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只忠犬从天而降》
1. 001
眼下正是盛夏,草木葱茏。
挤挤挨挨的绿色从眼下一直铺展到远方,深一块,浅一块,看多了,平白叫人觉得吵得慌。
又或者是那无处不在的夏蝉一声接一声叫得太过频繁单调,
给本就沉闷的天气又添了十分的烦躁——
这总归不是个能让人平心静气的季节。
然而,所有的浮躁都在木屋前悄然止步。
透过敞开的木窗,有一白衣的少女安静坐在窗边,眼眸低垂,手腕轻移,似在写着什么东西。
沾了墨的笔在纸上勾出最后一笔,路遥提起手腕,顺势收力,略略看一眼新鲜出炉的药方,满意地点了点头,取过镇纸压在药房上,慢慢等墨迹晾干。
夏日的风又沉又闷,吹得再勤也不会带来半分凉爽的感觉,
路遥从风中嗅到了一丝水汽,她浣洗笔头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望向远方的天际。
万里晴空不知何时聚起层层阴云,黑压压堆积在天边,遮蔽日光——
它们是风暴的先遣兵,昭示一场骤雨即将来临。
路遥皱紧了眉,再没有先前的悠闲,也顾不上什么毛笔,急急忙忙把窗户合拢,从角落里找出药篓背好,又屋里翻出斗笠和蓑衣,一边往外面跑一边胡乱把它们披在自己身上。
暴雨将至,山林也与常日不同。
照不进阳光的深山本就幽暗,嶙峋的矮木扭扭曲曲,好像随时都会有吃人的鬼怪从阴影之中窜出来取人性命,
积云之下,仅有的微光迅速消散,于是那重重树影都显露出更加狰狞的姿态,山林仿佛真的成骇人的鬼蜮,要将误入之人吞噬殆尽。
路遥十步并做一步,飞速穿梭在林中,蓑衣随着她的动作扬起一道黑色的弧线。
隆隆的闷雷一声声迫近,路遥拉了拉斗笠,步伐更快了一些。
由不得她不着急。
前些日子,她偶然在树林深处找到了一株十分罕见的药草白石兰花,只是尚未成熟,还不到可以摘取的时候。
这些天来她小心看护,就担心错过采摘的最好时机。
这一场雨兜头淋下来,只怕她这段时间的功夫就全白费了。
沿着已经走熟了的林中小道一路前行,路遥成功赶在暴雨之前到了地方,拨开拦路的枝桠,往前走了两步,随即停下了脚步,眸光一凝。
本该人迹罕至无人造访的“林中宝地”居然出现了别的“访客”。
白石兰花性喜阴冷潮湿,生长过程中却又需要足量的日光照耀。
路遥发现的白石兰花生长在一座高耸的悬崖下,草木旺盛的地方湿气极重,刚好满足草药的需求,而每当正午时分,太阳升上高天,阳光会透过山崖和灌木之间的缝隙照进昏暗的山林,将将好落在白石兰花上,确保其光照充足。
而今,一个身材高大一身黑衣的青年安静地趴伏在白石兰花生长的位置,不知生死,堆叠在地面的枯叶曾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他的周围尽是些被压断压折的残枝败叶,将目光向上移,很轻易就能在山崖上找到些许被砸出来的痕迹。
路遥是一名医师,对血的气味十分敏感,隔了数丈远,依旧闻到了空气中混杂在草木气息之中的那一缕血腥味,
再粗略估算一下山崖的高度,
这位从天而降的“访客”只怕伤得不轻。
看着眼前的一片狼籍,路遥微皱起眉,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头微微颤动,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这人一副伤重要死的样子不全是因为从崖上摔下来。
蔽体的黑衣从后背撕裂开一道极长的口子,几乎要把人切成两半,划开的裂缝被和着血的泥糊了一层,看不太真切,
不只是后背,大腿、胳膊、侧腰……凡是足以致命的地方都有或大或小的划伤,伤口滴滴答答往外渗着血,直叫人怀疑黑衣人会不会就这样流干了血而死去。
路遥抿紧了唇,缓步上前。
可受了这样重的伤,又从悬崖坠落,他还活着。在察觉到陌生的气息靠近之时,仿佛陷入昏迷之人竟然身体轻轻颤动,似要强行醒转——
能做到这般,此人绝非善类。
那么,救,还是不救?
路遥默默垂下眼帘。
选择不救,无疑是最省心省力的做法,她大可就此转身离开,权当今日不曾进山林,更不曾见过什么人。
只是……此地偏僻,几无人烟,纵使这人命再硬,一场暴雨之后,那便是阎王亲自发请柬,断然不会留活路。
若是救人……
眼看这人的气息逐渐微弱,短促的挣扎耗尽了为数不多的气力,呼吸时断时续,眼看无以为继。
算了吧,白衣的少女神情淡漠,敛眸收回探查伤势的手。
若说可怜,这世上无论何时都少不了可怜人,不缺这一个,再者,伤成这样,救也不一定能救活,何必费这个心力、
起身的瞬间,微弱的拉扯感觉从衣角传来。
路遥动作一顿,顺着力道传来的方向低头望去。
大约是方才离得近了些,衣摆落在地上,沾了泥水,不知何时被拼力挣动的人压在了手下。
说不上多重的力道,只消稍稍使上一点力道便能将衣摆抽出,却叫路遥怔在了那儿。
隆隆的雷声自天边炸响,一波接着一波,层层俯掠过山野,似擂响的战鼓,掀动风云,
暴雨将至——
快没时间了。
路遥咬了咬牙,飞快的转回身去,摇摆不定的天平被彻底掀翻。她复又俯下身去,从袖中摸出一粒药丸,一手掰过黑衣人的脑袋,捏着他的两颌逼他张开嘴,另一只手趁机把药丸塞进去,再合拢他的下巴,点了几处穴位,逼他把药丸吞下去。
药效立竿见影的好,将死之人犹如风中残烛般的生机立刻稳了下来,至少不用担心他死在被救的途中。
路遥探了探他的脉搏,手掌贴着他的后心渡过去一股内力稳住心脉,随后解开蓑衣罩在伤患的身上,尽力避开伤口把人捞到背上。
习武之人有内息护体,力气较寻常人会稍大一些。
然而路遥不精于武艺,一身粗浅的内力只是勉强够用,想要把一个体格健硕的成年男子从山林深处搬到山外的木屋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这个人还处于无意识之中时,难度更是暴涨了不止一星半点。
既下定决心,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路遥稳住身体,提起一口气,踩着阵阵沉闷的雷声,咬牙走过十几里地,把自己和重伤患带回了家。
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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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前后脚,瓢泼的大雨从天而降,伴着惊雷不遗余力地冲刷过大地。
幸好,路遥心有余悸地关紧门窗,泼天的雨被厚实的门挡在屋外,只在撞上坚实的屋梁时发出哗哗的声响,
幸好老天总算没有太过绝情。
上天有好生之德,留下这一线生机,能否抓在手中,仍需十分的人力,
幸好,路遥自认是个医术尚可的医师,绝不会叫这生机白白从手上溜走。
扔掉碍事的蓑衣和草帽,匆匆把人安置在榻上,路遥在药房转过一圈,争分夺秒收揽可能用到的东西,
曲针、桑皮线、金创药、生息丹、纱布……好在其中多是些药箱常备的药物,唯有缝合伤口的针线不常用,翻找起来多花了些许时间。
一切准备就绪,路遥探了探黑衣人的脉搏,再一次喂了一颗生息丹。她双眸微闭,缓缓吐出一口气,再睁眼时,已不见赶路的疲惫,眼底一片清明。
黑衣人伤得很重,单单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渗出的血已经在素净的床单上晕出一片深红。满身伤口中最紧要也是最严重的就数身后的刀伤。
待清理干净伤口的泥污便能清晰地看到,长且深的刀伤横贯整个背部,裂开的伤口呈现出诡异的粉红肉色,边缘因失血过多而微微泛白,向里几乎能看到肉下白骨。
这样的伤势,寻常包扎的法子根本起不了作用,必须从里到外将伤口一层一层细细缝合起来。
点灯,净手,穿线,落针,路遥的手丝毫不见颤抖,每一个动作都稳如泰山。灯火炙烤过的曲针带着桑皮的白线在皮肉间穿梭,在烛火下泛出银白的冷光。
焰火摇曳,寸许长的银蜡随时间流逝而一点一点燃至尽头,来也匆匆的骤雨去也匆匆,隐约可闻的雨声不知何时销声匿迹,躲雨的虫还没来得及重振旗鼓,屋外唯余一片空白。
再然后,初升的旭阳跃然于天际,灿金的光芒轻易便刺破肆虐了一夜的黑暗,早起的鸟儿飞上枝头,就着升腾水汽婉转长吟,沉寂了整晚的山林渐次醒来。
路遥对这些全无知觉,整个人都浸在浓到几欲窒息的血腥气中,麻木又清醒地处理黑衣人身上密密麻麻堪称可怖的伤,直至收拢最后一处开裂的皮肉,用层层纱布包扎妥当。
片刻不停的忙碌持续了整整一夜,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待到一切都结束之时,僵硬的身体已是隐隐作痛。
路遥长长舒了一口气,伸展双臂活络活络筋骨,忍过一阵头晕目眩望一眼窗外,这才惊觉,眼下竟已是新的一天。
好在该处理的地方都已经妥帖处理,她能做的都已经做完,剩下的一分就只能看运气,和这人的命有多硬。
简略收拾好满地狼藉,路遥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顺手搭上青年的脉搏,想在离开前再确认一次伤患的状况。
凶险杂乱的脉象如今已经平静服帖,虚弱中透出两分沉稳,暂时无虞,而在褪去最初的混乱之后,潜藏其下的隐患随之浮出水面。
指下不该有的晦涩之感叫路遥心头一跳,险些以为又出了什么意外,几次诊断之后忽得恍然,
这不像是伤势有碍,反倒像是中了毒,
药谷的毒。
路遥眸光微凝,漆黑的眼中闪过一缕幽光,
这可真是,缘分不浅啊……
2. 002
昔日鼎盛的药谷一朝没落,徒留一片残垣断壁,流落在外之物不知凡几,许是什么人偶然得到了一份毒方,拿来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往事如云散,再回首,不过徒增烦恼,毫无益处。
即便有心探究,眼下显然不是时候,相比起来路不明的药谷之毒,捡回来的青年情况不容乐观。
这人伤得太重,又从高崖上坠下,伤上加伤,整整一夜的急救不过是让他将将拣回半条命来,仍需悉心照料。
路遥摇摇晃晃地从榻上起身,眼前忽的一黑,脑海中传来一阵眩晕,一时失力,险些一头栽倒下去。
她不得不暂缓动作,狠狠闭上眼睛。
许久不曾如此操劳,她高估了自己的精力,一整晚的凝神专注外加大半天的食水未进,此刻她只感到虚汗透体,心悸乏力,身体透支的厉害。
果然拣回个麻烦来,路遥苦中作乐地苦笑一声,若真这么倒下去,这荒山野岭之间可不会有第二个医师从天而降,救他二人于水火了。
从近旁的暗格里摸出一小块饴糖压在舌下,甜丝丝味道在舌间蔓延,将眩晕缓缓压下。
路遥长舒了一口气,把浸透了血布衾和白纱拿去焚毁,再把曲针白线一一归位,收拾到最后,只剩下从黑衣人身上扒下来的碎的不成样子的黑衣。
看着破碎,提在手上却不似轻飘飘的手感,大约是这衣服上缝了许多暗兜,而衣服的主人又往里面塞了不少东西。
衣服浸透了血又沾了不少泥,破破烂烂无法再穿,可总不能把衣服里的东西一起扔掉,
路遥皱着眉犹豫半晌,干脆把它扔在角落里,等这人醒来再做打算。
清理干净东西,屋中浓厚的血气似乎散去了大半。
依着黑衣人的伤情粗粗开出一张解表清热温气补血的药方,再按照方子抓取草药,斟酌着调整用量,拿着包好的药包去灶房煎药。
离开前,路遥最后朝榻上遥遥望去一眼。
素色的棉褥上,身形修长的青年安安静静地趴卧在被褥之间,睡得很沉。她在这屋里来来去去,免不了会弄出些许动静,却不曾惊动他哪怕一下。
大约是不会出什么事情。
这么想着,路遥小心掩好了门。
把切好的药材置入水中浸泡半柱香,随后用大火将水烧开,煮沸之后改为小火慢煎,使药性充分融进汤汁,等待的功夫还能顺手熬一碗白粥祭一下五脏庙。
都是些做惯了的事,忙碌地间隙,路遥扇着扇子顾看火势,不免又想起了被她捡回来的黑衣人。
这人身上有很多伤,不只是那些新鲜还在冒血的、险些要了他命的伤,而是更陈旧、更久远。
惨白的疤痕狰狞地趴伏在残破的躯体上,一如身体的主人般安静而沉默,单路遥能够辨认得出的,就有数道杂乱的鞭痕。时间洗去伤处淋漓的鲜血,而只留下些微凸起的白痕,然而想要留下这样的痕迹,当初必定是皮开肉绽、伤至白骨,除此之外的划伤烫伤、致命的不致命的,不一而足,密密麻麻,几乎遍布每一寸皮肤。
一个人到底要受多少次伤被伤害多少次,才能在身上留下如此之多的烙印?
而在如此多的伤害之后,这个人,他竟然还活着……
是谁家养出来的死士吧。
很久之前,路遥曾听师父说过,为保守秘密,权势显赫或富甲一方的人家会选择培养死士暗卫,专挑不记事的孤儿从小培养,用最严苛的规矩消磨自我,用最繁重的训练锤炼武艺,再用最残酷的刑罚抹去做为人的本能,
如此打磨十载光阴,方才能锻出一柄趁手的兵器,绝对的忠心,绝对的锋利,绝对的趁手。
稀奇的是,花费如此之多的时间和精力,好不容易磨出来的兵器却往往得不到主人的小心爱护,随手折损的不在少数。
归根结底,大约是这些死士不值钱吧。
十载光阴锻出的兵器不止一把,即便折了也可以轻易补上,有谁会去心疼和在意唾手可得的、可以随意替换随时补充的工具呢。
就是不知道被她捡回来的这个又是出自哪家?
凌乱的思绪越飘越远,渐渐不着边际,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越摇越慢,安逸的环境放大了累积的疲倦,路遥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清苦的药香盈鼻,熏得她整个人飘飘悠悠,如在云端,
然后在脑袋重重一点时伴随陡然的失重瞬间惊醒。
“我的粥……我的药!”
路遥匆忙丢开团扇去掀砂锅的盖子,好在药汁尚未熬干,热腾腾的白粥也仅仅只在锅底糊了一层而已。
“……还好还好……”
拿滤网滤去药渣,只剩下冒着热气的黑色药汁,算算时辰,差不多到了该喂药的时候。
小心端着药碗返回药房,还未靠近,便见本该紧闭的木窗大敞,随风发出“吱呀”的声响。
路遥心中陡然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屋前,推门而去。
屋中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再细细一看,墙边的碎布黑衣也消失不见。
把药搁在桌上,她走到窗边仔细查看,很快就找到了凹槽只剩下半截的插栓,在窗檐下还看到了一处不甚明显的擦迹。
不过是煎药的一小会儿功夫,那人竟然就这么跑了……
这可真是、这可真是……
想想昨天从深山到木屋的艰辛跋涉,想想彻夜不眠的辛苦付出,想想煎药时的强撑的困倦,
再看看空无一人还留着余温的床榻和窗前的痕迹,
路遥铁青着脸,胸口一阵剧烈起伏,收紧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实木的窗框几乎被捏到变形。
她咬紧了牙忍了又忍,终是从牙缝里泄出一丝冷笑,“好,好,好……当真……好得很!”
………………
邵衡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意识随着漆黑的海潮起起伏伏,泼天的大雨片刻不曾停歇,仿佛永远都等不到尽头,接天连地的水幕冲刷过整个世界,带来令人战栗的潮湿和冰冷。
半梦半醒间,邵衡奔跑在漆黑的丛林之中,身后的追兵在不断迫近,锋利的箭矢擦过脸侧,浓到近乎于黑的墨绿铺天盖地,从脚下一直延伸向看不到边际的天边,
暴雨,暗器,山林,追兵……
所有的这些交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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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困在这一场雨中,也被困在这一场梦里,漫无目的地逃亡,混沌的脑海中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
快逃……快逃……必须……逃出去……逃出去……逃……
忽然,破空的尖锐爆鸣在身后响起,拉着长长的调子划破空间,转瞬即至。他只来得及躲开致命的一箭,紧接着,后背一阵剧痛炸开,湿热的液体流淌过脊背,
他自悬崖跌下,如同一只断了翅的鸟,无法高飞,只能坠落,模糊又朦胧的视野中,唯有漆黑的人影重重叠叠静立在山崖,冷冷注视着他跌向大地,摔得粉碎。
梦碎的那一刻,邵衡猛然睁开眼睛,伸手探向胸口,
他抓了个空。
邵衡瞳孔骤缩,瞬间提起内息,警惕着防备可能到来的伤害。
屋内除他之外空无一人,
不大的屋子一眼就能收入眼底,靠近墙根处摆了两排不知用途的木头柜子,近旁随意摆放着些形状奇怪的工具,有石制,也有木制,看不出用途。再远一些,采光最好的窗边是一套空置的桌椅,桌上除去一座笔架、一支毛笔、一方砚台外空无一物。
在桌脚不远处的地上,靠近门的角落,邵衡看到了一团被随意丢弃在那里的黑衣。
几乎不用思索,邵衡跳下床,把衣服穿在身上,抬手在胸口处摸到了熟悉的硬物。
幸好,还在!
趁四下无人,他必须尽快快离开。一旦被人发现,以他重伤的身体定然再无逃脱的机会。
门窗紧闭,必定落了锁。邵衡略过插着门闩难以突破的门,径直来到窗前,用所剩无几的内力震断插栓,翻窗而出。
他显然估错了目前的身体状态,如此剧烈的动作下未及落地便觉眼前一黑,整个人跟着恍惚了一瞬。
一瞬的失误,待猛然回神之时,离地面已是咫尺之间。
来不及多做反应,邵衡蜷缩起身体,以肩胛撞在地上,随即顺势滚了两圈,卸下冲力。
纵然再怎么小心,这一番意外难免牵动伤势,尖锐的疼化作一把尖刀,拨开皮肉,直插心口。
“唔……”
突如其来的强烈刺激让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他咬牙咽下喉咙里翻涌着的痛呼,欲要起身却无力驱动四肢,
亲眼见证自己无力至此,邵衡眼底泛起一丝悲凉,
三天四夜的追杀,层层叠叠的外伤,几近耗干的内力,这副无用的躯体还能支撑多久?难道只能到此为止了吗?
屋漏偏逢连夜雨,未多时,自地面传来规律的轻响,似有人由远及近,正往这边而来,一旦被抓住,等待他的只会是暗无天日永无止息的刑罚。
他不畏惧刑罚,也不害怕死亡——受不住罚的那些早已经成了九尺泉下的一抔黄土,
他不在乎将来,也无所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他只知道,自己绝不能被抓住,
至少现在,绝对不能!
脚步声逐渐迫近,邵衡闭了闭眼,从干涸的丹田强行抽出最后一丝内力。
片刻之后,一股森然凛冽的气势陡然爆发,一放即收,邵衡睁开眼睛,从地上一跃而起,三两下没入丛林,不见了踪影。
3. 003
直到交错的树枝遮挡住视线,邵衡方才停下脚步。
他强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血气,抬眼望着前方重重叠叠看不到尽头的树木,低低喘了口气,背靠树干缓缓滑落。
滞涩的钝痛在身体里流淌,抽走本就不多的气力,不计后果压榨内力的爆发让他得以逃离危险,随之而来的反噬却无异于火上浇油,叫干涸的经脉阵阵抽痛。
若是全盛状态,他大可以踩着树枝快速穿过丛林而不惊起一只飞鸟,
若是内息尚存,他也可以提气轻身,轻巧踏过枯叶而不留下一丝痕迹,
可现在,他刚受了重伤,身体疲乏,内力全无,眼前黑一阵白一阵,莫说踏叶无痕,便是让自己保持清醒不晕过去就已经竭尽全力。
一日前的暴雨使得林中积满了水,混着原本就泥泞的枯枝烂泥,前进的每一步都十分艰难。
邵衡抬起手臂按在胸前。
这里有一个暗格,格子里放着一样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还差一点……只差一点……
邵衡咬紧了牙,拼力从这具濒临极限的躯体中压榨出最后一点力气,扶着树干摇摇晃晃地重新站了起来,
眼前墨绿阴暗的树林有过一阵模糊,很快就恢复清晰。
山林之中危机四伏,他支撑不了太久,必须抓紧时间。
透过重重叠叠的树叶,借天上那一轮金乌,邵衡很快分辨清楚前进的方向。
强大的意念或许可以压下肉\体的伤痛,累积的疲惫却好似附骨之蛆,紧紧缠绕在邵衡的身上,
重逾千斤的四肢,逐渐粗重的喘息,难以聚焦的视线……潮湿的空气随着每一次呼吸填充满胸腔,带来几近窒息的感觉,
无处不在的墨绿,无处不在的蝉鸣,遮蔽天日的树丛一层叠着一层,好像一座无限延展的迷宫,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人力终有尽,
在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之后,邵衡脚下被一根枯枝拌了一下,疲惫不堪的身体来不及做出反应,摇摇晃晃地顺着惯性向前倾倒,就这么一头栽了下去,发出“嘭”一声巨响。
受惊的虫蚁争先恐后地逃离,近旁的鸟雀被响声吓了一跳,拍拍翅膀躲到更高的枝上,
邵衡尝试着用手臂撑起身体,然而重击之下,本就勉强的躯体再也无法回应主人的意志,拼尽全力也不过是原地翻了个身。
几次尝试都无果,他不得不放弃原本的打算,暂时休憩片刻。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烟稀少人迹罕至,要是他在没有力气站起来,会不会到死都不会有人发现?奇异的念头幽魂般在脑海中飘过,邵衡为这个想法愣了一下,紧接着无法抑制地呛咳了几下。
泥土腐朽的气味混合草木的味道充斥鼻息,在这片山林中,阳光被隔绝在外,阴冷和黑暗才是永远的主旋律,
邵衡早就见惯了黑暗,然而山林的阴暗和他所熟知的并不相同。
他能看到草丛的阴影中有举着镰刀的螳螂蓄势待发,
肥胖的虫子对着草叶大快朵颐,丝毫不知大祸即将临头,
灰色的小蜥蜴挥动四趾的爪子,摇晃尾巴三两下窜上了树,一头扎进葱茏的树叶之中,
即使身在暗影之中,这片山林依旧鲜活,处处充斥着生命的痕迹,
如果真的力竭身亡,死在这里似乎是个不错的结局,邵衡想,但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他还不能死在这里。
片刻的休息已经足够他积蓄起继续前进的力量。
感受着四肢稍稍退去的无力,邵衡缓缓深吸一口气,腰腹用力,支撑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沙沙”的轻响,
仿佛有什么东西踩过枯枝,正向这边靠近,
听声音,来的是个大家伙。
灰狼?棕熊?野猪?还是大虫?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现今行动迟缓的他能够轻易应付的。
邵衡稍稍收敛气息,把每一次呼吸都压到几近于无,侧耳倾听着,手指摸上藏在腕上的匕首,专注寻找一个一击必杀的时机——他只有唯一的一次出手机会,必须得等那畜生离得近一点、再近一点、更近一点,然后……
那阵轻响在附近徘徊片刻,转而直直朝他而来。
一击必杀!
腰腹用力,邵衡借反冲之势腾身而起,整个人化作一道黑影扑向来袭的凶兽。
“当”一声脆响,匕首被挡了下来,
紧接着,邵衡感到腕上忽地一麻,五指顿时泄力,
匕首自他掌中滑落,深深插入淤泥之中。
来的不是野兽,而是个人,
判断失误!
邵衡瞳孔骤缩,一个猜想惊雷般炸响在脑海,他翻身后退,单膝半跪在地上,
果不其然,
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女自林中漫步而出,缓缓向他走来。
邵衡没见过她。
但在如此偏僻的山林以短的时间追上来,除去将他囚于木屋之人不做他想。
邵衡的脸上迅速失了血色,心脏不受控制地激烈跳动,震得胸口生疼。
他没能逃脱,甚至直至被人近身才察觉异样,还率先出手挑衅……
木屋的主人是个看起来如此年轻柔弱的小姑娘,
绝望如同潮水漫过头顶,带来死一般的窒息。
邵衡压下阵阵心悸,沉默地望着少女向他走来。
空气中弥漫开的草药清苦的香气佐证了他的猜想,他看得到少女颦起的眉心,也感受得到少女身上压抑的怒火。
如若先前这位大人还有心思为了某个目的把他囚于一隅,
在被激怒之后,他将会落入何种下场?
若是拼死一搏……
忆及方才片刻的交锋,邵衡缓缓卸去手身上的力道,逃跑的念头未及浮现就被彻底打消。
逃不了的。
以重伤力竭之躯对上身负内力的少女,
他绝无获胜的可能,反而会进一步激怒对方。
为今之计,摆在他眼前的,可以选择的路似乎只剩下一条。
躯体因为恐惧而止不住地颤抖,邵衡喉结滚动,咽下直戳在喉咙里的不安和惶恐,将支撑身体的左膝落下,双膝跪在冰冷刺骨的淤泥之中,摆出从前受刑时乖顺的姿态,
“……大人……求您……”
逃无可逃,退无可退,无路可走,他只能去祈求少女的怜悯,不用太多,只要一点点,只需要能让他做完想做的事,
在那之后,他无论被怎样对待都可以。
无人应答,回荡在深林中的只有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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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山风。
邵衡的心一点一点沉进了冰水,遍体生寒,眼眸逐渐归于死寂。
他该说点什么,求饶的、好听的,什么都好,说他愿意乖乖听话,说他武艺尚可,说他会很好用,
只求大人再给他一点时间。
然而事实是,在少女向他伸出手时,他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路遥摸了摸青年的额头,入手一片滚烫。
掌心处传来的异样温度叫少女咬了咬牙,有点生气,
哪怕不诊脉,单看脸色,她都能看得出来,这人的状态十分糟糕。
被水汽浸湿的衣服,摇摇欲坠的身体,惨白没有血色的嘴唇,沾满全身的泥污……
山林之中潮湿阴冷,蚊虫滋生,路遥已经能够预见到,尚未结痂的伤口浸泡过污水后,会带来怎样严重的后果,
她当初费心费力,赔上许多珍贵的药丸、好不容易才把这人从黄泉路上拉回来,这人却半分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过是一会儿没看着,就带着那么重的一身伤擅自跑出来,把自己折腾成这般狼狈的模样,如今不仅一点没有悔改的样子,还一脸平静好像理所当然……
心中本就压抑的怒火愈燃愈盛,在触及青年毫无波澜的双眸时终是化作燎原的大火,逼得路遥不得不狠狠闭了闭眼,在心里一遍遍默念“医者仁心,这人是伤患”,艰难克制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可开口时依旧免不了带出几分气愤和质问,
“为什么要跑出来?!难道不知道你伤得很重?!就这么想死?!”
眼前之人低着头一动不动,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死不悔改的姿态,她说的话如同丢进了一潭死水之中,激不起一丝涟漪。
路遥皱紧了眉,不自觉下压的眼尾昭示着主人糟糕至极的情绪。
这人究竟知不知道,以他现在亏损到这种地步的身体,就算当场失去意识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山林之中危险众多,一旦陷入昏迷失去自保的能力,八成不会有再次睁开眼睛的机会!
究竟是什么事情这么重要,以至于连命都可以不要?!
滔天的怒火压下来,压得邵衡直不起身。
他还不能被抓,他知道自己身受重伤,也知道一意孤行会死,大人的问题他都知道答案,但有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他的嘴,把这些答案牢牢锁在心底,不得诉诸于口。
死士不需要诉说,死士只需要听命。
沉默而紧绷的对峙中,路遥率先举起了白旗。
何必逞一时之气,倘若这人真的如她所想是个死士,那两人就算对峙到天荒地老,也绝对问不出一个字来,再这么僵持下去,除了让伤势恶化,不会有半分好处。
她既下定了决心要救,那便决不允许这人擅自丢掉这一条命!
沸腾的怒火尽数化作满腔无奈,路遥暗自长长叹了一口气,在她寻着踪迹一路寻来,随后又选择尾随青年至此而非立刻现身阻止时,心中便有所决断了不是吗?
她搭上青年的肩膀,掌下不自然的高温和阵阵战栗烫得她指尖蜷缩了一瞬,
路遥眼瞳轻轻一颤,将指尖的异样抛在一旁,手上用了一分力,把人从地上拉起来,旋即一手揽上这人的腰,挺身稳稳支撑住两人的重量,缓声问道,
“你要去哪里、干什么?我带你去。”
4. 004
以身体承受刑罚来平息上位者的怒火,这事邵衡再熟悉不过,
不允许闪避,不允许出声,不允许昏迷,
每一次刑具加身,都必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受着,
若是违了规矩,那就从头来过。
若是能忍过那磨人的痛苦,那么先前所犯的过错便可一笔勾销。
因此在看到少女朝他伸出手时,邵衡没有躲避,只是绷紧了身体暗自咬牙,做好了承受的准备,祈祷着在少女尽兴之后愿意放他离开。
但那只手只是轻轻放在了他的额头,
邵衡愣怔了一瞬。
掌心的微凉透过彼此接触的皮肤沁到心底,如一阵微风,吹散笼罩脑海的迷雾,
他打了个哆嗦,昏沉不定的意识总瞬间找回几分清醒。
上位者的宽容不总是好事,邵衡定定地盯着身前的泥污,他见多了被主人饶恕的奴仆没多久就成了裹在草席里的一具尸体,
丝丝缕缕的不安野草般疯长,无形而冰冷的手握上了跳动的心脏,带来的寒意叫邵衡如坠冰窟。
恍惚中,他好似又回到了那个无法逃离的地狱,
抓不住命运,也看不到明天……
不!
一瞬的恍惚之后,邵衡猛地咬紧牙关,垂落的手指用力按压上身侧的伤口,尖锐的疼像一把尖刀狠狠插进脑海,飘忽的意识彻底落到实处。
他还不能死!
至少现在不行!
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早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想要死去不难,但他还有必须去做的事,有未完成的约定!
再给他一点时间,
只要一点就好!
接下来发生的事远远超出了邵衡的预料。一股大力从胳膊上传来,他被少女从地上拉了起来,一只手牢牢钳在他的腰侧,
既是禁锢,也是支撑。
耳边,少女平淡的声音响起,
“你要去哪儿?我带你去。”
邵衡瞪大了眼睛,他这是,被允许了吗?
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甚至没有苦苦哀求,如此轻易就得到应允,轻易得叫他如坠梦中,不敢相信。
“快点,早点做完早点回去。”路遥不满地收了收扶在青年腰间的手,提醒道。
放任重伤的病人四处乱跑已经有违她行医的规矩,主动提出帮忙那就是更进一步助纣为虐,再这么僵持下去,她怕自己忍不住把人打晕了强行带回去。
再者,她是有内力不假,但勉强只能达到江湖二流的水准,再加上一整晚的忙碌和至少六个时辰滴水未进,这人好歹是个成年男子,这么沉甸甸压下来,对她来说,这实在是有些遭不住。
当初她到底是哪儿来的力气,把这人从树林里带回家的?
在耐心耗尽之前,路遥终于得到了回应,
“……更深的地方……”
山林深处?
这么模糊的要求,真是奇怪。
路遥略一思索,心中有了主意。
为了照顾白石兰花,她近来没少往林子里跑,对附近的山形地势略知一二。
要说山林深处,没有什么比她昨日捡到这人的山崖更适合。
那里隐于重山之间,远离树林外援,是个人迹罕至的僻静之处。除了长着一株白石兰花外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
不论这人想要干什么都合适得很。
邵衡默默点头,撇开眼,不敢去看少女的脸。
“那就走吧。”
早去早回,她锅里还煮着粥呢。
两人靠得那样近,邵衡能清晰地感受到不属于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源源不断地传来,好像无数的蚂蚁爬过心底,带来难以抵抗的痒意,他不得不将更多的注意放在引路上,强迫自己忽略这股奇怪的感觉。
没有人说话,沙沙的脚步声掺杂在远远近近的虫鸣中,未知的静谧降临于此。
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过雨后的深林,二人再一次来到那座山崖前。
路遥扫视过一圈。
暴雨之后,山崖壁上绿黝黝的野草疯长,这里果然如她所想那般,偏僻又荒凉。
山崖之下,原本生长着白石兰花的地方如今只剩一小块空地,和几片被骤雨摧折进泥里、难以辨认的残花。
路遥淡淡瞥了一眼,随即侧首看向身旁的人。
邵衡同样打量着面前的山崖,隐约感觉有点眼熟。
“你就是从这里掉下来的。”路遥好心地解惑道。
少女清越的声音在小小的空地上响起,打破此处的寂静。
两人离得太近,邵衡耳尖禁不住轻轻颤了颤,瞬间摒住呼吸。
路遥浑然不知青年刹那的异样,只管抬眼,继续打量着雨后的山崖。
崖底距离顶点足有数十丈,壁上断石嶙峋,不时有斜长的灌木伸出结实的枝干,
若真有人自崖上坠下,要么会在山石上撞个粉身碎骨,要么会被锋利的树枝穿透身体,只怕不及坠入崖底就会丢掉性命。
被她捡回来的那人伤得那么重还从崖顶掉下来,结果只添了一点皮外伤,濒死之时又遇到了进山采药的她,这运气,任谁听了不得说一句命不该绝。
左看右看,路遥越看越满意,不过执意进山的不是她,还得问问本人的意见:“你觉得此地如何?”
邵衡默默点了点头。
眼前,无形的分界隔开层层叠叠、葱郁到几欲窒息的树海,于这无人之地隔出一片小小的世外桃源。厚重如山、笼罩整片山林的墨绿云雾在此泄出一丝缝隙,耀眼的日光自九天之垂落,于昏暗的丛林中投下一丝璀璨的金光,
这里隐于深山,来路曲折,确实是个人迹罕至的好地方。
“那就好。”
一路上紧紧箍在腰侧的手掌松了开去,少女松开了对他的束缚,
邵衡往前走了两步。
这里风景秀美,无人打扰,
会是个很好的埋骨之地。
待那人站稳,路遥沉默地后退一步。
她看到邵衡从怀中取出一件白色的瓷器,表面颇多瑕疵,看上去有些粗糙,颜色也并非时下最受追捧的淡青,而是在惨白中夹杂着浑浊的杂质,并非出自名家之手。
能被这人这般小心护在心口,几经波折依然完好无损,连裂纹都没有一个……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待深究,路遥便看到,通身破碎黑衣、脸色惨白的青年在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半跪下去,五指插入地下,掘出一捧泥土放在一旁,看样子,竟似想就这么徒手挖出个坑来。
为什么?就为了埋那个瓷盅?
这么大费周章不顾死活折腾一大遭,到头来就只是为了这个?
山林之中本就阴冷,昨夜的一场雨致使地面雨水积聚,泥泞不堪,湿冷之气顺着积水渗入地下,
不过片刻,路遥已经看到那人额上尽是冷汗,手也颤抖得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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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子,
却仍旧不肯停下。
一下,
两下……
淤泥在地上堆积成一个小山包,沥出的积水洇湿了膝盖处本就单薄的衣衫,
那个人对自己的狼狈模样浑然不觉,只知道埋头干活,
不仅固执,还笨得要死。
“唉……”
路遥忽然就觉得没办法再继续看下去。
这一声叹息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的明显,犹如一声惊雷炸响在邵衡的耳边,叫他心头猛地一跳,倏地僵在了那儿,不敢动弹。
是不是他的动作太慢,大人已经耗尽了耐心?
必须快些,再快些、
这时,邵衡感觉到温暖的气息逐渐靠近,一点纯白的衣摆划过眼角,如同洁白的云朵落下来,顷刻之间被染上泥泞的污渍。
他听到少女说道,“我帮你。”
紧接着,一双素白干净的手映入眼帘,毫不在意地没进土地,沾染上泥土,再也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大、大人……”
邵衡呆呆地望着俯身的少女,
灿金的阳光勾勒出少女纤长的身姿,墨发,白衣,轻盈柔和的恍若九天神女降临于此,美好的仿佛一场幻梦。
“怎么傻愣在那儿?”
少女轻柔的声音将邵衡惊醒,仓惶之间,他不经意间瞥见自己肮脏的手,忽然就意识到,他自己的样子究竟是怎样的不堪,
衣衫褴褛,满身血污混着污泥。
在少女的注视下,邵衡瑟缩了一下,颤抖得不成样子,徒劳地缩紧手掌,想要把不堪藏进阴影。
路遥用了点内力,连拍带挖地弄出一个三尺见方坑洞,回头招呼时却见那人傻傻呆呆地愣在那儿,好半天不见动静,只得无奈地唤一声,“快过来,看看这个行不行。”
不行的话,她就加把劲,再往深里挖一挖。
“……足够……多谢……大人……”
低哑略带哽咽的回答让路遥诧异地看了过去,但只看到那人脑袋低垂,落下的影子遮住了脸,看不太真切。
“那便好。”
路遥不甚在意地甩甩手上的泥,起身退到一旁。
邵衡低着头,直到少女越过他离开,这才缓缓抬起头,跪在深坑前,把瓷盅端端正正放在正中。
这里面装的是他曾经的同僚,名玄廿。
死士卑微,总是得不到主人的珍惜,轻易便会折损,
或是任务失手死在敌人手中,或是犯了错处承罚至死,又或毫无缘由,只是撞上了主人心情不好。
饱受折磨不成人形的尸体被随意丢弃,荒野上,乱坟岗,任风吹日晒,鸟兽啄食,这是死士最常见的下场。
相较之下,能有一座坟,哪怕是一座没有碑的孤坟,也比曝尸荒野要好上太多。
邵衡慢慢整理着简陋得不成样子的坟茔,撒上一捧枯叶。
他发过誓,要带玄廿离开那座炼狱,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
虽然迟了些,
可他做到了。
此处风景甚好,无人打扰,玄廿应该会喜欢。
至于他自己,叛离主家,伤重至此,这幅躯体已经经不起多少折磨,大概也活不了多久。
但如果是大人的话……
邵衡膝行几步,以柔顺的、臣服的姿态朝向白衣的神女,五体投地,深深拜伏下去,
“邵衡,任凭大人处置。”
5. 005
路遥站在丛林和山崖交界的阴影中,静静地注视着。
看那人珍而重之将白瓷盅安置在坑底,看一捧土落下,将瓷盅深埋在地底。
那瓷盅之中是什么?
是献上忠诚的主人?是传授本领的教习?又或是曾同进共退、同样苦苦挣扎过的同僚?
暴雨之后必是晴天,万里晴空碧蓝如洗,一望无际,而在蔚蓝的穹宇之下,在万顷树海间,在一隅山崖侧,在小小的空地上,一身黑衣的死士埋葬了他视逾性命之人。
这里空旷,安静,无人会来访,亦不会有人在乎。
就像是她一样,路遥遥遥望着黑色的背影,出神地想,如果她死了,会有这样的一个人,愿意不惜性命不顾一切来为她收尸吗?
大抵是没有的吧,或许曾经有过,但现在……
莫名的怅惋弥漫于心,正想得入神,只见黑色的人影忽地晃到眼前,俯身拜了下去。
路遥眼角重重一跳,侧过身体,避开五体投地的大礼,
随后,听那人说,
“邵衡,任凭大人处置。”
神情尚有几分恍惚,路遥下意识反驳,“我不是什么大人。”
如她这般怯懦,除了医术一无所长的人,怎么配得上一声“大人”?
只是反驳刚说出口,飘然九天之外的思绪回笼,路遥立刻意识到,这话说得太不合适。
她轻咳几声,眼神闪烁,瞥着脚边浅浅的水坑,试图为自己狡辩上两句,“我只是山间一介无名散医,不是什么大人物……”
总感觉这是越描越黑,路遥顿了一下,若无其事转移话题,“你说,你叫邵衡?”
“是。”
邵衡闷声应道,
他感觉有点冷。
身体不正常的高温让他止不住地打着寒颤,透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肌肤,冰冷又黏腻,混合着山里无处不在的阴冷,一点点吸干他仅有的一点点温度。
浑浑噩噩的脑袋在那一声斥责中勉强找回片刻清明,很快又陷入昏沉。
他只知道,大人对他不满。
这是理所当然。
不遵主命,一意孤行,这样一把不听话的刀,当然不会有人喜欢,
更遑论在不久前的树林里,他还向大人挥了刀。
可就算是这样,大人依旧愿意带他来到这里,助他完成心愿……
忍下脑海中的阵阵眩晕,邵衡颤抖地把身体伏得更低,努力想要表现得更驯服更乖顺一点——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被怎样对待,都是他应得的,他只希望自己能支撑得更久一点,
至少,别在大人面前出丑。
可他等来的,既不是拳打脚踢,也不是斥责谩骂,
少女婉转好听的声音轻盈地落在他的耳旁,似清脆的风铃撞进他的心里,
“高风峻节以为邵,明辨是非以为衡,邵衡,是个好名字。”
反应迟钝的大脑转了好一会儿,黑衣的死士才慢慢醒悟过来,邵衡,是他的名字,这是一句夸赞。
突如其来的冲动让邵衡想要抬头再看一眼神女大人,大概是持久不退的高热和漫长的疲惫模糊了已经刻入骨髓的克制,他这么想,也这么去做了。
祥云叠翠的锦缎翘头靴踩在泥里,鞋面上沾了污渍,不再干净,纯白如雪的衣摆染上难看的污垢,污水积聚在衣角,汇聚成溪,一滴一滴砸向地面,
视线再往上,他不期然撞上了一双灿若星河的黑色眼眸,眸底明晃晃倒映出他渺小的、一身泥泞的狼狈模样。
邵衡心头重重地一跳,慌忙垂下目光,
太难看了,
无论是内心还是躯体。
他的名字“邵衡”的来历远没有大人说的这般美好,只不过是因为他们那一批出营的死士都姓“邵”,轮到他时正好领到一个“衡”字而已,
君子高风峻节,智者明辨是非,他不过是个死士,根本配不上这八个字。
邵衡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满心杂念纷纷扰扰,涌到嘴边,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前的景渐渐模糊看不真切,混沌的思绪挣脱沉重的躯体变得轻盈,在意识轻悠悠飘上云端之时,他似乎听到了神女的在唤他,
“……邵衡……邵衡?”
