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藏》 1 第 1 章 灵泉镇是大燕王朝著名的瓷器产地,每日天南海北进货的客商不断。 当地的屋宅地契的价钱也水涨船高,不过依然挡不住谋生的外乡人来此落脚。 这不,在草长莺飞的二月春风里,灵泉镇北街的石板路上又驶来了一辆马车。 灵泉镇街坊里,闲聚一处穿针引线的婆娘们纷纷探头张望,好奇这北街闲置了许久的一处青瓦屋宅,又搬来了户什么样的人家。 那马车在有些老旧的宅门前停了下来,一个瘦削的黑脸婆子从马车的后面搬下个小巧的梅花凳,然后伸手从帘子里扶出个看上去十八芳华,穿着淡烟色绸衫的女子。 那女子不知为何,手里还拄着个爬山用的竹杖,在婆子的搀扶下,慢慢地下了马车。 待得那女子下车后,很自然的扫视了下周遭的街巷,便叫人看清了她如远山含黛的眉眼。 这一看,真叫人忍不住暗叫声乖乖!世间竟然有这般美颜如画的女子! 灵泉镇地处江南,自古便盛产佳人。可这位女子的娇艳却不同于江南水乡里蕴含出的温婉柔美,而是腰细腿长,高挑明艳,尤其是乌黑的发髻衬托得眉眼明丽。 不过看那发髻的式样,应该是已经嫁为人妇了。 丽人美则美矣,却叫人看了无法生出亲近之感。只觉得姝色娇媚如此,合该是养在日下深宫,玉殿金屋才对,怎会流落到这等市井之地? 探头看了半天的尹婆子,待那妇人领着两个婆子和车夫入了院里去时,还意犹未尽,忍不住对坐在一旁的婆子们小声道:“我的乖乖,痴活了这么久,竟然第一次见这般美的。这妇人的官人也不知做什么的,竟然有本事娶这等美人!” 张家的婆娘不屑地开口接道:“还能做什么!外乡来这买屋宅的,十个有九个都是贩卖瓷器的商贾,一般的手艺人,可买不起这街上的整宅子。” 听她这么一说,有那脑筋活络的立刻眯缝着眼乍舌了起来:“那官人若是商贾,也是短视的。赚取了些钱,便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娶了这般美的妇人,若是经常除外经商,独留了个美娇娥在家,这矮墙短门的,可……怎么守得住哦!” 她这话是带了典故的。灵泉北街的商贾之家甚多,男人们大多天南海北的逐利远行,那些个商贾们又大多喜欢纳娶些个烟花女子为妾,这经商落脚在这里,带来的大多也不是正室贤妻。 这一家家的,难保有从良以后也耐不住寂寞,活络了心眼的。 所以这墙头马上看对了眼儿,夜开门窗,与本地浪荡汉私会的事情也是频有发生。 这些个遮掩在夜幕下的风吹草动,可难逃巷子里众位长舌婆子们的眼儿。白日里闲聚一处,穿针引线间,便互通有无,说说自家隔壁宅院里传来的家长里短,暧昧私情。 日子久了,婆子们的老眼愈加刁钻,看人且准着呢! 而今日新来的美妇人,说不得是什么来路。看那样子,也是生事的根子,招惹汉子的祸水。且只看,灵泉镇里哪个浪荡公子能叩开这北街青瓦宅子的后门…… 一时间,这些本地户的婆娘们,又开始长吁短叹,声讨外来的商贾家眷带坏了北街的风气,又纷纷标榜起自家的贞洁,纷纷庆幸自己的男人当初慧眼识人,娶得贤妻如己,一时间是聊得热火朝天。 不提街坊门前的饶舌妇人们,再看这新修的青瓦宅院内,那美妇人迈入宅门后,就一直迟疑得眉头紧锁。 这宅院似乎只有外墙和斑驳的大门没有修缮,待入了院子里,却是小池花圃,檀木家私,样样精致。 柳眠棠忍不住又抬头打量了一遭这栋独门小院的青瓦屋宅,微微蹙眉,迟疑道:“官人不是生意上亏空不少,不得已才搬离京城的吗?怎么又在这里买了这么好的屋宅,他……” 还没等眠棠把话说完,立在一旁的黑脸婆子就略显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啊:“东家乃几代富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么小的屋宅还是买得起的。夫人您多虑了。” 眠棠没有说话,只是用纤细的长指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拄着的手杖。 这个李妈妈同自己呛话已经有多次了,她不知道自己生病前是如何掌家的,可总觉得自己似乎容不得这个。 不过一场大病,不光是掏虚了她的身体,还将她的脑子里的记忆烧得七七八八。 许多的事情,她都记得不够周全了。只记得自己叫柳眠棠,是沛山昔日望族柳家的小女儿,十岁丧母,有个年长她五岁的哥哥。因为柳家几代挥霍,钱银空虚,父亲便给她定了门赚钱的亲事,远嫁京师的商贾崔家,得了一笔天价的彩礼。 犹记得她当初出嫁时,是多么的心不甘情不愿,只觉得自己是被父亲卖了一般。 如今远是远了,可嫁人后的事情,却怎么也记不起来,那段记忆如同被裹着层层绵密的厚茧,不知藏在哪处去了。 幸而她的夫君性子还好,并没有因为她初醒来时的惊恐发作而厌弃她,而是请了郎中诊治,名贵山参药材也没有间断过,舍了大半家财,总算是在鬼门关前,将她这条残命扯救了回来。 可她缠绵久病,甚是耗费银两,待得过了这么一年,夫家的财力也大不如前。 出远门的夫君托人给她带话,说是京师的店铺已经顶账给了别人,家里的生意如今移到了江南,她须得打点行装,来灵泉镇定居。 从生病失忆以来,一年的时间,足够让柳眠棠可以平稳失忆后彷徨无措的心情。 听夫君说,柳家在三年前的岱山书院一案里受了牵连,父亲落罪被斩,兄长也含冤入狱,发配岭南。 惊闻噩耗,她内心深处倒不觉得意外。 柳家的腐朽,早就在她没有出嫁前便显露迹象了。父亲虽对她的冷落无视,可对兄长却是一味纵容宠溺,捐财买官,为柳家的祸事埋下了隐患。 虽然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可是失去这几年记忆的她来说依然是沉重的打击。听闻了父亲的惨死,兄长的遭遇后,她难受得连续几日吃不下饭。 后来还是夫君硬捏着她的下巴给她灌入了半碗汤水,然后冷声道:“老早之前的事情了,你不过是失忆,又难过一场而已。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哪有跟着去死的道理?被你柳家父子害死的那些个书生的家眷也没有寻死觅活,你饿死自己,是要替你父亲赔罪不成?” 这话说得如同犀利的刀子,让她有些无法招架,可也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将她从难以抑制的悲戚里扯拽了出来。 望族柳家早就不存在了,活着的,总还要活下去。 夫君不善言辞,平日见她并不多言,却是个能依靠的男儿,并没有因为她娘家败落得不成样子,而嫌弃她。 既然如此,她总不好借口着生病,拖累她的夫君分神。 尤其是听李妈妈脸告诉她,为了给她医病,害得夫君分心,店铺经营不当,损失了大笔的银两后,柳眠棠更是有些愧疚难当,立意做好他的贤内助,让夫君可以安心经营,不至于赔光了家当。 如今,她终于落脚灵泉镇,这里便是她以后的家。可是这李妈妈似乎总是待她不善,似乎她曾经对不住夫君一般。 老奴虽刁,但柳眠棠并没有发作。崔家现在大不如前,肯留下的都是忠心的老仆。她初来乍到,也不好拿着主母的派头发落了李妈妈,寒了旁的下人的心。但总要事后旁敲侧击一番。 实在不行,将李妈妈派到夫君的店铺上做事也好。 想到这,她的心情一松。未来的日子也许就如这灵泉二月的春风一般,料峭寒气后,便是无尽的暖煦了。 虽然柳眠棠是刚到此处,但箱笼衣物都是一早就送过来的。只是衣服被子放得有些没章法,散乱地扔甩在了衣箱里。 柳眠棠喊李妈妈入屋整理箱子,可是李妈妈的声音却在不远处的小厨房里传了过来:“东家一会要来,奴家须得先打点了酒菜,那衣服且容明日再收拾!” 李妈妈再次呛声,可此话有理,总不能叫夫君回来还空等饭菜。 柳眠棠身边只有两个婆子,一个是李妈妈,一个是做粗使的哑巴。现在两个婆子都在厨下劈柴烧饭,这屋子里的事情,便须得她自己动手去做了。 生病之后,她的腿脚不耐久站,于是干脆搬了椅子坐在窗下,一件件的折叠着衣服。 这些衣裙,洗得都有些发旧了,大都是一年前夫君命人给她扯布添置的,那之后,便再未添新衣。 不过夫君现在生意难做,有得衣穿就好,她并不挑拣着这些。 但是……这箱笼里的衣服都是她的,并无夫君崔九的半缕衣衫。 难道夫君的行李还没有搬过来吗?眠棠心里不免有些疑问。 就在她思踱的时候,屋宅的大门前传来了马车碾压石板的声音,又传来宅门开启的声响。 柳眠棠正坐在窗边,探头望过去,只见不多时,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绕过屋前的影壁,大步迈了进来。 2 第 2 章 此时快要黄昏,金辉余洒,落在男子优雅贵气的脸庞上,显得他的眉眼更加深邃。浓密的剑眉下的那一双眼,不怒自威。 这是个英俊逼人的男子,高挺的鼻子下,那张薄唇的嘴角似乎天生含笑,总是微微上翘,倒是冲淡了几分他眸子里透出的肃杀阴沉之气。 柳眠棠还记得自己大病后第一眼看到他时,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长得虽好,可看着不像安分的,面带了几分桃花之相,谁当了他的夫人,定然心累。 古人云,对人不可以貌相取,否则天谴之。 犹在病榻上茫然不知所以的她,很快便发现腹诽别人的报应来了——自己在出嫁前备下的准备赠给未来夫君的香包,正明晃晃地挂在嘴角噙着桃花的英俊公子身上。 加之听闻给她诊脉的年轻郎中称呼他为崔九爷,她才隐约猜到,原来她就是那个注定要心累的倒霉夫人。 当从郎中的口里得到确凿答案时,她也是百味杂陈,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陌生的夫君。 那时的她,犹不能多言,只能羸弱地在床榻上看着崔九坐在一旁,细心地询问郎中:“她的病情怎样,多久才能言语?” 那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让人莫名觉得心安…… 正想得出神,崔九已经撩开了门帘,大步走了进来,看她正直愣愣地望着自己,脚步倒是一顿,沉默了一会才淡淡道:“我回来了。” 算一算,她与他已经有月余未见了。 可惜她与崔九结为夫妻有几年光阴了,但如今都在她的脑海中没了影踪,她也绝对生不出丈夫远行不归的闺怨相思之情。 不过她断断续续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些许往事,只听说二人成婚后一直夫妻恩爱。 虽然生疏,不过感念着夫君崔九为了柳家和自己的帮衬操劳,她还是回神起身走了过去,准备替他解下披风,掸落一下尘土。 但还未容她近身,崔九的长指已经先自解了系带,将身后的缎面披风扔甩在一旁的长椅上了。 眠棠见他已经坐下,便到桌旁拿了水杯,替他倒了一杯水道:“李妈妈正在厨下做饭,还未及送来热水,这壶温吞的不好泡茶,夫君且先润润喉咙。” 说着便按照自己出嫁前,从教习她妻道的女夫子那学来的规矩,半屈身子,将水杯擎举至额前,敬奉夫君受用。 这便是举案齐眉,当世女子尊敬夫君该有的礼仪。 崔九那双深邃的眼微微眯了眯,并未有接过她的水杯,而是拿起一旁放着的书卷翻了翻,嘴里说着关切的话道:“赵神医说过,你大病一场,最怕寒气,应该避讳饮用这等发凉的水。” 说着,他扬声冲着屋外喊道:“李妈妈,送热茶水进来!” 那李妈妈倒是手脚麻利,不多时,便送了壶酽酽的热茶进来。 崔九接过了李妈妈奉上的茶盏,很自然随意地挽袖用茶盖拂去茶沫,优雅地慢慢啜饮了一口。 以前柳眠棠跟女夫子修习茶道时,曾听夫子说过饮茶的门道,揭盖,拂茶,磨盏,皆有讲究。 当时她看夫子行云流水的示范时,便暗自佩服,可是如今再观崔九优雅的品茶姿态,似乎衬得当初那位夫人都稍显粗鄙做作了些。 她只记得崔家是京城里富可敌国的富户,却不过是贩卖私盐发家的漕帮船夫出身,没想到崔九这个商贾之家的子弟,竟有股子士族大家的气韵风范。 相较起来,自己这个半吊子的落魄官宦女子,倒显得与对面这位如玉君子有些不太相称呢…… 李妈妈奉了茶水后,便恭谨退下,留柳眠棠与崔九夫妻二人对坐。 这样二人独处的时光,其实之前并没有几次。她病重缠绵病榻时,一直由丫鬟婆子服侍,而后她身体见好时,崔九又外出跑生意去了。 如今静寂的屋子里两人对坐,她才忆起做妻子的并非只需举案齐眉,还有鸳鸯双飞…… 想到这,她陡然有些紧张,现在天色渐晚,但自己似乎并没有做好准备。 不过崔九放下茶杯后,倒是温和地问起了些她近日身子调理得可好些。 见夫君只是同自己闲叙,柳眠棠暗暗松缓了口气,一一作答。 问了几句闲话后,崔九突然不经意间问道:“你初来此地,明日抽空去镇上走走,若见了想添置的,只管去买。” 眠棠听了想了一下道:“我什么也不缺,街上人多喧闹,倒不如在家里好好收拾打点一下清静。” 崔家如今家道中落,京城里值钱的铺子都典卖了,如今来灵泉镇做些瓷器生意。万事开头难,想来处处都是需要用钱的,若不节省些,还像以前那般大手大脚,岂不是坐吃山空? 可她不想挫伤夫君的自尊,所以也没有说什么怕出去花费钱银的话来。 不过说到这,她倒是起身,从行李箱笼里拿出了自己的首饰盒子。 里面有当初她出嫁时,外公托人给自己送来的两张银票。 当她大病醒来后,其他的嫁妆不见了,只有她娘亲传给她的头面首饰和这银匣子,原封不动地压在她的棉褥子下。后来夫家艰难,可崔九从来没有张口管她要过妆匣子。 现在,眠棠毫不犹豫地抽出了一张,递给他道:“听李妈妈说,你如今在镇子里买了新的铺面,大展宏图,指日可待,我的嫁妆不多,这些个权当入股,店铺开张,我也可以跟着夫君分些红利。” 她这么说,也是给崔九留下了男儿的脸面,总不好直接说,夫君,你如今赔个精光,我怕你没有本钱,便贴补你些吧。 崔九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做,只盯着她的眼看了一会,并没有接,却开口道:“你不怕生意折本,你这嫁妆有去无回?” 眠棠见他不接,就将银票摆在了桌面上笑道:“做生意,总是有赔有赚,难不成天下的钱银还能都叫一人赚去?你拿来用,总比我两眼一抹黑的强。”说着便是一脸希翼地看着他,指望着他收下。 眠棠原本就美,可美人若是不通灵窍,也不过是玉雕一尊,没有灵魄罢了。而她浅浅微笑的时候,那冰山美人般不可亲近的疏离之感,一下子在如花笑靥笑容殆尽。细白脸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看上去甜美极了,竟有些天真小姑娘之感。 崔九微微眯起眼看了一会,才伸手拿起那银票道:“如此,我便先替你收着了……不过街市还是要去的,我已经在布行给你定了几匹新布扯衣服,你去看看,若是不中意,便换喜欢的样子……” 既然是夫君的一片体贴之心,眠棠也不好再推拒,便点头应下了。 就在这时李妈妈前来问询九爷是否用膳,听东家说摆饭后,便托着漆木托盘将饭食盛端了上来。 今日的菜色俱是江南风情。藕片里夹着入味的鲜肉煎炸,金黄酥脆,叫化童子鸡散发着荷叶的清香,还有一道豆腐羹,上面是用蟹黄浇顶,鲜美异常。 也许是因为东家九爷回来的缘故,平日里饭食做得潦草的李妈妈,今日分外用心。 柳眠棠一路来,都是以稀粥青菜为主,不见肉还好,待见了才发现自己是真的馋荤腥了,一时吃得专注。 待香肉进肚,解了舌尖的馋,她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食饭时似乎失仪了。立刻用小碗盛了一碗豆腐羹,重新抖擞起出嫁前修习的礼仪,再次举案齐眉,呈递给夫君受用。 她也是太忘形了,以前在娘家时,就因为吃相不佳被父亲斥责过。从那以后每次人前吃饭,总是收敛七分。 可是现在她只顾自己,实在是不该。家里现在钱银不多,像这等满桌酒菜的时候,也不多见。夫君每日忙着生意,必定耗费精力,正需要进补,自己这闲在家中的怎么可以多食? 想到这,她急急收了筷子,只小口咀嚼着米饭。 崔九吃得不多,不过是偶尔夹了几筷子,大部分时间,都是看着对面的眠棠大快朵颐。 美人食饭,讲究的是仪态端雅,诸如嚼不露齿,饮汤静寂一类。可惜他的这位娘子美则美矣,却吃得是媚眼圆瞪,两腮鼓鼓,异常专注。 不过那种倾注身心的专注,倒是让人不觉粗鄙,反而被带动得也有些食欲大开。 一不小心,本不想多食的他倒是也跟着多吃了几筷子。不过后来许是她吃饱了,不再见她动筷夹菜。 二人对坐,又都心思不在吃上,就略显清冷无话了。 待吃完饭后,崔九用香茶漱口后,便对她道:“船坞头新到了一批货物,须得我去清点,大约今夜也回不来,你一路舟车劳顿,一会便歇下吧。” 原本眠棠一直暗暗紧张今夜二人是否要歇宿在一处,听崔九这么说,倒是大大长出了口气,语气略显轻快道:“虽是江南,可是入夜也有凉气,夫君穿得厚些才好……” 说着,便抽出自己这几日缝制的一件小夹袄,递给了夫君。 3 第 3 章 为妻之道,当注意夫君冷暖,按季添衫。 这些日子来,她身子见好,闲来无事,就又捡起了当初在娘家学了月余的针线功课,依着从李妈妈那问来的尺寸,用给她做里衫剩下的布料加了些许棉絮,总算做出了一件。 此时崔九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夹袄上有些粗大的针线,那眼神有种说不出的耐人寻味。 直看得柳眠棠有些后悔,真不该拿自己的短处示人,夫君若是嫌弃,就叫人没脸面了。 不过她的官人看了一会,到底是接了过来,又自脱了外衫,准备试穿。 柳眠棠的眸光一亮,重新活络了过来,殷勤地帮丈夫穿好,幸而尺寸还好,也算合身。在崔九挺拔的身姿映衬下,撑得衣衫很是有型,粗糙的针脚也显得不那么扎眼了。 于是崔九在贤妻眠棠的服侍下重新穿好外衣,又披上了披风。 只是系着那系带时,眠棠看着纤长优美的手指略显笨拙了些,几次都系不好,最后一用力竟然打了个死结。 崔九觉得脖子有些紧束,便用大掌微微握住了她的后脖颈,嘴角微翘着道:“你这是要勒死我吗?” 被他握住了后脖颈,她的整个人也被拢在了他散发着莫名淡香的气息里。她离他那么近,都可以看清他浓黑弯翘的睫毛,还有似乎笑意未及的深眸。 眠棠觉得他握着她的手劲有些大,下意识间便用了小擒拿的招式,反手想要卸掉他的手劲。 并非对夫君不敬,纯粹是习武之人的下意识格挡的动作罢了。 可是以前用的纯熟的招式,如今却因为手腕无力而全无威力了,结果身体一个失衡,便倒在了崔九的怀中。 她略显懊恼道:“赵神医不是说我大好了吗?怎么手上还没有气力?” 她逝去的母亲,曾是大燕赫赫有名的神威镖局扛把子的独生女,所以她三岁起就跟母亲习武,虽然十岁时母亲早亡,但她一直保留了每日习武的习惯。 可是现在看来,她的手脚许是大病一场的缘故,一直无力,大概留不住母亲传给自己的那些本事了。 崔九低头,将她满脸的懊恼之情看在眼中,倒是松缓了力道,将她慢慢扶起,垂眸盯看着她懊丧得惨白的脸颊,慢声道:“不是好了很多了吗?多出去走走,活动下筋骨,也许好得能更快些。” 说到这,他想了想,从里怀掏出了一个小巧的扁盒子:“这是江南含香斋调配的香粉,味道宜人,你明日梳妆可以增添些颜色。” 眠棠接过了那精致异常的盒子,这含香斋大约是专供富户的,不同于寻常的盛装胭脂水粉的瓷盒,竟然是鎏金镶嵌了绿松石的奢侈式样。 既然是夫君的心意,她自然要含笑收下,可是心里却叹了一声。所谓由奢入俭难,大约都是这般。夫君大手大脚惯了,花钱还是这般如流水,家里如今可不能像在京城那般用度了。 改日里,她要委婉地同夫君说一声,像这等耗费钱银的,不必给她添置了。不过接过粉盒的时候,她还是冲着他感激一笑。 笑靥如花,晃得人移不开眼,崔九定定看了一会,便一语不发转身而去。 柳眠棠目送着夫君高挺的身影消失在庭院的影壁之后,心里想着的是:他看着挺瘦斯文,可手劲真大,身上也是结实英朗得很,看样子好像也习武过呢。 在京城里时,她大都在院子里,已经是许久没有出街走动了。想着明日能出去闲逛一下,看看灵泉镇的风土人情,这心里还是有些雀跃的。 第二天一大早,还未等她起身,李妈妈已经端着洗漱的热水入屋唤着:“夫人,该起身了。” 柳眠棠懒洋洋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心道:平日里支使不动,今日倒是殷勤,不用喊便来侍奉人了。可见是夫君归家的缘故,让惫懒的老仆也捡拾规矩,用心差事了。 既然端来了热水,她便不好再赖床,只起身洗漱,绾发梳妆。 平日里,柳眠棠是不喜胭脂水粉一类的。可是昨日夫君的一番心意不好辜负,于是略微薄施水粉,点了一绛红唇。 李妈妈透着铜镜看过去,只觉得这女子当真的美得炫目,那股子美竟然隐隐透着股摄人的妖孽之气,不由得微微冷哼了一声。 柳眠棠已经习惯了李妈妈的阴阳怪气,趁着梳妆时,不经意地问:“李妈妈,我失忆前可曾重责过下人?” 李妈妈替她戴着银镯子,回道:“夫人待人宽和,并未重罚过下人。” 眠棠听了,回头冲着她微笑道:“既然不曾,李妈妈为何总是对着我意气难平,似乎有什么不满之处?” 李妈妈似乎没料到她会这般直言不讳,微微愣了一下后,咬了咬牙,跪下道:“奴家出身乡野,说话透着粗鄙,若有不周全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见李妈妈认错,柳眠棠也不欲深责,只温言叫她起身。 自己到底是年轻,如今大病一场,早些时候,起身都不可自理,也难怪下人们失了规矩,不将她放在眼里。 李妈妈是崔家的老人,据说是看着九爷长大的,既然如此,看在夫君的面子上也不可太多深责。 既然敲打她后,她也识趣,那么这话便到此。 整装完毕后,她饮过了稀粥,挑拣了衣箱里一件掉色不太严重的白底暗花的衣裙穿上,然后便准备出院上马车。 可是李妈妈却说:“昨日东家的走的时候特意吩咐老奴,今日让夫人您步行出街,赵神医说过,您得多走走,那手脚才恢复得更好。” 此话在理,屋外阳光正好,趁着初升的日头还不灼人,在春花烂漫的香气里走走,的确是惬意松缓得很。 于是柳眠棠便带着李妈妈走出了青瓦屋宅。 此时已经是过了早饭时候,北街的男人们出工都早,北街的缝补的婆娘们也都聚在门口晒太阳。 那多舌的尹婆子一看青瓦院落的美妇人出来了,立刻自来熟稔的招呼道:“敢问这位小娘子怎么称呼?” 柳眠棠知道这些皆是左邻右舍,崔家就算没有落魄,也不过是商贾而已,可不能端着架子,招惹邻居们嫌弃。于是她停歇下来,微微含笑道:“夫家姓崔,只管唤我崔娘子好了。” 不过尹婆子却意犹未尽,继续发问道:“崔娘子的官人是做什么的,从何处迁来?” 眠棠含笑回答:“官人是商贾,从京城里迁来。”说完便举步想走。 可是尹婆子却眼巴巴地站起来问:“既然是商贾,在何处置办了店铺?” 这个柳眠棠就有些答不出来了,她不禁回头看向了李妈妈。 说起来,这话她也问过李妈妈,李妈妈当时含糊地说是镇子里,可是哪一处,也没说清楚。 现如今听邻居问起,自然要李妈妈回答。 那李妈妈许是早晨被她申斥了一番,一直心绪不佳,此时被几个多舌的婆子堵在巷子里,本就发黑的脸,似乎透出了青紫色,只瞪眼嘬舌了一会道:“奴家整日守着夫人,那店铺在何处也不大清楚。” 见没问出新邻的家底薄厚,尹婆子心有不甘,却依然热络道:“娘子别嫌我多嘴,实在是我们这些婆子都是镇上的老人,哪家店铺的风水几何,过手几次,都熟悉得很,娘子日后若有疑问,便来寻我问,婆子我一定知无不言……” 告别了热心的新邻,眠棠终于可以顺利走出了北街。 灵水虽然是小镇,可是天南海北的客商云集,也是热闹得很。 不过她的心思却不在摆着各色货物的摊位上。素不相识的邻居都知道要打听的事情,她这个当家的夫人,却一问三不知,实在是叫人汗颜。 “李妈妈,若是今日夫君的小厮回来取饭,记得问清柜上在哪,夫君日夜操劳,想必三餐都不应时,今天晚上,你做些可口的饭食,我亲自给夫君送去便是。” 听夫人这么一说,李妈妈的黑脸上似乎又打翻了一缸酱油,迟疑道:“东家事忙,这几日大约都不会回来,夫人无须担心,东家身边的小厮都是心细会照顾人的。” 柳眠棠微微一笑,不再言语,继续举步往前走去。 大燕民风开放,大多女子出行都不戴兜帽,尤其地处江南,更是短衣长裙,雪颈媚颜展示人前。 眠棠入乡随俗,也是如此。可是她个头高挑,五官明艳,今日又淡施粉黛,在街市上着实的惹人,引得周围的路人摊贩频频回首而望,小声议论这是哪家的娘子。难不成是天上的仙子下了凡间不成? 偏偏官人所定的布行,正处灵泉镇最熙攘之处,是以跟随在柳眠棠身后之人,也是越聚越多。 以至于李婆婆护着她一个,有些寸步难行了。 灵泉镇里商贾多,那烟花巷子也多,浪荡子更是无数。见脸生的佳人落单,身边并无男丁跟从,肯定不是什么大户的夫人小姐,便大着胆子上前调戏。 “敢问小娘子这是往何处?玉笋似的脚儿可别走得肿了,本公子有软轿一顶,若是不嫌弃,可跟我挤一挤呢!” 4 第 4 章 柳眠棠闪眼斜瞪过去。只见是一个青衫歪戴头巾的浪荡公子,看上去应该是本地的富户泼皮,身后还跟着两个嘻皮笑脸的小厮。 被柳眠棠这么一瞪,那个浪荡子的筋骨都酥麻了,一旁的小厮帮衬着主子采花惯了,笑嘻嘻道:“小娘子怎么称呼?我们公子乃灵泉镇守备的亲侄儿,你跟我们公子熟稔了,以后的好处甚多啊!” 柳眠棠不搭言,而李妈妈似乎被吓到了,也低头跟在身后一语不发。那几个泼皮缠得紧,看那样子,柳眠棠不上轿子,他们是不肯放人走的。 柳眠棠心里倒是未见慌张,她的模样从小到大都这么出挑,这样的无赖,见惯了。 以前在娘家里时,眠棠偶尔也有带着丫鬟偷跑出来玩的时候。遇到狂蜂浪蝶,基本上都是伸手拉着脖领子拖进暗巷子,松松筋骨,挥动拳脚,打得他爹娘都不认识。 可是现在,她大病了一场后,手脚都没有力气,满心的章法却无法施展。 可若任着这个泼皮调戏,实在是有违她的为人之道……于是她伸手拢了拢头发,半咬嘴唇,一语不发,转身走入了一旁的小巷。 那位守备侄儿一看,登时心里暗喜。他心知那是个死胡同,佳人入了巷子,想要出去,且得看他答不答应。 想到这,他回身朝着小厮们一使眼色。小厮们心领神会,立刻让轿夫过来守着巷口。然后两个狗腿子跟着主子入了胡同里去。 小娘子看着性子刚烈,一会若不肯顺从,他们少不得要帮着主子扯手按腿的,其中的好处多多…… 那浪荡子狂喜得两眼冒着光,一入巷子,便迫不及待地要从身后抱住这位佳人。可是柳眠棠突然转身,手里银光一闪,一个尖利的物件一下子便扎到了他的脖颈子上。 待众人看清了,才发现那物件是那佳人头上的银钗子。 柳眠棠方才也算是使出了浑身的气力,幸而这小子色迷心窍,不及防备,居然让她一击命中。 两个小厮一看,立时要扑过去,可是那看起来娇弱的小娘子却冷声道:“我已经扎进他脖颈上要命的穴位,你们敢再上前一步,我立时要了他的狗命,到时候看你们回去如何交差事!” 可不是!只见他们的公子不过是被小小的银钗扎了一下,却已经跪伏在地,口眼歪斜,嘴里吐出长长的口水,翻着白眼儿,甚是吓人! 待小娘子素手捏着发钗,再往下压一压,他们的公子竟然鼻孔开始淌血,浑身抽搐不止。 两个小厮不过是下人,若是他们跟从的公子出了事,自己也绝对逃不脱干系,见此情形,立时吓得便不敢动了。 其中一个壮着胆儿道:“大……大胆泼妇,你敢动我们公子一根毫毛,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柳眠棠可不怕这种威胁,她一路来灵泉镇时,有时会夜宿船上,曾听水岸上的旅人点篝火聊天,说灵泉镇归眞州管辖。而眞州封地的新主人,乃是子承父业的淮阳王。 他年少有为,治军甚严,扫平了仰山反贼之乱,一时风光无量,最近又在整顿郡下地方官员腐败风气,深得民心。 灵泉镇的守备纵容侄儿当街调戏良家女子,回头看她不告知官人,去淮阳王府告这守备一状! 眼看着自家公子被那娇弱的小娘子一个发钗拿捏住了。两个小厮再说不得狠话,只哭丧着脸哀求着小娘子莫再扎了,高抬贵手,放了他们的公子吧。 这时,柳眠棠身后一直沉默的李妈妈也开口道:“夫人,官人还要做生意,莫要闹出人命来。” 柳眠棠却眼波微转,看向了巷子的角落,微微一笑,冲着那两个助纣为虐的狗腿子道:“放了你家公子也很简单,只要你们做得够不够好……” 再说她的官人崔九,此时并没有坐在铺面之上埋首理帐,而是凭栏坐在沧海山亭之上,对着奔腾的江水与友人畅饮佳酿。 此时江水涛涛,远处往来客船不断,一片和乐繁忙的景象。 他身旁的友人——镇南候赵泉感慨说道:“就在两年前,此处还是水匪横行,叫客商闻风丧胆之处,如今却是朗朗清平,君之功不可没!” 崔九漫不经心地饮了一杯,也不搭言。赵泉心知,他定是在恼着京城里的那些个老不死的朝臣们参奏他违规屯兵一事。 于是,赵泉开口劝慰道:“行舟,您不必心烦着那些谏官之言。万岁当知如今眞州匪患未平,若不屯兵,那叛军老早就打到京城去了,若是拿了这事治君之罪,天理不公,难以服众啊!” 不过崔九依然不搭话,悠然地摩挲着酒杯,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瘦削的黑脸婆子被侍卫引到近前,立在了山亭旁,跪地施礼道:“王爷,奴家有事禀报。” 崔九……更确切地说,是刚刚子承父业,继任淮阳王的崔行舟听了后,不动声色地道:“今日你陪她街市游走,可有什么异常?” 黑脸的婆子正是本该随着夫人回北街烧火做饭的李妈妈。 暗巷子事了后,柳眠棠无心去布行选买布料,便带着李妈妈早早回来了。 这一路折腾劳顿,她久病的身子耐不住,依着平时的习惯歇睡去了。 李妈妈见她睡下一时醒不过来,便出门上了马车,前来禀报主子。 她听了王爷问起,便恭谨回到:“倒是有些情况,特来回禀王爷。” 说着,便将出街遇泼皮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崔九的眉峰不动,英俊的脸庞面无表情,只沉静地听着她说暗巷子里的经历。 一旁的赵泉,倒心疼起了那只能奋力自保的女子。可他听到眠棠暗巷子里用银钗拿捏了泼皮一事时,却忍不住惊诧地挑高了眉峰,忍不住追问道:“那她后来有没有放了泼皮?” 李妈妈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忍不住干呕了一下,马上又强忍着道:“放了……” “她对他们做了什么?”一直沉默不说话的淮阳王崔行舟突然开口道。 李妈妈面容古怪,似乎又想呕吐,涨紫了黑脸,强忍着道:“她让那两个小厮吃了巷子里的狗屎……” 想到那两个小厮扶着公子狂奔出巷,找水漱口的情形,李妈妈觉得她这一年吃饭时,都不会香甜了。 这样的回答,真是出乎意料,让人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赵泉本来在夹菜,听了婆子的话,登时没了胃口,立刻放下了筷子。 崔行舟听完了李妈妈的禀报后,挥了挥手,命她下去。 可是李妈妈却还有一事要禀报,赶紧又道:“她总是追问奴家,问官人的店铺在何处,看那情形是要亲自去的……如今看这女子,太过危险,依着奴家看,王爷还是将事说破,别再陪着她胡闹,更莫要再让她近身……” 淮阳王抬头看了李妈妈一眼,眉峰未动,语气平和道:“李妈妈,做好本王吩咐你的事情。” 他的音量不大,可李妈妈的面容一整,惶恐跪伏,她虽然是看着王爷长大,可是也最知道王爷从小到大,都不容旁人管束手脚,她身为下人,实在是造次多言了。 就在这时,崔行舟吩咐一旁的侍卫道:“去镇子上买个铺面,再沽些瓷器摆上,回头将地址告知给李妈妈。” 一旁的部下听了王爷的吩咐后,领命下山而去。而李妈妈也跟着回转了镇上的北街。 镇南候苦笑道:“行舟,她已经全然失忆,不记得反贼陆文这号人物了,你拿她这弱女子作饵,未免失了君子之道。 ” 崔行舟连看都未看好友赵泉一眼,只端起酒杯,冷声道:“当初君为始作俑者,是你赵兄让她误以为本王是她的夫君吧?” 赵泉哪里知道当初随意的一个玩笑,会闹成今日之局! 他只能无奈对好友道:“我的九爷,当初是您急火火地派叫我去诊治她。问她是谁,您又不肯说。我见她貌美,只以为是你在哪里结识的红颜。后来她能言语时,您又不在,她听我戏称你为崔九爷,便问我崔九爷是她的什么人,在下便顺口接了句乃是姑娘她的心上人……这以后的事情,九爷您也没有否认啊?” 崔行舟看了看时辰,放下酒杯准备下山上船,这些天来,剿匪的战事正激烈,他须得回帅帐主持大局。这次来灵泉镇,除了受母亲之名,亲自来为她挑选进献太后的瓷器之外,也捎带脚地稳一稳那贼子的失忆妻子柳眠棠。 当初无意中捕获这重伤女子时,为了掩人耳目,崔行舟便就地取材,拿了前来访友且精通医术的闲人赵泉来应应急。 哪知那女人醒了后,却因为他上挂着的一个荷包,加之赵泉的误导,便错认了他是她当初应该嫁的丈夫商贾崔九。 至于以后的种种,便是将错就错。他从来都没有说过他是她的官人。不过是女子摔坏了脑子,愚钝得自己错认了罢了。 毕竟一个心怀敌意的女子,虽然手无缚鸡之力,难免横生枝节。不如让她误以为是商贾崔家的儿媳妇,迁来灵泉镇倒也来得简单。 据闻反贼陆文甚宠此女,若是她在距离贼巢不远的灵泉镇现身,一定可以引蛇出洞。不过没想到,那女子竟然还隐藏了一手,这种隔穴制敌的功夫,须得花费几年的功夫修习呢。 想着那个叫眠棠的女子在自己跟前低眉顺眼的乖巧贤良,看不出是朵带刺的娇花。 淮阳王崔行舟嘴角的冷意更深。赵泉看着崔行舟似冷笑般的表情,暗暗替那失忆了的可怜女子捏了把冷汗。 5 第 5 章 赵泉因着愧疚,尝试做个护花的君子道:“行舟,你不是老早派人查清了她的底细吗?她不过是个良家女子,虽然跟母亲学些棍棒拳脚,到底是娇弱的女子,中看不中用罢了。当初她嫁入京城,半路被盗匪劫掠,才成了那贼子的压寨夫人,本就可怜……如今她经脉不稳,的确是失忆缺血的脉象,对曾经的过往全然不知……待捉了贼子,王爷要如何安置她?” 崔行舟似乎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言,只是起身淡淡道:“一个罪人之女,又是反贼妻妾,赵兄何必为她多虑?” 说完话后,他率先起身,告辞离去。 赵泉叹惋地看着淮阳王疾步而去的背影,心内再次感慨:卿卿佳人,奈何时运不济,先是被贼子掳掠失了名节,又落到了不识风情,为人狠厉,不懂怜香惜玉的淮阳王手中…… 他仰天长叹了一声,觉得佳人命运多舛,有自己的一份责任。 且看崔行舟那厮剿灭匪患后,能否心情舒朗,法外开恩。到时候,他一定将小眠棠娘子要来,收为妾室,妥善安置她的后半生就是了。 想到这,赵泉倒是心底一松,拿着酒杯自斟自饮。不同于朝廷的栋梁行舟,他这个闲散侯爷生平除了专研医理,最好这杯中之物, 如今弦月高挂,江波浩渺,美酒在握,却少佳人为伴,实在是人生一憾啊! 再说淮阳王下山来到船坞,登上船时,忽又顿住了脚步,定定看了水面一会,对小厮道:“命人备马车回灵泉镇。” 当马车再回转灵泉镇时,初更已定,月明星稀。北街那户青瓦屋宅前也挑挂了灯笼。 崔行舟的的小厮莫如叩响门环时,吓了开门的李妈妈一跳。 她着实没有想到主子会又折返回来。 还未及她说话,里院便传来了眠棠的声音:“李妈妈,可是官人回来了?” 没有办法,宅院不大,前门的声音,在内院是听得清清楚楚。李妈妈看了看王爷的脸色,只能无奈应声道:“是东家回来了!” 就在这时,听到内院悉悉索索的声音,眠棠略显慌乱的声音传了过来:“官人且等等,屋内乱得很,容我收拾一下……” 可惜未等眠棠说完,崔行舟已经撩起帘子推门而入了。 眠棠正用木盆浸着脚温泡,头发也松散下来,身着宽松的睡袍,不甚整齐的样子。 方才她刚听到宅门的声音,便想着赶紧擦脚,好修饰仪容迎接官人。哪里想到官家腿长步大,竟然没有两三步,已经走了进来。 崔行舟入屋前,是思踱好了要细审这女子的。 她既然记得扎穴的本事,会不会也恢复了些许的记忆? 而且柳眠棠若恢复了记忆,要么想着逃跑,要么就是潜伏在自己的身旁意图不轨。 这样的话也好,她若是逃跑,便可以顺藤摸瓜,派人偷偷跟踪着她。 可她要是想要行刺,他也会给足了她机会,将她拿个现行。到时候,彼此便也省了过家酒的啰嗦,从她嘴里刑审套出反贼的事情,更省事些…… 催行舟向来是个行事果断之人。如何审这个女子,心内一早就有了主意。 但冷凝的目光待入了内室后,却是一滞。 眼前的璧人如玉,只一身素白的宽袍,披散着浓密的乌发,显得脸儿似乎小了几分,尤其是那泡在木盆里的长腿半露,莹白晃得人移不开眼…… 这下眠棠顾不得擦拭了,只赶紧踩着便鞋,拢着长发迎过来,屈身施礼道:“不知官人今夜回来,也没有让妈妈备饭。不知官人可曾在外面填腹垫肚?” 她迎礼的姿态算得标准,但是能看出是因为腿部无力,稍显笨拙。 毕竟她醒了以后,手脚都是废掉的了,想要如常人那般灵便,已经不甚可能,真不知她白日里是如何拿捏了三个大男人的…… 眠棠施礼后,对面的夫君却久久不曾言语,她因为白日闯祸,有些做贼心虚,赶紧歪抬头看官人的脸色。 崔行舟看着她欲盖弥彰的样子,解开披风,捡了一旁的椅子坐下,平和问道:“今日出街,可还逛得开心?” 眠棠觉得敢做便要敢当,何况她在暗巷子里扎得痛快,却给官人留下了麻烦,事后冷静下来,的确是她的错。 于是她抿了抿嘴,敬奉了夫君一杯茶水后,便老老实实说了今日之事。 当然,她穷凶极恶逼人吃屎那一段,且略过不提,免得官人误会她是刁毒的女子。 可是眠棠说完后,崔行舟的眉峰不动,垂眸吹着茶杯上的茶梗。那英俊的面庞如静水,看不出什么波澜起伏,颇有些深不见底。 柳眠棠看官人没有发急,心里也有了底,觉得自己的祸事闯得应该不大。 于是她又一路小步轻移,走到到书桌旁取了自己下午醒来后,咬着笔杆挖空心思写下的状词,呈递给官人看。 那小子若是自知理亏,忍气吞声了倒也无事。可若狗仗人势,又来寻麻烦,少不得要让夫君到郡上告状,免得守备先来问罪。 崔行舟没想到这位落难的小姐今日闹了这么一场后,还有闲情逸致写状纸,终于微微挑眉,伸出长指捏信来看。 平心而论,那字写得……真够难看。也不知这位小姐待字闺中时,究竟精习了什么,针线活和书画似乎都不擅长。 不过若细看几句又发现,虽然字如蚯蚓扭动,却语言老辣,句句捏了本镇守备的要害,从纵容亲眷当街调戏民女,一路扯到了影响淮阳王的官威,字字句句忧国忧民。 柳眠棠趁着官人在看时,又拿了笔纸端砚,将信纸铺展好后道:“我的字难看,不上大雅之堂,还请官人劳神,替我誊写润色,也好递呈郡上。” 崔行舟将眸光从信纸上移开,看着在眼前一字摆开的笔纸,觉得这个女子虽然失忆,却到底带了些她男人的匪气。 也不知陆文那贼子是怎么色令智昏,宠溺着这女子,竟让她这般自作主张,无法无天。 想到这,他轻轻放下信纸道:“你不是伤了那守备的侄儿吗?真要细说,只怕你要赔给那位公子汤药钱……” 一听要动钱,眠棠终于眉头微蹙,轻声道:“虽则听说那位淮阳王是个清正爱民的,但以民告官的确是有些吃亏,家里的钱不多了,要是被那劳甚子讹诈了家底,可就糟糕了……夫君,我错了,请君责罚……” 说到这时,眠棠可真是有些伤感,眼圈都微微见红,如同做错事的孩童一般,怯怯地看着崔行舟。 不过淮阳王连夜赶来,可不是跟她摆家酒的,只挑拣着重点,温言问道:“你制服那位公子的身手不凡,是何人教你的?” 不了解崔行舟的,都会觉得他是个宽厚寡言之人,无论喜怒,从不露于色,是个再谦和不过的君子了。 柳眠棠自从回来后,一直担忧着自己一时意气闯祸。可是见夫君崔九并没有面露嫌弃,更没有高声呵斥。 她不由得再次暗自庆幸自己竟然嫁了这般如玉温柔的郎君。 如今听他问起,眠棠就老老实实道:“赵神医给我留下了一本按摩穴位的书卷,里面的穴位都标得清楚,我今天也是侥幸,一击命中,没有辱没了名节……” 她说的都是实话,当初她刚醒来,只能每日躺卧,想要找人闲聊消磨时光,偏偏遭逢崔家家变,仆役们见天的变少,有时想喝口水都叫不来人。 幸而赵神医为人不错,见她无聊,倒是给她带了几本闲书消磨,还赠给了她一本自行按摩活血化瘀的医书。 为了证明所言不虚,她又从床头拿出了那几本赵神医相赠的书卷给夫君看。因为一路上总要看,她还让李妈妈帮她用布包了皮子,很是珍惜着呢。 她的回答,大大出乎了崔行舟的意料,当他翻看着那本书时,里面的确是好友赵泉的注释,其中脖子那好几个要命的穴位,还是用朱砂标注。 柳眠棠特意挨得离官人近些,纤细的手指点了点那些小字道:“这都是我求了赵神医替我标注的,当初不过无聊消磨光阴,没想到今日用上了,古人云开卷有益,果然有道理!” 她刚刚漱洗完毕,挨得近时,带着一股皂角的清冽,氤氲淡香萦绕鼻息,却勾起了催行舟心内莫名的怒火。 这哪里是医书?被赵泉标注得这么详细后,分明是本杀人手札!一个弱女子都可以按图索骥,拔发钗杀人了! 虽然他知赵泉其人没心没肺,但依然有股冲动,想要将混蛋好友押入大牢,用火钳烙铁一一尽情伺候一番,看看能不能通了赵泉的智窍。 想到这,他不由得冷眼看向正帮他翻着书页的柳眠棠。 此时烛光微闪,昏暗的灯光下,眠棠乌发映衬下的面庞似乎都闪着诱人的光,杏眼笑吟吟地看着他,怎么看,都是我见犹怜。也难怪赵泉色令智昏,全失了理智。 可是柳眠棠不知崔九心中骂娘,再次殷勤问:“夫君饿不饿?要不要叫李妈妈煮碗面给你吃?” 9 第 9 章 不过这等稀世棋谱,本就可遇而不可求。崔行舟也不知能不能寻到后半部的残本,了却了冬泉居士平生夙愿。 崔行舟得了心仪的棋谱,此行圆满,又将自己带来的庐山名茶赠给了居士后,就此告别。 母亲过两日便是寿宴,这几日王府里的远亲故朋已经纷纷到府,他须得回去迎客应酬。 所以离开了冬溪居士的山间别墅后,他和镇南侯赵泉便下山换乘了挂着王府名牌的华盖驷马,一起折返王府。 淮阳王府其实离灵泉镇不甚远,在一水相隔眞州郡上。 虽然老王妃的寿宴还未开始,此时也已经入夜,可是王府门前依旧人欢马嘶。 王爷终于归家,王府上下之人都打起了百倍精神,前来迎接王爷。 而崔行舟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见母亲。 因着知道儿子回来,一向早睡的太王妃楚氏也坐在大厅里,由着廉苪兰和她的母亲陪着,一起等崔行舟前来请安。 当身着宽袖月白水衫,紧束宽带的崔行舟转过亭榭,出现在庭前时,高挂的华灯照在他英挺的脸上,衬得金冠熠熠,眉眼更加俊美逼人。 廉苪兰含羞带怯地看着自己未来的夫婿,微微地抿嘴,静待表哥走过来。 不过崔行舟倒目不斜视,并没有多看他的表妹几眼。 从小到大,他对于这个隔了四岁的表妹都不甚相熟,就算四下无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好在夫妻之道,在于相敬如宾。就好似那柳眠棠一般,只要对丈夫恭谨,就算无话可言,也能平顺安稳地相处。 崔行舟对于婚后的“画眉深浅入时无”毫无兴致,但是认为妻子的恭谨是第一等重要的。 这一点上,廉苪兰这样的大家闺秀,一定会比柳眠棠那样的没落千金做得更好些。 问候了母亲后,楚氏太妃温言道:“久不见你,怎么好似瘦了?这次若是公务不忙,可要在王府里多留几日,也好尝尝苪兰的手艺,她为我炖煮的补汤很将养身子。” 苪兰听姨母楚氏夸赞她,便笑着柔声道:“是太妃您不嫌弃苪兰手脚粗苯,我自知厨艺不精,哪敢在表哥面前献丑?” 楚太妃看苪兰谦虚,便笑着对苪兰的母亲,坐在一旁的妹妹廉楚氏道:“你看看,苪兰这孩子怎么这般谦顺,可半点都不像你的性子!” 楚太妃说的是实话,她的这个妹妹廉楚氏在家里时,处处咬尖儿,什么都要争得最好的,就算是成婚生养的子女后,也不见收敛。可是妹妹的女儿廉苪兰却是个端雅温良的姑娘,跟儿子崔行舟般配得很。 崔行舟久不回家,向母亲问安后,便略坐了坐,同母亲和姨妈闲话家常。 那廉楚氏含笑着说了几句后,突然话锋一转,笑吟吟地道:“姐姐,行舟这孩子一个人久在外面,身边也没有知冷知热的丫鬟,长久下去可是不行。他跟苪兰的婚期还有一年,莫如让苪兰身边的丫鬟怜香先到王爷的身边伺候,最起码能照顾周全冷暖不是?” 这种小姐未行,丫鬟先上的路数,实在出乎人的意料。听姨妈廉楚氏的意思是要将怜香先送来做崔行舟的通房。 楚太妃不由得看了一眼旁边端坐的廉苪兰。她似乎并没有露出惊诧之色,只是微微低头,并不说话。然后她又看了一眼那怜香。 这个丫头的模样倒也端正,不过跟廉苪兰比,还差一些,看上去也不像走狐媚路数的…… 这时,崔行舟却开口道:“我经常在军营走动,带着侍女实在是不方便,身边的小厮也算尽心,姨妈不必为我多虑。” 听到王爷婉拒,廉楚氏却不松口:“怜香并非那些养在大宅里娇惯成了主子的下人,王爷放心使唤就是了,日后你与苪兰成了亲,她也服侍得有了章法,正好帮衬着苪兰,悉心照顾你的起居不是?” 楚太妃耳根子软,如是听着,深觉有道理,于是便也劝慰儿子:“既然是你姨妈的一片好心,且答应了吧。” 可是崔行舟不像想松口的样子,只端起一旁的茶盏,轻轻磨着茶盖,看似不经意地岔开话题说:“前些日子,手下的兵卒跟我说,看见姨父廉大人的小厮在灵泉镇,想来是去选买瓷器的,不知可买到称心的?要不要我代为选买几样?” 廉楚氏微微一愣,正待开口扯回话茬时,廉苪兰却柔柔开口道:“母亲你多虑了,就算表哥要选侍女,府里灵巧周到的尽是,她们都是在太妃亲自教出来的,做派与细心岂是怜香这种毛躁的能比?” 说着,她又柔柔说起了昨日陪太妃去寺庙吃斋的事情,说到逗笑的地方,惹得太妃楚氏乐得笑不拢嘴。至于送丫鬟的话头,就这么打岔过去了。 待得崔行舟起身,与母亲告辞回转了书斋。廉楚氏便也带着女儿告辞,回了廉苪兰客居的院落。 待入了内室,四周无闲杂旁人时,廉楚氏顿时气急上脸,瞪眼对女儿说道:“不是一早就说定了,先将怜香送到行舟身边,也好知道那边是何情形,好不容易说得我姐姐松了口,你怎么以后又拦住了?” 这越说这急火越往心里攻,廉楚氏不由得满怀忧虑地对女儿继续道:“老天爷啊,这真是子承父业,王府的荒唐事不断!当初我就是知道那老王爷崔榭花心成性,才硬撑着不嫁,熬得父母没有法子,让我跟姐姐换了婚书,让她易嫁给了崔榭,而让我嫁给了你父亲。你看看你大姨母,若不是有娘家维护,老早就被那些个狐媚扯着吃了,哪里有现在太妃的安逸日子?她当初那些个糟心事,可比不得我们家府宅清静,日子过得舒心……你若不长点心眼,小心重蹈了你姨母的覆辙,到时候,你父亲那不上不下的官职,可没法帮衬着你!” 听了母亲的这番自夸,一向人前温婉的廉苪兰却不以为然地轻飘了廉楚氏一眼。 廉楚氏没有注意到女儿这意味深长的一眼,犹自说道:“如今我是看着她这独子行舟的性情好,并非他父亲那等浪荡样子,才准了你嫁过来。哪知道,行舟那孩子竟然在灵泉镇不声不响地安置宅子养了外室!这……岂不是也随了逝去的老王爷?若不早早防范,吃亏的可就是你了!” 廉苪兰任着怜香替她拆卸着发簪,柔柔地道:“母亲,女儿同你说过多少次了,做事不可太露骨。今日你听表哥的话头,分明是察觉了父亲的小厮书墨察看灵泉镇外宅的事情。你若再急切地往他那塞人,岂不是明晃晃地要安插眼线?依着表哥的性子,岂容这个?” 廉楚氏知道女儿说的在理,可是又不甘心道:“那就任着他养外室?到时候我们廉家的脸面该往何处放?” 廉苪兰却气定神闲道:“书墨不是施银子打听到了吗?说那小妇乃是当初被土匪劫掠的商妇,不知怎么得了表哥的眼。这等污了名节的,不过是仗着貌美撩逗着哥儿解闷的。依着表哥的身份,再怎么宠爱,也端不上台面,既然是私下里逗闷的东西,又何必搅了表哥的兴致,惹来他厌烦?” 廉楚氏其实也纳闷自己生得女儿怎么不像自己的急性子,这么沉得住气!可是苪兰说得有道理,今日王爷突然提到她夫君廉含山的小厮书墨,就是在敲打着她。 她的这个外甥,看着温吞有礼,可内里却不似姐姐的脾气那么柔软,若是非要一心安插个丫头过去,反而不美。 那小厮前些日子再去打探时,之前收买的那个兵卒也不见了踪影,问别人,也是三缄其口,让他碰壁而回。现在想来,依着崔行舟的性子,定是惩处了那兵卒,想再套话也是不可能了。 而廉苪兰过了初时妒火横生的时候,也想明白了:她将来过门后,就是王府的主母,持家的王妃,有的是法子处置那外室小妇,又何必在没成礼前,惹得表哥不痛快? 既然如此,她自当是不知道。有了那么个名声污秽了妇人侍奉着表哥也好,总好过他如逝去的老淮阳王那般,招惹了别家的千金,抬了几个打骂不得的贵妾入门。 想到这,廉苪兰便温言劝母亲去安睡了。而她也用珍珠面膏敷面,用轻纱束好了头发睡下了。 这几日,廉苪兰格外用心保养。只因为听那兵卒说,那个商妇貌美得很,让人难免有些心里不舒服,升起攀比之心。 不过,再美也有凋残的一日,以色事人怎么会长久?她作为正头娘子,心胸也当开阔些,不可像她母亲那般目光短浅。 方才母亲虽然痛斥着老王爷花心,非可嫁之人。可是母亲在自家的府宅里,不知有多少次哭诉后悔,唠叨着父亲的碌碌无为,只说自己当初鬼迷心窍,为何非要跟姐姐易嫁? 当初父亲为她们姐俩挑选夫婿时,也是看准了楚氏性子绵软,所以才寻了廉含山这憨直老实的女婿。 廉楚氏争抢着跟姐姐换了夫婿嫁过来后,却发现夫婿老实倒是老实,可是太没出息!官场上的圆滑逢迎一律不会,多年来便一直安守着地方,不见挪动高升。 反观那崔榭,原本不过是个镇守一方的节度使,可是屡立奇功,被先帝封赏为王,此后虽然历经了些坎坷,到底光耀了家庙,封地渐渐扩大。 廉楚氏私下里肠子都悔青了,总说当初若是不换,现在王府的当家主母便是她才对。 10 第 10 章 母亲的愁怨,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苪兰,所以当初在崔行舟和赵泉两位表哥之间,廉苪兰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原因无他,赵泉的秉性跟父亲廉含山太像,得过且过,毫无进取心,都是碌碌无为之辈。 她不想像母亲那般,眼望别人的荣华,整日怨天尤人。 是以她老早就摸透了崔表哥的脾气喜好,知道他喜欢温柔解意,孝顺母亲的女子,便事事以姨母为先,博得了楚氏太妃的喜欢,总算是得以嫁入王府,也算是弥补了母亲生平懊恨。 只要安稳住姨母太妃,任外面的花草再鲜艳,也撼动不得她的位置。 想到这,廉苪兰的心里一松,觉得自己先前实在不该为母亲说动,行了下乘的路数。时日不早,她要赶紧睡下,明日好抖擞精神,逢迎着自己未来的婆婆,也让表哥看看自己的贤德…… 因为太妃寿宴在即,崔行舟远嫁了的姐姐崔芙,也带着自己二岁的儿子锦儿回了娘家。 她的夫君是庆国公的嫡子,府宅也在外省的兖州,更回来一次实属不易。 赶着寿宴堂会前,崔芙着着特意来看外甥锦儿的崔行舟,笑着问道:“前些日子你去镇南公干,我让你替我带含香斋的脂粉回来,可曾买了?” 崔行舟摇着拨浪鼓逗外甥,想了想道:“买了……又随手送人了,赶明再给你买。” 崔芙瞪了弟弟一眼:“含香斋的脂粉都是要提前预定的,因着那花粉是用霜前的川北的菊花榨花汁调弄的,今年没订到,便要等来年金秋之后……是哪位佳人惹得我一向周正的弟弟神魂颠倒,竟将我好不容易定的脂粉给了人!” 崔行舟没有想到随手赠给柳眠棠的脂粉,原来竟有这般多的讲究。当初柳眠棠殷勤地给他缝补了夹袄,他也不过依着礼节,才将怀里的脂粉顺手赠给了她。 如今姐姐拿这事调侃着他,他也是不语,只一味逗着外甥锦儿。 崔芙性情爽利,不会因为一盒脂粉恼了弟弟。至于弟弟在外结识的红颜,想来也是乖巧可人,才招了他的喜欢。 崔芙跟母亲楚氏不同,打小儿便不喜欢姨妈廉楚氏和她那个老来讨便宜的女儿。 母亲被府宅里贵妾挤兑,不得生子时,楚家的舅舅们倒是常来看望母亲,那位姨母每次来,却是看母亲笑话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父亲不是良人,姐姐的命好苦一类的。 每次这样,姨妈的话都惹得母亲掉眼泪。 而现在,母亲总算是熬出来了,弟弟承位淮南王,那姨母倒像换了个人似的往前凑,恭维着母亲天生福运,苦尽甘来一类的,想法儿将她的女儿塞入了王府。 崔芙就是因为远嫁,顾不得娘家的事情,若是在家的话,才不会让行舟娶了姨母的女儿呢。 所以对于崔行舟另有红颜一事,崔芙倒是乐见其成。 不过姐弟俩也是匆匆一语,顾不得细问,崔行舟便去前厅见客去了。 王府的寿宴很是热闹,流水宴席要摆上五日,堂会上也是遍请了当地的名角登台。 不过相较于往年,今次来王府贺寿的宾朋还是少了一些的。 崔行舟明白,这跟朝中有人弹劾他拥兵自重,大有关联。 当今万岁对于先帝册封的几个异姓王一直颇为忌惮,如今眞州匪患在一年前大为改善,万岁自然迫不及待要卸磨杀驴。 官场上最讲究风向。如今拂面春风吹不到眞州的地界,自然有那头脑灵光的领会圣意,避嫌不肯前来。 行走官场,有时候便是宦海沉浮,虽然前厅花园子里丝竹声不绝于耳,可是谁又能知下一刻会不会跌落深渊,满门抄斩? 酒席上觥筹交错,与淮阳王一桌子的人自是满脸带笑,却在话语里处处透着玄机,似有刺探之意。 而另外些人,不过是满口的阿谀奉承,希望在王府的席面上捞些好处,从淮阳王的嘴里讨得一官半职。 举凡应酬酒会,这些个都避无可避,崔行舟一早都是习惯了的。 趁着酒席之后,游园茶会开始,淮阳王借口不胜酒力,便去了书斋休息。 此时书斋无人,崔行舟独坐在一方檀木书桌旁,眼望窗边飞檐外的一方蓝天。 桌面上摆着的,几张亲眷求官的书函。头几份,都是未来岳丈廉家的几个侄儿的。 因为是姨母亲自送来,总要赏脸一观。可是这几位求官的,实在是不堪重用,方才在酒宴上姨母又硬推着为人木讷的姨父来说,姨父不擅长当说客,说得磕磕绊绊,反而要崔行舟善解人意地代为圆场。 这类人情,每日里不胜枚举,若是往常,崔行舟必定舍了未来岳父的脸面,办得妥当就是了。 可是想到未来岳丈竟然听了姨母的唆使,唤着小厮去灵泉镇刺探,却触了崔九的逆鳞。 灵泉镇布下天罗地网,静待反贼自投罗网。哪里容得有人来搅闹? 这类公事,他更不会拿去跟姨母和表妹解释。 淮阳王不喜欢自作主张的女人,不管姨妈今日的提议是否有廉苪兰的意思,他都要给表妹一家敲敲边鼓。 是以那剩下的几张“家书”,他连看都未看,径直扔到一旁的香炉子里去了。 前堂宾客甚多,可崔行舟一时起了惫懒之心,不想去做人情的应酬。王府的气氛喧嚣热闹,可他只想静一静。 于是只带了小厮莫如,从后门里出了王府,沿着江岸上了船。 此时虽然是春季,可入夜依旧有凉意,他在寿宴上饮了些酒,被凉风一吹,便有些上头。 行船的船夫问小厮莫如要往哪里,莫如看了看靠坐船舷的王爷,也说不出个方向,只让船夫,一路漫无目地行驶,不到半个时辰便来到了灵水镇的船坞。 母亲的寿宴未散,他明早就得折返,若去军营,来回时间太紧凑了些,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北街有现成的屋宅,此时深夜无人注意他的行踪,也可以囫囵睡上一宿。 于是便崔行舟缓了些酒劲便让船夫靠岸,然后一路伴着满头繁星,一路闲散走路,来到了北街上扣门。 再说柳眠棠,自从买了店铺后,便催着工匠修缮店铺。 只用了几日的功夫就将铺子打理出大概的样子,可是夫君不知跟着赵神医一起去哪里应酬去了,迟迟不见过来。 今日她去街上请木匠回来搭货架时,还想着官人应该能折返了,没想到夜里时,门环真的就响了。 听了宅门口的声音,柳眠棠连忙爬起来。 这几日里,她怕夫君半夜返家时,看见自己蓬头垢面相迎,所以总是临睡前,让李妈妈帮她编了歪在耳侧的麻花长辫子。 听到夫君的脚步声时,她已经换上了合体的百褶裙,还给唇上点了些胭脂,然后趿拉着绣花便鞋,头脸整齐地迎出了房门,冲着官人羞怯一笑:“官人回来啦!” 因为此时已经夜色,崔行舟原打算悄无声息地在厢房里睡一宿的,谁想到这眠棠竟然还没睡,没等他入一侧厢房就迎了出来。 而且不容他说话,小娘子便撩起了门帘,眼巴巴地等着他进来。 崔行舟微微凝神望去,那妇人几日不见,似乎有美艳了几分。她虽然这几年经历坎坷了些,可大约容貌姣好,得了男人的疼,并不曾叫她承受风餐露宿之苦。那肌肤莹白,一双美眸里流露得也是一派没有被玷污了的天真。 这样的一双眼望过来,总是会叫人忍不住卸下防备,也难怪唬得两位店家将店铺作了贱价卖给她。 崔行舟一边懒洋洋地想着,一边不由自主地迈步入了充满馨香的屋内。 有了前两次官人夜袭的经验,自认为是新妇须得重头学起的眠棠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 这几日,她带着李妈妈买了腌肉,备足了鸡蛋粮油。就算夜里有人肚饿,也能立刻割肉切片,炒香喷喷的饭来吃。 另外她还买了个大大的浴桶,只是烧水费柴了些,所以买来后,眠棠自己也舍不得用,寻思着带官人回来,再热滚滚烧上两大铁锅热水,让他温泡着解一解疲劳。 所以当崔行舟进来后,眠棠便兴致勃勃地领着他看了看屏风后新添置的家当。 “北街把头的裴娘子家箍桶的手艺是远近闻名的,所以我便在她家定了一个,因为都是街坊,她还少收了我半钱的银子呢!一会,我便让李妈妈烧热水给官人沐浴……” 话说到了一半,眠棠便闻到了崔行舟身上传来了浓烈的酒味,便迟疑道:“官人可是饮酒了?” 此时酒宴上畅饮的佳酿酒劲上涌,崔行舟只推开了柳眠棠,也不脱鞋便倒在了床榻上。 他今日心绪烦闷,实在懒得装什么相公,只想这么躺上一躺,莫有人来烦他便是。 这女子若是心存歹意,此时倒是最佳的机会……崔行舟虽然醉意烦忧,却还是自嘲地想到这一点。 他闭着眼,听着屋里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那柳眠棠走到门外也不知跟李妈妈说了什么,过了一会才回来。 崔行舟闭眼不动,可耳朵却在捕捉那悉悉索索的动静,不一会,一块温热帕子轻轻放在了他的额头上。 原来方才眠棠是去端水盆,打湿了巾帕给崔行舟擦脸。 可是柳眠棠擦了一下,便看崔行舟微微蹙眉,似乎不耐人打扰安睡。 此时若是王府里的侍女,自然会察言观色,不敢耽搁王爷休息,更不敢没有王爷的召唤,便将湿巾帕子直接往脸上糊。 可是柳眠棠并非侍女,而是自认为是崔相公的正经娘子。那酒香在坛缸里自然是醇浓甘香,但入了肚,再经过一两个时辰,便要臭味难当了。 11 第 11 章 柳眠棠身为贤妻,岂容官人臭烘烘的睡去? 所以看见崔九不悦,她也只当哄着胡闹孩童:“夫君且躺着,我来擦就是了。家里新换的被面,换洗下来的还没有晒干,若是熏臭了可就没有换洗的了。” 崔行舟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么直言不讳说他喝得酒臭,一时间不由得微微睁开了眼,瞪向了柳眠棠,言简意赅地说了声:“出去!” 若是王府侍女被如此呵斥,一定面如土色,灰溜溜退下。 可是柳眠棠只当相公在耍酒疯。男人嘛!喝了就总会有变形失态的,就连她一向谦厚有礼的夫君也不可免俗。 她倒是宽容地只当没听到官人的失态,可手上却毫不客气地又将热巾帕子糊在了崔行舟的脸上。 其实夫君为何态度不好,她也能猜到一二。 毕竟流落到灵泉镇,对于官人来说也是莫大的打击。好好的家业败光了,放在哪个男人身上都是郁结难舒的事情。 不过借酒耍酒疯可不是什么好事,她要劝慰下官人,免得他总是将愁苦积存在心底,只能借着酒醉来宣泄。 “外面的酒都不知勾兑了什么,喝得劲大伤身。下次夫君再想饮酒,我让李妈妈买街里酒坊的地瓜酒,温烫了给你喝。待酒热热的下了肚子,你也有枕席可睡,总好过在街上夜游,灌了一肚子的凉气。” 眠棠说话的声音,就像她长得模样一般,很是悦人,却又不是那种刻意的柔美,略带了些低音,爽利得很能宽慰人心。 崔行舟见撵不走她,便也闭眼不语,任着她擦拭。如今他还要用她,犯不着惹得她起了疑心。 柳眠棠见官人不动了,可见是将她的话听到了心里去。于是她小声接着道:“至于其他的庶务,相公也不必心烦。谁没有马高鞍蹬短的时候?就算是皇帝老儿,也不见得一辈子心顺。虽则我们家没有京城里时大,但是如今也是吃穿不愁,若夫君经营生意疲累了,只管将铺面租出去吃租子。我算过了,就算不做生意,光租子钱,节俭些也够家用……我再学街里的女邻们,接些针线缝补的活计,就算挣得不多,隔三差五沽买些肉来,也是有的。到时候吃穿不愁,相公你就可以放心出门下棋访友了。” 这话说得,倒像是九天的仙女下凡来周济放牛的穷小子。一切愁苦皆如神话一般,迎刃而解。 听她说得起劲,崔九倒是慢慢睁开眼,盯着正给他按摩腿肚子的眠棠看。 眠棠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只摸了摸脸道:“夫君,你在看什么?” 此时崔行舟虽然酒意稍稍褪去,可是身子依然惫懒着,听眠棠问,就说道:“从来没人说过我可以歇着,一时有些感慨……小门小户,也自有它的好处……” 他这话,乃是半真半假,可心内的感触却是真的。母亲柔弱,他从小便要同压在他母子头上的几个姨娘和庶出哥哥们争抢。 待得承袭了父亲的王位,他又要跟朝中想要撤王削地的朝臣们抗争。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歇一歇,去玩吧”一类的话,倒是总有人提醒着他,若是倒下了,便树倒猢狲散,满盘皆输,别想着东山再起…… 有那么一小会,崔行舟突然有些羡慕崔九——虽则是一介落魄商贾,娶了位失节的女人。可是按着这柳娘子的话想来,一切的确又不是那么糟糕,甚至优哉游哉,犹胜王侯之家。 此时抬眼再看那床榻一侧的女子,长辫子摆在耳侧,显得分外灵动,温润一笑间,眼儿明媚凝聚着天边的繁星…… 她失忆了也好,记不得在贼窝里遭遇的腌臜事情,待得此间事了,他便赏她些银子,是要改嫁,还是要入庙庵,自随了她去吧…… 想到这,酒意再次涌来。崔行舟闭合了眼睛,竟然一股脑地睡过去了。 他倒不担心这女子行刺,若是她真想,先前有无数次机会了,而且就像赵泉所言,一个女流之辈,从贼窝里逃出来,感激他都来不及,何苦助纣为虐,要替贼子做飞蛾扑火之事呢? 待得第二日,晨曦微亮时,崔行舟睁开眼,看着窝在自己怀里睡得香甜的眠棠,心内愈加笃定了她的温良。 但若不是醉酒,他还真不会跟这女子再同榻而卧一宿。 虽则她的名节已经受损,但是以后总要托付个人的,若是这屋宅里的事情传扬出去,她的改嫁之路必定要艰辛些。不过要是远嫁到别处,倒也无碍…… 崔行舟向来是个自律惯了的人,像昨夜那般乘兴出门的事情,少之又少。 每日晨起时,他总是要打一套拳脚舒活筋骨,多年来,除非事忙,极少有中断的时候。 今日起得早,他自然要在院子里打上一套。 因着不是练武的场子,崔行舟只选了套短拳演练了一番,高昂的个子,不凡的气宇,加之拳拳生风的威猛,很有看头。 当眠棠醒来,不见官人在枕旁时,自然下地踩着便鞋朝窗棂外望去。 隔着半开的窗子,她正看见崔九挥拳收势,身穿薄衣,热汗淋漓的样子。 透着打湿的薄衫,可以看出官人虽然很瘦,但肌肉纠结,身材可不是白斩鸡似的书生呢! 她向来爱武甚于爱文。原本自己就很喜欢练习拳脚,可是如今手脚似乎都因为受伤而使不上气力,就此早绝了念想。 可没有想到夫君竟然也喜好拳脚,看样子打得还不错,真是叫柳眠棠看着心痒。 夫君出了一身热汗,新买的浴桶也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李妈妈熟谙主子的习惯,不用眠棠吩咐,老早就备了热水,在浴桶里调匀水温,还撒了不知哪里来的香露。 崔行舟这边练完了拳脚,就可以从容温泡了。 眠棠起来洗漱的时候,将长辫子打散开来,拢到肩旁慢慢梳理。睡了一宿,那原本黑瀑似的长发因着拢辫子而变得波浪迷离,略带了西域舞娘的风情,显得梳头的玉臂更加纤美,一把细腰也在长发见若隐若现,带了些撩人的意味。 崔行舟一边拭汗一边走进来时,有意无意地看了几眼正在梳理云鬓的柳娘子。 柳眠棠觉得自己手脚太笨,没了李妈妈帮忙,头发都梳拢不好。她便歪着头,冲着官人不好意地笑。殷红的嘴唇不点而红,衬得一排贝齿,如珍珠一般…… 四目相对时,崔行舟扭头不再看,然后入了内屋一旁的小间,在李妈妈的服侍下温泡漱洗。 柳眠棠见他进去了,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真怕夫君唤她进去服侍,方才看他打拳时,便已经脸红心跳得厉害,若是要近身服侍洗浴……想想都觉得脸烫得能烙蛋! 趁着主子泡浴,李妈妈又手脚麻利地准备好饭食。 早饭讲究少而精致,李妈妈备下的几碟子小菜都是摆盘精美。 除了一小碗卤蛋烧肉外,还有腊肉炒的扁豆角,虾泥蒸的蛋羹,更少不了北街崔家镇宅至宝——萝卜干,配上浓稠的米粥,倒也能下咽。 等到二人对坐,一起食用早饭时,柳眠棠提起了家里店铺开张的事宜,崔行舟一边饮粥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这类事情,你全做主就好,我近日要与新拜的师父钻研棋道,恐怕难以兼顾着这些。” 这种为了下棋不顾家里生意的说辞,但凡从旁人口里说出,都是个不顾正业的纨绔子弟,不被老婆骂个狗血喷头才怪! 可是此时坐在眠棠面前的是个温雅而英俊逼人的青年,看着他那双温良而深邃的眼儿,这类不理人间俗务的话顿时变得合情合理。 眠棠也觉得让夫君这种清淡之人去梳理钱财阿堵之物,有些太为难他了。 更何况他将京城里那么多家店铺败光,足见是个不通商贾之道的。既然如此,何必为难夫君? 反正她也闲来无事,只将这些琐碎的事物揽过来,待得梳理明白,再交给夫君经营就是了。 夫妻本是一体同心,哪里能分得太清你我?想着夫君是之前如何照拂病重的自己,那等子不离不弃的真意,足以让眠棠感念。 所以听崔九这么一说,眠棠立刻应下:“既然如此,那开张的事宜尽管交给我好了。不知夫君在此地有何亲友,到时候也要发帖子让他们过来捧场也好。” 崔行舟并未将眠棠的话放在心上。他出来一夜,荒唐得也差不多了,也该赶着回去给母亲请安了。 昨夜是整宿的堂会,爱听戏的母亲一定熬夜了,大概起得要晚,他吃过早饭回去应该正好。 所以他几口吃完了饭后,一边饮茶漱口一边道:“并无什么亲友,你也省了啰嗦,只管备下几串炮竹,鸣声以示开张就好。” 以后柳眠棠要执掌生意,正可接触到更多的人。那反贼若有心迎回自己的夫人,倒是有了不少前来接头的机会。 所以对柳眠棠要打理店铺,崔行舟乐见其成。 可眠棠却很看重这事,想了想道:“那赵神医是一定要来的,不知他家里有何人,若是有孩子,少不得要给备些蜜芽果子?” 崔行舟已经起身着衣,看也不看她地说:“他近日事忙,大约是来不了了。” 