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
2. 第 2 章
本已零落的衣袍彻底散开,浮荡在清浅的潭水里。叶灼肩背抵着浅滩上粗糙坚硬的卵石,但疼痛的触觉仿佛已经被推到很遥远的地方。
混乱。
唯有波涛拍岸的声音维系着一线飘摇不定的清明。直到月沉东山,毒性渐散,方知今夕何夕。
叶灼下意识里第一个念头是,剑在哪里?
神念既动,灵剑受召而来,从远处飞至他手中。
手指触及剑身,叶灼方觉一丝安稳。然而下一刻手中灵剑便被人夺走,离渊的手握回他手腕压在身侧,在他耳畔冷声道:“把它放下。”
叶灼不满抬眼。
凭什么?
熹微的晨光里,他的目光正撞进一双暗金色的眼瞳。
竟是一双竖瞳。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叶灼刹那警戒。
“把剑还给我。”他说,“不拿剑怎么比过?”
“比过?”那人抬起他的下颌,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蓦地,叶灼心中升起被兽类注视的直觉。
“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有力气比过?我说过了,等你好了,我会再来。”离渊靠近他耳畔,“别急,我为你而来。该算的账都会一一算过,绝无遗漏。”
叶灼手指在身侧摸索剑身,离渊反按他,拉扯间叶灼感知到熟悉气息,反手要握剑柄——
他的意识忽然空白了一瞬。
一声冷笑在耳畔响起。离渊看着他:“想要你的剑,抓我手腕做什么?”
断续的记忆忽然连成一线,看着那双暗金的竖瞳,这人说过的几句话闪电般在叶灼脑海回掠。
“……你的剑?”
“这是我的信香。”
“叶灼,你真不记不起我是谁?”
“十年前……”
“我为你而来,该算的账都会一一算过,绝无遗漏。”
目光缓缓僵了下来。
一股寒意霎时自身体深处升起,叶灼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不仅是因为这双似曾相识的眼。
还因为握住离渊手腕的那一刻他惊觉,身上这人的灵力、气息……竟和自己的灵剑一模一样。
而他的剑,是由龙鳞所炼。
十年前。
十年前——
他在东海之畔,生生拔下了一条龙的心口逆鳞,作为本命剑的主材。
龙生来有一逆鳞,他人不得触。触之,便是生死仇恨。
面对此情此景,叶灼闭上眼,偏过头去。
周围信香还未散去,此刻,竟似又浓烈了几分。
叶灼的神念再度灼热昏沉起来。
发丝相缠,似乎感受到他的变化,那条龙低下头,略带嘲弄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想起来了?”
“……尚未。”
月沉日升,转眼间天色已晚,夕阳在苍山雪脊上映出熠熠金辉。
微雪宫独坐苍山,各峰之间相隔甚远,东南方乃是一座危崖,崖顶有巨石,上刻“天意怜幽草”五字。
崖上有古拙竹舍数间,是宫主微生弦素日清修之地。
幽草崖上少有人走动,唯有两个小道童在檐下悄声私语。
“数数日子,再过半年,道长这死关就能出来了罢。”
“兴许吧,真是无聊死了。”
“近日有上清山的客人来呢。主峰一直没动静,会不会有事?”
“左右叶二宫主在。那可是‘天下第一剑’呢。”
“咦……道长好像……动弹了?”
屋内,静室之中。
一名眉目温雅秀逸的年轻道人于太极阵中静坐。他身着雪白一色的道袍,唯有领口、袖边露出明红内衬,身畔搁一朴素木剑,剑柄镌刻“晚晴”二字。
此时,他手指掐诀,似在推算什么。
“桃花现,红鸾出,流年引动。”但见这道人微蹙眉,轻声自语,“他身上竟透出此卦?怎会……”
话未毕,一口鲜血咳出,沾红大片衣襟。
吱呀一声,竹舍门开。看着缓缓步出的道人身影,两个小道童面面相觑,眼里全是恐惧和震惊。
“道长……这、这、你怎么敢……提前出死关啊……”
死关之“死”,正因闭关途中不可有丝毫停顿,不可心存二念,更不可提前出关。
否则,必受其害。
-
叶灼醒了。
看天色,这是第二天傍晚。
周身水气寒凉,他还在寒潭中,被置于一叶小舟之上。
身上只有外袍,是有人胡乱披上的。叶灼起身,外袍随动作滑下,露出一身青紫淤红的痕迹。
毒已散尽了。有寒潭水护住心脉,也许还被喂了颗丹药,未留下暗伤。
眼中平静无波,叶灼看向身畔。
逆鳞剑好端端放在那里,船板上剑气凛然,有人在那里刻了一行字。
“十日后,潭畔比过。死生勿论。
离渊留。”
叶灼将逆鳞剑握在手中。
身体沉重,手腕无力。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叶灼神情冰冷,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一念动,小舟霎时四分五裂。
寒潭水刹那将他淹没,水波清冷入骨,令人神思清明。
放任自己在水中往下坠去,叶灼看着上方愈发遥远的天光,手指轻抚剑身。
逆鳞剑上有一些狭而深的纹路,纹路在剑身蔓延,如同血管经络。
看似是对敌时放血之用,实则非也。
离渊。
那条墨龙……
微生弦走到寒潭边时,恰见叶灼半身在潭中,背对着他正在披衣,无物遮挡的半边肩背上淤红一片,隐见指痕。微生弦蹙眉。
想再看个究竟,那人却已把外袍拉上。
一声水响,叶灼步出寒潭,声音淡淡,显然不悦:“来我这里,还要隐匿踪迹?”
“怕你出事,我只得闯进来。”微生弦现出身形,赧然道,“不料这里的结界好厉害,不得已用了五行遁法。”
结界?
想来是那条龙设下的。
“我没事。但你为何提前出关?”
“仙道上多有事端,想起整座微雪宫只有你在,实在放心不下,出关一看,果然有事发生。阿灼,昨日是怎么回事?”
叶灼:“道宗那人怎么样了?”
“还能怎样?我刚去看了,一道强横剑气刺破了心脉,本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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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力道,不至于死,不幸那人自己走火入魔,现已气血逆流,爆体而亡了。”
“尸首送回上清山。”叶灼冷笑,“他们的好首徒在别人的地界因情欲执念入魔,传出去,丢脸的总不会是我。”
微生弦:“微雪宫与上清山素无瓜葛,他来访做什么?”
叶灼挥袖:“你自己看。”
一道水镜浮起。其中显出的是微雪宫大殿内曾发生过的场景。这是一件奇门灵器,可以记录殿中之事。无事存证,有事销毁。
镜中,楼客微笑着自报家门:“在下楼客,上清山道宗执事弟子。因探访地脉路过微雪宫,特来拜访。”
上清山是仙道执牛耳的大派。号令一出,四海门派附和呼应。
仙道各派互有联系,守望相助,微雪宫偏远,一向与他们甚少来往,但也算和平相处。
叶灼看着来客,简短道:“需要帮忙?”
楼客有礼道:“因要制作一份‘四海堪舆图’,师门命某前来勘探,只是苍山路险,实在难行,望二宫主能将苍山地形图予某一观,助某入山勘探,不胜感激。”
叶灼眯了眯眼睛,手指按住剑柄。
“上清山要勘探苍山地脉,事先问过微雪宫没有?”
“这……一路上各门各派都给了。”楼客似被那淡薄冰冷的目光所摄,顿了一下,“某也只是奉师命前来,此乃是仙道大事……”
叶灼径直打断了他:“除了你还有没有其它人来?”
“仅有两个随侍,几位仆役。”
叶灼抬眼扫了一下身畔剑侍。剑侍恭敬答道:“微雪宫以礼相待,已安排他们下榻休息了。”
叶灼倚在寒玉榻上,手指微弹剑身,气势凌厉骇人。
“滚。”他道,“明天前,离开苍山。”
幻影结束。
“你这脾气还真是没变过。”微生弦笑着摇头,“不过若是我在,也要把他赶出去。一派地脉关乎灵脉气运、护山大阵,岂可任由外人窥探?”
“第二天他来辞行时,心魔骤起,向我下毒,就这样了。”叶灼淡淡道,“搜他东西,应有证据。”
“好了,你无事就好。”微生弦道。他目光认真,关心地看着叶灼:“毒无碍吧?楼客身上那一剑看着不像你的手笔,这又是怎么回事?是有他人在场?”
叶灼径直提剑越过了微生弦。“我去闭关几天。”他说,“上清山若是找麻烦,让他们直接见我,与微雪宫无关。”
微生弦:“这事还用不着你操心,是我们要找上清山兴师问罪才对。”
“还有地脉的事,你多小心。”叶灼说罢,身形起落,已消失在山中。
望着他的方向,微生弦轻叹一口气。
他的小道童走得慢,这时才跟了过来,甫一来就听见主人的叹气声。
“道长,你叹什么气?二宫主还好吧。”
微生弦忽怅然道:“我与阿灼,相识已十五年了。”
“啊?”小道童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没什么。我这关,许是不该闭吧。”微生弦轻声说罢,重回到一贯温和从容的神态,朝山下走去,“别看啦,走,出去找事。”
“……哦。”
3. 第 3 章
上清山,道宗大殿。
今日掌门二长老不知为何脸色不佳,遣人去武宗的山头匆匆请了他们镇宗长老楼魁、江嫣两夫妇来后,便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大殿了。
“二长老休得胡言!我儿秉性高洁,道心坚定,绝无可能做这等事!”殿中,楼魁一脸怒容。
二长老面色冷峻:“那我宗门宝库中的龙信香引并其它数味药材,还能是外人盗去的不成?”
楼魁:“必定是你道宗管教不严,师兄弟之间明争暗斗,有人欲陷害我儿!再说了,那叶二宫主是个男人,我儿怎会对他有那般心思?”
“好、好、好,”二长老不怒反笑,“你道那叶灼是什么人?那是当今的天下第一剑!他十三岁就上了那有去无回的绝境灵山,十八岁在盂兰法会连挑了天下第一第二第三剑,就在去年还一人一剑杀平了烟霞小界——你也说了,他还是个男人,试问师兄弟之间纵有争斗,谁会把主意打到煞星身上,去泼这等荒唐脏水?”
“正因那叶灼是个不讲道理的煞星,才会有人借此嫁祸客儿,借刀杀人!”江嫣哭道,“客儿现今在哪?叶灼把他怎么着了?二长老查过师门玉牌了吗?”
“师门玉牌已碎——把尸身抬上来!”二长老道,“好好看看这孽徒是不是自己心魔横生,爆体而亡!”
殿中顿时响起一道凄切尖叫。楼魁亦是双目血红,握紧了随身武器。
二长老沉声道:“现下人证物证俱在,他们微雪宫的宫主正在前殿等着,要我们两宗给个说法。楼魁,你说该怎么办?”
“我儿已死,还能怎么说法?”楼魁道,“什么微雪宫,什么宫主二宫主,不过近几年才冒出来的小门小派罢了!我今日就杀上苍山去,为我儿报仇!”
二长老冷笑:“天下第一剑既是他们二宫主,你也不想想宫主又能差到哪去。”
“前殿候着的那个就是他们宫主吧?我看了一眼,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修为不过中等,仅和我大弟子在两可之间罢了!”
“哦?那你且去闭个死关,再中途强行破关出来。若那时楼长老你三魂七魄还能剩下一魂两魄,我就让你杀上苍山去。”二长老阴阳怪气道,“现在那微生弦可不仅是为叶灼要说法,还全须全尾地站在那里,要我们赔他强出死关的伤损呢。”
“岂有此理!害死了我儿,还要敲上清山的竹杠,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楼魁怒极,“再说一遍,我儿绝不可能做出那样下作之事!一个宫主不够,让那叶灼也来,我们和他当面对质!”
“好热闹啊。”一道徐缓温润的声音突兀响起。
殿中人面面相觑,然后一同转向了突然出现在殿门口的人。
道宗的大殿,竟就这样被人无声无息踏入,守卫弟子干什么去了?
微生弦环顾大殿,微笑道:“这就是贵宗的交代么?”
楼魁出身武宗,修刚猛炼体之法,本就生性暴躁,此刻更是炮仗一般叫起来:“此事不清不楚,我们不能交代!我儿品行端正,心志淡泊,怎会对个男人下手?微生宫主不觉得这很可笑?”
“哦?可我们二宫主仪容出众,美玉无瑕,这也是仙道皆知的事情了。你宗弟子偶然意动,想来也是有的。”微生弦淡然道。
诸人一时语塞。
好死不死,那叶灼的确有张夺人眼目的好面孔。此人当年横空出世,一无深厚资历名望,二无煊赫师门宗派,纵使挑遍成名剑客,“天下第一剑”的名号仍有些宿老不认,可那“天下第一美人”的戏称却一向无人反驳。
“此事古怪,不可臆断。”江嫣道,“他一介小小弟子,焉敢对成名前辈下毒?个中缘由要再查探。”
“成名不假,‘前辈’却不敢当。我们二宫主算来可是比令公子年纪小些。”微生弦说着,不紧不慢从袖中抖出一卦,“说来也怪,令公子来访那日,还起了一卦,问叶二宫主的命格姻缘呢。”
“也巧了,卦象不错,红鸾有动。想来他就急匆匆要去当那红鸾星了。”
“……”
这卦着实简单明了,字迹亦能辨认出自家儿子的手笔,楼家父母看着那卦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十分变幻莫测。
二长老咳了一下,开口道:“微生宫主,此事暂且不提,你先前说自己在闭死关,应是不晓世事,为何却又中途破关而出,还正好撞上此事呢?”
“二长老这话,听着像是要说我微雪宫下套害人了。”微生弦唇畔温文尔雅的笑容逐渐消失。
另一卦拿出来,年轻道人面无表情:“怎么,只许他算,不许我算?”
“……”
一声轻叹自上座发出,是一直没发过话的道宗大长老。
“好了,诸位莫要争执,平白伤了和气。”
“叶二宫主现下无恙吧?也是许久未见了。”
“嗯嗯,”微生弦说,“我们二宫主的修为诸位也知道,区区毒药并不能奈他何——只是他脾气不好,我唯恐又起争端,因此才没让他来。待到事情了结,一定来贵宗拜会。”
大长老长叹一声,起身朝微生弦一拱手:“此事,是我上清山欠微雪宫一个交代。”
-
叶灼出关,是在十日后。
这天微雪宫还有件事发生——外出采药的四宫主风姜带着两个药仆回山了。偌大的苍山群峰,寥寥无几的活人终于又多了几个。
“听说有不长眼的人给你下毒。世上能让你中的毒不多吧?”风姜一边把采来的药材收拾归整,一边笑吟吟问叶灼。
叶灼在他案前坐着。风姜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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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医道和毒术两样说不清哪个造诣更高。唯一能确定的是经他手炼制的几味丹药,仙道上俱是万金难求。
叶灼问得直截了当:“龙信香引是何物?”
风姜闻言目瞪口呆。
连药材也不收拾了,他走到叶灼近前:“不会吧?……你是中了这东西的毒?贱人真得手了?死了没?”
叶灼:“没有。死了。”
“那是微生帮你把毒解啦?今天见他,修为可掉了好大一截。”
“不是。”
“总不能是你在寒潭里硬是自己把毒驱散了吧?”
“……先说这东西是什么。”
“龙信香引,世间罕有,故而几乎不会见诸记载。好在我看过一秘传古籍,才对这东西了解不少。”风姜说,“雄龙求偶之时,身上自然散发信香,有极强的催情之效。你听说过吧?”
不必“听说”,这一点叶灼已亲身体会过。
叶灼:“嗯。”
“从活着或刚死不久的雄龙体内,可剖得生发此信香的脏器——就是那‘龙信香引’了,香引有拳头大小,其色灰白,质若凝脂,可以炼入丹药中。”
“炼成后,效用是寻常信香数倍,绝难阻挡,就连龙族自己也避之不及,渡劫修士都无法抵御。你招架不住是自然,不是修为未到。”
“更何况……”风姜有些支支吾吾,“你的本命剑是龙鳞所化,那你对龙族信香的感应…应当比寻常人还要剧烈——嗯…总之……唉,下毒的人都未必能想到此关窍,但用在你身上,那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味材料。”
听起来的确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更何况前夜不止是香引之毒,还有那条龙自己的信香。叶灼无话可说。
叶灼:“多谢解惑。”
“哎。”风姜眉眼弯弯,笑道,“大美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给我点封口费?”
叶灼:“又不是贞夫烈妇,也不修纯阳功法,你说出去又能怎样。”
“唉,你们剑修真不好玩。”风姜拉过他的手来探脉。
叶灼话锋忽转:“你这儿有没有和龙信香引差不多的东西?”
“想做什么?嗯……人界龙界不通,隔着界域屏障,真龙的香引罕有现世,江河小蛟的香引我这里倒是有点,只是效用不大,聊胜于无罢了。”
叶灼:“我要一块。还要拿你一份最烈的毒药。顺便,再给我讲讲龙族习性。”
风姜眨眨眼:“你要做什么?”
叶灼袖中抛出一物,风姜接了,仔细打量。
“嚯,冰莲灵魄?你怎么还有这种好东西?”
“买你的药。”叶灼走去内室,“带我去看。”
“懂了,在下必定守口如瓶。”
叶灼:“……”
4. 第 4 章
今夜有客。
天近薄暮,叶灼在暮苍峰的琼树下斟了一杯酒。
温润嗓音从路尽头传来:“阿灼好兴致。分我一杯。”
叶灼未答。微生弦是他多年好友。少时相遇,此后一直同路修炼。微生弦生性平易近人,交游广阔,后来于苍山开宗立派,取名微雪宫,邀他前往,他便来了。迄今,已过十年。
来人走近。
叶灼并指为掌,在石桌上一拍。
剑气如龙,刹那平地拔起,裹挟万千花叶朝微生弦轰然袭去!