眼见邵衡摇摇晃晃跪立不稳,路遥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刚好将失去意识的人揽入怀中。
掌下止不住颤抖的身躯叫她神色猛地一沉,探手去摸额头,只觉掌下冷汗涔涔,一片滚烫,再搭上脉门粗略一诊,脉象轻浮,乃风邪入体之兆。
伤重体虚还敢胡来,眼下这般症状实在不出她所料。
此地阴冷,久留不得,需得快些回去。
路遥低头看着无知无觉倒在自己怀里的、双目紧闭脸色难看至极的人,认命地叹了一口气,
这劳碌命终归是没逃过去——
虽然,眼下这情景也是在她预料之中便是了。
一回生,二回熟,好在这次没有暴雨在身后追着,总好过上次的仓惶狼狈。
一来一回劳神费心,等到好不容易把人带出山林带回药房,高悬于空的金乌已经飞过中天。
来不及打理自己,路遥把尚在昏迷的邵衡安置在药房的榻上,随即把那人身上湿透了的黑衣剥下来远远的丢开。
万幸,当初处理伤口时纱布包扎的足够厚实严密,污水没有彻底渗透,解开层层包裹之后,内里缝合过的外伤只有轻微的撕裂,往外渗着血珠。
“还好,还好……”
路遥悬着的心缓缓落下。
她侧坐在榻边上,捏着邵衡的下颚逼他张开嘴,喂下一粒退烧的牛黄丸,随后用干净的纱布清理创口,涂抹草药,再重新包扎。
忙碌许久,路遥看着榻上焕然一新的邵衡满意地点了点头,再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
尚有些温热,但好歹不像山林中那时一般烫得吓人。
一番辛劳总算没白费,心神放松下来,先前被忽略的细节随之放大,
路遥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到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
她终于想起了被自己忘记的事情,当即一蹦三尺高,风一样冲出药房,直奔屋东的厨房。
越是靠近,若隐若现的焦糊气味就越是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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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急急忙忙破门而入,往屋里扫了一圈,没看见黑烟或者奇怪的火星,暗自叫一声庆幸。
灶房里空无一人,灶膛里,金红的火苗舔舐着木柴,灶台上,砂锅和铁锅往外冒着热气,煎好的汤药好端端温在炉上,一切都一如她离开时的模样,只除了……
路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灶炉边,掀开木头的铁锅盖子,
……只除了这锅粥。
她临走时添的大半锅水如今只剩下一小半,炖到粘稠的粥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已经分辨不出稻谷原本的形状。
随着木盖被掀开,焦糊味混着白粥的热气扑面而来,呛得少女一个趔趄。
避开升腾的热气,路遥拿长柄的勺子在锅里搅过一圈,再拿出来,
几块看不出原样的黑炭飘浮在。表面,本该纯白的粥被染上一层不祥的焦黄,看起来格外显眼,
路遥:“………………”
这锅粥是彻底没法吃了。
她不甘心地盯着勺子,企图欺骗自己焦糊味是假的,黑炭也是假的,她的粥正好端端的待在锅里,等着她拿去填饱肚子。
可惜,明晃晃的事实摆在眼前,再怎么自欺欺人也做不得假。
路遥狠狠吸了吸鼻子,不禁悲从中来,哽咽欲泣。
看看她从昨天到今天的遭遇吧,
为了一株珍贵的草药白石兰花,她不得不在暴雨之前冒险出门,却只看到了一个重伤的黑衣人,和被黑衣人压成泥的草药残骸,
千辛万苦在暴雨之前赶回家,一夜的不休不眠,好不容易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她不过是去煎了个药顺便煮些粥充饥,一错眼的功夫,人跑了,
她饭都来不及吃一口,好不容易在树林里找到人,处理好后续,回过神时粥已经煮糊了……
隐居此地多年,她何时受过这天大的委屈!
路遥挽起袖子坐在矮板凳上,恨恨地用竹刷把糊底的铁锅刷得哗啦作响,
不想也就罢了,真是越盘算越觉得难受,想哭。
恰在这时,一长串抑扬顿挫的“咕噜噜”应和一般传来,“哗哗”的刷锅声顿了一下,紧接着更快更急的响了起来。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药房,
昏睡之人眼睑轻颤,缓缓睁开眼睛。
邵衡微微侧过脑袋,想要看看身处何地,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动作自额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啪”的声响。
那是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素色巾帕,通身雪白,只在角落的位置绣了个小小的“遥”字。
遥,是神女大人的名字吗……
萦绕在鼻尖的草药气味和一瞥之下略显熟悉的场景已经昭示出,他回到了最初清醒的那间屋子,
神女大人再一次将他带出了山林。
邵衡愣了一下,垂敛的眼睫颤了颤,他伸出手去,想要把巾帕捡起来。
这时,一阵细碎的、宛如金属彼此碰撞摩擦的脆响打破室内的沉寂,叫邵衡略略一怔,
他的视线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探了过去,待看清之后,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那是……什么?
6. 006
掩在被褥下的金属泄出冰冷的一角,邵衡瞪大眼睛,终于看清楚自己的处境——
他是被束缚在榻上的。
在他的手腕和脚腕上缠绕着坚硬的锁链,锁链的彼端向外延伸,缠绕在榻的一角,再用一把铜锁彻底锁死。
寒凉的链条被体温煨热,是以他竟然没能在清醒的瞬间就意识到束缚的存在。
邵衡沉默地注视着缠绕于己身的枷锁。
给他缚上枷锁之人似乎并没有限制他行动的打算,锁链紧紧缠绕在他四肢,却预留出了足够的长度,并没有收得太紧,他可以在榻的周围任意活动不受影响,只是没有办法探到门窗。
这样的钳制,对普通人来说或许毫无办法,但于邵衡而言并不难挣脱。
在他精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中,这只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种。
锁链捆缚得很结实,细长的金属链条一圈一圈紧紧缠绕在腕骨,几乎没有留出任何活动的空间,
然而只需要运起缩骨的功法,强行收缩骨骼缝隙,便能轻易从锁链中脱身。
邵衡闭了闭眼睛,拾起素色的巾帕,叠成整齐的方块,放在枕边,随后如先前那般规规整整地躺回榻上,双臂置于身侧,盖上布衾,不再动弹。
长久的昏睡模糊了他对时间的感知,唯有通过自窗户缝隙流淌进屋的橙光大致判断出眼下已近日暮。
邵衡出神地看着窗边的光晕,少见地从见惯的日光里看出几分恍惚。
就在七天前,他还在为了任务而潜伏在黑夜中,耐心地等待一击必杀的机会,
五天前,他好不容易完成任务,回去复命,然后,亲眼见证又一位同僚的死亡,
四天前他带着玄廿的骨灰叛出,
之后,被追杀了整整三个昼夜。
即便是对见惯了生死和危险的死士,三天不休不眠的逃亡依旧是一场噩梦,
泼天的暴雨,
幽暗的山林,
身后永不止息的追杀,
和没有明天、注定死亡的结局。
早在叛出之时,邵衡已经能够预见自己的下场,
他从不曾后悔当初的选择,坠崖之时也不过只是在遗憾没能完成心中所愿。
再然后、再然后……
邵衡藏在被子下的手悄悄摸了摸身下软和的褥子,视线被明亮的霞光晃了一瞬,
这短短的几日实在是几险象迭生几经生死,以至于终于熬过来的时候他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在叛出之时,在逃亡之时,在濒死之时,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不久的将来他还能有像现在这样悠闲的时光,
美好的就像是偷来的一般。
纷杂烦扰的思绪如同海浪在脑海中翻涌,起起伏伏连绵不绝,又似一缕清风吹过指尖,卷起涟漪却无处可寻。
不知过去多久,屋外由远及近响起一串极轻的脚步声,邵衡飘散的意识瞬间聚拢,下意识闭上双眼放缓了呼吸,装出尚未清醒的样子,紧接着意识到眼下并非任务中,会来这里的只有神女大人,他既不需要伪装,也不应该欺瞒,
于是邵衡慌忙睁眼看向门口。
老旧的木门转动,发出“吱呀”的声响,在安静的药房里传开,
一位白衣的姑娘走进屋来,闯入他的视野。
这是邵衡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看到神女大人。
远山般的细眉弯成温婉的圆弧,点墨的眸清澈好似一池秋水,蜿蜒的乌发随意披散下来,一身白衣比那冬雪更胜一分清冷。
“醒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邵衡很快回过神来,垂敛下目光,“是。”
高烧和干渴让他的嗓音听起来喑哑粗糙,实在难听,
邵衡咬紧牙关,闭上了嘴。
路遥这次前来原本只是例行检查,看看伤患有没有什么意外状况,不成想刚一进门就撞上一双漆黑的眼睛,这人竟是醒着的。
也是,高热散去,脉象稳定下来,差不多是到了该清醒的时候。
路遥悄悄掩饰过刹那的错愕,尽量自然地在榻边的矮凳上落座。
她观榻上之人面上稍显精神,双目明亮有神,除却失血过多导致的面色苍白唇色带紫,已是脱离濒死之象逐渐好转。
病者无碍,作为医师的路遥狠狠松了一口气,心中最后的一点担忧随之散去。
熬过这一场高热,便是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之后只需要好好养着,注意不要剧烈运动撕裂伤口,自然能有愈合的一天。
最紧要的事情告一段落,那些之前被有意无意忽略的东西缓缓浮上水面。
昏迷不醒的伤患和意识清醒的病人还是大有不同。
初遇时这人伤得很重,事发紧急,她一心只想着救人性命,林中再遇时她一面恼怒这人糟蹋身体,一面心生恻隐不忍拒绝,思绪纷杂根本顾不上其他,
以至于直到此刻,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路遥方才后知后觉,她真的捡了个大活人回来。
独居林中已有多时,她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的生活,骤然有陌生人闯入原本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领地,路遥只觉得哪儿哪儿都别扭,哪儿哪儿都不太对劲,
榻上那人的视线落在身上就好像一把尖刀顶在背后,激得她后背发紧寒毛倒数,刚刚的“醒了”二字已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友好问候。
路遥垂下眸子,刻意避开让她不自在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木榻边缘的纹路,默默挣扎,
再这么僵持下去总归不是办法,而眼前的人明显不像是善于言辞的样子……
好不容易忽略掉心中的怪异之感,路遥轻咳一声,只当那人是上门问诊的病人而非将要朝夕相处的陌生人,她僵硬的脸上挂上客套的微笑,“虽然出了些意外,好在伤口没有撕裂,只需静养一些时日,自可痊愈。”
话落,不见有人回应,路遥捏着指尖等了半晌,终于听到他哑声回了一个“是”字。
这是怎的一回事?路遥
路遥眉尾轻挑,抬眼望去。
浅棕的木榻长约七尺,桃木所制,是她精心挑选之物,无论是午间小憩还是斜倚着看书都很不错。
不过于她而言十足宽敞舒适的木榻换做眼前之人躺上去,只是将将够用的长度,稍不注意就会碰到脑袋或者撞到身体,束手束脚的模样透出几分可怜。
更不用说,那人盖着衾被,只有脑袋露在外面,在二人目光相撞的瞬间就闪闪躲躲地错开视线,
看上去竟是比她还要慌乱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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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路遥一下子放松下来,忽然就不慌了。
她活动活动僵紧的手指,气定神闲地理了理衣角,微微一笑,总算找回一两分与人相处的感觉,“邵衡,对吗?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恰在这时,喑哑干涩且虚弱的男声响声,和她的声音叠在了一起,
“您不该……”
路遥一时没有听清楚,倾身问道,“什么?”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路遥疑惑地看了过去,
一只手慢慢从被子边缘探了出来,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然后迅速地收了回去。
时间很短,却已经足够路遥看清楚系在腕上的金属链条。
少女的质问让邵衡低垂下眼帘,不敢去看,“您不该只是拿链子绑着,……很容易就能逃脱……”
一股麻木的冰冷爬上他的四肢,如同食人的蚁群在啃食他的肢体,从指尖、到掌心、再到胸腔中正跳动的心脏,
在他还没能逃离那个地方的时候,
在他被捆缚在刑架上任人施为任人伤害的时候,
他总能感到同样的冰冷和麻木,
邵衡知道,这是他的身体在害怕,他的意识在悲鸣。
死士习惯了忍耐疼痛和施加于身的刑罚,
习惯,不代表不会怕。
他惧怕着冷硬的刑具撕裂身体时飞溅的鲜血,
和疼到骨子里恨不能把血肉生挖出来的剧痛,
无论什么时候,他能做的始终只有接受和忍耐,
逼迫自己去适应,逼迫自己去承受,
逼迫自己不要害怕……
但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没有人压在他头上逼他屈服,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
邵衡压抑着想要颤抖的本能,强行打开被锁链捆缚的身体,以柔软的、毫无防备的姿态颤栗着迎接可能会到来的伤害,紧张到语无伦次,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会缩骨术……很容易就能挣脱……您可以……用铁钉钉穿琵琶骨……这样……我就动不了……您若是不喜……也可折断四肢……”
在邵衡断断续续的叙述中,路遥终于想起了那个链子是什么东西。
她把昏迷还发着高烧的人从树林里带回木屋,看着这人凄惨的样子,心中实在愤懑,再加上担心这人会在她离开的时候又一次偷偷溜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恶向胆边生,用链子把人锁在床上,免得他故技重施。
毕竟,以这人眼下的情况,若是真的再出一次意外让伤势恶化,只怕神仙来了都救不回这条命。
在那之后她忙着煮粥忙着煎药忙着稳定伤情,就这么把铁链给忘在了脑后。
从迷茫到了然再到瞳孔地震也不过是一息的事情,路遥嘴角一僵,再也笑不出来,
她默默抹了一把脸,听那人喋喋不休说些光是听着就让人寒毛倒数的折磨,
后知后觉的羞愤交加如焰山爆发,一股脑涌上心头,烫得路遥耳尖发烫,仿佛有一万只蚂蚁在心底载歌载舞,
她用仅剩的倔强恶狠狠地低喝一声,企图制止,“别、快别说了!”
察觉到少女骤然而至的怒火,邵衡眼睫轻轻一颤,听话地沉默了下去。
7. 007
神女大人毫不掩饰的怒气让邵衡意识到他好像说错了话。
惊惶的种子在心底种下,少女的沉默和满室的寂静就是催生种子的养料,让那一点不安如野草般疯长,眨眼之间已经没过颅顶,将他吞没。
邵衡攥紧手掌,整个人都在因惊惶而无法抑制地战栗不止。
他该俯首请罪,发誓赌咒绝不再犯,该说些什么,来祈求大人的原谅,
然而有什么东西堵住他的喉咙,捏紧了他的嘴唇,
让他只能在少女的注视下恐惧的瑟瑟发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刚才……说什么?”路遥一边回想,一边慢吞吞地重复邵衡的话,“用铁钉、钉穿琵琶骨……折断、四肢?”
待心中的羞愤稍稍褪去,理智回笼,她终于能意识到这人方才究竟在说些什么。
一股无名的火来得匆忙,狠狠顶在胸口,路遥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烦得她头疼。
她之所以把人捆在榻上,不过是想这人能安安静静的养伤,可这人是怎么说的?
洞穿琵琶骨,轻则行为受限,重则肢体残障再不能行,折断四肢固然能限制行动,一个不慎极易造成残疾,留下无可挽回的后遗症,
此等折磨人的办法,她若是真的照着做了,岂不是本末倒置!
身为医者,路遥见惯了伤痛病患,寥寥几个字已经足以让她详详尽尽地想象出这背后的痛苦和惨烈,
是人就会惧怕痛苦,会趋利避害,会自我保护,
她从没见过哪个人能这么平静的说出无异于酷刑的话,能对加诸己身的折磨视若无睹……
这……就是死士吗?
当路遥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看到的就是邵衡低敛眼眸、面色无波、平静地应道,
“是……属、我、奴……任凭处置。”
这般听话乖顺,仿佛她就算当即要了他的命,这人都会不做挣扎的全然接受。
路遥忽然就想起不久之前,在丛林中时看到的,这人一身是伤满身狼狈的栽倒在地上,却在她靠近的瞬间弹跳而起,以迅雷之势舍身一击,
黑影掠空时腾起的那份孤注一掷的锐意,叫直面袭击的路遥呼吸都为之一滞,
而现在,那一抹黑影静静地落在她的面前,锋锐尽失,只剩下燃烧殆尽后的残灰。
心中的火越烧越旺,促使路遥弯腰凑近那人,伸出手去,指骨抵在他的下颌,由着自己的心意逼迫他高高昂起头来,
然后压低了声音,摆出最凶恶的表情,恶声恶气,“任凭我处置?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路遥收紧了手指,恶狠狠的视线猝然撞上一双黑沉沉的眸子,似有漫天阴云翻涌不休,细看时但见那里分明沉静似水,什么都没有,明明说着自暴自弃自我伤害的话,邵衡眼中的神情镇定依旧,仿佛他没有身负枷锁被囚于榻上,亦不曾轻描淡写说出可怕的话语。
平静,卑微,
强大,可欺,
截然不同又相互交织,矛盾又和谐,宛如道道无形的锁链紧紧绑缚黑衣影卫的躯体,早已和血肉融为一体,
引得路遥情不自禁地靠近,再靠近,想要看看清楚,这张平静的面容究竟能维持到几时,
“任凭处置,便是说,我可以喂你喝下药效不知的毒药,可以在你身上试效果不明的针灸,”
路遥松开钳制邵衡的手掌,以指尖轻轻拨开落在他眉间的发丝,随后向下移去。
细葛的夏被质地轻薄,透过夏被,能清晰看出其下掩藏的人体轮廓。
悬空的手指虚虚从缠绕绷带的胸膛划向腰际,最后停在柔软且毫无防护的腹部,重重落下,轻轻一点,
“甚至,可以把你活着开膛破肚,看看这皮肉之下的心肝脾脏、经脉纹理……”
路遥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一双眼睛再仔细不过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人,不愿意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
邵衡四肢伸展、仰躺在榻上,目光不由自主追随少女纤长的手指凌空虚划过他的身体。
无数次行走于生死之间,五官早已被磨炼至极致,此刻,他所有的感官都随视线被凝于一点,
轻飘飘毫无重量的手指仿佛化作一把尖刀,由上至下,将他的胸腔腰腹尽数剖开,露出鲜血淋漓的内里,
要害处被人如此靠近,生死搏杀间锤炼出的本能叫身体抑制不住地颤动、紧绷,他却只能难耐地喘息着,拼命攥紧捆缚己身的锁链,犹如攥紧最后的救命稻草,
在手指落下的瞬间,无法克制地猛然一颤,绷紧全身,僵硬的像块石头,
邵衡猛烈喘息一声,强行镇压一切反抗过逃脱的念想,咬牙逼迫自己放松下来将身体重新送到少女指下,送到屠刀之下,
“邵衡……任凭医师大人处置。”
成为死士多年,他也是遇到过几位名扬江湖的“神医”的。
生白骨,肉死人,掌控生死,倒弄阴阳,
在高超的医术之后,他更亲眼见过被送去给神医试药的死士是如何被折磨到生不如死,
刑堂的种种刑罚不足以让死士松口,一碗汤药却叫他们满地打滚哀嚎不止,活生生的人被绑上石台,锁链缠身,被束住四肢,然后清醒地看着自己被由外到内的肢解,
鲜红的血从尚且温热还在抽搐的躯体中源源不断流出来,让苍白冰冷的石台浸染上刺目的血色……
在神医心满意足离去之后,邵衡曾是负责收拾残局的那个人,他收敛同僚看不出人样的尸体,收拢破碎的残肢,擦干净浸了血的高台,把满地狼藉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唯独擦不去耳边惨烈的悲鸣,清不掉满目血红,
而现在,他将要面临同样的命运,也将会得到同样的下场。
邵衡沉默地将自己的身躯袒露在少女面前,印着红色印痕的手掌僵硬地松开,柔顺地平摊在身体两侧,如野兽袒露出脆弱柔软的腹部般,展露出完全驯服的姿态——
和那些被迫接受命运的死士不同,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最初的最初,他选择逃离幽冥间,不惜叛主、不惜被同僚追杀,仅仅只是因为玄廿在临死之际曾经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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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还有机会,能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的,该有多好……”
虚弱的影卫躺在狭窄单薄的木板上,从上到下布满了撕裂的伤痕,密密麻麻的伤一层叠着一层,血肉模糊的身体找不到一点完好无损的地方。
邵衡认得那种痕迹,缠了铁荆棘的皮鞭吻上血肉之躯,每一次挥舞都是皮开肉绽。
玄廿不知怎的惹怒了主人,刚完成任务回来就吃了这么一顿刑罚,
伤到这个地步,被抬回来时已经出气多,进气少,
眼看是活不成了。
邵衡是奉命来给玄廿收尸的。
他站在低矮阴暗的矮棚里,站在逼仄的阴影中,安静地听着细如游丝的呼吸声渐渐沉寂下去,带起一片死寂的虚无。
窗外的阳光是如此的灿烂,盛夏的骄阳高居九天之上,肆无忌惮地将光和热洒向大地,
却吝啬于赐予这个阴暗的角落哪怕一丝一毫的阳光。
在玄廿回光返照的刹那间,邵衡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同僚忽然瞪大了眼睛,看向站在窗边的他,
又或者看向他身后的、窗外那遥不可及的光辉。
玄廿暗沉的瞳孔中闪烁着奇异的光,
如划过天际的流星般转瞬即逝。
苍白的死亡爬上玄廿不成人形的躯体,
尚且年轻的死士卧在破旧的木板上,安静地、永远地阖上了眼睛——
这就是一个死士到死为止能够拥有的全部。
在那个安静到有些死寂的逼仄矮棚里,邵衡听到“啪”的一声轻响在耳旁响起,似是什么东西就此断裂。
说不清是一时起意,又或者筹谋已久,
邵衡收殓了玄廿的尸身,带着装满了骨灰的瓷盅,孤身一人冲破重重阻碍,逃过恍若无尽的追杀——
他救不了玄廿,救不了自己,救不了这里的任何人,
可至少,他想让玄廿能够得偿所愿!
疯狂至极,
也清醒至极。
为此,他内力耗尽身受重伤,不知在鬼门关走了几个来回,
但终究还是差了些运气。
倘若没有少女救他,他或许就会被紧随而至的追兵找到、抓回去,鞭尸示众也好,百般折磨也罢,他将不会有再次逃脱的机会,只会和玄廿一起腐烂在不见天日的幽冥地狱,
倘若少女执意阻止,以他身受重伤的身体状况,当初醒来之后,当真能够从木屋中离开,带着玄廿一起成功逃走吗?
在他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在他最无能为力的时候,白衣的少女自九天而来,踩着泥泞降落在他的面前,助他安葬同僚,
清风为友,山岳作伴。
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可邵衡自知不过一个死士,身无长物,还受了伤,一身本事所剩无几,少女的恩德实在无以为报。
倘若这无用之身还能派上一点用场,能让恩人开心,
那么无论是成为试药的药人,
又或是活剖的教具,
他愿意交付性命,任凭处置。
8. 008
身体的本能反应是做不了假的。
手指点上去的瞬间,路遥隔着薄薄一层夏被,清晰感觉到指下的身体明显一颤,腰腹骤然收紧,势头猛得似是想把她掀飞出去。
她暗中提起内力,做好准备,就算真的受了力也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紧绷只有一瞬,僵硬的肌肉很快松了劲道,变得柔软起来,软和的腹部轻轻颤抖着,随主人的呼吸规律的起伏。
积蓄的力量失去对抗的目标,缓缓散去,只剩下满心不解,
这是为何?
抛开治病救人,路遥很少会这样近距离地接触什么人,而哪怕是来求医问诊的伤患,也不曾似眼下这般亲近过。那人始终温顺的态度让少女不觉抬眼望了过去。
脸色苍白的人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双眸低敛,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抗拒的动作,仅有的反应也都轻微的可怜,若非路遥就在他的身旁,只怕根本察觉不到。
因着两人的位置,路遥得以窥见那双低垂的眼中被掩藏的情绪。她看到一汪平静无波的清泉,清澈地湖面倒映出她小小的影子。而在发现她的窥探之后,清泉的主人温驯地略略扬起视线,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她的打量之下。
一个人的眼神也是做不了假的。
路遥从那双眼中只看到了未曾掩饰过的从容镇定,和沉默的顺从,当真如他自己所言,任凭处置。
无声交付性命的举动和指下不属于自己的体温烫得她指尖蜷缩,踉跄倒退一步,恍然回神,侧首撇开眼去,不敢再看。
起初,只不过是带着些许捉弄的试探而已,没想到,那人给出的回应会沉重至此。
沉重的让她心慌后退,让她失了方寸,让她收起轻慢之心,再无玩笑探问之意。
“抱歉……那些话……我只是不想你四处乱跑加重伤势,并非、要囚禁你、”路遥轻声解释着,仿佛还能感觉到有炽热的火焰缠绕其上,直要烧到她的心里,“你好好休息,在这儿等我,我、我去煎药。”
不敢再看邵衡的眼睛,路遥丢下这句话,迫不及待转身就走,及至门口,忽地想起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于是旋身回去,从袖中摸出一小巧的物件,置于榻边,这才拎着裙摆急匆匆离去。
邵衡垂眸看去,是一把银色的钥匙,看大小,和捆缚他的锁扣正相合。
“咔嚓”一声轻响,锁被打开,缠绕在肢体限制他行动的锁链从身上滑落,只在腕上留下一丝浅浅的压痕,
他就这么轻易地重新取回了自由。
邵衡自榻上坐起身来,略去四肢百骸无处不在的酸涩痛楚,缓缓转动手腕,腕上压痕是那样的轻,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消去大半,远不及他用力过度而烙印在掌心的红痕。
眼前的药屋与他今早逃离时所见并无不同,墙根处的木柜整整齐齐,零落的器具杂乱无章,只有那原本空空如也的木桌透出几分不同,
几张晕染了墨痕的宣纸摊在桌面,不远处是盛放着墨水的砚台,砚台之上是闲置在山形笔架上的笔翰,吸饱了墨的笔锋柔韧中透出水润的光泽,仅只是看着,已经足够邵衡想象出,就在不久之前,此间的主人是如何坐在书桌前挥笔落墨,又是如何搁下纸笔推开木椅匆忙离开。
更远些的地方有一扇半掩的木窗,落日的余晖透过敞开的缝隙倾泻进屋里,照亮书桌的一角。
邵衡的目光淡淡掠过木窗,未作停留,收拢回自身,推开身上的薄衾,俯身朝向入口,端正地跪在地上。
他能够感觉到,医师大人情绪不稳,似是生气了,虽不知为何不曾对他出手惩戒……
连番动作难免会牵扯到外伤,带起一连串撕裂的疼,未曾愈合的经脉亦是隐隐作痛,延绵不绝。
邵衡眼帘低垂,呼吸不曾因此乱上分毫。他曾受过更重的伤,忍过更重的疼,对他来说,眼下这种程度的不适,想要忽略,实在简单。
医师大人生气了,那他就该更听话、更乖顺一些,
医师大人让他等她回来,那他就在这里等着,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想,直到医师大人回来为止。
一片静谧之中,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轻缓。
太阳的余晖一点点消散,黑夜逐渐侵染世间,白日的燥热散去之后,盘旋的风亦染上一丝夜的沁凉,裸露的肌肤失了温度,因寒冷而颤栗,
不知过了多久,当日光完全隐没,最后一点热量散去,屋中静默矗立的黑影忽地活了过来,折腰叩首,无声跪拜下去。
门外,少女去而复返。
推门而入,在看到蜷缩在地上的身影时,路遥的心中顿时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她把拿在手中的托盘搁下,快走了几步,来到人影跟前,探手搭上那人的肩膀。
轻微的颤栗中,冰冷的凉意不出预料地窜上掌心,路遥眉头紧皱,心情猛地一沉,“你在这儿跪了多久?”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她豁然睁大眼睛,“该不会我离开以后就一直这么跪着?!”
黑影没有动弹,也没有反驳,
那便是真的了。
“……”
路遥深吸一口气,企图冷静下来,用理智压下心底忽然冒出来的邪火。
可她的脑子里不受控制的浮现出这人近来的所作所为,
身受重伤就敢不要命的往林子里闯,身负枷锁还能无所谓的说什么任凭处置,一会儿没人看着就敢拖着病体不顾伤势吹着冷风跪在冰冷的地上……
她是一个医师,治病救人是她的职责所在,生平最见不得不听医嘱、作践自己身体的伤患,
这人倒好,所行之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刚刚好踩在能惹怒她的点上……真是越想越气!
路遥用力闭了闭眼,气到指尖都在颤抖,只觉得一股火气狠狠顶在心头,满心烦躁无处发泄,
于是再开口时,话语中免不了带出些许火气,“我说了让你好好休息……你就是这么休息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伤有多重!我费尽心力救你的命,不是让你这么霍霍的!我、我!”
脑海中不期然回想起不久之前那双安静又驯服的墨色双眸,路遥“我”了半天,终究是说不出“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救你”的话,只得忿忿地侧过头,咬紧了唇,狠狠地兀自生着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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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安静的屋中,窸窸窣窣的响动变得格外明显。
细碎的摩擦声极快的响起又消失,在路遥忍不住想要打探之前,熟悉的低哑声音传来:“奴惹、您,不快,请、您,责罚。”
是邵衡。
他又一次惹大人生气了,邵衡想。
明明只是想在大人面前更听话一些,却总是弄巧成拙,无论怎么做都适得其反,
明明,他本不是蠢笨之人,可在大人面前却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只是些皮外伤而已,哪怕放着不管也会慢慢愈合,更别提如今伤口上涂抹的都是上好的伤药,短短半日静养,他已经感觉伤势好转许多。
他根本不值得神女大人为他如此费心,死士命贱,也没有那么容易死掉。
他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对,更不知道为何会触怒大人,但大人不喜,那就是他的过错。
邵衡舒展身体,将自己置于神女大人的脚下,小心翼翼祈求大人的宽恕。
路遥循声望去。
身形颀长的黑影正垂首跪伏在她的脚边,趴伏的姿态将整片脊背袒露无疑,借着室内隐约的光亮能够看到那展露的赤裸后背上一层叠着一层的纱布。
邵衡的伤是她亲手缝合、亲手包扎的,在层层叠叠的白纱下有着怎样狰狞刻骨的伤口她再清楚不过,斜穿过背部的砍伤几乎要把这人劈成两半,
这么重的伤,换做常人或许早就没有命在,即使侥幸存活也得卧床休养良久。
可这个人呢?
满腔的怒火早在耳朵听到他挣扎的请罪、眼睛触及他低到尘埃里的姿态时就突兀地消去大半,心中所剩的,只有一声浅淡的叹息。
“……算了,也是我不好,不该对你生气……”路遥轻轻推了推邵衡,指了指塌,“快上去吧,地上凉,对你身体不好。”
细细想来,她大约是没什么立场对邵衡发火。
重伤昏迷,一朝醒来,不知身处何处,又身怀不得不去做的事情,第一反应想要逃走再正常不过,
为报答她在林中随手帮的小忙就决定赔上一整条性命,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不在榻上休息反而吹着冷风跪在地上,是她试探在先,还用锁链把人给捆了,怎么能转过头来怪人家事事小心?
不知为何,一见到邵衡,她总会失了惯常的平和,所行所言都变得有些不像自己。
再一看榻上跪得板正、眉眼低垂静静等待指令的人,
路遥心里闪过一丝明悟,
大概是这个人自醒来后表现得实在太乖顺太好欺负,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竟是在不知不觉间失了平常心。
默默在心里又叹了一口气,路遥拿过放在桌上还在冒着热气的汤药,推到邵衡的面前,
“趁热喝吧,凉了药效就没那么好了。”
她看着邵衡双手捧过药碗半分犹豫都没有就要往唇边送,还是没忍住半真半假地揶揄,“你就不问问这药是干什么的?万一是穿肠的毒药,喝下去岂不是会送命?”
回应她的,是青年微微昂首,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9. 009
邵衡垂眸盯着见底的药碗,安静等候下一步的命令。
至于医师的疑惑……无论碗中所盛的是治病的良药,亦或要命的毒药,于他而言并无区别。
他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二十余载尽皆泡在冰冷的黑暗中,踌躇前行,只在这临到尽头的短暂时光中,于无尽的黑夜看到了启明的星光。
良药也好,毒药也罢,倘若能以这重伤无用之身偿报哪怕一丁点的恩情,他都甘之如饴。
汤液滚烫的温度自内而外灼烧着躯体,舌尖上有怪异的味道弥散开来,这些身体上的异样于死士而言轻易便可压下,
榻上的青年敛眸静坐,习惯性地等待着有人来查看他是否真的将药汁吞入腹中,却是忘了,他已经离开深渊,医师也不是那些深渊之中黑色的影子。
半晌沉寂,邵衡等来的不是被强制扒开口舌进行检查,而是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随后,手中的药碗被轻轻拿走,有什么东西被医师强塞进他的手掌。
那东西约莫只有指甲盖大小,微凉,表面粗糙,质地柔韧,
这也是要他吃下的药物吗?邵衡低垂下眼眸,不曾过问,抬手将东西送入口中,喉结滚动,就要咽下。
“慢着。”
医师一声轻喝犹如按下了休止的音符,黑衣的青年立时化成一座不会动的雕像,连呼吸都收敛于无。
见邵衡果然如她所言停下动作,路遥微微松了一口气。
自从把煎好的药递给青年起,她一直在小心观察着对方的神态,这人惯常没什么表情,大多时候又低着头看不到眼睛,可细微处依旧能看出些许端倪。
恰如方才问及“万一是穿肠的毒药”之时,青年虽不曾以言语作答,但其搭在碗沿的手指于刹那间收紧,低敛的眼睑亦有过短暂的颤动,随后便是一抬手,干脆利落地将药汁一饮而尽。
而就在方才,她把东西塞进邵衡手里时,似乎从这人身上观察到了相似的神情。
路遥拧眉看着榻上因为她的一句话就果真一动不动的人,不知道是该气他有可能真信了毒药的话,还是该气他真就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什么东西都敢往肚子里吞。
而在心底翻涌的气愤之下,则是一片缓缓流淌的无可奈何。
想学医术,先学做人,在入药谷之初,她从师父那里上的第一课就是医者仁心。
倘若不知道那也罢了,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就在她的面前,她亲手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两次,亲眼目睹他的强大与卑微、倔强与顺从,亦亲手触碰到他决然交出的性命,
于是再也无法放任不管。
毕竟是她捡回来,伤愈之前自然需得多上心一些,路遥把空碗放回托盘,半是无奈的叹息,“只是一枚蜜饯而已。”
她气血不足,劳累之后时有头晕、心悸之感,因此会随身带些甜点,以备不时之需。
“能压一压苦味。天色已晚,你好好休息。”
言罢,飘然离去。
她实在不想再看到青年视死如归的表情,活像她把人给欺负了似的。
待厚重的木门掩去清冷的夜色,屋内只剩下自己一人,木头人邵衡这才缓缓眨了眨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
牙齿研磨过蜜饯,很快就有丝丝缕缕的清甜自舌尖蔓延开来,驱散口中令人窒息的苦涩。
黑暗之中,呆坐的青年一动不动地看向少女离开的方向,涣散的瞳孔昭示出其主人的心神并未留在此地。
这枚蜜饯是医师给他准备的,邵衡想,又或许只是医师心细,会给每一个求药的人都备上这么一份甜点,
可他不是什么身份尊贵的求药使,甚至都不能算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他只是个死士。
死士不能耽于享乐,一丝一毫都不容许,
甘甜会腐蚀死士的意志,让本该冷硬的刀开始软弱,会让原本完满的工具出现缺憾,生出妄念,腐化,堕落,变得一无是处,
他触犯了禁令,该被压进刑房,绑上刑架,尝遍酷刑,用疼痛和血洗刷不该有妄想……
血色的过往缠绕着他,犹如跗骨的梦魇挥之不去,仅只是简单的回想,骨头缝里已经隐约腾起阵阵幻痛,
邵衡的脸色渐渐惨白。
就在青年即将堕入梦魇之时,空气中浮动的药香化作救命的稻草,驱散漆黑的幻梦,
邵衡恍然回神。
他能够感受到被衾柔软的触感将他包围,他的舌尖上还残留着蜜饯的甜意,
是啊,他已经逃出来了,
空悬的五指逐渐收拢,一室静谧中,静坐的青年微阖上眼睛,掩去眸中的疲累。
长夜漫漫,身处异地,兼之白日里休息了太长时间,邵衡本以为自己会睁眼到天明,不曾想脑袋刚沾上枕头,一股倦意已然涌上心头,未多时便沉沉睡去,
直到一声接一声轻微但规律的撞击将他重新唤醒。
双眼睁开的刹那,恍惚的神志瞬间归拢,邵衡翻身而起,警惕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藏在暗中的手指微动,去勾藏在袖中的暗器。
本该勾到银丝的手探了个空,邵衡微微一怔,记忆回笼,总算彻底清醒过来。
他被医师所救,埋葬同僚,而今正身在药庐。
至于听到的动静,原是那虚掩的木窗被风吹动,正来回轻轻摇晃,每每撞在窗框上,就会发出发出“哒”的轻响。
他竟然一直都没有察觉,沉沉睡到现在,身为死士,就算再累伤得再重都不该失了最基本的警惕心,
邵衡沉下眸子,一点点回想昨日的异常,忽地想到什么,是昨晚的那碗药,里面大概是有安神助眠的功效,他还以为……
恰在这时,一阵规律的敲门声响起,伴随而来的是医师熟悉的声音,“是我,醒了吗?”
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立刻被丢到一旁,邵衡慌忙左右看了看,昨夜用过的被褥正堆叠在榻上,还没来得及收拾齐整,再低头看一眼自己,头发未束,衣衫凌乱,简直太不像话。他至少该把自己拾缀得更整干净、看起来更有用一些。
敲门声已然消失,门外的人马上就会进来。
来不及多想,邵衡尽力把散乱的头发都收在脑后,三两下挽作低马尾,然后急急忙忙把敞开的领口合拢,顺着衣摆拉开堆叠的布料,尽力收拢前襟,
只可惜,经过一晚的时间,里衣被压出层层的褶皱,无论如何尝试抚平都无济于事。
门外,
不见里面回应,路遥心中升起一起疑惑,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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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估摸了一下时间,
这都已经将近午时,莫非人还没醒?
她又敲了两下。
这一次,门很快被从里面打开,露出其后静立的青年。
路遥极快地上下打量一番,只见他墨发低束,面色红润,双目有神,唇上有了血色,仅只是一夜的修整,看着就比昨日半死不活的样子强过上百倍。
没有什么是比看到伤患好转更令人开心的。
路遥神情舒缓,眼中带上些许笑意,“看来你休息的不错。”
说着,她走进屋,放下手上的托盘。
药房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只除了木榻上被叠得方方正正,垒得整整齐齐的衾被。
路遥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这屋里的东西都是她一件一件亲自置备的,衾被乃绸缎所制,料子柔软轻盈,触之微凉,夏天盖来再合适不过。用了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知道,那么软和的料子也能叠出如眼前这般棱角分明得如同豆腐块的模样。
路遥忍着上手去戳一戳的冲动,
所以说,她方才敲了半晌的门却没人应,就是因为这个?
见识浅薄的医师目光炯炯地看向不知何时回到榻上的青年,再看看那人旁边的豆腐块,然后再回看向青年,要眼里的新奇满的快要溢出来,好像这是第一次认识眼前的人。
不得不说,短暂的接触下,这人似乎总是能在不经意的时候轻易挑起她的情绪,
或许,这个名叫邵衡的死士和世人口口相传、她认知里的死士不一样也说不定……
如果能在某些地方别那么较真,更在意自己的身体一点就更好了。
一边想着,路遥好心情地扬了扬手,“把衣服脱了,给你换药。”
“……是。”
医师的视线有如实质,落在身上带起一片令人心悸的战栗。好不容易熬过去,邵衡垂下眸子,伸手探上腹侧的纽扣,手指微动,已然将纽扣尽数解开,随后轻轻一拉,将刚整理好没多久的里衣从身上尽数剥离,露出光裸的、缠满了绷带的上身。
“转过去。”
青年依言而行。
视觉被剥夺,其余四感陡然敏锐起来。
温热的气息逐渐靠近,规矩的呼吸带起阵阵微弱的气流,打在赤\裸的肌肤,仿佛有一根鹅毛恶作剧一般轻飘飘拂过肩脊,原本轻微的痒随着一次次的积累而逐渐变得不可承受,鼻息间逐渐有淡淡的清香缭绕,似有幻无。
后心的要害这样被人触碰,陌生的感触层层堆叠,邵衡不得不咬紧牙关,才能堪堪维持住表面的镇定。
偏偏呼吸的主人浑然不知,一心一意涂抹着药膏。
那药膏自然是极好的,涂抹在伤口会带来一阵清凉,轻易将伤处隐隐的疼镇压下去。
可如今,短暂的清凉过后只会燃起更加激烈的火焰,将青年进一步推向无法忍耐的深渊。
他的反应太过激烈,迟钝的医师终于察觉到异样,看向明显不对劲的人,“疼?”
