阿昇首开战绩!接下来看我的!” 贺拔胜眯着鹰目,细心观察草原上的动静,忽然一抬手,竟然隔着草丛层层遮掩射中一只褐皮狍子。 宇文颢和独孤如愿见状也是纷纷纵马散开,开始寻找起自己猎物来。 唯剩宇文泰一人留在原地。 “你怎么不去狩猎,不会是我之前教你的箭术都忘记了吧?” 宇文泰不说话,却笑的狡黠。 裴昇早就见惯了他这幅模样,摇头失笑,随意寻了个方向策马离去,身后李虎一言不发,紧紧跟上。 见裴昇不理会自己,宇文泰也不恼,驱动马匹,也慢悠悠的跟了上来。 裴昇再次射中一只猎物之后,实在无奈的回头,看着宇文泰说道:“你到底又要求我何事,别笑的如此渗人,赶紧说。” “我无事求阿兄,只是心中想起一事就乐的停不下来。”宇文泰摇头晃脑,脸上笑意更盛。 “什么事让你如此可乐?说来让我也乐一下。” “我偷听到贺拔伯父与我阿父商议说要把我三妹嫁给你。”宇文泰忽做大人状,腆着张脸凑了过来,“嘿嘿,阿兄以后咱们各论各的,我喊你叫阿兄,你喊我叫舅兄,如何?” “什么?嫁给我?你三妹?”裴昇心中一惊,忽然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压力跨越时空逼迫而来。 “是啊,贺拔伯父说你已经加冠,可以成婚了。恰好我三妹去年刚及笄,与你同岁。”随即,宇文泰探头探脑,然后把手一指,大喊道: “啰,她就在那里,小气兮兮的偷看你呢。” 裴昇回头一看,一抹红色倩影正停在远处山坡上,而后似是发觉了裴昇等人在回头看她,一个轻巧转身,就如青烟一般消失不见在山坡之后。 “嘿嘿,如何,我三妹是否姿容秀丽?” 隔得太远,裴昇又是乍看一眼,实在是没有看清面容,只在意到了高耸发髻下露出的一截雪白脖颈,白的耀眼。 他上下扫视了宇文泰一番,摇头道:“没有看清,只看到此人肤色甚白,与你完全两样。” “若说她是独孤兄的妹妹,我还信,说是你妹妹,我是一丝也不信!”说罢,便拍马而去,不管身后高呼小叫的宇文泰。 原来是想和我联姻,裴昇一边骑马,一边恍然大悟今日贺拔胜的种种奇怪之举。 那这个所谓的狩猎不就是变相相亲吗? 联姻,很原始的政治手段,却可以一直发挥作用直到现代社会,在北魏这个封建时代更是如此。 在孝文帝迁都之前,六镇良家豪帅多与朝中的鲜卑贵族通婚联姻,来保持所谓的高贵血统。 但是在六镇没落之后,这些豪帅贵人断了和朝中鲜卑贵族通婚的路,想要保持在六镇的家族权势和地位,就必须转而与当地其他豪帅联姻。由此,本军镇之间各豪帅家族内部的相互联姻逐渐增多。 譬如武川镇宇文肱本人娶的同镇豪帅乐浪王氏王盟的妹妹,长子宇文颢娶的是代人云中阎氏女,次子宇文连娶了贺拔氏女,长女嫁给本镇豪帅贺兰初真。 怀朔镇亦是如此,段荣娶的是娄昭君的大姐,窦泰娶的则是娄昭君的二姐,比他大五岁的娄黑女…… 他们两个和高欢俱是连襟,高欢大姐又嫁给了尉景,可以说六镇之间通过联姻组成了多层婚姻圈,形成了具有相同政治经济利益的共同体。 如今武川镇出手让宇文氏嫁女,就是要把裴昇拉入到他们的利益共同体当中。 “阿昇,可曾看到女子了?貌美否?满意否?”贺拔胜慢悠悠的骑马过来,脸上带着成人的笑容。 “隔得太远,还没看清阿妹模样,她就跑了!”宇文泰先在一旁囔囔起来,“我说三妹长的好看,阿兄非说不信。” “什么?没看清?”贺拔胜一时愣住,然后伸手来拉裴昇,“无妨,来来来,去宇文府上慢慢看,这女郎怎生学得中原女子般羞涩,浑不似我塞外女子。” 第14章 :后路(求追读) 裴昇几乎是逃一般的回了石崖城。 自从那日敕勒川狩猎之后,贺拔胜一定要拉着他去宇文府中看宇文泰三妹,说什么也不放人。 在千辛万苦拒绝之后,接下来就是连日的从宇文颢开始,宇文连、宇文洛生、贺拔允、贺拔岳一个接一个的来找他宴饮,纷纷摆出一副大舅哥的模样。 不堪其扰之下,裴昇只能带着李虎在一个薄雾茫茫的早晨匆匆溜走。 “唉,终于逃出来了!” 裴昇擦了擦额头汗水,感觉现在的怀朔城比当初卫可孤坐镇时还可怕。 身后紧随着的李虎忍不住笑道:“军主为何如此战战兢兢,男女婚嫁天地大事。像我就早已和安定梁氏女订下婚约,若不是六镇生乱,此时我已然大婚了。” 是啊,不喜欢拒绝就是了,何况这人都还没真正见过,我逃什么? 裴昇听完也是心中一愣,可能是前世被催婚催出心理阴影了,导致现在一听到结婚嫁女之类的言语,第一反应就是跑。 想通这点,他瞬间放松下来,还伸手抚慰了下因为急速赶路而鼻喷粗气的战马。 “文彬说的在理,是我太过慌乱了。” 大道转折,正要绕过一道河流,陡闻一阵高呼在身后传来,隐约间是宇文泰的声音。 裴昇无奈和李虎说道:“这小子纠缠的紧,恨不得马上做我舅兄了。” 李虎听后只是笑。 未想到等裴昇转过身后,看到却是一个梳着高髻,髻外裹薄红巾,巾外流苏下垂至肩,身穿一身男子样式赤色交领缺骻长袍,腰间束带,足踩绣边长靴的女子策马飞来。 身后正紧紧追着不停呼喊的宇文泰。 这红衣女子在裴昇等人面前勒住马,秀美面容上浮着两抹嫣红,修长柳眉却气恼的竖起,只听她声音清亮喝道: “你不愿娶我,我也不愿嫁你!” 说罢,即掉转马头,绝尘而去。 留下面面相觑的裴昇等人。 裴昇愣了片刻,哑然失笑。 还在远处追赶的宇文泰也是错愕,看着自己三妹又拍马回去,停在半途前顾后盼,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片刻之后,垂头丧气的驾马向裴昇等人走来。 “阿兄,莫怪我三妹无礼,是我一时失语,在她面前胡说你嫌她太丑陋,见都不愿见她,这才让她恼怒,愤而出城。” 宇文泰头都快低到马鬃里了,一点也不敢抬起看裴昇。 “如今我可不敢回去,不然得被几个兄长揍死。阿兄,我随你回石崖城吧。” 裴昇看着宇文泰,一声长叹,这都是什么无妄之灾啊。 …… 怀朔兵营寨里,郦道元正在清点仓库物资,只见他神情冷漠,一干属吏战战兢兢的立在他面前,恭敬伺立听他命令行事。 “郦先生怎么有闲情干起这个来了?”裴昇大为不解。 高欢上前低声说道:“郦先生这几日除了例行教习兵卒读书外,还自发协助子茂兄处理庶务。按郦先生所言,是因为和子茂兄两人性情相得,不愿见子茂兄每日事务繁杂操劳过甚,所以才替他分担一二。” 裴昇听后心中暗笑这老头真是死要面子,脸上却摆出正经模样上前对着郦道元一礼,“老师,我有事请你会同商议……”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只见郦道元瞥了裴昇一眼,神色肃穆说道:“此间事务未尽,你先在旁等候!” 这话斩钉截铁,加上刚刚斜撇那一眼,有些骇人心魄。 裴昇一惊,暗衬不愧是被史书记载为:“道元行事三年,为政严酷,吏人畏之。”,北魏朝堂知名酷吏。自己这回算是见识到了郦道元作为官吏风格强硬的一面。 大约等了一个时辰,郦道元才细致认真的完成了手头事务,他回身见到裴昇恭敬的站在一边等候,心中不由点头。 “老师,此时可得空闲?”裴昇及时上前。 “可,说罢,找我何事?” “老师请随我来。”裴昇屏退了左右扈从,只带着高欢和郦道元走到石崖城后,大河旁边。 “我想咨询两位,若是我们想离开此地,如何行进最为方便快捷,且哪处地方最为适宜安置我们这些怀朔军民。” 裴昇望着河水发问,水声潺潺,身边两人却俱无回答。 片刻后,按耐不住的裴昇出声试探道:“你们觉得走水路如何?顺流直下,一日千里。” “不妥,河水滔滔,我们又没有大型船只,就算砍伐树木结成排筏,只怕入水不足十里就会倾覆。”郦道元马上出声反驳。 “老师精于地理,依老师之意,该何去何从?” “南下,直穿夏州,然后到朔方郡,入汾州,接下来就是一路坦途,可以直达……”郦道元手指在虚空指点,划出了一条曲线。 “直达洛阳是吧?”未等郦道元说完,裴昇就直接接话,幽怨的说道:“老师,你还是恋恋不忘回洛阳啊。你这条路途经高平镇,豳州,东秦州。关陇一带皆有叛乱,这路难走。” 郦道元被说破心思,倒也不尴尬,反而正色道:“去洛阳有何不可?有我为你背书,不奢求直入殿阁,在洛阳为官为将也是简单。” “那这些兵卒怎么办?老师不会是叫我半路弃了他们吧?”裴昇指向身后连绵营寨,平静说道。 “是我失言。”郦道元沉默半响,拱手致歉。 “贺六浑,你怎么看?”裴昇转向高欢。 “经朔州入恒州。” 见裴昇认真思索,高欢补充道:“恒州平城为旧都皇陵所在,朝廷肯定不会允许乱军冲击此地,必然会派遣大军驻守抵御乱军。所以,恒州应该是官军最多,最安全的地方。” “我只怕战事迁延日久,我们去了,刚好赶上被他们强招去当了杂兵送命。”裴昇还是摇头。 “军主,我等所言俱被你否决,你心中是否早有决意?”高欢见状,心中顿时了然。 “是。” “你欲往何处?” “幽燕之地!” “幽燕之地?”郦道元皱眉道:“燕州!?” “对。水经注沽水篇记载:水出西北山,东南流迳候卤城北,城在居庸县西北二百里,故名云候卤,太和中更名御夷镇。”裴昇念了一段水经注,“老师你对这段话不陌生吧。” “御夷镇……”郦道元把这个词在嘴中咀嚼了好几遍,然后深深的看着裴昇,“幽州地势险要,燕州千里沃野,都是一等一的好地方。只是从怀朔过去幽燕,这路可不好走啊。” “贺六浑,可记得我们之前多次拉练行军都是沿着六镇边缘往漠南走?去燕州的大概道路都已经探明,再加上老师这活地图一般的存在,此行必然顺遂无忧。”裴昇早有准备,随便恭维了郦道元几句。 高欢默然点头,心中这才恍然,之前的行军计划看似无意,其实裴昇早就开始布局了。 “如此,就是燕州?”裴昇再次发问,看着身前两人。 “燕州!” “燕州…” 第27章 :种田(求追读) 二月初,春寒渐消,大地解冻。 御夷镇前的荒地上,许多身影正弯着腰在地里忙碌。一小撮新长的杂草被他们褥出来,丢弃在一旁,这些夹在御夷镇与沽水之间的荒地在去年已经清理过一次,那次众人不但割去了长草,还粗略的犁了一遍田。 甚至在寒冬时候,还有不少军民跑来巡视,一旦发现田中杂草就上手拔掉。 毕竟这些田,如今已经属于他们了。 在入主御夷镇不久,裴昇就颁布了均田令,这个用大字报写的条令,现在还贴在城门口上。 上面的内容大抵是延用太和九年北魏的均田令,只是略加修改。 凡15岁以上的男子,每人授给种植谷物的露田(即荒田)40亩,女子20亩。入营当兵者翻倍,所受之田不准买卖,年老身死,还田给官府(裴昇)。 按照北魏均田令,本应该给初受田者(男子)每人另授桑田20亩,桑田可作为世业田,终身不还,可以世袭,但限制买卖。可是就御夷镇现在这个情况,别说桑田了,能找出两棵桑树都难。 所以种桑养蚕这个有效补充经济收入的副业暂时难以开启。 柯拔勇此刻正埋头搅着一桶粪水,里面的鸟粪牛粪等粪便都是他在冬日训练之余从野外捡来的。 “大头勇,你在弄甚么玩意,这么臭!”旁边一同在拔草的兵卒实在忍受不住了,拔完田里最后一把杂草,逃得远远的。 “哼,这是肥水,等土地耕完之后,浇上这么一桶,保准麦苗长的高高的。” “真的假的,你还会种田?” “你阿耶我以前号称沃野镇第一种田能手,一个人能伺候上百亩的田地!”柯拔勇顿时气急,侮辱他什么都行,怎么可以侮辱他在种田上的专业! “我不信,他惯会吹嘘,还说自己以前当过伍长呢。”另外一个兵卒听到柯拔勇的话,大声嘲笑。 “伍长算什么!我以前还当过……”柯拔勇正要瞪着眼睛反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顿时又变得小声起来。心里哀叹一声,可惜他以前那几个蠢物手下,命不好,没活过后面几场动乱,不然现在就有人帮他佐证了。 “今日就命我们拔草吗?这不三两下的事情。”见到柯拔勇不再辩驳,另外两个兵卒也感觉无趣,自顾自的交谈起来。 “听说要耕田。好似要用什么新的犁田方法,特意挑了这些离沽水近的田亩,要做什么……试验?待会军主并几位幢主都会来。” 柯拔勇一边搅着肥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谈话,待听到这句,忽然脖子一缩,好似将要遇到什么恐怖一般,低着头就要往田外走去。 “大头勇,你去何处,军主马上就要来了,你们好生给我在田里候着。”田埂上巡视的什长立马发现了柯拔勇的行动,高声厉喝,顺带着对其他兵卒强调一番纪律。 “报告什长,我要去拉矢!”柯拔勇闻声马上立正,高声作答。 “拉田里去!你不是还要浇肥水吗?你那堆臭矢也别浪费了!” 柯拔勇逃窜未遂,只能垂着脑袋返回。 “来了来了。立正!” 不多时,就听到一阵牛的哞叫声,百来头牛气势汹汹的从御夷镇北边不远的畜牧场赶来。 随行的还有裴昇和段荣等人。 “阿昇你改进的这曲辕犁,样式比之从前确实小巧很多。” “它的最大好处是耕田不再需要两牛牵一犁,既能做到深耕,也节省牛力。” “你如此说,我都迫不及待的想要见识一下这新犁效用如何了。” 自西汉以后,一直到魏晋南北朝,北方普遍流行的牛耕方式是耦耕,也就是裴昇刚刚所说的二牛抬杠式,所用的犁具用一根弯曲的木头制成,分为单长辕和双长辕,犁床和犁梢分界不明显,虽然适用于北方大平原地区大田耕作的特点,但是长辕耕地时回头转弯不够灵活,起土费力,效率不很高。 