锋芒毕露,肃杀寒凉。
木剑‘晚晴’出鞘,微生弦雪白身影迎上万千剑气,步法玄妙,剑法圆融,宛若天成。
可惜不成。
终于走到叶灼面前时,他脖颈上已有一道见血伤口。
在叶灼面前坐下,微生弦收剑,道一声:“见笑。”
月下,叶灼的眼睛静静看着他,乌沉沉的。过好一会儿,才终于听得这人说话。
“你提前半年出关,”叶灼说,“要再修十年来还。”
“兴许是本道长与那份修为无缘罢,”微生弦为自己斟了酒,不甚在意的模样,“既是缘分未到,不妨就再修十年。”
叶灼不言。
“阿灼,今日来是要交代给你,那楼客的尸体已送回了上清山道宗。证据齐全,尸身上心魔浊气也还未散去,道宗说不出什么,送礼赔罪了一番,所谓勘探苍山地脉之事也不再提了。”
“只是,道宗虽无话可说,那楼客在武宗做镇宗长老的父母却不信他们的儿子是这种人,很是闹腾了一番,现下被道宗按着,总算没有来微雪宫找事。”
叶灼嗤笑:“随他们去。”
微生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所谓‘四海堪舆图’的事在仙道传开了,大多门派都唯命是从,任由上清山勘查,也有几个门派不愿的,正与上清山叫板,鸡犬不宁。”
叶灼手指轻叩剑身:“他们绘制四海堪舆图,是为了——灵脉?”
微生弦露出个心照不宣的微笑:“无非是他们名门大派的灵脉不够用了,想以堪舆图纵观天下山川,推算新灵脉所在罢了。山雨欲来啊,出去采药的阿姜听到风声是已经回来了,危月君那边我也送了信去。地底下睡觉那位,打算占个黄道吉日摇醒。夏大师已消失了五个月,不过无妨,该回时他自会回来。到时我们六人俱在,自不惧仙道风波。”
叶灼微颔首。
微雪宫说是一个门派,其实只有六位宫主。其余数人都是他们的道童、剑侍、药仆之类,偌大地界,连一个会喘气的徒弟都未收进。
这样也不错,清净。
“我有要事,明日下山,一月便回。”叶灼说,“既是山雨欲来,你回去修炼吧。”
便是要逐客的意思了。
“阿灼。”微生弦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叶灼看向他。
微生弦认真地注视着他:“阿灼,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事,什么人,一定要告诉我。”
“好。”
“此次下山,也务必万事小心。”
“嗯。”
“阿灼。”
“?”
“我与你若是不做好友,”微生弦眼中带笑,说,“做道侣,你觉得如何?”
叶灼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不如何。”叶灼说,“我修无情道,你不知道?”
“知道啊,没关系。”微生弦说,“你只要回答我,好,或不好。”
“不好。”叶灼答得很干脆。
一阵风起,琼花瓣纷扬落下,却没有一片落在叶灼身上。他就那样坐在原地,手指握着瓷白的酒杯,酒杯里映出的倒影比月光更薄冷。
微生弦:“那我回去了。”
转身后,身后却又传来那人清冰琅玉般的嗓音:“你有心魔执念?”
“若有,你又待如何?”
叶灼冷冷打量着他,神色阴晴不定。
“你若想效仿道宗那个……”叶灼一时没想起那位首徒的尊姓大名,继续道:“今后就不必再来了。”
“才过几天,你不会连那东西的名字都忘了吧?”微生弦连连摇头,叹息,“看,没心没肺的,睡你有什么意思。”
叶灼不发一言,只是静静打量着他。
对视间,微生弦忽地笑了,神色轻松许多:“好啦,你且放心。本道长只是偶逢情劫,又不是色欲熏心。既没有心魔,亦不是执念。”
“得之失之都是命中如此。既是劫数,我自渡就是。”
话音落下,天地间一阵极玄妙的气机涌起,环绕在白衣道人身畔,澄净如秋水。
损耗大半的修为,竟在刹那间复苏如初。
微生弦得意扬眉:“好了,这不就渡过了?可见像本道长这样的天纵之才,不在苦修,而在顿悟。”
叶灼朝他一举杯。
微生弦微笑,而后饮下杯中酒。
这酒极烈,可称百年不遇。兼有那人对饮,更是千载难逢。
可惜了,没能尝出是甜是苦。
微生弦走后,叶灼一个人喝酒。
夏大师窖里挑出来最烈的酒,他喝水一样,面不改色饮下三杯。到第四杯时,高处传来一声冷笑。早有预料似的,叶灼仅用余光往那里淡淡看了一眼。
有人自暮苍斋最高的檐角飘然下落,一个黑袍华美的挺拔身影向他走来。
不远处,寒潭水似有感应,随着来人的脚步一波一波掀浪拍岸,如碧海潮生。
龙生而驭风雷水电。
在十步之外站定,离渊抱臂看着叶灼。
“真想不通,”他说,“一个又一个,怎么会喜欢你这样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之人。”
叶灼:“兴许是鬼迷心窍吧。”
离渊深以为然:“看来你还算明白自己的为人。”
叶灼笑了笑:“不然怎会拔你鳞片。”
离渊神情陡然冷下来:“既然已经想起来,那我与你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把长剑自虚空化现,被他握在手中。
叶灼看去。以他的见识,不难看出这亦是一把旷世神剑。剑身暗白如骨,通体凛冽,其上以古体篆刻“勿相思”三字,大约就是剑名。
“龙骨?”
“眼力不错。”离渊手拂剑身,丝丝缕缕寒气自剑上缭绕而起,“此剑是前辈遗骨所化,剑名也是他生前所起。”
说到这里,离渊看向搁在桌面上的逆鳞剑。那日他就仔细看过了,这柄自己鳞片炼成的剑身上,本该镌刻名字的地方是一片空白。
“你叫它什么?”
剑就是剑,叶灼从没在心里喊过什么名字。
“不叫什么。”
离渊怒道:“连名字都不取,你要它做什么?”
“也对,”叶灼说,“它叫‘无心’。”
“你真敷衍。”离渊耐心尽失:“废话少说,起来比过!”
叶灼一句“不全是敷衍”咽了回去。他握住剑柄,缓慢说:“……不成。”
这人语调有异,离渊提剑戒备,朝那里走了几步。
——却见满天月色下,那人的眼睛竟是波光潋滟,看过来的目光似聚还散,眼尾一缕郁丽的红色,已然醉得不轻了。
愈近愈能闻到烈酒之味,离渊脸色极差,把酒壶拧开稍嗅了一下,就将它重重撂回案上。
“叶灼,你真是……真是混账!”
醉成这样,怎么比剑?
“不想比过?那我现在就杀了你!”
剑光骤起,直刺叶灼面门!
叶灼不躲也不避,灵力疾转,两指夹住剑刃,飞身跃起,另一只手反手拔剑,直斩“勿相思”剑身!
两人当即缠斗。
但听半空中一阵暴风疾雨般的金石相击之声,锵然不绝。
离渊蹙眉。
原因无他,他怎么又闻到信香气息?
叶灼身上的信香勾起他自己的,不知不觉间,竟已缠作一处,不分彼此。
气血随打斗时灵力运行愈发灼热,愈演愈烈。
……这个混账!
一个心照不宣的格挡后,两人撤招。
离渊:“你怎么回事!”
刚刚停手,叶灼有些气喘,或许还混着醉意。
“并非……有意失约。是我的毒尚未清除。无法与你全力比斗。”他说
离渊收剑,脸色不善。
余毒未清,他打叶灼,不算堂堂正正。此次比剑,又是无功而返。
如何解毒?自然是如那日在寒潭里一般。
真是岂有此理!
“你把我当什么?解毒的工具?”
“没闻错的话,现在的信香是你身上发出来的。”
“那是因为——”
离渊语塞,他确实已被叶灼身上的余毒影响。
“因为,年幼的龙初次被诱发信香后一两年内,都无法自如施放信香,受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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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极容易再度释出?”
离渊面色阴晴不定:“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叶灼回到石桌旁,晃了晃白玉酒壶:“龙族难得来人间。来喝一杯?”
并不想和醉鬼说话,离渊给自己倒了一杯,饮下。
此酒极为辛辣。
离渊的语气也极为不善。
“叶灼,十日前你中毒已深,即将经脉大损。今夜,你仍有余毒未清,又是酒醉之时,我若出剑,本可以直取你性命,你认是不认?”
叶灼:“你自己非要堂堂正正比过,与我何干?”
一时间离渊竟然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只觉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剖开看看这人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离渊:“那你余毒未清,也和我无干?”
“有关,”叶灼说,“余毒未清,需要你来解毒。”
“——那解完毒呢?”
“自然是和你比过。”
离渊:“你最好记住这句话。”
叶灼似乎是点了点头,又似乎没有,口中喘息微微急促,再一看,已是又不清醒了。离渊冷眼看他,只见这人拿起酒壶往继续杯中倒酒,却未拿稳,酒液洒了一半到桌上。离渊伸手接住那即将跌下的杯子,这一下,手指碰到了叶灼的指节。
叶灼当即蹙起眉,信香缭绕,他眼尾又是红了。
离渊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觉得满腔心火无处可去,变成事已至此的荒谬。
“龙鳞炼成本命剑,你此生就最怕闻见龙族信香。”离渊捞起他一缕潮湿的长发,看着乌墨般的发缕在自己手指间缠绕,哑声道:“叶灼,你说这叫什么?”
叶灼无话可说。
“报应。”最后,他轻声答。
窗外一轮半缺的月。
毒不深,似乎是强弩之末。
因此,比十日前的那夜要清醒得多。
能清晰闻见信香缠绕在彼此之间,缠绵悱恻。
叶灼的手指求助般抓住了雪白的羽被,他手腕上缠着一串鲜红欲滴的佛珠。那颜色,如他手背和指尖此时此刻泛起的红。
离渊看着它们,伸手抓住叶灼的手腕覆住那串佛珠,他觉得它很扎眼,像沾染了尘世的火毒。
月色如雪,霜雪样的清光里,叶灼容颜如此鲜明灼目,像佛经里说的红莲业火,华美浓烈,焚尽尘世因缘果报。
他双眼半阖着,带点醉意看向离渊的方向,瞳仁里有一道朦胧的倒影,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在看,那眼中只是一片空相。
——就是这样一个人,拔了你的逆鳞,却又嗅了你的信香。
离渊曾经幻想过很多次将剑刺进叶灼心脏时的场景,但都不是现在这样。
月光下,他看见那人长眉似蹙,起伏不定的喘息里,涣散的双眼中,有雾一样的水光。
似乎并不是报仇之时该有的场景。
离渊觉得自己变得很陌生。一遍一遍地,他想要去覆盖那一点毒中所带的不属于自己的信香,即使是那人看起来已经受不住的时候。
因为毒?因为他是自己的仇人?还是因为这张见了就不会忘记的面孔?
最后,只能归结为龙族的本性。
天将亮的时候,叶灼才堪堪闭上眼。
但呼吸起伏告诉离渊,他没有睡。
抓着他手腕,离渊反复确认,这人经脉里的确是一点毒性都没有了,不会再犯。
“毒没了。”他对叶灼道:“记得下次和我比过。”
叶灼:“嗯。”
长发如流水般散在寒玉榻上,这人闭着眼,一动不动,像一尊巧夺天工的玉像。
离渊觉得自己有很复杂的话想说,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他说:“下次再出状况,我就直接把你杀了报仇。”
叶灼:“嗯。”
听他声音,真像是立刻就要昏昏睡去的样子了。
曦光朦胧欲坠,照见叶灼肩膀上一片未褪的红痕,静静藏在半掩的衣袍之下,露出的手腕上还有佛珠的印痕。
离渊忽然觉得他这模样有些可怜,像是水中浮波倒影,伸手一碰就散了。
于是伸手把某个人的衣袍往上拉了拉,又拿过一旁的羽被,想给他盖上。
只这一分神,叶灼蓦地在他身下睁开了眼睛。
——而后,一道寒芒闪过。
离渊心口处忽然锐痛。
他看见叶灼双目清明,毫无倦意。
那一双眼睛,如剑锋般冰凉。
5.第 5 章
离渊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人界。
——这是他第一次来人界。
东海之滨的水很浅,人界的水很温暖,连浪涛都比龙界轻缓,他在水里缓缓游着,海岸像一条线渐渐在他眼前展开。
就在岸边的礁石上,他看见一个人。
按人界的年龄,那是十五六岁的一个少年。他穿着一身好看的银色束袖的红袍,领口是雪白的衬里,随意散着乌黑的长发,那些色泽一下子就撞进他眼里。
这是离渊见过最好看的人。这人身畔还搁了一柄琉璃青花一样秀丽的长剑,剑也很好看。
这人在打坐,感悟天与海,离渊能感觉到那种玄妙的道韵,这种气息他也很喜欢。
他见过其它龙修炼的样子,但那时它们身上的气韵平平无奇,都不如这个人的让他觉得舒适。
离渊觉得自己应该去认识一下这个人,和他做朋友。但他不想打扰他打坐,于是打算等他醒来。
等朋友醒来的过程里,他想了想,又努力把自己变成人的形状。
那时候他还不能完全变成人,龙尾依然是龙尾,发间的两根龙角也藏不住。不过他对自己的人形还算满意,尤其是,年纪看起来和这个人相仿。
他在水里等这个人醒来。
等那股玄妙的道韵开始回收,他感到一阵欣喜,从那人面前的水里浮出来,想和他打个招呼。
他们离得很近,他看见那人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和他想象中一样好看,只是看着有些空荡。
再然后,他的眼前——
就只有一道直刺过来的冰凉的剑光。
再后来,拔鳞之痛,多年之后他还记得。
多年……?
现在是什么时候?
离渊忽然又看到叶灼的模样。
泛红的眼角,连绵的喘息——在自己怀中,一弯洇开的月亮。
长发缠绵着散在臂弯里,那眉眼像是迤逦的水,他俯身下去,可是就在下一刻,一切又陡然化作似曾相识的、冰凉的剑锋。
这人就那样面无表情看着他,蓦地把什么东西直刺进他的胸膛里。
这个人,这个人……!
离渊预感,这个人又要从自己身上取走什么东西了。
然后,他又要用它去做什么?
离渊觉得自己或许还在梦里,他想醒来,可意识无限向下沉去,沉入隐渊玄水般的黑暗中。
-
南疆,冶剑谷。
此处地气炎热,高山之上赤红沟壑纵横,深谷之中却又密林幽布,有冷泉汩汩而出。
沿山路缓行,幽僻处有一罕见平地,其上筑着一方小庐,名曰“冶剑庐”。
云卷云舒的天空下,庐中坐着一大一小两人。小的一脸稚气,不过十一二岁,大的容颜俊美,有一双温和沉稳的凤目,却是披了满头如雪的白发。
“师父,那些人要冶剑谷的地形图做什么?”
“咱们冶剑谷虽没有灵脉,可锻剑用的火却是谷中自燃的天火,淬剑用的水也是无源自生的冷泉。那些人兴许觉得,顺着它们查访下去,能在附近发掘出一条罕见的冰火灵脉呢。”
“啊?那他们会不会真能找到灵脉啊?”
“去梦里找还更快些。”白发人微微一笑:“他们只知冶剑谷得天独厚,冰火相辅,才能锻造出诸多神兵利器,却不知那冷泉的泉眼是我多年前远渡南海,九死一生才取来,那天火之精也是至交好友所赠,与此处的山川地脉全然无关。至于那些他人锻造不来的神兵利器,也仅仅是因为你师父我是这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铸剑师罢啦。”
“可是师父,你再不开炉锻剑,他们都快忘了你啦。”
“忘?是好事啊。那就不会天天有人登门求剑了。就不久前那个来替他师门要地形图的剑宗首徒……啧啧,那可真是个修行剑道的好苗子。他向我求剑,我还真想答应。”
“那最后不也是没答应么……”
“所以我把那块太曜陨晶赠他,用它炼剑,会适合他。”
“可那是陨晶唉,统共就这一块……”
“你懂什么。”他师父道:“一块材料要锻哪柄剑,属于哪个人,不属于哪个人,冥冥中自有定数。我辈铸剑之人,不过是为天道全此一段因缘。”
小徒弟:“可那是陨晶唉……”
“爱徒,对外物莫要太执着。”
“可那是陨晶——哎呀!师父,别打我!”
背后传来步声,有人来了。
“有客到访,为何不打招呼?”铸剑师收回手,老神在在道,“先说好,我已不锻剑了。”
一阵沉默后,庐中响起一段质若冰雪的嗓音:“是我。”
听见那声音,铸剑师短暂愣怔,而后蓦然回头。
一身红衣映入眼中。
叶灼抱逆鳞剑看着他:“我来找你铸剑。”
“冶剑谷的炉子,已熄了十年了。”铸剑师说,“十年间,多少人登门求剑,都是空手而归。”
叶灼:“是我,也不可以?”
“是你,自然可以。”铸剑师轻掸双袖,“封庐十年,澄空心魂,便是等着有朝一日,为你再锻此剑。”
“那条龙的心血,我取来了。”
“如此这剑便真可锻成了。只是真龙心血何其难得,你恐怕要有麻烦。”
“我的麻烦一向很多。”
“也是,那就拿来吧。先说好,剑虽是我铸,招来的事端可是与我无关。”
“自然。”
“时隔十年又取来了心血,看来又见过那条龙了,觉得怎么样?”