不应该啊,她调制的伤药明明有镇痛的效果才对。
“不,伤药……很好……”邵衡低垂下脑袋,陡然绷紧脊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您……不必……如此……”
10. 010
他似乎正在变得软弱,邵衡想。
不过是一点小伤,就能得到妥帖的照料,能得到一夜安眠,涂抹在伤口的药膏触感清凉,必定是极好的伤药,喝下苦涩的药汁后会有一颗用作安抚的蜜饯,
甚至还有人会在上药时问上一句,疼不疼。
不该是这样。
死士惯常受伤,好的伤药却极为难得,更多时候都只能用廉价的金创药草草止住流血,剩下的只能靠自己硬抗过去,受了再严重的伤都不会有太多休息和喘息的机会,任务下达时无论怎样都必须强撑身体爬起来去完成,完不成的下场只有死。
死士不可耽于享乐,一丝一毫都不允许,因为这只会锈蚀本该锐利的刀锋,让原本的工具生出不该有的杂念,变得贪生怕死,变得一无是处。
于死士而言,医师提供的这些都并非必须,以至于堪为毒药,
可于邵衡自己,他清晰地知晓自己生了不该有的异心,贪恋着医师给予他的一切,衾被的温暖,药膏的清香,蜜饯的甜软,还有躺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景色走神事那份从来没有过的恍惚和闲适。
身后,医师本就小心的力道愈发轻柔,几乎感觉不到伤处被触动,邵衡绷紧了身体,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到少女。
而在医师看不到的角落,黑发的青年咬紧牙关,一点一点攥紧了手掌——
不,他不会就此软弱,不会贪生怕死一无是处,不会折损自己的锋芒,
若是为了眼前的这一份美好,压上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可以了。”
路遥把绷带多余的部分系成一个干净利落的方结,侧着脑袋上下打量一番自己的杰作,看着被重新缠成半个粽子的青年满意地点了点头,
“恢复得不错,照这样的速度,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愈合。”
路遥本就很好的心情更上一层楼,仔细叮嘱道,
“三天不能碰水,只能卧床静养、”说到这儿,她停下来看一眼正在慢慢收拢里衣的青年,
这人在重伤初醒之时就敢强拖着还在飘血腥气的身体不要命地往树林里冲,若是真的把人拘在榻上拘三天,这人真的能乖乖听话?
“嗯……至少不能离开这座屋子,好好修养,待伤势好转,再说其他。至于吃食方面,忌辛辣、”
路遥话语一顿,摇了摇头,“这个也算了。”
邵衡人就住在她这里,饭都是她做的,还能给人吃错东西不成。
路遥在心里狠狠摇头,忽略掉青年方才只说了半句的话,自顾自地收拾起东西来。
前车之鉴尚在眼前,她哪还猜不出这人话里藏的是什么意思?
只是……
少女微微侧了侧头,视线轻易就能扫到青年颀长的侧影,和一席衣衫难以掩盖的伤痕。
在路遥看来,每一位伤患都是一只略有缺损的瓷器,治病救人相当于尽她所能修补缺痕,需拂去其表面的灰尘,小心填补器身的裂痕,悉心弥合破碎的花纹,使之焕然如新。
或许,于邵衡所属的不知名势力而言,他就是这么一件做工粗劣的瓷器,不甚名贵,随手可得,于是便不必珍惜,任他坠落破碎,任他负荷累累,任他受伤磨损,
碎裂之后也只不过是粗暴地擦去泥泞,用劣质的胶漆粘合,堪用则用,不堪用丢了便是——
毕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
于是等这一瓷器好不容易落入少女的手心,她看到的就是他密密麻麻一身裂纹、几近破碎却尚且完整的样子。
伤得这么多这么重,可偏偏这件瓷器自己却依旧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即便会摔得粉身碎骨,也会紧握着尖锐的碎片,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正如青年后背那一道几乎要把人撕裂的伤,
路遥能够想象得到,若是这次能挺过去,那险些要了人命的刀伤最后也会变成这件粗劣瓷器上一道惨白的、微微凸起的、无足轻重的裂纹。
这怎么能行呢,白衣的医者收回偷偷打量的目光,全当没有瞧见那人已经僵硬得快成了木头。
他们相遇的山崖罕有人迹,是一片实实在在的荒林,倘若那一天不曾下雨,她不曾急着进山去保护她的药材,倘若邵衡被追杀时没能恰好误闯到山崖,没能恰好在那一天坠崖,那她最后见到的或许只会是这个人的尸体。
一个个不经意的巧合堆叠在一起,这人能撞到她的面前,说明他二人有缘,既是有缘,她便见不得这人满身是伤还浑不在乎,就总得想个法子让人尽快好起来。
“……小心。”
突兀的轻语将路遥唤醒,榻上整理衣襟的青年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手上正捧着一把裁剪纱布的小剪刀,她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想得出神,一个没留神,手差点撞在剪刀的刀锋上。
路遥拿过剪刀,点了点头,随口道,“多谢。”
边说边把东西收揽进木盒。
随后,她仰头望向青年,视线落在实处的瞬间,原本该出口的话忽地被她忘在了脑后,脱口而出的是另一句,“你在害怕?因为……我?为何?”
邵衡的表现其实并不明显。身着纯白亵衣的青年眼眸低垂,垂手而立,半散的黑发顺着脖颈垂落胸前,沉默又镇定,通身未曾泄露半分怯意,
偏偏,二人一站一坐,路遥只需稍稍抬眼,就能将对方想要掩藏的情绪看得分明。
她看得到颤抖的眼睫、抿紧的唇、紧贴身侧的手臂,顺着这条有形的线,轻易就能拽出被青年小心翼翼掩盖在平静外表下的那份无形的仓皇与不安。
这可真是没有道理,路遥疑惑。
她于林中独居日久,几乎从没有留人在这屋里过夜,更别说是一个死士,一个亡命之徒。本该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地盘忽然多出个大活人来,难道不该是她感到无措不安吗……哪怕这人是她自己决定留下来的。
深埋内心的不安就这样被指出,少女简单的几句疑问甚至都算不上什么斥责,落入邵衡耳中却不啻于鞭挞灵魂的诘问。
医师大人会不会觉得他不识好歹?会不会觉得他想要逃走?会不会觉得那些“任凭处置”的话都是为了活命的权宜之计?
陡然的颤栗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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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腾起,逼得他必须咬紧牙关才能不让惊惶溢出嘴角——他没有想要逃走,他想要留下,哪怕留下的结果是他会死,
他只是在担心,在他违逆大人的意志之后,在他犯下那么多错后医师大人会赶他离开。
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不会被赶走……
巨大的恐惧犹如千斤重石沉甸甸压在心口,压得邵衡几乎无法思考,只剩下紧绷成弦的理智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静表象,一片空白中,身体本能地选择了最熟悉的办法,俯身屈膝,深深跪伏下去,“属下冒犯,请您责罚。”
他还记得,不能称“大人”,因为医师不喜。
青年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把路遥吓了一跳,她看着突然矮上一大截的人,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她只是出于好奇随口一问,闲聊而已,为何会变成这样?
是了,这是死士,和常人不同,过往严苛到非人的规矩一道一道缠绕在他的身上,灌注进他的骨髓,比精铁铸成的锁链更加难以斩断,
于她而言只是寻常,于死士而言或许就是无法承受的斥责和审判。
长久的沉默后,路遥轻轻叹了口气,心中的喜悦随着这一声叹息尽数流失,只剩下沉在心底始终无法挥散的无奈,
有个比她更不安更小心翼翼的人在这里,她哪儿还不安的下去啊。
眼看这人瑟缩了一下,把身体压得更低,几乎要沉到地心,路遥揉着额角,把人从地上拉起来:“……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你伤势未愈,最重要的是安心养伤,旁的事……莫要多虑。”
“是。”
见那人应下,路遥短暂地松了口气,总算想起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我一会儿要外出,估摸着日落才能回来……粥我已经煮好了,就在火上热着,你别忘记喝……饭后半个时辰记得喝药,药就在粥旁边煎着……”
该叮嘱的东西都叮嘱过了,盘算一遍没有缺漏,路遥拿着托盘起身,临走前实在放心不下,又道,“一定记得护好伤口,我回来可是要检查的。”
“是。”
路遥见他点头应下,这才离开。
“吱呀”的响动中,木门敞开又合拢,失去主人的气息,屋子陡然之间安静下来。
他好像又惹得医师不快,邵衡站在屋里,透过敞开的窗看着纯白的身影逐渐远去,隐匿在一片碧绿之中。直到再也看不到人影方才收回目光,低下头,缓缓握紧手掌,
五指随意念收拢,乏力和迟滞之感紧随而至。
好刀尚且需要时时擦拭保养,武功的维持更需要日日勤加修炼,他受伤太重、不良于行,无论是身体的反应还是对肢体的掌控都大幅滑落,远不及巅峰。
作为一名时刻游走于生死边缘的死士,以命相博是常有的事,稍有差池便会丢掉性命,身为死士,这一身功夫更是仅有的、完全只属于他一人的东西,
无论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变得更有用一些,他的武功绝对不能荒废。
邵衡松开手心,复又望向空无一人的窗外,面无表情的脸上,唯独一双黑眸亮如寒星。
11. 011
路遥这次外出,真说起来,其实和邵衡还有那么一点关系。
她在此地隐居不假,吃穿用度总离不开人,山间虽能寻得一些草药,总有另一些是山里不长的,再加上医术的沉积进步离不开经验的积累,思来想去,来这儿没多久,路遥就给自己谋了份合适的营生,在一家叫“南山堂”的医馆里坐诊。
戴好幕篱,让垂落的白纱遮挡住面容,路遥运起轻功,沿山路前行小半个时辰,再沿官道走一盏茶的功夫,就看到一座矮矮的城池出现在眼前。
进了城,熟门熟路地绕过几条巷子,“南山堂”的牌匾近在眼前,还未靠近便觉察出逐渐有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多是等在堂里来求医的伤患。
“呦,快看看快看看,那不是小医仙吗?”
“在哪儿在哪儿?”说的人一脸激动,听的人也跟着伸脖子晃脑袋,当真的看到有一道白色的身影飘进南山堂侧门时喜上眉梢,“还真是!今儿可是来对了!”
说起这位小医仙,这里几乎无人知道她的来历,亦不曾有人见过幕篱下的那张脸,只知道是三年前突然出现在南山堂,医术高明得连南山堂里行医几十年的董老大夫都赞不绝口。
老中医老中医,医师这身份,那是越老越吃香,漫长的行医经历带来的阅历是年轻医者拍马也难及的。以白衣少女这看起来年不过十八的样子,就算有董老大夫做保,最开始也实在难以让人信服,质疑的人从来没少过,
不过现在嘛……
“你们聊,我得先回家一趟。当家的这几天头疼脑热不舒服,喝了安神的药总不见好,趁小医仙在,我得让他赶紧来这儿瞧瞧。”
前堂的热闹被隔在僻静的小院之外,早有人等在门口,为少女开门:“路姑娘,您来了。”
是在南山堂打杂的小厮,也是拜入南山堂的一名学徒,随此间主人姓董,名董钰,尚且是个少年,于医术一途有些天分,又肯刻苦用功,路遥见之心喜,时不时也会指导一二。
“董老伯近来可好?”
董钰跟在路遥的身后,亦步亦趋,闻言,忙不迭点头,“挺好挺好,师父每天忙着南山堂的事,心宽体健,精神得很。”
尤其是敲他脑袋的时候,险些要把他给敲傻了。
“那就好。”路遥点了点头,看样子医馆一切都好,“上次给你的医书你看到哪里了?”
一听是考校功课,少年顿时攥紧手心,紧张起来,还不小心磕巴了一下,“都、都看完了。”
“记住了?”
董钰心虚地低下头,“只背下十几页……”
“各类草药的长相、药性和药效乃基础之重,马虎不得,稍有错漏就有可能酿成大错……切不可心急,最重要的是背熟、记准。”
少年重重地点头,“是,董钰记下了。”
“乖孩子。”路遥拍拍他的肩膀,两人一起进了南山堂前屋,
已经有一位头发灰白、头戴灰色方巾、一身白色长袍的老人正在忙着。
白衣少女的到来立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忙忙碌碌的老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抽空朝二人笑着点了点头。
路遥在属于她的桌后落座,熟门熟路开始忙活起来。
今日来看诊的人不少,不断有人拿了方子去抓药,又有更多新的患者前来求医。
好在人虽多,却无甚疑难杂症,不难治,再加上有董钰在旁帮忙抓药,忙到日头微微偏西,南山堂里的来客终于少了起来。
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南山堂再无外人,路遥除下幕笠,松了口气,活动活动有些僵紧的肩膀,忽地感觉身边多了个人,
是那灰头巾、白长袍的老人,南山堂的主人。
“董老伯。”
“辛苦路姑娘了。”董老大夫笑眯眯地薅了一把胡子,“唉,要是我那不争气的徒弟能有路姑娘一半厉害……”
“不争气的徒弟”董钰登时打了个激灵,见势不妙,趁火还没烧到他身上赶紧偷偷溜走——
别说一半,哪怕是一半的一半的一半,他也还差得远呢。
路遥听了,摇摇头,
能将一身所学用来治病救人,她高兴还来不及,何来“辛苦”一说,
而且,“董钰很聪明,也很刻苦用功,将来一定能继承董老伯的衣钵,青出于蓝。”
“唉,路姑娘你就别给那臭小子说好话了”话虽这么说,自家徒弟被夸,董老大夫还是高兴地眯起了眼睛。
闲聊两句,他忽地想起了什么,正色道,“对了,前几日不见路姑娘来南山堂,今日又到得这么迟……”
路遥怔了一下,“抱歉。”
她答应过董老大夫会来坐诊,却又无故旷工,这确实是她思虑不周。
董老大夫温和地摇了摇头,关切地问,“可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他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他二人认识那么长时间,路遥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他实在有些担心。
说着,董老大夫指了指自己,“老头子我虽然没多大本事,这方圆二里地还是有不少认识的人、说得上两句话的。”
这话说得其实是有些谦虚了。
董老大夫开了半辈子南山堂,医术好,体恤患者,用药实在,积攒了不小的口碑,这附近的人多多少少都受过他的照顾,愿意给他几分面子。
“不是什么大事,”路遥顿了一下,想了想,慢慢说道,“只是前些日子进山的时候救了一个人。那人误入山里太深,遭了什么意外,伤得只剩下一口气,我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人给救回来……前几日他实在离不开人照顾,直到今天才得了些空闲。”
南山堂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医馆,董老大夫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大夫,
而无论是邵衡死士的身份还是他曾经从属的势力都是个大麻烦,路遥不想因为自己身上的麻烦事而把这个心善的老人拖入危险的江湖。
可她确确实实需要董老大夫的帮助……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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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子就陷入两难之中。
“是吗……山里野兽多,凶得很,还会伤人,他大概是遇到什么厉害的野兽了吧。”董老大夫薅着胡子的手顿了顿,自然地接过话茬,“伤得这么重,想要养好……只怕要花上许多功夫……”
路遥抿了抿唇,低垂下眼帘。
皮外伤倒是还好,她备在药庐的那些草药足够应付,真正麻烦的是邵衡身上潜藏的、不知何时就会爆发的毒。
她欲寻解毒之法,可要用到的药材有几样不常用,药材铺里多半没有卖,真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或许她该进山里再瞧瞧,既然能找到白石兰花,说不准也会有她需要的那几样。
就在路遥左右为难的时候,只听董老大夫说道:“如果有什么短缺的药材,尽管同我讲。哪怕南山堂里没有……老头子我好歹开了几十年医馆,总归有些门路。”
心事被人说中,路遥微微睁大了眼睛,“这、这怎么好……”
董老伯对她多方照顾,她怎能再三麻烦董老伯?
“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想太多。”董老大夫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当初要不是路姑娘帮忙挑出那些出了问题的草药,这南山堂早就开不下去了……南山堂总有需要采买药材的时候,回头我让阿宝多跑几家药商问问。”
“……多谢董老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路遥便没有再拒绝,她提起桌上还没干的毛笔,蘸了两笔墨墨,在开药方的纸上提笔写下几个名字,然后从随身的荷包里摸出一粒碎银,“这是买药的钱……”
董老大夫一看,装出一副微愠的样子,“一点小忙而已,做什么这么生分。”
这一次,轮到路遥坚持己见,执意不肯退让,
让董老伯掺进她的事情里来已经违了她的本意,万不能让老人出了力气再赔上银钱。
董老大夫犟不过,只能随她去。
事情解决,路遥另买了些可治外伤的药材用来填充药庐,见天色渐晚,同董老大夫辞别。
日暮西山,正是晚炊的时间,念及只能躺在屋里静养的黑发青年,和她熬的那一锅营养均衡绝对管饱但味道也绝对说不上好的粥,再摸摸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回去的路上,路遥特地绕远一条街,去包子铺里买了几个热腾腾香喷喷的素包子,顺带着去木匠那里补买了个窗栓。
一手药材包,一手油纸包子,踩着落日的余晖,少女满载而归,
这份闲适的心情只持续到她推开药庐的门为止,
熟悉的山林,熟悉的木屋,屋中空空当当,只看得到空无一人的木塌,却没有见到那个本该躺在上面好好养伤的身影。
人呢?
路遥瞬间沉下目光,抿紧嘴角,头顶罩满了乌云,无数个不好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心里成片闪现——
不能怪她多想,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她把人从树林里捡回来,那可是捡了两次!
难不成那人真的趁她不在家,又双叒逃走了?
12. 012
或许是他觉着无聊,去散心了呢,路遥放下手里的东西,屋里屋外转过一圈,走到屋后时,忽地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许是听到了动静,那声音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是鞋子踩在枯叶上的响动,一道颀长的人影自阴影中缓缓显出身形,
正是邵衡。
青年拘谨地停在三步之外,垂首静立。
人还在,路遥浅浅松了一口气,上下看了一圈,没有找到开裂洇血的伤处,于是剩下的那一半心也落回胸口,总算有精力看清邵衡眼下的模样。
他脸色看上去还好,还穿着今早那一身纯白的里衣,双臂自然垂落,手上似乎抓着什么东西,脚上未着鞋袜,就这么赤裸裸踩在杂草丛生的地上,裤脚处沾了灰,还有几片碎叶趴着他的裤腿不肯离开。
是了,这人仅有的那件黑色外衣早被血和泥毁得不成样子,叫她远远地丢开,还没来得及置办新的衣物,就连身上这身暂做权宜的衣服,都是她从箱底翻出来的,干净归干净,却并不合身,袖口裤脚短了一节,露出脚腕苍白的踝骨,
再加上这人顺从的姿态,活像她把人给欺负了似的。
路遥眼神微闪,心虚地移开视线,
她记得去南山堂,记得买新的木栓,记得买好吃的包子,唯独忘了给青年买一身合适的衣物……这么想来,可不是她把人给欺负了。
“你、你怎么出来了?”窘迫之下,路遥选择恶人先告状。
邵衡对少女的窘境一无所知,只听出了医师话中的斥责之意,欲要俯身请罪,又记起医师似乎不喜他跪着,进退维谷,只能木头一样僵硬地站在那儿,低着头,把握紧的手掌平摊在少女的面前,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属下、我……”
可不论说什么,不论是不是事出有因,他惹得医师不快是事实,此时,任何解释都是狡辩,是企图为自己开脱——
死士的规矩,试图脱罪,就是在试图逃避惩处,必会换来更严厉的刑罚。
邵衡闭上嘴,恢复沉默,安静地等待医师宣判刑罚。
可少女似乎浑然不在乎他的过错,凑近了好奇地问,“嗯?这是什么?”
他这是、被、放过了?
“……我……弄坏了窗栓……”邵衡迟疑又小心地瞥一眼飘在眼前的、属于少女的一缕黑发,试探地问,“您……不罚我吗?”
“罚?为什么?”路遥正高兴话题被转开,自己的心虚没被发现,忽地听到邵衡的话,顿时被问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脑筋一转,恍然大悟,“哦,你是说你没在屋里呆着?”
若是因为这个,那就更莫名其妙了,“只要你不随便往树林里跑,我也没想过拘着你不出门啊。”
她刚回来没见着这人时确实有点生气,那是因为她以为这人又不听话四处乱跑崩裂伤口。事实证明青年确实在好好养伤,那她有什么可生气的?
比起这个,路遥看一眼青年踩在枯枝的双脚,不好意思地笑笑,“倒是我思虑不周,没有给你准备合适的衣物……”
“不!不是这样!”邵衡再也站不住,仓惶跪在少女的面前,满心惶恐又不解。
他一身性命全赖医师所救,无处可去时亦是医师将他收留,甚至于他违背医师命令时医师竟也轻易就放过了他,
九天的神女如何能向地上的蝼蚁道歉呢?
医师永远都不会有错,错的只能是他!
万万没想到青年的反应会如此激烈,路遥被吓了一跳,赶忙把人拽起来,“当心!你还有伤呢。”
邵衡脸色一白,他又忘了医师的叮嘱。
路遥只需瞥一眼青年,就知道这人又在想什么不好的东西,她抬头看看往西沉了沉的红日,若无其事地打消那些念头,“瞧我们,傻站在外面干什么,快进屋吧,饿了没?我买了吃的回来。”
“……是。”
白衣的少女轻快地走在他的前面,邵衡只需要稍稍抬眼,就能看到雪白的衣角在眼前翩飞,好似一只轻盈的蝴蝶,
他一时看得有些入神。
又被宽恕了啊,邵衡一步一步踩着少女的脚印,跟随少女的背影。
能在熬人的炼狱挣扎着活下来的人绝不是什么蠢笨之人,而不顾一切选择叛逃幽冥间,便证明了青年还没有被残酷的折磨磨去所有棱角,他还保有一份自我。
邵衡不笨,也不傻,他只是身处巨变,一时无暇他顾而已。待他暂时安定下来,有精力去思索其它,轻易就能发现,这里和幽冥间不同。
没有让人窒息的律令,没有绝对服从的严苛,没有以命相博的残酷,医师总是会原谅的错失,温婉柔和得好似天边的云朵,生气也只是因为他不遵医嘱加重了伤势。
在这里,他是自由的。
他只是,不习惯。
邵衡曾经听说过一个训犬的故事,把一条狗放进一个封闭的箱子里,一旦那只狗想要离开箱子就对它施加无法逃避的惩罚,折磨它,让它体会疼痛和害怕,
这样重复很多次以后,那只狗就会变得顺从又听话,即使箱子被拿开禁锢被解开,它都不再尝试逃跑,
就像他一样。
漫长的时间里,死士的规矩早就已经刻进了他的骨髓,入骨三分,无论他逃到什么地方,只要他还活着,幽冥间永远会是笼罩在他头顶的乌泱泱的乌云,是压在他身上的沉甸甸的一座山。
若是他当初死在崖下那便罢了,
可现在,他还活着,他想要留下来,在这条命耗尽之前一直留在少女的身边,他不想惹少女不快,
过去种种已经成了捆缚他的枷,阻碍他前行的锁,成了他身上会刺痛少女的刺。
他想要留下,
即使他必须削肉剔骨,撕碎自己,从骨头里一点一点剔除过去的痕迹,他愿意重新打磨自己,拔去所有让少女不喜的刺,
只要他能有哪怕万分之一的希望能够留下来,
他愿意为此付出自己的全部。
身后似乎有些安静过了头,路遥奇怪地转头看了一眼,青年安安静静地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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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后面,并无异样。
或许是她忙过了头有些累,所以多虑了?
把乱七八糟的想法丢到脑后,路遥和邵衡一起回到屋里。
与平常不同,药庐里淡淡的草药气味被一股新鲜的、浓厚的包子香味取代,叫人闻之食指大动。
路遥抽抽鼻子,感觉眼泪都快要从嘴角流出来,念及还有外人在,强行把眼睛从包子上拔出来,招呼青年落座,“这可是远近闻名的柳记包子,比我熬的粥好吃多了。”
自家人知自家事。
她是会做饭不假,做出来的吃食亦可滋补调养身体,可要论味道……只能说吃不死人,至少比她煎出来的药好喝。
“……粥,很、好喝……”
路遥一门心思全在柳记包子上,以至于只听到青年在说话却没听清楚说了什么,她抬眼看向那人,“嗯?”
只见邵衡身体板正地坐在矮桌跟前,两只手规规矩矩放在膝头,五指紧握成拳,眼睛僵硬地盯死了木桌的纹路,一副大敌临前的模样,让原本放松的路遥不自觉开始紧张起来,
是不是包子不好吃不合胃口?难道真的在什么地方出了什么问题而她没有发现?
少女在心里默默盘点着方才发生的事情,想找到问题所在,眼角的余光看到青年好像下定了决心,极快地扫了她一眼又飞快垂下眸子,抬高了些许音量,结结巴巴、却无比坚定地又说了一遍,“您、煮的粥,很、好喝。”
路遥怔了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这人是在说,她煮的粥好喝?这和那严肃的样子有什么关系吗?
慢慢地,离家出走的理智回归,她恍然想起,今早她确实熬了粥给青年充饥,他只是在反驳她刚说的话,觉得她煮的粥好喝,仅此而已。
想明白了这些,再看这人严肃郑重视死如归下定决心的认真模样,一丝笑意自心底油然而生,恰似春天盛开的花朵,款款绽放,
哎呀,这可真是……
路遥以袖掩唇,想要压下翘起的嘴角,可只要一想到这人一本正经却只为了她随口一说的小事,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她索性放弃挣扎,盈盈笑了起来,
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呆的傻子呢。
邵衡不懂少女为什么而笑,他只知道这份笑容是因他而生。
第一次,他选择违背死士的训诫,听从内心的指引,这对于习惯了听令行事的他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
很难,
但……
邵衡悄悄地抬起眼,小心翼翼地望向白衣的少女,
惯来温和文静的姑娘眉眼弯弯,黝黑的眸中透出明晃晃的笑意,其中盛放的神采如初升的旭阳,让他目眩神移,让他不舍得移开视线。
胸腔里鼓动的心脏从来没有这般有力,邵衡恍如目盲之人重见光明,亦似干涸许久的土地终于迎来天降的甘霖。
为了对玄廿的承诺,他选择背弃一切叛出幽冥,粉身碎骨亦不回头,
为了眼前这一丝笑意,他甘愿献上自己的一切,永堕幽冥绝不后悔!
13. 013
把买回来的吃食分给邵衡一半,路遥抱着喜欢的包子悠闲地啃,侧耳听黑发的青年说些她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情,
说他乖乖听话喝光药和粥,说他安静养伤坐在药庐里发呆。
听到这儿,路遥慢悠悠地想,一个人呆着确实无聊,药庐里都是她默写和收集的医书,青年不一定感兴趣……下次她可以买些话本回来,说不定他会喜欢看呢。
而在邵衡说到他打算自己做新的窗栓替换被他弄坏的那一个时,路遥眼睛一亮:“你还会做这个?”
她以为杀手只需要学会怎么杀人,旁的事都是多余。
邵衡摇了摇头,“只会些简单的手艺。”
他会的其实不多,是执行潜伏任务时“偷师”学来的一点,肯定比不上专门的木匠师傅的手艺。
“那也很厉害啊。”路遥赞叹一声。
这做都做了,当然不能浪费,她决定把自己买来的东西压到箱底充当备份,只把邵衡做出来的木栓拿来用。
“那你还会什么?”路遥兴致勃勃,歪着脑袋想了想,忽地看到木柜上贴着的草药图示,问,“画画,会吗?”
邵衡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点头,
他确实会一点,但也只是白描,目的是为了用最短的时间尽可能精准的向同僚传递任务目标的情报。
路遥瞧着青年迟疑的样子,心里有了底,点点头,道,“那就是会了。嗯……弹琴呢?”
“……只会几首。”
为了收集情报,他曾经扮作酒馆茶楼里的吹拉弹唱的艺人,在执行任务前下了番功夫伪装自己,死记硬背学会那么几支曲子……
落在身上的视线陡然变得强烈起来,邵衡不自然地捏紧筷子,不敢动弹,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去看坐在对面的医师。
烛光下,只见少女微微瞪大眼睛专注地看着他,漆黑的眸中漾起粼粼的微光,
他甚至能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小小的倒影,
那目光是如此炽热,几乎烫穿他的皮肉,直直照进他的心里。
邵衡被烫了一般飞快收回视线,死死盯着桌面的木头纹路,强行把身体钉在原地,不让自己在少女的注视下退缩。
一直看着对方的路遥没有错过青年的反应,这才发现像这样直勾勾盯着别人看属实不妥。
这也不能全怪在她的头上,原本以为她捡回来的是个大麻烦小可怜,没想到摇身一变成了什么都会的全才,
任谁都会和她是一样的反应。
路遥掩饰地轻轻咳嗽一声,收敛了几分,期待地询问,“那做饭呢?会不会?”
民以食为天,她治病救人劳心劳力,不求这人以身相许,几顿饭总是能挣到的吧?
邵衡默默点头。
很久之前他曾经拜入大厨门下打过一段时间的杂,手艺也得了大厨几分真传。
至于教他厨艺的那个人……
“那感情好!”路遥一拍桌,忽然想到这人伤势未愈不可轻动,丧气了一瞬,很快又振作起来,喜滋滋地盘算,“等你养好了伤离开之前,我定要尝尝你的手艺……”
少女的话叫邵衡愣了一下,心脏猛地一跳,心底突生一片苦涩,
叛出幽冥间,这世上早已无他容身之处,
唯有此处……
他想留下来。
邵衡忍不住抬起眼来静悄悄望着医师,跃动的烛光映照出少女神采飞扬的模样,祈求的话在唇边转了又转,最终随着少女落定的话语被他咽回了肚子,
“……就当是你付的诊费好了……”
昏黄的日光逐渐熹微,沉静的夜晚悄然降临,暖橙的烛光把黑色的夜拒之门外,只余下隐约的风声和虫鸣汇聚成轻柔的曲调,
屋里,烛光下随性的交谈散落零星的碎语,同屋外那的绵长的韵律合作一处,共同谱成沙沙的夜曲。
两个人的生活总归和一个人是不一样的,路遥也很久都没有像今晚这样开心过。
她倚在矮榻边,脑袋枕着手心,看榻上端坐的黑发青年背对着她,一件一件剥离身上的衣衫,露出其下缠满了雪白绷带的劲瘦躯体。
烛影摇曳,朦胧的暖光模糊了青年颀长的背影,也模糊了少女清冷的目光,于无波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她早已经习惯独自一人,可以从容应对一个人的清冷,享受独处的宁静,
路遥怔怔地望着邵衡,
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在何时发生的?
明明,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里,她也是个喜欢热闹、喜欢嬉闹的人啊……
“……您……还……”
邵衡的声音打破了少女的沉思,将飘荡在过去的思绪重新拉回当前。
“抱歉,走神了。”路遥晃晃脑袋,把残存的恍惚甩在脑后,坐起身来,去解青年身上缠绕的纱布,
“……伤口没有裂开……看起来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痊愈了……”
少女熟练地抹去失效的药膏,换上崭新的绷带,忙碌之余,在她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今夜被牵起的思潮依旧在回荡,仿佛在无声地诉说,
倘若今后的每一个夜晚都能如此时此刻,那似乎也不错。
日升月落,又是新的一天。
度过最初的兵荒马乱之后,日子逐渐安定下来,
路遥一日一日去南山堂坐诊、治病,再买些药材补充消耗,
邵衡谨遵医嘱,在屋里静养,身上或深或浅的伤逐渐好转、愈合,就连后背那一道险些把他撕裂的、最为严重的刀伤都收了口子,结出厚厚的痂,再也不用担心伤口开裂。
彻底拆下绷带,路遥掰着指头数了数日子,距离她把人捡回家已是过了十日有余。
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吗?路遥疑惑地看了看手指,又环顾一圈四周,
相比起最初,原本空荡荡的榻上新添了折叠整齐的被褥,地上多了双黑色的软靴,榻边的矮桌上摆放的不再是晦涩的医书,而多了市井间备受欢迎的话本子,
这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是路遥一时兴起带回来的,可合在一起,这药庐看起来就像是换了个样子,熟悉中透出一分陌生来,
这其中最大的不同,还是多了个活生生的人。
黑发的青年就坐在她的手边,眉眼低垂,腰背挺得笔直,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濒死的苍白和脆弱,通身气息内敛,犹如一把收入鞘中锋芒尽敛的利器。
她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路遥盯着邵衡看了一会儿,心中由衷地升起一股喜悦,
作为医者,最开心的事莫过于看到伤患在自己的悉心照料下逐渐康复。
恰在这时,南山堂也传来一个好消息,她先前托董老大夫寻找的草药都有了下落,不多时就能送到她的手上,
有了这些药材,邵衡身上潜藏的毒就不再是问题,
这可真是双喜临门。
路遥默默在心里盘点了一下今后的安排,发现在开始解毒之前还有一段空余的时间,再一想邵衡被她拘在木屋十余天,伤势已无大碍的现在,是时候出门透透气了。
恰巧,明天到了南山堂每月一次下乡行医的时候,正好可以带邵衡一起去。
路遥把自己的打算讲给邵衡听,换来邵衡点了点头,然后说要做些准备。
她目送邵衡去做“准备”,心里不免有些好奇。
行医用到的东西早就整理好收进药箱里,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很快,青年去而复返,路遥一眼就看出不同来。
无他,这人的“准备”竟是在脸上蒙了一块面巾。
啊这……
路遥眨了眨眼睛,忍俊不禁。
死士行动时会借黑暗隐藏自身,为了融入环境,惯会穿黑色的夜行衣,再用黑色的面巾遮挡容貌,只露出一双眼睛。
邵衡眼下的打扮与此类似,一身方便活动的褐衣,用同色的头巾包裹住头发,再用差不多颜色的面巾遮挡住面容。
只是黑色主肃杀,象征不可违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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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威压,亦有神秘莫测之感,黑衣的死士如行走于黑暗的夺命使者,震慑敌人,带来死亡的恐惧,
而邵衡如今的样子和刀尖舔血的死士大相径庭,反倒是像打家劫舍的山匪头子、
路遥压着笑意上上下下看了一圈,暗自摇头,
这么说也不对,山匪可没有眼前之人这般肃杀的气质,也没有这样一双沉着冷静的眼睛。
看够了,路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邵衡会意,伸手解下遮面的布巾,面上浮现出一抹忧虑,低声为自己争取道,“我、是被幽冥间追杀的叛徒,若是被人看到……”
幽冥间不是慈善之辈,到时一定会给医师带来麻烦。
路遥不以为然,“你这打扮才更惹人瞩目。”
一群人里突然蹦出个戴面巾的,岂不是光明正大告诉别人自己有问题?
见医师误解,邵衡解释:“我、可以暗中保护、”
“”这怎么行?”不等邵衡说完,路遥摇了摇头,把人摁在桌边的椅子上,摘掉裹在头上的发巾,翻出黛粉和胭脂,蘸了些点在手心,慢慢揉散,“你非我侍卫,此行亦只为散心,哪有我在街上逛,倒叫你隐身相随的道理?更何况,这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
很快,胭脂被调成合适的颜色,路遥笑意盈盈地望向邵衡,青年头顶处被发巾蹭得翘起来的碎发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
路遥忽然想到,青年身形修长,单论身高是要比她高上许多的,可过去这么多天,她却从来都没有觉得她去看他时仰着头会吃力、
也是,这人在她面前不是卧床休养,就是垂首静立,气息内敛、姿态压得极低,也难怪……
她闭了闭眼,挥散片刻的恍惚,指尖抵着青年的下巴,稍一用力。
邵衡顺从地仰起脸,目光温顺地垂落,不敢有丝毫冒犯。
看,就如现在这样,路遥顿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凑近了去,仔细打量对方的面容,思索片刻,以指尖蘸一点胭脂,在他的脸上轻轻描摹起来。
在少女俯身靠近之时,邵衡仿佛被人点了穴道,僵挺着一动也不敢动。
近,实在是太近了,
近到他只需稍稍抬眼就能看到少女凑近的容颜,纤长的睫毛随主人的动作微微垂落,能听到少女平稳的呼吸,吐息间有微弱的气流穿过发丝,
还有熟悉的、逐渐将他包围的、草药的清香,
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山崖下,疲惫、虚弱、无力,不知时间流逝。厚重的绝望笼罩着他,如同挥不散的乌云,黑色的渡鸦在林中嘶鸣,叫声低哑怪异,高居枝头等待饱餐一顿,
邵衡知道,自己正在死去。
然而在即将失去意识之时,他恍惚看到模糊的人影踏着光自黑暗中向他走来,草药的清苦驱散枯枝腐败的气味,亦将漆黑的绝望浸染……
“好了,你瞧。”
温热的气息倏尔远去,邵衡恍然回神,正撞上医师沉如点漆的双眸,是他想得太入神,竟不知不觉盯着少女发起呆来。
邵衡慌忙错开视线,下意识顺着医师的指引垂眸看向镜子,怔了一下。
镜中的青年同他明明是一样的鼻眼,一样的五官,可一眼看过去,却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这幅错愕的表情逗乐了路遥,“一点小几俩罢了。”
这可是她一点一点摸索出来的“独门绝技”,用得好是能保命的,旁的人或许也会,却绝对比不上她技艺精湛。
许久未用,今日一看,手艺丝毫没有退步,不愧是她,路遥嘴角微微翘起,满意地欣赏成果,透过镜子,她的目光不期然同青年撞在了一起。
不知何时,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已经不见了谨小慎微的疏远,刹那的对视,其中翻涌的波澜叫路遥刹那之间心下一颤,
她下意识望向镜前的人,青年还是那副沉默内敛的样子,方才镜中所见仿佛只是短暂的幻觉——
或许真的是她看错了吧,路遥淡淡转开目光。
14. 014
伪装容貌之后,穿着打扮也得换换。
这段时间,她照着青年的尺寸买来许多备用的衣物,此时换起装来并不拮据。
习惯于游走在生死边缘以命搏杀,邵衡周身总有一股若有似无却叫人如芒在背无法忽视的气息,哪怕他尽力收敛,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仅只是站在那儿也无法消弭这种危险的感觉,
就好比一匹凶猛嗜血的狼,就算晒着太阳懒散休憩的时候,都不会有人敢把它认成狗。
思索片刻,路遥取来一件藏青色的劲装,递给邵衡,待这人拾缀好自己走出来,她只觉眼前一亮。
常年习武,邵衡身形修长匀称,挺拔有力,一身劲装更显干练,藏青的肃穆很好的压下他身上的那一丝危险,衣襟和袖口处以白色的丝线绣着云纹的样式,悄无声息地将之其柔化成武者的凛冽。
看着好归好,可总觉得少了点东西……
路遥左看看,右看看,心中灵光一闪,又翻出一把剑来塞进邵衡的手里,
这下,任谁来看,这都是个行侠仗义、执剑江湖的剑客,而非十步杀一人的死士了。
南山堂,
“好俊的小伙子……”董老大夫薅着胡子调侃,乐呵呵地问,“路姑娘,这位是?”
至于小学徒董钰,生人面前不敢放肆,整个人都藏在董老大夫的身后,只露出一双溜圆的眼睛,滴溜溜围着邵衡转个不停。
路遥瞟一眼一如既往沉默的青年,拿出已经想好的说辞,“这是我的朋友,最近会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我见他一个人呆着无聊,这次出诊就和他一起去。”
“原来是这样。”董老大夫点点头,看那人似乎有些拘谨,体贴地没多说什么,只是闲聊几句,见路遥已经收拾好东西,一边叮嘱,一边把二人送出门,“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他们走在去往村庄的小路上时,金乌已经高高悬在空中。眼下正是农忙之时,农民们早出晚归,已经早早下到地里忙活农务,清早难得的清凉散去,盛夏灼热的日光已经开始显威,哪怕最贪玩的孩童此刻也只会乖乖呆在屋里,好躲避夏日的炽热,
路边的草被晒得失了神气,无论往前还是往后,几乎看不到一点人烟,
这段弯弯曲曲仿佛看不到尽头的乡间小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很久之前,南山堂初初开张之时,董老伯还没有现在这样受欢迎,前来问诊的客人很少,生计无以维系,为了打出名堂,每个月董老伯都会背着药箱在这方圆十里地走街串巷的摆摊子给人治病,时间久了,也就成了习惯,哪怕后来不需要这么做了也没有停下。”
闷头赶路太过枯燥,见四下无人,路遥掀起幕笠的一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坊间得来的闲闻。
“之前一直是董老伯,之后就换成了董老伯的儿子,再然后是我……等到董钰出师之后,大概就是他了吧……”
邵衡认真地倾听,丝毫不觉得日头毒辣,也不觉得无趣烦闷。
过去,他嫌少有机会像如今这般偷得浮生半日闲,既不必急于任务,也不必着急复命,悠然漫步于日光之中。
他可以看着天际纯白的云慢悠悠飘过头顶,再漫无目的地飘向未知的远方,极目远眺,晴空下,层层树海连成万顷碧涛,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有飞鸟振翅越过树梢,自无垠的天际飞过葱绿的旷野,跨越千里,擦着青草尖停在医师探出的指尖,梳理一番羽毛,旁若无人地放声歌唱,
而那位白衣的姑娘,风吹起那半掩的轻纱,留给他一个温婉浅笑的侧影。
邵衡握紧了剑,紧紧跟随,只希望这条蜿蜒的小路没有尽头,心里却清楚地知道,再漫长的路都有行尽的那一天,这不过是他生出的、愚不可及的妄念罢了。
未多时,一座小小的村庄出现在视野的尽头,邵衡静静收回目光,黝黑的眸底泛起浅浅的波澜,知晓这短暂的时光已到了尽头。
隔了大老远,路遥已经瞧见有人在冲他们招手。
每个月,南山堂巡诊的时间都大差不差,人们早就习惯了算着时间等待医师的到来。
和往常一样,村民热情招待了远道而来的二人,等候多时的人们三三两两等在阴凉地里,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排起长队。
喝一口水润润喉咙,略作修整之后,路遥在树荫下支起摊子,打开随身的药箱拿出脉诊和纸笔,一样一样铺展开来放在桌上,随后便投入繁忙地看诊。
真有等不了的急症,病人早就乘着驴车被送到南山堂,是以能等她上门问诊的,多半都不是什么大毛病。
后屯的王大娘晚上吹了冷风,受了寒,需开些驱寒的草药泡着喝,最重要的是多喝热水,
前街的胖小子见着什么都爱往嘴里塞,这几天食欲不振,整个人无精打采,只消开些通肠胃助消化的药灌下去,喝个两三天就能肠胃通畅。只是今后还得多注意着些,别再胡乱吃东西,
还有隔壁的李老头,上了年纪之后,大病没有小病不断,需时时调理。第二疗程的药喝了七七八八,这一次是来复诊,顺便拿第三个疗程的药……
各种问题,不一而足,看似事小,却容不得疏忽,
邵衡抱着剑,站在屋檐下的阴影中,隔着人海遥遥守望忙碌中的医师。
白衣的姑娘低着头,忙忙碌碌在纸上写着些什么,长长的袖摆用袖袢挽起,悬空的手腕看似纤细,他却知道在行医救命时那双手有多稳多果决,
病人来来去去,换了一茬又一茬,而从始至终,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少女都沉静似水,耐心如石,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耐烦来。
真好啊……邵衡的目光追随少女的身影,而把自己更深地藏进影子里。阳光下,窄窄的屋檐在地上投下一条狭窄的影子,黑白分明地划出一条长长的分界线,
像他这样的人,和救死扶伤的医师本就不该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眼前的这份宁静悠闲,美好的就像是他偷来的一场梦,
梦里,他侥幸逃出黑暗,得见慈悲的神女,他追随少女的背影,走在阳光灿烂的乡路上,明亮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徐徐微风吹过他的衣摆,还有灰色的燕雀飞过天际,停驻在他眼前,不知疲倦的颂唱着自由,
而当这一场美梦被打碎,他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仍旧身处逼仄的死士营,漆黑的面巾遮挡住面容,也一并遮挡住所有僭越的妄念,当他推开门,走出栖身的狭间,所见唯有笔直的黄泉路,通往不见天日的幽冥。
倘若这真的只是一场梦……
邵衡低敛下目光,把内心掀起的惊涛都牢牢锁在面无表情的皮囊下。
这时,近旁有人唤道,“……小伙子……”
必不是在唤他,他今日第一次到这个村庄,此地无人识得他,此事也必定与他无关,邵衡快速做出判断,但他是随医师来的,无论如何不能损了医师的名声,不过是举手之劳,能帮还是帮上一把。
邵衡扫过一圈,附近似乎无一人符合条件。
“……小伙子。”
邵衡循着声音,看到一位头发灰白、腰背佝偻的老人,身旁还跟着个年岁不大的小孩子,
“您……是在唤我?”他犹豫了一下,问。
“是啊。”老人温和地看着青年,点点头,“小伙子,能搭把手吗?我年岁大了,力气不行,没一会儿就使不上劲,囡囡还太小了,帮不上什么忙……”
邵衡这才瞧见,老人的脚边放着个包袱,不知道装了什么,沉甸甸压在地上,扎着羊角辫的孩子整个人藏在老人的身后,躲着不敢见人。
这周围人虽然多,但大都在忙活自己的事情,瞧来瞧去,看起来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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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空闲的人还真就只有他一个。
可他必须守着医师,不能离开太远……
看出青年的迟疑,老人抬手指了指,“我家就在那儿,那边那座屋子就是……小伙子,能帮我把东西搬过去吗?”