而曲辕犁的优点是操作时犁身可以摆动,富有机动性,同时增加了犁评和犁建,如推进犁评,可使犁箭向下,犁铧入土则深。若提起犁评,使犁箭向上,犁铧入土则浅,可以根据需要来进行深耕或浅耕。 “去寻一积年农夫来试一试这曲辕犁。”裴昇喊过李虎,今日来的匆忙,只召唤了兵卒出动,忘记带几个老农来田里了。 “报告军主,勿需农夫,我什中有擅长种田之人!”一处田埂上站着的什长忽然大声汇报。 “是吗?速速叫过来!” “喏!” 什长得到裴昇回应,涨的满脸通红,转身就向柯拔勇跑去。 此时的柯拔勇已经恨不得自己是那麦种,这样就能把头埋进田里了。 “大头勇!表现的机会来了,你刚刚不是吹嘘自己会种田吗?军主发话了,叫你过去帮忙!”什长力大,一把揪住柯拔勇,“你可不要丢了我们什的颜面。” 眼见的柯拔勇面色煞白,什长放松了手掌,给柯拔勇缓了一口气,然后出声诱惑道:“若是你能获得军主嘉奖,下次营中进修班我肯定提名你,这样你就有机会升伍长了!” 柯拔勇已经无奈了,又拗不过眼睛瞪得像铜铃的什长,只得半被拖着走向裴昇。 “军主,这就是我什中最擅长种田的大头……不是,不是,柯拔勇。”什长挺直腰杆,认真汇报。 “柯拔勇?”正与段荣交谈的裴昇骤然转头,吃惊的看向一个躲在什长身后缩头缩脑的人,“柯拔伍长?” “军主不要开我玩笑了,小人知错,饶了小人罢。”柯拔勇一听伍长称呼,差点都站不直了,身体直往下溜。 “你有何错?当初要不是借你木符,我还进不去怀朔城了。说起来,你才是我营救贺拔统军的第一功臣。”裴昇一阵好笑,伸手扶起了柯拔勇,这小子命还真硬,混在卫可孤军中,想来几次战役都有参与,却能全须全尾的活下来,现今更跳槽到了自己军中,说不得真有几分福气在身上。 “军主玩笑了,小人自从见过军主之后,就一直仰慕军主英姿,千方百计才加入军中。小人入营之后,每日操练从不偷懒,兢兢业业!军主可以查我考绩!”说着,他把头一昂,学了自家什长平日里常说的话,“我柯拔勇,愿为军主效死!” 裴昇拍了拍柯拔勇,“如今不需要你效死,适才你什长说你擅长种田,此事是真是假?” “是真的,小人在沃野镇当了二十多年的农夫,这田间事务,不说精通,也是熟知。”涉及到自己专业领域,柯拔勇顿时变了副神色,骄傲的挺了挺胸膛。 “那你与我们说说这田亩该如何耕种?” “这些地抛荒已久,地力不足,在初耕之后,必须抛洒肥水来增加地力。但是这依然难以补足,今年无论如何耕种,也不得好收成,所以当务之急是要肥地。”柯拔勇一改往日痴呆,开始侃侃而谈。 “如何肥地?”裴昇也对这农事半懂不懂,毕竟穿越时脑子里记住的都是史书,就连那曲辕犁也是在史书角落里翻出来,才能复制。 如今突然发现一个农业人才,怎能不感兴趣? 柯拔勇蹲下来,用手捏着田里的土,先挖了一条沟,再在沟的一侧堆了一个垄,“沟里种麦,垄上夹种豆,等到豆麦成熟,落叶为肥,然后再把垄犁为沟,沟变为垄。如此反复两次,这田间地力就足了。” 柯拔勇说着说着声音不由变得响亮起来,“此后无论种春麦还是冬麦,都能有大收成。” “这叫什么方法?可有名目?”段荣捻着胡须来问。 “小人也不知晓,只是从我阿翁开始,家里就是这么一代代教下来的。”柯拔勇一见段荣询问,立马身子又矮了一截,躬身殷勤回答。 “除开这些呢?还有没有什么要教我的?” “还得选好种子,种若不好,便了白费了地力。” “如何选种?”段荣继续来问。 “这需要……”柯拔勇刚要回话,不想被裴昇打断,原来是田亩旁边那百来头牛已经开始不耐的哞叫了。 “好了,子茂兄,今日先犁田。”裴昇指着柯拔勇说道:“此人我就调至你部下了。具体农事你之后尽可详细询问他。” 而后,微笑的看向柯拔勇。 “从今日起,你就是柯拔伍长了,专门负责农事的柯拔伍长。” 第28章 :偷麦贼 大道两旁,麦穗青青,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一只手掌忽的伸来,接连揪了好几把,直到双掌之间盛满了一大捧麦穗。 “大郎,有吃的了,你张嘴你张嘴。” 一个形容狼狈的大汉跪在地上,双手使劲揉搓着掌中的青麦穗,直到露出里面星星点点不成形的穗粒。 而后小心的把这些穗粒喂给地上一个微微喘气,两颊凹陷的男子。 “咳……咳。”不知道是吃的太急,还是穗粒过于涩口,地上男子接连咳嗽。 “大郎,旁边有河水,你稍待一会,我去取水给你。”大汉粗糙的手掌顺了几下男子胸口,见咳嗽还是不停,又着急忙慌的往河边跑去。 “咳……”地上男子虽还在咳嗽,却依旧贪婪的舔舐着嘴巴散落的穗粒,只是手脚无力,显得异常艰难。 “你!偷麦贼!” 一阵爆喝从大道另一边传来,“你这个狗儿竟然敢偷摘田中未熟粮食?不知道这片田都是我柯拔伍长管理的吗?” 柯拔勇一边奔跑,一边用力压着自己头上不适合的头盔,身后还跟着几个兵卒。 “我的麦苗啊!才抽穗不久啊,你这天杀的,你知不道你薅这几把,以后能收成多少粮食!”柯拔勇心疼的蹲在残缺一块的麦田边,小心的扶正了几株被踩歪的麦苗。 随即,他怒气勃发,转身揪住地上男子的领口,另一只手抠住男子嘴巴,“你给我吐出来!吐出来!” “伍长,不能这样!会把他嘴巴撕裂的。军法规定,不得随意伤害平民。”几个兵卒见状纷纷来劝。 “哼,看你衣物就知道不是我们御夷镇人,哪里来的蟊贼,绑起来送去营中处罚!” 柯拔勇想起军规,陡然一悚,顺势收回了手,在地上男子身上抹拭干净。 “军爷……咳,咳,咳……”地上男子似乎要说什么,但是一张口就开始剧烈咳嗽。 “糟糕!这狗儿莫不是遭了什么疫病吧?”柯拔勇立马一个后跳,蹦出好远,用袖子掩住口鼻,惊疑的看着地上男子。 “放开我家大郎!” 一声暴喝从柯拔勇身后传来。未及人到,一个牛皮水囊就先旋转着砸向柯拔勇。 柯拔勇猛然受击,头上本就戴的歪斜的头盔顿时被打飞,晕头转向之下看见一条黑影从田间窜出,直扑向他! “我的田,我的麦苗啊!” 柯拔勇如丧考妣,双膝一顿,跪倒在地,恰恰好躲过了上方扑来的大汉。 大汉用力巨猛,这时没扑住人,顿时面朝下在地面蹭出了一条长长痕迹。 “抓住他!带回营中以破坏田亩论处!”柯拔勇所带兵卒之中有人大喊,几人立马组成一个阵势,不出三拳两腿就擒住了摔在地上还兀自回不过神的大汉。 柯拔勇抹了一把眼泪,恶狠狠的看向两个罪魁祸首,“两人都抓起来,这次不打的他们矢都拉不出来,我就不姓柯拔!” …… “长史,好惨呐,我真的好惨呐。”刚入营帐之中,柯拔勇就跪地大哭。 “怎么了,发生何事!?”帐中正提笔思索的段荣顿时大惊,急忙起身来问。 “长史,我们道旁麦田被人破坏了啊!”柯拔勇捶胸顿足。 段荣看到柯拔勇这般表现,顿时有些失措,颤抖着嘴唇问道:“破坏了多少?是何人所为!” “约摸有一分地左右。”柯拔勇用双手比了个距离出来。 段荣赶忙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只手掌撑住案几稳了稳身子,笑骂道:“好你个狗儿,大言夸夸,我还以为是多少,差点吓死我了!” “长史此话差矣,一分田就不是田了吗?”柯拔勇状似气急,开始囔囔,然后低头垂泪,“可怜我那还未长成的麦穗。” “行了行了,你马上安排人去补种。”段荣好笑的看着装模作样的柯拔勇,“这一分田我从你的考绩里去掉,不算你的过错,这般可行?” 柯拔勇马上蹦了起来,对着段荣深深鞠躬,“长史英明。小人马上亲自去补种!” 说着就钻出营帐,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段荣不由扶额,这柯拔勇虽说种田确实是一把好手,但是性格也太莽撞了些,划归自己统领这些时日,隔三差五都要被他吓上几次。 “幢主,适才柯拔伍长还绑来了两个人,说是破坏农田的贼人。该如何处置?”一名兵卒入营禀报。 “问清楚是何等人没有?” “两人之中一人好似病了,一直咳嗽。另一名大汉倒是无恙,就是面部受创流了些血。还有这大汉自言是广宁郡人。” “广宁郡?”段荣本来已经坐回榻上了,听着这里,忽又眉头一皱,放下手中毛笔。 “走,带我去看看。” 两个人就在营门处,身上绳索绑得甚为结实,特别是那个大汉,连头带脚,几乎要绑成一个粽子了,显然柯拔勇是有个人情绪在里头的。 “掀开头发让我看看。”段荣惊疑不定的看着地上两人,随即让兵卒上手。 待段荣看清咳嗽男子乱发下的容貌,才大呼道:“这不是景彦吗?你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子茂兄?上天垂怜,竟能在此处遇见你。我……咳……”男子话未说完,就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差点透不过气来。 段荣赶忙伸手替他拂胸,着急道:“景彦你这是害了什么病,怎么咳的如此厉害。” 男子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悻悻的说道:“适才吃青麦穗,太涩口,子茂兄可否给我碗水,我胸口憋闷瘙痒难耐。” 段荣正在拂胸的手霎时顿住,而后哭笑不得的让人去取水来。 “慢些,慢些!” 男子打了一个大大的水嗝,方才将手中水囊还给段荣,他面色惭愧,偏头拱手道:“让子茂兄见笑了。” 段荣扶起男子,“景彦你从何处来,何至于此等境地?” “子茂兄不知?” “六镇乱军溃败,破六韩拔陵所部被柔然可汗阿那瓌与广阳王元深于夏州围歼剿杀,破六韩拔陵本人不知所踪。”男子说着就幽幽一叹,“搅乱六镇经年的乱事已平。” “这不是好事吗?”段荣面皮一动,忽然低声喝道:“难道你参与了乱事?” “子茂兄,我父乃宁朔将军,我怎么会参与作乱。”男子苦笑道。 “那你为何会如此狼狈?” “唉,破六韩拔陵破灭之后,六镇一片狼藉,光是军民部众就有二十余万,洛阳朝廷下旨,配置降户于冀、定、瀛三州。”男子手脚依旧无力,半靠在段荣怀中。 说着说着就闭上了眼睛,似乎不忍回忆,“二十余万民众俱被驱赶如猪狗一般。我不愿南下,就依仗家中部曲逃出,不想被官军追赶,几近丧命,如今只得一个扈从与我尚存。” 段荣愣了一会儿,才干巴巴的开口,“可是你并非降户啊?” “我的子茂兄,二十余万人,谁去分辨你是不是降户。是人是狗,都得听话东迁!不然就是死!” 第29章 :远方讯息(求追读) “子茂兄,听说景彦兄来了,人在哪?” 高欢一头撞进段荣的营帐,抬眼就看到高坐在榻上的裴昇和郦道元,另外一边段荣正在给一名男子添饭。 “军主,先生。” 高欢骇了一跳,赶紧欠身施礼。 “正要派人去唤你呢。”裴昇指了指还在狼吞虎咽的男子,“看来你这景彦兄是真饿的狠了。” 字景彦,名为蔡俊的男子咽下了嘴中饭食,此时他的脸色已经恢复很多。他朝高欢点了点头,随带挤了挤眉毛,“贺六浑啊……好久未见,你稍待,等我食饱再与你言语。” 然后就继续埋头干饭。 半晌之后,蔡俊才拈起案几上的麻布擦拭干净嘴巴,而后又要了一杯清水漱口。 等到慢悠悠检查完毕仪表之后,他方才从容起身对着裴昇大礼参拜,“多谢裴军主收留我这流离之人,此大恩,我感怀于心,必永世难忘。日后军主有何差遣,敬请吩咐。” 裴昇微微起身,作势搀扶,“景彦兄乃贺六浑和子茂兄故交好友,那便是我的故交好友,何必言此。就把此间当做自己家乡一般!” 随后指向自己身边,示意蔡俊坐下,“景彦兄从何处来的?” 蔡俊闻言一脸哀苦,差点流出泪来,“我自去年前乱兵起事之后就回避去了故乡并州广宁郡。五月时,我听闻破六韩拔陵被剿灭,就起意带着家中部曲返回六镇。”他转身面向高欢,叹息道:“与你们分离许久,我无一日不在思念。之所以匆匆上路,也是担忧你们是否安全。” 高欢顿时面露感动,伸手握住了蔡俊的手。 “未想到刚到沃野镇,就被官军擒获,非说我是乱军不可!还要将我当做降户迁往定州,我自然不从!一路艰辛逃亡,几番死里逃生,才落得如此境地。”蔡俊面色激烈,被高欢握住的手也是筋骨毕现,惹的高欢不断拂手安慰。 裴昇面露疑惑,侧头望向郦道元,“为何要迁去定州,就地安置不好吗?这边塞六镇今后朝廷都不要了?先前不是还想着改镇为州吗?” 郦道元轻声叹息道:“改镇为州,亡羊补牢,为时太晚了。” 另一边的高欢也是面色不渝,“这等乱命,满朝诸公就无一人反对吗?我听闻广阳王元深致赏高明,他亲临战场,难道也对这一切熟视无睹?”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看向郦道元,等他解惑。 郦道元则冷笑不止,“元深虽然才干出众,但是朝中不乏政敌,城阳王元徽就对其结怨颇深。我虽不在朝廷,但是也能猜度一二,只怕广阳王元深必然上书进言,而城阳王元徽必然从中作梗。” “为何结怨?” 郦道元脸上冷笑顿消,转而变的尴尬不语。(注) “先生是?”蔡俊见到众人都对这老者礼敬有加,赶紧拜礼询问。 “这位乃故黄门侍郎郦善长郦先生。”高欢赶紧介绍,这自然又引起蔡俊的一番客套。 “其实也不一定是朝堂政斗导致如此乱命,诸位有所不知,安置降户去河北河东诸州乃是大魏旧制。”