叶灼沉吟一会。
“是条好龙。”他说。
“哦?愿闻其详。”
“无事,”叶灼说,“很好骗。”
“……”
冶剑谷中的天火逢九自燃,恰逢今日廿九,正好开炉。
铸剑师端详着逆鳞剑。
“转眼竟已十年,”铸剑师说,“恐怕还没有人能看出,这是一把只锻了一半的剑吧。”
“嗯?”他闭眼体悟着剑中意蕴,又睁眼反复打量着叶灼,“这剑已经无法承载你全盛时的灵力了?有多久了?一月?半年?”
“一年,”叶灼说,“所以找你再锻此剑。”
铸剑师无言。
叶灼手中出现一枚玉瓶,瓶中,十几滴鲜血灼灼在内。
铸剑师接过来,将它们一滴滴注入逆鳞剑身那些深狭的纹路里,整个图案霎时显现,鲜血在剑中幽然发亮,整把剑顿时活了过来一般,吞吐着北海汪洋般的无边威势,那侍剑的小徒弟只看一眼就骇住了,不能近前半步。
真龙心血,何其难得。
“十年前,你取得了逆鳞,却少了一味心血。”铸剑师深深注视着逆鳞剑,“如今,神剑总算可以成就了——徒儿,开炉。”
叶灼来到庐后,面向一处飞瀑,静坐观冥。
日月轮转,转眼间,一月已过。
是日,整个冶剑谷忽焕奇光,万丈霞光里雷声轰鸣,但凡有人驻足路过,都能预感,这是有功参造化的奇宝出世了。
而叶灼仍在瀑布前,一动不动。
小徒弟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个人已经在这里整整打坐一个月了。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出声道:“你的剑好了,不看看吗?”
那双眼睛缓缓睁开了。
“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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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说,“不是已经来了么?”
小徒弟回头,见他们背后的方向,自己师父正捧匣而来。
铸剑师笑道:“他的剑好没好,难道他自己不知道?还要你来提醒。”
小徒弟扁了扁嘴。
剑匣交到叶灼手中。
匣中静静躺着一柄通体漆黑,质如冰玉的长剑,万古煞气扑面而来。
叶灼的目光久未移开。
铸剑师:“听见雷声了么?天降八十一道雷劫,此真是当世第一无双宝剑。”
叶灼说:“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你平生锻过第一的剑。”
铸剑师只是微笑。
“它是不是我平生锻过第一的剑,那要问你是不是我平生见过第一的剑客。”铸剑师说,“好了,给它取个名字吧。此前缺少一道真龙心血点化,神剑始终无心,你说暂名为‘无心’,如今画龙已点睛,可以取名了。要叫什么?”
“不知道。”叶灼说。
“那还叫‘无心’?”铸剑师说,“冶剑炉还未熄,我为你镌上剑名。”
“不叫‘无心’。”叶灼手指抚过一片空白的剑名处,沉默良久。
最后他说:“叫‘无我’吧。”
冶剑庐前,剑名“无我”刻下,神剑出世。
八十一道雷劫顷刻降下,三日不息。
天下震动。
三日后。
叶灼依然在瀑布前静坐。这一次,他是抱剑而坐。
离渊就静静看着这个人面壁悟剑的背影。他只觉得自己心里冒的火比三天三夜的天雷火都要大。
不到片刻,叶灼睁开了眼睛。
离渊冷笑:“你还能坐得住?”
“为何坐不住?”
这人居然还有脸说这种话!
“你!”离渊蓦地拔剑,“用假信香骗我,再趁我不备下毒,取我心头血锻剑,这三件,哪件不是你做的?你就不怕我现在杀了你?”
能让一条龙昏了整整一个月,他都不能想这叶灼到底给他下了多大分量的毒药!
叶灼抬眼:“怕或不怕,你不是已经来了?”
“是,我来了,”离渊几乎恼羞成怒,“你也是用剑之人,名门正派,为何要用如此……如此下作手段害人?”
叶灼转身,直视离渊:“天材地宝长在面前,你取是不取?”
离渊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会有被比成“天材地宝”的一天。
“若有天材地宝,我自是以剑直取!哪里像你——”
“龙族护身法门何其多,你被拔过逆鳞,更有防备。不这样做,我取不了。”叶灼语气平淡无奇。
“?”
他这话不说还好,想起拔鳞之事,离渊更是心头火起。
离渊不怒反笑:“我是隐渊真龙,倒也不缺心头血,若你直说这剑还没到巅峰境界,问我索要心血,我也未必就不给你。你这样不择手段,就不怕自己心境有亏?”
“我心境就是如此,没什么好亏,”叶灼沉吟一会,“我问你要,你真会给?”
“我的剑是天生神剑,你的剑却只锻了一半,这样一来,你我比剑,我胜之不武,我为什么不给?”
叶灼无言。
“阁下还真是善心大发。”最后,叶灼说。
离渊没听懂这人想说什么,明明好像是在夸自己,但他隐约觉得叶灼是在骂他。
混账,真是混账。
不说了!
“过来,我们比过!”离渊道。
叶灼:“稍等。”
还要等?
“一刻钟。”叶灼说,“雷劫刚过,还没恢复。”
离渊觉得再在这里待下去自己一定会走火入魔。
6.第 6 章
今夜晴好。
雷劫过后,夜空如洗,星月相辉。
如银的月色洒在山巅空地上,隔着一丈远,叶灼与离渊相对而立。
远山传来一声钟响。
离渊看着叶灼。
叶二宫主今日身着明红外袍,内衬雪白立领长衣,腰封以精细手法绣着刺银的苍山云水。一张见之不忘的美人面孔,远看去,好一个日月清霜般的人物。
要不是已经深谙了这人秉性,又要被这副模样蒙骗了。
对此,离渊只想冷笑一声。
叶灼手指拂过“无我”剑鞘。
本命之剑与主人心意相连,随着他的动作,剑在鞘中发出清越啸吟,久久不散。
哪个剑修不在意自己的剑?
今日神剑初成,自是应当酣战一番。
至于与自己一战的对象正是这剑的主材……这就不必多想了。
叶灼蓦然拔剑。
寒气扑面而生。
漆黑窄长的剑身映不出他的眼睛,薄冷的目光看着的是离渊的方向。
那一刻夜幕远山与秋风星月全都从他眼中消逝,天与地之间唯有离渊和离渊的剑。
风声呼啸,叶灼身形凌空,一剑斩出。
按理说,第一剑,应当试探。
然而,既是宿仇,死生勿论,还要什么试探?
分出胜负还不够,最好一剑分出生死,自然解冤释结。
只见叶灼红衣身影如秋风惊落叶,电光石火间骤然飘跃而起。
石破天惊般的一剑挟凛冽风雷,如分开混沌的一线天光般朝离渊斩去!
这一剑,有无限杀意。
而离渊目光沉着专注毫无轻敌之意,一身黑衣随剑势激荡,霎时间拔剑而起,正面与他迎上!
两道剑锋陡然相撞。
天地灵力刹那荡开。
群山震动,秋风中群鸟惊飞,却又被那绝强冲击生生震落。
两剑一为逆鳞,一为龙骨,短兵相接的那一瞬,仿佛有两条气吞霄汉的荒古真龙自云海腾出,以排山倒海之势决然冲撞向对方!
霎时天崩地陷,星河倒垂。
一剑过后,两人错身而立,剑身仍嗡鸣不绝,彼此气血亦是翻腾如沸。
天地之间仍残留有龙啸之声。
——这全力一剑,竟是势均力敌,难分高下。
剑法是,修为也是。
叶灼看向那人的方向。
离渊微笑。
叶灼的剑法果然还和当年一样,全是不要命的决绝狠辣。可惜,十年来他无数次推演复盘,对着的就是这样的剑。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下一瞬,离渊横剑朝叶灼袭来。
他背后是一弯残月,身前是暗白剑光。
剑芒浩荡如冰河浪涌,灵力浩瀚如混沌海渊。
而叶灼见状立即纵身跃起,冰凉剑锋对他直劈而下!铛一声两剑又相撞,灵力翻涌。群山再度轰然动摇。
一击之下,两人当即缠斗。转瞬间铮鸣声不绝,已过百招。
叶灼剑如霜天钩月破空而来,锋芒毕露。看似只攻不守不留退路,实则一往无前毫无破绽,所谓天纵奇才风华绝代,不外如是。
离渊剑如沧溟北海,渊渟岳峙。退时徐缓,进时凌厉,令人不由猜想他究竟练剑多少年,为何就有如此大开大阖的宗师风范。
天地间只闻声声铮响,灵力翻涌如惊涛骇浪,若有修仙人踏入其中,恐怕登时被卷入其中,经脉紊乱难以修复。
一时间胜负竟是难分。
——唯有继续。
冶剑庐中。
远远地,听见风吟。
风里是刀兵相撞的声音。
剑是百兵主。
一声钟响。
“听听吧。”铸剑师闲坐一座青铜大钟前,以指节轻叩钟身,以对小徒弟道,“绝代人物比剑,才有这样的风响。这风声,往前一千年都没有,往后,怕是也难会有人带你听啦。”
“绝代?”小徒弟说,“可他们看着,有二十么?难道比来找师父你谈剑的老剑圣老剑神还厉害吗?”
铸剑师眼中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啊,早有二十了……”
“一个剑道天才,一个龙界天骄,和这种人讲年岁辈分?啧……他们修起仙来,可是不讲道理啊。”
“那他们谁能赢?”
铸剑师微笑,摇头:“我听不出。”
说着听不出,他还是在听。
听那肃杀风吟,听那振振秋声。
指节叩钟的节律,竟似乎与那边打斗的节律相合,时缓时促,急时如惊风骤雨,缓时如冰河暗流,最终连成一片,奔涌连绵不绝。
小徒弟闭着眼听钟声与风声,只觉得心脏咚咚跳动,周身肃杀寒凉,像是鬼门关走了一遭。
许久,只听身侧一声轻叹:“剑成了。真好啊……我这一生,总算交代啦。”
钟声久未再响。
血腥气弥漫。
“师父……?”
两山之间,半空中,两道身影时而交错,时而分开,如蝴蝶翻飞,若有观者,眼花缭乱。
两道剑光如同明月北海,若其中无煞气杀意,恰是相映相辉。
地面上早已是剑气纵横,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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壑深深,整个山巅连一棵还站着的树都没了——或者说这座山已经几乎变为平地,也就只有中央两人还毫发无伤。
再打下去,恐怕连站的地方都没了。
离渊先撤了手。
片刻后,叶灼亦归剑入鞘。两人依旧相对而立。
停手原因无他,难分高下。
都说武无第二,可是修为相抵,剑法相当,再继续,也无非是谁抓谁一个破绽,以求胜机。
可他们练剑以来,从不会让自己出破绽。
今日论修为,论剑法,论造诣,竟是棋逢对手,即使再打下去,无非僵持不下相互力竭而已。
更重要的是,打斗之时,心中居然有所领悟。
“你的剑很好。”离渊坦然认了,“今日,我胜不了你。”
叶灼颔首:“我也是。”
“但我已有所领悟。”离渊说,“下次,我必胜你。”
叶灼定定看着他:“我也是。”
这一场对剑,平生所学尽出,真是酣畅淋漓。回去感悟,必有成就。
——而对方想必也是如此。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说什么,也没再看对方,二十各自神游天外,在月光下一片狼藉的乱山里回忆方才的对局。
“咚!”
远山忽然传来一声急促的撞钟声响!
还是冶剑庐的方向,可是,却不是先前那人轻敲出的声音,不一样,太重,太仓促,是撞出来的。
未及反应,又是一声。
钟响声声,声音愈发沉重,响彻群山。
叶灼依然抱剑而立,没什么反应。
离渊却是听出了什么。
来人界之前他做了万全准备,熟读许多与人界有关典籍,也记住了很多人间的规矩,这钟声在起初的仓促之后,两声短三声长,五声一顿,这是仙门的通信法,是有——丧事。
有人过世了。
会是谁?
敲击声稚嫩,声大却不势沉,一定是那个小徒弟,那么去世之人,除了铸剑师之外不做他想。
离渊不由看向叶灼手中的剑。
抛开这剑的来历,真是一把神剑。此界人族居然能够锻造出如此神兵,铸造师必是无双人物。
——为何会如此?
“你不去看看?”他问叶灼。
“不去。”
“为何?那是为你铸剑的人。”
“死是得其所,我为何要去?”叶灼转身离去。
“还有事做,就此别过。”
离渊蹙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无法理解这人。
想了想,他朝冶剑谷的方向走去。
7.第 7 章
冶剑庐前,一口青铜大钟静立。
同是青铜的地面上刻满玄奥的铭文,似乎和冶剑之道隐隐相合。
本该是玄妙静寂的场景,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浓郁血腥。
——因为铸剑师正坐于大钟前,鲜血不断从他胸口流出,血先是染红了他的白发和衣襟,而后蔓延向那些古老的铭文,最后织成一张玄秘的血网,在月光下透出幽幽的色泽。
血网中央的铸剑师容颜寂静,仿佛只是睡着一般。
小徒弟在一边大声号哭。
“呜呜呜呜师父啊——”
“你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我不会做饭啊师父……呜呜呜呜呜……”
离渊走上前来,慎重探了探铸剑师的脉息。
生机已绝,再难回转。
离渊的神情不免肃穆了起来。
“看他伤口,是自戕?”
“是……呜呜呜呜……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自己死了……不对,你是谁……”
离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
但小徒弟一眼就看见了他手中的剑。
“你的剑真好……就和我师父今天刚锻出来的那把一样好,”小徒弟一边抽噎一边说,“你就是那个和叶灼打架的人吧……呜呜……怎么你们一打架,我师父他就死了呢?呜呜呜呜……”
——这个问题离渊也想知道。
但小徒弟哭得实在是太伤心了,他俯下身,用袖子帮他抹了抹满脸的泪。
“那你师父走之前,留下的话是什么?”
“师父就只说,剑成了,他可以交代了……我不知道师父是要去死,我光顾着听你们打架的风声了……”
剑成了?
是叶灼的剑成了?
交代?
可是听闻铸剑师的死讯,叶灼毫无反应,就好像听见一个陌生人去了别的地方那样。
他甚至还说,死是得其所。
“你师父和叶灼,有很深的渊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呜呜呜呜呜……”
小徒弟哭起来收也收不住,离渊忙抱着他一下下轻轻拍他的背。
“节哀,”离渊说,“我留在这里,帮你料理你师父的丧事吧。”
龙的寿命是很长的。在龙界,生与死皆是大事。如果有一条龙死了,全族的龙,不远万界也要赶来。
但铸剑师的丧事很简单,收殓了遗体遗物,然后祭拜天地祖师而已。
铸剑师隐居深山,不问江湖事已久,前来吊唁的故旧寥寥,探听神剑消息的不速之客很多。
打发完不怀好意的来客,确认了冶剑庐的防御大阵护法大阵都还运转良好,给尚未完全辟谷,但厨艺又十分不精的小徒弟炼了几大瓶辟谷丹留下,离渊觉得自己可以离开了。
经此几天,小徒弟已经好了许多。只是,他总是还在想,师父到底是为什么死了,一定和叶灼的到来有关系。
“师父十年没有锻过剑,他一来,师父就开炉了。师父和他一定认识很久了。”
当然认识很久了,离渊冷漠地想。
十年前,叶灼拔了自己的逆鳞,想必就是铸剑师为他把逆鳞铸成了灵剑。
离渊问小徒弟:“你以后你要去哪里?”
“我?我就留在这里,哪里都不去,师父留给我的书我还没看完,他教给我的东西我还没学会呢。”
又说:“我师父是天下第一的铸剑师,我要接他的衣钵,也要做天下第一的铸剑师。”
“好。”离渊温声。
小徒弟再度眼泪汪汪了,他现在只觉得这个黑衣服的大哥哥真是个好人。
长得好看,说话也好听。
帮他师父收殓,帮他迎送吊唁的客人,帮他料理了这么久的丧事,给他留下了够吃一辈子的辟谷丹,现在还鼓励他做天下第一的铸剑师。
“离渊兄,你真好……呜呜呜……”他又抽噎起来,“可是师父不让我和剑客做朋友。”
“这又是为何?”
铸剑师和剑客,应该能做很好的朋友才对。
于是小徒弟说起他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他还小,总是看见师父对着满墙绘着剑的画卷发呆。
于是他问师父在想什么。
师父说的话很绕。
他说,师父在想师父的师父。
师父的师父怎么了?
师父的师父对为师说,徒儿啊,为师有话想对你说。
徒儿,为师发现,你很孤僻啊。
这品刀大会你不参加,那冶剑大典你也不爱去,上清山器宗的论道会十年才开一次,请柬你也不知给丢到了哪里。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徒儿。
——师父,是我不想。
徒儿啊,人在江湖,得有一位宿敌,三两好友,才算快意。宿敌么,我看你于冶炼一道是难逢敌手了,可这好友,总得有个吧。
——师父,我会有好友的。
可你不结交,怎会有好友呢?
——我将来要做天下第一的铸剑师,那我的知交好友,必定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听得此语,离渊有些神往。
“然后呢?”
“然后师父就叹了一口气。他说,徒儿啊,这都是为师少年时的事情了,那些话,为师早后悔了。”
离渊:“为何后悔?”
小徒弟露出痛苦的表情:“我问师父为什么,师父就揪着我的耳朵,要我这辈子都不要和剑客做朋友。我不同意,问他为什么,他说——”
只听小徒弟一板一眼复述:
“他说,剑在剑客手里,是会杀人的。”
“杀人的是剑客,还是剑?一把剑杀了人,铸剑的人,有没有罪?”