邵衡抬头望了望,
老人指的方向确实不远,沿着小路往前走过两个路口,右转第一家就是,这么近的距离,无论树荫下出什么事,他都能第一时间赶回来。
邵衡犹豫了一下,又一次确认过附近没有可疑的危险源后,轻轻点了点头,缓步走上前去。
青年挺拔的身姿在地上斜斜映出黑影,将一老一小的两人笼罩其中,
邵衡注意到,随着他的靠近,本就沉默的孩子明显颤抖了一下,紧紧贴在老人身后,脑袋低埋,不理人,也不说话。
这是理所当然。
他是死士,以杀人为生,穿的再光鲜,都难以遮掩周身日复一日积淀的血腥,
纯真的稚子最是敏感,能察觉到他身上的血气,进而感到害怕,
再正常不过。
他安静地撇开眼,主动拎起装着重物的包裹,
倒是这位老人,在孩子显露出如此明显的负面情绪时依旧温和如初,甚至还会对他微笑以待。
是因为没有觉察出危险吗?
对老人来说沉重的包袱于邵衡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短短几步路,不消多久,老人和小孩就平安回到家中。
在邵衡将要告辞离开之际,老人乐呵呵地从包裹里翻出一袋红艳艳的果子,不由分说塞进他的手里,“多亏了小伙子你帮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收下吧。”
这只是个小插曲而已,很快就会被抛在脑后,沉入深不见底的记忆深渊……
本该如此的。
目送老人进屋,在邵衡准备离开的时候,独属于武者的敏锐听力叫他将屋内的对话尽数收入耳中。
“奶奶,刚刚那个大哥哥……他会吃了我吗?”
“嗯?囡囡怎么会这么想?”
“因、因为,他看起来好可怕……就和故事里的大灰狼一样。”
“……不会的,那个大哥哥是和小医仙一起来的,是小医仙的朋友。”
“小医仙……就是外面那个穿着白色的衣裳,很好看的小姐姐?”
“对。”
“那……大哥哥不是坏人?”
“是啊,不是坏人。能和小医仙做朋友的人,总不会是坏人……他还帮了我们的忙不是吗?”
“……奶奶说得对,是我错怪了小哥哥……下一次再碰见,我一定和小哥哥道歉。”
“……囡囡真乖……”
小医仙的、朋友,不是、坏人,
邵衡瞳孔骤然紧缩,攥着红色果子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眸底翻涌起一片迷蒙的黑色雾气,仿佛刹那间失去对所有事物的感知,只能看得到遥远绿荫下袅袅婷婷的纯白身影。
只是因为他是医师带来的,老人就愿意相信他不是坏人,
可事实上,老人全都说错了,
他是幽冥间眷养的死士、杀手,手上沾了数不清的鲜血,罪有应得者有,无辜者更是不计其数,只怕幽冥的忘川都难以涤净这满身罪孽,
他也不是医师的朋友,他是医师医师心善捡回去的麻烦,是医师的病人,是医师收留的药人,唯独不是朋友,
不配是朋友。
倘若让他自己来选他和医师的关系……
邵衡眼神轻轻颤了颤,记忆的深潭中,一段灰色的回忆冒着泡泡,悠悠浮上水面。
他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还没有被任命为首领,久到他和玄廿相识尚浅,玄廿曾经对他说过,
在幽冥间,像他们这样的人,也是可以认主的。
15. 015
和玄廿的相识,最初源自一个巧合,
那个时候,玄廿还不叫玄廿,他也还没有得到“邵衡”这个名字。
经过两天两夜的潜伏,邵衡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在重重防护中成功刺杀目标,
也使自己落入了敌人的包围。
便于隐藏的黑色夜行衣,从头到脚遮挡得严严实实,更重要的是那份唯有残酷的折磨和血腥的杀戮才能训练出的、泯灭人性、冰冷而刺骨的杀意,
邵衡立刻意识到,包围他的敌人都是他的同类。
死士只会忠于主人,失去主人的死士其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不顾一切为主人报仇。
黑影源源不断自暗处显现,毫不犹豫地朝他扑去,既看不到地上高高垒起的同伴的尸体,也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步上后尘,如飞蛾扑火,悍不畏死。
邵衡已经不记得杀了多少人,又是怎么脱身而去,顺利返回幽冥间复命,他只知道自己受了很多伤,还有些疲累,任务消耗了他太多精力,他需要好好休息。
任务完成的很成功,上面的人很满意,因此,他获得了一些额外喘息的时间。
从药堂出来之后,邵衡没有选择返回狭小的住所安静养伤,而是越过住所,没入其后杂乱的树丛,
往前走不远处,有一个放风的好地方。
那是一颗长得很繁盛的树,枝桠粗实,坐在枝干上时,茂密的树叶轻易就能把他的身体遮得严严实实,不被任何人打扰,
大树粗壮的树干笔直得朝天空伸展,当他运起轻功跃上树干,极目远眺,还能隐约看到幽冥间的边缘。
邵衡就这么安静得倚靠在枝干上,散漫地望着远方那一线永远都无法跨越的光和暗的边界,放任自己的大脑渐渐空白,放任伤处的血洇湿绷带。
然而这一天,这个本该只属于他一人的放风宝地迎来了另一位访客。
在入侵者出现的瞬间,邵衡已经警醒起来,瞬间隐藏起所有气息,将自己完全融入树影之中。
很快他就发现,来的人同样是幽冥间的死士,似乎还是个出营不久的新手,身上受了伤,看着很疲惫的样子。
邵衡藏在树上,不减警惕——
他不会轻视任何一个死士,哪怕对方看起来要比他弱上许多。
新手死士跌跌撞撞跑到树底下,警觉地四处看了看,见周围没人,这才放松下来,背部抵着树干慢慢滑做到地上,休息了片刻,复又支撑身体坐起来,扯掉黑色的面巾,一边嘶嘶吸着凉气一边慌里慌张地从怀里掏出一卷干净的布料,拆解开来,用牙齿紧紧咬住一端,另一只手抓着布料往伤口上缠。
邵衡居高临下,只消一低头就能把这位新手死士的状况尽收眼底,尚显稚嫩的面容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脸上沾着泥和血,像是不久前被谁给摁着揍了一顿,龇牙咧嘴倒抽凉气的样子看起来有点活不长久的傻气。
以这位的表现,警惕心是有,但是不多,该保持的谨慎还欠缺许多,
出任务的时候最先死的就是这种不够警惕又经验不足的死士。
他得修正先前的判断,这不是出营不久的新手,而是一个还没有出营的、在训的预备役,
死士的居所比邻预备役的训练场,难怪能在这里碰到。
邵衡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这人离开再现身,可看着新手死士手忙脚乱的傻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他放出了一丝气息——
可能是这人太傻了,他实在看不过去吧。
到底是幽冥间的死士预备役,哪怕还没有完成全部训练,也已经不是普通人可以比拟的,
几乎是在邵衡泄露气息的瞬间,新手死士就地一个前滚翻,拉开距离的同时调整姿势半跪在地,手上反握着匕首,少年人的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凶悍杀意。
邵衡悄无声息地落地,张开双手,摊开摆在身前,以示并未持有武器,没有恶意。
新手死士在看清来者时杀意瞬间消弭,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很快被他压抑下去,把武器收回腰间,强自维持表面的镇静。
邵衡看到了少年的不安,也能猜出几分缘由。
幽冥间对待死士严苛至极,其中有一条规定,不准死士之间私下斗殴,违者重罚,
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未出营的死士还算不上是幽冥间的人,地位在死士之下。
邵衡没想找少年死士的麻烦,也没有贸然靠近对方,他从身上摸出自己的伤药,丢了过去,随后转身准备离开,
即使是最劣质的药膏,有总比没有强。
身后传来少年干涩的声音:“前、前辈,您、也受伤了……这药、我、我不能要。”
邵衡低头了一眼,缠绕在伤处的绷带已经被血浸的润湿,渗出一股铁锈的腥气,他闻得久了嗅觉已经迟钝,一时不察,才叫少年看出了端倪,
“东西送你,随你怎么处置。”
只是一点伤药而已,有或者没有,对他伤势影响不大。
“……这、这怎么行……”见面前的黑衣死士执意离开,情急之下,少年大着胆子提高了些许音量,“我、我是行九十二,我一定会报答前辈的!”
邵衡只当什么都没听到,迈步向前,把少年的声音甩在身后,
在幽冥间这种地方,说什么报答的话,不是天真就是太傻了,
傻到这种程度的人,是活不长久的,
今日二人相遇不过是巧合,今后未必还有再见的机会。
但……
或许是傻人有傻福,又或许是冥冥之中老天爷的安排,还是这颗树下,他们偶遇了第二次,第三次……
两人渐渐相熟,能说得上几句话,互相告知代号,甚至能勉强称得上朋友。
然后,忽然有一天,即将出营的少年忽然跑过来对他说,“前辈你知道吗,我们这样的死士也是可以认主的!”
献上全部的忠诚,换取主人的信任,认主的死士不再是可以随意折断丢弃的工具,他们以手中的利刃、以一身本领誓死捍卫主人的荣光,他们的荣誉与其主同在。
从此,流离如孤魂的人寻到心安的归处,匍匐在泥里的杂草有了愿意眷顾它的太阳,
也许会很累、会受伤,会流血会死,
可死士的命本来就轻如草芥,总有一天会折在任务里,倘若能用轻贱无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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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换来主人的倚重和关怀,
这已经比默默折损的同僚好上太多。
望着少年兴冲冲的模样,邵衡沉默地点了点头,
死士认主,他自然是知道。
相传,幽冥间死士亦可认主,从此拔刀只为一人,回护只为一人,生为一人,死为一人,直至手中刀剑寸寸断折,此身形魂俱灭,
但,
那又如何呢?
少年终究是太年轻,身处九重炼狱,却还怀抱希望,期待着阳光能穿透黑幕,降临于此。
却不知,有多少死士就是死在心心念念的主人手上的?
他见过死士被买去充做药人,熬不过药力死的痛苦万分,
也见过死士被扔进斗兽场里和饥饿的虎狼殊死搏斗死无全尸,而他的主人在观众席上为赚的盆满钵满而沾沾自喜,
还见过死士被废去功夫斩断筋脉困于床榻,被硬生生磨得没了锐气不似人形。
死士认主又如何,当真会有主人在意他们这些工具的死活,又当真会有死士能得到垂怜,抓住那一束虚无缥缈的光吗?
与之相比,他宁愿就这么做一个无主的死士,在一个又一个任务里拼死求生,直至……
邵衡抬眼望向远处人群中的少女,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回最初的那片树荫。
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而来,顶着烈日聚集在这里,只为求医师一诊,
他们或欣喜或担忧,伸长脖子向着树荫翘首以盼,不大的地方热闹的像是早集的菜场,
在这里,医师就是绝对的中心,
无论是于求药的村民,
还是于他。
只有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邵衡才允许自己稍稍放纵一些,才敢像现在这样安静地望着那道小小的身影,
他看不到老老少少的村民,听不到嘈嘈切切的人声,煌煌曜日之下,唯有树下纤细的侧影能够真真正正映入他的眼底。
如果那个人是她的话、邵衡默默地想,抱剑的手不知不觉用力到苍白,
血流在欢呼,心脏在鼓动,闪电般的战栗与这个念头同时升腾,瞬间蔓延全身,
他颤抖着,兴奋着,恐惧却又无法抑制的期冀着,
如果那个人是自九天而来、愿为他降下仁慈的神女的话,
嘴唇翕张,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主、人”
曾避之不及的两个字成了邵衡此刻全部的渴求。
然而,胸中鼓动的情感在这两个字宣之于口的刹那犹如攀至顶峰的浪潮,瞬间的激荡之后只剩永无止境的下坠。
那是天上的神女,是来自高天的光啊,
而他邵衡,只是个见不得光的死士、是个杀人无数的刽子手,是一身麻烦的亡命徒,他的手上、身上浸透了无数人的血,
卑贱至此,早就已经失去追逐光的资格,
“主人”二字,终归只是他的、
痴心妄想。
邵衡面无表情,亲自把心底不该有的妄念一点一点撕成粉碎。
这时,人群中忙忙碌碌的少女忽地抬起头,遥遥朝他望了过来。
16. 016
四目相对的瞬间,邵衡愣了一下,
那些卑劣的、低贱的、本该永远埋在他心底只他一个人知道的心思就这样堂而皇之暴露在少女的面前,
医师有没有听到他说出口的那两个字?医师有没有看到他隐在这一身皮肉下的不敬妄念?医师还会愿意留他在身边吗?
幽深的、巨大的恐惧化做一柄抵在要害心口的尖刀,刀锋上闪烁的寒芒将要刺痛他的肌肤,耀日当空,邵衡却只觉浑身冰凉,如坠冰窟,几乎压上全部的克制才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没有真的惊惶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跪下来哀求,
更何况,他们离了这么远,隔了这么多人,医师不一定看得到——
那两个字还没有出口就被他牢牢锁在喉咙里,藏得那么深,即便是无处不在的风亦只能听到一片空白的沉默。
邵衡定了定神,后退一步,企图把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里。
然而,少女只浅浅一瞥,不过是下意识地四处打量、恰巧看到了屋檐下安静等待的黑影,片刻之后便收回视线,重新投入忙碌的救治当中。
他没有被发现,邵衡握紧了剑,缓缓垂下目光,医师没有发现,于是他还能抱着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停留在少女的身边。
劫后余生,他本该窃喜,然而一股浅淡的失落不知从何而起,如薄雾般弥散心头,又如烟散去。
“在想何事,这么入神?”路遥站在青年身侧,就着屋檐的影子好奇地仰头问道。
方才忙碌之余,她偶然瞧见邵衡慢慢离开又匆匆回来,两人离得远,中间隔了人,场上还有些嘈杂,她只看到青年嘴巴一张一合,却没看清、也没听到这人说了什么,只觉得他似乎有些奇怪。
好不容易等到散场,路遥凑到跟前打眼一瞧,更心里的猜测肯定了个十成十——黑衣的青年定是有哪里不太对劲,这才把一贯的警惕都丢到脑后,连她近身都没发现……要不是她故意弄出声音,这人指不定得走神到什么时候。
邵衡心头狠狠地一跳,涣散的瞳孔瞬间锋锐似刀芒,杀意腾起,却在瞥见一片纯白的衣角时溃散了个干净,只余下零星的恍惚和满心的仓惶。
他不能对医师说谎,更无法向医师道出心中那些卑劣的念头,面对医师的问询,他该怎么办……
唯有沉默而已。
“不想说……也无妨,”只是一点好奇而已,路遥知道谁都有不能为外人道的心思,便不会在意青年的隐瞒,顺势瞥一眼午后的天空中那一轮略微收敛光芒却依旧刺眼灼热的耀日,出言提醒,“只不过,我们该走了。”
城镇周围的村庄不止这一处,此间事毕,他们是时候启程前往下一个村子。
“……是。”
每月一次的外出行医于路遥而言已成惯例,待走遍附近的村庄、送走最后一位村民,头顶炽热的骄阳也只剩下最后一丝余晖挣扎着不肯退去,等他们返回南山堂处理完后续,晦暗的天空彻底暗淡,日落月升,街上路人行迹匆匆,带着满身疲惫归家而去,
倒显得步履从容的二人格格不入。
“总算结束了。”路遥长长舒了一口气。
今日行医一切顺利,未曾遇到棘手的病症,然而一整天的时间不是赶路就是看病,纵有内力护体,依旧免不了有些疲累。
“我们也该回去了……只可惜天色太晚,包子铺已经歇下……”操劳一日,却无可口的吃食填饱肚子,路遥遗憾地叹息一声,“算了,能有碗粥、”
家里还囤着些米,熬一熬也能顶饱,不至于真叫她饿着肚子入睡,至于好吃的,明日再买便是。
在路遥快要把自己安慰好的时候,只听身后的青年忽地说道:“您若、若是不嫌弃,我、我会煮粥。”
“嗯?”
路遥脚下一顿,挑了挑眉毛,斜斜瞥了一眼。
一路上都不见这人出声,安静得吓人,怎的突然这么说?不过他似乎亲口承认过会做饭,想来厨艺定然不差……
邵衡还是头一回干这种自荐的事情,简单的一句话都说的磕磕碰碰。
从前为了任务扮作厨子与人虚与委蛇时他不曾有过半分为难,那是任务,他所做的一切都套着他人的皮囊,扮作他人的样子,
而现在,望着医师一步步远去的背影,焦躁与不安由内而生,好似灼灼炽焰舔舐本心,逼迫他做些什么,
于是,在邵衡还没意识到的时候,身体已经自行动作起来,跨越两人之间的天堑,站在了医师的面前。
他定了定神,片刻的慌乱之后很快重拾镇定,在医师犹豫之时冷静地推销自己,“我曾、跟着大厨学过一段时间……”一边说着,邵衡努力搜刮那次任务的细节,企图从所剩不多的记忆碎片中翻找出更多有用的东西,“老师傅说我有天赋,将来也凭这手艺混口饭吃。”
路遥眼睛登时亮起光芒,大厨认可,必不可能难吃,她当即拍板,“那就有劳了。”
邵衡怔了一下,少女灼热的目光几乎要把他烧穿,
他垂下眼眸不敢去看,心底的火焰却在欢呼着雀跃着,恨不能把这身躯燃烧成灰烬,
眩晕与窃喜交织,邵衡艰难地抓住最后一根遮掩的稻草,讷讷道,“您、您救了我的命……”
路遥学医多时,救治过的伤患不在少数,远的不说,就是在南山堂,都能隔三差五收到病人及其家属的感激,亦曾听过不少“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江湖故事,
此时听青年这么说,她不甚意外地点点头,收下这份谢礼。
木屋,灶房。
路遥懒懒地斜倚在木桌上,一只手撑着下巴,视线随着灶台前的人上下左右移动。
奔波忙碌了一整天,好不容易回到木屋,困倦的感觉渐渐翻涌上心头,“哒哒哒哒”的切菜声、“噼里啪啦”的燃烧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规矩又单调,此时成了最好的催眠曲。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困意打败警惕,路遥放松地打起了盹,脑袋越点越低,人也越瘫越软,最后干脆放弃挣扎,枕着手背趴在桌上,只费力地撑起千斤重的眼皮,模模糊糊盯着忙碌的人影,不肯阖上眼睛。
围着花布厨裙的黑影好像高了一点,宽了一点,高高扎起来的长发散开一点,看起来逐渐眼熟了起来。
“师、师父?”路遥摇摇晃晃地抬起头,努力瞪大眼睛,口齿不清地嘟囔,“你来找我啦……”
黑影顿了顿,似乎想要远离,
路遥一惊,想要去追,然而无处不在的困倦绊住了她的腿,她自以为很用力的起身,实际连手指都没有抬一下。
好在,黑影似看穿了她的想法,轻飘飘落在她的面前。
“师父……”路遥心满意足地抓住黑影的衣摆,“我走了好远的路……救了好多人……可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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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找不到师父……我、我好想你……”
黑影,也就是邵衡,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看着少女动作越来越小,伏在桌上沉沉睡去,攥着他衣袖的手也随之脱力,轻轻垂落下去。
邵衡低头看了一眼被拉出浅浅褶皱的围裙,抿紧了唇。
他只是听到这边的动静,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医师太过劳累,眼花将他认成了别人。
不该听的话不听,不该说的话不说,邵衡自然是知道,什么时候该闭紧嘴巴,把某些秘密都烂死在肚子里。
只是,粥已经煮的差不多了,可医师却睡了过去……
灶台上,木头锅盖被沸腾的水汽顶得砰砰跳,白雾一缕一缕从缝隙里冒出来,不一会儿,粥的香气传遍整个灶房。
邵衡站在屋子中央,瞄一眼灶台,再看一眼少女,皱起眉,
叫醒还,是不叫醒,
邵衡飞快地在心里衡量这两个选择,左右为难,倍感艰辛。
再这么煮下去,这锅粥非糊了不可,医师就这么睡下去,不说夜晚露重很有可能着凉,单是这么别扭的姿势维持一晚,第二天肯定不会舒服……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摇摆的天平开始向一侧倾斜,过往的教训告诉他,犹豫不会有好的结果。
邵衡咬咬牙,把心一横,张了张嘴,随即又是一怔。
他该唤什么?
“主人”二字是他无法诉之于口的心之所愿,“大人”二字医师不喜,还因此训斥过他,一直以来他都想方设法避开称呼,如今避不开了,这才惊觉往日种种犹如梦中幻影,而实际上,他和医师虽相处月余,却并不相熟,
热气腾腾的屋子里,邵衡只觉得一股寒意爬上心底,遍体生寒,
他本就不属于这里……
“你怎么站在这儿?”
沙哑的声音响起,把邵衡拉回现实。
路遥难受地按压额角,试图缓解脑中的阵阵嗡鸣,“我这是,睡着了?”
她好像,梦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是。”邵衡低垂下眼眸,“粥已经熬好了,您……”
一句话,路遥的注意力瞬间移到咕嘟作响的灶台铁锅上,“嗯?快端上来!”
“是。”邵衡应下,准备去盛饭。
比他更快的是一道白色的人影,风一般穿过他的身侧,眨眼间闪现灶旁,“饭是你做的,盛饭就让我来吧,你就坐那儿别动……全都让你干了,我这粥都要喝得不安心了。”
翻出两个瓷碗,一只铁勺和两只瓷勺,挽起袖子,利落地给两人满满当当各盛一碗,路遥迫不及待地落座,舀一勺粥,吹吹热气往嘴里一塞,然后倒抽一口热气,
“……烫烫烫烫……”
却不耽搁她下勺如有神。
邵衡坐在桌边,没来得及阻止医师,眼睁睁看着少女被烫得额头冒汗但依旧不肯放弃,
片刻的错乱和疏离被轻易打碎,冰冷的指尖触碰上热粥,滚烫到有些疼痛的热量如沸腾的熔岩,轻易融化心底的冷意,
或许是命运的恩赐,无论如何,他已经出现在这里,
“您……慢点吃,锅里还有……”
少女轻咳一声,把勺放回空空如也的碗里,发出“叮”的轻响,望向他的眼中盈满笑意,比天上的星星更好看,
“谢啦,粥很好喝。”
17. 017
“如果,您喜欢的话……”邵衡安静垂下眼眸,抿着唇,藏起心中的躁动,
如果您喜欢,我可以一直为您做下去。
像他这样的人,承诺“一直”,未免太奢侈,太自不量力。
可等到第二天天刚亮,看着照进屋的第一缕光,邵衡还是起身,披着晨露闯入山林,花了些功夫寻来新鲜的野果,再猎一两只圆滚滚的野兔,满载而归,走入灶房。
清晨的阳光把不大的屋子照的透亮,昨夜用来照亮的烛台依旧搁在桌上,烛芯弯弯,半截烧得焦黑,而那个捧着碗笑着夸赞他手艺的姑娘还不见踪影。
邵衡把果子一股脑放进木盆,从水缸里舀起半瓢水,细细洗净果皮上沾染的泥土,然后抽出厨刀,寻一处偏僻的地方,利落的剥皮削骨,掏除内脏,
去血,清洗,切丁,撒上盐搅拌均匀后放在一旁腌制,处理好兔肉,他洗净手上的血腥,有条不紊地生火热锅,把洗净的梗米倒进锅里,大火烧开后转中火熬煮。
等到肉粥的香气飘满灶房,在火上咕嘟作响,一切都准备就绪,天空已经大亮。
邵衡熟门熟路地盛出一碗粥,摆好碗筷,只听“吱呀”一声,灶房的门刚好被人推开,长发未束的少女带着初醒的朦胧,梦游一样寻着饭香踏进屋来,
“好香……”
时间刚刚好,
邵衡嘴角不自觉微微翘起一点,很快被他自己发现,重新压平,“您醒了。”
灶房有人!意识到这一点,路遥拍拍脸颊,让自己清醒一点,矜持地点点头,打了个招呼,“早。”
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坐到饭桌边上,
“什么东西,这么香?”
嘴上这么问,两只眼睛已经落进粥里拔不出来。
“只是普通的肉粥。”邵衡退后两步,低下了头,“擅自动用灶房的东西,请您责罚。”
“又不是什么大事,哪儿来什么罚不罚的,你随意就好”路遥摆摆手,根本不放在心上,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疾声招呼人,“快坐快坐,再不吃可就凉了!”
“……是。”
有了昨夜那一遭,和少女同桌共食似乎不是什么难事。
医师是真的不在意这些,一颗心早就全落在冒着热气的碗里,眉眼弯弯显然吃得很开心。
邵衡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粥,梗米打底,荤素搭配,棕的绿的白的,煞是好看,
再用勺子舀起一点尝了尝味道,
清香的稻米配上鲜滑的肉丁,再以少量葱姜的调味作为点缀,
确实好喝。
饭后,路遥挽起袖子麻溜地清洗碗筷,边说着,“今日轮到我坐堂,一会儿得去趟南山堂,估摸着酉时回来。你今日有什么安排吗?”
拿着抹布擦桌子的邵衡摇了摇头,忽地意识到医师看不见,又说道,“并无安排。”
路遥已经刷完了锅,把碗倒扣着沥干净上面的水渍,“你的外伤已无大碍,不必再拘着不能出门。镇子在哪儿你是知道的,若是在屋里待闷了,可以随意四处转转,只是切记不要妄动武力。啊对了,还有这个。”
她从袖子里摸出自己的荷包,从里面掏出几块碎银子递过去,“拿着,遇到想吃的想买的,不用拘束。”
这幅样子,倒是和叮嘱自家孩子出门玩不要忘记回家的老母亲像了七八分。
说罢,急匆匆离去。
邵衡专注听着医师的话,手里猝不及防被塞了银钱,只是一个愣神,少女已不见踪影,只剩他一个人留在灶房,无所适从。
青年看看空荡荡的门,再看看握在手上的银子,沉默了下去。
他借宿于此,医师待他十分宽厚,既不缺吃,也不缺穿,思来想去也没什么用的上钱的地方,可这毕竟是医师一番好意……
忽地,邵衡突然想起了什么,
医师说酉时回来,他或许可以去接医师回家,路上买些少女喜欢吃的食材,做些好吃的。
他反手解开背后的绳结,脱去围裙,三两下折成方块放在桌上,急匆匆往门口走去,渐渐升起的太阳已经足够炽热,耀眼的光刺得他猝不及防闭上眼睛,倒退一步。
不,眼下时间还早,在那之前,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邵衡的目光在灶房转了一圈,然后开始忙碌起来,
用木盆打来干净的清水,蘸湿抹布,把本就整齐的灶台擦得干干净净;用扫帚里里外外清扫一轮,连边边角角都不能错过;院子里的杂草又长出一茬,得重新清理,还要顺带把枯枝碎石之类扔到外面去,再用铲子铲平凹陷和凸起的地方……
黑衣的青年像是一只勤劳的蜜蜂,不辞辛劳地进进出出,一心一意把这座木屋整理得更好,埋头忙碌仿佛忘了时间,
却又总是在手上的伙计暂时告一段落时抬头望望天空,目睹太阳缓缓东升,又慢慢西落,最后成了斜挂在山头的火红圆日。
是时候了。
把工具放回原处,借着盆里的清水,邵衡简单打量了一眼自己。
头发规规矩矩束在脑后,一身黑衣干净服帖,在太阳底下呆久了晒得皮肤有些发红,汗水打湿了额角的碎发,脸上伪装的妆容也洇开了些许。
邵衡低头想了一下,去灶台往手上蘸了些灰,就着水面,抹去散开的胭脂,用黑灰浅浅点过额头、鼻梁、下巴等地方,再用手指把黑色均匀抹开,
水中倒影出的脸就和他本来的面貌有了三分差别——他只看过医师帮他伪装的那一次,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极限,
但,如果再收敛起死士惯有的死寂,让表情稍微放松和漂浮一些,
水里的人就和他本人只有四五分的相像了——这张脸暴露人前终究是个麻烦,他不想给医师带来麻烦。
邵衡敛下眸子,手指轻轻抚过袖口,拎起伪装的长剑,插入腰间,再把医师递给他的银子小心地塞进胸口。
南山堂所在的镇子距离木屋很近,以武者的脚程,约莫只需一刻钟。
城门口,黑衣的青年仰起视线看一眼城墙上磨损的牌匾,浅呼出一口气,抬脚缓缓走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南山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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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至日暮,今日的看诊告一段落,送走最后一位病患,路遥搁下笔,活动活动僵紧的手腕。
一颗脑袋忽然从后面冒了出来,“路姑娘,师父有事情找你。”
“是小钰啊,”路遥点了点头,指指桌上摊开的药方和草纸,“那这些东西,”
“我来收拾就好。”
把“打烊”的牌子挂在门外,董钰熟门熟路地把药方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放到收纳的地方,再拿着名录挨个检查药材存量,遇到不够的就记下来,准备等会儿去库房里拿些存货出来补上。
一阵敲门声忽地响起。
谁会这个时候上门?董钰疑惑地挠挠头,脸上挂起客套地微笑,一边开门一边道歉,“抱歉,我们已经关门了,如果不是什么紧急的事情,还请明天、”
透过半敞的门缝,他看清了前来拜访的客人,黑衣,拿剑,江湖侠客的打扮,容貌看起来有点眼熟。
董钰想了一下,灵光一闪,“哎呀,你就是之前跟路姑娘一起来的小哥哥吧?快请快请。”
他的眼睛在来客的装扮和佩剑上转过一圈,眼中亮起两颗小星星,
一念江湖远,仗剑天地间,谁还没做过仗剑江湖的武侠梦啊!
过了圈眼瘾,董钰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侧身让开一条路,手指头指了指后堂的方向,殷切地招待,“路姑娘就在后院,从那儿进去就能看到。”
“……多谢。”
邵衡抱了抱拳,借低头的动作掩盖心底的不自在。
大侠和他说话了!!董钰拼命压着上翘的嘴角,像模像样地抱拳回礼,之后没忍住兴奋地挥挥手,叠声道,“不不不用谢,只是点小事。”
决定了,他今晚要多吃一碗饭!
邵衡点了点头,顺着少年的指引迈步向前,转过两个弯后,果然看到了和董老大夫相谈甚欢的医师。
他脚下一顿,站在廊下的阴影中认真描摹少女的侧影。
从林中的木屋到南山堂,走过来的这一路他的心里满满都是即将见到医师的急切和期待,直到真的来到医师的身边,方才感觉出几分不安。
医师想要见到他吗?会不会厌烦他擅作主张?他会不会给医师添什么麻烦?或许、或许他不该随意下山,而是该乖乖待在屋里,等医师回来。
越来越多的迟疑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化作无数自阴影中探出的手臂,拉扯着他的身体,让他直愣愣停留在阴影里,没有勇气再往前迈出哪怕一步。
“你怎么来了?”少女轻柔的声音打破这场无声的拉扯,“快过来,告诉你个好消息,之前拜托董老伯的药材都有着落了。”
医师眉眼弯弯地冲他招手,毫不掩饰当下的好心情,邵衡从医师一连串的话语中准确抓住其中的重点,
药材,着落……
是了,医师曾对他说过,缺一个药人,试药,试针。他承蒙医师大恩,肝脑涂地亦不足惜,如今,终于到了偿报的时候。
邵衡低垂眼帘,稳稳应了声“是”,随后大步走出阴影,来到少女身边。
18. 018
董老大夫一手轻抚胡须,笑着朝邵衡点点头,复又转向少女,“东西都在屋里收着,路姑娘查查看还短缺些什么,老头子我再去找找。”
路遥微微俯身一礼,“多谢。”
董老大夫笑眯眯地摇头,“和老头子我客气什么。”
推开后堂的门,药材特有的清涩气味扑鼻而来,再一看,屋里的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褐色的药包,防油防水,尺许见方,每一个的正上方都用一笔连到底的墨字做了标记。
邵衡往药包上扫过一圈,视线掠过一个个看不懂的字符,
没有看到不对劲的地方。
他落后两人半步,刻意压低眼帘,做出对这些即将被试在他身上的药材不闻不问的姿态。
路遥从桌子的一侧慢慢踱步至另一侧,挨个清点过去,“……青黛,玉竹,赭石,菘蓝……不愧是董老伯,大致算是集齐了。”
董老大夫摸摸胡须,满是惋惜,“还是有几样药材不好找,须得再花些时日。”
“这些就已经足够了。”路遥感激道。
有了这些药材,她就能调配出暂时的解药稳定住邵衡身上那来自药谷的毒,在那之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凑出药材。
相处日久,董老大夫看出少女归心似箭,也不强留,边送两人出门,边叮嘱他们回去的路上要注意安全。
路遥认真应下来自长者的关心,指了指跟在身边不曾言语的青年,轻声安抚,“董老伯放心吧,您看,有这么厉害的人在身边,旁的人伤不到我。”
骤然被提及,邵衡握紧了腰间的长剑,依旧是眉目低敛的模样,周身却随着少女话落而荡开一丝锋锐之气。
墙头叽叽喳喳的鸟雀忽得齐齐噤声,扑扇翅膀争相远离,只留下一地鸟毛。
董老大夫怔了一下,瞪起眼睛,把黑衣的青年从上至下认认真真打量了一遍。
确实,有哪里不一样了。
人一旦活得久,见得多了,有些事情,哪怕所知不多,也能隐隐约约觉察出什么。
至少此刻,他印象里“被小医仙救下的寡言青年”和“小徒弟口中很厉害的大侠”忽然透出几分令人心悸的危险,让他生出带着徒弟赶紧逃命的冲动。
这是一个真正的“江湖人”,董老大夫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刀尖舔血、杀人如麻,是他从前最不愿招惹的人。
跟在这样的人身边,那小医仙……
白衣的少女没想到青年会如此配合,无奈地用手指头戳戳对方的肩膀,她只不过是想让董老大夫放心一些,这么以来,只怕老人会更加不放心了吧。
肩膀的触感很轻,好像一只蚂蚁轻飘飘爬过,却让黑衣的青年脊背一僵。他似乎会错了意,也做错了事,妄自揣测医师的心思,惊扰到了不该惊扰的人。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凛然的气势自中心开始崩溃,只剩下被竭力掩藏的惊惶。
董老大夫眼睁睁看着气势吓人的青年被少女轻轻一点就愣成了一块木头,嘴角颤了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罢了罢了。
无声的叹息中,他摆了摆手,示意两人离开。
走在回去的路上,路遥思有所感,指间摩挲着捆扎着药包的细细麻绳,不太确定地喃喃低语,“好像……有点奇怪啊……”
身侧这人,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眼前的邵衡无论是身姿还是行走间的习惯都应当是她熟知的那一位,
她拉起青年的胳膊,两指探上脉门,等了三个呼吸,然后松开手,没错,脉象也是如假包换的真实,
可她总觉得同今早分别时相比,黑衣的青年变得有些不同。
更沉默?
更安静?
都不是。
路遥沉思半晌,青年漆黑的色彩晃过余光,忽得忆起一个更贴切的形容,
低落。
两人独处时那份短暂的温馨像易碎的泡泡一样四分五裂,此刻,她从黑色的侧影中看到的只有不知名的隐忍。
为什么?
路遥自认不是什么心思细腻的人,想要得到答案,最便捷的路径就是向本人寻求解答,“你怎么……想来南山堂了?”
原本过于直白的提问在少女的喉咙里转了几圈又被咽下,可轻飘飘问出口的话依旧让青年心脏重重一跳。
被诘问之时,邵衡发现自己居然还能冷静地思考,这大概是他今天做错的第二件事。
一月有余的平和日子麻痹心中名为警惕的弦,在医师提出他可以自由行动时他就真的走出了圈禁他的牢笼,踏足了他不该踏足的地方,
南山堂和南山堂里的人对医师来说很重要,想要见到医师是他的一厢情愿,而或许医师根本不想要他擅自出现。
然而、
然而、
邵衡悄悄地、小心地抬起一点点眼帘,任纯白的衣角飘过视野。
三十几天的相处,不仅仅只是麻痹了他的警惕,也让一块贫瘠的土地生长出不该有的嫩芽,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是吗,就算是死囚,在临行前还能吃一顿断头饭呢,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人可活不了太久。
紧绷的肌肉逐渐恢复柔软,邵衡心底一片宁静,“只是想和您一起回去……今天的晚饭,您有什么想吃的?我可以试试。”
“晚饭嘛,”想想青年的厨艺,路遥吸了吸鼻子,兴致勃勃地接过青年的话,“想吃口水鸡,麻辣粉丝,拌香黄豆。”
邵衡在脑袋里飞快过了一遍需要的食材和调料,黄豆和粉丝灶房里有现成的,鸡肉没有,葱和姜也得现买,
路遥掰着手指头报完菜名,也想起来灶房里的材料可能不太够,提议道,“得先去趟集市。”
两人不谋而合。
菜市场在小镇西北一角,一整天的热闹之后,路遥和邵衡赶到时差不多快要到散场的时候,里面只有寥寥几个买家,有些摊主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好在他们还是抓住集市的尾巴,快速凑齐了需要的东西,甚至因为马上就要打烊的缘故,摊主连卖带送,或多或少给他们打了折扣。
很久没有赶过集,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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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市出来的路遥还有些意犹未尽,“可惜来的有点晚,好多东西都卖光了。”
本来她看到有卖活鱼摊子,还想给晚饭再加一道清蒸鱼,结果店家告诉他们今天的鱼已经售罄,想买的话只能等两天以后。
路遥短暂地遗憾了一下,很快就振作起来,“不过现在这些也已经够了。”
拎着鸡肉和各种食材调味品的邵衡抿了抿唇,低声道,“那家草鱼是从几十里外的田舍运来的……您如果喜欢,山里那处悬崖往上七八里地有一条小溪,应该能捕到些小鱼。”
路遥新奇地眨眨眼睛,“嗯?我怎么不知道?”
明明是两个人一起逛的集市,她不清楚老板的鱼从哪儿进货也就算了,那处山林她已经住了三年,倒是从来都不知道附近还有能捞鱼的地方。
顶着医师探寻的目光,邵衡不自在地蜷缩起手指。他只是看出少女想吃鱼,于是和摊主套了几句话问出来的,这样就不用等上两天,他明天就可以直接去田舍把鱼买回来。
若是医师不放心他一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他还有另一个办法。
当初为了逃脱幽冥间的追杀,他一路逃一路收集情报,勉强把这附近的地形记了个大概,在这儿住了这么长时间,昨天又跟着医师跑了好几个村落确认方位,再和记忆互相比对,推测出溪流的所在并不是难事。
只是山涧溪流浅且弱,养出来的鱼定是比不上专门养鱼的田舍。
路遥想了想,还是摇头,“还是算了,这鱼也不是非吃不可。况且你喝药之后需要静养,到时候肯定没办法再下厨。”
她只知道青年身上的毒来自药谷,具体是什么毒、怎么解还得从长计议。解毒的过程必定极其消耗体力和精力,下厨这种事还得往后排。
真想吃鱼,倒也不一定非得自己做,大不了去酒楼买,无非是多花些银子的事。
对于医师的决意,邵衡安静地点头,轻声应下,“是”。
他当然知道,无论如何,试药是他能留在医师身边的、最重要的用处。
路遥心里盘算着晚饭,邵衡脑袋一片空白,一前一后,两人之间陡然安静下来。
穿过小巷,向左转,沿着大街往前走一段路,很快就来到城门处。
不大的城门口排起两行长队,有人挑着扁担推着木车出城准备回家,也有人背着包袱排着队急匆匆进城去寻找今晚落脚的地方。
而就在走出城门的瞬间,邵衡忽地眼神一凝,抬起了头,视线随意地扫过两行蜿蜒的长队,熙熙攘攘的人群蠕动着穿过城门,一眼望去,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邵衡收回目光,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暗自提起警惕,缓缓沉下心去,用敏锐的感官一寸一寸在人群中搜寻。
然而若有似无被窥探的感觉再没有出现,一切都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邵衡神色自若,只是在行走间逐步用出敛气收息的功法,缓慢而不露声色地削弱自身的存在,
那真的,只是错觉吗,还是说……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19. 019
“青石镇,”
低矮的城门前,蜿蜒的长队末,一名头戴斗笠的男子单手扶着帽檐,抬头仰望城墙上高悬的木牌,似疑问,又似肯定,“是这里吧。”
如血的残阳落在斗笠低掩的边沿,投下的阴影将男子的面容笼罩其中,叫旁人窥不得分毫。
在斗笠男子身侧,是同样打扮的同伙,他上前半步,声音低弱蚊鸣,“是,大人。方圆十里的地方都搜遍了,只剩这一处。”
被称作“大人”的男子斗笠微动,一双眼仿佛刺破下属的心思,“玄九,还有何事?”