段荣倒是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郦道元闻言也是点了点头,“确实是旧制,延兴元年沃野、统万二镇敕勒叛,徒其遗进于冀、定、相三州为营户;延兴二年连川敕勒谋叛,徒配青、徐、齐、兖四州为营户。过往对待这些降户,都是迁徙到河东河北诸州。” “营户?” “营户不限于一州或哪几州,而是各州都有。州置营户为大魏防守要害,冀、定、相等州配置营户,正是为了防备南朝。以备有朝一日征伐南朝时有足够兵卒可以征发。”郦道元越说越没有底气,就大魏现在这样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南征。 “那也需考虑具体情况啊,凡事都依照旧例,要满朝文武做何用。”蔡俊作为其中受害者,自然是愤愤不平,原本官宦子弟出身的他经了这么一遭,顿时开始恨起朝廷来了。 这话说的郦道元沉默,高欢和段荣情不自禁对视。 而裴昇则盯着蔡俊,突然问了一句,“景彦兄你一路从并州而来,可否为我说说那边情形?” 他轻轻敲了敲案几,思索片刻,吐出了一个名字,“譬如肆州秀荣川,尔朱荣现在如何?” “并肆两州从未生乱,一派平静繁荣,纵有匪寇闹事,亦被迅速平息,而这为首剿匪之人,正是尔朱天宝。他在并肆可以说是声名远传。”蔡俊虽然有些疑惑裴昇无缘无故的问话,但还是认真回想作答。 裴昇闻言,顿时恍然,对着郦道元和段荣说道:“我猜想朝廷迁徙六镇降户去河北三州,不单单是依循旧制,恐怕也是对这盘踞并肆的尔朱荣怀有疑心。” “诸位试想,若是把这二十万降户直接原地安置,恐怕半数以上都会去投奔安定平稳的肆州吧,到时候六镇兵力就会不费吹灰之力尽入尔朱荣之手。而并肆又是洛阳门户,跨过大河就能长驱直入。这洛阳朝廷肯定得提防一手。” 郦道元和段荣闻言却是将信将疑,细细思量之后纷纷摇头。尔朱荣,一个小小游击将军而已,朝廷怎会特意提防他。 裴昇见状先是摇头,而后又点头,对着帐内几人说道:“无论如何,这六镇降户就要往这河北之地来了!” 说罢,目光在帐内扫了一圈,段荣面露期待,郦道元叹息不止。 而高欢却是双眉挑起,手掌骤然用力,惊的身边被他握住手的蔡俊诧异看了他一眼。 场中安静,裴昇也不再多言,起身来到蔡俊身前,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 “景彦兄可有其他去处?若是没有,不妨先待在我处如何?” 然后笑着对段荣说道:“子茂兄,安排一个位置好的营帐给景彦兄,再调拨两个亲兵为扈从。景彦兄一路受苦,几近形销骨立,待明日烹牛宰羊为他好好补一补身体。万万不可怠慢!” 段荣自然是点头称是。 蔡俊也知机起身,挣开了被高欢攥的通红的手掌,对着裴昇说了好生一通感谢话语。 及至出帐时,众人鱼贯而出,高欢却特意走在最后。 待裴昇从身边经过,高欢轻轻拦住了他,然后转身又握住了裴昇的手。 裴昇看着高欢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似乎能从彼此握着的手中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震动。 那是一种雀跃,一种迫不及待的冲动。 耳边响起高欢低沉的声音,“军主,你先前所说的天时是否将要来了?” …… 注:元深坐淫城阳王徽妃于氏,为徽表讼。诏付丞相、高阳王雍等宗室议决其罪,以王还第。——《魏书》列传第六·太武五王 第30章 :丰收与饥饿(大章求追读) 汗珠沿着裴昇下颌流下,浑浊的水滴很快就沁入干燥田地里。 裴昇将手中割断的麦杆拢了拢,丢在田边的麦堆上,然后挺起身子,缓解了一下一直弯腰带来的酸痛。 有风吹来,一阵阵金黄的麦浪翻滚,沽水两岸大片的麦田,里面有很多身影如裴昇一般正弯腰收割。 头顶的太阳独属于八月的毒辣,虽然有风,但是更觉得热浪滚滚,面皮被烤的发烫。 裴昇用手抹了抹脸上汗水,没想手掌沾到了麦芒,一下子扫到脸上,像被刀子割一样,汗水再一浸润,又疼又痒,简直难耐。 “上阵冲杀也比不过刈麦来的累啊。” 裴昇无奈的摇了摇头,但是看到自己这列麦才刚刚收割了不到一半,身边左右的李虎和窦泰都早已经超过自己了,不由的埋下头来继续收割。 要是能有什么农具器械能提高收割效率就好了,裴昇一边哀叹,一边奋力向前,因为就连不远处的四十老朽段荣都快赶上他了! “军主,燕州上谷有紧急军情来报!” 一声呼喝随着马蹄声远远传来,马匹刚来到麦田前,上面单手高举文书的哨探立刻勒马跃下。只是他环顾了一圈,看到的俱是身穿布衣埋头干活的人,一时间竟找不到裴昇。 裴昇从麦田中探出头来,对他招了招手。 哨探急忙上前,小心的沿着田埂在麦田里穿梭,好不容易才将军情文书递了过去。 须知道,无故损害庄稼粮食,在军中可是大罪,哨探自然不想被惩罚。 裴昇接过了文书,却满不在乎的一把塞入怀中,笑着对左右闻声伫立观望的窦泰等人说道:“不急,先收割粮食要紧。” 而后对着待在原地的哨探,指向一处还未有人收割的麦田说道:“卸甲卸甲,你负责那处,一起收割!” 哨探摸了摸脑袋,自己不是来送情报的吗?但是看到眼前热火朝天的丰收景象也毫不犹豫的脱掉甲胄,赤膊上阵。 大人觉得收割粮食累人,小孩就没有这些感觉,他们俨然把这麦田当做了玩乐场一般。 段韶跟在他老父后面捡着收割时遗漏的麦穗,一脸的不开心,他倒不是不喜欢做这农活,只是因为他老父割的太慢了,导致他现在进度大大落后于其他的小伙伴。 你看,不远处的高澄小屁股翘的高高的,一直俯首捡麦穗,头都没有抬起来过,还不是因为他姨丈高欢割的快吗? “阿父,你能不能快些啊,我都落到最后面了。”段韶实在按捺不住,着急的原地转圈。 “你这竖子!你阿父我可是个文吏,哪里比的上你姨丈他们有气力!”段荣一手扶着老腰,一边喘气呵斥。 “阿父,要不我来刈麦,你跟在我后面捡麦穗吧?”段韶忽然灵机一动,想出来绝妙主意,他拍了拍自己已经小有肌肉的胳膊,得意的说道:“这样阿父你也不会累着了,我的速度也能赶上其他人了。阿父,你说好不好?啊,阿父,你抽麦杆干嘛?” “阿父,你别打我…啊…” 伴随着段韶凄惨的哭喊声,远处涌来了大片女眷,提桶担水,沿着田埂,撒入麦田。 “来喝些凉水,吃些箪食,歇息了~” “阿母!”段韶揉着屁股,一瘸一拐的扑向自己母亲。 娄信相摸了摸段韶的脑袋,“铁伐,又做甚么事惹的你阿父生气了。” 段韶哼哼唧唧不敢说话。 “这竖子!”段荣喝了一大碗水,畅快的吐了一口气,“居然要我跟在他屁股后面捡麦穗。郦先生白教你那么多礼仪了!” 娄信相哭笑不得,象征性的拍打了几下段韶以示惩戒,然后抬头看向茫茫麦田。 “今年这麦子长的真好,收成肯定不差,这下不用担忧粮食不足了。” “是啊,吃了一个冬天的肉,着实是吃腻了。” “阿母,等收完麦了,能不能做些新糖来吃,我许久没吃甜食了。”段韶在娄信相怀里趴了一会,感觉到自己老父好像已经消气了,又偷偷出声说道。 不想一抬头正好看到自己老父瞥过来的眼神,顿时吓的又把头埋进老母怀中。 …… 就在御夷镇兴高采烈的收获粮食时,燕州上谷却是另一番情形。 “杜大郎,我也没粮食了!”一个粗糙汉子掏出破旧口袋,翻出袋底,对杜洛周展示,脸上神情难堪,“要不,你再去问问别家吧。” 身材不高,但是颇有几分雄壮的杜洛周抬起眼皮轻轻扫了一眼,随即低下头来,轻声说道:“谢谢阿兄。” 然后转身离开了面前连茅草屋都称不上的窝棚,窝棚前的男子情不自禁的跟着杜洛周走了几步,却又面色难看的止住了步伐。 杜洛周走的很慢,离开容易,可又能去何处寻找到吃食呢? 他抬头看去,一大片低矮窝棚挤在一块,潮湿的地面热气蒸腾,但是又因为空气不流通而积郁在窝棚上方,置身这片区域,又闷又湿。 窝棚区里来来去去的都是些形容干瘪的六镇流民,很多人骨瘦如柴,衣不蔽体,他们也不知道要干嘛,只是无措的在路上走着。走着走着就一声不吭的倒下,甚至地面上早已经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不知道是生是死的人。 杜洛周辨了辨方向,准备再去找一个与自己一般柔玄镇出身的镇兵同袍家中借粮,但是正要迈步时,忽又长叹一声,只怕他家里也无余粮了吧。 杜洛周就这般呆在原地半响,又想起了家中饥饿的老母,咬了咬牙,向居庸县城走去。 这一大片的窝棚其实就是沿着居庸县的外城墙搭建的,杜洛周七绕八绕,钻出窝棚区,抹了抹自己身上脏的不成样子的衣裳,低着头顺利走进了县城。 这不禁让他长松了一口气,今日不知道为何,门口看守的兵卒居然不在了。 “走啊,听说县中大豪寇氏庆贺母亲杖朝之寿,在府门前大摆宴席,凡是过去庆贺的,都能白吃一顿!” “还有这等好事,快走快走,寇氏可是一等一的大族,不知道这次又烹调出什么美食!” 杜洛周正站在道边思量该去哪里讨食的时候,却被身后两个匆匆跑过的人撞了一跤,未等他找这两人算账,就听到了从风中传来的他们交谈的只言片语。 杜洛周顿时面露喜色,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沿着刚刚那两人的方向也埋头跑去。 不多时,他就来到县城最中心的位置,此时这里已经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仿佛整个县城的人都聚在这里了,甚至他还看到原本应该守城的兵卒也挤在人群里探头探脑。 “劳驾,让一下。”杜洛周小心的从人群之中挤进去,许久未洗漱导致的身上臭味,惹的他经过的人群一片骚动,纷纷掩住鼻子侧身闪避。不过这也让杜洛周得以顺利的挤到最前排。 只见一条条长方形案几沿着寇氏大宅外墙排开,案几下铺着精美的白色镶边芦草席,杜洛周没有去数到底有多少张案几,他的眼神已经深深被案几上的食物给吸引了。 各色各样,堆砌成小山模样,香味顺着微风浮动,有肉有饼,有果蔬,还有紫色的、黄色的、干的、稀得、带汤的其他各种食物,这些新奇食物杜洛周根本不认识,他只是贪婪的看着肉和饼,一只手攥成拳头用力按压腹部,来抵制住不断抽动,开始剧烈分泌酸液的胃部。 府门正中撑着一个白纱帷幕,帷幕下是一张摆有十四种食具的漆案,案边左右各有七名仆役排成两列,每人手中分别捧瓶、盘、勺等物。 案后坐着一个年近五十的老者,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看着眼前汹涌的人潮,他的身边是一位刚束发的少年郎,此时正小口啄饮着一碗清酒,身后有两名仆役正不停给他扇着风。 “阿父,这府外也太热了些,何时才能结束,清酒也不解渴,我要回府里纳凉去。” “痴儿,你要学会品味眼前滋味。”老者对着少年轻声说,手指轻点周围人群,“我以前年少时也不懂,但是现在每每看到眼前这般景象,我就如饮下浆酪一样,浑身舒坦。” “说到底不过是些愚民氓首而已,有什么滋味。”少年颇有些不解。 “你不懂呐,你不懂。”老者摇了摇头,抬起手,顿时身后一个仆役躬身上前,递过了一杯斟好的清酒。 老者一口抽干杯中酒,然后继续饶有兴趣的四处环看。 杜洛周盯着肉饼看了许久,才陡然清醒。他连忙上前,刚走几步,就被几名青衣壮丁拦下,他们排成一圈,挡在了寇氏老者和县内平民之间。 “退后,退后!”杜洛周被推搡着连连后退了好多步。 “这位贵人,我听闻只要替寇大豪恩母庆贺生辰,就能换得一顿吃食?”杜洛周弯着腰,双手紧张的握住,眼看就要被推回到人群之中,急忙壮着胆子出口。 “是有这么一回事。你是何人?怎生穿的如此邋遢?莫不是刚从茅厕里爬上来的?”壮丁夸张的捂住鼻子,瓮声瓮气的说道,惹的周边众人轰然大笑。 “小人……小人是柔玄镇来的,听闻寇大豪为母庆生,特来祝贺。”杜洛周低着头轻声说道。 “柔玄镇?那不就是被东迁的六镇乱民吗?”壮丁冷笑一声,伸手挥舞,作驱赶状。 “你们这些贼兵贱民,自从你们来了居庸,搞得城外一片乌烟瘴气!乃公出城一趟,都能踩到你们拉的矢。果然能拉出那种矢的人,也如矢一般臭。”壮丁一边说,一边用手中短棍戳着杜洛周胸口。 “你们不该留在我们燕州,朝廷让你们去的是定州,赶紧滚滚滚,这里没你们吃饭的地方。” “我!” 杜洛周气急,猛然抬头,正要出声辩驳,但是在看到他背后的吃食后,又变了脸色,再次低下头小声,声音颤抖着说道:“贵人说的是,我们是乱民。不该待在燕州,我只求贵人开恩,小人今日是特地来贺寿的。” 壮丁还要继续出言讽刺,不想背后传来了一声咳嗽。 “只要来我门前,都是客人。我平日里教你们要知礼仪,为何如此粗鲁?” 壮丁连忙转身,脸上堆出如花的笑容,“家主说的对,小人不知礼,该罚该罚。” “呵。” 帷幕下的老者不置可否。 壮丁躬身良久才抬起身子,而后扫了杜洛周一眼,“哼,既然来贺寿,那你要献上什么贺礼?” “什么……贺礼?”杜洛周一脸茫然。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壮丁顿时心中一紧,糟糕,家主明显是不满了,得赶紧耍弄这小儿一番让他开心,不然待会受罚的就是自家了。 他立刻变的神情峥嵘,一把推倒杜洛周,“没有贺礼?那你如何替贵人尊母庆生?我看你就是来消遣乃公的,兄弟们,打!” 