“他还说,金石无心,刀剑亦无罪,只是……只是人心中,风雨如晦。”
离渊觉得这句话没说错。
想那叶灼的种种行径,真是人心晦暗,晦不可测,晦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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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这是你师父的教诲,那我们就不是朋友。”他说,“但是你有什么需要的,还是可以找我帮忙。”
小徒弟觉得这样很不错。
“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小徒弟说,“既然我现在是冶剑庐的主人,那我请你去看观剑阁吧。”
“从前,师父他老人家每铸出一柄剑,就会把它画下来,再要剑主人留下一道剑气封在画中,挂在观剑阁里。来拜访我师父的剑修都很喜欢看这个。”
按人间的说法,离渊算是一个剑修。剑修喜欢剑是很正常的事。
他从头开始将那些画卷一个个看了过去,一张都没有落下。
那些画上,各式灵剑形神兼具,更有剑气流溢,锋芒各显,有的图上还写了这柄剑的平生事迹,江湖评语,离渊看得入神。
恍惚间,对剑道的感悟又深了几分。
观剑阁越往上走,所画的灵剑越是不凡,剑气也越发殊异,到最后,几乎每把剑都是呕心沥血方能锻出的奇兵。
最后,离渊登上了观剑阁的最高层。
与宽敞明亮,收录画卷繁多的其下几层不同,最高层是个小小的阁楼,一眼望去空空荡荡的,透出几分残破。
离渊走上去的时候天已黄昏,窗外一片血红的残阳。
他看见空荡荡的墙上只挂着一幅画,俨然是熟悉的逆鳞剑,新题的剑名叫“无我”。
离渊无言。
诚然,逆鳞剑的品阶是要比楼下所有剑都高些。
“无我”这个名字,也比那个敷衍了事的“无心”言之有物了一点。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愿意站在这里品鉴自身逆鳞被炼成的剑了。
遭瘟般迅速移开目光,离渊看见,被残阳照亮的那面墙上,还挂着一枚未打开的尘封画卷。
他心生好奇,过去将系绳解了。泛黄画卷徐徐打开,一股深彻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上面画着的,竟是一柄不输“无我”的神剑。
通体冰白,如同千年积雪,万古不化。
画上题着它的名字。
相奚。
除此外无一字。
望着它,只觉遍身凉意泛起,似乎肺腑都化为冰雪。离渊在画前停驻许久,感到些许寒冷不适后,才移步向别处。
空荡荡的阁楼中除了两幅画卷外似乎了无一物,离渊打算离开,却忽然在西南角落里看见一方蒙尘的剑匣。
剑匣里会有剑吗?
离渊走过去,拿起剑匣掂了掂,是有重量的。
难道这里还有第三柄神剑?
于是离渊将其端正放在几案上,虔诚打开。
清净灵秀的气息顿时拂面而来,有如荷风微动。
一柄琉璃青花样的长剑静静躺在匣中,纤长灵动,剑柄处沁着莲心般的红,镌刻着剑名“怀袖”。
——这不就是叶灼年少时用过的那把取了他逆鳞的剑吗?
怎么哪里都有这个人?
离渊大感无味,掉头就走。
8.第 8 章
近日,仙道无大事。
四下无人,太岳宗的两个守门小道童在山门下对坐,一人抱一只仙鹤,漫无边际地闲谈着。
说完了西海有宗门因为那什么“四海堪舆图”的事情与上清山起了争端,再说上清山道宗的首徒竟不知为何暴毙,这道宗可是上清山的第一大宗……
又说起,南疆那位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铸剑师也没了,冶剑谷现在正办白事。
“咱们太上长老的归吾剑,可不就出自那位铸剑师之手么?”
“许久没有见过太上长老了,听闻太上长老的剑法又有精进……”
正说到这里,小道童中的一个忽然色变,目光呆滞地往山下看去:“师兄!师兄你看——”
说话时他手上动作拽痛了仙鹤,仙鹤不满地扬颈叫了一声。
被称作师兄的那名小道童循着他的目光向下望去——
只见山门下青藤丛生白雾缥缈的山路上,一个红衣鲜明的修长身影正徐徐登阶而上,等走得近了点,还能看见他全无表情的面孔,以及身后背着的一把漆黑无光的长剑。
师兄连滚带爬地撒开手中仙鹤站了起来:“快,快去告诉太上长老!”
他师弟也立刻连滚带爬地去了。
师兄在原地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理了理衣襟,而后神色端肃地站在门外。
很快,那人来到了他面前。
道童师兄再度深吸一口气,面上做出郑重其事的样子,眼睛与来人对视。
“……”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大抵是有点坏了,不然为什么每次看见这个人——明明是那么好看的面孔,那么美的眼睛,却只觉浑身发冷呢?
小道童板正见礼:“外客何人?何事登门?”
那人语声简短平淡。
“微雪宫,叶灼,前来问道。”
小道童的声音则带有一丝不自然的僵硬:“请随我来。”
众所周知,叶灼是一个剑修。
他问的,也自然是剑道。
如何问剑道?
——自然是出剑切磋。
太岳宗,无极道场。
道场地面以黑白二色玉石砌出巨大的太极双鱼图案,玉石散发朦胧雾光,流露出一丝混沌初开般的道韵。
无关人等、外门弟子与修为不足的弟子已经撤出场地,还留在这里的只有十几二十位用剑的高阶弟子,以及几位神态庄重的宗师长老。
叶灼持剑静静站在道场北面的黑白分界处,在他对面,一位灰衣白发的佩剑老者缓步而来——正是太岳宗的太上长老蒲玄珲。
太岳宗传承千年,底蕴深厚,乃是东南大派,太上长老蒲玄珲在此坐镇百年,更是名动一方的剑道巨擘。
站在叶灼对面,蒲玄珲长老微颔首:“叶小友,别来无恙。”
叶灼执晚辈礼:“谢长老关怀,无恙。”
蒲玄珲的目光落在叶灼手中剑上,审视半晌。
“近日,老朽多有听闻,冶剑谷中有神剑问世,引得九重雷劫。今见叶小友的剑,似与往日有所不同。”
“剑已重锻,”叶灼道,“剑名‘无我’。”
这就是承认冶剑谷那把引来九重雷劫的神剑正是此剑了。
蒲玄珲的目光中流露赞叹:“好名字,想必叶小友的剑法,亦是更上一层楼了。”
下方的弟子们聚精会神地看着两人问答,心下不由赞叹,沉着缜定,好一派仙道大家风范。
只有站在蒲玄珲背面的太岳掌门能看出,太上长老背在身后的左手,似乎有所轻颤。
掌门自己,心中亦是不能平静。
这剑如同画龙点睛,的确已不同往日了,有些眼力的,都能看出来。
如此神剑,又握在这魔星手里,真不怪师叔祖失态……
就见叶灼对蒲玄珲的客套之辞毫无反应,拔剑出鞘。
“蒲长老,请赐教。”
蒲玄珲亦是沉着拔剑:“叶小友,请指教。”
霎时间一道冰凉剑光如寒天惊月,直掠蒲长老面门。
这鬼魅冰霜般的一剑霎时间镇住一众弟子,观战区落针可闻。
蒲长老面容镇定夷然不惧,横剑向前格挡。
“归吾”剑,上古玄铁所铸,长五尺,宽七指,重千钧。
太岳剑法,大巧若拙,重剑无锋。进似山倾,无处可避,退如山岳,浑然天成。
剑锋相撞,剑气余波如风暴般向外席卷,蒲长老立时变招守势,脚下巍然不动,而叶灼身形变幻,剑似惊鸿一转,凌空劈下!
恐怖剑势向外溢出,寒凉剑气令人魂摇魄动。
剑气锵然相击,刹那天地生变,群山震颤。
第一次见到此等打斗的弟子终于明白了为何要把其他同门撤出场外。
天地气机风起云涌,剑光骤起绵延几乎无法看清,但见叶灼遍身凛冽,身形似雪,剑出如龙。
众人看那风暴中央的红衣身影,心中不约而同浮现传闻中的简短描述。
叶灼,天下第一剑。
剑出无退路。
太岳剑法巍然深沉,密不透风,对上这样酷烈决绝有进无退的剑法,本应天然胜出。可是百招过后,蒲玄珲的步伐,竟被这狂风骤雨般的攻势,逼退一步。
那一霎,如有惊龙自云中而出,一往无前,裹挟万千雷霆撞上擎天之柱。
风云为之变色。
第五百七十一招,天欲倒。
第一千三百五十四招,山岳崩。
归吾剑颤,几乎脱手而出。
而漆黑窄长的“无我”剑,已横过蒲玄珲脖颈。
无极道场归于寂静。
叶灼收手。
蒲长老拱手:“叶二宫主又是大有进境,恭喜。”
叶灼:“长老也是。”
蒲长老微笑摇头:“不值一提。”
说话间,周围弟子才从呆若木鸡般的境地里逐渐恢复过来。
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的新弟子结结巴巴道:“怎会……这般……硬撼我宗剑法……”
他师兄安慰般拍拍他的肩膀:“来年再看,就习惯了。”
“啊?”
“哦,你刚来,还不知道吧,叶二宫主每年都来问道一回呢。”
“……啊?”
道场中央的二人谈了几句剑法,而后蒲长老道:“叶小友可要多留一会儿?”
“不急。”叶灼平淡道,“听闻长老有爱徒自创剑法九套,颇有见地。”
蒲玄珲的神情霎时有些一言难尽:“……”
仙门之间,尤其是剑修之间,问道切磋乃是传统,怎好拒绝。
只见这位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太上长老缓呼一口气,难掩悲痛之色地朝弟子群中招了招手:“曦儿,来与叶二宫主切磋一二。”
上前来的是一名神清骨秀,气质卓然的白衣青年。
弟子群中隐隐传出为师兄鼓劲之声。
太岳宗裴曦,太上长老爱徒,悟性绝佳,根骨非凡,不仅尽得太岳真传,还能自创剑法,大有开宗立派之风,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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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一代中的佼佼者。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向来是仙门美谈。
只见他在叶灼身前站定,眉目间满是跃跃欲试的战意。
叶灼认真打量他几息,身上气息变化,将灵力修为压制到与裴曦同等境界。
这也是剑修间论剑时约定俗成的规矩了,修为同等,更能试出剑法高低。
裴曦拔剑,声音清朗:“叶二宫主,请赐教。”
叶灼手中剑再度出鞘。
剑锋寒意再度涌现,此次并未动用灵力,但听场中兵刃带出呼啸风声,刹那已交手数十招。
然后裴曦的剑被击落在地。
叶灼收剑:“承让。”
裴曦看了看叶灼,又茫然地看向自己那把孤零零躺在地面的长剑,良久,嘴角颤了颤。
“我……你……”
那破碎的目光中似乎有千言万语,像是不知道该对叶灼说些什么,又像是对剑道本身都产生了怀疑。
弟子们小心翼翼地看着大师兄这副道心破碎的模样,终于明白了太上长老那悲痛的神色所从何来。
看完这一幕,太岳掌门痛苦地转过身去。
只有蒲玄珲长老看起来还维持着平静。
只听他礼数周全,不失体面问道:“叶小友接下来打算去何处?”
叶灼:“游仙谷。”
“呵呵,游仙谷的周老怪前些时日还传书与我,说在天地星斗间领悟了剑道真谛。听闻他的那个方姓小徒,进境亦是一日千里啊……”
叶灼若有所思,告别了蒲长老。
太岳宗上下如释重负。
如释重负之后,是连续数日的阴云密布。
大师兄裴曦从那天开始,每天搬一个蒲团坐在无极道场中央,双目无神地凝视地面上留下的剑痕,脸上表情似悲似喜,似哭似笑。还有弟子说,曾在深夜听见无极道场传来奇怪的笑声。
太上长老蒲玄珲,每天亦是面壁静坐,有弟子路过,总能听见深沉的叹气声。
掌门真人则每天背着手在无极道场和太上长老的静室之间走来走去,时而检视裴曦有无举剑自尽,时而探望太上长老是否走火入魔。
“掌门,那叶二宫主明年也会来吗?”
“他前年来了,去年来了,今年来了,你说呢?”
“掌门,叶二宫主为什么要这样呢?”
“据说,叶二宫主认为,做剑修应该看遍天下剑招。”
“那也不必每年看一次吧?”
“所以他每年都来逼出新的剑招。”
“掌门……”
“能不能别问了!让别人听见,太岳宗的脸都丢光了!”
“那掌门,你在等什么呐?”
“……天机不可泄露。”
终于,三天过后,一只雪白的仙鸽带来了远方的消息。掌门拆开信笺,喜上眉梢,立即拽起裴曦后衣领,拖着他一起来到蒲玄珲的静室之中。
“师叔祖,大喜!游仙谷有消息了。”
蒲玄珲眉梢微动:“细细道来。”
“那周老怪在叶灼剑下过了一千三百三十一招,足足比师叔祖少了整整二十三招,那方姓小徒倒是撑过了一百招,可是打完后就哭天抢地改练刀去了,看来我们曦儿的心性远胜过他啊!”
蒲玄珲脸上郁气一扫而空。
这一天,路过静室的弟子们,都听到了掌门真人和太上长老爽朗的大笑,其中间或还有大师兄那奇怪的笑声:“嘿嘿……”
消息传开,太岳宗上下笑逐颜开。
9.第 9 章
雪白矫健的仙鸽在仙山灵谷之间扑棱棱飞过。
修仙坊市里,掌柜们盘货时不约而同地发现,千里传音符的销量近来大有提高,留影珠更是供不应求。
一种奇怪的紧绷氛围在修仙界所有剑修门派间蔓延。
有成名剑圣从闭关中被弟子摇醒。
有传奇剑客在深夜点起一支蜡烛,对一张长卷仔细揣摩。长卷上写着:
“蒲玄珲,一千三百五十四。
周静川,一千三百三十一。
……
……”
有慈祥的一宗之主把心爱的年轻弟子召到座前,谆谆教导:“徒儿,假设那叶灼把你……”
有孝顺的年轻弟子拜见敬爱的师父,语重心长:“师父,假设那叶灼把你……”
一时之间,连诸位已经逝去的剑道祖师,所受的香火都比平日多了些。
红尘山,红尘剑派。
明明已是秋月,红尘剑派却不知用什么法子催开了满山的桃花,上下一片粉碧烟霞。
桃花树下,一名眉目俊秀风流的仙君斜倚琉璃榻上,被十几位年轻弟子围着。
“掌门掌门,我一剑催开的桃花开得好不好看?”
“好看。”
“那掌门能不能告诉我,叶二宫主现在到哪里了?”
“已经到蓬莱了。”
弟子欢呼一片:“那快了!”
“丢人现眼,”掌门挨个敲了一遍他们的脑门,“整个仙道有像你们这样盼着叶二宫主来的么?”
“那掌门你不盼吗?”
“本掌门……本掌门难道盼着被他削吗?本剑仙堂堂渡劫修为,居然……哼。”
“那掌门怎么还要让桃花都开了呢?”
“……打死你们算了。”
“掌门,你说你这次能走过四千招么?”
“本掌门怎么知道。”
“那掌门,如果你真的走过了四千招,就想办法留叶二宫主在红尘山论道一天怎么样?”
“你觉得这是我想留就能留的么?”
“掌门,你努力嘛!”
“掌门,比剑也要努力哦!”
“滚滚滚滚,”掌门扶额起身,“都给本掌门练剑去!今年要是再有谁的道心被打碎,出去不要说是我红尘剑派的弟子!”
众弟子作鸟兽散。
-
“若贵客想听的是这番故事,说起来,叶二宫主行走仙门,叩问剑道,已是第三年了……”
有尽职尽责的百晓生向贵客说完一大段故事,喝了一口润喉的茶水,觑了一眼贵客的神色。
悠然闲适,饶有兴致。
做百晓生这一行的,自然最擅长察言观色,这神情,自然是要他继续说下去了。
“至于二宫主与那红尘剑派之间,更是有一桩趣闻呢。”
“就说三年前,叶二宫主第一次上门问道,不仅以剑法败了他们的掌门红尘剑仙,还抽空‘指教’了几位弟子剑法。自然,叶二宫主的‘指教’么……”
百晓生眉飞色舞,绘声绘色:“总之那天过后,红尘剑派一半弟子都跪在掌门座前,要弃了自己红尘剑道的修行,改修无情剑道,真真把红尘剑仙气了个倒仰!”
“贵客您想,那红尘剑道是多情之道,叶二宫主的无情剑道是绝情之道,红尘剑道的弟子竟要改修无情剑道,岂不是倒反天罡?”
离渊深以为然:“的确。后来呢?”
“后来,红尘剑仙无法,又找到叶二宫主,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邀来叶灼于红尘山论道。”
“那红尘掌门与叶灼对坐,其余弟子在下首。百花盛开,月下论道,好不风雅。最后也不知红尘剑仙说了什么,竟使叶二宫主展颜一笑。这一下,弟子们自然也全都看见啦。”
“从那以后,红尘剑派的弟子,就绝口不提修无情道的事啦。”
离渊:“……”
百晓生悄悄打量着贵客一言难尽的表情,一时拿不准接下来要往哪个方向去说。
“贵客……”
“说了这么久,”离渊打断他,“怎么没听你说叶灼他究竟出身何处,师承何人?”
“不瞒您说,此事纵使是我百闻阁也并不十分了解,只能尽力把江湖传闻拣来给您说说。”
“江湖传闻怎么说?”
“微雪宫主微生弦,贵客必定知晓罢。江湖传闻,叶灼与微生弦多年前同现江湖,此后更是共同进退,都说二人乃是一隐世仙师门下高徒——既然是隐世仙师,自然不知姓名,亦不知来历了。”
“不过,叶二宫主的另一道师承,却是众所周知。”
“哦?”