“大人,司长传信,命我等即刻返回。”
“怎么,你也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
“属下不敢。”
男子低低冷哼一声,“那个人,可没有这么容易死掉。司长那里,我自会解释。”
说话间,他掩藏在斗笠下的目光游曳在人群之中,冷漠地望着缓慢蠕动的长队,从站在队伍末赶着驴车急急忙忙排队的卖菜翁,到刚刚穿过城门一袭白衣的少女和她身侧的黑衣青年,
那个青年,
男子眯起了眼睛,步履沉稳,动作干脆,光看身影,确实和那个人有几分像,可这对着白衣少女言听计从的卑微模样……
呵,那个人可是幽冥间暗影司四大统领之一,哪怕是最狼狈的时候都不曾折过傲气,哪会像这个护卫一样卑躬屈膝,
真是看着就让他觉得恶心。
男子移开目光,“走吧,进城。”
顺顺利利出城回家,把药材分门别类整理归位,路遥用过晚饭,再收拾干净碗筷,看看天色,距离就寝还有一点空余。
她带着青年返回药房,指了指矮塌,“躺上去,我给你查查身体。”
用药解毒不是小事,尤其这毒还是出自药谷,一点小差错都可能造成严重后果,甚至葬送性命。
在真正动手之前,她得先做个全身检查,掌握情况。
“是。”
遵循医师的指令,邵衡侧坐在塌的边缘,顿了一下,抬手解去束衣的腰带,扯开衣襟,一件一件剥下包裹身体的衣物丢在一旁,直至身上只余一件蔽体的纯白里衣,
随后卧倒在柔软的床笫之间,沉默又顺从地袒露出身体。
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不短的时间,一呼一吸间都是熟悉的味道,是药材苦涩的清香,混着一点白日的阳光残留在床褥间的干燥。
往日,这样的气息能抚平梦魇,助他一夜安眠,而眼下,他只感到无法平息的战栗随着呼吸逐渐爬上他的后背。
路遥挑眉看着青年一连串熟练的动作,在对方安静下来之后缓步踱至塌边,居高临下的俯视保持仰卧的人,“你从前,做过这样的检查?”
否则怎么能仅凭她模糊的一句话就这么自觉主动准备到位?
不过嘛,此人既然是死士,受伤必然是常有的事,疗伤亦是寻常,这么一想,倒是她现在多余这么一问。
“那我就开始了。”
路遥俯下身,萦绕着一丝内力的指尖点上小腹,感受到一瞬的轻颤之后,指下的躯体很快归于平静。
邵衡面无表情地用视线描摹屋顶早已熟悉的木纹,尽力忽视弱点要害被人掌控的不适,平摊在身侧的手掌无法抑制地颤抖,终于在医师的手指掠过腰线时猛然攥紧身下的被褥,
寂静的空气中飘荡着他竭力控制后依旧杂乱的呼吸,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一下一下冲击着胸膛。
类似的检查邵衡确实遇到过几次,在久远的过去,在他还只是幽冥间一个籍籍无名的死士之时,
被剥光蔽体的衣物,束缚手脚捆绑在冰冷的石台上,漆黑似恶鬼的阴影站在他的面前,干枯的指节就像地狱中伸出的枯骨,锋利的指甲轻易刺破他的皮肉,
而他,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随时可以被丢弃、被取代的牺牲品。
在他即将坠入过往的噩梦中时,落在他身上的手指停止肆意的游走,取而代之的是温婉和缓的问询,
“难受?”
路遥专注地观察榻上的青年,只见其面无血色,目无焦点,额上覆着一层细碎的冷汗,显得安静又隐忍。
她牵起青年的手,两指搭上手腕,正欲诊脉一探究竟,垂眸之时不期然看到了手掌覆盖下被攥得皱成一团的软衾。
脉象正常,无甚大碍,那这就不是难受,而是在、
恐惧。
路遥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虽不懂只是寻常的检查而已,这人为何反应如此剧烈,事情不一定非得今晚就做完,她可以等明天,青年做好准备之后。
念及此,路遥松开手,“你若身体不适,那就等明、”
尚且被她握在掌中的手反客为主,在她话音未落时已反扣住她的手腕,屈起的手指虚虚拢起,力道很轻,却透出点不容抗拒的坚决,带着她的手重新压在青年身上。
榻上之人侧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只是哑声说道,“您、请继续。”
僵紧的身体重新变得柔软,青年藏起全部不该有的反应,安静,顺从,沉默地呼吸,是最听话乖顺予取予求的药人,亦似划地为牢作茧自缚的囚徒。
“……好吧。”路遥半信半疑地盯着他看了好半晌,见他不打算改变主意,于是犹犹豫豫地继续未完成的检查。
很快,她就再没有功夫去注意其他。
青年的身躯看似完整,然而只需用手指摸过,就能轻易发现掩盖在皮肉之下的累累伤痕。
他全身的骨头有多处可以摸出轻微的变形,疑似曾多次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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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又没有好好修养,肩胛、手指的关节有过度增生的痕迹,大概是骨骼脱臼的后遗症,更别提膝盖的非正常磨损,和按压穴位时不该有的滞痛。
已经发生的事情总是会留下痕迹,透过残留的伤痕,路遥能够清晰地看到,这具躯体是如何一次又一次的被撕裂,伤疤一层层堆叠,从完好渐渐破损,
路遥收回手,抿紧了唇,
真是糟透了,
她想,
而这个人,竟然还活着,还和她出诊,陪她赶集,为她下厨,看起来行动自如,
再想想二人初遇时,这人还敢拖着重伤未愈更糟糕的身体逃出木屋往山林里钻,
路遥缓缓攥紧手指,
又一次想,
真是,糟透了。
她原本打算,检查之后青年若无大碍,那她就可以着手调配药方尽快压制毒药,
但她不清楚毒药的名字和配方,解药不可能一步到位,中间需要根据患者的表现多次调整,以眼下这人的身体状况,真的能撑过去吗?
可要是继续拖下去,就她目前的了解,青年身中之毒隔一阵子就会发作一次,距她把人捡回来已经过了一个多月,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是放任毒发,还是就此搏一把,
无论哪个选择都很糟糕。
路遥咬着牙,内心不断衡量这两种办法的后果,一时难以拿定主意。
“……您……还好吗?”
沙哑的声音响起,把少女拉出纠结的漩涡。
路遥低头看了一眼,衣襟半敞的伤患躺得很安详,身体保持不动,只在黝黑的眸中浮现出一丝担忧。
他在担忧什么?
“我会、调整好身体,不会影响到试药。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不担心小命不保,倒是担心会影响到她调配解药?!时隔多日,路遥又一次体会到了这人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的心梗。
“哼,这种小事怎么能难得倒我,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路遥磨着牙道,“一会儿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还有,这段时间给我乖乖养着,不许到处乱跑。”
言罢,一甩袖子,为自己夸下的海口去想办法了。
目送白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邵衡静静地躺在榻上,一动也不动,任由夏日夜晚喧嚣的虫鸣穿过空旷的屋檐,在他的身上凝结成死一样的沉寂。
好半晌,他抬起手,慢慢拢好散开的领口,咬紧牙关,在榻上蜷缩起身体,嘴角不由得溢出一声苦涩的嘲笑。
显而易见,医师对他不满。
于医师而言,他本就是个意外闯入的麻烦,他能够留下的唯一价值就是做一个好用的药人。
倘若连这一份价值都不存在,那他还能怎么办?
20. 020
漆黑的窗框被逐渐强盛的阳光照亮,泛黄的窗户纸柔和了窗外刺眼的光,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
邵衡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清明。
这个时候,他该早早地收拾好自己,准备食材,生活做饭,再过一会儿,等太阳升得更高一点,医师就会醒来,晃晃悠悠去灶房寻找早饭,
但昨晚,医师对他下了禁令,收回了他自由行动的权利,别说外出,这间屋子就是他可以活动的全部范围。
邵衡在狭小的空间里简单活动开肢体,复又盘膝坐回榻上,他早有准备,此时也就不觉得多难以接受。
相比自身的处境,他更在意其他。
昨夜医师对他不满骤然离开,他心神失常,乃至于忘记将至关重要之事告知医师。
邵衡垂下眼帘,遮住眸底的异色,
只是这样一来,他只怕连最后一丝留下的可能都被他自己亲手斩断了吧。
“叩、叩、叩、”
三声轻响,唤回邵衡游离的思绪,
是医师。
路遥把一小碗棕色近黑的药汁放到青年的手边,自己随便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困倦地眨眨眼睛,言简意赅,“喝。”
她昨天一晚上都没睡好,闭上眼是某人背后中刀坠落山崖脸色惨白等死,睁开眼是某人破破烂烂的身体状况,多躺一会儿耳朵边就能幻听到某个莫得感情的声音在催,
那个人眼看就快死了,你是怎么睡得着的?
路遥:“……”
她不死心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确定是真的睡不着,只能掀开被子,大晚上不睡觉熬夜翻医书写药方,
等她睁着布满血丝通红的眼睛勾勾画画改出一张勉强满意的方子,太阳都已经晒屁股了。
路遥揉着熬夜后臌胀个不停的太阳穴,升起炉火熬了一碗药出来,盯着青年一口喝干,再给人塞一颗蜜饯,这才感觉脑袋里的恶魔低语消停了一会儿。
她收回见底的瓷碗,狠狠松了口气。精神一旦放松,彻夜未眠的不适登时翻涌上来,头重脚轻,腿软没能踩稳地面,脚下当场一个趔趄。
路遥暗道一声不好,胡乱挥了两下手,企图找到支点撑起身体。然而疲累麻痹了她的神经,往日轻而易举能做到的事眼下却成了难题。
好在一只手臂从身后探出,牢牢抓住她的胳膊。
路遥慢半拍缓过来之后,盯着青年看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多、谢。”
她顿了一下,四个字四个字地补充说明,“喝药之后,半个时辰,可以吃饭。好好休息。今天休息,有事唤我。”
强行催动快拧成浆糊的脑子想了想,似乎没有疏漏,她朝青年点点头,就要离开。
再不休息,她觉得自己当场就能猝死在这儿。
“我,有话想和您说。”
邵衡当然能看出医师不对劲。医师肌肤偏白,两个明晃晃的黑眼圈出现在医师的脸上实在是显眼。
但有些事关乎性命,他必须在恶兆来临之前尽快告诉医师。
青年握着她袖子的手太用力,语气也太郑重,路遥眯起眼,觉得自己肯定走不脱,于是慢吞吞坐回椅子上,缓了缓神,压下几分困意,“你说。”
“是昨天,去往生堂之后。”
邵衡垂首,飞速把盘桓在心里己经斟酌的事情全盘托出。
路遥斜倚在桌边,一手按压额角,艰难地从中提取出重点,“你是说,我们出城的时候,你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你肯定?”
邵衡迟疑了一下,哑声道,“我只有五成把握”。
幽冥间不是任人进出的慈善组织,正相反,它对每一个与之相关的人都极尽残酷,
更别提他还是个企图叛逃并且付诸行动的叛徒,
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都要提起一百分的警惕谨慎行事。
那时虽不曾仔细检查,但反复思索复盘之后他可以肯定,在城门口时那股被窥探的感觉绝非错觉,
很有可能已经有幽冥间的人混入青石镇,只待探查到他的行踪之后就会展开追杀。
路遥:“……”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古人诚不我欺啊。
她忍着脑袋的胀痛,企图梳理清楚眼下的事态,“我记得,你昨天出去的时候是易了容的?”
不仅是昨天,青年自住在她这儿算起,一共就出了两次门,每一次都是做足了准备,保证见到他的人不能一眼窥见其真实面目。
“是。但不能排除身形、习惯暴露的可能。”邵衡道。
他出身幽冥间,受训十余年,再怎么尽心遮掩,动作间总免不了带出几分过去的习惯,
对幽冥间的死士来说,这些细微的习惯就像是黑夜中的烛火,实在刺眼。
“……从我把你捡回来,这都已经一个多月了吧,那些人还没放弃?”
邵衡低下了头,“若司长下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话,只是一个月而已,他们、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路遥拧起眉,捉摸着,“不对啊,既然这么看重你,那怎么隔了这么长时间才找过来?难道不应该当时就发现问题吗?”
按理说,确实该这样的,邵衡闭了闭眼,开口缓缓解释。
但他既然敢叛逃,就不会一点准备都不做,没有准备的贸然行动,那就是在白白送死。
身处幽冥间这么多年,他多多少少掌握着一些重要的消息,其中就包括幽冥间在各处的势力范围。
青石镇处地偏远,周围既无重要城镇,亦无水利之便,放在地图上甚都不会有多详细的记载,这一片区域是幽冥间实力薄弱之处。
再加上他抓住喘息的机会放出的烟雾弹,又杀了追得最紧的那一批死士,掩盖自己真正的行踪,
最后,还得算上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清洗掉所有痕迹的暴雨,
天时地利,步步算计,种种筹谋和巧合汇聚在一起,这才拖慢了幽冥间追杀的脚步。
“原来是这样。”
路遥咬着唇,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桌面。
青年说得轻描淡写,但以她当时所见,要不是她突然去了山崖,这人算计到最后依旧逃不过一个“死”字,即便侥幸逃脱,在她的照看之下依旧修养了这么久才勉强恢复几分元气,还远算不上痊愈。
而就在她准备拔除青年体内毒素的现在,幽冥间就这么步步紧逼,找上门来了。
倘若青年说的都是真的,此处幽冥间实力薄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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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岂不是说只要她能把追来的尾巴处理掉,就能有效拖慢幽冥间的动作,给自己这一边争取时间?
拖过这一阵,摆脱最后的桎梏之后,凭青年的本事,自然不用再惧怕什么幽冥间。
就在路遥盘算着该怎么把身后的尾巴揪出来永远埋进地里的时候,只听沉默了有一会儿的黑衣的青年低眉敛目,语调沉稳地说,“您、不必担忧。”
“哦?”路遥一挑眉,“你有办法?”
她毕竟是局外人,对幽冥间了解不深。若这人真有什么好办法,两个人合计合计,岂不是事半功倍。
不过嘛,路遥眼角跳了跳,以她这段时间对某个人的了解,她怎么总觉得某个人又要说一些让她生气的馊主意了?
事实也确实没有超出少女所料,
“幽冥间的目标是我,在我被、带走之后,您只要等上一两日,等追杀的人离开,您就不会再有危险。”
路遥听着这番和主动送死无异的话,突然发现,人一旦气到极点,是真的可以笑出声的,
于是她顺从心意地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要我把你扔出去送死,然后等着事情过去什么都不做?”
“是。”黑衣的青年后退半步,俯身跪在地上,
应得理所当然,跪得干净利落,
“我本就是应死之人,若非有您相助,我早就是个死人,现在多活的每一天都是您的恩赐。”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路遥忽地发现,一直低头逃避她目光的青年此刻竟是主动抬起头来,把自己完完全全地暴露在她的视线中,没有半分遮掩,
她发现,青年的样貌只能算周正,可那一双眼睛实在是好看,漆黑不掺一丝杂质,好似最上等的黑曜石,光芒闪耀又仿若无边夜色中闪烁的星星,
她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路遥指尖颤了颤,想要把这双眼睛珍藏起来,好好看看。
“您救了我的命,助我得偿所愿,给我安身之所,我却只能为您带来危险,”
邵衡直视医师的眼睛,恨不能把少女的容貌印刻在心底。
他本想着,医师想要一个药人,那他就做一个药人,就此死去亦是死得其所,
可现在,他既无法回应医师的期待,还保护不了医师的安全,
所剩唯一的价值,就是把由他带来的麻烦彻底隔绝在医师的世界之外。
没想到,他对医师最后的请求竟然是希望医师放自己离开,
邵衡深吸一口气,以额触地,
“求您允许我离开。”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用力向上拉扯他的身体,紧接着,这只手放开了他的肩膀,扣着他的下颚,逼迫他不得不高昂起脑袋,
随之而来的是医师压抑着风暴的逼问,“我问你,你想要去送死?”
邵衡想要点头承认,然而眼下受制于人的姿态让他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钳制着他的那个人也没想要得到他的回应,
“你是我救回来的,你想送死,我不同意!”
遏着他颚骨的手骤然抽离,只听“砰”一声碰撞,待他回神,只看到震颤的门扉,
屋里只剩下他一人,白衣的少女已不见踪影。
21. 021
路遥回到自己的屋子,
搁在笔架的毛笔半干,砚台里漆黑的墨倒影出桌边漆黑的人影,一张张药方杂乱的丢在桌上,随便一瞥就能瞧见上面反复修改的墨痕,
一切都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
看着这些东西,路遥觉得自己有点生气、
不,是非常非常生气,整个人像是被架在炉子上炙烤的水壶,刚开始还能咕噜咕噜冒个泡泡,而现在,水壶里的水已经被烤干,再烧下去就要连水壶一起炸开。
“……”
越看越生气,熬了个大夜本来就不好过的脑袋一抽一抽的难受,再加上刚刚才得来的幽冥殿新消息,
难受,但是睡不着。
路遥咬着牙翻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从里面数出两颗深褐色的药丸丢进嘴里,拿过幕篱草草戴在头上,准备出一趟门。
刚走出院子,她犹豫了一下,掉头回去,拿出很久不用的铜锁把药方的门锁死,
“在我回来之前,不许走出这个屋子。”
冲屋里的人丢下狠话,又在屋外做了一番布置,路遥这才放下一点点心。
铜锁只是一把寻常的锁,药房的门也只是一扇普通的木门,当然困不住幽冥间走出来的死士,甚至药房的窗户都没有锁起来,依旧是敞开的样子。
路遥藏在袖中的手摩挲着冰冷的钥匙,
她一直都知道,真正能够困住青年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一碰就碎的东西,她的所作所为亦只为向青年摆出自己的态度,
我绝对不会放任你自投罗网,你的选择又是什么?
虽然,即便青年趁她不在家而逃走,她的那些布置也不是只能看的摆设,
但,还是那句话,困住青年的从来都不是门和锁,
路遥轻轻眨了眨眼,不情不愿地想,
倘若真的走到这一步,那他们两个人的缘分,算是到此为止了吧。
沿着走了三年的小路,青石镇很快出现在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排起长队,一切都和昨日无半分差别。
见此,路遥默默松了一口气。
南山堂里亦是平静一如往常,只除了坐堂的董老大夫看到突然出现的少女时惊讶地瞪起了眼睛,招呼来小徒弟看着门面,然后把少女请到后堂,问,“怎么突然过来了?”
“只是突然想来看看,我一会儿就走,”路遥顿了一下,唤道,“董老伯。”
董老大夫瞬间察觉到少女不同以往的语气,心中一凛,“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他想了一下,含糊地问,“是和……有关?”
路遥点头,又摇头,“不是什么大事,我能应付得来。只是有些担心南山堂。昨天城里来了江湖人,很危险,青石镇恐怕会出事,董老伯千万要小心。”
她自己有底气不惧幽冥间,可和她关系颇深的董老伯只是个普通人,一旦被卷入江湖纷争,必是非死即伤。
“若是有人问起,您只管让他们来找我。对了,前几日我托您寻药材的事,您就当没这回事儿,切不可与外人提起。”
“老朽懂得,路姑娘放心。”董老大夫郑重地应下,“江湖的事老朽知道的不多,路姑娘一切小心。”
路遥犹豫了一下,从身上摸出一个香囊,递出去,“如果遇到危险,就捏碎这里面的东西。”
亲眼看着董老大夫把香囊贴身收好,路遥微微点头,别过老人。
该嘱咐的她都已经说完了,此番前来青石镇,她还有另一件事要办。
走过人来人往的大街,在第六个胡同的位置左转,再往前走两步,抬眼就能看到一间灰瓦青砖、院门紧闭的宅子。
路遥走上前,熟练地叩门,三下长,两下短,等两个呼吸,三长两短,再等三个呼吸,三短两长。
敲把,后退一步,站在石阶上等了一会儿。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之后是插在门上的木栓被挪动时的“咔嚓”声,再然后,“吱呀”一声响动,厚实的门向里拉开,门背后探出一个头戴棕色布巾的脑袋,朝门前的少女笑了笑,熟稔地打着招呼,“您来啦,快里面请。”
听声音,年岁不大,还是个少年。
“是阿轩啊,有劳。”
“您客气了。好一阵子不见您上门,我还在担心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您今天不来,过几天我就要去找您了。”
“只是些小麻烦,”路遥笑了笑。
“那就好那就好。要是您这儿真出了什么问题,回头我不得被小茶大人打个半死。”阿轩哆嗦了一下,做了个“害怕”的鬼脸。
知道少年性子跳脱,路遥无奈地摇头,“小茶姐姐脾气那么好,才不会做这种事。”
阿轩左右瞟一眼,不服气地哼哼两声,暗自嘀咕,“脾气好,那也是只对您脾气好,您是没瞧见她拿着鸡毛掸子揍人,可狠了。”
实际上把少年的抱怨全听在耳朵里的路遥:“……”
这孩子,还真不怕她回头打小报告啊。
进了屋,落了座,阿轩给客人和自己各斟满一杯茶,随后目光炯炯地看着白衣的少女,“您这次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算是。”路遥也不卖关子,直奔主题,“你可知这几日青石镇是否有什么外面来的江湖中人?”
“外面、江湖人?”阿轩咬着指甲,皱起眉,“这地方虽然偏,隔三差五还是会有江湖人暂时停留。”
住了这么久,路遥当然也知道这回事,她更详细地解说,“我要找的人出身幽冥间,人数不多,应该做了易容。”
指向明确的信息让阿轩灵机一动,“这么说来,我这儿倒是有一条消息,大概一个月之前,这附近有幽冥间的人出现,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停留了四五天,然后就往西边去了。小茶大人说这些人不关我们的事,告诉我,只要那些人不来青石镇就不用太在意,”
说到这儿,少年恍然大悟,“莫非,是您……”
路遥点头,“一个月多前,我捡了个人,是幽冥间的死士。”
“这么危险的事,您怎么不早说!”阿轩脸色骤变,“唰”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急得直跺脚,“您有没有伤到?那个死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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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伤到您吧?该死,我这就联系小茶大人、”
路遥:“……”
倒也不必这么慌张,
她赶忙把人重新按回椅子上,“放心吧,我没受伤。”
暂时安抚住少年,路遥长话短说,把之前发生的事情简略相告,“那人的伤近几日才逐渐好转。你看我好端端坐在这儿,阿轩你就放一百个心,更没必要和小茶姐姐说。”
这要是被小茶知道,这人怕不是会一路杀到青石镇来。
少年犹犹豫豫,纠结得眉头都打结了,“那可是幽冥间的死士,可怕的很,我还是觉得太危险了,要不还是和小茶大人说一声,万一有什么事儿……”
就知道这孩子死板认死理,路遥没打算一下子说服对方,只是改口,“之后我准备去一趟青轩画坊,到时候亲自和小茶姐姐说。”
阿轩想了想,艰难地点头,“也行。”
路遥,“青石镇这边就要麻烦阿轩帮我多看着些。”
“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少年把胸拍得山响。
“还有南山堂,董老大夫一家同我牵连颇深,我不想他们因为我而遭致灾祸。”
阿轩连连点头应下,“您放心便是。”
路遥理了理袖摆,“有阿轩在,我自然放心。”
别看少年年纪不大,本事却不小,有一这层保障在,南山堂安全无虞。
解决掉心中的隐患,麻烦事就只剩下一件,返回木屋的路上,路遥回忆起黑衣的青年恳求把他交出去换取平安的模样,忍不住长长叹一口气。
真该叫阿轩来看看这人的样子,看过之后少年想来就会不担心这人会伤到她了,
不会伤到她,只会把她气个半死。
路遥狠狠咬紧了牙,目露凶光,然后意识到,这荒山野林的,她眼神再凶某个人也看不到,简直是生气给瞎子看。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唉……”
只希望等她回去,人还好好地呆在屋子里吧。
邵衡已经在药房里待了一天,准确来说,是被锁了一天。
按照幽冥间的规矩,触犯条令,等待罪责时应该跪省自身,他应该跪着等待医师回来,到时候无论是打罚还是责骂,他都该受着。
可邵衡知道,医师其实不喜欢幽冥间的规矩,也不喜欢他按照幽冥间的规矩来。
于是在跪了一个时辰之后,他从地上坐回榻上,守着窗外的阳光任凭时间流逝,静静等待医师归来。
轻盈且规律的脚步声逐渐靠近,紧接着灶房的方向传来一连串的响动,苦涩的药味随风一起飘来,
随后,是钥匙插入锁孔的转动声,铜锁脱落的“喀嚓”声,还有紧闭的门被推开时的“吱呀”。
医师沉着脸把一碗褐色的汤药递到他的面前,“喝药,半个时辰后吃饭。”
随药碗一起放在眼前的,还有一小块熟悉的蜜饯。
邵衡垂眸看着那块蜜饯,不知怎的,悬了一天的心忽地就这么落了回去,
他捧起瓷碗,将微烫的药汁一饮而尽。
22. 022
盯着邵衡喝了药,路遥诊了一次脉,脉象平缓有力,又摸摸对方的脑袋,体温正常,目前为止无甚大碍,
也可能是用药时间尚短,药效还没有显露出来,得等一晚,明早再探探情况。
心里有了底,路遥放开邵衡的手,撑着榻沿想要站起来,眼前忽地一黑,耳边一阵嗡鸣,脑袋天旋地转找不回平衡,陡然的冲击之下身体不由自主晃了晃,跌回榻上。
“!”
邵衡心中一惊,飞快接住少女倾倒的身影。
这时,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腕,轻柔但不容抗拒地将他推开,
“我没事,你专心修养。”
丢下一句冷硬近似命令的话语,白衣的少女翩然离去,
邵衡愣了一下,缓缓攥紧了手指,后背的衣衫被冷汗浸湿,紧贴在身上,带来一片冰冷的黏腻。
他如今只是个药人,还给医师带来麻烦,今早还惹医师生了好大的气,如今的他,既无资格、也无立场干涉医师的任何事情,哪怕他只是出于担心。
路遥回到灶房,虚脱地靠在桌子上,只觉得视野发黑,手脚发抖。是太长时间没休息,又没有按时吃饭引起的不适。
还好,不是什么大问题。
等灶上煮着的白粥咕嘟咕嘟冒起气泡,路遥盛出满满一碗,边吹热气边给自己灌下去,效果立竿见影,眼部昏头不花,喝完还能咂么咂么嘴,遗憾地放下碗。
不过一两天的功夫,她的胃口就被养刁了,往常觉得尚且能下嘴的粥,这会儿喝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
要是换成那人来做……还是算了,路遥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她气还没消呢。
掐着点给药房里的伤患送过晚饭,收拾干净灶台,再不走心地胡乱把自己洗刷干净,路遥摇摇晃晃倒在床上,阖上眼,在心里盘算着今后的安排,
得再给邵衡枕一次脉,得等阿轩的消息,得提前准备些手段,免得着幽冥间真的杀、上……
被压抑了整整一天的疲惫顷刻之间翻涌上来,她脑袋一歪,眨眼之间已睡得人事不知。
今夜,清风朗月,无风无云,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
蛮室寂静之中,于塌上沉眠的青年忽然睁开眼睛。
惊醒的瞬间,邵衡一手按压住腹部,漆黑的眼中倒映着无光的黑夜,眼底一片清明。
他快速检查自身,很快得出结论,他的身体,正在发生异变。
体温在逐渐攀升,随之而来的是大量出汗,呼吸困难,血液不正常的沸腾,在某一个时刻,心脏开始痉挛,不规则地收缩跳动,激烈得仿佛要破开胸腔从心口跳出来,
邵衡压抑着粗重的喘息,沉默地忍耐。
在喝下苦涩的汤药之时,或是更早,在决心以身试药之时,他就已经预料过会有这么一刻,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不论发生什么,都必须咬着牙,直至走到路的尽头。
值得庆幸的是,他曾经的经历让他能够从容忍下这样的难受劲,还能分出些精力去想现在是什么时刻,去记住眼下身体的感受,去数清楚药效发作的时间,
或许第二天医师来检查的时候会需要这些。
但很快,他就维持不住这份游刃有余,腹部突如其来的尖锐的疼痛像是一把刀刺穿他的防线,又狠狠地在破碎的防线上用力一绞,
让他险些昏厥过去。
邵衡按压在腰腹的手用力收紧,掌心一片湿冷,
隔着薄薄的衣物,趴在腹部的陈年伤依旧分外的明显。
他的身上有很多伤痕,长的,短的,有些是近来新添的伤,刚刚落了痂,新生的皮肤泛着粉,摸上去比别处更敏感,还有些则是陈年旧伤,早已愈合的伤口收束成肌肤上一道惨淡的凸起,在时间冲刷下淡去颜色,只剩下浅白。
但唯有一道伤是不一样的,无论过去多久,他总觉得那伤口还在淋淋流着血,泛着疼,
又或许,那不是他的错觉,
邵衡蜷缩在榻上,把手臂塞进嘴里用力咬住,脸上的肌肉紧紧绷起,让他的表情格外狰狞。
那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在他好不容易完成预备死士的全部考核,刚离开预备训练营的第一天,他和同一批成功出营的新晋死士在操场上列队,等待大人物的选拔,
然后,他被选中了,和其他被选中的同伴一起被送到一个一身黑衣的枯瘦黑影手中,被送上了冰冷的石台。
通过黑影的只言片语,他知道了,黑影是幽冥间费尽心思寻来的一位“神医”,
而神医之所以愿意加入,是因为幽冥间承诺了提供不限量的药人来配合神医的“研究”,
他和同样躺在他身边的几位同僚就是幽冥间兑现的承诺,
邵衡那时才知道,原来已经身处炼狱的他还能坠落的更深。
神医命他们褪下衣物,以内力附着指尖,划开皮肉,为他们做了全身的检查,
之后、之后……
榻上的青年瑟缩了一下,在疼痛折磨下空洞没有焦距的眼睛震颤,缓慢回神,
突如其来的锐痛已经消失,只剩下余波还在侵袭他的身体,
都,结束了吗,邵衡迟疑地从榻上爬起来,
原本整洁的薄衾在他的挣扎下成了皱巴巴一团,他躺过的地方被汗洇出人形的轮廓,空气中浮动着苦涩的药味,半敞的木窗被夜风吹得哗啦作响,窗外能看到银色的月光和月下婆娑的树影,
种种细节映入眼帘,唤回沉溺在过去的噩梦中的思绪,
是了,他已经逃出幽冥间,而那个胆敢和幽冥间“合作”的神医也早就成了被幽冥吞没的又一缕幽魂。
想到这儿,邵衡抹去额头的汗,随手把被汗浸湿的碎发拢在身后,控制着反应迟缓的四肢一点一点把凌乱的被褥恢复成原来的模样,然后对着无论如何都没法抚平的褶皱发了会儿呆,放弃了无用的努力,翻身重新板板正正地平躺在木榻上,
仿佛之前突如其来的痛苦和挣扎都从未发生过。
看天色,现在还是寅时,在天亮之前他还可以小憩一会儿。
辰时,在清晨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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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攀上床塌之前,路遥睁开了眼睛,
昏睡一宿,消耗的精神得到充足的补充,她伸长胳膊舒展身体,感觉所有小毛病都已经消失,眼下的状态还挺不错。
至于一睁眼就必须要面对的那些糟心事,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吧。
崭新一天的第一件事,去查看某个伤患的情况。
洗漱之后,路遥看看大亮的天色,敲响了药房的门,被早有准备的青年迎进屋。
两人见面的第一眼,路遥微微皱起了眉,这人虽然看着精神尚佳,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再一诊脉,果然和昨晚睡前的脉象有些微妙的不同,感觉活跃了过头。
这才刚开始解毒,她调制的药方以固本培元为主,力求在不刺激潜藏之毒的情况下稳定伤患的身体状况,为后续一股作气拔除毒素做好准备,
按照她的预想,药方起效之后的脉象绝不该是眼下这般模样,
出问题了。
路遥心中一沉,拧起眉头仔细感应青年的脉象,边冷声问道,“你昨天服药之后到今晨为止,感觉怎么样,跟我说说。”
“是。”邵衡垂眸,任凭自己脉门受制,简单整理了一下思路,尽量客观详细地说出自己一整晚的经历,
从午夜丑时突然惊醒,到寅时恢复正常。
路遥认真听着,心里不断比对青年口述的症状和脉象,在脑海中把药方筛筛捡捡,排列组合,修改出最合适的一份,
在听到对方说腹腔锐痛时,眼神扫过床铺上先前被她忽略的褶皱,心中恍然,
夏日用的被褥质地轻薄透气但不耐揉搓,这些都是青年挣扎忍耐时留下的痕迹,她进门时却没有注意到。
在月余疗伤的过程中,她已经知道,眼前的青年对疼痛有很强的忍耐力,哪怕是于常人而言足以昏厥的痛苦都能一脸平静牙都不咬的忍过去,
那所谓的“锐痛”究竟得到什么程度,才能让这人拼命忍耐之后依旧留下这种痕迹?
没能及时察觉到这些,是身为医师的她的失职。
可依旧有地方说不通。
望闻问切,她检查过这人的身体,也观察过这人的面色,诊过脉,问过症状,
依照她的判断,幽冥间下在这人身上的应是名为“缠心”的毒,发作起来不会立刻致命,伴随持续的钝痛,嗅觉、味觉、听觉、触觉和视觉会逐渐丧失,最后成为一个无知无觉的废物,失去除思考之外的一切能力,在绝望中迎来死亡,
杀人诛心,是为缠心。
这其中绝不包括腹部的锐痛。
可要说是两种毒药混合的结果……
路遥头疼地按压眉心,
单只是一个缠心就已经足够难缠,若真的再加一种毒,哪怕她自傲于医术超群,也不得不在“能否成功解毒”这件事上打一个问号。
再看看安安静静坐在她身边自陈述症状之后就一句话都不说的青年,路遥第无数次在心里幽幽叹了一口气,
幽冥间,可真该死啊。
23. 023
白衣的少女眉头紧锁,目光时不时扫过身侧跪坐的青年,像是被困在了什么难以拆解的麻烦里。
即便不曾抬头,邵衡依旧能觉察到萦绕在医师周身的低沉,
而他,就是困扰着医师的问题的来源。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默默在心中复盘今早发生的一切,企图从中寻找出蛛丝马迹。
医师是在他陈述症状后开始低落的,是药效没有达到医师的预想,还是他的表现没有满足医师的需求?
猜测在脑海中浮现的同时,惊悚的战栗瞬间爬上了他的脊背。
这是他仅有的价值,无论如何,他不想被医师厌弃。
邵衡笔直跪坐的上身微微前倾,用微小的动作吸引医师的注意,
“怎么,还疼?”
漫不经心的语调下潦草地隐藏着对他的打量和评估,
医师还打算放弃他,他必须抓住机会,
黑衣的青年俯下身,竭力展现自己的驯服,“您可以对我做任何您想做的事,我任凭您处置。”
听到这话,路遥的第一个反应是,真该让阿轩那小子来看看,省得他天天觉得这人会谋害她,还总想着跟小茶姐姐告状,
第二个反应则是不解,这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这么明显且刻意的作出这样顺从宛如宣誓表决心的话,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暂且压下心底微妙的心塞,路遥一挑眉,“你是指?”
某人也确实没有辜负她的心塞,沉默了一会儿,答道,“……今日的药……”
路遥已经连笑都懒得笑了,“明知道我给你开的药有问题,你还敢喝?”真不怕疼啊。
后半句她没有问出口。
就算问了,这人给她的反应也只会是摇头否认,然后说什么不怕疼可以忍的话,
被扯得皱巴巴的褥子还在那儿铺着呢,怎么看都不是没事的样子。
路遥揉着额头,扯开话题,“你还记得之前吃过什么药吗?”
邵衡一阵沉默。
他,他曾经的同僚都接受过抗药性训练,并且幽冥间的惩罚有不少都和药物有关,吃的太多,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路遥本也没抱什么希望,随口一问而已。青年的情况她已经了解,接下来就该调整药方,对症下药。
离去前,她不放心地多叮咛一句,“我近日可能外出,你身体不适,就留在这儿,好好休息。”
“是。”
目送医师离开,邵衡座回榻上,五心向天,打坐调息。
即便医师没有嘱托,他也不会在这样危险的时候擅自出门。不论追杀到这儿的人是谁,想要查到他的行踪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他必须抓住机会,努力调整自己的状态,尽快恢复实力,这样,哪怕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他也能有放手搏命的机会,而不是束手无策,乖乖等死。
更何况,邵衡双目紧闭,遮住眼中的冰冷,
多亏了小心谨慎的习惯,少有的几次外出他都有意无意的减少在人前的存在感,而记忆,是最容易□□弄和遗忘的,
人们心心念念着医师的到来,除了和他有过直接交流的几人,其他人回想起这几天时只会注意到白衣的少女救死扶伤,而忽略了纯白之下还藏着一抹黑色的影子。
只要他能把自己死死藏在这座林中少有人知的木屋,就能拖延幽冥间找上门的时间。
提息,运气,流淌在体中的内力在主人的驱策下毅然改变运转的途径,从平静到沸腾,再到如脱缰的野马不顾一切冲撞着脆弱又柔韧的经脉,
邵衡颧骨却反常地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脸上肌肉紧绷,全身都在不自然的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忽然响起一阵急促杂乱的喘息,
榻上端坐的青年身体一颤,脱力地向后倾倒,“啪”一声摔在榻上,死寂一般好半晌没有动静。
心脏狂乱到近乎心悸的跳动一点一点平复下来,黑衣的青年手指轻颤,控制身体慢慢爬起来,
褪去红晕,他的脸色苍白的可怕,青紫的嘴唇被咬破了一角,丝丝缕缕渗出血珠。
邵衡尝试着感受内息,活跃起来的内力顷刻之间传遍全身,
和短暂虚弱的身体相反,他的内力变强了。
青年默默吐出一口气,“还算顺利。”
在幽冥间待了那么长时间,邵衡当然会知道一些正道侠士们不愿意用的“邪门歪道”,
以燃烧潜能透支身体为代价,换取短时间之内实力的快速提升,效果越是立竿见影,之后的反噬也会越严重,
他知道,却不在乎,
生死关头用来搏命的法子,哪能顾得了那么多呢。
邵衡抬手,毫不在意地抹掉唇角的血,漆黑的眼中氤氲起薄雾,不透一丝光芒,目中是全然的冷漠,对即将来临的敌人,更是对他自己。
黑衣的青年运起内息,在脸上逼出一点血色,让自己看起来更“正常”一点,随后沉默地清理掉所有不该有的痕迹。
他能够看到,脚下的路大概要到此为止,
这本就是他带来的麻烦,殒命幽冥是早很早以前、在他被卖入幽冥间之后就已经注定的结局,
月余的平静时光已经是他偷来的幸运,
而幸运从不会长久。
早已经决定了不是吗,带玄廿逃出幽冥,过一段想过的日子,在人间走一遭,然后寻个好山好水的地方,给自己一个痛快的结局。
兜兜转转,如今不过是走回最初的道路而已,
倘若能用这一条命换得医师的安全,
玉石俱焚又算得了什么?
路遥又去了一趟青石镇。
还是之前的宅子,还是之前的少年。
阿轩兴高采烈地迎上去,把新得的一连串消息转告给路遥,
疑似幽冥间的人找到了,有两个,就住在城里的一家客栈里,今天一大早,其中一个就打扮成普通民众的样子满城探听消息,不像个专业的死士,更像游手好闲的街溜子。
这人还去南山堂外面转了一圈,同董老大夫聊了两句,很快就离开了,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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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说着,阿轩不满地“啧”了一声,“人手还是太少了,没办法确认这两个家伙还有没有同党。”
说到底,这个小小的据点只是小茶大人担心少女一人独居会出意外才设立的,常年只有一个人驻守,用来传递消息足够,可用来调查什么东西就立刻捉襟见肘。
他看了看路遥,眼睛亮晶晶地提议,“要不还是让青轩画坊再派些人手过来,三天就能赶到,那两个人调查青石镇还得花些功夫,我们的人手正好能赶上!”
路遥把少年心里打的算盘都看在眼里,“那样的话,小茶姐姐岂不是也知道了?还是那句话,只是些小问题而已,我能应付得来。”
见阿轩依旧不放心,她顿了一下,补充道,“若真有什么,我会求助的。在那之前,还得麻烦阿轩帮我准备一辆能远行的马车。”
“您终于愿意离开这又破又旧又小的地方了?!”少年惊喜地瞪大眼睛,喜不自胜,紧接着就发现自己用错了词,“我不是说青石镇破,也不是说他不好,就是,这个,那个,”
支支吾吾了半天,他放弃了挣扎,垂头丧气道,“我这就去准备马车。”
路遥忍着笑,点头,“多谢。”
霜打的茄子一样的少年眨眼之间精神满满,挥挥手,跑远了。
暂时解决掉幽冥间带来的小麻烦,剩下的就只有一个不好解决的大麻烦,
想起出门时乖乖点头表示一定会听话的青年,路遥烦躁地捏着指尖。
在某个暴雨倾盆的夏天,她捡到了一个好看的青花瓷器,没有那么名贵,也没有那么亮眼,被随意扔在泥土里,沾满了污泥。
但她很喜欢,拭去污渍,她看到了青色的线条在纯白的底色上勾画出简单的花纹,
简单,却很好看,
干净得一如青年本人。
只是她擦拭干净之后才发现,这其实还是一个已经被摔得满是裂纹的青花瓷器,不过是勉强保持原本的形状,
坚硬是假的,完整也是假的,这只好看的瓷器分明只需要轻轻一碰就会顺着破损的纹路四分五裂,
她舍不得,愿意付出努力,想要让它重新变得完整,
可他自己却半点不在意身上有多少裂痕,
于是她也就无从下手。
路遥徘徊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看人群聚散如流水,心中亦是游移不定,
前有缠心发作时间将近,后有幽冥间追兵迫在眉睫,她没有时间再去慢慢研究青年身上究竟被中了什么毒,却也不是束手无策,
她还有一个办法可解青年身上的毒,只是这法子对他们二人而言都是不小的负担,不仅有一定的危险性,还会在一定时间内失去自保的能力,
与之相对的,一旦成功,那之前的麻烦就都不再是问题。
青年黑白分明的眼睛蓦然在眼前浮现,
路遥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缓缓握紧,浅浅一笑,
有些危险,却不是全无把握,
知难而退束手待毙可不是她的习惯,
既然如此,何不赌一把?