柳眠棠走过来替他整理衣领子,略显迟疑道:“可是神医昨日托小厮来府上带话,说小店开张务必要告知他一声,还问了我开张的日子呢。只是我跟夫君没有定下来,才没有说死日子……” 崔行舟的目光一顿,他没想到赵泉鬼迷心窍到如此地步,昨日竟然派来小厮做这个。 12 第 12 章 崔行舟既是赵泉的至交,又是他表上加表的亲戚,岂能任着赵泉荒唐? 为了绝了镇南候的念想,崔行舟便说道:“他妻妾甚多,你若去请他的亲眷,只怕厚此薄彼,薄待了哪个都不好,既然如此,倒不如省事些,连他都不要请。” 柳眠棠听了迟疑道:“神医与夫君似乎交情甚深,这般礼数不周全……可好?” 崔行舟垂着眼眸,决定以绝后患,道:“赵兄虽然医术高超,但尤其觉得别人碗里的香甜,与他相熟的,都回避着他与自己的妻妾深交……当初若不是你病重,我是绝对不会请他来 。” 眠棠眨巴了下眼,这才听明白了夫君话里的深意。原来神医那等一表人才之人,竟然爱偷人妻子!这……岂不是色中的饿狼吗! 再想起上次神医殷勤来帮忙自己时,夫君一脸的不悦,莫不是吃醋了 可是当初她病重时,他却不顾绿云压顶,也一意要请能救命的赵泉前来,是待她何等的情谊深厚? 想到这,她心里顿时有些歉然,又涌起说不出的蜜意,连忙向夫君保证:“既然他是这样的,我以后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夫君,我先前同他说话,你可生我气了?” 眼前的女子生得美艳,不过最撩人时却是她眼波流转,面颊飞霞之时。眼下的眠棠就是如此,面若桃花,眼如秋水……崔行舟看了她好一会,才慢慢道:“不知者不罪,你以后不跟他说话,如此甚好……” 虽然依依不舍,但是夫君学棋事重,据说那良师甚是不好寻,他最恨惫懒之人,夫君少不得要早早出门去学艺。 一时送了夫君出门,眼看着他钻入了马车出了巷子,柳眠棠才依依不舍地准备回转。 这时隔壁倒夜香回来的张婆子正好赶上,却只看到一辆马车摇晃着门帘匆匆而去,她赶紧探头唤住了柳眠棠,高声道:“崔娘子留步,刚才坐马车走的可是你夫君?” 柳眠棠笑着说是。张婆子略显惋惜道:“方才只看见他嗖地上了马车,我也是眼花,加之你相公穿的披风领子太大,遮了半边的脸去,只看到个头顶。以后你官人走到我婆子面前,都不识得是崔相公……” 听了张婆子的话,柳眠棠不以为意,只笑着应付道:“都是近邻,以后来日方长,总有见的时候。” 这嘴里应承着,眠棠转身便想回院子。 方才听李妈妈说锅里还剩了大半的热水,她正好也泡一泡盆子,这几日下雨,天气潮湿阴冷,她的手脚伤处都在隐隐作痛。如果能温泡一下,正好能缓解一下不适。 可是张婆子却是个好事爱打听的,只想趁着这机会刺探了近邻的虚实,以后跟街坊闲聊,也有说嘴的资本。 “崔娘子,别怪我老婆子多事,只是你家相公总是夜里来,晨起走,见不到踪影。你可要跟他说,这般行事不好,日子久了,会让邻居说闲话的。” 说到这,张婆子压低了声音接着道:“要知道街里几个养外室的官绅也是这般做派,一副生怕人见的样子,弄得我们这街上乌烟瘴气,隔三差五,总有正室闹上门来,搅得人不得清净……” 说完这话,张婆子便紧盯着柳娘子的脸,看她可否会露出心虚的表情。 不过柳眠棠却微微一笑,落落大方道:“我夫君又不是纨绔溜子,自是有正经事要做,哪个做事的男人不是要早出晚归呢?他何苦来为了别人的几句是非,耽误了自己的事情?有人吃饱了无事,编排别人家,我这妇道人家也管不着。可有一样,但凡有人污蔑我相公,毁了我家门的清白,那就别怪我打骂上门去,砸了他的家当,扯了他的长舌告到里长那去!” 崔娘子说这话时,是脸上带着甜笑的,可张婆子总觉得小娘子的那一双美眸里透着凶光,看那架势,岂是骂街扯舌头那么简单! 不知为何,张婆子打了个寒战,无心再试探,只讪笑着拎着夜桶回转了家门。 李妈妈一直立在门前,将柳眠棠的话听得完整,心里一时百味杂陈。 小娘子虽然竭力维护相公的名声,却不知自己地位其实比那官绅的外室还不堪呢,看着她一脸的坦然正气,真叫人不落忍。 当天中午,李妈妈破例花费心思,给柳眠棠炖煮了红枣参鸡吃。 眠棠看着砂锅里炖的烂熟的三黄小鸡,那香气直钻鼻子。 李妈妈一边揭开盖子一边道:“夫人你这几日遇了寒气,身上不大舒服,汤里加了红枣、枸杞和人参,正好温补下身子,驱一驱寒气……” 可是柳眠棠不等他说完就心疼道:“这么好的食材,得等官人回来再炖啊!不然又要像上那般,白白放坏了肉也不见他回来!” 李妈妈绷着脸道:“男人又不用这般补,崔家好歹也是个富户,夫人不必太过节俭。” 俗话说,千里河堤蚁穴崩溃,绝非一日之功。柳眠棠现在算是看出来了——崔家的没落,除了主子不善经营外,家里仆人的不知节俭也有很大的关系。 不过李妈妈也是一番好心,所以柳眠棠看着那粗大的参须子虽然心疼得肝颤,也不好深责,只吩咐李妈妈以后做饭动用这类名贵药补食材时,一定要跟她禀明,且须得在官人在家时。 只说得李妈妈愈加脸黑,绷着老脸沉默地给她盛汤,然后重重放在她面前道:“夫人说得是,老奴今日多事了!” 柳眠棠看了看她舀了一勺,小口地饮了起来,暖暖的鲜汤入肚,立刻熨烫得四肢百骸都舒服了。 她感激地抬眼看了一下似乎依旧在黑脸生气的李妈妈,道:“妈妈莫嫌我啰嗦,只是家里现在钱银的确不多,待店铺开张进了钱,我们家里上上下下便可天天食肉了……到时候莫说我,就是妈妈你,也要天天喝参鸡汤进补下才好。妈妈一直对崔家不离不弃,我替相公先谢过妈妈你了。” 张妈妈听了这话,黑脸再也绷不住了,只微微叹了口气,拿起长筷子,将鸡分开,夹了一只鸡腿入了柳眠棠的碗中。 她不知道王爷以后会怎么处置这女子,但是像这种大口吃肉的日子,也许不会太多了。她人微言轻,左右不了王爷的心思,只是处于同情心,给这可怜的女子多煮些肉来吃了…… 小店开业的日子,在柳眠棠精心挑选下,定在了黄道吉日的月中。两串火红的长鞭高挂在门口,新制的“玉烧瓷坊”牌匾高高悬挂着,用一块红布先行遮盖。 虽然崔家在此地并无亲友,不过为了显得热闹,柳眠棠还是请来了街坊邻居捧场。 到了这时,镇里的人才知,买下这两家铺子的原来竟然是北街新搬来的崔家。 有好事的打听了一下崔娘子盘下两家店的价格,纷纷羡慕的乍舌,暗自感慨崔娘子的精明。 看着新店里装潢一新,瓷器闪亮的样子,加上崔家小娘子的上下打点的利落劲儿,那些个长舌妇们倒真不觉得这精明的商妇是个官绅的外室了。 虽然崔家小娘子太美艳了些,但确实是个正经在做买卖过日子的。 若是那些个卖笑从良的娼妇,个个都是懒散日子过惯了,也使惯了快来的银子,个个大手大脚,行那卖弄招摇的事情。哪里能吃得了操持买卖的苦楚? 一时间,街坊们便是纷纷诚心道贺,恭祝崔小娘子买卖兴隆。 可是这般开业大吉,众人却始终不见店里男主人的身影。听崔小娘子说,夫君拜了一位名师学棋,功课正紧,没法下山。 得了!众人一下明白了。原来竟然是朵鲜花插在糊不上墙的烂泥上了! 原来这崔家的相公就是个纨绔子弟,真真的甩手的掌柜!放着这般如花的娘子出来抛头露面操持营生,可是他却琴棋书画,玩鸡斗狗的,竟钻营不生钱的营生…… 可惜了,可惜了!这么能干的美佳人,却所托非人,嫁给了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公子哥儿…… 叹惋之余,也有那看着崔家小娘子貌美的,动了歪心思的。既然娘子的相公成天的不在家,也不知道香闺可否空虚。待入夜时,一定要去娘子的后门处看看,可开了门缝让人钻…… 一时间,店铺里店铺外的人们心思各异,待得五挂鞭炮响起,代表五福临门,红布在一声铜锣鸣响里揭下,崔家的小店,便在龙泉镇正式开张了。 不过开门做生意,并非揭开了红布那般简单。 镇子里的瓷器林立,竞争甚是激烈。那些能站稳脚跟的老店,都是熟门熟客,客源稳定,自然不愁销路。甚至有好多都是瓷器窑子自开的店铺,自产自销,也省了许多门路。 可玉烧瓷坊乃新开张的店铺,加之不是本地人,并无根基,贸然来此开店,无异于烧钱。 新店开张热闹了一天后,一连几日门可罗雀,并无顾客上门来。 13 第 13 章 柳眠棠每日坐在店里,除了驱赶苍蝇外,就是开始跟着账房学习打算盘。 待学了些皮毛,便开始自己算着雇佣伙计的费用。 细细的账目算下来,一对柳眉都打了死结。 她觉得这般日日烧钱却不进钱,绝非长久之计。 偶尔有客人进来时,总是扫了几眼便往外走。柳眠棠客气地拦下了几位顾客,问他们对铺子有何不满意之处。 有一两个客人倒是说了实话,只说店铺里的瓷器无甚新意,都是大路的货色,却卖得比别家价高。所以他们得去别家看看,却无意在她家选买。 听了客人的话,柳眠棠想了一宿,第二日便带着李妈妈出门查访其他铺子的货源,看看能不能想得改善生意的良方。 镇上的瓷器,大都是四下村寨散落的窑炉烧制出来的。像那种进贡的御品,根本不会在民间流转。再精致些的,都是专供给各家老铺子,一般的店铺想入都入不到。 而粗糙些的瓷器虽然价钱便宜,但是毛利甚少,走的是薄利多销,大多数是由挑担子的货郎在街巷村屋旁售卖,压根平摊不了店铺的费用。 柳眠棠一连走了几日,越走心里越没底,纳闷夫君为何要背井离乡来这里经营?而且经营的又是毫无优势可言的瓷器。长此以往,店铺是要血亏的。幸好内修河道,会让店铺大涨,到时候趁着铺价升值,租出去也好维持日子。 虽然房租钱银肯定不如做买卖来得多,但若是节俭也能勉强维持家用。可养着几个仆役恐怕是不能了。 夫君身边跟惯了小厮,不知能不能适应。而家里的两个婆子的年岁也大了,若是崔家不用,恐怕也难再寻好人家继续领差事…… 她刚跟李妈妈夸下海口,以后要大口吃肉,转身却要遣散她们回乡,想着都有些难心。 如此一来,她又不死心地四周查看,指望着想出些什么法子来,只是走得腿脚酸软,裙摆沾了乡间土路的湿泥,也没有想出什么十全的办法。 实在不行,自己也只能多给李妈妈她们些养老钱,免了她们日后生计无靠。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妆匣子里剩下的钱银就不多了。不过还好,崔家有铺子,日子总是能熬下去的…… 这般想罢,眠棠的心情也不大舒畅,不愿意多费腿脚,便打算回转了灵泉镇。 可是没走上几步,就听见有人在后面喊:“夫人,且留步!” 眠棠循声回头一看,原来是许久未见面的神医赵泉。 说起来,赵泉在此处乃是寻访隐身红尘的高人。 赵嘉鱼生平除了对医术精道外,于字画一类也很是精通。不过他对名人大家的字画又是兴趣乏乏,最喜好做识人的伯乐,潦倒书生的贵人。 若能在字画铺里寻得无人赏识的丹青高手,被他慧眼发现,才显得他侯爷赏玩的高妙。 今日在临县的字画铺子里,镇南侯翻出了一副夏日荷图,画是个落第书生画的,雅号“恨笔居士”。 画并不值钱,就算画铺后来裱画了一下,也不过半两银子而已,供附庸风雅的乡绅买去,装点下光秃秃的屋堂墙壁。 可是赵泉屋觉得这看似不起眼的画作落笔淡雅,用色别出心裁,画者若得机会,必定是位字画大家。 于是他便兴致勃勃按着书生留下的地址,来民间寻访。 没想到画莲的书生虽然没有找到,却看到了心中的一朵娇莲花,立刻兴致勃勃开口唤着柳眠棠。 柳眠棠如今再见赵泉,心里暗自警醒。官人提醒她神医并非君子,最爱啃友人的窝边草,她自然得避嫌一二。 所以这次再见,柳眠棠再不复从前的笑脸相迎,只绷着脸依着礼节略微施礼,然后同李妈妈道:“你跟赵神医说,我们还有事,便不再多耽搁,就此别过了。” 赵泉觉得奇怪,自己明明就在柳娘子的眼前,她何苦来让李妈妈传话? 不过他刚刚慧眼识英才,发现了一块埋在乡野的璞玉,心内自然是激动莫名,只想在佳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品味高妙,也不在意她骤然变冷的态度,赶紧说道:“我今日是来寻访位丹青高手,正愁无人评判在下是否看走了眼,夫人在正好,也请看看这画作。” 说着,他便命身边跟着的书墨童子从马车上取下画轴,献宝般展示给柳眠棠看。 柳眠棠原本毫无情趣,只匆匆瞟了一眼,可是目光落到画作时,却定住了。 她虽然习武,却因为父兄爱好古玩字画而略有涉猎,对于字画虽然不能说得头头是道,但是高下还是能鉴赏出来的。 这荷花图用色清淡,却能衬出荷花不蔓不枝的高洁,尤其是那蜻蜓尾点湖水,让湖面泛起层层涟漪,静中含动,趣味盎然。 柳眠棠定定看了一会,突然俯下身子,细细地看那蜻蜓。 赵泉看她入了趣儿,心内甚是得意,开口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清新淡雅?在下断言,此人若是得了贵人举荐,定然能登大雅之堂,名扬天下……夫人愿不愿随着在下走上一遭,见证这位高手得流水知音的一刻?” 柳眠棠慢慢地直起身,跟一旁的李妈妈说道:“你且问问神医,这画者家住何处,离此可远?” 李妈妈心知柳眠棠为何这般对神医疏离,心里暗暗替背了黑锅的镇南侯叹惋了一声,然后便依着柳眠棠的话说了一遍。 赵泉看柳眠棠有意跟自己同往,很是欣喜,连忙道:“不远,不远!就在前头的村里,我们走得快些,赶在日落前就能回镇子里,耽搁不了夫人食晚饭……当然若是回转来不及,在下知道有一处临水酒楼菜色俱佳,我可以请夫人到那里凭栏赏湖,再品酌酒菜。” 柳眠棠听了,暗自皱了眉头,觉得神医果真是人品有问题,不然哪有贸然独约友人妻子吃饭的道理? 她不愿上赵泉的马车,只回身坐上了自己家的驴车,慢慢跟在了赵泉车马的后头。 赵泉知道柳眠棠以为自己是崔九的内人,一个女子出门在外,肯定是要避嫌,倒也不太见怪。 只是他心内更爱这女子的端秀,恨不得早一刻鸳鸯双宿双飞,一起行走山水,寻觅丹青良画,过上神仙眷侣的日子。 待沿着田间的野径,没走多远,就看到了落败的茅草屋子。 据闻这位书生就是居住此地。 待赵泉从马车上下来后,便命小厮叩柴门寻访主人。 可不待小厮叩门,柴房的主人已经现身了。 那位是个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破旧长衫的书生。他看上去也快四十多岁,胡须凌乱,鬓角的头发微白,正撩着衣襟颤颤巍巍地在院子里锄地,地里的秧苗刚刚在春风里冒出个小芽,抖个不停。 听人唤门,那书生半抬起眼,瞟了一下屋外来客后,继续闷声不响地刨地。 对于这类怪才,伯乐赵泉见怪不怪,只客气地在门外唤道:“阁下可是将大作卖到临县墨斋的恨笔居士?” 听他问,那刨地的老书生才半翻起了眼皮,应了一声。 赵泉见找对了人,连忙表明来意,表示自己因为欣赏先生大作高妙,特来亲自拜访的。 听了他这么说,那位书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才放下锄头来开柴门。 看得出这位名号“恨笔”的先生过得并不宽裕,家里实在没有像样的桌椅待客,干脆在院子里平整的地方铺上了席子,供来客们盘腿而坐。 而眠棠身为女子,自然不好跟他们同席,便带着李妈妈默默立在了一旁。 至于茶水也不见书生端上,还是赵泉的小厮看席子太空,生怕自己的主子渴饿了,便端了自带的糕饼盒子摆上,又用马车上的炭炉煮了茶水。 老书生毫不客气,甩开大嘴,先将食盒子里的糕饼吃了大半,看样子,三餐好像也不定量。 待得吃得半饱,书生的脸色也缓和了很多,倒是可以和颜悦色地与赵泉评论画意。 不过当赵泉展开了那副荷花图,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在画作上的见得后,那书生的表情愈加失落了起来。 他待赵泉说完后,沉吟了一会道:“谢谢尊下的赏识,不过你并非懂画之人,天色不早,还请移步回去吧!” 赵泉正说在兴头上,谁承想竟然被这恨笔居士迎头泼了凉水,着实扫兴。 若是平时,他也只当老书生性情乖戾罢了。可今日在佳人面前被人痛斥外行,着实没有面子,当下王孙的脾气顿起,只瞪眼立目道:“我哪里说得不对,还请阁下指正出来,怎么没头没脑,说在下不懂书画?” 就在这时,进院子后一直默默立在一旁的柳眠棠突然开口道:“这位先生,小女子对这画作也有些感悟,不知先生愿意一听?” 恨笔书生为人孤高惯了,对于人人倾慕的丽色,也没有多看一眼,直到眠棠说话,才抖着衣襟上的糕饼渣子说:“还请夫人快讲,我一会还要去砍柴做饭。” 柳眠棠走到了那画作前,伸出纤指一点,指着那只蜻蜓道:“我似乎在那蜻蜓的眼里看到了一抹倩影……是一位女子在桥头赏荷,倩影恰巧映在了蜻蜓眼中。” 她这话一出,听得赵泉一愣,直直地盯着画作,忽然唤着小厮拿来藩国进贡的阴阳镜。 那阴阳镜乃是宫中御赐之物,可以放大字体,适合眼睛昏花的老者。赵泉虽然年轻,但偶尔刻章时也会用,所以一直放在马车上的箱子里,供闲暇消磨之用。 现在听了柳眠棠的话,他连忙从小厮的手里接过阴阳镜,照着那蜻蜓眼睛一看——可不是吗!黄豆粒大的虫眼里,竟然是垂柳小桥,撑伞的佳人娉婷袅袅! 14 第 14 章 在虫眼豆粒之地竟然另有玄机? 这一点,赵泉还真是没有发现。 看来这居士很自傲这一点,所以对看不到画作精妙的伯乐赵泉也毫不客气。 可恨笔居士没想到,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那个小娘子,竟然发现了画作玄机,当真是他恨笔书生的高山流水,难得的知音。 所以那老书生不由得赞叹地望向了柳眠棠,捻着胡须道:“这位夫人好眼力。” 柳眠棠微微一笑,她也不知自己的眼力这么好,当初不过是看着蜻蜓的眼儿有些亮,便仔细看了看,不知为什么,她对这种暗藏血玄机的画法,总有些似曾相识之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不过这画勾起了她的兴趣,便跟赵泉来寻找这位画者。 当然,她并非如赵泉一般无聊,立意要做赏识人的伯乐。 那画作再好看,也得先画到瓷盘子上再说,若是这位先生真如赵泉所说,能扬名立万,那有了他大作的盘碗、瓶子一类,岂不是更能卖上价钱了? 不过在恨笔书生眼里,可看不出这位端庄美丽的年轻妇人乃是个利欲熏心的商贾,只觉得除了自己的亡妻之外,总算是又有一位慧眼识人的知音了。 但柳眠棠马上迫不及待地说明了来意,只想请先生替自己画盘子,她愿出高价。 赵泉没第一个发现玄机,在暗自羞愧之余,心内其实是更狂喜的,不管怎么说,都是他先发现这等奇才的,原以为这老书生只是写意静雅,现在看来一手工笔也是出神入化。 若是将此作展示人前,成为一代受人追捧的大家指日可待啊! 可赵泉还没有来得及跟老书生畅谈锦绣前程,这眠棠小娘子就让老先生去行了工匠下乘之事,真真是辱没高士! 他心知这老书生脾气古怪,生怕他又撵人,连忙对柳眠棠道:“夫人当真胡闹!像先生这等清雅之士,怎可做工匠的活计?你若缺画盘子的画手,附近工坊里到处都是。你想请几个都行,这工钱我出就是!” 柳眠棠看了看时日不早,她也不愿跟赵泉同在一个院子里太久,只径直对那老书生开诚布公道:“先生,实不相瞒,我家是开瓷器铺子的,但是经营不善,长此以往只能关铺结业。可这铺子是我相公从京城里出来后,开设的第一家买卖,若是就此结业,他心内毕受打击。我这个做娘子的帮不上他太多,只想请先生妙手丹青帮衬,画出个镇店之宝,打出个名号,也就能跟那些老字号的瓷窑接洽,以后可以进些精品来卖。若是能重振家业,我必定结草衔环,诚心报答先生!” 可是这番大实话,显然是说动了那位老书生,他凝神看了看态度诚恳的柳眠棠,问道:“你出多少银子?” 柳眠棠想了想薄薄的家底,有些气短,反问道:“先生想要多少?” 不待老书生还价,怕他自降身份的赵泉立刻瞪大眼儿接道:“先生的画作只管卖我,我愿出一百两的价格买下先生画作!” 开什么玩笑!还她相公深受打击意志消沉?姓崔的那厮怕是久久钓不到贼子,急得打了蔫儿吧! 若是别的事情还好,可是他可不愿因为淮阳王的骗局而耽搁了一位旷世奇才! 出身乡野的贫寒清雅之士,才最打动人心。一个给瓷器铺子画盘子的画匠可怎么说得出口?赵泉才不让这位奇才自甘堕落呢! 柳眠棠也瞪大了眼睛,她也没想到一个郎中竟然敢这么抬价! 虽则听相公说他家里妻妾很多,应该是不愁营生,可是花费一百两银子买画,不是疯了?他这么败家,不怕将来领着妻妾街头要饭吗? 更重要的是,她出不起百两价钱。赵泉果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生生搅了她的事情! 当下再顾不得礼节,柳眠棠难掩心里的怒火,恶狠狠地瞪向了赵泉。 那赵泉挽救了行将堕落的奇才,还来不及得意,就被柳娘子瞪了过来,那如刀的眼神,生生让他打了个激灵。 好凶的娘子,不过瞪眼也那么好看…… 就在这时,老书生开口了:“我卖画铺,都是四十文一副画,娘子照着这个价钱给我便好了。” 这话一出,让柳眠棠喜出望外,赵泉则彻底地傻了眼。 镇南侯痛心疾首,跺脚道:“先生为何要堕落如斯?” 可先生却走到了一旁的草棚子里,那里应该是他平日作画之地。只见他从木桶里抽出一副画轴打开,一边怅然地看着,一边道:“这位娘子像极了我的亡妻,她替夫求画,诚心感人,我自当助她一臂之力。” 赵泉如丧考妣地走过来,再看老先生的画轴上的女子,鼻子都气歪了。 虽然做丈夫的因为私心偏爱,将爱妻笔墨修饰了一番,但这女子腰粗柿饼子脸……到底得眼瞎成什么样子,才能觉得跟纤腰鹅蛋脸的柳眠棠肖似? 心内生气,赵泉也毫不客气吼道:“尊夫人是哪里跟柳娘子肖似?” 老先生眼含热泪,似乎动了情,颤着声道:“眼神像极了……” 他的夫人生前,从来不让他做半点家务,独自承担一切,支撑起他家门户,是远近除名的能干悍妇。 若是夫人还在,他必定应承了赵泉的高价,扬名立万,让爱妻苦尽甘来。 可是爱妻病逝,再无人分享他功成的喜悦,要那等子虚名有何用?华屋广厦,也不及这个爱妻一点点修缮出来的茅屋子。除了这里,他哪儿都不愿去。 倒不如他略尽绵薄之力,帮衬了这位同样护夫心切,挑起门梁的年轻妇人。 当柳眠棠跟先生说定了之后,生怕赵泉搅局,便先多付了一两的定钱。 这位先生本姓陈,单名“实”。陈先生虽然没有要太高价格,可是柳眠棠也不愿占他便宜,便先说定,若是精妙的画作让她的店铺生意转好的话,她还要再给先生加工钱。 柳眠棠觉得只要生意销路好了,她以后能给陈先生的酬谢绝不止百两银子那么少。 可怜淮南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上马车拂袖而去时,连看都不看眠棠一眼,大约是恼了,只学了柳眠棠的样子,唤了小厮,让他传话:“你跟夫人说,她这般实在是太气人,我是不会原谅她的!” 说完,侯爷便一挥袖子,气哼哼地走人。 如此甚好,柳眠棠才不怕跟神医掰脸呢。反正夫君不让她跟赵泉说话,她浑不在意,只兴冲冲地回了家里。 寻到了高明的画者,有了打响名号的镇店之宝,她家的瓷器便不用泯灭于众家寻常店铺之中了! 到时候,官人安心学棋时,能有使唤小厮的体面,李妈妈她们也可留在崔家养老了。 眠棠娘子的夙愿不算高,只想安守着自己的宅院,经营好自己的日子。 第二天,她便是在供货的几家磁窑里,选了一家瓷质比较细腻的,让他们选送了一摞明净的白瓷盘来,给先生绘盘之用。 可是万事俱备,准备大干一番的眠棠却被来送盘子的瓷窑活伙计狠狠地泼了一盆冷水。 那伙计听说这些盘子要给人作画的,便好心提醒着外行的娘子。 “崔夫人,手绘的瓷盘子可不比纸上作画,可以尽兴画完即可。因着瓷面太光滑,豆粒大的花纹也要蘸取五六次颜料。那颜料也不似在纸上那般,立刻便能吸水凝固。晾干的速度远比在纸上要慢得多……而且这勾线之后要再烧制,才能继续着色,很是费时。就算你画得好了,若是中途瓷窑的温度没把控好,也可能将瓷器烧裂了……” 说到这,那伙计摇了摇头道:“夫人若是不信,你打听打听,满镇子里只一家手绘的瓷器的,是祖传手艺的贺家老号。可他家是給皇家御贡的啊!您的志向倒是大,就是不贴边了!” 伙计说完,便摇着头回瓷窑上工去了。 柳眠棠如今算是明白什么是隔行如隔山了。 她原想着借陈先生的妙笔,绘上几个盘子,便可以振作家业,让店铺买卖兴隆。现在才知,是自己想简单了。 想到这,她转身对一直呆在一旁的陈先生道:“先生,你也听到了。实在是对不住,若不是应承了我,您便可在赵先生那得百两的银子……既然瓷盘作画不可能,我一会亲自去赵先生那赔不是,让他继续买你的画作……若他不买……我也会给先生一笔钱来补偿,只是跟赵先生的数目……没法比……” 陈先生正坐在桌边吃着李妈妈给柳眠棠送来的午餐。这几日李妈妈心情好,总是给眠棠做肉吃。今日做的乃是一碗烧得烂熟红亮的东坡肉,肉皮泛着诱人的晶光,用筷子一夹,颤巍巍的。 恨笔居士许久未吃过这等子美食,那叫一个风卷残云!他吃光了肉后,又挽着胡子,用饼皮蹭着碗底的肉汁吃。 听了柳眠棠满含羞愧的话,陈先生抹了抹嘴,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没试过,夫人怎么可轻言放弃?既然这手绘需要绘制便烧,那我今日便去瓷窑那边,守着炉子试一试。夫人只要每日里给我送两次饭就可了。” 既然先生愿意卖力去试,柳眠棠自然是感念万分,吩咐李妈妈给先生做饭,每餐都要有鱼肉才好。 李妈妈对重振北街家业毫无兴趣,不过看着柳眠棠兴致勃勃的样子,也未加阻拦。 既然是好日子不多的人了,且让她随性子就够了。万一真的赚了钱,说不定王爷会赏给她,也让她这孤苦伶仃的女子有些榜身之物。 15 第 15 章 不过李妈妈乃是王爷的忠仆,就算心内再同情着柳眠棠,还是要将她日常所做的事情,还有接触到的人,说过的话一一细细禀告给崔行舟。 淮阳王听到店铺生意门可罗雀,无什么人来跟柳眠棠接头相认时,并没说什么。 毕竟想要钓大鱼,就得用足够的耐心。为了陆文这个贼子,他愿意分出些精力。 对于陆文其人,他所知不多,但当初在剿匪时,淮阳王心内倒是生出惺惺相惜之心,与“奈何君为贼”的遗憾。 那贼子虽然不走正路,但是个运筹行军的人才。几次三番将他手下的大将逼入绝境。尤其擅长声东击西,偷袭之战。 他原是不甚将这伙乌合之众看在眼底的,可是眼看着部将吃了暗亏,倒激发起了他的好胜心,便亲自下场,调遣指挥,给那伙嚣张的贼匪来了个长奔突袭,端取了贼窝,狠狠挫败了陆文贼子的气焰。 那贼子与手下失了老巢,一时如丧家之狗,这才在躲避追杀逃亡时,遗落下了受重伤的眠棠。 虽则那贼子逃避的追击,再次招兵买马疯狂反扑,但不知是不是吓破了贼胆,近一年来,频出昏招,渐渐走了下乘。 如今,那点子贼人,不太能干扰眞州的安稳了。但是崔行舟却一会想活捉了陆文,看看这个当初与自己斗得不上上下的贼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为了这个,他才不厌其烦地安排下柳眠棠这个棋子。 柳眠棠当初是被扔在了江中的。若不是崔行舟当时进京述职,恰好捞起了她,这女子便要沉江喂鱼了。 后来有投降被招安的陆文部下认出,这女子正是陆文宠爱的妻子,才会让崔行舟亲自过问,救治了一番,并在她可以经受颠簸后,又带回到了灵泉镇。 这般貌美的女子,若不是逃难,陆文应该是舍不得丢弃下她的。 抱着这般心思,崔行舟觉得柳眠棠这枚棋子还是要再留一阵的。那北街官人娘子的把戏,也得再维持维持。 是以过了五日后,眼看着着再难以学棋为由不返家,崔行舟这才让小厮莫如备了便衣,换穿之后离开兵营。 天气渐渐转暖,晚风迎面甚是舒爽。所以还没到北街,崔行舟便让马夫停车,他趁着夜风走一走,消散下心情。 因着算准了时候,当他崔行舟到北街宅门时,正好又是深夜时,那些守在门口聊天的街坊们也都收了凳子回家睡觉去了。 他静静来,再早早离去,倒也无妨。 只是这次,原该静寂无人的北街却有人影晃动。 崔行舟耳力好,听闻了动静,便跟身后的莫如打了手势,快速隐到一处拐角,听着前面的人说话。 “他娘的,整个灵泉镇就没有公子我弄不到的婆娘!看她架势那么大,又会两下子,还以为是眞州守军的官眷呢!没想到就是个卖瓷器的商贾的婆娘!我若不睡平了她,岂不是辱没了名头” 说这话的,正是前些日子当街调戏柳眠棠的守备侄儿。 自从他比柳眠棠用一根发簪扎透了脖子后,便在家养伤,着实老实一阵, 因为干的事欺男霸女的勾当,家里问他因何受伤,他也不敢说,只请了郎中止血包扎,含糊说是走路不小心被路边的竹竿刮伤了才遮掩过去。 可待伤好出门后,正赶上镇子里有新铺开张,他领着手下的狗腿子看热闹。 没想到,正看见了立在柜台后敲算盘的柳眠棠。 佳人娇媚尤胜当日,可是这守备侄儿却吓得不敢靠前。 这如云的发髻上还插着发钗呢,若是被她又下了黑手可不得了! 不过知道她夫家是干什么的,这位公子心里也有了底儿。 不过是无凭仗势的外乡商贾,没什么了不得的!而且听着这小娘的官人不务正业,总是不在家中,屋里也没个男人。 这当真就是块无主的香肉,若是不吃到口,真叫可惜! 女人嘛,没弄到手时都是三贞九烈,待挨上了,同睡在一处,便食髓知味,自己缠将上来了。 对于偷香窃玉,私睡良家,这位浪荡子熟稔得很。 他只要备下一副好梯子,翻墙越过去,摸上了床就行了!但凡这等嫁了人的小娘子,夫君又不在家,就算被占了便宜,也不敢声张,只能含泪捂嘴受用。不然这半夜喊人,她的清白名声也没了。 想着这娘们似乎有些功夫,他手下的两个狗腿子还贴心备了一管子迷烟。得一会入了院子,顺着窗纸将烟儿导进去,管叫她呼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 今日,守备侄儿派小厮踩了盘子,知道这崔家的男人又没有返家。所以今日备齐了窃玉家当,名小厮扛着梯子在北街崔家的墙外守着。 等入了夜,他便让小厮架梯子,准备摸进去。 想着那美人娇艳,这位公子不禁激动得有些打摆,嘴里小声骂骂咧咧给自己打气壮胆,这边就要摸进去使坏了。 可他不知,自己的勾当正被隐在街角的崔行舟看得清清楚楚。 淮阳王初时以为是反贼终于按耐不住,前来私会柳眠棠,自然隐身不动,待他翻墙去再说。 可就在这时,一直埋伏在北街崔宅周围的暗哨摸了过来,小声耳语,向王爷禀明这来人的身份,正是当初被柳眠棠扎伤的守备侄儿。他的底儿,暗哨们也摸得甚清,乃是镇里的浪荡子,专爱勾搭良家,可是跟反贼却不沾边。 不过他一直领人走在店铺外鬼祟徘徊,暗哨还费神盯了一下他。 今日这人的小厮去药店买了熏蚊草和安睡香,两者合在一处,可制成迷烟。另外小厮还替他家主子配了壮阳的大补药,据说三碗水熬成一碗,饮下去便是百战不倒之身。管叫娘子腿软…… 暗哨的话让崔行舟听得直皱眉,心里一下子明白爬墙的人是来干什么勾当的了。 虽则那屋宅里的并不是他淮阳王的女人,可这些日子来并不多的接触中,他也知眠棠绝非水性杨花的女子。 虽则这女子已经失节,可她全然不记得了。如今只当自己是正经人家的娘子。如若被这贼子得逞,她羞愤难当,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岂不是耽搁了他诱敌大计? 想到这,崔行舟一语不发,率先疾步来到了院墙边,一抬手就敲晕了两个守在院墙旁放哨的狗腿子。 他也不敲门,只腰杆使劲,脚尖轻点,腾一下便越过了院墙,落在了院中。 等他落地时,疾步走到了柳眠棠的屋室前,只见窗纸已经被捅破,一个竹管落在了地上。 而柳娘子的房门大开,盗花狗贼已经摸进去了。 崔行舟面无表情低也大步迈进去,准备将浪荡子从床上扯拽下来。 可是下一刻便听到屋子里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紧接着金光一闪,有什么东西砸向了他。 崔行舟反手格挡,只觉得胳膊被什么东西狠狠烙了一下,疼得他一皱眉,闷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莫如也顺着梯子翻墙进来,正大声唤着李妈妈。一时间院子里的灯被人挑亮。 “官人……怎么是你?” 崔行舟正想伸脚去踹偷袭者时,却发现柳眠棠正拎提着个铜水壶,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而那摸进门的守备侄儿正浑身湿淋淋地跳脚骂娘。那脸红彤彤一片,冒着热气,似乎是被滚烫的水泼过一般。 待看见崔家庭院灯火通亮,他便顾不得疼,只慌忙想要夺门而出,却被崔行舟毫不客气,一脚踹飞,重重落在了桌几上,叮铃咣当,将在桌子压得稀巴烂。 原来这贼子摸进来时,柳眠棠还没有睡。 陈先生那边的手绘一直没有眉目,店铺的生意不见起色,都叫人难以成眠。更何况她知道相公返家甚晚,说不定会叫门,就一直半闭着眼儿,在床榻上假寐。 结果,她便听到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刚开始以为夫君回来,连忙起身相迎。可是走到门口时,便看见窗口有光透过,那窗纸被人给扎破了。 她定住不动,眼看着竹管子伸入,心里登时明白,是有下九流摸来了。 她的外祖父乃是干镖局的,行走江湖,什么猫腻没见过?眠棠从小是听着母亲讲述外祖父的江湖故事长大的,对这类歪门邪道,也是门儿清。 她看浓烟被吹进来,有心喊人,又不知窗外多少人,更不知道李妈妈他们有没有被贼子制服。 所以她一时不敢打草惊蛇,只来得及快速转到屏风后面,用巾帕子在浴桶里打湿,快速蒙在脸上,免得着了迷烟的道儿,然后顺手捞起架在小炭炉上烧得底儿滚烫的铜水壶,趁着贼人进来后,照着他的头狠狠泼了过去。 可是贼子的身后还有人进来! 眠棠就用水壶底儿去烫来者,没想到正烫到了自家的官人! 待李妈妈挑亮了院子里的灯笼,莫如也将门外的两个晕倒的狗腿子拖进来,眠棠这才搞清楚,原来是相公返家,正遇到贼子翻墙,这才先越墙来救她。 虽然没看到相公翻墙的英姿,可是方才他踹贼人的那一脚,当真是利落狠稳,充满了男儿气概,看得眠棠的心都要酥麻了。 官人的拳脚并非花架子,是实打实的虎虎生威! 16 第 16 章 只是眠棠顾不得回味官人的英姿,她记得自己方才那一下子结结实实地烫到了官人。 所以崔行舟吩咐莫如绑好了人,再去叫官差拿人的时候,她连忙过去拉官人的衣袖子。 崔九看她凑过来,原本躲开的步子微微一顿,才定住在原地。 眠棠展开她的衣袖一看,崔九的胳膊红了一片,似乎微微要起泡的样子。 “官人,都是我不好……”柳眠棠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有些哽咽了,也许是方才吸入了些迷烟的缘故,说话时,竟然一时腿软,顺势跪坐在了地上, 说实在的,眠棠的模样好,红着眼圈泪眼婆娑的样子,当真我见犹怜。只是屋内还有个疼得打滚的登徒子,加之自己这烫红了的胳膊,让卿卿佳人的柔弱略显打了折扣。 崔行舟瞟了她一眼,温言扶着她起来,又任着李妈妈拿来凉水冲洗了几下,先薄薄涂了一层香油。 也不知道小厮莫如是从哪里找来的官差,来得甚快,一个个进来后也不多言,只将被堵了嘴捆绑结实的三个贼人往门外拽。 门外停着马车,官差们像扔土豆袋子一样,将三个人扔上马车后,一溜烟就走得没影了,甚至连录供词问话的流程都省了。 眠棠不关心这个,只忙着在受伤的官人旁边吹气打扇,指望着缓解了他的热痛。 方才灯亮起时,她认出了摸入她香闺的,正是前些日子堵巷子的那个浪荡子。 今日家里招贼,全是因为她而起! 眠棠心里愧疚着。待院子清净下来时,两人回了屋子,她便挨着崔行舟坐下,看着他一直清淡的表情,还有那红肿的胳膊,垂泪道:“夫君,都是我不好,你……你责骂我吧!” 崔行舟不甚在意胳膊上的伤,毕竟他在年少从军时,也在军营里经历过刀光剑影。 不过想到自己若是翻墙太早,顶替了那浪荡子先进屋,大约此时也要被烫得满脸血泡……便忍不住挑了挑眉,淡淡说道:“又不是你要偷人,为何要骂你?原是怕你受了委屈,没想到你倒早有准备……” 眠棠也后怕道:“得亏我睡得晚,又听李妈妈说相公爱喝滚热的茶,怕你夜里回来要麻烦妈妈递水,便让妈妈备了个小炭炉子温水。不然真没有趁手的家伙……只能一死以证清白……到时候只剩下相公你……” 说到悲切处,那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崔行舟微微叹了口气,仰天看了一会房梁上新挂的蛛网,终于可以低头和蔼道:“瞎说个什么?” 想到懊悔之处,眠棠难免抱怨起那入门的贼子来:“我看灵泉镇里的街坊们都是为人质朴,该是个和乐安康之处,怎么会有这等子顽劣的恶人?大半夜直闯别人的家门……都说此地的淮阳王为人贤德,如今看来也是摆样子的狗屁一个,竟然任着此地地方官的亲族为祸一方!” 她话没说完,便看官人一双俊目微微瞪起,似乎有不悦之色:“拉着长音说道:“你门前不清净,关淮阳王何事?” 眠棠自知失言,一不小心在相公面前说了粗鄙的话,连忙神情一整,细声道:“夫君莫怪我失言,实在此地的官吏太气人!官人你明明将状纸递呈了上去,却不见回音,足见那王爷手下都是玩忽职守,互相包庇的。如今这贼子又上门来,分明存了报复之心……若是那混账东西又被放出来……” 听眠棠这么一说,崔行舟才想起她写过状纸要告浪荡汉,只不过自己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出了门便将那纸随手扔进了护城河里,后来柳小娘子问起,他也是随口敷衍,只说呈递了官府……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的确是玩忽职守,纵容了那浪荡汉……可是要直接承认了错,向个反贼的妻妾道歉,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于是一时间,崔九陷入了沉默,英俊的脸儿罩了寒霜。 他虽则平时都很温和的样子,可是就好似高山顶端的浮云,虽在眼前,举手又是摸不到的,只能仰望之。 平日里淮阳王与众位公侯宴席时,难免会有官妓舞姬一类混杂在酒席之上,可是那些个女子跟其他人狎玩嬉笑时,从没有人敢近淮阳王的身。 原因无他,欢场上的女子最会看人。 那淮阳王文雅的笑意里,没有半点的温度,更无半点沉醉歌舞中的迷乱。这样的男人就算再英俊高贵,一眼望过来,眼神里透着狠,也让人心生自卑怯意,不敢贸然靠前了。 而如今,淮阳王欺骗世人的温笑也失了踪影,高大的身影坐在那里,一双俊目冷冷地瞪着眠棠,甚是有压迫之感。 他难得有动怒的时候,此时倒全无遮掩,任着心内的郁气宣泄出来。 换了旁的女子,当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只能在一旁无措不知该如何暖了场子。 可是眠棠却觉得官人一定是在生气着地方官吏的腐败,担忧着以后的光景。 想到这,她着实心疼起了相公崔九,只小心避开了他受伤的胳膊,然后终于在他醒时揽住了相公的腰肢,伸出玉掌,安抚地轻轻拍着崔九宽实的后背,顺势将脸儿埋在他的肩上,柔声道:“相公莫要担忧,今日终归是他擅自闯了别家的院子,就算那守备有些想要包庇,也不能倒打一耙。可不是我们将他拖进院子里来的不是?” 崔行舟压根没想到柳眠棠竟然会主动来抱着安慰自己,一时间竟然愣住了。 她挨得自己甚近,尽能嗅闻到头发上传来的香馨味道,揽住自己的那对玉臂,也是娇软得很…… 淮阳王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就算是真正的夫妻,女子也不该这般主动亲昵……柳眠棠在土匪窝里,便这样投怀送抱,博得了陆文的欢心,才得以安身立命的吗? 可是被眠棠这么一抱,难得失控生气的心绪又拉了回来,他定了一下,终于抬手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莫要担心此事,我会去官府打点的……” 眠棠听了他略显低沉的话,安心了不少。相公虽然不耐人间俗务,可是却有着异于常人的镇定气质,虽然有贼人入室,乃是她惹的祸,可相公却一句重话都没有冲着她说……而且,他宽实的胸膛也太好抱了,眠棠听着他的心跳声,顿时觉得安心不少。 这温馨一抱之后,便要安歇了。 眠棠想着夫君手臂受伤一时也睡不着,便跟崔九枕间夜话,分散下他的注意力。 所说得也大都是自己这些日子里店铺的经营,和街坊间的趣事。 虽然王爷的手下和李妈妈也时时禀报北街小院里的动静,可是侧重点大都是有无可疑之人。却从来不会像眠棠这般,说着铺子里的点滴日常。 类似这样细碎的事情,从来不会有人拿来烦淮阳王。就连他的母亲在王府过得不如意时,也要谨守大家女子该有的端仪,宁可跟心腹的嬷嬷丫鬟诉苦,也从不跟儿子碎嘴自己的心事。 昂扬男儿在世,岂可婆婆妈妈? 可是现在挨着他枕边的女子,却百无禁忌,什么都拿来跟他聊。 “北街口的张家娘子,最近在摆设法坛,请了位犬仙!” 崔行舟闲着也是闲着,倒是有闲情问了句:“犬仙?” 眠棠赶紧点了点头道:“就是一张被道士开光的老狗皮。据说狐狸精最怕这个。听张家娘子说,她家官人被狐妖缠住,需得祛散邪气。我原先还真以为遇到了鬼怪。后来才知,原来是他家官人从花柳巷子里接了位姑娘出来,闹着要纳妾。于是我就说,既然是人,请了狗皮何用?这人还得人来治。” 崔行舟倒不觉的北街张家的男人有何错处。只不过要纳妾室,也须得找寻个贫寒良家,纳娶了娼入门,带坏了家风,的确让正室有些糟心。于是他不甚上心地随口问道:“如何人治?” 眠棠挨着他道:“张家娘子原本是富户出身,家里的米铺都是娘家资助的。张娘子就是性子太绵软,让夫君拿捏了。娘家给她陪了能干的小丫鬟,也被张官人谴走了。既然她拿捏不住相公,就应该将那丫鬟寻回,可别再听他官人的迷魂汤……” 听到这,崔行舟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别人家宅里的事情,你不要去搅合。” 他将柳眠棠安插在这里,是为了钓出反贼,可没想着让她为街坊排忧解难。若是牵扯出太多的人事,岂不是要让暗卫和李妈妈分神,反而错过了真正的贼人? 柳眠棠自知食言,有失妇道,连忙说道:“夫君说得是,是别人的家的事情,又不是夫君你纳妾,我实在不该去管……” 说到这里时,眠棠突然顿住。自从她受伤失忆之后,官人虽然待她体贴,却从来都不亲近。 原先她觉得夫君陌生,所以觉得如此相敬如宾甚好。可是现在,又忍不住想到夫君难道也如张家官人一般,有了别的女人服侍? 想到这,她心里突然觉得一堵,也不想胡猜,便突然问道:“官人,你可想纳妾?” 17 第 17 章 崔行舟觉得这等子市井闲谈可以到此结束,便闭着眼道:“我不会纳妾……时间不早了,快些睡吧,明早我还要去官府疏通事情呢。” 他并没有撒谎,自己的确没有日后纳妾的心思,只不过,他的妻子也不会是枕边的这个女人罢了。 听了崔九的话,眠棠心里顿时轻快了。夫君是个沉稳文雅的人,可不是北街米铺张官人那等子浅薄的油腻男子,她实在不该去胡思乱想。 此时月挂窗弦,眠棠挨着相公心满意足地闭了眼。 待得身边人呼吸沉稳了,崔行舟慢慢睁开了眼,转头看那睡得香甜的女子,她的脸儿粉嫩,好似新出锅的豆乳一般…… 第二天,崔行舟起得很早,李妈妈也早早开始做饭。 淮阳王来此,不过应景稳住失忆的女子,可是来回这么多次,倒真有拿了北街当行馆的感觉。 这里虽然不及王府体面,但照比他住惯的军营又舒心惬意不少。加上李妈妈是他用惯的老仆,做的饭菜也可口对味。崔行舟乐得在这吃完早饭再走。 因为这几日要给那陈先生做饭,他盯死了李妈妈做的红烧肉,所以北宅买了不少猪肉。李妈妈昨天整理出了肥肉,有一整副的猪油板,干脆用水熬煮,新熬了一罐香喷喷的猪油,剩下的脆油梭子用盐拌一下,也搬上了饭桌。 这类东西在王府里是绝对上不得主子的饭桌的。崔九第一次吃,也很爱吃,又脆又香的,不一会就被吃去了小半碗。 吃完饭后,看看时辰,也不能耽搁了,于是他便跟眠棠说待去官府打探下,然后就不会来了,直接去山上跟恩师继续磨练棋艺。 待出门宅门,他的马车拐过了拐角时,有埋伏的暗哨赶紧从一户院子里走了出来,来到马车前小声道:“启禀王爷,那个采花贼已经被扭到军营里的刑营那……您看要不要再派往官府过堂?” 崔行舟想起因为这贼子到惹得那柳小娘子骂淮阴王昏庸,心里就一阵的不适宜,冷声道:“不必,打过杀威棒就发配到岭南,让这杂碎老死在那好了。” 同往常一般,他出门又是甚早,按理不会遇到什么街坊。可马车走到街口时,便看见一个男子一身酒味地立在一户紧闭的房门后,一边捶门一边喝骂道:“贱婢子,竟然敢将你的主子关在外面,我能卖你一次,也能卖第二次,看我不讲将你卖到巷子里去!让你天天做逢迎男人的勾当!娘子,你竟然听了贱人的挑唆,不让你相公返家!” 他口里的娘子没有说话,倒是门里有中气十足的动静:“我是娘子陪嫁的丫鬟,原是发卖也轮不到你!当初我娘子不嫌弃你家贫,不顾父母反对,依从小时定的亲事嫁给你这破落户。你倒依着娘子的嫁妆坐着买卖,在外面养了娼妇!我家娘子可不受这腌臜气,便跟你就此和离,你爱娶谁就娶谁娶谁!可有一样,那铺子乃是我娘子的嫁妆,可轮不到你半点,赶紧让人搬了你的米油滚蛋去吧!” 听到这里,马车里的崔行舟倒是听明白了。这大约就是请“犬神”辟邪的老张家。 看来这家耳根子软没注意的张家娘子,倒是听了柳眠棠的劝,将忠心护主的娘家丫鬟寻回来了。也不知除了这个,柳眠棠还给这家娘子出了什么主意。 如今看来,柳眠棠若不是被山匪劫去,也够那真正的商贾崔家喝一壶的,如此爱搬弄是非,当真不贤……最要紧的是,也不怕给自己招来是非。 崔行舟决定等北街的暗哨撤了之前,他须得好好指点下柳眠棠,让她修习了贤妇该有的样子,免得她日后的路走得太坎坷,不光没退去匪气,还沾染了市井之气…… 事实证明,他料想的不错。 待第二日,北街暗哨来报北街日常的时候,便说了张家是非的后续,说那夫妻吵得不可开交,张娘子真铁心叫来了娘家兄弟,收了自家的铺子。 那张相公没有营生,被那个相好的窑姐儿嫌弃囊中羞涩,就此一拍两散。后来张相公不知从哪里听说是崔家新搬来的娘子给自己耳根子软的婆娘出的主意,当即勃然大怒,第二日大清早去拍崔家北宅的屋门叫骂不止。 崔行舟听到这,倒是放下手里的笔抬头问立在桌旁的暗哨:“柳眠棠与他对骂了?” 暗哨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这几日店铺的生意不好,听李妈妈说柳娘子急得冒了火,嗓子哑了,想骂也骂不出。她让哑巴婆子爬了梯子,将一桶‘夜香’直接倒在了张相公的头上……” 暗卫怕腌臜了王爷,只说了一半。当时那相公哭骂声都破了音儿。他有家不能回,以前积攒的积蓄大半被要窑姐儿骗去。又无换洗的衣服,只一身湿哒哒,臭烘烘的嚎啕大哭。 最后还是那张娘子心软,见他可怜,这才开门让他进去换衣服去了。 崔行舟听了这话倒是不意外。他如今也算是看出了,这位小娘子天生是个不怕事儿的,什么马蜂窝都敢捅,端看她看得顺不顺眼。 若是平日,崔行舟一定会听得皱眉。 但是这几日崔行舟的心情很不痛快,朝中的几个国老这几日又下绊子,只说眞州的贼患清除大半,崔行舟不解散地方军,居心叵测,万岁须得将他召入京城,当面斥责。 接下来,国老们又大大褒奖了眞州相邻的青州总兵石义宽。说他以德服人,似乎有意招安了反贼陆文,一旦两边谈妥了条件。陆文便要带着部将归到石义宽的麾下。 石义宽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尽揽了平定匪患的功劳。 若是有可能,崔行舟也很想像柳娘子那样,不管不顾地拎提着几桶夜香,倒在那群昏聩的朝臣,还有不要脸的石义宽头上,出一出心底的恶气。 可惜身为朝臣,居然不如北街的一个小娘子活得畅意…… 想到这,他挥了挥手,让暗卫下去。 有谁想到,他堂堂手握重兵的淮阳王,竟然不及个北街商户小娘子活得舒心痛快?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来禀报,说是廉小姐在家兄廉轩的陪伴下,来军营探看王爷了。 原来自从上次太妃寿宴后,崔行舟便又不返家。至于未来岳丈投递的几份举荐家侄的书信也毫无回音。 姨妈廉楚氏难免抱怨外甥贵人忘事,不上心自家的事情。 可是廉苪兰却觉察出不对,只觉得倒像是表哥故意“忘”了,要敲打下廉家人。所以她拦下了母亲,不让她撺掇父亲去问,反而是精心炖煮了几样小食,让兄长带着她借了去郊野踏春的时候,“顺路”看看淮阳王。 这样即不显刻意,又能得体表达她对表哥的关怀思念之心,更能顺便看看王爷对廉家的态度。 廉苪兰的兄长廉轩跟崔行舟乃是同窗,当年同在京城书院求学,也很熟稔。 只是他天生体弱,虽然领了个县丞的官职,却为被病情拖累,未能赴任,只能挂职还乡。也算还另一种意义的散人。 只是廉家公子又跟移情山水笔画,悬壶济世的赵泉不同。 这位心怀的是大鹏展翅之志,却被羸弱病体拖累,衍生的就是“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的壮志未酬感。 廉公子喝着汤药之余,最大的爱好就是与几个同好清谈,指点古今,抒发下自己的感畅。 所以进了兵营,眼见这昔日同窗崔行舟一身玄色描金的军服,外加桌案上的公文一摞摞,进出的部下不断,心里便有自卑与不愤交织的微妙感觉。 待得淮阳王招呼着他这个未来舅哥兼昔日同窗时,廉公子便迫不及待地讲起了自己对眞州治理的种种见解,颇有指点淮阳王之意,竟让廉苪兰在一旁插不上话。 眼看着淮阳王嘴角客套的笑意越来越深,廉苪兰真想不顾闺秀该有的礼仪,直接用手帕子堵了兄长的嘴。 若不是女子一人出入军营实在不便,其他的兄弟们又不在眞州,她是打死也不想拽着兄长廉轩来的。 枉费她一路耳提面命,让兄长进了军营多饮茶少说话。廉轩这一见了比自己仕途好的,全将妹妹的话忘在了脑后了。 不过跟在廉苪兰身后的丫鬟怜香却是机灵的。一看自家小姐手里的帕子越绞越紧,立刻明白了。 借着给大公子递茶的功夫,一“不小心”便将半碗茶倒在了廉公子的长衫上,惹得廉公子皱眉申斥,总算是止住了指点万里河山之势。 廉苪兰暗松了口气,趁着兄长间歇的功夫,对表哥柔柔一笑道:“太妃这些日子又挂念着表哥,怕兵营里的吃食单调,念叨着我得空来给表哥送些吃食调剂胃口。加上王府下佃户新送了一箩筐的‘六月黄’,虽然螃蟹不及秋天的大,但鲜香里透着肥美,也是秋蟹不能及的,我特意剃了蟹肉,包了蟹黄包来给表哥尝尝鲜。” 说着,她便命怜香从食盒子里端盛出了一盘卖相极佳的蟹黄包子,半透明的皮子里可以看出满满的蟹黄。 崔行舟微微一笑,说了声写“谢过表妹用心了”,便接过玉箸,夹了一个放入口中。 他的这个表妹做事处处讲究得体周全,虽然只是包了五个包子送来,但盘沿儿装饰了用蛋白儿炸好后装饰而成蛋蟹,还有菜蔬刻成的鱼儿水草,一眼看过去,美轮美奂。 可对于一个饿了的习武之人来说,吃起来,却觉得不够惬意。 18 第 18 章 崔行舟整日在军营里跟兵卒一同操练,与府衙里悠哉度日的公子小姐们不是一样的胃口。 虽然除了那盘蟹黄包外,廉苪兰还精心准备了一小盅燕窝汤和一碟子蜜汁肉脯。 可这些个精致的小点心,鲜美倒是鲜美,几口吃完后,肠胃不上不下的,还不及李妈妈包的发面萝卜大包子吃得爽利。 不过崔行舟还是有礼地在盘子里剩下了一个,表示饱足,并温言称赞表妹烹制点心的功力又精进了许多。 说得廉苪兰两颊绯红,只说以后有机会,再制作些精巧的给表哥送来。 她并没有跟表哥提及父亲之前的举荐信,倒是细细说起太妃今日的日常,眼看着表哥的笑容有了些真意,这才知趣地起身告辞。 不过在临行时,她看了看崔行舟挂在腰间的放置熏香的半旧荷包,心里一甜,微笑着道:“这荷包苪兰绣得不好,难为表哥你一直戴在身上,赶明儿苪兰抽空,再绣个新样子给表哥……” 崔行舟勾了勾嘴角,淡淡道:“我不爱追新,用顺手了,也不用换。先谢过表妹的用心了。” 他腰间的这个荷包,的确是当初定亲时,表妹托媒人送来的定亲之物。 说实在的,绣工着实不错,据媒人说是廉小姐亲自绣成的,别致的空谷幽兰的式样很适合男子佩戴。所以为了表示对表妹的感念,他一直佩戴在身上。 就像崔行舟所说的,他是个不爱追新的人。只要东西用顺了手,就能一直用下去。 荷包如此,人也是如此。对于未来的妻子,他并无太大期许,更不指望闺阁里那点子引以为傲的针线才学能有什么大作用。妻子只有性情温和贤惠就好,那些个活计,自有丫鬟去做。 不过他一直相信荷包上的都是廉苪兰的亲手缝制的针线柔情——直到救下了柳眠棠。 柳眠棠就是凭着崔行舟身上的荷包,认定了他是她的未婚夫。 不过柳眠棠倒是没有闺阁小姐的虚荣之心,听他含蓄问起这荷包,便老实交代,虽然这荷包是她的嫁妆,但是并非出自她手,而是半路陪嫁丫鬟整理嫁妆单子时,突然发现少带了个荷包,于是她在驿站里从一个外乡绣娘那买来的。 据说那绣娘乃是被眞州一位官家请去做嫁妆“代针”的。像这类营生都是大燕高门府宅里心照不宣的秘密。 虽然高门的小姐,个个号称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但偶尔也有短板。是以代针为职的绣娘比比皆是。她们大都游走异乡,替针线不周正的小姐们代针制作嫁妆,又不沽名钓誉,每家都是独一份绣样子,成全了主顾小姐心灵手巧的美名。 也是巧了,这绣娘代针的大约就是廉家。她也是惫懒图了省事,只觉得一个是嫁到京城的新妇,一个是眞州本地的贵女,大约是挨碰不上的。 于是那荷包高价卖给了柳眠棠。又到了眞州廉家那,让主家选样子时,同样青草幽兰图案被选中、绣娘依样画葫芦地缝制了一个,成了廉苪兰定亲的信物。 也正是这样的阴差阳错,让柳眠棠认定了这个戴着半旧荷包的男人,正是她的夫君崔九。 当初崔九见眠棠把廉小姐赠给他的荷包当了自己的,也觉得有些诧异,深问下来,眠棠老实回答了。 这下倒让崔九看清了廉表妹隐秘的虚荣心。 不过这类细枝末节,针头线脑的,他原本不会放在心上。闺阁小姐追求美名,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今日听廉苪兰提起了这茬,他心内不免想到,究竟是表妹的针线见长,还是又请了“代针”的绣娘? 原本心绪就烦乱,方才被未来的舅哥指点了一番后,更平添了几分无聊。 送走了廉家兄妹后,崔行舟让莫如备了便服,换穿上后,便轻装简步,一路顺着军营外的土路,在乡间田地里消散下心情。 眞州在他的治理下新辟了许多农田,种植的是一年两熟的水稻。田地里的禾苗已经长得老高。 不少水田调节水量的池子里养了不少像廉苪兰包蟹黄包的螃蟹, “六月黄”的鲜美并不能维持太长时间,待壳子变硬,味道也变了。 小厮莫如看主子望着水塘便捞蟹的农夫出神,立刻心领神会,跑去问农夫价钱。 不多时,他便买了两大笼蟹回来,兴冲冲地问:“王爷,今日中午要不要让兵营的厨子将蟹给您蒸上?” 崔九想了想军营厨子做饭粗犷的风格,觉得一定会辜负了蟹的鲜美,于是说道:“回去叫马车,中午去灵泉镇上吃……” 到了灵泉镇,随便寻了个酒家,让正经的厨子整治,才更加鲜美。 他如是想着,并不打算去北街的宅子。 但是王爷的盘算却赶不上变化来得快,他在灵泉镇寻了偏僻的酒家,刚下马车便听有人惊喜地唤:“夫君!” 崔行舟回头凝神,便看见一个穿着淡烟色百褶裙的女子一脸惊喜地小跑了过来。而老仆李妈妈则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了后面。 “刚才去给陈先生送饭,远远的,我就认出了是……是夫君的马车,可李妈妈非说不是,还……还不让我跟来,差一点就撵不上马车了!”眠棠因为方才跑了几步,微微有些发喘,脸颊绯红,衬得粉颈更加雪白。 就是因为久不活动筋骨,她的脚踝处隐隐作痛,待来到马车前,下意识地扶了车厢,才能缓一缓痛意。 崔行舟见她兴冲冲说到一半,突然不说话的样子,就猜到是她的旧伤发作了。 当初也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脚筋都断了。赵泉虽然给她接续上,但像回复以前的样子肯定是不可能了。 这样的伤最怕剧烈的活动,此时想来她应该疼得钻心。 这么想着,崔行舟伸手稳住了她的胳膊,免得她趔趄跌倒。 入手的那一节玉臂,在这一年里将养得甚是绵软,崔行舟不自觉地,便紧了紧手掌…… 就在这时,李妈妈也呼呼带喘地追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给王爷跪下道:“王……东家,老奴拦不住夫人,还请东家……” 柳眠棠在白日的街头上冒然来认,实在是不该!李妈妈原是想让王爷降罪。可是话说到一半,就看到了淮阳王意味深长的眼神立刻急急住口,免得露出破绽。 眠棠此时也缓过了痛劲儿,因为方才疼得走神,倒没有注意李妈妈说了什么,只声音有些羸弱地问:“官人,你回来镇上怎么不返家?是要在这酒家吃饭?” 说着,她一眼扫到了小厮莫如手里的两大笼子蟹。 莫如向来机警,连忙替主子扯谎道:“东家知道夫人爱吃蟹,所以去乡田里亲自买了两笼,准备让酒家制成蟹黄包,再拿回宅子里吃……” 柳眠棠的确爱吃蟹,当初她伤没好,便嚷着秋天吃蟹,结果被李妈妈绷脸申斥,说是东家钱紧,家里有的吃喝就不错了,哪有钱买蟹? 从那以后,她就再没跟李妈妈主动要过什么吃食。没想到夫君却惦记着自己,赶着买了这么多的蟹。 她心里一甜,看着崔行舟英俊的脸儿,柔声道:“做什么蟹黄包?六月的蟹子壳软,辣炒才好吃呢!我昨日在街里买了街坊自酿的豆豉辣酱,正好炒着吃,也省得浪费了银子,白让酒家赚去了。” 崔行舟原本想自斟自饮,凭栏沉思的念头彻底化为了泡汤。 他定定看着柳眠棠止不住欢喜的眼儿,嘴角微微勾起,似乎拿定了什么主意,慢慢说道:“既然你爱吃辣蟹,那就炒来吃……” 于是崔行舟扶着柳眠棠又上了马车,回到了北街宅院。 只是这次崔行舟不再遮遮掩掩,而是下了马车后,回手扶住了眠棠,然后在一干伸长脖子的街坊目视下,将眠棠娘子扶下了马车。 对于柳眠棠的官人是什么样的人,街坊里一直众说纷纭。可大致都是个纨绔浪荡溜子样。 如今顶着中午正艳的日头,众人可算是看清了这位不务正业的崔官人的模样。 我的个乖乖!难怪那么个娇媚如花的娘子心甘情愿地替他操持生意呢!竟然是这般高大英挺的男子! 只见崔官人穿着一袭月色长衫,肩宽腰窄,剑眉浓黑,深眸俊逸,气质沉静,看着可真不像个商贾,若说是个官家都有人信! 总之,这样的男子与柳娘子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般配的很啊! 尹婆婆为人热情,率先冲着柳眠棠道:“崔娘子,可是你官人回来了?要不要过来坐一坐,我新炒的瓜子,嗑起来正香!” 柳眠棠站在崔行舟的身边,特意扬高嗓门,炫耀道:“先不坐了,官人去乡间给我买蟹,耽误了饭顿,还未食饭呢!” 说着,她便挽着官人的手,笑吟吟地自回宅子里去了。 街坊总是私下议论她的夫君乃是浪荡子。今日夫君总算是白天里赶回来了,也要他们看看夫君的堂堂仪表,绝非他们口中的不堪之人。 而崔行舟心内也是自有算盘。 柳眠棠在此地居留这么久,都不见有人接洽,也许……当初她被陆文落下,是刻意为之的。很有可能是贼子玩腻了卿卿佳人,便恶意抛弃了。 既然如此,他倒莫不如大张旗鼓,显露自己的踪影,只当纳了柳眠棠为外室。那陆文一直要探听自己的虚实,若是发现他昔日枕边人成了淮阳王的新宠,就算恩爱不再,也必定疑心柳眠棠会向他泄密,心有顾及,有所行动…… 想到陆文有意跟石义宽接洽,走招安的从良之路,崔行舟心内便是一阵冷笑——贼子想披上官皮?看他答不答应! 19 第 19 章 抱着敲山震虎的心思,崔行舟这才故意在北街门前公然亮相。 可是柳眠棠并不知夫君深不可测的心思。只一门心思地帮着李妈妈洗蟹、斩蟹。 她并不会烹饪,但会炒辣蟹。因为母亲在世的时候,总是炒给她吃。 母亲乃是江湖儿女,当初跟没落贵族的父亲相遇,被父亲倜傥的风姿吸引,不顾外祖父的反对,带了大笔的嫁妆嫁入了柳家,算填补了那挥霍得差不多的无底洞。 父亲娶她乃是续弦,肯屈就娶一个江湖女儿,是为了贴补家用。 这跟父亲当初将她嫁入崔家换钱的用心,是一样的。 可叹母亲在父亲眼里是个不相称的粗鄙女子。她设想的婚后琴瑟和鸣成为了水中泡影,在貌合神离的婚姻里损耗得早早逝去。 眠棠原以为自己被迫嫁入崔家,应该比母亲的经历更加不堪。没想到夫君崔九不仅容貌英俊,而且性格沉稳,有情有义。 有郎君如此,就算一辈子粗茶淡饭,她柳眠棠也心甘情愿。 想到这,柳眠棠看着半躺在院子藤椅上看着书卷的夫君,浑身充满了贤妇的干劲! 可惜柳娘子一对手腕子完全体会不到这股力量,只剁了两只蟹就觉得酸痛得不行。 李妈妈知道她的伤,所以接过菜刀说;“夫人去歇着,一会收拾妥当了,你再掌勺调味就好……锅里有刚煮的地瓜,你可端给东家先垫胃,不然螃蟹乃性寒之物,空着肚子吃不好……” 于是眠棠洗了手,端出一碗热腾腾的地瓜,放到藤椅一旁的小藤桌子上,然后搬了小竹凳子,坐在小桌子旁边,拿起一个地瓜,慢慢地替夫君剥皮。 这北街里没有什么书卷,崔行舟看了几眼随手抓来的书就失了兴致,干脆放下书卷,眼睛半寐正看低着头剥地瓜皮的小娘子。 此时阳光正好,照得眠棠雪肌透着莹亮,就像他方才吃下的蟹黄□□。她的眉眼明丽,俏鼻高挺,浓密的睫毛正半垂着,很用心地剥着皮,因为专心,半抿着嘴,脸颊上显出浅浅的酒窝。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柳眠棠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陆文竟然能狠心不要她,也是个能成大事的男人…… 崔行舟白日里难得这么悠闲,便一时心内起了无聊感慨…… 可是他想得出神,在眠棠看来,却是相公紧盯着自己看。 那热切的眼神竟比头顶的太阳还炙烤人!眠棠的脸颊未免变得有些羞烫,将手里的地瓜递到了崔九的嘴边。 可是崔行舟显然被她的举动弄得愣住了,竟然紧闭着嘴,不想张开的样子。 眠棠就拿软糯的地瓜沾着他的嘴唇道:“快些吃,怎么跟小孩子似的,还要让人哄劝?” 从来没人敢跟崔九这么放肆的喂食。就算楼台陪酒的歌妓舞娘,也不敢这样……若是能表明身份,淮阳王有一万个能吓跑佳人胆子的法子,可是现在,他能做的,仅是张开嘴,默默咬下一口剥皮地瓜。 幸而这样喂食的时光很短促,许是李妈妈看出主子的窘迫,手脚麻利地斩蟹切葱,然后便唤眠棠去掌勺调味。 因为北街的邻居里有巴蜀迁徙过来的,那豆豉辣酱的味道也正宗,为了这鲜美的蟹子,眠棠慷慨地倒了小半罐花雕黄酒进去炖煮,剩下的半罐一会留给相公饮。 因为是两笼螃蟹,便做了三吃的做法。一份辣炒,一份清蒸。想着相公原本要做蟹黄包。于是眠棠还用勾衣的长针烫水消毒,剃了一碗蟹黄,让李妈妈给他包包子吃。 总之,满满一桌子的蟹,淮阳王终于可以大快朵颐,吃得尽兴了。尤其是那份辣蟹,将六月黄的鲜美完全呈现出来,辣中带着甜香,让人越吃越想吃。 待崔行舟吃到一半,心里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赶明儿让莫如再买两笼,送到北街来炒。 不过一场难得的家宴,却有人闻着香来敲门了。 听到屋宅子有人叩门时,淮阳王与小厮莫如互相交换了眼神——会不会是有反贼前来接洽? 莫如很机敏地快步来到门前,谨慎地问:“哪位?” 只听门外说话的声音也甚是熟悉:“我是赵先生的小厮望山,先生今日买了蟹,正好路过这里,便想着给柳娘子送些尝尝鲜!” 柳眠棠原本正在捧碗吃饭,听了门外传来赵泉小厮的声音,不觉懊恼的一惊,快速地瞥向了李妈妈。 她也不知赵先生怎么派小厮来送蟹,还指名道姓要给她! 苍天明鉴!她柳眠棠可从来没有勾搭过赵先生!原先也是跟赵先生闹掰了的,这一点,李妈妈一会可要跟相公证明啊! 莫如听了乃是镇南侯的小厮,不禁肩膀一松,打开了宅门往外一看——可不就是小厮望山嘛! 他的手里拎提着两笼蟹子,还滴着水,一看就新鲜得很。 而且望山也不是一人前来,他身后的马车上,镇南侯正探出头来,冲着莫如道:“原来你也在这,可是王……九爷也在?如此正好,我也可以留下来食个午饭……” 说着赵侯爷便兴冲冲地下了马车。 要说这位侯爷,今日乃是特意顺路来到此处的。 上次他也是被小娘子的焚琴煮鹤之举气急了,这才撂下了狠话,发誓要跟眠棠不相往来。 可是气头一过,就隐隐后悔了起来。 说起来,这原也不怪柳小娘子。实在是崔行舟那厮太磋磨人!你说用人作饵了,就锦衣玉食地供着吧。他崔九吝啬,偏偏不肯,还非要弄出个什么家道中落的名堂,害得小娘子劳心劳肺,一心要重整家业。 如若他赵泉将来有一日落魄如此,却又如眠棠娘子般的女人帮忙操持,当真是贤妻难求,人生大幸! 这么一想,柳眠棠当着他的面撬了丹书高手的事情,似乎也能原谅一二了。 可是男儿当世,一语千金。他当初恶狠狠地要跟柳娘子不相往来,该如何斡旋破冰,也叫人伤透了脑筋。 因为跟柳眠棠关系闹僵,这几日赵侯爷有些食不下饭,又隐隐懊悔。只有青葱年少时才有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之感,袭涌心头。 一时间愁苦得侯爷差点忍不住跟着自己的夫人一起入佛堂敲木鱼,换得心灵明净。 他心情低落,倒是在侯府里清闲了几日。昨日母亲让他陪着,去了王府作客。 老侯夫人跟太妃乃是闺阁时的手帕之交,就算二人各自成婚,也交情不断。 二位夫人闲聊的也无非是儿子媳妇一类的话题。 老侯夫人想着自家只能敲木鱼的儿媳妇,也是叹气。转而很是羡慕着太妃。她将未来的儿媳妇养在跟前,就可以可着自己的心意来教,看那苪兰得体的模样,惹人怜爱。 太妃虽然无意炫耀,可是被人夸在了心坎上,还是有些得意的,只说这孩子是个有心的,为了给行舟吃口新鲜的,在两大筐的蟹子里,亲自挑选了十个足两脐满的蟹子。据说明天一早,还要亲自剃了蟹黄,包成蟹黄包,赶着温热给军营里的王爷送去呢。 只听得老侯夫人乍舌,觉得廉小姐真是用足了心思。 而一旁的赵泉也听得眼睛一亮,暗道自己怎么没想到借了螃蟹的东风呢? 于是折返回侯府后,他便命小厮买了四笼螃蟹,自己挽起了宽袖,亲自挑选了两笼的精品,然后第二日一大早就出门奔赴灵泉镇,借口顺路,眼巴巴地来给柳小娘子送蟹,顺便再赔个不是。 可是千算万算,侯爷没有算计到崔行舟这时跑到北街的屋院来了。 不过崔九在也好,他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下来食饭。 待赵泉进了屋院,才发现崔九和柳眠棠挨坐在一起,饭已经食了大半了。 