随即身边几名壮丁一拥而上,抽出短棍冲着杜洛周打去。 杜洛周双手上下遮掩,但是也挡不住四五条胡乱抽来的棍影,加上久未饱食,顿时被抽的蜷缩在地上。 外围原本汹涌的人群,眼看着杜洛周被殴打,连忙闪避,却无一人出声,好似被投石惊动的鸦群,散开之后,又停在远处默默围观。 “快让个位置来。”其余壮丁纷纷起哄,更有人摩拳擦掌,准备加入战团。 “让给你了。”一个壮丁似是打累了,退了下来,伸手对着之前喊话那人招了招手。 趴在地上的杜洛周,瞅准这个机会一个咕噜从地上爬起,而后就是几个箭步,埋头冲过了壮丁的包围圈。 冲向了…… 案几上小山一样的饼,他快速的抄了几张,然后塞进怀里,转身冲着另外一个方向拔腿就跑。 老者愈发不满的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情形,觉得自己雅兴顿消,连手中清酒也没了滋味,他不耐的对着手下壮丁扈从高声厉喝。 “贼果然就是贼!抓住他!打死勿论!” 一众壮丁赶紧卑躬告罪,而后一窝蜂的朝着杜洛周逃跑的方向追去。 …… 及至夜幕降临。 杜洛周浑身青紫,一瘸一拐的挪向自己家中。 窝棚无火无灯,看着黑洞洞一片。 “阿母,今日有吃食了,我……”杜洛周从怀中掏出了碎成半块不成形状的胡饼,摸索着走进自己家中。 “我寻到了半块饼,阿母你快来吃。” 杜洛周朝着地上一团黑乎乎的身影摸去,但是片刻之后手就僵住了。 因为摸到的温度,比自己手中的饼还冰冷。 半块饼无力的掉落在地上,歪歪斜斜滚了一圈,而后倾倒在了污泥之中。 杜洛周愣了很久,随后才呜咽着把头埋进土里,低低唤了一声又一声,“阿母!阿母……” 污泥入口,苦涩难食。 …… 孝昌元年(公元525年)秋八月癸酉。柔玄镇人杜洛周率众反于上谷,号年真王,攻没郡县,南围燕州。——《魏书》?帝纪第九?肃宗纪 仅仅投降了还不到三个月,六镇军民再次在河北之地,掀起了狂风暴雨! 第30章 :领兵南下 “十日前,上谷郡动乱,柔玄镇人杜洛周起兵举事,一夜时间便攻陷居庸县城,裂杀县中大豪寇氏满门,先开仓放粮,而后举大火焚城。城烧三日方止。” 李虎念着白日里收到的军情文书,眉毛直跳。 “这杜洛周太狠了些吧。”他把文书递给一边的窦泰,言语间透着不忍。 众人此时齐聚在裴昇的小院里,这是一间新建的军营宿舍,与其他士兵居住的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其他士兵是一个宿舍住着五人一伍,而裴昇是一人居住。 窦泰弹了弹军情文书,继续读道:“这杜洛周一路攻城略地,屠村掠野,现下已经包围燕州城,年号真王。” 他读着不禁嗤笑一声,“又来一个真王。真不知道破六韩拔陵到底死没死,如果没死,什么时候再蹦出来,那这真王到底谁真谁假?” “真王真王的叫,我看应该叫假王!”彭乐蹲在门口,身上衣裳也不穿好,扯着大口子在扇风。 “好了,吃面条了,吃面条了。” 裴昇端着一大盆用新麦磨成面粉做的面条闯进屋来,然后排出一叠陶碗,对着众人招呼道:“自己捞,自己捞。” “军主,你这不就是水引饼吗?”彭乐兴冲冲的跑来,从怀里掏出一双箸,但是一看到盆里的面条就大失所望,“我还以为这面条是甚新奇美食呢?” “啊?这叫水引饼吗?”裴昇看着自己揉了半天面团,才拉扯成型的阳春面,颇有些丧气。 本来还想借着这个机会展示一下自己厨艺,顺带当做聚餐,拉进一下彼此感情。 “是啊,水引饼还不如馄饨好吃,馄饨有肉。”彭乐嘴上说着嫌弃,但手上却依旧捞的起劲。反正对他来说,只要能吃都行。 “馄饨我会啊,下次,下次包馄饨给大家吃。”裴昇立马拍了拍胸膛,保证下次一定。 郦道元掌中托着碗,慢悠悠的过来,“都说君子远庖厨,你倒是不在意这些。” 裴昇自己也捞了一碗面条,坐在胡床上,吃的唏哩呼噜,“这与是否君子无关,秋收完毕,大家济济一堂,庆贺丰收,也是应有之义。” “燕州杜洛周你们怎么看?”郦道元用筷子搅着面条,没有吃的意思。 “陈胜吴广。”高欢埋头吃面,低声应了一句。 一边的李虎似有怒气,大声说道:“如此凶残暴虐,怎能称为陈胜吴广!” “凶残也好,暴虐也罢。哪怕其中自有隐情也好。”裴昇站起身来,敲了敲碗口,看着屋内众人,“于我们而言,只要他这面旗立起来就够了。” “诸位,如今八月秋收已过,正好军中粮食充足,我欲引兵南下,与杜洛周共举义旗!” 此话一出,众人俱神色安定,似乎毫不意外。 时过境迁,先前还拼死抵御乱军起义的众人,此刻面对着身份上的转变却接受的很顺利,为何? 一是这一年下来,是个明白人都看得清楚大魏已颓,天下即将崩盘,阶级和阶级之间的裂缝已经初现端倪。 二是先前大家搏命是为了保卫家园,如今六镇已经打成废墟,御夷镇变成了自己的新家园。 况且,之前在边塞之地闹没有任何意义,而现在在河北膏腴之地闹则全是意义。 裴昇点了点头,继续开口来说,“御夷镇乃我们后方大本营,不容有失,我欲以老师为主,子茂兄为副,在我外出之时,统管御夷镇一切。” “三幢轻骑兵分别由文彬、贺六浑、宁世率领,各为幢主。两队具装骑兵改称玄甲军,由我亲领。”接着冲向尉景和娄昭说道:“剩余两幢步卒驻守御夷镇,分别由士真和菩萨统领。此次出战,我尽发骑兵!” 一番发令结束,众人都无异议,纷纷点头称是,除了又被罚成什长的彭乐没有收到任何任令,不过他也不敢大声囔囔,生怕引来众人嘲笑。 说话之时,众人也无拘谨之意,一边听着裴昇吩咐,一边捞着盆中面条来吃,不一会儿就已经分食殆尽。 裴昇见状拿过了已经空空如也的旧盆,笑了一声,对着屋内众人说道:“看来盆太小不够分,下次我会换个更大的新盆,届时里面分量就够大家吃了。” …… 燕州州治广宁郡城外(今河北省涿鹿县),此时已经席卷燕州数个县,聚拢裹挟六镇降户并燕州百姓青壮数万人的的杜洛周,却如老农一般蹲在营寨门口,津津有味的吃着一块胡饼。 “大王!” 都督曹纥真来到杜洛周身后,轻声说道:“诸位将军已经在大帐中等待。” 杜洛周依旧不急不慢,他细致的抹干净了手指上的饼屑,看着四面城门紧闭的燕州城。 此时已近日暮,大风猎猎,燕州城头似有人影攒动。 杜洛周不屑的笑了一声,对着曹纥真说道,“这等丑陋大城,都该一把火烧了。” 曹纥真一边频频点头,一边殷勤的引导杜洛周去往中军大帐。 “大王!” 等到杜洛周入帐,顿时一阵甲胄响声,却是帐内将领全部起身,向杜洛周施礼。 杜洛周没有理会,径直走前,对着大帐正中深深行礼。 帐内正中空着一个位置,上面摆着一面残破大旗,旗帜上刀创枪口,烟烧火燎,黑红交加,好似刚从哪个战场中捡回来的一般,隐隐能看到“真王破六韩”几个大字。 “真王虽然不知所踪,但是我相信他乃天命所在,此时必然是蛰伏某处。只要我等声势愈加浩大,真王听闻之后,必然会重归大军,再次带领我们,涤荡这个天下!” 杜洛周蓦然转身,面向诸将,振臂高呼。 “真王永存!涤荡天下!” “真王永存!涤荡天下!” 诸位将领纷纷随着杜洛周高喊起来。 杜洛周一边呼喝,一边看着眼前这些将领,武川人贺拔文兴、别帅侯莫陈升、都督曹纥真、都督马叱斤、军主孙念恒,以及刚刚来投奔,同是武川人的侯渊、念贤、邸珍。 其中大多是出身六镇,特别是武川人就占了一大半。 杜洛周伸手制止住了众人的呼喝,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一边伸手在怀里掏摸着什么东西,一边问道:“诸将可有什么好法子攻下眼前这燕州城?” 众人环视,曹纥真率先发言,“依真王旧例,围城就行,日久之后他们自然就会投降。” 其余参与过破六韩起事的将领也纷纷称是,毕竟围城这招在破六韩拔陵军中是用惯了的,甚至效果也不差。 “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杜洛周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白森森的物事,捏在手中把玩起来。 他冷冷说道:“真王当初就是每城必围,像怀朔武川都是经年才破,平白浪费兵力与时间!” 他猛然将手中物事往案几上一拍,“我可不愿如此,兵贵神速,若是被燕州城拌住脚,谁知道朝廷大军什么时候来!” 坐在他身边的念贤陡然吓了一跳,案几之上,白森森的物事滚到这位容貌甚美的大叔手边,他认真一看,才发现这东西居然是个人头骸骨。 丝丝冷气在他心中直冒,与人头接触的手动也不敢动,整个人好像僵住了一样。 所幸,杜洛周发火之后,很快就又把这个人头骨拾了回去,继续在手中把玩。 他冲着头骨哈了一口气,然后用袖子细致的擦拭起来。 “三日之内,谁能领兵攻下广宁郡城,我封他为王!” 第31章 :先入城者封王(求追读) “都督。是否该上我们的人了?” 广宁郡城下,大量身着布衣的原燕州百姓扛着最简陋的攻城器械,例如枝丫都没砍干净的撞木以及歪斜的长梯,冲向城墙,蚁附攻城。 但是就如无力的波浪拍在礁石上一样,顷刻又碎成浪花。 攻城不到一刻,这波攻势就仓惶溃败退下。 而后在一众督战兵的胁迫威吓之下,又勉强组成了新的攻势,再度攻城。 “让他们再冲两次,第三次上我们自己的兵!” 曹纥真翻了翻白眼,问身边的亲兵,“其余三个城门战况如何?那些个狗儿攻城顺不顺利?” 亲兵低声回答道:“其余三门连城门都难靠近,他们……不用百姓攻城,我们这边应是最有成效的。” “这燕州城必是都督囊中之物,那大王之位也非都督莫属!”亲兵瞥了眼曹纥真脸色,开始认真吹捧。 曹纥真果然闻言大喜,赞许的看向身边亲兵,“说的好,说的好!待我称王之后,封你为一都督。” 亲兵也是大喜,立马下跪拜谢。 “再去阵前催促,命那些百姓继续攻城。”曹纥真意气风发的指了指燕州城头,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旗帜飘扬在上面。 “喏!” 很快,手中仅仅被派发了各色锈蚀兵器的平民青壮们又一次败退下来,尽管他们并未攻上城头,甚至没有对城墙造成多少有效攻击。但是,他们还是用自己的肉体和生命,消耗了不少燕州城的守城器械以及矢石。 “替我披甲!我要亲自带兵冲锋,第一个先登!” 曹纥真跟随破六韩拔陵也算是征战四方,历经两年,不多的战场感觉让他立马瞅准了这个时机,带着真正的六镇降兵,再次驱赶了一批百姓青壮,以他们为盾,一窝蜂的冲到了燕州城下。 “登上城头者,赏金、赏银、赏绢布、赏女人!” 曹纥真虽然说着自己要第一个先登,但是冲到离城墙数十步外就停了下来,对着身边的兵卒大声呼喝和许诺。 他手下的六镇降兵早就在前面时日中随着杜洛周劫掠、焚烧过数个大县,此刻又听到曹纥真的许诺,立马红了眼睛,脑中里想的都是破城,然后就可以肆意掠夺。 “军心可用!” 曹纥真志得意满的看着嗷嗷叫冲锋的兵卒,如流水一般涌过他的身边。 他岿立不动,挥了挥手中环刀,现在只等着城破,然后他就能封王了! 但是,曹纥真的这个念想很快就化成了乌有。 随着一声长号响起,原本紧闭的广宁郡城门居然主动打开,密密麻麻的披甲兵士从城内涌出,他们一出城便分成了两路,一路沿着城墙杀去,把依靠在城头的云梯,一一撞倒。 另一路则排成方阵冲着门前敌军杀来。 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反应不及,呆愣在原地的曹纥真。 “救!救我,我是你们都督!” 曹纥真忙不迭的往回跑,可惜他为了安全,披了三层甲,这导致他跑起来行动不便,犹如一个笨拙的鸭子。 “救我者,赏金、赏银、赏绢布、赏女人!” 曹纥真越跑越觉得身体沉重,所幸之前那个亲兵一直跟在曹纥真身边,他一边用力搀扶着曹纥真往营寨逃去,一边伸手帮曹纥真剥甲。 “都督快卸甲!不然敌军就追上来了!” 曹纥真手忙脚乱的剥着甲,但是身后的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忽然,他觉得身边一空,再一看,原来是那个亲兵已经抛下自己,一个人奋力的往前逃窜,片刻之间就已经离他数丈开外。 “回来!帮我逃脱,我升你为都督!”曹纥真绝望了,他双腿一软,再没有力气跑动,身上剥的七零八落的甲胄拖着他摔在地上。 身后传来呼喝声,眼看着刀剑就要加身,曹纥真几乎要闭眼等死了。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轰隆响亮的马蹄声。 随即他一个激灵,勉力往旁边一滚,手中用力扯下一片裙甲,挡在了头上。 原本追着他砍杀的敌军兵士好似看到了什么怪物一样,居然停了下来,渐渐张大了口。 侥幸逃出生天的曹纥真,见到敌军没有继续追杀他,连着滚了好几圈,直到陷入一个沟壑里,才敢撤下头上的裙甲,小心观察四周。 眼前所见亦令他如那名守城敌军一般,不由自主的张口瞪眼。 只见一支不知道哪里来的披甲骑兵,洋洋洒洒,却排着整齐的阵型,沿着城外旷野划出了一道优美弧线,以迅雷不及的速度,从侧面卷入守城敌军之中。 他们的马蹄声齐整不乱,犹如按韵律演奏的编钟音乐,他们的脸上带着奇形怪状的面具,好像是刚从黄泉幽都回到人间的鬼神。 