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不想从良》 1、系统 《反派不想从良》 终欢 文学城独家发表/2024.8.9 魔域,万魔渊。 传说中的生命禁地。 两侧壁立万丈,狭窄缝隙中露出一线浓黑天穹,没有星星,只有一轮血月冰冷的俯视大地。 毒瘴荆棘一路延伸,直至一方泥泞粘稠的血池边,漆黑的枯枝死气沉沉地横在上方,暗红色的血一滴滴落下。 乌鸦嘶哑地叫着,落在枯枝上,歪了歪鸟头,空洞的鸟眼里泛着不正常的黑红色。 嘀嗒…… 血池里突兀地伸出一只手,恰好接到这滴落下的血,骨节玲珑秀巧,指甲圆润秀美,乍一看像是什么大家闺秀的手,但是手指又太长,不像寻常女子。 暗红的血划过雪白手背,滚回池子里。这只雪白细长的手按在池子边,微一用力—— 哗啦! 一道雪白的剪影破水而出。 白得没有丝毫杂色的头发,雪白的睫毛,同样缺乏血色的皮肤,整个人好似一尊白石雕像,找不出丝毫杂色,乍一看都看不出这是个活物。 直到他睁开眼。 一双水红色,仿佛液体流动的眼睛。 翎卿踩着血水往外走,血水很快从白色麻衣上滑落,没有沾染分毫,风带起斗篷的兜帽,稳稳落回他头上,将他遮了个严严实实。 他赤裸的足踩在血池沼泽边的枯骨上,漆黑枯枝划过他脚踝,留下一道血污。 翎卿一点点掀开睫毛,目光空洞漠然,好半天才慢吞吞抬头,看向隐藏在枯树枝后的血月。 十年了啊。 十年前,“闭关”多年的老魔尊突然出关,一身狼狈,双目血红,当着魔域众人的面,森森笑着,让他交还魔尊之位,继续做回魔尊唯一的徒弟。 ——徒弟。 翎卿嗤笑,魔域这地方,自己都不定能活多久,哪来徒弟?储备粮,药人,奴隶,这才是符合魔域的存在。 不过是说着好听。 抢来的权力哪有还回去的道理,翎卿选择再杀他一次。 老魔尊彻底毙命万魔渊,翎卿也被他拽了下去,被困在血池下足足十年。 十年没回去,还不知道魔域的天变了几回。 他倦怠地想,正欲抬步往外走,血月中央,一抹白光闪过。 翎卿的视线顿了一息。 什么东西……好像是奔着他来的? “啊啊啊啊崽崽对不起我来迟了!呜呜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电了回主系统去充了个电,我是你的……” 耳边的机械音突然停下。 翎卿静静看着猛冲到他面前的团子。 这东西不过拳头大小,没有四肢,浑身用铅灰色铁片拼接而成,“脸”上只有一个长方形的框,里面冒着两只太阳波浪蛋的简笔画眼睛。 “………………” 翎卿沉默。 团子也傻了。 它还没说完的下一句话没来得及刹车,呆呆地吐出来:“万人迷养崽团宠系统……啊不不不不。” 它猝然惊醒。 不存在冷汗瞬间下来了。 面前这个人,虽然长的很好看,年龄看着也是对的上的,但是…… 系统看着任务描述里,“软嫩,可爱,小羊羔一样无辜纯洁,眼睛水润清澈,就是罪恶滔天的恶人看了,也要为之感化”的描述。 再一看面前这人…… 白发,红眼。 一身披麻戴孝一样的白麻斗篷,露出的下颌苍白毫无血色,和那头白发几乎融为一体,唇线自然下垂。 无论从哪个方向来看,眼前的人都明显和它任务中“百年前穿书而来,取代了百里家幼子,靠着成年人的智慧,以及无敌可爱的团子脸,轻轻松松成为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万人迷团宠主角”的任务对象不符。 这压根不是主角啊! 它绑定错人了! 更让它绝望的是…… 它对上那双静默注视着它,死水一样的水红色眼睛,一股难言的、森寒死寂之意爬上他的中枢控制器。 它很想挣扎一下。 哪怕不是主角也行,是谁都好,男配,女配,路人甲,炮灰…… “万人迷团宠养崽系统……是什么?” 白发少年的嗓音沙哑得瘆人,语气平到让人不适。 系统生生打了个哆嗦。 这真的是活人吗?怎么比它还像一个死物。 “啊,就是……” 系统眼珠乱转。 只是几秒钟的犹豫,少年垂落到膝盖的长发无风自动。 与此同时,化神巅峰的威压重重落下。 系统啪叽一下就被打落半空,整张脸陷进土里。 身上沉重得仿佛压了座山。 比压力更沉重的是它的心,它绝望得一下就失去了动力,把脸埋在浸泡满了鲜血的泥土里,程序死机。 ……化神巅峰。 世界设定在它脑海里闪过。 修炼境界分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合体、大乘、渡劫、化神。 每个境界又分为前中后期和大圆满。 化神巅峰是修仙界的战力巅峰,当世之内,总共只有两人达到。 一人是那镜宗的太上长老,也是修仙界最德高望重的法淩仙尊。 也是主角最大的靠山。 还有一个,则是本书最大反派,魔域里十恶不赦的杀人魔头。 魔域魔尊,翎卿。 ……既然是万人迷团宠主角,那这应该就是主角描述里说的,被感化的那个罪恶滔天的恶人吧? 无论前期怎么跟主角作对,都一定会被主角的魅力折服,拜倒在主角脚下的那种吧! 一定是吧! 它狂扫相关剧情。 然而,资料库给它的反馈让统绝望。 在原文中,万人迷主角只需要用小手拉一拉大佬的衣角,就能让大佬另眼相待,睁着水润的大眼看一眼走火入魔的前辈,前辈就能转危为安,进而对他千宠万宠…… 只有一人除外。 那就是翎卿。 ——本文最扭曲,最变态,性格恶劣的反派。 无论主角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在了解他的童年后,尽力补偿他,给他好处……这人都不为所动,怎么都不肯放过主角。 在长达百万字的篇幅里,三五不时就威胁到主角的生命,扇动主角身边的人背叛主角,害得主角差点身死的—— 终!极!大!反!派! 主角光环压根感动不了他分毫,这人就是一条彻头彻尾的疯狗,十分执着地追着主角不放。 不死不休。 疯到主角只能被迫对付他。 究其原因,仅仅是因为两人年幼时的一段往事。 主角八岁时被人追杀,一路逃亡,慌不择路之下,跑进了翎卿所在的村庄。 他太害怕了,被翎卿父母问到来历时完全慌了神,只知道摇头。 那时主角尚且不足十岁,小脸不过巴掌大,又娇生惯养,生得漂亮白嫩,玉雪可爱一小个,睁着一双兔子眼睛怯生生的,只说自己和家人走散了,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 主角的哭腔是无敌的,就连各路大佬都低抗不了,何况一对凡人夫妻,立刻就让翎卿父母软了心肠,把他带回家。 当天夜里,仇家追来,翎卿父母为了保护和主角住在一间屋子里的儿子,横死当场。 二人横尸在破败小院里时,翎卿一度想冲上去和他们拼命。 但他一个小孩子又能做什么?冲动地跑出去只会暴露行踪而已,主角比他冷静,及时死死拉住了他。 那时的主角已经被接入了仙门,有了练气期的修为,翎卿一个八岁幼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轻松就被捆了双手再捂住嘴。 书里说他眼睁睁看着父母被主角的仇家一刀刀凌迟,逼问主角下落。 翎卿父母咽气时,主角宗门的长辈终于寻了过来,杀了仇家,把吓坏了的主角抱在怀里柔声细语地安慰。 系统不太懂。 翎卿是有点惨,但主角团不是帮他报仇了吗?过后主角团也说了,念在他一家保护了主角的份上,可以破例接收他为扫撒弟子,不会让他孤苦无依。 是他自己拒绝了,才会流落街头,被路过的老魔头捡走,当做药人虐待了上百年。 但……结果是好的啊。 翎卿靠自己不也杀了魔头,当上了魔尊吗?大好的前程,为什么非要和主角过不去呢? 但凡他想开一点,也不至于就落得个惨死街头人人可欺的下场。 跟主角作对会死,只有帮助主角才能获得好运。 这是它写在核心程序里的内容,系统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非要自讨苦吃。 不过…… 系统身下一轻,被一股吸力吸起来,即便有了心理准备,落入那双冰冷没有一点活人温度的手中时,还是被冻得抖了一下。 脸上挂下两条宽面条泪。 现在距离翎卿把自己作死还有三十多年。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但它估计是要无了。 凉在当场。 不行,系统想,它要自救,它还要完成任务,不能就这么被捏成一团废铁。 统定胜天! 它豆大的脑子一转。 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声音温柔甜美,活脱脱就是经过严密培训后上岗的专业客服。 “亲亲,检测到程序出错,这边小小地修正了一下,这里是反派洗白系统,经过系统检测,您符合美强惨反派的选择标准,本系统已经和您的灵魂绑定……” 四周的威压越来越重。 系统的声音细细发着颤,到最后,已经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 笑出了哭腔。 “……04588系统,竭诚为您服务呜呜呜……” 4、剧本 “我有什么可以帮你吗?” 短短一句话,碾碎在唇齿边,翎卿他靠在三楼靠窗的窗台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挑起帘子,遥遥朝下望去。脸上带笑,偏头时有种奇异的不谙世事,眼里满是好奇。 系统一声不敢吱。 它可太知道翎卿为什么这个表情了。翎卿的父母遇到被仇家追杀的百里璟时,也是这样关切地问百里璟。 “我有什么可以帮你吗?” 短短一句话,成了打进他们身体的血色利剑,让他们永远闭上了眼。 “那就是你家宝贝主角的又一个帮手吗?”翎卿轻轻抚摸着兔子脑袋,修长的手指拂过柔软兔毛,“你说,我去把他杀了,怎么样?” “宿主……我真觉得,”系统小声说,“他罪不至死。” 翎卿拎起一边兔子耳朵,嗓音温柔拂过耳畔,仿佛情人耳语,“他罪至不至死,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可以取决于你。” ——上一个听他用这种声音说话的人还是温孤宴舟! 系统:“!” “呜!”系统怂成一团,兔耳朵包着蛋花眼,眼泪汪汪,“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翎卿掀开它耳朵,平静看着它。 “……”系统嘤一声后闭紧了嘴,这个人又开始用眼神威胁它了,“你想怎么样嘛?” 翎卿把手摊开在他面前,微笑道:“剧本。” “……” “你的小底裤保不住了,把剧本完整交出来,否则的话,”翎卿慢条斯理,“别说主角的帮手,就是你的主角,今天也别想活着走出这里了。” 系统两眼一黑。 刚刚还打定了主意,从今天开始修闭口禅,主打一个一字千金,什么都不说。 现在,大魔王就把刀架在了主角脖子上,逼它全交出去。 “信不信,我数到三,他的头就会落地,”翎卿悠哉竖起三根手指,“三……” “!”狗日的数到三是从三开始数吗?眼看那根要命的手指就要压下去,系统差点蹦起来,“我给你!” 翎卿浅浅弯了弯眸子。 楼下,方才还满脸关切的白衣少年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 他站直身,居高临下,睇着目光痴迷的乞丐,一脚踹在乞丐身上,直把人踹出去几步远,在乞丐不敢置信的惊愕噔视下,拍拍身上的灰,轻蔑嗤笑一声,转身便走了。 “臭死了,耍耍你而已,真以为遇到随地乱发善心傻子了吗?下次说话前先洗把脸,顺便照照镜子。” 少年嫌恶地擦手。 系统目瞪口呆。 这这这……假的吧?等等。系统后知后觉,翎卿这个态度就不对啊。百里璟是他苦苦寻觅多年的仇人,现如今终于见了面,翎卿怎么跟看陌生人一样? 系统脖子僵硬,一寸一寸转到窗外。 “百里璟”走到无人之处,身型缓缓变化,身上的白衣也化作了麻布衣衫。 不是驾着马车带他们来这里的马夫又是谁? 他根本没走,压根就是演给它看的! 系统:“……” 它就说嘛,世界上哪里有这种巧合。 兔子一脸的难以言喻,三瓣嘴艰难地动了动。 翎卿给它顺着毛,“还阳奉阴违吗?” “……” 还阳奉阴违个喵的啊?忠心这种东西,只要翎卿想要,你不想给也没用,他大可以强抢威逼过去,抢不过去的,随随便便也能让你自己交出去。 系统扑通跪了。 它没发现,它心里的恐惧和害怕越来越多,已经无法再用自己的善恶喜好来做事了。 它已经是翎卿的系统了。 它只能跟在翎卿身边,不然…… 系统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它怎么能那么想,无论如何它都不能动摇,不能背叛主神。 这是它诞生的意义。 “你怎么能让他踹人呢……”最后它只能说出来这么一句话。 翎卿手肘搭着窗户,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发丝:“他管不好他的眼睛和嘴,我的下属就管不好自己的腿,有什么问题吗?” …… 夜深了,翎卿半靠在床边,不甚清亮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勉强照亮书页,他目力好,不需要燃烛就能看清书本上的字。 他看得专注,速度却不慢。 “三次。” 翎卿看回书上,没什么情绪地开口。 系统悄悄掀起一边遮眼的耳朵,什么三次? “在这本书里,我失手了三次。”翎卿语气平静,没有懊恼,没有不甘,也没有因为命运二怨愤不平,他心平气和地归纳总结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误,一一记在心里,然后告诉自己: “下次不会了。” 屡战屡败的未来没能让他退缩,惨死的结局更没能让他动容分毫,他借着别人的故事看完自己的一生,得出的结论就是——下次一定杀了他。 系统切身感受到了任务的棘手。 虽然早就接受了现实,系统还是忍不住懊恼抱头。 怎么就一时瞎了眼,绑定了这个魔头呢?解除绑定要花好多能量,要是真的强行解除,它这次特地回主系统充值的能量就要花出去一大半,翎卿又不可能做它给的任务,这样下去只会坐吃山空,以后还怎么保护主角? 而且这大魔头身边的能量场好强,它的导航都受了影响,根本定位不到主角,不然刚才他就提前把翎卿支走了。 它原本还想着,来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 宿主一定是没真正和主角相处过,不知道主角有多好——这可是口头上说不清楚的! 等他见了主角就知道了! 所以,它得先让主角强大起来,该收集的靠山全都收集齐了,再让宿主去到主角身边,而且不能一来就是去干掉主角的,这样才能争取时间,给主角施展人格魅力提供机会。 谁知想法还没付诸实践,翎卿先威胁了它,照着翎卿这个态度,和平见面是别想了。 见了面估计会更糟糕。他没发现那人假扮主角是因为主角确实是这样的人,热心善良,见到需要帮助的人就会毫不犹豫伸出援手,可他一开口……“我可以帮助你吗?”这一脚下去,不偏不倚,直接就会踩中最大的那个雷。 它好累,真的。 不过,剧本泄露也不完全算是坏事吧。 系统心里又有了个主意。 “宿主,我……”系统刚开口时还是正常音量,说到人字时他的音量就开始砍半,等到了我,基本就是蚊子哼哼了,“我有话想说。” 它轻轻拉了拉翎卿衣角,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主角的运气很好的,想害他一般最后都会害了自己。” 翎卿不想听它劝他从良,那它就站在翎卿得立场上说话,出于对翎卿的担心,为他分析利弊,这总行了吧? “这本书里还有其他反派,比如这个,想害主角,给主角下毒药,结果被亲弟弟阴差阳错喂到了自己嘴里,多惨啊。” “我知道,‘我’也遇到了,”翎卿翻过一页,指尖点着书上一行字,“我第一次杀他的时候,他的心脏长在右边,我又想折磨他,就只毁了他的元婴没补刀,所以活了下来,下次不会了。” 系统:“……” 它是想变着法的吓唬翎卿好不好?怎么变成帮他查漏补缺了? 不行,得来个硬的! 系统迅速排查了三次刺杀。主角第一次躲开翎卿的追杀靠运气,这东西不能起第二次作用。 第二次靠剧情,翎卿现在都知道了,自然也能直接避开。 那就来个翎卿没办法绕开的! “主角身边很多人保护他的,您去了只会是送死。” 按照设定,主角身边会聚齐四个人,一个是修仙世家的阴狠私生子,后面会顶替翎卿,成为新的魔尊,一个是人间手握王权的尊贵皇子,以后的帝王,一个是清冷高傲的密宗圣女,还有一个…… 系统咽了口唾沫。 “当今修仙界第一人,镜宗的擎天柱定海针——法淩仙尊,那是主角最大的靠山……” 也是最后把翎卿一剑穿心的人。 “天下第一?”翎卿似是疑惑,“两千岁的天下第一,还是三千岁?” “……”系统小声哔哔,“不管几千岁,您一打五也没多少胜算啊。” 翎卿沉思。 系统眼见终于说动了他,正要再接再厉,翎卿把书一合,“那就一个个杀。” 一、个、个、杀! 我不是在给你提供思路啊混球!继查漏补缺之后我又帮你完善了杀主角的想法了是吧?够了!我心疼我自己! 系统呲牙咧嘴。 床边长相纯良无害的少年安静地看过来,眸子里水红色一闪而过。 系统一秒恢复甜美客服音,“好的呢宿主,那我们先杀哪一个呢?” 看我狠狠打探你一手! “当然是最强的那一个。”翎卿笑起来,“我喜欢挑战。” 他是高兴了,系统一点笑不出来。 先杀最强的?然后你就可以从强到弱一个个杀过去,最后杀最弱的主角了是吧? 让人体会到逐渐窒息的感觉,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陷入囹圄,却无法自拔是吧? 你这个大魔头! “那人这副尊容,是那个私生子吧?”翎卿不再管膝盖上的蠢兔子,看向窗外。 那乞丐还趴在地上,一手捂着肚子,那人一脚不知道踹到了他哪里,让他根本动弹不了,只能恨恨地握拳,狠捶地面泄愤。 “我不知道……”系统小声,怕翎卿以为它还在耍小动作,忙解释,“我……我没能量了,刚刚给您下载剧本把我的能量用完了呜,您又不做任务,我只出不进,没有新能量……” 系统缩着爪子擦眼泪,“我只知道他是个很重要的剧情人物,具体内容还没来得及下载。我没能量就扫描不了这些人,对不起主人,我太没用了。” 不知不觉,它的称呼从“你”和“宿主”。 变为了“您”和“主人”。 系统焉巴巴的,做好了翎卿甩给它一句“你不就是个废物”的心理准备。 呜呜呜怎么会有它这么没用的系统。 智力智力没点,武力武力不高,就连唯一的优势都被自己卖了…… “好像是有点无能了。”翎卿端详它。 系统哭的更大声了。 “算了,还算可爱。”修长的手指落在它头顶,并不温暖,但压下来时很有点份量,“你乖点就可以了。” 它被摸头了?系统呆住。 “反正有用的东西也挖的差不多了。”翎卿说。 系统:“……” 翎卿又问:“保持这个形态需要花费能量吗,会不会很累?” 这还是系统认识翎卿以来,翎卿说的第一句人话! 系统呆呆道:“不需要,变回去就需要了。” “那就好,没事别变回去,太引人注目了。”翎卿看了眼天色,“休息吧。” 翎卿洗漱上床,只穿着一件里衣躺下,脸颊枕着手背,目光在黑暗里显得格外亮。 系统蹲在他枕头上,毛茸茸一团蜷缩在翎卿手边上。 “我给你重新取个名字吧。”在外人面前叫系统可能会暴露,翎卿思索。 系统不明所以,但翎卿愿意给它取名,显然是接纳它的信号,虽然它一事无成,还把自己暴露了个干净,但……这也是进步啊! 它高兴地应:“好呀。” “叫小白。” “………………” 十个穿越者九个给自己的宠物取名小白就算了,你个土著为什么也这样! “小白。” 少年嗓音轻软,带着一点不明显的、困倦的鼻音,一个字一个字,幼儿学字般念着这两个字。 