他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 崔九这厮不在军营里吃未婚妻廉小姐送的蟹黄包,却眼巴巴地陪着柳眠棠吃饭……这出诱敌的戏码也是太过了些吧?崔九用心何在? 赵泉的心内,俨然以柳小娘子未来的夫婿自居。如今进了北街宅院,看见他未过门的娘子跟好友挨坐,心内顿时一阵不舒服。 可是当他看着好友笑里含刀的眼神投射过来,妒意便被削减了不少——自己若是一不小心,搅合了崔行舟的正事,这厮翻脸可就不好收拾了! 想到这,他连忙含笑跟崔九招呼:“崔兄原是吃上了。早知道你家已经买了蟹,我另带些别个就好了。” 崔九的笑意未达眼中,只温和问道:“赵先生就是来送蟹的?” 被他这么一问,赵泉想到了自己此来的目的,连忙冲着柳眠棠抱拳道:“柳娘子,那日在陈先生的府上,我话说得急了些,还请娘子见谅,莫要跟我一般见识。” 柳眠棠勉强一笑,可笑意也未达眼中,硬邦邦地道:“还请赵先生以后做事有些章法,今日幸好相公在,不然白日里你这般贸然登门,岂不是让街坊邻居说嘴?” 赵泉虽然做好了柳娘子不能轻易原谅自己的准备,但没想到她说得这么不留情面,一时心内暗伤,眼泪都急出眼眶道:“是我想得不周,差点辱没了娘子的名声……那以后我写信……” 他本想说写下书信,约了娘子在外见面。可是崔行舟却看出了他的失态,二人若是再唇枪舌战下去,只怕露出破绽,于是适时开口拦截道:“娘子误会了,赵先生的确是找我有事。” 赵泉得了王爷证明清白很是感激。 既然小娘子对他误会甚深,留在此处也是无益,倒不如随着吃饱了饭的崔九一同出去,再另寻打算。 可怜侯爷,原本是想拎着蟹来吃饭,没想到却又空着肚子跟崔行舟一起出了院子。 20 第 20 章 当他们这两个气宇不凡的青年出现在宅院门口时,一条街上闲坐的婆子街坊们,都是纷纷探头,一时指着他们不知在说些个什么。 甚至还有人走过来要与新邻搭话。可惜这家男子可不似他娘子那般平易近人,目不斜视地上了车,并无意跟邻居们闲聊。 赵泉进了马车,迫不及待兴师问罪,小声说:“今日廉小姐不是给你送吃食了吗?你怎么又跑来这里吃?该不会是假戏真做了?” 崔行舟理都不理他,只慢吞吞道:“赵兄,你当知老侯夫人知道你的心思,该是怎样。” 这话一出,立刻刹住了赵泉想要捉奸的气势。 须知赵泉的母亲,实在是比他的佛堂夫人还要会念经,若是知道他看上个贼子的妻室,紧箍咒一念,可就要了侯爷的命了! 所以崔行舟只需提一提,赵泉就瘪了气儿。但是他又不死心,只气哼哼道:“莫要说我,依着我看,是崔兄你禁不住那柳娘子的美色,也动了心吧!就不怕我跟太妃和廉小姐告上一状?” 崔行舟方才饮了小半罐花雕,虽然不上头,但是也惫懒着,于是靠躺在马车里,懒洋洋道:“请君自便……” 赵泉被他懒得辩解的样子气到了,可心里又着实升起了羡慕之心。 是呀,就算他告状去了又会如何?崔九这厮怕过谁? 崔行舟虽然头顶上有位母亲,却性格绵软,什么都听儿子的。 王府里现在也没有正室夫人,未婚妻廉小姐又处处逢迎着崔九。就算崔行舟真的养了外室,只怕那位廉小姐还要贤惠地在十副驴鞭里,精选出一副最雄壮的替王爷煮汤补一补身子呢! 如此想来,崔九这番无法无天,谁也管不着的境遇,实在是让人羡慕红了眼儿。 想到自己的伤心处,赵泉只实话实说道:“你这般自在,不多养些外室,都可惜了……” 崔行舟知好友犯了痴,也懒得理他的痴话,只一翻身,径自小憩去了。 再说北街宅院里,柳眠棠一路将相公的马车目送出了街口,这才笑吟吟地领着李妈妈返家。 可那些没跟崔官人搭上话的邻人,这一路小步碎走追撵上了崔娘子,开始东拉西扯了起来。 “柳娘子,今日才细瞧了你家官人,怎么长得这么好?我看传说中的潘安也不过如此吧!” 尹婆子一边递过来瓜子,一边啧啧道。 曾经怀疑柳娘子乃是什么商贾外室的张婆子头也忙不迭修补下友邻关系,递过来一把木凳子让眠棠坐:“我先前曾瞧见过崔官人的背影,当时就觉得不凡,跟崔家娘子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啊……不知你相公可有没成亲的兄弟?模样是不是也如他一般?我舅父家的外甥女芳龄十五,可正等着说亲呢!” “我相公家里排行老九,上面的兄弟都在西北成家,只他这一个留在了京城里,下面也无什么相当的兄弟,不过以后我且问问他可有适合的表兄弟,若有,一定跟赵妈妈说。” 柳眠棠如今也算是扬眉吐气,让街坊们知道相公的一表人才,才不是什么油腻中年的商贾呢! 于是她拿出十分的平易近人,笑吟吟地坐下,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着,毫不客气地接收着婆子们的赞美。 一时间,北街里充满了睦邻友好的绵长气息,一捧瓜子可以嗑到天荒地老。 可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老书生在眠棠店铺伙计的指引下,一路踉跄而来。 柳眠棠眼力好,离老远就看出了是恨笔居士陈先生。 她见他跑得急切,便也站了起来,赶着往前走了几步。 而陈先生一路走得急,加之心情激动,说话都抖得不成音了:“崔……崔娘子,成……成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块棉布,里面包着块炸裂的盘片。 柳眠棠赶紧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有一只蜻蜓,仔细辨认的话,能看出里面是清晰的女子倩影——陈先生终于能成功地在光洁的瓷盘上作画了。 只是可惜的是,不知是不是窑温的问题,手绘盘子在最后一次定型的时候炸裂了。但陈先生既然掌握了蘸取颜料作画的窍门,再做一次也不成问题。 那一刻,盘踞心头多日的担忧终于可以一扫而空。柳眠棠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 第二日的时候,眠棠一大早就起身,来到陈先生暂居的窑坊。陈先生又赶着绘制了三个盘子,分作了两个窑炉烧制定色。 到了日落时分,烧裂了一个,剩下的两个盘子定色稳定,画作完美地呈现了下来。 柳眠棠如今在灵泉镇也算是居住了月余,加之她走访各家瓷坊的时候,也结识不少行内人,了解到不少行当的不成文的规则。 卖瓷器,三分靠瓷器的成色,还有三分靠铺子的名号,剩下的四分,就看掌柜的会不会吆喝了。 所谓吆喝,就是得用典故。譬如灵泉镇头一号的贺家老号,他家烧制瓷器的窑炉是当年先帝宠爱的熹贵妃亲自评鉴过的。 据说贵妃当年没入宫时,甚是贪玩。一次她随着父亲选买瓷器,入了窑坊,想起了干将莫邪夫妇铸剑的故事,也效仿之,顽皮剪了绺头发扔进了窑子里,没想到开炉时,竟然烧出了七色流光的上品。 先帝宠爱熹贵妃,连带着也爱上了灵泉镇的七色瓷器,从此以后贺家老号就成了皇家御供的作坊。 而先帝废了太子,改立熹贵妃的儿子刘棠为太子,并顺利登基,成为当今的万岁。 从此以后,贺家老号在灵泉镇更是地位稳固无人能撼。 柳眠棠倒是没有胜过贺家,成为灵泉镇头筹的心思,不过希望盘子卖出个好价,将名头打响而已。 可是依着灵泉镇老字号们的成名路程,她家的“玉烧瓷坊”万事俱备,只缺了叫得上名头的典故了。 这一时间,眠棠也找寻不到秦始皇的指甲,或者是玉环娘娘的头发,只郑重将那两个盘子用上好的檀木架子供起来,等着哪位贵人慧眼识宝,发现这等奇巧之物。 可惜能主动入她铺子里的,又都是俗人而已。虽然眠棠卖力解释了一通,并指引他们去看那蜻蜓的眼儿,可是他们除了叫几声“高啊”之外,便再无下文了。 原因无他,他们给的价钱太低,实在对不起陈先生这些日子呕心沥血的辛劳。 一时间,柳眠棠的脑子里演绎无数适合自家铺子的典故,虽然情节精彩,但独缺个贵人,一时间忍不住长吁短叹。 这日中午阳光正好,院子飘逸着阵阵饭香,北街宅院里摆着高矮两张桌子。 眠棠和崔九坐在高桌上。而莫如与李妈妈两个婆子在靠近小厨房门口的矮桌子上吃饭。 主仆一起用饭,显然不符合王府规矩。 奈何这里是柳娘子当家,她说既然到了饭点,分着两张桌子吃就好,不然非要等主子吃完,仆人们再吃,显然又要加热,白白浪费一捆柴火,小门小户的,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崔九示意着下人们按照眠棠娘子的意思来。 他这几日有空,都是中午回来吃的。这也是被兵营的厨子所逼,自从前几日王爷从军营的大锅菜里挑拣出带卵的蟑螂后,除了重重打了厨子的板子外,也不想再在兵营里吃饭了。 可是身为将帅,自己单开小灶影响不好,思来想去,崔九便就近来灵泉镇吃午饭,顺便再打个食盒子,将晚饭装回去。 所以这些日子,崔行舟中午都是跟眠棠一起吃的。毕竟他立意要给陆文戴绿帽子,装得像些,才能引陆文上钩不是? 眠棠听闻夫君说,学棋的师娘生病了,白日没法管饭,晚上还要在棋馆钻研棋谱,连忙应下了装食盒子的差使。 加之做徒弟的总不能不管师傅,所以那食盒子里也不好只装萝卜干子,于是顿顿鱼肉,尽量不做重样。 只是眠棠每次巡视完小厨房,回去一拨打算盘都觉得心惊,她便问李妈妈这菜肉的钱是哪里来的? 李妈妈瞪眼准备编谎话时,一旁帮忙递柴的莫如机灵,说是东家跟人下棋,破了孤局得的赏钱。 眠棠听了,佩服地点了点头。 赌棋和赌博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一个捻动棋子,一个摇晃骰子,气质大不相同。 夫君思维聪敏,下得一手妙棋,竟然能破孤局养家糊口! 一时间,她又羞愧自己的无用,不能立刻赚取钱银,让夫君安心学棋,不做那些钱银的俗务。 于是柳眠棠左思右想着,终于在饭桌上忍不住发出了感慨:“夫君,你说我去拦淮阳王的车马可好?” 矮桌子上的莫如刚吞了个卤蛋,听闻了柳娘子要拦下王爷车马的话,登时心里一惊。来不及咀嚼细碎,竟然将半个整吞下去,一时间噎得直翻白眼,唬得李妈妈连忙给他倒水拍背。 不过正主崔九倒很沉稳,微笑着问眠棠为何要拦车? 眠棠将一只剥好壳的虾夹到了崔九的碗里,卖力解释道:“夫君不知,这淮阳王乃是个至孝的。据说前阵子太妃寿辰,王爷大手笔在贺家定了整套的瓷器。不过是一套茶具而已,竟然价值五百两!都能买几套宅院了!” 21 第 21 章 说到这,柳眠棠神往地吸了一口气:“幸好太妃每年都有寿宴,我们玉烧瓷坊虽然错过了今年的,可还有来年的。只是王爷金贵,也不知什么时候来我们灵泉镇。不如我打听出他的行程,半路去拦,进献了我们店里的镇店之宝。待得了王爷的赏识,明年时专给太妃烧个盘子,画上王爷的肖像,两只眼里再微缩进几个小小的寿字,定能讨得太妃的欢心……” 崔行舟听了眠棠这份别出心裁的寿礼,当真是笑出声了,只是那笑声有些意味深长。 不过他这一笑,倒让一旁的李妈妈和莫如,暗自替无知的柳娘子捏了一把冷汗。 崔行舟的笑意稍淡,温和地说:“你又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哪有贸然拦官车的道理?到时候,只怕你盘子没有递呈上去,先要被打上几棍子杀威棒。再则你所说的眼中含寿的画境……只怕王爷肯,那位孤高的陈先生还不肯从俗呢!” 其实眠棠的想法虽然被反驳,但是她神色恭然地再剥了一只虾,添入相公碗中。 别看夫君平日不问俗务,可分析问题却头头是道,思虑周全,真叫人钦佩! 听李妈妈说,夫君是读过书的,奈何身在商贾之家,耽误了他走仕途之路,不然,依着夫君的沉稳才学,考个县官当也是有的。 崔九之所以笑,实在是觉得这女子摔坏了脑壳,有时候行事胆大得很,完全不像个官家养出来的闺阁女子。 她现在对着自己点头称是……可万一回身又去拦轿子呢? 而且这柳小娘子曾经身在匪窝,有时候话语间沾染了匪气,恐怕一时改不掉,若不彻底绝了她的念想。说不定她又会像上次在酒家门前那般,抽冷子堵在了他的马车前。 想到这,崔九喝着鲜美的鱼粥,慢条斯理道:“过些日子,青州的总兵石义宽要举行书画鉴赏的茶会,他生平最爱丹青高手,陈先生若是能入了这茶会,将盘子呈现给石总兵,定然能得了他的赏。” 既然陆文有心投奔石义宽,他不妨叫眠棠在青州走一走,到时候看看能不能引那陆文出现。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眠棠毫不犹豫地接口道:“这个我一早也打听清楚了,夫君你可能不知道,那石义宽除了爱收藏字画,对貌美的女子也有些收藏的癖好,这人居然有九房妾室……依着我看,还不如拦截淮阳王的车马稳妥些呢!那个淮阳王除了昏聩些,倒是没听过什么欺男霸女的勾当……” 先前因为她的容貌,引贼入了院墙,这不能不让她警醒。毕竟她受伤之后,早就不是先前那个身手敏捷的柳眠棠了…… 只是她的话音刚落,矮桌那边又传来小厮莫如阵阵咳嗽声,显然又被另一半卤蛋噎住了。 其实崔九自己也拿捏不准,究竟是该为柳娘子认可他的品行而欣慰,还该因为那一句“昏聩”而惩戒了她。 他眉峰不动,倒是温和说道:“那等子的书画名会,又不是平头百姓说去就能去的,少不得要有名流引荐。你去不过是凑个热闹,看看能否有机会而已……就算去不得正式的书画茶会,但是茶会之前,还有热场子的游园集市,很热闹。你去那里摆设摊位,说不定可以买些货物。而且青州惜村的布料子不错,现在正是抽丝织布的时候,遇到合适的,正好给你扯布做衫。” 柳眠棠心内一柔,觉得官人真是体贴!居然挂念着带她出去玩,嘴里也柔柔谢道:“夫君你有这份心便好了,我的衣衫多,不用费银子扯布。” 崔行舟瞟了一眼她磨得半旧的袖口子,说道:“无妨,我这几日又赢了几局棋。正好给你买些好布料。” 说着,他将莫如一早给他准备好的银袋子放在了饭桌上。 听莫如说,这在普通的人家里叫“交家用”。男子出外营生赚的钱,要交给当家的女人一些,若是总不见交钱,家里又花用无数,会叫柳眠棠生疑的。 她这么机敏的一个人,听闻了他下棋赚了银子后,却从来没有张嘴管他要过家用,可见她先前是被反贼头子管束惯了的,不敢要罢了。 莫如既然提醒了他,他自然也意思意思地给她些,也让她手头阔绰些,不至于过得苦哈哈。 所以,崔行舟便让莫如备下了一份。 不过当他看着拿着钱袋子一脸手受宠若惊的柳娘子时,还是觉得她也太是有些激动了,竟然眼圈发红,眼角泛泪。 难不成……是埋怨他家用交得太迟,心里感到委屈了? 再说眠棠拿着夫君交回家里的银子,只觉得沉甸甸的,无力的手掌差点托不住。 她原听莫如说夫君赌棋赚钱,以为只赚取了些零花罢了,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厚重的一袋子! 柳眠棠无事时,跟街坊嗑瓜子闲聊,听说了许多街坊里商贾的不良喜好,什么游花船,吃夜酒……还有在外面赚得沟满壕平,却不交家用,一味补贴外室的,比如那米铺被狐狸精勾住的张官人。 而官人赚取了不在账面上的银子,本可自在花销,却悉数交到了她的手中,可见官人虽然面带桃花,长得相貌撩人,却是个老实本分过日子的人。 柳眠棠不禁为自己前些日子里怀疑相公的猜测而感到惭愧。像官人这般温良君子,若将他往坏处想半分,都是脏了心肺,坏了肠子,实在该打! 一时间,她望向崔九的一双媚眼,竟然泛起了羞愧的泪花。 就在这时,官人居然又温言开口道:“是我交得太少了……以后多给你些便是了。” 听听这话,真叫她内疚得无以复加!感情儿官人还在内疚着自己没有本事养家,交得太少! 眠棠再也忍不住心内的激动,只一把抱住了他,将脸儿埋在他健阔的胸前哽咽道:“夫君说得什么话,是我没有本事,让夫君不能安心学棋,总是操心家里的营生!” 那边莫如不知怎么了,嗓子眼骤然变细,似乎又呛到了。 而崔九默默无语地看着像猫儿偎在自己怀里的女人,她散发着淡淡桂花香气的头发如云,堆砌在自己的下巴处,细碎的茸毛撩拨得他的鼻息间似乎微微发痒。 停顿了那么一刻,崔九面无表情地缓伸手臂,轻轻拍打着不断哽咽哭泣的柳娘子,突然有些明白那些平头百姓的男子为何要交家用了——大约劳作了一场换得自家女人的破涕欢喜,如蝼蚁般平庸的人生里,也能增添几分满足之感吧? 因为相公能干,妆奁首饰匣子又丰盈起来的柳眠棠,对于青州之行也是满心期待。 她为了给店铺赚取吆喝,其实一早便打探了眞州方圆百里叫得上名号的贵人,单列在一张纸上细细比较过了,所以官人提起这书画会时,她才能开口说出此间的不足。 虽则石义宽不若淮阳王叫得响亮,但的确也比那位淮阳王好接近些。万一在青州,她寻了什么门路,拿着盘子混入了诗画茶会,就前途光明了! 相公如此努力地为店铺着想,她自然也要竭尽全力! 若是自家的瓷器得了赏识,便也算是打开了官家圈子。瓷器卖得高价,指日可待。 最让她欣慰的是官人终于对自家生意上心了,可见他之前的逃避,全因为难以承受失败破产的缘故。如今生意见起色了,官人也终于抖擞起精神,着实可喜可贺。 待得青州书画会的前几天,崔九就雇佣了辆马车,送柳眠棠还有婆子伙计先抵达了青州。 不过崔九并没有跟她一起,据官人讲,这几日下棋的功课紧,恐怕要等诗会开始,他才能来。 眠棠想跟夫君同游的夙愿暂时不能达成,不过这也不能熄灭她第一次来青州街市闲逛的喜悦。 她现在也不过是十八的年岁,正是姑娘家喜好游玩的时候。 只是之前在京城里日子过得拮据,她不好出门动银子。到了眞州后,又是家业待兴,什么都要她亲自操持,自然也减了玩的心思。 如今,眠棠腰间挂着相公给的银袋子,又有大把空闲的时间,底气足得很,自然是要一家家铺子的细逛才能尽兴。 不过她虽然有心豪买,却不是独给自己的。陈先生的那身褂子太旧,没法见人。她便在布行里扯了两身藏青色的布料,给陈先生做长衫。 自家的相公自然也得做一身。眠棠选了又选,还是觉得月白色的料子衬官人的沉稳儒雅气质。 至于她自己,还是在李妈妈不断劝说下,才咬牙扯了写薄棉,好做夏天时的裙子。 这里的夏天可比在京城时热多了,不备些轻薄的,只怕酷夏要捂出痱子来。 除此之外,眠棠路过玉石铺子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一副玉石打造的棋盘。 羊脂白玉为底儿的棋盘,同样细腻质地的白子,颗颗通透,而黑子则是名贵的墨玉琢成。 眠棠看在这棋盘,不禁想象起自己的相公修长手指,轻轻拈转落子的文雅样子,一时心驰神移,只觉得这棋盘合该是她家官人的才对。 可眠棠迫不及待问了价钱之后,便沉默了。 掌柜的说,这副是被人预定的,还没来得及取走。而且那价格也实在是令人乍舌,她压根买不起。 不过眠棠倒也不气馁。她从小到大都很少丧气。虽然父亲不骄宠她,但她想要的,最后也都能自己一一达成。有时候胆大妄为的让她父亲都心惊,总是骂她沾染了她母亲的江湖气,将来嫁人,也得遭婆家夫君的厌弃。 幸而父亲的咒骂并未成真,她嫁的夫君温柔体贴,从来不曾以那些繁文缛节拘束着她。白头偕老的愿望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甚是让人期待。 不舍地又看了看那棋盘,眠棠决定待店铺赚了钱银后,她便要攒钱来再定一副玉棋盘给相公。 但是,就在眠棠留恋不舍地离去时,一个身材高挑的清秀男子从屋堂里出来,目光似火,直直地盯着她远去的背影。 22 第 22 章 在那位清秀男子身边,有人迟疑道:“爷,那……那不是柳姑娘吗?要不要奴才唤她回来?” 那个瘦削的男子看着虽然年轻,可眉间却已经刻下了淡淡的愁苦痕迹,他的薄唇颤抖一会道:“她既然没有回来找我,大约厌倦了以前的营生,我又何苦来拖着她来过这等勾心斗角的日子?你且去偷偷打探下她现在住在何处,过得如何便是了……” 男子的仆从领命后快步走出了店铺,开口唤了人去偷偷跟着柳姑娘,但千万不要惊扰了她,知道她在哪里落脚便好。 说吩咐完了仆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洁白光亮的玉棋盘上,看了一会,又跟掌柜道:“这棋盘,且放在这,下次那个姑娘若再来,你便贱价卖给她……” 掌柜听了,摸不着头脑道:“这位爷,这玉棋盘您已经付过银子了,若是想送给那姑娘,直接给就是了,贱价卖……该是怎么定价?” 男子清秀的面容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苦笑道:“她虽然好像喜欢这玉棋盘,可若是知道我送的,恐怕就不要了……” 掌柜年岁大,经历的风雨也多,看这光景,便明白大约是些个小儿女哭哭啼啼的旧情戏码,便懂事不再问下去了。 而那年轻的男子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半旧的兰花荷包,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花纹。那别致式样与崔行舟身上挂着的荷包,一模一样。 他慢慢地将荷包举到了嘴边,嗅闻着里面淡淡的兰花清香,痛苦地紧闭上了眼睛——“眠棠,你心里可是怨我,才不肯相见?” 不过眠棠并不知道有人痛苦地在唤着她的名字。 因为身上的伤痛缘故,从玉铺子里出来时,她实在太疲累了,便领着李妈妈他们先回客栈休息了。 李妈妈管厨房要了壶热水,给眠棠烫帕子热敷受伤的手脚。 眠棠最喜欢这样的时刻,只将裤管挽起,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热敷。当温热的帕子敷上时,便舒服地闭上了大眼,睫毛一颤一颤的。 不过她心里存着事情,所以不放心地问:“官人什么时候来?若是他来得迟,游园集会散了,可就白来青州一趟了!” 李妈妈倒是习惯了眠棠爱操心的性子,一边投洗帕子,一边道:“东家说这两天就能过来,让你放心去玩,他托莫如给游园场子的管事递了好处,若是看梆子戏,给你备下的是靠前排的位置,到时候还有香茶果子吃呢。” 眠棠听得心喜,可又担忧那好色的石总兵去游园集会,她若是露面再给夫君惹祸就不好了。 可李妈妈却不甚在意道:“听说明日石总兵要跟淮阳王在酒楼宴会,能去的都是两府的贵眷,哪有那个闲工夫去街上晃荡。再则说了,他身为总兵,做事不会像娘子想的那般荒唐的。官人托人代话说,你明日可以放心赏玩。” 眠棠听李妈妈这么说,便松缓放心下来。官人心细安排得也甚是体贴周到。他棋馆的功课那么紧,还要操心着自己的行程……真是让人又心生了无数欢喜。 欣喜之余,眠棠想到那副暂时买不起的棋盘,不免心内又有些怅然——也不知什么时候,她能赚够买棋盘的银两……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眠棠梳洗完毕,打扮停当出门时,又特意绕远来到那玉铺子前,意犹未尽想再看看那棋盘。 可没想到,她刚在放置棋盘的架子上站定,那掌柜便一脸欣喜地前来逢迎:“这位夫人,您是昨日来过是吧?” 柳眠棠微笑地点了点头,边听掌柜道:“看您也是真喜欢这副棋盘……赶巧了!定了这幅棋盘的主人眼高,嫌弃着棋盘做的不精致,有瑕疵,所以宁可舍了定钱也不要了。我正犯愁下家呢。您要是不嫌弃,我贱价卖你可好?” 眠棠听了他的话,纳闷地细细打量那棋盘,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的瑕疵。只是昨日掌柜开口都是百两以上的价钱,他就算打了半折,她也买不起啊! 可她又不死心便问:“贱价几何?” 掌柜看着她的眼睛试探道:“二十两?” 可他刚说完,就看眠棠转身想走的样子,掌柜连忙改口道:“五两!你若能出得起五两,我就卖!” 眠棠回转身子来,眼冒精光,冲着他微微一笑,伸出了三根手指道:“三两,多一文都不买!” …… 当眠棠心满意足地带着李妈妈,拿着包扎整齐的棋盘从玉铺子里出来时,还心有感慨道:“都说金银玉铺子利大,我原先还不相信,如今才可算见识了。明明值三两的棋盘,竟然能卖出百两的价格!一定不是什么好玉料,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做得那般通透!想来那预定的客人也是最后醒腔,所以宁可不要定钱也要毁约。不知他被这无良的商家坑去了多少?” 眠棠倒是不在意玉料的真假,反正她只图样子好看。夫君也不是什么王侯,自然也不会讲究什么真玉假玉的。 可是李妈妈却是在王府的富贵堆里熏陶出来的。自然一眼能辨认出那副棋盘是上好的羊脂玉。 明明是价值百两的棋盘,那掌柜却宁可贱价也要卖给眠棠,这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隐情? 再联想到昨日从玉铺出来,暗探便发现有两个青衣男子一路尾随,李妈妈料定,若不是这位貌美的娘子又招惹了什么狂蜂浪蝶,那……就是这位柳娘子的故人来寻了! 能这般豪迈手笔,却委婉相送的,除了陆文不作他想! 想到这,胡氏自然不敢耽搁,只示意了暗卫赶着去给王爷送信。 此时的淮阳王正在青州最大的酒楼上与石义宽应酬着呢。 石义宽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深以自己师从书画名家庆竹先生为傲。今年正值自己拜师十五周年,当再提醒世人自己的书画传人身份,所以遍请了江南有名的书画大家齐聚一堂,切磋有无。 不过让他想不到的是,一向事务繁忙的淮阳王竟然屈尊大驾,也来凑趣了。 想来是自己近些日子的招安之举让这位王爷的心里不舒服了。 能让淮阳王不舒服,就是让当今的万岁高兴。石义宽觉得自己这步棋局走得高妙,望向淮阳王的笑容便更加殷勤。 “淮阳王,您的一手草书闻名于世,这次在书画大会上可要挥墨一番,让诸位同僚能一饱眼福啊!” 这话说完,作陪的官员们频频点头。 而崔行舟却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仅仅是举了举手里的酒杯。 虽然维持了得体的礼仪,却并不热络,一时让酒局略显清冷尴尬。 幸好在座的诸位,都不是来此寻乐子的,各自心里打着算盘,无人说话时,便都沉得住气,等待着旁人破冰打破僵局。 石义宽作为主人,不好沉默不吭声,所以酒堂上静默了一会后,他便移向了崔行舟身旁的镇南侯赵泉道:“不知此番镇南侯可带了什么新得的书画?” 赵泉的伯乐之名也是远近闻名,类似这样的聚会,总能带些新鲜的。 赵泉被石义宽这么一问,倒是来了精神。 陈先生的画技高超,实在不该被埋没,所以就算如今已经沦落为瓷器铺的画匠,也要挽救一下。 更何况他知道柳娘子也是要千方百计地带旺铺子,他乐得助娘子一臂之力。 所以听闻了石义宽问起,连忙道:“我这次还真要与诸位推举一个奇人,此人画工精妙不可言,只是现在蛰伏在一家瓷器铺子里,等到这次书画会后,一鸣惊人之日可待。他亲手绘制的彩盘不多,想来以后价格定然水涨船高。啊!对了,那瓷器铺叫‘玉烧瓷坊’,诸位若是慧眼识英才,应当早早购入……” 熟谙赵泉性情的,便忍不住打趣道:“莫非侯爷在那瓷器铺子入了干股?您可一向清高,不沾俗务,怎么如今这般卖力吆喝?” 赵泉一瞪眼,瞟了身旁的崔九一眼,哼哼道:“我倒是想入,可惜有人拦着不让……” 这等闲话说笑一阵后,终于转入了正题,有人提起了仰山盗贼招安的事情,恭维石义宽化干戈为玉帛。 崔行舟不动声色地听着,依旧不搭言。 世人都知道他是主战派,而石义宽如今是摸着天子的脉门行事。只要反贼祸乱平息,眞州的屯兵就没有必要了。万岁想要减掉异姓王的羽翼,筹谋甚久。 如果崔行舟当着人前不同意招安,就会变成了居心叵测,所以他只微笑不搭言,却听着石义宽与反贼接洽到何等地步了。 听他们的意思,那反贼很是仰慕石总兵的宽厚为人,主动投递有意招安的降书,而且那陆文其实也出身不俗,为人一表人才,除了愿意率众投诚外,更有意迎娶石总兵的一个庶出的女儿。 而万岁那边一早就跟石总兵留了话,为了给天下愿意改邪归正的反贼立下样板。万岁会大大褒奖投诚的陆文。 到时候反贼官袍加身,娇妻在怀,当真是人间至喜! 听到陆文倾慕石总兵的女儿时,赵泉第一个变了脸色。 没想到柳娘子先前的男人竟然这等薄情寡义!先是撇下伤重的柳眠棠不管,现在又琵琶别抱,要娶了官家女儿,加官进爵!若是柳娘子恢复了记忆,也不知会不会因为旧人的薄情而伤心。 不过想来,柳娘子跟贼子也不会有什么情谊,毕竟她一个良家当初跟从陆文也非心甘情愿的! 而他以后一定要好好补偿眠棠受的苦楚,绝不叫她再伤心流泪…… 崔行舟倒觉得陆文的做法在他的意料之中。柳眠棠果然是被贼子陆文刻意撇掉的弃子。如果真是引不出陆文露头,她大约也无用了,北街的宅院差不多就可以撤了。 一时间,两个好友各怀心事,都是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有崔行舟的暗哨入了酒堂,在崔行舟的身后低头小声耳语。 崔行舟不动声色地听着,可眸子却亮了。 那条鱼儿……终于上钩了!而且出手不凡,竟然将百两的棋盘相当于白送一般,送给了柳眠棠。 如果真是陆文,可见他对容貌美艳的眠棠还是余情未了,存了藕断丝连之心。这步棋看来还是有用的。 想到这,他再无心陪着满堂沟满壕平的官员们饮酒,只借口不胜酒力,便下楼而去了。 与其在酒楼跟着这群官僚应酬,倒不如去游园会上跟着柳娘子走一走,就看那贼子能不能忍得住,死憋着不露头。 23 第 23 章 这游园会其实也算是给书画大会热场子的。 毕竟正经的书画茶会, 乃名人雅士齐聚, 跟平头百姓们关系不大。 为了彰显自己的亲民, 石总兵便又搞了个游园会的名堂,弄了几头大漠的骆驼,还有南边的金丝狐猴,锁在笼子里, 再雇佣些杂耍卖艺的人到处摆场子热一热气氛,倒是很热闹。 据闻这次有天子的密使也青州探访。石总兵也乐得摆出副青州国泰民安的样子, 充一充官绩。 等崔行舟信步来到了游园会时, 暗哨指引着他寻到了正在看猴戏的眠棠她们。 因为花了五文银子,眠棠得了条凳的座位,可以坐着一边剥花生一边看猴戏。等待一会, 还可以亲自喂一把花生给那穿着芝麻官戏服的猴儿。 此时的眠棠,俨然是烂漫少女的气息,五黑的云鬓衬得一双大眼儿晶亮,纤细的一把腰儿挺立, 正专注地看着猴戏。 不过她无意中一撇头, 看见相公崔九立在不远处, 正双手附后, 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呢!眠棠立刻面露惊喜之色, 朝着他挥了挥手。 待崔九通过人群走过来时,她殷勤拍掉条凳上的花生皮,让相公挨着她坐,然后一边递给他卤味花生一边说:“李妈妈还说夫君你过两天才能来呢?怎么今天就赶来了?” 崔九的一双俊目不送声色地环扫了一下四周, 嘴里随意敷衍着:“早点来陪你……” 眠棠毫不怀疑,当下展颜暗喜,献宝般从身后的李妈妈那接过包好的棋盘说:“夫君,你猜我给你买了什么?” 崔九伸出长指敲了敲,垂着长睫道:“棋盘……” 眠棠的粉颊酒窝深陷,一脸崇拜地看着夫君道;“猜得真准!” 只是此时周遭的人都无心去看猴戏,纷纷侧目看着这坐在一处的一对碧人。 那位妇人已经够美的了,没想到她的相公也是如谪仙一般,不光个子高大,而且挺鼻浓眉,薄唇玉冠,行走间自带了昂扬男儿的风流。只让年轻的姑娘们看着,便觉得脸颊绯红,舍不得移开目光。 眠棠自然也瞧见了姑娘们紧盯着自己的相公看,于是干脆拿了自己放在一旁的兜帽,要给崔九戴上。 崔九微微歪头,不解看她。 眠棠却鼓了脸儿,瞪着眼看他不说话。自家的相公,平日课业繁重,经常不在家中,她作为正经娘子都没看过几眼,凭什么给街上的燕燕莺莺白看?需知看猴戏还要花上几文钱呢! 崔行舟不知她心内的九曲十八弯,可看眠棠难得不装贤妇样子,像个孩子似的鼓气,竟然觉得她娇媚更盛从前……不知那陆文为了利禄舍弃了这等妙人,去娶石总兵的胖女儿,会不会觉得后悔? 不过柳娘子让他戴女人的兜帽,就有些荒唐了。 青州这几天这么热闹,石总兵未来的女婿定然也在,他既然存心要给陆文戴绿冠,逼他现身,又怎么好戴兜帽遮住自己的脸? 心里这么想,崔行舟伸手接过了那兜帽,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说:“这里人多,太吵闹,我带你去吃饭去吧。” 眠棠也觉得猴戏虽然好看,但绝对不适合自己气质温润如玉的夫君。于是她乖巧起身跟着官人走出了人群。 崔行舟并不饿,但是柳眠棠这半天只顾着逛街,没有吃饭。 柳眠棠问明了夫君并不饿时,便立刻改主意了。正经的酒家随便要上几盘菜都要花费大笔银子,还不如街边的小食来得好吃呢。 于是她便拉着崔行舟在一个个食摊前流连。什么油炸的麻薯,淋着蒜泥的蒸鸡爪,还有夹了卤煮羊杂的火烧,许多的东西,崔行舟以前连瞟都没有瞟过一眼。 可是现在,柳眠棠每买一份,都先热切地送到他的嘴边来尝。 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崔行舟都随了柳娘子的。 所以一个频频喂食,一个就张口吃下了 。 可是这等寻常夫妇的烟火气看在身后的李妈妈眼中。可就有些胆战心惊了。 她是看着王爷长大的,自己这位主子打小儿是什么性情?那是表面温热,内里冷冰冰。 老王爷纳妾甚多,九爷庶出的兄弟也多,可惜个个都拿九爷这个嫡出子看做了眼中钉。 九爷明明也清楚这点。可他几次落了兄弟的陷害被老王爷厌弃,却能不露声色,对着害了他的哥哥们继续温良谦恭。 可是到了最后清算的时候,也没见九爷顾念了半分兄弟之情。昔日所受的委屈苦楚,皆是变本加厉,逐个奉还。 现在这位九爷跟柳娘子这般亲切,全是为了别的目的。一旦王爷的心愿达成,再想到自己曾经跟个贼子的内室亲亲我我,会不会翻脸无情,秋后总算账? 想着柳娘子如今一心扑在了王爷的身上,跟他真心实意地过着正经日子呢,李妈妈忍不住心内再次长叹;造孽啊! 可是眠棠并不知李妈妈替她担心,只一门心思地拉着夫君赏玩街景。 只是她与崔九都是容貌出众之人,所到之处,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此时在街市最繁华的一条街上,一人独立客栈高楼上,目光直直望向楼下街市上的那对夺目的夫妻。 这个青年清秀的眉目里此时满是痛苦,尤其是眠棠掏出绢帕柔情蜜意地替她身旁的俊朗男子擦拭嘴角时,痛苦之情尤甚,似乎是有利刃剜心一般,竟然手捂胸口似乎喘不上气儿来。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走过一个纤丽的女子,伸手扶住了他,同时疑惑地往下望去,只是恰好眠棠与崔九拐过了街角,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女子并未看到什么异常,连忙唤来身后的侍女拿来装药丸,给这年轻男子服下,同时柔声道:“子瑜,怎么又难受了?我从昨日便见你愁眉不展,郎中可吩咐了,你不能太牵动愁绪,心思重,会加重病情的……” 说到一半,她看见青年又紧盯着腰间那个半旧的荷包看,不禁慢慢咬了咬嘴唇,然后又尽量舒缓语气道:“奴家知道你思念柳姐姐,可是她已经立意要离开仰山,别人也劝止不住……若是她肯回心转意,我定然磕破了头,也要求她回来。” 子瑜看着跪伏在自己脚边落泪的女子,伸出瘦削的手,将她扶起后道:“芸娘起来吧,你与她为结拜金兰的姐妹,应该了解她的脾气。她当初误会了你我,直说要与我恩断义绝,以后再不相认,所以你又如何能求她回来?更何况,她的心里……也许早没有我了……” 那女子红了眼圈,轻声道;“都是我不好……”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与卿何干,是我没有好好待她……” 说到这,青年不再言语,只是目望着楼下熙攘的街市:可是……她如今所遇就是良人了吗? 想到这,趁着芸娘领婢女去为他炖煮乌鸡参汤的功夫,青年领着小厮还有三个心腹侍卫,慢慢踱步下了楼梯,朝着眠棠与崔九行进的方向走去…… 而此时,崔九和眠棠正站在青州书院的门口。 此处摆设了五张桌子,桌面上摆设了书院里的执子高手设立的孤局,也算是为总兵设立的游园嘉会增色添彩了。 而孤局的彩头,是书画正会的座席一份。也就是说,到时候可以现场聆听书画大家们的高论,同时自己若有可拿得出手的字画,也可供给大家赏玩。 这份彩头在眠棠的眼里,比真金白银都来得实惠!夫君不是说没有门路进书画茶会吗?这眼前不就是天赐良机! 想到这,眠棠小娘子的一双眼儿都热切红了,只拉着崔九的手道:“夫君,且看你的了,定然要拿到那彩头!我们铺子的锦绣前程全在这一举了!” 可是崔九并不想眠棠去了书画正会搅局。且不说到时候自己得以王爷的身份出席,就是自己的姨父一家,还有未婚妻廉苪兰也会去的。 所以,他看着那几盘棋局淡淡说道:“太难了,解不开……” 听崔九这么一说,眠棠顿时一怔,又觉得自己先前的话有些伤人,夫君此时眉目都提不起精神,怕不是被自己挤兑得伤了自尊? 她连忙道:“书院里的大儒出的迷局,当然是有些博奥,夫君你还没有学成,解不开也是正常,我们且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门路……” 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从一旁突然走来一位瘦削的男子,来到了一局棋盘前,伸出长指移动了一枚棋子。 一旁书院的童子一看,立刻高声道:“乙桌破局,领彩头! ” 眠棠这时扭头凝神望去,正看见那个瘦削的青年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带着伤感惆怅看着自己。 那一刻,她的脑子似乎是被什么狠狠劈过,疼得不行,只惯性地扭过身子,软软倒在了崔九的怀中。 这一幕看在青年的眼里,却是眠棠不愿见他,转而投入新欢怀中,又是激起胸口的万千刺痛之感…… 他拼命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对过来送彩头的童子道:“那位姑娘看着很想要这彩头,在下的便送给她了……” 这话一出,引得崔行舟抬起利眸缓缓看向了这位青年,同时温言道:“贱内怎么好受公子这般大礼?” 那青年表情冷漠地看着她道:“既然这位爷解不开棋局,我举手之劳又有何妨?” 崔行舟听了这话,缓缓地笑开了。 很久没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挑衅淮阳王了。 崔行舟用眼上下扫视着这位青年,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似乎有些眼熟,于是轻轻拍了拍眠棠的肩膀,示意着李妈妈扶住她后,对青年道:“公子方才的那一手解局,甚是高妙,不知公子怎么称呼?可愿与在下切磋一二?” 那公子一听崔九之言,倒是正中下怀,他贪恋地又看了眠棠一眼,冲着崔行舟淡淡道:“在下字子瑜,不知尊下怎么称呼?” 崔行舟看了一眼子瑜公子身后那几个眼露精光的护卫,微笑道:“在下崔九。” 因为乙桌的棋局已经破了,二人便干脆盘腿坐在乙桌的席上,重新收棋落子,重开一局。 崔行舟一身月白长袍,玉冠锦带,眸若朗月繁星。而对面的公子裹着身黑衣,虽然瘦削却一派儒雅之气,二人对坐甚是养眼,登时又吸引了无数人围观。 而眠棠这时喝了一口李妈妈递过来的水袋,也缓过气来,看见自己的夫君与人对战,自然由李妈妈搀扶着,好奇地立在一旁观战。 也许是佳人在侧,激起了那位黑衣子瑜公子的好胜心,他每落一子都毫不犹豫,手速飞快。 而崔行舟居然轻而易举地跟上了子瑜公子的速度,也是快速落子。 这在行家里手的眼里,名曰“快棋”。所谓落子无悔,若非棋艺高超,是绝不敢这般下棋的。 而难得的是,两位公子似乎棋技不弱,一时间下得旗鼓相当,渐渐的,将书院里的一些大儒们都吸引出来了,纷纷围立在棋桌的旁边,时不时地点头表示赞许。 眠棠在一旁先前只是看个热闹。觉得夫君崔九挽袖伸出长臂落子时,动作既潇洒又干练,简直迷死人。 渐渐的,她的目光便落在了棋盘之上,虽然他们落子速度甚快,但是奇怪的是,她发现自己竟然能跟上他们的棋思,尤其是那位子瑜公子,她几乎每次都能稳稳地猜到他落子的位置,就好像……好像她曾经也这么下过一般。 就在眠棠心内惊疑不定时,那两位下棋的速度却慢慢降了下来。毕竟棋局进行到最后,愈加复杂,若不多思虑一会,便要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不过那位公子的心神不定,似乎心思并不全在棋局之上,竟然是频频抬头,直直望向眠棠。 看到次数多了,眠棠心里不免有些恼,干脆从李妈妈那取了兜帽,径自戴上,免得惹来登徒子放肆的目光。 子瑜公子看清了她一眼瞪过来的厌弃,心里又是猛一缩:她……真的不愿再看他一眼了? 就在心念伤感间,崔九一子落下,输赢已定。 那是一步甚是刁钻的棋路,让人输得心服口服。子瑜这次倒是郑重抬头,深深看了眼对面的崔行舟。 他昨日派出去的人打探回来的消息很表面。只是跟到眠棠寄住的客栈,打听了客栈伙计,知道她的夫家姓崔,好像是个商贾。 听上去,倒像是眠棠离开了仰山营寨后,心灰意冷,随便找了个人嫁了。 世间能配得上眠棠的男子本就不多,她负气之下又能找到什么好的! 不过她有心作践自己,他却不能听之任之。只能等到眠棠气消,生出后悔之意,再与她一条出路。大不了,她下山后的那些个荒唐,他都既往不咎了。 是以方才听闻那个叫崔九的男子解不开这些泛泛的孤局,子瑜的心内不免生出鄙薄之意,便出手解开迷局,顺便也暗暗提醒眠棠,她所托非人,这等俗物男子,就算长得好些,也配不上她的。 哪里想到,这个绣花枕头样的男子竟然深藏不露,下得一手精妙的好棋,也不知平日里花费了多少功夫在里面。 而一旁的眠棠此时满眼都是自己的相公。 难怪夫君能凭下棋赚取家用,下得果然高明!一时间真是觉得自己脸上也是微微带光,只微笑招呼李妈妈递过来帕子,替已经起身的夫君擦手。 只是崔九低头看她的脸色,依旧如纸一般的白,可见方才的不适并没有缓解。 他再扭头回看时,那个叫子瑜的青年似乎受不住输棋的打击,已经领着随从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崔行舟眼尖,看见自己埋设的暗探鱼贯而出,紧紧跟住了那青年,便也放心了。 若是他料想不错,这个叫子瑜的,跟仰山反贼肯定有莫大的干系,且看看能不能追踪出些线索来。 至于眠棠……她方才见到那青年时,反应剧烈,莫不是想起了什么? 想到这,他伸手扶起了依旧虚弱的眠棠,走出了人群,去了眠棠寄居的客栈。 许是这半天的游街太损耗心神了。眠棠回到客栈之后,便有些昏昏欲睡。 崔九听她喊着头痛,便替她拔掉了头上上紧插着的发钗,松散下黑瀑长发,舒缓下头皮,然后试探地问:“你方才见那位子瑜公子,可是想起了什么?” 眠棠拉住了他的手,依恋地蹭了蹭脸颊,有些困惑道:“就是没得来的头痛,像刀斧子劈开了似的……夫君,你为何这么问?难道这位子瑜是夫君故交?” 崔九微微一笑,道:“我与他并不认得……” 说完之后,看眠棠依旧恹恹的光景,便让李妈妈端来赵泉专门给眠棠配下的安神汤药,趁着热气饮下了。 待眠棠睡熟后,暗探就回来了,说那个叫子瑜的青年去的是当地的一家大客栈,只是这客栈早在十天前被总兵府的人出面整包了下来,外面把守的官兵也都是青州石总兵的手下,一般人靠近不得。 所以暗探们跟从到了客栈附近,也只能作罢了。 崔行舟听罢,挥手命暗探继续盯紧了那客栈。 现在,他倒是有七成的把握,笃定今日这个主动送眠棠彩头的男子,跟昨日委托玉铺掌柜贱卖玉石棋盘的,应该是同一个人。 而且这个青年应该就是眠棠先前的夫君陆文了! 若他真是陆文,还真大大出乎崔行舟的预料。 今日这个青年虽然脸上带了些病气,但也是一表人才,并非满脸横肉的土匪之相。而且看他这光景,竟然对眠棠还满是不舍,若真是这般,自己的这步暗器算是走对了,端看那个贼子如何按捺不住满心的醋意,再来跟眠棠接触就是了。 而他这两日须得在柳小娘子的身边跟得紧些…… 再说眠棠悠悠一觉醒来,脑子里依旧是混沌不堪的梦境缠绕。 此时太阳西落,屋内也开始掌灯了。而她的夫君正在幔帐外不远处的桌前执卷看书,如山般的侧脸剪影,叫人看了便舍不得移开眼…… 见她醒了,崔行舟放下书卷来将她扶起,温言道:“感觉好些了吗?” 眠棠如猫儿般依偎入他的怀里,尤带着一股子未醒的鼻音道:“梦得乱七八糟的……” 崔九不动声色,眼睛却微微眯起道:“梦见了什么?” 眠棠用脸蹭了蹭他的胸膛,继续绵软地说道:“不知怎么的,梦见自己的男人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想哭,可是又要背着人,忍得很辛苦……” 崔九半垂眼眸,看着她微微下垂的红唇,脸颊上的酒窝也消失不见,似乎沉浸在梦境里不能自拔…… 他顿了顿,又温言去问:“是我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了吗?” 眠棠被问得有些心虚,含糊地作答,可是这下倒是彻底有些醒觉了。 只因为,她方才梦见的不是崔行舟,而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那个子瑜公子! 梦里的她,指着面色苍白的青年怒骂,骂些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那种恩断义绝的决裂感实在是让人难忘…… 她这是怎么了?虽然是做梦,也不好随便梦见别的男人啊! 所以当崔九再问时,她便故左右而言其他,打岔过去了。 可是想到自己睡前时,夫君特意跟她提起了子瑜公子的话茬,眠棠总觉得这里大有蹊跷,难道,自己以前应该认识那子瑜吗? 她联想着梦境,越想越是不安,终于趁着夫君去吃饭的功夫,偷偷扯了李妈妈来问。 想着主子刚刚吩咐过,看着时机不妨给那柳小娘子吐露些讯息,看看她能否想起陆文其人,李妈妈就觉得有些头痛。 既不能让小娘子起了戒备心,又要含蓄地引导着她想起些什么。这等拿捏火候套话的技艺也太考验人了! 最后被眠棠问得急了,李妈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黑着脸将话直直扔了出来:“他是夫人先前的姘头……” 这话一出,眠棠的杏眼都要瞪出来了,将正喝的一碗枣汤翻手就摔在了地上,她不由得调高嗓门道:“李妈妈,你在胡说些个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喵~~谢谢亲们的支持,接下来还有,请点击下一章哟 24 第 24 章 说实在的, 被小娘子这么摔碗一吼, 见惯了达官贵人, 从不怯场的李妈妈竟然不觉心里微微一颤,只觉得平日里温婉的小娘子,竟然可以这么凶…… 话既然出口了,剩下的就好办了。李妈妈秉承着早死早超生的心思, 硬邦邦继续道:“夫人失忆前曾与他相交过一段时间,夫人可曾想起些?” 眠棠如同被按住了穴位一般, 联想起自己先前的梦境, 竟然有些哑口无言。可她不相信自己失忆前竟然这般不守妇道,放着好好的俊逸夫君不守,却跟那个痨鬼样的公子厮混! 这……这, 难道她先前也摔坏了脑子,当真是分不清璞玉瓦片了? 于是她忍不住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夫君,夫君他可知?” 眠棠失神的样子也是太楚楚可怜了,李妈妈的硬心肠耗费得差不多, 便软下话语宽慰道:“放你, 东家都知道, 他跟奴家说了, 会宽待原谅你的。” 这话是事实。 王爷曾经跟她说过, 待得仰山反贼事罢,那北街的宅院会赏给这个孤苦无依的失节女子的。可见王爷到底是宽宏之人,看柳眠棠本性贤淑,是个苦命的女人, 便给了她一个归处,也算是多舛的命运有了些许转机。 可是柳眠棠听闻了崔九知道的话,整个人都往椅子上一倒。 有那么一瞬间,她全明白了,为何自己当初刚醒来时,李妈妈总是对着自己黑脸,满眼的厌弃之色。而夫君总是跟自己有礼却透着生疏,就算同睡一床,也绝不越雷池半步。 原来……竟然是他们夫妻早有罅隙,而她竟然琵琶别抱,给夫君戴了顶大大的绿冠! 想到自己失忆前这么的不懂事情,眠棠都懊丧极了,恨不得揪住那时的自己,狠狠打上几耳光。 难道是因为夫君久在外面求学访友,不在家中,她才起了寂寞心思,受了轻浮男子的撩拨,一时心志不坚,犯下了大错? 想到今日那个叫子瑜的男子,竟敢贸贸然出现在夫君面前,公然挑衅,送个狗屁的彩头给自己,眠棠羞愤气愤极了! 哪家的浪荡公子?这是要骑在她夫君的头上拉屎吗! 眠棠接下来又要继续追问李妈妈自己当初犯错细节,李妈妈又被问得直了眼儿,觉得自己死后,可能要因为撒谎太多,被投入拔舌地狱…… 她只能黑脸又给眠棠盛了一碗甜汤,道:“那等背人的事情,老奴怎么知道?还要夫人你自己细想才行……好好想,想到了什么,记得跟东家说就是了。” 眠棠觉得李妈妈说话糊涂,她就算真想起了自己的错事又如何与相公说?难道要在相公的伤口上撒一把粗盐吗? 如今,她满心想的都是:她对不住相公! 至于跟病鬼公子的前尘,也因为愧疚,一概连想都懒得想了。 李妈妈和相公虽然因为她生病失忆了,而待她如常,并将丑事遮掩了这么久,可她如何能假装坦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呢? 于是当崔九在饭堂吃过饭时,再入屋内,便看见原本该卧床休息的小娘子,再次捡拾起夫妻大礼,深深屈膝,双手摆放得端正,恭谨地问:“官人今日走得乏了,要不要奴家给官人捏一捏腿脚,松一松筋骨?” 崔行舟微微挑眉,柳娘子许久不曾礼数这么周全到位了。 也许是到了灵泉镇后,他来北街来得太勤,让这小娘子自觉跟他熟稔了,日子久了,多了亲切,但也就懈怠了礼数。 今日,不知这位柳娘子究竟是怎么了,再次搞起了举案齐眉,以夫为天的那一套。 “不必了,今晚有朋友邀约,去秉烛下棋,你先睡吧,我一会就出去了。” 可他刚一婉拒,柳小娘子竟然急红了眼圈:“夫君,你若嫌弃我,便丢给我一纸休书,我自不会烦你,不然这般慢刀子割肉,你我都不好过!” 崔行舟虽然吩咐了李妈妈试探一二,却并不是知李妈妈方才说了什么,看着眠棠哭得眼睛红肿的架势,微微蹙眉,低声道:“你在说什么?” 柳眠棠咬了咬牙,说了李妈妈告知她的话。 她的性子向来畅快,虽然夫君是难得的如意郎君,可自己对不住他在先,凭什么叫夫君看着自己腌臜,成天避着,闹得有家不能回? 若真是她的错,他休了她也是应当的! 崔行舟听了,微微蹙眉,可也倒说不出李妈妈什么错处来。 李妈妈为了激起这小娘子关于陆文的回忆,将那陆文说成是她的姘头,与事实差不太多。 然而话到崔九的嘴边,微微顿了一下后,便改了样子:“是他图谋不轨,几次引诱着你,你并未与他苟且……” 李妈妈虽然说得是事实,说得也未免太难听了!若是个禁不住事儿的女子,骤然听闻自己曾经做过这等丑事,岂不是要羞愤撞柱而死? 仰山平叛后,柳眠棠总归是要做人的、她能自己想起最好,可若是实在想不起来,他也不欲直接说出她被山匪劫持,受辱失了名节的事情。 淮阳王甚少为人考量得这般周到。不过看着这女子本性不坏,为人赤诚的份儿上,便给了她一份日后的体面吧。 柳眠棠已经做了跟夫君和离的准备,没想到从夫君的嘴里,却得到了自己清白还在的真相。 一时间,她松了一口气,倒是止住了悲切,鼻音甚重道:“夫君,你可是为了我心安,在哄骗我?” 眠棠的一双眼儿最撩人,平日是明艳顾盼的妩媚,而现在在烛光之下,却是哭粉了的一双桃儿眼,便是最心硬的男子,在那婆娑的泪眼里,都会泡得软化。 崔行舟垂眸看着她,慢慢抬手,用长指替她揩拭泪眼,半真半假道:“你若真跟那人同流合污,我岂会容你倒现在?” 这也是实话。她只是被山匪劫去,被迫受辱的女子,他自然不会太为难她。可若她跟那反贼真心结为夫妻,那么便是反贼的同党,他有的是法子整治她的…… 不过崔行舟的话,像劈开乌云的阳光,驱散了眠棠满心的愁苦。 李妈妈大约是为人古板,见她与那叫子瑜的书生说过几次话,便疑心她不守妇道。幸而夫君明察秋毫,了解到她其实清白的隐情。 可想来,夫君崔九当时的吃醋生气也是有的,事后冷落自己,大约也是因为赌气。 难怪他不乐意她与神医赵先生之流再有言语交谈。皆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不管怎么样,都是她不够谨慎再先,让子瑜、赵先生之流差点有空子可钻。从此以后,她心里只装着夫君一眼,别的男人,连瞧都不瞧一眼呢! 只是崔九哄了半天夫人,眼看着“棋约”是去不上了。 青州有入夜宵禁。他顶着“商贾崔九”的名头,不好出客栈在街上晃荡,自然而然地,便又得与柳娘子歇宿一晚。 许是“夫妻”之间将心内的死结解开,那天夜里,眠棠黏人得厉害,直要搂着他的脖子才能安睡。 晨起时,眠棠送崔九出门时也分外依依不舍,只是官人好像没有睡好一般,眼底透满了血丝,说话也不多,只沉默喝粥,看都不看她一眼呢! 虽然夫君现在待她还是有些相敬如宾,并没有像寻常夫妻那般亲热无间。 但眠棠觉得与他的日子还长,就如高山厚雪,总有春暖花开,化为涓涓细流之时。 想到这里,眠棠的日子便又有了新的奔头。就算夫君因为起床气,不爱开口搭理人,她也贤惠地假装看不见他的脸色,只替他整理衣角,用巾帕替他擦脸。 只是她挨得他近时,总能听到夫君微微地吸气,然后又叹气,不知练的是什么养气功夫。 夫君长得好看,就算抿着嘴生闷气的样子,也让人移不开眼。 不过昨日那位子瑜公子相赠的彩头,她是万万不会要的。虽然诗画茶会的门槛甚高,但接受了那公子的相赠,岂不是让相公难心? 听闻她决定放弃那入场的名额,崔行舟很是满意,起床后一直紧绷的脸总算有了笑意,并且告诉她,莫如已经在青州集市里花银子兑下了摊位,她可以去摊位上守着,看看可有伯乐赏识自家的瓷器。 眠棠信服地点了点头,决定要为自家的瓷器卖力吆喝。 安排好这一切后,崔行舟才放心出门,上了马车。然后可以靠坐椅垫子上,好好松泛一下紧绷了一宿的神经。 毕竟那正式官家的茶会,她若也去,岂不是乱了场子,打破了他筹谋已久的布局? 现在眠棠有了营生,就不会乱跑,而她在闹市里坐着,才可引得陆文露头。 那贼子龟缩在有官兵把守的客栈里,崔行舟自然不好做什么,可是一旦他露头,身在闹市,与人口角,被莽汉用刀搏杀身亡的话,便顺理成章了……石总兵不是要博得贤德的美名吗?那就看看,他一心诏安的贼头子若死在了他的地盘上,会引发怎样的后果……万岁打得一手好算盘,想减掉眞州羽翼,且看看是不是容易…… 那个柳娘子睡相真不老实,跟个孩子样的黏人,也不知她用了什么熏香,竟然带着股蜜桃的甜味…… 不知怎么的,催行舟一路想来,却渐渐想到了别处去了…… 他出神想了一会,突然发觉自己的失态,不禁微微皱眉,不再胡思乱想,径自闭眼养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喵~~~~一共九千字的量呦,今天的更新肥美咩??? 25 第 25 章 可是淮阳王发现就算半寐间, 鼻息的甜香味却依然不散……着实有些恼人…… 于是官人崔九在青州剩下的日子里,都是外出访友彻夜不归了。 到了诗画茶会那天,青州的街面上骤然增多了许多华贵的马车, 道路两旁也设立了泥幛。 眠棠出门晚, 便立在客栈的二楼,凭栏往下望,看着一辆辆马车驶过。 说实在的, 她虽然出身名家, 却是个没落贵族之家,不过顶了祖宗的虚名,并未曾有过悠闲富足,游走茶会间的日子。 如今她嫁入商户人家,就连那点子官宦虚名也保全不住了。 父亲幼年时,体会过柳家鼎盛时的富贵, 就此死抱着不放, 总想着再次光耀门楣, 教育儿女时,也将“昔日柳家如何如何”挂在嘴边。 可他费心钻营了一辈子又如何?到底落得锒铛入狱, 受刑而死的下场。 而她那位异母的兄长,乃是母亲先前的那位逝去的大夫人所生,他生母出身还算不俗, 所以兄长处处瞧不起后入门的继母, 时不时嘲讽自己的妹妹眠棠做事粗俗。 这倒让柳眠棠对那等子高门深院的日子有了天然的反感。看楼下经过的那些马车精雕细刻、鎏金嵌宝,探头的小姐们满头珠翠时, 也不羡慕。 虽然自家的马车式样简单, 过的也不过寻常百姓的日子,可是她觉得比较在娘家时都自在。夫人小姐们可以悠闲地参加诗画茶会, 她可要去集市上经营自家的买卖去了。 因为是摆设摊位,眠棠不欲穿着太过美艳,招惹不必要的风头。 于是她只着了一身青布襦裙,用青布包裹住额头与秀发,一副干练的做事样子。 小厮莫如倒是能干的,选择的这处摊位,很是热闹,加之处在一个岔路口,几乎逛街的人都会经过这一处。 眠棠指挥着两个婆子,将自家店铺的瓷器在桌面上摆好,又让从w州跟来的店铺伙计贵生,挑起了“玉烧瓷坊”的旌旗。 如今她也算是摸了门道,不可一味走曲高和寡的路线,所以这次还进了一批生肖摆设和白瓷的铺满。 陈先生这几日吃着李妈妈烧的猪肉,却不见店铺开张,许是心内有愧,竟然不用眠棠吩咐,就给这批瓷扑满填色勾边,都是不同于别家店铺的式样,画得别致不说,又很可爱。 一时间,这些可爱而别致的式样倒是引来了不少的人来看。 眠棠决定走一走货量,便让伙计吆喝着买一赠一,买一个铺满可以得一个小小的生肖摆件,若是买整套的盘子,就送以整套的小生肖。 一时间,倒是有不少带孩子的大人来买铺满。一则那铺满的肚儿甚大,看着很能装,买回去让孩童积攒铜钱之用,二则那小生肖也招惹孩子的喜欢。 甚至有那收集癖的,为了那一整套的小生肖,而买下盘子的。 眠棠连同两个婆子都忙着用黄纸包裹卖出的铺满、盘子,再同草绳包扎,方便顾客拎提着走,忙得不可开交。 直到中午,大部分逛街的人都找寻地方吃饭去了,街面上才稍显冷清些。 眠棠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顾不得吃李妈妈买来的卤肉炊饼,饶有兴致地数着钱箱子里的钱。顺便用细绳子将钱串成串儿。 这种看着钱箱渐渐变满的感觉真好。数钱的滋味,比吃饭都香…… 可就在这时,突然摊位前又来了客人。 眠棠的余光扫到有客人来,连忙放好钱箱子起身相迎。 可是满脸的笑意看清来者后,便渐渐凝固了。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李妈妈口里所说的“姘头”子瑜公子。他依旧是清俊而眼含忧愁的样子,在他的身后,跟着五六个随从,看着很不一般。 眠棠深深震惊于这位公子的胆大了。就算她以前真跟他有些什么,他身为“姘头”当些自觉,怎么好意思光天化日下来寻自己? 就在这时,那位公子死死盯着她,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道:“眠棠,你离开我,就是为了过这样的日子?” 听他的意思,很是瞧不起商贾,难不成他自觉自己出身比商贾之家好,就出言奚落她? 听到这话,眠棠顿时没了好气,斜着一双妩媚大眼道:“这样的日子怎么了?有屋住,有肉吃,赚取的钱财每一文都是干干净净,哪里招了公子的眼儿?” 被她这么一嘲讽,那公子顿时面露痛苦之色,缓缓道:“……的确,这样的日子一直是你向往的……可是,你就这么随便的跟着那个男人过了?” 眠棠不知自己先前为何要跟这个男人不清不楚,可是今日她却要将话说透了,绝了他的贼心,断了他的贼胆。 “这位公子,我嫁给什么人,归不到你来指手画脚,看你的样子也是个体面人,怎么眼巴巴就非要跟个已婚的妇人东拉西扯,是你爹娘死得早,无人教你做人的规矩了?” 就在这时,那公子身边的一个长须的随从忍不住了,低声喝道:“柳眠棠,你怎么敢这么跟爷说话!” 眠棠毫不客气地将手里的残茶往外泼洒,倒了他们满身都是,纷纷跳脚躲开,然后冲着那随从道:“从今以后,我都是这般说话,那是你的爷,可不是我的,再敢来东拉西扯,我下次就攒了一马桶的腌H往你们跟前泼!贵生!用扫把将摊前扫一扫,什么脏的臭的落了一地,一会还要怎么迎客?” 那叫贵生的活计做事麻利,见东家娘子不待见这些个人,便将个扫把挥动得虎虎生威,嘴里不客气地吆喝着:“起开!起开!莫站脏了我们东家的摊位!” 子瑜公子身后的侍卫们显然很豪横,见眠棠这般无礼,纷纷气得瞪眼,要冲上前与她理论。 可是子瑜公子却苍白着脸,喝止立刻他们,然后对眠棠道:“既然你不愿见我,我以后自然不会打扰你,可是你要知道,我心里一直只有你一个,是你误会了我与芸娘……” 眠棠压根没心思听他讲了什么,只紧张兮兮地看着李妈妈的面堂上有没有染上黑漆。 今日这该死的什么公子又来上门勾引,这些个不要脸的话要是被李妈妈学给夫君听该如何是好? 这么一看,李妈妈果然面色诡异,不停地在那子瑜公子身上游走,指不定死板的脑筋里又在编排着什么奸情呢! 眠棠当下如丧考妣,不耐烦道:“你爱跟哪个娘就跟哪个娘,管我何干!还不快走,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她这话,竟然说得比一年前下山离去时还要决绝,文雅青年的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他苍白着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到底是转身离去了。 眠棠没由来的一阵心痛,看着那子瑜的背影,心里似乎有股子说不好的酸楚爬了上来…… 可待回过神来时,又是忏悔祷告:阿弥托佛,罪过罪过,竟然看那人背影那么久!相公,你不理我,果然是我罪有应得…… 不过接下来就容不得她胡思乱想了。 就在那群人离开不久之后,街上的人突然开始惊呼跑跳了起来,似乎前面有什么人打斗,一路呼喝声不断,百姓也是四下里逃散,街面上乱得很,时不时就有摊子被逃散的人给撞翻了。 眠棠的摊位上都是不禁碰的瓷器,见此情形,也顾不得看个究竟,连忙招呼着婆子伙计,先将要紧的瓷器放到铺絮了干草的箱子里,好装上驴车。 等她们匆忙收了摊子时,又有大批的官兵涌上了街头,朝着纷乱之处,急匆匆赶去。 等眠棠好不容易回到了客栈时,客栈一楼还有人聚堆议论着。听说方才街上死了不少人,鲜血迸溅得满地都是。 她一边顺着耳朵听了一会,一边手脚麻利地检验自家的瓷器有没有什么损失。 待点看完毕,钱箱子也稳稳搂在怀里时,她才长出了一口气:“我的乖乖,青州的街面可真够乱的……对了,李妈妈,相公是去哪里会友了?可会碰上街上的骚乱?” 李妈妈也是累瘫了。方才眠棠催撵着她们装货,其中有个箱子砸到了她的脚,现在疼得厉害,只能一边揉一边道:“东家出城访友,应该无碍……” 眠棠松了一口气,一边叫伙计贵生去叫郎中给,李妈妈看脚,一边寻思着:城里这么闹,一定会关城门早早宵禁,也不知道今晚夫君要在哪里过夜。 她料想得不错,那天夜里,崔九果然没有回来。 不过跟眠棠想象中的客居乡野寒舍,囫囵着住一宿不同的是,淮阳王此时正在城外华美的画舫之上,陪着母亲,还有邀约来的几位王侯家眷一起泛湖水游船呢。 太妃带着未来的儿媳妇廉u兰,到达青州时,已经是错过了茶会开始的时间。淮阳王至孝,干脆也没有参加茶会,直接出城迎接母亲,随便带着母亲的几个手帕至交一同游历下青州有名的映日彩湖。 这一玩,众人便有些乐不思蜀,快到日落时,才准备往回赶,可上了岸才听说城里出了骚乱戒严了。 26 第 26 章 眼看着进不了城, 太妃一行人便在城外镇南侯好友那借来的一处行馆安歇下来。 太妃这半天其实玩得还算尽兴,可是想到自己错过了茶会,还是有些遗憾, 不禁冲着自己的管家斥责道:“你做事向来沉稳, 怎么今日顾头不顾尾的,竟然带错了路,害得我们又绕了一圈子才上的渡船, 好好的茶会都没有赶上。” 高管事面上含笑, 不敢看一旁的王爷,他总不好实话实说,说是王爷示意他这般行事的啊! 不过一旁的廉u兰倒很善解人意地替管事解围:“太妃,您这是因祸得福,方才听人说,城里乱得很, 有些官家在茶会散时从那街上路过, 都受了不小的惊吓呢。” 一旁几位从w州来的夫人也频频点头, 只说她们是托了太妃的洪福,免了一场灾祸, 直说得太妃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崔行舟也是在一旁带笑听着,可是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番事情了。 其实, 他今天示意着管事带错路, 就是为了自己的亲眷避开青州的这场乱子。 毕竟淮阳王府的亲眷若是不来,他崔行舟未免嫌疑太大。而走错了路, 却是无可奈何之举, 码头驿站的差役都能作证,谁也挑拣不出毛病。 只是本以为他派去的刺客定然一击命中, 要了那贼子的性命,也绝了万岁趁机减掉w州羽翼的念想。 可是万万没想到,那贼子身边的护卫竟然高手如云,而且是搏命相护。 最后刺客只是刺伤那个子瑜公子的背部,可并没有立刻将他斩杀在闹市上。 据回来复命的部下,那个子瑜公子的护卫所用的招式看上去像先皇时期培养的一批暗卫所擅长的搏命杀,皆是招招力求搏命,完全舍己护主的自杀性搏击的方法。 这话听得崔行舟心里一翻,倒是有些好奇这位子瑜公子的来路,也命属下展示不要轻举妄动。 可惜陆文的那个枕边人却失忆了,不然定然能从柳小娘子的嘴里套出话来。 想到暗卫禀报的柳娘子今天在街上将那个子瑜骂得狗血喷头的事情,崔行舟倒是有些淡淡的遗憾…… 这时,太妃看了看心不在焉的儿子,又看了看廉u兰,笑了笑道:“行舟,你平日里忙得不见人影,今儿总算是得了空。我们几个老婆子聊天,你们也不爱听。去!陪着你的表妹u兰去别院里走走。我今天进来时,觉得那花开得不错……” 母亲开口,崔行舟自然从命,只领着小厮还有一干随从,邀约表妹一同欣赏院子。 廉u兰看着淮阳王温笑俊逸的样子,心里也是一荡,便与表哥相隔一步,一起入院欣赏月下昙花。 自从上次送去蟹黄包后,廉u兰又几次去军营给表哥送吃食。 有那么一两次,她在表哥的营帐桌上发现了成套的餐盒子,只是里面的菜色并不像酒店里的式样。 她让丫鬟怜香去套莫如的话,可是莫如这小子却是个嘴严机灵的。怜香无论怎么套话都说得滴水不露。 可是莫如不说,倒叫廉u兰越发笃定,这餐盒子大约是灵泉镇北街上的那个外宅子送来的。 怜香听了小姐的断言,气得不行,直骂那个柳娘子到底是匪窝里伺候过男人,心思细腻,知道淮阳王醉心公事,便拿着吃喝来撩拨。 母亲楚廉氏也气得直拍桌子,非要跟太妃姐姐挑明了外甥做的荒唐事不可! 