他们纵马飞奔,先是连续两轮弓箭射击,然后马上换成长矛,如同一把利剑,简单一次冲击就击碎了出城野战的这些守军。 所过之处,只留下一地的残肢断臂,以及呻吟呼救的兵卒。 曹纥真好像看到一股滔滔巨浪扑下,不同于他之前驱使蚁附攻城的青壮那种无力的浪花,这浪花带着沉寂的压力,仿佛一丝气势就能压碎他。 这支骑兵没有停留,他们径直沿着洞开的城门冲进了广宁郡城。 “先登……不是我的了。”曹纥真下意识的说了一句,却感到身后又传来了一阵马蹄的震动。 他连忙回身。 一面巨大的超出规制的大旗迎风展开,上面同样大的不成样子的裴字分外显眼。 “未想到这广宁郡城居然有胆量开门野战!”裴昇轻轻策动马匹,有些叹息,“若不是我们来的巧合,只怕也没这么轻易就攻入城内吧。” 身边的彭乐因为不能率兵冲阵而有些闷闷不乐,他捏着手中长槊说道:“管他巧不巧合,纵使他们闭城不出。有我们这两队玄甲铁骑,什么样的敌人打不赢?” “军主,你就该让我们一起冲锋,你看兵卒们都闲的发慌了!” 裴昇身后正是改名玄甲军的具装骑兵,他们统统一人两马,一马驮人,一马负甲。 但是此刻这支骑兵的战马并没有披戴马甲,连马上骑兵也只是披着简单的两当皮甲。 “子兴莫急,既然我们已经从御夷镇南下,今后自然多的是战要打!又何必急于一时。” 裴昇抬起长槊指了指广宁郡城,“这不过是一小城罢了,何须用到玄甲军。” 说着,就长臂一伸,丈八尺长的马槊划出一个半圆,递到前方一个沟壑深处。 “你说是与不是?” 曹纥真看着紧紧贴着自己脖子的雪亮槊尖,身上汗毛都炸裂了。 他战战兢兢,可惜身陷沟壑之中,跪也不是,站也不行,只能勉力挤出一个笑容,对着裴昇说道:“在下真王麾下都督曹纥真,拜见大王!” …… 孝昌之际,乱离尤甚。恒代而北,尽为丘墟。崤潼已西,烟火断绝;齐方全赵,死于乱麻;于是生民耗减,且将大半。——《魏书》·卷一百六上·志第五·地形二上 第32章 :怀朔王 “封王?” “对对,杜大王说谁第一个攻下广宁郡城,就封谁为王!”曹纥真一边拉扯着自己身上的甲胄,一边对着裴昇点头哈腰。 “哼。”裴昇冷笑一声,不置可否,收回长槊,随即打马离去。 “大王!你救在下一条性命,在下愿意归附大王!”曹纥真见状赶紧追赶,可惜他身上的甲胄还是没有剥完,行动依旧笨拙,“大王,你等等我!我是都督曹纥真!大王!我愿意归附!” 眼看着不见了裴昇身影,曹纥真力竭又倒在了地上,身后一众骑兵越过了他,带起了滚滚土尘,搅的他一身狼狈。 “此等骑兵,真是雄壮!” 曹纥真仰慕的看着玄甲铁骑,而后又扯着嗓子喊了几句,“大王!我愿意归附。” 可惜无一人理会他。 直至连骑兵卷起的灰尘都看不见,他才爬起来,努力剥掉身上甲胄,然后也往广宁郡城走去。 裴昇骑着马慢悠悠的步入广宁郡城,这座燕州的州治首府并不大,毕竟连燕州也不过是太和十一年(公元487年)分恒州东部、幽州北部设置的新州,历时还不到四十年。 自从骑兵入城之后,城内之前还勉强凝聚的战心一下子就崩溃了,城头青壮纷纷弃兵而逃,城内老幼也是如见鬼魅一般,躲避着入城兵卒,直似无头苍蝇一般。 唯有城正中的州治官署还有人在组织抵抗,纵是如此,也抵挡不住骑兵一次冲锋。 单薄的府门顷刻击破,院内一个文士手持长剑,依旧呵斥不止,身边不过十数人却快速组成了简单阵势。 一波箭雨撒去。 这群官军纷纷举起各种奇怪的盾牌,如门板,案板之类,将身躯遮挡起来。 “换矛!前进!” 李虎神色严肃,自从东行御夷镇路上尝试了一把步兵长矛方阵的威力,他就多有研究,此刻让骑兵换矛,俨然用的就是步卒战法。 随着整齐的踏步声,以及不断逼近的长矛阵,这群本就是勉力抵抗的官兵被逼的不断后退,越发没了活动空间。 “乱兵,今日你虽势大,但吾等仍威武难屈!”为首的文士从盾牌群中探出一个头来,撕心裂肺的呼喊。 “尔等所为,屠村略野,罄竹难书!” “今日吾等纵死,也是天地义士,不是汝等这般无颜降户!” 军阵后指挥的李虎,越听眉头皱的越高。 眼看着这些官兵就要死在长矛之下,他纠结半响,还是出口喊停,只让众兵士举矛团团围困住这些官兵。 李虎埋头走出官署,却发现裴昇正站在门外,饶有兴趣的听着里面的呼喝声音,也不知道他来了多久。 “军主,属下犯了军法,临阵犹豫,退缩不前。请军主处罚!”李虎单膝跪拜,久久不敢抬头。 “这人算是有趣,不要杀他们。全部绑了,他不是说我们是降户吗,那就让他也尝尝阶下囚的滋味。”裴昇一把拉起了李虎,替他拂去膝上尘土,“按军法,你确实有错,等战事结束自己去军正那边受罚,但现在还在战中,去带好你的部下。” 李虎松了一口气,转身入府,呼喊着兵卒擒人绑人。 “军主,这城内百姓如何处置?”一边的窦泰听着城内震天杂乱的喊声,上前低声询问。 “你们不得好死!” 被绑住的文士依旧用力挣扎着,被一名兵卒拖着从裴昇面前经过。 裴昇看着依旧骂骂咧咧的文士,摇了摇头,“让开城门,放他们能走就走吧……” 过了不久,其他三路城门也宣告攻破,城头浓烟冲天。 三股黑压压的乱兵朝着城内涌来,他们兴奋的嚎叫着,挥舞着手中兵器,在街巷内穿行,这些人不单单只是六镇降兵,亦有不少是被杜洛周一路裹挟来的燕州青壮。 他们或是踹门抢夺财物,或是随意砍杀路人,烧杀抢掠已成习惯,那些流连城内无力出逃的百姓很快就变成了地上的尸体,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哭声冲荡云霄。 当贺拔文兴、侯莫陈升、马叱斤、孙念恒等人联袂来到官署的时候,他们所见到的是搬了张胡床坐在官署门口的裴昇。 “诸君,来得何其迟也!”裴昇见到众人,微笑起身拱了拱手,“在下侥幸,捷足先登。” “你乃何人,来自何处!?” 一众将领的脸色俱不好看,在他们还在辛苦攻城的时候,就听闻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支骑兵趁着燕州官军出城野战,率先突入城中,这不是平白抢了他们的王位吗? “怀朔裴昇,从御夷镇来。”裴昇自然不怵这些人,轻笑一声,慢慢道来,身后窦泰、彭乐等人也是立马扶刀踏步上前! “御夷镇?”众将见到裴昇身后兵卒甲胄齐全,气象森严,分明不是御夷镇这个穷地方能养出来的。 他们不禁纷纷转头看向边角一个身材高瘦,长着一对倒三角眼睛的汉子。 “去岁真王起事时,御夷镇那狗入的镇将就弃城逃跑了,那里早就没人了。”原御夷镇军主孙念恒见众人看他,便沉声回答,“在下自从跟随真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至于这位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御夷镇来人,在下不知。” “在下认识!在下认识!”晚来几步的念贤从人群中挤入,对着诸将行礼,而后伸手指向裴昇,“这位乃怀朔少年英豪,去岁,正是他为首袭杀了……” 念贤话说一半,忽然口中一窒,这卫可孤不就是真王破六韩拔陵之前得力干将吗?自己怎么昏了头,非要介绍裴昇这个战绩起来,他赶紧脑子急转,回忆裴昇其他事迹。 三进三出突围怀朔?不行!这也是与真王为敌。 重新收复怀朔? 具装骑兵大败破六韩孔雀? 临阵呼喝,张飞附体,震慑的孔雀不敢上前? 念贤越想越觉得绝望,他无助的眼神瞥向裴昇,你做的都是和起义军为敌的事,怎么偏偏又来投起义军呢? “袭杀了什么?”其他将领等了半天,不见念贤后半句,早就不耐的追问起来了。 裴昇哈哈大笑,接过了话头,“袭杀卫可孤,正是我筹谋袭杀了卫可孤!” 此言一出,饶是众将并非皆是破六韩拔陵旧部,也不由深深的看着裴昇,将他与传闻中的人物对应起来。 “怎么?诸位不信?”裴昇伸出手掌,比了个手势,“当时,我手持卫可孤首级,行走于怀朔城内。他之头颅颇重,异于常人!” “原来裴大郎也喜爱把玩人头!”一个轻缓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诸将闻声纷纷弹开躲避,杜洛周捏着从不离身的人头骨走到裴昇面前。 “可惜,我手上这个只不过是一县中大豪的头骨,若是能得卫可孤这般曾经称王之人的头骨把玩……”杜洛周闭目,露出一脸沉醉,“我心甚向往之!” 说着,杜洛周就顺势一抛。 白森森的人头骨就这么丢给了裴昇。 裴昇抄过这个快被杜洛周盘出沁色的头骨,扫了一眼身边噤如寒蝉,个个脸上挤着机械笑意的将领,随手又将头骨抛了回去,“杜王,好雅兴,裴昇不及也。” “好,有胆色。既然你是第一个入城的,那我就依照诺言,封你为王!”杜洛周来回看了裴昇几次,嘴角噙着笑意,“你是怀朔人,那就封为怀朔王罢!” 第33章 :交浅言深 “军主,为何不趁机一网打尽,将他们全数拿下!” 待到众人离去,高欢从阴影处闪身而出。 “算了,先留着,他们还有用。”裴昇摇了摇头,戏谑的对高欢说道:“总不能入伙第一天,就火并原来的首领吧。” “再说人家还封了我一个王呢。” “什么王,都是假王!”彭乐嘀嘀咕咕,伸展了一下身体,刚刚他腆胸凸肚为了给裴昇壮声势,当了好一会儿的模特,一动不动,身子都僵了。 “走吧,出城!寻个好地方搭寨。” 随着裴昇动身,官署周边也不断的涌出先前藏身隐蔽的御夷镇兵卒们,他们如同浪花一般,陆陆续续的汇聚在裴昇身后。 …… “怀朔王!这是大王赐下的印绶!” 曹纥真小心翼翼伺立在裴昇营帐外,双手捧着一个托盘,低声说道,丝毫不敢高呼。 “怎么是你来送?”裴昇掀开帐门,倒是有些诧异,这曹纥真不是自称都督吗? “怀朔王,在下是主动请缨来的,白日一见大王风采,在下就仰慕十分,可惜当时大王忙着入城,应是没有听到在下小小呼声。”曹纥真立马跪拜在地,把托盘举的高高的,“在下愿归附大王麾下!” 裴昇伸手捏起了托盘上的一枚黄铜印绶,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就是大王印绶?怕不是从哪个县城内抄来的县令印绶吧?” “杜王说这是权宜之计,先赐予证明怀朔王大王身份,待日后占领燕州全境之后,再重新铸印!”曹纥真急忙解释,“杜王生怕怀朔王气恼,特意赠送怀朔王燕州百姓千人,就在营外。” “只是大王麾下兵卒凶横,轻易不肯放人入营。怀朔王放心,这些百姓俱是青壮,没有残废老弱,在下已经细细替大王挑选过了。”曹纥真膝行几步,脸上露出谄媚笑容,靠近裴昇后更是低声说道:“另外在下私人献给大王百名年轻女郎,也在营外,大王可以慢慢品味。” 裴昇手里捏着印绶,眼睛蓦然投向曹纥真,只是曹纥真此刻依旧低眉顺眼,丝毫没有看见裴昇眼中厉意。 片刻之后,裴昇就收敛了眼神,露出了一个笑容,“曹都督,你我俱是杜王麾下,何必说甚归附之言,若是你欲与我多加亲近,我自然是举臂欢迎。” 曹纥真闻言连连颔首,心中想着,终于攀上这个大腿了,看来这自己暗藏的这百多名女郎没有白送,日后攻略其他城池时,可以多收罗一些,这位怀朔王显然是好这一口。 “文彬,营寨里划个地方,给那些青壮住下,正好我们军中也缺民夫。”裴昇看着频频回头不舍离去的曹纥真,招手呼唤李虎。 “那些女郎?”李虎低头,继续询问。 “女子单独成营吧,与兵卒还有男性青壮隔开。”裴昇挠了挠头,这倒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只能待日后抽得空闲,再送往御夷镇。 李虎点头,而后又迟疑着添了一句,“军主,白日城内官署所抓的那名文士,指名要见你。” 裴昇刚坐在榻上,咬了几口饼,闻言一楞,“见我作甚,这厮又要骂我吗?” “不知,此人一开始还闹的厉害,后面忽然转了性子,非说要见我们做主之人不可。” 裴昇放下吃了一半的胡饼,看了看帐外天色,“那就去见他一面罢,就当做饭后消食。” 文士被关押在营寨右侧,手脚皆被绳索绑的结实,原先官署中听命于他,和他并肩作战的兵卒则是被李虎分开关押在其他地方。 裴昇远远打量着这个文士,一身典型的文吏打扮,头戴平巾帻,身上大袖袴褶已经皱巴巴的不成样子。 至于脸有点看不出年龄,说年轻吧,倒是留着一把及胸的长须,说年老吧,一双眼睛灵动有神。加之手脚粗壮,细看之下倒像一个武将。 “我认得你。” 文士原本箕坐在地面,看到裴昇过来,立马勉力变化姿势,变成跪坐。 “哦,你是如何认得我的?我印象中从未见过你。”裴昇对着两名看守文士的兵卒挥手,“他伤不到我,给他松开些。” “我是在此间细思你行事风格之后,才将你与所听到的传闻对照起来。”文士抬头不断看着裴昇,似乎真的认识他一样。 “你是何处人?”裴昇皱了皱眉。 “青州益都人。” “我的名声都传到青州了?”裴昇笑了起来,“你莫要为了活命,诓骗我。” “我虽是青州人,但是已经在北地游历多年,这一两年,有关一位怀朔少年英豪屡破乱军的传闻总是不绝于耳。” 裴昇摇了摇头,似乎已经看穿文士的把戏,心中对他的评价倒是低了几分,“放心吧,我不会对你怎样。你算是个有骨气的,分明燕州城已破,还能带人誓死抵抗。只是你得留在我营中,你须知道,若是此时放你出去,这茫茫大地就又多一具尸骸。” “我并不是为了苟活!”文士正色道:“我并非燕州官吏,若我愿意活命,早就可以离开广宁郡城了。