大魔王十七八岁时还很单薄,长期苦修,再加上被老魔头当药人试药,蜷缩起来盖在后被子里只有小小一团,困的睁不开眼,还用手指轻轻梳理着兔子糟乱的毛发。 系统想反抗的心都没了一半,再被他这样一叫,好像这两个字不是随口取出来的潦草破名字,而是什么格外庄重的东西。 刚出厂不久就遇到大魔王,被一路打击过来的系统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重视。 “……噢。” 夜深了,系统给自己开了休眠模式,闭上眼坠入梦乡,没看到身边人无声无息睁开的眼睛,于黑夜中静静看着它。 “威逼是逼不来人心的,人只会被美好的情感打动。” “而一味的讨好也不行,非但没用,还会让别人觉得你软弱可欺。” “要打压他们,驯化他们,才能让他们变成你的一条狗——只忠心于你的狗。” 记忆中,那个自称他师尊的人如此谆谆教诲,“明白了吗?翎卿。” “要记住师尊教你的话啊。” 物极必反,刚过则断。 所以…… 恩威并济,软硬皆施。 攻心怎么能让人察觉呢,真正的沦陷是连自己都察觉不了的。 系统放心太早了,他的主人最无害的时候,才是最危险的,但凡它复盘自己在一天内的记忆,就会明白,什么叫遍体生寒。 那是在剧毒浇灌下开出的毒花,惯会玩弄人心的妖魔。 夜深了,翎卿闭上眼,陷入梦乡。 5、梦 是梦吗? 橘红色火焰灼烧着眼球,浓烟和滚烫喷出的气刺的人生疼。 一墙之隔的地方,农家小院燃烧着。 嘶声惨叫和求饶早已听不分明,一对中年夫妻倒在地上,血浸透了粗布衣服,生死不知。 “真是两个老不死的,嘴真他娘的硬,究竟把人藏哪去了?”魔修粗鲁地啐了一口,把他们踹开,提着刀朝屋内走来。 他一步一步逼近。 背后突然传来推力,男孩被推得往前踉跄了一步,顾不得去想身后的人为什么愿意放开他了,也来不及想,不等站稳就要往前冲,“爹!娘!”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血泼上窗户纸,在还没干透的血污上又糊了一层狰狞的形状。 “谁……” 逞凶的歹徒一句惊呼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尸首分离,轰然倒在地上。 “周姐姐?”身后传来惊呼。 男孩刚跑开两步,立刻又被箍了回去,比刚才抓得还要用力。 压着他的那只手好像铜浇铁铸,力气大的可怕,他竭力伸出手,泪水源源不绝涌出。 一直等外面的拼杀声停息,有人进来查看,抓着他的那人才好似终于回过神来,呜哇一声大哭,扑进来人怀抱。 “周姐姐,你终于来了,我好怕……” “爹!娘——” 撕心裂肺的惨叫直到此刻才得以冲出喉咙,凄厉尖锐直逼杜鹃啼血。 捂着他嘴的人扑出的同时一把把他甩出去,男孩摔倒在地,顾不上他,连滚带爬往火力冲,刚跑出一步,脚下悬空,被人拎着脖子拎了起来。 那是个青年男子,一看他浑身的麻布,半边身子还滚了一圈泥土,嫌弃地把他提远。 “诶,这是哪里来的小乞丐?往火里跑,不要命了是不是? 男孩早失了智,别说火,就是刀山油锅也往里冲,在他手下拼命拳打脚踢,不管效,又上牙咬,拿头撞。一腔蛮力让青年都愣了愣,险些让他挣脱,忙紧了紧手,不大高兴。 “你不知好歹是不是?外面有火,你去就是送死,算了,小疯子,听不懂人话。” 他摸了摸鼻子,扭头问:“师兄,怎么样?” 另一个年长些的男子出来,朝他摇了一回头,脸色凝重。 青年担忧起来:“师弟受伤了?” “没有,”探查的男子说,“小璟没事,绮寒圣女进去陪着他了,只是这一户人家……” 大概是放不下儿子,这对夫妻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能摸到微弱的脉搏,但脖子早就被捏成了两截,对凡人而言这样的伤不可能救的回来,不过是苟延残喘,等死罢了。 他的目光移到青年手上提着的男孩身上,似有不忍,转过脸叹了口气。 青年也看到了院子里两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明白了什么,提着男孩的手缓缓放下,“啊,这……” 他脸色变幻半晌,憋出一句:“这……也不能怪小璟吧,这是谁也没想到的事,小璟身有灵骨,怀璧其罪,遭人惦念也是难免……” 他脸上有心虚之色一闪而过,小声嘟囔:“我哪知道那破酒楼里还能有邪修,不就是没把住量,喝多了酒,酒后胡言了几句吗?这……这也不能怪我啊,都是那些邪修自己动了贪念,不然也不会出这等祸事,对,跟我无关,不能怪我。” 他声音压的低,师兄一心琢磨着善后之事,没听到他的话,倒是他手上拎着的男孩,忽然停下了挣扎,一双空洞无神的眸子看着地面,好半天,才缓缓往上一轮,移到了青年脸上,漆黑的瞳孔黯淡无光。 “罢了。”师兄使劲捏了捏鼻梁,咬紧的下颌松懈,“事已至此,也只能……” 他瞥了眼青年手上的男孩,压低了嗓音,“只能想法子遮掩过去了。” 青年紧张地捏紧空着的手,“遮掩?师兄,这……” 师兄还以为他是过不去心里那一关,当即隐蔽地一摆手,打断他的话,缓和声气解释: “此事虽不是小璟刻意为之,但我等修道之人,受天下人敬仰,自然要做出表率,小璟尚且年幼,迟早要行走于世间,名声何其珍贵,万不可因为这等事出差错。还有那一位,掌门可都透露给我了,只等小璟年岁到了,便让他拜入那一位的门下,那位的地位何其尊崇,所以,此事绝不能泄露出去,知道吗?” 泄露出去就要牵扯到自己,青年求之不得,忙不迭点头,又因为心虚,把手上提着的男孩放下,往旁边挪了两步。 不过他也迟疑,“此事要不留痕迹,外面的那两人……” 无辜遭难的农户夫妻还躺在院子里,血流了一地,夫妻遍体鳞伤,全身都找不出一块好肉来。 百里璟身上带有防护法器,可以短时间内遮掩自己的行踪,邪修找不到他,就拿这对夫妻出气,一片片剐下肉来,逼问他们百里璟的下落。 儿子就在百里璟旁边,夫妻俩怎么可能说实话,妻子呜呜求饶说不知道,丈夫想护着妻子,却也是自身难保。 两人头碰着头被拧断了脖子,至死不敢看儿子藏身的方向一眼。 师弟心里犯嘀咕,这人要是死了还好,偏偏要半死不活的…… 男孩脱力跪在父母边上,握着父母的手,痴痴望着父母,脸颊和眼睛被火照成了金红色,木偶一般,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不是修士,摸不到那仅存的脉搏,就算摸到了也做不了任何事,他看着父母一身的伤,还有死死睁大的眼睛,喉咙干裂得要起火。 天仿佛裂开了一条缝,沥沥淅淅漏下雨来,他的耳朵轰隆隆地嗡鸣,什么都听不见,外界的一切都化作了虚无。 这时,进屋的女修抱着一个男孩出来了。 正是之前捂着他的嘴,又在关键时候推了他一把的那个男孩,也是父母傍晚带回家的人…… 也是这时,众人才能看清,在场的两个男孩年纪竟然是相仿的,都不过七八岁。只是一人身披锦绣华缎,俨然是仙门弟子的打扮,通身气质纯稚天然,年岁尚小,精致的五官就可见雏形,好似传说中的仙童。 而地上跪着的男孩和他截然相反,只穿着布衣短打,满脸泪痕,从头到尾狼狈不堪。 只有七岁的百里璟靠在女修怀里,在女修看不到的地方拼命甩手,虎口上一个见血的牙印,血珠一粒粒冒出来,一身如水白云缎的男孩握着自己的手腕,疼痛让他恼怒不已,用口型咬牙怒骂: “真是狗,就知道咬人!” 青年和另外两人凑头商量。 “反正也活不成了,等他们断气,在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就说是不小心失手打翻油灯,又是天干物燥的时节,一把火把全家都烧没了。” “你可真能扯,这不还有个活的吗?”绮寒圣女白眼,看了眼失魂落魄的男孩。 “活的带回去呗,就说这次下山捡到的孤儿,也算是补偿他了,让他在宗门里打打杂,将来说不得还能有个仙缘,便宜他了。”青年打了个响指。 “也只能这样了。”师兄叹了口气。 “这能行吗?他这个年纪,可都开始记事了吧,得把他记忆洗掉。”绮寒圣女指尖绕过臂弯里的浅粉色轻纱披帛,眼里闪过一抹狠色,“还有,人也不能埋在这,那些邪修功法诡异,杀人时留了痕迹,让人见了会发现什么,必须彻底毁了。” “要做到这地步吗?这……”青年还是太嫩,手抖了一下。 “就这么办,”师兄一锤定音,不容置疑,“这事不能出任何差池。” 下定了决心,他的神色变得坚硬起来,“折腾这一通,天色快亮了,不能等到彻底亮起来,会被人看到。” 他的视线落在地上那对夫妻身上。 师弟看到他的眼神,打了个寒颤,听到说 “师弟的法器彻底坏了,还好绮寒圣女恰巧路过,我们来得及时,不然的话……” 似乎已经不需要再对这件事做讨论,青年转而说起百里璟为了藏身报废的法器,捧着那一对玉玦,心疼的紧。师兄接过查看,绮寒圣女去安抚受惊的百里璟。 秩序井然,每个人都有事情做,没人再管地上麻木跪坐的男孩。 或许是心里有鬼,几人都做出来去匆匆的模样,刻意忽略了他,只是在试图带走夫妻尸骨时,男孩忽然就“活”了过来,一跃而起,拼命抱着父母的尸体不撒手,他也不说话,就是不撒手。 可一个七八岁小男孩又能做什么呢? 在他撕心裂肺的惨叫里,夫妻俩还是彻底湮灭在了火里。 燃烧的火焰轰然高涨,热浪潮水般扑面而来。翎卿慢慢睁开眼,窗外月亮如水,沿着窗口流淌进来,一室月白。枕头上,巴掌大的兔子睡得四仰八叉。 他维持着枕手而睡的姿势,低垂着眼帘,看着床边落下的纱帐堆叠出的阴影,眸子深处有阴影缓慢溢出。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那么…… 要杀了吗? 怎么可能。翎卿无声弯起唇角,太便宜他们了。 6、入门测试 翌日,清墟宗外。 天还没亮,乌泱泱的人头就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到了时辰,巍峨厚重的山门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一百零八道天门自外而内依次打开。 灵气浪潮层层拍出,万丈金光破开云层,刀锋利剑般插入层叠群山,宛若上古真神开天辟地时留下的神兵。 方圆万里再无一丝杂云。 好大的排场看傻了一群连修仙之路都还没踏上的少年。 千道山石台阶断裂浮空,每一块之间都有半尺的距离,下方深不见底,自他们脚下一路延伸到那云中的天门。 “天门已开,请各位登上天梯,前一百抵达山门者可入我清墟宗。” 飘渺不失威严的嗓音沉沉响起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这就是天梯啊!”有人压不住兴奋。 “走,快走!只有前一百能拜入宗门!” “跟上!” 说着,立刻便有数十人朝那天梯蜂拥而去。 可惜还没靠近,就被一道金光弹了回来,哎哟哎哟地摔成一团。 后方的人立刻放缓速度,不敢再鲁莽,小心试探过后,才小心翼翼把自己的鞋子踩在了这方浮石上。 放眼望去,附近摩拳擦掌的接近千人。 翎卿没和人挤,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慢悠悠抬步。 一踏上去,就知自己看的没错,这石梯上满是禁制,越往上感到的压力就越大,对一帮几乎没修炼过、只有极少数人才堪堪入门的少年而言,天赋、实力、意志力要求极高。 也是因为如此,前来的人中年龄就没有低于十四五岁的。 “主人,你怎么都不急的啊?”系统蹲在他肩膀上,够着头去看那些迫不及待往前跑的,脖子都伸长了两寸。 “急什么。”翎卿心不在焉,往前扫了眼,“那个乞丐没来?” 不是重要配角吗? 这种关键时候,居然缺席了。 “我不知道啊。”肥白兔捧着自己的长耳朵装傻。 其实也不算说谎,在原定剧情中,那个乞丐是一定会来的,而且会在天梯上大放光彩,引起主角的注意。 但现在…… 被它家主人这么“横插一脚”,剧情还会不会像剧本写的那样,它就不太知道了。 翎卿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这种考验对他而言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只需要稍微控制一下速度,让自己处在前一百就可以了。 比起这过家家的测试,他对主角要做什么这件事更感兴趣。 等他卡着时间走到山门,已经是午后。 石梯尽头是两块顶天立地的巨石,上书金色大字,一笔一划尽是狂草。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翎卿在石前驻足,看了它良久,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说的真好啊,比唱的好听。” 他懒洋洋朝等在山门前的长老走去,抬了抬眼皮,落下轻而嘲弄的一句,“你们也配。” “最后一个。” 山石边,接引已经到了尾声,稀稀拉拉的桌子早空了大半,只剩一名长老和几名弟子。 前面的人早已被负责接引的弟子入内,剩下的人开始收拾,随时准备收工。 长老在山门口坐了大半天,耐心早没了,见他过来,便自桌后起身,吩咐一旁的小弟子,“你们给他做登记,然后带他去弟子住的地方安排好,我这把老骨头,可真是遭老罪了,弄完就回去休息吧。” 一旁的弟子朝翎卿比了个手势,天梯只是测试综合资质,不过每个弟子情况不同,具体的时间情况还是要现场测过的,“来这边,把手按在这块石头上,他会测试你的根骨,如果是……” 翎卿撩起袖子,露出的清瘦手腕上松松系着一串棕色麻绳,下方垂着一块镶在古铜中的祖母绿宝石。 是他之前戴在耳上的耳坠。 “王长老。”就在这时,一道极清润柔和的少年嗓音传来。 翎卿抬手的动作停下,祖母绿宝石自他手背滑落,又被铜手链的坠下的链子扯着荡了回来,垂在他腕间。 他转过头。 一名长相十足出挑的少年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不过十七八岁,五官十足精致,是那种贵气的漂亮,却不会让人觉得盛气凌人,唇边微微弯着,是恰到好处的笑意。剪裁合身的白衣外罩着轻纱,在云雾中更显得飘渺,腰间的腰牌彰显着他内门弟子的身份。 看着这张熟悉的脸,系统毛都要炸起来了。 这不是主角还能是谁? 还有他身后站着的那人,不是他们昨天遇到的那个乞丐又是谁? 翎卿让人扮作百里璟踹了他一脚,这人当时还愤恨得恨不得把百里璟往死里打一顿,这会儿才一夜过去,竟然就好像一点嫌隙都没有了,亲亲热热站在一起,看那乞丐注视百里璟的眼神,显而易见是心动了。 翎卿那样“帮”主角,主角还是能逆转局面,化敌为友。 该说主角不愧是主角吗?命中注定会走到他身边的人,无论别人怎么干预,都一定会走到他身边去帮助他。 这一路上没看到百里璟,系统还松了口气,庆幸翎卿改变了剧情,避免主角过早和这大魔王相遇。 结果谁知道,主角自己就这样撞上来了! 它在心里拼命祈祷,主角可千万不要是来作…… “弟子入门还没结束吧?我带我朋友来晚了,还要麻烦长老帮他测试一下根骨。”百里璟走上前去。 ……死的。 系统:“……” 完了。 “这……”百里璟是他们镜宗千年一遇的天才,王长老自然不会不认识,但…… “弟子入门已经结束了,你们来晚了,再等三年吧。”他甩了下袖子,语气不大好,不管是不守时,还是能力不足,他都对这迟来的弟子没有好印象。 “招满了?”百里璟这才看到一旁的翎卿,目光略在翎卿的脸上多停留了几息,就一扫而过,重新转向了王长老,眼里浮现歉意,他的眼生的跟猫似的,微微蹙眉,就好像泪盈于睫,“长老,我们并非故意来迟,这是我这朋友前两天遭遇歹人,身负有伤,又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坚持要自己一步一步走上来,这才来晚了一步。” 得知是事出有因,长老的脸色稍缓。 百里璟朝他身边走了两步,声音压得极低,分享什么秘密似的,撒娇地扯了扯他的袖子:“长老,你通融一下吧,我朋友的天资很好的,是火系单灵根。” 长老的眼神霎时变了。 翎卿挑了下眉,正要开口,旁边传来一声不明显的倒吸冷气声。 “单灵根啊,那完了。” 这才是真正睡过头来晚了的,顶着一头乱毛就一路狂奔上来,累的跟什么似的,就落后了翎卿一步,一看自己没希望了,干脆坐在地上喘气,自言自语嘀咕,悄悄拿同情的眼神去看翎卿。 “可怜,要被挤下去了。” 百里璟压低了声音,翎卿能听到不奇怪,这人隔了那么远还能听到……翎卿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 长老肉眼可见地陷入了纠结,扭回头,看了眼翎卿,又看了眼百里璟身后的人。 那乞丐少年洗干净了脸,换上一身黑色劲装,长得也算俊俏,眉宇飞扬,很有些跋扈的意思,他早认出了翎卿,眼里喷出仇恨的火焰,要不是场合不对,估计早就发作了。 眼看长老就要下定决心,他不屑地睨了翎卿一眼,抬起下巴,无声嗤笑。 “单灵根?”翎卿感兴趣地说,不顾长老和百里璟微微变化的神色,又看向百里璟,“传说中的镜宗第一天才?” 百里璟一怔,很快稳住,笑意不变,正要说话圆场,翎卿重新抬起手,随意按在那块两人高的测试石上。 白皙五指和黝黑粗糙的测试石形成了鲜明对比,就连指甲都圆润浅粉得极为漂亮。 百里璟蹙眉:“你……” 他想说这人简直多此一举,单灵根是多稀有的存在,十万人中都未必能出一个,从他们站在这里的那一刻,就注定了长老选择的结果,无论翎卿再做什么,都不过是垂死挣扎,只会让自己输的更加难堪。 翎卿眸子一转,同样微带了笑意看向他,漂亮极了的一双眼,看人时黑亮如漆,浓密深长的睫羽根根分明,这一眼简直有着顾盼生辉的意味,看的百里璟心头一跳。 测试石上,五彩光芒汇聚。 百里璟神色一松,五彩,对应五灵根,是修仙资质中最差的一等,也就比没有灵根略胜一筹。 这人压根就是虚张声势,他差点还被吓…… 百里璟脸色一僵,不可置信地看着测试石。 翎卿按着的地方依旧是五彩汇聚而成的漩涡,但是测试石却变了模样。原本黑灰混浊的石头,从翎卿的指尖开始变为银白,宛若泼墨,银白色迅速蔓延,很快染遍了整块石头,纯粹极了的银光下是晶莹剔透的玉石,清清楚楚照出石头前少年的身影。 这块石头在这里摆了数百年,给无数弟子测试过资质,从来都是黑扑扑一块,唯一一次绽放出不同的光芒,还是他入门那一年。 圣灵之体能引得无数邪修趋之若鹜,其珍贵不言而喻,他把手一放上去,这块石头就放出了一层浅金色的光芒,直直冲入天空,和云中落下的金光巨剑融为一体,神圣浩荡,引起四海九州震动。 但那也只是一层浅金色光芒而已。 清浅如轻纱的银光化作浪潮扩散出去,眨眼间就淹没了天地,生生把白日化作黑夜,银河横贯天穹,星宿明亮璀璨,应和着站在下方的少年。 这一刻,他仿佛站在世界中心。 无数山头腾起晦涩气息,数百道灵识朝着这边探测而来,就连一旁树上的鸟都一个倒栽葱摔在了地上。 “……神骨?”王长老同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传说中只有神才拥有的至宝,就算是神明也必须靠自己一根根修练炼化才会生长而出的神骨,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少年的身上? 翎卿收回手,在一片死寂中,手链碰撞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 他漫不经心垂眸,勾起那块深邃的绿宝石把玩,好半晌,才朝百里璟那边看了一眼。 百里璟活似被人一巴掌打在了脸上,他还能看不懂翎卿这一眼的意味吗? ——清墟宗第一天才,翎卿刚才是这样叫他的,而现在…… “想好了吗?”那一身雪白,似雪山空灵积雪的少年回过头来,眸色不含一丝烟火气,嗓音干净,“还是要那位单灵根人才?” 