廉u兰听了怜香的话,冷笑不语,只觉得这北街上的小娘子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只是不知她那万千撩人的本事,能不能让淮阳王色令智昏,带了她这个名节受损的外室入了王府的门槛。 答案自是不能。表哥是做事最周正的,岂会公然与人这样私德有亏的话柄? 她虽然心下不舒服,却并不想跟表哥闹。毕竟她送餐的体贴,似乎终于让王爷软下了心肠。 父亲递交的“家书”也有了回音,廉家的几个子侄都被安排上了不错的差使。 别人可能不知,跟淮阳王这般的男子,用硬招式是无用的,否则你越是想让他做什么,反而适得其反。倒不如温柔以待,徐徐图之。 廉u兰觉得自己还没嫁入王府,就算王爷宠爱外室,她也不好开口管。同时也劝服住了母亲万万不可出了昏招,妄自去管束王爷! 楚廉氏向来听女儿的,自然强自忍耐,不去捅漏王爷养外室的事情。 不过她郑重地提醒着女儿,虽然他俩已经定了亲事,按理不必太过主动行什么勾引之事,但是在王爷面前也别太拘谨了,失了女人该有的妩媚,倒衬得外面的野花分外香甜了。 廉u兰懂得母亲的意思,可是她身为名门闺秀,就算有心跟表哥亲近也要注意分寸不是? 难得今日太妃有心,安排她与表哥一起月下散步,她羞怯了一会,终于开口说道:“表哥,我这几日写了首诗,可是总是填不好韵脚,不知表哥可否有空,替我润色一番。” 崔行舟看着表妹从袖口里掏出的一张信笺,挑了挑眉,伸手接过。 展开一看时,他才发现这是一首大胆表述相思衷肠的诗,无论用词还是韵脚,都妥帖到位,加之表妹清丽娟秀的笔迹,更是让人看了就觉得赏心悦目。 只可惜,崔行舟早就过了花前月下与姑娘互送情诗的青葱年岁。他如今满脑子的刀光剑影,筹谋算计。闲暇时,倒是说些漫无目的的话比较放松。 这也是他爱跟赵泉这样满嘴胡话的散人相交的缘故。 所以王爷看着这表露心迹的情诗,还要费心斟酌着该如何酬谢表妹的一番心意,心内其实是有些发烦的,倒是觉得廉u兰为何不能安静地跟他散一会步,白白辜负了这月下的昙花? 是以淮阳王捏了这纸,拖延时间又慢慢看了一遍,这才含笑抬头,夸赞起表妹的好文思,在他见过的女子里,无人能及。 廉u兰被崔行舟说得脸红,只含笑着道:“在表哥面前班门弄斧了,谁人不知表哥你当年入场科考,乃是内定的状元。若是不是先帝撤了考卷。你原该是那一年的状元郎才对。还有……” 崔行舟微微一笑,打断了廉u兰的恭维道:“那是本王年少时的荒唐事,与人打赌,意气争胜,便去匿名科考。先帝英明,说世家王侯子弟,何须占了寒门子的龙门,斥责了本王一通便撤了考卷。而本王回府后,还被父亲狠狠抽打了一番。现在回想起,还自汗颜,感念先帝宽慈……这等年少无状的事情,表妹还是不要再提了。” 廉u兰连忙向表哥赔了不是,崔行舟摆了摆手,表示并不介意表妹失言,然后这对未婚夫妻便再没有话了,只继续一前一后月下同行。 在廉u兰看来,自己拿出情诗后,表哥原是现场作诗,回赠一首,互表情谊才对。 谁想到,他只干巴巴赞许了几句后,又头也不回地散步去。 月下的小儿女是有了,可怎么也情长不起来。 廉小姐不禁也有些落寞惘然,望着前面表哥挺拔的身影,只默默跟在后面,顺着小径游走了一圈。 然后表兄妹便互相道别,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廉u兰特意早起,想着表哥有晨起练功的习惯,想在园子里偶遇一下。 可到了早饭的时候,都没有见到表哥。听下人们说,青州起了骚乱,据说叛贼的头子被刺,就怀疑起万岁招安的诚信,竟然举兵前来迎接反贼陆安回转仰山。 一时间青州城里乱得很,须得w州派兵排查乡野,维持秩序。王爷天不亮,就带着人回转了w州了。 而太妃她们则在远离纷乱的映日彩湖边游玩了两日,才也回了w州。 青州诏安的大好局面,被突如其来的刺客搅和得七零八落,石义宽不禁大为光火。好在那位陆文是个识大体的,才从重伤昏迷中醒来,就慷慨地表示他相信石总兵的诚信,不会改变归附朝廷的心意。 而关于那刺客,盘查多日不见踪影后,青州终于解禁放行。 眠棠跟着人群涌动,出了青州的城门子时,心情是无比舒爽的,心里想的第一件事,便是入山拜佛,给那刺客点一柱高香。 原来青州实施白日宵禁后,规定出租外地人家的房屋一律由房主收回报备,外乡人无论贵贱,都需集中在城里的客栈接受排查。 这样一来,在青州租住宅院的富贵人家,不得不搬到各处客栈接受排查。眠棠看着一辆辆驶入客栈大院的马车直冒精光,好似看到了一车车的肥羊。 虽然她没能进入那诗画茶会,但是许多的文墨大家,好巧不巧地入了客栈里,而且限制了自由,不得随意出去,众人都是无聊得很。 于是乎,她灵机一动,将陈先生的画作挂在客栈大堂里供人欣赏。 结果被几个厉害的行家看出了门道。 因为宵禁封锁道路无法出街的书画雅人们,这下倒是找到了营生,在客栈大厅里拼了几张桌子,挥毫泼墨,与恨笔居士以画会友。 眠棠不怎么爱读书,胸腹的笔墨不算丰盈,但是当时也感受到了书香挥墨的浓烈气氛,整个人都觉得高雅了很多,更有心为这客舍诗画茶会增色添彩。 最后。柳眠棠精心打扮,高砌云鬓,朱唇一点殷红,一身飘逸白裙裹身,亲自奉上了装在锦盒子里的那两个镇店之宝的盘子从楼梯上款款而下时,都让众人看呆了。 试想下,一位明艳不可方物的佳人,表情圣洁庄重地捧着的物件,哪怕是碗臭豆腐,也会显得留香回味无穷啊! 27 第 27 章 一时间, 这两个盘子被几个富户争相出价,一路水涨船高,竟然一共卖出了二百三十两银子的高价。 还有许多没定到的贵人心存了遗憾, 便给眠棠留了定钱, 准备日后派人去w州拿货。 “玉烧瓷坊”的名号,也算是在青州地面儿打响了。摸着百两银票子,眠棠觉得刺客大人在上, 再多烧几柱高香, 也是应当应分的。 只是怀揣大额银票子,如何平安返回w州又成了问题。 眠棠的意思要去当地的镖局雇人护送,可是李妈妈却坚持说她们这一路定然平安,不必白花那银子。 眠棠却觉得李妈妈不知江湖险恶。有些银子是不能省的。 她的外祖家是开镖局的,她自然也知道盗匪们拦路抢劫的各种法子。如今她富得流油,若是自己是盗匪, 都忍不住想要劫一劫呢! 于是不顾李妈妈的劝阻, 眠棠又在镖局用十两银子挂了趟短镖。让两个孔武有力的武夫护送着她们一路渡江坐车回转了w州。 当崔行舟料理公事之余, 跑到北镇宅院吃个午饭时,一进门就发现往日早早在门口相迎的柳娘子这次却不见了影儿。 他用目光询问迎出来的李妈妈, 李妈妈无奈地朝着紧闭的屋门指了指,低声道:“从今天早上起,去银铺子兑了银票后就是这样了, 连吃饭都不出屋!” 崔行舟眉毛一挑, 大步朝着那屋子迈去,伸手一推, 门竟然上了门闩。淮阳王觉得里面的小娘子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正要伸脚去踹时,里面的柳娘子问:“谁在门外?” 崔行舟短促地说了声:“我……” 下一刻, 门闩启开,从门缝里伸出一只纤细的胳膊拽着崔行舟便进了屋。 只见这柳娘子穿着长裤短衫,长发用几根簪子简单盘起,额头上都是汗,手里竟然还拿了副短锹。 崔九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然后又问:“你在干什么?” 眠棠此时累得两条胳膊酸痛,正是愁着该何以为继时,恰逢官人回来,可算是遇到了救星。 她谨慎地关好了房门后,就拉着他入了内室,指了指挪开了木床的位置道:“我要在这里挖个深洞藏钱,夫君你回来的正好,帮我继续挖吧!” 崔行舟看了看挖到了一半的浅坑,又看了看床上码放整齐的银锭小山,淡淡说道:“你应该知道,把银子存在银铺子里会有利钱吧?若是埋在床下,废气力不说,可是半分利钱都没有的。” 眠棠走到床前,温柔地抚摸了下光闪闪的银锭子,然后笑吟吟道:“我将钱银分作三分,一份存在银铺子里生利钱,一份拿到店铺里准备做本钱,进些精致好货。而这一份乃是防备万一的保命钱,自然要埋得保靠些,虽然说这天下太平,可若有个万一,兵荒马乱时,银铺子的老板也卷了家底跑路了,拿着银票子可换不来炊饼吃啊……夫君,快些!赶紧帮我挖!” 也是青州的动乱让眠棠警醒,觉得凡事还是留了后手比较好,这才动了埋银子的心思,于是干脆连家里的婆子也不用帮忙,自己动起手来。 崔行舟在军营里劳累了半日,可不是来当苦力的,怎么会因为柳娘子的指使就去挖坑胡闹? 于是他也不搭言,只拿了自带的书卷,将床上的银子扒拉到一旁,长腿一架,径自半躺着看起书来。 眠棠见夫君不动,也不在意。这等埋银子的事儿,只有乡间的土财主才干得出,让夫君做的确有辱斯文。 幸好她歇了一会,受伤的手腕又有气力,于是干脆不打扰夫君用功,只挥动短锹又继续干了起来。 崔行舟看了一会书,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了那挥舞短锹的女子。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这女子失忆,可是爱财如命的本性不改。 想当初从水里将重伤的她捞起时,这女子不光绑在腰间的包裹里有装着些许首饰的妆匣,那麻绳缠绑的鞋底子里居然还有油纸封蜡包裹的银票子。 看上去,倒是符合她这狡兔三窟的藏钱法子。 崔行舟不是土匪,救下人后,便命人将这女子身上的财务放在了她的床边褥子下。 想起她醒来能动的一件事就是翻找东西,淮阳王百无聊赖地勾了勾嘴角。 这屋内的土在垫地基时都是夯实过的,很坚硬结实。柳眠棠的手腕当初受了重伤,日常端碗都有些吃力,更何况做这等事情。 不一会,只见她纤细的手臂微微发抖,只紧闭着嘴唇,一小锹一小锹地挖,大粒的汗珠,从光洁的额头上滚下,一路欢快流淌,顺着细白的脖颈钻入松垮的衣领子里便不见了…… 崔行舟不自觉地喉结上下颤动了一下,又将目光移向了书本。 屋内并不安静,干粗活的柳娘子气力有些接续不上,累得气喘吁吁。 也许是被柳娘子的声音搅闹得不能心静看书,崔九闭眼忍了又忍,突然腾地起身,脱掉了自己的外衫,将衣摆掖好,大步走过来,一把夺过柳娘子手里的短锹,挥动手臂,挖凿了起来。 男人的气力原本就比女子大,所以崔行舟没几下子,就将那深坑挖好了,然后又将短锹塞回到眠棠的手里,然后语调温柔地问:“够了吗?” 眠棠还沉浸在夫君好能干的甜蜜里,立刻乖巧点头道:“够了,以后就算再多埋些银子也够呢!” 可惜她话还没有说完,崔九已经扔甩了铁铲,大步流星地推门出去了。 柳眠棠无奈地摇了摇头,夫君书生气质太重,自然觉得这些个琐事厌烦,以后藏钱,还是她自己来好了。 那天中午,李妈妈烧了鲈鱼,还有一只肥得流油的板鸭,就连配汤里都是整只的大虾。 如今瓷坊的买卖开张了,北街宅院的饭桌也陡然阔绰了起来,再不见镇宅子的萝卜干。 吃饭时,眠棠想起了自己给街坊们买的青州特产,便跟崔行舟说:“夫君,一会吃完了饭,莫忘了跟我去街坊家挨个走一走,我们毕竟出了远门,带些特产分发一下,也算是聊表心意,酬谢了街坊们这些日子来的照顾。” 经过了挖洞埋钱的俗事后,淮阳王的容忍度似乎又隐隐提升了一层,听了眠棠这等无力的要求,看了她一眼后,居然没有反驳。 于是午饭后,趁着街坊们都回家吃饭的功夫,李妈妈拎提着装配好特产的篮子,跟在崔九“夫妇”的身后,挨家挨户地送起手信来。 北街此时沐浴在初夏的旭日里,各家各户的院墙延伸出各色烂漫的花朵,映得院墙影绰纷纷。 眠棠穿着新裁剪的薄裙,梳着时兴的坠马云鬓,俏生生地立在一身儒衫文雅的男子身旁,一脸温柔地与街坊们打着招呼。当真是伉俪的夫妻,人间的仙侣。 这一幕夏日恩爱图映在街口马车里的芸娘眼中,却是有些着刺眼了。 而芸娘身旁的小丫鬟画屏失声低叫道:“小姐,她……她竟然还活着!” 芸娘一向温婉的脸儿此刻面罩寒霜,同样低声道:“闭嘴!” 就在这时,眠棠身旁的那么男子突然抬头往她们这边望过来,深眸犀利,看得芸娘一惊,立刻让车夫驱动马车快速驶离了巷子。 画屏被小姐申斥,不敢贸然张嘴说话,而过了好一会,芸娘才问拉车的小厮道:“你确定那日街市上卖瓷器的,就是柳眠棠?” 那小厮砚池乃是芸娘的心腹,赶紧点了点头道:“我跟踪公子一路,直到看到他在那瓷器摊子前停下来。看公子跟她说话,我的心都要跳出来,还以为遇见了鬼……” 芸娘瞥了他和画屏一眼,冷笑道:“以后若真是再见了柳眠棠,且镇定些,她是死是活,与你我又不相干,你们若大惊小怪,岂不是做贼心虚?” 画屏赶紧低头称是,可又不放心道:“可若公子执意再要去见她……该是怎样……” 芸娘的长甲狠狠地扣在了手心里,冷冷道:“砚池不是说那日她将公子骂得甚惨吗?大约是抵死不会再理会他了。见不见的,又有何妨?何况她如今已经嫁了人,那个商贾虽然低贱了些,但模样长得甚好……一个废了武功的女人,能嫁给这样的人,就是要踏实过日子了吧。跟她相比,那个石总兵的庶出女儿才是要费心的人物!若柳眠棠不挑事,且容她过几天安稳日子……” 画屏恍然,只说还是小姐心里有分寸。 可是芸娘却依旧面色微沉,想着方才眠棠脸上的笑意。 她那个样子好像丝毫没有意志消沉,寻了庸俗商人勉强度日的郁结。芸娘眼内的怨尤却不由得微微加深了――我的好姐姐,你真是放下了一切,甘心为商贾家妇了吗? 这辆寻常的马车似乎像是走错了路,在北街的街口停留了片刻,便如驶来一般,悄无声息地一路远去了。 崔九睦邻友好后,终于可以回转宅院好好歇一歇了。 眠棠殷勤地替夫君沏茶,然后坐在床尾提他捏腿,同时小心翼翼地试探:“夫君,莫如说你的衣物都暂时放在了棋馆里。虽则你在那边也需得有换洗的衣服,可是家里也得备些,不然我想替你洗衣缝补都不能,哪有我这般做人娘子的……” 话还没说完,眼圈又开始泛红,似乎是受了什么无尽的委屈。 崔行舟侧目看了她一眼,疑心她是在装哭。 28 第 28 章 听李妈妈说, 这小娘子平日里凶着呢。跟修葺店铺时偷工减料的工匠起了纷争,她一人独撑,与三个大男人对骂眼都不带眨的, 愣是说得对方折了工钱, 赔礼认错。 怎么到了他这,几件衣服的事儿便这般泪眼婆娑?大约上次她梨花带泪哭着求休书后,发现了他在眼泪攻势下好说话, 便又故伎重施? 于是崔行舟故意拖着长音道:“还是不了, 太麻烦……” 眠棠不再提,那眼睛里迅速蓄满了眼泪,偏还拼命忍住了样子,只乖巧懂事的一下下捏着他的腿,但是低头时,那泪珠子要掉不掉的, 转悠得人心烦。 崔行舟忍了一会, 突然觉得在这类小事上让她哭哭啼啼, 自己也是有够无聊的,于是便开口二十八改弦更张道:“若是你不嫌洗涮麻烦, 我就让莫如带两箱衣服回来,也方便在这里换洗……” 他的话立刻让原本垂泪的小娘子破涕而笑,还殷勤地替他捏了肩膀, 然后问:“我给诸位街坊备些特产就可以了, 可是给夫君的恩师备些什么好?要不要我陪夫君亲自去棋馆送礼,才算周到?” 崔行舟这些日子对扯谎越来越熟稔, 但还没荒唐到为了圆谎再建个棋馆的地步。 所以听眠棠有意跟去, 他眼睛都不眨地道:“师娘善妒,平日不许恩师与别的女子说话, 你去了,反而不美……你买的那棋盘不错,就给恩师做礼物了吧。” 崔行舟说的棋盘,就是眠棠花费三两银子买了的那个羊脂美玉的棋盘。 听他这么一说,眠棠不觉一愣,迟疑道:“可是……那是我买给夫君你的……” 崔行舟却清楚,这哪里是买来的?分明是陆文那贼子送给她的。她若是清楚这点,应该与反贼一刀两断,若是留下这棋盘,日后不成了跟陆文藕断丝连的把柄?到时候,他该如何宽待放过她? 是以看眠棠不愿意,他便温言道:“既然这般,那就不必酬师了,别的物件太俗……” 眠棠一听,觉得夫君的话在理。自己准备的其他礼物的确不甚成样子,既然是夫君恩师,眼界定然很高,送这个棋盘正合适。 而且这棋盘乃是假玉料做成,原本就跟夫君不配,她如今赚了钱,要给夫君买更好的。 可是她又喜欢那棋盘,想看看夫君捻动白玉棋子的样子。于是趿拉着鞋子下地,将棋盘抱到小桌上,对崔九道:“既然要送给恩师,夫君不妨用上一次,看看恩师用起来会不会顺手?” 崔行舟笑了笑:“你会下棋?” 眠棠想起上次在书院门口的棋桌旁观战的情形,眨巴着眼道:“以前在娘家不太会,后来好像是会些,我记不太清楚了……” 既然她会下,崔行无聊心顿起,倒是乐得陪着这妇人下上一局消磨下时间。 说实在的,那白玉棋盘当真是精美,衬得眠棠铺摆棋子的玉腕莹白,指尖都微微发光。 淮阳王并非瞎子,自然不能对眼前玉砌美景熟视无睹,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放着棋子。 结果不消一盏茶的功夫,眠棠便迟疑道:“夫君你看,我这是不是赢了?” 淮阳王凝神一看,默然无语,缓了一会才点了点头。柳眠棠的确是几步之内便赢了棋局。 看夫君点头,眠棠噗嗤一下笑出声,羞怯道:“夫君干嘛让我?好好的下一局,也让我涨些本事啊!” 可是夫君似乎无意说笑,嘴角微微抿起,只沉默地收拾棋子,准备再开一局。 这次乃是崔九先落子,排布设圈套,俨然排兵布阵。 眠棠全凭直觉落子,可是每下一步,都觉得四周危险重重,不得不谨慎思虑,再望向紧盯着棋盘,面无表情的夫君时,爱慕之心更盛。 她的夫君可真是个棋道高手呢! 这一局下得久些,眠棠棋差一招,惜败给了夫君。不过她依然觉得下得开心。夫君乃是精修棋道的高手,自己下不过,不是很正常的吗? 可是夫君赢了棋,好像也不开心的样子,难道因为自己下得不好,败了夫君的兴致。 如今跟崔九相处的久了,眠棠自然能认出崔九什么时候是真笑,什么时候是客套生疏的笑。 于是她一边将棋子收好,将棋盘打包,一边问:“夫君可是不高兴了?” 崔九勾了勾嘴角:“没有,只是在想你下得这么精妙,不知师从何人?” 柳眠棠的棋路,与那个自称子瑜的反贼简直一脉相承。所以不难想象,这女子在山上时,也是这般陪着反贼下棋捶腿,消磨光景的…… 这与他当初想到的弱质女流被山贼鲁莽相待,又是大相径庭。 那天夫君崔九似乎心情一直不大舒畅,出门去时,眠棠只能殷勤叮嘱着夫君,棋馆功课不紧的时候,记得回家吃饭。 而崔行舟出了北街回转到了军营里时,心情才稍微平缓了些。 这几日他往青州调兵,名曰协助,实则安插青州布防,倒是了解了先前不知的许多隐情。 譬如仰山的反贼背后,竟然有不少豪绅暗中支持。 万岁少年登基,朝中的大政是由着昔日的熹贵妃――今日的万安圣母皇太后把持。 当年周皇后被废,太子刘诞身死,昔日的权贵周家一夕间树倒猢狲散。而熹贵妃的父家杨家取而代之,权倾朝野。 杨家奉行贪敛之道,一改先帝休养生息的国策,连年来苛捐杂税不断,最近又兴起了什么土地重割法,剑指地方豪绅,摆明着要让他们割肉。 别处的土地重割法早就开始实施了。可是w州一代因为之前闹了灾荒,盗匪横生,加之反贼势力愈来愈壮大,几个来实施土地重改的朝廷大员,都被斩杀在管道之上。 于是此地的变革就此搁置,再无人提起。 现在想来,那些搅闹地方的反贼之所以长盛不衰,与那些不想税改的豪绅们也不无关系啊! 只不过陆文现在被打得溃不成军,要抱石总兵的大腿招安,不知道那些个豪绅们有要立起什么名目来抵挡朝廷杨家的税改呢? 杨家收不上w州的税银子,倒是早早就另辟蹊径了。 那杨家的一个远亲开起了甚大的银铺――通利钱行。 通利钱行遍布大燕诸郡,杨家其实是这钱行最大的靠山。 一般各地县衙收来的税款,除了存放在府衙银库外,还有一部分都是给杨家面子存入钱行。那钱行生财有道,存入他家,的确也有不少的利钱。是以钱行的买卖甚是兴隆。 当初为了缓和w州与朝廷杨家的关系。崔行舟也如地方官员一般,每年存入大笔钱银在那通利钱行里。 今年原本也该如此,当参军将今年的w州封地的税银呈交上来时,崔行舟原本是按照往年的惯例,将大部分的税银交付通利钱行生息的。 可是他想了想,却又顿了一下。 连柳娘子那样的无知小妇都知鸡蛋不能放入一个篮子里的道理。现在w州与小朝廷关系微妙,一旦翻脸,这笔钱银很有可能被扣住取不出来。 想到这,他沉吟了一会,学了柳眠棠的法子,留下这一年的地方支出,剩下的大部分命人押运到真州府空置了许久的银库中去。至于往年的税银,也要分月提取出来。 至于借口都是现成的:他马上就要与表妹廉u兰成婚,王爷大婚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只借口奢靡地操办,顺理成章地转移出大笔钱银才是道理。 一时间,北街的“夫妻”两个都为钱财操碎了心。 不过眠棠这边要操心的其实还算简单。陈先生填色的瓷盘卖出去后,店铺里有了充裕的流水账目,整个店铺也散发出了从容高雅之气。 眠棠用银子又请了工匠修葺门帘,铺子里也隔出了单独的雅间。富贵的牡丹,青瓷的花瓶这么一摆,贵客便可以在丝锦包裹的团椅上从容喝茶吃着果子,品赏着他们玉烧瓷坊的上品瓷器了。 眠棠这几日又进了不少灵泉镇甚有代表性的瓷器,店铺的档次骤然升高。 也是店铺进了一个台阶,她才知道原来镇里还有个瓷器商会。只是能入会的,都是镇里叫得上号的瓷铺。 而像玉烧瓷坊这样外地人开设的商铺,大部分存活不过月余就关门倒闭了,自然也摸不到商会的门槛。 而如今,眼看着玉烧瓷铺立了起来,那烫金的入会请柬,自然也就送到了眠棠的柜面上了。 店里的伙计贵生以前在别的瓷坊干过,也算半个老行当,自然明白这请柬的含金量,当下恭贺起东家夫人,可算是在灵泉镇立稳脚跟了。 眠棠心里也高兴,自然将这入商会的事情看得甚是郑重。到了月头商会焚香祭告之日,眠棠早早起身,让李妈妈烧水沐浴更衣,换了身新做的绸缎丝裙,还薄薄施了相公送给她的那盒香粉。头脚收拾整齐了,这才郑重出门。 灵泉镇的商会会所,乃是灵泉头号老铺贺家提供。 身为皇家御供的老号,贺家财大气粗,实力雄厚,灵泉镇的其他瓷铺都不能与之比肩。 眠棠身为新入会的商号,进了商会第一件事,自然是要拜见下贺家的当家贺二爷。 贺二爷今年四十有七,正当壮年时,当年据说熹贵妃入瓷坊时,就是他一应接待的。 贺二爷听人通禀玉烧瓷铺来拜谒会长,便抬眼看了看,可没想到玉烧瓷坊当家的竟然是个不到二十的妙龄女子。 美则美矣,可是让个女人来……也太不拿商会当回事了! 29 第 29 章 贺二爷被眠棠的美艳晃得愣神之后, 不禁眉头一皱,抬高了嗓门道:“崔夫人,不知崔掌柜为何不亲自前来, 莫非是嫌弃商会递交的请柬太迟, 他心里不大痛快?” 眠棠小时被母亲领着回过娘家。她曾经亲眼见家里的外公与舅舅去拜码头――双方人马一个个横眉立目,唇枪舌战,话里藏刀, 腰间更藏着刀。这样的阵仗没有让她害怕, 反而觉得很是有趣呢! 她本以为自己无缘那等子江湖风云,没想到几个烧瓷器的瘦弱鸡仔凑在一处,也行那踩低就就高的派头。 听这位贺会长的意思,是瞧不起她这个女子替自家夫君入商会喽! 看着贺会长鄙薄的眼神,柳眠棠倒减了几分刻意的礼数拘谨,扬着下巴一双大眼四下瞟了瞟屋室墙壁上悬挂着的商会条律。 后来许是嫌着看不仔细, 于是她便慢慢踱步过去挨个儿细看。 贺家二爷说话了, 却不见崔夫人应答, 一个妇道人家,却气定神闲, 只旁若无人地在厅堂里溜达…… 他登时不快,脸儿沉下来,旁边立刻有拍马逢迎的商号掌柜替他开口道:“崔夫人, 贺会长的问话, 你为何不答?莫非耳聋不成?” 柳眠棠这才慢悠悠地半转了身子道:“就是听了贺会长的话,才知原来小妇人我来这, 竟然是崔家怠慢了商会诸位的意思。我这才赶紧看看商会的条例, 看看有无女子不可入内的条款,免得犯了商会的避忌。” 柳眠棠虽然身处一群身着绸褂长衫的男子中间, 但是说话清亮,加上个头高挑,说话时也落落大方,绝非寻常妇人见不得世面时的胆怯样子。 她微微挑眉说话时,虽然语调平和,却调侃意味十足,竟让那气哼哼质问的掌柜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贺二爷虽然先前没怎么看得起崔家外乡来的野路子店铺,可此时倒是忍不住重新打量了一番这位崔夫人。 可在座的诸位商贾,都是在家里被妻妾奉承惯了的,哪里受得了一个外乡女子如此言语? 当下又有帮衬贺二爷的急先锋,阴阳怪气地讽刺道:“商会虽然无不准女子入内的条款,可是此间都是各家的老爷,只你一个女子,恐怕是多有不便吧?” 眠棠走了一圈,脚踝又有些隐隐作痛了,就选了个圈椅坐下说话道:“我们玉烧瓷铺又不是第一天在灵泉街面上做买卖,谁不知我家夫君在外求学,家里的杂事都由着我这个妇道人家应承着。原以为奴家我亲自前来,才算礼数周到,若早知道诸位有跟女子说话不便的毛病,便叫铺子里倒泔水扫地的伙计来拜谒诸位了!” 说这话时,眠棠已经嘴角微微勾起,看着那叫嚣的胖商贾,活似道边的驴粪蛋一般。 这等子给人下马威的伎俩,都是家里几个舅舅玩儿剩下的,她柳眠棠就算如今伤了手脚,可那舌头还灵着呢。若是再有不识好歹的,便骂得他们摸不着回家的大门! 那胖商贾被崔娘子挤兑得脸色涨红,正一拍桌子要继续发难时,侧门里响起了响快的声音:“看崔夫人说的,我们江南地界店铺里向来是女子和男人一般能干,怎么会有看不起崔夫人人的意思呢?” 眠棠抬眼一看,见是一位头戴珠翠玉簪的女子领着两个丫鬟,笑声爽朗迈步走了进来。 眠棠上下打量着她,稳稳坐在椅子上也不搭言。而李妈妈乃是王府大嬷嬷的派头,拉着一张黑脸,俾倪众生,看着厅堂里的一切,都跟看见垃圾一般。 这一主一仆,皆是高人一等的派头,真是让在座的诸位老爷们看的暗暗牙根发痒。 不过方才进来的那位姑娘却微微一笑,主动与崔家娘子寒暄。 秉承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眠棠也捡拾起客套,与她对答了几句后,这才晓得说话的是贺家二爷的三女儿,名唤贺珍。 这位贺珍芳龄十八,与柳眠棠相仿,不知何故,一直未能出嫁。但是精明能干,犹胜兄弟,是贺二爷的好帮手。贺家老号大半店铺的账目都要过了她的手。 这位贺姑娘的为人倒是爽利,看着也甚是和善,上下打量了一通眠棠之后,便不系外地拉着她的手攀谈,三言两语间便让厅堂的气氛热络起来了。 至于方才怠慢不怠慢,方便不方便的话头,也没有人再提。 反正稍微打听过崔家的都知道,那家的男人是花样枕头,下棋逗鸟的主儿,全靠女人支撑门面呢! 因为今日各个掌柜齐聚在一起,讨论的乃是今年承接皇家御贡和各家豪门贵府所需瓷器的大事,所以掌柜们当真是有许多正事要办。 柳眠棠秉承着少说多听的原则,只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这才闹明白了各个商铺掌柜对贺二爷溜须拍马的原因。 原来贺家虽然独揽了皇家御贡,但是京城贵府的许多瓷器订单却是做不过来的。少不得贺家吃肉,各家也分得一些汤水,所以林泉镇的商会便显得一派其乐融融。 不过诸位林泉镇的老商家有汤喝,像玉烧瓷铺这样的外来者便只能闻一闻肉汤香味了。压根没有人搭理。 不知这商会为何要发出那张请柬邀约她来,难不成来看他们喝汤?这不是生生将人挤兑成红眼病吗? 不过眠棠也不是过来讨要好处的,自然不眼红。 她安稳坐在角落里,看着一众老爷们围着贺家父女绞尽脑汁地阿谀奉承,要多捞些订单,只觉得这场面好像比青州的猴戏还要好看几分。 看得高兴了,她顺便挑选了几样碟盘里看着顺眼的果子,就着茶水吃,然后又让李妈妈将一旁的纸笔拿来。 她一边吃果子,一边单手拿笔在纸上点点戳戳。 那贺珍一直飘着崔娘子这边的动静,看她写东西,便借口舒缓手脚,踱步来到她的桌子前。 眠棠也没有避讳,任着贺三小姐看。反正她画得跟鬼符一般,看得贺三小姐直了半天眼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待得商会里的“汤肉”分得差不多开了,掌柜们都很满意,只是独独玉烧瓷铺被贺家刻意遗忘了,连茶杯填色的小单子都没有。 有些掌柜的觉得这女子不会做人,上来就得罪了贺二爷,此时的报应来了,只斜眼捻着胡须,意味深长地看着崔娘子笑。 崔娘子这边掸了掸身上的糕饼渣子,便与各位掌柜告辞,头也不会地回家吃饭去了。 待眠棠走后,贺珍便同父亲一起出了商会。 上了马车时,贺二爷想到崔娘子方才的嘲讽,心中仍有怒意,不满地对女儿道:“刚才你为何对那个外乡女子如此和善?就该给她些颜色,让她知道灵泉镇没有她这初来咋到的外乡人的位置……不过是弄了个画匠,搞出了些名堂,真是不将我们贺家看在眼里了……” 贺珍却是一本正经地问道:“父亲可曾留意崔家娘子擦的是什么水粉?” 贺二爷一愣,说道:“女子的水粉我又不懂,何曾留意过?” 贺珍郑重说道:“那味道特别乃是江南含香斋特供的香粉,颜色好看,味道更是隽永,非常受欢迎。因为产量稀少,每每头一年都被王府侯爷的夫人们抢购一空,一般的商贾人家,可得不来这稀罕物。崔家娘子用的就是这种,她的门道恐怕不甚一般,也不知背景里有何靠山。父亲不了解底细,没有必要因为言语得罪她。” 看父亲依旧不以为然,贺珍又说道:“除此之外,父亲可知道崔家娘子还和林泉镇一桩奇案有关?” 这引起了贺二爷的好奇,问道:“和什么案子有关?” 贺珍撩开车帘,探头看了看马车外,见并无闲杂人等,才说道:“父亲,你可知镇守备的浪荡侄儿已经月余不见踪影了。他家的娘子哭得快要背过气去,他爹就去向守备求助。你猜怎么着?守备查访一圈后,却是将他的弟弟一顿臭骂,赶出了守备府。后来才得知守备的侄儿被发配三千里,由军营直接押送走的。而有人见过不久前守备的侄儿和崔家娘子曾经在大街上发生过不愉快。爹爹你仔细想想,这二事合在一起,不查清了崔家娘子的底细,如何敢得罪她?” 贺二爷未曾想还有街头巷尾这许多隐情,一时间也不禁有些默然,心里暗叫一声惭愧。 他这个女儿在人情世故上一向是通达干练,观察也是细致入微,既然她瞧着崔家娘子不简单,那么那个崔娘子必定有什么过人之处。他当即叮嘱女儿仔细查查崔家娘子是否有什么背景。 如今玉烧瓷铺掌握着比贺家老号更胜一筹的填色手绘技术,若真是像女儿猜测那般,玉烧瓷铺背景不俗的话,岂不是要慢慢做大,越俎代庖,就此替代了他们贺家的皇家御贡? 所以万事小心,才可保住贺家的皇家饭碗,留住几代的富贵荣华…… 再说柳眠棠,并不知自己夫君相赠的一盒胭脂,竟然让贺家的三小姐疑心顿起,怀疑起她乃是由贵人相撑的商贾。 从商会出来后,眠棠一路溜溜达达,走在灵泉镇的石桥水岸边,越想心里越有底气,不觉心情甚是明朗,不知不觉,竟然哼起了小调子来。 李妈妈是王府里的老人,服侍的王府家眷哪一个不是行端坐正?自然看不惯柳娘子的随性,忍不住开口纠正道:“夫人,在街面上这般随着心性……不太好……” 30 第 30 章 眠棠微微一笑道:“我心里高兴, 一时没忍住!” 李妈妈倒是又深看了她一眼,觉得有些纳闷。难道方才在那商会受的腌H气还不够?她怎么心里就高兴了? 眠棠的兴致不减,笑吟吟道:“李妈妈, 你也听说了, 方才那些人说,今年皇家御贡的定量大,可是烧瓷的黏土因为要用上乘的, 须得从五十里外的高岭挖取。我倒是想到了一件事儿, 这运土路途不远,原本一路畅通无阻。可是因为淮阳王新修了水利,挖凿河道的缘故,那船只也暂时无法通行,就得绕远了……这个一绕可就是两个山头,原本用车运, 现在得改用船了……” 李妈妈没有听出门道, 纳闷道:“这里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眠棠笑着说:“这用船运的门道可就多了。原本河道挖凿工事紧张, 工船都不够用,所以民间的渔船都被调配去徭役了。我若弄来许多船……又或者运了大量黏土, 那些个老爷们会不会争着来拍我的马屁?” 李妈妈一听,倒是有些道理,毕竟昨日她去买鱼时, 发现鱼价都贵了, 一打听才知许多渔船被征去徭役了,打的鱼不多, 自然要卖高价。 可是柳娘子想着弄来船队也是异想天开。w州地面的船只就这么些, 她又不是手眼通天,手里也只那些没有捂热的银子, 只是想想痛快罢了。 不过眠棠显然不是随便想想,她回铺子上后,又立刻叫伙计套了驴车,要去修建的运河边上走一走。 李妈妈已经习惯了眠棠的折腾,还特意带了方便吃食的卤蛋和肉包子,免得像上次去乡野走访时那样,耽误了饭点。 眠棠看到李妈妈还给她备了小暖炉子煨热着水壶带在驴车上,便打趣儿道:“妈妈最近做事这么细心,可是加了月钱的缘故” 李妈妈手脚麻利地装着小食盒子,嘴里说道:“夫人您倒是大方,那边刚赚了钱,这边就给我们几个加了三倍月钱,可是以后要是不赚钱了,您还有减回去的道理?当家主母,可不能像山大王一般可着心性行赏,做事得有些章法才行!” 眠棠给的月钱虽多,可眼界高的李妈妈还真没有放在心底,她在王府得的赏多去了,自己的老家也是有田产的。只是想着眠棠以前不知过的什么日子,有胃寒的毛病,便用心准备就是了。 不过她想到柳眠棠以后总归是要嫁人的,若是王爷心好,给她安置了宅子和傍身的银子,加上她容貌不俗,且得有人上赶子来提亲呢! 若是遇到个老师的男人还好些,若是个不老实的,依着她现在不知节制的样子,金山也得花销空了。少不得她这个老婆子现在教教她,让她以后少走些弯路。 眠棠正在喝着李妈妈给她煮的银耳红枣茶,看李妈妈有些不分主仆开口念叨着她,只笑着听,也没有出言反驳。 她如今也看出来了,李妈妈虽然脸黑,却是个嘴硬心软的。 而且李妈妈年岁大了,不比那些不懂规矩的小丫鬟,这些个无关紧要之处,自随着她唠叨去了。 更何况她说的也不无道理。眠棠大病一场,不记得自己成婚后是如何掌家的,这内宅的门门道道一点也不比生意场上的少,她需得从头学起,所以李妈妈说的那些,她倒是用心记下了。 不过出门须得费些功夫,因为眠棠又紧锁房门,不知在屋里鼓捣了什么。 等出了门后,眠棠更是一路走得紧,几乎走遍了通往高岭的大路小桥。 而且这一走,就是连走了两天。但是第二日,眠棠似乎心里有了主意,径直去了双岭村,到了那里,寻了里长问询,最后竟然三言两语间,定了一片地。 李妈妈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眼看着她买了一大片坡地的田地,还有一处鱼塘――这些地在庄稼把式看来,是不值钱的……可是眠棠却眼睛都不眨地花高价买了下来。 看来,她并没有将自己的苦口婆心听进去,李妈妈气得摇头,却也懒得说些什么了。 待买地回来时,她们走得也不顺畅,因为河堤旁的道路都被挖凿开来,泥泞不堪,一不小心,那驴车轮子就陷入了泥地里。 李妈妈将眠棠扶到了一旁的小坡上,而赶车的伙计则从忙着推车。 说来也是巧了,走到运河的中段时,眠棠便远远看见了立在河堤岸上的熟悉身影…… “夫君!”她抬头出来,朝着那身影喊去。 淮阳王正立在河堤岸便远眺着正在挖凿的河道,没想到却听到了眠棠的唤声。 他回头一看,可不正是柳眠棠吗! 他今日乃是带着几个心腹微服私访,也没有穿着官服,所以眠棠并没有瞧出不对之处,只是好奇一大群人围着夫君。 淮阳王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几个参军和水利工程官,示意他们立在原地等候,才举步走到了驴车前,免得她走过去跟那些人寒暄。 眠棠越过他的肩膀,好奇地看了看立在远处的那些个人,然后问:“相公,你在这里干什么?” 崔行舟微微皱眉,随口道:“跟几个友人在河边采风……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带李妈妈来这里看河道,想着运些黏土……”眠棠还是有些好奇,又问,“采风?相公是要作画还是要吟诗?” 崔行舟却无心跟她扯谎,只面无表情道:“这里修建运河,往来工人甚多,你一个女子行走诸多不便,若是无事,快些回去吧!” 事实上今日淮阳王过得不是很顺。一大早时,下面的水利工程官们呈上来的进度章程,还有账目表格,加上这两日运河那边死伤了徭夫,无一不让他动怒。 这条运河修建之后,w州的粮草储备就不再受朝廷掣肘,调兵遣将也会从容很多,所以至关重要。 可是运河挖凿之后,却多了许多原先想不到的开销,而且进度拖延得甚忙,着实让人光火。w州的这些官僚,许多都是父亲的老部下,一个个居功自傲倚老卖来,欺上瞒下的事情也是有的。 所以崔行舟不声张,只带了几个心腹亲自查看,做到心底有数再行发落。 眠棠看出夫君有些不快,因为她有了那子瑜公子的前科,也觉得自己应该在夫君面前重塑贞洁贤妇的形象,当下也不反驳,乖巧答应了。 不过临走的时候,眠棠倒是好心地提醒了一下官人:“夫君你也小心些,那些个工人用炸石法挖掘河道,很是危险,不要靠得太近。” 崔行舟意外地看了眠棠一眼,没想到她一个妇人,竟然能说出水利工程的门道,便问:“你懂水利?” 眠棠摇了摇头道:“我大舅舅喜好这些个,他承包水运,自己钻研兴修河道的法子。我曾经听他讲过这炸石法,乃是无脑的之人惯用的省事伎俩,看着节省时间,可是事后清理砂石更费功夫,弄不好还会出现危险。” 崔行舟听出了门道问:“那该是用何法子?” 眠棠摇了摇头道:“大舅舅给我讲时,我还小,记不清了,夫君要是感兴趣,我写信给舅舅……” 说到这,眠棠又顿住了,她突然发现自己一点也想不起外公一家现在何处了。只隐约记得她出嫁时,外公的镖局似乎经营不善,搬迁到了外省。而她生病的一年来,也没有收到外祖父的家书…… 想到这,又是一阵的头痛,竟然来不及问,就斜斜倒在了崔九的怀里。崔行舟看她突然脸色苍白,直觉伸手扶住了她,然后低头问:“怎么了?” 眠棠头皮紧得睁不开眼,只低低道:“头疼得厉害……” 崔九看了看那陷入泥泞里的驴车,略微思索下,看了看他和幕僚的几辆马车,便将眠棠随便抱上了其中的一辆马车上,让李妈妈将她送回到了北街。 他看过眠棠犯头痛,疼起来能一天吃不下饭,脸儿蜡白得让人看的心疼。也不知赵泉是怎么给她诊治的,不是说喝了药就会缓解了吗? 眠棠痛得不行,直到回到北宅,躺在床榻上时,才略略缓了一些。 李妈妈给她端来了汤药时,她迟疑地问:“李妈妈,我成亲后,外祖父家里有没有给我写过信?” 李妈妈哪里知道这些,只对她道:“夫人收了信也不给奴家看,赶紧趁热喝药,待东家回来,夫人问东家就是了。” 所以当崔行舟回来时,眠棠便问起了他。 因为一早跟李妈妈通过气儿,崔九倒是早有准备道:“你外祖父家远迁,通信不易,加上那时你父兄的案子闹得甚大,乡野间人人得而骂之,他们也许是为了避嫌,便一直没有联系。” 眠棠沉默一会了,她又对崔九道:“那你可知道他们迁往何处了?” 崔行舟正拿着她桌案上的草图,一看一边敷衍道:“我会托人给你老家捎信,看看能不能打探他们的下落……你画这些个是什么?” 眠棠自从听了崔九的话后,精神有些萎靡,恹恹说道:“运送黏土便捷的路线图……” 崔行舟听李妈妈说起眠棠要给商会那些个老爷下马威的事情,可会依着她画的图纸,这些黏土不用水路,在陆路上穿山就能运输啊! 眠棠很少会让自己陷入低落的情绪,所以难过了一会后,便有些缓过来了,听崔行舟问起,就点了点头道:“夫君你看这处的山粱下是一大片耕地和鱼塘。如果将耕地鱼塘填道,就是一处捷径了。” 崔行舟挑眉道:“既然此处可以就近,为何别人先前没有想出来?” 眠棠微微一笑:“因为先前运河没修建时,自然是走水路又近又便利,那船也能装,谁会想着走陆路?可是现在运河没有修好,船只又是最近才开始紧张的,这条捷径,只是大家一时没有想到罢了。” 崔九觉得这女子挖空心思要拿捏那些个老爷们,也实在报复心甚强,不由得玩味道:“可是这是耕地,就算你想到了,人家也不会让你过的……” 说到这,眠棠倒有些心虚了,看着夫君小心翼翼地说:“夫君,我今天动了家里的大笔银子,你会不会怪我?” 崔九眯了眯眼,看了看床下似乎又有被挪动的迹象,立刻猜到了,试探地问:“你起了埋的银子……将那耕地鱼塘给买下了?” 眠棠乖巧地点了点头,钦佩地看着自家官人道:“夫君,可真厉害,一下子就猜到了!” 她近日查看完了路线后,当即跑到山梁下,将那片地花了两倍的高价买了下来。 因为价钱给的高,那地主人当即找了保人和眠棠签了地契。 从此以后,这条运送黏土的捷径便是“此道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崔行舟至此,又深深看了眠棠一眼。 在他看来,所谓女子,要么像他的母亲和表妹廉u兰一般,温柔绵软贤淑;要么如父亲的那些个后宅贵妾一般,整日专营男人的爱宠,惯使毒计害人。 可是眠棠显然不属于这两种,她看着像朵娇艳的花儿,却带着刺儿,生着野草般坚韧的根儿。 还有一股女子不该有的顽劣之气。 崔行舟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女子,或者是说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哪个女子,所以不由得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想着:她若将来改嫁自己找,会找个什么样的男子,才配得上她? 淮阳王甚少有闲工夫想这些个婆婆妈妈,不过深想下来,却觉得略有些不舒服,只觉得这女子在匪窝里待了一遭,看男人的眼光一定是不行的。 她既然想她外祖父了,他倒不妨命人去给她仔细找一找,最起码,她以后也算是有娘家人帮衬,不会随便被哪个男人的花言巧语就轻易骗去了…… 这么想着,淮阳王倒是真的动起了给眠棠找亲人的心思了。 眠棠忐忑说完自己将赚来的钱都花了的事实,没想到夫君居然眉眼不动,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后,就端坐在桌旁,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 他的样子本来就是难得的俊,仪态也天生的好,只单手晃动茶杯,深眸凝望茶水,挺鼻之下薄唇微微抿起,悠然出神,不知在想着什么高深棋招。 同隔壁宅院经常因为柴米油盐而口角不断的烟火夫妻相比,她家的宅院是难得的上下一团和气,盖因为夫君的君子之风,不同于庸俗男子宽容的雅量啊! 想到这,她对夫君的敬爱之情,便如滚滚江水不绝拍涌心头,走过去偎依在他的膝头上道:“夫君放心,花出去的这些钱银,我会加倍赚回来的,绝不叫你亲手挖的深坑空闲着……” 崔行舟闻言,心里又默默添了一句“除了像刺花儿,野草,有时还像黏人的猫儿……” 就好比现在,也不见她在外时的泼辣,只乌发披散在纤瘦的背后,靠着他的脸儿娇软而喷香,那蜜桃的甜味又充盈在鼻息间了…… 他的手抬了抬,差一点就抚上了眠棠的秀发,可又堪堪收回了手,温和道:“你也还没有吃晚饭,先吃饭吧!” 崔行来的时候,心情已经大好了。因为眠棠那无意中的一句,倒是让他有了审查河道的突破口子。 大抵w州的官僚对于兴修水利都是门外汉。所以这次主持水利工程的那几个老货也是利用了这一点,在施工时,故意用些落伍费力的法子,便有了巧立名目的空间,处处中饱私囊,赚取钱财。 对于官僚的贪墨,崔行舟一直奉行“水至清则无鱼”的原则。太过矫枉过正,难以笼络老部将的心,在一些小节上,淮阳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是身居高位者的制衡之道。 可又不能让他们太过放纵忘形。 譬如这次又官员为了多贪墨银子而耽误了工程进度之事,甚至闹出人命,就决不能姑息。 崔行舟查明了许多源头,心里也有了章法,所以来北街的宅院时,心里甚是轻松。 李妈妈觉得今日王爷和柳娘子似乎都走了不少路,当是饿了,所以准备的晚餐也甚是丰富。 一只用果酒配佐料腌制的猪肘去骨,单根的柴火炖得糜烂,泛着晶亮的红光。从街头摆摊子的猎户那买来的野鸟蛋,煮成糖心后跟甜葱和野菜一起调味拌成凉菜,还有起酥的芝麻饼,配着甜辣汤喝,开胃极了。 眠棠头痛缓解后,便肚子开始叫,所以吃得分外香甜。 也不知李妈妈是跟谁学的手艺,这家里一旦不缺钱银,食材丰富时,她总是能变着花样子做。只这一只酱肘子就味美得让人直吞舌头,竟然是她从来都没有吃过的味道。 每当这时,眠棠总是遗憾自己的一场大病,让她忘了以前曾经吃过的诸多美好滋味。 崔九听眠棠这么说,只淡淡道:“忘了不要紧,以后又不是吃不到,喜欢什么,叫李妈妈做给你好了。” 眠棠甜甜一笑,赶紧将一块带皮的肘子夹到了相公的嘴边。崔行舟愣了一下,被肘子皮儿蹭了嘴唇,才慢慢张嘴,吃下了那块肉…… 再说灵泉镇里商会的老爷们,最近可急得吃不下肉了。 朝廷定制瓷器的单子是不容耽搁时间的,今年正是皇帝要大婚之年,定制的瓷器尤其要紧,都要赶着时间做出来。 虽然平日里,各家作坊也都用着那上乘黏土,但是各家用量不多,而且都养成了现用现囤货的习惯,一时间,谁都没有理会这一关节。 可当商会的老爷们分好了定额之后,各家工坊开始没日没夜地赶工时,才发现黏土供应不上来的问题。 当作坊的工头将问题呈报给贺二爷时,贺二爷还觉得问题不大。这是朝廷御供!谁敢耽误?就算是修凿运河的工事不也得给皇帝让路吗?所以他命下面的管事写了一份陈情到了w州水司那里,请那里的官员通融,抽借出船只来给各家作坊运送黏土。 可是谁想到,正赶上淮阳王整顿水司,三日之内查出了数十件中饱私囊的大案。一位曾经追随老王爷多年的部将都被淮阳王按照军法处置,立斩于帐下,家产全部充公。 一时间水司的官员人人自危,个个打起精神做事。贺家商号觉得自己承办的皇家御供,便大大咧咧地来借船。 可水司主管却皱起眉:若是借了,贺家商号倒是能交皇差了,可他们水司官员延误了工期跟谁求情说理去? 所以看完了贺家的陈情,那官员连面儿都不见,只让衙门的差役跟贺家的掌柜说:“你们商铺虽然经办皇差,理应重视,可这个跟我们水司也不贴边啊!没听说过哪位皇商办差,还要官家协助的道理。” 那贺家的掌柜也是急了:“若是无船运黏土,那我们岂不要用劣土替代?若是宫里责问起来,你们大人可是承担得起?” 那差役得了水司大人的嘱咐,底气儿足着呢,斜楞着眼儿道:“我们大人又没有承办宫里的差事,更没赚取半分的官银,你们办砸了差事,关我们大人何干?难不成你们贺家的老爷生不出儿子,也是我们大人不出气力的缘故?” “你……你……”那掌柜气得窝脖子,可是又奈何不得这些滚刀肉的衙役。只好回去禀报贺二爷。 贺二爷也气得不行,便跟三小姐商量。 贺珍觉得是水司的官员没得了好处的缘故。于是与爹爹商量了一番后,给足了封银红包,趁着夜深无人时,送到那水司大人的家中。 可没想到,那大笔的银子,却被大人一脸正气地给退了回去。 现在w州的水利衙门上下风声鹤唳,这几日又接连查办了几个官员,谁还敢顶着风上,贪墨那几些钱银? 贺二爷发现借船的路子行不通时,这才发现自己陷入了窘境,一时发起急来。就在这时,有人告诉他,玉烧瓷坊运了大批的黏土,囤在自家店铺里。 贺珍连忙派人打听,才知道那位崔夫人竟然劈了一条陆路。 如果不用船,那就太好了!贺家连忙派人去探查,却发现,这条路甚是刁钻,竟然是在双岭的悬崖峭壁间发现的一条坦途,直直通往崔家新买的一大片地。若是走着这条路,到了崔家的地界旁,就有几个粗壮的大汉拦着不让过,听说是崔娘子雇来看顾自家“庄园”的。 贺二爷听了,气得直拍桌子,那个娘们是什么意思?她这是要垄断高岭黏土吗? 31 第 31 章 这月头里, 商会又要开始碰头了。 一众老爷们齐坐一起,只等着玉烧瓷坊的崔夫人来,跟她声讨阻路的事情。 早早的, 老爷们纷纷到齐, 一个个的商议好了措辞准备恐吓那崔夫人松口。但正主儿崔夫人却坐等不来,右等不来。 贺二爷发了急,命自己小厮去那玉烧瓷铺去问。 结果小厮去跑了一圈, 发现人家娘子并不在铺上, 而在北街的宅子里呢。等他再去,北街的门开了一条缝,探出个黑脸的婆子,拉着长脸道:“我们娘子说了,诸位老爷跟女子说话不方便,她就不去自讨没趣了, 今日娘子身上不爽利, 还请不要来打扰!” 等小厮丧白着脸, 将话传回商会厅堂时,直听得那些个老爷先是面面相觑, 接着吹胡子瞪眼破口大骂,纷纷说这崔家的女人真是不地道,她家的相公平日里是怎么管教娘子的?就这么任着她这般骄纵无礼, 生生得罪一杆同行吗? 可是嘴里骂痛快后, 老爷们对如何解决大批的粘土运输依旧是一筹莫展。 要说先前几日,还有几只船可以调配着用, 可是最近那水司也不知抽了什么风, 竟然将剩下的船也征调走了。眼看着瓷窑断了原料,停火停工了, 贺二爷的嗓子都起来了。 领着皇家御供的差事是让人艳羡,可是若出了什么差池,那也是掉脑袋的大罪啊! 贺珍坐在一旁默默听着,心里清楚,这是崔娘子因着上次被父亲他们怠慢了,便要立意拿捏报复啊! 既然如此,少不得他们软下态度来,求了那崔娘子通融一二,让黏土通过双岭村的捷径。 可是叫父亲低头,实在是太折损了贺家商号的面子。贺三小姐自然要替父亲出面斡旋一二。 于是第二天里,贺三小姐备齐了一盒人参,外加南洋的燕窝和几大盒子的蜜汁果子去北街上的崔宅看望“抱恙”的崔夫人。 这次黑脸门神李妈妈倒是开门了,贺珍自打进门就是一路笑脸殷勤,看着半躺在床上,用勒额缠着额头的柳娘子,只如多年相交的姐妹一般,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 “崔夫人,不过是几日不见,怎么就病成了这般模样?”贺三小姐一脸痛心问道。 眠棠半挽着头发,恹恹躺着,倒是真有几分病容的光景,也叹了口气说:“我这也是多年宿疾,弄不好就头痛。为了这病,当初在京城里是花费了不少银子,将我相公的家底都败得差不多了。幸好遇到了良医,给我开了方子。只是那药材得费心,须得选个水草肥美之处,远离车马尘嚣,细细静养才能保全了药效。也是我命不该绝,前些日子才买到一出好地,只等种出药材来给我续命……三小姐,你百忙之中还抽空来看我,真是费心了!” 贺珍闻言只勉强挤出了几分笑,却是有些难看。她没想到自己只是寒暄了一两句,那柳娘子竟然将话头全给堵住了! 听柳娘子的意思,那双岭村的地是用来种救命草药的,还需的什么远离车马喧嚣。那言下之意就是,如果谁要是硬从那里过,就是谋害了柳娘子的性命不成? 所以当柳眠棠述说完病痛缠身之苦后,体贴地问贺珍此来还有何事时,饶是伶牙俐齿的贺三姑娘都有些斟酌不出话头来了。 可是耽搁皇差事大,她贺家老小的性命皆拴在这上,实在是耽搁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开头道:“崔夫人,其实您应该也清楚,如今运河开凿,船只都被征调走了。我们镇上的瓷坊的黏土供应不上来,着实叫人头痛。不过听说你家铺上倒是运了许多黏土,若是方便,可否匀给贺家商号一些,一解燃眉之急。” 眠棠一听这话,却为难地轻轻蹙眉道:“贺小姐若是求别的,都使得。可是单求这个,就叫人为难了。实不相瞒,我们玉烧瓷坊最近也接了个大单子,正用着黏土呢。若是匀给你们,我们的单子赶不上工期,岂不是败坏了我玉烧瓷坊好不容易立下的名号?” 贺珍早料到她会推辞,连忙道:“价钱方面好商量,我们出高价就是了。” 这个柳娘子是明摆着要奇货可居,那么倒不如随了她的心意,先解了贺家的燃眉之急再说。 反正来年那运河只要修建完了,恢复航道,船只也多了,那柳娘子再无可拿捏人的地方了。 但是有一点,她们贺家财大气粗,能抗过这道关卡,但是其他的商铺也许拿不出太多周转的钱银买崔家的高价黏土。 崔家这一出奇货可居,的确能赚到些钱银,但是也把灵泉镇的其他商户彻底得罪光了,且看她家日后还怎么在灵泉镇立足! 所以无论柳眠棠要多高的价钱,她一力应承下来就是了,舍了钱银也要败了崔家的名声,兵不血刃,将这外乡的一家撵出灵泉镇去! 而柳眠棠听了贺三小姐要高价索买黏土的话,柔柔一笑道:“看三小姐说的,我相公是读过书的,我们崔家岂是那等子逐利忘义之人?怎么能黑了心眼去赚乡里乡亲的钱财呢?再者,我们家卖瓷器,可不想改行卖黏土!” 这贺三小姐一听,就有点把握不住这位柳娘子的脉门了。 她坐了近半日,磨破了嘴皮子,才终于磨得柳眠棠吐了口:“其实我们崔家铺子上要能多赚取些钱银,那些救命的药却能从别处买来……只是铺上现在接的单子实在是太小,若是能如你们贺家,或者其他掌柜那般,接了些皇差便好了……” 贺珍一听,这才明白柳眠棠的意思,原来她竟然是个心野的,想要分皇家御供的肥肉来吃! 既然双方将话挑明了,那么一切都好办的,贺三小姐直说兹事体大,需要回去跟父亲商量。 柳娘子不顾体弱,亲自将贺三小姐送到了门口,亲切地嘱咐着她快些同贺二爷商量,不然她家双岭药田里的药苗若是长大些,就舍不得拔了开道通车了。 当贺珍将这意思告知给父亲时,气得贺二爷再次拍了桌子,直说崔家好大的脸,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根基就要承接御供! 可是贺珍却劝住了贺二爷,说既然柳眠棠有心赚取皇银,就让她赚好了。而且玉烧瓷坊里的填色技艺着实不错,若是能拿来为贺家所用,岂不是让贺家如虎添翼? 贺二爷明白了女儿的意思,反正贺家承包出去的瓷器摆件,最后都要拓上贺家商号的名头。她柳眠棠再有能耐,也不过是供贺家差使的小马驹。等忙活完了皇帝大婚御供这头等大事,再想法子对付玉烧瓷坊也不迟。 贺二爷知道他这个女儿有心计,做事也比他周全,为今之计,也只能邀那姓柳的娘们儿入伙,度过了眼前的难关再说。 于是灵泉镇每月一次的商会聚会,这次打破了惯例,就在贺三小姐看望了柳娘子的第二日,再次聚首一次。 这次柳娘子倒是来了,不过迟到了足足一个时辰。 柳娘子进门时便连连道歉,直说女人家出门事多,头脸梳妆甚是费时,让诸位久等了。 商会的一众老爷们倒是个个笑脸相迎,说崔夫人看重商会同仁,这才精心打扮,应该应该啊! 于是灵泉镇的同行们彼此和和气气地又商讨了一次皇差的分配事宜。 那利钱最大的一份精瓷填色的活计就归到了玉烧瓷坊的名头上。这块肥肉原本是贺家独占的,贺二爷自然不愿意割让出去。可是其他的汤水,那个柳娘子又看不上,只狮子大开口,独要这一份。 而其他的掌柜们看柳眠棠没有看上他们的汤水,自然长长舒缓了一口气,竟然也帮着柳娘子劝贺二爷松口。 气得贺二爷脸憋得铁青,若不是女儿贺珍一直在桌子下面踩他的脚,当时就要发作了。 最后,贺家割了肉,柳眠棠自然也松了口,先是悲切地说了一番自己的病情,又态度诚恳地表示,为了灵泉镇的诸位,更是为替皇帝尽忠,她就算拔了救命草药耽搁了病情也在所不惜。 柳娘子生得娇媚,加上这几天没出屋子,那上等的香粉也将脸儿抹得白白的,这愁眉不展的娇弱模样,让人一不小心,还真信了她要天妒红颜,命不久矣了呢! 直说得一干老爷们连连点头,再次诚心谢过了柳娘子识大体顾大局的宽广胸怀。 可是贺二爷心里却直骂,什么狗屁草药?他派人去看了,明明是一地的白菜大葱!能治哪门子的绝症? 当商议结束后,柳娘子也提前分到了赶制皇供的定钱,只这批填色的瓷器单子的定钱就有八百两银票,若是全部赶制完,还可有一半的钱银可拿。 柳娘子之前不知皇供的钱银多少,等如今厚实的银票拿在手里,才明白了为何先前那些掌柜对贺家如此的拍马捧屁,实在是这里面利润让人看得眼红啊! 不提玉烧瓷铺赚取得沟满壕平,再说军营里的崔行舟听闻了水司近日的赶工进度后,终于满意地松缓了脸色,挥手叫那汇报的官吏下去。 可是官员却还有一事要禀报王爷,便小心翼翼地问:“王爷,您先前命全郡方圆百里的船只皆要应征,如今工事完成大半了,可否要那些船只解了徭役?” 其实说起来,水司也不必这么紧迫着征召渔船。至于为何这般行事,崔九当时也没有太仔细地去想,只不过脑子里一闪,闪过了北街宅院床下那个空落落的大洞,便一念之仁,替那准备收买路钱的小女子行一点方便罢了。 这于他来说原本顺嘴说一下的事情,事后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如今听这官员提起,才突然想起了这桩来,倒也不知道那柳娘子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不过征召渔船太久,的确是有些影响民生,所以淮阳王挥一挥手,便表示可以解除一部分船的徭役了。 不过闲暇时,去北街吃饭时,他从眠棠的嘴里知道了她已经讹诈成功了的事情。 可是听到柳眠棠承揽了贺家的事务,他倒是微微皱眉。 说实在的,当初买下店铺不过是为了安稳住她的心思。没想到月余的功夫,竟然让她将摊子越扑腾越大。 “你这般行事,不怕那贺家商号对你铺子里的瓷器动手脚,借了名目整治你?” 眠棠听了,只甜甜笑道:“夫君想得好周到,不过我们这些商铺其实是为人作嫁衣,都是顶了贺家的商号,所以他若想在瓷器上动手脚,坏的就是自家的名号,如何能不受牵连?如今,我们刚在北街立足,且得好好经营,便委屈了夫君的铺子屈就他人之下,不过总有一日,我们店铺的名号会堂堂正正印在那皇家御供的瓷器上!” 眠棠这边立下了豪言壮语,崔行舟倒是微微一笑:“你若喜欢,尽心去做好了,只是不是为我,单是为了你自己,也要踏实经营,也算是给自己赚得一份产业。” 毕竟此间事了后,店铺和宅子都要一并给了她的。柳娘子若是经营得好,也是她自己受益。 崔行舟难得这么有闲心地教导人,可是在眠棠听来,夫君却是在鼓励着自己大胆做事。 得到夫君如此的信任,她不由得又是两眼晶亮,秋水盈盈一般地望着他。 崔行舟倒是习惯了她这般看着自己,悠悠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入她的碗里:“快些吃饭吧,不是说一会要回铺子上查点送来的瓷器吗?” 眠棠也觉得自己方才的目光太孟浪,不符合贤妻淑德,不由得俏皮地笑了一下,然后赶紧吃饭。 她一会的确是要出门,只是见夫君回来,才想着要跟他一起吃饭,耽搁了功夫。 等眠棠吃完饭,又用竹盐漱口后,便稍微收拾停当准备出门去了。 崔行舟恰好也要出去,他今天来灵泉镇除了吃一吃李妈妈的饭菜外,最重要的是要拜谒一位告老还乡的朝中大吏,所以看着时辰,便也一起出门了。 王爷的马车正好要路过玉烧瓷铺,崔九迟疑了一下,觉得既然顺利,不管顾她也不甚好,便叫眠棠一起上了车。 眠棠第一次跟夫君一起出门,心里甜滋滋的,规规矩矩坐在崔九的身旁,觉得马车里满是夫君身上淡淡幽竹般的气息。 当马车从北街口驶出来时,午休的人们还没有返回来,略显得冷冷清清。马车顺着石板路朝着瓷铺的方向慢慢前行。 可是转到了一处僻静的街口时,从道路两边的高墙上突然跃下了几个彪形大汉。有两个上前就架住了马车车夫的脖子。 而另外几个立在巷子口望哨把风,分工井然有序,一看就是劫道的行家。 其中一个一把扯下了帘子,看也不看崔行舟一眼,只举着一把锋利的长剑,指向了柳眠棠的喉咙,阴恻恻地说道:“柳姑娘,你当初走也就走了,可是为何要偷偷藏了公子好不容易筹集的银子?如今账房点出了错漏,公子有交代,只要你肯还回来,他既往不咎!”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柳眠棠听得一头雾水,只调高眉毛道:“你家公子是谁?我又拿了什么。你莫不是认错人了?” 那大汉一看柳眠棠不认账,只呵呵冷笑了两声,懒得废话,只想将柳眠棠从马车上扯下来捆了。 至于柳眠棠身边坐的那个男人,他连看都未看。芸娘事先跟他们说了,柳姑娘如今嫁给了一介商贾,绣花枕头样的男人,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大约就是这个。一个做买卖的,自然更得惜命。他若敢动一动,立刻便在他的身上捅个窟窿! 可是就在他的手堪堪碰上柳眠棠时,她一旁那个绣花枕头样的男人却悠悠开口说话了:“不知她拿了你们多少钱?我来替她还就是了。” 领头的大汉一听,都要笑岔气了,他挑着眉恶狠狠道:“三千万两的雪花白银,你还的起?且给老子滚到一边去!” 说着手里的长剑一挽,就想要将那绣花枕头的脸儿给划花了。 但是大汉的手腕子刚往前一伸,那个吃软饭的白脸儿竟然伸出两指,夹住了那薄薄的剑身,然后一个借力的巧劲这么一带,竟然将大汉一把给扯入马车里。 柳眠棠方才手一早就摸到了李妈妈给她放置到一旁的一对铜铸的铃儿上――这铃儿是神医赵泉托人送来的,让她闲着没事的时候举握,复建手腕筋骨之用。 如今这对铃儿可算派上了用场,只被她高高举起,趁着崔行舟将大汉扯进来的功夫,两下子便砸在了头顶之上。 眠棠认穴的功夫很准,虽然两手气力不大,却足够让那大汉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崔行舟这次是第一次亲眼看她打人,的确是出手看着绵软却穴位狠准。 就在这时,马车外的打斗声也不断,就在眠棠探头要看个究竟时,脖子后一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崔行舟一个手刀巧劲儿将她敲晕之后,外面的暗卫也一起出动,拿下了那几个拦截的大汉。 “王爷,人都抓住了!”暗卫跪地向崔行舟禀报道。 淮阳王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将人提去审问。 虽然方才只有只言片语,但是也足够崔行舟推敲出大概了。 这个柳眠棠,胆子也是太大了,她当初逃跑时,可不止带走了一匣子首饰和银票子,居然还卷走了那个子瑜公子的大笔的贼赃! 三千万两的雪花白银的确不是小数,那位子瑜公子倒是沉得住气,现在才来索要! 崔行舟在北街的宅子设立了这么久,总算是钓出了像样的鱼虾,倒也不枉费了他的耐心。 当下那位朝政的回归故里的大吏,也改期去拜访了。 因为那些个贼子有专门的酷吏去审,崔行舟倒也不必亲力亲为,便将昏迷的眠棠先送回了宅子里。 结果马车刚到了门口,却看见镇南侯赵泉领着小厮在门口探头探脑。 当看见崔九将昏迷中的柳娘子从马车上抱下来时,赵泉吓了一跳,以为柳娘子旧疾复发了呢,待听说是崔九敲的,立刻大为光火。 赵侯爷老早就把这小娘子看做了自己宅院里的女眷,崔九这厮下这样的狠手,他如何肯干?当下横眉立目道:“王爷可是在军营里打骂惯了兵卒,这么娇滴滴的女子,你也下得去黑手!” 崔行舟原本以为眠棠路上就能醒的,没想到眠棠却一直气息紊乱,似乎陷入了梦魇之中,所以他也有些担心,只皱眉道:“我不过是使了巧力,让她昏睡一下而已,手劲并不重,你看看她是怎么了?” 说完,崔九便大步流星地将柳眠棠抱入了屋内,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玉腕让赵泉诊脉。 可是赵泉的手指快要挨上时,崔行舟的眉头一皱,觉得就算是失节女子,也不该让人随意触碰。 想着便从怀里掏出块汗巾子,盖在了那截莹白的手腕上。 赵泉觉得他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不由得瞪了他一眼,想要揭开汗巾子切得仔细些,可是接触到崔行舟微微眯起的目光,到底不敢造次,只隔着汗巾子给她诊脉。 眠棠的脉息有些紊乱,可见以前的淤血之症还是没有消散,看来还要再加重汤药调理才行。 诊脉之后,赵泉便又写了一副方子,交给李妈妈让她给柳娘子煎熬。然后他又郑重交代崔行舟,女人的身子骨原本就娇弱,像今日之举万万不可再用。 若是往常,淮阳王只会冷冷一笑,像他这种做事不择手段之人,怎么可能会怜惜一个失节反贼的女子? 可是这一次,淮阳王竟然没有出口嘲讽,而是沉默地听着,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赵泉从北街出来时,还在恍惚着,总觉得自己这位相交多年的好友似乎是哪里不对了。但是具体是哪里,他一时又说不清楚。 眠棠陷入一团如烂泥一般的梦境中,在梦里有人给她看一本账目,然后问:“柳姑娘,你看该怎么办?” 32 第 32 章 眠棠根本搞不清是什么账本, 可是嘴里却直觉说道:“先不要呈报给公子,我自会将账目梳理清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接下里,她便埋首在了桌子前, 开始一笔笔地重新理账。不知怎么的,眠棠就是清楚, 她在将账目做空头的周转,重新制作了一本假账, 而如山的白银顿时化作无数涓涓细流从总账上分拨了出去…… 再然后,她则看着一辆辆的马车从面前经过, 虽然看不见箱子里的物件,可她心里也是清除马车上是一箱箱的都是白银和银票…… 当眠棠在一阵欲裂的头痛里醒来时,出了觉得梦里忙碌得有些乏累外,还觉得梦境太过荒诞。就算她砸卖了夫家所有的店铺,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银?而且她还如贪官一般作假帐贪墨……莫不是听了那贼子的话,一时错乱,做了乱七八糟的梦境? 可是梦又似乎太过真实,让人有些恍惚地转不出来…… 所以她睁开一双眼,一直愣愣看着房梁。 “你醒了, 要不要喝些水?” 一直坐在一旁的崔行舟这时撂下书本问道。 此时夜已经转黑, 桌上烛光如豆,散发着微弱的光。 眠棠有些无力地调转头看着他,一时间恍惚着, 似乎又回到了重病初醒时,看着她的夫君透着无尽的陌生感觉。她试着起身,却使不出气力, 只绵软无力地问:“我是怎么晕倒的?” 崔行舟平静地说:“被你敲晕的贼子醒了,偷袭了你……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想起什么?” 眠棠看着夫君英俊而文雅的面庞, 心念微动,又觉得自己太过多疑,怎么一时间竟然想问是不是夫君亲手敲晕了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样的话,自己想想都荒诞,所以她咽下没有说出,只是声音嘶哑地问:“头痛得厉害……那些人……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大胆?还直愣愣地管我要银子?” 崔行舟听她这么问,倒是想起了方才审问犯人的暗卫来报。 那些人竟然都是狠角色,十个有九个咬牙不说,不过倒是有一个被烙铁夹棍伺候了一顿后,终于开口说了实情。 据他们说,柳眠棠当初从仰山出走时,自己亲自做了空账,卷走了山寨大笔的钱银。因为账目做得滴水不漏,加之山寨的产业遍布各处,每到年中时才会呈禀一次账目,所以之前压根无人发现。 只是这次接替她拢账的一个叫芸娘的女人发现了错漏,这才命他们下山来找柳眠棠。 待暗卫要细问芸娘为谁,那个公子又是什么来路,而且柳眠棠为何能接触到这大笔的账目时,那个匪徒嘶哑着嗓子道:“我们公子是……” 他话还没有说完,一旁另一个奄奄一息的匪徒竟然突然抬头,从嘴里吐出一支暗藏的毒针,一下子钉死了那个开口招供的,接下来,剩下的几个互相看了一眼后,竟然纷纷咬舌自尽了。 暗卫们没有料到一群山匪竟然如训练有素的死士一般,如此意志坚定。