“正是那有去无回的绝境灵山。”说到这里,连百晓生的眼中都露出神往之色:“极西之处,灵山绵延万里,顶峰有天门,连接着那三千婆娑的须弥上界。千百年来,多少人想要上绝境灵山,登临上界,却都未能通过重重考验,或是无功而返,或是殒身其中。”
“叶二宫主十三岁时却上去了,两年后,他下山了,再过三年,他就在盂兰法会上连败剑道名宿,成了‘天下第一剑’。”
“都说灵山之上,有须弥大界的无上秘传——想必这就是叶二宫主那天下第一的剑道修为的来处啦。”
离渊略微沉吟:“似乎有理。”
“那贵客还想听什么?”
贵客把第一枚极品灵石放到了桌上。
百晓生的眼瞳震了震。
就见贵客起身,道:“听完了,多谢。”
百晓生颤抖着捧起那枚极品灵石。
如此……如此阔绰的客人……
离渊看向窗外的月亮。
“那依你所见,叶灼下一个会去哪个门派?”
“嗯……叶二宫主问道,往往从太岳宗开始,到问海宗为终,按现在的位置,下一个,应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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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边的洗剑阁,或东南方的红尘剑派吧。”
离渊闭目,似在感受什么。
几息后,他笃定道:“是东南。”
百晓生:“啊?”
他的目光从灵石上移过去,却只见窗外一轮皎皎明月,阁中已无人影。
明月西沉,曦日东升。
转眼已近月余。
最后一场比剑毕,问海宗宗主萧镇宗留叶灼小聚。
问海宗与微雪宫颇有交谊。
宗主萧镇宗生性豁达,德高望重,早年间在一秘境与叶灼相识,叶灼当年无门无派,去往盂兰法会的请柬还是萧宗主所赠。
后来微生弦在苍山建派,萧宗主亦多有相助。
“一路问道,可有收获?”萧宗主问。
叶灼:“不多。”
萧宗主失笑:“你还真是有话直说。”
叶灼不言,不过萧宗主早习惯了他不搭话的模样。
“明年还要问么?”萧镇宗说。
“不问了。”
一路问道,感悟并不比和离渊打的那一场多。
“不问也好。”萧镇宗叹道,“仙道不太平啊……避世修炼,或许才是好事。”
却见叶灼抬眼。
“问海宗的灵脉怎么了?”他说。
萧镇宗没想到仅是小坐,叶灼就察觉到了灵气有异。
“灵脉将竭,难免之事。”萧宗主说。
叶灼:“以后?”
“现在灵气还未散尽,门中弟子尚能修行如常,至于此后……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叶灼体会着灵气,不知在想什么。过一会儿道:“若有难处,可找微雪宫。”
萧宗主大笑:“你们微雪宫自己还没站稳脚跟呢,我怎能让小辈操心。无碍,我已多方寻觅续灵之法。”
叶灼点点头,便没再接话。接下来便是萧宗主和他谈些仙道听闻,他偶应一声。
“上清山剑宗的首徒,今年出关了,你可知晓?”
“有所耳闻。”
“可见过了?”
“未见。”
“那首徒名叫苏亦缜,天生剑魄,自小被剑宗放在剑冢打磨历练,据说是千百年未见的剑道奇才,又被举全宗之力培养。听闻他正锻本命剑,待到剑成,你与他或可一会。”
叶灼:“自然。”
“哈哈,却是我多虑了,我虽不是剑修,却懂剑修的脾气。想来就算你不去见他,他自然也会来见你。”
说罢,话锋一转:“除他之外,我还听闻,蜀地有隐修多年的剑圣出山。”
“是谁?”
“隐修之人,未有名号。只是听说他境界奇高,或可与你相较。”
叶灼看向萧宗主。
此时月上中天,万籁俱寂,一双霜雪空寒的眼仿佛直看到人心底。
“果真?”
“蜀地,银月坪。”萧镇宗道。
10.第 10 章
蜀地多奇花异草,多幽林,多险峰。
银月坪正是蜀地两座山陵之间相夹的一处缓地,因月出时格外清幽得名。
叶灼来到银月坪时是清晨。
东方乍白,幽碧山林中晨雾缥缈,虫声蝉鸣俱无,唯有他一人踩过草丛时的沙沙声响。
提剑踏入山坪,不多时已经来到两峰环抱中。
在中央站定后,四周寂静无声,两座山如同巨人,向下俯视。
叶灼道:“出来吧。”
声音平淡,随着清寒山风传遍整座山坪。
前方白雾散去,一道魁梧身影无声显现,其余三面也各自出现一人。
四人各持武器,将他合围在此。
观其气息,气血磅礴,吐息强盛。
前方一位,与自己一样在合体巅峰境界,左右两边同样。后方那位道韵深沉,应是渡劫初期。
叶灼并不意外。
如此不可多得的伏击之地,自然不会被人空置。
“居然早有察觉,”前方那人冷笑,“听闻萧镇宗从前与你们颇有交情,想必是那老东西两面三刀,暗地里卖了破绽给你吧?”
叶灼打量前方那张五大三粗的面孔。
没印象。
叶灼:“当世到底有几个剑圣,我用得着萧镇宗指教?”
“狂妄!”那人大喝:“你才活几年?仙道底蕴岂是你能知晓?”
“仙道底蕴我是不知晓。”叶灼道,“武宗底蕴今日看来倒是不多。”
“还说没和萧镇宗暗通款曲!”那人怒目圆睁,爆喝。
叶灼无话可说。
随着那声怒喝,前方之人体型暴涨,手中一对大锏霹雳作响:“叶灼!你害死我儿时,可有想过今日要血债血偿?”
果然如此。
叶灼毫无波澜,按剑不动。
如此反应,更让楼魁怒火中烧。
爱子楼客死得不明不白,想讨回公道还被道宗强压下来,本就让他心中窝火。
罪魁祸首却还如此平淡,仿佛根本没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也根本没把他儿子的死去放在眼里一般。
楼魁忍无可忍:“叶灼,今日就为我儿偿命!”
“废话真多。”叶灼拔剑,语声冰冷掷地,“一起来。”
楼魁大笑:“对付你,我一人即可!”
这叶灼算什么东西?有些声名也就是这几年的事而已。
毛都没长齐的年纪,不知用什么法子催拔到了合体期,说甚么“天下第一剑”,甚么“可战渡劫”,谁不知道他们剑修最爱钻那死牛角尖,比剑都非要压到相同境界修为才出手?
这样斗战,纵然是筑基小子战胜渡劫前辈又有什么稀奇?博人一乐罢了!
怎比得上他千锤百炼的浑厚根基?
“受死!”
大地微震,楼魁持千斤巨锏纵跃而起,朝叶灼轰袭而来。
他这一式乃是成名绝招“坠”字诀,不仅威力惊人如流星撼地,更能以绝强气机将敌手死死定在原地,教他只能生受这雷霆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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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灼面无表情立定原地,似乎已被他招式所摄。
楼魁心定,再加十二分力道。
大锏罡气波及四野,锏身转瞬已至叶灼头顶。
下一刻叶灼衣袂微动,身影飘跃而起。
楼魁一击落空,大锏撼地,大地轰然震动。
半空中只听一声龙吟骤起。
凌厉剑气陡然灌注逆鳞剑身,就在楼魁一击撼地之际,叶灼持剑,自上而下斩出一记弯月般的竖劈!
凛冽剑气斩下,像是带走天地间一切声响。
那一刻楼魁听不见声音,只能见一钩冷冽肃杀的清光在眼前放大。
但听一声寂静轰响。
楼魁嘴角溢出丝丝血迹,铜铁般的肌肤上也迸开血裂,他身体下陷一尺,脚下大地龟裂,裂隙向外延伸出十丈方止。
楼魁震怒。
到头来,反是他生受了叶灼这小辈一击!
何其耻辱!
他战意不减反升,猩红双目死死看着空中叶灼,喉中疾喘,嘴唇嗫动,似要念诵什么。
叶灼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硬接他一击未见真伤口,护体罩门炼得不错。
未见退怯还能续接下招,也有几分血勇。
在念什么?
武修炼体法门,多由佛门金刚修行之法传承而来。
狮子吼法?八字真言?
叶灼并指抹过剑身,激起剑气护体。
就听楼魁吼道:“师父师兄,快来助我!”
叶灼无言。
11.第 11 章
话音落下,后方那位渡劫没动,东西方两个身影飞掠而来,楼魁亦强撑着飞身而起。
三人霎时组成战阵,气机汇聚,向叶灼逼来。
风声呼啸,叶灼轻闭目。
交错的风声里三人袭来的轨迹一览无遗,下一个瞬间叶灼睁眼,反手向后斩去!
东西方两人同时大喝一声激发护体罡气,联手挡下那一道剑气。
他们师门一脉皆修炼体功法,讲究“一力破万法”,身如铜墙铁壁,万法不侵。
然而饶是如此,接下那一招,仍觉得筋骨震荡,内府动摇。
——到底谁修的才是一力破万法?
两人对视一眼,正要各自出手,却发现事态不佳。
周身气机已乱,竟是被那一剑打破了他们的战阵关窍。
这战阵传承自蛮荒古界,三人合力,能发挥出莫测威能,可惜气机一乱,效用便大打折扣。
——那又如何?
他们三人皆是合体巅峰境界,难道加起来打不过一个同样合体的晚辈?
武修不善远战,何况几息之间叶灼已经又出几剑,将他们的战阵削了个七零八落,三人转而各持武器催动步法,来到叶灼身周,与他近身搏斗。
但见那通体漆黑的灵剑周身焕发出冷冽寒芒,被红衣剑修握持手中,朝着他们的武器迎击而上。
叶灼身形快如幽魅凛如霜雪,游走在三人夹击之中居然毫无支绌之态。
甚至从那天罗地网般的合围中飞身跃起,横劈一剑!
剑身与其中一人的大戟悍然相撞。
锵一声金石震响,随后便是连绵不绝的嗡声。
强横剑气激荡,将众人震退一丈。
寒意煞气沿着大戟直传入主人胸中。他低头,竟看见蛛网般的裂痕在戟身蔓延。
这一剑,几乎废掉他的兵器。
而叶灼身形巍然未动,灵剑毫发无损。
何其强横的剑意。
何其霸道的神兵。
三人大喝一声再度攻上。
叶灼身形再动。
红衣身影在两山间起落,电光火石间又出两剑。
那剑看似轻盈实则凌厉,状似随意实则决绝。
剑出如电,似乎在刻意废人武器,不似寻常剑招,其中约有深意,可是却不能解。
转瞬间两声连响,剑罡如两道炸雷爆发,气息绵绵不绝如海浪层涌,被击的两人连退几步方才站稳身体。再看自己兵器,竟也是遍布裂痕。
兵器被损,真是奇耻大辱!
可纵然是兵器无用,又能怎样?
炼体之人,日夜打熬的身躯才是真正倚仗,纵然赤手空拳又有何惧?
正当三人愈挫愈勇,丢下武器欲再度出手之时,却是面色一变,齐齐吐出一口血来。
内腑竟是大伤。
本已受伤的楼魁更是面色灰败,身躯不稳。
为何会如此?
此情此景,感受着脏腑的剧痛,再看着一派平静,剑上滴血未沾的叶灼,再不明白也明白了。
“你……你……”楼魁喉中喘息,似在嗬骂。
但听身后传来一道浑厚嗓音:“隔山打牛,敲山震虎。叶小友行事,果真出人意表。”
叶灼转身看向后方那人。
楼魁则道:“师父!此人——”
“技不如人,还有甚么好说的?”白雾散开,一位气息浑厚,道韵环绕的老者稳步走来。
“两兵相撞,有绝强气机,他以剑中寸劲隔空强震你们内腑,三重寸劲相叠,纵你外有铜皮铁骨又能如何?还不是内腑散乱!受第一剑时就该察觉!”老者威严面孔上隐有怒容:“好了!你们不敌,且退下掠阵。”
他教徒弟,叶灼静观他气息,应是渡劫初期。渡劫境界,在当今仙道足可以称尊作祖,自号“武圣”了。
修仙求道,合体境界往上,肉身已无变化,区别只在于是否修出“道”。寻到自己的“道”,才算是迈入了渡劫境界的门槛。
渡劫之后,道心稳固,元神强盛,都说与合体期的战力不可同日而语。
“叶小友,也是久闻大名了。我乃武宗掌事长老恂化,楼魁亲传之师。”
上清山长老名目众多难以记忆,总之是那姓楼的尊师。
自报家门后,楼师神情威严沉着:“你天资卓绝,机缘通天,本应是仙道中流砥柱,然而你性情一向偏激,行事从来桀骜,如今更是自恃武力,滥造杀孽!你可知错?”
叶灼:“不知何错。”
楼师怒喝:“你杀我徒孙,欺我徒儿!叶灼,血仇不可不报!你罪孽深重,今日本尊就把你斩杀于此,告慰上天!”
叶灼未予理会。
武修战斗讲究气血翻涌,战意强盛。阵前狗叫,也可算作一种助战法门,无需回复。
楼师话音未落,叶灼不由分说一剑斩出。
楼师冷哼一声挥袖来接。
剑气罡风相撞,风雷激荡。
楼师武器化现而出,乃是一对铜花双棍。
但见他一身灰衣劲装,身形魁梧苍劲,鬓发已霜却未显老态,双棍斜持之时如虎踞龙盘,威严精猛。
自古来拳怕少壮,棍怕老郎。
尤其是,身后隐隐出现一尊铜金虚影,也持双棍,随他动作缓慢变化。
那是元神化相,亦是他的“道”。
叶灼提剑迎上。
当世武者用棍者不多,双棍更少,他亦颇有兴趣领教。
一时间但见剑出萧飒,棍法连绵。剑光与棍花此起彼伏,观者目不暇接。
转眼间已过千招仍然缠斗不止,一时未能看出胜负。
然而,以合体之身与渡劫武圣战至平手,怎能不让人心惊?
楼魁师兄大喊:“师父,我来助你!”
——然后就被剑气余波所震,狼狈闪躲,根本不能近身。
楼师双棍挥旋蓄力,身后元神虚影愈发凝实,可是每当交手,招招却都被叶灼格挡,回防亦数次被打断。
他棍法最高明处就是有生机气势连绵不断,层层累加,暗合天道生生不息之大势,可这叶灼的剑却似乎专修杀生之道,每每都将生机泯灭,叫他回转不能。
看似势均力敌,其实已暗落下风。
楼师凝聚精神,气血翻涌,挥出全力一击。
却是并未奈叶灼何。
怎会如此!
“你明明并未领悟大道!这是何方妖法?”
叶灼剑势丝毫不减,目光冰冷专注:“剑已是道,我何须外求?”
楼师:“那就让你看看何为真道!”
下一刻他收棍回身,喉中发出一声巨兽震吼,而后大喝:“元神出!”
但见半空中以他的铜金元神为中心,霎时浮现无数兽形虚影!
虎豹鹰蛟,狻猊熊罴,磨牙吮血,奔跃而出。
原来这位武圣楼师的大道是从万千兽形中悟出,每套棍法都暗合一种猛兽神韵。先前每出一棍,虚空中就有一道兽影来助,此刻万兽齐现,天地骤然一片蛮荒混沌,威势惊人。
楼师大喝,挥棍而起:“来战!”
他动元神亦动,万兽虚影更是张牙舞爪,山呼海啸般朝叶灼齐压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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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每道兽影都有渡劫全力一击之力,同现之时,气势何其雄浑。
楼师立于万兽中央,看着叶灼单薄身影,心中澎湃。
——纵你身有超世之才,手秉无双宝剑,又岂能超越大道境界,逆伐武圣?
叶灼立于半空,直面那万兽海潮。
眼中不见任何动容之色,依然平静如渊。
手指轻抚剑身。
猛兽而已,纵有千万又如何。
早在十五岁时东海之畔,他就见识过那日月鸿蒙中的大道生灵。
而后,缠斗三日。
漆黑剑刃上刹那泛起殷红血意,长剑铮鸣,带着隐约龙啸之声向楼师斩去!
一剑既出,风云变色。
剑气如同一道汹涌天河生生劈开那万兽之影,直取楼师头颅!
叶灼注视着楼师,眼底不知何时隐现血红,对上这双眼瞳,楼师心中猛地生寒。
直觉告诉他,直到此时此刻,这人才算战至酣处,全力出手!
身体防御的本能让楼师举棍横挡,他未退,可那万道洪荒兽影却被生生削灭一片。
每一道兽影,都是他毕生心血凝结——楼师悲痛大吼一声,逆提气血向叶灼攻去。
叶灼眼中无悲无喜,又是一剑斩出。
对方任何招式都无法扰乱他出剑的韵律,挥剑的动作看似极慢其实仅在一瞬间,那冰冷空寒的目光如越万古,又因极度的专注近于疯狂。
一剑,又一剑。
起初,每一剑只是让楼师后退一步。
再然后,每一剑,都将楼师生生逼退一丈。
而那万兽身影,随着每一剑挥出削灭大片,嘶吼怒号之声在群山丛林间回荡,惊心动魄。
到最后,那柄原本漆黑的逆鳞剑,剑身已缠满深浓的血色脉络,而叶灼持剑身影如同浩渺幽冥中一道鲜红烈火,一眼望去恍若鬼神,令人彻骨生寒。
楼师心头忽然浮现那些有关叶灼手中剑的传闻。
仙道皆知,微雪宫叶灼,手中剑乃是真龙鳞片所炼。
更有器宗大能,断言说那并非寻常真龙,亦非寻常鳞片。
那是隐渊墨龙,龙界万古传承中最为稀少、最为强横的一道血脉,只在龙界万丈深渊之中,天道孕育。其色如墨,鳞质如玉,天下有道则隐,无道方现。
心口一片逆鳞倒生,乃是护心之用,触之必怒,何况拔出。
而叶灼锻剑所用——正是一条隐渊墨龙的心口逆鳞,横夺天地造化,更有绝强气运。
此方人间与龙界相隔,真龙千年不现人世,他从何处得来?