24. 024
路遥回到木屋,一抬眼就看到黑发的青年倚着墙靠坐在榻上,一只腿屈膝支起来,胳膊随意的搭在膝盖上,低着头,耳边垂落的散发遮住大半张侧脸,弯曲的脊背泄露出沉重的挣扎,
在听到门口的动静时,墨色的碎发轻微晃动,露出一双黝黑的眼睛。
路遥后知后觉,“在等我吗?”
走近之后她才看到,在被遮挡住的另一边,青年的手死死按在腰腹,额头冷汗津津,眉宇间尽是克制和忍耐,
“是肚子疼?”
路遥皱起眉,伸手探向青年的手腕。
“不,不是。”黑发的青年任由自己的手被臂被人托在手心,摇头,“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抬头,迟缓地望向少女,惯来沉稳的嗓音中透出无法遮掩的嘶哑和颤抖,“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会肚子疼了。”
他的腹部正中有一道横切的伤疤,边缘泛白,是十几年前的旧伤。
与寻常刀剑砍在身上划出的伤口不同,哪怕隔了这么久,依旧能看出这伤疤狭窄细长,切口平整光滑,
是有什么人在身体的主人全无反抗的情况下用极锋利的小刀剖开腹腔留下的痕迹。
幽冥间的“神医”,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蛊师。
当初的经历实在是太过惨烈,他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在无意识的自我保护和漫长的时间里他逐渐忘记了那时发生的事情,直到今天才重新将被遗忘的记忆寻回。
在医师回来之前,邵衡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此时重提旧事,他的表现还算正常,
“幽冥间曾经以‘神医’的名义从南蛮寻来一个蛊师。”
那时的幽冥间似乎在准备一件大事,具体情况他无从得知,只知道蛊师想要培养新蛊,于是幽冥间送给蛊师一些培养的材料。
他和同伴们一起被绑在石台上,眼睁睁看着蛊师用一把细长闪着寒光刀的划开柔软而毫无防备的小腹,在热腾腾的血气中往肚子里放入一颗茧。
人体温热的腹腔成了孵化蛊虫的温床,鲜活的血肉是为蛊虫准备的可口美食,
幼年的蛊虫见不得光,于是他也只能躺在无光的屋子里,与黑夜与恐惧为伴。
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从死士预备营里熬出头的人对疼痛的忍耐力早已被拉高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他不害怕疼,也不惧怕死,可这次是不一样的。
随着蛊虫破茧而出,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带着湿稠的血气,欢欣鼓舞地张开布满细碎倒齿的口,迫不及待地开始第一次进食。
从未有过的、尖锐而剧烈的疼在一瞬间占据他大脑的全部,在这个没有丝毫光亮的地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痛到两眼发黑的晕厥过去。
他被绑住了手脚,没有办法挣扎,他被堵住嘴巴,连惨叫都做不到,
他还能做什么?
眼前的黑暗是这么浓郁和强大,他躺在献祭的石台上,成为献给新生蛊虫的祭品,他躺在无光的黑暗里,日复一日,夜复一夜,聆听蛊虫拖着肥大的尾巴蠕动着爬过他的内脏,发出“沙沙”的声音,任由那东西一日一日的长大,结茧,再一次破壳、成长,
长出很多条细长的腿,在肚子里钻动时带来更明显怪异的触感,
长出尖锐的口器,开阖的时候会发出“咔嚓”的震颤。
屋子很黑,很安静,任何一点轻微的风吹草动都会被放大无数倍,
咔嚓、咔嚓
蛊虫的口器破开内脏肆意啃食,他却只能躺在那儿,什么都做不了,任由被当成食物的恐惧将他吞没,任由死亡的脚步在身边徘徊。
初时他还能听到同伴或轻或重的呼吸声,随着时间流逝,这些声音越来越浅,越来越少,
最后只剩下咔嚓。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干枯似骷髅的蛊师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手中趴着一只暗红近黑的小小甲虫,满意地看着满身血污的他放声大笑。
随后,他被告知,和他一起被当做祭品的同伴都已经死了,只有他一个人侥幸存活下来,
蛊虫只吃活食,其他的虫子全都死了,只有他身上这一只培育成功。
讲到这儿,黑发的青年僵硬地低垂脑袋,嘴里泄出几个模糊颤抖的气声,他顿了一下,企图将爬上脊背恐惧都咽回肚子里。
然而他没能成功,发紧的喉咙只能发出没有意义的杂音,急促而混乱的呼吸将他彻骨的恐惧暴露无遗。
在他的身边,是同样发不出一点声音的路遥。
随着青年的讲述,年纪尚浅的少女瞪大了眼睛,瞳孔紧缩,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抓着袖摆,恍惚间,她仿佛真的看到了漆黑的屋子,冰冷的石台,耳边窸窸窣窣地响起虫子啃食血肉的喀嚓声,死亡的镰刀划出血腥的刀光,
少女年轻而苍白的脸上显露出超出理解后大脑无法思考的空白,
她拜师药谷,学医救人,在药谷陷落之后被迫流落江湖,直至在青石镇隐居,自认经历过很多,也不止一次直面过死亡,以为见识的已经足够多,
可直到现在才知道,还不够。
她一直以为死亡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会带走一个人所能拥有的一切,再没有任何未来可言,
但如今她方才懂得,这世上原来还有东西比死亡更可怕。
路遥僵硬地转动眼珠,望向榻上沉默的青年,嘴唇颤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邵衡率先打破屋内沉重的死寂,“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我就要死了。”
他用自己的血肉供养蛊虫,虽侥幸存活,却也气血亏损,武功倒退,眼看就要死了。
是蛊师出手救了他。
或许是对新养出来的蛊虫很满意,或许是觉得这个死士未来说不定还有用处,
蛊师高高兴兴地吩咐手下给他上药把他治好,
然后,他被扔回了训练营从头开始,直到通过考核出营,他似乎被蛊师给遗忘了。
再然后,出营没多久,他接到了一个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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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合幽冥间的高位死士,击杀蛊师,
这就像是命运开出的一个血色的笑话,高高在上玩弄人命的蛊师死在了曾经不屑一顾的“养蛊祭品”的手里。
在这之后,这段惨烈至极的记忆被死里逃生的青年尘封在心底无法被触及的最深处,一直到现在,被熟悉的锐痛再一次唤醒。
路遥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哽在胸口想要杀人的沉闷,把注意力集中在当下,“这么说来、”
她被自己干涩难听的声音吓了一跳,勉强回过神来,轻咳几声,努力冷静下来,“这么说来,因为这一段、经历,蛊虫的毒一直潜伏在你的五脏六腑之间,甚至,很有可能和缠心搅和在了一起。”
蛊毒和寻常的毒药虽然叫法上都带一个“毒”字,其本质却各有不同,她更熟悉草药,对蛊接触不多,再加上蛊毒潜藏极深,是以诊脉之时没能觉察,解毒的药方因此出现了偏差,不仅没能达成预定的效果,反而把蛊毒给激发了出来。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想解缠心,就必须把蛊毒考虑在内。先不提邵衡的身体能不能撑得住折腾,就说解除这两种毒所需的药材各不相同,有些药材彼此之间药性相冲就是个大问题。
要是有能融合药性的白石兰花在……路遥的脑海中有一瞬间闪过山崖底下惨死在青年身下的那一株花,她晃晃脑袋,把无用的感叹抛到一边,
明白问题所在,接下来的事情还算好办。
路遥重新检查了一遍青年的身体、特别是内脏的情况,更细致地了解蛊毒发作的症状,
然后松了一口气,
还好,事情还没有落到最差的境地。
存在于青年体内的蛊毒只是些许残余,要不是和缠心纠缠在了一起,这点残毒早该被身体代谢干净,
她原本设想的那个法子还能用,只是需要调整一下药材配比。
路遥放青年自己去休息,一边往书房走,一边在心里考虑药材的用药和用量,加加减减,想要尽可能减小青年承受的负担。
她刚迈开脚,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衣角,
“还有事?”
路遥急着快点把药方写出来好让青年早日痊愈,心不在焉之下语气中带出几分焦躁,
但想到刚才从青年口中听到的过往,她还是按耐下急切,静待对方解释。
医师身上的异常尽数落在邵衡眼中,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少女的注视下挺直身体,目光凝视飘落在眼前的纯白色袖摆,缓缓道,“没能及时说明,耽搁您试药,是我的错。”
这世上大概再也没有比他还要没用的死士了吧,他想,
引来幽冥的追兵,陷医师于危险,到头来,连个合格的药人都做不了,
可他还是没有办法放弃,真的没办法放弃,
邵衡艰难地恳求,“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
青年一脸恳求地在说这些什么,路遥却已经听不清了,她狠狠怔在了那儿,怀疑自己没有听清,或者听错了,
“你在说、什么?耽搁我、试药?”
25. 025
试、药?
这一个词里的每一个笔画每一个字她都知道,合在一起为什么就不认识了?
路遥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
是试药、试药啊。
她忽然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在给青年做完检查之后,她怎么都睡不着,干脆熬了个大夜写药方,第二天一早忙忙碌碌的煎好药,把新鲜出锅的药汁放在青年的面前,
黑发的青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稳稳地端起药碗,抬眸看了她一眼,随后仰起头,平静地把还在冒热气的药汁一饮而尽,喝完,把干干净净地瓷碗还给了她,
既没有询问她是什么药方,也没有好奇是什么药效。
那时她只当是幽冥间出身的人自然不会怕药汁苦涩怪异的味道,还暗地里高兴,青年这么配合,想来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成功解了这人身上的毒,还他个自由。
现在想来,简直好笑,
在她苦心孤诣想办法解毒的时候,这人还以为她是在拿他试药!
迷茫渐渐散去,随之而来的怒火点燃了路遥的双眼,她的胸膛一阵剧烈地起伏。
她自觉行得正坐得直,自入药谷拜师起便将师父的教诲谨记于心,哪怕一朝落难亦不曾忘记过医者仁心,
她还救了这个人,
哪怕在最开始的时候觉得麻烦,觉得会有危险,
她还是把人搬回家,彻夜不眠忙活了一晚上,用上好多能保命的药丸,这才将将保住他的一条。
这人却以为她会拿他来试药?
这和指着大侠的鼻子骂魔教有什么区别?
“你、你、”
路遥用力指着榻上那人,气到指尖都在轻轻颤抖,胸口堵着一股气,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黑发的青年似乎意识到哪里做错了,他端正地跪在榻上,挺起脊背,不闪避,不辩解,在少女突如其来的滔天怒火中静默地垂下头,任由自己被巨浪卷挟,用他最熟悉的姿态等待少女的降罪。
虽然未曾言明,但认识青年这么长时间,于路遥而言,“愿领刑罚”这四个字被青年明晃晃地摆在她的眼前,
她甚至能够想象得出这人俯身请罪的顺从模样,
或许不需要她想象,在两人相遇的最初,这样的事情青年早已经做过很多次。
那时这人是怎么说的?
路遥抿紧了唇,嘴角绷出锋利的弧度。
那人身负锁链被困在榻上,刚散去要命的高热,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却对她说着“折断四肢”的话,任由她用手掐住命脉死穴,说愿意任她处置。
交付性命,任凭处置,青年是这么说的,一直以来也是这么做的,
所以哪怕误以为她在试药,也会片刻不曾犹豫地将药效不明的药汁一饮而尽。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路遥沉默地注视黑色的人影。
其实这人最近真的改变了很多,不再总是战战兢兢的请罪,不再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不再一板一眼地死守幽冥间的规矩,不再总是在她面前克制地压低眉眼,
他会和她聊天,会做好吃的饭菜,会帮头发灰白的老人送东西,面对小学徒董钰的倾慕时会难为情,在她想吃鱼却吃不到时会比她还着急,
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而非搏命的死士。
直到现在,路遥才深刻地感受到,
青年似乎从来都没变过,
所以才会在面临危险时让她把他交出去,才会在身体出现异常时的第一反应是认错,恳请她再给他一次试药的机会,
明明这根本就不是他的错啊。
甚至,不仅仅是这样,
在拨开弥散在眼前遮蔽她视野的迷雾之后,路遥清晰地看到,青年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的东西还有一样,
他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她,
无论是最开始她承诺过的一定会治好他身上的伤,还是后来她允诺过会从幽冥间的追杀下保护他。
想通的瞬间,路遥感觉身体里忽然多了一个破洞,她所有的情绪,那些迷茫和愤怒混合着全身的气力都从洞里倾泻而出,飞快地溜走了,只在原地剩下一具空荡荡、疲惫的躯壳。
没有必要也不想再去争辩什么,路遥只是深深看了青年一眼,沉默地转头离开。
她坐在书桌前,冷静地想,青年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是幽冥间的死士,大半的人生都被幽冥间吞噬,那些苛刻到非人的规矩、那些谨小慎微的行为、那些不敢轻信的思想早已经刻进他的骨髓,融入他的血液,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
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将这些舍弃呢?
她知道自己的能力,知道自己有办法应付幽冥间的追兵,而在青年的眼里,她只是个医术不明、独居山林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对付得了穷凶极恶的死士?
不知道,所以不信任,
哪怕是在这个时候,这人放在第一位的事情都是倾尽所有的保护好她,甚至不惜赌上一条命去……
路遥猛地伏下身体,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这么一想,对那个人她怎么还气得起来呢?
可是、可是那人居然敢质疑她的医德,误会她拿活人试药!
她不甘心地咬着唇,既生不起气来,也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
那就晾他几天好了,路遥左右为难之下索性躺平摆烂懒得再纠结,
反正解药制作还需要一点时间,幽冥间的追兵也没这么快来,
不是不相信她真的能解毒吗,不是不相信她能解决幽冥间吗,
等她把事实狠狠地、用力地拍在对方的脸上,她就不信那个人还敢不相信她!
有了目标就有了动力,路遥收拾收拾心情,把糟心事全抛在脑后,全身心投入到解药的制作当中。
在另一边,邵衡目送医师满面冰霜地离开,他没有去追,也没有试图为自己辩解,只是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盘起腿,缓缓阖上眼睛,沉入内,
追兵在后,现在远不是放松的时候,他快要没有时间了,
幽冥间一日不解决,这就是一把悬在头顶不知何时将要落下的刀,不论他想说什么做什么,都要排在解决幽冥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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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禁忌之法强行透支潜能提升内力无疑是在饮鸩止渴,更别提身中缠心和蛊毒,在那之后能不能活命还在两说,
若身死,人死如灯灭,自然不必再说什么,若侥幸留得一条命在、
邵衡闭了闭眼,
不会有这一种可能的。
在当不了药人又被医师厌弃的现在,死在随后的交锋中,既不毕再给医师增添烦恼,又能将幽冥间的追杀彻底终结在这里,
这就是他能够给自己准备的、于他而言最好的结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医师果然没有再来寻他,也没有再让他试药,而是时不时的外出,亦或整天都呆在书房里,
邵衡的心悠悠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他不再胡思乱想,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力求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佳。
如此过了三四天,邵衡闭目运转过功法,收功之后,心中忽有所感,没有如往常一般回榻上待着,而是踱步来到窗边,
眼下已是夏末秋至,天气渐凉,曾经郁郁葱葱的树林染上一点寥落的黄,平白显出几分倾颓。
他侧耳倾听屋里的动静,医师此时不在木屋。
邵衡手臂撑住窗沿,腰腹略微用了点力,兔子一般越过木窗,轻盈地落在院子里,随后脚尖轻轻一点,身体兔起鹘落,几个闪身消失在山林之中。
路遥外出回来,隔了老远就看到灶房冒出袅袅炊烟,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这屋里只住了她和青年两个人,她不在家,青年已经好几天没有下过厨,那这炊烟是怎么回事?
等她走进院子,一股饭菜的香气顺着风飘来,闻起来还有一些熟悉。
说起来,她这段时间心里压着事儿,每天都很忙,好像很久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多亏惦记着伤患不能没营养,才没摆烂到三天饿九顿,
若是吃不到也就算了,这香气一直往她鼻子里钻,被压下去的馋虫顿时被勾引的在她心里直翻腾。
路遥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香气飘来的方向一路来到灶房,
意料之中,一道黑色的人影正在里面忙碌,身上系着眼熟的花布厨裙,在看到她之后怔了一下,冷硬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您回来了,”
那人局促地在厨裙上擦擦手,帮她拉开椅子,从锅里盛了一碗肉粥,小心地摆在她的面前,
“秋天山里的兔子肥,熬出来的粥会更好喝。”
态度熟稔的就仿佛这几天两人之间的别扭和冷战都不存在一样。
路遥楞楞地看着素色的粥,升腾的热气糊了她的眼。
她舀起一勺,慢慢送进嘴里,
果然很好喝。
无言又复杂的情绪逐渐充盈,填满整个胸腔,满涨得几乎要溢出来,
路遥深吸了一口气,深深地望一眼青年模糊而挺拔的身影,
她不是真的迟钝,在更深刻的了解青年之后,在危机迫在眉睫的时候,
这人为她做了一碗粥,
路遥低头,借热气挡住眼中的情绪,
这算什么呢,
风暴前最后的晚餐吗?
26. 026
路遥最后还是喝完了那碗粥,朝青年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她实在不知道如今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这个人,
生气不合适,不生气也不合适。
仿佛是对她散漫了三年的报复,最近这几天里麻烦事一件接一件,连喘息的时间都吝啬给她,成天东奔西跑耗费脑力,哪怕情况还在掌控中,她依旧不免生出“这堆糟心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的抱怨,
该夸一句不愧是她,当初的预测果然很准吗?
最后一笔落下,路遥放下笔,揉了揉手腕,用镇石压着白纸,等待风将墨痕吹干。
新的药方已经定下来了,如果一切顺利,只需要两个疗程,青年体内经年累月的毒素就能被连根拔起,
但有得必有失,如此激进的做法,势必会伤到元气,短时间内陷入虚弱,因此祛毒之后必须进行长期的温养调理,以弥补身体的亏空。
有点冒险,但能够接受,路遥检查无误,放下那张轻飘飘的纸,目光悠长,不会有比这更合适的办法。
在天色稍晚的时候,她敲响了药房的门。
黑发的青年明显还没有休息,穿着齐整得好像随时都可以外出,路遥注意到,这人的腰上还悬着之前那柄用来伪装的剑。
剑的来历她已经记不太清,大概是阿轩从哪里寻来送给她的。她不擅长剑,就把它闲置在屋里,几乎没怎么用过,
但剑是好剑,吹毛断发,是把杀人的利器。
进了屋,路遥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木榻上的被褥铺的平平整整,一个印子都没有,薄衾叠成方块的样子,放在矮榻的一角,
看起来,屋子的主人根本没有要就寝的意思,似乎想要抱着剑独坐到天明。
路遥垂下眼睛,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热腾腾的药汁推到青年的面前。
一如往常,这人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动作流畅地端起碗,把里面苦涩的液体一饮而尽,
甚至,路遥看到了,在她把药碗递过去的瞬间,青年的眼神还放松了一些,好像在为他终于能派上用场而高兴,
哪怕这所谓的“用场”对他自己百害而无一利。
这有什么值得开心的,路遥暗自磨牙,难道不该等到身上的毒都解开以后再来高兴吗?
收回碗,没忘记留下一颗蜜饯,她什么也没说,如来时那般径自离开。
黑发的青年目送翩飞的衣角消失在门外,随后低头看着被少女留下的蜜饯,眉宇间的浮起些许疑惑和担忧,
刚刚的那副药,好像有些古怪。
空气中还残留着刺鼻的药味,口腔中难以言喻的怪味几乎要麻痹他的舌头,虚无缥缈的直觉在向他发出尖锐的鸣叫,
邵衡从不会忽视这份来自直觉的警告。
他熟练地无视味觉传递来的不适,沉下心,抽动鼻尖,像个耐心的猎人,摒除杂念,全神贯注,从重重干扰中抓住他想要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让他感觉不对劲……
脑海中飞速抓去和对比他所知的气味和味道,
其中一样东西很快占据他大脑的全部,
邵衡猛地睁开眼睛,
是血!
血的气息,血的味道!
死士的出身注定了他常与鲜血为伴,他闻到过太多次血的气味,以至于到后来仅凭气味就能分辨出血的种类,
无论是在预备死士的训练营里还是出营之后的任务中,他亦曾品尝过太多次血的味道,他自己的,敌人的,或是野兽的,
那种湿热、咸腥、带着铁锈味的气息,几乎要被属于药材的浓厚的苦涩完整掩盖过去,
但邵衡能够肯定,这副药其中一味药材必定是血,
人的血。
再回看一下刚才的场景,方才还不觉得,可如今想来,医师的样子也有些奇怪,
黑发的青年眉头紧锁,锐利的双眼似乎穿透时空,再一次看到了不久前进屋的少女,
递出药汁,放下蜜饯,带着空碗离开,
短短几息的片段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放再回放,
在目光又一次掠过少女袖摆的某个瞬间,邵衡终于捕捉到了异常。
医师把药碗递给他的时候,宽大的袖口随着少女的抬起手臂的动作而往上滑了一点点,露出了被掩盖在袖袍下的,佩戴在少女腕上的手链,
那是条很好看的珠链,用细碎圆润的宝珠串成一条洁白的星河,再用天青的玉石作为点缀,淡雅不失精致,和医仙看起来很般配。
医师从来都不喜欢这些,邵衡想。
女儿家大多爱美,会随身佩戴些好看的饰品装点自己,家境富裕的大家闺秀名门望族会以金银珠玉为饰,寻常人家的女孩会用彩色的长绳编织好看的手链,哪怕出身贫苦一些的姑娘,也会寻来好看的小花做成精巧的花环耳坠,
而医师的打扮总是素净的,从头到脚,只有发上一条发带、腰间一块挂坠能算得上装饰,
可方才,医师在腕上戴了一条手链,珠链串成的星河大约两指宽,恰巧可以挡住手腕上不想让旁人窥视的伤口。
种种细节结合在一起,一个邵衡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的推测顺理成章被送到了他的眼前,
仿若贯彻平地的一声惊雷。
如果事实果真如他心中所想……邵衡绷紧下颚,颤抖地低下头,抬手覆在双眼上,让混乱的心沉浸在冰凉的黑暗中,自欺欺人地拼命找寻别的可能,
医师是不是受伤了?药材里的血是什么家禽野畜的血吧,毕竟他有听说过,猪血能补血,羊血能化淤,鸭血能解毒?
但越是寻找,唯一的真相就越是明了清晰,
他或许骗的了别人,却从来都骗不了自己,青年掩藏在手掌下的眼睛渐渐润湿,眼眶通红,
在压抑的死寂下,空气中忽地飘来一声压抑到极点的模糊哽咽,很快又归于沉寂。
身体逐渐发热、发烫,血液沸腾,心跳加剧,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当症状持续到某个时间点,腹腔熟悉的锐痛如尖刀刺入脊髓,
邵衡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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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腿撞到木榻上,激起一阵钝痛,他脊背死死抵着矮塌的边缘,一只手死死按压住小腹,另一只手撑在地面,因太过用力而痉挛,指甲在地上摩擦,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
来的好,意识在痛苦中沉沦,邵衡却觉得痛快,来的正好!
像他这样的人,只会是神女的拖累,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这件事!
又或者他从来都知道,只是放任自己沉沦,闭上眼不愿去看,不愿去想?
是他一直自欺欺人
是他一直心存侥幸
是他一直贪心不足
是他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所发生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
邵衡费力地喘息着,恨不能再疼一些、更痛一些,好让那几乎把他淹没的愧疚能减轻一点,好偿还哪怕一丝的罪孽。
神经已经痛到麻木,有那么一个瞬间,五感好像离他而去,寂静的连心跳都归于虚无,听不到,看不到,仿佛困于肉身的灵魂挣脱枷锁,在空茫中寻得短暂的宁静。
然后,当他恢复意识,太阳已经升起,清晨的阳光驱散黑暗,毫不吝啬地落在他的身上,
沐浴在阳光中,邵衡只感到沁入骨髓的冷,他的过往就像一只只从地底中探出的骨爪,爬上他的脚背,攀附他的脚踝,拉扯他迈向光明的腿,欢欣鼓舞地期盼他重新堕入幽冥。
他还活着,
他还不能死,
他还有未竟的事。
医师再一次送来了药汁,
味道和昨夜的那一碗一模一样,
邵衡看看还冒着热气的汁液,发现自己做不到之前那般一饮而尽。
“趁热喝。”
在他的对面,白衣的少女还在催促,腕间的天青玉石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邵衡逼自己直视医师的眼睛,哑着嗓子,一字一顿,主动提起,“您、之前、从没带过、手链。”
“是没带过,”少女怔住了,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但很快错开视线,掩盖住刹那的异样,手指无聊地敲着桌子,有一下没一下,那颗玉石也轻轻撞击桌面,发出“啪”的轻响,“抓药看诊都要用手,带着手链会很麻烦。”
“可、”邵衡觉得嗓子干得厉害,“可您现在、”
“啊,你说这个啊,”少女语调平平,仿佛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最近我有些累,想休息几天,不用去南山堂看诊,就算带着手链也不碍事,”
说着,她抬起手腕晃了晃,侧过脑袋,似在欣赏腕上流淌的闪着光的星河,“而且,你不觉得很好看吗?之前一直没机会拿出来,偶尔带一回,看起来还不错。”
晃动间,邵衡一眼看到了星河下藏的掩饰的一角纱布,“……和您、很相称。”
不待他再说什么,白衣的少女又一次催促道,“说这些做什么,先喝药。这药得趁热喝,凉了效果可就没那么好了。”
“……是。”
没办法拒绝,邵衡闭上眼,拿起碗,仰头,任由苦涩的液体划过喉咙。
27. 027
医师离开了。
青年独自在榻上坐了一会儿,什么都不想的放空双眼。
但不论是否想要逃避,该来的总会来,敌人也不会因此而放过他。
邵衡狠狠抹了一把脸,驱策身体重新动起来。
在木榻侧旁,一抬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有一个用来收纳的木柜,是他住进药房不久后医师新添的物件,里面收着这段时间以来医师送给他的东西,
几本时下正受欢迎的话本,在他重伤困于床榻时读来解闷;
一小块牛黄的油纸,褶皱被人细心抹平,里面的蜜饯已经被吃掉;
一个瘪瘪的布袋,来自出外诊时偶然遇到的白发老人,果子被医师和他分着吃掉,留下的布袋被清洗干净,折叠收好;
还有一包折叠整齐的黑色劲装,和身上正穿的这一身不同,是幽冥间死士的制式着装,原本已经碎的不成样子,医师却没有把它直接扔掉,而是在清洗干净之后重新还给了他,经过简单的缝缝补补,勉强补回衣服的样子,放在了这木柜里,
邵衡摸了摸这件已经不会再穿的衣服,粗糙的布料刺痛他的手心,
明明是曾经最常穿的衣服,短短一个月,他却已经不习惯了。
没有更多犹豫,邵衡把目光放在木柜的最后一层,那里只有一个包裹严实的防水纸包,纸包里的正是他如今最需要的东西。
青年把纸包拿出来,摊开来放在榻上,目光微微一凝,手指摩挲过其中一根前细后粗造型不同寻常的针,拿起来熟练地在手指绕了一圈,
只见银光一闪,那枚长针已经消失在青年的手中。
长针、细线、吹箭、铁珠、飞爪、匕首,邵衡的手很稳,带着千锤百炼的从容,有条不紊地把这些闪着寒光的暗器一一藏在身上。
这些是他从之前的衣服里搜出来的,仅剩的武器,已经有短时间没有随身带在身上,却从没有懈怠过日常的保养。
反握住匕首转了个刀花,邵衡反手把它插在身侧的腰带里。
这仿佛是个无声的讯号,随着最后一件武器归位,青年眼中平静无波的表象破裂,褪去温顺的皮囊,潜藏的死气和视生命如无物的冷漠肆意张扬,眼眸轻抬,恍惚间他又是那个幽冥间里杀人无数的死士,
亦或者,这不过是刹那的错觉。
还不够,邵衡低头打量自己,
逃亡路上,他带出来的暗器被消耗了不少,在那之后也一直没能得到补充,如今身上的这些还不足他在幽冥间出任务时的一半,
不管怎么说,身上沉甸甸的重量好歹能让他安心一些。
又检查了一遍身体,邵衡把空荡荡的纸包放回木柜,再坐回榻上,拔出医师送给他的长剑横置膝头,用细软的帕子慢慢擦拭剑身,
让剑身更清亮、杀人更快,
也让他浮躁的心一点点沉淀下去。
一遍,又一遍,又一遍
只是一个月,三十余天,屋子里已经留下了这么多属于他的痕迹,而他在幽冥间待了二十余年,七千三百多个日夜,似乎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真正属于他的东西,
真不想结束啊,
如果能够一直持续下去该多好,一间坐落在山林中的木屋,一座安静祥和的小镇,他和医师,和镇上普普通通的居民,
还有山林里总是活蹦乱跳的兔子,灶房袅袅升起的炊烟,日暮时被夕阳晕红的天空,灯下会对着他笑的少女……
叩、叩、叩,
一道血痕出现在指腹,邵衡毫不在意地抹去血迹,
清脆的叩门声后,医师推门而入,将一碗熟悉的药汁送到他的面前。
这是今天的第二副药,
隔着升腾的白色热气,邵衡看向医师,从少女坦然回望的目光中看到了不容他拒绝的冷硬。
他垂下眸子,抬手捧起碗。
滚烫液体自喉咙流淌而过,肚子里好像有火焰在灼烧,逼他从虚伪的幻梦中睁开眼睛,提醒他,
他愿为医师倾尽所有,可他的存在本身已经伤害到了医师。
很快,邵衡凝视剑身上自己的倒影,很快就会结束了,
到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会回归本该有的样子。
红日西沉,群鸟尽散,
邵衡拿起剑,来到房屋正中,短暂地停顿之后,身影一闪,人已经消失在屋中。
黑发的青年游走在逢魔之时将暗未暗的丛林中。
即将浸入黑暗的丛林很危险,白昼的炽热散去,沉睡的野兽睁开眼睛,走出藏身的洞窟,加入血腥的猎杀时刻,
夜游的猎物被迫迈开脚步奔跑,期待着天明之前不会沦为天敌嘴里的一顿晚饭,
而今夜的山林将格外的危险,
野兽和猎物,
独身的青年和追逐其后的黑影。
黑色的步履踩过沉积的枯叶,轻巧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漆黑的人影悄无声息地穿过遮掩的灌木,如幽灵一般无声地靠近前方一无所知的青年,背在身后的手中是暗藏寒芒的匕首,
在距离青年只有一臂之遥时,将匕首狠狠刺出。
预想中的血溅当场没有发生,
在匕首即将吻上青年后心的瞬间,原本的猎物好像在背后长了双眼睛,头都不回地反手一抬,剑鞘挡在匕首和后心之间,两相撞击,激起一朵火花。
青年动作不停,挡下偷袭后旋身踹开身后的黑影,侧身的同时借变动的姿势避开丛林中无声射出的透骨长针。
抓住短暂的闪光,青年腾身之后猛地加速,在空中丢开碍事的剑鞘,以迅雷之势扑向射出暗器的敌人,
在他身后,是在还没来得及露面就被打得失去意识昏迷倒地的黑衣人,和斜插入泥里的剑鞘。
无光的丛林里,两团黑影纠缠在一起,时分时合,如同两道无声但破坏力惊人的旋风,所过之处残枝落叶震颤不止。
邵衡抬臂挡下直冲他面门的一爪,反手抓向黑影的手腕想要废掉他一只手,
黑影不退反进,径自把自己送入险境的同时用早就准备好的短匕直插邵衡腰腹,就等拉近距离后一击致命,
一寸长一寸强,邵衡右手的长剑贴着匕首摩擦而过,决心在自己的肚子被捅穿之前先刺穿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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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脏,
黑影视长剑如无物,只侧身让开心脏要害,拼着被剑扎穿身体也要以伤换命,干掉邵衡。
彼此针锋相对,出手皆是步步杀招丝毫不留后手,可师出同门,互相之前实在太过熟悉,眨眼之间互换几十招,谁都没能占到便宜。
发现缠斗下去只是做无用功,黑影陡然发力,率先从战圈里抽身。
邵衡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人轻飘飘落在黑暗中,没有追击,对危险的感知告诉他,这片林子里不止有他们两个,黑暗里不知道有多少只袖箭已经瞄准了他的要害,
他只有一个人,想要把这些人都留下的话,必须要加倍小心。
或许是因为对局势有着完全的掌控,黑影没有立刻下令进攻,而是一步一步走出漆黑的树影,站在了青年的面前,一口叫出青年的名字,
“好久不见,邵衡。”
邵衡眸中闪过一丝惊愕。
这道黑色的影子没有带面巾,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圆脸,圆眼,轮廓圆润,五官柔和,歪着头的样子透出一股天真的稚气,哪怕穿着肃杀染血的黑衣,初见之下依旧会叫人心生怜爱,下意识的放松警惕,
这张脸邵衡并不陌生,“没想到来的是你,玄一。”
娃娃脸的黑影弯起了眼睛,脸颊上浮起浅浅的酒窝,笑意盈盈,欢欣喜悦得像是遇到了好久不见的挚友,“我也没想到呢,好不容易做完任务,刚回幽冥间就听说你叛逃了,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就接到追杀的命令,生死不论。”
邵衡紧紧盯着曾经的同僚,想要从那张脸上看出点什么。
玄一好像被邵衡刀子似的眼神伤到了,慢慢收起面上强撑的笑容,情绪逐渐低落下去,低垂的眼角写满了失落,伤心地叹了口气,“我还听说,玄廿也死了。”
语调里溢满了悲伤。
“……”
玄一望着不远处矗立的黑色人影,目光中充斥着显而易见的难过,“明明不久前我们还一起出过任务,他还跟我说,等我回来有事情要告诉我……为什么,他会死?”
他直勾勾看着邵衡,似是疑惑,又似质问,邵衡,为什么你没有保护好他?
“……抱歉。”
“抱、歉……”玄一把那两个字在嘴里咀嚼,嘴角下压,撇出不开心的弧度,“我回来的太迟了,幽冥间已经派出了追杀的死士,我追在他们后面,跟着你们留下的痕迹,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娃娃脸的死士瞪大了眼睛,眼底仿佛有水光闪烁,“我回来的这么迟,都没能见到玄廿最后一面,这一路上也一直都在担心,担心事情最后会变成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样子。”
玄一的声音在两人之间回旋,似乎一路上积压在心中的焦虑和担心终于找到了出口,一股脑向邵衡倾泻而出,
邵衡沉默着听着,绷紧肌肉,握紧手中的剑。
玄一向前走了几步,走到距离邵衡更近的位置,“结果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望着邵衡轻声地说,脸上是真心实意的失望,“你为什么没有死掉呢,邵衡?”
28. 028
话音未落,玄廿已经手臂一挥,向暗影中潜藏的死士下达命令,
顷刻之间,细微的破风声接连响起,被涂成黑色的透骨钉在夜色的遮掩下化作死亡的使者,向包围圈中无路可逃的猎物射去,
与此同时,已经踱步至邵衡面前的玄一揉身而上,高举起死神的镰刀,向猎物头顶挥下。
邵衡目光一凛,全力催动内力,将五感提升至最高,
夜风飘过山林,树叶婆娑作响,忙碌的蚁虫漫步过碎叶,夜行的松鼠攀上树枝,抱起榛果窸窸窣窣地啃食,藏身于松鼠身侧的黑影压低身形,微弱的呼吸在黑夜中细不可闻。
找到了!
在对方动手的刹那,邵衡已经凭借骨钉飞行的踪迹锁定暗处的敌人,手指接连弹射,身上为数不多的长针在内力的催动下化作银色的流星,拖曳着细碎的长尾划过山林,每一次闪烁都代表着一个藏于暗影的敌人的殒命。
还差五个,邵衡轻吸一口气,转动手腕以长剑接下玄一的下劈,刀兵相接的脆响宣告战局再起。
玄一的攻击猛烈而不留情面,似狂风暴雨,不给一点喘息的时间,然而邵衡到底比他年长几岁,成为死士的时间更长,内力更深厚,武功更高,经验更丰富,
若无意外,在这场以性命为赌注的厮杀中,他将是唯一的胜者。
黑发的青年突然暴起,以飞爪拉住向他扑来的死士,顺势拽到自己身前当做盾牌挡下玄一直指胸口的一刀,随后把人抛飞出去,砸中那个发出暗器的人,逼他自乱阵脚,
又解决一个,
而代价,在惯性作用下短暂失控的身体无法躲避重振旗鼓伺机突袭的玄一,勉力闪避后依旧被刺中上臂,在胳膊上留下一个潺潺冒血的伤口,
邵衡头也不回地就地一滚,重新潜伏进无处不在的黑暗当中。
一击得手,玄一并不冒进,擦掉脸上沾到的血迹,慢悠悠地说着,“你变弱了啊,邵衡。”
接连的交手已经足够他摸清楚这位曾经的统领大人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幽冥间的追杀对他并非全无影响,当初的重伤濒死终究消耗了他的元气,哪怕如今伤势已愈,亏损的部分不是那么容易补足的。
更何况,除他之外,他们还有四个人,而统领大人孤身一个没有后援,只需要接连不断的制造伤口放血,不断消耗他的精力体力,他迟早会被耗死在这林子里。
就算被他侥幸逃走,那又能怎么样呢,圆脸的死士漫不经心地想,在今晚动手之前,他已经把邵衡还活着的消息传往了幽冥间。
这人死了便也罢了,一旦确认叛逃的死士还活着,迎接这人的只会是不死不休的追杀。
上一次是统领大人好运气的活了下来,他实在很好奇,若还有下一次,这人还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玄一甩了甩被反震的发麻的手,震落匕首上不属于他的血,笑得游刃有余胜券在握,“这可不行,你不是承诺过会保护玄廿和我的吗?只有这么点实力的话,怎么能在幽冥间这么个吃人的地方保护好我们呢?”
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答,玄一看上去也不在乎能不能有回应,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眨眨眼睛,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对不起,是我忘了,你看我这记性,”
嘴里说着道歉的话,他笑容灿烂,圆润的眼睛里是明晃晃的,毫不掩饰的,黑泥般的恶意,
“玄廿已经死了,你当然不用再护着他了。”
玄一四处张望,目光一寸一寸搜寻阴影,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躲藏的地方,
轻颤的树影吸引了他注意,
啊,找到了。
抬手向那个地方射出几枚长针,玄一本人紧随其后,开启又一轮攻击。
厮杀还在继续,解决掉又一个紧追在他身后的死士,给自己争取到一点宝贵的喘息时间,邵衡狠狠喘两口气,手指迅速点上胳膊和腰腹的几处穴位,尽可能减缓血液流失的速度,再用绷带紧紧缠绕在伤口,用牙咬住绷带的一端,另一只手配合着系上一个死结,压迫伤处好进一步止血。
活动了一下胳膊,确定不影响活动,邵衡抬头辨认了一下方向,继续按照原定的计划把人往远离木屋的山林里面引。
一路上他又解决了一个,还剩下三个,以及最难应付的,玄一。
玄一,邵衡默念一遍这个名字,
他不是没想过负责追杀他的人会是玄一,只是有些许的不解。
回想起方才不久看到的那张娃娃脸,
邵衡不明白,从头到尾,为什么他从那张脸上看到的只有夸张的假面而没有半分真实?
邵衡还不明白,为什么,玄一表现出来的样子,就好像玄廿的死和他有关系?
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血流得太多,身体已经开始出现失血过多的症状,身上的暗器也在这一路上消耗一空,只剩下插在腰间的匕首,和握在手中的长剑,
与之相对的,追在身后的黑影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玄一一个。
“前面只剩一条死路,你已经逃不出去了,邵衡。”
相比起猎物的一身狼狈,玄一的状态称得上完好,没有外伤,行动如常。
邵衡后背贴靠在山崖上,努力平复剧烈的心跳和呼吸,眯起眼,望着追兵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周围的景象看起来有些眼熟。
眼前,无形的分界隔开影影绰绰不留间隙的树海,于这人迹罕至之地隔出一片小小的世外桃源。厚重如山、笼罩整片山林的墨绿云雾在此泄出一丝缝隙,银白的月光自九天之垂落,于昏暗的丛林中投下一丝清冷的光,
原来是这里,邵衡被血迹模糊的视野一阵恍惚,
是他坠落的山崖,亦是玄廿的安眠之地,
兜兜转转,他竟然又一次来到了这里。
“……玄一。”
邵衡轻叹一声,这就是他被注定的命运吗,无论走过怎样的路,他的结局都会在这里画下终止的符号?
如果是这样,邵衡低下头,嘴边弯起一个无人得见的浅笑。
他能够感觉到,身体正在不正常地发热、奇异的灼烫攀上他的四肢,随沸腾的血液向全身扩散,药效即将开始发作。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速战速决!
“玄一,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娃娃脸的死士面无表情地看着山崖下似乎无力反抗的青年,他的手上握着杀人的匕首,他的脸上还沾着青年的血,“白影才是我的名字。在我杀死你之后,你的脑袋就是我坐稳统领之位最好的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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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天真的脸上,狰狞的杀意彻底撕碎伪装,“我必杀你!”