也是措手不及,一下子没了活口。 崔行舟沉着脸听了暗卫禀报。倒是梳理出了大概。 那个陆文可真是奇葩,竟然有让自己的女人管账的习惯。更为可怕的是,这群山贼竟然拥有巨额的资产,各地还有产业……如此看来,他们的野心不小,怎么会如此乖顺地招安投降? 那个陆文究竟是什么样的来路? 至于柳眠棠做了卷走了大笔的钱银的事情。崔行舟倒是毫不怀疑,依着柳眠棠现在的表现,她的确是有这样的胆色本事。也难怪当初被挑断了手脚筋…… 只是现在,柳眠棠压根不记得在匪窝里的事情了,可是那些个贼子并不知,若是让他们逮到了柳眠棠,可以想象她的下场定然是生不如死。 自从陆文招安事定后,崔行舟一直想撤了北街的宅院的。只是一时惫懒了,想着再看看情况再说,没想到竟然引出这般惊天的隐情。 看起来,这北街宅院还撤销不得,更要加紧守卫,继续钓鱼,看看不能不能查明那个子瑜公子,还有匪徒口里的那个芸娘的底细。 更重要的是,他得搞清楚柳眠棠在那仰山里充当的又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 不知为什么,眠棠发现自从那次出街遇到了匪徒拦路后,夫君回家的时间骤然变多了。 除了中午时,会出去半日外,一般中午吃了饭后,下午就不出去了,跟她下棋看书,好不悠闲自在!一副惫懒了下棋学业,回归了宅院的样子。 只是有许多时候,他看她的目光炯炯,似乎多了些探究的意味。 虽然夫君在家是好事,可是眠棠总要问问他缘由。 当问起他,崔行舟淡淡道:“我学了那么久,可棋艺并没有比你高明哪里去,还是不学了。” 贤妻眠棠听了这话时是无比震惊的,她没有想到是自己打击了夫君学棋的积极性。可是她也纳闷道:“我以前是不会下棋的,夫君知道我是跟谁学的?” 崔行舟刚刚跟她下完一局,一边收着棋子一边看着她,嘴角微冷,漫不经心道:“我也不知,大约是跟子瑜公子学的吧……” 眠棠想着自己当初看着那个子瑜公子下棋的莫名熟悉感,不由得觉得夫君的话也许是真的。她当初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能趁夫君出远门,就跟不是夫君的男子如此厮混?这到底是得下多少盘棋才能练就出的棋艺啊! 这下子,下棋的雅兴全没了。眠棠亡羊补牢,抓起破箩筐里的衣料子,往崔九的身上比划。 夏日快要到尽头了,待得天气转凉,夫君也该添衫了。外衣自然是要买来的才合身体面。可是内衫总要做娘子的亲手做,穿起来才贴心。 因为大病一场的缘故,她全忘了该如何做妻子。 幸好眠棠平日里,常往北街各家门口的长凳上坐,嗑瓜子纳鞋底时,知道了四季冷暖,婆娘的营生,倒是可以跟着一众婆娘行事给夫君扯布添内衫了。 因为莫如带回了夫君的一箱衣服,眠棠就找出了崔九先前的一件内衫,照样子裁剪了布料子,每日细细密缝,如此辛苦了几日,总算是出了些样子。 崔行舟站起身子,任着眠棠拿着衣料子在他身上来回的比划。 眠棠的个子虽然照比江南女子来得高挑些,可是跟他伟岸的身高相比,就显得小鸟依人了。 跟生意场上的利落干练不一样,在针线活计上,这个柳娘子手笨得很!单是这个衣袖子就改了有三四回了…… 他垂着眼,微微低头看着眠棠。她先是微微蹙眉,仔细比量了腰线以后,甚是满意,红唇微启,笑得甚是明悦。 可如此醉人的笑靥落入崔行舟的眼底,却愈加不是滋味了。 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在想着:这个女子在那个子瑜公子身边,究竟是一直委屈求全地苟活,还是日久生情,与那个子瑜真生出了夫妻之情呢? 就算她起初是良家妇女,可是被那等儒雅的公子俘虏去做了妻妾,是不是也生出了几分真情不然的话,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替他管账? 不过想到后来,这女子胆大包天卷了那反贼的银子,崔行舟的心里倒是略微原谅了眠棠。 最起码,她知道迷途知返,不该与那些反贼流寇为伍。 只是那么大把的银子,她怎么敢?他和她做了这么久的假夫妻,倒是能感觉到她的为人,虽然爱财,但绝非贪利忘义之辈。再则说,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贪墨那么一大笔的钱? 而且先前从来没有人寻过她,直到那个子瑜发现了她还活着,才有人寻上门来。 想到那个匪徒说起那个叫“芸娘”的女人,崔行舟冷哼一声。 贼子就是贼子,居然有任枕边人管账的习惯,想来是眠棠失宠,新欢上位,那账本子就转入了新压寨夫人的手里。 也不知是新欢勾结了什么人贪墨了银子,便一股脑地栽赃给了柳眠棠这个下堂弃妇。 类似这般勾心斗角的毒辣妇人,他父王的宅子里乌泱泱皆是。崔行舟从小见惯了她们的肮脏手段,略想想,便推敲出大概了。 想到这里,再看向眠棠,便想起她当初在江里奄奄一息飘浮的样子……再精明更干又有何用,遇人不淑的她就是那样被人利用殆尽,像抛甩垃圾一般扔在了江中…… 眠棠比量完衣服,一抬头就看见夫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只是那目光透着冷峻,竟是说不出的冷漠疏离。 她忍不住迟疑了,复又抬手看了看自己的衣衫,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两只衣袖子竟然一长一短。 “啊呀!”她羞愧难当地叫了出来。怪不得夫君这么看她,怎么这衣袖子又出错了? “夫君,你会不会嫌弃我手脚太笨?”她不再抬头看他,只懊丧地将手里的衣服扔回到破箩筐里。 而崔行舟此时也从沉思当中拨转了心神出来,看着她羞愤得要钻地的样子,觉得倒是有些好笑,温和地道:“你拨打算盘不是很灵吗?针线活计笨一些,才显得周全,不然天下的灵巧全归了你,其他的姑娘可怎么活?” 这话便如豆粒烛光,一下子将眠棠晦暗的脸儿点亮了,她目光炯炯看着夫君,心里的爱意更胜,觉得夫君就算夸人,也是含而不露,让人觉得特别顺耳好听。 不过夫君既然弃了学棋的心思也好,以后铺子里总归是要他来管的。 “夫君,既然你觉得我算盘打得还行,那我明日便教你打算盘可好?而且铺子里的账本看得我头痛,若是你来接管,就再好不过了。” 崔行舟没想到她会转到这里来,不由的微微蹙眉,迟疑道:“铺子上的事情,你管就好。” 眠棠正替他宽衣,听了这话,先是红了红脸,然后羞怯地说道:“街上的尹妈妈她们总是问我们崔府什么时候添丁呢……妈妈们说,铜银一类,本性属阴,若是想一朝怀胎,当避忌着点……我想着,夫君的年岁不小,也该膝下添子,便想着好好休息一下,调理调理身子……” 这话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她说的话虽然都是正理,可原不该由自己嘴里说出。可让人恼的是,她的婆婆早逝,家里并无催着添丁的老人,少不得要她顶着红布样的脸儿,自己说出来…… 天啊,夫君会不会误以为她是床榻寂寞,迫着他解开心结,跟她鸳鸯双宿双飞? 崔行舟显然是误会了。他定定低头看着眠棠脸儿,那一抹红似晚霞,层层晕染一直往脖颈那延伸了过去…… 算起来,这女子已经与自己同床共枕了月余,虽然他谨守君子之礼,并没有动她分毫。可是她的名节到底是受损了。 依着从前,崔行舟是要她入庙庵的。后来难得心善,又想着让她自立门户。 可如今看来,仰山的贼人并不肯放过她,就算清匪了之后,也难保有漏网之鱼。如果再有人寻上来,如之前那般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一个手脚俱废的女人该如何自保? 一时间,崔行舟又费心又替她想了想夫婿的人选。镇南侯赵泉倒是对这女子情有独钟,可是他那种懒散松垮的性子,哪里能维护周全眠棠?搞不好,自己都能折损了进去。 思来想去间,崔行舟懒得再想,只慢慢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如哄孩子一般道:“你身子弱,还需得调养,以后……我总归会给你个孩儿的……” 眠棠没想到夫君原来是顾及着自己的身子,才一直不肯与自己同房,只觉得自己方才的话,也太显得急切了。当下,再顾不得羞,只径直揽住了他精瘦的腰身,将脸儿埋在他的胸膛里吃吃的笑。 崔行舟略显无奈地看着她,突然觉得以后事情全都了清了,收了这无依无靠的女子为外室,也无不可。 反正他未来岳丈一家,已经暗访了一遭,误会了他收纳了外宅,而表妹廉苪兰更是连问都没问。只要安顿了廉家的那帮子子弟,给足好处,廉家上下,似乎都默许了这事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此一来,一切便都顺水推舟吧!反正以后他也不会抬眠棠入门,打了廉苪兰未来王府女主人的脸面的。 而柳眠棠,他以后会跟她将事情挑破,告知真相。只要她愿意,他会给她体面的富贵,维护了她的周全,不让歹人害了性命,过上饱足安顿的日子。 这么一想,崔行舟突然心情一松,最近心头的不畅快似乎迎刃而解了。 一时间,北街“夫妻”各自的心结都纾解了不少,便一起躺回到了床榻上。 二人也不会立刻睡着,眠棠便依偎在崔行舟的怀里,说着些内宅琐碎的事情,三言两语间,便转到她近日纷杂的梦境来了。 也许是上次被那个王八蛋匪徒敲晕的缘故,她近日总爱做梦,只是梦里都是支离破碎的,不甚连贯。光是运银子和转换银票就忙碌了几个晚上。 只是往常她都是一人在床上醒来,会有种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幸好夫君最近总在家,夜里也会陪着她同睡,每次她做梦时,他都会细心地叫醒她,问她梦见了什么。 月半阑珊时,有人挨着自己说话,倒是驱散了寂寞孤寂之感。 不过虽然是梦境,眠棠还是有些不适,最后不禁迟疑地问夫君:“夫君,官府里可曾说了那些人是什么来路?为何要拦路抢劫?难道……我真的卷了别人的钱?” 崔九漫不经心地卷着她的长发问:“是做梦罢了,不过你会私拿别人的钱财吗?” 眠棠认真地想了想:“我为何要拿别人的?不是我的,无论是钱,还是人,白给我都不要!” 她说这话,也是向夫君表白,那个什么子瑜公子,还有赵泉这类妻妾成群的男子,她以后连看都不会看,更不会受了他们甜言蜜语的引诱! 崔九提了提嘴角,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相比于北街的岁月静好,仰山一处幽宅里的芸娘就有些气急败坏了。 她狠狠摔砸了手里的一只杯子,恶狠狠道:“怎么可能?她已经手脚具废没有了武功,嫁的又是普通的商贾,去了的那些个龙卫死士怎么会无一返还?” 她的心腹砚池小心翼翼道:“奴才事后打听过了,据说当天的确是有人在街巷拦车,好巧不巧,遇到灵泉镇附近便服出街的一群兵营将士,所以正好被他们擒拿了去审问。不过当天有人看见他们的尸体从灵泉镇的官衙刑房里抬出来了。应该是没有松口变节……” 芸娘咬了咬牙,细眉紧锁道:“柳眠棠竟然这般胆大,不仅移走了山寨暗中经营的店铺流水,竟然连太子爷当初留下的私产也一并移走了,她……她竟然如此贪心,辜负公子对她的一往情深!” 说完这句之后,芸娘便急得原地打转,仰山兵马众多,若寻不到那笔钱,山寨剩下的钱银也不多了。若无钱发给部下们,难不成还真要带着他们打劫不成 就在这时,有人在门外道:“孙姑娘,公子有请你去他的书房一叙……” 丫鬟画屏有些慌乱,待门外之人走了后,悄声问她的小姐:“怎么办?公子会不会发现将军手下移用的那笔银子?” 孙芸娘狠狠瞪了她一眼道:“有什么可慌的,尽推到柳眠棠的身上好了,跟她藏匿的巨款相比,我父亲拿的那些,不过是九牛一毛!” 说完之后,她也镇定了许多,只换了衣服,梳理好了头发后边移步来到了公子的书斋。 子瑜的品味不俗,书斋外是一丛名贵的翠玉细竹,书斋内悬挂的字画若是细看,皆出自名人大家之手,每一幅都价值连城。 子瑜正立在窗前听部下汇报事情。身披一身黑色狐裘,此时虽然是夏季,但山中阴凉,似乎不耐雨后的寒气。 芸娘看着他直直望着窗外的翠竹,不禁心里又一阵不舒服,原因无他,只因为那片竹是柳眠棠特意为公子栽种的。 她缓步走过去,福礼道:“刚刚下了雨,公子须得离窗远些,免得沾染了寒气……”说着,她走了过去,想要替子瑜整理一下衣领。 可是一向温和的公子却略显粗鲁地挥开了她的手,然后紧紧盯着她道:“你为何要偷偷派人下山,去寻眠棠的麻烦?” 芸娘咬了咬嘴唇,眼里积蓄了眼泪,楚楚动人道:“公子,您竟然这般想我,若不是如今山寨账面接续不上钱银,我怎么会急得查账,进而发现了柳姐姐的错漏呢?而且我不过是命人去寻她讨要大笔银两的下落,又怎么能说我是在寻她麻烦?” 孙芸娘的模样虽然清秀可人,但是照比柳眠棠的明艳就差得太远了,不过她的小家碧玉的模样,却很温柔贤淑,让男人不自觉温柔以待,免得唐突了柔弱女子。 而此时的芸娘更是声音微微发颤,若受惊的兔儿一般。但凡不是个硬心肠的,都会不由自主收敛了声音。 子瑜公子似乎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语气太冲,看着芸娘眼红的模样,不由得缓下了语气道:“眠棠做事从来都是有章法的,你为何问都不问我,就自作主张。结果闹出这样的乱子,惊动了官兵,连死了六名死士,你要如何收拾?” 芸娘其实也没有法子收拾,只声音柔弱道:“我只是让他们去问问,并没有为难姐姐的意思,怎么姐姐如此不念旧情,叫来官兵对付昔日忠心耿耿的部下……” “闭嘴!去打探消息的人不是说了,是他们运气不好,正撞上了穿便服出街的淮阳王部将了吗?眠棠哪有那通天的本事随时指使淮阳王的部下?” 听芸娘指责眠棠的不是,子瑜又动了肝火。 此时,正与公子研究对策的心腹秦先生开口道:“公子,孙姑娘不过是焦灼着账目不对,这才情急下让人下山询问,她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您也不必太过生气了。” 33 第 33 章 子瑜不再看泪眼婆娑的芸娘, 只再次望向了窗外沾着雨滴的翠竹长叶,声音低沉地对她道:“想我父王当初遭逢惊变,是你的父亲和一干昔日忠心耿耿的部将护着我和弟弟出了东宫, 只是弟弟不幸体弱,没有扛得过那一杯鸩酒的毒性, 而我幸好得了你们的庇佑才得苟延残喘,勉强活了下来。这一切, 我都是感念的……” 说到这,他声音顿挫了一下, 接着说道:“然而眠棠虽然不是东宫的旧人,却也为仰山立下了汗马功劳,你们说她吞没的那些个产业铺子的流水钱银,哪一个不是她尽心布置,操持安排的?就算她真想拿,也是应当应分的。” 芸娘最忍受不得的,就是柳眠棠犯了万般的错,到了公子那里也变成了千万般的好。 她当下咬了咬嘴唇道:“柳姐姐若是觉得委屈,拿了店铺的流水也无妨, 可是账面上还不见了公子您的私产, 那可是当初太……你的父亲费心藏匿以备不时之需的钱银啊!” 子瑜苦笑了一下,怅惘地开口道:“那笔旧财,安置在一个很稳妥的地方, 眠棠临走时已经告知给我了,以后你不必费心纠结这件事情了。” 芸娘听到这,不由得一愣。因为公子以前从来没有提过柳眠棠转移私产的事情。她不由得心内一惊, 迟疑道:“我在柳姐姐还没有离开前,就已经接管账目, 为何她没有同我说起?难不成是不信任我?” 说到这里,芸娘的泪眼再次积蓄,似乎是被柳眠棠的多疑而伤害到了。 可是子瑜显然没有看到她委屈万状的样子,他一直立在窗前没有回头。 芸娘还想再说下去,可是子瑜却开口打断了她:“这事就到此为止,账面上的亏空,我会想办法的。你以后莫要去找眠棠的麻烦……我有些累了,你且先下去吧。” 芸娘咬了咬嘴唇。今日折损了六名龙卫,她无论说什么都是理亏,倒不如等子瑜气消了,再作打算…… 于是她便福礼之后,柔柔叮嘱子瑜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开了。 待得芸娘的身影消失在轩窗前,秦先生才开口道:“公子,柳姑娘这么费心安排,可是发现了账目有不妥之处?” 子瑜缓缓点了点头道:“有人一直在抽山寨钱银流水,而且还不止一人,所以眠棠干脆釜底抽薪,抽走了流水,藏匿了旧产,另外做了一笔帐,让那些个贪心之人无迹可寻,自然能露出马脚……” 说到这里,他的心都在微微抽动,眉眼里是遮掩不住的痛苦,“可是我当初居然还责怪她为人善妒,不肯放权,总是无故嫉妒芸娘……秦先生,我当初是不是做错了?” 秦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宽言安慰:“柳姑娘志不在此,公子强留她也是无用。而且将来您是注定是要重返京城,夺回社稷江山的。柳姑娘的性子硬,为部将尚可,但是若是为一国之后,却欠缺了胸怀,只能说,她不是跟您同走一路的啊!” 不过秦先生还有一句话未说,那就是若单看柳姑娘的本事,那真是无人能及,芸娘虽然深得东宫旧部支持,可是她照比着柳大姑娘,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啊!若柳姑娘背后有可靠的父族支持,别说为后,当个女皇都可以啊! 但是秦先生也非东宫旧部,如今芸娘在仰山势力正盛,她的父亲孙连胜更是手握兵权。秦先生不想招惹了东宫旧部一系的敌意,自然不会说出心里的话来。 子瑜没有说话,他明白秦先生所言,也是东宫旧部的意思。柳眠棠的能力太强了,又是个女子,自然难以服众,只不过以前,是靠着他出面维系平衡罢了。 可是当他动了娶眠棠的心思时,重重阻力便接踵而来,加之那时淮阳王的兵马死盯着仰山不放,损耗了不少兵力,山上主张招安走怀柔路线的人越来越多。 他放她走,并非是真的放手了,而是希望能就此团结了松散的人心,度过一时难关罢了。 可没有想到,她的心那么决绝,下了山就嫁人了。 这一次,她埋下的这部暗棋再次生效,当传出账目亏空的消息时,各处报上来的钱数竟然比柳眠棠藏匿转移的钱银还多,许多人以为眠棠卷走了钱银,趁机将亏空的数目呈报上来,妄图栽赃到已经下山的眠棠身上。 看着秦先生整理好的一笔笔数目,子瑜冷笑了一声——好一群落井下石的无耻之辈!果然迫不及待,纷纷栽赃到了眠棠头上。 再看着桌面上眠棠临走时熬夜为他写下的那本厚厚的真实的账目,子瑜的心再次隐隐作痛。 她的字,还是那么难看,冰雪聪明的女子,却不耐握笔写字……翻到账目最后一页时,却是一行极力写得工整的字体——成大事者,成竹在胸,不必急于一时痛快。心内有数后,且徐徐图之…… 依着眠棠的意思,待得贪墨者显露后,也不可急于一时,不然仰山正值多事之秋,操之过急,清除腐败的话,很容易人心浮动。 如果她没有走,此时定然已经有了整治这些人的法子。而看他因着这些人动怒,她一定是像猫儿一样乖巧地依偎在他的肩上,柔声细语地劝慰着她。 看到这里,子瑜的心口又是一阵抽痛。身边人都说她不适合他。可又有谁知道眠棠泼辣干练的另一面?她的心其实是最软的,所以她才不忍心看他左右为难,舍弃了这仰山的一切, 爱过柳眠棠这样的女子,他这颗残破的心里还能再装下谁? 就算一切如愿,他成功夺回原本该是属于自己的位置,可他的身边站的不是她又有何意义? 可是如今大事未成,权利倾轧勾心斗角却如雨后野草丛生,他唯有独力艰险前行,待得大功告成之日,他会亲自跪在眠棠的面前,将她迎回自己的身边。 此时夜幕低垂,窗外竹影绰绰,大燕开国皇帝的第四代嫡孙刘淯,刘子瑜摸着紧贴胸口的荷包,一如往常一般度过漫漫长夜…… 再说北街的宅院,每日照常炊烟袅袅,按部就班地过日子。 眠棠手头有了银子,又雇佣了许多画瓷填色的画匠。这些人都是陈先生亲自把关的。 虽然这些人画工不如陈先生,可有了他们,像枝蔓、花卉一类都可以交给他们去做了,陈先生只需打好样子,设计出别致的花色,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就可以就着一小壶酒,慢慢享用李妈妈的美食了。 眠棠每日里看看单子的进度,觉得能在期限前赶出活计,心里也就有了底气。倒是可以空闲下来,与人交际了。 话说北街崔夫人来到灵泉镇后,大部分的交际活动都是在街坊的长凳上,对于灵泉镇的贵妇们都不甚熟识。 但是有了贺家三小姐引荐就大不相同了,柳眠棠终于有了参加灵泉镇夫人小姐们茶会的机会。 眠棠知道做生意少不得这些应酬,多认识人,就意味着会多些门路。所以她对这类活动也很重视。可是自己的首饰盒子略显空泛,少不得要添置些首饰,撑一撑场面。但是去了一圈铺子,好看的都太贵,便宜的又没有心仪的,倒不如戴了首饰盒子里的旧物呢! 没想到这天晨起时,夫君居然不声不响地递给她一个素锦包裹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整套的碧玺镶嵌的头面。那花样也是街面上没有的,无论是雀头钗,还是如花蔓一样的项链都正合眠棠明艳的气质。 只是一分钱一分货,这等镶嵌工艺复杂的头面价钱也不会便宜啊! 眠棠有着瞠目地看着,都不敢戴,小心翼翼问夫君这得花费多少钱。 崔行舟面不改色地说:“托了熟人打制的,用料做工比一般铺子里的走心些,没有多少钱。你喜欢,我以后还给你定就是了。” 算起来,这是夫君自香粉后,第二次亲自给她买东西了。夫君是富家子弟,品味不俗,所以他送给自己的东西不多,但个个都是精品。 眠棠这才放心地往身上戴,只是那项链的钩子有些复杂,眠棠怎么也戴不好。崔行舟便走到的妆台前,伸手替她扣好。 眠棠肤白,细细的脖颈被翠绿的碧玺显得更加莹白。眠棠看得很满意,心里生出无尽欢喜,不由得抬头冲着身后的夫君甜甜地笑。 崔九不由自主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所及之处便是羊脂般光滑柔腻…… 就在这时,传来了李妈妈重重的咳嗽声。只见她托着熨烫好的衣服立在门前。 说实在的,方才那一幕李妈妈看得心惊肉跳,都怀疑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呢。 王爷从来不是儿女情长的人,就算是做戏稳住柳娘子,这亲自给她戴链子摸脸的……也是太过了! 如今她也看出来了。柳娘子对王爷那是情根深陷,实打实地喜欢。王爷还这般对她好,那她岂不是痴心错付,再也拔不出来了吗? 照着这样,以后就算遇到了适合的郎君,可她若是处处跟淮阳王比较,岂不是心内失落,眼高手低,就此错过了良人,耽误了终身? 造孽啊!李妈妈黑着脸进来,却没有发现这一句腹诽,已经成了她近日里的口头禅了。 待得眠棠去院里吃饭,李妈妈故意缓了一步给王爷更衣,然后小心翼翼地小声说:“王爷对那娘子这般好,只怕那娘子以后缠着王爷不放……可如何是好?” 崔行舟神态自若地整理衣袖,也不理妈妈的话茬,径自吩咐道:“眠棠体寒,赵泉说若不调理恐怕会落下慢病。我已经命人送来些调养身体的滋补药材,你依着方子给她做了吃……另外她如今事多,只你一人办差事也辛苦,明日里人牙子会送两个丫鬟过来,她们都不是王府里出来的,你细细交给她们规矩就是了。” 李妈妈不敢造次,反正无论做什么,王爷心里自有章程,轮不到下人们多问。她能为柳娘子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可待得柳眠棠跟崔九一起出门后,李妈妈看王府管事派人送来的滋补品就可就有些傻眼了。 这些药材的确名贵,而且滋补……可是像那等子姜母鹿茸膏,还有秘制的仙茅鸡藤血丸,驱寒倒是能驱寒,但大部分都是王府里给王妃贵妾备孕调理身子用的。 王爷让柳娘子吃这些个,究竟是什么心思难道是怕柳娘子以后改嫁,生不出孩子吗? 再说眠棠出门后,在巷子口与夫君甜蜜告别。 她去参加夫人们的茶会,而夫君要去拜访来路过此地的京城旧识,所以并不同路。 当柳娘子来到贺家的府宅时,一众灵泉镇的夫人小姐们也差不多到齐了。 灵泉镇并不大,一年里佳节的次数有限。这些个家财万贯的夫人们的新衣行头只能在此类茶会里展示了。 所以每次茶会,只能用争奇斗艳,珠光宝气来形容。 只是本地夫人小姐精心准备多时的风采,再次被个外乡来的崔夫人给夺了去。 当柳眠棠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窄袖襦裙出现在人前时,人人都看得眼直了。 时下流行窄袖衣配裙子来穿,这类瘦窄的衣服最显体型,但凡腰间赘肉,身形不周都要显现出来,并非谁都能驾驭得了的。 但这等刁钻的衣服穿在崔夫人的身上,显得身形丰润而不失曼妙。若说她瘦,那该丰润的地方可是高耸入云;可若说她胖,腰肢纤细的莹莹不及一握,当真是让人妒忌啊! 原本人天生的样子长得就美了,偏偏还会打扮。别的不说,只她今日戴的头面就价格不菲,式样别致,让人看得眼红心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关于这位崔夫人,在座的诸位夫人们先前也打听了一些。只听说她家夫君原来做生意破败了,在北街买的宅院落脚。 那北街可不是什么富户呆的地方,大都是些小本生意的商贾之家,或者老爷安置外宅子的地方罢了。 所以这些家财万贯的夫人们对于这位柳娘子也是透着鄙薄之意的。 而且她们也知道柳娘子是如何谋得贺家的差事的。不过是取巧地买下了运送黏土的道路,讹诈了一干同行而已。 总之,就是爆发的破落户,夫人们心里难免有轻视之意。 可是待得亲眼看见了柳娘子,才发现这位外乡女子通身的富贵之气,品貌衣着皆不俗,隐隐竟有股子高不可攀的气质。 一时间原本打算冷落了这娘子的同仇敌忾,便在柳眠棠自带气场下有些土崩瓦解。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贺珍作为主人倒是异常亲切,热络地将柳眠棠引到了座位上。三小姐对茶会上的插花、花牌一类消磨时光的花活儿安排得也甚是周到。 只是柳娘子似乎对这类夫人们消磨时光的花样子都不甚熟稔,只含笑在一旁闲看着。 女人们在一处,原也不像男子那般功利心甚强,便东拉西扯地闲聊罢了。 在柳眠棠看来,跟北街门前的长凳子相比,只是少了几把香炒的瓜子而已,并无太大的区别。 只是这些夫人们闲话的家常,要比北街里的东家长西家短要精彩许多了。 譬如本镇守备的侄儿一直不见踪影,他的侄儿媳妇一家闹到了官府,要求和离,免了守活寡的苦楚。 聊到这一节时,贺珍引着柳眠棠说话,立意看她知不知情。 眠棠却神态自若,当了全然不知的样子。她才不会傻得说出那个浪荡子翻了她家院墙的事情。毕竟夫君说他是花了许多钱银,才堵住了官府衙役的嘴,免得案情外泄,败坏了她的名节。 贺珍见套不出话,便也不再强求,只微笑着聊些别的去了。 等到吃点心时,那话头不知怎么的,就转到淮阳王也快要大婚的事情上了。 毕竟这些瓷坊的夫人们最爱贵人们成亲了,到时候精致的瓷器摆设,成套成套的添置。婚礼的碗碟也要特制的式样,乃是油水丰厚的上等买卖。 柳眠棠一听这个,也来了精神,眼睛晶亮地听着夫人们说着未来的淮阳王妃廉小姐的事情。 而李妈妈则是惯常拉着一张黑脸,有几次说得兴起的夫人们一抬头,就看见这婆子撑着铜铃般的大眼狠瞪过来,怪吓人的…… 而三小姐听了这个时,脸色腾地变白了,不大好看的样子。 柳眠棠一直安静地在一旁吃着点心察言观色,自然能瞧出来有些夫人说这话时,故意看贺珍的脸色,也不知这里蕴含了什么典故。 不过在茶会散去时,柳眠棠因为喝多了茶水,便带着李妈妈去了一旁的恭房解衣。 她出来是正好隔了一道假山,听得两位出来的夫人小声道:“看贺三小姐方才脸白的样子,真的是上心了,她也老大不小了,拖着不嫁,却痴心着将来入王府为妾,简直白日做梦!贺二爷这个做爹的也不管管他!” 另一个看起来跟贺家很熟稔,也小声道:“怎么没管?可管不动啊!都说那个淮阳王模样俊美,姑娘家一见便要误终身的!这不,三小姐现在是瞧不上别人了……” 那两个夫人不知假山后有人,只小声窃笑了一阵后,便沿着路出去了。 柳眠棠没想到解衣而已,却听到了关于贺珍的一段不嫁秘闻。由此可见,再高贵的茶会,也与北街的长凳有相似之处,都缺少不得别家的不幸来反衬自己的幸福。 柳眠棠喟叹了一声后,转身便看见了贺珍紧绷着脸正立在她的身后。可见方才那两个长舌妇人的话,也入了正主儿的耳朵。 这下场面就略显尴尬了。柳眠棠原本应该假作没听见,微笑着告辞走人。 可是她又装不来假装看不见贺珍摇摇欲坠的样子。干脆直接将窗户纸挑破了道:“三小姐怎么能这么让人说嘴?走,我陪你撵那两位夫人去,堵了她们的嘴,让她们给你赔礼道歉。” 贺三小姐却苦笑了一下:“她们说的都是事实,我有什么扯她们嘴的立场?” 说实在,眠棠还是蛮敬佩这位做事干练的三小姐的。可她没想到这么冰雪聪明的一位姑娘,在终身大事上竟然这般糊涂,竟然放着正头娘子不做,眼巴巴地奢望着跟那个淮阳王做妾! 一时间,饶是伶牙俐齿的柳眠棠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讪讪道:“三小姐,你这……可就有些糊涂了。” 可是贺珍竟然很坦然的样子,深吸一口气后,恢复了镇定道:“你们都不懂,心爱上了那般的男子,别的男人都是沟渠里的污泥,什么想做妾?我宁可终身不嫁,也不愿意屈就了……” 说完,她的面容一整,冷淡地说道:“时候不早了,崔夫人还请回府去吧。”说着,便头也不会地领着丫鬟快步离去了。 柳眠棠被主人下了逐客令,自然也要快些离开这尴尬之地。 等到她一路回转了自己的家宅,才跟李妈妈说:“世间还有这样的傻女人,家里不愁钱银,模样也端正,怎么傻得要给人做妾?可见那个淮阳王不是个正经东西,说不定花前月下的怎么骗姑娘呢!” 这话,李妈妈可有点接不住。正巧淮阳王拜访归乡的元老回来,撩动帘子的功夫,不多不少,听到了眠棠在骂他。 李妈妈无奈地看了欢喜走过去迎接夫君的柳娘子,微微叹了口气,只赶紧先退了出去。 她的年岁大了,当差这么久,也积攒了不少家财,还未来得及回乡享受。像这等修罗血煞的场面,还是避一避的好。 再说崔行舟,一进门就听见眠棠痛骂自己,本以为是她突然恢复了记忆,要找自己清算。 没想到她犹如欢实的小兔一般,朝着自己扑了过来,忙乎着跟自己更衣擦脸,又好像不似露馅的样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等到细问时,崔行舟才闹清楚自己原来在灵泉镇还有一件自己不清楚的风流债。 可是说起那么什么贺三小姐,他是毫无印象,又哪里故意招惹了贺三小姐不嫁人,眼巴巴地来给自己做妾? 34 第 34 章 不过柳眠棠并不知自己无意冒犯了夫君。只一门心思说着自己今日的行程, 好让夫君知道。 崔行舟皱眉听着贺三姑娘的痴情错付,觉得倒是要纠正了柳娘子的偏见。 因为他并没有犯下眠棠嘴里所说的错处,听她这么误会, 淮阳王心里莫名不舒服,于是便说道:“贺小姐一个商户女子如何能认得淮阳王, 别是被哪个浪荡子欺骗得错许了吧?” 眠棠要不过是与夫君闲说了一嘴,见他如此认真, 便道:“贺三小姐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应该也不至于认错人。只是不知那淮阳王长得什么样子, 竟然能让贺珍迷得误了终身?依着我看,她就是好男子见得太少,若是见了夫君这样的,便知那个淮阳王也不值得一提了。” 她这话倒是让崔九的脸色稍缓了。关于贺珍不婚的话题就此告一段落。 不过事后,淮阳王倒是趁着月头里回王府吃饭的功夫,将高管事唤来问了问。 高管事翻着眼儿想了一会,还真想出了王爷与贺家的交集。好像是崔行舟的姐姐崔芙出嫁前的时候,各家店铺来选送各色嫁妆样子,其中便有贺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时正赶上眞州世道最乱的时候, 贺家半路遇了劫匪, 幸好王爷领兵顺路救下了贺家车马。 高管事记性好,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贺三小姐当时应该也在车上, 目睹了少年王爷的英姿…… 说到这里时,管事还小心翼翼看了看王爷,有些闹不清王爷为何突然想起问这等陈年的事情。 不过各个商铺为了拉拢王府这等大主顾, 逢年过节也不少孝敬着管事,所以高管事自然知道贺家三姑娘迟迟不肯出嫁的事情。 如今听王爷突然问起, 难免疑心是天上的红鸾星动,为痴心错付的贺三小姐牵了红线。 想着王爷刚刚命他给灵泉镇北街的外宅子送去了养身子的补品,说不定那边是有了,若真是有了孩儿,那便不能服侍了。 这边王爷倒是没有闲着,这是又寻了下一位红颜。 九爷这是承袭了老王爷风流的衣钵,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想到这,高管事不禁替府里的廉小姐暗自喟叹了一声,王府的正头王妃可不好当啊!不知九爷能不能犹胜他的父王,王府里的宅院能不能装得下将来成群的侍妾…… 而廉苪兰这边也打探到了风声。 她是王府未来的主母,不必刻意给好处,就有人上赶子巴结她暗自通风报信。 那送往北街的滋补单子,还没等送出呢,就原样子一份,抄录到了廉苪兰的手里。 看着那些个备孕的滋补品,廉楚氏急得不行。只拍桌子对女儿道:“别的地方,你想的是比为娘周到,可是对付男人的手段,你还是差了太多!你想想,王爷正当壮年,却一直迟迟未婚,你不往他身边安排好妾侍,他自然自己要找的。当初我就要抬举了怜香送到王爷的跟前,你就是不肯,如今却叫狐媚之道迷得爷们短了分寸,这……这是要她那个外室在你的前头有孩子不成?” 廉苪兰的心里窝了股子火。可是犹自强作镇定道:“那个北街的不也要过气了吗?高管事身边的小厮来跟我说,说是王爷似乎对贺家的那个三小姐更有意……” 廉楚氏听了更是火大,当下就要去姐姐说一说外甥干的荒唐事。 可是廉苪兰却拦住了母亲:“娘,你与太妃说了又有何用?表哥压根不受太妃的管。你这般除了惹得表哥恼我,什么用都不顶……” 廉楚氏其实也清楚这一点,只无奈地摇了摇头,寻思着道:“那你说该如何?” 廉苪兰紧抿了嘴道:“当初娘要将怜香送给表哥,可表哥没有看上,自然不收。既然这般,他看上哪个,我们便帮一帮表哥,提前将她招入府里就是了。一来,让王爷不再见天往外跑,二来,这妾也可以在太妃跟前学学规矩,莫歪了心思,痴想些不该想的。” 廉楚氏有些明白女儿的意思,可仍旧皱眉头道:“北街的女人是什么出身?可怎么往回接啊?” 廉苪兰轻蔑一笑道:“北街的太不堪,自然不好接,不然表哥也不会给她安置外宅子。倒是那个贺珍,虽然出身商户,可她家乃是皇家御供的皇商,跟宫里的熹贵妃也有些门路关系。这样的小姐虽然算不得贵妾,却也不好怠慢了,娘,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廉楚氏细细一想,恍然大悟:还是女儿分得清轻重。那北街的就算再怎么得宠,无非王爷准她生养些孩儿,将来老有所依罢了。 可是外室生养的孩儿却连王府的族谱都上不去。可贺家小姐就不同了,到底是正经的闺秀,出身清清白白,将来真得了王爷的宠爱,才是女儿的大敌。总要先主动出击,笼络住她才好啊! 就此母女俩商议好后,廉苪兰便准备去那灵泉镇的贺家瓷铺走一走,看看那位贺三小姐是何等的秀美人物,竟然迷得王爷特意回府跟管家过问。 而崔行舟并不知自己王府未来的贤妻已经替自己考虑周详,准备迎个家世清白的妾来服侍他了。 他这两天骑着快马赶到了青州府地界,查了查当地几位官员的卷宗。 这并非他心血来潮,前些日子跟归乡的孟阁老促膝长谈,倒是从这位三朝元老的嘴里知道了一些当年东宫惊变的密闻。 据说被熹贵妃迫害的皇后被打入冷宫里后,太子一早便做了准备,他虽然被熹贵妃假传圣旨骗入了宫中被灌入了鸩酒惨死。可是他的两个嫡子却被太子亲信救了出去,从此下落不明。 直到现在,那两个逃出去的孩子,都是已成为圣母皇太后的熹贵妃的一块心病。 就是当年熹贵妃扶持当今万岁上位的手段太过毒辣,当政之后,又扶持党羽,残害忠良,许多朝臣敢怒不敢言,内心都无比怀念当初贤德的太子殿下。 孟阁老按论年龄,其实是从政最醇熟的时候,可是他却不肯同流合污,只借故了生病早早回乡了。 崔行舟当年是他甚为得意的门生,师徒二人的交情甚笃。如今看来,这个学生的确是有出息,绝非依靠父荫的王孙。所以孟阁老也是在崔行舟的身上有所寄托,对他倒是知无不言。 师生二人密室长谈,快要分离时,孟阁老语重心长地对他道:“老朽看事情不算通透,可是如今九重天上瘴气弥漫,小人起舞,绝非治国长久之计,还望行舟审时度势,不要太过迂腐,保存住实力。一旦朝中生变,便需忠良力挽狂澜,定海万里之外……” 崔行舟拱手表示记下了恩师教诲,便就此告辞别过了。 随后他便来到了青州典查卷宗。 这一查,倒是发现了些许的蛛丝马迹,只是有几卷官员的卷宗明显少了页子,也不知被什么人给扯了下去。 当他回到灵泉镇上时,已经是满天星斗了。回到北街的宅子时,他原想着唤李妈妈叫东西吃。 可是眠棠却一边披着衣裳一边跟他说:“李妈妈早起时有些头沉,好像是昨天吃甜瓜贪凉了,方才郎中来替她瞧过病,已经喝了药睡下了,夫君你要吃些什么?我来替你做就是了。” 崔行舟觉得屋外入夜寒凉,眠棠这般出去会着凉,便又问:“新送来的两个丫头呢?让她们做去好了。” 眠棠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芳歇和碧草看着也算手脚麻利,只是妈妈训导新人太过严厉,只倒水那一样,就让她们练了一下午,可怜的两个小丫头,手腕都肿了。幸好李妈妈今天病了,我想着让她们好好睡一觉,妈妈明天还要布置新功课呢!” 其实崔家也算不得大户人家,可是李妈妈的规矩真多,那些个功课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倒水时居然要无声无息,不能溅出半点水滴,而且腰板手势都有讲究。 说实在的,眠棠当初出嫁时,父亲给她请来的女夫子都没李妈妈这么龟毛。眠棠起初是拦着李妈妈的,不让她这么讲究,可是李妈妈看着两个小丫鬟没规矩的样子,当真是心里容不下哦,只直勾勾地看着,脸儿黑得如墨汁一般,一副“不说出来,老身就要憋死了”的样子,更是无心炒菜做饭。 最后眠棠到底做了甩手掌柜,任凭老的去折腾那两个小的,才算是换来家宅和谐,三餐定时三菜一汤。 现在李妈妈睡下了,两个小丫鬟怪可怜的。夫君嫌弃粗使婆子腌臜,从不吃她做的。算起来,也就只能自己动手了。 崔行舟倒是知道眠棠的手艺,只偶尔个别的菜式做得像样子,像一类家常菜并不拿手,刀工也一般,还需得人来给她打下手的。于是半躺在软塌上问:“你要给我做什么吃?” 眠棠想起还有一篓子河虾,便说:“做炸虾吃可好?我更跟李妈妈学的,炸得酥脆些,撒些椒盐就能下饭吃了。” 崔行舟也是饿了,寻思着做熟了就行,于是点了点头。 看夫君点头,柳眠棠便欢快地挽起头发,用巾布包裹好,然后拉着崔九坐在窗前的桌子旁,挑亮了烛光,磨好了墨汁,让夫君写字。 夫君的字写得特别好看,所以她最近央求夫君给自己写一套字帖,自己闲暇时照着临摹之用。 安排好了夫君,她系好围裙就坐在窗外廊下的小凳子上,腿上放着小铜盆剪虾须子,时不时抬头就能看见夫君床下烛前写字的侧脸。 崔行舟偶尔也抬头顺着大开的窗户望出去,隔着淡青色的窗纱,看着她剪几剪子,便要歇一歇的样子。 她的手腕子不耐力,像这类活计,平日里都是婆子们去做的。 又看到眠棠几次无力放下剪子,崔九最后到底是放下了笔,大步迈了出去,也顺手扯了板凳来坐,接过她的剪子,利落地剪起虾须子来。 眠棠最喜欢夫君的一点,就是说得不多,但是一举一动都是在心疼她。看着他原该握笔挥毫的修长手指却做着女人的活计,真是让她自愧自己无能,累得夫君不能回家立刻吃上热腾腾的饭菜呢。 待得虾子剪了须子去了虾线,眠棠便学着李妈妈平时的样子打蛋调浆子,然后给虾裹了浆子下油锅里炸。 幸好她平时总跟李妈妈学,这次虽然是第一次做,却也有模有样。 炸好的河虾金黄,撒了椒盐调味后,配了过水的米饭吃,正正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崔行舟就着炸虾还有两碟腌制的小菜连吃了两碗,眠棠立志成为贤妻的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殷勤地给夫君盛饭夹虾。 起夜的李妈妈路过内院时,看见轩窗上映着的一对影儿,突然觉得分外的登对! 她摇了摇头,疑心自己坏肚子拉得脑子都不清明了。 如今夏季过了,天气逐渐转凉。眠棠觉得自己有些无法适应南方的入冬天气。只是屋内阴冷事,才显出了被窝里有男人的好处,温热得都不用灌汤婆子了。 眠棠搂着夫君的胳膊,有些想赖床。 然而今天是商会临时加开的聚会,昨儿贺家特意传信,明天每家都得来人开会,她也耽误不得。 是以磨蹭到了最后,眠棠总算是咬牙要起身了。 崔行舟昨日夜里趁着眠棠入睡时,赶写了几封书信让莫如派人送出去了。所以他睡得很晚,此时尤闭着眼儿,顺手拉住了眠棠的手腕:“怎么起这么早,再陪我躺一会……” 眠棠也不想跟夫君分开得太早,可惜庶务缠身,她得赚钱养家啊!少不得温言哄着夫君松手,她才得以起身漱洗更衣。 李妈妈今天精神好了些,就把活计都派了下去。内屋子服侍东家夫妻的活儿交给了小丫鬟芳歇,而厨房的活儿交给了擅长做饭的碧草。 她的身子还有些弱,且得卧床几日。 因为李妈妈病得起不来床。两个小丫鬟不用做功课,心里都猛松一大口气。 她们都是买了死身契的,自然忐忑着主人家的心性。 幸好这家除了老妈子难缠外,两位主人看着都是宽厚的。东家自不必说,俊美得没法形容,让人看了都舍不得眨眼,一举一动都是洒脱风流,一看就是读过书的大家公子。就是为人不爱说话,从来不正眼看她们这些小丫鬟。 而夫人更是位绝色的美人,初时看着人冷,可是相熟了以后,才发现她真是和蔼又爱笑,比那个李妈妈好说话多了。 东家和夫人人好,家里又殷实,顿顿都有肉汤鱼虾吃,两个小丫鬟庆幸自己被卖入了好人家,自然是殷勤做事。 眠棠接过小丫鬟芳歇温热好的补药,一股脑儿地饮了下去。这些补药带着淡淡的药香,味道甘甜,并不难喝,只是再顺口的东西天天吃,也难免厌烦。 可是夫君却说她必须定时饮下才好驱散寒气,不然将来若要孩儿,会费些周折的。 眠棠一听这个,为了崔家的香火,就是再苦涩的都要吞下去啊!她倒是顿顿不落,补得很细致呢。 就是那些药材看上去甚是名贵,也不知夫君最近赢了几盘棋局,银子花得如流水一般,只是家用也不少交,看上去很宽裕的样子。 想到这,她拿起妆台上又新添置的首饰,转身对床幔里的夫君道:“夫君,我的首饰够了,你莫要再给我添置了。” “那些个东西又不嫌多,你换着样子戴就是了。” 崔九这时也起身了,一身松垮的内衣遮掩不住他健阔的胸肌和腰线,一看就知道是每日练武的行家子。 芳歇刚给夫人梳好了头,便红着脸要过去给东家换衣。可是柳眠棠却先了芳歇一步来到了夫君的跟前。 像换衣服这类私隐的活计,眠棠不爱交给别人。自己的男人,自己服侍就好了。 收拾停当后,崔九要去院子里练拳舒活筋骨。眠棠一边喝瘦肉稀粥一边看夫君练拳。 她自小爱习武,自然看出夫君每日练的拳都不一样,只是因为场地受限,都是练小擒拿一类的功夫。 待得以后赚了银子,也该换个大些的宅院了,到时候给夫君修缮了练武场子,才好施展拳脚。 眠棠心里这么盘算着,一路出门去商会了。 待入了商会,眠棠与先来的掌柜们寒暄,这才知道今日特意加会的原因,原来是那位未来的淮阳王妃廉小姐要亲自来挑选成婚的礼器瓷碗等物件。 这是一笔大单子,为了避免同行倾轧,分肉不均的现象,商会里自然要开会研究一下,大家友好而不伤和气地一起将钱赚了。 自从上次茶会后,柳眠棠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贺家的三姑娘了。 这次再见面时,贺珍显然已经调适好了心情,就算是心上人的未婚妻来挑选瓷器也面不改色,沉着以对。 眠棠自然也不会挑那话头看贺三小姐的笑话,也假作无事,自管跟贺小姐寒暄应酬着。 最后商议的结果是,各家都拿出两三样出挑的瓷器来,任着廉家来选。像这类单子,走的都是大货量,若是要的急,谁家自己都忙不过来,须得别家帮衬着。 灵泉镇能走到现在,也与商会这些不成文的行规有关,没有一家吃撑,别家饿死的道理。 眠棠用心记下贺二爷的话,心里已经盘算好了要展示的物件。 接下来就是各家店铺洒扫以待,等着廉家来人了。 其实眠棠对这一单子并没有多少期待。毕竟上次的皇供,她家占了不少,若是这次再出头,就显得有些不知道饱足了。 所以最后她命伙计拿来的样品,不过是些精致的茶具而已,算不得什么镇店的宝贝。贺二爷也发觉了崔夫人这次并没有意思要抢了贺家的风头,不由得也是面上一松,对着柳眠棠也有了些许笑模样。 因着玉烧瓷坊刻意藏拙,贺家此处自然大出风头,廉家来的人连挑的几个样子都是贺家瓷铺的,当然,别家的也有,但都是小单子而已。 因为柳眠棠识趣,这次玉烧瓷坊虽然没有捞到大头,但也分了汤水,维持了商会的一团和气。 眠棠觉得甚是满意,但是有些单子上的琐事须得跟贺三姑娘交代一下。 可是贺三小姐的交际却骤然增多了起来,有几次眠棠派伙计去问,都得到了贺三姑娘应了廉家的邀约,去眞州府上参加茶会去了的消息。 如此一来,这事儿就没得问了。那贺二爷的事务更多,平日里除了商会能碰一碰头外更是找不着人。 后来好不容易在街上,柳眠棠倒是无意中跟贺珍的马车走了个定投碰,当下便让李妈妈过去传话。 贺珍从马车里探出了头,邀约着柳眠棠上车,坐在马车上也正好说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同前些日子贺三小姐一脸的不自在相比,这次她可真是满面的春风,应该是在眞州的上流茶圈子里结识了不少的知己。 眠棠略问问,贺珍便忍不住带着些许炫耀的意味讲了起来:“廉小姐当真是个平易近人的,上次她亲自来我们贺家瓷铺选买东西,跟我一见如故,竟有许多说不完的话,所以眞州一有茶会,她就邀约着我去。今天的茶会正好在王府里呢!” 柳眠棠是知道贺珍恋慕着淮阳王的典故的。这个跟暗恋男子的未婚妻交好,还一脸喜滋滋的,原因为何?眠棠自觉才疏学浅,就有些想不通了。 当下眠棠只无言看着贺珍,疑心她是不是在强颜欢笑。 可是贺珍如今有许多的欢喜要讲,反正柳娘子也是个知情的,所谓虱子多不怕痒,倒也可一吐心事,痛快一下嘴巴。 “崔夫人,实不相瞒,廉小姐跟我一见如故,她说王爷平日里忙于公事,身边一直短缺近身服侍之人。那等子高门大户,做爷儿的,怎么可能少得了妾侍?可是廉小姐一直寻不到品貌合适的人,所以她问我可有意以后入王府,日后也好跟她姐妹作伴……” 柳眠棠听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心里只想说,廉小姐,还有贺三小姐都是奇女子也!她们若是不能拜把子做姐妹,当真是可惜了呢! 35 第 35 章 不过柳眠棠向来为人爽利, 若非必要,也说不出虚假违心的话。 此时是贺三小姐私下里同她讲话,她若违心说话, 耽误了姑娘家的前程可就不好了。 是以她想了想,照直说道:“我不知廉小姐是什么心思, 可是她跟你一见如故,好得要同侍一夫……恕我孤陋寡闻, 想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贺珍打小就跟着父亲出门,见识并不短浅。可是人心里一旦有了贪念, 难免有一叶障目的时候。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对淮阳王一见钟情,至此以后,便只爱慕他一个。原本因为身份的阻隔,以为今生无缘。可是老天垂怜,竟然突然给她开了一扇窗。 这便足以让人狂喜,哪里能管顾窗里的是不是万丈深渊? 她原本是有意跟柳娘子炫耀,自己当初的痴念并非海市蜃楼虚无缥缈。可是听了眠棠一盆冷水浇了过来,不觉得有些扫兴,只讪讪道:“像廉小姐那等子世家小姐, 眼界见识可不是街头巷尾的婆娘们。那是天生培养了做当家主母的, 怎么会只一味计较儿女情长?维持了王府的和睦,让王爷能尽心国事才是最要紧的……” 眠棠也觉得自己有些话多了,只干笑了一声道:“可不是, 像我等这般俗妇,都不是做主母的料。也幸好我相公乃是平头的百姓,我不必为了天下大事, 方圆百里地寻找姐妹知音,再变着法儿往他跟前塞……喏, 这是我这两日整理出来的单子,您上次跟我提的不足已经有了改进,若是还有需要改的,您派人传话到我柜上就是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说完她便表示不好再耽搁了贺三小姐的时间,径自下马车去了。 徒留了贺三小姐在马车里,一时又气又急,可是又忍不住觉得柳眠棠的话不无道理……一时间取舍难定,也顾不得恼崔夫人,只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去了。 再说柳眠棠,忙碌了一天,到了晚上时,北街宅院里的一切照旧。 李妈妈在猎户那买了鲜美的鹿肉,薄薄切片,用果木熏了鹿肉卷儿吃。而汤头则是煲煮的牛骨鹿筋汤,熬煮成白奶色的汤头,撒入了葱花之后鲜美极了。 因为有汤,李妈妈今日又烙了八寸的大饼,层层起酥,正好配着鲜汤吃。 吃饭的时候,两个小丫鬟头顶着书本,端端地立在主子的桌旁服侍着。 这是李妈妈嫌弃她俩站得不直,新想出的法子。 眠棠看着两个丫鬟摇摇欲坠的样子怪可怜的,便让她们撤了书本先去一旁的小桌子上吃饭,等吃完了再顶了。 两个丫鬟小心翼翼看了看李妈妈的脸色。李妈妈则看了看王爷的脸色。 最后到底是崔九说话了:“这里又不是什么深宫内院,规矩学得像样子就行。” 这一句话后,李妈妈总算是松了脸,两个小丫鬟一脸如释重负地去吃饭去了。 吃饭时,眠棠想起起了白日里,那贺珍说起二姐妹共侍一夫的马车奇闻,便闲说给夫君听。 崔行舟原先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可是越听到最后,面色越凝重,隐隐泛黑的样子,大有李妈妈的真传之势。 眠棠正专心用饼卷鹿肉配着小菜吃,压根没有注意夫君的脸色,只径直说道:“我当时是痛快了嘴,可回来后却有些后悔。你说这贺三小姐若是真的进了王府,那贺家便是眞州的贵戚了,我先前挤兑了贺家,却不想他家飞升得这么快。夫君看,我要不要跟贺家再好好修补下关系?” “荒唐!廉小姐怎么会这么行事?该不会是那个贺三得了癔病,满嘴痴心妄想了吧?”崔九撂下筷子,语气不快道。 柳眠棠替夫君夹了一大片鹿肉,道:“得癔症?那倒不至于,我看贺珍小姐正常着呢。倒是我纳闷那些个大家小姐都是怎么想的?就算是要稳固自己的正室位置,也未免太急切了吧?” 崔行舟的浓眉都要打结了,他略想想,倒也明白了表妹的心思。一定是他上次回去问贺珍的事情,不知怎么传到了表妹的耳朵里,她便误会了他的意思,眼巴巴地要替他纳妾…… 柳眠棠犹自说道:“不过那位王爷倒也怪可怜的,人都说他跟他那位表妹青梅竹马,我还以为是何等的两小无猜,情深意切呢。原来也不过是桩权衡的婚事。” 崔九拉着长音道:“你又不是王府中人,如何得知?” 柳眠棠一边喝汤一边道:“她都还没嫁人呢,便上赶子给夫君纳妾。这样的行事,跟大官们底下阿谀奉承的小吏有何区别,我看不出真情,只觉得王爷每天这么被人拍马屁,他的屁股不疼吗?”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崔九咣当一下,将手里的碗砸了个稀碎。 眠棠不觉愣愣,抬头看夫君铁青的脸色,有些茫然。方才不过是夫妻间私下里的闲聊而已,他怎么突然动气? 崔行舟一时气急,摔碎了手里的碗,脸色倒是还算如常,可是说话的语气很冲道:“喝汤的声音这么大,我看你也该跟李妈妈学学规矩!” 说完,他径直起身撩起衣襟大步出门去了。 莫如顾不得自己又被饼噎住了嗓子,只一路快跑追撵王爷而去。 徒留下捧着碗哑口无言的眠棠,瞪着一双茫然大眼转身望向了一旁的李妈妈。 造孽啊!久在修罗火场历练的李妈妈如今应变的能力见长,只长叹了一口气,对柳眠棠道:“夫人,您方才喝汤的声音……的确是有些大……” …… 再说淮阳王,也是受够了被无知小妇当面斥骂的腌臜气,只寒着脸,一路骑马渡江赶回了眞州王府。 此时并非月头,王爷却突然半夜赶回,府里一干人等也是措手不及。丫鬟婆子鱼贯地在院子里进出,替王爷备水更衣,铺床熏香。 可是王爷却挥手叫一干人等退去,独留下了高管事。 高管事久在府里做事,看王爷今夜的神色有些不对,一时间也很忐忑,只侧手听着王爷慢条斯理地问话。 结果王爷问的,却是府里的一些日常。譬如近日廉小姐可举行茶会,来者都有何人等等。 高管事逐一照实回答了一番,想到了王爷先前似乎留意了皇商贺家三小姐的事情,还特意着重说了廉小姐与那贺小姐相谈甚欢。 没想到王爷的脸色却越来越面无表情,最后他一边敲打着桌面,一边敲打着高管事:“自我父王以来,你都是这王府的管事,可知为何?” 高管事一脸恭谨地等着王爷明示,淮阳王接着道:“这是因为我与父王都看重你一点,知道深浅轻重,主子吩咐的事情,从不乱传。更是深知这王府当家做主者为谁,绝不会与趋炎附势的小人为伍。” 高管事听这话头直冒后怕冷汗。他知道王爷这是在说老王爷那会,王府里许多人欺负着如今的太妃和王爷的事情。得亏那时候他得了老父亲的提醒,没有跟着一起为恶。所以后来王爷主事时,王府里清洗了一批的奴才,可是他却得了高升,成为王府的管事。 崔行舟看他的神色,便明白他懂了自己的意思,然后淡淡道:“下去时查查,我上次跟你谈话时,都有谁在跟前,传了不该传的话去。” 高管事得了王爷的吩咐后,立刻退了出去,脑子里飞快地转,再想想这两次谈话,心里顿时门儿清了。 能在王府高门里立住的,哪个不是人精?细细琢磨了一通后,高管事的后脊梁又开始冒冷汗。 王爷问话,何须别人揣摩心思?再者廉小姐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交好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商户女子。这话……是不是从他这里流出去的,才惹了王爷的不快? 想通了这一点,高管事这一夜也甭睡了,立刻单个提审自己跟前的小厮们。这些个东西,平日里也是互相盯着,互相踩着上位,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便查了个底儿掉。 高管事一声令下,只将敢去内院过话的奴才捆将了起来。 这一夜里,远离内院的外院里板子声不断。因着怕吵到了主子们,那些个嘴里漏风爱传话的奴才们,都被破抹布堵嘴,死死打了一顿后,悉数被发落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崔行舟来给母亲请安时,楚太妃才从身边婆子的嘴里知道了昨晚的一场恼乱。 “高管事,你怎么搞得院子里鸡飞狗跳的,下人们不好,也不用夜里审人,闹不清的,还以为我们王府里是酷吏的衙门呢!”楚太妃一边给儿子夹菜,一边不轻不重地数落着立在一旁的高管事。 高管事一夜未睡,大清早的又被太妃叫到跟前训,心里也是苦,可面上却要含笑,正想着怎么回话呢,淮阳王却开口说道:“虽然不是衙门,可是少不得有些人不知轻重刺探儿子的情况。若是些日常的喜好饮食还好,可万一别有用心的人借着儿子身边人来刺探军情,那就要出大事了。所以管事约束小厮们嘴严懂规矩些,也是好的。” 崔行舟的脸从昨天起就不见笑。直到现在看了母亲,才稍微缓和了点。说这话时,他目不斜视地看着碗里的菜。 可是坐在桌边吃饭的表妹廉苪兰,却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过她倒是镇定,快速看了一眼后,只低头吃饭也不说话,只是脸儿似乎又白了几分。 太妃不知内里的官司,但凡儿子说的,她都是听从的,当下也懒得再训管事,只说起了前些日子游园时的乐事来了。 崔行舟也含笑听着。待得陪母亲用完了早饭,他倒是得空跟表妹廉苪兰一起出了饭厅。 他的这个表妹倒是个乖巧的,虽然昨日外院打板子时,有人看见她身边的丫鬟在外院墙根下听声音,可是今天倒是一句都不问,就好像真的不好奇一般。 崔行舟原本是想着敲打表妹的。她身为他将来的王妃,心思当用在正途上,这还没有过门,却想着拉拢着人入府,让侍妾领了她的人情,像什么话? 没想到他没说,表妹倒是先开口了:“这几日心里烦闷,正赶着家里定成婚的瓷器,我便跟着家人去灵泉镇走了走……” 崔行舟干巴巴地“嗯”了一声,她又接着道:“原也没有他意,不过结识了些手帕交,觉得一见如故,便邀了她们来府里作客……也不知有没有吵到太妃。” 崔行舟目光入矩,回头看了看她道:“母亲爱热闹,你若多举办宴会也是好的,只是你毕竟是官眷女子,应该多结交些志趣相同的小姐,不必太过亲和,结交些不相干的。” 廉苪兰听懂了表哥的这句敲打,越发笃定崔行舟与那位贺小姐有私交。不然这话怎么会传得这么快,一下子到了表哥的耳中? “表哥,母亲一向教导我要以夫为尊,我只想着你一人在外无人照拂,自己有心却不好跟去军营,只盼着有个可心的照顾着,一时失了分寸,还请表哥见谅。” 说着这话,廉苪兰的眼眶已经湿润,偏还不掉,只柔弱无助得很,像极了楚太妃年轻时的样子。 若是以前,崔行舟自然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跟表妹计较,当时感念着表妹的用心。 可是他昨日在北街,被个小妇人出言嘲讽,问自己的屁股被拍得疼不疼,所以现在再听表妹这些“贴心窝子”的话,就只听到“啪啪”声响了。 廉表妹若真心爱自己,怎么会如此尽心给自己纳妾?一时间,当表哥的感动全无,只觉得无聊透顶,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不过,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乃是圣人贤德。 既然自己已经动了设置外宅子安置了柳娘子的心思,再苛求表妹,申斥她乱给自己纳妾,也不通情理。既然高管事发落了吓人,杜绝了以后再有人偷偷探听自己的喜好,便可以了。 表妹也是个聪明人,今天这顿敲打以后,她也该好好想想,歇了添乱的心思。 想到这,他淡淡回道:“你又没做错什么,有什么原不原谅的,表妹不必多想。” 于是两人又是相隔几步,默默无语地走完了一段路,便各自告别去了。 廉苪兰望着淮阳王的背影,心里突然一阵的酸楚。她自问做得尽心,却不知哪里得罪了那个贺珍,竟然这般指使表哥来打自己的脸! 所以当怜香捧着贺三小姐的拜帖,小心翼翼地廉苪兰见不见时,廉苪兰一把夺过那帖子,撕得粉碎,冷冷道:“说我病了,不见!” …… 崔行舟回家一趟,制止了表妹为自己招贤纳士,壮大后宫的心思后,便回转军营转了一圈。 朝廷的禁兵令已经下达,各个地方都要将自己军队兵卒武器上呈朝廷,除了必要的防军以外,其余兵卒都要解甲归田,不得违规屯兵。 眞州的减兵政也迫在眉睫。只要仰山的反贼开始招安,那么他精心蓄养多年的精兵便留不下来了。 不过崔行舟如今倒是心里有了底数,只让底下的文官们按部就班地上报编制武器,倒是一副与朝廷很是配合的光景。 在军营里处理完了例行公务后,崔行舟就想着回北街午休一下。 可是一回北街大门,崔行舟就觉得气氛有了不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屋院还是那个屋院,院墙上摊着晒干的辣椒,葡萄藤蔓下是准备阴干的葫芦丝,洋溢着一副天长地久过日子的气息。可独少了每次都热情相迎的柳娘子。 崔行舟抬头看向李妈妈,正要问柳眠棠是不是出门时,丫鬟碧草正好从屋里出来。她看见了崔行舟,立刻冲着屋里喊道:“夫人,东家回来了!” 不过这一声后,屋里也不见人出来相迎。 崔行舟只举步来到屋内,发现眠棠正在屋内轩窗旁练字呢。 许是起床时惫懒了,她也没有用头油抿发盘挽,只碎发蓬松的披散着,脑后长发用青巾子扎了个蝴蝶结。因为在屋内,她只穿了短袖子的窄腰上衣,下面配了家居的宽摆布裙,肩膀上搭了件外褂子,一条纤细的胳膊延伸出来,握着笔在慢慢地写字。上下洋溢着倦起懒梳妆的散漫气息。 可是她样子生得太好,决生不出太过邋遢的感觉,反而觉得这般的随意,原来也别有一番风情味道。 崔行舟欣赏了一会佳人侧坐的美景,便举步走了过去。 眠棠正在用薄薄的摹纸描摹大字。只是用的字帖并非崔行舟前些日子亲笔写的醴泉铭,而是在书画铺子里买的大路货的帖子。 崔行舟低头看了一会,觉得字体虽然有些发抖,但是稍微见了模样,便出言称赞道:“写得不错,有些进步……” 若是平日,他这般开口称赞,柳娘子一定会轻抬螓首,娥眉高挑,一脸惊喜地说:“相公,你说得可真?” 可今日的柳眠棠,却如冰霜雕的玉人一个,连看都未看崔行舟一眼。 崔行舟自然察觉到了异样,微微立了一会,见她不理人,便蹙起浓眉,道:“怎么了?也不说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向来说话办事,尽随了自己的心意。以前在王府里冲人发火时,哪个人不是等他火气消散了,便连忙恭维逢迎。谁敢给王爷摆脸色啊? 崔行舟出去了一天后,老早将自己在北街院子里摔碗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在眠棠这里,相公连摔碗,再嫌弃她喝汤,而且还彻夜不归,这简直是不过了,要和离了! 所以崔行舟走了以后,她关上屋门自己默默流了一会眼泪。觉得相公发的应该是邪火,他到底是不肯原谅了自己以前与子瑜公子相交的事情。 若是别的,都好求相公原谅。可是这等子男人自己都解不开的心结,她也无能为力。倒不如坦然些面对,免得日后两个人相处时都疙疙瘩瘩。 所以夫君崔九消散了火气,若无其事地回来了,她却不想再看他日后摔碗骂人,只不搭理他,径自做自己的事情。 可是淮阳王哪里受得了这个,静静在眠棠身后站了一会,便面色一沉拂袖出去。 李妈妈这时正在门口候着,看王爷一脸不快地出来,连忙面容一整,等着王爷吩咐。 “她这是怎么了?”崔行舟挑着浓眉不快问道。 李妈妈倒是能理解王爷的健忘,便小心翼翼道:“自从您走后,夫人许是被您的怒气吓着了,哭了一阵子,一直不太爱说话的样子。” 崔行舟顿了一下,这才想起他当时出院子的情形。说实在的,现在想来,当着下人的面申斥眠棠吃相不佳,但凡哪个女子脸面上能过得去? 她到底也是北街宅院表面的女主人,一时脸窄,闹别扭也有情可原。李妈妈说她哭了,方才看她的眼圈的确是有些泛红的样子…… 崔行舟皱了皱眉,原本想回转兵营,可是走到了宅门口,顿了顿,再次举步回转了屋内。 他倒不是想哄那女子,事实上崔行舟长这么大,除了母亲,也不曾哄过哪个女子。 不过他看不惯她不说话。而且……眼下仰山的事情未了,他还须得用她——找到了充分的理由后,崔九回转的步子也理所当然地轻快了些。 只是该如何哄劝眠棠也甚是棘手,他再次撩起帘子来到屋内,想了想,伸手拉住了眠棠纤细的手腕,将她拉入了怀里,低低道:“哭过了?” 眠棠不说话,只抿了抿粉红的嘴唇,像雨后的花瓣,红得诱人…… 崔行舟垂眼看着,原本觉得词穷的嘴,倒是自动生出了话:“当时我心绪不佳,并非你之错,可吓着了你?” 眠棠这时倒是抬起大眼看着他道:“相公你一向温和有礼,从来未跟我大声说话,昨日那一遭,我……我觉得相公就是生了我的气。可是我又不知自己哪里做错,要如何改,你一夜不回家,我也一夜没睡,总是担心相公你在外可有温暖安睡的地方。所以……” 眠棠说到这里,顿了顿,接着体贴道:“下次相公再有看我不顺眼的时候,便我出去,你留在家中。也免了我担心着你冷暖,少了份牵挂……” 崔行舟觉得她说得好笑,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外乡女子要到哪里去?住客栈吗? 37 第 37 章 那暗探听了王爷的话, 自是得令回转了,当然也牢记了淮阳王的吩咐——王爷叮嘱不要抓得太急,太张扬。待查清了她的交际圈子, 要回转仰山时再动手! 而芸娘这边也是陪着石小姐选买完毕,准备在灵泉镇玩上两日, 再回青州。 石雪霁拿着新买来的手炉赞不绝口,直夸赞还是芸娘的品味好, 帮着她挑选了这么称心的炉子。 芸娘面上含笑,心里却是一阵冷笑。 那家铁铺的手的确不错, 所以当初柳眠棠也曾在那给子瑜定过暖手的炉子。她不善手工,所以当初手炉的套子,还是芸娘帮着她做得呢。 于是,子瑜捧着那手炉整日不离身,却只记得是柳眠棠的体贴,看不到她芸娘针线细密缝补的情谊。 凭什么! 明明是她先认识的子瑜。只是那时,他是高不可攀的皇孙,太子的嫡长子。而她不过是小小武官的女儿罢了。对于刘淯只能高高仰望。 后来,他跌落云端, 从大燕皇孙刘淯变成了没有姓氏的子瑜公子。她本以为自己应该近水楼台先得月。没想到, 却被柳眠棠后来居上,占去了公子的全部心神。 现在柳眠棠不在了,这个石总兵的胖女儿却蹦了出来。听仰山上东宫旧部的意思, 还很赞成这次联姻。毕竟他们想的是将石义宽牢牢绑缚在仰山战船上,所以石小姐的宽肥胖瘦,貌美貌丑, 都无甚关系。 最让人气急的是,子瑜似乎想要采纳了旧部的意思, 娶了这个石小姐。 她今日故意往子瑜体弱的话题上引,勾得石小姐来买手炉。 而石小姐精心挑选的手炉正是跟柳眠棠当初给子瑜买的一模一样。 也许是怕触景伤情,那个手炉早就被子瑜收起不用了。 现在石小姐送了个一样的过去,她倒要看看子瑜会不会想起跟柳眠棠的海誓山盟,生出新人替旧人的愧疚之心! 而石小姐这般殷勤,也只是东施效颦,徒增公子厌恶罢了。 想到这,孙芸娘微微一笑。她如今耐心更胜从前。 只要有她在,谁也别想成为子瑜的正室——未来的大燕皇后! 至于那个柳眠棠,她自有法子折腾着她,且看她能不能想起前尘,吐出吞下去的暗财! …… 再说崔行舟在军营里看过了兵卒操练后,便准备回王府看看母亲。 那天他临走的时候,楚太妃抱怨着他回府的次数太少,让他得空多回家。 也许是想着快要成亲了,廉家要忙顾的事情也很多,所以廉苪兰辞别了太妃,跟她母亲先回廉府去了。 崔行舟不必避嫌表妹,自然要多回家看看。 太妃这边也在忙着儿子成亲的事情。