有人说,恐怕是隐世仙师所留。
也有人说,这应是他在西方绝境灵山所得。
否则,还有哪里能有如此稀世奇珍?
唯独没人觉得,这龙鳞是由他自己取来。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那一往无回的凛冽剑锋,感受着那有进无退至死方休的决绝剑意,楼师心中忽然浮现一道近乎荒谬的所想。
也许,那片逆鳞……就是由眼前这人,亲手从活龙身上取得。
身为体修,锤炼筋骨,煎熬血脉,日复一日,终成炼体大能,武宗师长,又能如何?
纵使一身筋骨打熬如金身罗汉,比得上天生地养的渊海真龙?
然而猩红视野中,叶灼单手持剑,一剑一剑,凌空斩出。
仿佛那真武降世,煞星临凡。
以人之身,可以搏龙。
楼师右手一颤,心中忽生一丝近百年来都未曾在他心头涌现过的惧意。
这一惧,胜负有如天堑,刹那分明。
12.第 12 章
“师尊!”
楼师心口被逆鳞剑洞穿之时,三位弟子俱是心神涣散,主导此事的楼魁尤其面色颓败。
三人都没有逃。
倒不是因为不想,而是每当想要逃离此处,都会有一道寒煞剑气将他们钉在原地。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楼魁实在想不明白。
那逆子,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与这样的人生出事端?
他现在只庆幸自己为保万一,没让夫人也参与此事。
叶灼的剑从楼师心口抽出,楼师身躯轰然倒地,他双眼望着天空并未气绝,胸膛还在起伏,却已无起身之力。
鲜血从叶灼剑尖淅沥滴下,在地面洇出点点血花。
叶灼转向另外三人的方向。
对上那冷淡目光,三人只觉自己此命不保。
却始终没见叶灼提剑向他们走来,反见那人用两指抹过剑身,拂尽剑上鲜血。
逆鳞剑又回到漆黑薄冷、不带血腥的模样,那鲜血般的纹路也已隐去了,剑柄上,“无我”二字隐约可见。
回想这人方才的剑招,似乎确实已入无我之境。
可是生死关头,谁还有心思品评他人剑招?
那叶灼以合体境界强杀渡劫尊师,要取他们性命也只是抬手之间。
又是几息过去,叶灼仍未对他们出手。
——却是目光转向东方山峰,声音清寒无波。
“两位真人等候已久,”他淡淡道,“不妨现身一见。”
真人?
楼魁愕然看向那处。
仙道有约定俗成的名号规矩,必得是正统仙门道修,修到渡劫境界,才能称作“真人”。
——莫非是道宗来人救他们了?
也对,那招惹了煞星的逆子楼客是他的儿子没错,可也是道宗的首徒,年轻一辈的脸面。首徒被杀,即使道宗表面上做出宽宏之态,私底下又怎能咽下这口气?
想清此处关窍,楼魁目光激动在东方山上逡巡,试图找到道宗真人身影。
凉风从东方吹来,未见真人身形显现,却听风中遥遥递来一线断断续续的凄切女声,细听来竟有几分熟悉。
楼魁皱眉聆听,下一刻却是面色骤变。
那声音断续,撕心裂肺。
“楼魁——楼魁!——你快……走……快走!”
楼魁挣扎起身,望向声音来处。
叶灼挥剑,剑气朝东方激射而出,削平山巅大片苍碧山林。
两人身影显现。
一人是位身穿黑袍,鹤发童颜的俊美道人,另一人是个形容狼狈,半跪于地的女子。
那女子头顶悬着一方漆黑的印玺,印玺之力正迫使她跪下,而她双臂撑地,身躯紧绷颤抖,正在极力抗拒。
“嫣儿?!”楼魁大骇。
看那身形容貌,正是楼魁之妻,同为武宗镇宗长老的江嫣,合体修士。
楼魁望向那黑袍道人,目眦欲裂:“真人,你何故对我妻如此!”
那道人只是半阖双目,神情中看不出悲喜。
印玺再度下压,江嫣一口鲜血吐出。
——比吐血更引人注意的是她眉心之间一道长约四指的竖狭伤口,因开在眉间,显得格外狰狞。
此时此刻,正有丝丝缕缕带有金光的血液从中淅沥滴落。
这不是寻常鲜血,而是混合了修士元神魂魄的精血。随着鲜血滴落,江嫣的境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跌落!
她咬紧牙关,在印玺压力下挣扎起身。
本是察觉了楼魁截杀叶灼的计划,跟来相助,却不料根本未及出手,就被这同是上清出身的道宗真人以可怖修为擒下!
江嫣朝楼魁的方向嘶喊:“他们根本不是为客儿报仇!他们只想——”
声音戛然而止,是印玺再度下落三寸,江嫣口中再涌鲜血。
精血从她额间大量滴落,其中蕴含的力量在虚空中形成玄妙的脉络。
叶灼看清了那些脉络。
九天十地混沌封灵大阵。
阵如其名,能封禁抽离一方区域内天地灵气,使其成为绝灵之地。
灵气是天道孕育之物,并不容易操纵。因此,驱动此阵,必得有极大代价。
即便如此,以一位合体修士的精魂为引,仍算得上极大手笔了。
灵剑铮鸣,叶灼抬手,逆鳞剑飞出,要去击落那方印玺解救江嫣,打断大阵生成。
却见江嫣笑容凄厉如同索命恶鬼。
“你们全都休想!”她决然抬首,厉声道:“客儿,别怕做了枉死鬼,母亲来陪你了!”
说罢牙关紧咬,手掐法诀,双目刹那血红!
下一刻,整个身体生生炸成一蓬血雾。
合体修士自爆,能抵渡劫修士全力一击。
绝强的冲击在群山间炸开,顿时山崩地裂,封灵大阵被断,叶灼的剑更是在最前方首当其冲,剑锋来势瞬间一滞,被血雾溅满。
若是寻常兵器,不说损毁,从此后也必要威力大减了。
但见那黑袍道人依然从容不迫,微抬双手。
那方印玺调转方向朝向逆鳞剑,竟是要趁机将叶灼的剑摄来。
叶灼颇觉新奇。
本命剑与主人神魂相通,心随意动,刹那间向上俯冲而起,锋芒擦过那方印玺,而后流光般返回叶灼手中。
不仅未被那物摄去,反而在印玺上留下一道煞气四溢的划痕。
逆鳞剑的特点,不止无坚不摧一样。
叶灼早已试过,任何神兵利器都无法将此剑损伤,并且,人间任何神通法术均对它无效。这应当是那片逆鳞自身的特性。
毕竟是真龙护心之鳞,万劫不磨。
逆鳞剑自是好好回到了叶灼手中,另一旁的楼魁却是愣愣看着江嫣自爆消散的方向:“嫣儿!!”
又死死看着那黑袍道人,似在拼命回忆。
重伤倒地的楼师,喉中亦是嗬嗬作响。
像是想起什么,楼魁满怀仇恨的目光中蓦然迸发绝望,嘶声道:“你是……你是……道宗太上真人……是……太缁!”
他本已身受濒死重伤,又被妻子自爆的余波冲击一番,此刻大怒大悲,更是气血逆流。喊罢此句,一口气未能续上,只听得胸腔中咯喇几声,竟是双目圆睁,命绝当场。
再看其余重伤的几人,亦已气若游丝,生机微弱了。
每个人的眉心都像江嫣一样多了一道竖状伤口,另一道与黑袍道人不同的深沉气息正在催流他们的精血,补全先前被打断的封灵大阵。
叶灼连出几剑。
干脆利落地了结了楼魁两位师兄弟的性命,最后再出一剑,斩断了楼师头颅。
一直死死看着那黑衣道人的楼师目露解脱之色。
兴许他应当在最初就被叶灼一剑杀死,也好过死到临头,还要受这抽血拔魂,当做大阵养料的屈辱。
修到渡劫又能如何。
在上清山,道宗比武宗何止金贵百倍。
不然,为何楼魁江嫣两夫妇,当初明知自家那儿子争强好胜,性情偏狭,仍要花大本钱助他入道宗山门,做那听起来风光无两的道宗首徒?
到头来,却是葬送了一脉师徒性命。
楼师阖目。
叶灼感受了一下周身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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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之所及地裂山崩,一片狼藉。纵使封灵大阵最终还是未能完成,此方天地所剩灵气也已经不多了。
渡劫之人有自身之道,能施展元神法术,斗法杀人时并不很依赖灵气。他合体境界,却仍是需要天地灵力补充。
毕竟那些剑气剑罡,也不是凭空可以生出的。
对方显然是渡劫修为,那么这道大阵,自然是专为对付他了。
直到此时,那幕后的另外一人才飘然现身。
——是一位白袍道人,身量形貌与穿黑袍的那个相仿,身侧浮一相似的雪白印玺,看起来倒比黑袍人的那个气势更强盛些。
目光投过去时,仿佛听见冥冥中一声悠长鹤鸣,神完气足。
俨然渡劫后期。
“山中隐修,多年未曾涉世,故而今日才迟迟初睹叶小友风采。贫道出身上清道宗,祖师赐名太皓。”白衣道人自报山门,彬彬有礼。
他报完名号,黑袍那位才开口。
“上清,太缁。”他道。
叶灼观他气息,比太皓只弱了一线,却强过楼师不知凡几,大约算是渡劫中后期。
楼魁濒死之时,已道破来者身份。
出身道宗,又被称为“太上真人”,必是那些隐居山中不再过问门中事务,一心叩问天道以求飞升的太上长老了。既称“太上”,身份、辈分与修为自然都比寻常长老更高些。
此时日头已烈,但见两位真人立于山巅,目光下视叶灼,似笑非笑。
按理说,一尊渡劫后期的道修大能,另一尊离渡劫后期也只有一线,俱是道宗底牌般的人物——如此二人合围一名合体剑修,若是让旁人见了,恐怕要放声大笑,嘲讽道宗颜面扫地。
两人却不觉得有失体面。
若是如那武宗楼魁,自以为请出渡劫尊师便胜券在握,岂不是反误了自身性命?这一次,纵然是杀鸡祭出屠龙之刀,也要这叶灼山穷水尽,再难回转。
如此阵仗,叶灼自然明白他们来意。
他按剑不动。
剑意已内蕴,随时可出鞘一战。
似是看穿叶灼放手一搏之心,那黑袍的太缁真人一笑:“叶小友,似是托大了些。”
渡劫后期,已能隐约望见那缥缈的长生仙途。
此时此刻再看合体期的后辈,就如看那小猫小狗一般。纵使牙尖爪利,也可玩弄于股掌之间。
叶灼不言,只是静静看过满地血迹与武宗众人尸体,再抬眼,轻嗤一声:“贵宗行事,不减当年。”
“哦?”太缁似乎生出兴趣,“小友曾与我宗有过渊源?不知是哪个‘当年’?”
“何出此言?”叶灼语气淡淡,“你宗做派,何人不知。”
“好了,师弟。”那始终不发一言的太皓真人终于开口,“此行只为仙道诛逆,多说何益?”
叶灼似是了然:“此行对苍山灵脉,势在必得。”
太缁真人闻言大笑:“师兄,你看这冷冰冰的小东西,说话倒是很有趣嘛,与旁的剑修不同,我很喜欢。”
“师弟。”太皓真人语气不悦。
太缁收起笑意,漆黑印玺托于手中,蓄势待发。
太皓手中那方白色印玺瞬间亦焕发光芒。
顷刻间,天地陡变!
若今日只是武宗出手,不论如何,最后也总归能算成是你来我往,江湖恩怨。
先前未下死手,留下楼师一线生息,也是微雪宫人少势单,自退一步。
然而有道宗黄雀在后,便是天罗地网,再无转圜。
叶灼拔剑。
此是道争。图穷匕见,不死不休。
13.第 13 章
漆黑印玺倏然变成宫殿大小,朝叶灼砸来!
叶灼斩剑回挡,身形在山间起落。
雪白印玺亦幽灵般在叶灼身后浮现,鹤鸣之声凄然,如一巨鹤展翅俯冲而来。
两者不论哪个,压死一个合体期都绰绰有余。
转瞬间叶灼已与两个本命法宝都交过手。黑色那个,内部别有洞天,不论多少剑气斩去,都会被一道幽光吸入其内,再无联系。
白色那个,每被攻击一次,法宝本身的力量就会增长一层,反作用在他身上。
不过叶灼不是道修也不是器修,无心梳理那些内里乾坤。
血红煞焰自剑身烧灼而出,遍身环绕凛冽剑罡,叶灼不再躲避,而是对上那两方朝自己压来的印玺,径直攻去!
剑气会被吞没,逆鳞剑本体又不会被吸走,干脆就硬碰硬。剑修向来是纯粹攻伐之道。
法宝主材再硬,挡不住无情剑意。
反震冲力再强,震不坏真龙护心逆鳞。
此方区域天上地下,灵力确实不多了。
——那就看是灵力先被耗尽,还是法宝先被打碎。
他道家修行也略知一二,用起灵力来损耗并不算巨。
更何况灵力没了还有自身精魄,精魄没了还有元神。
两方印玺间的红衣身影再不躲闪,而是迎着镇压之力生生跃起,一剑接着一剑向上斩去。
就如削去楼师的兽魂虚影,每一下都是十分杀意,十成力道。
剑出无回。
他身后仿佛缠绕着鲜红烈火,在滔滔洪流中逆流而上,只进不退。
其实,这已经接近一种“道”。
那衣袂飞扬的红色身影,有如绝壁攀登,下临无际。
煌煌印玺之上,逐渐开始浮现裂纹。
最初分明是向下压来,现在却硬生生被击至半空。
太皓与太缁对视一眼。
“有意思,有意思!”太缁抚掌大笑,“剑修真是有意思,无情剑道一个接一个,出的都是绝代人物,改天我也来修一修。”
“倒不太像无情剑道。”他师兄太皓真人沉吟,半晌,也化作戏谑般的微笑:“无情剑道谁没见过?别人是当空皓月,他倒像个祸斗妖星。”
“哈哈,师兄也觉得这小东西不错吧!”太缁道,“不若你我把他捉回去,细细研究如何?”
“不得胡言。”
二人谈笑之间,两个印玺法宝已是裂痕遍布,内部气息流转也受影响,效用大不如前。
太皓真人身影飘然而起,从容挥袖。
太缁亦虚空手绘符文,朝前打出。
两道印玺瞬间被二人收回袖中。
天地间骤然变得一片昏暗。
叶灼抬头,他头顶上的早不是先前的天空,而是一张笼罩四野的黑白太极两仪图。
太皓与太缁两位真人各自站在阴阳两极之下,成为整个太极大阵的核心。
阴阳两气轮转化生,将叶灼包裹在内,此物非实非虚,斩不断砍不破,任何攻击落在这两仪境界中,都会先被黑气吞噬湮灭,再化为白气之力,生生不息。
阴阳相生,混沌相成。
想来,这就是他们的“道”了。
“此乃我与师兄大道界域,与外界天道并不相通。”太缁真人的声音飘渺传来,“叶灼,且让我看看,你纵有绝世剑法,通天机缘,又能如何?”
叶灼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灵力在飞快逸散,他的存在亦遭到整个两仪世界的排斥,正在被吞噬化去。
如此界域里,那两人是大道主人,而他的实力被压到最低,想逃脱也不可得,因为两仪归一,无论是向黑处还是白处逃离,最后都会随着生灭轮回到最开始的一点。
两位真人面带微笑,像观赏困兽之斗般看着他。
叶灼停下手中剑,悬在半空,阴阳之力掀起他的衣袂,两者一为“灭”,一为“生”,交际之时如同海上卷起巨大涡旋,而他的存在如同一叶飘摇小舟,即将被其吞没。
又是几息,这黑白两仪的天地彻底成型。
两只巨大的黑白鹤影陡然从两极中出现,长啸一声,巨翅舒展俯冲而来,尖利的鸟喙朝叶灼骤然袭来。
这一击,是要他形神俱灭。
叶灼的剑未动。
却见他左手斜持剑鞘,迎上黑白两鹤!
一瞬间,仿佛有晨钟暮鼓,蓦然敲响。
一股无形无色,柔和庄严,却又至刚至强的力量如涟漪般从那剑鞘上散开,将两鹤生生震退!
两鹤长鸣一声,不甘般重新飞起,在叶灼头顶上方盘旋。
太皓与太缁同时正色,看向叶灼手中剑鞘。
先前注意力只在那逆鳞神剑上,并未觉得剑鞘有何稀奇。
此时细看,只见那剑鞘纤薄修长,漆黑无光,材质似金似木,其上一角镌刻着奇异的花叶铭文。
“不像此界之物。”太缁道。
太皓目光沉凝,看着那一角纹样:“是娑罗圣木。都说他曾在绝境灵山得了须弥上界无上秘传,果然如此。”
“娑罗圣木?”
“娑罗双木,诸天万界仅有一棵,乃是佛性起源,传言整个须弥上界正是由此树万千枝叶蔓生而出,其木材自是至宝。”
至少,在此方人界从未见过。
“逆鳞为剑,圣木为鞘,果然是通天机缘。”太缁目光晦暗不明,不复开始时戏谑姿态,“师兄说得对。此人必死无疑。”
当下不再隔岸观火,而是默念法诀各自出手,黑白双鹤分散又聚合,携暴风骤雨之势向叶灼一次又一次疯狂袭去!
剑鞘在叶灼手中仿佛变成了另一把利器,一时间只见他以攻代守,几次击中黑白鹤,黑白二色的带血鹤羽飘散在两仪境界里。
——不。
两仪境界已经倏然消逝了。
山风蓦地吹来,周围又是银月坪一片狼藉的乱山景色,可是抬头看去,凝实到极致,气势深沉恐怖的两仪图正如开天巨锤,铺天盖地朝他砸来!