又何必苦心维持这城中周全。” “今日若不是你趁机以骑兵冲杀入城,我本可以用野战震慑乱军肝胆,从而为广宁郡城争取更多时日,等待朝廷来援。”文士语气中并没有什么失望遗憾之情,只是淡淡的陈述。 “原来遣兵出城野战是你的主意。可惜了。”裴昇闻言倒是有些意外,这文士还颇懂些战阵之术,难道是像郦道元一样的文武全才? 文士神情肃穆,开口问道:“事已败,再言无益。我今日见你,只想问你一句,你本与乱军为敌,为何现在助纣为虐?” 暮色之下,裴昇闻言盯着文士那双灵动却执着的眼神,忽然摇头笑道:“若说杜洛周暴虐或是事实,但若说他是桀纣,恐怕就言过其实了。” “桀纣!桀纣?哪个桀纣是因为吃不饱饭而起兵反抗的?” “恐怕那些酒池肉林,豪奢无度的才是桀纣吧!” 文士闻言,咬牙道:“纵不是桀纣,那称呼他们为贼,总该无错吧!” “看你衣裳,你也是个读书之人,我且问你,贼为何会成为贼?”裴昇居高临下,走到文士面前,“难道不是因为这世道不让他们活吗?” “那也不该杀戮劫掠啊!纵使他们无辜,无奈为贼,那这燕州百姓就有错吗?”文士大呼。 裴昇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是。燕州百姓也无错。” “人人都想活,人人都想活好。杜洛周起兵也没有错,错的是他没有管束,制约手下之人,应该说是他首先没有约束他自己,因为他由着自己心性肆意妄为,所以他麾下的兵卒才跟着肆意妄为。” 裴昇来回踱步,影子被夕阳拉长,如同一个黑幕般正好罩在文士身上。 “你说的也无错,他们现在为义军,若是一直这般没有规矩和制度,将来必然成贼,而做了贼后,被剿灭也是应该。” “归根结底,是要有人用一个对的,新的,正确的制度,道理,规矩来约束自己,约束这些起义军。” “甚至约束这个天下。” 裴昇说完自嘲一笑,自己今日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癔症,对着眼前这个初见的陌生人说这么些交情言深的话。他转身就走,一边的李虎紧紧跟上。 只留下文士歪坐在地上,愣愣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34章 :推波助澜 “怀朔王。来来来,我可等你许久了。” 裴昇加入杜洛周起义后第三天,终于被唤到杜洛周的中军营帐参与军议。 这几日,也不知道是杜洛周忘了他这个人,还是确实无事。 裴昇好像被整个起义军遗忘了一般,除了曹纥真天天过来窜门,竟无其他一人上门拜访。 “杜王,不知道此时唤我何事?”裴昇带着高欢和窦泰步入中军大帐。 “既然广宁郡已下,自然就是商议下个攻略目标了。”杜洛周依旧把正中位置让给真王大旗,自己则坐在边侧。 帐中诸将振奋起来,侯莫陈升大喊道:“要我说,就去打大宁郡。” “大宁郡穷乡僻壤,打之有何用?又抢不到什么东西!”曹纥真嗤之以鼻。 “你知道什么?打通了大宁郡,就可以沿高柳郡直入恒州平城!”侯莫陈升更加嗤之以鼻,斜看着曹纥真,一脸的不屑。 “你疯了,还想打平城!你又不是不知道,真王打了平城两年,都无功而返。”同为都督的马叱斤闻言大惊,急忙出声劝阻。 “真王都没有打下来的地方,我们未尝不能打下来!” “你这是说真王不如你?” “我说的是我们!” 大帐内一片吵闹,杜洛周却不以为意,依旧入神的盘玩着手上骷髅头。 裴昇自然也是老神在在,他有趣的看着众人吵闹,眼神左右环顾,不经意扫到了念贤,他正与贺拔文兴低声交谈着什么,两边簇拥着侯渊、邸珍。 见到裴昇看来,念贤急忙摆出一个笑容对待,身边几人则神色各异,贺拔文兴和侯渊冷漠,邸珍是有些恶狠狠的看着裴昇,好似一只护食的狼。 “念贤不是跟着宇文肱走了吗?怎么只身出现在这里?”窦泰低声询问。 “只怕宇文肱那边也不是一团和气,已经分崩离析了罢。”裴昇说完,曾经目睹宇文肱逼迫贺拔允分道扬镳的窦泰不由冷笑。 大帐之中,吵闹依旧。 但是渐渐的声音弱了下来,因为杜洛周不再把玩手中的骷髅头了。 “说完了?”杜洛周冷冷问道,营帐内好似凭空刮起了一阵寒风,吹的众人身上齐齐一个悚然。 “都说完了,就我来说几句。” “大王请说!” 杜洛周闭目,并没有沉思,很快就说完了自己的决定,“调转兵马,下幽州,取蓟城。” “好,我早说了就要下幽州!” “幽州俱是沃野平原,肯定有很多财物可抢。” 诸将听杜洛周发话之后,纷纷出言附和,帐内又热闹起来。 “既然没有异议,各位别帅,都督,就速速回营整备南下罢。” 众人顺从的躬身应是。 “但是在离去之前,还得做一件事。”待得众人将要出营时,杜洛周却又幽幽说了一句话,惹的众人停步回身。 “那就是烧了广宁郡城!” 杜洛周拍案而起,声音高亢,眼里带着莫名的兴奋,神色也不再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好,烧了!” “烧!今夜又能看一场大火,妙哉!我要边饮酒,边赏火,有谁要与我一同?” “都督既然有此雅兴,我来陪你!” “杜王,我看这城未必要烧,如今杜王已经攻略燕州过半,全占也不过须臾时日,日后这燕州大地就归杜王所有。大城建之不易,轻易毁之岂不可惜?” 裴昇冷不丁出言,声音就像一把利剑,霎时把其余人的言语砍的一干二净,帐中安静的能听见心跳。 “怀朔王,你刚来不久,可能还不知道,我军定例就是攻一城,抢一城,然后就是焚一城。”杜洛周低头捏着骷髅头,轻声说道:“既然加入义军,就得与我们一般。这样吧,今夜燕州城的第一把火就由你来放。” 杜洛周再次抬起了头,眼中冷漠重现,说出的话也坚硬无比,仿佛一丝也不容更改。 “杜王!稍慢!” 就在此时,念贤突然出声,他躬身上前,“我以为怀朔王言之有理,这燕州城确实不该焚毁。” “念盖卢,你虽比怀朔王早来几日,我只怕你也不懂我们义军规矩吧!杜王说烧,那就得烧!”与裴昇出言反对时的沉寂不同,念贤普一出声,就有数人急急来反驳。 “杜王,怀朔王之言亦是我所想,请杜王收回成命!” “我亦是如此,请杜王收回成命!” “……” 没想到贺拔文兴、侯渊、邸珍也接连大声发言,声音之大,强压下了那几个出言斥责念贤的人。 所说的俱是他们支持裴昇,要杜洛周收回焚城命令。 大帐之内骤然又安静了下来。 剩余将领纷纷看向低头请命的武川四人,以及面无表情的裴昇。 “好。”杜洛周轻轻捏着骷髅头,手指不断摩挲,过了会居然笑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笑了,他的笑声如老鸹一般渗人。 “好,既然如此多人反对烧城。那这城,我就不烧了!” “杜王英明!怀朔王英明!”武川四人闻言才纷纷起身,对着杜洛周和裴昇团团施礼。 “呵呵。” 裴昇此时也只能在心中冷笑,这武川人心眼子就是多,自己一不小心就被他们推波助澜,架到火上烤了。 他轻轻偏头,不留痕迹的看了高欢一眼,两人眼中同时闪过了一丝异彩。 窦泰此时亦是看出端倪,只恨的牙痒痒,攥紧拳头。 “既然城不烧了,那诸将就勿需耽搁,即刻收拾行装南下幽州。”杜洛周用指甲轻轻刮着手中骷髅头,把目光投向裴昇,“怀朔王,听闻你军中俱是骑兵,那此战就不得不倚重于你了。” “我欲以你为先锋,日夜兼程,直取幽州门户,居庸关。希望怀朔王能如入广宁郡城一样,轻松拿下这关隘。相信以怀朔王胆气与武力,必定手到擒来。” 话说到这里,杜洛周再度环顾帐中诸将,“诸位说,是吗?” “是,怀朔王勇力无双,我等心悦诚服。”又是武川四人组,率先大声回应,其余将领也是纷纷附和。 唯有曹纥真左右回顾,心中难免升起了一丝惋惜,当然并不是惋惜裴昇,而是惋惜自己几日前送出的百名女郎,没想到这怀朔王的大腿还没抱上,他就摊上这么个要命的任务。 居庸关?那可是闻名天下的雄关大关! 纵使他能攻下居庸关,恐怕手上也剩不得多少兵马,到时候这义军之中,谁还会给他颜面?自己这笔买卖真是作差了。 裴昇眯了眯眼,望着帐中一干人等,淡淡说道: “杜王有令,我自然奉行。在下必当一战而下居庸关,于关楼之上设酒摆宴,静候诸位。” 第35章 :星夜下居庸 “宁世,你速速回营通知文彬与子兴,让他们即刻整理行装。” “贺六浑,我留你两队轻骑兵,你领着那千名青壮,押运粮草在后。莫要让人断了我们粮路。”裴昇回营路上就开始调配人手,“问杜洛周多要些粮草,他劫掠大半个燕州,手中粮草不少。此刻又还没摸清我们虚实,必然会答应我们要求。” “军主放心,此事必然办妥。” 三幢骑兵很快就整装待发,除去两队玄甲军一人两马能多带些物资,其余骑兵均只带了三日干粮和草料。 广宁郡城位于延水与潆水相交之处,两水相汇之后横穿整个幽州,又被称为?水,也就是后世滋养整个华北平原北部的永定河。?水到渔阳郡附近汇入鲍丘水后一直向东,过雍奴县后向南,中途又汇聚了穿过御夷镇的沽水然后入海。 自广宁郡城去幽州门户居庸关不到两百里路程,前半程道路沿着?水河畔,甚是平坦。 “停!” 裴昇勒住战马,望向眼前一片夹在两列山脉之间的汪洋水泊,?水到了此处又汇聚了一支小河流,沧河,携平原滚滚水势而来,却被太行山脉阻隔,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片水泊,这里也是后世官厅水库所在。 裴昇看了看天色,此时天已经泛白,身边兵卒虽未喊累,但是胯下战马却已经不时发出嘶叫声。 “下马休整,喂草料饮水,一个时辰之后再出发。” 然后唤过了窦泰,吩咐道:“让哨探换乘马力充沛战马,四散查探情报,探清居庸关情形。” 窦泰点了点头,出言问道:“军主,这居庸关口高居山脉之中,我们又都是骑兵,恐怕攻之不易。” 此地距离居庸关已经不足五十里,但是眼前所见是苍莽的太行山脉。 所谓“天下九塞,居庸其一也”。 居庸关位于太行八陉第八陉,是从塞外往幽州蓟城的要塞之一。 “正因如此,才更要明晰关内情况。杜洛周如此急切的调兵南下,应该是收到了朝廷方面的重要情报。”裴昇摸了摸嘴边的水沫,对着窦泰说道:“就是不知道这朝廷大军是否已经屯居在关口了。” “我们星夜赶来,耗费不过一夜时间,应该是比他们快吧?” “问题在于,我们不知道杜洛周何时收到的情报,这便无从去判断敌我情势。” “最可恨就是武川那几人。亏得我们先前还多次救援他们。” “禁言,发闹骚也于事无益。待哨探回来后,再做决策。” 裴昇看着在天光之中渐渐展露身姿的太行山,眉头紧蹙。 “军主,居庸关上旗帜稀疏,人影渺渺,我等害怕过于靠近被守军发现,只能远远观测,猜度关中守军应该不算多。” 哨探很快来报,带来的信息让众人大为振奋。 “好,立刻轻装上阵,所有累赘物资,统统弃在此地!”裴昇亦是眉头苏展,分外欣喜,看来北魏还是老毛病不改,拖延症依旧。 于是众骑呼啸而去,?水泊边横七竖八丢着粮草物资,上面还插着一个裴字旗帜。 居庸关夹在两山之间,中间是一处长达三十里的溪谷,有南北两个关口,北面建有关城,也就是裴昇正面这边。 此时的居庸关还是一个单独的要塞,原本历史上要等到现在还没出生的高欢二儿子高洋称帝时,才发民筑长城,从此让长城和居庸关连在一起。 裴昇将李虎、窦泰、彭乐聚集过来,折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宁世你先带一队骑兵,进攻关隘,其余兵卒则埋伏在溪谷四周。” 裴昇指了指李虎和彭乐,然后对着窦泰继续说,“宁世你此番进攻,只许败不能胜!败退之后,再继续组织兵力进攻,如此三番之后,再佯装真正被守军击退。但是,切记,一定要装作狼狈败退模样。” 窦泰听得有些懵,他正要询问,不想裴昇摆了摆手,继续认真来说,“要你佯装败退,是为了引诱关内守将出城追击。若是哨探情报属实,那居庸关内肯定没有朝廷援军驻扎。守将也必然不过队主之类,中计概率颇大,届时,埋伏在溪谷的兵卒再一举杀出,围歼守军。如此,居庸关自然轻松落入我们手中。” 窦泰认真听着,终于明白,“就是要我装作败退即可?” “然也。李虎精细,彭乐粗疏,都不及你自然。”裴昇拍了拍窦泰肩膀,“所以此事非你莫可。” 窦泰闻言频频点头,转身就去点齐人马,准备进攻。 裴昇则带着其余人撒入溪谷四周。 静候窦泰发出信号。 …… 居庸关城之上,一名小兵正抱着环刀依靠在垛口,一边躲风,一边打着哈欠。 哈欠似乎是会传染的,离他不远处的另一名兵卒也大大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说道:“这几日队主也是奇怪,非要我们早起巡视,往日都是允许我们睡到日上三竿。” “听闻燕州有贼起兵作乱,队主也是防于未然。”抱刀小兵这么说着,却又往角落里缩了缩,显然根本没把所谓的迅速以及燕州贼兵放在心上,“还得是你我命苦,偏偏是我们两人抽签抽到早起巡视。不说了,我继续困觉。” 就在这小兵依靠着自己舒服的姿势,将要进入梦乡的时候,不防被人剧烈摇醒。 “你快来看看,关下是不是有人喊杀攻城,我莫不是眼花了?” “你肯定是做梦了,这个时分天色刚明,谁会来?”小兵不耐的甩开来人摇晃自己的手臂,强撑住垛口往外一探,“哪里来的人攻打?” “还真有人!”