不再留手,不再逃避,所有的筹谋尽被抛在脑后,生死早已置之度外,黑夜里,两双赤红的目光互相碰撞、对峙,杀意逐渐昂扬、沸腾,面无表情的遮掩下是一模一样对鲜血对杀戮的渴望,
这一刻,就连清冷的月光都会为之避让。
杀!
没有后退,没有躲避,两个同属幽冥间的死士,两把经过相同锻造的兵器,同样的锋利,同样的锐不可当,
而当他们的锋芒指向彼此,将此生所学的杀人术毫无保留地施展在彼此的身上,唯一的后路早就被他们自己斩断,唯有一方的彻底碎裂才能为这一场厮杀画上休止,
邵衡和白影,
每个人都坚信碎裂的不会是自己,死在这儿的只会是敌人!
无声但疯狂的搏杀渐渐染上血色,危险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激荡回震,方寸之地不闻虫鸣,只余刀光剑影。
在某个瞬间,伴随一道寒光闪过,本该避让的身影不合时宜的僵直了一瞬,刹那的失误让原本可以避开的一刀结结实实落在了身上,
与死亡共舞的黑色旋风因此而消散,露出一站一跪两道人影。
然而站立的人脸上看不到丝毫胜利的喜悦,圆润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错愕,“邵衡,没想啊,到你已经弱到这个地步了吗?”
为什么不躲开?为什么没有躲开?他目光骤凝,回想起这人刹那的失误,与其说是能力不足没能躲开,倒不如说……
忽然想到了什么,白影瞪大了眼睛瞧着面前跪倒在地后一直蜷缩着身体不住颤抖的青年,喃喃自语,“不是躲不开,你的身上有哪里不对劲,以你的实力,不该这么轻松……”
哪怕他带来的人已经全部都死光了,白影依旧觉得这场围杀实在是太过轻松。邵衡这个人,可是从幽冥间无止无休的追杀里成功杀出了一条血路啊,几十上百个出身幽冥间的精锐杀手同时出动都没能杀了的人,真的会这么简单就被他带来的十个手下堵死在这里吗?
当初的伤真的对这个人有这么大的影响吗?
一路上影影绰绰的不对劲在这一刻被白影抓住了尾巴,再加上他在青石镇里探查来的消息,
“不,不,不……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影的喉咙里泻出一声压抑的低笑,然后是又一声,他的嘴角勾起,越来越弯,越来越放肆,随后终于忍不住捂着眼睛仰头放声大笑起来,“邵衡,邵衡,不是吧邵衡,太可笑了……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等好不容易笑够了,白影走到无力反抗的青年身前,一脚踢在他的肩膀上,把他踢得失去重心仰躺在地,然后抬脚踩在他肩膀的伤口上,恶意满满地用力碾了一碾,居高临下地俯视咬着牙默默忍耐着的青年,
“我的统领大人,已经沦落到为了活命不惜对着庸医摇尾乞怜,把自己当试药的畜牲了吗?”
一只手抓住他的脚腕,陡然用力,把他径直掀飞出去,
白影飞在半空,看到满身狼狈的青年翻身半跪在地上,整个人都摇摇欲坠,落入下风濒临死亡时都不曾动容的眼中被滔天的怒火彻底点燃,像是从地狱爬出来复仇的恶鬼,
“不许、侮辱、医师!”
29. 029
白影在地上滚了一圈,卸掉身上的冲力,一点不在意碎叶沾了满身,脸上还残留着疯狂的笑意,一双眼睛瞪圆了直勾勾盯着不远处怒火中烧的青年,
“难道我说错了吗,统领大人,”圆脸的死士满不在意地拍拍身上的土,突然缓和了态度,问道,“你还记得没能通过预备营考核的那些人吧?”
邵衡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了一下头。
无用的愤怒只会搅乱理智,使人在危急关头作出错误的判断,
他下意识的反应已经在白影面前展露出不该泄露的东西,接下来必须小心应对。
按照这几次的经验,药效还需要一会儿才能消退,他需要尽力拖延时间,
好在,看白影的样子,似乎也没有立刻动手致他于死地的打算。
“那些人,还活着的最后都被送到了药司、”说到这儿,白影皱起眉,作出懊恼的表情,“啊,瞧我说的什么话,你可是影司的统领大人,这种小事当然是知道的,毕竟——”
他刻意拖长调子,朝青年眨了眨眼睛,好像两个人是什么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眼下正在谈论什么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的秘密,“那些人都是被统领大人丢去药司的嘛。”
“统领大人一定也看到了吧,他们的下场,”白影无所谓地摊开手,耸耸肩,说得很是轻松,“扛不住药性,被折腾的不成人样,脸上身上都是自己抓出来的伤,被绑住手脚捆在床上,浑身上下除了眼睛就没有能动的地方,运气好的用不了多久就死的干干净净,倒是轻松,
那么统领大人又是这里面的哪一种呢?”在无法看清的阴影下,他仔细观察着邵衡的一举一动,
青年一言不发地半跪在地上,膝盖陷进泥里,一手横在膝盖上,另一只握着剑,剑尖倒插在地上,很努力地支撑着身体,他的额上布满了冷汗,握着剑的手很明显地轻微颤抖,
同为死士,白影对这样的姿态十分熟悉,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出身幽冥的死士共有的、忍耐剧烈的痛楚的姿态,
“为什么呢?”他歪着头,脸上终于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真实的不解,“我们这么努力、和这么拼命的往上爬,不就是不想落到和那些废物一样的境地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和药司那群试药的畜牲有什么区别?既然哪里都一样,为什么要叛离幽冥间呢?”
压下喉咙里的闷哼,邵衡能感觉出,腹腔的剧痛正慢慢消减,他抬眼看着白影,尽量平稳地挤出三个字,“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怎么可能一样呢?
幽冥间是一座会吃人的炼狱,会把每一个被其吞没的人都同化成鬼,
玄廿是这样,
玄一、白影,不也是这样吗?
他比玄廿年长几岁,而白影是他们三个里年纪最小的,他也曾见过还没有出营的白影,
小小的一个孩子,个头刚过他的腰线,穿着一身沾满污渍看不出原样的衣服,站在一群同样狼狈的孩子中间,圆圆的眼睛里被恐惧填满,
哪怕是在被带入幽冥间的那群孩子里,白影也是看起来最小的那个。
而当邵衡第二次见到白影,他已经换上了预备营里制式的黑衣,手里握着匕首,刃上沾着血,和他同训的孩子已经换过一批,那双透着稚气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惊慌,面无表情,像个制作精良的傀儡娃娃,
再然后,这个孩子通过最后的考核,成为一名死士,踩着同僚和敌人的血一步一步往上爬,再也没有人敢看他长相幼稚欺负他,那张娃娃脸上显现的情绪越来越少,几乎只有在他和玄廿面前才会露出几分轻松和稚气,
而现在,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白影已经变成了连他都看不懂的样子,
所有的动作、情绪、表情、语气都像是被精心设计过的,带着微妙的夸张和戏剧性,把幼稚惹人怜爱的长相利用到极致,一举一动都是为了迷惑对手,放松警惕,然后在敌人真的放松的刹那,像毒蛇一样迅猛出击,攀咬住猎物的要害,不死不休,
就如同眼前这般,娃娃脸的死士歪着头,两眼微微瞪大,眼角下压,露出纯然的迷茫,轻轻下撇的唇角悄无声息地泄露出不安的意味,
“哪里不一样呢?”
白影确实不明白,都是试药,都是当畜牲,在哪里当不都是一样的生死不由自己吗?难不成,在外面当狗比在幽冥间当狗更高贵不成?
简直太可笑了。
他追着前任统领大人的踪迹一路找过来,想着死要见尸,想着用这人的头颅巩固自己的统领的地位,想着一定要让这个背叛幽冥间的叛徒后悔,
却从来没想过两个人相见之后他会看到这么多这么好笑的东西。
不过是短短一个月而已,在他的记忆中沉默寡言、独断专行、周身始终缠绕着阴云的统领大人怎么就成了眼前这般落魄的样子?
宁愿叛逃幽冥间,却送上门给别人当狗?
白影想起了方才这人瞬间暴怒的样子,“那个医师,不过是个沽名盗誉、没什么本事、仗着点小聪明在这种小地方招摇撞骗的骗子而、”
他的话没能说完,青年已经提剑冲着他的面门砍了过来。
邵衡冷着脸,咬牙在剑上压上八分力气,无论气势还是力道都十成十的一击效果立竿见影,
白影被迫倒退一步,抵着长剑的匕首被反压向它的主人,锋利的边缘贴近脖颈,再往下压一丝就会让娃娃脸的死士血溅当场。
一击不成再来一击,熬过药效的发作,原本用来压制药效的内力全部被用来攻击敌人,邵衡一改之前省力的打法,招式变得大开大合,依旧是搏命的架势,在沸腾的内力加持下,每一次进攻都压迫性十足,危险性拉满。
一力破万巧,任是白影走位再怎么灵活出招再怎么多变,每一次碰撞,只要他接不下邵衡的力道,被拖入泥潭就是既定的结局,
而偏偏,在这场转化为力量和耐性的比拼中,更年轻、内力更浅的白影完全不是邵衡的对手。
年轻的死士已经看出来,困扰着敌人的伤痛已经不成问题,接下来的战斗势必会比之前更为艰难,
在这个时候,他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暂时撤退,隐于阴影掌控敌人的动向,等待来自幽冥间的支援,
然后用一波又一波的攻势消耗敌人的体力,直到青年再也无法抗衡,最后丢掉性命。
但是白影偏偏不想这么做。
刺骨冰冷的杀气将他完全笼罩,死亡的威胁高悬头顶,逼人的危机让他战栗,也让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兴奋,
落于下风又如何,他已经抓住了敌人的弱点,
一个足以致青年于死地的弱点,
又一次被打飞出去,白影仰头注视着对他穷追猛打的敌人,还能笑的出声来,“所以,是那个医师,对吗?”
换来青年愈发沉重而迅猛的攻击。
内力在飞速消耗,身上不可避免出现了伤口,体力更是在一次次对撞中快速下滑,反观对手,却好像越战越勇,仿佛先前的伤口都不存在一般,
白影丝毫不慌,左支右挡在邵衡剑下苦苦支撑的同时,还敢分出一部分心神去观察青年身上的异常,整合一直以来的情报,推测事情可能的走向,
纵使狼狈不堪、惊险万分,血像不要钱一样从伤口源源不断的往外流,脸上却带着天真的笑,从容的好像占据上风的人是他。
“你在乎、那个穿白衣服头戴斗笠的小姑娘,”白影摔在地上,就地一滚,躲开紧随其后的剑气,“那个小医仙,我听说你当初受了很重的伤,差点昏死,还从悬崖上掉下去,几乎不可能活下来,”
他把匕首往胸前一挡,屡屡遭受重击的匕首从中间崩裂,他在又一次的对碰中轻而易举落了下风,
“所以,是她救了你?”
娃娃脸的死士还在笑着,全然不顾自己已经大难临头,只是固执地伸出手去,抽丝剥茧,企图抓住让青年改变至此的缘由,
“她救了你,你就要以身相许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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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动心了?”
太好笑了,他原本以为这只是最怪诞不经的话本里才会出现的故事情节,现在却在他面前真实的上演,
其中一个主角还是一个杀人如麻、视人命于无物、两只手都沾满了血的,本该无心无情、只是一把杀人工具的死士,
哪怕把死士换成孱弱书生,他都不觉得有这么好笑,
一个连性命都不属于自己的死士,妄图活得像个人。
回答他的,只有一把把他捅了个对穿的多剑。
白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那把剑从他的身体穿过,深深插进树干,把他整个人钉死在了树上,背后粗粝的树皮摩擦过伤口,激起让人眩晕的疼痛,
这场搏杀,好像是他输了。
预料之内的结局,实在没什么好在意的,白影笑着看向站在他面前的颀长身影,好似笃定了这人不会真的亲自动手杀他,
“你用了禁术,对吧,”他弯起眼睛,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所以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把内力激发到这种程度。但,以你的身体,激发禁术之后还能支撑多久呢?”
禁术,生死关头用来保命的手段,名字里有个“禁”字,用起来自然是要支付代价的。
从伏杀开始,到他落败,已经过去大半夜,按理来说,早就超过禁术可以支撑的时间,
他是输了不假,眼前这个人又能支撑多久?
“无所谓。”
邵衡站在白影的面前,今晚第一次近距离直视对方的眼睛。
白影说的对,禁术的效用正在消退,他已经能够感受到身体里的力气正在随着内力消减而被抽离,过度膨胀的内力损伤了经脉,在这之后他可能需要修养很长时间,
不仅如此,他还受了很重的外伤,伤口正在流血,血液的流失带来温度的失衡,他感觉很冷,很累,很疲惫,或许再过不久,他就会因为伤势过重失血过多死在这里。
这里是山林深处,人迹罕至,眼下这个时辰,不会有人闯入,
而他已经没有自救的气力,即便是有,他也不会这么做,
就像他说的,这些都无所谓,
就在今夜,就在这里,他会和白影一同死去,将来自幽冥的威胁彻底埋葬在这里。
“玄廿已经死了,邵衡,只剩下我们两个了,”被困在死地的娃娃脸死士看穿了青年的打算,他微微扬起了头,让碎发从额前滑落,睁着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仰望面前的人,清冷的月光落在线条柔和的脸上,在泥和血里衬托出一片天真无邪来,“因为那个小姑娘,你要杀了我吗?”
邵衡长久地注视着他,垂落的眸中泛起一片清浅的涟漪,很快便归于虚无,
“今晚,”他滚动喉结,吐出低哑的字句,“我会和你一起,死在这里。”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杆秤,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是可以放上天平的筹码,
他的命,白影的命放在天平一侧,
而另一侧装着医师的安危,重重的沉下去。
白影的语气、态度,他透露出来的情报都在让邵衡感到不安,
他不敢赌,一旦放这个人离开,那么紧随而来的会不会就是幽冥间铺天盖地的追杀?
这个人已经知道了医师的存在,一旦消息传回,医师就会被拉近这一滩浑水,那时,这一场危机就不是他这一条命能够解决的。
邵衡静默地低垂眼帘,任生命和时间一同从指尖流走。
见装可怜都没有办法打动眼前的青年,白影收起无用的表情,定定地看着邵衡,心中的猜想得以证实,此刻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被抛弃、被背叛的愤怒,看到这人还活着的窃喜,这人居然还活着的嫉妒,
太复杂了,而他实在太累,累到懒得去想,在这一刻,所有的表演都失去了意义,
“你真的决定要杀了我啊,”
娃娃脸的死士撇嘴嘲讽道,
“为了你认定的主人?”
30. 030
说实话,无论是邵衡被追杀没死还是邵衡被人拿去试药,加在一起都不如“邵衡认主”这件事来的让白影惊讶。
能爬到幽冥间影司四大统领之一的位置,邵衡的能力无疑是拔尖的好,而在他往上爬的过程中,能瞧见这份好的人可不少。
那些大人物们欣赏青年的实力,见猎心喜,有的人曾不止一次向他抛出橄榄枝,
“来做我的属下吧,只要你肯答应,从今往后,就再也不是幽冥间里低等的死士,”锦衣华服的男人大腹便便,望着青年的眼睛里是无法遮掩的野心,“你会是我最得力的助手,我最信赖的影卫。”
“你的功夫这么好,要是死在幽冥间里岂不是太可惜了,”灰扑扑的情报贩子露出自以为和善的微笑,笑容下藏着待价而沽的估量,“我知道一家人正缺给他们干活的高手,不管怎么样都比你现在朝不保夕的强。”
“我看你长得好看,武功还这么高,为什么要待在这种地方呢,”不知忧愁的贵女轻摇团扇,半掩在扇下的眸中满是怜悯,“我向父亲把你讨要过来,让你做我的侍卫怎么样?从今往后你就再也不用吃苦了。”
“那位大人能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还有什么可挑三拣四的!”手拿刑鞭的执事满脸晦气,“你再考虑考虑,是在这儿吃鞭子吃到死,还是答应那位大人的要求。”
这么些年,至少就白影亲眼见过亲耳听到的,无论是怀柔还是强硬,利诱或者讲理,从来都没有少过招揽青年的声音,
他一直都没有点过这个头,就算是被报复不得不接更危险的任务,被打得遍体鳞伤却得不到伤药,触怒贵人得了落挂,邵衡稳稳的待在幽冥间,做他最低等的死士,出着出生入死的任务,
认主算是幽冥间给死士的一个恩典,讲求的是你情我愿,那些位高权重身份尊贵的大人物哪怕是为了自己的脸面,只要邵衡自己不愿意,他们都不好强来。
不能明着动手,暗地里的针对又没办法真的伤到青年,幽冥间还舍不得下狠手折了这把很锋利很好用的刀,
竟真的叫他在夹缝里跌跌撞撞一路做到了统领。
成为统领,到底和普通的死士不同,手中握着更大的权利,无论是地位还是分量都不可同日而语,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起什么让青年认主的心思。
没有人认为邵衡会认主的,就像没有人会质疑邵衡对幽冥间的忠心,就像没有人觉得已经成为统领的邵衡会叛逃,
可现在,白影居然亲耳听到,为了保护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本来能抓住机会逃走的邵衡要和他一起死在这见鬼的林子里,
甚至在他说出“认主”和“主人”时没有第一时间急着否认,
白影随意把脑袋往后仰抵在生硬的树干上,半眯起眼睛,懒懒地想,这段时间实在是发生了太多叫人意外的事情,可真有意思。
而更有意思的,还在后面。
出乎白影预料的,青年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摇头否定了这个说法,“我没有认主,”
他姿态没有改变,依旧垂着脑袋,白影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青年挺拔的身影,
“我不配。”
简短的三个字,白影不得不一笔一画在脑袋里写过一遍,再把它们排在一排反复念个两三遍,才能理解这里面的意思。
不配,居然是不配,
白影又弯起嘴角哈哈大声笑了起来,大幅度摇晃的身体牵扯到了腹部被剑贯穿的伤口发生颤动,剑刃在伤处反复摩擦、切割,在造成二次伤害的同时带来绵长而剧烈的疼痛,血水一股一股往外流,
笑得开心的人却恍若未觉,甚至笑出了泪花,
在大人物的口中一身傲骨宁折不弯的硬骨头居然亲口说出“不配”两个字,自己把自己踩进尘埃里,这难道还不够好笑吗,
“邵衡,邵衡……真该让当初那些人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们的脸色一定会很好看……真可惜,我没办法亲眼看到了。”
面对白影明晃晃的嘲弄,邵衡不为所动。
那些大人物在开口讨要他的时候,有多少是出于真心,有多少是想要一件好用的工具,又有多少是真真正正将他这个人看在了眼中、对他抱有纯粹的善意呢?
野心家看到的是一把无往不利的武器,情报分子看到的是奇货可居,贵女的怜悯是一份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执事只是恼恨他的不听话惹怒大人会连累到自己,
这里面真的会有人愿意在他带着重伤执着地闯入山林时妥协地陪在他的身边,愿意干净的衣摆落进泥泞的污泥里,和他一起送别玄廿吗?
他可以忍耐幽冥间的惩罚,也早就习惯了冷漠、伤害和苦痛,这些磨难塑造了他,让他筑起高墙,保护柔软的心不会受到伤害。
邵衡知道自己是谁,认得清自己的身份,那些威胁、利诱和高高在上的施舍没有办法打动他,
但是一颗善良而温柔的真心可以,
他愿意认医师为主,从此拔刀只为医师一人,回护只为医师一人,生为医师一人,死为医师一人,
直至手中刀剑寸寸折断,此身形魂俱灭。
然而正是因为太过清醒,他才能更清楚的意识到,
他想要向医师献上他的全部,可早就手染鲜血满身狼狈的他配不上这份恩赐,
正如少女腕间被手链遮挡住的伤口,和眼前出现的被他钉死在树上的死士,他的存在只能给他一心想要追随的人带去麻烦和危险,
多日朝夕相处已是幸运,如若再贪心不足,招致的后果绝非他能够承担得起的,
让一切都结束在这里,是彼此之间最合适的结局。
“原来,是这样。”
白影点了点头,表情中没了癫狂的笑意,“能看到这么多的好戏,不枉我追在你的后面追了一个月,要知道,影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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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长大人可是给我传信催我赶紧回去的。真是抱歉,我好不容易爬上统领的位子,可不能就这么死在这儿。”
嘴里说着抱歉的话,他的脸上没有半分歉意,沾血的手探出,在邵衡阻止之前把一枚信号弹发射向天空,
漆黑的夜晚只有弯月和星辰点缀着夜空,浓厚的黑暗之中信号弹的闪光格外显眼。
白影眉眼弯弯,沾染血污的脸上露出一个可爱又无害的笑容,“你不会觉得我会没有后手、就带着这么几个不中用的死士就来杀你吧。”
深知青年有多难对付,他既然不打算死在这个破地方,那当然不会毫无准备,
青石镇确实是幽冥间势力触及不到的薄弱地区,但几天的时间足够他从附近寻来些拿钱办事的“帮手”,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他们的实力肯定没有他从幽冥间带来的死士那么强,但是只要有一个幽冥间的死士留下指挥,这些人在他和邵衡两败俱伤的时候用来收拾残局还是绰绰有余的。
很快,收到信号的援手寻着闪光找到了山崖,仅剩的还活着的那个死士指挥这些临时凑数的乌合之众把青年团团围住,自己则来到白影跟前,略一用力拔出长剑,又把提前备好的止血药递给白影,“大人,属下来迟。”
“不,玄九,你来的正是时候。”白影利落地给自己做个简易的包扎,推开玄九,望向被包围的,全无退路的青年,“邵衡,你也撑不了多久了吧,如今的局势,你又该怎么办呢?”
邵衡闭了闭眼,失血带来的眩晕侵蚀他的大脑,多次受创的身体早已濒临极限,禁术反噬使得经脉乱糟糟一片,实在经不起再一次的摧残,一切都在向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他拔出藏在腰间的匕首,反手握紧身上最后的一件兵器,双目微阖,再睁眼时已退去眼底的疲累,目光锋利如闪电,低落的气势节节攀升,一个呼吸就已经重回巅峰,
他的目光穿过重重人影,精确锁定站在人墙后的白影,“我说过,今晚,我会和你一起,死在这里。”
不是恳求,不是宣战,青年的话笃定而干脆,像是在说既成的事实。
包围圈外,白影毫不避让地回以挑衅的表情,“哈,那就来试试!”
无论是谁都已经底牌尽出,穷途末路,这最后的厮杀必将比之前更血腥、更疯狂,
胜者将活着走出绞肉的山林,败者将永远留在这里,成为供养草木的营养。
他们谁都不会后退,彼此对峙、试探,谨慎地寻找彼此的弱点,
就在血战一触即发之时,幽暗的丛林中忽然飘来一串空灵的笛声,辅一出现就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瞬间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
白影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同时亦不曾放松对邵衡的警惕,他按耐下心中被打断的不满和焦躁,勾唇露出一个嗜血的微笑,
“今晚的林子,可真热闹啊。”
31. 031
笛声清越,轻易就能刺穿无处不在的暗影,将笼罩山林的夜幕撕开一道口子,
白影侧耳细听,握紧了原本属于邵衡的长剑,提高警惕,同时戒备着包围圈里的青年和林中可能出现的敌人,
听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现不对劲。
单以音色而论,入耳的笛声音色统一出音干净,这无疑是一把上好的笛子,然而以曲调来讲,吹响这只笛子的人技艺生涩,连入门的新手都不如,吹出的调子只能勉强评一句“准确”,笛声中到处夹杂着破音和气声,叫人不禁惋惜,落在这样的人手里,真是委屈了这跟笛子。
藏于暗处的人以笛音先声夺人,叫听者不自觉被滞涩的曲调引开注意,从而忽略了其下藏得极为隐蔽的,随笛声一同扩散全场的内力。
不仅仅只是这样,
腐叶残枝的气味中,忽然掺入了一丝奇异的草药清香,那味道和草木本身的气息极为接近,又十分淡薄,完美融入山林的气味中,在笛声的吸引下很难被察觉,
而笛声,是从上风处传来的。
不好!
在意识到气味有变的瞬间,白影已经屏气收声,暂时封闭了嗅觉,同时给玄九打了个手势。
原来如此,白影目光炯炯望向不断颤动的树影,借一缕清亮的月光,将那道自林中缓步而出的纯白身影清晰地收入眼中,
看看倒了一地的临时打手,再看看空地上还在苦苦支撑的邵衡,最后重新把视线落回渐行渐近的少女,
白影忍俊不禁,唇边泄出一丝愉悦的轻笑,他看着邵衡,一双眼睛完成月牙,看起来天真又美好,和他说出口的话截然相反,
“真不愧是统领大人,运气可真是好的让人嫉妒啊。”
青石镇里,黑衣青年的消息不好查,白衣少女的传闻可不少。
他来到镇上之后,念及青年身受重伤必定需要药物稳定伤情,于是第一个就找上了青石镇唯一的一家衣冠,然后花了几天时间,扮作来求药的病人,装作忧心忡忡的样子找曾经在南山堂看诊的病人打听消息,
面对和自己处境相同的、生了病担心能不能治好病的病人,普通人一般都不会有很强的戒心,白影顺利得到了想要的情报,甚至更多。
南山堂几日前确实有位身着黑衣看起来就不好惹的青年,
那青年似乎是小医仙带来的,和小医仙关系匪浅,
你问小医仙是谁,就是那个一身白衣,医术很厉害的小姑娘,
你问今天有没有来?应该没有,里面的大夫里没有小医仙,
你问怎么看出来的?小医仙好认的很,总爱穿白色的衣服,头上戴着幕篱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不过光听声音,能听出来岁数不大,
你说我很厉害能知道这么多消息?这些事儿随便问个人都知道,我跟你讲,我知道的可多着呢,我还知道小医仙是三年前突然出现在青石镇的,家就在城外的林子,没本事的人可不敢一个人住在那种地方。
年纪轻轻,医术高明,藏头藏尾,这样一个小姑娘,怎么看都不是什么普通人,
若是普通人,怎么敢把身份来历皆成谜的邵衡捡回家,怎么能救得了重伤濒死的死士,怎么敢在看出死士身份之后依旧把人留在身边,又怎么敢在明知道杀人如麻的幽冥间马上就要杀上门的情况下还不害怕的缩起头来不敢露面?
白影笑眯眯地朝来者点点头,友善地打个招呼,
正是如此,少女会在他和邵衡两败俱伤之时横插一脚,
他真是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唯一没想到的是,这位小医仙对邵衡居然这么上心,不惜以身涉险,
把快要死掉的死士救回来可以算是医者仁心不忍一条性命在眼前凋零,
如今在他没有先下手招惹威胁、甚至略有避让的情况下反而主动送上门来,这其中的意味……
白影眯起眼睛,眸中闪过一抹幽暗晦涩的光。
闭气只是暂时的,终究会有极限,一旦他把不明药物吸进鼻子,那倒了满地生死不明的废物就是他的下场,状态欠佳的身体只会让他闭气的时间进一步缩短,
自古医毒不分家,医师以逸待劳,占尽优势,又有效用不明的毒药傍身,而他这边只剩下一个玄九和受了重伤的他,想杀了邵衡无异于痴人说梦,
甚至不想栽在这里的话,他必须立刻、马上和玄九一起离开。
这次任务的失败已经无可逆转,但就这么灰溜溜的离开眼睁睁看邵衡和医师团团圆圆大结局,
他绝对咽不下这口气!
医师在逐渐逼近,白影随之一步步后退,缓缓撤入山林,同时鼓荡内力,将声音收束成线,把想说的话清晰准确地送入邵衡一个人的耳朵里,
“觉得自己已经安全、已经逃出生天了吗?觉得自己又一次击退了幽冥间的追杀?
是不是高兴从我的手里保护了小姑娘,庆幸没有连累你的救命恩人?看到小姑娘不顾危险来救你的时候是不是很开心,这可是你认定的主人?”
邵衡瞳孔骤然紧缩,猛地抬起头,隔着遥远空旷的距离死死盯着半身融入阴影的死士,
耳边,只有他能听到的,轻柔带笑的低语依旧在继续,
“可惜,逃得了这一时,能逃得过一世吗?如果不是你,小姑娘恐怕就不会被我、被幽冥间盯上吧,幽冥间盯上的目标会有什么下场,你该比我更清楚。
但事情不用走到这一步不是吗?我接到的命令只是清剿叛逃的叛徒,小姑娘可不是我的目标,在幽冥间的目光真正落在小姑娘身上之前,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做些什么呢,我的统领大人?”
喃喃的低语犹如一条盘踞的毒蛇紧贴在耳侧嘶嘶作响,随白影遁入山林而如烟飘散,可邵衡依旧能听到它在耳旁无声的低喃,他看得到毒蛇的獠牙正对准自己,亦深知心中因这一番蛊惑人心的话而掀起怎样的惊涛。
他的手抓着匕首,指尖用力到泛白,他的身体在颤抖,发自内心的冷让他错觉自己早已被寒冰掩埋,
医师正向他走来,他不能流露出丝毫异样,
但内心深处的某一块地方在极力附和白影的话,
你难道真的不知道眼下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吗?难道真的不清楚幽冥间为何而来吗?难道真的不晓得是谁只会给医师带来危险吗?
是你是你是你,
当然是你,
当然只是你!
只要医师还活着,幽冥间就会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髭狗一样追上来,不把猎物撕成碎片吞吃入腹就绝不会罢休!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邵衡眼睫轻轻颤了颤,垂落的眼帘掩盖住脑海中某个不能言说的念头,
而现在,白影似乎还没有把少女的消息上报,幽冥间还不知道医师的存在,贪婪的髭狗还在搜寻着猎物,
白影说愿意放过医师,只要他能付出足够的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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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
邵衡指尖轻颤,忽然感觉一阵眩晕,湿重的空气扑面而来,呛得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本就在强撑的身体在骤然放松之后再也提不起力气,原地晃了两晃,在天旋地转中彻底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向地面,
忽隐忽现的视野中,漆黑的树影和银白的月光搅和在一起,杂揉成无法分辨的样子,扭曲的呈现在眼前,让本就昏沉的脑子感到一阵恶心,几欲昏厥,
然而伤口的疼痛如火焰在灼烧,随便一动就是剧烈的疼,尖锐蚀骨的痛楚拉扯他的意志,让他无法真正昏迷,
邵衡感觉整个人被无限拉长,一侧是寒冰,一侧是赤焰,有谁拿着磨钝的锯齿架在不堪重负的神经上反复摩擦,任何风吹草动都是一场酷刑。
自保的本能让他摒弃对外的一切感知,还残留的、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目之所及的那道人影上,
他固执地瞪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放弃去听,放弃去想,放弃去嗅,放弃去触碰,唯有眼前的景象流水般褪去模糊,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他看到了漆黑的天空闪着点点寒星,空旷的天际唯有一轮弯月高悬于空,
他看到月光下纤长的人影朝他俯下身来,垂落的衣袖似薄纱拂过他的脸颊,仿佛在不久之前,这道身影也曾这样静静注视着他,轻盈柔和,美好的仿佛是一场幻梦,
他看到一双如水的眼眸,眸中映出他狼狈的模样,原来,他现在是这个样子啊,邵衡呆呆地想,一身血污,看上去苍白又狼狈。
在某个瞬间,眼前的景模糊成雪花,尖锐的鸣响几乎刺穿他的鼓膜,整个世界似乎罩上一层模糊的沙,声音在远离,月光在淡去,他漂浮在无法落地的虚空,抓握的手中是一片空白,他好像被驱逐到世界之外,连自身的存在都是虚无,
可还不等他惊慌,构成世界的一切已经加倍归还于他,宁静的夜晚前所未有的热闹,云朵飘过天边,银色的月亮在云后若隐若现,风吹过树梢,带动垂落的树叶沙沙作响,清浅的药香在空气中浮动,他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揽入其中,
他没有倒在地上,邵衡后知后觉,医师接住了他,
医师正在注视着他。
少女长发未束,散落的发柔顺地垂落下来,在月光下微微散发着清光,好似最轻柔名贵的绸缎,好看的眉轻轻颦起,低垂的眼眸自然而然透露一抹担忧,紧抿的唇泄露出主人的忍耐和克制,空余的五指紧贴在他的心口,莹白的指甲上染了他的血,一股暖流源源不断自心口渡入他的体内,护住他的心脉。
邵衡的目光依次落在少女的眉眼和唇角,他挪动脸上僵硬的肌肉,吃力地向少女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对不起,我又、给您、添麻烦了。”
他没能清理干净幽冥间的追兵,没能保护好少女的存在不被发现,
他暗自承诺过的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办到,甚至还要仰仗医师的力量才能脱困。
很快邵衡发现,眼前的少女好像是被什么难处给困住了,输送给他的内力持续而稳定,但少女的心并不在此处,只是一双眼睛无意识地看着他,良久,似乎忽然被他的话惊醒,眼眸眨动间目光重新灵动起来,漆黑的瞳孔中带着某种让他心悸的神色,朝他深深望了过来,
寂静的夜风中,少女忽地张了张口,低沉的话语落在她的耳边,语调近乎叹息,
“原来那个时候,你说的是这两个字啊。”
32. 032
路遥是在半夜察觉到异常的。把新熬的药汁给人灌下去之后,想起之前青年所说的半夜药效发作,她有些担心,便从床上爬起来想去看看情况,
没想到敲门之后药房里静悄悄一片,别说回应,连呼吸声都听不到,破门而入之后,果不其然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房里一个人都没有,
看着敞开的窗户,路遥当即心里一惊,出事了。
幽冥间可真是挑了个好时间,但凡晚上一天,青年身上的毒就解了。
她第一时间联络阿轩做好准备,然后追着青年留下的痕迹进入山林。
夜晚无疑是掩藏踪迹最好的保护色,路遥花了些功夫在看不清路的茫茫树海中分辨方向,迈过余温尚存的黑影,和被刀划剑刻的树影,一路追到了山崖下,
婆娑的树影在高高的山崖下围出一片空旷的空地,银色的月光毫不吝惜的倾泻而下,在重重黑暗中将这一方天地照亮,
路遥沉默地站在黑暗的丛林之中,静静望着空地上彼此对立、彼此交锋的两道身影。
在这一刻,所有的光亮尽皆聚焦于此,山崖下小小的狂野是最得天独厚的戏台,山林是布景,月光是照明,两位唱念巨佳的演员在月下登台,以生命为赌注唱一曲险象环生的大戏,
而她是这出戏目唯一的观众。
这是故事最初开始的地方,
看上去,由此而起的一切也将在这里结束,
这就是那人为自己选的埋骨之地?
路遥眼看那两道黑影分分合合、生死相搏,刹那间攻守几度易形,中场暂停,又再一次战在一处,几次反复后,在她按捺不住欲出手相助之时,其中一道略矮的黑影被一道银色匹练钉死在了树上。
结束了?
一阵夜风掠过耳畔,送来时断时续的絮语,
她听到,一个语调中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嘲讽地问,“你真的决定、要杀了我啊……为了你已经认定的、主人?”
主人,
认定的主人,路遥眨了眨眼睛,空荡荡的脑袋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位被钉在树上的不知名少年死士口中这个所谓的“主人”指的是她自己,
想通的刹那,轻缓的夜风,沙沙的树影,相撞的刀剑,所有这些都在瞬息之间远去,她的脑海中只剩下空白,并非空寂,就只是一片平静的空白,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
而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她听到熟悉的声音说出三个模糊的字,
“……我不配……”
……
路遥垂眸看着怀里被血浸透的青年,在那双映着月光的眸子里,她恍惚间似乎重新回到了不久前的盛夏,回到了灼灼耀日下的树荫。
她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手中拿着一支笔,伏在案上熟练地写着药房,
等在周围的人们在絮絮低语,无数的声音交汇在一起,汇聚成流淌过耳畔的背景音,
她专注于手中的事情,只是偶尔抬起头,下意识地去找寻一道黑色的人影,
头顶的烈日肆无忌惮的释放出光和热,目之所及的一切都亮到刺眼,黑衣的青年站在对这片刺眼的世界而言格外渺小的阴影里,哪怕周围空无一人,他的身姿依旧挺拔,
那人正站在屋檐下,双手抱着剑环绕于胸前,目光穿透人群望着她,嘴唇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
说了些什么呢?
那时的她只是淡淡扫过一眼,朝青年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很快就重新投入到看诊之中,
再然后,两人相伴回家,那一天就这么平平淡淡的结束,和过往的每一日没什么区别。
然而……
手指间温热黏腻的触感让路遥皱起了眉,她的手已经被血浸透,透过紧贴的身躯,白色的衣衫逐渐染上血色,青年的瞳孔略有扩散,有伤重昏迷的迹象,却依旧固执地瞪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她,
透过这双眼睛,当那时的记忆漫过脑海,在路遥隔着人群抬头望向屋檐下的青年时,环绕在耳边的嘈杂声音逐渐远去,消于无形,万籁俱寂,在这一片绝对的寂静之中,青年无声的话语被无限放大,穿越漫漫时空,轻飘飘落入她的耳中,
“主人”
两个字,轻如鸿毛,随随便便就能被风吹散,又重于泰山,沉甸甸地压在路遥的心头,
原来从那时起,这人就已经向她交付自身的全部了吗?
以此作为基点,重新审视过去的一个月,很多曾经没有注意过的地方都被如今的路遥看在眼里,
正因为看出她对幽冥间规矩的不喜,于是在极短的时间里青年舍弃了过去二十余年被严苛的惩戒刻入骨髓的习惯,从沉默渐渐变得开朗,不再逃避阳光和他人的注视,主动回应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以至于有时候她都要忘记了,眼前这人不是什么普通的江湖侠客,而是一个出身幽冥的死士,
她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青年的改变,却从没有探究过背后的原因,也没有想过,这人究竟用了多大的毅力和决心,才能克服已成本能的习惯,变成后来那副她喜欢的样子。
少女从来清透的某种泛起复杂难言的光,
“你……”
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她想问,她只是因缘际会之下救了他一条命而已,
行医多年,被她救过一命的人多的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事后这些人有的会送给她举世难寻的宝贝,有的会五体投地地拜谢,更多的是送给她足量的钱财,
只有青年,把他整个人送到她的面前,
送上一片赤诚之心,
却什么都不说。
然而这个疑问不需要问出口,路遥已经从青年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她沉默着,对于某个一直以来在心中游移不定的念头,在这一刻做出了决定,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名字叫、邵衡,对吗?”
在最初相遇的时候,青年曾说过他叫什么,但在两个人相处的过程中,或有意或无心,路遥从来都没叫过青年的名字,
是因为一旦叫出口,他们之间的羁绊就再也无法斩断吗?
而在已经做出选择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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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纠结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情况暂时稳定下来的青年吃力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阿衡,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青年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少女的轻声询问下再一次顺从地点头。
“我应该还没有说过,”路遥看着邵衡的眼睛,忽地弯起眼睛笑了笑,“我叫路遥,如你所见,是个医师。”
邵衡怔了一下,随后开始挣扎着想要起身。
察觉到这人不安分,路遥伸出空余的手,游移了一阵,拍在青年还算完好的肩膀上,“别动,我只是帮你暂时止住了血,你伤得不轻,莫要逞强。”
邵衡受伤过重的身体本就不是少女的对手,更别说他根本不想违背少女的意志,然而对危机的感知让他没办法就此放松,更不敢掉以轻心放松警惕,“白影、幽冥间、”
“放心好了,”路遥猜出邵衡的担忧,“白影,那个死士已经离开。”
就算白影去而复返想搞偷袭,以她带在身上的药粉,总能叫这死士吃不了兜着走。
“至于这些人,”少女随意瞥一眼七扭八歪倒了满地的人,“他们中了我的迷迭香,不睡到天亮是醒不过来的。”
这群小喽喽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任何值得在意的地方,
明知道白影危险还敢接下白影给的钱,看不清自己的斤两的人,即便不死在这儿,将来也一定会因为他们的贪心而死在别处。
这时,一阵咔嚓的碎响,有人自林中漫步而出,来到少女的身后。
路遥手掌轻轻下压邵衡准备暴起的防备,头也不回地问,“你来了,事情怎么样子?”
“已经全部收拾好了,保准不会有人发现不对劲。”
来者是个少年,身上漆黑的夜行衣让他完美融入阴影,他的肩上扛着一把铁锹,锹上还沾着新泥,好一副刚刚杀人越货毁尸灭迹的样子,
正是住在青石镇的阿轩,
“干这行,我可是老手!”
他接到少女的消息之后就马不停蹄往山林赶,刚好赶上给凉透了的死士们收尸,一路挖坑一路埋,收拾的干干净净,绝对不会被青石镇上的人发现不对。
阿轩从腰上拔出一把短剑,目露凶光,踢了一跤躺尸的喽啰,“这些人,也要处理吗?”
“……这倒不用。”
路遥无语地瞟一眼做戏的少年,“马车准备的怎么样了?”