7、亦无殊 结果显而易见。 不,应该说毫无悬念。 不过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翎卿测试完之后,突然朝之前抽冷气、紧赶慢赶就落后了他一步的少年扬了下下巴。 “我要带他一起进宗门。” 长老压根没听他在说什么,只知道乐颠颠点头,“可以可以,当然可以,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等等,什么?” 他疑惑地看了一眼翎卿指的人,和同样没反应过来的少年大眼瞪小眼。 一旁等着指引他进门的弟子不知道什么是神骨,但这漫天的银光和长老的态度还是看得懂的。 他从震撼中回神,尴尬地解释:“镜宗三年一开山,一次只收一百人,你已经是第一百位了,这……不合规矩。” “我要带他进去,”翎卿说,声调脸色都并不迫人,甚至说的上和风细雨,但就是让人认真去听他说的每一句话,“如果我没有来,那他就是第一百,是我抢了他的资格,我应该负责。” 登记弟子嘴角抽搐,心说你骗谁呢?这是需要道歉的事情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来晚了就是来晚了,关你什么事? 你分明就是打击报复,人家差点抢了你的入门名额,你抢回来还不算,还要把人家后面的一个人也给带进去,不但打了这位单灵根新弟子的脸,还把百里师兄的脸也顺手扇了一巴掌啊。 你带不进去人,我可带进去了。 啧。 好可怕的场景,他压根不敢往百里璟那边看。 不过这事他做不了主,只得硬着头皮征询长老的意见,“师尊,您看这……” 百里璟屏住呼吸,轻轻咬住唇,眼里含上一层浅浅的泪,“长老?” “他要是能带进去,为什么我朋友不行?”他还没受过这样的冷遇,低落溢于言表,看得人心疼不已。 长老更犹豫了,这事儿本来就没有先例,要是开了这个头,后面的再想拒绝就难了,何况百里璟在宗门内这么多年,大家对他的喜爱从来都不少,只要能给的,宗门不会不答应。 他沉吟,“规矩上……” 翎卿转身就要走,顺便拉走了还处在状况外的一百零一号少年。 “……”长老一闭眼,“等等!” 百里璟垂在身侧的手猝然收紧。 翎卿:“嗯?” “……可以商量。”长老努力维持着自己严肃的形象,“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需要去请示掌门的意思,你……你们可以先到弟子的住处安顿下来。” 神骨都送到门口了,他还能把人放跑了?掌门不削了他才怪。 先把人留下,别的不管了。 长老连忙吩咐弟子带他们进去,转过头。 “至于小璟的朋友……”长老长叹一声,“也不合规矩,你若是想让他进门,不妨自己去请示掌门。” “好,”百里璟低下头,泪珠沿着脸颊滑落,“我知道了。” “诶你别哭啊……” “我没事的,”百里璟胡乱擦掉眼泪,抬起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小声说,“那就不为难长老了,我自己去问师叔。” …… 到了新入门的弟子居住的山头,翎卿婉拒了弟子把他们送到门口的提议,带着人沿小路朝舍馆走去。 “谢谢你啊,”一百零一号少年稀里糊涂就跟着入了门,还找不着方向,不过他也洒脱,找不到就不找了,“我叫展洛,对,和斩落马下的同音,展是展开的展,洛是洛水的洛,你叫什么?” 他回忆了下翎卿刚才写的名字,“微生长嬴?你名字真好听!下辈子我也要这么取!” “对了你哪的人啊?我是楚国那边的,我跟你说我家离这老远了,我一路狂奔都差点没赶上。” 这人是真的话多,翎卿不理他他也能自己一个人说下去。 就是有点吵。 翎卿从袖子里摸了块糖,扔给他。 “哇!谢谢谢谢,你真是个好人!”展洛剥开糖纸,把糖含进嘴里,眼睛一亮,“好吃诶,这是什么糖啊?” 翎卿说:“剧毒。” “嘻嘻嘻我才不信呢你肯定骗我的,”展洛嬉皮笑脸,一把把住他肩膀,“你带我进门,还给我糖吃,以后咱俩就是兄弟了。” 这位好兄弟在岔路口和翎卿分别。 系统这才找到说话的机会:“主人,微生长嬴是谁啊?” “一个死了很久的人。” 系统抖了抖,气鼓鼓道:“天还没黑,你讲什么鬼故事?我才不信呢!” 翎卿管它信不信。 系统也没往深了追究,“主人,咱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了?”它含蓄地说,“是不是有一点太高调了?” 他们不是来潜伏的吗?既然要隐藏在暗处,那不应该低调点吗,哪有这么第一天就更主角杠上的,这跟昭告天下有什么区别? “我是来给他们当孙子的?”翎卿问。 系统:“……” 不,你显然是来当祖宗的。 翎卿百无聊赖,打量着路边指引方向的路标,“还是你觉得,我的身份要是暴露,应该害怕的人是我?” 系统:“…………” 更不,一条毒蛇伪装自己窜进了软绵绵的羊群,一旦暴露,害怕的怎么可能会是毒蛇?就算羊群的主人来了,手里拿着钢叉,毒蛇也可以轻松逃脱,甚至反咬一口。 好吧,系统深吸口气,“那我们现在要干嘛?” 翎卿做事从来不会和它商量,人看似温和,甚至偶尔显得有些迟钝,但一抬手一张口……活脱脱一个疯子,除了狂的没边,它都想不到其它形容词。 他要是能知道翎卿的打算,就算没办法做什么……至少可以做点心理准备吧。 翎卿轻柔地梳理过它头顶的毛发,大概是下了主角的脸,心情很不错,大发慈悲开了口:“你说,我闹这一通,镜宗的人是不是都知道了?” 系统想说那不是废话吗?刚刚那几百道灵识是摆着玩的吗? 这山里但凡是修为在元婴以上的,能喘气的,大概都知道了。 “那你猜,”翎卿看向远方,渺渺山风拂过,林海浪潮般起伏,“咱们第一天才那位命中注定的师尊,是不是也收到消息了?” 系统愣住,缓缓转过头,从那张漂亮无害的脸上看到了一抹缓缓绽开的笑。 翎卿的瞳孔映着满天金光,深处缓缓氤出浓重的血色来。 “他会做什么呢?” …… “主人这次你猜错了嘛,”系统踮着脚,从半开的木制窗棂中往外望去,“都快天黑了,压根就没人来啊,还有这只蠢鸟,居然不看路乱飞,还撞你身上了,你把它带回来干嘛?” 翎卿测试的时候引发异象,把路边树上一只鸟给吓到了地上。他们进来之后,这鸟跟了他们一路,翎卿突然停下脚步,这鸟没能停下来,一头撞在翎卿身上,被他给捡回来了。 “你才是蠢鸟!我只是好奇他!只是好奇!没看路而已!”窗边的鸟笼里,只有巴掌大的金色小鸟暴跳如雷,“你个蠢兔子!” “还骂人?不对你凭什么骂我,你给我等着,”系统毫不犹豫,转身,拉着翎卿衣袖大声告状,“主人它骂我!快把它给炖了!” 翎卿半倚在窗边,没搭理它。 天尽头,一线灰色蔓延过来,拂过身边的风也开始降温。 天快黑了。 系统不甘寂寞,用爪子扒拉他,“主人,你在看什么呢?” 看的这么专注。 “晚霞。”翎卿把它按头按回去,“别乱动。” “哦,”系统老老实实趴着,“晚霞有什么好看的?天天都有。” 翎卿瞥它一眼,系统立刻不说话了,别说它,就连喋喋不休叫骂的鸟,在他的眼神下,也变得安静下来。 等翎卿重新把视线转向窗外时,闲适的目光忽然凝住。 他被分配到的这座小院和其他弟子的住处不在一起,隔了半个山头,环境清幽,三间小木屋并一个院子,不会是普通弟子的住处,而是特殊安排。 院子外面是一片莲花池,中央则立着一棵歪脖子树,看着年龄就不小,树枝盘根错节。 棕黑色的粗糙树皮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放松地靠在树干上,专注地望着天边的夕阳,瀑布般垂到脚踝的长发发色浅淡接近月白色,大袖自然滑落,橘红色的瑰丽晚霞披在他身上,好似照着一块冰。 晚风扬起,那人曳地的发丝随风微微浮动。 “嘶……”系统倒抽一口冷气。 翎卿眼皮轻轻一跳,回过神,“怎么了?” “这个人长得……” 好似感觉到了他们的视线,树边的人回过头,朝他们微微一笑。 恰在此时,晚霞消弭,瑰丽天光隐去,天地间倏地暗下来。 荷花十里,清风鉴水,明月天衣。 “……好不像个真人啊。”系统补充完自己的话,“他长的好假。” “……” 翎卿垂眸望着蹲在窗棂上的兔子,忽然把它尾巴拉出来,把那小小一团拉成一条,无声睇它一眼。 他长的不像个活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不像个真人,怎么那么会形容呢? 系统嗷一声,脖子都缩没了。 一旁的鸟却激动起来,拼命扑闪着翅膀,扇掉了一地的羽毛。 “冒昧打扰,来赎一只蠢鸟,金色的,看起来不太聪明。”那人微微颔首,彬彬有礼地问,“赎金应该没超过一百灵石吧,超过我就不赎了。” 翎卿抬起眼帘:“你的鸟?” “嗯。”那人问,好声好气地问,“怎么了吗?” “你的鸟撞到我了。” “……赎金和药费加在一起超过一百我就不要了。”那人十分果断。 笼子里的鸟瞪大了眼,就想骂他。 翎卿:“我是下午捡到的,既然是你的鸟,怎么晚上才来?” 那人十分好脾气,有问必答,“那自然是因为,下午有很多弟子要上课,还要外出修炼,我下午来会影响到别人。” 翎卿眉心微蹙,似有不懂:“影响?” 那人走到屋檐下,抬了抬手,天空夸擦一声,一道雷霆划过天际,紧接着,暴雨倾盆而下。 天地彻底暗下去,黑风骤雨敲打着屋檐。 他文雅地朝翎卿颔首,“看,这不就影响了吗?” 翎卿:“……” “啊,”不等翎卿表情变化,那人又轻轻啊了声,苦恼地望向接天雨幕,“下雨了,这可如何是好呢?回去一定会打湿衣服吧,说不定还会生病。” 翎卿:“你……” “看来只能在这里借住一晚了啊。”亦无殊微笑着看向他,“好心人一定不会拒绝我,对吗?” 8、千山雪 “亦无殊。”那人自报家门,“看在我们初次见面就如此有缘地在一个屋檐下避雨的份上,打个折?” “这人脑子有病吧?”系统小声说,“不过实力好像蛮强的,说下雨就下雨。” 都说对修仙之人来说呼风唤雨不算什么,但只有真正修炼的人才明白这有多难,风雨雷电是灵根根本,更是天地规则,从来不是一般人能参透的。 说的简单一点,这就是大佬的专属技能,就像数学之于普通人,看似简单,但不会就是不会。 这该不会就是…… 主角将来的师尊,同时也是他的终极人形外挂,修仙界铁打的第一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永远会站在主角背后帮助他,保护他,同时暗暗恋慕着他的…… 系统想去看自家主人脸色,一看吓了一跳。 屋檐下没有点灯,月色又被乌云遮盖,翎卿背光站着,偶尔一道闪电劈下,脸色白的吓人,别说血色,往他脸上贴张纸,他的脸能比纸还白。 翎卿呼吸放缓,垂在身边的手指微微曲起,一线肉眼几不可见的红色从他指尖攀上手背,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血沿着手背倒流,红的刺眼,一路没入衣袖,蜿蜒曲折,就好像…… 一条蛇。 …… “那就是魔尊收的弟子吗?长的可真……带劲啊。” “听说魔宫里就只有他们师徒两人,说不定……” “徒弟?魔域哪有师徒啊?还不都是那回事吗?还是尊上眼光毒。“ “真会捡啊,我怎么就遇不到。” 阴暗肮脏的揣测从暗处滋生,不断传到翎卿耳边。 一开始还有所顾忌,到后来,这些人当着他的面就肆无忌惮开起了下流玩笑。 往往翎卿从街边走过时,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狎昵得让人作呕,潮湿又粘腻,恶意仿佛一座山,沉甸甸朝他压去。 魔域个个都是人精,就连瞎子都比外面的正常人感知毒辣。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魔尊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晦涩痴迷,随着翎卿一天天长大,魔尊花在他这个小弟子身上的时间越来越多。 翎卿从十几岁时就开始戴面具,用斗篷把自己完全裹起来,但他从街边走过时,白麻丧服罩着少年清瘦的身形,粘在他身上的目光从来没少过。 只可惜谁都没来得及下手。 翎卿在自己十六岁那年,自己走下了蛇池。 天边无月,占据了魔宫一半宫殿的蛇池里斑斓蛇鳞翻涌,顷刻间淹没了他的身影。 等魔尊赶到时,这个看脸捡回去、却惊喜地发现长了一身神骨的徒弟正坐在池边,黑色长发披散,全部顺到一侧肩膀,浑身早已湿透,单薄的衣服紧贴着瘦削的脊背,赤裸的双足泡在一池血水中。 满池毒蛇不见踪影。 他回头看着自己的师尊,鸦羽般的睫毛一颤,唇角一点点勾起。 在他手边,一条浑身雪白、只有两只蛇瞳是水红色的小蛇,沿着他的手臂向上攀爬,在魔尊目眦欲裂的注视下,一口咬在了翎卿扬起的脖颈上。 紧急轰出的灵力在白蛇的冰冷注视下轰然溃散,只吹起了翎卿几缕发丝。 青丝扬起,落下时已经化作了雪白。 翎卿闭了下眼睛,重新睁开,魔尊心头大骇,情不自禁倒退一步。 很难再用“人”来形容那个存在,硬要比喻,那大概就是一团棉絮,一捧白雪,一座纯白的雕塑——那里坐着的人从头到脚都是白的,白发白肤白衣,一眼扫过去,很容易把他看成什么死物,过去也常常发生这种事,别人还以为那是什么装饰品,直到他动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 一双水红色,仿佛液体流动的眼睛。 妖异两个字不足以概括他,比起山精妖怪,他更像个死去多年的死人,或者地狱里爬出来的艳鬼。 尤其是他还穿着一身没有剪裁的宽松白衣,风一吹,满天白色飞舞,秾丽得让人恐惧。 那条咬了翎卿的蛇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千山雪,同时还有个不那么好听的外号,叫白寡妇。和那种跟它一字之隔,名叫黑寡妇的蜘蛛相似又不同,黑寡妇会在交/配后咬死雄蛛,而白寡妇则更毒,公蛇会在交/配后便会中毒身亡,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这种蛇的毒性之强,从这满池子血水就能看得出来。魔尊想用这一池子蛇养出蛇王,让它们彼此撕咬,得到毒性最强的那一条,而现在,千山雪成为了唯一的幸存者。 哪怕魔尊身负蛊王,也不敢靠近,只能焦急地等待结果—— 翎卿靠着神骨把千山雪的毒压下去,把魔尊辛辛苦苦养出来的蛇王化为己用。 或者千山雪把他毒死。 …… 窗外夜雨沥沥淅淅,阴寒自地底攀升而起,寒意透过骨髓游走遍全身。 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夜雨引导,一月一次的毒发作了。 千山雪厌恶公蛇,所以会毒死所有和它交/配的公蛇,却又摆脱不了蛇性本淫,每月都必须和公蛇交/媾,否则就必须忍受寒毒发作的痛苦。 翎卿“吃”掉了那条由无数条蛇养出来的剧毒蛇王,毫不意外地受到了反噬,一月一次的毒发就是代价。 真痛啊。翎卿眸子颤动。 想杀人。 偏偏这时还有人不识相,“这雨看起来还要下好一会儿,介意我进来坐坐吗?” 说着,就自来熟地跨过了门槛。 “介意。” 亦无殊拎着衣摆,步子还迈在半空,“嗯?” “介意,出去。”翎卿按着窗子的手生生把那截木头按出了指印。 他不想在这种状态下和亦无殊打,但他的力气也不是区区一块木头能承受的,如果不是他收敛了脾气,这堵墙大概都不复存在了。 门和窗间隔不远,两人之间总共就隔了两步,翎卿刻意改小了年龄,十八来岁时比他真正成年后要矮半个头,而亦无殊比那还要高半个头。 大概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也没料到忽然这么黑风骤雨,屋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暗而朦胧。 亦无殊垂下眼,唇畔的笑意微微,意味不明打量他。 那目光一寸寸从他眉眼鼻唇看过去,越看笑容越深。 翎卿知道自己脸色好看不了,而对面这个人又是所谓的修仙界第一人,哪怕是在这样恶劣的光线之下,对方一定也能把他的异常看的一清二楚。 真是让人…… “你好像很讨厌我?” 翎卿一怔,恹恹垂着的眼尾往上抬了一点,“你觉得自己很讨人喜欢吗?” 亦无殊顿了顿,竟然笑了起来,然后抬起了手,伸向翎卿,“我觉得……” 唰—— 殷红短刀自袖口滑落,翎卿反手握刀,眨眼间,已经把刀架到了亦无殊脖子上。 刀刃锋利至极,通体饮饱了鲜血般,道道绯色血光流淌。 这是一把不折不扣的凶器,别说人的脖子,就是传说中无坚不摧的神兵,都砍断过不止一把,贴着人皮肤的时候,就像一条毒蛇嘶嘶吐着蛇信舔舐咽喉。 只需要稍微往下一压,就能挫断这人的颈骨,鲜血横飞。 “还不错。”亦无殊稳稳把手指压在了翎卿脖颈侧方,笑意盈盈地说。 翎卿被他的手烫了一下。 明明只是正常体温,只是他身上太冷,才会产生这是落了块炭火在身上的错觉。 但…… 亦无殊是个男人。 融融暖意自那两根手指压住的地方扩散出去,明明不是多亲密的接触,身上千山雪的毒却在快速消褪。 手脚在回暖,久违的温度让人怔忡。 那只手就按在他锁骨上方一寸的地方,太近了,翎卿只得向后仰脖,避免了让自己的脸蹭上对方手背这样亲昵的行为。 他毫不避让地回视亦无殊,同样把他从头看到了尾。 紧贴在他脖颈上的短刀同时贴着他的小臂,透过单薄的外衫,冷锋寒意透骨。 “好凶的小寡妇。”亦无殊收回手,两指把自己脖子上的刀抵了出去,弯弯眼睛,“抱歉,不知道你病了。” 他看了眼翎卿身边的兔子,看得系统直往翎卿怀里钻,他闷笑一声,用手背蹭了蹭鼻尖。 “唔,你不舒服,那就不打扰了。”亦无殊摘下鸟笼,悠然走出门。 天边乌云消散,接天雨幕消失,来去无踪,仿佛一场梦。 翎卿缓缓垂下手,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把刀收回刀鞘,重新贴身放回了袖子里,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久久不语。 戏耍…… 他很清晰地从亦无殊身上看到了这两个字。 居高临下,漫不经心的,戏耍。 这人在逗弄他? 好得很。 他打算关窗,还是系统反应过来什么,从翎卿怀里一跃而起,气愤大喊:“主人快追!他没给赎金!!!说好的一百灵石!!!” 9、下马威 “…………”翎卿的唇角微不可见地扯了一下。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架子,半晌,他道:“何止,他不是还顺走了一个鸟笼吗?” “对哦,鸟笼也是咱们的!”系统呲牙,气愤填膺地握拳。 翎卿拎起它后脖颈上的皮毛,往床边走去,“睡觉。” “啊?”系统不敢在他手里乱动,乖巧地被拎着走,耳朵和四肢一起垂着,努力转动眼珠去看翎卿,“咱们不去讨债吗?” “然后让你有机会投敌?” “啊哈哈……怎么会呢?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我没有主人你信我……”系统一下焉巴了,亦无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别说它压根没找到机会和他交上头,有机会它也不敢。 “睡觉。” 至于赎金和鸟笼…… 翎卿拇指擦过自己的锁骨,神情晦暗不明。 那个男人其实已经给出来了。 无药可解的剧毒,他本该受上一整夜的折磨,却轻而易举就被瓦解,“诊金”的价值远远大于了所谓的赎金。 那个人带来了这场雨,所以帮他过了这一次。 银货两讫。 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地走,连一丝因果都不留下。 - 半夜。 翎卿在枕头边摸了一把,系统睡得只剩半边身子还在枕头上,头早就倒栽葱滑进了被子里,在翎卿起身时还蹬了下腿,挠了挠肚子,砸吧着嘴。 翎卿阖上眼,内视丹田。 千山雪之所以可怖,就于在它的毒无药可解,翎卿自己就医毒双修,却连稍微舒缓都做不到,每次都只能硬抗过去。 只是碰一下…… 神识一路游走到丹田,翎卿的呼吸猝然收紧。 在无边无际的纯粹灿银中,一抹燃烧的黑色格外显眼。一朵黑色的莲花不知何时取代了他的元婴,静静生长在他的丹田之中。 不同于普通莲花,那朵莲花通体呈现出冰晶般的质感,细长的花瓣柔柔舒展。 亦无殊……不,不是亦无殊。 他见过这株莲花。 在魔域最深处,那片生命禁区之中。 在他被困在万魔渊的那些年,万里沉寂,四面八方都是黑暗,空荡荡不知通往何方,别说鸟叫虫鸣,就连流水声都没有。 死水一样波澜不惊的水潭中只生长着这株莲花,翎卿在它旁边静坐了十年,修炼的间隙里睁眼闭眼全是它,不可能认错 “你果然是活的。”翎卿冷冷道,“那些年你一直在看我。” 他不是闲得无聊才在修练间隙里观察这朵花,而是察觉了这朵花的怪异之处,虽说长在那种地方的花本就古怪,但只要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也没有利用价值,他就没兴趣管这花究竟古怪在哪里。 让他时不时在意的是偶尔被窥探的感觉,好像一双眼睛在他面前注视着他,不尖锐,但如影随形,这感觉未免让人不适。 可万魔渊下的空间有问题,方圆别说百里,就是万里都找不出除了这花之外的任何东西。 无论是这朵花在盯着他看,还是黑暗中有其他不知名的东西在盯着他看……好吧后者更让他难以接受了。 他试过把花拔起来,没拔动。也试过直接把花毁了,看能不能离开,法术巫术蛊术乃至翎卿自己的血滴上去,这花都没有反应。 植物精怪也不是没有,修炼成妖的比比皆是,但无论是正统修仙的精怪还是走了歪路的妖,都是实实在在的活物,这朵花从头到尾没有一点生命气息,要不是他整整十年都没有枯萎,翎卿都要怀疑它早死了。 丹田内的灵力随翎卿的意念而波动,莲花花枝摇曳。 “说话,别装死。” “……死这种事,我大概不需要装。”泠泠动听的嗓音响起,空灵渺远仿佛山间迷雾中传来的僧侣清唱,“你不是检查过吗?我早就死了。” “鬼修?”还从没听说过草木花卉修成的精怪能修鬼道,翎卿不动声色。 “应该不算。”莲花忽然融化,从花瓣开始化作一缕缕黑烟,落地时隐约凑出个人型,宽大的黑袍也遮不住的长手长脚,黑发一路流泄到地上,黑眼雪肤红唇,色彩秾丽得像一株罂粟,光从脸完全看不出原型是一株清雅的莲花。 不对,他本来就是黑莲花,长成这样也不奇怪。 “鬼修修魂,入道需得舍弃肉/体,只留下三魂七魄,而我和他们相反,我本体尚存,三魂七魄一概不在,现在留下的,只能算一种执念吧。”莲花说,“还有想要做的事,想要保护的东西,所以不愿意就这样死去。” “我管你愿不愿意死。”翎卿说,“从我身上滚出去。” 莲花歪头看着他,乌发堆积在脸侧,白瓷一样的脸上没有表情,似乎在疑惑,看起来有点呆呆的。 这动作要是翎卿做来,大概会有种天真又美艳的模样,但由这诡异的存在做来,就只有入骨的艳媚,那是模糊了性别之分的美,邪异得让人从骨子里感到颤栗。 “可是我出不去了,我已经和你融合了,你没发现吗?” 翎卿确实发现了,他和莲花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感知寻找自己的元婴,但他失败了。他的元婴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株莲花,或者说,这个诡美的少年。 他试着运行灵力,能清晰地看到有黑色的清烟沿着他的经脉流动。 这东西的腐蚀性和侵略性极强,凡是流过的地方,都会留下烙印。 丹田、经脉、骨骼……就连他身上那一根根灿银色的神骨被这些缥缈的黑烟笼罩。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翎卿眸子冷下来,一字一句地问。 “一定要形容的话,我应该是魔,”莲花很认真地说,“天地间第一个,也是唯一的魔。” 他自翎卿的丹田中抬起头,隔着重重障碍,朝翎卿神识所在的方向一笑,声音飘渺,如飘散的清烟。 “翎卿,是你的哭声唤醒我的。” 翎卿刹那间的感觉是荒谬。 魔是什么东西?修魔道的人族叫魔修,修魔道的妖族叫妖魔,但他下意识就是觉得,莲花说的不是这些。还有,哭声? 谁? 他吗? “也是个脑子有病的。”翎卿点评,眼皮都不抬地问,“那你跑来我身上,你想把我变成魔,然后夺走我的身体?” 跟魔字沾边的就没有好东西,何况这玩意儿的纯度显然比单独的魔修还要高。 “不会的。”莲花说,“我不会这样做。” 鬼才信。 翎卿冷眼看着他。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也不管你动什么歪心思,我要是死了,我一定带上你。” 债多不愁,虱子多了不怕痒,反正都是必死的反派命了,还怕一朵莫名其妙的莲花? 莲花猝然被威胁,哭笑不得。他望着翎卿神识所在的方向,神色重新沉静下来,那股媚艳忽然就从他身上消失了,他很认真地说:“好啊,真有那天的话,我们就一起死。” 有病。 翎卿收回神识,重新躺了回去。 … “荒唐!” 外门执事住处内,一声震天响。 蒲扇大的巴掌猛地拍在桌子上,把整张桌子拍的往上窜了一窜,茶壶杯子叮铃哐啷滚了一地。 秦卓怒斥道:“区区一个弟子,刚入门,就要反了天不成,说带人进门就带人进门,镜宗几千年的规矩,是让他这么随便玩的吗?” 漫天的银光直到傍晚才消褪,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 只一个傍晚,白天的事就传遍了宗门。 作为专门教导新入门弟子规矩的外门执事,更是元婴期的真君,秦卓素有铁面阎王之称,从听说这件事起,就对这个不守规矩的弟子非常厌恶,得知自己要教导对方,更是一直暴怒到现在,谁劝都没用。 他的好友都知晓他的性格,平日里最是古板不过。 在他的观念里,越是天资出众的,就越可能是个刺头,性格高傲不服管,要下狠力气去管束才行。 反而是天赋平庸的,他格外偏爱,为此还惹得不少弟子怨声载道。 何况这事还牵扯到了百里璟。 在镜宗,就没有人不喜欢百里璟,哪怕是厌恶天才的秦卓也不例外。 人人都爱他,人人都宠他。 谁要是得罪他,那就是和全宗门为敌。 不过这新来的弟子也不是好惹的,作为秦卓的好友,张礼只能劝说他:“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一个弟子嘛,以他的天分,很快就会进入内门了,你就算看不惯他,忍他这半个月也就过去了。” 张礼耐着性子安慰,“再说掌门都……” “掌门同意了是掌门同意了,问过我意见没有,我可不同意!”秦卓嗓门越发高了。 张礼急得拍大腿,“你还来劲了,快别这么大声了,等会让别人听见可怎么好?” 镜宗的教习至少也是个元婴真君,住处自然比普通弟子要好得多,但也没到一个外门执事就给发一座山头的地步,这座山上还住着几位其他执事。 秦卓真不怕隔墙有耳! “听见就听见,坏了规矩丢人的又不是我,掌门要是觉得我做的不对,大可以罚我!” 秦卓梗着脖子不服。 “你也别整天规矩规矩的,到时候别把人规矩死了,”张礼苦口婆心地劝说,“上次入门的弟子里,有一个单灵根,天赋相当不错,结果呢,你硬说人家在课堂上走神,让人家去挑三个月粪水浇菜,再花三个月一个人扫半座山落叶,扫完落叶又逼着人家辟谷,人家一个练气期的弟子如何辟得了谷?你偏要以磨练心性为由,饭都不让人家吃,天天把人留到最晚,我上次撞见,好好一个孩子,竟然只能捡点剩饭剩菜!这些都不提,你还跟内门长老说他心性浮躁,强留了人家一年,最后硬生生把人逼走,去了横宗!要不是你兄长帮你兜了下来,就那一次,看看掌门是责怪弟子还是责怪你?!” 张礼简直恨铁不成钢。 秦卓脸涨的通红,“那是他自己沉不住气!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都是为了他们好,一个个自以为天之骄子,从来不肯下苦功夫去磨练,我不教他们,他们能成什么大器?” 张礼简直要窒息,“你琢磨人家一年,耽搁人家修炼,以至于最后修为在同一批弟子中垫底,这叫为他好?” 这能是为别人好就怪了! 他心头忽然觉出一抹古怪,不由狐疑,秦卓别是看不得人家天赋好,故意耽搁人家吧? 这样揣度别人未免下作,两人又同在真君之位,又是多年好友,张礼为自己的猜想臊得脸皮通红,更不敢说出来。 秦卓天赋中上,也算勤勉,在普通人里能充个高个,在天才云集的镜宗却算不得什么,三百来岁还只是个普通元婴。 内门天赋好些的弟子都元婴了,何况长老执事,就算在外门都只能混个不上不下的执事,但他的哥哥秦琎长老可是内门长老,是他们这些外门执事比不得的。 “是他没那个福分!”秦卓拍桌,“这次这个更是,一看就是个刺头,不服管教的典型,我见多了,不好好教训,非得翻天不可!” 张礼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看着好友阴鸷的面孔,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 第二天,刚至卯时,古朴浑厚的撞钟传遍山峰。 从窗口眺望出去,层山叠峦,林海在风中波涛般起伏,远方的宫殿琼宇尽皆笼罩在朦胧雾霭中。 “镜宗的早课这么早啊?这不才五点吗?”系统困的睁不开眼。 能量耗尽变成兔子后,他和一只真正的兔子没有多大区别,只是不能吃东西。 他没有能量,必须从外界汲取,翎卿又不愿意做任务,就只能通过日光合成,再加上长时间睡眠减少耗能。 “现在是卯时。”翎卿叼着发带给自己扎头发,“早课是卯时三刻。” “五点四十五?”系统惊了,“你们要冲刺高考啊?” 翎卿捏了个净尘诀,洗漱完,沿着路朝学堂走去。 经过一夜,路上的泥泞不见踪影,沿途柳枝随风飘拂,果然是“不影响他人”。 到了设立在半山腰的学堂,翎卿递上新领到的腰牌,穿过曲折回廊,顺利找到了教室。 一进门,上百道目光就投了过来。 他来的也不算晚,离卯时三刻还有半刻钟,但整间教室坐的满满当当,这些新入门的弟子个个腰背都挺的笔直,头抬得巨高,拿尺子去量都量不出瑕疵。 而上首,一身雪青色长褂的秦卓已是面色黑沉,牢牢盯着翎卿,眼里怒火翻腾。 位置紧挨着后门的一个少年颇为同情地看了翎卿一眼,低声问道:“你怎么才来?” 哐!秦卓狠拍了下桌子。 跟翎卿说话的少年立刻噤声。 “昨晚我让人通知你们,今天卯时一刻必须到学堂,当耳旁风是吧?” “老师。”坐在第一排的展洛举手,“他没跟我们住在一起,不知道这件事。” 他其实也没听到,昨天累了一天,昨晚沾床就睡,师兄去通知他们的时候他都在做第三个梦了,今早上差点睡过头,要不是同住的其他弟子喊他,他也得迟到。 可谁知他不解释还好,这样一说,秦卓怒火更炽了。 “好啊,原来不止违反规矩,还仗着天赋搞特殊?什么身娇肉贵的少爷,弟子住处那么大一张床不够你睡,一定要单独一个小院是吧,就是凤子龙孙来了镜宗,也没有你这样讲究的!” 下面传来几声窃笑。 整个屋子乱糟糟的,还有人趁机转头去看,然后就愣住了。 秦卓更气了,“看什么看?八辈子没看过人是不是?” 弟子们面红耳赤转过头,只敢拿眼角去瞥。 秦卓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又把炮火转回翎卿这边: “今天必须给我搬回去,听到没有,还有,第一天上课就迟到,课你也不用上了,给我把后山的田里的草除了,就今天,干不完不许吃……你去哪?” 翎卿打了个哈欠,一手搭着门框,随意在外面扫了眼,正好看到担心不下,偷偷过来看的张礼。 张礼尴尬地扯开一个笑,心里直打鼓。 翎卿没看秦卓,慢条斯理站直了,对张礼说:“劳烦转告你们掌门,就说,明天我来这里,不想再看见他。” 秦卓瞪眼,“你说什么!” “说让你滚。” 秦卓不可置信,“我是你教习,你就这么跟我说话?好好好,你……” “别你了,这位……” 翎卿打哈欠的手垂下去,墨绿宝石滑到白皙手背上,他像是终于肯认真打量秦卓,把他上上下下看了一回,嗓音倒是柔和:“元婴?” “这么嚣张,我还以为你化神了呢。”他笑了一声,说回自己刚才的话,“——这位元婴,你不会以为你没事找事得很自然吧?” 他十指交叉,活动了下筋骨,周身的气势从无到有,短短几息,就爬过了练气、筑基、金丹,抵达了元婴……元婴后期! 秦卓如遭重击,连连后退好几步。 “我是来求学的,不是来看一个倚老卖老的废物东西对我指手画脚的,要是贵宗只有这个水平……” 张礼心惊胆战,听到他轻飘飘地说:“那也不过如此,我还是走好了。” 室内一片死寂。 只见门边的少年还不肯就此罢休,圆润眼瞳浅浅弯起,轻声细语:“还有那几个笑的,笑大声点,我认认脸。” 10、云顶之上 张礼冷汗如瀑,哪敢把这种话往上报。 他有意把事情压下去,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奈何人家不愿意领他的好意。 这个人家,既指翎卿,也指秦卓。 在短暂的狼狈过后,秦卓只觉得内心被毒蛇反复啃咬,怒火彻底烧掉了理智。 他执教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弟子这么顶撞! 这个弟子说的那是什么话? 当真反了天了! “你听到没有?听到他说什么没有?我就说了他是个刺头,这些弟子仗着自己有天赋,一个个都不把我们这些老师放在眼里!”秦卓指着门口骂,张礼抱着他腰都差点没拉住,“让他去告啊,我看看这镜宗是不是真要跟他姓了!” 翎卿直接把他嘴封了,手脚捆住。 “吵死了。”他又打了个哈欠,问张礼,“还有什么问题吗?” 张礼麻木地松手,摇头。 他还能有什么问题?他的修为比秦卓要高,但也只是一些而已,秦卓在这个弟子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他动手也只会是自取其辱。 张礼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这真不是他不想管,而是根本管不了啊,他就打不过人家。 而且这烂摊子也不是他能收拾的。 “你在此处稍等,我这就去回禀外门长老。”张礼话说的艰难。 一想到自己要把翎卿的话转告给掌门,就觉得头皮发麻,所以还是告诉长老们吧,他一个外门执事也没资格直接找上掌门。 就在他去汇报这件事的期间,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坐在里面的人没有哪个不在偷偷打量门口的人,眼睁睁的看着教习被他气了个半死之后,那人就跟没事人一样,甚至打了一个哈欠。 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困。 众所周知,哈欠是会传染的。 “哈——” 教室里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哈欠声。他们起的比翎卿还早,这间教室里就没有一个真正清醒的。 等到外门长老闻讯赶来,见到的就是一屋子行尸走肉。 “这……” 他先是迷惑,看看台上被捆了手脚又封了嘴的秦卓,又看了看这一屋子好像十天半个月没睡觉的弟子,最后看了门口……门口是空的,挑事的刺头压根没有“在此等候”的意思,转头就回去睡觉了。 外门长老试着给秦卓解绑,一连好几下都没解开,眼看秦卓要彻底气炸,他们的头也跟着大了。 …… 哪怕是在整个镜宗的历史上,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新入门的弟子,第一天上课,就把负责的教习给捆了。 了解完事情经过的长老无不感到头疼。 要是别的弟子和真人,这事还好解决,但要是秦卓和翎卿…… 他们可不敢做决定。 于是,头疼的长老们转手把事情又往上报了一层。 让别人去头疼。 就这样,这一状硬是告到了戒律堂。 戒律堂接到后,倒是不怕秦卓的兄长秦琎长老了,但一看翎卿头顶那闪闪发光的两个大字,也跟着眼皮子狂跳。 也就秦卓那欺软怕硬的蠢货什么人都敢得罪了,这摆明了是个金蛋,还是个全宗门上下盼望了几十年,刚到手还没捧热乎的金蛋,出了事还得了? 再说这“案情”也确实不简单,主要是不好评判对错,饶是平日里铁面无私的戒律堂长老们也深觉胃疼。 错首先肯定在秦卓,早课迟到是个多大的事吗?他非要揪着不放,没事找事嘛这不是! 但秦卓这么多年下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点错,还不至于就拿掉一个执事,更别提他还有一个为宗门做出几多贡献的兄长。 俗话说的好,不看僧面看佛面。 至于翎卿…… 要说错呢,没什么错,被人故意刁难了还不准反击,没有这个道理,他们也不主张教育弟子在外面当个老好人受气包。 但一个弟子,入门第一天,就要求宗门换掉给他上课的老师,这听着合理吗? 闻所未闻啊! 就没听说过谁家有过这种事! 他就是掌门的亲儿子,这也不可能! 但要是不换……看这人的行事态度,是真的会转头就走,搞不好还会和上次那个弟子一样,投入他们的老对手横宗怀抱。 都说遇事不决就各打五十大板,在这件事里,这板子究竟往哪边打合适? 长老们冥思苦想,最后决定。 告掌门! “……这就是你们一大早把我叫起来、还在我家门口望天吟诗的理由?” 古朴森严的宅邸一直从山腰蔓延到山顶,后花园内,清池蔓延百里,满园花香浮动。南荣掌门披着墨色大氅,浅啜了一口茶,揉着太阳穴,疲惫微笑。 “咱们镜宗开宗三千二百年,共有一府三堂十二长老,下设执事教习无数——就没有一个能解决这件事,一定要叫我?” 镜宗制度森严,一府自然是掌门所在的怜舟府,三堂则是戒律堂,内堂和外堂,分别对应内门和外门,职责大同小异,内门和外门之间看似只隔了几座山,其实足有几千里,只有特殊功法能够抵达,如若是步行,一辈子都难以逾越。 十二长老则是专指内门和戒律堂的长老,外门长老不在其列。 他们拿着外门的事,就这样莽撞地找上掌门,其实是有些不合规矩的,但谁叫这金蛋是掌门自己开口要留的? 就翎卿住的那小院子,不就是掌门亲口指给他的吗? 现在出了事,自然也要找到他。 “让我看看是谁……”南荣掌门挥挥手,一面水镜出现在面前,他看着里面哈气连天的景象,倍感亲切,“好吧,确实不是个小事,去把大家都叫起来,咱们开会。” 戒律堂长老疑惑,“需要把长老们全部叫起来吗?” 事情严重到这个地步了? 他记得上次长老们齐聚开会,还是魔域意图进犯修真界,这才召集了众人,几乎是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态,做下了决定。 结果魔域自己先内乱起来了。 “不,事情不算严重,”南荣掌门和蔼道,“我只是见不得我起了之后还有人能继续睡着。” “………………”戒律堂长老假装自己聋了,“我这就去。” - “事情呢,就是这么个事情,”南荣掌门放下茶盏,从首位环视议事堂大殿左右,“诸位长老觉得这件事情该怎么处理呢?” “这还用讨论吗?自然是严肃处理!”一名长老率先起身,狠狠一巴掌劈在身旁的桌子上,杯盏顿时一阵叮铃咣啷响。 “知道你们是亲兄弟,但也不用这样——回头记得给这两兄弟开张账单,”南荣掌门喃喃了一句,掩了半边嘴,跟戒律长老吩咐,“他们破坏了我十二套茶具了,一个子都没赔。” 率先起身的这位不是别人,正是秦卓执事的兄长秦琎长老。 