小兵一个哆嗦,赶紧起身,着急忙慌的喊道:“吹号,吹号示警。” 另一名小兵也跟着急切起来,只是号角许久不用,一时之间,他们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 “幢主,城上有兵卒探头!” 关城外,一名队主凑近窦泰,窦泰眯了眯眼睛,对着关城随手挽弓放箭,然后对着部下喊道:“与你们言过了,先佯攻,射击两轮箭,而后假装败退。知否!” “喏!” 两轮箭幕随着兵卒的答应声抛向关城之上。 “好。撤退,撤退,你们狼狈一些,装的像一些。”窦泰眼见攻击完成,立马转身摆出逃窜模样,一边跑还一边呵斥着其他兵卒装的不像样。 见到窦泰带头,其他兵卒也开始胡乱呼喊起来。 “败了,败了,快逃,快逃!” “幢主,关城上的兵卒好像全被我们射死了!”队主跑的时候回头多看了几眼,却发现了奇怪的事? “嗯?关城上有几人?” “刚刚模糊间看得,好像就两人。” “关城上没有吹号示警?” “没听到!” “城头也没有其他兵卒涌出来啊,不会这城头就两人巡视吧。”窦泰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望向城头,然后和队主对视了一眼,两人俱是眼中生光。 “我们有什么攻城器械吗?” “只有钩援!” “够了!” “拿上钩援,往回冲!” 溪谷之中,裴昇听到关城前响起的喊声和嘈杂的败退声,不由暗自点头。 窦泰演技还是可以的嘛,装的挺像。 但是这声响骤起骤灭,只维持了短短一会儿,裴昇情不自禁的探出头去观望,“不是叫他多装几次败退吗?就来这么一次,恐怕关城守军不会上当,这窦泰,刚刚还夸他演技好呢。” “军主!军主……”正在裴昇踌躇之时,窦泰部下的队主喘着粗气跑来。 “如何了?守军可被引诱出城了?”裴昇大喜,正要招呼其他埋伏之人。 “军主,我们已经攻入关城,窦幢主此刻正带兵剿杀关内守军,他让我通知你,可以入关了!” 第36章 :杀?杀! “关城上守军就两人!?” “是!” “两轮箭幕就射死了?” “准确的说是两箭。” “关城内毫无反应?” “我们杀入城内的时候,守城队主正在酣睡。对了,城内兵卒也不满员,只得四五十人,大半都在偷懒,死时还在睡梦之中。” 居庸关内,早已把关城内外杀个来回的窦泰面色从容,对着裴昇问话,一一回复。 裴昇脸色就颇有些尴尬,早知道这居庸关守备这么稀松,自己何必想什么佯败倒钩之策,唬的自己都晕头转向的。 “看来是我高估敌人了!” 裴昇拍了拍厚实的城墙,“这居庸关,天下名隘,谁能想到如此容易就攻下了!” “灭此朝食,诚如古言。宁世神勇,我也无法像杜洛周一般,随口就能封王,就亲自烤饼与你吃吧。”裴昇放下心思,开起了玩笑来。 “贺六浑此刻恐怕已经快到?水泊了吧。” “先前沿路都留有标记,他性子细腻,肯定不会错过。” “按照路程,约摸得日暮时分,他才能赶到。” “我猜度他心急,应该会赶在午后来。” 于是乎,星夜飞驰,一战,甚至算不上正经一战就攻下居庸关之后,众人就在这险峻关城楼上烤饼,吃起朝食来。 等到午间,果然看到高欢带着一众民夫以及裴昇等人丢弃在?水泊的物资赶到居庸关下。 “热饭,热汤,赶紧送来。”李虎急急招呼。 “早已经备好,更烧好了热水,让你们可以舒服的烫烫脚。”裴昇大笑着冲着风尘仆仆一路,但还是不改颜色的高欢走来。 其实在古代有条件能够在入睡休憩时用热水烫一烫脚的军队的,基本都是精锐之师了。因为烧水需要水源,需要薪柴,需要人力,能够提供的起这种后勤服务,其余的就更不必说了。 此时裴昇居然允许民夫享受这种精锐之师才能有的待遇,简直让这些在杜洛周手下饱受欺凌的百姓感动欲泪。 高欢来到裴昇身前,颇有些埋怨的说道:“南下燕州以来,我倒似成了子茂兄,天天给你做的都是后勤杂务。” 裴昇失笑,连忙对着高欢施礼,“贺六浑你心细如发,军中除你之外,还有何人能当得如此大任。你看,也就是你,方能如此迅速又阵容齐整的赶来。” 高欢摇了摇头,不理会裴昇的吹捧,反口问道:“被人驱使如牛马的滋味如何?” “贺六浑你这是在取笑我啊。”裴昇笑了笑,神色有些沉寂。 高欢不答,目光炯炯的望着裴昇。 裴昇沉默良久之后,才幽幽开口。 “我错了,我原先想借着他们为旗帜,稍稍替自家遮掩一番,暗中积蓄力量,没想到反而是自欺欺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高欢开口言道:“连那武川四人都明目张胆,丝毫不掩饰自己野心,你又如何藏的住?” 裴昇苦笑,“是,这回是我错了,只顾得自家谋划,还以为技高一筹,沾沾自喜,到头来,不过是徒增笑耳。” “杜洛周,已经成了屠夫一流,其余将领也是如此,我不敢再放纵了。”裴昇扶着城墙垛口,看向居庸关外雄壮风景,“乱世之路就在我们脚下了,绝不能因为一时犹豫或是一时自矜,导致差以毫厘,谬以千里。第一步走错,后面就皆是错了。” “所以,你下定决心了?”高欢转身看向裴昇,“杀?” “杀!” …… “大王,居庸关到了。” 杜洛周看着关城上飘扬的裴字旗帜,面色有些阴沉,但是当他看到关门口迎接的裴昇时,随即展露笑容。 “杜王,酒宴已备好,恭候诸位多时。” “怀朔王,何其速也,果然如你在我帐中所言,一战而下居庸。”杜洛周翻身下马,紧紧抓住裴昇双手,“不愧是闻名六镇的英豪。” 裴昇身体一震,不留痕迹的把手从杜洛周掌中抽出,面上却摆出了一副愁容,“虽速,但是也惨呐。杜王可知为了攻下这居庸雄关,我麾下兵卒死伤过半。” “若是你们早几日来,还能看到这溪谷之中流的尽是我儿郎鲜血,黏稠不散,清水也洗不干净呐。” “难怪我看这关楼之上,守军寥寥。”杜洛周轻笑几声,发话道:“怀朔王,无需介怀,能打下如此雄关,你那些兵卒也算得死得其所。” “兵嘛,这居庸关一破,偌大的幽州就摆在面前,想要多少还不是有多少。” 随即,冰冷的手再次盖在了裴昇手上,一股如蛇般,潮湿阴暗的气息笼在上头,杜洛周靠近裴昇轻声说道:“些许氓首,算不得人。” 裴昇瞳孔一缩,翻眼看向杜洛周,只见他还是那般的神情淡然。 “不是说摆好酒宴了吗?走罢,诸将一同去品品怀朔王的宴席。” “是耶,怀朔王备下了什么好酒好菜?”曹纥真立马兴冲冲的喊道,与其余人不同,他是真的高兴,之前以为这怀朔王必然惨败,自己投资平白打水漂,但是现在看来,自己真是慧眼识英雄,诸将之中,就自己早早示好,这怀朔王必然会感念自己。 “些许浊酒小菜。”裴昇指了指关楼之上,“诸君莫要嫌弃。” “还真是浊酒小菜!” 等到众人登上关楼,看到案几上摆放的吃食时,俱是脸色难看,都督马叱斤更是直接喊出了口,“怀朔王你莫不是消遣我们吧。这叫做酒?” 马叱斤拈起案上黄乎乎,底部沉淀着许多黑黄糟粒的酒,气的往地上一泼,随后又指着盘中胡饼,说道:“无好酒也罢,肉菜瓜果俱无,酱豉更是看不见。” “你就让我们吃饼配这菜羹?” “马都督此言差矣,关楼上自有壮丽风景,以此配酒,则酒如清泉,甘冽爽口。以此佐餐,纵是胡饼,也是津津有味。” “马都督是以为这居庸雄关风景当不得这宴席?” 裴昇自顾自的坐到案几前,手里捏着酒杯,看向马叱斤。 马叱斤一窒,这才想起眼前这个是星夜下居庸的猛人,但是身畔其他人目光,让他强撑住了一口气,正要继续开口言语,不想看到杜洛周却施施然的坐到上首,拈起一块胡饼吃了起来。 “怀朔王说的好,我最爱吃的,就是饼。”杜洛周慢条斯理的把饼掰成两半,“不过,马都督说的也有道理,咱们都是从军之人,每餐不食几斤肉,怎么敢称男儿?” “你们谁去打些肉来……”杜洛周偏了偏头,意有所指。 “我去!杜王稍待!”马叱斤立马变得兴奋起来,躬身施礼,然后雀跃下楼。 “杜王,我也去!”一名将领也立刻反应过来,对着杜洛周说道:“我保证比马都督抢的肉多!当然,最肥美的肉肯定是献于杜王品尝。” 杜洛周闻言微微点头,给了一个赞许的目光。 “杜王,我们也一样!”其余将领见状,纷纷出声,而后就是兵荒马乱的争抢下楼。 “狗入的,不能让马叱斤抢了先。” “幽州,河北膏腴之地!” “…抢!” 片刻之后,原本满满当当的关楼上,仅剩下了寥寥几人。 裴昇轻笑了一声,惹的楼内剩下的曹纥真和杜洛周忽然奇怪的看向他。 随即一阵沉闷的叫喊声从关楼底下传了上来,那声音仿佛被捏住脖颈,割掉喉咙的鸡犬。 杜洛周立刻起身,依靠住了墙壁,甚至还顺手揪住了茫然的曹纥真护在自己身前。 “砰!” 裴昇用力摔掉手中酒杯。 “杜洛周,酒也喝过,饼也吃了,该上路了!” 第37章 :渡河! 随着关楼之下的叫喊声愈发响亮,甚至到了抑制不住的时候,杜洛周却还在静默之中。 他艰难开口,声音晦涩。 “你是要造反吗?” 杜洛周的这句问话倒是让裴昇差点笑出来,“杜洛周,你真把自己当王了啊?” 随着话音,他已经拔出了腰间环刀,一个纵步上前,揪住了被杜洛周当做盾牌挡在身前的曹纥真。 怪力之下,杜洛周无法再继续把持曹纥真,只得弃手就地一滚,试图逃出裴昇攻击范围。 裴昇随手一甩,将曹纥真丢到墙壁上,而后弯腰一劈,刀锋贴着地面滑向杜洛周。 怎知这杜洛周身材不高,确实灵活,一个前扑,又堪堪避过这一击。 不过,他的运气也就到此为止了。 关楼两侧的楼梯一阵甲胄声响,两队兵卒持刀冲上,浴血淋漓,为首之人正是高欢和窦泰。 “这么快!” 自起义以来,一直以淡定神色示人,来昭显自己幽深城府的杜洛周,终于在刀剑面前变了颜色。 他刚要转身继续逃窜,身后的裴昇已经欺近。 裴昇探出手来携着风声,一把抓住了杜洛周的发髻,然后就是一抹快的在杜洛周眼中留下残影的白光。 下一刻,随着一股先坚韧,后畅快的感觉从刀上传来,裴昇抓住发髻的手顿时一松,杜洛周人头被他高高举起。 鲜血从脖颈处喷出,一腔热血如同喷泉撒在这居庸关楼上。 时隔数月,从卫可孤到杜洛周,裴昇再次斩下了一枚称王者的人头。 隔着血幕,他看向高欢、窦泰以及陆续赶来的李虎、彭乐。 众人皆静,只是看着眼前这一幕。 高欢缓缓上前,轻轻一推依旧站立不倒,兀自喷血的杜洛周尸身,片刻后,他躬身施礼,“军主,关内一应有罪将领俱以按照我军军法诛杀,剩余兵卒也尽皆擒下。” 裴昇高高举起手中杜洛周的首级,昂然宣告,“罪魁祸首,杜洛周亦被我斩首!” 兵卒们先是沉默,随即大声欢呼起来。 声音聚拢在一起,震的这处雄关好似簌簌作抖。 …… 裴昇站在小溪前,将手伸入水中,细致的揉搓着沾染的血迹,丝丝缕缕的血液污秽,随着溪水冲刷而去,根本没有对这青白之水造成一丝污染,就仿佛杜洛周一般烟消云散。 李虎候在裴昇身后,将关楼内的事务详细禀报,“别帅侯莫陈升、都督马叱斤猝不及防,一个照面就已被诛杀,武川贺拔文兴、邸珍抵御激烈,亦被我等带领兵卒围杀。” “念贤、侯渊自愿投降,已经绑缚关押,军主你是否要亲自审问?” “不必了,你按我们军法依律处置就行。” “喏,还有都督曹纥真受军主一击,吐血不止,眼看着活不过多少时辰,所以属下并未绑缚关押他。”李虎继续禀报。 “那就给他个痛快。直接送他上路与杜洛周作伴。”裴昇甩了甩手上水珠,站起身来,“这些将领麾下兵卒如何了?” “入关的幢主、队主,一应军中将官都已经擒下关押。至于普通兵卒,大多都还在关外,听闻杜洛周并一干将领都为军主所诛,大部分都就地投降了,小部分则四散逃入周边山野。” “兵卒亦需要认真辨别,着军正一一审问,若做过不法之事,亦是按军法处置。”裴昇没有什么情绪波动,话也说的决绝。 李虎面露难色,但是看到裴昇投来的眼神时,又深吸一口气,大声应是。 “我知道这任务太难,太繁琐。但是必须得做,这些兵卒几乎都做过残害百姓之事,你可知道我昨日曾和贺六浑说过一句话,一步踏错,后面的路就歪了。我们在乱世之中,就如履薄冰,需得千般谨慎。” 看着李虎依旧面露不解神色,裴昇反而继续问出一句话来。 “你觉得在乱世之中,是要定天下,还是安天下?” 裴昇似乎心中有很多话要说,眼看此地只有李虎与自己两人,就有了一种倾诉的冲动。 “所谓定天下,不过是依照这世上原有的架构,譬如大魏这间破屋子,修修补补,换几片砖瓦,重新粉饰一遍,看起来也就和新的一样,也能住的人,甚至于远远一看还比大魏原先的好的多。但是,这种房屋,禁不住摧残,一旦狂风暴雨,就会原形毕露。若是再震荡几番,这屋子该塌还得塌,到时屋中之人死伤无数。” 裴昇越说越起劲,绕着溪水来回踱步,“安天下则是推翻一切,把所有的瓶瓶罐罐,破烂碎渣全部清扫干净,在这块大地之上,重新建立一座新的,坚固的,漂亮的房屋。这样的房屋才经得住风雨侵袭,才能长久屹立。” 裴昇看向已经呆愣住的李虎,幽幽说道:“我知道你们跟着我,一来是要在这乱世抱团取暖,之所以依附于我,无非是看我先前一路争先,做出了些功绩来;二来,你们也看清了,这是条向上走的路,说明白些就是在求功业。为自己,为儿孙谋一个福泽延绵。” “但我知道,我所为只为寻觅同志。”裴昇解下靴子,居然踏着此时已经有些冰冷的溪水,慢慢走向对岸。 “我以前还未懂,但是在杀了杜洛周之后,我才恍然,人总归要承担该承担的责任。贺六浑说的对,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我既然想做些什么,又何必遮遮掩掩,就该努力去做。” 