提起正事,阿轩把铁锹一扔,蹲到少女跟前,“就停在说好的地方,随时都可以走。车上还备了些伤药,希望能帮到您。”
确实帮了大忙,路遥朝少年点点头,“多谢。”
“这有什么,都是我该做的,”阿轩连连摆手,看看少女,再看看被少女揽在怀里的青年,忽地跳了起来,“那个,我先去准备准备,先走一步,马车上见。”
目送少年一蹦一跳的离开,路遥看着邵衡满脸疲惫依旧强撑的样子,伸手点了他的睡穴,手臂穿过腿弯,打横把人抱起来,
“先睡一觉吧,阿衡,睡醒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33. 033
邵衡感觉自己似乎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混沌又迷乱的梦是深不见底的黑色海洋,将他彻底吞没,他漂浮在漆黑的水中,一动也不能动,只能被动地接收眼前闪现出的破碎又凌乱的画面,
有他和看不清面目的黑衣人殊死搏斗,背后是看不见底的悬崖
有他站在屋檐下望着什么人,天上的太阳格外晃眼,
有他被人背在背上急匆匆穿过丛林,没有尽头的暴雨冷冷打在身上,
山崖下无名的墓碑,窗外浓重的绿荫,纯白的衣角自眼前飘过……
繁杂的记忆毫无逻辑又生硬的被拼凑到一起,让这个梦漫长到看不到结束,
也让邵衡在睁开眼睛后意识依旧漂浮在混沌的海洋中,无法分清眼前所见是真实还是梦境,
直到轻缓熟悉的声音打破沉寂,“你醒了。”
挡在眼前的迷雾溃散,记忆回笼,先前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山林,追杀,少女,
“……阿衡……我叫路遥……”
“……睡醒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平生第一次,邵衡想要用胳膊挡住眼睛,假装自己还在昏睡,只要他听不到看不到,就能当作之前的那些事情从未发生过。
只可惜,已经发生的事从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产生任何改变,耳畔的舒缓的轻笑彻底打破他心中的幻想,
邵衡触电一般弹坐起身,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墨发的少女斜倚着矮桌,一只手撑着下巴在冲他笑,
“慢一点,”少女说道,“当心撕裂伤口。”
伤,对了,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被提醒的邵衡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一身,领口和袖口处裸露的皮肤被白色的纱布缠的严严实实,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体表的外伤都已经得到妥帖的处理,邵衡试探地五指收拢又张开,随着他的动作,一股无力滞涩的感觉从骨头缝里渗透出来,拖慢了身体的回应,
邵衡心下了然,毕竟留了那么多的血,不可能一点影响都没有,
他闭眼查探内息,遭受激烈冲击的经脉隐隐有钝痛之感,丹田空空荡荡,调不出哪怕一丝的内力,是长时间动用禁术的后遗症,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大碍,大概稍微修养些时日就能恢复,
这样的结果比他的预想要好上太多。
邵衡盘算了一下这一次冒险的收获,他成功制止了一次幽冥间的追杀,知道了幽冥间的负责人换成了白影,还知道少女还没有暴露在幽冥间的视线内,
而他只不过是受了点伤,两相对比,这点代价实在不值一提。
“路姐姐,前面有一家客栈,要不要在那儿过夜?”
陌生的声音响起,垂落的帘子被掀开条缝,一颗脑袋钻了进来,是他不认识的人。
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笑眯眯地看着少女,目不斜视,好像车厢里根本没有他这么个人,
邵衡从少年的态度中感觉到了一丝只针对他一个人的敌意。
他暗地里把记忆翻找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少年,
是错觉吗?
“麻烦你了,阿轩”少女点头道。
透过缝隙,邵衡看到外面湛蓝的天空染上夕阳的鲜红,眼下并非他以为的白昼,而是已经到了日暮之时,
自己也并非回到了熟悉的药房,而是正处在一辆移动的马车上,驾车的人正是眼前做小厮打扮的、名为阿轩的少年。
再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少女的打扮也与往常不同,他所熟悉的医师总是穿一身素白的衣衫,头戴白纱幕篱,墨一样的长发半扎在身后,似素白的宣纸上以寥寥墨笔勾勒出绰约的人影,黑与白就是医师身上仅有的两种色彩,一眼望去简单素净到了极致,
但眼前的少女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件白底绿纹襦裙,交领和袖口处以翠绿作为点缀,宽大的衣袖上缀以绿色镂空莲花祥纹,腰间系一条金线勾花的碧绿腰封,长长的头发编成简单的样式,浅翠的发带在墨色的发辫间若隐若现,
同样的一个人,褪去了纯白时萦绕周身的疏离与清冷,一言一笑间带出几分和年龄相衬的、属于少女的明艳与秀气。
陌生的处境,陌生的人,陌生的少女,接连不断的疑问在邵衡的心中积累。
“好嘞,”那个少年笑着应了一声,“您觉得两间房怎么样?我觉得只订两间房就够用了。”
路遥无语凝噎,在场明明有三个人,看阿轩这样子,哪个人没被数进去就很清楚了,她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语气斩钉截铁没得商量,“三间房。”
“……好吧,都听您的。”阿轩抿着唇,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下来。
邵衡眼看着少年垂头丧气地退了出去,隔着帘子,还能听到他拉动缰绳驱策马匹的声音。
马车一阵轻颤,随后稳稳停住,驱车的少年跳下车辕,一溜烟跑远。
他没有感觉错,这个突然出现的、名叫阿轩的少年确实对他有敌意,不是很强烈,却足够让这人故意做出这样小小的“报复”举动。
“您、”邵衡欲言又止。
他好像错过了很多,自他醒来之后,太多他不了解的东西灌进他的脑袋,在陌生的处境下莫名让他有些不安。
医师本该是他唯一认识、信赖的人,然而眼前的少女同他熟悉的模样亦不相同,
邵衡直到这时才突然意识到,他和医师相处的时间似乎太短了。
一个多月,三十余天,占据他二十六年人生的三百分之一,或许占据少女人生的两百分之一,
在更加漫长的生命轨迹中,他和少女互不相识,更不可能参与进对方的人生,
他熟悉的只有隐居山林在南山堂当一个坐堂大夫的医师,对除此之外的部分一无所知,
在幽冥间已经不再构成威胁的现在,对医师而言,他似乎、没有用处了,
邵衡茫然地望着崭新的医师,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了,阿衡?”被他注视地少女歪了歪头,浅绿色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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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随着她的动作飘落下来,邵衡从少女澄澈似水的眸子里看到了熟悉的关切,那神情分明和他重伤后昏迷前看到的一模一样,“伤口在疼?”
邵衡飘浮在空中的心忽地一沉,踏踏实实地落回胸膛,一下一下平稳地跳动起来。
青年自醒来就沉默的有些奇怪,路遥就坐在邵衡对面,把他的不自在尽数看在眼中,
毕竟这人刚刚经过一场惊险的恶战,付出惨烈的代价才取得最后的胜利,刚刚恢复意识,警惕心强也是正常,
“那个少年名叫阿轩,是青轩画坊的人,我和画坊的主人有些交情,昨晚阿轩也帮了我们不少的忙。”
少女平稳的声音很好的缓解心底的不安,邵衡侧耳认真倾听。
青轩画坊的名声他也有所耳闻,只听名字的话这似乎是一家以出售书画为生的文斋,但对于知道内情的人,书画只是表面的掩饰,贩卖情报才是主要营生,其背后的主人是谁,成立于何时,如何运作,消息来源皆不可查,来买消息的江湖人只知道他家的情报真实可靠,只要肯花钱,不管是多难查的东西都能查得一清二楚。
以邵衡所知的、有关画坊的最新消息,几年前青轩画坊似乎出过一些乱子,尽管很快就被压了下去,但还是有些流言落进了幽冥间的耳朵里。
医师竟然会和这样一个神秘莫测的组织有所联系,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邵衡低敛目光,把所有的思量和担忧都锁在心里。
“青石镇已经不适合再住下去,索性我前一段时间刚好收到来自青轩画坊的请柬,正好借这次机会去看一看。
至于阿轩,”
提起这个,路遥就免不了一阵头疼。
阿轩这孩子,好是好,就是有的时候犟得很,一心觉得邵衡会给她带来麻烦,本来就对青年心存芥蒂,经过昨晚那一遭,这点偏见怕不是已经深入心底,时不时就要刺一下邵衡。
可要是让她劝邵衡别和阿轩计较,她明知道从头到尾邵衡一点错处都没有——除了不好好珍惜自己的命——她真和邵衡说了之后邵衡肯定会照办,可她总幻觉看到一只听话的黑色大狗一边被小短腿柴色狗狗使坏欺负一边夹着耳朵委屈的呜呜叫唤,
光想想都于心不忍,她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
还是算了吧,路遥抿了抿唇,大不了她多看着阿轩一点,别叫他把人欺负的太惨。
从马车出来没多久,阿轩已经订好了房,站在客栈门口冲他们招手,店小二殷勤地跑过来,牵着马的缰绳往马厩里带。
路遥用眼角的余光斜瞟一眼安静跟在身侧的青年,手指无意识地拉起柔软的发尾在指尖绕着圈,“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青年温顺地微微垂下脑袋,“您说。”
“你昏迷的时候我给你诊了脉。你体内的缠心和蛊毒都已经解干净了,按理来说脉象应该恢复正常才对,”
少女顿了一下,意有所指,
“阿衡,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干什么坏事了?”
34. 034
这个“又”字用的就很有灵性。
在某个人有诸多前科的现在,路遥已经学会了什么叫做心平气和,在发现邵衡脉象和她预想的有很大出入时也只会很淡定的想,果然是阿衡能干出来的事,
但这并不代表她真的能坦然接受这人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之后的敲打和告诫必须不能少。
青年的反应也没有出乎路遥的预料。
他先是茫然的眨了眨眼睛,看起来像是一时没能理解这句话里的“坏事”是什么意思,随后好像想起了什么,动作很细微地往自己身上瞥了一眼,缠绕绷带的手不自觉地想往背后藏,再然后他静默了片刻,低下头,很干脆地认错:“……是、我的错。”
路遥在心里对比了一下最开始认识邵衡时这人的反应和现在的样子,平和的心愈发平心静气,“不论是哪种禁术,都会对经脉和身体造成伤害,能不用,还是不要再、”
本意只不过是想劝告青年多爱惜一点自己,话说到一半,路遥忽地有点不是滋味,
就连她这个“外人”都知道的事情,亲身动用禁术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呢,不过是不得不用罢了,
不去解决逼的青年不得不如此选择的问题,反而在事后告诫对方不要用禁术,路遥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改口,“总之,这段时间好好休养,最好不要动用内力。”
说罢,不去看邵衡有什么反应,径直跟着客栈引路的小厮上楼休息。
路遥他们不缺钱,阿轩订的三间屋子都是上好的客房,内里一应布置齐全,该有的都有,全都打理的干干净净,桌上还摆着温度正好的茶,
路遥拿过扣在盘子里的茶杯,给自己斟满一杯,仰头一口饮下,随手把空茶杯“啪”一声拍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她都并非迟钝的人,既然能看出邵衡在马车上醒来后的拘谨,也自然能察觉到在和邵衡相处的过程中她自己同样有了微妙的改变,
她是不是对青年过于在意了?路遥皱着眉,扪心自问,不需要青年多做什么,只是简单地神情变化都能搅乱她的心绪,让她把原本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抛到一边,
甚至在马车上,青年自昏睡中醒过来的时候,她看着邵衡失神的眼睛落在自己身上而逐渐变得清明起来时,心中所想的是山崖下银色的月光中固执的望着她不肯眨眼不肯昏迷的黝黑眼眸,和夜风中沙沙如树叶婆娑的“主人”,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在隐秘地期待着邵衡会在她面前对她把这两个字说出口,在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时下意识掩盖心中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低落,只笑着提醒青年小心伤口,
路遥从不知道她还会有这么多小心思,扭捏在意的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又或许……
短暂的自省中,她的思绪几乎没有为眼下的烦恼停留,漂浮在脑海中的画面每一幅里都有一个熟悉的、黑色的、挺拔的身影,
山崖下,灶台前,树荫下,木榻上,月光下,黑衣的青年或坐或站,纯粹如黑曜石的眼睛直视或远或近地正在看着什么,
而透过这么多双相同的漆黑瞳孔,她看到的永远都是同一个倒影,
那是属于她自己的影子。
因此她才会被打动,不惜以血为引也想治好青年身上的毒,
路遥蓦地睁开眼睛,把脸藏进合拢的掌心,让耳畔的碎发挡住她有些发烫的耳尖,
所以眼下的异常真的不是她的错,
要怪也只能怪那一晚的夜色实在是太好看,而她不过是想捧起其中一缕月光。
再给自己灌一杯茶,平复一下有些激动的情绪,一个问题被明明白白摆在路遥的面前,
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双手捧着茶杯,眼睛盯着白色的茶底,渐渐走神。
邵衡是个死士,曾经经历的那些在他的身上刻下深刻的烙印,这印记没那么容易清除。
世人皆知,死士听话又好用,是最趁手不过的刀,
这印象不能说错。
至少以路遥对邵衡的观察,无论什么时候的邵衡都很听话,只要是她说的,从来都没有违背、
忽地想起邵衡昨晚才单身闯山林杀幽冥企图以命换命杀掉追兵,路遥在“从来都没有”前面加了个“几乎”,
至于好用,能在有缠心和蛊毒并发症拖累的情况下几乎凭借一己之力把幽冥的追兵歼灭殆尽,已经足够印证邵衡武功之高,
然而这种听话与好用和路遥想要的简直南辕北辙,
想要邵衡听话很容易,死士被规训的本能之一就是听话,她需要做的就只是下达命令,
可她想要让邵衡真正以自己的意志选择留在她的身边却千难万难,
无论是眼下还没有彻底解决的幽冥间隐患,还是邵衡和她之间亟待解决的信任,都是摆在面前必须跨越的沟壑。
“叩、叩、叩”
几声轻响惊醒了兀自走神的路遥,她站起身,边开门边把盘踞在脑袋里乱糟糟的问题暂时丢到一边,
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感情这种东西也不急于一时。
门外,阿轩还保持着抬胳膊敲门的动作,见少女出现,仰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路姐姐,时候不早了,我们一起下楼去吃点东西吧。我听客栈的老板说,他们家的麻辣烧鸡做的特别好吃,是这里的一绝呢。”
在他的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则站着高个子的邵衡。
路遥的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来回巡视了几圈,邵衡木着一张脸不说话,从他的表情很难看出什么,他本人又不是爱告状的性格,至于阿轩,长着自己年纪小长得可爱,卖萌扮乖是拿手好戏,
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端倪,可不对付的两个人同时出现在她的门外总感觉其中必有阴谋。
不过,她饿了,都能闻到楼下饭堂里传来的饭菜香味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都什么事那都得往后排着。
这客栈就坐落在城镇和村子的中间,往前往后都是大半天的路程,刚好给往来的人们提供一个落脚歇息的地方。
人多就会热闹,相熟的不相熟的凑到一起,酒足饭饱,难免会唠上两句。客栈里的江湖人很少,正巧来吃饭的就更少,没有听到感兴趣的话题,路遥也没兴趣凑上去听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只找了处角落的桌子,安安静静吃完这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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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还要赶路,三人上楼各自分开,路遥简单洗漱一番,正要歇下,明亮的烛光照在木门纯白的纸窗上,映出一道黑色的影子,
她心下一惊,把收在枕边的防身短剑插回腰封以备不时之需,不紧不慢地说道,“进来吧。”
来的人是邵衡。
一进门,他就看到了屋中的少女长发披散,外衣明显是随手系上的,看起来一副要就寝的样子,很明显,他来得不是时候。
然而有件事他压在心里,不能不来。
路遥被打扰了也不恼,无所谓地指了指桌边的木凳,问,“这么晚了,不好好休息,是不是有什么事?”
“……是,”邵衡喏喏地应了一声,悄悄瞥一眼少女的手腕,
宽大的袖袍将医师的手臂遮挡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他想看的东西。
路遥好笑得望着不说话装木头人的青年,明明是这人不请自来,问起来又支支吾吾不肯细说,
她眼眸一转,心里对青年的来意大概有了数,
“阿衡?”
“您、”邵衡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您、试、今、”
几次张嘴都只能吐出破碎不成句的片段,他喉结滚动,把心一横,下定了决心,哑着嗓子道,“今天的药,还没试。”
少女双手叠放在膝盖,漫不经心地挑起眉毛,故意重复一遍,“你是说,试药?”
很好,虽然好心解毒被误会成试药,但她已经被气出了经验,已经不会再为这种小事生气了,
才怪!
路遥猜出了邵衡的来意,却依旧为这人站在自己面前不顾自身死活想要试药的举动给气到了。
“你觉得,”路遥慢吞吞地说道,控制语气不要把人吓到,“以你现在破破烂烂的身体,还能试什么药?”
邵衡愣了一下,安静地垂落眼帘,沉默地站在那儿。
青年的神态变化很小,可路遥偏偏能从这张脸上看出伤心来,于是原本想要再接再厉告诫某人爱惜身体的话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她幽幽叹了口气,所以说,心软这种事是真的不能怪她啊,
况且有些误会还是早日说开的好。
路遥摆正态度,正色道,“阿衡,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拿你试药。先前的症状是我的失误,没想到你身上还有蛊毒,这才会在解缠心之毒的时候激化了蛊毒。”
很少在别人面前这么细致的解释治疗的过程,路遥有点不自在,更别说青年误会的起点其实是她给对方检查身体时的失误,
“之后解毒的时候,时间不够,你的身体也算不上好,只能用激进的法子把毒全部激发出来,再一口气拔除。按理来说,你身上的毒都已经清除干净,不用再喝药,只需静养。
不过在祛毒的过程中用禁术透支身体,缠心可能还会有一点点残余,终归不是什么大问题,后续用药效温和的解药慢慢化解即可。”
一边解释,她仔细观察邵衡的表情,
听到是解毒而非试药,青年非但没有松一口气,脸色反而惨白了几分,
路遥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这又是怎么回事?
35. 035
邵衡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同少女告别,又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屋子的。
他沉默地坐在黑暗之中,失去内力的支撑,五感变得迟钝,在犹如死寂的寂静中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是他从头到尾误会了医师的好意,倘若他连最后这一点用处都失去的话,在武功没有恢复的现在,他岂不是彻底没用了?
还有那个名为阿轩的少年,在他进入客房后不久,阿轩就来敲响了他的门,年纪不大的少年两手空空,看样子刚放下行李就抓住机会来找他。
阿轩毫不客气地闯入房间,没有在医师面前的卖乖扮可爱,站在比自己高了足足两个头的青年面前也没有露出丝毫怯意,他仰起头,深棕色的眼睛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无形的视线带着最苛刻的审视,如同锋利的刀剑刺入青年的身体,
这个模样的少年看起来确实像是一个刀尖舔血的江湖人。
青轩画坊,邵衡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能加入画坊,看样子还和画坊的领头人关系匪浅,这个少年说不定就是领头人着重培养的手下,或是身边亲近的人,总归地位不低。
并且阿轩和少女认识,以两个人相处的熟稔程度,认识的时间还不短,至少比他长,少女对阿轩抱有很深的信任,
阿轩对他抱有敌意。
脑海中飞快闪过阿轩这段时间的一举一动,习惯性地从这些日常的举动中提取情报,分析到一半他才忽然记起来,他现在并非是在任务中,阿轩是医师信任的人,而非他的任务目标或敌人,
他不该这样冒犯。
至于那一点敌意,既然不是本身和他有仇,那就是与医师有关,邵衡清楚自己的身份,也同样清楚江湖人、不仅是江湖人,世人对总是干阴私活计的死士通常都不会有多少好感,
眼下之所以来找他,大概也是抓住少女不在的时机来警告他。
事实证明,邵衡没有猜错,
抬头挺胸企图威慑他的少年像一只爪子都还没有长锋利的幼狼,嗷嗷叫着企图恐吓比自身庞大许多的猎物,
“路姐姐可是我们青轩画坊的贵客,你要是敢伤害她,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会、伤害、医师。”邵衡回答。
只是把“伤害”和“医师”放在一起就已经让他抗拒到不想说出口,路遥是他认定的主人,尽管没有说出口,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刀刃再锋利,也绝不会对准自己的主人。
阿轩对此嗤之以鼻,不屑的眼神仿佛在说,
就算你不想,你的存在本身已经伤害到少女了。
那些味道古怪的药汁,那些来自幽冥的追杀让邵衡无言以对。
在那之后,阿轩没有再说什么,暗自嘀咕了一句就离开了他的房间,邵衡却没办法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邵衡低头出神地望着手心,
白影离开前的威胁犹在耳旁,倘若他不照做,以对方如今的性子,着实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所有事情乱糟糟盘踞在脑海中,搅得他额角隐隐作痛。
他擅长搜集消息,擅长临机应变,作出决定就执行到底,绝不拖泥带水,任务鲜少有失手的时候,因此才能从一众死士中厮杀出来,爬到统领的位置,
然而这一次的决定却格外的难以抉择。
邵衡缓缓呼出一口气,沉下心,尽量抽离情感的影响,把当下所有已知的情报都摊开来摆在面前,
他的伤还需要时间来恢复,白影暂时不会再对医师出手,医师、他顿了一下,跳过这一条,
青轩画坊是江湖上数得着的势力,幽冥间无事都得退避三舍,如果能得到青轩画坊的庇佑,医师安全无虞,
依照理性判断,他可以跟着医师,直到抵达青轩画坊之后再找机会离开,确保自己以及自己带来的麻烦彻底远离医师,
对于一个认识没多久还差点把她卷入麻烦的人,医师大概不会记住太久。
邵衡狠狠闭了闭眼睛,紧咬牙关,整个人像一根绷紧的弦,只需要再轻轻一扯就会断裂,
可他真的不想离开,想到医师或许会忘记他,心脏就会感受到细细密密的疼,不剧烈,却足够长久,连呼吸都会变得困难。
他大概是病了,邵衡重重喘两口气,像溺水的人艰难浮出水面,
又或者在幽冥间带了太长时间,他已经疯了,就和白影一样。
这满心的彷徨和挣扎在邵衡又一次见到笑意盈盈的少女时如阳光下的落雪般消融,他忘记了思考,只是本能地遵循少女的指引,走向少女的身边。
“闲着也是闲着,来一局叶子戏?”路遥变戏法般从马车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摸出一叠纸牌。
阿轩负责在外面赶马车,唯一能和少女一起打牌的人就只剩下邵衡。
邵衡点点头,他从来都没办法拒绝少女的要求。
“会玩儿吗?”
“只会一点,”邵衡顿了一下,生怕少女不相信,补充道,“之前做任务的时候学过。”
他曾经有个任务目标常年混迹于各种赌场,为了不着痕迹地接近目标,他那段时间伪装成赌客流连在各种三教九流的地方,麻将、六博、马吊、双陆都会一些。
路遥把纸牌递过去,眼睁睁看着青年熟练地把牌分成两落,交叉洗牌,修长的手指在彩色的纸牌之间翻飞,动作流畅自然,赏心悦目,把一张张纸牌洗出了残影,简直目瞪口呆,
这怎么看都不是青年口中“只会一点”的样子。
说起这个,她隐约记得,之前在山林的木屋里,某一天酒足饭饱之后她还问过邵衡会些什么,琴棋书画问了个遍,这人的回答概括下来都是“略懂”,
如果邵衡口中所谓的“略懂”都是眼下这个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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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略微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专心洗牌的青年,那这世上还有什么是这个人做不到的事情吗?
能把这样的珍宝当鱼目肆意糟蹋,幽冥间的领头脑子没问题吧,真的没进过水吗,脑袋里装的不会都是浆糊吧?
不管之前怎么回事,从今往后,这个人都是她的了,路遥目光灼灼,无比感谢当初的自己冒雨把人捡回家。
来自身畔的灼热目光让邵衡脊背僵硬,哪怕没有敏锐的感官,都觉得自己好像要被这道目光灼烧起来,他尽量把自己钉在原地,让自己的动作不要变形,说出口的话磕磕巴巴,依旧暴露了他心中的紧张,“好、好了。”
邵衡把完全洗乱了顺序的牌放在矮桌中央。
路遥随手抽起第一张牌捏在手心,邵衡紧随其后,路遥再抽起第二张牌,“只是打牌总觉得还缺点意思,”
对青年的过往升起前所未有的好奇,路遥琢磨着该怎么从这人嘴里套话,心念一转,有了主意,“不如加一点赌注吧,赢的人可以问输的人一个问题,输的人不准撒谎,必须照实回答,怎么样?”
邵衡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您要是有什么想要知道的,我绝不敢不答,更不敢欺瞒。”
路遥心里一噎,沉默地问,“我看起来有这么明显?”
邵衡小心地观察少女的表情,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小小地点头,照实回答,“是。”
他和路遥相处这么长时间,对少女不自知的小动作了解甚多,在某些浅显的时候,只要有心,想要猜出对方的心思其实很简单,
就比如现在,在对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少女的身体向他的方向微微前倾,眼尾稍稍抬起,眼带笑意,明显是想要作乱的表现,再结合对方话里的重点,
这对邵衡来说着实不难。
路遥看了看温顺地垂眸整理纸牌的邵衡,对方身上那股克制又乖顺的气息让她暗自皱起眉,
邵衡好像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敛目顺从的样子,从前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在她对邵衡的心思和看法已然改变的当下,这种规训出来的克制就变得格外让她讨厌,
就像是把一个方块强行塞进圆形的模具,只是看着就让人感觉到窒息,
让她忍不住想要伸手搅乱这份令人厌恶的克制,那时青年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于是路遥干脆果断地、光明正大地、理直气壮地拒绝,“我才不要,问来的答案哪能有自己赢来的痛快?”
她如愿以偿地在青年裂开的乖顺面具下看到了一闪而逝的空白和呆滞,
像是惊吓过度以至于面部的肌肉统统罢工,暂时摆不出主人想要的表情,
呆呆的,和邵衡沉稳冷冽的气势一点都不相符,但是有点可爱。
路遥心满意足地出牌,
这局牌无论是输是赢,都是她胜了。
36. 036
叶子戏的规则很简单,洗牌之后两个人轮流抽牌,按照大小互相出牌,谁的牌先出完就算谁赢。
第一轮,路遥的手气很好,先把小牌扔出去,剩下的用脚打都不会输。她轻轻松松往桌上扔下最后一张牌,
“将军。”
邵衡乖乖把手中的牌亮出来,安静地等待少女的提问。
“嗯……”路遥撑着下巴有点选择困难。她想知道的东西很多,可眼下能问的问题却只有一个,那就从最近的地方开始慢慢问吧,“你是怎么学会叶子戏的?”
这是个不算长但足够久远的故事。
邵衡认真回忆了一下,“我接到一个任务,刺杀一个赌场的赌徒。”
幽冥间主营的业务就是杀人,只要给出足够的钱财,幽冥间的死士能帮你杀掉任何相杀的人。
那位赌徒的手脚不干净,总是爱在赌场混也就算了,手脚还一点都不干净,短短几天的功夫从赌场里捞了不少银子,还不止一家赌场,他本事了得,赌场没看出这人是怎么动的手脚,转而想着找人把他揍一顿,给个教训,顺便把钱拿回来就算完事。
只是那赌徒小心谨慎的很,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一点,彼此互相照看着,竟被他们躲过不少次麻烦。
赌场的老板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决定既然解决不了问题,那想办法解决出问题人也行,于是周转几次找上了幽冥间。
这种不涉及江湖纷争的任务是最好完成的,委托人和任务目标都是不会功夫的普通人,赌场的打手也只是粗通拳脚,
除去最开始接近目标时花了些时间,彼时还是个新晋死士的邵衡任务完成的很顺利。
邵衡手上哗啦啦洗着牌,心思已经飞往了别处,
真算起来,这个任务也是他完成的那些任务里面少有的,委托人和目标都不是什么好人,赌徒习惯出老千自不必说,开赌场的老板也不是善茬,这些人都死有余辜。
第二局开始,
这一次,路遥手里的牌没有上一局那么好,想赢就得多费点心思,好在她运气不错,最后剩下的两张牌刚好大过邵衡,再一次将军。
“那天晚上,我听到你叫那个追杀你的死士白影,你们认识?”
邵衡点头。
他们确实认识,并且关系匪浅。按理来说,幽冥间里容不得私情,一丝一毫都不被允许,死士的心中最重要的只能是幽冥间和主人,私情的存在只会腐蚀死士的意志,让锋利的刀变得迟钝,
为此,预备营的死士想要出营,还有个考核就是要杀死朝夕相处的同僚,
但他、玄廿、白影,他们三个是例外,不被允许的例外。
他们并非同一批死士,在认识玄廿时邵衡已经是个久经磨砺的老人,在玄廿能够独挡一面时白影只是个刚入营的新人。
年龄不同,经历相似,几人的相识相遇充满了机缘巧合,哪怕这一切从头再来一次,邵衡都不敢肯定他们还会是朋友。
路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来。”
洗牌,发牌,第三局开始。
这一次抽到的牌比第二次还要差,路遥把牌扒拉了两下,她更加认真几分,但心里也已经做好了会输的准备,
出乎意料,邵衡的牌似乎比她还差劲,最后竟然又叫她险险的胜了一步。
路遥:“……”
她无言地看着一脸平静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青年,真是想装作没发现都骗不了她自己,“又是我赢了。”
邵衡目光闪烁了一下,附和的点头,“您、很厉害。”
路遥不知道该怒还是该笑,屈起食指用指背敲了两下桌沿,意有所指,“这次、又!是我赢了。”
她特地咬中了那个“又”字。
青年随手指和桌面撞击的声音颤了颤,咬着唇,吞吞吐吐,“我以为,您喜欢、”
路遥简直无言以对。
她是说了不想直接提问题想赢了牌再问,这人看出她确实有想知道的事情,索性演都不演直接开始送了是吧,
否则以她第三局稀烂的纸牌,怎么看都不可能赢才对。
路遥稀奇地看着邵衡,她怎么从来都不知道这人还有这么、她在脑海中翻找了半天,勉强找出一个贴合的词,这么有童心的一面?莫不是谁当着她的面把人给调包了?
“下一局给我认真一点!”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忍不住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算计着让给她三局,若非第三次她赢得实在太离谱,只怕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这里。
“叶子戏用的纸牌都是有数的。”邵衡坦白从宽。
说来其实很简单,既然牌是有数的,两个人打牌时,只要知道自己的牌,很轻松就能算出对手的牌是什么,之后只需要算好每一张牌该怎么应对,无论输赢都很容易,
也就是俗称的,
“这不就是出老千吗?”路遥反应也不慢。
是她狭隘了,看样子这人当初学打牌的时候不只是学会了玩法,这是连出千的法子也一起学到手了啊,她甚至怀疑,第一局她能抽出绝好的牌根本就不是运气,而是青年在洗牌的时候不露痕迹的做了什么。
想想也是,如果没有这份玲珑心思,邵衡在经历蛊师那般这么、几乎坠入十八层地狱之后早就死在了训练营里,而不是绝境求生活着来到她的面前。
正因屡次见证过邵衡有多厉害,路遥才会愈发忿忿,忍不住低声嘀咕,“这种时候能这么聪明,怎么一遇到自己的事情就犯傻啊。”
面对青年投来的疑惑的眼神,路遥全当没看见看不懂,“除了叶子戏,其他的也能这么干?”
邵衡点头。
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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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记牌的玩法,剩下的其实更简单,就比如骰子,在熟悉骰子和盅的撞击之后,听觉灵敏的人很轻易就能根据声音判断出骰子的落点,赌大赌小信手拈来,唯一一个难点就是赌场往往声音嘈杂,想在这样乱糟糟的背景音了分辨骰子碰撞时极其细微的差别实在考验耳力。
等邵衡洗好牌,路遥闭着眼从牌里抽出十来张放在一边,少见的起了一点争胜的心思,“不许出千,我们再来。”
她就不信自己凭本事赢不了邵衡。
这回不问问题,改贴纸条,多亏了阿轩准备齐全,连这种小东西都能找得到。
又是几局过去,两个人各自收获两三根纸条,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一转眼已经消磨了半日时光。
“就到这儿吧,我也有些累了,”路遥推开纸牌,伸了个懒腰,略略活动了下上半身,眯眼打了个哈欠,“我去换阿轩,让阿轩在马车里休息会儿。”
阿轩一个人在外面赶车,顶着风吹日晒很是辛苦,她也不是什么只会压榨小厮的恶魔呀。
“我去、”邵衡按着矮桌就要起身,
怎么能让医师去做这种粗活?
路遥瞪起眼睛,用视线把人压在马车里,“你的伤还没好,不能折腾,伤好之前乖乖呆着,”回想起某人的前科,她立刻警觉起来,“还是说,你又想偷偷干坏事?”
之前已经被抓到告诫过一次,少女旧事重提,在那双清亮的眼眸注视下,邵衡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坚持的话,不得已目送少女翠色的衣角消失在帘外,
换面色不佳的少年和他大眼瞪小眼。
这次出行,无论是路遥还是阿轩都不赶时间,再加上需要照顾伤患的身体,马车摇摇晃晃走走停停,一路上倒还算顺遂。
用在邵衡身上的伤药都是顶好的,不过几日的时间,那些皮肉外翻看着吓人可怖的外伤都开始收口结痂,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些伤口的硬痂有要脱落的迹象,在禁术冲击下肿胀隐痛的脉络也有了明显好转,
至少邵衡渐渐能够调动一部分内力而不至于刺激到经脉。
阿轩展开地图,手指头在图上虚化了一条线,“路姐姐快看,我们已经走了大半的路,只要沿着这条大路往前,到了江边换上船,只用三日就能到青轩画坊。”
做了这么长时间马车,难免心生疲累,见目的地就在眼前,路遥着实松了一口气,她看着地图正要说些什么,不远处的邵衡突然扑上来拽着她的胳膊往旁边躲闪,
阿轩亦反应迅速地从腰间抽出护身的短剑,闪身把少女护在身后,
轻浅的破空声中,一枚飞针破窗而入,擦着路遥的发丝插入马车,针尾犹自震颤不止,带动马车狠狠一震,足可见灌注于针上的力道有多大。
路遥立刻反应过来,
“有人袭击?!”
37. 037
“路小姐小心!”
阿轩弓起身体,眸中闪过一丝冷光,阴沉着脸。褪去了为博好感故意表现出来的稚嫩,如今这个一身冷漠肃杀之气的少年展露出属于他的锋芒。
自遇袭之后,阿轩的心情就变得很糟糕。
粗略算一算的话,他们距离青轩画坊大概只剩下三四天的路程,四舍五入,他们相当于在青轩画坊的地盘毫无预兆的遭遇了袭击,而他身为以情报见长的青轩画坊的一员,事前竟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阿轩握紧短剑,磨着后槽牙,暗自愤恨,
这简直是往他脸上狠狠煽了一巴掌,要是路遥因此而受伤有个三长两短……
在阿轩之外,马车上另外的两个也不是什么怕事的人,邵衡手上使力拔出飞针,皱起了眉。
飞针因其体积小易携带的优点,是作为暗器的不二之选,但根据手法、流派及使用习惯的不同,以针为暗器的人多多少少会做些更符合自身习惯的修改,这一点,哪怕是幽冥间的死士也不例外,
然而手上这根长针就只是最寻常的针而已,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样式,根本无法判断出自哪门哪派,
不论是谁发动偷袭,动手的人无疑是希望自己的身份来历不为外人所知。
邵衡和路遥对视一眼,反手将长针收好,“我去探探情况,您注意安全。”
路遥自知自己的长处只有一手医术,武力方面一向只求自保,现在出去只会添乱,因此并不强求,只是对邵衡颇为不放心:“你的伤、”
“不碍事,”自家人知自家事,邵衡答道,“我、会小心。”
路遥端详了一眼,见青年虽神情整肃,但面上并无退缩害怕之色,眉宇间净是分毫未变的平静,便知她的这份担心其实有些多余,
面前之人并非易碎的琉璃瓷器,而是一把久经锻磨、锋锐无匹的利刃,
“好吧,小心行事,”路遥转向阿轩,“你也是,我等你们回来。”
几人的交谈不过眨眼之间,在飞针破窗而入的下一瞬,他们已经商讨完毕,阿轩和邵衡悄无声息离开马车,借路边树木阴影的遮掩一路潜行,邵衡在前阿轩在后,沿着暗器射来的方向摸了过去。
目标就在前面,邵衡停在不会被察觉的距离,下意识地抬手打出暗语,却没有等到同僚的回应,他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幽冥间的任务,跟在他身后的也不是幽冥间的死士,
他转而尽量压低了声音,简短地说道,“在前面。”
在发现前面的前幽冥间死士停下来的时候,阿轩反应迅速地同步停下了脚步,仗着某个人看不到,光明正大地打量。
实力还不错,他想,刚刚跟在后面,都没太看清楚这死士是怎么做的,只是收敛气息的话他也会,但没办法像这死士一样存在感低到可怕,明明就在眼前,他的感知却告诉他,这人不存在,
阿轩翻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写着一串叉号的打分榜单,心不甘情不愿地涂掉“武功”后的叉号,改成代表存疑的圈,
随后抿着唇静悄悄地从邵衡的背后探出头,抬眼望过去。
在前面不到二里的地方停着一辆马车,四周被帷帐遮挡着看不清车里的状况,拉车的是一匹白色的马,纯白如雪,四肢细长,肌肉匀称结实,鬃毛柔顺的垂落下来,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
阿轩瞬间做出判断,这是一匹纯血宝马,价值千金,能用这样的马拉车,看来马车的主人必不是等闲之辈。
而现在,宝马的脚边躺了一圈人,做普通农家打扮,手边躺的武器多为砍刀锄头,这些袭击马车的人应该是群山贼,不太可能是射出长针暗器的人。
那剩下的唯一可能,阿轩望向马车前神情戒备的侍卫,看了一会儿,皱起了眉。
那个人样貌平平,头戴一顶草帽,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深棕色劲装,腰上悬着把空剑鞘,挡在马车防御最为薄弱的车窗前,呈现保护的姿态,
乍一看确实是个尽职尽责的侍卫,
但阿轩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无论是倒在地上看不出明显外伤的山贼,还是以一敌多却从容的好像碾死几只蚂蚁……
“是同类。”细微但清晰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阿轩用眼睛丢给说话之人一个疑惑的问号。
邵衡稳稳地藏在不被注意的阴影中,头也不回,仿佛那三个字不是出自他的口,他嘴唇微动,
“那个侍卫,出身死士或者影卫,他很谨慎,看不出来历。”
不论经历过何种训练和培养,死士身上那种视人命于无物、除了命令什么都不在乎的轻飘飘的虚无和杀了太多人以至于连呼吸都带着血腥气的沉重,
这种独特的气息,即使是出营许久的死士都没有办法彻底掩盖,
在有着同样经历的邵衡眼中,这些人就像是白纸上唯一污浊的黑点,再明显不过,
袭击他们的长针十有八九就是这个隐藏身份的死士射出来的。
想明白之后,有个疑问紧接着被摆在了两人面前,
接下来该怎么办?
阿轩咬着嘴唇的软肉,纠结万分。
其实马车周围还剩几个拿着锐器的山贼,但以他的观察,这群乌合之众很明显对侍卫造不成威胁,
能用死士当侍卫,马车里还没露面的人明显不简单,他现在不是一个人,若想避免麻烦,如非必要还是离这种人远一点比较好,
但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条山路,两侧都是杂草矮木丛生的山壁,只在中间留出一条刚好能让马车通过的窄道,前面的马车和山贼把路堵的严严实实。
时机不等人,阿轩眼珠转过一圈,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他从藏身的地方蹿出来,高居短剑扑向山贼,同时不忘正气凛然地高喝一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区区山贼竟敢在此劫道!大侠莫急,我这就来祝你一臂之力!”
反正已经注定躲不开要和马车的主人打交道,那何不先卖个好,借此拉近关系?
趁场上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阿轩一脚踹在山贼的腿弯,把三尺壮汉踹得在地上滚了三滚,然后跑到侍卫身边,摆出要和对方并肩作战的姿态,义愤填膺,“有我在,不会让你们这群小贼得逞的!”
少年的话过于掷地有声,以至于七零八落躺了一地被揍得爬不起来的山贼不约而同呼吸一滞,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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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抱着腿满地打滚哀嚎的壮汉都安静了一瞬,抬头看着见义勇为的少年,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震惊,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鬼是怎么回事,看清楚被揍得生活不能自理的人是谁再跳出来行侠仗义好吗!
这时,又有一个黑衣的青年现身,缓步走入战场,看似不经意地堵死了山贼唯一逃跑的路径。
躺尸的山贼们:“……”
遭了,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踢到硬茬子了!
场上接连的变化终于引来马车内未曾露面之人的注意,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撩起窗帘,露出其后端庄侧坐的姑娘,
“玄武,怎么回事?”
被称作玄武的侍卫向车窗的方向躬身垂首,两三句话把事情来龙去脉精准概述,随后沉声请罪,“惊扰到姑娘,是玄武的错,请您责罚。”
姑娘明显已经习惯了侍卫说话的风格,朝玄武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在阿轩和邵衡身上转过一圈,随后放下窗帘,提着裙摆走下马车,
玄武急忙去扶,
阿轩和邵衡不动声色观察现身的姑娘,
背对二人的玄武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们绝非善意的打量,侧迈出一步,用身体挡下他们带刺的目光。
阿轩和邵衡此番现身并非是为了与这位姑娘和玄武侍卫交恶,在察觉到对方隐晦的抗拒和警告之后顺势收回目光。
“玄武,无妨。”反倒是被打量的姑娘拍了拍玄武的肩膀,主动从侍卫的身后走了出来。
“你们就是这儿的山贼吧,”她站在小贼们的包围圈里,双手交叠收于小腹前,笑容温婉,面无惧色,从容得仿佛是在自家后花园漫步,
“想必你们已经吃过教训。现在,我给你们一个选择,放下武器就此离开,或者,”
她朝侍卫偏了偏头,“玄武。”
玄武会意,踏前一步,面无表情地放出一丝杀气。
只是劫道仗着人多赚点小钱却还没胆子伤人的山贼们何时见识过杀气,一个个胆战心惊颤颤巍巍,满头大汗却不敢呻吟半声,用看恶魔的眼神看着面带笑容的姑娘,再不敢有任何冒犯的心思,
抱着腿翻滚的壮汉更是直接,他本来就在被阿轩踹中膝盖的时候丢掉了锄头,在姑娘的威胁刚出口的时候就就地一滚,一瘸一拐地冲进山林不见踪影。
见那个可怕的侍卫果然没有追究,剩下还能动的山贼有一个算一个,纷纷丢下伤人的凶器作鸟兽散,一个赛一个逃得快,
至于地上没法动弹的同伴,
不熟,真的不熟。
阿轩目送山贼溜得背影都看不到一个,面色微妙,“姑娘这般心善,只怕这群山贼贼性不改,要辜负姑娘的好意了。”
“他们有伤人之意,我自然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他们。之后自然会有人跟着他们找到山贼的老巢,将这群祸害一网打尽,”那姑娘诧异地看了阿轩一眼,温言细语地解释,“如今无关之人已经退场,该是说正事的时候,”
她莞尔一笑,“不知二位为何而来,可否告知两位的姓名?”
“询问别人姓名之前,不该先说说自己是谁吗?”
邵衡身后,路遥缓缓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