秦琎长老还在慷慨激昂陈词,没意识到身上背了一笔巨债,“有点天赋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傲的简直没边了,还敢顶撞教习,这样的弟子,不要也罢!” 说完,他看向南荣掌门,“掌门可千万别糊涂,若是天赋不行,还有努力,但要是心性不行,必成大祸,这种人留下,迟早会给咱们带来大麻烦!” “嗯嗯,大麻烦,”南荣掌门敷衍点头,“但人不能赶走。” “为何?”秦琎长老万万没想到,自己说了半天,南荣掌门跟半个字没听进去一样。 “因为——”南荣掌门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人。 亦无殊一边喝茶,一边听他们吵来吵去,听的津津有味,忽然接到他的目光,扬了扬眉梢。 “?” 其他人也跟着南荣掌门看过去,心中却是了然。 一个新弟子,说破天了也只是个弟子,况且才入门不足一天,何德何能让镜宗长老齐聚一堂给他收拾烂摊子。 答案无他,只有两个字—— 云顶。 自古以来,在大陆的最东端,海陆交界的地方,一直矗立着一根柱子,上篆刻无数字符,百人环抱不尽,下达地底,上抵云端。 柱子上记载着当世百名强者。 不以境界排名,只以实力,自下而上,共有一百个名额。 而最上面的五个名字,则隐藏在云端之上,无人可以窥探,称为云顶之上。 虽然无法直接探到,但上面的名字往往是由下而上,依次上升,并不算无迹可寻,所以上面的名字也并非什么秘密,只是不确定上下顺序罢了。 据说那五人,一人在他们镜宗,一人在横宗,一人在密宗,一名云游四海的散修仙人,还有一人,则在魔域,正是魔域的前任魔尊。 在几百年前,这事还算正常。 魔域占了修仙界五分之一的地域,虽多瘴气毒岭,但魔域向来出奇才,占据五分之一也算正常,不至于让他们恐慌。 但百年前,一个名字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 翎卿。 通天柱上的名字并非固定,最下面的那几位时常更迭,出现新面孔还算常事。这个名字最开始出现在通天柱上时,众人还只是秉持着打探新人消息的心态,去查这个翎卿是何许人。 不查还好,等到查出来之后,整个修仙界都震动了。 原因无他,这个翎卿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魔尊的徒弟。 十八岁是个什么概念? 当时整根柱子,除了翎卿之外的所有人,平均岁数是两千三百岁。 更可怕的是,他当时只是个元婴。 而被他挤下去的那位,修为比他高了整整两个大境界。 这真是说出去都没人会信,只会觉得他们做梦没做醒,但就是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了他们眼前。 也是从那天起,翎卿这个名字就像一个阴霾一样,笼罩在了整个修仙界的上空。 通天柱的记录,每往上爬一名都要花费几十年乃至几百年,或者终身停留在某一个位置,随着年龄老去逐渐下滑。 但翎卿几乎是每隔一年,就会往上蹦一位,一年再蹦一位。唯有一次,他的疯狂窜升停下了,整整十年没有动静,众人还以为他终于遇到了瓶颈,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大摆筵席庆祝,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回来了。 翎卿在闭关,闭了十年了。 三个月后翎卿出关,名次直接往上跨了近二十位。 要知道他当时修为已经到了渡劫期,而他当时的位次在二十四。 也就是说,一夜之间,翎卿的名字进了云顶,没有人知道他具体排在第几。 那一年,翎卿名动天下。 而他那时才一百岁出头,漫漫仙路,谁能预测他的终点? 没有人。 哪怕云顶五人他们这边占四人,也没有人敢放言能和翎卿一战。 秦琎长老僵立当场。 南荣掌门两手对插在大氅里,遗憾地说,“抱歉,我真的很需要这一个神骨。” 别说秦琎长老的弟弟,就算是舍弃秦琎长老,那也是值得的。 秦琎长老万万想不到他能当众说出这种堪称凉薄的话,垂死挣扎:“我为了宗门做过这么多贡献,当年魔域意图进犯,要不是我冒死传递消息……” “所以宗门养你这么多年,秦琎长老,”南荣掌门慈祥地说,“比如你手边上,一刻钟前被你摔坏的那一套茶具,价值五千个灵石,下面那张被你震裂的桌子,价值再加个零。而这些年,你们两兄弟,摔了我十二套,你可能在宗门太久,忘了这些东西都是要钱买的。” “自己离开吧,”南荣掌门起身,“你们在镜宗也作威作福的够久了,老夫还没老糊涂,也还没到心慈手软的地步,给彼此一个体面吧。” 11、梅开二度 你们也作威作福的够久了。 秦琎长老脑子一片空白,四肢不听使唤。 “掌门!” 他面皮抽动,“这神骨来历诡异,之前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就这样冒出来,您就不怕他居心叵测吗?” 南荣掌门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借着揉额头的动作,飞快揉了把眼睛,“最差也不过就是他就是魔尊本人。” 这话他没说出口,只在心里过了一道,南荣掌门放下手,“再如何叵测,他现在也是我镜宗的弟子。” “咳咳。”一旁有长老掩着嘴咳嗽一声,传音提醒他,“掌门,人家现在还不是镜宗的弟子,新弟子入门后需要在芜山修练三月,学习宗门规矩,通过宗门内的测验,才能算是正式的弟子。” 镜宗收弟子,登天梯是第一步,但天梯只能看见人的资质,却无法探知心性。需得进一步考核,才能真正收入门中。 可以说,这些弟子在芜山上的这三个月,一言一行都在他们的观察之中,只是不会告诉他们,镜宗弟子倒是知晓这一程序,却被禁止了向外泄露,否则就一并逐出宗门,就算有人想,也只敢告诫这些弟子注意言行,切记立身要正,别的一个字不敢透露。 这届考核还要麻烦一点,时间和万宗大会撞在了一起,届时三宗四门八大世家,乃至五个国家的皇室都会派人前来观看。 负责考核的长老还在愁要不要把时间延迟一点,错开这一场盛会。 没办法,愁啊。 要是单单一个万宗大会也就算了,可事情还牵涉到了另一桩要紧事,小璟拜师。 那也是头等大事啊! 小璟本该在百年前就拜入那位仙尊门下的,可仙尊意外闭关,一闭就是百年,后来又出了其他岔子,硬是耽搁到了现在。 那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么多年全宗上下对他的喜爱不言而喻,事关他的人生大事,可再不能出差错了。 南荣掌门充耳不闻。 秦琎长老绝望了,忽然抬头,看向坐在角落里从头到尾一个字没说,只用饶有兴趣的眼神看着他们的亦无殊。 “仙尊!”他扑通跪下,痛心已极,“掌门糊涂了,您就这样看着吗?” 他显然是不管不顾了,有长老尴尬地去拉他,“秦琎长老,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秦琎长老看都没看,直朝着亦无殊大喊:“仙尊,您说句话啊!掌门如此行事,实在让人难以信服,您就这样看着吗?” 亦无殊好端端坐着喝个茶,也能引火烧身,诧异,“那不然呢?” 秦琎长老早知道他性格,这时也不由得被噎了一下,他忍了口气,继续痛陈:“那不过就是一个元婴,掌门竟然要赶我兄弟二人离开,仙尊……” 他必须赌。 这里是镜宗,南荣掌门平日里看着懒散,但他决定的事情,就没有改变的余地。 此时这大殿内其余十一位长老分列左右,没有一人为他说话,他一一看过去,不少人都错开了视线。 多年同在一宗,又有百里璟的面子在,他们未必不想替秦琎长老求情,但谁也不想在这时候去顶撞南荣掌门。 只有一个人。 只有那个人! 他平素和弟子的关系一般,唯独和小璟关系极好,在镜宗十二长老中,他是最关心小璟的,凡是宗门内好的东西,他从来都先想着小璟,要是任由掌门赶走他,百里璟手里的资源一定会受影响。 而面前这个男人,是百里璟未来的师尊。 同时,这个来历神秘、实力同样神秘的男人,也是唯一可以改变南荣掌门主意的人。 “唔。”亦无殊沉吟。 大殿角落里的古铜瑞兽香炉袅袅飘出沉香,将满绣地毯每一根丝线浸透,沉甸甸压在众人心头。 满殿的人目光集中过去,几个错开目光的长老也把头转回来了,只要亦无殊一句话…… 南荣掌门也不打哈欠了,“仙尊?” “你们一个掌门,”亦无殊单手撑着下颌,笑得极轻,好像在看秦琎,又好像谁都没看,“一个长老。” ——这种开头往往是要和稀泥了!秦琎长老只觉得绝处逢生,和稀泥好啊! 这样他就能…… “还要我来教你们怎么做吗?”亦无殊不急不缓。 “看我做什么?” “………………” 秦琎长老瘫坐在地。 亦无殊不准备管这件事,他赌输了。 这时他才回想起来,亦无殊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游离在所有事情之外,永远笑意盈盈地冷眼旁观,不会去掺和任何事。别人拿事去问他,他还要诧异地反问别人。 “你自己的事,你不知道吗?” 他本以为……会是例外。 - 三堂会审结束,肃穆森严的气氛一松,长老们向南荣掌门行礼过后鱼贯而出,捏诀的捏诀,驾鹤的驾鹤。 这会儿倒是有人去安慰秦琎长老了,可惜于事无补。 亦无殊也起身,从瘫软在地的秦琎身边走过。 “一个元婴而已,”走出森严大殿,他一手搭着额头,叹气,“这话说的,那是你弟弟的极限,不是他的极限啊。” 他遥望着天际升起的太阳,目光莫测,周身气息一瞬晦涩,不过只持续了须臾,他就轻笑一声,抬步往回走,“真是年轻啊,不过我可老了,还是先把被迫早起欠的觉补上算了。” 他在肩膀上一摸,“儿子,我们……” 摸了个空。 “嗯?”亦无殊扭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肩膀,长眉扬起,“我的鸟呢?” 四周一扫,也没看见踪影。 他闭了下眼,再睁开,眼前的景物骤然变换。 一双清澈如水洗的眸子映入眼帘,这样近的距离,对方右眼下方那粒朱砂痣变得格外显眼。 有点熟悉……不,非常熟悉。 他昨晚才见过。 “……” 亦无殊沉默了。 他的鸟,昨晚才赎出来的鸟,才过了一晚上,就自己跑回去了! 对面的人敏锐得可怕,他借着鸟眼看过去的一瞬间,就发现了他的存在,蹙起的眉心越发紧了,显而易见的厌烦。 眼前骤然变暗,只留下一片不甚明亮的红色。 翎卿一把蒙住了鸟眼。 亦无殊哑然失笑。 看不见东西也不影响他走路,亦无殊理着袖子往自己的住处走,过了好一会儿,对方还没放手,又停下脚步,沉思片刻,招出一片水镜,揽镜“自照”——眼睛看不见,他还能想象和回忆嘛。 旁边有其他长老路过,瞅见他动作,纳闷道:“仙尊,您做甚呢?” 亦无殊捏着自己下巴左右端详,语气沉重:“我在看,我这姿色,值不值得一……不对,现在是两百灵石了。” 长老:“???” 亦无殊收起水镜,叹气:“昨晚才卖了一次,今天再来,真是伤身啊。” 长老:“?!!!” 亦无殊理了理领口,把那片衣襟收拢,带着他的姿色,步履轻盈地下山了。 …… 长老们层层上告,造成的轰动并不比昨天的神迹小。 百里璟一早听说了这件事,特地到主峰大殿外等着。 半个时辰过去,才等到了长老们出来。 他自小在镜宗长大,深得师门长辈喜爱,已经从几位长老口中得知了这件事,知道他和秦琎关系好,特地安慰了他几句。 百里璟心里难受极了,看到不远处的一人,吸了吸鼻子迎上去,“师叔。” 南荣掌门:“嗯?” 他和百里家颇有渊源,算起来还是百里皇室的一名亲王。百里璟其实不该叫他师叔,而是小叔,只是他随母姓,并不姓百里,也没入百里皇室的玉牒。百里璟向来懂事,也就避嫌地跟着改了称呼,并不会直呼他小叔。 因着这份乖巧,即便他对百里皇室并无好感,也没有为难百里璟。 在百里皇室诸多小辈之中,他唯独对百里璟不错。 百里璟盯着自己的脚尖,抿了抿唇,难过地问:“您真的要把秦琎长老赶出去嘛?” 红润的唇让他咬的惨兮兮的,他半垂着头,烦闷地一下一下蹭着地上的草。 这模样就是圣人看了也要心软。 南荣掌门也不例外,他知道百里璟和秦琎长老关系好,可……可…… “哈欠……” 一股汹涌的困意袭来,他别过头猛打了好几个哈欠,生生把脑子都打迷糊了。 他一边揉眼睛,一边模模糊糊地想着,可什么来着? 不对,百里璟说什么来着? 哦,对,秦琎。 百里璟可怜兮兮哀求道:“师叔,求求您了,能不能留下……” “不能。”南荣掌门哈欠打的停不下来,“还有你带回来那个单灵根,也不能留下,今天就把人给我送走,规矩就是规矩。” 百里璟愣了下,脱口而出,“那那个叫展洛的呢?” 掌门不让他留人不算什么,大不了他把人藏起来,偷偷留下就行了,但他接受不了别人能做他做不到的事。 他受不了这样的委屈。 百里璟控诉道:“我的朋友不能留下,他就能了吗?” “也不能啊,”南荣掌门慈祥道,“但是他前面的那个人不都说了吗?要是他不来,那个人就是第一百名,这不就结了吗?咱们就收前一百,他进门合情合理啊。” 百里璟嗔目结舌,还能这样? “那……那他前面那个人呢?他把名额让出来,他自己是不是就该赶出去?” “当然不了,”南荣掌门和蔼地说,“咱们镜宗是每逢收徒只收前一百,又不是只收这一百个弟子,有那天赋异禀的,也不能错过啊,你不就是这样吗?” 百里璟哑口无言,“可是,这……” “好了,去修炼吧。”南荣掌门拍拍他肩膀,虚晃一步,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睡觉睡觉。 百里璟追了一步,什么都没碰到,转眼又看到秦琎长老出来。 “长老。”他着急地迎过去,“您没事吧,我刚刚问了师叔,可是他……” “怎么可能没事,”秦琎长老苦笑,看他焦急的模样,本想安抚两句,临时眼睛细微一转,想到自己的处境。他们兄弟二人要不是替百里璟出头,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就又改了主意,装出失意颓丧的模样,沙哑道,“我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长老……”百里璟眼眶濡湿。 “我走可以,但我怎么也放心不下你,”秦琎长老悲痛地摇头,末了压低声音,“我这都是被小人所害,你千万要当心。那个人,一进门就针对你,现在又做出这样的事,很难说是不是……” 百里璟被吓到,“什么?” “你别怕,”秦琎长老赶紧示意他不要太激动,“我走了不要紧,但你身边不能留这样的祸患,你听我的……” 12、送药(修) 芜山,清菏小院。 翎卿单手提着鸟出门。 巴掌大的鸟整个脑袋都被握在手里,翅膀收拢紧贴在身上,浑身呈现一个光滑的橄榄球,脖子没长骨头似的,整个身子随着翎卿的走动摇晃。 装死装得十分投入。 太丢脸了,本来只想刺探一下这个奇怪的人类,这才趁着他不在房间,准备偷偷潜入进去,谁知没刹住车,一头……一鸟喙扎进了翎卿的门,钉死在了上面。 这种蠢事它只见翠鸟干过。 果然做鸟应该厚道,不要贸然嘲笑别的鸟,嘲人者人恒嘲之。 翎卿回来时它紧急闭上眼装死,坚决不肯承认自己还活着这件事。 它能感觉到翎卿靠近,大片阴影落下,挡住晨间稀薄的阳光,一只手握上它的身子,用力一拔,嘶,好冷! 它落入魔爪了! 金鸟屏住呼吸,装死装死装…… “清蒸还是红烧呢?”翎卿好整以暇打量它。 “不!”金鸟瞬间复活,重新挣扎起来。 “再动捏死,”翎卿说,“你又来做什么?” 金鸟被他蒙住的眼珠滴溜溜转,谄媚道:“我来看你啊,你看你,如此美丽,哦美丽的少年,其实你不知道,八百年前我们曾经见过一面,那时你是一个穷书生,而我是一只美丽高雅尊贵的神鸟,可惜龙游浅滩,本神鸟一时疏忽,不小心遇到了危险,被一个阴险的人类夹住了尾巴毛,是你,我的恩人,是你救了我,我多想和你……别别别别拔我的毛会秃秃秃秃的!” “说。” “我真的就是好奇你嘛,再说我也不完全是编的啊,我真的感觉我好像在哪见过你,”金鸟焉头耷脑,“凶什么,长的好看不让看啊?小气的人类。” 翎卿定定望了它,笑了。 亦无殊到的时候,翎卿正奴役系统兔子去找辣椒粉,而他的倒霉臭鸟被五花大绑,就那么随手扔在地上,和一根树枝串在一起,旁边就是烤架,眼看着是要被烧烤的命。 这个场面…… 亦无殊停下脚步,思考。 “主人!”金鸟鸟眼一亮,拼命朝他伸翅膀,“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快快快救我!” “看起来会很香啊……”亦无殊望天。 “………………”金鸟翅膀僵硬,“从今天起你不是我主人了,你个混球。” 亦无殊扶了扶衣袖,笑纳了。 翎卿懒得听这对主宠斗嘴,捡起穿了鸟的木棍。 捆着鸟的绳子自动脱落,可惜不等它振翅逃跑,翎卿重新握住他的头,拎起来朝亦无殊晃了晃。 “想要?” 吃一蛰长一智,这次他直接把鸟拿在了手里。 “当然想要,你看我专门走这一趟。” 翎卿眸中闪过一抹恶劣,就要用力。 金鸟发出杀猪一样的尖叫,翎卿的脸色也变了,不是因为太吵,而是,他的手腕动不了了。睫羽流转过冰冷的光,他抬起眼。 两人隔着几步距离对视。 亦无殊微微一笑,瞧着他,温声:“事实上,我想要的不止是鸟。” 说这话时,他那双时时刻刻都含着笑的眼轻轻扫过翎卿。 翎卿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在看的,是自己的脖子。 微薄的窒息感袭来,翎卿的喉结上下一滚。 对面看着他的人,那点浮于表面的笑,还有漫不经心的语调,都化作水面的虚影。 冰冷的游丝一根根缠绕上来,在他脖子上勒出血痕。 纤细的丝线威力不会小于锋利的刀,而且更隐蔽,只要动手就是一击毙命。 可……他的脖子上明明什么都没有。 他昨天没去领弟子服,至今穿的还是自己的衣服,堆雪鲛纱下是层层白衣,领口合的严丝合缝,露出的皮肤只有巴掌大一块,那上面光洁一片,只能看到翎卿的喉结微微颤动,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不仅是他,这些丝线的另一端也是空的。 丝线这东西杀人于无形,但用起来也是极难的,需要双手极为灵活才能做到。 翎卿视线一寸寸下移。 亦无殊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饶有兴致抬起手。 宽大广袖沿着手腕滑下一段,露出同样光洁修长的五指,指根干干净净,看不见半点丝线的影子。 亦无殊偏头咳嗽一声,闷笑着说:“这次可没生病了吧?那就不算我欺负你了。” 他看着翎卿,眉眼间的那点温温和和的笑意忽然变得遥远起来。 眼帘垂落,天地也在同一瞬间压下来。 翎卿终于看到了他操控的“线”。 莹白色的,半透明的,自天际垂落,捆缚在他身上,不止脖子。 不动则已,动如雷霆。 还是以天地为囚笼。 而做这一切的人,甚至连手都没动。 他也无法挣脱,看不见的丝线意味着无法斩断,因为不存在,亦无殊用来捆他的也不是什么线,而是法则,法则就更无法斩断了。 那毕竟是命运一样的东西。 贴着小臂的刀被这些肉眼不可见的线捆了卷出去,落入亦无殊手中。 “不装了?”翎卿微嘲。 这人像模像样给什么赎金,装的一副温良模样,他就看不出来了吗? 他是来杀人的,亦无殊同样。 一进门就盯上了他啊,是和秦卓兄弟一样的理由吗,因为他让百里璟丢了脸? “也不算装吧,难道一来就说我要杀你吗?听起来好没礼貌。”亦无殊翻看着手里的短刀,说着这种血腥气重的话,他的语气也依旧是好声好气的。 刀刃从掌心中擦过时,明明没有碰到皮肉,喷涌出的戾气却在他指腹上划开一道半寸长的血口。 