显然,太皓与太缁已经不再打算慢慢消磨他的生命,此刻正是凝结了整个界域的力量与法则为武器,要将他立地灭杀。
到时候,伤的不止是肉身,还有精魄元神。
任是如何神物,纵使保得住自身,也护不住主人。
这对太缁太皓来说,亦是压箱底牌般的倾力一击。
“乾坤异位!”太皓与太缁异口同声低喝。
太极图黑白二色刹那交错,蓦然下压!
全部力量被凝聚为一点那一瞬间,威力甚至胜过此方天道。
那一瞬,叶灼整个人被绝强的冲力从半空中击落在地。
站稳身形,归鞘之剑被叶灼缓缓佩回腰间。
剑与人,恍若成为一体。
没什么别的动作,他的目光中是凝神到了极致的平静专注。
“还站着?”太缁打量着,讶然,“有趣。”
不愧是剑修,宁折不弯,纵然逼到极限也只会玉石俱焚,绝不瓦全。
——但这只是开始。
太极图呼啸下坠,恐怖气息更是有增无减,快到地面时,如重锤的摆动到了最下方,一切力量都蓄积在此,当它与这绵延山川无垠大地相撞的一瞬,就是叶灼灰飞烟灭之时。
叶灼依然看着那里。
骤然下落的阴阳太极倒映在那双平静空寒的双眼中,霎那间放大,笼罩整个视野。
在最后的时刻恍若到来之时,他向上抬起了左手,如同要触碰那黑白交界之处的气息。
天地间一声轰然巨响。
仿佛有蛰伏万年的地龙霍然翻身,地坼天崩,连千里之外的凡人城镇都感受到了这股震动的余波。
“……地动了!”
“房屋要塌!”
凡人城镇的恐惧奔忙自然不会被两位渡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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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收入眼中。渡劫大能,持有毁天灭地之威,制造出些许动静,实属寻常。
他们只是看着那冲击的中心。
正午日光下照。
烟尘散去。
黑白太极图震颤不停,仍在散发着源源不绝的压力。
可它却没有像太皓太缁预想中一般已经冲撞至地面——甚至也没有将它之下的任何事物碾为齑粉。
因为叶灼接住了它。
铺天盖地的阴阳太极之下,那人影依然站立。飞沙走石散尽,他们看见他左手上抬,鲜红衣袂猎猎扬起。
——以一手仰接整个两仪界域。
既有通天机缘,怎能没有通天本领。
衣袖滑落,露出左手腕缠绕的佛珠,鲜红欲滴。
一道浓如鲜血的红莲法印,霎那在他手中凝聚!
但听黄钟大吕般的一声梵响,比先前剑鞘挡鹤时的暮鼓晨钟更令人心神震动,无上庄严的波动与两仪图案僵持角力。
两仪图颤动不已。
太皓真人死死看着那法印。
纵使不知到底是何来龙去脉,但以他眼力也能看出,那是佛家法门,且绝非等闲,在那位格远高此间人界的须弥上界,都必是不传之秘!
这叶灼,到底在灵山学了什么!
既上了灵山,又为何要下来!
下一刻,却见叶灼五指往回缓收。
是终于力竭,独木难支了么?
太皓太缁继续念动法诀催动两仪。
却见那看似单薄的琼玉手指在轻轻回拢之后,蓦地再度聚起十倍之力,向那太极两仪猛地拍去!
两种截然不同,然而同样恐怖的法门终是悍然相撞。
红莲法印如同燎原业火刹那增长百倍席卷而出,将天光都映得血红!
——却不觉丝毫火焰的灼热。
只觉得一种一切都将被吞噬的空茫幽冷。
道法自然,生生不息。
佛法涅槃,终究寂灭。
天地之间一声巨大的炸鸣响起,像是混沌初开时的第一道雷霆。
可是没人听到那声音,因为它已经超越了人身能听到的极限。
方圆千里的人只觉得自己的听力在方才失去了一瞬间。那一瞬,脑海中只有一阵炽烈的空白,然后,凡尘间所有声音才潮水般回到耳中。
撞击之后,两仪之阵与红莲法印同时轰然消散。
残阵重新化作黑白两鹤的虚影,朝主人的方向仓皇飞去。
红莲法印则在半空中化作丝丝缕缕鲜红的法纹,在叶灼身周飘飞,如同未散的余烬,又像飘落的红莲之瓣。
太皓太缁各吐一口鲜血,面色苍白。
两人俱是死死看着叶灼。
——此人分明还不是渡劫,分明还没有凝聚出自己的“道”。
可他展示出来的实力,谁能相信,这只是不过二十余岁的合体剑修?
太皓真人看得分明,那道红莲法印并不藉由任何外物激发,也不由什么符咒法诀引动,分明就是叶灼自己打出。
此人在灵山得到的,必定不单是秘法秘宝,而是一道完整的传承!
那一瞬间,太皓真人脑中闪过诸多江湖传闻。
说什么,叶灼是隐世仙师之徒,因此盂兰法会之前从未现身于世。
说什么,叶灼在灵山之上得到的是剑法传承,所以才如此惊才绝艳,所向披靡。
不对!完全不对!
太皓大喝:“你到底是谁!你父母何人!师承何处!”
叶灼立在原地,抬手抹去唇边鲜血,闻言冷眼看着太皓真人:“与你何干?”
太皓:“你在灵山得到的分明是佛法传承!那你的剑法又是何人所创?何人所传!”
叶灼手握剑柄,“无我”剑再度出鞘。
“你问剑法?”他目光极度平静,嘲弄般看着太皓,“我自己的剑,不需他人来传。”
14.第 14 章
接下来的战斗,似乎毫无仙风道骨可言。
法门神通俱用尽,便中能回归到最原始的厮杀搏斗。
黑白两鹤回归主人体内,两人身后各浮现一尊鹤形虚影,身形更是刹那暴涨如山岳,手持大印朝叶灼袭来!
这道元神化身的法门叶灼没学。
境界还没到,再则,他并不很想变成这样。
本命剑就这么三尺四寸,身形变得再大也无意义。
要怪就怪那条叫离渊的墨龙没生出片能大小如意的好鳞片吧。
叶灼持剑迎那两巨人而去。
巨人势大力沉威压沉重,他身形飘逸剑法轻凌,偶尔还能聚出佛门法印护身,纵然体力灵力有所不支,仍能大致平手。
太皓与太缁将其状况尽收眼中。人力终究有尽时,尤其现在灵力已绝。
两人攻势不减,默契地消耗着叶灼的力量,只待他山穷水尽之时。
没有灵力续上,此人支撑不了多久。此番战斗中途有诸多波折,好在最终仍未超出掌控。
叶灼似乎也未有别的动作,只是寻常出剑,剑法倒确实炉火纯青,不可小视。
声声鹤鸣中,是太皓先发现了不对。
第一眼,他只觉得,身周飘散的那些莲瓣般的血红残片,有些过多了。
然而当他看向其中一片,那丝缕残片却如火焰陡生般燃起,瞬间化为一个与叶灼一模一样的持剑虚影,血红色虚影握持灵剑,以与叶灼本身无二的凌厉剑法向他攻来!
观其本源,竟与那武宗老儿所使出的万兽虚影相似。
太皓心中不由怒骂武宗无能。
逞能未成被人反杀还不够,连武道绝学都被他人学去!
带着满腔怒意与那虚影一击交手,看向四周,只见那漫天残焰,竟都化作持剑虚影,各自使用不同剑式向他们同时出手!
虚影剑法冰冷,出招接招皆无任何声息,出剑有清静莲花蔓生缠绕,本应幽美,然而其色血红,令人只觉悚然。
比那武宗老儿的万兽之影,妖异百倍!
“果然是邪道妖孽!”太缁怒喝。
两人默契靠近,背对着彼此,朝向这漫天虚影。
此时他们察觉到另一件事——叶灼真正的实体,已经消失在视野之中,看不到了。
必然隐于某一道虚影之中。
然而所有幽影气息竟是一模一样,无法分辨。
“师弟,将它们尽数击破!”
一念既出,两人巨大身躯立刻分裂,化作无数黑白两鹤,朝那些虚影攻去!
鹤影凶戾,力量充沛,全力攻击下,那些虚影顿时被逐个绞杀,撕成满天碎片。
生灭两法循环运转,每当撕碎一个虚影,就有一股力量涌入元神内,下一击威力陡涨。
但见漫天血丝鹤羽飘散,终于,山间只剩下一黑一白两只巨鹤,还有最后一个看起来实力最强的血红虚影。
两鹤长唳一声,一东一西朝虚影袭去!
强袭之下,虚影倏忽破碎。
太皓太缁两人忽觉内腑翻江倒海般剧痛,仿佛那尖锐鹤喙刺进的是自己的身体一般。
“这是为何!”
两人重聚身形,撑着那股剧痛落地。
恍然惊觉,自己的身体元神从未像现在这般孱弱,如同回到凡人之身。
再看向前方,发现身前落着一对又一对密密麻麻相搏而死的黑白鹤尸,地面全是点点碎羽,斑斑血迹。
两人俱是心神大震!
这鹤可不是他们的灵宠,而是千难万险修出的元神!
——为何会如此?
恍惚之间,仿佛那万千虚影仍未散去,依然在虚空之中静静注视着他们二人。
太皓忽然想起此界有一处上古遗迹名为千佛幻洞,石窟之中自上至下密密麻麻雕刻无数姿态各异的彩佛造像。每一座佛的形体都不算大,只与真人无异,可是成千上万尊佛像刻于窟中,天光下照,便使人仿佛处在漫天神佛之中,顿觉自身渺小。
如今场景,竟像那恢弘佛窟活生生再现一般。
却不觉得丝毫神圣,只有诡异幽凉,了无生气。
“妖孽……”太皓艰难喘气,看向前方,“你用的是什么邪道幻术!”
前方,千只鹤尸消散蒸腾,万千虚影亦化为无形。而在这无形之中,叶灼的身影就站在他最初站着的地方,仿佛从没有动过。
只见这人长发已散,凌乱披在肩头。
衣袍亦已在打斗中不甚整饬,指节泛白,手上血迹斑斑。
五官依旧鲜明。
他眼睫微垂恰到好处遮住那向来冰冷的眼神,忽然,一道血迹从右眼流下。
——竟现出某种空无一物的慈悲相。
“不是幻术。”叶灼说罢,察觉到眼下温热。于是抬手将血迹随意抹去。
力尽之际,强行融合完全不相关的剑法、佛法和武修神通,果然超出承受,没有七窍流血已算是炼体有成。
身上有短暂的佛法残留,让他觉得自己善良了许多,甚至听到他人提问,开口回复:“是心障。”
然而此番面无表情以指尖拭去眼下血泪,落在太皓太缁两人眼中,又是何其诡丽的一幕。
兼有腕上血色珠串,幽然生辉。
“……心障?”
说话间,短暂的善良已被驱逐出体内,叶灼不再出言,提剑往两人落地的方向走去。
心障即为执着。
当太缁太皓想在虚影中找出他的本体,就陷入了自身的执着。自那开始,他们手下所斩,尽是自身执念幻相。勘不破执着,就会自伤至此地步。
他的本体其实从未消散过。只是,人心中一旦生出执着,自然再也看不见其它。
叶灼提着滴血长剑来到重伤的二人身前。
太皓真人忽然道:“那是佛门炼心神通‘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对不对?”
“本为澄清己心,照见执念的正道法门,却被你用邪异妖法改造,变成杀人神通,我说的可对?”
叶灼想回答这个似有机锋的问题,但他懒得回答。
他是个剑修。
他心知剑本是杀器,而人间所锻一切刀兵亦如此。
那么人之所悟所有神通,亦都是杀人之神通,有何问题?
最后,叶灼问:“你们还不出窍?”
按他经验,此时此刻,也该到一场生死斗法的最终环节了。
打不过就出窍,向来是仙道不变之准则。
太皓真人只觉毕生涵养毁于一旦:“叶灼,仙门必不留你!”
说罢拼尽元神将一股意志压入师弟太缁体内,迫其自爆!
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叶灼斩杀在此!
瞬息之间,太缁真人满面惊恐不可置信,但已然是遍身金光七窍流血,即将被他的师兄引爆。
逃不掉就自爆,亦是仙道常态。
叶灼并无意外,甚至早已引动精魄打算防御。
前方,耀光已刺眼。
先前打斗,虽然修为皆耗尽,始终也算是未伤根基。然而此时此刻,面对渡劫自爆,有些东西亦是不得不烧。
也无妨。
一生修行,也不过二十余载光阴。即使烧完,大不了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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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死的不会是他。
叶灼抬手欲挡。
就在此时,他耳畔传来一声似曾相识的嗓音。
“叶灼,接着。”
某种下意识里的直觉浮上心头,叶灼迎向那璀璨光芒,却并未燃烧精魄。
下一刻,一股浩瀚灵力,蓦然灌注到他体内!
恰此时太缁身躯神魂轰然炸为血雾烟火,恐怖冲击扑面而来。
同一刻,渊海般的灵力如天河倒灌,从叶灼掌中霍然拍出!
浩瀚灵力奔涌不绝,将叶灼衣袂向后扬起,亦生生将那自爆时的冲击压回太皓所在之地!
一声爆响,但见太皓身体中一道苍白魂魄脱窍而出,转瞬间窜至高天,朝东方上清山方向疾驰而去。
最终还是出窍。
东方天际刹那风起云涌,一道横绝天海的墨龙元神法相蓦然现出,龙首正对太皓魂魄,张开巨口。
一声磅礴龙啸,太皓魂魄刹那被震退到身躯上空。
叶灼剑尖陡然插地,红莲业火,刹那烧遍天空!
仿佛早有准备的天罗地网轰然落下,那刚刚出窍的太皓魂魄,竟是又被强行压回体内!
回魂的太皓满面惊恐,看着叶灼又走向自己。
“……你岂敢动我!”
“我是人仙座下,上清真人——”
叶灼并无出剑的意图,太皓松一口气。
“苍山灵脉,我们从未——”
叶灼毫无预兆一掌打出,他一向睚眦必报下手丝毫未留情,那股混沌浩瀚的灵力更增添这一掌威势。
太皓头颅刹那碎为血雾飞溅。
叶灼喘一口气,手指似乎用力过度,有些颤抖。
但仍然未停动作,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小玉瓶,倾倒出粉末洒在太皓尸身之上。
尸身立刻化为透明粉末消散,不留任何痕迹了。
两件储物法宝落地。
离渊抱臂在一旁看着,见那玉瓶上刻着几个潦草的字。
“毁尸灭迹出门必备”
“姜”
他目光移回叶灼身上,见这人竟是没看自己一眼,收起东西,走向另一边。
离渊跟上。
就见叶灼走到另一具尸体前,严谨地照样撒上粉末。
离渊无言,打出两掌,把剩下两具尸体销毁了。
叶灼才看向了他。
这龙什么时候开始旁观的,他不知道。也许一开始就在了。
这人和自己的本命剑气息一模一样,他要跟着,自己难以发觉。
叶灼越过一片乱石,朝他走了几步。
“我在冶剑谷听了一句话。”站在一泼血迹前,离渊忽然说,“说是,金石本无心,刀剑亦无罪,只是——”
说到此处他轻轻顿了顿,看向叶灼。
叶灼:“……只是人心之中,风雨如晦?”
“就是这句。”离渊说,“铸剑师的尸身我已经安葬了。”
叶灼未置可否。
只是又往前走了几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往那里走。
离渊就看着叶灼一脸茫然,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然后在走到自己身前时,双眼一闭,浑身是血地往他身上栽了过来。
离渊:“……”
说实话,栽得比他想象中更晚一些。这人还真是能硬撑。
叶灼的意识在短暂的模糊后彻底陷入黑暗。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在想,其实此处还有他人,他向来戒备,应是能再强撑些许,离开此处。
大约是这龙与自己的本命剑,实在相仿吧。
15.第 15 章
把昏过去的人接了个满怀,离渊觉得自己也许是叹了口气。
伸手把那人从肩头扳开,露出的是一张美则美矣了无生气的面孔。
人一时半会是无法醒来了。眼睛闭着,眼下的血迹没抹干净,一道殷红的残痕。
倒不像是方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样子了。
离渊伸手把那道血痕拭去。
稍探脉息,虽然活着,但也仅仅是活着。
离渊意识到,此人或许需要些许安置。
并且,也是时候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怎么把人带走?
此情此景,似乎把叶灼抱起来带走是最合理的选择。但离渊并不很想这样做。
……总觉得那样的行为过分奇怪,不像是仇人之间应该发生的。
——于是他变成龙形,把叶灼叼走了。
叶灼的意识渐渐回笼时,一时未能判断自己身在何处。
身周环绕着奇异的寒凉润泽之气,不知所从何来,但经脉觉得舒展,仿佛浸在水中。
唇齿间残留着一道略有熟悉的丹药芬芳。
身下是什么柔软的所在。
叶灼蓦然睁开双眼。
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灵力白雾,身下同样,伸手去碰,只觉得冰凉柔软。
——好像被封闭在什么地方,感觉不到气息流动。远处有几团圆润的柔光。
叶灼起身。
上方有东西随他起身的动作缓缓打开,外界的光照进来,叶灼终于看清自己身处什么地方。
——是一个晶莹雪白的贝壳中。
随着他起身,那巨大灵贝自发打开上壳。
朝对面看去,果然,对面摆了个墨玉软榻,前方还有个剔透的琅玕案几,案上设有几颗夜烛明珠。
陆上并没有这些灵物,自然是来自海中。
海中有明珠,还有龙。
明珠光晕里,离渊在案前端正看书。
看起来倒是人模人样。
世人赞美旁人仪表出众,常说其有凤表龙姿。不失道理。
再看两人所在,是一处与晶莹陈设截然不同的空旷山洞,除去夜明珠的光芒外就只有上方山石缝隙里透下来的一叠天光,石壁上苍苔遍生,不知是蜀地哪处山中的天然洞穴。
“醒了?”离渊抬头看他。
耗损如此之巨,原以为起码要昏个三天三夜才能苏醒,倒比预想中更早些。
叶灼看着周身白雾:“多谢相救,这是什么?”