就算平头百姓,像这类事情也要忙上月余。更何况是王府成礼,要准备的事情更多。 崔行舟是不管这个的,但是太妃总要置备好了,让儿子过过目,看可不可他的心意。 “这京城内务府的单大人也太不靠谱,原说着会往眞州送来些云海的颠蚕丝锦,可是最近又说送不来了。” 崔行舟一边接过侍女端来的参汤,一边道:“儿子向来不挑这个,母亲不必过费心。” 楚太妃却不赞成:“你姨妈说,她在镇安侯府上看侯夫人用颠蝉丝做的凉被子,夏日盖在身上消暑得很。那也不是什么皇家专供之物。只不过内务府选买便利,全被订走垄断罢了。各家有门路的的都有。我们王府又不是不给单大人酬谢的银子,凭什么一匹布都发不出来?” 崔行舟一听是姨妈廉楚氏撺掇的母亲,不禁眉头一皱。 若是平时,这类私买内供的事情,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如今眞州乃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别家府里做的,可是他们淮阳王府却做不得。那个单大人也是个懂眼色的,才临时反悔,不卖王府布料。 不过崔行舟自然不会这么明说,他只微笑听母亲抱怨后,便把管事叫来训了一通,只告诉像此类越过眞州地界的选买,要秉报给他,他的门路多,总不会叫母亲失望就是了。 从母亲的院子里出来时,崔行舟默默地往前走了一会,突然开口吩咐管事,以后姨妈廉楚氏再撺掇母亲买御供一类的事情,当缓着不办,立刻告知给他。 高管事乃是人精,自然明白其中的厉害,立刻逐一应下。 而崔行舟则立在湖边的亭子上,看着微波粼粼的湖面,第一次慎重思考起自己的婚事来。 说是第一次,一点也不夸张。 依着先前,他都是听了母亲的意思定亲的。至于廉小姐适不适合做自己的妻子这类,也不没有很慎重的考虑。 可是最近几次,他倒是有些看透姨妈和表妹的性情了,倒不是说让人不能忍耐,可心底有些不舒服。 崔行舟并非要依靠联姻来锦上添花之人,可也不想给自己添堵。像北街那类夫妻争吵,是绝对不允许发生在王府的。 但廉家姨妈虚荣,表妹行事不够大气,都让人如鲠在喉。崔行舟突然后悔了:当初真不应该不假思索,应下了母亲的提议,同意了这门亲上加亲的婚事。 但事已至此,他是不会主动提出解除婚约的,不然表妹的名声岂不尽毁? 既然后悔也无用,等他空闲下来,倒是要跟姨父细聊一下该如何驭妻教女…… 从王府出来时,镇南侯府的马车刚到。赵泉从车里探出头来,冲着崔行舟道:“可把你好一顿找,若是在这里寻不到你,我就要满城墙的贴告示了!” 崔行舟也不急着上马,只问镇南侯有何贵干。赵泉兴致勃勃举了举手里的吊钩道:“我府上新近顶的游船交工了,我寻思着邀请柳娘子去垂钓,奈何她现在挂在你的名下,便也邀你同去,这样才名正言顺些。” 崔行舟虽然习惯了赵泉的不正经,可是对他这般直言不讳还是不喜,一挑眉道:“你既然知道不名正言顺,免开尊口才是,为何要强人所难?” 赵全这几日相思正浓,想到自己久久不曾见柳娘子,顿觉百无聊赖。好不容易想到了可以一起游湖的借口,自然要说服好友帮衬。 “行了!九爷,您就别逗趣我!我对柳娘子的心思你也知,为何不愿成人之美?如今那仰山反贼已经是石总兵的座上宾客,招安的折子也已经递呈上去了。想来柳娘子也无甚用处了。倒不如让我接了去,好好安置她就是了。” 崔行舟听了,面色沉静如水,不温不火地说道:“仰山曾经派人来抓她,若不是我布下的暗卫,她已经被掳走了。君乃镇南侯府的顶门立柱,不能有半点闪失,还是不要随意来淌浑水了。” 赵泉一听,立刻急了,赶紧问:“那柳娘子可曾受伤?” 崔行舟也是受够了好友太过关切柳眠棠的态度,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开诚布公道:“她以后嫁给别人也难保周全,不如我一直照拂着她。所以还请赵兄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人……” 说完崔行舟一甩马鞭,催动骏马,带着小厮侍卫们一路绝尘而去。 徒留下赵泉瞪眼在风尘里琢磨着崔九的话,等他品啄出崔九这是要吃独食的意思时,淮阳王一行人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当崔行舟回到北街时,正好是午饭后。因为刚下了一场雨,北街的气温转凉,街口闲坐的人骤然少了许多,也少了打招呼的言语啰嗦。 因为他先前借口说去探访临乡友人,这两天都不会回来,所以眠棠让李妈妈不用准备午饭。 她巡视铺子时在街上买了红豆馅儿的年糕,还有黄油纸包裹的辣炒田螺吃。那田螺得慢慢吸吮,在街头顾不得吃,便打包回家慢慢享用。 所以崔九入了屋子时,便看见美人慵懒于榻上,素手捏螺慢轻啄的美景。 眠棠吃得正起劲,见夫君回来了,连忙用绢帕拭手,问他吃过了没有。 崔行舟说也在外面吃过了,眠棠便捏起碟子里盛装的卤得入味的田螺,用小竹签子挑给他吃。 淮阳王以前很少吃这种平民小食,吃几个倒也新鲜。不过吃几个后,便也不要了。剩下的时光里,他都是看着眠棠吃。 她倒是吃得娴熟,也不用签子,只用纤长的手指捏住螺,先在捏开口的螺锥上吹一下,再吮住螺口,檀口轻轻一吸,很轻松便吸出了螺肉来。 崔行舟专注地看着她吃,不过一会的功夫,便不自在地换了一下坐姿,转头不再看,只拿起一卷桌上打开的书看了起来。 眠棠又吃了几个,看夫君专注得很,半天也不翻页子,便好奇地伸脖子也看了一眼,立刻脸红了起来,小声问:“这一页医术是讲女子舒缓痛经的,夫君为何看得这般用心?” 她方才闲着无事,翻出这本医书来看,寻思着下次小日子时,让李妈妈按照方子给她熬煮暖汤喝,谁想到夫君居然看地这么认真,羞煞人也! 崔行舟闻言,这才发现自己正看着一副暖宫的方子,微微愣了一下,便泰然自若地放下了书卷,然后问她:“可开了什么方子调理?每个月都疼吗……既然体寒,怎么还吃螺这般性凉的东西?” 说着崔行舟一伸手,便将她那碟子撤了,叫屋外的丫鬟芳歇将田螺端走。 眠棠意犹未尽地吮了吮手指,道:“也不是常吃,今天看了,实在馋得不行才买些的……赵神医也说了,若是吃这个,只要避开喝汤药的时间,间隔一个时辰左右,也无妨的。” 崔九不动声色地问:“你今日见到赵先生了?跟他说了什么?” 眠棠一边坐在崔行舟的身边写字,一边老实地回答:“街上买田螺的时候见到了他。他说他家买了船,要去垂钓,说些一起游舟的怪话。我当时手边就是没有水盆子,不然差一点要泼他,后来我没搭理他,他便说要寻你同去……” 崔行舟微微一笑,很满意眠棠的乖巧听话,一边拿着碧草递过来的湿帕子给眠棠擦手,一边温和道:“下次不用等他说话,可以直接泼,也免了纠缠。” 眠棠听了,侧目看看夫君,疑心夫君跟赵神医友尽。不过相公的吩咐也合着她的心意,自然也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 此时下午阳光正好,书桌旁的落地花瓶里插了一大把渐红的南天竹,延伸出的花枝堪堪绵延到桌面上来,很是好看。 崔行舟看着眠棠仰头看着自己,一双妩媚的大眼细弯,睫毛忽闪,嘴角微微提起,微露贝齿,心内微微一松,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脸颊。 眠棠见丫鬟还在屋里,怪不好意思的,便微微一躲,却被他的铁腕牢牢握住了。 “夫君,轻些气力,手腕子疼……”眠棠吃不住痛,忍不住小声提醒道。 崔行舟这才发现自己又有些失态了,不觉有些蹙眉,觉得自己虽然怜惜这小小娘子的孤苦,决定收留下她,可是若为她牵动太多的心神,便不应该了…… 他决定以后要减少在北街逗留的时间,男儿志向高远,岂容小女子牵动心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崔九正起身要走的时候,眠棠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对了,夫君你若有空,今天下午时,陪我回铺子里看看。铺子里有一面墙一直空着,陈先生说若是挂画,显得有些凌乱,不如刷白了题字来的文雅。你的字好看,正好给墙写上一首诗,也免了雇请外人,让人白赚了润笔的银子。” 这等子狗屁事情,崔行舟才懒得管,可他刚要开口回绝,便看见眠棠眼巴巴看着自己的眼神,那嘴便鬼使神差地应道:“不要耽搁太久,我下午还有事情……” 眠棠一听夫君答应下来,十分高兴,立即吩咐碧草将笔砚装在盒子里,放到马车上。眠棠同崔行舟一起上了马车,向店铺奔去。 到了店铺时,崔行舟看到空墙已经涂白,而眠棠亲自研磨好砚台,转身对崔行舟道:“夫君,还请题字。” 崔行舟问道:“你可有腹案写些什么?” 眠棠瞪着眼睛道:“腹案?我的文采不行,夫君且看着写……” 崔行舟瞟了一眼墙面大小,单手挽住宽袖,略想想,便笔走龙蛇写了一副行草七言律诗。 那字写得筋道稳健,秾纤相宜,一看就是多年的火候。而且词句也相得益彰,铺陈了制瓷匠心,瓷品亦如人品的至理名言。 眠棠看着夫君身着月白长衫,腰杆挺直,腕力洒脱的样子,两只眼睛看得直了。 她知道夫君有才,却没想到这般的出众! 问过这诗句乃是夫君临时起意而创后,一旁的陈先生也是赞不绝口。 一向高傲的恨笔居士还说有时间要向夫君讨教书法的要义呢。 就在店铺里洋溢着浓厚墨香,文雅气息的时候,却突然有人上门来了。 来者是个富家公子,身后的随从有四五个。 那人看上去很胖,一脸的肥肉,穿着件藕荷绣着底花的长衫,看上去倒是很鲜亮。他一入店铺,不理迎上来的伙计,只直勾勾看向了柳眠棠。 那一双眼儿渐渐瞪圆,高声大喊:“这……这不是我的娘子眠棠吗!” 眠棠听见这个胖公子叫自己的闺名,登时唬了一跳,忙抬眼仔细打量他。 待确定不认得后,不由得回头茫然回头望向了崔九。 崔行舟举步来到了柳眠棠身前,阻挡住了那胖公子要上前的步伐。 胖公子原本几步过来,伸出黑毛大手要拉拽眠棠的,没想到来了个长相不俗的小白脸,格挡出了他的手,登时不快,横眉大嚷道:“你是哪个?竟然敢拦本公子?” 崔行舟沉稳道:“不知阁下冲内人乱嚷,是何道理?” 那胖公子瞪着一双油腻的眼儿道:“你的内人?啊呸!这女子是我三书六聘的妻子,只是与人私奔,一直不见踪影,如今被我寻着竟然是跟了你这白脸儿私奔!看我不捉了你们这对奸夫□□,一起审过公堂,再浸了猪笼!” 那胖公子说完,手下的人便一涌而上,砸柜台,敲瓷碗,眼看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时间,街市上的人也纷纷涌过来看热闹了。 此时店铺对面的茶摊子上,倒是稳稳做了个戴着纱罩斗笠的女子。 看见对面的瓷铺子被砸,芸娘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冷笑。 失忆了就能过安稳日子?想得倒是美! 当初柳眠棠可是与京城三十里铺子的崔家的九公子定下的婚书。但是芸娘见过她的那个未婚夫崔九,就是个肥油满溢的胖子!绝不是那日瞧见的眠棠身边的俊美青年。 由此可见,是那青年依仗着柳眠棠失忆,行了骗财骗色之事。 也不知眠棠私卷的钱银是不是都入了这个假冒的“崔九”之手。 芸娘决定将计就计,名手下人去寻了个肥胖油腻的溜子,换了绸衫带着几个地痞,假装是那京城富户崔九,上门去诈那个骗色的“崔九”。 虽然这个胖子人是假的,但是他怀里揣着的婚书是真的! 当初柳眠棠被子瑜抢亲救上山时,那婚书在混乱中被芸娘偷偷抽走,一直保存至今。如今倒是可以派上正经用途了。 只要那骗色的假崔九看到婚书心内慌乱,必定要露出马脚,不敢去公堂过审。 他若是想要私了,那么芸娘倒是可以亲自跟他聊一聊,让他明白破财保平安的道理。 芸娘安排了一切,便带着侍卫和丫鬟在这里候着,只斟茶看戏就是了。 那胖子乃是外州里的混不吝,接了这等子封银足的肥差,原本就是卖了七成气力。等他受了人指点,来到这铺子上看到了要认的娘子竟然如此貌美时,七成的气力竟然翻了倍的上涨。 竟然是如此美人! 既然这眼前的小白脸是假丈夫,他现将这娘子抢来再说。 反正他有婚书在怀,待抢了人,补过了洞房,也是天经地义! 一想到接下来的美事,胖混子浑身都是胆,且豪横呢! 可惜,他今天算是揣着铁板了。 就在他继续冲着假“崔九”叫嚣的时候,那个看上去白净斯文的青年,伸出手指头在他肥下巴上一拧,就卸掉了他的下巴,再也说不得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那几个闹市的无赖一看,互相看了一眼,齐齐往上冲去。 可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走出了几个大汉,几步上前踹脚拧胳膊,几下子就将那几个捣乱的无赖给治住了。 这几位下手狠着呢,看着每使气力,可是却都是卸胳膊、折腿骨的狠招式。一时间,疼得这些无赖都喊岔音了,再无无力叫嚣。 这次,暗卫们出手,都被柳眠棠看在了眼中。崔行舟不能次次都敲晕了她。 于是这次,他干脆朝着那几个暗卫一拱手:“诸位义士出手相救,在下谢过了!” 暗卫们平时负责盯梢,处理麻烦,但是做戏的本事稍显不足,看王爷居然冲着自己拱手,一个个都木着脸,不知该如何反应。 而柳眠棠就显得江湖世故多了。 她从柜台里拿出了几锭银子,捧在怀里,小步来到了那些个“热心肠”的义士跟前道:“诸位辛苦了,为小店免了灾祸,这些个银子权当是我相公对诸位的酬谢,莫要嫌弃少,且拿了买酒吃!” 这时,领头的暗卫已经醒过腔来,在崔行舟一个眼色递过来时,默默伸手接过了那银两,然后干巴巴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位娘子原是不用破费……” 说完这话,他转头对其他暗卫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将这些个泼皮绑去官衙去审!” 说着剩下的几个人结果莫如从店里拿出来的绑货箱的麻绳子,捆了人后,便拉拽着官衙走去了。 眠棠立在街口,看着他们的背景,仍然心有余悸!那个油腻的胖子居然叫着她的姓名,说她是他的娘子! 而这边崔九也是心里皱眉。他没有想到,在灵泉镇里,居然冒出个“真崔九”前来捉奸。 柳眠棠向来脑筋通透,只怕这次,诱敌的布局漏出马脚,要瞒不住了…… 想到这里时,崔九发现柳眠棠正直直地盯着街对面,突然快步走了过去。 38 第 38 章 再说芸娘, 她没想到手下雇佣来的混子竟然这么不中用! 她身边的砚池一脸愧色,低声道:“小姐,我没办好差事, 没想到这些人竟然这么酒囊饭袋!” “闭嘴!”芸娘铁青着脸申斥道。 她坐在茶铺里,相隔远些, 加之又围观的百姓阻隔,看得并不真切, 待得人潮渐散时,只看见有几个大汉捆了那几个混子走。 芸娘气得暗自咬牙, 灵泉镇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卧虎藏龙的地界了?怎么管闲事的人这么多? 既然人被抓走,留在这里也是无益,她得想着如何打点人脉,买通当地官府细细审问那个假崔九的出身…… 反正那婚书是真,在地方典籍官那里都有备卷,不怕人查。 这么想定,芸娘觉得在此多留无益,便起身想走。 没想到,街对面原本看着远处的柳眠棠突然将目光调转回来, 看了一下后, 就气冲冲拎提起裙摆大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她的腿上有伤,虽然已经大好,但平日里走得不甚快。可是今天也许是被气着了, 竟然走得比平时快多了,只几步就来到了那戴着帽兜的女子跟前,上去一把就掀起了她的纱帽。 这一下, 立刻认出了这女子竟然就是前些日子在铁铺里看到“京城旧识”…… 说起来,眠棠能认出芸娘并不是未卜先知。 只是方才那个肥腻公子在被夫君卸了下巴的时候, 曾经频频望向对面的茶铺子。而方才那几位义士拖走几个泼皮的时候,绝望的泼皮们不止一个望向茶铺子。 眠棠看在眼里,心生狐疑——倒不是怀疑自己的夫君是假的,而是觉得这事情的真相,并非像那胖子所言,赶巧偶遇私奔妻子,而是有人指示着他们捣乱! 于是柳眠棠便直朝着这边来了,也不知怎么的,她就是看这带帽兜的女子身形眼熟,于是过来就掀翻了她的帽子。 待认出了芸娘后,柳眠棠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前些日子直言不讳,说出自己生病全忘记了成婚后记忆的事情。没想到,这个女人就用这个做筏子,找来几个狗东西来作践自己的名声。 这究竟是何仇何怨?有多下作恶毒! 当下眠棠没了好气,只瞪眼问她:“是你唆使那几个泼皮来砸我的店?” 芸娘压根没有想到柳眠棠会这么快寻来,只强作镇定道:“姐姐说得什么话,我怎么认识那几个?他不是说你是他的逃妻吗?可见是你们的私怨,与我何干?” 眠棠都要笑出来了,上去反手一巴掌就给芸娘抽了一下子,打得她的脸一歪,道:“你他娘的放屁!方才那死胖子进店时,跟我们吼了那一声后,余下的尽是砸摔东西,方才在我店前围观的乡里都没看名堂来,还交头接耳地互相问询原由呢!你在离我店里甚远的茶铺里吃茶,怎么就知道他说我是他的逃妻?” 芸娘以前与柳眠棠相交时,向来是邻家知心姐妹的绵软样子,所以柳眠棠很照拂她。 后来柳眠棠就算疑心她,可是碍着她父亲乃是东宫旧部元老,也要给些薄面,不过是冷落不搭理她罢了,也不曾恶语相向。 可是现在柳眠棠失忆了,全无顾忌,发现她言语里的破绽,大耳光子抽冷子就招呼上来了! 一旁的小厮砚池和丫鬟画屏也猝不及防,一时间没有替小姐格挡灾祸。 不过画屏反应过来后,立刻对身后的龙卫道:“你们是傻了吗?还不快些将柳眠棠架开!” 那些个侍卫都是认得柳眠棠的,柳姑娘在身上积威甚深,就算她下山一年多了,可是众人心里,她还是仰山上那个说一不二的柳姑娘,一时间自然反应不过来。 而且前些阵子,子瑜公子召集了他们这些龙卫,耳提面命,绝对不可以为难了柳姑娘,有敢私自妄动者,杀无赦! 公子有令在先,他们怎么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眠棠一把扯住了芸娘的头发,拉拽着往墙上磕。 画屏和池砚一看,立刻去拉拽眠棠。可是后赶上来的芳歇和碧草两个丫头绝非池中之物! 当初崔行舟吩咐人牙子选人时,想到眠棠貌美手脚无力,若是有什么情况暗卫不及出手,身边的丫鬟也要能顶一顶的。所以那身强体壮,略通拳脚乃是头一样必备技艺! 如今看来,王爷的确有远见。两个丫头一见自家娘子打架,对方的下人居然不地道,要来帮衬,顿时扑了过去,一人一个的,扯头发咬耳朵,怎么可劲儿怎么来! 这乡野里出来的丫头,打架狠着呢!画屏和池砚再顾不得忠心护主,只一心跟两个母疯狗哭号缠斗。 而眠棠虽然手脚无力,可以前学的功夫还在,借力使力的巧劲也有,收拾这个弱不禁风的芸娘绰绰有余,只几下子就将芸娘磕青了半边脸儿,摇摇欲拽地任着眠棠扯头发拧脸皮。 奈何有伤在身,拉拽几下,眠棠就没了气力。碧草将那个画屏按入了一旁的水港子里后,贴心地将夫人扶到一边:“夫人,您歇着,我来!”说着便又去扯芸娘的衣领子。 眠棠这时累得有些打晃,可是身形刚晃了晃就被身后的崔行舟给扶住了。 说实在的,崔行舟以前还真没见过女人这般打架。 他父王的王府里女眷虽多,但都是使用暗箭伤人,这等子真刀真枪,鸡飞狗跳,当真是让他开了眼界。 方才,他看眠棠和两个乡野小丫鬟也不像吃亏的样子,只面无表情,背着手看。 既然眠棠认定了是芸娘搞鬼,总好过勘破了他设下的布局。 现在扶住这火爆的小娘子时,看她额头全是汗,才不轻不重地说道:“有当街打架,像什么话?” 而那些个龙卫再看不下去。,看眠棠下场,便准备走过来要拉扯两个丫鬟拉架,崔行舟先一步才举步走了过去,对披头散发的芸娘道:“你平白无故毁我娘子名声,请移步去官府里论个曲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芸娘今日算盘皆落了空。她虽然初时随了父亲出走京城。可除了刚开始有些颠沛流离外,后来的生活一直养尊处优。仰山上哪个敢对她无礼?就是子瑜也对她客客气气。 可今日在街市上,她像狗一样被眠棠主仆打,实在是太过折损自尊了! 待得龙卫拉扯开那两个丫头,过来扶她时,她恶狠狠地挥开了龙卫的手,也懒得跟这骗色的假崔九多废话,只让同样披头散发的画屏搀扶着,一语不发地出去了。 此时茶铺子外,又是看热闹的人潮熙攘。她由着龙卫护佑,强行冲出了被路人围得水泄不通的茶铺子。 崔行舟并没有急于追撵他们。他方才在茶铺里群斗的功夫,已经命暗卫寻时机收网,今天夜里就要拿了芸娘来审。 这么想着,他扶着的柳娘子却微微低吟了一下。 刚才眠棠酣战了一场,气力不及,手腕子又牵动了旧伤。 当时不觉,现在歇下来时,只能软靠在崔行舟的怀里,可眼看着芸娘她们夺路而走,便急切道:“相公莫要让她走,且问问她打得什么鬼主意!” 莫如一向机灵,知道王爷的心思,并不想柳眠棠审问芸娘,不然可就漏馅兜底不住了。于是他在一旁接到:“夫人,她的下人那么多,若都下场,我们爷可打不赢啊!反正她唆使的那些溜子入了官府,老爷总能审明白 。铺子里被砸碎了瓷器,都没法迎客了,我们赶快回去收拾店面才是正经!” 这话说到眠棠的心坎上。方才那些泼皮砸摔了许多店里的精品,也不知损失几何,必须要好好清点,承包官府,让那些混子赔偿才行。 于是她顾不得酸痛的手腕子,赶紧回转清理货物去了。 围观的人群里,有不少北街的街坊。他们一早对眠棠的泼辣就有些耳闻,今日亲眼看她撕人真是名不虚传!一个个也不忘表示下睦邻情谊,帮着眠棠收拾店铺,随便痛骂那些个混子无赖。 经过这一场闹,崔行舟也不好走了。他让莫如留下来帮着伙计们收拾,带着眠棠和丫鬟芳歇先回了北街。 方才眠棠扯人太用力,一根半长的指甲劈开了,割破了指缝边,流了一点血。 李妈妈方才没有去铺上,看柳娘子好端端的出门,却有有些四肢酸软地被王爷搀扶回来,一时闹不清楚,后来听芳歇讲了事情大概缘由时,却不由得暗自连声叫着“造孽”! 崔行舟让李妈妈给眠棠备热水敷一敷手脚,为她配的缓解伤痛的药膏子也放到热锅盖上烤,待药化一化,再给她包裹上。 也许是方才太用力,眠棠的两个手腕子都略略有些肿了。原本白皙的玉腕如今微微鼓起。 看得崔行舟直皱眉,这才真心斥责起她来:“街上与人动手,像个什么样子?你不知道自己手上不好,不能用力吗?” 眠棠如今过了气头,也觉得心虚。其实她也说不清为什么,方才看见那个女人时,心里就有抑制不住的火气,恨不得撕碎了她才好……结果忘了自己不好手脚使气力的事情。 她当初大病一场后,曾经问过赵神医,自己的手脚怎么了。但是神医说的含糊,只说她当初逛街,被疾驰马车撞了,落下了后遗症,这身子和脑子就都不行了。 眠棠因为手脚无力,难过了许久,但是能在车轮子下活下来,已经是上苍赐福,倒也不好抱怨太多,所以她很少为了自己的手脚悲春伤秋。 如今她听出了夫君心疼的意思,只心里一甜道:“当时在气头上,哪里顾得了那么多?谁想到我当日只闲说自己记性不好了,那个女人竟然那么上心,找了人来算计着我。也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 崔行舟其实挺纳闷这个精明的女子为何从来不曾怀疑自己,当下正好可以出言试探。 于是他问道:“今日那个公子也自称崔九,说是你丈夫……” 还没等他说完,眠棠就柳眉打结,似乎还恶心了一下道:“夫君快别说这腌臜事情了。什么公子?就是圈里的年猪!我若真嫁给这样的,宁可跳崖死了都不成婚!” 崔行舟被她的反应逗得有些想笑,一边替她按摩手腕,一边漫不经心道:“那你要嫁什么样子的?” 眠棠歪着脖子看相公,他的眉眼如涂黛般深邃,挺鼻薄唇,怎么看都是毫无挑剔的富贵俊美气质,让人越看越爱看! “自然是夫君这般斯文多才的公子了!” 眠棠说得是真心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崔行舟的脸却莫名阴沉了下来。 天下的斯文公子太多! 说起来,那位子瑜公子样貌不俗,为人仪表堂堂,而且下了一手好棋,堪称才子了。 崔行舟以前从来没有深想过眠棠和那个自称子瑜的陆文情谊有多深。 可是今天听了她的话,却突然想到,若她当初真嫁给个肥胖不堪的男人,会不会真心爱上劫走了她的斯文流寇头子呢? 想到这里,一股子从来没有过的酸味竟然在心头蔓延开来——这柳娘子竟然是个好男色的! 肤浅女子看人不讲私德,只一味挑俊帅的爱,当真是毫无见识可言!难道她当初对陆文,也是这般乖巧体贴,爱意甚浓吗? 眠棠的手脚都敷药了,一时不能动弹,只能老实地躺在床榻上。 她今天也许是动了气,总觉得头疼。便蹭着夫君的手,让他揉按。 崔行舟平时练武,手指上有薄薄的茧,按摩头穴的时候会很舒服。 因着前几次,夫君给她按过,眠棠倒有些上瘾了呢。 淮阳王原本自己在生着闷气。看她像猫儿一般将头伸过来,顿了一顿才用长指轻点头穴为她按摩,嘴里却又在试探问:“你可想起那个女子的什么事情,她为何要这般欺你?” 眠棠枕在崔九的腿上,舒服地逼着眼儿,嘴里喃喃道:“不记得了,我最恨别人骗我,像她这样的,忘了也罢……” 崔行舟的手指再次顿了下,突然腾得站起来,冷冷说要去官府问询情况,便起身走人了。 眠棠的头被他这么一趔趄,便落到了软绵绵的被子上了。她单手支着头,不觉愣愣——夫君近几日的脾气不定,似乎总是跟自己生些说不出来的闷气……难道……男子也有一个月里的几天不方便?因着身体不适,而乱发脾气吗? 淮阳王出了北街家宅时,略略吹了吹晚风,可却吹不散心头的郁气。 那小娘子说话怪气人的。难道她以后知道真相,便脸儿一变,也不理他了? 崔行舟觉得若真是如此,他倒也得了清闲,才懒得挽留,管顾她的死活! 这时车夫驾着马车过来接他了。他便抬腿,头也不会地上了马车。 那几个溜子已经被暗卫扭去了军营审问,所以崔行舟也一路回了自己的大营。 这几个泼皮不是上次劫持柳眠棠的狠角色,抽了几皮鞭,烙铁还没烧热呢,便很快便审出来了。 虽然他们并不知芸娘的名姓,可是却供出了给他们封银的小子当时就在茶铺里,跟在一个戴帽兜的女子身后。 从那胖子身上搜到的婚书也原封不动地呈送到了淮阳王的眼前。 淮阳王捏着那婚书看——这是一张陈旧发黄的婚书,不过保存的还算精心,上面的字迹,还有大燕的户印清晰可见。 这封婚书是真的,但是那个自称是京城商户子的崔九却是假的。 崔行舟现在倒是很好奇,那个芸娘为何保存了柳眠棠的婚书这么久,看上去是存心要找柳眠棠的别扭一般。 闲着无聊,崔行舟又命人拿来当初彻查柳眠棠底细时,她和亲友们的卷宗。 那时虽然有人呈送给他,可是他只略看看柳眠棠父家的卷宗,别的倒没有细看。 毕竟当初他也没有太费心,不过拿了她当钓饵罢了,用过就丢弃的棋子,哪里须得王爷上心? 现在他特意先挑了柳眠棠当初要嫁的商贾崔家的卷宗看。这卷宗里写着,当初眠棠被土匪劫走后,崔家嫌着丢人,怕被亲友门笑话,便连夜寻了媒婆,又在京城里另外寻了一户商贾家的女子,顶替了柳眠棠上了花轿,与那个商贾崔九匆匆拜堂成亲了。 如今那崔家老九,已经是一妻两妾,开枝散叶,早忘了当初被劫掠走的柳眠棠了。 崔行舟冷冷地将那卷宗甩在一旁,真心实意觉得眠棠没有嫁入这般薄幸人家也好。若那个崔九跟今日假冒的泼皮一样,都是肥头大耳的,当真是看一眼,都觉得油了眼睛呢。 这么想着,他又随手拿了眠棠外祖父家的卷宗来看。 许久没曾展开的卷宗落了一层灰尘,当崔行舟抖落开时,敛眉看了几行,突然目光直直定住,死死盯着一个名字不动了。 柳眠棠的外祖父,是曾经在大江南北小有名气的神威镖局的扛把子——姓陆,名武! 有那么一刻,崔行舟的脑子里飞快地运转,想着陆文与陆武之间又是个什么样的关系? 他飞快地翻阅陆家的卷宗,可是仔细查阅,也没有找到一个叫陆文的人。 “莫如!”他突然扬声叫道。 莫如在军帐外候着,听见王爷喊人,便赶紧跑了进来。 “去,命人将神威镖局陆家的族谱给我找出来,另外陆家出了五服的亲友也点抄一份卷宗上来!” 莫如有些不敢看崔行政煞气腾腾的脸,只赶紧得令出去了。 崔行舟看着卷宗上的字,心里隐约有了想法——柳眠棠会不会真像那个假崔九所言,当初是跟相熟的人私奔上了仰山? 这个陆文,又跟她的外祖家有无关系?莫非是戏本里的表兄妹情谊绵绵不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时间,崔行舟心里翻腾了无数个念头,想到眠棠可能跟陆文表哥是青梅绕竹马,一时间心里像吞了苍蝇般的难受。 等抓到芸娘细审,那个陆文的底细也就出来了。他倒要细问问,柳眠棠跟陆文当初是有多恩爱! 今夜,他已经派去了暗卫,将芸娘暂居的客栈包围得水泄不通,只待入夜突袭,拿下这一伙人等。 他到底是能控制自己情绪的,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后,只合衣倒卧在床榻上,静等暗卫撒网成功的消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心态平和下来,崔行舟又觉得自己在柳娘子身上多虑得有些无聊了。 想来那陆文的名姓,太过平凡,满天下大把都是。应该是化名而已,不过是随口起的罢了。 看那子瑜的气质,应该并非江湖人物,举手投足间有很好的教养。这一点,跟柳娘子刻意做作的礼节仪态大不相同。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个子瑜压根没有保护好柳眠棠,任着他的新欢将眠棠欺辱成这样,再美好的情谊,也萎缩成了枝头昔日黄花。 就这样,淮阳王难得脑子里一直反复琢磨着无聊的事情,一直到入夜时,领头的暗卫一脸凝重地来报:“王爷,那芸娘逃脱了,末将无能,还请责罚!” 崔行舟眯了眯眼,问:“她是如何跑的?” “我与部下原本已经将那芸娘捆了装入麻袋上了马车,可是出客栈时,就遇到了绥王手下的将军公孙叶。他带人包围了我们,直言那位孙小姐乃是绥王的义女。若不放人,立刻就要放乱箭……” 待那暗卫一脸羞愧地说完后,崔行舟沉默了。他没有想到青州相邻的惠州绥王刘霈竟然也掺和进来了。 那部将以为崔行舟会大发雷霆,可是崔行舟起身来回踱步,然后命人拿来前些日子誊抄的青州官吏卷宗。 上面赫然写着“石义宽永和六年曾为绥王都护,后右迁青州任总兵。” 崔行舟今次原本只是想捉了芸娘来审,没想到居然钓出了绥王这条大鱼! 想到这,崔行舟挥了挥手,并为没有责备部将。 毕竟绥王刘霈身为先皇甚是宠爱的嫡亲弟弟,原本就豪横异常,先帝在世时,都对他容让三分。 可惜先帝去世,熹妃一党当政,绥王这等昔日荣光的皇亲也变得黯然失色。 在朝廷打压的一干异姓王爷里,也不乏大燕皇姓的子孙。 他淮阳王要被朝廷剪掉羽翼,精兵简政,而绥王被切尾巴的日子也不远了。 现在看来,石义宽与仰山反贼议和,除了是附和朝廷,壮大自己的实力外,这个绥王在背后起的作用也不小啊! 39 第 39 章 再说芸娘, 白日里被眠棠掌掴,青了半边的脸,原本就怄气异常, 谁想到夜里居然被人包抄,龙卫们被霸道的迷烟呛倒, 她迷迷糊糊中差一点就被塞入麻袋丢进马车上。 等她好不容易得救才知,是惠州绥王出手相救。 而此时, 她已经在绥王府上了。 刘霈身为先帝的幼弟,又是当年太后老蚌怀珠, 娇宠得很。吃食眼界都是依着当年京城里排场,所以绥王府向来以奢靡名震八方。 当芸娘醒来洗漱后,便在几位身姿曼妙的侍女带领下,去见绥王。 她先前虽然曾经随着父亲拜谒过绥王,不过因为不过寥寥数面。父亲与那位绥王称兄道弟,顺水推舟,让她认了王爷为义父。可是仔细算起来,那位王爷不过比自己大了十二岁而已。 他虽然年纪不大,辈分却是刘淯的皇爷爷, 其实芸娘更想管他称作爷爷的。 不过芸娘现在自然要顺了父亲与绥王之间的辈分, 面对正值而立之年的绥王,那一声“义父”叫得也算顺口。 绥王正在欣赏着新招入王府的歌姬轻扫琵琶,舒展灵韵歌喉。肖似先帝的黝黑面庞露出迷醉之色。 那芸娘俯首跪拜, 他也只作不见,依然手扶玉如意,敲打着节拍。 “今日若不是义父出手相助, 芸娘今日便要惨遭劫掳,大恩在上, 女儿没齿难忘!” 当芸娘再次将头磕得山响时,绥王这才调转目光望向了她,和颜悦色道:“既然是父女,何必言谢?” 芸娘得了绥王赐座,这才又问:“只是不知劫持我的是何人,在灵泉地界如此嚣张?” 绥王挥手命歌女们推下,只留了一名美艳妾侍喂茶,然后慢悠悠道:“那地界,除了淮阳王,还有谁会那么嚣张?若不是你父亲今日求我,说要护送你去我别庄住上一段时间,我的侍卫寻你时,发现客栈外有人影晃动,这才通知了在青州的公孙将军救下了你……本王倒是好奇,你是如何惹了那淮阳王的眼儿?” 芸娘也不知,仰山教众一直是淮阳王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自己下山走漏了风声,被那淮阳王知晓了,派人来抓也是有可能的。 只是父亲要让她离开仰山,实在叫芸娘不喜,当下心内有些急。 绥王跟这义女共叙了一番天伦之乐后,也无甚聊下去的意思,看芸娘还像说服自己放她回去,便径直道:“孙将军不想你搅合了子瑜公子的婚事,他娶了石总兵的女儿,才好正身受职,前往京城接受万岁的册封……多年的图谋,能不能成,全在这一举。你就莫要添乱了。若不想去,也好办,公孙将军那儿……可有的是麻袋!” 芸娘的身子一抖,抬头看向了义父朝着自己投递过来的毫不掩饰的威胁目光,连忙低头道:“父亲和义父的意思,女儿岂敢违背?只是眼下灵泉镇有一件未了的事情,若是不断干净,女儿怕徒增后患……” 绥王先前就听手下人汇报,说芸娘的半边子脸都叫人扯破了,如今亲眼看见她脸上的青紫,果真伤得不轻,一时好奇心起,便问了一嘴。 芸娘正中下怀,便低声道:“义父不是一直好奇陆文其人吗?‘他’在仰山时,一直千方百计阻挠义父与公子联合讨伐京城奸佞。如今……‘他’就在灵水镇。” 绥王刚吸了一口美妾递呈上来的水烟,正闭着眼,闻听此言,猛地睁开眼道:“陆文?‘他’不是被本王的人挑断手脚筋,沉入江中了吗?” 芸娘看绥王眼冒精光的样子,心里一喜。 当初父亲并不赞成除掉仰山的教众的头领陆文。毕竟仰山从无到有,都依靠着陆文的凝聚力,父亲觉得陆文若在,还有大用。 可是在芸娘的眼里,陆文却是眼中钉,肉中刺,必须除之而后快。于是她背着父亲,偷偷向绥王告密,终于借了他的手,除掉了“陆文”。 可是谁想到“陆文”居然阴魂不散,再现在灵泉镇上。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子瑜看得紧,不让人动“他”,那么还是绥王出面才更稳妥些。 当然,这些个也要背着仰山的一众人等,偷偷行事才好。 绥王一直不曾亲眼见过陆文,只知道“他”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跟自己的义女争抢着孙儿刘淯的情爱。 只是除了仰山重要的首脑,谁也不知那陆文真正的底细。毕竟是祸灭九族的罪行,也许是怕连累了家人。大部分时候,“他”甚至都不会出现在人前,只假作了是陆文被劫掠上山妾侍,迷惑了仰山部众的眼睛。 原以为趁她与刘淯争吵之际,偷袭于她,已经斩草除根,谁想到那个陆文竟然这么命大,居然再次回到了灵泉镇上……有点意思…… 于是芸娘便知无不言,说了“他”身负重伤,如今失忆,全忘了前尘,被个商人偏色霸占成内室的事情。 绥王当然知道芸娘的这些个妇人的小心思,不过是借了他的手除掉情敌罢了。 不过,那陆文当初跟隔壁崔行舟那小子斗得如火如荼,着实让他坐收渔利,避开了朝中奸妃一党的耳目。 从这点看,他还要感谢这位陆文才是。 既然“他”如今已经成了废人,记忆全失去,倒是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若是得了闲,趁她还活着的时候,倒要抽空看一看这个“陆文”缘何能迷得刘淯神魂颠倒。 当然,最后这人还是要死的,毕竟……她挡了他的路不是吗? 此时三州风起云涌,众人各自打着算盘。眠棠亦不能免俗,在商会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直响。 最近灵泉商会里的商贾都是一片哀鸿。原因无他,只因为廉家变脸毁单子了。 也不知贺三小姐如何跟廉小姐交际的。好好的情谊,最后酸了脸,不但贺珍没有被抬进王府,还闹得廉家舍近求远,改在相隔五百里的勤德镇定制瓷器。 月头里,商会一时热闹极了,众位老爷将贺二爷与贺三小姐围得水泄不通。直直追问廉家毁了单子,那他们备了的料该怎么办? 一时间,诸位同仁再不见喝汤吃肉的和谐,吵闹得有些失控。 眠棠倒是清楚内里的缘由。看着贺二爷忍气吞声,频频怒瞪贺珍的样子,有点替三姑娘不落忍。于是她开口解围道:“行啦行啦,都少说几句吧。瓷器原料又不是米面,放久了会生虫子。诸位备下了,也省的日后求爷爷告买奶奶的选买不是?” 这几位老爷事先商量好要从贺家嘴里扣出赔偿金,听崔夫人这么一说,立刻不干了,阴阳怪气道:“我们可不像你,接的都是廉家的零碎单子,自然不受损失,有得空闲在这做好人!” 柳眠棠被几位老爷怼,却也不恼,微笑道:“我这也是好心,不希望诸位伤了和气,好好好,容我说了正事,你们再管贺老爷要赔偿也不会迟。” 说完,她径直说道:“贺三小姐,你前些日子跟我提过,那淮阳王府跟崔家不走一个单子。太妃用惯了贺家瓷器,想来儿子大婚,还是请管事来选买的。到时候哪个单子有肥水,还是要给我们玉烧瓷铺留些啊!” 贺珍不是傻子,自然明白柳娘子在这节骨眼儿说些压根没影儿事情的用意,当下连忙接道:“哎呀,这事还未定,夫人怎么就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来了……” 这两位虽然不是结拜的异姓姐妹,但是配合起来十分自然流畅,糊弄得那些老爷有些迟疑,猛然醒悟自己有些短视了,原来贺家手里还有王府的订单子。于是一个个都缓下脸皮,将话往回拉。 而贺珍借口着要去柳眠棠的瓷铺看她新订的染料成色,便拉着柳眠棠先一步出了商会。 待走出了青石巷子,贺珍不由得感激道:“要不是你,我现在还脱身不得,只是回去少不得被爹爹骂。只是,你说的那王府单子也没有踪影。如今廉小姐不会为什么恼我,若是撺掇太妃也不再光顾贺家,其他的老爷岂不是又要闹我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关于这点,柳眠棠倒不愁,笑着将汗巾子掖在腰间道:“用吊起的萝卜逗弄驴,只管骗着驴子往前走就是了,还管它能不能吃上?这样的道理,不用我说给三小姐听吧?” 贺珍虽然为人干练,但是她家一直走皇商的路子,自带高傲矜持。在“奸商”一道上,显然不如柳眠棠无师自通的醇熟。 贺珍自问贺家若没有前人留下的手艺,打下的基础,贺家肯定不会走得这么顺。 单论安身立命的本事来说,她和父亲都远远不如这位异乡来的柳娘子。 这么想着,贺珍倒是拉起了柳眠棠的手说:“最近我疏懒了交际,也没顾得上请你吃茶。今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请你去酥宝斋吃点心,走!” 柳眠棠也是闲着无事,自然一笑,便也跟着贺三姑娘去吃点心了。 酥宝斋的点心是有名的好吃,所以去那吃茶,一般都是要预定的。幸好贺家因着生意需要,在那长年留着雅间,并不用预定。 只是今日她们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却看见酥宝斋的门口停靠着三四辆华美的马车。 伙计迎了过去,一看是贺三小姐,一脸歉意道:“三小姐,实在对不住,今日这二楼的雅间全叫贵客定了,不过他们也是吃完茶快走了……要不,您先在一楼散座等一等?” 贺珍听了很不满意:“我们贺家可是一次性给足了封银,常年包下了楼上留仙居,怎么我不来,便转身包给了外人?” 那伙计也是脸一苦道:“这不是来了贵客嘛!来此,我们做小本生意的,自然要小心逢迎,他们人多,雅间实在不够用,还望三小姐担待一二。” 这几位客人也不知什么来历,一个个身着华衫出手阔错,光是赏银就有十余两,他们自然不好阻拦不让进雅间。 原以为这个时候贺家不会来人,暂时用一用雅间也无妨,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贺家居然也来人了! 贺珍看看店外的车马,看着不像寻常的商家,说不得是哪个府里的贵人。她们家总是跟官家打交道,自然知道谨言慎行的要义,于是便不再多言。 柳眠棠也在一旁道:“算了,我们还是改在别处去吃吧。” 就在她俩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二楼的雕花扶梯上却一阵人语声喧哗,走下了几位谈笑风生的男子。 而被众星捧月的那位走在最前头,他膀阔腰圆,脸膛黝黑,看上去,很是魁伟。只是他的打扮当真是有些另类,披散着长发,一身出家僧侣贯穿的细麻宽袍,那袍子一看就是特质的,细麻里掺杂着若隐若现的银线。一只大掌上缠绕着一串金丝香木的佛珠,佛珠的吊坠乃是玉制的嵌蝉,看上去好像是一位带发修行的居士。 只是这位爷的一双豹眼里,全不见居士该有的淡薄致远,那目光炯炯,看人好似往人的肉里盯。 眠棠无意间抬头,正好跟这位僧袍壮汉对视,被他如虎狼一般的眼儿紧盯着,顿觉不舒服,立刻侧身低头,往后退了一步,打算避让开来,让这些男客先走。 可是那男人无意中嫖了一眼,待看到眠棠时,那眼儿不由自主地被这女子的绝色吸引,倒是缓下了脚步,冲着身后的人笑道:“都说灵泉镇的瓷器美,我看是人美才对。这般的莹白赛雪的女子,当真是瓷人雕塑一般……” 听他这么一说,他身后的几位锦衣华服的男人便也朝着柳眠棠这边望,这么一看,可不是!这等姝色,在京城里也得算是出挑的呢。 这些个男子旁若无人,语言轻佻,当真是无礼之极。 柳眠棠身后的碧草听了生气,正要冲过去嚷的时候,却被她身后的李妈妈一把拧住了胳膊,使劲钳住她,不让她乱喊。 别人也许不识得这位披头散发的爷,可是李妈妈却见过的! 绥王刘霈当年在京城的风光无量,李妈妈跟随太妃入京时,在街上看过年少时的刘霈纵马横穿街市,也记住了这位皇子格外粗犷的外表。 他如今做了居士的打扮,据说是在先帝爷去世时许愿,愿带发修行,为逝去的皇兄抄录经书三年。 当时绥王哀痛先帝至诚至信,满朝上下皆是赞叹。如今看来,这位是酒色不误,依然是当年京城里豪横的模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妈妈认出了绥王后,暗自替眠棠捏了一把冷汗,生怕她像前些日子那样,上去跟人理论,招惹了大燕的混账皇子。 不过柳眠棠被一众男子当面品头论足,却连眼皮都没有抬,只快速转身,拉着贺珍从一旁的点心间子,顺着后门出去了。 饶是贺珍也觉得方才那些男子有些孟浪,只气愤道:“哪里来的,竟然这般当面无礼,对人品头论足。” 而柳眠棠则是因为先前招惹了混子爬墙,心内忏悔替夫君惹祸,行事起来比较以往低调了许多。 那几个人一看就出身不俗,她能躲就躲了,不给夫君惹来是非才是正经,是以微微一笑,只跟贺珍另外约了时间,再去饮茶。 柳眠棠原以为那一遭人,不过就是在茶斋里偶遇一次,不相干的,避开就是了。 她回转了店铺后,将足金的头钗拆卸下来些。反正是自家店铺,也不用像在商会里珠光宝气地撑起门面。 她只简单将头发松松打成辫子,再用一根玉钗挽在头顶,任着细碎的头发在颊边打旋,换上了衣领子滚了兔毛边儿的宽松袍子,便坐在柜台边的高脚凳子上开始点查货物,核对账目。 如此打扮,竟然洋溢出几分少女的烂漫感觉,尤其是那蓬松绵软的兔毛,衬得脸儿又细嫩几分。 那经常在这条街上走动的,无论男女老少,路过玉烧瓷坊时候,都忍不住往店里望一望,想看看这灵水镇里的第一等美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在这时挂在店门口的迎客铃铛响起。 眠棠微笑抬头迎客,不觉一愣,只因为进来的这位,居然就是不久前见的那位披发的头陀。 那男人一进来也不看瓷器,径直往柜台上望。 待看清了倚坐在柜台边眠棠时,那男人似乎也惊诧地愣了一下,一双豹眼眯起,迟疑道:“你是这的老板娘?” 秉承着来者都是客,眠棠不好哄撵客人,只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唤起伙计道:“贵生,招呼客人!” 可是男人一愣之后,嘴角噙着邪笑,举步来到柜台前,慢慢地上下打量着她道:“不用旁人,你既然是老板娘,当然介绍得才更好些。” 眠棠看了看这青天白日的,也不惧这人会在自家店铺里做什么,便泰然问道:“不知客官想要买些什么?” 这来者正是绥王刘霈! 说实在的,先前在茶斋看见这佳人时,他只觉得小地方里竟然也有绝色而已,并没有太往心里去。 可是当他来到这芸娘所说的玉烧瓷坊里,又看见这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女子时,才猛然惊觉,这女人原来就那让人闻风丧胆的贼寇——陆文! 若不是他笃定芸娘不敢诓骗他,真是想也想象不到,这个看着娇弱的年轻女子在仰山上呼风唤雨的情状…… 想到这,他眯缝着眼儿,嘴里却并不回答眠棠的问题,而是欺身上前,伸手去拉拽眠棠。 眠棠没有料到他如此大胆,而且出身甚快,一下子就被他握住了手腕。 而刘霈将这一截腕子握在手里时,立刻感觉到这腕子是废了的,果然被断了手筋……这应该是他当初派出高手偷袭造成的。 据那些人回禀时说,这个女人的负隅顽抗得很,让他们活捉了她的意图落空。被挑破了手脚筋后,竟然趁着他们不备,她自己投入了滚滚江水里,那离岸很远,她身负重伤,大约是活不成的。 如今看来,上苍许是垂怜这难得一见的美人,竟然让她活了过来……可就是下一刻,刘霈的的手被人猛的捏住,让他疼痛难忍,只能松开握住眠棠的手。 心里生了怒气,他扭头看去,只见一个木着脸的汉子正在捏他的手。 “大胆!”刘霈的侍卫没有想到抽冷子进来一个男人,竟然出手甚快,于是便一股脑涌过去要制服那男人。 不过那个男人在见刘霈松手后,就也及时松手了,他身后的一帮人人也要往上涌。眠棠眼看着架势不对,店铺里的瓷器又要遭殃,立刻瞪圆眼睛吼道:“这位客官,大白天的,你缘何一进店就对人动手动脚?若是想吃牢饭,隔条街就是衙门,我唤人请你吃就是了!” 刘霈此来是微服私访,他并不想惊动了崔行舟那厮。 现在崔行舟一门心思在跟仰山的反贼掐架,又跟朝廷的减兵令对上了。有他在前面挡着,刘霈且自在呢! 想到这,他只冲着柳眠棠一笑,意味深长道:“等哪天离衙门远了,无人搅闹,我自会请你好好聊一聊……” 据芸娘说,这个柳眠棠当初是夹带了大笔的钱银下山的。若是能将这笔钱银敲出来,当真肥润。 她既然失忆成了商妇,倒是好拿捏了。至于那捏手的汉子,大约就是那个骗了失忆的她当老婆的商贾。 刘霈不过是路过灵泉镇,一时好奇心起,才来看看传说中的陆文。他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也不想在这耽搁横生枝节,所以又深深看了一眼眠棠,转身就离开了店铺。 而柳眠棠则感激地看向那汉子,发现正是前几日帮着她将那群泼皮送进衙门的壮士,他的身后还是那一帮子兄弟。 “娘子以后少在柜台上坐,若是我不是赶巧路过,你不是又要麻烦一场?” 这次,那壮士倒是能说些长句子了,像背诵一般说完后,他也不待柳娘子拿红包封银,抱拳告辞,转身就走了。 柳眠棠在身后唤他拿银子,他都不回头。 眠棠无奈,立在店门口,觉得灵泉镇的水土真好,一个个都是这么热血心肠…… 再说那壮士带着部下拐了个弯,便冲着一辆停在那的马车鞠礼小声道:“王爷,那绥王已经走了……要不要小的继续跟踪他?” 崔行舟目光冷然道:“不必了,他要去找谁,我已经知道了。” 40 第 40 章 崔行舟很庆幸, 若不是他抓捕芸娘,钓出了绥王这尾大鱼,也许他还要走一段时间的弯路。 自从发现青州的许多官员, 与绥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后,他派人着手调查, 无意中得了线索,竟然访查出一位归乡多年的御医后人。 这位御医医术高超, 因为江湖出身,还会些别的中规中矩的御医不大精通的路数。据说当年在京城里乃是绥王亲用的太医。 可是就在多年前, 这位太医去了绥王府出诊后,便得了急病,死在了绥王府里了。 当他的尸体被抬回来时,家人妆奁棺椁,竟然在他的脚底板上发现了墨迹印子……当时字迹还算清晰,长子熟谙父亲的医术,一看就知道是解鸩酒之毒的药方子。 给太医装殓尸体的长子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何一向身体康健的太医会猝死。绝对是救下了些不可言说之人,而被绥王灭口。 可见父亲死时应该在睡梦中, 鞋袜未穿, 与人挣扎,无意中踩上了落地的药方子,才会满脚的字印子。 那些个给父亲穿衣的凶手应该并未注意到他脚下有字, 只给他抬上担架,盖上白布就送了回了府里。 想明白了这一点,吓得长子借口送父亲叶落归根, 回乡入祖坟,全家收拾了行李, 其余的两个儿子辞去太医之职,全都卷铺盖回家去了。 如今那大儿子年事已高,当年老淮阳王与他有恩,所以崔行舟亲自赶路,一路风尘仆仆去问时,他才说出了隐情。 至于那位老太医救下的是谁,崔行舟当时就明白了。 那鸩酒也不是人人都能喝上的,依着太医死的日子,正是那太子遇害,子嗣被纷纷赐死的关卡。 而且他前不久探访的恩师也曾说过,太子的两个嫡子也许未死。若是两个中毒的年幼孩子能活下来,必定是有绥王的助力在其中。 再推算下年龄,其中那个长子的年岁……倒是跟那个子瑜公子相当。想到这时,崔行舟突然茅塞顿开,想起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子瑜,就觉得眼熟的事情。 现在细细想来,那个子瑜清俊的模样,与他小时在宴会上见到的太子妃是何等相似! 如此想来,据闻当年太子死去,府内不见了一大笔的钱财,应该也是被消失的幼子带去了。 再联想到那日仰山上有人指控柳娘子卷了巨额的钱财……崔行舟一下子就打通了许多以前阻塞的关节。 那个与他对阵甚久的仰山贼首,居然就是当年消失的皇孙刘淯! 当崔行舟心事重重,再进北街小宅院时,眠棠正跟着李妈妈在院子里指挥着两个小丫头拆被子呢。 过几天,天就要凉了,被子需要絮些新棉花才缓和。 所以眠棠从店铺回来的时候,买了两袋子的棉花,准备给家里主仆们的被子都絮一絮。 所以院子洒扫干净后,再铺上几张大油纸,李妈妈让小丫鬟被子铺展开来。 见相公回来了,眠棠让李妈妈和两个小丫鬟忙活着,她走过来迎接夫君。 崔行舟问她今日的日常时,她也径自说了店铺里遇到个花头陀的事情。 “那位义士说得不错,现在灵泉镇总有外乡人入,鱼龙混杂,柜上再请个能干的掌柜主就行,你不必总去抛头露面。” 虽然今日部下跟眠棠说的,都是崔行舟吩咐的,不过当着眠棠的面,他还是郑重又说了一遍。 毕竟他不会每日都路过店铺,给眠棠阻挡灾祸,安守在北街,倒也省了意外发生。 眠棠也觉得夫君所言在理,很信服地点了点头。 “他今日捏你何处了?”崔九一边喝茶,一边温和问道。 眠棠老实地举起了左手。然后她就看到,夫君慢慢放下茶杯,牵起她的手来到屏风后的水盆子前,用帕子沾湿水,给她洗手腕子。 柳眠棠觉得那水盆子里的水有些发酸,便噗嗤笑道:“我若被人不小心碰了全身,相公可要将我按到水桶里,泡上几日?” 说完后,柳眠棠自己都后悔了,她就是总记不住女夫人当初教给她的谨言慎行的要义。什么碰全身?女儿家的名节怎么能随便跟夫君开玩笑? 不过崔行舟并没有申斥她的失言,而是低头,薄唇勾起道:“不要紧……到时候,自然有法子将你‘洗’干净……” 不知道为何,眠棠总觉得他笑得不真,眼睛里还噙着说不出的寒气。她不喜欢他这么看她,便伸手向夫君的俊脸上掸水珠子。 崔行舟缓了眼底的寒意,抓住了她调皮的纤手,将她拉拽进怀里,要拿鼻尖上的水珠子蹭她的脸。逗得眠棠面颊绯红,咯咯直笑。 李妈妈正端着两盅炖煮好的枸杞红枣甜水汤进来,正看见王爷跟柳娘子嬉闹的一幕。 老妈妈的手腕一抖,差点将甜水扣在鞋面子上。 崔行舟见李妈妈进来,倒是缓了笑意,拉着眠棠坐在桌子旁喝甜水。 只是在李妈妈端着托盘要出去的时候,淡淡吩咐了一句:“以后我回来时,没有吩咐就不要进来……” 在李妈妈的心里,这北宅并非王府内院。 规矩,她都懂! 可是只有进入王府内院,男主子跟妻妾私下相处时,她们这些奴婢才会刻意回避,不去打扰。 而这北街的宅院,不过是个变相的牢房而已,没想到居然也得行了王府内院寝房里的规矩…… 李妈妈退出去后,老脸已经说不出是什么颜色了。王爷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利用完柳娘子,还要真收了她不成? 想到王府里那位廉小姐的娘,李妈妈摇了摇头。王府里上一辈妾室的勾心斗角看得太多,她都心累。 就算是廉小姐能容得下柳娘子,只怕那位尖酸刻薄的廉夫人也不能容,一定是要撺掇着未来的王妃整治柳娘子的。 到时候,名节受过污损,又无可靠夫家帮衬的柳娘子可怎么过活啊! 要知道王府里男子的爱宠,也非一生一世的啊! 李妈妈此时,真真切切地担忧着柳娘子的将来,却看不到一丝见亮的地方。 那屋子里依旧传来无忧欢快的嬉笑声,不一会就没了动静,也不知俩人在闹着什么…… 不出崔行舟所料,绥王去见的正是他的侄孙刘淯。 在仰山下的行舟中,刘淯登上了一艘湖中的游船。 刘霈一早热好了醇酒,等候太子遗孤的到来。 虽然他是爷爷辈分的,可是论起年龄来说更像刘淯的小叔才对。 刘淯舍弃皇姓多年,骤然见到皇室中的长辈,一时却不知叫什么才好。 幸而刘霈很平易近人,似乎看出了子瑜的为难,只笑了笑道:“既然你现在还没认祖归宗,也不必拘泥于世俗称呼,叫本王封号即可。” 子瑜拱手道:“那么子瑜便孟浪无礼,只称您为绥王了。” 说完,刘霈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只让刘淯坐下,替他倒了一杯温酒,无限怅惘道:“最后一次见你,还是个孩子,一转眼的功夫,竟然有这么大了,太子泉下有知,当时欣慰,也不枉我当年救你一场……” 提到这里,子瑜的眼圈也微微见红,不过他这么年经历的大悲太多,倒是不愿在人前落泪了。只再谢过绥王当年的相救之恩。 当年他毒发,虽然被亲信拿了街上乞讨,相貌肖似的孩儿来顶替了他和弟弟,将他们救出了东宫,但那鸩酒的毒性太霸道。若无良医也要一命呜呼。 幸好孙将军与那绥王有些私交,当时还是少年的绥王也是胆大,竟然寻了位御医配出良方救下了他。 这样的恩情,子瑜是感念在心的,所以当初眠棠说些绥王居心不良的话时,他还不轻不重的申斥了眠棠一番…… 可绥王来此并不是攀附亲情的,所以长话短说只单刀直入问他接下来的打算。 子瑜自然提起了与石总兵联姻的事情。刘霈觉得这是一段良缘,感慨说子瑜也该结婚生子了。无论将来大事是否能成,太子一脉香火绝对不能断。 待得他与石小姐成婚之日,他绥王府也会出礼相贺。 接下来,绥王分析了如今朝中形式,如今贵为太妃的熹妃的娘家吴家飞扬跋扈,外戚把持朝政,很不得人心。如今朝里的老臣还在,尚且记得前太子的贤德。 他朝中的心腹已经替刘淯铺好了路,只待招安之后,他入京领取官职,到时候再图谋时机,举兵宫变,铲除奸妃一党。 刘淯平静地听着皇爷爷画下的大饼,淡淡道:“图谋大业尚且还远,在下若能手刃仇敌,为父王幼弟报仇雪恨,便心愿已足,至于治国才略,某自知鄙薄,实在不堪大用,还需的绥王拨乱反正,挽救大燕山河……” 当刘淯辞别绥王,下船而去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寒气袭人,咳嗽不断,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当他上了马车后,秦先生小声道:“绥王虽然为公子血亲,可是公子不能不防啊!” 刘淯点了点头,山上的贪污案起后,他一下子清明了不少。 他有些太看重旧情,总是感念当初东宫相救之恩,而不愿将这些旧部想得太坏。 可事实上,人心会变的,他的这些旧部,其实人人都有一副自己的算盘。 眠棠的出走,让刘淯看清了不少世事。 这个绥王是个什么东西,眠棠一早就给他分析过了,更是极力反对孙将军与绥王联手的意见。 只是依着眠棠的想法,实在是太过保守,血海深仇何日能报? 其实他也知道,眠棠虽然聪慧却并无太大的野心,若不是为了他,她当初也许都不会在仰山留下来。 如今眠棠离开了,刘淯也没了说服她的必要,权衡利弊之后,决定冒险一试。 他太急于成功了。他的前半生背负了太多本不该承受的苦难,现在也唯有破釜沉舟,才能赢回属于他的一切——包括眠棠。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想到这,他的拳头收紧,前方路途荆棘,身后火海茫茫,他别无退路,唯有一直前行…… 而绥王看着病弱的侄孙离开后,倒是玩味的一笑。 身子骨这么弱,恐怕也承受不住太多的福运。 绥王的母后乃是大燕世家的宫家,他的母亲尊为太皇太后,何等尊荣,妖妃也不过是她的儿媳妇罢了。岂容妖妃外戚吴家作得无法无天? 是以宫家若想扳倒吴家,便将厚望积蓄在了他刘霈的身上。 不过就像母后所言,如今时机不到,且容得吴家再嚣张一段时日,待得天怒人怨时,便是他刘霈重返京城时。 而现在,他还须得养精蓄锐,再蛰伏一段时间。而刘淯也好,还有那个淮阳王也罢,都是牵引吴家的筹码,他不急…… 可是这闲暇下来的时间,总是要有些消磨的营生的,不知怎么的,一副桃花粉颊的面容浮现在了刘霈的眼前。 失忆了,又武功全失了的女匪头子……偏偏生得一副我见犹怜的面庞。 这样的鲜嫩摆在眼前,倒真是勾起了刘霈的胃口。 所以在回去时,刘霈特意又路过了灵泉镇,想要会一会这小娘子。 可是瓷铺的柜台上端坐的那位,居然是个胡子邋遢的老头子,一问才知,那娘子旧疾犯了,东家心疼娘子,再不让她来柜上了。 刘霈听了挑挑眉,倒也并不在意。左右不过是个商贾从河里捞出拔了刺的花儿,倒叫他走了狗屎运喝了头汤。 不过刘霈贵为皇子,自然做不来强抢民女的勾当,这等落人口实的做法岂不是成了泼皮无赖? 回头他会嘱咐自己的管事,借口定瓷器,想法子将那个商人弄到惠州,寻个罪名押入大牢。 看那柳娘子来救不救她的挂名丈夫!到时候,若是求到绥王府来,他倒是可以开个后院小门,让柳娘子进来,细细商量…… 而柳眠棠并不知有人正打着自己的主意。她正在贺家府上参加茶宴,顺便分一分贺家大爷从京城里带来的各色子布料。 灵泉镇不比京城,虽然照比偏僻的乡镇要好很多,但是有许多稀罕物,还得靠有门路的从京城里带。 贺家大爷去京城的店铺子送货,船不走空,便带回了京城里名贵的布料、香料和脂粉一类的物件分给家里各房女眷,当然还有生意场上须得打点的官眷们。 不过跟贺三小姐交好的女伴们,因着这份情谊也有了些优待,可以从三小姐分得多余的布料脂粉。 在一众的手帕交里,贺珍感念之前的开导之情,又有些偏私柳娘子,于是她捡了一条三色帕子,要先递给柳眠棠。 可那帕子用的布料太出挑,有几位夫人老早就看中了。见贺珍先给了柳眠棠,不免觉得自己与贺珍的情谊被打了折扣,生出被辜负了的酸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三小姐,你这也太偏心了吧,只这一条渐变平缎的帕子,你问也不问就给了崔夫人,不怕我们都管你讨要,要不来,便堵了门不回去吗?”其中一位脸皮厚的夫人倒是直直笑问了出来。 贺珍也有些后悔没私下里给柳眠棠,只连忙补救道:“这帕子是柳娘子一早就拜托了我的,倒不是不顾着你们,实在是这布料子太紧俏,我伯父也没有买到太多……” “得了吧,你伯父入京的时候,崔夫人才刚在镇里落脚,哪有什么交情跟小姐你预定帕子?你还不如说,觉得我们的肤色衬不出这帕子的美来呢!” 那夫人也是伶牙俐齿,仗着与贺珍相熟,说话全无顾忌,立意要让贺珍将那帕子分给自己。 贺珍没想到这赵夫人这么不给面子,一时语塞,想到先前假山处,议论她是非时,也有这个长舌的赵夫人,心里不禁有些羞恼。 贺珍分东西时,眠棠压根没有往前凑,只半躺在一旁的贵妃榻上烤炉子呢。 入了冬,灵水镇就进入了阴冷飒飒的日子,眠棠手脚有伤,不耐寒气。所以她便跟猫儿一般,哪热往哪钻。 眼看着她们提到自己,这才抬头抱着手炉走了过来。不是她说,这些个妇人又不是北街工匠的内眷,也太没有眼界了,只一条帕子值得这么争抢吗? 为了不让贺珍为难,她大度道:“谢谢贺小姐的美意,既然赵夫人想要,给她便是了。我家有跟这差不多的料子,不用想着我。” 赵夫人也是来劲了,听了眠棠的话,又开始笑道:“崔夫人,你怎么说话也这么没有天际?这三色布料子乃是今年才兴起的,用的可是南洋眠蚕丝用金塘花汁染成,贴着肌肤能生出如花暗香。在京城里,一匹子布都炒出天价了。你居然说你家有?该不是被无良的奸商给蒙骗了吧?” 眠棠听了一愣,转身让芳歇拿来她团在一旁的狐裘大氅。这狐裘是夫君新拿来的皮料子,她拣选了夫君给她买的一匹布料子做了大氅的内衬,余下的布料还做了几样肚兜和内裤。 如果她没记错,那批布料子跟这帕子的用料也差不多啊! 待芳歇抖落开大衣,一屋子的夫人小姐都住嘴了。 什么叫炫富?绝非满头金银,而是麦芽糖涮锅,蜡炬成柴。 又比如像柳娘子这般,将价值千金的布料子随随便便做成皮大氅的内衬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贺珍也虽然老早猜到了崔家有些背景,可没想到柳娘子竟然比着那准王妃的廉小姐都奢靡,不禁哑然道:“还是崔夫人大手笔……” 那争抢帕子的赵夫人也讪讪的,觉得自己跌了份儿。 而柳眠棠后知后觉,知道了自己糟蹋了名贵的布料子,倒是心内生火,无心再听夫人们的恭维了。 等回到北街时,眠棠终于在入夜时等到夫君回来,立刻向夫君忏悔自己的滔天罪孽。 其实崔行舟也不大在意这些。如今北街宅子里的东西,都是高管事送的。 他怜惜眠棠吃了太多的苦楚,只吩咐管事调些好东西送来,也不晓得这所谓渐变平缎的好处来。 眠棠先审了夫君买这布料子花了多少钱。崔行舟眼睛都不眨地道:“莫逆之交相赠,不知价钱几何。” 眠棠倒吸一口冷气,一边替夫君梳理长发一边问:“什么交情送你价值百两的布料子?” 崔行舟面不改色道:“也不算相赠,他下棋输了,我便要了这布料作赌资……” 眠棠倒是知道夫君结交的都是赵神医这类花百两银子买画的富豪败家子,所以并不怀疑崔行舟的话。 所以知道夫君没乱花银子,剩下的时光,她便可一心一意忏悔自己糟蹋东西了。 崔行舟见不得她愁眉苦脸的样子,便道:“布料子而已,用在何处不是用?” 眠棠看了一眼夫君一身素色宽袍,披散着浓黑长发的谪仙模样,再次喟叹着夫君的不食人间烟火,然后幽怨道:“赵夫人说,这布料子挨着肌肤生香,颜色渐变得也自然难得,用来做衣裳才好。可我却用它做了内衬和肚兜……” 听了这话,崔九稍微来了精神:“肚兜?没见你穿过……” 眠棠的脸儿一红。她新做的肚兜,还没没来得及穿呢!夫君自然看不到了。 而且她虽然与夫君同床共枕数遭,但是都是穿内衫,捂得严实才睡的。…… 不过价值百金的布料子,岂能如此埋没了?总要有人欣赏才好。 那天夜里,眠棠漱洗完毕后,倒是躲在屏风后面将贴身新衫换上了。 当崔九如往常一般,看书到深夜,直到眠棠睡熟了再上床时,可是撩开帷幔时,便一股甜桃叠加花香的沁人味道钻入鼻息。 而那小娘子眼睛晶亮,毫无半点睡意。 只听锦帐里传来眠棠略带娇羞的话:“相公,你看这布料子好不好看?” 那天,眠棠没有从夫君的嘴里得到答案。 只见夫君死死地盯着她,突然紧紧捏住了她的手腕子,将她拉扯了过来……可是眠棠还没稳住身子,他复又松开,将她推倒在了床榻上,然后出了屋门。 这大半夜的,相公是要去哪里? 眠棠急急问道:“相公,屋外天凉,你没穿外衫要做什么?” “才想起今日拳脚功课没做,我要练一套拳……”外面的院子里不一会,便传来了虎虎生威的拳脚声。 眠棠这才放心地又躺回到被窝里,舒服地掖着杯子,心里想着一会夫君回来,身上不要太凉了,她要将被窝捂得暖和些才好…… 只是李妈妈听见主屋有动静,便探头张望,看着王爷大半夜突然练拳,时不时,还从缸里舀凉水喝,当真是年轻火旺啊! 41 第 41 章 当他回屋的时候, 帷幔里的小娘子已经歪着头,披散着乌缎秀发睡着了,细白的胳膊扔在被子外, 一副睡相不佳的样子。 幸好她又穿好了内衫……崔行舟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些难抑的失望? 眠棠并不知他并非她的丈夫, 总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便纳了她。 崔行舟并非奉行君子之道,不过是秉承的男儿的自傲。他又不是街上的泼皮, 要坑蒙拐骗才能睡到女人。 若是趁着她什么都不知,便将她占了, 这实在是折损崔行舟的骄傲。 因为眠棠畏寒,他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待身体温暖了,才上了床去。 只是那小娘子睡梦里习惯性地靠过来时,依然是香气袭人,崔行舟深吸了一口气,皱眉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却也忍不住搂住了她,便这般发丝缠绕, 依偎着睡去…… 古人关于养身的典故, 都是有出处的。 这样大半夜练拳喝凉水的自虐行径,铁打的身子也承受不住。 第二日,一夜没睡踏实的崔行舟晨起时, 便觉得头有些昏沉。 眠棠发现了枕边人的异样,伸手去摸,滚烫烫的。 可病成了这样, 他还要出门去赴什么棋友的约,眠棠将他按回到床榻上说:“今日就算皇帝老儿寻你, 你也得老实呆在床榻上!” 说完,就将投凉的帕子拍在了他的额头上。 崔行舟难得生病,此时正发着高烧,关节酸痛,一时也惫懒了起来,便顺着小娘子的意,躺在了床榻上。 眠棠见相公终于听话了,便放心下来,一边挽着头发,一边探窗唤莫如去寻个郎中来看病。