这种戾气不比剧毒好多少,不知多少人的血才能养出这样一把凶刀,沾上就难以甩脱,非要刮骨疗毒才能愈合。 可惜这刀现在他手上。 伤到他就是极限了,留痕恐怕不容易。那道伤口转眼就愈合,只留下一点血痕。亦无殊轻啧一声:“果然好凶,这种刀都敢贴身带着,也不怕它噬主。” “这东西太危险了,我先没……”收字还没出口,亦无殊话音顿住,低下头。 在他脖子上,一把陌生的翠绿色短刀紧贴他喉咙。 “先如何?”翎卿弯了眸问他。 捆缚在他身上的丝线在一瞬间齐齐断裂,蓬散开后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亦无殊拿走了他的刀,但他身上还带着另一把。平日里挂在他耳垂上,像是什么名贵又脆弱的装饰品,来到镜宗后他把耳坠取了下来,挂在手腕上。 亦无殊打量他的刀的时候,那颗价值连城的祖母绿坠子在他手中无声化作另一把短刀。 “有点意思。”亦无殊垂下眼,轻笑道,“我都没发现你身上还藏着刀。” 那当然,他的刀也是在法则中不存在的东西。 他从诞生起就存在于他身体内的两把刀,一把锐不可当,还有一把连最薄的宣纸都裁不破。 锐不可当的那一把被他贴身放着,曾陪伴他斩断了无数生者的生机,无数次杀戮早已告诉了翎卿这把刀的奥秘。 这是一把能轻易斩断世间所有理论上可以斩断的东西的刀。 既然如此,另一把呢? 翎卿没有和人聊天错失良机的习惯,有多少话不能等人死透了再说。 可时间忽然就变慢了。 堪称致命的危机,亦无殊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欣赏翎卿变化的脸色。 “说了没用的啊。”他喟叹,点了点压在自己脖颈上的刀,“说了这么多,猜到我想要什么了吗?” 在一瞬间里他突然就消失了,不是从翎卿眼前消失,而是从他感知里消失。 这显然更加要命。 亦无殊的修为比他强,这已经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而这一举动,更证明了这件事。 可翎卿并不是知道对方实力高于他就害怕的人。 相较于其他和他同境界的大能,他成长的时间实在太短,这也导致了他遇到的对手几乎都是修为强于他的,但是那些人都死了。 比起亦无殊的修为,他真正厌恶的是亦无殊的眼神。 连看猎物的眼神都算不上。 对方似乎是在他身上找什么东西,只是找的不甚走心,懒散不说,没一点正经样,但这不代表他不重视,一旦对方真的从他身上找到,紧接而来的就是毫不手软的打击,直至将他抹杀。 翎卿眼梢不易察觉地压紧,瞳孔在毫不掩饰的杀机面前细微收缩。 “想要我?”他含混笑了声,抬起眼,“好巧,我也想要你。” 的命。 亦无殊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温柔回他:“可你打不过我啊,这可怎么办?” 真是傲慢极了的话。 说着“你打不过我啊,你要怎么办呢?”这种话,却连炫耀的语气都不带。 好像这就是事实,是真理,是世界的法则,不需要炫耀也没有炫耀的必要,甚至连得意都没有,他只是出于好心给出劝告。 是了,在这个世界上,实力就是真理。 南荣掌门看重翎卿,所以能两眼一闭,手一挥就把一场冲突抹掉。 秦琎在镜宗多少年,谁不知道他的为人,南荣掌门不知道吗?他知道,但他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就在这时候才想起来要算旧账。 为什么?因为实力。 筹码压在天平两端,重的那方自然能轻易压倒轻的那方。 而现在,筹码来到了亦无殊这边。 “是啊,好像真的打不过你,”翎卿静默片刻,不气不恼,反而心平气和下来,圆润柔和的眼瞳盛着苦恼,“可我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你……以及你的鸟?” 他抬起手,金色的鸟羽倒映着金色的光,动人心魄的绚丽。 “你猜猜,这鸟还会不会飞来第三次,第四次?” 天地间的威压一顿。 说着鸟,那双眼睛看的却是亦无殊,半晌,绯色唇瓣才勾了一下,柔声道: “这世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他眼眸一弯,轻声说:“想赌一把吗?” “看看谁先死在谁的手里?” 亦无殊听到这,再也忍不住,瞧着他,眸子一点一点亮起来。 他从未遮掩自己的身份,翎卿不傻,不会不知道他的怪异。 更有甚者……已经猜到了他是谁? 知道自己面对的或许是不可战胜的对手,而对方本就怀着杀意而来,翎卿非但没有回缓,反而问他……猜猜谁先杀了谁? 浅色瞳孔里流转着琉璃般的金光,灿如朝阳,亦无殊愉悦极了,心脏跳动,将滚烫的血液注入四肢,手指不受控制抬起,那些危险的丝线无风自动,“听起来很危险啊,确实得好好想想了。” “不过,”亦无殊又不懂似的,温柔而残忍地笑着,问他,“我为什么要和你赌呢?现在就杀了你,不可以吗?” 他为什么要和翎卿赌呢? 翎卿又有什么资格和他提赌。 双方实力并不平等,他大可以直接杀了翎卿,自然也就不用再“千日防贼”了,不是吗? “当然不行,”翎卿指尖虚虚点在朝他飘飞而来的丝线上,颤动沿着细细的细线传递,亦无殊又回忆起了昨晚,他挨上翎卿时,感受到的凉,翎卿说,“如果你真是我想的那个东西,那你当然不能杀我。” “哦?”亦无殊讶异,“为什么?” “天灾,人祸,兵患……这个世界一向公平得过于残忍,但上天从未降罪于人,除非,”翎卿上下唇瓣轻轻一碰,“那人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 “我身上有这样的大错吗?” 亦无殊把他从头看到尾,谁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在他眼中是什么模样,在那一瞬间翎卿只觉得寒意透骨,从头到尾被他摸透看透了似的。 “没有。”亦无殊遗憾,“差的远。” 他眼中又漾起笑意,“可我要杀你,也不是因为此,这个理由并不成立。” “不,它成立,”绿色短刀又化作吊坠回到他手上,微凉的宝石贴着翎卿的手背,他亲昵地勾过那段丝线,偏了偏头,眼尾生媚,“你根本就不能随随便便就杀人,对吧?” “你想杀我,可你需要一点证据,或者别的东西,你要确认我就是你要杀的那个人。” 他勾了勾手指,丝线猝然绷紧,细细韧韧的一根,就这样勒在两人的手指之间。 “这么久了,你在我身上找到了吗?” “………” “也没有,”亦无殊叹息,“所以我还是得防贼是吧?” “既然话说了回来,那就劳烦,想快一点。”说话的调子是漫不经心的,眸中也全然是挑衅的笑,可翎卿一瞬翻转手腕,绯色刀刃划破空气,简单的动作下是斩断一切的凌绝意念,天地也被斩切开来。 这么近的距离,不动手才是傻了。 反正他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偷袭从来就是家常便饭。 亦无殊不能杀他,他可没说他不杀亦无殊。 世界裂帛一样在眼前断裂开,亦无殊的领域破碎,人也如镜花水月破碎。但这不是本体,只是一个虚影。 翎卿正要补上一刀,一阵香味忽然扑入鼻尖。 亦无殊捻着花枝,笑盈盈递向他,鲜妍绽放的莲花通体洁白如玉,只有中心生长着淡金色莲蓬,下方还带着水,仿佛是刚从水里拔出来的,滴滴答答滴落。 翎卿的刀离花只剩一寸。 “我真不是来跟你打架的。”亦无殊颇为无奈,“我就是来赎个鸟,怎么你每次都跟炸毛一样追着我啄……究竟谁是鸟啊,它天天来找你是因为你俩是同类是吧?” 翎卿垂眼看着面前的花,经验告诉他这花没毒。 亦无殊用花轻轻碰了下他的脸,“喏,赎金,拿好了。” 难言的温暖从脸颊边蔓延开,常年寒凉的皮肉短暂地恢复了温度,四肢百骸发出舒缓的呻吟。 这是…… 翎卿还在迟疑,亦无殊松手,花枝自发悬浮在半空,依旧贴着翎卿的脸。 他负手礼貌性后退,看向翎卿始终不忘抓在手里的金鸟。 那鸟浑然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还在拼命踢踹,他莞尔,彬彬有礼地问: “所以,你准备什么时候松开我的眼睛?” 14、鹬蚌相争 “沐青长老……” 山门边,百里璟停下脚步,怯生生看着门前站立的的紫衣女子。 沐青长老还颇年轻,俨然是个妙龄女子,体态却有着成年女子特有的婀娜,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秋水般温婉又严厉的眸子。 “简直胡闹!” 她是专管内门弟子修炼的长老,平日里和善又亲切,从不和弟子摆师长架子,此时冷下脸,一双俏丽的凤眼冷冷吊起来,看得弟子们心惊胆战。 掌门嘴上说看不得别人还睡着,实际上镜宗还真没几个长老是天天睡觉的,整个宗门上下,除了还没筑基的小弟子,估计就只有他们三个准时准点上床天天睡觉。大费周折地召集人,不过是打定主意要处理秦卓兄弟罢了。 沐青长老刚出大殿,就被弟子拦住,急匆匆赶过来。 “要不是你们师兄来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们竟然做出如此糊涂的事!” 长老身侧,一名同样身穿内门弟子服的年轻修士面目平静,脸色微白,看起来受了不轻的伤,却不见半点脆弱,手依旧按在腰侧长剑的剑柄上。 沐青长老的亲传大弟子,李渡水。 同是内门弟子,又在一处修行居住,彼此的行踪很容易就能知道一二,他前几日见百里璟忧心忡忡,总是愁眉不展,出于关心上前询问。 百里璟支支吾吾半天,还是说漏了嘴,他本就对百里璟存着好感,心下一软,耐着性子劝百里璟专心修炼,勿信谣言。 百里璟嘴上答应了,可他今日就见百里璟偷偷带了一大群人出内门。 他上前阻拦,可惜力有不及,不是百里璟的对手。 百里璟含着泪,嘴上说着不想,都是不得已,一边道歉一边把他打伤,带着人离开。 未免酿成大祸,他挣扎起身,去向长老禀报了这件事。 “早知道就不去那小子那耽误一下了,等我们出了门,沐青长老也赶不上来拦我们,那小子真是个扫把星。”张旭之小声抱怨。 他满心烦躁,盘算着要怎么才能绕开沐青长老出门,没注意身边的百里璟,目光一转又到了李渡水身上,心里啐道: “多管闲事。”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魔域哪是你们能闯的地方,都给我回去,谁要是再敢胡闹,就自己去戒律堂领罚。” 沐青长老余怒未消,一鞭子抽在地上。 她可不是李渡水那样的弟子,纵然百里璟实力堪比长老,但实战经验不足,绝不可能带着这么多人从她手下硬闯过去。 百里璟左右为难,脸越发白了,结结巴巴道:“长老,我……我有我非去不可的理由,我救了温孤宴舟,他却因我而死,我没有就这样看着他尸骨无存的道理!” 沐青长老不耐,“一个魔修而已,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是你救了他,又不是他救了你。就你们这点实力,别说救人,你们这一去,自己的骨头都别想捞回来。” 百里璟眼圈都红了,“可……可是……” 没有可是,他们都清楚。 沐青长老来了,他们就不可能离开了。 - “他只想干干净净把自己摘出去,最好是让人来拦住自己,才能顺理成章地放弃掉温孤宴舟,这样的话,就势必要提前故意透露行踪,让旁的人知道他要干什么,再拖延时间,让别人及时赶过来。” 翎卿把毛巾随手搁在桌子上,转而用灵力去烘干头发。 “啊这……”系统头顶突突冒烟,看着水镜里投射出来的画面,它有点反应不过来了,耳朵使劲挠头,“可是……” 它也可是不出来。 百里璟的行事作风大大颠覆了它心中的形象,但它毕竟只是一组数据,除了翎卿这种缺德带冒烟的,它平日里对道德的感知不高,只觉得百里璟好像并不像它想象中那样弱不禁风,需要它全方位保护。 系统垂头丧气,“那我应该是输掉了,不过主人你给主角埋的雷好像也没用了……” 百里璟不去的话,那翎卿提前在那些人心里种下阴影的行为就变得毫无意义起来。 人就是这样,不见棺材不落泪,他们要是真去了魔域,缺胳膊少腿的回来,必然会怨恨上为了一己之私蛊惑他们前去的百里璟。 但要是没去,那他们就不会知道魔域究竟有多可怕,但害怕魔域不敢跟他们一同前往的翎卿,却是个实打实的胆小鬼。 百里璟来找翎卿,本就是一箭双雕。 不对,三雕。 他还顺便给翎卿道了个歉,把昨日发生的事一笔勾销。 “主人你怎么都不拦着啊?那你不是白挨骂了吗?”系统好奇。 “当然是,”翎卿松开手,发丝从手指间流水般滑落,眼眸开阖间,显出一点极温柔的笑意,“给他们一次活下去的机会啊。” “虽然他们不会珍惜就是了。” 水镜里,金色云浪自天边滚滚而来。 近了才能看出,那是一架极尊贵奢华的马车,足有一座小山大,通体灿金,连天边的太阳都不及它半分光辉,两列侍卫穿戴全套黄金甲,胯/下架着能踏空而行的天马,拥着马车浩浩荡荡而来。 “……谢斯南?”百里璟率先认出了来人,睁大了眼,不由自主倒退一步,“他怎么在这?他不是在晋国皇宫吗?” - “——人间手握王权的尊贵皇子,以后的人族帝王。”翎卿素白的指尖点着水晶,轻轻念出这个名字,“谢斯南。” “也是主角身边的四人之一。” 他眼眸中闪动着趣味,“主角都要九死一生去冒险了,他的护花使者怎么能缺席呢?” 系统眼前一黑。 它以为翎卿把消息传出去,逼得主角不得不做出表态,已经很无耻了,怎么想得到,翎卿这消息压根就不是,或者说不只是给百里璟传的。 “可是他不一定会支持百里璟胡闹!”系统突然抓住了翎卿的漏洞。 在万人迷光环之下,人人都爱主角,不分男女。不说别人,就说谢斯南,那可是被百里璟硬生生掰弯的,对他情根深种,翎卿都说了温孤宴舟喜欢百里璟,他怎么可能放百里璟去给温孤宴舟收尸? “所以我让人传的不是他要去给温孤宴舟收尸啊。”翎卿说,“我只是让人告诉他,百里璟最近和一个弟子走的很近,那个弟子还对他心存好感。” “百里璟要做什么,是他自己查出来的。” 人嘛,先入为主,先听到的,又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的事,总是最重要的。 至于查出来的细枝末节…… 不是百里璟和这名弟子当真有什么私情,不就好了吗? “一个是死人而已,死都死了,还能威胁他?当然是活着的那个更重要。” 翎卿拿眼角去看系统,他的眼睛长得圆润,但眼尾是上扬的,这样一撇,那点似笑非笑的神情,和他长开之后的模样无限贴合起来。 “李渡水越要拦,他就越要帮,这样才能显出自己的与众不同啊。” 水镜中。 侍卫躬身掀开车帘,谢斯南负手立在朱木车辕之上,金冠玉带银龙靴,冷冷看着沐青长老身边的年轻弟子。 “你自己无能,难道要让小璟背负上乱七八糟的罪名吗?不就是一个魔域,有孤在,小璟何处去不得?” 像是印证他的话,在他身后,一股浩瀚威压轰然笼罩了这十几节台阶。 李渡水按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却碍于这威压,只能强迫自己放开。 沐青长老同样戒备地看了眼马车。 谢斯南朝百里璟伸出手,翡翠扳指镶金,套着大拇指,显得骨节格外分明,说话时,刺骨刀又化作绕指柔。 “小璟别怕,到我身边来。” 百里璟侧脸紧绷,隐约能看到咬紧的牙关,好半晌一动不动。 浅淡的莲香在空气中浮动,翎卿有些不满自己身上莫名多出的气味,轻啧了声,他提起手腕,嗅了嗅那块皮肤散发出来的幽幽淡香,又想重新去洗个澡了。 系统干涩道:“我要是咬死了不给你剧本……” “那我还有咱们人见人爱的主角啊。” 院子中的草木“活”了过来,拿盆的拿盆,打水的打水,很快,一盆清水就送到了翎卿手边,他把手浸入铜盆之中,朝它眨了下眼。 “只要有他在这里,其他人还难找吗?” “…………” 系统木了。 “真是个好用的鱼饵,”屋里没有点灯,日光透过窗格照进来,印在翎卿脸上,半明半昧,他看着自己泡在清水里的手指,“我以前那位师尊告诉我,优质的鱼饵就应该是这样,不需要多优质的鱼竿,只要往水里轻轻一扔,就能钓出最大最鲜美的那条鱼。” “沐青长老不让他去,无非是担心他安全,可现在,有着未来人族帝王的保驾护航,还有哪里去不得?” “万人迷光环真好用,”他喟叹,“追求者多,真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 “荣王殿下,此事非同小可,您不能……”眼看着弟子们一个个登上马车,就要离开,沐青长老还想劝阻,纵然有晋国皇家侍卫的护送,但这毕竟不是去郊游踏青,她实在是不想看这些弟子去冒险。 这时,张旭之忽然回头,“长老,您就别废话了行吗?我知道您是担心我们,但我们已经有了荣王殿下的助力,就不劳您费心了!” 他压下不耐,暗自嘀咕,“真烦人,就知道瞻前顾后,浪费时间。” 这话完全是仗着有谢斯南在身边,嚣张得忘了形。 沐青长老面色一沉,就要训斥。 然而,她一抬眼,对上的却是十几双隐含不满的眼。 谢斯南来了,这一趟魔域之行就稳了,说不定还能搭上晋国皇室,弟子们悬着的心放下,自然不介意陪百里璟走这一趟。 沐青长老再三阻拦,已经激起了他们的反感。 “事真多。” 终究有人忍不住小声发牢骚。 “还说是最温柔的长老呢,一点人情都不通,也不看看小璟都多为难了,就知道逼迫。” “冷血呗,反正事不关己……” 沐青长老怔怔看着他们,随即柳眉一竖,手中鞭子提起。 可谢斯南却在这时往前一步,手中捻着檀木佛珠,打断她: “长老还请放心,孤自己带出去的人,自然会全须全尾给您带回来。” 其他人也心不在焉的附和,“就是,我们相信荣王殿下,您就别拦着了。” 张旭之腰杆子硬朗起来,阴阳怪气道:“长老放心吧,我们都是自愿去的,就算死了也跟您没关系,您大可不必这么小心。” 他说得大义凛然,翎卿笑得咳了一声。 这笑声实在太反派了,像是猎人布好了陷阱,眼睁睁看着无知的猎物一步步走进去,被锁住喉咙,发出愉悦的笑声。 系统躲远了点。 “可是主人,他们放心的不是没有道理啊,谢斯南带了这么多人呢,我刚才看了,里面有好几个修为不错的,哪怕不算这些明面上的侍卫,那马车里绝对还有人坐镇,不然沐青长老不会这么容易退让,他们去是去了,别人也轻易奈何不了他们啊,搞不好是你的手下被那什么……” “谁说我要让我的手下去拦?” 系统呆了:“那你是……” “咱们魔域的蘅城城主,可是一直想着要把我取而代之。” 清澈水波晃动,白皙指骨在水中微微扭曲,翎卿从水中提起双手,立刻有花藤递上白绸手巾。 “人间五大国之一的晋国亲王,携修仙界赫赫有名的天才百里璟上魔域挑衅,这正是他表现自己的时候啊。” 翎卿擦干手,又放下头发,烘干的头发柔顺极了,半点没有打结,被他轻松梳理开。 “当然,我知道,主角不是那么好杀的。” “但别人应该没有他那么命硬。”翎卿还是那副轻柔的语调,闲话家常似的,“对了,还有我能干的城主大人。” “完不成我的任务,也是要死的。” “…………” 系统双眼发直:“等等,你不会一开始想杀的就是蘅城城主吧?” 翎卿打了个哈欠,打散肩头的头发,任凭发丝一路下滑垂到他膝头,起身朝床边走去。 “怎么可能?” “没必要算那么清楚。”他失笑,“只要确保他们谁死了我都很高兴,就可以了。” 不过,他确实更想除掉蘅城城主。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一时半会儿回不去,还是不要让自己后院起火的好。 “看,仇人满天下,也是有点好处的,不是吗?” 17、奈云容容 镜宗。 “怎么样?仙尊怎么说?”去报信的弟子回到山下,立刻被团团围了起来,众人七嘴八舌,恨不得马上从他嘴里挖出答案。 “我也不知道,”报信的弟子被挤得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站稳,“仙尊他……” 他回忆着亦无殊的表情。 