李虎心中混乱不已,激动,怀疑,振奋,甚至是一股异常强烈的惧怕,种种情绪在激荡,以至于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眼看着裴昇已经涉水过半,他终于按捺不住,没有如裴昇般脱下靴子,用力踩踏着水,冲着裴昇追去。 口中更是连连高呼,也不成句子,只是一种胡乱宣发的啸声,啸声绵长激荡,连续不断,在居庸关两侧的山谷之间回荡,一时难绝。 关楼之上,一个隐蔽的角落里,高欢不知道站在这里多久了,他看着一步步过河的裴昇,脑中里跳出了郦道元曾念过的一句诗来,“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他并不明白这句诗是什么意思,但是此刻看到涉水而过的裴昇,却骤然明白了个中意味。 他扶着墙壁,忽然觉得双腿有些瘫软,好似天地间有不能承受的重量压下。 而另一边,渡过眼前这条小溪水,也渡过了心中大河的裴昇,骤然觉得天地之大,仿佛何处都能去的了。 不拘那六镇塞外,这幽燕之地,辽西,河南,山东,关中,陇西,乃至于楼台烟雨中的南朝,只要他想,都能去得。 正所谓: 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 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 第1章 :善后 满满当当的人蹲坐在居庸关前的溪谷之中,他们个个双手绑在身后,垂头丧气,昨日的威风似乎还在记忆之中,此刻就又变成了降户。 “坐好了,按照先前的队伍自己排成阵列,乃公只是绑住了你们的手,可没绑住你们的脚,走快点!”一把大胡子,声音粗犷的尉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刀背拍打催赶着这些投降的杜洛周麾下兵卒。 这些兵卒个个缩头缩脑,听话异常。 要问为何,你抬头看看悬在居庸关楼上的一排首级就知晓了,从杜洛周开始,到贺拔文兴、曹纥真,原先威风禀禀称王称帅的将领们都瞪着死鱼眼在城头看着呢。 如此威吓之下,又有哪些人敢出声反抗。 甚至就连先前因为恐惧而逃到山野的那些兵卒,也陆陆续续臊眉耷眼的自缚归队,盖因山野之中无甚食物,毕竟这燕州也已经被他们抢的形如废墟,不投降,就是死路一条。 当然,回来也并不意味着活路。 “劫掠财物,奸淫民女,其罪当诛!”被紧急从御夷镇喊来的郦道元,坐在关门前,对着一名绑的结结实实的兵卒,厉声喝道:“押到一边,凑满十人后一同斩首。” “我不服,我不甘!” 这名乱兵还未呼喊几声,就被一旁的兵卒按在地上拖走了。 随即又有一人被押到郦道元面前。 郦道元瞥了他一眼,骇的这人连忙跪倒在地,呜咽着说道:“小人只抢了些许财物,还被队主给收缴了,小人没做坏事,小人不想死啊。” “劫掠财物,罚城旦三月!押下去俘虏营里。” …… “老师辛苦了,这么多兵卒一一询问过来,必然是口干舌燥,小子已经备好吃食,老师请。” 郦道元冷哼一声,甩袖子上楼,自己在御夷镇当幼儿园园长当的好好的,非被这孽徒急切喊来当这劳什子法官? 虽然自己确实当的挺开心,但是当老师的威严总要有,不能这么任他呼来喝去。 关楼之上,裴昇望着溪谷之中搭起来的两座巨大俘虏营,转头和高欢,以及郦道元商量起来了这些人的安置方案。 “一部分罪大恶极之人,直接杀掉,以儆效尤。”作为一名知名酷吏,郦道元说起杀人来,面不改色,“另一些罪责轻的,大都被我罚为城旦,正好燕州现在满目疮痍,各处都需要重新建设。” “这还需要我们拿下燕州全境,才好安排。”高欢扯过一张舆图,指着燕州西北角说道:“大宁郡虽然偏僻,但是要害之地,为广宁郡的庇护,而且往东就是御夷镇,需要立刻拿下。” “拿下大宁郡后,就可以南下昌平郡,如此就能堵住恒州东进之道……” “上谷郡亦需要重点关注,此地连接广宁郡和居庸关之间,也是军险要地!”窦泰探出头来,按住舆图,“这些降兵,可以分一部分出来重建居庸县城。” “粮草储备方面,虽然我们接收了杜洛周劫掠来的物资,但是要养的百姓平民也是翻了数倍。冬种在即,要尽快安排度田开荒,如此才能有足够粮食撑过冬季。”郦道元与高欢等武将关注点不同,说起了后勤方面的事务。 燕州面积虽大,但是人口并不算多,领六郡八县。户大约在五千左右,一户五人,也就两万五左右常驻人口。(注) 而与之相邻的幽州则有三郡十八县,户为三万九千五百八十,口为十四万五百三十六。 当然这都是登记在官府名册的数量,至于大族隐藏,或是逃脱山野的百姓那就难以计数了。 “传命柯拔勇赶赴广宁郡,升他作典农校尉,负责燕州农事。”裴昇想了一下,还是得让柯拔勇这个种田小能手,来燕州恢复农事生产,恰好御夷镇经过了一个季度的农事,已经驾轻就熟,柯拔勇可以抽身。 高欢还待继续说话,忽然一名哨探奔上关楼。 “军主,诸位幢主,南关口外有一队兵马蜿蜒而来。” 之前曾说过居庸关有南北两个关口,一处有关楼,一处只有简单关隘,而南口所朝的正是幽州蓟城方向。 高欢、李虎、窦泰等人纷纷起身看向裴昇。 裴昇回身探看,此刻溪谷之中还拥挤着一众起义军降兵,正按照罪责大小,分流往不同的营寨关押。 他沉吟一会儿,交待窦泰和彭乐,“你们立即去溪谷中调齐自家兵马,能聚集多少就先聚集多少。” 而后喊上高欢,“我与贺六浑去关前敷衍来军。老师居中调度,文彬随机应变。” 窦泰和彭乐对视一眼,也知道事发肘腋之间,立马领命匆匆下楼。 “贺六浑,随我去南口看看。”裴昇一边下楼,一边感慨,“能否唬住关前来军,就靠你我演技如何了。” 高欢傲然一笑,论演技他自衬不输于任何人! 其实,要说北魏这次面对燕州杜洛周起义的反应,的确比之去年的破六韩拔陵起义快多了。 在上谷陷落情报传到洛阳之后,朝廷马上就任命了左将军、幽州刺史常景为行台,征虏将军元谭为都督,调兵讨伐杜洛周。常景这人虽然以文思才情出名,能力却比临淮王元彧强的多,他少有才思,精通律法,性格谨慎。刚到幽州就下令从自卢龙塞至居庸关,皆置兵守险。 这卢龙塞在幽州和平州的交界处,已经是辽西那边了,从卢龙塞一路向西,每个要塞关隘都派遣兵马驻守,整个燕山和太行山连成一线呈半弧形拱卫幽州! 裴昇透过关口看着沿着山道而来的兵马,一面宁朔将军崔的大旗分外惹眼。 显然这是行台常景派来接管居庸关的将领。 “将军安好,下官迎接来迟!”满脸堆笑的裴昇带着兵卒站在南口外,频频行礼,颇有几分曹纥真的姿态。 “你就是守关队主?”队伍前排,一名幢主装扮的军官颇有些不满的看着姗姗来迟的裴昇。 未等裴昇回答,一名三十多岁的将领就从队伍中策马而出,他留有一把长须,面色有几分焦急,一见裴昇面,劈头就问。 “你可知燕州此时情形如何?” “下官谨守居庸关,只知燕州乱军焚城略地,一路直向广宁郡城而去。”裴昇眉毛抖了抖,认真回答。 将领闻言眉头紧皱,“速速开关门,从今日起居庸关防务由本将接手。你……”说着这将领略略扫视了裴昇一眼,“还算雄壮,就带原来部属为炊家子,负责我军后勤炊事吧。” 随后便要策马入关,裴昇急忙上前,依旧是堆着笑说道:“崔将军稍待,下官也颇有武艺,能否让下官入前营为战将,这后营炊事,下官着实不会。” 崔将军有些不耐了,他勒住缰绳,惹的胯下战马一阵长嘶。 身后那名幢主急忙上前为主分忧,“我军中兵卒皆为精锐,你这区区守城队主也想入我前营?将军允你为炊家子已经是看重你了。还不退下!” 裴昇闻言喏喏,一脸的失望。 “速速开关门,若是你延误战机,须臾饶你不得!” 裴昇闻言急忙转身向着关门跑去,不想一个不小心竟在道上摔了一跤,身边的高欢伸手扶他,却又被他拉倒在地,一时间乱成一团,惹的众人侧目。 崔将军更加不耐烦了,心中本就忧惧自己被困燕州的老父,此刻又遇上这般蠢笨之人堵路,若不是自小家教甚严,他都有种冲动抽鞭子打人了。 裴昇好不容易才从道上爬起,急忙对着身后众人告罪。 “速速开门!” 崔将军终于忍不住,厉喝一声。 随着他的喊声,南关口的大门也应声缓缓而开,李虎率先从门缝中闪身而出,来到裴昇身后,手指轻按裴昇背部。 “将军!”裴昇忽的又一声高呼。 “又有何事!”崔将军简直要气炸了,右手已经摸索着往腰间马鞭去了。 “关门已开!” 裴昇言毕,与李虎、高欢等人就地一滚,往大道两侧躲去。 崔将军还未反应过来,身前的关门骤然被人用大力拉开,嘭的一声,一团乌压压的骑兵正整齐列阵于关门后面。 “冲锋!” 窦泰、彭乐身先士卒,持矛冲在最前排。策动战马,快速加速,对着一脸猝不及防讶异之色的崔将军迎面撞击而去。 然后,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一边是早有蓄势,是居高临下,占有地利。 另一边则是完全的被动挨打,甚至连阵型都没有列好。 虽然这短短距离不过就是让骑兵堪堪起步而已,但是随着冲锋距离越远,轰隆的马蹄声愈发响亮,宛如惊雷一般,沿着大道直劈而去。 这支匆匆赶来接收居庸关防务的大军,就像从中刨开的竹子一般,碎掉了。 “文彬,你带剩余兵卒驻守关中,继续收拢降兵,一切听老师指挥。” 裴昇劈手跳上那位崔将军的战马,对着李虎急呼呼的吼道。 “军主,有宁世他们追击即可,你大可不必亲自上阵!”李虎大惊,急忙劝阻。 “莫慌,我去看看,是否有机可趁!” 高欢从地上起身,见得裴昇如此,左右环顾一圈,也跳上一匹战马,跟着裴昇而去。 …… 注:我翻查了好几份资料,都没有找出燕州准确的户口数量。 《魏书》卷一百六上·志第五·地形二上记载:东燕州,领郡三县六,户一千七百六十六,口六千三百一十七。 但是在民国历史学家劳干先生的著作《北魏州郡志略》里,他的考察研究结果是燕州有六郡八县,比魏书里多了最为富饶的广宁郡、平原郡以及东代郡。 劳干先生在《北魏州郡志略》序言里论述,魏收写魏书地形志时,是在大乱之后,文薄散亡,而魏收这个人虽有史才,但是不愿多费工力,所以导致魏书地形志踳驳纠结,为诸史之最。 所以我考虑之后,采用劳干先生燕州六郡八县的说法。若是哪位读者有这方面的资料,可以贴出来,感谢! 上架感言(求首订!求订阅!) 从六月三日发书到七月七日上架,历时三十五天。 首先要说的是写这本书的缘起,是因为听了一首歌——刺勒歌。 对,就是高欢玉璧之战后拖着病体让斛律金演唱的那首刺勒歌。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个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北朝乐府民歌,居然是高欢临死前最想听的乐曲。 然后这位作为东魏奠基者的神武帝在目睹了日食后,留下了一句名言:“日蚀其为我耶死亦何恨” 读罢,不觉泪下。所谓英雄迟暮,不过如此。 就是那么一刹那心灵的悸动,我随着歌声不禁开始想象,高欢年少时在六镇是什么样子,那贺拔胜、贺拔岳、宇文泰,乃至侯景呢? 所以就有了这本书。 这本书一开始的成绩并不好,勉强挤上试水推荐之后,才开始好起来。 我想可能是南北朝这个历史段落太小众了,就像我在小说简介里写的一样,这是一段史书上语焉不详的历史,因为战乱导致很多资料散逸(这让我经常查到的资料是缺失不全的,甚至两份史料互相矛盾)。 当然更大的原因是我写的差(苦涩)。 但是也正因为小众,总有那么些特别钟意这段历史的人存在。 是的,我说的就是愿意看这本小说的你们。 我是一个新手写手,甚至不敢妄称自己为作者。 因为不知道网文套路,我基本都是按照自己想法来写的,这导致我每天码字的时候都很忐忑,生怕自己写的不好,以至于我每天中午摸鱼更新发文的时候,都要检查上好几遍(结果还是发生了前几章的问题)。 因为忐忑,我时常刷新评论,好的,坏的都有,我都虚心接收,因为这是我作为一个写手应当承担的。 所幸,我应该写的还是没有那么糟糕,也有很多人每天追读,评论。 我必须得感谢这些人:Tmac丶麦、爱予情恨、超级阿晓、迷路的羽翼、好弗啦、十八岁の大叔、旭山、思想是风、专抢小孩棒棒糖、三途八难、天空中的丑小鸭、Arten、武陵大司马、暗夜的绯色、贫道稽首、书友20220318221219690、书友20210518212251061、喜欢哈哈笑的饕餮、大军哥,等等等等,以及所有给我收藏,追读,投票和打赏的读者,原谅我不能一一列举。 然后也得感谢我的编辑-星河,若是没有他把我从茫茫的投稿中捞出来,也就没有这本书了。 最后,不说虚的了,今天更新一万字,上架后日六起步,若是周末或者思路通快的时候,会加更。 最最后,求首订!!!求订阅!!! 感谢大家对一个新人写手的包容和宽宥,我疯狂码字去了!!! ps:推荐(献祭)一本历史文新书:百世回轮:从大明崇祯开始,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历史+诸天,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