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小厮莫如看来王爷生病,总不能找了些江路赤脚郎中来看。可若请王府里用惯了的郎中,这所谓的“外宅子”传到太妃的耳朵里岂不是气到了她老人家? 莫如也是八面玲珑,思来想去,只能寻了镇南侯爷来顶一顶。 不过最近,镇南侯跟淮阳王有些友尽,听闻这厮在北街病了,疑心他是装病博得娇娘怜惜,心内顿时骂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架不住莫如一顿好话温劝,这才换了衣服,拎提着侯府的医箱子出门了。 赵泉以前来这时,直觉得这北街的宅院冷冰冰的。不过是屋子摆设而已,压根就是个钓人的据点罢了。他当时还怜惜着柳娘子,顿顿吃着萝卜干,苦兮兮的,可怎么熬度? 此后,他许久不来北街,反正来了,眠棠也不让人给他开门。 如今一入了院子,赵泉只觉得满面的人间烟火味道“啪啪”拍来。 映入眼帘的,是几件洗过的男子的长衫,挨着女子的内衫在一旁的晾衣绳上迎风招展,温晒着太阳。 屋檐下是一串串的辣椒和干柿子。一把竹藤摇椅上,还躺着只好像刚刚断奶的猫儿,在那里缩成一小团,警惕地看着赵泉这个外来者。 不知为何,赵泉觉得此处再也没有他以前来时的敷衍做戏的冷清,倒像是要天长地久过下去的样子…… 眠棠见莫如请来的是赵泉,赶紧回避着去了小厨房,跟着李妈妈一起给相公熬煮姜汤。让赵泉在屋内给崔行舟看病。 赵泉略显粗鲁地替崔行舟拉拽起袖子,搭指切脉,过了一会没好气道:“天天的在这依偎温香软玉,假作相公占着娘子便宜,怎么还弄得内火虚高,精血翻涌?” 崔行舟没有搭理好友的酸话,只闭眼道:“有没有药效快些的方子,明日朝中大员要来营中,少不得我作陪。” 这等子寻常的伤风感冒,自然难不住赵泉,只娴熟地替他开了方子后,又要替他施针排排火气。 放针的时候,赵泉闲说道:昨日,我府里来了京城的亲眷。听闻西北如今乱得很,蛮人撕毁了先帝时期的议和条款,竟然将和亲嫁过去十年的静安公主杀掉暴尸荒野。我们大燕的里子面子算是被人狠狠踩在了脚下。朝中主张议和的官员,如今出门都被百姓甩臭鸡蛋。所以像这种出京来南方军营巡查的差事,都成了美差,官员们巴不得离京躲一躲呢!所以这次巡查大约也是走了场面,你只管好酒好肉的招待就是了。” 赵泉说的这些,崔行舟也知,据他在京城的耳目飞鸽传书说,边关的实际情况,比百姓知道的还要糟糕。 养尊处优多年的大燕军队,早就不是先帝时期的虎狼之师。一个个的从上到下亏空军饷,揩拭油水。据说那兵器都不是纯铁打造,用力敲击,刀戟都裂了刃。边关已经连失了五郡。如今苦守的金甲关,不过是凭借天险地势,苦苦支撑罢了。 一旦金甲关被冲破,大燕就如被开了蚌壳一般,任凭蛮人啄食鲜肉,一路长驱直入了…… 再联想到至今还活着的太子遗孤,还有那不知按的什么心的绥王,崔行舟真觉得大燕如今内忧外患,情况岌岌可危。 可是先帝时期缔造的繁华盛事迷醉了世人的眼,就如温水煮青蛙一般,让人不知挣扎。 想着朝中的那个曾经的熹妃,如今高高在上的吴太后,现在还一门心思地琢磨分地收权,崔行舟不由得一阵冷笑。 若真是城破国亡的那一天,不知昔日深得先帝宠爱的吴太妃若是落到了蛮人手里,会是怎么样的下场? 赵泉开了药方子,又施针一番后,崔行舟的头痛之症大为缓解。眠棠让芳歇包了银子给赵泉算是出诊的酬谢。 赵泉瞪眼看着手里那包银子,气哼哼甩给了芳歇,不死心地伸脖子对躲在小厨房里的柳眠棠道:“他寒症未消,娘子注意离他远些,莫要被他过病了……你以后若是被辜负了,可来找我,我虽然跟崔九相交,却并不似他那般为人……” 眠棠没想到她夫君还在家,这位神医就满嘴胡言,登时气得去端厨上烧得正热的那壶水。吓得李妈妈眼明手快一把夺了下来,不然的话,镇南侯府的顶门立柱就要被烫秃皮了。 待赵泉走后,眠棠还气得粉颊通红,一边给崔行舟喂药一边说:“他这个人怎么这样?不是脑子有病吧?” 崔行舟温和笑道:“家里的单传独苗,被宠坏了而已,你不理他就是了。” 眠棠第一次冲夫君瞪了眼:“不光我不理,你也莫要理,跟这样的人相交,能学来什么好?” 崔行舟微微一笑:“原也不指望学些什么,不过是交往轻松罢了。” 眠棠觉得这是夫君胡找的借口,一边递送汤匙一边道:“跟着他能学的可多了,学得油嘴滑舌,乱勾搭他人的内眷,还可学得目中无人,迟早说错话被人打死在街头……” 崔行舟皱眉又喝了一口,实在忍不住,慢条斯理道:“你是因为羞恼了我,才非要这么一勺勺地喂我药吗?” 眠棠这才后知后觉,端碗闻了闻药味果然很苦。 崔行舟一把抢过碗来,将剩下的药汁一饮而尽。严格说起来,这位娘子跟赵泉也是半斤八两,若真是个服侍人的,在王府里也是被拖下去打死的下场。 眠棠看相公喝干了药汁,手忙脚乱地翻检着自己的零食匣子,掏出几颗蜜饯,送入到夫君的口中,然后小心翼翼道:“我忘了以前是怎么服侍夫君吃药的了,还望夫君莫怪,你下回病了,我就知道章法了……” 崔行舟捏住了她的鼻子:“你倒是盼着我生病?” 眠棠娇羞地偎依在他的怀里:“也别生太重的,只这般不用出门,在家里多陪陪我就好……” 这点时间来,她一直没怎么出门,不像之前总是外出营生,看着铺面。一时清闲下来,人倒是有些不自在了。 崔行舟明白她这些日子的无聊,于是搂住她低头哄道:“……等我手头的事情都了解了,便带你出镇子玩玩,消散一下心情……” 这北街的宅院实在是太小了。等过一段时间,他告知眠棠实情,便将她送到眞州城外的别院里去。 那里是他父王时修筑来消暑的别院,挨着山,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仆役丫鬟也养了不少,别院还附带了一个庄园,自种的瓜果很多。 她爱管事情,到了那里也有得忙,其他的吃用也不比王府里的差。最重要的是,别院离王府不远,他随时都能过去,也短缺不了照顾…… 崔行舟觉得这般安排,比他成婚之后长久不来,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丢在灵泉镇更好些。 这么想着,第二天崔行舟出门的时候,倒是吩咐莫如记得给眞州别院的管事知会一声,给拿到厅堂和主人房多加装些地龙。 眠棠怕冷,多装些地龙,住起来才舒服。 等他回到军营时,从京城里来的特使居然早早就到了,正在几位参将的陪同下,视察着军营。 崔行舟见了人才知,这次下来的,居然是曾经的熹妃,现在的吴太后的亲弟弟——当今的太尉吴俊青。 崔行舟见来者竟然是堂堂国舅爷,便猜到来者不善。 不过同朝中几次咄咄逼人的裁军圣旨相比,这次国舅爷的语气和善得很。 言语里盛赞了淮阳王治军严禁,调度有方,乃大燕国的栋梁,社稷安稳不可缺少的帅才。 崔行舟含笑听着,心内却有些不好的感觉,只怕这位特使来者不善,所求要强人所难了。 果不其然,待到了宴会之上,国舅爷三杯过后,便提起了边关的蛮人动乱。直言朝中已经无良将可派。 而近几年来,朝中常年为战,富有经验的帅才不多,淮阳王当首屈一指,若是此番淮阳王肯为国出战,定然成就不世之功,载入千秋史册,传唱万代。 崔行舟真没想到朝廷打的竟然是这样的主意。 这朝中想要削藩异姓王不说,还想用他的子弟兵去前线为战?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是吴俊青此来却是准备了充分的。 西北危急,金甲关也支撑不了太久了,朝中先后派了三路援兵,想要夺回失守的五郡,可惜那些个兵将不堪一用,被蛮兵用诡计阵法诱进包围圈,粮草都断绝了。 无奈之下,万岁只能采纳老臣耿大人之策,让剿匪战绩无数的崔行舟奔赴前线御敌。 一来,看他能不能帮助镇守金甲关,缓解前线的燃眉之急;二来,就算他不能胜,可是他手下的兵卒也要损失大半。 对于朝廷来说,有利无弊! 可是崔行舟并非朝中武将,而是世袭的封王,让他离开封地,岂是容易的事情? 不过吴俊青此来,路过了惠州与青州,已经做了完全的安排。当初先帝爷也是生怕异姓王做大,所以眞州的周遭皆有重兵。 若是异姓王感念皇恩,安守本分就好。如若不然,就是酒桶里的耗子,只等洪水包围,绝对无生路可还。 事实上,在先帝时期,异姓王的屯兵数量都要收到相当的管制。这崔行舟借着剿匪的机会壮大兵马,其实都逾越了祖制。 他若老老实实奔赴前线,倒也罢了。 若是不肯,这等贪生怕死的事情宣扬开来,民间也会骂惨了这不保家卫国的淮阳王,到时候朝廷师出有名。青州与惠州又都下了保书,绝不叫这王爷日子好过就是了。 所以看崔行舟不接话,这吴俊青倒也不怕他翻脸,只笑里藏刀,捡着厉害的说给淮阳王听。 那天酒席散后,淮阳王哪也没去,沿着河沿走了一宿。 如今的眞州,一方安定,运河挖凿完工也指日可待,到时候这里的城镇将更加繁华。 此地一草一木,都是崔家上下两代人的心血,怎么能忍心看着方圆百里陷入火海。 可是朝廷如今拿他当待宰的肥猪,恨不能立时杀了分肉。 今日宴会之上,吴俊青笑里藏刀,刀刀见血。如果可以,崔行舟当时想掀翻了桌子,屠了吴俊青那老贼。 可是他知道,自己的时机不到。 一旦他与朝廷翻脸,无论是仰山的太子遗孤,还是惠州的绥王,都会踩着他的尸骨上位,自己腹背受敌,没有一点胜算可言。 而且,如果继续留在眞州,势必也要卷入太子遗孤与绥王勾结谋反的内乱中。 如果他告知吴家,那仰山反贼的真相,说不定能留下来,被吴家利用着剿灭仰山太子遗孤。 可是一旦那刘淯的身份泄露出去,他崔行舟就成了妖妃奸党,残害前太子嫡亲的骨肉…… 一时间,崔行舟倒是将各种可能都演绎了一边,突然发现,也许领兵征讨西北并不是最坏的状况。 看着天边的一点繁星,崔行舟想起了前些日子与阁老恩师密谈时,他老人家之言——“乱世成就枭雄,且看君以后有没有这样的时运本事。” 现在“乱世”倒是初见苗头,可是这本事该如何彰显……就只能看他的选择了。 吴俊青直言,任命他崔行舟奔赴西北剿灭蛮人的圣旨不日就到,现在眞州四周已经是风云涌动,端看他能否顺从接旨…… 崔行舟就是这般一定不动地立在运河岸边,直到天渐露白,才下了万全的决心。 两天以后,圣旨到达了淮阳王府。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府上下人等一起跪下接旨。 当宫内来使宣读圣旨,任命崔行舟为征西主帅时,太妃猛然听到儿子将奔赴西北战场的消息,惊厥得身子微微一歪,若不是一旁的嬷嬷扶持,差一点就栽倒在地了。 不过崔行舟倒是宠辱不惊,从容接旨叩谢隆恩。然后吩咐高管事给公公们分发红封赏钱,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落。 这次来传旨的公公将崔行舟的反应看在眼里,很是满意地点头。 吴太后来时吩咐过了,但凡淮阳王有半点不悦之色,或者抗旨不接,都要立刻秉承给眞州十里地外的淮东大营。 只一夜的功夫,管教眞州被包围得水泄不通! 到时候崔行舟就算想接这份圣旨,都接不到了呢! 待得宫中来使走了后,楚太妃已经哭得肝肠寸断了。 他们王府里可照比民间要消息灵通得多。金甲关都打成什么什么样子了?那就是吞噬人肉的无底洞! 据说当朝猛将蒋康不久前,也在金甲关战死了。 蒋将军初时很顺利,凭借老道的经验,躲过了失守的一郡。可是后来证明,这不过是蛮人诈降,诱惑他入圈套而已。后来蛮人偷袭了他的帅营,将睡梦中的蒋将军从营帐里拖了出来,用金钩挂住了他的肚子,整整绕金甲关跑了三圈,那人才被拖死。 城上的守军都看着了,一地的血红,真是死相惨无忍睹! 也正是因为蒋将军的惨死,震撼朝野,那些有门路的子弟,谁也不愿去。可是这次,却让行舟那孩子去击退蛮兵,岂不是有去无回? 楚太妃只有这一子,他还没有成亲延续香火,如果战死沙场,岂不是只剩下她孤苦伶仃一个?一时间太妃哭得泪如雨下。 不过崔行舟却温言相劝,只说战况并不是母亲听到的那般可怖。 楚太妃却不听儿子开解,命人去将她妹妹廉楚氏找来。然后与妹妹哭诉了这事情:“妹妹,再拖延不得,还是快些让苪兰与行舟成亲吧。若是上苍有眼,保佑苪兰快些怀下楚家的骨肉,不然行舟若是有了万一……崔家的嫡系血脉,岂不是就此中断?” 楚太妃哭得真切,她的妹妹廉楚氏也听得心惊。 这叫什么事?哦。她崔家倒是能延续了香火,可自己的女儿却要守了寡不成? 廉楚氏的心眼多,也不动声色,只一味劝解着太妃要想开些,却并没有应下提前成婚的话头。 转身她借口身体不适,赶紧坐马车回了家。 只将淮阳王要奔赴金甲关的事情说给了夫君廉含山和儿子,还有女儿廉苪兰听。 廉含山前些日子入京奉职,曾经听同僚说起过这事,只说朝廷其实已经做了议和朝贡,缴纳岁钱的准备。但是若不抵挡一下,不战而降,之于民声也不太好。 所以此时选派去的将帅,大抵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的牺牲祭品。 廉家母女俩听了这话,都跌坐在了椅子上。 廉苪兰的眼圈都红了,颤着声道:“既然如此,表哥为何不装病推了这差事?” 大哥廉轩皱眉道:“江山社稷十万火急,淮阳王若是抗旨不遵,怎配为人臣?岂不是留下了千古骂名?” 廉楚氏看了看自己那个跟老子一样古板的儿子,气得恨铁不成钢:“此处又没有朝中御史,你这般表一表赤胆忠心,也无人嘉赏!还是快替你妹妹想想法子,太妃要这几日就操办了他们的婚事,你妹妹成寡妇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廉含山也担心女儿,可觉得自己的夫人稍显夸张了些,便道:“看你说的,好像去了一定会战死一样,若叫旁人听了,岂不是要说你偏私了心肠?” 廉楚氏瞪眼道:“金甲关都死了多少人了?你刚从京城里回来,岂能不知?如今奔赴金甲关的将士,亲人送行的时候都是一身白衣,送着明丧,那哭声从京城门口一直到十里岔路连绵不断。他崔行舟是长三头还是六臂了?不过是杀了一两个山匪乌合之众而已,就被传成了战功赫赫!那金甲关一旦失守,他就算能活着回来,也要被万岁治一个无能之罪,到时候可不光是我的女儿守寡,你们父子俩的前程也算是到了头!” 这一句话,倒是说在了廉家父子的心坎上,一家人围坐在一处沉默不语,只听着廉楚氏滔滔不绝陈述着其中的厉害干系。 等到入夜时,廉苪兰总算是张嘴说话了。想着表哥可能会战死,她的眼睛已经哭得发痛了。可是太妃想要她匆忙嫁入王府的事情,实在是不妥。 崔家只有崔行舟一个嫡子,若是她入门后不能一举怀胎,表哥真有了意外,楚太妃一定会从那几个庶子的儿孙里挑拣一个出来,立在她的名下,过继为嫡子,就此也断了她改嫁之路。 到时候,她只是芳华年纪,却要守寡养着别人的孩子……这样的日子,纵使是滔天的富贵又有何用? 42 第 42 章 想到这里, 廉苪兰说道:“太妃心急这成亲,这事儿……父亲和母亲万万不能答应。可若是生硬回绝,也会伤了两家子的和气, 不若……就说我病了,害了急症出疹子, 见不得风,实在是禁不起折腾。这样既可以委婉谢绝了太妃逼婚的意思, 也能等表哥从金甲关回来,再从长计议。” 廉苪兰思踱了半晌, 才想出这般权宜之计。 廉楚氏一听,不由得懊悔,自己当初在楚太妃开口时,为何不想出这样的借口当时就推托干净了? 就此廉家一致了口径,当天请来了相熟的郎中,并派出丫鬟婆子出去买药,更甚者,有些金贵的药材须得去王府找,正好跟王府里的人透透口风。 于是廉家小姐害了急诊子的消息便慢慢传扬开来了。 等到楚太妃从儿子出征的伤痛里缓过来, 已经过了一日, 她郑重找了儿子,商议在他出征前成婚的事情。 崔行舟这两天召集了将士,动员出征西北, 一日里忙得焦头烂额,哪有闲工夫管顾这些? 不过母亲若是觉得这般做,她心里能舒服些, 那就提前成亲吧。所以太妃问起,他便也应下了。 可是太妃找来了廉家夫妻前来商议成礼时, 却只廉楚氏一人前来。 廉含山到底是脸皮薄,为人木讷。廉楚氏怕他在姐姐面前露馅了,干脆一人前来。 “太妃,你说说,苪兰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省心?她前些日子就一直念叨不舒服,听说行舟那孩子上战场,一股子急火攻心,心火全顶发出来了,这满身的红疹子,颗颗红得冒水,听郎中说,若不好好调养,待得火攻心肺,就无药可治了……成礼的事情,苪兰是一百个愿意,但是我这当娘的知道她的身子经不起折腾啊,若是我不管顾她的身子点头答应了,万一着风加重了病情……我的儿啊……她若是有个好歹,可叫我下辈子如何是好?” 说着说着,姨妈泪如雨下。 崔行舟应了母亲,今天抽空来跟廉家碰头。只待明日成亲,后日他就要开拔奔赴西北了。 他可不似母亲那般单纯,将姨妈的话全当了真。看着母亲只一个劲儿询问着廉苪兰的病情,崔行舟却想冷笑。 姨妈话里就是婉拒了的意思吧?只担心着他有去无回,生怕自己的女儿做了寡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可真摊到自己头上,就是叫人发自心内的不愉快。 等姨妈走了之后,崔行舟也该去军营里了。 可是走到门前时,他又顿住了脚步,折返了回来,叫了高管事来,吩咐道:“去查查,廉小姐的病是什么时候起的,病况如何……机灵点,不可太过张扬。” 高管事是个人精,今天看廉楚氏一个人来,心里就明白廉家是什么意思了,当下心领神会,抖索着精神要把差事办好。 等到崔行舟在军营里查点临时调拨的粮草物资时,高管事下面跑腿的小厮来到营前,跟莫如低低耳语后便在营帐外候着了。 莫如进去传话,小声道:“高管事那边使银子买通了廉家的一个内侍,说是廉小姐一直好好的,只是传圣旨那天,廉夫人匆匆忙忙回府,叫了老爷、大公子和廉小姐,在书房里闭门了一宿后,第二日廉小姐就病了……那些贴身的内侍都被封了口,不叫跟外人乱说,” 这话倒是不出崔行舟的所料,可他依然心里有些气得发闷。 从接了圣旨后,他的心里就憋着一股子邪火。可是在一众部将手下面前,甚至在母亲的面前都不能露出半分的郁气。 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未来的妻子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动起疏远他的心思。 此刻心内的郁气再难抑制,他猛一抬脚,“咣当”一声,踹飞了眼前的桌案。 营帐里的侍卫和莫如都低头敛眉,大气也不敢喘。 崔行舟的性子,向来是有了决断就毫不犹豫。既然姨丈家顾虑重重,又不好主动悔婚,只能让表妹服药装病。那么他何不痛快识相些,莫要拖累了表妹的姻缘。 想到这,崔行舟略缓了缓气儿,让莫如扶正了桌子,重新铺摆了白纸,研磨沾笔,笔走龙蛇便写下了解除婚约的文书。 这解除婚约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他直言自己为国出战,报了必死之心,不驱除蛮夷,绝不返家。 然而女子芳华不可被蹉跎辜负,是以他与表妹廉苪兰实在是姻缘福浅,但盼来生再续。就此解了两家的婚书,还望表妹再觅良缘,各自安好。 这婚书的话语说得倒是大义凛然,言语客气,可是转身崔行舟便让高管事去了廉府,向廉家透话,他们的内侍前些日子与王府小厮无意中“走嘴”说的话已经过了王爷的耳朵了。 总要让廉家知道,他们府上的那些个算盘,他早已经清楚了,免得解婚约的文书送去时,再添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啰嗦。 王爷写下的婚书,印章俱全送到廉家的时候,廉含山急得直跺脚,恨自己立场不坚定,听了夫人的撺掇,一起设下这等子拙劣的障眼法。 高管事亲自送来的退婚文书,可是那话里话外的意思,膻得人抬不起脸。 “你看看!我们廉家的脸都快被你们母女俩丢尽了。淮阳王为国捐躯奔赴战场,可是我廉家却捻肥捡瘦,算计着装病,这……这以后还让苪兰如何见人?” 廉楚氏也没有想到淮阳王会这么决绝。一时气愤道:“他又是什么好东西!还没成家,便在灵泉镇养了个外室。我们娘俩知道这事甚久,一直在太妃面前给他粉饰太平,可他转身就酸脸恼起了我家姑娘来……他……他倒有理了!我这就去姐姐面前好好评说一番,可有这样的道理?” 廉含山气得一拍桌子道:“都什么节骨眼了?满眞州的子弟都是在打点行装准备开拔西北。甚至有外乡的热血子弟赶来踊跃参军。那些通晓忠义的老母,都是手持墨针在儿子的后背刺字,以表精忠报国之心。你身为官眷不识大体,还要去太妃的面前挑唆他们母子不和,传扬出去,你还想不想让我在同僚面前抬头?” 廉苪兰在一旁咬着牙不说话。 她没想到表哥看破了自己装病的事情后,竟然这么绝情,没有给廉家留下半点的回旋之地。 他是恼了自己,还是想着退婚的事情已久了? 廉苪兰虽然不想急着在战前嫁人,可也从来没想过毁掉与表哥的婚约。一时间那股子憋屈,竟然比接到表哥阵亡的噩耗更加难过。 这是廉轩正从府衙回来,听见母亲才跟父亲吵扰,急得一跺脚:“娘,你去争个什么?不知道谁传的,现在满眞州都传扬着淮阳王退婚铭志,以身殉国的事迹,一个个是佩服的涌泪纵横。你这个节骨眼儿去闹,岂不是显得不识大体?” 廉轩的话并不假,也许是两府的下人们说走了嘴,加之都知道淮阳王此去,恐怕是有去无回,所以淮阳王退婚铭志,在百姓看来,也是正人君子之风,明摆着不愿意祸害人家姑娘守寡啊! 忠义两全的年轻王爷,哪个听了不点头称赞? 听着父兄的话,廉苪兰倒是不流泪了。 她知道此时最正确的挽救法子,应该是自己冲到表哥的马前,当众撕毁了退婚书,也铭志一番,表达非他不嫁,定要苦等他回来的决心。 若是这般行事,便是天下最妙的笔,也写不出同样绝美的痴情。 可是,她又有些憋气。 表哥这般行事,全不顾廉家的脸面,当然也不顾及着她。她的那点子私心被他看破了,就算以后成亲,彼此心内也存着疙瘩。 一时间,廉小姐想到了那次月下跟表哥共走的小路,看着很短,走起来又觉得很长,默默无语地前行,他走得不算太快,可她就是跟不上…… 但是,她又想到表哥给出退婚的文书,理由还算冠冕堂皇,不算折损了她的闺名,也算是顾及着她。 廉苪兰独自气了一会后,倒是自我开解了些。 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再顾及闺秀小姐的面子了。 只等明日大军开拔的时候,她蒙上面纱冲到表哥的马前表明自己愿意等他。 反正到时候,表哥已经准备离去,就算她愿意,也不能拜堂成亲。 这样一来,既可以修补崔廉两家的关系,又可以挽回表哥的心思,更重要的是,不必在战前于表哥匆匆成婚,全断了自己的退路…… 想到这里,廉苪兰略心安些,静等第二天天亮,去出城的路旁守候,等着表哥率领部队路过。 到了第二天天明时,晨曦刚露,街头就熙熙攘攘站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群。 廉家一早占据了路旁的一处茶楼,不必跟人群拥挤,便可静待眞州子弟兵。 不过廉苪兰身在高处,倒是看得清楚,那个灵泉镇的贺珍小姐居然也来了,正眼巴巴地伸着脖子,手里拿着成束的花环。 看来表哥退亲的事情也传到了贺小姐的耳里,她手里这一捧花环,是打算送给何人的?也不看看自己的出身。就算表哥退了婚,将来另娶他人时,难道还会娶了个商家女不成? 其实不光是贺小姐,道路两旁挤满了妙龄的姑娘,一个个都是手捧鲜花,准备敬奉那一群热血好儿郎们。 廉苪兰不齿地冷哼一声。 一会,她一定要赶在贺小姐之前,拦住车马,向表哥痛陈衷肠,让他莫要相信了府内坏心肠下人的挑唆,她的确是病了,并非故意找借口不嫁。 为了让表哥相信,她还饮下了郎中特制的汤药,从昨天晚上起,身上脸上已经冒出了红疹子,表哥见了,绝对硬不下心肠! 想到这,廉苪兰难耐地搔了搔自己的胳膊,就是这药真让人不舒服,浑身奇痒难忍。希望表哥快些能来,她马前哭诉一场,让表哥收回退婚书后,她也好回府去饮解药…… 可是不一会,就有官府差役敲锣喊人:“都散了吧!王爷的兵马早在昨天夜里就开拔上路了!都散了吧……” 廉苪兰听了这话,登时愣住了。她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心里想得就是——表哥就这么走了。那她该怎么办? 原来崔行舟查看路线后,觉得路程甚紧,所以昨夜收拾好行囊,带着子弟兵们不声不响地开拔出发了。 没有办法,万岁的圣旨里催着他上路。所以连像样的出征仪式都没有举行,便只能匆匆前行。 当要出眞州的时候,崔行舟倒是抽空想起了安置北街的眠棠。 虽然不想自招晦气,但实事求是地说,他此番离去,很有可能一去不返。 到时候眠棠若失了他的庇佑,落入仰山教众之手,那么便要凶多吉少了。 崔行舟来不及妥帖地安置了她再上路,但是觉得柳眠棠不能在灵泉镇这等龙蛇混杂之地久留,最好去别处隐姓埋名。 于是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写下休书一封。 在信里他直言国难当头,自己已经跟随几个朋友毅然投军,跟随淮阳王的军队开拔西北。此去是抱着为国捐躯之决心,定然是回不来了。幸而崔家在别处还有丰厚田产屋舍一直没告知给她,如今一并都给了她傍身,至于去处,莫如会带着她去,将她稳妥安置了。 以后的婚嫁,她自随意了,自过自己的悠哉日子去吧。 也许是一日之内连写两封与女子恩断义绝的书信,崔行舟也算是写得驾轻就熟。 只是这第二封不知为何,总是写得不畅意,觉得有些话太生硬,怕那柳娘子看了难过地红肿了眼睛。 于是反复斟酌修改,着实费了些许功夫。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跟着这封书信而去的,还有那封从假崔九那里搜来的泛黄婚书,另外是一张和离的文书。 从此以后,崔行舟也算是打破了柳眠棠关于婚约的束缚。她不必再当自己是哪个人的妻子,没有了顾忌,就可以改嫁给他人了。 如今乱世初显,战场上更是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自己将来是什么样。 崔行舟自问能给柳娘子做的,只有这些了。 至于柳眠棠会怎么想,崔行舟倒是没有深思。 不过有句俗话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亦如表妹廉苪兰,虽然平日里也显得爱极了他的样子,可一旦知道他可能有去无回,便也打起了另一副算盘,给自己留下万全的后路。 至于为何不将谎言说破,却还要顶着崔九的名头谎骗那小娘,这里面自有崔行舟一点微妙的心思了。 他此番若真是有去无还,总是希望柳娘子心里,留下的是那个体贴顾念着她的商贾崔九,而不是满嘴谎话,诓骗了她的淮阳王爷。 将来他若真的马革裹尸还,总还有个女人在夜里难眠时,为他落一点相思清泪……至于她在仰山失节的事情,他也隐去不说——被人休掉,总比被贼子玷污了清白要来得好听些。他何苦来告知她残忍的真相? 不过在他上路的二天后,那莫如就匆匆赶回来了。他说柳娘子接到了崔九的和离休书后,一语不发,只让人去打点店铺,交代了掌柜的事宜,然后就是关门挖坑起银子,让丫鬟老妈子们收拾行囊。 总而言之,崔夫人接了休书后的一切都是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更没有弃妇无措的眼泪。 莫如原本是要带柳娘子去王爷安置她的别郡乡镇的。可是柳娘子突然让他去铺子里买麻绳等许多杂物,待他回来时,连娘子、丫鬟、婆子都不见了。 不过李妈妈跟暗卫留了话,让他告知给莫如,只说柳娘子不想去王爷安排的地方,所以才支开他,径自走了。 莫如寻思着柳娘子他们有暗卫跟从,应该也无事,便先回来寻王爷说说情况了。 柳娘子万事先顾银子的反应,倒也在崔行舟的意料之中。 可是她如此坦然接受自己奔赴鬼门关,连做做样子的眼泪都没有,毫无往日里的半点情谊,真让他心里狠狠地不舒服了一下。 平日里一口一句夫君,叫得人骨头酥麻。 可是临了,却卷了银子毫无愧色地走人了。由此可见,柳眠棠生性如此,就算失忆了,也不耽误她审时度势,卷银子走人! 一时间,崔行舟觉得自己颇能理解被卷了银子的子瑜公子的感受…… 如果有空闲,崔行舟说不定会砸了一屋子的东西,狠狠骂一顿爹娘,可是现在他连腹诽的时间都没有。 军队在日夜兼程地赶路,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奔赴西北。 虽然有毅然从军,积极御敌的热血子弟,可是军队里鱼龙混杂,自然也有胆怯的逃兵。所以在行军的途中,负责抓捕逃兵的稽查骑兵也是来回巡视不断。 一旦抓住逃兵,军队立刻停止前进,那些逃兵都被剥掉上衫,当着众人的面前被砍了脑袋。 一路之上,逃兵不断,屠刀也快要被卷了刃子。 崔行舟面无表情,毫不手软。并且让人放话下去,直言这些逃兵的名姓会被送返家乡,名字写在公告上被贴在田间地头,到时候不但没有朝廷发放的抚恤银子,他们的爹娘妻子要背负羞耻,在乡人面前抬不起头。 “我与众将士一般,抛家舍业,抱着必死之决心上阵杀敌。就是为了让自己的亲人安宁,有家园田产可以安守。尔等若是不肯杀敌,非要做了逃兵,绝难逃一死。既然都是要死,为何不奔赴沙场,与虎狼敌人决一死战,死得顶天立地些呢!而且,富贵险中求!诸位若想出人头地,那万里沙场不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吗?‘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说得不也是这番道理?诸位想不想建功立业,成为大燕的名臣良将呢?” 在杀完一批逃兵后,崔行舟骑在马背上,立在被鲜血染红的大道边,对着一众将士喊话。 他说得不多,可是句句入情入理,谁人不知淮阳王开拔前与廉小姐退婚,抱着必死决心杀敌的慷慨事迹? 淮阳王贵为王爷,本有滔天富贵,万顷田产在身,可是依然领兵出征。而他们这些家徒四壁,身无田产的穷光蛋又怕个什么? 就像王爷所言“若个书生万户侯”?既然已经要去西北,为何不跟敌人厮杀一番,非要这般做逃兵,可悲地死在鸟无人烟的荒路道边? 此番杀鸡儆猴之后,逃兵的现象骤然减少,眞州的子弟兵们也算是上下一心,精神抖索地奔赴前线。 可是就在走了五日五夜后,有那稽查骑兵的头目一路快马过来,有些迟疑地跟大元帅崔行舟禀报道:“启禀主帅,有一辆马车一直鬼鬼祟祟跟在大部队的后面。我的手下疑心那是刺探军情的耳目,就命人将那一马车的人给制住了。” 崔行舟正在马背上看前进的地图,听了这话,头也不抬道:“自去审了就是,若有可疑,直接正法。” 那头目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方才在捆人的时候,有个黑脸的婆子递给他一块王府的腰牌,只说要找崔九——崔大人。 不过趁着其中一个妙龄女子不注意的时候,那黑脸婆子倒是小声叮嘱他说道:“请军爷通禀王爷,将这腰牌呈递给他便可,不然耽误了大事,看王爷不治你重罪!” 腰牌是真的,黑脸的婆子瞪起人来还有点瘆人,所以那个头目抱着被骂的准备前来禀报了王爷。 崔行舟一看,腰牌的确是王府的,而且听头目的描述,那黑脸婆子很像本该陪着柳眠棠离开的李妈妈。 崔行舟愣了愣,命令莫如先去看看。 不一会莫如飞快跑回来禀报:“王……王爷,真的是柳娘子她们!” 没等莫如说完,崔行舟已经翻身下马,迈开长腿大步流星朝着队伍后方走去。 可是走了几步,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伸手指了指身旁一个千夫长的铠甲,示意他脱下来,让自己换穿上。 待得他脱下金甲,换上了牛皮半旧的铠甲后,便大步继续往队尾走去。 43 第 43 章 莫如是个机灵的, 一看便知王爷的心思,先飞快奔跑,先来到队尾, 将一干稽查骑兵支走,只留下一两个得了吩咐的亲兵, 不叫他们露出马脚。 崔行舟在短短的路程里,脑子里也不知翻涌的是什么, 只是震惊之余,又有那么一丝欣喜。 但是又觉得这个女子主意太正!这么跟在征讨西北的队伍后面, 像什么话! 一会见了她,一定要好好申斥她一通! 可待看到那个蹲坐在火堆石头旁烤火,穿着一身男装,发髻凌乱有些狼狈的小娘子时,崔九一时倒想不起要骂她什么了。 她这一路,应该走得很辛苦,虽然有马车助脚,可是一双布鞋上满是污泥,脂粉未施的脸儿, 也显得有些憔悴苍白。 也不知这一路, 身娇体弱的她到底是怎么追撵上大军的…… 他顿住了脚步,百感交集地看着她。 而眠棠看见他时,一双大眼先是有些疑惑, 慢慢变得晶亮,缓缓地从火堆旁站起身来,然后猛地朝着自己踉跄跑来。 她跑得那么的急切, 淮阳王的心头抑制不住的一热,伸出双臂要接住这扑过来的小娘子。 可是万万没想到, 当那小娘子终于踉跄来到崔行舟的面前时,只将纤细的胳膊抡圆,朝着夫君俊美的脸颊狠狠地抽了一个大耳掴子! 崔行舟也是猝不及防,竟然没躲,被打得脸都微微一歪。 莫如惊得忍不住捂住了脸,倒吸一口冷气后,跟一旁不知该不该上去护住王爷的亲兵们大眼瞪小眼。 崔行舟再次被这小娘子震惊了。他有些不敢置信地转过头看眠棠,怀疑自己方才会意错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个女人,该不是因为被休了,恼羞成怒,特提赶过来补骂负心汉的吧? 眠棠并没有感受到夫君满脸的腾腾杀气。 这几天对于她来说如同漫长的数年。 一路向北,她带的衣物不足以避寒,在马车上时,只能裹着棉被与丫鬟婆子依偎着取暖。 方才一个兵卒好心,看着她们冷得不行,便就地升了一堆火让她们烘烤。 就在刚才,火光烟雾里,她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身戎装,宽肩细腰,健步如飞朝着她走来。 那一刻,她竟有些不敢认——这个满身肃杀之气的英武男人竟是她的丈夫崔九? 一直到他走近了,眉眼含山,挺鼻薄唇,的确是她的丈夫崔九。 一时间所用的委屈,如同破冰的涌泉一般,从心底翻涌了上来,所以想也不想,那手像自有主意一般,就自己招呼了过去。 这一巴掌呼过去后,她便也索性骂个痛快:“你真当了自己也是劳甚子的淮阳王爷了?他起幺蛾子,要别出心裁写退婚书,来个什么退婚铭志,沽名钓誉倒也罢了。你一个平头百姓学个什么不好?偏偏也学着写休书,闷声不响地去从军。怎么不想想,人家王爷就算到了前线,身边也不会短缺了侍奉的女人!回来后更是加官进爵,锦衣玉食!可你一时热血休了妻子,将家产抖干净,来个净身出户,难道会有人夸赞你舍家为国吗?别是读圣贤书读傻吧!” 小娘子来了火气,叉腰骂人的嗓门尖利,气势上半点也不输给崔行舟。 还是李妈妈反应快,只嘟囔着“造孽”,便急急过来扯住柳娘子,好不让她继续补王爷的耳掴子。 可是崔行舟却绷脸挥挥手,不让李妈妈过来。 而眠棠则从怀里掏出那封休书,几下子撕扯成纸片,扔甩给了崔行舟道:“我生是崔家人,死是崔家鬼。既然我无犯七出,你凭什么休我?” 崔行舟这辈子都没有被人抽过脸,今日算是被个胆大的破戒,怒极反笑道:“你入门后没有生养过我崔家后代,平日里也不甚受教,如今还添了打人的毛病,哪一样不是休你的理由?更何况你不识大体,跟在军队的后面走,像什么话?还不快快随了莫如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 柳眠棠被崔行舟的毒舌骂得心虚。仔细想来,她的确不配为贤妻,都没有给夫君留后,便让他去了战场……待崔行舟骂完人,她的眼圈已经红透了,忍了几日的眼泪此时尽情宣泄出来:“你去参军便去参军,休要管顾我去哪里。我就跟在队伍的后面,哪也不去。就这么跟在你身后……你战死了,我若活着……就可以带你回家了……”说完之后,竟然真的如同崔九战死了一般,于是放开了心性,像个孩子一般“哇”的一声痛哭了出来。 崔行舟此时已经感觉不到脸颊的热辣了,那双红通通的大眼里滚落下来一滴滴热泪,全正砸进他的心里,砸得心尖都疼。 他再也顾不得四周站着人,一把将眠棠拉入了怀里,紧紧搂住,这才发觉她的手都是冰凉的,他用自己的披风将她裹好,低低道:“是我不对,不该丢下你……好了,莫要哭了,这里风大,仔细冻了脸……” 而眠棠也紧紧搂住了夫君的腰身,心里感觉踏实多了。 当初她接到休书时,只觉得晴天霹雳划过头顶。一时也说不准夫君的书信是真的,还是他遭逢了别的什么事情,才会无端端地休离妻子。 乡里们给眞州子弟兵送行的那天,她也赶着去了,想要堵住夫君说个明白。可是到了那才知,大部队已经离开的消息。 眠棠是个什么事情都要闹明白的性子,岂会任凭夫君自说自话,这么不明不白地将她休离了? 于是支开碍事的小厮莫如,也不顾李妈妈的反对,她带足了银子和银票子,换穿了男装,装好了马车后,便雇请了熟手的车夫一路追撵过来了。 这一路,她花足了银子请驿站的小吏通融,让她可以在驿站换马,日夜兼程,又经历了些许波折,这才堪堪追撵了上来。 见夫君软下了话语,收起了效仿淮阳王铭志爱国之心,眠棠的哭声也渐渐停歇。 这时,崔行舟倒是得了空闲问李妈妈:“夫人畏冷,怎么只穿了这么单薄的衣服?她的裘皮大氅呢?” 李妈妈看王爷生挨了个嘴巴子,居然一直没恼柳娘子,心里一直替柳娘子捏着汗。 王爷有多记仇,王府里待久的人都记得清楚。若是王爷当场发作了,倒还好些。可是这忍而不发,将来可是要施展雷霆霹雳手段的报复? 听了王爷责备,李妈妈连忙道:“那狐裘倒是带了,就是昨日……夫人将它借给了别人……” 崔行舟顺着李妈妈目光所及的方向一看,才发现那马车的后面居然还拖着一辆板车。他当初指派的几个暗卫一个个不是胳膊缠着染血的布条,就是脸上挂着花彩,正下了板车立在一旁,一脸尴尬,似乎不知该不该上前与王爷请罪。 等崔行舟走过去时,更是发现暗卫的头目范虎正躺在那板车上,而眠棠那个天价内衬的裘皮也严严实实地盖在了他的身上。 解开那狐裘看时,发现他的胸口正中了一刀,虽然施了伤药可也在透着血。 “夫君,我这一路来遇到了危险,昨日幸而遇到了这些准备投军的壮士出手相救,可是这位范兄弟却为了救我负了重伤,你军中可有军医同僚为他们救治一下?” 按照眠棠原来的意思,是要远远跟在大部队的后面,待到了西北后,在想法子跟夫君取得联系,免得冒犯了军爷们,影响了夫君的前程。 可是昨日,突然有拦路抢劫的盗匪偷袭她的马车,幸而这几位准备从军追撵大部队的义士正好路过,才救下了她们。 眠棠当时看到受重伤的那位义士时,直觉眼熟,定睛仔细辨认,才发现,这位不就是在灵泉镇里几次三番帮助过她的义士吗! 见他伤重,眠棠这才让车夫急急追撵马车,寻思着厚脸皮,再多使些银子请军营里的军医相助,不然的话,这位古道热肠的范姓义士,便要壮志未酬身先死了! 可谁想到,李妈妈自作主张,居然跟抓了她们的官兵说出了崔九爷的名号! 眠棠当时忙着跟军爷软语求情,一时没顾及上,也不知道李妈妈具体怎么讲的,到底惊动了夫君,只是这样一来,也不知会不会连累夫君被上司责骂…… 幸好夫君手里有些权力,皱眉验看了范兄弟的伤情后,便叫人去寻军医来给他诊治了。 眠棠以前看着夫君都是长衫儒雅的模样,像极了贵公子。可是现在,再看他,一身塑身的铠甲,更显得夫君腰细腿长臀翘。 现在,他立在远处,跟着几位义士着闻讯情况,那股子英武之气,真有点鹤立鸡群之感。 只有这一身戎装才能显出夫君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俊帅得让看了脸红心跳…… 而且他可真有本事,虽然是初次投军,却已经被识人的将军提拔为千夫长。眠棠看着夫君挥手叫来一干兵卒,吩咐他们做事的沉稳样子,心里就一阵自豪。 她就知道她的夫君并非纨绔!只是如书中楚庄王一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罢了!如今的夫君算是重振精神,找到了一展高志的舞台。 所以国难当头,夫君的拳脚功夫有了用武之地,她可不能拖了夫君的后腿呢…… 就在眠棠裹着崔行舟的皮氅,坐在火堆边乖乖烤火时,崔行舟已经得了暗卫的禀报,终于知晓了原该保护眠棠的暗卫为何都受了伤的缘故。 原来从眠棠她们出了灵泉镇开始,就有人在鬼祟跟随着她们。 刚开始,范虎他们发现后,便暗中制服了那鬼祟之人。一审才知,他竟然是绥王安排的盯梢柳眠棠的人手。 而且这暗钉不光一个人。当初柳眠棠走的时候,周围的街坊有问她要去哪的。眠棠当时说明了她的夫君从军,她也要迁往西北的事情,所以当时就有人赶着回去给绥王通风报信去了。 当时范虎心知不好,只怕那个绥王是要对这落单的女子下手了。 果不其然,等马车驶三州地界,来到荒郊野岭外时,绥王派出的人便突袭那马车,要将柳眠棠捆绑了装入麻袋。 他们无法再暗中保护,只能现身保护。 也不知绥王是不是察觉了他们这些个暗卫,派出的竟然是身手不俗的高手。范虎他们虽然尽力拼杀,却还是落了下乘。 就在范虎身负一刀,眼看命在旦夕时,还是那柳娘子早有准备,居然从怀里掏出一大包在灵泉镇里配的药粉,趁着顺风朝着混战的他们撒了过来。 范虎是知道这柳娘子出城前配药的,就是不知道她哪里琢磨的药方子,只几副常见的药粉掺杂到一处,再加入了石灰粉便霸道得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药粉入了鼻口里,脑子昏沉不说,眼睛迷得火辣辣的睁不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数位对战的高手,不消片刻,便悉数被这下九流的药粉给放倒了。 待得药粉被风吹散后,眠棠便让两个丫鬟头裹了面纱,用巾帕掩住了口鼻,同自带的菜籽油给他们这些暗卫清洗眼睛。 可饶是这样,他们这些暗卫们也是过了一夜,手脚才渐渐有了气力。幸好柳娘子让车夫在附近的荒村里寻了一副废弃的板车,挂在马车后,才算是将他们一路拉来。 眠棠带着丫鬟婆子给他们包扎时,还满怀歉意地说:“原先怕你们也一并中招,才没抛药,早知道你们不敌那些贼寇,一早就抛出药粉好了……” 柳娘子的确很内疚——就算壮士们被药粉迷了眼睛,也比挨刀子强,所以范大兄弟和义士们受伤,都是她犹豫的错。 至于那几个满地打滚,嚎叫着起不来身的歹人们,也是柳娘子她们几个女流之辈处理的。依着暗卫的意思,应该一刀结果了,免得他们解了药性再追撵过来。 可是柳娘子几个似乎也不是能杀人的主儿,暗卫们正闭着眼睛想法子时,柳娘子倒是想出了主意。 “我们一介遵纪守法的妇孺怎么好下手杀人?不过我听见荒野里有狼嚎的声音,将他们捆了扔得离大道远些喂狼吧!” 后来他们听小丫鬟说,那柳娘子生怕招不来狼,还体贴地在几个歹人的身上划开了血口子,只让那几个被麻绳捆结实的歹人一个个哭爹骂娘! 可是身为暗卫,被自己监视保护的对象救了性命,已经是羞辱。 被人嫌弃学艺不精,反而妨碍了小娘子施药的时机,更是奇耻大辱! 最后他们几个手脚发软,横七竖八倒在板车上来见王爷,简直就是罪该万死了! 范虎倒在板车上看着王爷冷峻的目光时,眼含热泪,若是不是身负重伤不能起身,势必要拔剑自刎,才能洗刷羞耻之感。 崔行舟听着他们一行人的经历时,手掌慢慢紧握在一处了。 他老早便知道绥王似乎对柳眠棠很感兴趣,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胆大如此,命手下扮作劫匪来劫持柳眠棠这样的弱女子! 若是柳眠棠自己没有备下后手,只怕现在就要落入绥王那厮的手里,不知道要遭受怎样的折辱…… 他转头回望火堆处,柳眠棠正喝着李妈妈端来的热水,那脸儿似乎有些泛红…… 因着夕阳尽落,前方不远的大部队也已经安营扎寨休息了。 崔行舟让兵卒去找来军医给范虎救治后,又命人去前方辎重车队那取来几副厚实的牛皮小帐给眠棠她们安扎上,取了炭炉子烘暖帐篷,总算是让眠棠有了安歇过夜的地方。 眠棠因为受过伤,身体畏寒,尤其手脚不甚通血,此时心全放下来,人也松懈得有些惫懒,当倒在小帐的厚厚羊毛毡垫子上时,头也昏沉了起来,身体也开始打摆子发烧了。 可她却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强装着无事对崔行舟道:“你新入军就被提拔为千夫长,实属不易,莫要因为我被上面的将军斥责了。等范兄弟得了救助,无性命之虞后,我只让马车远远跟着大部队。等到了金甲关,便寻了附近的村寨住下,不用你操心。” 崔九摸了摸她的额头,感觉都能烫熟鸡蛋了,便皱眉端药给她喝:“只出来几日就遇到了盗贼,你还敢自己住?不怕被盗贼捉去当了压寨……” 这话说到一半,崔行舟便急急住口了,现在他很不愿想起眠棠曾经被掳掠上山的事情。只要想到眠棠曾经被别的男人拥有,心里就有股子说不出的憋闷和醋意。 可是眠棠不知崔九心内的曲折,略带得意道:“夫君不用担心我,我外祖父押镖闯荡江湖时,那些个毛贼还在吃奶,他老人家且有的是办法整治这些拦路的宵小呢!我身为他老人家的外孙女,倒是记住了几样管用的。不然我一个女流之辈,岂敢贸贸然上路?” 崔行舟知道她外祖父是个镖师,所以她会配护身的迷药,倒也不算稀奇。 他不想现在跟眠棠争论接下来的去处,只想让她快些把退烧的药喝了。 可是眠棠却一味躲避,最后只缩在被子里道:“我病得不重,多喝热水就可以了。不必吃药……” 她当初病了一年,每日汤药不断,对于这类苦味真是有些敬谢不敏。而且她自觉病得不重,并不需要吃药这么夸张。 崔行舟起初只以为她与他分别多日,所以心里有说不完的话,可是后来才发现她是借故拖延,不肯吃药。 哄劝了几次都不好使后,他终于发现了眠棠的这点心思,于是浓眉高高挑起,先自仰头喝了一口苦药,然后朝着缩在被窝里的眠棠俯身而去…… 眠棠生平第一次知,原来还有这般的喂药法子,可是这种羞煞人的喂法真是叫人臊得脚尖都红了。 所以被夫君以口相哺,喂了一口药汁后,眠棠主动夺了碗,将那碗苦药一饮而尽…… 崔行舟却有些意犹未尽,只跟她说:“你以后若是不老老实实吃药,我便这般喂你……” 眠棠低头用手指头抠他牛皮铠甲的扣子,羞怯怯地道:“若不吃药,可不可以也这般?不然有些苦呢……” 从出了眞州就一直眉头紧锁的淮阳王,此时此刻,倒是被这厚脸皮的小娇娘给逗得露出了笑意。 他漱口之后,便谨遵娘子的意思,再次附身低头,与她真切地吻在了一起…… 那天崔行舟并没有在她的小帐子里停留得太久。 毕竟大部队在行军中,主帅不能耽搁在温柔乡里。 待得夫君走后,眠棠的面颊就一直的嫣红的。也不知是高烧的缘故,还是害羞的缘故。 只是想起方才与夫君缠绵的那一吻,这一路来所有的苦楚全都消散殆尽了。 人都说西北穷山恶水,尤其是冬天时,更是叫人熬受不住的寒地。可是有夫君在,再苦寒的地方,她也要撑起个门堂。 前方路途依旧遥远,眠棠此时却能够在郊野呼号的风声里,带着说不尽的甜蜜,含笑入睡了…… 崔行舟虽然不能将柳眠棠带在身边,倒是派下可靠的亲兵负责保护这支跟在大部队后面的女眷残兵小队。 拉车的马匹,也替换成了部队里的壮马,另外还配了另外几辆马车,不叫眠棠跟丫鬟婆子挤在一个车厢里。 眠棠那天喝了药后,药性起效,睡得倒是踏实。第二日时,因为要赶路,这只家眷小队也起得很早。 李妈妈是个能干的人,给她一堆火,就能巧手做出稀软便利的吃食。 眠棠喝着放了肉干和青菜的稀粥时,觉得脑子清明了很多,也不再发烧了。 夫君留下的兵卒很能干,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小帐,装好了车马,就开始继续西北的路程。 眠棠坐在加了厚毡子的马车里,从车帘处殷切地往前望——就在前方不远太远的大队伍里,有她的夫君。 虽然看不清他在哪里,可是她的心终于可以踏实了。 至于暗卫头领范虎,也是命不该绝,虽然刀伤深了些,却没有伤到内脏,妥善包扎伤口,喝了生血的热汤后,便慢慢恢复了过来。至于其他人,不过是轻伤,倒也无大碍。 这群暗卫撒谎说是要从军,如今骑虎难下,再难由明转暗,所以王爷吩咐他们只借口养伤,跟柳娘子她们正好走在一路。 44 第 44 章 眠棠感念范大兄弟几次三番的出手相助, 只将他当成了亲兄弟对待。听闻他还没娶妻,更是下包票,待回了灵泉镇时, 会将街坊里适龄的闺女排列名单,挑拣个顶贤惠的给他上门说亲去。 范虎不善言辞, 更怕自己抖落了王爷的底细,所以只沉默点头, 免得娘子再来啰嗦他。 而这一路行军,每当入夜时, 崔九总是穿着铠甲裹着一身寒气钻入眠棠的牛皮小帐子里。 自上次甜蜜喂药后,夫君彷如才跟她新婚一般,变得很是黏人,尤其喜欢与她亲亲。 眠棠自己是将成婚后的事情尽忘了的。她虽然也知道夫妻要在一处亲热,才能怀有孩儿。可是夫君说她身子不好,不适宜要孩儿,那么自然就不能亲热了。 这在对婚后夫妻生活一无所知的眠棠看来,理所当然。 可是现在她要说,就算不是为了怀上孩儿, 这般有事无事的粘腻亲热也很好呢! 这天, 当深夜十分,夫君再次钻入营帐时,眠棠一般给他缝补衣裳, 一边说出心中疑问:“昨天你穿的青色的袄子还算新,怎么今天就变得这么旧了?胳膊肘都是破的……” 崔九沉默了一下,他每次来都临时抓个千夫长好换衣服, 哪里注意过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随口道:“夜里同僚同住一个帐篷,晨起时偶尔会穿错衣服……” 眠棠毫不怀疑地点了点头。这若还是在灵泉镇的北街, 官人外宿穿了别的衣服回来,定然是有了外宅藏娇。 可是夫君如今在军营里,跟一帮不爱洗澡的糙汉子在一起睡,当真是难为了一直养尊处优的官人呢! 所以稍显笨拙地缝好衣服后,眠棠还细心叮嘱了相公:“被人错穿了外衣倒也无妨,可是贴身的衣服要看住了,莫要跟人胡乱穿错内裤……” 崔行舟沉默地点点头,突然觉得那蹩脚的谎话其实可以到头了。 眠棠是个好姑娘,对待自己的心爱之人至诚至情,自己何苦来去欺瞒她呢? 于是他决定开诚布公,说出自己的身份。只是这起话得有铺垫,所以崔行舟酝酿了一番后问道:“你觉得淮阳王如何?” 眠棠正给夫君调配泡脚的热水,听他突然提起八竿子打不着的西北主帅,也不怎么在意,照实道:“对于大燕来说,自然是难得的忠心栋梁之才……” 听到这,崔行舟微微一笑,开口道:“其实……” 可还没等他说完,便听眠棠又道:“可若这个王爷为人夫,嫁给她的女子可真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崔行舟看着眠棠绝美的侧脸,忍了忍,才没有踹翻脚下的水盆,憋着气问:“……此话怎讲?” 此时帐篷里没有别人,眠棠倒也不怕妄议官家,照实道:“这位王爷的风流官司太多,招惹灵泉镇的商女却不肯负责,惹得贺小姐患得患失,要死要活。如今不过打个仗罢了,还非得与定亲许久的未婚妻退婚,做足了沽名钓誉的噱头。你说那位廉小姐招谁惹谁了?竟然这般可怜,好端端地被退婚了……我若是廉小姐,非在那王爷的马前泼夜香不可!” 说到这里,眠棠心里越发来气,这个狗王爷最要命的罪过就是带坏的眞州子弟,竟然掀起和离才能上阵杀敌的歪风! 真是叫人恼火! 只是她说完后,牛皮小帐里一片沉默。等她抬头看相公的脸时,发现他的面色沉郁,不大痛快的样子。 “夫君,你方才要与我说什么?”眠棠这才后知后觉地问道。 崔行舟垂着浓黑长睫,高挺的鼻尖冒着寒光,冷冷地道:“水有些热……” 眠棠连忙殷勤舀水调温度,可是刚走过去,就被崔行舟一把抱住,拉着她坐入了他怀中,可是他也不说话,就是铁臂紧紧揽住她看。 眠棠微微闭合眼睛,从眯起的眼缝里看他,羞涩道:“夫君……你在看什么?” 崔行舟缓缓叹了一口气,低头附上了她的唇…… 一番亲热甜蜜后,崔行舟要赶在大营巡夜前赶回去。 出了牛皮小帐时,他看见李妈妈正在不远处的火堆上熬着肉汤,准备白日路上吃用。 如今渐往西北,天气寒冷,那肉汤浓稠了就可使冻成肉冻,到时候切开分用,煮汤面吃也方便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妈妈挨得那小帐篷近,时不时能隐约听见些小儿女的嬉闹声。 如今出来灵泉镇,眠棠小娘子也无什么反贼可钓了,可王爷为何还有骗越有瘾头的架势? 她疑心王爷是迷恋上了柳眠棠的美色,打算假戏真做。 也许在爷儿的眼里看来,像柳娘子这样的,既无强势的父兄庇护,又孤苦伶仃一人,实在是好欺得很。就算娘子以后发现被骗也求告无门,少了很多啰嗦。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向来不沉迷女色的王爷居然也存着这样的心思。可怜柳娘子千里追夫,最后弄好了,也不过是做个王爷的军中侍妾罢了,也不知将来战事结束后,那王府的高门能不能容柳娘子踏过去呢! 李妈妈正准备长叹一口气,没想到刚刚出了营帐的王爷居然先她一步,喟然长叹了一声。 高大俊帅的青年背手仰望满天星斗,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军中难解的军机要事…… 崔行舟的确在发愁。 向来做事当机立断的他,方才在牛皮小帐里,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跟眠棠袒露实情。 最可恨的是,在灵泉镇里,贺家商女无端泼他脏水,让这小娘子误会他是花心之人,若是此时再说自己欺瞒她的事情,可就算是将浪荡王爷的罪名坐实了。 依着柳眠棠这等不管不顾的脾气,立刻就能收拾了东西坐上马车走人。 可是绥王的人已经盯上了她。若是她不在他身边,一旦绥王再次派人,她很有可能被抓去,让那个真正好色的王爷□□…… 崔行舟左思右想,为今之计,竟然只能继续演戏下去,总要等柳眠棠对淮阳王印象改观后,再徐徐图之,将真相一点点地透露给她知道。 至于战事结束以后,关于眠棠的出路,他也想好了,总是要将她带在身边,一顶轿子抬入王府里才稳妥。 关于眠棠失节的往事,知道底细的人并不多,也好遮掩口风。到时候,他会想办法让她流放发配的兄长重新恢复功名,洗清污点,做个太平小吏。到时候眠棠有了可以依靠的娘家,便是清白人家的姑娘,算得上是贵妾了。 总不能将来她生养的孩子,还归不到崔家的族谱里吧! 望着满天星斗,崔行舟一时想得很长远,甚至遥想了一下眠棠将来第一胎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这么想了一会,崔行舟烦闷的心情莫名好了些,踏着夜里一地的白霜,领着小厮莫如和几个亲随,一路轻快地朝着大营走去…… 只是同样贵为王爷,惠州的绥王刘霈心情却不怎么畅快。 他刚刚得了消息,他派出的那批去劫持柳眠棠的人全都半路折戟。据寻过去的人说,那些人的死状惨不忍睹,竟然被狼群啃得露出累累白骨。 听得绥王浓眉深锁,暗自惊诧不已。 当初听闻这柳眠棠的挂名丈夫参军去了,她也一路追撵过去时,绥王觉得是将这落难失意的女贼子弄到手的最佳时机,所以便派人去拦截住她。 因为担心仰山的侄孙刘淯也有这样的心思,他还特意派去了武艺高强的熟手。 可没想到,那女子竟然这般厉害,将那几名高手缚住,拿去喂了狼群。她的手脚筋已经断了,不应该武功尽失了吗? 绥王再想派人跟随,可是那女子的马车挨得大部队甚近,连续两拨探子似乎都被淮阳王的军队里,巡查逃兵的侦查骑兵发现,有去无回。 绥王没有法子,只能一时作罢。可是这样一来,他的好奇心倒是被浓浓勾起来了。同时一个疑问也涌上了心头——柳眠棠现在的丈夫难道真的就是一介商贾吗? 不过他虽然有些疑问,却也无意追究。不管她的丈夫是什么样人,既然参了军,那结局便是注定了的,金甲关那等子鬼门关,毕竟是有去无回。 他是知道实情的,朝廷现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并无周全的准备,连军队的粮草都未置办整齐,后续的援兵更是没有影子。此次去西北的可说是一支孤军,内无粮草,外无援兵。 崔行舟和他的子弟兵就是祭天的牲畜,注定是要为朝廷顺理成章的议和纳贡垫脚铺路了……只是这样一来,可惜了柳眠棠……那等子花容月貌,若是落入蛮人的手里,也不知是个什么下场! 绥王想着,觉得自己一定要在蛮人之前,弄到这个柳娘子的。 再说淮阳王的军队经过一路的长途跋涉,总算是在万岁规定的期限前到了西北的重镇武宁关,再向前不远就是激战正酣的金甲关了。 崔行舟深知柳眠棠不能继续跟自己再走下去,便叮嘱她在武宁关暂时安身下来。 此处四通八达,若是一旦金甲关失守,她可以坐马车从小路逃跑,入了山中隐匿。 崔行舟甚至借着手握军图的便利,给柳眠棠画下了详细的逃跑路线。 那等子周详啰嗦,叫柳娘子都看不下去了。 “夫君……将军给你军图,是让你方便探查地形,调度军队,若是他知你先钻研了逃跑的路线,只怕……会动摇军心啊!” 眠棠不好意思问夫君是不是想做逃兵,只能委婉地提醒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崔行舟绷着脸道:“你若不来,我自不会研究这些个,记住!一旦金甲关失守,蛮兵来的,什么细软行李都不要顾及,先逃入山里再说!” 柳眠棠抿着嘴不说话。她知道,他并非在开玩笑。金甲关一旦失守,便相当于给虎狼敞开了进军中原的大门。 像夫君这样守城的将士,也就基本上很难生还了…… 崔行舟顾不得叮嘱眠棠太多,他要立刻待将士们入金甲关御敌了。到时候,只怕很难像在路途上时,夜夜都来陪伴眠棠。 不过柳眠棠倒并不觉得自己孤单无聊。 眠棠原以为像她这样一路追撵大军而来的内眷夫人乃是独一份。谁知到了武宁关才发现对夫君不离不弃,长途相随的并非她一人。 原来这次参军的壮丁,很多都是家无余财,唯有破屋一间者,还有不少的手艺人。既然夫君应召入伍,有些跟夫君恩爱的婆娘们倒也想得开,觉得与其在眞州不知夫君情形,日日担惊受怕,莫如举家而来,还能不时见一见。 所以在眠棠到达武宁关的几日后,陆续有不少从眞州一路打探大部队的踪迹,追随而来的眞州乡里们。 随后几日陆陆续续便有随行的妇人来到武宁关落脚。 一时间,穷乡僻壤的村寨顿时显得有些热闹。 柳眠棠的夫君崔九也是个有能耐的,到了武宁关,次日便在当地替她安置了一处宅院——因为战场离武宁关不远,许多当地人担心武宁关被波及,纷纷投亲访友,空出许多府宅。 因为买的仓促,和灵泉镇的府宅相比,刚买下的宅院便要简陋粗糙一些,但也比支着简陋的帐篷,风餐露宿要强些。 像这类投奔丈夫的军眷都明显操着外地口音,安顿好家小后,上街时彼此打下招呼,便很熟络地聊起来,一时间邻里热络的气氛不下于灵泉北街。 能撇家舍业来的,都是带了手艺,老家也没有什么田产的工匠妇人。虽然来到时候仓促,只扁担箩筐,可是支起摊子,就能开业营生。诸如补锅盆一类的手艺,在当地颇为稀罕,四乡八里的乡亲们都来排队补盆,就地赚了钱后,就能租屋住下了。 虽然战事吃紧,但是在大后方里,百姓的日子还是要继续的,补盆一类的买卖很有赚头。 柳眠棠看到这样带着手艺的女眷,很是艳羡。她当初从灵泉镇走得太急,对于柜台上并无太多的交代,全看着她雇请的掌柜是否能走良心,老实经营,如数上缴利润了。 若是她自己有手艺的话,岂不是走遍天下都心无顾及了?幸而她带的钱银多,就算一年半载不做营生,也够吃够喝的了……但是闲不住的眠棠,总有些不甘心。 柳眠棠这几日也是认识了不少军眷妇人,因为知道彼此是军眷,所以互相也颇为照顾。 而柳娘子因为先到了一步,已经安置妥当,便热心肠地帮助其他的妇人安顿下来。 遇到那等子在路途上生病的妇人,眠棠也借出自己的马车,帮助妇人去邻乡找郎中看病。 一来二去,十几个眞州妇人里,大家都敬奉了柳娘子为军眷的领头人,一时间,同乡军眷会筹备整齐,正式开张。 军眷会每日聚会的地点,便是关内一条通过来的溪流。日头正好时,大家抱着一堆脏衣服,边洗边边聊天,倒也热络。 眠棠手脚怕凉,沾不得冷水,不过她总是跟着芳歇碧草两个小丫头一起来,顺便帮其他带了孩儿的妇人看看孩子。 这女人多的地方,自然各色奇闻消息也多。军眷里有个女子的丈夫乃是军队帅营的伙头兵。 借着出关来后方运菜的时机,他跟自家婆娘见了见。于是这位温姓的娘子便有了些新鲜热辣的消息跟妇人们分享。 当温娘子听到有人感慨金甲关的将士们不得女人在身边照顾,不知过得怎样时,撇了撇嘴,道:“那都是一般的兵卒才不得照顾,若是将帅,到了哪里都不能缺衣少食。听说,那主帅淮阳王就带了个侍妾来,淮阳王夜夜与那个美艳侍妾同寝,过得且滋润呢!” 众人一听,都是瞪圆了眼睛,替那位被退婚的廉小姐惋惜了一下。不过在她们看来,像淮阳王这等位高权重者,有个三妻四妾的倒也正常。就算身在战场,贵人也不能短缺了人照顾不是? 眠棠曾经因为言语不谨慎,被夫君申斥过,所以很注意这个,她觉得此时作战,这类主帅享受的捕风捉影的话,还是不传的好。 于是她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一边给几个娃娃分果子吃,一边道:“既然是听说,就说明是捕风捉影的事儿,还是别乱传了,再说了,若是淮阳王的侍妾真跟来,说不定就在我们其中,你们说嘴,叫正主儿听见了,岂不尴尬?” 那些婆娘听了,一阵哈哈大笑:“既然是王爷的侍妾,怎么会跟我们这些人厮混?说起来,我们中,只柳娘子你模样出挑,又是带了婢女婆子车夫的,若是真有,便是你了!到时候可莫要跟王爷告我们的状!” 柳眠棠笑骂道:“我便是了,绝对饶不得你们这些说嘴的婆娘,叫王爷捉了你们打嘴板子,一个个的,都逃不了!” 一时间溪水石畔,嘻嘻哈哈声不断,直到大家都洗完了衣服,这才各自归家散去。 眠棠回到家里时,李妈妈已经做好了饭,眠棠吃完饭后,便没事拿着夫君给她留下的临摹的军图看。 金甲关的确是个地势险要之地,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若是有良将镇守,粮草无忧的情况下,也是能安守住的。 她能做的不多,只能尽量安心呆在武宁关里,等着夫君的队伍捷报传来的消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崔行舟那一边,可没有武宁关里的融洽安详。 他这边可以说是噩耗连连。朝廷已明白地派信使来说,军队的粮草在开春以后的很长时间里,供应不上来,须得他自己想办法。 这种不负责的话,叫下面的将士听了气得直拍桌子。 可是崔行舟一早就料到朝廷不可靠的事实。所以当初他从眞州出来的时候,除了带了一部分粮草外,还叫兵卒后续再运一批到西北。 若是节俭吃用,勉强能熬过冬天和青黄不接的春季。 只要没有断粮的危险,稳定住了军心,就是拖,他也能将那些蛮兵给拖死。 所以当他入关之后,任凭关下的敌人如何叫骂。他就是命令兵卒紧守城门,就是不出去迎战。 就连敌人诈退,空出一个城池来,也置若罔闻,毫不贪功冒进,更没有叫兵马前去占领接管。 这等子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叫蛮兵全没了法子。只能每日派熟谙中原话的骂阵兵前去喝骂,一时间,竟然将淮阳王的族谱都骂了个遍。 那金甲关上也有通晓蛮语的兵卒,被淮阳王委以重任,给蛮兵的单于的生父编排了足足一营,回骂的气势如虹,尽显了中原骂街的博大精深。 只是时间久了,破费嗓子,军中常备的药材不多,所以少不得要到后方定买些润喉的药来给人吃。 眠棠在武宁关带了已经快一个多月,不见丈夫出关,她又是闲得无聊,竟然大着胆子盘下了一处出售的药铺子,做些买卖药材的营生,总算是有了入钱的营生。 崔行舟借着买药的功夫,乔装成千夫长,又用头巾裹着脸,来到了武宁关小停片刻。 可是他没想到,替金甲关的将士选买药物,竟然买到了柳娘子开的铺子上来。 “你又不会看病,店里也没有像样的伙计,怎么开药铺给人抓药?” 柳眠棠却像模像样地一边称量药材一边说:“关内没有像样的郎中,这唯一一家药铺子的老板也逃难去了。关里的百姓也要生病看病的。怎么能少了药铺?我将它盘下来,再多进些药材,前线药材吃紧了,夫君无药可用,我也能出把气力啊!放心,当初赵神医跟我留下的医书全着呢。我闲来无事都记熟了。所谓久病成医,没有七分,也就三分的医术傍身呢!” 眠棠娘子刚夸下海口,就有邻人登门:“哎呦,柳娘子,你且帮我看看,怎么昨日吃了你抓的药后,我泻得更厉害了?” 柳眠棠一听,顾不得夫君,连忙打开纸包看自己抓的药,又翻了翻一旁摆着的医书,几次确认后,很镇定坦然地从里面挑拣出一些药材,然后又加了些,包给了那邻人:“孟叔,你本身有火气,腹泻一下,正好排毒,你现在回家再吃,一定事半功倍,药性更显。” 她说话时,带着说不出的自信,倒像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医一般,那位大叔不疑有他,加上娘子不收他钱,自然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可是崔行舟在一旁冷眼看得清楚,那先前的药里,分明是有巴豆荷叶一类的泻药——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娘子,不怕她给人抓药,抓出人命来吗? 可是眠棠却坦然自若:“赵神医说,他刚开始给人看病抓药时,也会出错。好郎中也是慢慢学起的,更何况若是有重病的,我压根不接,相公莫要担心!” 崔行舟无奈地揉了揉额头,看看自己手里的药包,一时也拿捏不准,这位蹩脚的郎中是不是给他的子弟兵开了什么虎狼之药。 45 第 45 章 相比于崔行舟的顾虑重重, 眠棠就欣喜多了。 她没想到前方战事吃紧,相公居然还能借着采买药材的机会出军营。 少不得让李妈妈切肉做饭,让相公吃顿好的才走。 武宁关的这处宅院太小, 前主人又留下许多杂物。眠棠没有来得及叫人清理,所以做饭的厨房也显得局促狭小, 而且只有一个灶眼儿,不能做太多花俏的菜式。 李妈妈干脆入乡随俗, 学了西北的菜式,来了一锅炖菜。 从西北的农家那里买来的囤积的青菜外, 还有暗卫他们上山时,打猎回来的山鸡肉、土豆和青椒。 那山鸡肉是事先酱卤过的。放了青菜添汤炖煮,汤味鲜浓得很,李妈妈还学着做了当地特有的馍,里面加了枣粉,甜糯得很,照顾了王爷的南方口味。 屋里没有床,而是北方特有的火炕,只要将相连的灶坑烧热, 炕上便热乎乎的, 比地龙都要暖人。 碧草在夫人屋子里的炕上摆上了当地特有的小方桌子,就这样崔行舟和眠棠就可以坐在热腾腾的火炕上吃饭了。 