意外,好奇,感兴趣,问清楚方位后,他怔了下,然后恍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挥袖就把他送下了山。 他本是仗着仙尊喜静,没让人看守这里,偷偷混上去的。 他被送走后,这里就多了一层结界。 所以,仙尊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 亦无殊在看热闹。 晋国皇室供奉,绪光尊者,渡劫期后期的修为,天榜第二十三。 这一切,在来人报上名字之后,都变得毫无意义。 魔域三十六城之首,蘅城城主。 怜舟桁。 所有名号加起来都不如一个名号有用—— 怜舟桁,位于天榜第六。 化神后期修为。 名副其实的,云顶之下第一人。 除了那五个无法窥探的名字,他就是世人所能看见的最强者。 胥元尊者抵挡了不足一柱香就败下阵来,被怜舟桁一袖子甩飞出去,落地时轰一声震天响,一阵地动山摇,撞塌了一座山,浑身气血混乱,倒在碎石之中生死不知。 其余侍卫和死侍更不堪一击,一个照面就死的死残的残。 怜舟桁拍拍手上的灰,笑吟吟望向剩下的弟子们。 巨大的恐怖之下,弟子们手足僵硬,好几个连手中的剑都没能握住,哐当掉在地上。 要不是威压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头上,恐怕他们拔腿就要跑了。 这可是化神期,在他们剩下的这堆人之中,修为最高的就是百里璟和谢斯南,但那也不过只是两个大乘期,别说他们和化神之间还隔了一个渡劫期,就是同为化神期,前期和后期的差距也是天差地别的。 唯独百里璟还能鼓起勇气,倔强地瞪着他,“你都知道我们准备走了,为什么非要咄咄逼人?” 寻常时候,他这样一瞪,别人态度大多会软下来。 “就是怕你走啊,”可怜舟桁只觉得莫名其妙,“你不来丢的是脸,我丢的可是命。” 虽然百里璟要是真的来了,丢命的就得变成百里璟。 但怜舟桁不在乎。 死谁都行,别死他就好。 千钧一发之际,谢斯南当机立断,“你们挡住他,我带小璟离开!” “什么?”张旭之怀疑自己的耳朵。 其他弟子也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你们修为低,反正也跑不掉,不如给小璟争取机会,有什么问题吗?”谢斯南冷漠道,“还是说,你们就非要那么自私,拖着所有人都死在这里?” 张旭之没出口的话硬生生被他堵回去,气得浑身发颤,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头脑混乱下,他六神无主地看向了百里璟: “小璟?” 百里璟惯用的办法不起作用,正慌乱无措着,被他这样一看,下意识躲在了谢斯南身后,眸子颤巍巍的望着他,两行清泪沿着脸颊滑落,害怕极了似的哽咽: “张师兄,我……” “你别为难小璟,”谢斯南一挥手,把他拦在自己身后,简单粗暴打断他,“是个男人就有点担当,不是喜欢小璟吗,这点事情都不愿意为他做?” 张旭之一颗心冰凉,直直往下坠。 偏生百里璟再没说一句话。 没说话,就是默认。 “商量好了吗?诸位,要往哪边跑?”怜舟桁百无聊赖,上下抛着胥元尊者被他折断又抢过去的浮尘,“商量好了就快跑吧。” 他弯起的唇边露出一点犬牙尖,“我要来追了。” 谢斯南根本没有和别人商量的意思,手中灵力一运,就把他们推向了怜舟桁,自己则带着百里璟掉头就跑。 他出手的太突然,众人压根没有防备,猝不及防被打落下去,尖叫声划破半空: “啊啊啊啊啊——” 怜舟桁含混笑了声,纵身而起,身影消失,再出现时,已经跨过百里。 在他身后,漫天血花炸开,碎肉残肢暴雨一样落下。 谢斯南头也没回,拼尽全力往前跑。 他自然知道这些弟子挡不了多久,把他们打落下去,也不过是想争取一瞬间,再借着怜舟桁的手灭口罢了。 谢斯南眼中的阴狠一闪而过。 遭遇危险已经是既定事实,那就只能考虑以后。 无论他们能不能活下去,今天的事都决不能传出去。 谢斯南一边跑,一边催动身上携带的求救信号。 无论是作为皇室子弟,还是横宗掌门唯一亲传弟子,他的身份都无比贵重,相应的,要是能救他一命,这份恩情会贵重到无法用金钱衡量。 只要把信号放出去,让周围的人看见,就一定会来救他。 同时拿出不少珍贵的保命法器。 什么堪比渡劫期全力一击的蓄力灵符、能化作屏障的血玉镯、白玉傀儡……全都不要钱一样往外扔。 怜舟桁感慨了下这人是真有钱,终于不再留手,两条手腕粗的黑铁锁链毒蛇般窜出袖子,朝着前面的两人追去。 锁魂链的速度远非谢斯南能比,很快,空中再次炸出两朵血花。 怜舟桁随手把谢斯南扔出去,另一根锁魂链拖着百里璟回到他面前,直接甩在了地上。 百里璟惨叫一声。 “你不能杀我!”他强忍着脊背上的剧痛爬起身,“我是楚国的皇子,你杀了我,楚国不会放过你的!” “这样啊,”怜舟桁在他面前蹲下来,苦恼地拍拍脑袋,“我说嘛,好事怎么轮得上我?殿下也就只能在这种脏活累活上想起我了。” 百里璟一看有希望,忙摆出更真诚的态度: “只要你放了我,你要什么都可以!” “是么?”怜舟桁玩味地上下打量他,哂笑道,“什么都行?” 男人的目光比毒蛇信子还让人心生恐惧,百里璟被他的阴影笼罩着,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脊椎升起。 他是知道自己对别人的吸引力的,遇到谢斯南这种的都还好,要是遇到那不守规矩的…… 百里璟暗暗咬唇。 难道真的要…… 不等他狠下心来,怜舟桁又惋惜道:“但不杀了你,殿下也不会放过我啊。” “我……” “这样吧。”怜舟桁两指一晃,手指尖出现一柄薄薄的刀片。 百里璟还没回过神,他手飞快地在百里璟额头正中央落下一个“畜”字。 怜舟桁望着那个字愉悦地眯起眼,“这样的话,殿下应该能满意了吧?” 百里璟额头传来剧痛。 他后知后觉伸手去摸,只摸到了一手的血,惊恐得眼泪哗啦直流,拼命想要后退,“你做了什么?” 怜舟桁却没回答他,而是一手刀把他打晕,转向了一旁的枯树: “别看戏了,来点毒,别回头他把伤治好了,殿下还以为我没干活呢。” 树上倒挂下来一个人影,女孩膝弯勾着树枝,一头泼墨长发直坠而下,身上白鹭羽毛织成的长裙也随之滑落,露出白生生两条小腿。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殿下让我干活,不得派个人来监督,”怜舟桁擦净刀片,收回袖间,“温孤宴舟死了,殿下的身边不就只剩你了吗?” 他笑眯眯喊出女孩的身份。 “——万、颜、狐。” 奈云容容做了个鬼脸,抛给他一个小玉瓶。 “融骨散,用了之后,伤口会直接长在骨头上,除非把骨头换掉,否则都治不好。” 怜舟桁打开药瓶检查之后,高高兴兴把药撒在了百里璟头上。 完事收工! 奈云容容脚上一使力,翻身轻巧落在地上:“你这么阳奉阴违,就不怕殿下找你麻烦吗?” “被找麻烦也不能就这样把楚国皇室的心尖尖给杀了呀,那楚国皇室不得跟我杠上才怪。” 怜舟桁佯装委屈。 奈云容容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怜舟桁又笑起来,慢条斯理说:“现在这样,虽然看似两边都得罪了,但两边都没有得罪死,那不就行了吗?” “毕竟,我也不是好惹的。” 那倒也是,又不是把人杀了,谁会闲着没事来跟他死磕? “况且你没有趁机给我一瓶见血封喉的毒药,不是也从另一种方向证明,殿下不是真的想要他死吗?”怜舟桁狡猾地笑。 奈云容容:“……你无敌了孩子。” “见鬼的孩子,我的年龄可比你和殿下加起来都大。”怜舟桁轻啐。 “哦?多大了?” 魔域还没人知道这家伙的来历,更别提年龄,好像见到他的那天起就这副模样了,至今还是这样,奈云容容也不由好奇。 “不告诉你,男人的年龄是秘密,”怜舟桁悠悠道,“说起这个,我倒是好奇,温孤宴舟究竟做了什么,惹得殿下亲自动手杀他,殿下不是挺喜欢他这条狗的吗?” “问这个做什么,你也想给殿下当狗?” “那可不,这不是没抢到机会吗?”怜舟桁回忆着,“当初我刚到魔域,那叫一个身受重伤,只能要点饭苟延残喘,那天我和温孤宴舟一起同时被他救下,但他走的时候只带走了温孤宴舟,我怎么装可怜他都不看我一眼,太伤我自尊了,我叫的难道不比温孤宴舟响吗?汪汪!” 奈云容容嘲笑:“谁会要一条会咬人的疯狗?” 她抬了抬下巴。 “殿下喜欢乖的,听话的,你这样的可不敢要,回头咬殿下一口,别再把疯病传给殿下。” “殿下的疯还要我传吗?”怜舟桁大笑,“他喜欢乖的我可以装啊,要多温顺有多温顺——” 他温温和和地笑着,一字一字说: “只要,他一直比我强。” “怎么,你还想反过来驾驭殿下吗?”奈云容容不屑。 “这倒是不敢,”怜舟桁叹息,“就算是疯狗也总比毒蛇要安全啊,疯狗咬人一口,人不一定会死,但谁要是挨毒蛇一口,那可就必死无疑了。” “殿下这样的,”他舔了舔唇,“适合杀掉做成傀儡摆在家里,多……” 话没说完,他瞳孔骤然收缩。 一条细微的血线凭空出现在他脖子上。 有什么他没看到的东西划过,割破了他的喉咙。 他一动不敢动,朝着空气试探地喊: “殿下……?” 无人应答。 半空中,亦无殊阖下双目,不见悲喜,也不见怒意,好似一尊洁白冰玉雕琢出的神像。好戏已经收场,只是得到的结果并非他想要,他收回视线,一步踏出—— 眼前的景物无线压缩,又在一刹展开。 万魔渊。 亦无殊望着这片阔别已久的空间,出了会神。 早在万年前,这里还不叫万魔渊。 在那时,它叫做九幽。 传说中的轮回之地。 亦无殊单膝蹲下去,挽起袖子,一手探入不透光也不见底的黑水之中。 摸索片刻,捞起一个物件。 那是一只早已化作白骨,内里却还流转着点点金色光晕的人手。 即使只剩下骨节,也不见散落,还能看出非常漂亮的、成年男子的手。 亦无殊把这只手拿在手里,转身出了这片空间。 魔域。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小贩沿街叫卖。 和正常修仙界不一样,这里出售的东西拿出去,大多会让人尖叫出声然后退避三舍再疯狂报官。 这让拿着只人手骨的亦无殊显得无比正常,轻而易举融入了这片蛮荒血腥的世界。 “只收玄阶上品以上的法器,废物别来……” 武器铺老板懒洋洋的声音在看到来人时停下,他站起身,从腰后抽出两把弯刀,戒备地看着门口一身白衣的仙人。 “我不当东西,想来买一把刀,”仙人朝他笑了下,浅色睫羽弯起,嗓音缥缥缈缈,很是温和,“雕刻东西的那种。” 15、提升 剩下的没什么好看的了,翎卿收了水镜,给自己拉好被子,闭眼躺下。 一刻钟、两刻钟……一个时辰后。 他睁开眼睛。 系统在他枕头边上玩耳朵,见他睁眼,凑过去问道:“主人,怎么了?” “睡不着。” “?” 你打了一早上哈欠,你跟我说你睡不着? “我这个年纪,这个修为。”翎卿重新坐起来,慢慢揉着太阳穴,“居然还想着睡觉。” 系统:“???” “那你要……” “修炼。”翎卿说,“不能输给他。” 系统琢磨了一下,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谁,额头瞬间挂下黑线。 “不是吧,现在全世界就那么一个比你强的而已啊。” 翎卿扎头发的动作一停,冷冷道:“一个?半个也不能有。” “天生我,我就要做第一。” ……行吧。 系统趴下了。 它算是看明白了,翎卿这个人,穷则战术穿插,富则火力覆盖,但他显然喜欢火力覆盖胜过于喜欢战术穿插,这才穿插了一次,就觉都睡不着了,心心念念爬起来修炼。 系统想起从前听过的一个地狱笑话,在反派的世界里,全世界大概就分四种人,前辈,身后站着前辈的小友,道友,还有蝼蚁。 到了翎卿这里,分的就更明晰了,直接分为两类。 自他之下众生平等,自他之上……他是不会允许有人在他上面的,要么杀了对方,要么超过对方,非要让对方也加入人人平等的行列之中不可。 但那关它一个连宿主都绑错了的系统什么事呢? 翎卿不睡它先睡了。 翎卿给自己换衣服,腰带系到一半,动作缓缓停下,在心里问:“你认识亦无殊吗?” 在他丹田内,扎根在那的莲花从黑莲化为人,一头乌发曳地,黑红色的眸子轻轻眨了眨,“认识。” 翎卿直截了当:“他是什么东西?” 莲花答:“你不是都猜到了吗?” “我想听你说。” 这句话不知怎的,让莲花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语气也随之轻快,“神啊,他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神,你也可以理解为,天道。” “神怎么会在这里?”翎卿问。 还掺和进这些事,或者说,这也是系统背后的人的安排,亦无殊本身就是百里璟的金手指之一? “不知道,我死了很久了,很多事情都忘掉了。”莲花摇头。 “他是来找你的吗?” “不是,他应该认不出我,认出了也不会管我,”莲花说,“但那只鸟……如果它是我想的那个东西的话,那它应该是来找我的,它可能从你身上闻到了我的气味。” “你和亦无殊是敌人?” “不是,”莲花小声说,“但我很讨厌他。” “哦?”翎卿来了点兴趣,“为什么?” “正邪不两立。” “听不懂。” “……打不过。” “……” 翎卿理解了。 莲花皱了皱鼻子,强调:“我说的是以前,以前我打不过他,现在未必了。” 翎卿搭着竹椅扶手,在窗边坐下,和风徐徐,吹拂在他身上。 他阖下眼,指尖轻轻点着扶手。 莲花也没变回去,歪头观察他,半晌冷不丁问道:“你是在想,怎么从我这里得到力量吗?或者说,把我的力量占为己有?” “怎么,不行?”翎卿也不遮掩,“你自己跑来住在我身体里,难道不该给点房费吗?” 修炼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天赋之下,就是时间。 可他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莲花想了想,好奇问:“我要是给你,那我是不是就算是你老师?” 翎卿敲扶手的手指一停。 “不算,”他说,“我讨厌有人给我当老师,以前的就够烦了。” “哦,”莲花有点失落,蹲下来抱住自己膝盖,下巴放在膝盖上,“那我不教你。” 翎卿:“你不给我就自己练,练不起来打不过亦无殊,死了你别怪我。” “……”莲花欲言又止,想提醒他自己已经死了,但最后只叹了口气,“我的力量和你现在修炼的功法不一样,会毁掉你身上的神骨。” 翎卿修炼的功法不是正统魔修,魔功和神骨不容,魔尊垂涎他这一身神骨,怎么可能容他乱来,特地给他找了正统修炼功法。 翎卿倒不在意自己修炼的功法是正是邪,正不正统。 他只在意自己够不够强。 放松搭在竹椅扶手上的手指许久未动。 微风拂起垂落的衣袖,鲛纱磨在手腕上,留下一阵细微的痒。 他坐的地方位于光影分界处,头脸都露在阳光之中,感觉到那阳光轻纱般落在脸上,带来一阵暖意融融,隔着薄薄的眼皮,初晨的日光照得眼前一片鲜红,自腰往下却好似浸在泥水里,阴冷寒凉,冰寒沁骨。 这一片偏僻,鲜有人来,闭上眼后,清风穿林打叶的簌簌声,鸟雀的鸣叫、满池莲花弥散出的清香,都在感知中无限放大。 莲花观察他,觉得他看起来有点像孤立雨中的鹤。 洁白,湿漉,无悲无喜。 许久,翎卿半睁开眼,声音好似飘在雾里的雨丝,听不出情绪,“会比现在更强吗?” “我能给你的,不会比他差,”莲花说,“或许还会比他更强。” “那行。” 他答应的太利落,莲花疑惑,“你不怕我骗你吗?” 他强调:“我可以毁了你的神骨,再趁机夺取你的身体,就算不这样,我也可以侵蚀你的心智,把你变成我的傀儡。” “无所谓,”翎卿说,“仇人的仇人就是朋友,你要抢也可以,回头把百里璟那些人杀了就行,正好省得我亲自动手了。” “……”莲花反应过来,“你试探我?” 他还以为翎卿就是和他闲聊,最多暗地里再打探一下亦无殊的消息…… 结果翎卿压根不关心这个,翎卿跟他聊了半天,重点就一句话—— 你俩有仇吗? 有啊? 那太好了,现在我们就是朋友了。 莲花心情复杂。 他都这么真诚了。 “你去哪?”莲花疑惑地看他披衣起身。 “去找教习请假,三个月后是镜宗的入门考核,万宗大比也在那几天,两件事撞在一起,入门考核十有八九会提前,也就是说,我参加考核之后,还来得及参加大比。”翎卿把兔子提溜起来,随意塞进袖子,“这三个月我要闭关,就不去上课了。” 反正这课也没什么用。 他之前没把入门考核这等微末事情放在心上,也就没在意,现在想来,在他们正式通过考核之前,镜宗不会真的教他们什么有用的东西。 那就没必要去了。 莲花的表情更怪了。 “你打教习都不眨眼,居然会请假?” 他眼睛亮晶晶的,“好乖。” “……”翎卿说,“闭嘴。” - 掌门躺下不足半个时辰,又被人晃了起来,脑子还是停摆的: “……百里璟不顾长老阻拦,跑魔域救人去了?” 他怀疑自己在梦游。 前来传话的是掌门身边专门负责侍奉掌门的记名弟子,忧心忡忡道:“几位长老已经去追了,不知道能不能追上。” 说起来沐青长老也是后悔。 因着李渡水苦苦哀求,她也不愿把事情闹大,出来时就只带了李渡水这一个弟子,还把宗门前巡逻看守的弟子调到了其他地方,免得动静太大,把戒律堂招来。 偌大一个镜宗,就只有她们师徒二人去拦。 那位晋国皇子突然到来,再放信号通知其他长老已经来不及了,马车里的人看着,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疾言厉色地呵斥他们,希望这群小王八羔子能知一回好歹。 谁知…… 等其他长老火急火燎地赶来,已经看不见踪影了。 “追什么?”掌门有气无力地摆手,“去了就去了呗。” 弟子还是不放心,“那可是魔域啊。” 他生怕这些师弟出去的时候还是一个一个地出去,回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块一块地被长老装箱带回来了。 “就算是魔域那也是他自己要去的,”掌门说,“他都那么大个人了,再说沐青不是都告诉他有多危险了吗,他非要去,我有什么办法?他的腿又不是长在我身上,还是说咱们宗门不是什么只准进不准出的邪恶组织?” 他端起床头的水喝了口。 “修仙一途,向来道阻且长,虽然可以求得长生,但也不是就完全高枕无忧了,生老病死,人人都逃不过,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要是阎王让他们三更死,天灾伤痛这些,我还能想办法救一救,但这是他们自己做的决定,就自己承担后果好了。” 好吧,弟子表示受教。 “沐青长老说要来向您请罪,现在在外面候着,您要见她吗?” 掌门脑子还迷糊着,“她请什么罪?” “沐青长老说,她承您看重,把弟子都交到她手中,一直以来也都兢兢业业……” “停,”掌门痛苦扶额,“说重点。” 弟子犹豫片刻,低声把宗门前那几个弟子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长老说,教不严,师之惰。这些弟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是她的疏忽,不够重视弟子的品行教导,特来请罪。” “确实言行不端,”掌门清醒过来,放下茶盏,缓缓说,“让沐青回去反省吧,还有那些弟子,他们要是还能回来,其他弟子一律到戒律堂受罚,那个叫张旭之的,逐出宗门。镜宗庙小,容不下此等目无尊长的弟子,让他另寻高就吧。” 弟子听得心惊肉跳,逐出宗门可是非常严重的惩罚了,仅次于当场诛杀,仅仅是发了几句牢骚,就逐出师门…… 他觑了眼掌门的脸色,低头应是。 “近些年来,宗门里犯错的弟子好像越来越多了。”掌门说着暴怒起来,“狗日的一天天给老子找事,自从老子当了这个破掌门,就没有一天睡醒的,烦不烦啊!不抓两个典型,真以为我死了是不是?” 弟子嘴角抽搐,强行压下,在心里为不幸撞在掌门刀口上的师弟点了根蜡,踌躇着说:“还有一件事……” 掌门深吸一口气,“说!” “您之前关照的那个弟子,就是刚入门的那一个,他方才去找教习请假,说……他后三个月就不听课了,要在他的住处闭关。” 掌门一腔怒气没了着落,挠了挠头,迷惑道:“他不是刚入门吗,闭什么关?” “他说他要突破了。”弟子这话说得简直牙疼。 “哦,突破……突破好啊……”掌门欣慰点头,又蓦地顿住,一字字重复,“……突破?” “对。”弟子表情比他还凝重。 掌门扒拉开头发:“等等,你让我捋一捋,他打秦卓的时候是不是说过,他元婴来着?” 弟子沉重点头。 “所以他突破就是……出窍?”掌门痴呆。 他一骨碌爬起来,满地找鞋,一边找一边扭头问:“他入门登记的年龄多少来着?” “十八。”弟子更沉痛了。 他早就问过负责新弟子教习的几位执事,震惊到这会儿还没消化。 “哦,”掌门放下鞋子,好一会儿才得出结论,“我还没睡醒。” 他倒头就睡,“好了你出去吧,我要睡了。” “诶?什么?等等……”弟子不敢再晃他,急忙想问清楚,“师尊,那假还批不批啊?” “批呗,他要闭关就让他去闭,三个月后突破不了……哈欠……就让他……把课给我……补……起……来……” 最后一个字话音还没落,掌门手一撒,睡死过去了。 18、反将一军 大概是上苍保佑,也或许是谢斯南一路丢的那些信号起了作用,怜舟桁认出他的身份,同样不愿意与晋国皇室为敌,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看到信号赶来的人把他和百里璟救了下来。 两人灰头土脸被送回了楚国。 之所以不回镜宗,完全是百里璟不敢面对宗门长辈。 谢斯南同样抹不开面子,出来的时候有多硬气,现在死了这么多人,他就有多丢脸。 他计算的很好,三个月后是万宗大比,而他们需要时间养伤,也需要时间处理这件事情,三个月刚刚好。 等到三个月后风头过去,他们养好伤,经由两国皇室和镜宗交涉,把这件事情抹过去,再回镜宗,正好还能赶上万宗大比。 等他千算万算,还是漏了一件。 张旭之没死。 怜舟桁出手时,奈云容容就混在队伍里,顺手把他救了下来。 虽然不知道留他一命有什么用,但殿下的命令就得照做,她草草处理过张旭之的伤势,就撵一条狗一样把他撵走了。 张旭之心头情绪复杂难言。 他一心要护着的人,在关键时刻要舍弃了他逃命,而对他下了死手的人,反而救了他。 不过这情绪没能持续多久,等到他花了两个月养好伤,再千辛万苦赶回镜宗,就全然化作了愤怒。 ——掌门竟然要将他逐出宗门! 这话是一个和他关系好的师兄带给他的,张旭之不敢露头,一怒之下,转而去了楚国。 好不容易借着镜宗弟子的令牌见到百里璟,不等他发怒,就发现百里璟脸上扣着半块面具,将整个额头遮挡起来。 百里璟也看到了他,惊呼一声:“张师兄,你没死?” 他想都没想,就扑上来抱住了张旭之,小脸埋在他怀里,泪如雨下: “太好了,太好了!” 张旭之愣住了。 百里璟从没对他这么好过,他一时间还有些手足无措。 百里璟丝毫不察他的怒火似的,急切地查看他身上有没有受什么伤。 张旭之想起面前这人狠心抛弃他的场景,猛的一把把他推开。 “你装什么?!” 他恶狠狠地说:“怎么?我没死你很失望吗?” “不是的师兄!”百里璟委屈极了,拼命摇头,“我怎么会这么想呢?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派人找你们,你活着怎么现在才来见我?” 张旭之冷笑,“我受着伤怎么敢来,来找你再送我去死一次吗?” “你……你真的误会我了!”百里璟朝前走了一步,小脸梨花带雨,哽咽着解释,“从一开始我就没想去的,你不是都听到了吗?我根本就没有想让你们去冒险,要不是那个魔头——要不是他跟踪我们,我们根本不会遇到这样的危险!” “那又如何?你不还是丢下我们逃命了吗?还让谢斯南拿我们挡刀。” 张旭之厌恶地看着他。 “师兄,你还不明白吗?重点根本就不是这个,”百里璟着急地说,“而是有人把我们的行踪泄露给了他!” 他吸了吸鼻子,攥紧拳头。 “那件事是我的错,我太害怕了,没能及时阻止谢师兄,我向你道歉,你要什么补偿都可以,但是,我不能让你就这样认错了真正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张旭之愣住。 百里璟说:“你忘了吗?我们这次出来,还有谁知道我们的行踪?” 张旭之下意识回忆:“长老,还有去向长老通风报信的李渡水……不不不,他们不会这样做,就算是李渡水,也不可能这样害你,那就只有……” 张旭之脸色阴沉下来,心里的怨毒一下转移了方向,翻涌出毒汁,咬牙切齿说出那个名字: “微生长嬴!?” ——翎卿在登记簿上留下的假名。 百里璟垂下头,衣领口下露出细细柔柔一节脖梗,再伤心无助不过的模样,手指绞着衣摆: “我真的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或许是在入门那天,我想抢他的名额……这件事情确实是我错了,但我也向他道歉了,我没想到,他还是……” 说着已是哽咽,不断擦着眼泪,“对不起,师兄,都是我连累了你们,对不起……” 张旭之自少年时就喜欢他,哪能看他这么哭,只是还放不下心结,硬起心肠没有安慰他,语气却不由得放缓: “别哭了。” 百里璟哭得更难过了,泪珠子一串串往下掉,擦都擦不干净。 张旭之终于认输,上前把他揽在怀里,硬邦邦地说:“我又没有怪你,你哭什么?好了好了,你伤还没好,先回去休息。” “那你呢?”百里璟攥住他领口的衣服,仰起一半泪痕未干的精致小脸。 “当然是去找那个人算账!”张旭之面孔扭曲,“把我们害成这样,还害的我被逐出师门,他难道还想高枕无忧吗?” “逐出师门?”百里璟捏紧衣袖,“怎么会这样?” 张旭之不甘地紧握拳头,“我顶撞师长……” “那也不是你的错呀!”百里璟急切地为他辩白,末了深吸口气,坚定道,“师兄,你别怕,等我养好伤,我就回宗门,亲自和掌门求情,不会就这样让你离开的!” 张旭之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当然不是看百里璟哭两声就把前尘往事都忘记了。 但他有求于百里璟。 除了百里璟,现在没人能帮他。 - 张旭之又回了镜宗,他还没背正式逐出宗门,腰牌还有用,现在这样,也顾不得会不会留下记录了。 他自然是找不到翎卿的。 翎卿还在闭关。 不过他见到了翎卿住处的另一个“人”。 莲花手撑着栏杆,坐在莲花池边上的水榭吹风,闻声转头。 见到来人,他随手捏了个法诀,把自己眉目间的细微之处修得和翎卿一模一样。 两人都是高挑瘦削的少年模样,再隔着一段距离,对于不熟的张旭之而言,完全看不出两人的区别。 “微生长嬴!你好得很啊!”张旭之一见面就赤红了眼,恨不得生啖他的肉,厉声质问他,“不过是一点小摩擦,你竟然连勾结魔域的人这种龌龊事都做出来了!你等着,我把这件事情上报给掌门,到时候可就不是逐出师门这么简单了,非得让你尝尝问罪钉的滋味不可!” 问罪钉可不比鞭刑和监禁这些寻常惩罚温和,那是直接打进手脚和脊椎的骨头里,行刑的人下手再狠一点,能把人手脚的骨头和筋一起废了,从此沦为废人。 说着他就想来抓翎卿,“走,跟我去见掌门!” 莲花动动手指,把他击退出去,正要说话,耳边传来细若蚊蝇一道传音。 ——翎卿的声音。 “方屿舟。” 他只说了三个字。 这是百里璟带回来的那个乞丐的名字。 莲花眉心松开,小腿一荡,藕白足尖挑起一串水花,没正眼看对面一身狼狈的人,目光只从眼尾流泻出去,天真妖异混在一起,糅出十二分的轻慢: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还装是吧?我们要出去这件事,除了你,就只有宗门内的师兄弟知道,难道你是想说是同门出卖了我们吗?你觉得可能吗?” 张旭之冷笑,“只有你!” “真是蠢,”莲花嗤笑了下,眼神轻傲,“你的脑子是用来装饰的吗?” “你!”张旭之气极反笑,“哦,跟我嘴硬是吧,那你倒是说说你的高见——你说说看,还有谁会做这种事?” 莲花轻笑出声。 “当然是,”他唇角挑起,“给百里璟出主意的人啊。” “什么出主意?” “鼓动一群人来我这里闹,害的我被骂,还能故意拖延时间等长老去拦他,可惜没料到自己还有一个‘大靠山’,长老没能拦住——没料错的话,他半路又想办法拖延了吧,或者干脆就找借口想要返回来不去,”莲花两手撑着栏杆,俯下身,极具压迫性地盯着他的眼睛,“你觉得,这是你善良可爱的小师弟能想出来的主意吗?” 全被他说中了。 张旭之心头一颤,“你想说什么?” “在你们出发之前,掌门曾经下令,将百里璟违反宗规带进来一个小乞丐逐出去,但我观察了一段时间,可没见他又到街上去要饭。” 莲花漆黑的眸子锁定他,瞳孔深处泛出微不可见的血色,嗓音轻柔得足以蛊惑人心: “你猜猜,他在哪呢?” 张旭之头脑一轰。 祸水东引,翎卿早注意到了这件事,只是一直没说,就是留在这。 对于那些对他心怀恶意、暗地里藏着准备给他一击的人,他是一定会不择手段、且不死不休地打击对方,直到对方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 “我得罪过的人不少,但最近得罪的还真没几个,除了他就只有那位姓秦的执事,但我看那位姓秦的执事,耿直有余,可不像有这么婉转歹毒的心肠,只有那种憋着坏,藏在暗处的人……”莲花充满暗示性地一顿。 张旭之彻底哑了。 “你那小师弟只是告诉你们,他不愿意让你们受伤,所以才要返程是吧?”莲花坐回去,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怜悯道,“但他一定没有告诉你,或者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你们一旦无功而返,他这番欲拒还迎的功夫可就白做了,他的名声一样受损,他能放弃,他身边那位护花使者愿意吗?” “他一定会用你们的命,去成全百里璟的名声。” 张旭之拼命想要反驳,却一个字说不出来。 因为这是事实。 谢斯南已经这么做了。 “去你小师弟的屋子里看看吧,”莲花素白柔软的指尖在他肩膀上一搭即收,“你会知道答案的。” 18、反将一军 大概是上苍保佑,也或许是谢斯南一路丢的那些信号起了作用,怜舟桁认出他的身份,同样不愿意与晋国皇室为敌,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看到信号赶来的人把他和百里璟救了下来。 两人灰头土脸被送回了楚国。 之所以不回镜宗,完全是百里璟不敢面对宗门长辈。 谢斯南同样抹不开面子,出来的时候有多硬气,现在死了这么多人,他就有多丢脸。 他计算的很好,三个月后是万宗大比,而他们需要时间养伤,也需要时间处理这件事情,三个月刚刚好。 等到三个月后风头过去,他们养好伤,经由两国皇室和镜宗交涉,把这件事情抹过去,再回镜宗,正好还能赶上万宗大比。 等他千算万算,还是漏了一件。 张旭之没死。 怜舟桁出手时,奈云容容就混在队伍里,顺手把他救了下来。 虽然不知道留他一命有什么用,但殿下的命令就得照做,她草草处理过张旭之的伤势,就撵一条狗一样把他撵走了。 张旭之心头情绪复杂难言。 他一心要护着的人,在关键时刻要舍弃了他逃命,而对他下了死手的人,反而救了他。 不过这情绪没能持续多久,等到他花了两个月养好伤,再千辛万苦赶回镜宗,就全然化作了愤怒。 ——掌门竟然要将他逐出宗门! 这话是一个和他关系好的师兄带给他的,张旭之不敢露头,一怒之下,转而去了楚国。 好不容易借着镜宗弟子的令牌见到百里璟,不等他发怒,就发现百里璟脸上扣着半块面具,将整个额头遮挡起来。 百里璟也看到了他,惊呼一声:“张师兄,你没死?” 他想都没想,就扑上来抱住了张旭之,小脸埋在他怀里,泪如雨下: “太好了,太好了!” 张旭之愣住了。 百里璟从没对他这么好过,他一时间还有些手足无措。 百里璟丝毫不察他的怒火似的,急切地查看他身上有没有受什么伤。 张旭之想起面前这人狠心抛弃他的场景,猛的一把把他推开。 “你装什么?!” 他恶狠狠地说:“怎么?我没死你很失望吗?” “不是的师兄!”百里璟委屈极了,拼命摇头,“我怎么会这么想呢?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派人找你们,你活着怎么现在才来见我?” 张旭之冷笑,“我受着伤怎么敢来,来找你再送我去死一次吗?” “你……你真的误会我了!”百里璟朝前走了一步,小脸梨花带雨,哽咽着解释,“从一开始我就没想去的,你不是都听到了吗?我根本就没有想让你们去冒险,要不是那个魔头——要不是他跟踪我们,我们根本不会遇到这样的危险!” “那又如何?你不还是丢下我们逃命了吗?还让谢斯南拿我们挡刀。” 张旭之厌恶地看着他。 “师兄,你还不明白吗?重点根本就不是这个,”百里璟着急地说,“而是有人把我们的行踪泄露给了他!” 他吸了吸鼻子,攥紧拳头。 “那件事是我的错,我太害怕了,没能及时阻止谢师兄,我向你道歉,你要什么补偿都可以,但是,我不能让你就这样认错了真正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张旭之愣住。 百里璟说:“你忘了吗?我们这次出来,还有谁知道我们的行踪?” 张旭之下意识回忆:“长老,还有去向长老通风报信的李渡水……不不不,他们不会这样做,就算是李渡水,也不可能这样害你,那就只有……” 张旭之脸色阴沉下来,心里的怨毒一下转移了方向,翻涌出毒汁,咬牙切齿说出那个名字: “微生长嬴!?” ——翎卿在登记簿上留下的假名。 百里璟垂下头,衣领口下露出细细柔柔一节脖梗,再伤心无助不过的模样,手指绞着衣摆: “我真的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或许是在入门那天,我想抢他的名额……这件事情确实是我错了,但我也向他道歉了,我没想到,他还是……” 说着已是哽咽,不断擦着眼泪,“对不起,师兄,都是我连累了你们,对不起……” 张旭之自少年时就喜欢他,哪能看他这么哭,只是还放不下心结,硬起心肠没有安慰他,语气却不由得放缓: “别哭了。” 百里璟哭得更难过了,泪珠子一串串往下掉,擦都擦不干净。 张旭之终于认输,上前把他揽在怀里,硬邦邦地说:“我又没有怪你,你哭什么?好了好了,你伤还没好,先回去休息。” “那你呢?”百里璟攥住他领口的衣服,仰起一半泪痕未干的精致小脸。 “当然是去找那个人算账!”张旭之面孔扭曲,“把我们害成这样,还害的我被逐出师门,他难道还想高枕无忧吗?” “逐出师门?”百里璟捏紧衣袖,“怎么会这样?” 张旭之不甘地紧握拳头,“我顶撞师长……” “那也不是你的错呀!”百里璟急切地为他辩白,末了深吸口气,坚定道,“师兄,你别怕,等我养好伤,我就回宗门,亲自和掌门求情,不会就这样让你离开的!” 张旭之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当然不是看百里璟哭两声就把前尘往事都忘记了。 但他有求于百里璟。 除了百里璟,现在没人能帮他。 - 张旭之又回了镜宗,他还没背正式逐出宗门,腰牌还有用,现在这样,也顾不得会不会留下记录了。 他自然是找不到翎卿的。 翎卿还在闭关。 不过他见到了翎卿住处的另一个“人”。 莲花手撑着栏杆,坐在莲花池边上的水榭吹风,闻声转头。 见到来人,他随手捏了个法诀,把自己眉目间的细微之处修得和翎卿一模一样。 两人都是高挑瘦削的少年模样,再隔着一段距离,对于不熟的张旭之而言,完全看不出两人的区别。 “微生长嬴!你好得很啊!”张旭之一见面就赤红了眼,恨不得生啖他的肉,厉声质问他,“不过是一点小摩擦,你竟然连勾结魔域的人这种龌龊事都做出来了!你等着,我把这件事情上报给掌门,到时候可就不是逐出师门这么简单了,非得让你尝尝问罪钉的滋味不可!” 问罪钉可不比鞭刑和监禁这些寻常惩罚温和,那是直接打进手脚和脊椎的骨头里,行刑的人下手再狠一点,能把人手脚的骨头和筋一起废了,从此沦为废人。 说着他就想来抓翎卿,“走,跟我去见掌门!” 莲花动动手指,把他击退出去,正要说话,耳边传来细若蚊蝇一道传音。 ——翎卿的声音。 “方屿舟。” 他只说了三个字。 这是百里璟带回来的那个乞丐的名字。 莲花眉心松开,小腿一荡,藕白足尖挑起一串水花,没正眼看对面一身狼狈的人,目光只从眼尾流泻出去,天真妖异混在一起,糅出十二分的轻慢: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还装是吧?我们要出去这件事,除了你,就只有宗门内的师兄弟知道,难道你是想说是同门出卖了我们吗?你觉得可能吗?” 张旭之冷笑,“只有你!” “真是蠢,”莲花嗤笑了下,眼神轻傲,“你的脑子是用来装饰的吗?” “你!”张旭之气极反笑,“哦,跟我嘴硬是吧,那你倒是说说你的高见——你说说看,还有谁会做这种事?” 莲花轻笑出声。 “当然是,”他唇角挑起,“给百里璟出主意的人啊。” “什么出主意?” “鼓动一群人来我这里闹,害的我被骂,还能故意拖延时间等长老去拦他,可惜没料到自己还有一个‘大靠山’,长老没能拦住——没料错的话,他半路又想办法拖延了吧,或者干脆就找借口想要返回来不去,”莲花两手撑着栏杆,俯下身,极具压迫性地盯着他的眼睛,“你觉得,这是你善良可爱的小师弟能想出来的主意吗?” 全被他说中了。 张旭之心头一颤,“你想说什么?” “在你们出发之前,掌门曾经下令,将百里璟违反宗规带进来一个小乞丐逐出去,但我观察了一段时间,可没见他又到街上去要饭。” 莲花漆黑的眸子锁定他,瞳孔深处泛出微不可见的血色,嗓音轻柔得足以蛊惑人心: “你猜猜,他在哪呢?” 张旭之头脑一轰。 祸水东引,翎卿早注意到了这件事,只是一直没说,就是留在这。 对于那些对他心怀恶意、暗地里藏着准备给他一击的人,他是一定会不择手段、且不死不休地打击对方,直到对方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 “我得罪过的人不少,但最近得罪的还真没几个,除了他就只有那位姓秦的执事,但我看那位姓秦的执事,耿直有余,可不像有这么婉转歹毒的心肠,只有那种憋着坏,藏在暗处的人……”莲花充满暗示性地一顿。 张旭之彻底哑了。 “你那小师弟只是告诉你们,他不愿意让你们受伤,所以才要返程是吧?”莲花坐回去,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怜悯道,“但他一定没有告诉你,或者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你们一旦无功而返,他这番欲拒还迎的功夫可就白做了,他的名声一样受损,他能放弃,他身边那位护花使者愿意吗?” “他一定会用你们的命,去成全百里璟的名声。” 张旭之拼命想要反驳,却一个字说不出来。 因为这是事实。 谢斯南已经这么做了。 “去你小师弟的屋子里看看吧,”莲花素白柔软的指尖在他肩膀上一搭即收,“你会知道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