眠棠吃饭了时候,突然想起问夫君他所在的营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平日里官眷闲聊时, 都会说说自家官人所属的军营。但是几番交谈下来,眠棠发现自己夫君所从属的营队最为神秘,居然无一人知道, 更没有听过千夫长崔九爷的大名。 所以趁着夫君难得回家的功夫,眠棠特意询问了一下。 崔九斟酌一下, 说道:“我们营队不同于其它,乃是专门负责出营探查机要密事。平日里不与其它营队往来,是以不甚相熟……你也莫要和那些妇人攀谈过多,免得泄露出去,被有心人探知。” 崔行舟现在说起谎话来,如同柳娘子开药方子,也是睁眼瞎话,底气十足。 眠棠信服点头。原来相公与武宁关内其他的官人不同,隶属精锐之师,也难怪那些官眷们的官人不识得了。 不过这武宁关因为靠近金甲关,每个从别处投奔而来的外乡人,都是要经过本地里长严格的户籍考证的。 眠棠并不担心官眷里会有蛮人奸细。但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既然官人提醒,自己万万不能走漏了官人的身份官职就是了。 崔行舟吃饭的时候速度很快,急着赶回金甲关去。眠棠则赶着将自己这些日子做的夹袄,还有一些吃食给他打成包裹带去,一并的,还有邻里军眷委托他捎带的东西。 没有办法,堂堂主帅硬要装成千夫长,自然也得给同袍捎带些东西了。一会回了帅营,让亲兵一个个传递下去,让他们不知最初的捎带人是谁就是了。 当崔行舟从武宁关的镇子里出来回到金甲关大营的时候,有驿站的信使快马给大帅送来了一摞书信。 崔行舟一边喝着从武宁关带回来的桂花莲子羹,一边伸出长指挑拣了一下书信。其中一封字迹娟秀,一看便知是表妹廉苪兰的书信。 崔行舟连拆都未拆,就用手指挥到了一旁。算起来,从他开拔开始,廉表妹的书信就没有断过,大约几日一封的节奏,若是一直坚持这般,西北沿路的驿马都要被她累死了。 还有一封是母亲写来的家书。崔行舟倒是拿起了拆信刀,拨开看了一遍。 那信里除了叮咛他注意身体,多往府里寄信外,近一半的言语是责备崔行舟自作主张,解除婚约却不告知高堂老母。如今他意气用事,却让姨妈一家的天塌了一半,廉表妹整日以泪洗面,直说若不跟表哥将误会解开,此生便不嫁他人云云…… 崔行舟斟酌着语气,觉得母亲的文笔见长,家书上有一半的话,应该是姨妈替母亲润笔的。 不过他在西北,倒是略微可惜,看不到姨妈和表妹的以泪洗面,也少了许多的啰嗦。 所以他将信放在一旁,等着空闲了,再给母亲回一封保平安的家书。 至于其他的书信,便既有恩师鼓励劝勉的书信,还有旧友的慰问之言了。 镇南侯赵泉的颇有些意思,只在信里说他不够意思,既然从军,为何不通知他,好让他一并跟崔九爷上阵杀敌? 一向闲散的赵泉,居然向户部申请了职位,担了个负责押运物资的粮官。因为眞州乃鱼米之乡,许多粮官都是从当地选拔,并不用京城指派。 所以赵泉借着公干的机会,便能来西北会一会好友,而且也不用上阵杀敌,免了镇南侯府香火折断的危险。 不过崔行舟疑心他此来动机不良,不然为何在信里一个劲儿问他柳娘子的下落?不过嘉鱼兄能在他人生低谷时不离不弃,这份情谊崔行舟也是铭记在心,但他与赵泉从来都不需那些官场式的客套,所以他提笔给赵泉回了封信,信上三个大字“多送粮”! 但愿赵兄不辱使命,给眞州送来救命的粮食。 至于他在眞州排布的眼线送来的密报,便有趣多了。仰山招安在没有淮阳王的阻拦下,顺利进行。 那个子瑜已经娶了石总兵的女儿,成为总兵的乘龙快婿,而且因为边关用兵,京城四郡防务空虚,京城里临时调拨了多地的武将进京戍守。 石义宽便是其中一个,而他的新出炉女婿自然也当仁不让,要跟从义父一起进京面圣。 崔行舟玩味了一下 ,觉得到时候京城的场面一定很热烈。吴太后机关算尽,也绝对想不到,她当年迫害的太子遗孤,这次居然堂而皇之地重返京城了吧? 而以绥王为代表的太皇太后那一股势力,也绝对不会闲看风云,也不知会利用太子遗孤刘淯这把刀,捅出什么样的惊天窟窿来。 若是崔行舟此时身在眞州,只怕也难独善其身,势必要站队表明立场。 可惜不管是仰山刘淯、惠州绥王,还是那京城里的奸妃,这几个山头都臭不可闻。他哪一个都不想站。 正是因为如此,那天他在运河边想了一夜后,才决定接圣旨来到西北金甲关这等凶险之地。 精通下棋的人都懂得置死地而后生的道理。这金甲关就是他慎重落下的一枚棋子,只是能不能盘活棋面,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此时金甲关下,虎狼成群,没日没夜地叫骂。可是崔行舟却成竹在胸,只等京城的雷霆暴雨过后,才能看清接下来的局势。 正是因为崔行舟的到来,一改过去的守将们想要立功收复失地的心思,只安稳守城,时不时再往城下泼油射箭,蛮兵的耐心被损耗得差不多,一天骂阵的次数也渐渐减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眼看着冬天快要熬过去了,作战的最佳时机也要过去了。西北蛮兵乃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等到夏日一到,整个部落都要迁移,哪里还有心思堵着金甲关? 时间一点点的推移,眼看着最困难的时期就要熬过去了。可就在这时,朝廷的圣旨却到了。 那信里斥责着崔行舟身为主帅却胆小畏战,只一味缩在金甲关里消极御敌。万岁圣旨下得明白,限定他一个月内,至少要夺回一郡,好安抚军心。 这话说得句句都是外行话,偏偏写在圣旨上就叫人反驳不得了。 待得上差们走了,崔行舟的副将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只看崔行舟的意思。 这几个月来,金甲关的日子可不像圣旨里说得那般轻松。光是筹集粮草就耗费了许多的心思。 没有办法,朝中哭穷,将崔行舟这样的地方封王指派过来,就明显有蹭富户的嫌疑,指望着淮阳王自己想着办法,刮一刮家底,填补下朝廷的大窟窿。 可现在吴太后那帮子人贪心不知满足,刮着淮阳王的油水,还嫌弃着油水不够丰厚,真是让人恼火。 不过接到圣旨时,崔行舟依旧脸色如常,绝不叫谏官抓住半点把柄。 朝中不知道何人在万岁的面前进谗言,让万岁下了这种武断的旨意。虽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是那得摊上明君,不然的话违抗圣旨也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幸而他拖延了这么久,也将城外的蛮兵耗得差别不多了,至于粮草也算是尽数筹备齐全。 而他这些日子来,一直在城中操练人马,并未松懈消极地等待。 听着每日的骂阵,城中的热血儿郎们老早就憋着一团火气,要与侵犯家园的蛮兵一站到底。 就在接到圣旨的半个月后,一队从西关押运粮草的大燕粮草车队,因为大雪阻路,一时贪了近路,居然迷路进入了蛮人的地界。 已经断粮许久的蛮兵大喜,哨兵带着一队人就将着粮草劫持了。检验过米面无毒后,一时间蛮兵大营如同过年一般,大锅造饭热闹异常。 而那些马儿也都能吃上干草,一个个打着响鼻儿。 就在蛮兵大营酒足饭饱的第二天,关闭了许久的金甲关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一对官兵涌出,与蛮兵对阵。 这是蛮兵等待了许久的机会了。 没办法,金甲关的壳子太硬了,若是守军不主动打开,攻城的损失势必惨重。他们打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损耗大燕的士气,让那京城的皇帝小子乖乖缴纳了岁贡。 现在城门开了,就要将这个装孙子甚久的淮阳王彻底打趴下,才能让大燕缴纳岁币交的心服口服。 据后来从战场上的人说,那场战役打得惨烈极了! 骑兵还好些,那些步兵们算是倒了大霉。只要蛮兵的马儿一撅尾巴,一股子马稀就喷薄而出啊!一不小心就迸溅得满头满身都是。 蛮兵的马儿昨天的夜草,悉数变成稀软的“黄金”喷薄沙场。那马儿拉了几回后,一个个都腿软倒下,蛮兵骑兵们猝不及防,一个个从马背上栽倒下来,被大燕儿郎手起刀落,鲜血喷溅。 这一场正面遭遇战打得不干净,但是漂亮。 大燕的子弟兵竟然将金甲关外围堵的蛮兵大军打得溃不成军,剩下的伤兵残将,纷纷狼狈逃窜。 士气大振的兵将一口气追击十里,收复了金甲关附近的村寨。不过主帅不想追击太远,是以鸣金收兵。 损失惨重的蛮兵退居到他们夺来的飞鹰郡休养生息。 这一场漂亮的反击战算是大振金甲关的士气。崔行舟手下的文书们也算是有可以呈递给天子的战功奏表了。 不过武宁关的官眷们在欣喜着夫君得胜的同时,也平添了许多烦恼。 流过她们村镇的溪流源头在金甲关那边。 出击战后,连着两天,从上游流淌下来的水流都散发着马粪的味道。闹得武宁关的家家户户不敢去溪边洗衣打水。就连调皮的孩童们,都不爱去水边玩。 据说是因为这两日,上游金甲关打仗回来洗澡洗衣服的将士特别多,一时污染了溪流也没有办法。 幸好眠棠的院子里有一口深井,用水很是方便。 一时间周遭的邻里们都纷纷来眠棠的宅院里借水,一时间眠棠的小院子里热闹极了。 当崔行舟骑马来到武宁关的宅院前时,看到了就是一院子的女人打水洗衣的情形。 而他的眠棠小娘子正指挥着两个丫鬟在门前的晒谷场上立竹竿,扯晾衣绳,方便邻人们晾衣呢! 她来到武宁关后,便自觉收起了从灵泉镇带来的锦衣华服,头上也再不见金钗玉环。 只随了武宁关内大部分贫寒女子的打扮,一身粗布青衣,单选了带素花的方巾裹着满头青丝,纤细的一把腰肢宽布青巾缠绕,显出了风流体态…… 总之,就算她一身粗布衣裙,可是依然能让人第一眼就望向她,不由自主被她的绝美姿容吸引着…… 只不过在崔行舟的心里,她以前应该是养在温室里的精心服侍的绝色牡丹。可是如今却渐渐发现,她其实是旷野里的午时花,有着说不出的韧性和朝气,无论在哪里,都能看出鲜艳而绵延不绝的花…… 眠棠转头的功夫,便看到了戴着斗笠的夫君骑在马背上。虽然罩了轻纱,可是他的身型挺拔,骑在马背上的从容闲定的气质不容人错认。 眠棠立刻提起裙摆朝着夫君欢快地飞跑过来,当来到马前时,拽着马缰绳问道:“夫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何不喊人?” 崔行舟看着那满院子越过矮墙头向他张望的婆娘们,也不摘斗笠,只淡淡道:“院子里太吵,我带莫如去附近的山上转转,正好能打点野味回来……你想吃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眠棠歪头想了想,笑着说:“兔肉烤着吃最好……” 崔行舟也笑了,说:“好,多打几只给你吃。”说完,便调拨马头,带着莫如和几个随从一路疾驰而去。 温娘子从院门里探出头来,只看到崔行舟的骑马奔驰的背影,冲着柳娘子好奇道:“一直没瞧见你夫君,原是这等派头……哪里像千夫长,倒像是将军一般……我夫君在兵营里打探一圈,都没有听过什么灵泉镇的九爷……” 眠棠记得夫君的叮咛,他接受的都是些隐秘的任务,不好叫人打听到。所以看那温娘子好奇心大盛,想要打探她崔九名字时,便笑着打岔了过去,尽说些别个了。 待到晚上夜幕十分,一院子的妇人散去。打猎归来崔九才披着满天星斗回来。 而且他的猎物颇丰,除了一对兔子以外,还有一头野猪。被侍卫们抬入了院子里。 那位义士范虎,因为受伤的缘故,得了夫君的同意,一直暂居在她家里。平日里帮忙洒扫劈柴倒是好手。 此时范兄弟不声不响地拎着刀,跟几个侍卫一起帮着切肉剥皮。 依着眠棠的意思,是希望范兄弟病好后,由着夫君引荐,入伍从军的。若是不愿,她愿意给他们丰厚的盘缠,作为酬谢。 可是夫君竟然当着范壮士和他几个兄弟的面,紧绷着脸说:“眞州子弟兵不收学艺不精之人,诸位虽然酬国热血,但无保命的本事,若是无事,可以在柳娘子的院子里做做粗活,我工钱照给就是了……” 当时眠棠在一旁听着尴尬震惊极了。她没有想到身为千夫长的夫君,说话竟然这么严苛!哪能这么跟她的救命恩人们说话? 而那几位古道热肠的大兄弟,果然被夫君的说得一脸羞愧,有几个居然眼含热泪,却红着眼圈苦苦忍耐…… 那天夜里,柳眠棠又一次跟夫君闹了脾气,觉得他做了千夫长后,是不是官威太盛,有些咄咄逼人了? 于是她难得冷了脸,一夜都没有搭理崔九爷。 到底在第二天一早时,崔九爷抱拳给几位义士道歉了。 不过那几位壮士显然有如海胸怀,居然就此原谅了夫君,并谢绝不劳而获,绝不要眠棠赠与的金银。只依了九爷的话,留下来打短工。 可是眠棠的屋院太小,夫君又不在家,平白留几个大男人实在是招人闲话。 幸而眠棠盘下药铺子后,店里须得伙计人手,总算是将恩人们都妥帖安置,打些临工赚取路费,将来攒钱娶媳妇都指日可待。 趁着院子里热腾腾杀猪放血的功夫。眠棠将夫君迎回屋内,替他摘了斗笠后,目光炯炯地问:“此番金甲关大捷,可是那一车的巴豆起了作用?” 崔行舟微笑地搂着她那纤细的腰肢,亲吻了她的粉颊道:“此番大捷,娘子上好的一车巴豆药材,立了头功!” 原来在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崔九正好回了武宁关,看着眠棠在院子里指挥着几个伙计碾药。 接过一个伙计手脚粗苯,将泡着巴豆的木桶掀翻,将一旁的草垛子给浸湿了。结果近邻饲养的山羊溜达进来,啃吃了几口湿草后,第二日居然拉脱了。 那邻居不依不饶地来找眠棠说理,要陪羊钱,而崔行舟确实灵机一动,想出了这等折损蛮兵战斗力的法子。 两军对阵,对于抢夺的粮草都会验看。若是在粮草里下毒,一准会被发现,不能计成。 将巴豆给人吃,发挥的效力太快,也很容易被发现。可是巴豆浸水后泡干草,任何的银针都验看不出来的。就算蛮兵给马儿试吃,马儿身型比人大了许多,一时半会儿药效也不能发作。 最主要的是,据他所知,蛮兵那边的粮草供应也匮乏许久,得了粮草后,恐怕不能忍住验看一天。 将方方面面思虑周全后,崔行舟才制定了这作战计划。只是这大量的巴豆药材该怎么入手,就需得武宁关药铺老板娘柳眠棠想法子了。 而柳眠棠得了夫君代王爷传达的吩咐后,立刻来了精神。 她医术不精,药方子开得不甚有效,店铺有些清冷。但是打通人脉收买货物一类,实在是她的强项。 就这么的,不到七日的功夫,柳眠棠就通过关里的里长三叔的二侄子的介绍,认识了一位掮客,又花了高价买了一批原本运到十六州去的巴豆药材。 柳娘子这一顿折腾下来,花费了不少的银子,总算是替夫君在淮阳王的面前立下了头功一件。 眠棠倒不期盼着王爷给夫君赏金赏银,只是这一场大捷之后,金甲关的危机得以解除,夫君能回来的时间也就多了。 此时院子里的野猪肉已经上了铁签子,放在明火上炙烤,阵阵香味袭人。 就在夫妻俩细说着久别重逢相思之时,院子却传来爽朗一阵笑声:“九爷,你倒是会享福,自己闷声不响地来吃野炙,也不叫上我!” 眠棠抬窗户一看,灵泉镇的赵神医,怎么也跑到这穷乡僻壤里来了? 原来赵泉成了担负了押运粮草官职后,倒是尽心尽责。脸皮厚的他,也是一路用尽了无赖泼皮的招式,生生在眞州之外,惠州绥王瞒报朝廷的粮仓里,寻到富足的粮草。然后虎口掏肉,生生在绥王那里敲了竹杠。 绥王也知道这个镇南侯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散人,原本压根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虽然后来被敲竹杠恼了他,可是一时被他抓了把柄,绥王也不想节外生枝。 所以赵泉也是个福运双全的。就这么的,赵嘉鱼不辱使命,圆满完成了酬粮的任务,给了金甲关的子弟兵充足的缓冲拖延的时间。 劳苦功高的赵粮官这是讨要赏钱来了。 46 第 46 章 不过赵粮官看到好友与眠棠一起从窗户里探出头看他时, 心里的油醋铺子真是翻了架子。 当初他听闻崔行舟开拔西北时,虽然也挂心好友安危,但担心之余, 也分神做了些其他事情。 比如说,他兴冲冲地去了北街小院, 准备接手照拂被丢弃在镇子里的柳娘子。 哪知那宅院里空空如也。赵泉心里也变得空落落的。 仔细询问下来,他才知道原来柳娘子去追赶从军的崔九去了。 这下子赵泉有些理不顺“崔九假相公”这一出戏是进行到哪里了。难道……柳娘子发现了崔九其实就是淮阳王, 却又因为被他骗色而心有不甘,径直追撵了过去? 赵泉从来不认为崔行舟能把柳眠棠能抬入府中。淮阳王这厮清醒理智得很, 绝对干不出被美色冲击得头脑混沌,利令智昏的事情。 他顶多就是见色起意,玩弄一下而已。 如今小娘子这般痴情,若是追撵上去痴缠不放,惹了崔行舟的厌烦,被他言语伤害,又或者捆了落罪可如何是好? 赵侯爷可是记得,崔行舟以前提到如何处置柳眠棠时,那冷酷的语气跟碾死一只蝼蚁差不多啊! 抱着这般心悬佳人的心思, 赵泉格外卖力地筹措粮食, 希望到时候自己替娘子求情时,崔九能给些薄面不是? 可他万万没想到北街宅院假夫妻的恩爱竟然一路缠绵到了西北的破院子里。 当崔九穿着一身千夫长的半旧军服出来时,赵泉胸口的郁气差点憋闷得没提上来, 一会容了功夫,他当真要问问崔九——这天天扮上演着堂会,累不累啊? 不过崔九看好友送粮亲自赶来, 倒是露出了真心的笑意,拉着眠棠的手一起走出来说道:“就你的鼻子灵, 居然闻到这里,莫如,去打些西北的烧刀子酒来,我与嘉鱼今日不醉不归。” 眠棠虽然对赵神医观感不佳,可是看他也是军服在身,应该跟自己的夫君一样,国难之时毅然从军。 从这点看,赵泉虽然平日吊儿郎当,有败家子的嫌疑,但是骨子里也是热血男儿,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所以眠棠对于赵神医也略微改观了些,见夫君招呼他吃酒,便叫李妈妈再多准备些炒菜,热汤,配着烤肉下酒吃。 只是赵泉这酒喝得有些窝心,斜眼看着崔九的旧军服,上下打量了一番,问:“兄台这番立功了吧?不知道淮阳王得怎么嘉许兄台,提拔个什么官儿当当?不然一个苦哈哈的千夫长军饷不多,岂不是要苦了内眷妻子?” 崔行舟看他讲着怪话,不由得抬眼笑里带着深意道:“眠棠肯千里随军,将生死置之度外,岂会在乎我官职尊卑,她既然有这份真情,我日后自然不会辜负她,许她一世繁华……” 这话里的意思明显,大约是我去了鬼门关,卿卿佳人都生死相随,难道我是王爷她就不跟我了?而且我以后肯定给她富贵荣华,不劳嘉鱼兄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听出了崔行舟的话外之音,赵泉顿时如丧考妣,有些如他的佛堂夫人看空一切之感。 是啊,虽然崔行舟从头到位蒙骗了柳眠棠。可是崔九那厮的好皮囊在那摆着呢!若不知他寡淡的性情,光是这般倜傥而优雅的模样,就迷死那些个花季里的女子。 更何况崔行舟又不是穷小子强装少爷去骗女人来睡,一旦显露淮阳王的身份,哪个女子肯舍弃这等滔天富贵? 柳眠棠到底是年轻的小姑娘,可能都不需要什么荣华富贵,只爱极了崔九这徒有其表的俊帅模样。不然的话,她为何被蒙在鼓里还不顾危险,自己一路追随到西北这等蛮荒之地来了? 反观他的那些个妻妾,一个个简直让人没法说。 听闻他要去西北时,正妻念了一句“阿弥托佛”,表示会给夫君诵经祈福,日夜不断。 而那些美妾们倒是一个个哭得肝肠寸断,可问起哪个愿意一路随他去西北时,个个都身子不爽利,不是感染了风寒,就是旧疾复发,承受不住舟车劳顿…… 如此对比之后,赵泉突然觉得他人生了无生趣,无比的空旷寂寞。 敢问他到底是哪一点比崔行舟差?为何这等有情有义的小娘子却不爱他呢? 如此想来,除非崔行舟不幸战死,他才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他的遗孀,不然的话,此生都与柳娘子无缘了…… 赵泉也是藏不住话的,几杯烧刀子酒下肚,就泪眼婆娑地拉着好友的手,让他放心身后事情,尽可一心为国捐躯,以后眠棠自有他来照顾…… 只听得崔行舟直皱眉头,若不是念在彼此情谊,赵侯爷张嘴闭嘴盼着人死,当真是找打呢! 这边一对至交之情,喝得有些岌岌可危。 而眠棠那边,却吃得惬意无比。 碍着有赵泉外男,她并没有没有跟夫君同桌,只在隔壁的偏间里自己单开一张小桌子吃。 李妈妈见柳娘子自己吃,便给她做了些姑娘家顺口爱吃的小食。 一小盘的烤兔肉串炙烤得很嫩,李妈妈调配的椒盐佐料也很入味。拿一小串配着烧刀子酒吃,味道美极了。 那野猪肉也炖煮烂熟,小砂锅里加了茄子块和李妈妈从灵泉镇带过来的葫芦条,酱香浓郁,铺在米饭上吃也很香甜。 除此之外,李妈妈还贴心地给柳娘子的那一小壶烧刀子酒里配了大颗的酸梅,还勾兑了些甜糯米酒,倒是缓解了些酒的浓烈。 眠棠许久不曾饮酒,下酒菜太顺口,一时也有些贪杯。 此时窗外又开始下雪,端着烫得温热的酒自斟自饮,当真是“红泥火炉,醅酒清冽”,给个神仙都不换呢! 只是隔壁的夫君和赵神医不知在说些什么,喝着喝着,那赵神医居然带了哭腔,一副悲切极了的样子。 眠棠问进屋送甜汤的李妈妈隔壁是什么情况。 李妈妈听了赵侯爷的丧白话也是没好气,耷拉着眼皮道:“赵侯……赵先生一时喝多了,怕官人在战场上有个意外,一时涌上情绪,哭上几声……夫人且吃你的,爷儿喝酒都是这个德行!” 眠棠点了点头,以前外祖父镖局的那些个镖师们喝起酒来的确没个形状,大打出手的都有。只要夫君他们不掀翻桌子就好,她自然不会打扰夫君与好友的饮酒。 眠棠因为先前吃中药的缘故,一直避忌着饮酒,自从来了西北后,汤药没有接续上,也不用忌口,一时忘形贪杯。可是也许是许久不喝的缘故,待得喝完了酒,酒劲翻涌上来,便在偏屋里萎靡着睡下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觉得身下在动,微微睁开眼时,才发现夫君不知什么时候抱着自己回了主屋。 “赵泉醉了,让他在偏屋住。”崔行舟如是说道。 眠棠在他的臂弯里蹭了蹭,逼着大眼,懒洋洋道:“不知怎么就睡了,还没有洗漱呢……” 偏屋的土炕有些堵,睡起来难免有凉意。崔行舟看她刚才盖着狐裘还缩成一团,只觉得心疼,生怕她又着凉生病。 于是命人将倒在主屋热炕上,睡得人事不省的赵泉抬过去,然后将自家的小娇娘抱回到主屋热烘烘的炕上去了。 听闻她要洗漱,崔行舟道:“今日不是没有去药铺吗,只在家里也脏不到哪去,我一会投了湿帕子给你擦擦……” 眠棠虽然醉了,可是听见夫君这么说却也羞怯了些,小声道:“不用你,我自己擦……” 不过她喝得腿软,哪能起身?崔行舟让小丫鬟端来热水,拧干了帕子,真的给眠棠擦了起来。 眠棠乖巧躺着让夫君擦拭粉嫩的脸儿。她到了武宁关后,入乡随俗不再涂脂抹粉,脸儿光洁得很,倒是好擦。 只是被温热的巾帕熨烫下,红艳艳的,让不禁疑心她别处是否也如此粉嫩…… 崔九一时擦得有些心不在焉,手势减缓。 偏偏眠棠美而不自知,只依恋地用脸颊蹭着他的手,仿若暖炉旁安卧的猫儿。 “夫君,我们什么时候要孩儿?我想给夫君早些生个儿子……”就在这时,眠棠半眯着眼儿,乘着酒兴娇憨说道。 这话,说在夜深二人独处时,当真是有些勾人。 崔行舟一把将那帕子扔甩到一旁,伸手便将醉酒的小娘子扯进了怀里。 他也饮了酒,但尚且有一丝清明,加上方才赵泉盼着他死的话,也着实让人听了不自在,于是他只将鼻尖抵着她的鼻尖,低声道:“我随时可能战死,到时候你们孤儿寡母该怎么办?” 眠棠微微皱起弯眉,不爱听夫君要死的话,只微微逼着眼,嘟着嘴道:“哪个阎王敢碰我夫君,看我不掀翻了他的阎罗殿……夫君,你倒是亲亲我啊!” 娇软喷香的小娘子在怀,若是再无动于衷,那不是太监,就是垂暮老者! 崔行舟也是血气方刚的年岁,怎么抵得过眠棠这么刻意的引诱?当下应了佳人的请求稳住了她带着梅子甜香的红唇。 那一刻,崔行舟一早的打算全都烟消云散。他虽然有心君子,奈何饮了许多的酒进肚,此时,被她言语撩得也是热血沸腾。 她不是想要孩儿吗?他保证她天明就能怀上! 可是就在崔行舟全身血液沸腾的之际,那方才还被他亲得咯咯笑的小娘子,居然头儿一歪,自顾自地熟睡着了…… 崔行舟一时都红了眼儿,只觉得天下的酒徒,甭管男女,原来都是这么的不负责任! 他紧紧咬了牙,颓然倒在了一旁,寻思着自己要不要在雪夜里,迎着寒风再练一套拳脚? …… 第二日晨起的时候,眠棠倒是睡得神清气爽。她伸了伸懒腰,歪头看着夫身旁夫君紧闭俊目的脸儿,便探过去。用长指摸他的脸。 这么一摸,崔九倒是醒了,只是眼睛里有些翻血丝,不甚清明的样子。 眠棠却习惯了夫君这样。据他说,他一直有失眠的顽症,一直都睡不好觉。 虽然是宿年顽疾,可是眠棠真是替夫君心疼。今日趁着赵泉在,她得让李妈妈问问赵泉,有什么治疗失眠的方子没有。 一大早时,赵泉在偏屋睡得有些发愣,于是酒醒了就干脆起身,臊眉耷眼地坐在小厨房的小凳子上喝着李妈妈端来的醒酒热米汤。 他一会要赶着跟崔行舟回金甲关,交接押运的粮草事宜。 李妈妈方才往主屋送漱洗热水时,受了柳娘子的嘱托,看赵侯爷的脸色稍微好些了,就让他帮着九爷出个医治失眠的方子。 可李妈妈说完后,赵侯爷觉得李妈妈在拿他寻开心。别人他可能不清楚,就崔九那厮还能失眠? 他可从来不知这位有这等宿疾……等等,难不成是崔九那小子红帐翻浪得太销魂,一宿都不怎么睡? 这般的快活,还要变着法儿地告诉给他这个失意人,简直是要逼得人割席断义,彻底友尽啊! 当下神医连早饭都气得不吃了,带着小厮出门上马时,冲着主屋高喊:“崔九,我在大营等你!还有……你这般不知节制,当心未及中年便精力衰竭,榻上再无风光可言……” 眠棠正起身梳头,听了赵泉醋意横生的喊话,可听不出其中的荤腥来,只以为赵泉的意思时夫君的失眠病症很重,须得马上诊治呢! 她不由得一脸担忧地转头回望夫君,道:“怎么办,赵先生话若是真的,夫君你岂不是要不行了?” 崔行舟正躺在火炕上补觉,不过听到柳娘子说他“不行”,倒是缓缓盛开眼睛冲着她意味深长地笑:“等战事结束后,我便让你知我行不行……” 到了天大亮时,崔行舟终于起身,连早饭也顾不上吃,穿戴好衣服后,依旧戴着斗笠出门上门回转大营去了。 眠棠倚靠在院门口,不无担心地望着夫君的背影,心里想的还是赵神医的话。 不行,她得勤奋翻一翻医书,看看这调节失眠的汤药该如何来配……夫君年纪轻轻,怎么可以精力衰竭,在榻上死去活来? 这么想着,吃过饭后,她便收拾妥当,去药铺卸下门板开业了。 虽然因为战乱,城里的郎中都跑光了,她开的崔记药铺成了镇里独一份。可是先前她开药的方子不是太猛,就是没有什么效用,渐渐的,镇子里的人也都知道这位娘子是花儿一样的摆设——看着精明,说起药理也是头头是道。可真吃她配的方子试试!不拉出两副肝肠都是轻的! 所以崔记铺子的药虽然不错,可是老板娘却不甚靠谱。若是自己有药方子还好,不然的话,别指望她能抓出什么好药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以若不是什么大急的病症,也无人敢让她抓药。 一时间店铺前略显得清冷些。不过眠棠如今不在意生意的好坏,这战乱的年月,她原先的初衷也不过是方便镇里的官眷,外带帮衬下夫君。 如今她进的那一车巴豆替夫君立下奇功,赚不赚钱的,也不甚重要了。 所以接下来的这几日里,偶尔有来抓药的,她便让伙计去抓。余下的时间,她就坐在柜台上,一门心思专注地研究医术。 可是越看,眠棠越觉得自己不是个当郎中的料,若是按着夫君的病症跟医书上的对一下,夫君怎么看都像是体虚失眠的样子,倒像是内火旺盛,需要好好宣泄下呢! 半吊子柳郎中越看心里越没底,又过了几日,便有些心灰意冷,失了起初的昂扬之心。 这日连下了几日的雪终于停了,她让范虎带着几个伙计将门前的雪扫除干净。 她放下书卷,活动了下脖子,决定去药柜里给自己配一副提神醒脑的药茶来喝。 就在这时,突然有马车轮子的声音传来,眠棠抬眼一看,原来是一辆马车停在了药铺子前。 一个老妈子满头大汗地跑进来问:“坐堂的郎中在哪里?快些来看看我家夫人,她……她难产了……” 眠棠连忙道:“我们这铺子没有郎中,妈妈你快些去别处寻,免得耽搁了……” 那老妈子看着眠棠正抓药的架势,觉得她是通晓医术的,扑通一声跪在眠棠面前:“这几日大雪阻路,我们实在是到不了太远的地方,而且听说方圆之内,也只有您这一家药铺子营业,还请娘子你伸伸援手,救一救我们夫人吧!” 柳眠棠并非不愿施以援手,实在是她知道自己的斤两,若真是硬揽过来,绝对要一尸两命。 当务之急,是要寻个真正懂医术的人来。柳眠棠疾步走到马车前,撩开帘子一看,里面果真有个年轻的女子,躺在被子里,腹部高高隆起,在痛苦地哀嚎。 见此情形,眠棠不再迟疑,立刻喊伙计去金甲关,将赵先生寻来救人。 若是记得不错,赵泉说过交接粮草后,他就要返回眞州。而武宁关是他要走的必经之路。 这几日都没见有车队过,所以柳眠棠笃定赵先生还没走,若是上苍垂帘,说不定在通往金甲关的路上就能看见赵先生呢! 那伙计就是以前北街的暗卫,如今由明转暗,身兼了伙计的营生,对于骑马一类,自然驾轻就熟,当下领命后,便翻身上马,前往金甲关请人去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眠棠则让那位妈妈讲她家夫人从马车上扶下来,进入药铺后面的厢房休息。 不然屋外天寒地冻,那位快要临产的夫人绝对受不住。 就在这时,许是动作太大,那位怀孕的娘子,疼得一蹙眉,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话,眠棠听得分明,那一句话可不是中原汉语,隐约像是关外蛮人的语言。 那孕妇说完后,一旁扶着她的妈妈脸色顿时一白。 她家夫人并非中原女子,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那手熟的稳婆都不爱来给她接生。 现在关外的蛮人攻城略地,不知杀了多少边民。这些边关村镇的百姓,都是谈蛮色变,对那些异族人恨之入骨。 所以就算拿了真金白银,一般人也不爱来给夫人接生,更何况她们手里还没有多余的钱财,最后只能那个妈妈自己来给夫人节省。 可是夫人是头胎,也不知是胎位不正,还是什么原因,折腾了许久,孩儿就是不见下来。那个妈妈没有法子,这才套马车出来找人。 谁想到夫人一时疼极了,忍不住说出了蛮语,若是这个药铺子的老板娘将她们生撵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而一旁的人再看那位孕妇,虽然生得很清秀,但是眉目间果然跟汉人略有些不同。 不过让那位妈妈没有想到的是,眠棠愣了愣后,依旧如常地让她们入了厢房里等,并且贴心地给那怀孕的女子端来了一碗红糖水,让她补一补气力。 那个女子也知道自己方才失言了,所以感激地望了望眠棠后,一语不发,只咬着自己的手背,暗自忍受着一阵阵的宫缩。 其实眠棠方才那一愣,并非是厌恶这女子是关外蛮人,而是她惊诧于自己竟然听懂了这女子所说的话! 眠棠可从来都不记得,自己曾经学习过蛮语。可是为何方才她清楚的知道,那女子说的是“我要是不行了……” 眠棠一时疑心自己出现幻听,倒是希望这女子多说几句话。 也许是疼得太厉害,那女子强自忍耐了一会后,又开始痛苦翻滚,并且跟一旁的妈妈,叽里呱啦地说起了话来。 这次眠棠在一旁听得明白。那女子眼角含泪地说“我不行了,请人把我肚子剖开,说不定我腹内的孩儿有一线生机……” 看来这女子已经撑不住了,只想着去母留子,让自己的孩儿能够活下来。 只是那话听得人太揪心,让人有垂泪质感。眠棠一时心有感触,突然开口回道:“为何早早放弃,你坚强些,郎中很快就到,他一定会保你们母子平安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完这话事,别说旁人,就是眠棠自己都愣神了——天啊,她为何能说出如此流利的异族话来? 47 第 47 章 而那孕妇听着眠棠流利的蛮语也是微微一愣, 看着眠棠明艳的五官,肯定不会是关外之人,可她为何说本族语言说得这般流利? 可是来不及细想, 又一阵难忍的宫缩阵痛来袭。那女子一把就抓住了眠棠的手, 仿若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不放。 眠棠也回握住了她的手,柔柔地低声安慰她。 也是她命不该绝,神医赵泉很快就来到了崔记药铺。 就像眠棠预料的那般, 赵泉今日从金甲关折返,正好在镇子口遇到了找寻他的暗卫, 于是拦下车马, 说明情况后很快便来到了药铺子里。 赵泉钻研医术全凭天赋爱好, 对于疑难杂症很在行, 可是妇科一类, 因为腌H,他侯爷的千金之躯也从来不看。 现在这妇人难产, 他虽然猜测是胎儿头位不正, 可也不好去推搡孕妇的肚子, 不然的话, 毁了这女子的清白, 他岂不是要当孩儿现成的爹爹? 眠棠看平日里不着调的赵神医此时却诸多忌讳,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也实在是受够了,于是终于打破不跟赵泉说话的避忌, 直接了当地问道:“该怎么做?你教给我, 我来做!” 赵泉一看眠棠终于跟他说话了,却顾不得欣喜, 只让她上手去摸孕妇的肚子,看看那胎儿的头此刻在何处。 眠棠伸手摸,先是有些摸不清路数,就在这时孕妇肚子的胎儿倒是机灵,居然打嗝了,这下小脑袋倒是好辨认了。 只是那头位当真愁人,胎儿的脑袋居然冲上。 赵泉生平第一次接生,就遇到这般棘手的事情,要是无能为力,岂不是让眠棠小娘子大失所望? 当下神医倒是激起斗志,若不叫那位孕妇顺利产子,怎么能显出他赵泉的本事? 当下对孕妇施以独门的穴针,脚下用艾灸刺激,同时叫眠棠配以特殊的推拿手法,试着叫那胎儿调转身子。 如是折腾下来,眠棠累得手都没有气力了,那孕妇也是气若游丝,终于好不容易拨转的头位。 接下来的事宜,便由李妈妈等熟手的老妈子接手了。 幸而那胎儿个头不大,真正生产之后,反而很顺利,只是那胎儿出来的时候,脐带绕脖儿,脸儿都憋得青紫,若是再晚几分就回天乏术了。 待婆子们手忙脚乱地剪开脐带时,赵泉也赶紧将孩儿倒转,使劲拍打孩儿的屁股,那小娃娃终于呛了一口羊水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眠棠此时累得如同自己刚生完孩子一般,满头大汗地往椅子上一倒,唤着芳歇给她倒杯热水来喝。 那妇人因为刚生完孩儿,体力消耗甚大,一时挪动不得,更不能受风,所以眠棠便让她在药铺里的厢房暂时安歇下来。 那女子此时脸上苍白一片,还没有恢复过来。可是绵软的小婴儿在她身侧酣睡,她此时虽然累极了,但脸上带着欣慰的甜笑。 看眠棠进来看她,她挣扎着起身感谢,那汉语说得也还算流畅,只是略微些口音而已。 眠棠递给她糖水卧蛋来吃,一边询问道:“不知夫人是哪里人,夫家又是谁?” 那女子此时也不好跟救命恩人隐瞒自己的异族身份,更何况这位药铺老板娘会蛮语,更是让她平添了几分信任与好感。 于是她照实道:“我是关外古丽部落人,嫁给的是关内的一个商贾,他长年在外不在家,所以……这次也无人照拂……” 说到这里时,她的眼圈微微一红,似乎有什么难言的委屈,却隐而不说,甚至强忍着眼泪,扭头看向了自己襁褓里的孩儿。 眠棠倒是体贴没有再问。 一个外族女子嫁入关内,便意味着没有父兄依靠。也不知道她嫁的是个什么样的男子,竟然忍心撇下身怀六甲的妻子,还没有留下足够的银两让她应对不时之需。 眠棠看到,她随身带来的生产包裹里,那包裹孩儿的小襁褓都是旧被子的改的。这女子明明是头胎,一般都会做新。可见她都拮据得无力做包裹婴孩的新襁褓。 可是这和汉语名字叫林思月的女子,汉语很好,遣词用句似乎是读过书的样子,那等子清丽模样和举动做派都不像一般的关外游民,也不知她嫁人前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不过林思月的那位老仆盛妈妈却私下里跟李妈妈闲聊说了实情。她家姑爷哪里是出去行商了?她夫人分明是被夫家哄撵出来了! 原来这林思月所嫁的乃是附近天齐镇的大户胡家。当年那胡家的二少爷去关外行商,结识了林思月。 二少爷的模样也是长得好,清俊得跟个姑娘似的。一来二去,二人私定终身,那林思月也不顾父亲反对,就这么毅然跟着二少爷私奔来到关内。 然而这私投的女子怎么能得到夫家婆婆的认可? 胡家富甲一方,又不是娶不起媳妇的人家!所以胡家老夫人对林思月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死活不同意二儿子娶她为正妻。 没有办法,林思月便担了私奔入门做妾的名分,那二少爷胡琏说得好听,说是等她生下儿子再劝说母亲回心转意。 可是等到她怀孕,边关的战事也爆发了,胡夫人借口有异族女子在家,会惹了乡里百姓的愤怒,更是会牵连家门。最后扔给她二十两银子和一卷旧铺盖,就哄撵出家门了。 从头到尾,那位曾经与林思月海誓山盟的胡少爷都没有露头过。 而盛妈妈是在胡家即将回乡养老的仆人。那个二少爷许是旧情未了,偷偷给了她些钱,请她代为照顾即将生产的林思月。 盛妈妈心善,看那林娘子也太是可怜了。于是就应下了这差事。 初时几个月,二少爷还派人偷偷给她们钱,可是后来就不见二少爷再派人来了,直到有一次,她去米铺子赊米,才知道,那二少爷竟然已经娶了新妇! 盛妈妈不忍心丢下林娘子,便决定照顾她生产外后,再告辞回乡了。 只是以后这被男人丢弃的孤儿寡母,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柳眠棠没想到原来这难产的异族女子竟然是这般遭遇,实在有些让人听了气愤。 但这路也是林娘子自己选择的,事到如今,怨不得别人了。眠棠能做的只能是不要钱银,管顾下这母子二人的吃喝,若是她愿意回去寻找自己父亲,她再给些盘缠就是了。 不过林思月就显得有些木讷。 虽然后来她知道盛妈妈道破隐情,可她毫无羞愧之色,更无弃妇的幽怨之情。整日里只是微笑地看着怀里的孩儿,一日三餐颇为能吃,除了奶孩子,就是睡觉,仿若她的夫君真的出远门了一般。 而对眠棠这个救命恩人,林娘子也是淡淡的,虽然有道谢,却并非感激涕零,那不卑不亢的样子,只如寄住在自己家里一般,很是心安理得。 林娘子这般,惹得碧草都看不过眼,私下里跟芳歇道:“到底是蛮人女子,没有半点的中原礼节,难怪他男人不要她!” 这话被拨打算盘的眠棠听了,微微皱眉,申斥碧草道:“怎么女子有了不足缺陷,男人就能心安理得地将她赶出门去?这话男人说了倒无妨,你一个女子这么说,也难怪天下的男子看轻女儿家了!” 碧草听了,连忙低头碾着草药。 而眠棠,倒是真不在意那林娘子是否怀着结草衔环的报恩之心。她救治了林娘子也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原先也没有打算别人对自己有所回报,自然也不会对那女子有言语上的挑剔。 而赵泉救治下那孕妇后,并没有急着离去。他那天救下了孕妇后,原本是想喝一盏茶便走的。 谁想到他正好坐在柜台边,随手拿起了柜台上的几道“驱鬼邪符”,一问才知是柳娘子写的药方子。 那字……就算赵泉不忍苛责佳人,有心去夸,也有点下不去嘴。等细细辨认,神医赵泉简直是惊了。 想他从专研学医到今天,也不敢像柳娘子这般大手笔的下药啊! 当下赵泉医者仁心,实在是按捺不住了,便将柳眠棠叫过来,毫不客气地训斥了一通。 没想到他说得不客气,柳娘子居然听得心悦诚服,很谦虚地向他请教药方子。 赵泉在柳娘子这挫败了许多的大男子之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一时间也想卖弄卖弄,于是尽心地教导了她如何写方子。 可是就算是同样的病,病患的症状不同,下药的剂量也不同,岂是三言两语能交代清楚的? 赵赵泉打样板救治了一个腹积水的重症患者后,仿佛一月之间,城中之人全病了一般,病患便源源不断地涌上门来。 每当赵泉妙手仁心救治了个患者后,那柳娘子都是满眼星星眼地看着他。 只让赵泉几次想要告辞回w州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便又咽了回去。就这么高坐医堂,诊治那药铺外排的长长的病患。 眠棠原以为药铺子开了,便就此亏得血本无归了。没想到,赵泉的来到,让药铺终于见了回头的利钱。 当崔行舟再次回到武宁关时,看到了本该走了几日的赵泉居然还在时,不由得眉头紧锁了一下。 他立在街角,还没等转出就顿住了脚步,药铺子里的人尚且没有发现他。 那赵泉换了一身素净的白袍,头上戴着的是青布方巾,斯文潇洒。远远看上去,他跟一旁同样粗布衣裙,却纤腰妩媚的柳娘子甚配,倒像原配的夫妻一般。 有个没有眼色的大娘,切脉抓药后,还大嗓门地跟眠棠道谢道:“掌柜娘子,你相公的医术真是高超,我们方圆百里的百姓,可是打心眼里感谢你们夫妻二人呢!” 听了这话,赵泉乐得是眉开眼笑,大声地说:“应该的,应该的!”倒把柳娘子急急辩解的声音给压下去了。 崔行舟立在一旁听得分明,浑身凝聚着西北寒霜,当下挥手叫来范虎:“赵侯爷还在的消息为何不禀报给我?” 范虎小心翼翼地老实回道:“王爷前些日子嘱咐过卑职,若非必要,万万不可离开柳娘子半步,务必要维护她周全……那赵侯爷并非歹人,是以卑职就没有禀报……” 崔行舟目光冰冷地看了看耿直又没心眼的部下,觉得待战事结束后,这一批的暗卫应该从头到脚地换人了。 但凡明眼的,都应该知道,赵侯爷之于柳娘子,其危险猛于虎也! 可偏偏这几个暗卫还拿了侯爷当成自己人看待。 既然这样,回w州时,他们几位就去侯爷的府上当差去吧! 他懒得再看赵泉装人相公的得意劲儿,大步流星走了过去。 眠棠正忙着抓药,一看夫君带着斗笠归来,登时一脸的喜色,嘴里唤着相公,急急迎了出来。 赵泉正享受着与柳娘子一同经营药铺子的快乐,颇有些乐不思蜀,没想到崔行舟不好好待在金甲关,又回来了。侯爷登时拉长了脸。 崔行舟倒是温和地跟好友打了声招呼,问:“赵兄怎么还没回转?” 赵泉如今也想通了,就算柳娘子现在爱极了崔行舟,却是名不正言不顺,她现在连个妾都算不得,跟崔行舟是哪门子的正经夫妻? 他的短板就是与柳眠棠相识在后,被崔行舟占了些许先机而已。如果像在武宁关这般日日相处,他们日久必定生情。 到时候柳娘子真爱是谁,还说不定呢! 所以听崔行舟问起,他倒是有冠冕堂皇的话讲:“边关战事如火如荼,郎中们都跑个精光,留下的穷苦百姓缺医少药,我怎么能忍心撇下百姓们,自己回转江南太平之地?” 崔行舟听了这话,继续微笑道:“赵兄有这等拳拳爱民之心,极好……正好新收复的乡镇短缺良医,不如我在那给赵兄再买两间药铺,让赵兄的医术尽其所能,发挥恰当,你看如何?” 那些村镇虽然收复,可是随时有蛮兵卷土重来的危险,崔行舟要在那里给他买店铺,按的是什么心? 赵泉闻言,怒瞪崔行舟,正要开口,却见眠棠笑着走过来。赵侯爷立刻和颜悦色一脸正气道:“九爷想得甚好,只是武宁关这里有几个要紧的病患,需要持续调理,我若是走了,他们的性命堪忧,身为医者怎可做这样半途而废之事?” 眠棠在一旁听了,不由得赞许地点了点头。 那日她被赵泉斥责了一通,对于“医术”一道有了更深的体悟,实在不是她这个外行能够随便染指的。 而赵泉这次来了武宁关后,不再怪话连篇,一心为民解忧,实在是借了百姓的燃眉之急。 起初柳眠棠想到夫君的醋意,并不想让赵先生留下来。可是就像赵先生所言,有几个要紧的病患真是离不得他,若是赶他走了,岂不是要了那几位病患的性命? 眠棠平日并不跟赵泉私下接触,为了避嫌,她还特意在镇子里另外给赵泉租了个宅子。待战事稍缓,她寻了靠谱的郎中后,自可酬谢了赵先生,赶在夫君回来之前,请他返家了。 哪想到夫君这么快就又来探亲,正好跟赵先生碰在了一处。这不由得让眠棠有些心绪气短,想着该怎么跟夫君解释。 不过夫君有风度,见了赵先生便谈笑风生,说着忧国忧民之情。 一对好友推心置腹的样子,也让眠棠半悬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但是回转回屋宅时,崔行舟却绷着脸问,别人误会她跟赵泉是夫妻,为何她不解释? 其实眠棠很爱看夫君吃醋的样子,平日清清冷冷的美男子,凶巴巴看着她时,真是平添男儿的硬朗之气呢! 于是眠棠只将两条细白的腕子挂在崔行舟的脖子上嗤嗤笑:“夫君跟赵先生谈笑时,怎么不说这事?却只拿来凶我,难不成你也是朋友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汉子?” 崔行舟觉得她这嘻皮笑脸的样子,当真如街头溜子,圆滑无赖得很,而且说的都是些什么怪话?定然是被赵泉那厮给带坏了呢。 淮阳王彻底阴沉下脸,若是叫了解他性情的人见了,一准吓得跪地不起。 可是眠棠却伸手摸着他紧绷的脸颊道:“好不容易回来,别这般不高兴,我还有许多话要说给你听呢……对了,夫君,你可知道,我为何会说蛮语?” 崔行舟闻言,微微一愣,然后问道:“你是怎么发现自己会说蛮语的?” 于是眠棠便将救助了那位被夫家赶出家门的林娘子的事情,说给了崔九听。 崔行舟听闻了这话,淡淡道:“我也不知你为何会说,许是子瑜公子教给你的……”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眠棠刚刚放好了赵先生的醋坛子,转身的功夫又打翻了子瑜公子的陈年老醋。 眠棠觉得从灵泉镇走来的一路,都没有此时的艰辛。 她一时也有些自暴自弃,不由得松开了手腕子,懊丧地捶着自己的头道:“我以前究竟是怎么了?又是跟他学下棋,又是学蛮语……难不成他是女学的夫子,我跟着他学师不成?我真是……半点都记不起了……” 崔行舟看她打得甚重,立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子:“记不起便记不起,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眠棠不再捶打,只绵软地偎依在崔行舟的怀里,低低道:“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被夫家休弃的女子会是怎样。可是看了林娘子才知,竟是那般可怜。夫君,你以后会不会翻脸无情,全忘了我的好,将我哄撵出家门?” 崔行舟长叹一声,他竟是忘了柳眠棠先前的遭遇,她不正是被陆文那贼子玩弄厌弃了,便扔甩入江水里的吗? 若是比较凄惨,她其实比那个异族女子更加可怜。 可他还动不动拿子瑜的事情搪塞她,岂不是要变着法儿勾起她痛苦的回忆? 想到这,崔行舟再也绷不紧脸,将她一把抱起道:“你才说我回来一次不容易,怎么却自己先不高兴了起来?你既然会说蛮语,真是不错,日后阵前俘虏审问犯人少了通译的人,正好用你来顶……” 崔行舟身材高大,臂弯里稳健厚实,躺靠其上,是很安全厚实的感觉。 嗅闻着崔行舟身上类似檀香的气息,眠棠的心安稳下来――毕竟她的夫君并非胡家二公子那种没有担当之辈,骗着清白的姑娘入门做妾,她与他是有过婚帖的夫妻,她那般胡思乱想,真是杞人忧天啊! 于是当下便笑嘻嘻的说了出来。可是崔行舟却笑意减淡道:“……做妾,也没有什么不好。比如那位姑娘,原本就该清楚,自己异族的身份,怎么可能成为关内大户的正妻?只是她的那个男人是个没担当的,不然的话,就算她是妾,也该受到妥当的照顾。在富足的人家里过活,总好过塞外风餐露宿的游牧生活。” 眠棠觉得这时做爷儿才会说的话,微微睁大眼睛道:“好好的正妻不做,干嘛要与人为妾?若是我,宁**首也不做牛尾!” 崔行舟的笑意更淡,直直看着她,顿了一下才问:“若是我要纳你,你可愿意?” 眠棠却当夫君在开玩笑,只看了看夫君俊美的脸儿,搂住亲了一口道:“夫君这般的,若是不能成夫妻,便露水一场,先占了男儿美色再说,待得以后情厌,便各奔东西!” 那说话是的腔调,倒是像极了占山的大王,勾栏里的浪荡子! 崔行舟也是被她逗笑了,只用手扶住了她的头,热切地香吻了一场,然后微微抬头,目光略带凶狠地看着她道:“睡了我再想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眠棠压根才不想走,她可是夫君正经的妻子,自然要天长地久一辈子,只用长指玩弄着他的长腰带,声音柔柔道:“还没给夫君生儿子,我才不走呢……” 那等子的娇媚,真是让人禁受不得。崔行舟的目光深沉,差一点就丧失了自制力,只低低对她道:“等战事结束,回转了w州,我让你生个够!” 不过淮阳王绵延子嗣的心愿,一时也不能达成。 因为金甲关的初次大捷,算是沉重打击了蛮兵的嚣张气焰。当初边陲的失地虽然并未尽数收回。可是敌我双方也不再是以前那种大军压境之势。 一时间,边陲百姓不再人人自危,显出一派和乐安详的气氛。只是崔行舟得到密抱,蛮兵并非打了退堂鼓,只不过如恶狼围食,伺机而动罢了。 蛮人新任的单于阿古扇从来就不知怠足,岂会就此善罢甘休? 说起来,这位阿骨扇真是天生的狼种。 他原本是老单于的义子,却弑杀了自己名义上的兄长,血腥夺位,其实在蛮人的部落里并不得人心。 攻打大燕,当时也并非蛮人部落人人都同意。奈何阿古扇手段血腥,一时威慑总部落,只能跟着他行事罢了。 不过阿骨扇却认为自己乃是蛮人部落的救星。 被他所杀的兄长并无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如今不知下落。所以就算他的兄长不死,难不成还能让个女人继承王位吗? 48 第 48 章 蛮人有阿骨扇这样虎狼不知怠足的单于统治, 边关一时很难安宁。 崔行舟也深知这一点,并做好了持久僵持的准备。因为稳住了金甲关,朝廷暂时不会有圣旨再来催战。 据闻吴太后的寿辰快到, 满朝文武倾举国之力在庆贺这事, 万岁努力尽孝,相信无暇顾及边关,倒让崔行舟可以腾出手来,做些别的。 有一件事情, 让他颇为在意――那就是眠棠会蛮语这件事。 而且连眠棠自己都不知自己会蛮语,可见是在她失忆的那段时间里在陆文身旁学的……这就让人深思了, 那个陆文究竟做了什么营生, 需要跟蛮人接触? 崔行舟翻检起这段时间来收集到的情报, 只说那蛮人部落这几年来, 一直跟关内有生意往来。有大燕的商人在蛮地开凿了蕴含丰富的铁矿, 因为蛮人不会冶炼,所以便于那商人合作, 私自倒卖从中大发了一笔横财…… 崔行舟听闻了这件事情, 再联想到仰山为乱时, 那山上贼寇源源不断的金钱兵器, 总觉得其中有些联系。 若是那位刘U皇孙真的暗中联系了蛮人, 攥取了开采铁矿的特权,那么必定常跟蛮人有往来。 眠棠当初能给刘U管账,自然也跟蛮人有接触,会些蛮语就很正常了。 可是那铁矿到底运往何处, 仰山派来的神秘商人是谁, 又是个问题。 不管刘U是不是那神秘的商人,崔行舟都觉得不应该让这等交易在继续下去。 所以一旦想到这一点, 崔行舟倒是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是怎样去做了,只安排人手,趁着他陆续收复关卡城镇之际,将那些个神秘商人拔出干净。 这么想罢,崔行舟广撒网,派下许多暗探去蛮地调查铁矿的事情。 若铁矿真与刘U有关,这位前太子爷的子孙可够有本事的,想到当初陆文跟他斗得难解难分时,崔行舟觉得这未来的挑战还是很有盼头的。 不过无论子瑜公子是贼子陆文,还是皇子刘U,最后都不能留。崔行舟知道自己与陆文绝无相容之时。昔日的对头若是真一朝做了皇帝,那w州上下岂不是要被屠戮殆尽? 而他现在却什么都不好做,只能在金甲关暗暗积蓄力量。如今因为战时,不受封王屯兵数量的限制,真州子弟兵照比在江南时,人数扩大了数倍。 他远离庙堂江湖,只需静观其变,再审时而行…… 与夫君崔九满心的筹谋伟业不同,眠棠的心思就简单多了。 作为边疆军属,在照顾好夫君衣食冷暖之余,再赚点小钱,简直充实得不得了! 她的边疆小镇生活照比在灵泉镇时,要忙碌得多。 因为眠棠不光要照顾药铺,又添了照顾奶娃娃的活计。 林娘子因为生孩子前居无定所,吃食也不好,起初奶水不足。那小娃儿饿得娃娃叫,哭得脑门通红。 而照顾林娘子的盛妈妈自觉已经仁至义尽,就与林娘子告辞走人了。只留下了林思月这个手忙脚乱的新娘亲。 林娘子虽然有药铺的厢室寄住,却不好麻烦药店里的人照顾月子里的她。 看孩子饿得快要哭断气了,就用吃剩的米饭添水熬成米汤,喂给嗷嗷待哺的小娃娃。 眠棠虽然没有生过孩子,却觉得不该给在月子里的娃娃喂这个。 于是她吩咐伙计,去镇里花高价买来一只奶水充沛的山羊,让那娃娃能有奶喝。 当然,眠棠叮嘱林娘子也要多喝些,她身子调养好了,才能奶水充分,小娃娃还是要吃母亲的乳汁才能长得好。 林娘子其实一直担心柳眠棠将她交给军爷。因为她发现,柳娘子的官人居然就是淮阳王手下的千夫长! 可是她那个看上去很冷峻的夫君从来没有来审问过她事情,而眠棠也从来不套问她关于蛮人部落的事。 林思月发现眠棠的确是个心好的人后,也放下了许多的戒心,倒是常跟眠棠用蛮语对话。 眠棠虽然不知自己是怎么学的蛮语,但是秉承着熟练一技之长的原则,加之以后能帮衬夫君,倒是很爱跟林思月用蛮语对话。 据林娘子说,虽然关外都是蛮人。可是部落不同,心思也不同。比如此番为恶的,不过是阿骨扇率领的王旗,许多部落也是被迫从之。 眠棠问,为何她前些日子在集市里看到两个本地定居的蛮人商人,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林娘子笑了笑说:“其实不同部落的人说话的口音也不同。而娘子你所操持的口音,乃是纯正的奇胗铮一般只有大旗部落的人才会说。” 眠棠听了,有些好奇道:“原来是这样啊,我以前还真不知道,不过林娘子你先前说你是古丽部落的,不过我觉得你的口音跟这奇胗锖芟嗨瓢。 林思月愣了一笑,尴尬微笑道:“我不过是后来学的,先前的口音跟奇胗锊畹枚唷…” 不过眠棠又注意到了另外一个细节。 据林思月说,大旗部落的子民乃是草原上正宗的王族后人,是从雪山以北迁徙而来。所以高鼻深眸的他们,对于那些扁鼻子的蛮人也很不屑。 而如今的那位阿骨扇大单于,据说就是个扁鼻子。柳眠棠听到这里,倒是看了看她正抱着的小奶娃娃。 娃娃刚刚喝了一小碗羊奶,拍了奶嗝后,小小的脸儿上露出甜笑,那鼻梁可是跟她娘亲一样,又高又挺呢。 因为宝宝的头实在是大,所以眠棠帮林娘子给娃娃取了个乳名为小核桃。 眠棠抱着香香软软的宝宝,倒是抽空想了想她跟夫君以后的孩儿会是什么样。 不过想来她的孩儿也会是个高鼻梁,因为孩儿的爹娘鼻梁都不矮! 这么想着,眠棠露出了丝甜甜的微笑。 这几日,她选了软布料子,替林娘子的儿子小核桃做衣服时,忍不住也给自己预留了一套小衣服,反正相公说了,待回去的时候,便准备要宝宝了,提前预备着,总是没错。 此时药铺快要打烊,伙计也开始上起了门板,可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脚踹门板上门来了。 眠棠怀里的奶娃娃刚要睡着,被那声响吓得一哆嗦,小嘴一憋就哭出来了。 眠棠闪目看了过去,只见一个两个豪仆踹门后,一个高瘦的年轻女子在老妈子的搀扶下,紧绷着脸入了门来。 那老妈子抬眼便打量了下四周,抬眼就看到了正抱着孩儿的眠棠,然后对着那个是高瘦的女子道:“小姐,应该就是她了……” 原来这带着豪仆踹门的女子,正是那胡家二少新娶的娇娘。 当初边关战事吃紧,胡家全家逃难,胡夫人深怕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自己一个商家没有庇护吃亏,于是便做主让二儿子娶了关内一个周姓副将的女儿。 成了亲家,胡夫人就好厚着脸皮请官兵调度着保护一家子安危了。 只是没想到,边关的危机解决得那么快。 当初人心惶惶的,大家都以为三年五载不能重返家园。 可是谁想到,那位从江南调度来的淮阳王年纪轻轻的,却比先前的老将都能打。不光解除了金甲关的围困,还将战线向前推移了不少。 蛮人一时成不了气候,那些离开不久的百姓便都纷纷返还了。 像胡家这样的大户,自然有不少田产和广宅大院割舍不下。所以待局势安稳后,他们家人商量后,便也打道回府了。 这位新入门的周氏娘子老在就听说自己相公先前有个异族侍妾。不过在她过门前,就被哄撵出去了。 想到那妾是怀了身孕走的,周氏心内老早就不舒服。加之她发现相公逃难回来后,竟然暗地里找人打探那个林小妾的下落,想要在外面买宅院安置了那生产完毕的林娘子时,登时火冒三丈。 昨日她在自己的房里已经大闹了一场,那位胡二少被母亲呵斥着跪了佛堂。 而周氏越想越气,只觉得是那被赶出去的狐媚暗地里勾引她丈夫也说不定。 当下便审了丈夫的小厮他打探的林娘子下落后,又带了自己的陪嫁婆子丫鬟,还有她爹派过来的两个兵卒,一路气势汹汹寻到了这里。 等周氏入了药铺子,一看眠棠青布裹头,怀里抱着个刚出生的娃娃,偏长得姿容明艳动人,身形比较着一般的中原女子高挑些,便一下子认定了她便是弃妇林思月。 两个兵卒踹了门后,便把守门口,一副不放人的架势。 而那婆子则冲着柳眠棠道:“你可是林思月?” 柳眠棠一看他们的架势不对,隐约猜到了来者不善,她将啼哭不止的婴孩交到一旁芳歇的手上,让丫鬟抱去给林娘子,然后转身不动声色道:“你们是何人?” 婆子挑着眉说:“我们娘子便是胡家二少新入门的夫人,你还不快些过来见礼?” 柳眠棠听闻原来是胡家新妇,便笑了一下道:“可是哪里不周正,要来买药?” 那婆子听了狠狠地呸了一口道:“你个小贱婢,张嘴就敢咒正头娘子生病,可安的什么心?大夫人既然将你哄撵出去,你便不再是胡家的人,也不知怀的谁家的野种,就想死赖着我们少爷,还想哄着爷儿给你买宅子,真是贱人一个!” 周氏今天来,就想撒气来了。 看这林娘子坐堂的架势,像是自己开的药铺,那花费的钱银……不都是她相公的吗? 想到这,她恨不得手撕了林娘子,再将那个野孩子带走! 相公不就是以胡家的骨肉不能流落在外为借口,要寻人的吗? 那她就将那小崽子带回来,看相公还怎么出来找这狐媚! 当下也不想多废话,她只恨恨地道:“来人,给我划了这狐媚的脸!” 那个婆子喝骂完了,就想上来给柳眠棠一巴掌,好好给她个下马威,再拧了她的胳膊划破脸, 可是没想到她刚窜上几步,一旁抱着胳膊看热闹的药铺伙计,居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只一拳袭来,给了她肚子一下,打得她噔噔倒退“哎呦”一声,栽倒在地。 那两个兵卒一看,一个药铺的伙计居然伸手打人,登时冲过来便要打那伙计。 这药铺的伙计们可都是先前的暗卫,一个个精武的汉子在来西北的路上也是受够了窝囊气。 要是这些老妈子小杂兵的乌合之众都收拾不明白,那么他们真可以找个麻绳自尽了。 结果那两个兵卒只哎呦一声,就被从店铺后走出的几个伙计放倒在地,抽了绳子捆得结结实实。 柳眠棠喝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后,这才跟有些傻眼的周氏道:“我当胡家是娶了个什么样天仙的贤妻,才如此天伦不理,骨肉不要,将一个怀孕的妇人哄撵出去呢!可今日看你这般样子,要皮相没皮相,要德行没德行的,跟那丧良心的胡家倒是般配,臭鱼跟烂虾按在一个锅里了。可你哪来的脸,还好意思上门抢孩子,划花人的脸?如今大人和孩儿是吃你的,还是喝你的了?跟你们胡家有个屁关系?” 那周氏先前曾经听闻胡家的仆人说,林娘子虽然会说汉语,但并非善谈之人。但是近日一见,这个林小妾当着是伶牙俐齿,不光挖苦人厉害,那挑眉看人的清冷模样,倒像是高高在上的正室夫人一般,真是气煞人也! 周氏没想到林娘子敢这么嚣张,一时气急道:“我爹爹乃是临关的周副将,这两个是我爹的手下,你们敢动手打大燕的军爷,就等着坐牢吧!” 若她吓唬的是普通的百姓,也许还有些效果。可惜现在满屋子擒人的伙计都不是平头百姓。 单从官职上讲,范虎可比这周氏的老子要高多了!一个边陲粮镇的小武将,也好拿来吓唬他们? 所以不等柳眠棠说话,范虎立刻沉声说道:“如今乃是戍边时期,方圆百里军营的兵卒都不可擅自离岗,出营走动。更何况临关有粮草,那里的兵卒都要日夜戒备,轻忽不得。你爹是哪个周副将,好大的军威,竟然敢任意指派兵卒出营,任着他女儿差遣,砸摔百姓店铺!按照大燕律令,你就等着给你爹收尸吧!” 周氏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药铺伙计,竟然说得一套套的,隐约好像还真是这样的道理。 她一时慌了神,就在柳眠棠唤着伙计将他们扭动到官府去报官时,立刻尖利嗓子喊道:“我不过是来买药,顺便跟你言语几句,你凭什么扭了我的人不放,他们不过是家丁,压根不是什么兵卒……你还不快些放开他们,我们可不敢在你这买药了。 柳眠棠见她收了泼,就让范虎将那个兵卒放开,任着他们灰溜溜地离开了。 可看那周氏回头瞪眼时,眼里满是不甘,也不知以后会寻什么麻烦。 眠棠料理了铺子上的麻烦,便转头去寻林娘子,却发现她正打着包裹,将婴孩用小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 眠棠皱眉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林娘子低声道:“今日的麻烦,是我们母子惹来的,总不好再跟娘子你添麻烦。那个女人的爹是军爷,若是治我通敌的罪名,岂不是要牵连了你们?” 眠棠知道林思月说的并非多虑,若是那周氏回去后这般琢磨,立意要拿林思月的异族身份做文章,的确不好收场。 倒不是眠棠怕了,而是怕连累了军中的夫君。 可是她不能这么眼睁睁看着林思月走,现在天气寒风料峭,她一个弱女子举目无亲,又带着没有满月的孩儿,能到哪里去? 眠棠皱眉想了一会,决定让范虎将林思月送出关外。 恰逢第二天金甲关的将士轮休,关外的道路上来回都有兵卒,所以林娘子便在第二天一早上路了。 如今金甲关外的乡镇收复了一些。那里的边民既有汉族,又有蛮人。林思月去那里定居,起码不会显得太扎眼。至于吃穿用度,还有安家的银子,眠棠也一并置备齐了,就连包裹小核桃的被子,都是眠棠铺上棉絮自己做的。虽然针脚有些七扭八歪,但是棉絮足够厚,一共四条,就算宝宝尿了,也够换的了。 当李妈妈将满满两大包的东西搬上马车时,林思月在一旁默默看着,突然开口对眠棠道:“我们关外草原部落的人,从小记得一点,就是大恩不言谢。柳娘子对我们母子二人的帮衬,我会铭在心,日后定然加倍还了柳娘子的这份厚情……另外,我们部落里的孩子都有从小认下义母的习俗,不知娘子可愿意做我儿子的义母?” 眠棠听了林思月的话,混不在意地一笑:“帮你也不是指望你涌泉相报,你若能将小核桃平安养大,比什么都强,平白能多个这么粉嫩的大儿子,我自然是愿意,从今往后,他便是我柳眠棠的义子了!” 既然是义母,总要拿些见面礼。所以柳眠棠从脖子上摘下了自己的一个小玉佩,将它挂在了小核桃的脖子上。 林思月冲柳眠棠笑了笑,抱着孩儿上了马车,让范虎护送着驶出了关外。 看着浑身散发这奶香的小核桃离去,眠棠心内其实几多的不舍,于是在店铺前驻足观望了好久才转身回转店铺。 就在这时,崔行舟也骑马来到了她的药铺子外。 眠棠扭身笑眯眯看着戴着斗笠帽的夫君,觉得他真知她心,不爱叫别的姑娘家看他的脸,所以每次回武宁关,他都戴着斗笠呢。 待崔行舟下马后,眠棠过去亲切地拉他的手:“夫君,你是接我回家的啊?” 崔行舟看着她在朝阳下莹白得发光的脸,伸手替她理顺了鬓角道:“部将方才来报,说镇子附近有形迹可疑之人,我不放心你,便来看看……” 眠棠转头看,的确是有一队队官兵在走动。她便道:“既然夫君在当差,那就进铺子里喝口水再走吧……” 崔行舟点了点头,拉着眠棠的手就入了药铺。 眠棠只一心看着相公,并没有望向四周,更没有留意到,在街角对面,有一个裹着厚实围巾的男子正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柳眠棠。 待柳眠棠回转了店铺后,那男子看崔行舟坐在椅子上吃茶。柳眠棠在柜台上拨打算盘记帐,便抬头牢记着店铺的名称,转过身,飞快地离开了。 他其实走得并不算太远,出了武宁关后,来到郊野的一处荒庙后,便急急地跑进去。 那破庙里有三个人正坐在一张席子上休息,来有一个在躺着。来者冲着那个正躺着的中年男子道:“大……大少爷,我方才在武宁关的街市上,看到了柳姑娘……” 那男子名叫陆羡,腿部似乎受伤,一时不能站起,只半躺在席子上,听了半撑起身子,猛然瞪大眼睛道:“你说什么?看见了谁?” 神威镖局的老镖师刘琨拼命喘了一口气道:“我说我看见了大姑娘的女儿――柳眠棠。” 陆羡听了,眼睛瞪得老大:“胡说!仰山不是来信说,眠棠掉进江水里……死了吗?” 刘琨急切得道:“我也怕看错了,只拧着自己的大腿肉又看了许久,柳姑娘长得像极了咱家的大姑娘,有几个人能长成那等子出挑模样?” 陆羡听了,眼泪顿时涌出了热泪:“妹妹,你在天之灵可曾听见,你的女儿眠棠还活着,她没死!” 激动之余,他想要站起来,可是腿部的伤痛太厉害,压根就站不直身子,只能急急道:“那你怎么没有去认眠棠,好让她来见我?” 刘琨道:“今天武宁关内,满街的官兵,也不知是不是来抓捕我们的。而且……柳姑娘还跟一个千夫长很是亲热拉手,我……我压根不敢靠前啊!” 陆羡一听也有了惊疑不定:“你是不是还是认错了人?眠棠那孩子一心扑在那个子瑜公子的身上,怎么可能跟别人亲热拉手?” 刘琨真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给陆家大爷看:“千真万确,就是柳姑娘,她在城里的一家药铺……实在不行,我假装抓药的,给柳姑娘送信,叫她知道您在这儿呢。” 陆羡因为知道自己的外甥女还活着,心里自然高兴,身上的不适也减轻了些,可他依旧不忘叮嘱刘琨:“你去送信时,万事小心些,要知道我们现在既被阿古扇的人马追杀,又被绥王的暗探紧追不放,可千万别给眠棠那孩子惹来什么灾祸。” 刘琨连连点头,在一旁的行李包裹里取了墨盒纸笔,调好墨汁后,斟酌了一下,便快速下了一张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