“疗伤用的。”离渊说,“不过也无大用,你不想待就出来。”
疗伤只是顺带,主要是塞进贝壳里可以合上。眼不见心不烦,正好专心看书。
灵雾润泽,细微修补着经络暗伤,叶灼坐在壳缘看着他,昏倒前的连串记忆浮上心头。
萧镇宗引路,武宗截杀,道宗埋伏。
若是武宗出手把他杀了,自然是冤冤相报,死了也无甚出奇,江湖恩怨而已。
若武宗不能,自然还有道宗收尾,到最后依然做成武宗寻仇杀人,死无对证。
可惜未能如他们所愿。
“第三次了,”只听离渊道,“每次见你,都会死人。”
第一次是有人下毒,第二次是有人自戕,这次更是上清山设伏截杀。死了是他们咎由自取,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叶灼很不想答。
“你们人间的仙道,每天就是这样刀光剑影你死我活么?还是说你为人不佳,故而次次霉星高照?”
“一向如此。”叶灼说。
也不知道答的是前句,还是后句。
离渊闻言似乎沉默些许。
过一会才听他道:“所以,蜀地根本没有剑圣,对么?”
叶灼:“从未有过。”
离渊:“原来你们都是如此。”
叶灼阖目调息,并不言语。
看他全不在意的模样,离渊好奇:“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帮你?”
帮都已经帮了,个中原因问或不问也没什么区别。
何况这条龙的心思并不难猜。
叶灼:“大抵是阁下善恶分明,觉得他们比我更坏吧。”
不然,也不会忽发那“风雨如晦”的感想了。
“不错。虽然你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但此事是他们居心险恶,更无道理。”离渊说,“何况此事也和我也有些关系。他们说的那人是我杀的,叫什么来着……楼客?”
“那人必死无疑。”叶灼道,“算计而已,与你无干。”
“那他们以后会不会还来杀你?”
叶灼:“随他们。”
当日萧镇宗话一出口他就知蜀地必有埋伏。既有人煞费苦心,他自然赴约前往。若以后还有动作,更是乐意奉陪。
倒是这条龙,为什么连萧镇宗和他说过什么话都知道?
叶灼看向离渊,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离渊理所当然道,“一直在啊。”
在人间,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他无事可做,于是研究下仇人一天天都在做什么,也算入乡随俗。
叶灼:“。”
竟然不出意料。
“有两次差点以为你打不过了,没想到你会的还真不少,那道佛门神通无形无迹,用得正好。”
说着就见离渊把书一合,在案上摊开了什么东西,而后扬眉看他。
“——说吧,怎么谢我?”
叶灼走过去,见夜明珠映亮的案几上摆着数张传音符箓、千里飞书,此外还有点点流光,内蕴神念信息。
符箓和飞书是武宗几人挨打时以秘法急传门中的求救,神念流光是道宗两位太上长老向上清山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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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信报。
“都截下了。”离渊说。
叶灼看着那些,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此次混战,一丝消息都没有向外流出。
不论两宗到底有几人知道此事,最后结果都是来截杀他之人——四位合体三位渡劫,全都折在蜀地,只言片语都没能传回。
至于他的剑道境界,佛法修为,也只有天知地知离渊知了。
除非几位长老地下有灵,求十殿阎罗给子孙托梦。
不过此方人界与幽冥鬼界断开已久,阴司早就运转不灵,人死如灯灭,再想破土而出也是无法了。
叶灼把目光移回离渊身上。
截了消息,最后又送来灵力,使他不必燃烧精魄。
按照人间道义,确实该谢。
“你想要我怎么谢?”叶灼认真道,“剑是我心。除了本命剑无法给你,其它都可以。”
——果然这人一开口,还是一样可恶!
离渊恼火:“你的剑本来就是我的,凭什么不能给我?”
叶灼:“你打败我,剑随你处置。”
“放心吧,反正都成了你本命剑,我叫它也不会应了。”离渊冷笑,“我自己的鳞片,我堂堂正正胜你之后,自然取回,还不至于在此时挟恩图报。”
叶灼真心道:“阁下光明磊落,确是好人。”
离渊纠正:“好龙。”
叶灼:“那你想要什么?我会去做。”
“你先躺回去,把壳关上。”离渊说,“我要好好想想。”
想就想了,凭什么还要他躺回去?
叶灼实在不能理解这龙:“为何?”
离渊:“看到你就烦。”
叶灼砰一声把自己关回去了。
难道他就很想看见这龙?
当即打坐,在灵雾中运转功法修炼。
看着那个牢牢合起的贝壳,离渊顿觉清静许多。
他觉得叶灼待在里面就很好。
最好关上几千年不放出来,再打开变成颗玉润冰清的珠子,镶墙上一定好看。
清静之后,离渊开始认真思索要怎么让叶灼报答自己。
如此大恩,自然要物有所值。
这一思索,所用时间颇久。
久到叶灼已经结束一轮周天撬开贝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有了。”就听离渊兴致勃勃道,“书上说蜀地之人,常常围炉温鼎,煮肉作食,异常美味。我在城中也看到有酒楼做此生意,很是热闹。”
“只是他们都是三五结伴,我一个人在那里,颇觉不适,故而先前未能尝试。”
叶灼又有点听不懂这条龙说话了。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然后离渊说:“不若,你陪我去一次,如何?”
“?”
叶灼颇觉荒谬。
16.第 16 章
锦官城是蜀地大城,人流熙攘,车水马龙。
拨霞楼里亦是几乎满客,好不热闹。
两人一入此楼,就引来诸多注目。
这样仙姿玉质的人物,店小二刚和来客打了个照面就睁大了眼睛,再看一眼,气质又如此超然,当即通报掌事人,又小心询问其是否需要静室包厢。
离渊说不必。
他觉得在堂中就很好,有人间的气息。
一个人来这里的时候颇觉不适,现在终于两个人了,若是反而去包厢,岂不是衣锦夜行。
这在人间也是不好的词语,他不会如此做。
最后两人在二楼临窗一张桌前落座。
叶灼一坐下就把隔音的结界落下了,他觉得周围太吵。
离渊不同意。
“入乡随俗,”他说,“我觉得能听到声音更好。”
小二就拿着菜单站在桌前,战战兢兢感受着周围的喧闹声音时有时无,时大时小,最后停留在一个不大不小,既不妨碍桌上人对话,又不会过分安静的程度。
小二已经汗如雨下。
但他站在这里的脚步,却是异常坚定。
介绍自家吃食酒水的心情,亦是万分火热。
——因为那位黑衣华服、年轻俊美的贵客,一落座就递了块金子给他。
还彬彬有礼说:“有劳你了。”
果然,刚介绍了个开头,小二就如愿以偿地听到一句:“不麻烦的话,招牌都来一份。”
“自是不麻烦!”小二道,“客官,我们这有红锅、白锅、金锅……”
离渊:“都是怎么?”
叶灼看着离渊,离渊总觉得他像是在评判什么,怪怪的。
“客官您且听好……”
听了一番介绍,离渊对红锅很有兴趣,更何况这是蜀地特有,他自然要品尝一番。
“那就要红——”
叶灼打断道:“红白,鸳鸯。”
小二:“好嘞。”
离渊自无不可。
小二退下去了厨房,周围形形色色的目光终于也退去了一些。叶灼开始闭目修炼。
中途小二上来点起炭火架好锅鼎,布了一会儿菜,又悄无声息地下去了。
离渊开始静静打量对面。
凡人坊间的酒楼,雕梁上刻着云卷云舒的花纹。
叶灼的剑搁在一旁,傍晚日光从半开的菱格小窗外透进来照在他身上,周围是来往的人,还有蒸腾起来的袅袅烟雾。他就那样安静闭着眼。
完全不似不久前煞气毕露,剑上淌满他人鲜血的样子。
——甚至还拍碎了一个人的脑袋。
想到这里,不由想起此人在山间接住两仪界域,还有用佛家法门幻化万千剑影的模样。
架打得倒是很好。
“叶灼。”离渊忽然说,“你为什么学佛法?”
态度自然,没有任何打扰他人修炼的自觉。
毕竟入定修炼这种事实属平常,完全可以一边修炼一边做其它事,也不影响什么。
叶灼果然也是平平无奇抬眼未被打扰,身上周天依然运行。
叶灼:“因为上了灵山。”
“我是问,你因何故想学佛法?”
“无故,只是因为上了灵山。”叶灼说。
——灵山是须弥佛界在人间留下的道场,在灵山不学佛难道还能学道。
离渊:“那你为什么要上灵山?”
叶灼:“无处可去。”
“天下之大,都无处可去么?”
“也不是。”叶灼想了想,说,“都说灵山有无上道,我就去了。”
“我听他们说,绝境灵山有刀山火海,有去无回,上山之人全都会死在路上。”
“死了,就算我时运不济本领不佳。”
离渊发现这个人好像真不怕死。
也是,如果是怕死的人,怎会去拔一条龙的逆鳞。
定定看了叶灼半晌,直到面前的沸汤也滚出辛香的雾气来,离渊忽然认真道:“叶灼。”
叶灼原本在用筷子拨着汤面上的什么东西,听见如此郑重的语调,抬头看对面的离渊。
离渊道:“其实,我很想杀了你。”
叶灼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语,没想到是这样理所当然的寻常之事。
“我知道。”他说。
“但是你说的也不错。”离渊坦然道,“我自己时运不济本领不佳,被拔鳞放血也是应当。”
说到底,当年之所以能一路孤身游至人间,是他年少贪玩,也是所有龙界长辈都不觉得此处小小人界,有能伤得到一条真龙的东西,有胆敢伤害龙族的人。
危险,死亡,这些事情离一条龙太远。
然而世上就有这样一个人。不仅有搏龙的剑法,还有拔鳞的胆量。
离渊觉得他永远会记得叶灼刺向自己的第一剑。
那一剑,让他看到了世间命途的另一面。
若是他少时修炼稍有懈怠,也许,会死在东海也说不定。
然后,龙界长辈必定震怒,掀翻人间界也会找出叶灼,杀了,为他雪恨。
但那又怎样?死了就是死了,败了就是败了。
回到龙界后,数位长辈问他在人间发生何事,为何心境似乎有变。
他什么都没有说。
那以后他请教过历经万战的龙族前辈,拜访过洪荒大界最擅攻伐的老圣主,也下过幽冥鬼界,挑战那以剑法闻名的年轻鬼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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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们的剑,都不像叶灼的剑,让他觉得那样锋利。
“叶灼,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与你正面一战?”
叶灼看着他没说话,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离渊也推去一杯。
离渊:“当年被拔鳞是你猝然发难,实则终究也是我技不如人。”
“那时你以剑败我,我深记之。从此遍访龙界,夙夜修炼。”
“第一次见你时你中毒,第二次你又故意醉酒,我都可以直取你性命。然而——”
“杀了你,平得了胸中之恨,却伏不了心中之魔。所以,我必要堂堂正正以剑胜你。那以后,再论对你或杀或剐。”
终于说出心中之语,心境似乎澄澈许多。
离渊看着叶灼,想知道他做何反应。
叶灼却是一笑。
“你笑什么?”
“你人话说的不怎么样,”叶灼道,“文绉绉的,听着费解。”
“……你!”
“熟了,”叶灼说,“吃吧。”
说着从沸腾的铜鼎中夹了一片肉放进离渊碟中:“对了,你会用筷子么?”
筷子而已,这个混账为什么会觉得他不会?
离渊觉得这人只要还活着一天,自己的心境就永远不会有澄清的时候!
离渊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龙族有风雷水电四部法门。”
叶灼:“嗯?”
“所以下次比试,你也不必只用剑法。你用佛门功法,我用龙族法门。这样才算全力比过。”
“可以。”叶灼说。
离渊:“那下次是什么时候?”
“有伤,好了就比。”
“那说好了。”
“好。”
得到满意的答复,离渊拿起筷子。
这个时候叶灼已经往他碟中夹去了第二片肉。
离渊记得清楚。
第一片是从铜鼎中央那个小小的白汤格里捞出来的,色泽质地都很正常,第二片是从外面翻滚着的红汤里捞出来的,散发着腾腾热气,还有一股奇异辛香的味道。
对面那人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仿佛在等着看自己吃下去的样子。
离渊心中忽生警惕:“你怎么不吃?”
他问完,叶灼从红锅捞出一片薄薄的肉片,安静地吃进去,面不改色咽下了。
然后继续看他。
离渊还是觉得有鬼,他夹起那片来自红锅还散发着热气的薄肉片,仔细打量,未看出什么异样。
算了。
人间吃食而已,凡人吃得,叶灼吃得,难道他吃不得?
离渊下口。
“……”
他就知道叶灼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好事!
17.第 17 章
把那片肉生硬地咽下去,离渊脸上一度出现了怪异的神情。
……这是什么味道!
为什么比炼坏的丹药还要难以言喻?
并且,他还看见对面那个混账的眉眼弯了弯!
离渊感觉自己又被叶灼气到了,这次连心脏都不想再跳。
离渊直言:“你是故意的。”
“并未。”叶灼说,“只是想龙族平日进食都是琼露仙珍,未必吃得惯人间风味。”
那就是确有此意!
离渊直勾勾看着叶灼又从红锅里夹出一片,缓慢地吃掉了。
他反复打量,没从叶灼脸上看出什么不适的表情。
离渊:“你很习惯?”
叶灼:“你吃不下就吃白锅里的。”
原来中央那个小小的白锅就是给他点的。
怎么,怕他无师自通火部法门么?
他不说还好,一旦说了,离渊就完全不想吃白锅里的东西了。
区区人类食物,他不信自己始终吃不下,其中必有奥秘,只是自己还未发觉。
叶灼就静静看着离渊注视着红锅里沸腾的汤面,准确夹出一个肉片。
准头倒是不错,是水里的种族该有的。
只不过这次吃下去,似乎也只是被辣到而已。
当然,这对修仙之人来说并没什么。境界高了五感会变得更敏锐,但忍耐力也会增长。
几次尝试后对肉片已经失去了兴趣,离渊开始逐一尝试锅里其它的东西,最终,似乎终于在几张雪白鱼片上体会到了些许风味。
“还算可取。”
叶灼闻言尝了一片,的确还可以。
于是他又夹走了一片——这让离渊能吃的东西变得更少了。但离渊并不介意,甚至把它们都拨到叶灼那边。
然后,继续认真研究那些他不能理解的食物。
过一会儿甚至让小二增加了一些品类。
叶灼顺便让小二又拿了一碟鱼片,下在白锅里,偶尔往离渊那里拨拉一片——当他觉得这条龙实在有点吃不下去的时候。
最终,品尝完了所有能品尝的东西,离渊道:“也许下次我会明白。”
如此钻研的态度,叶灼觉得如果用在练剑上可能会更好。不过离渊的剑这些年练得确实不错,他也就没有多言。
自始至终,那小小的白锅都寂寞地翻滚着,除了叶灼给离渊烫鱼片,再也没有人动过它。
离渊看着叶灼:“这种味道,你真不觉得奇怪?”
叶灼:“我修无情道。”
“这和无情道有什么关系?”
“五感五味并无分别。”
“我不相信。”离渊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只吃红锅里的?”
叶灼不是很想和这条龙说话。
“可见你心法还没有修到家。”离渊说。
叶灼未予理睬。
“还有,”离渊说,“他们是不是来找我们的?”
叶灼余光看向结界外两位身着黑色圆领袍服的官差,淡淡道:“你才发现么?”
终于被桌上的人注意到,两位官差几乎要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
——他们也不想杵在这里听两位仙长讨论辣锅到底好吃不好吃,到底哪里好吃,还有修无情道到底尝不尝得到辣味啊!
尤其是那位黑色华袍隐绣金银,样式看起来非常逾制的公子,看口味简直像是闽地出身,来他们蜀地难道会好过么?
当然,既然已是仙长,也就没什么逾制不逾制之说,爱穿龙袍凤袍还是麒麟袍,哪怕是什么都不穿,也都和他们凡夫俗子无关了。
官差有礼作揖:“无意打扰,烦请两位仙长通融则个。不知两位仙长出身何派,有何名号?我们记录一下,也好向上面交差。”
叶灼拿出一尾红鲤玉符给他们,上面暗刻“微雪”二字。
“微雪宫,叶灼。”叶灼说完自己的名字,看着离渊。
然后在离渊似乎即将报出“龙界,离渊”的上一刻开口:“微雪宫,离渊。”
官差查验信物,不卑不亢道:“原来是微雪宫的仙长,怪不得见之不凡——不知两位仙长是来办什么事?”
“无事,”叶灼道,“用饭而已,今日离开。”
“……”官差有短暂的失语。
然后道:“在下已知晓,那就不打扰二宫主和离公子用饭了。对了,秋节将至,夜间城中有花灯会,仙长若有兴趣,也可拨冗前往一观。”
叶灼:“多谢。”
他们走后,离渊若有所思:“原来还要在官府挂名。”
“近年的规矩。”叶灼道。
凡间新帝登基后政务清明,王朝仙道做下约定,各行其是,互不相扰。
凡人遇离奇之事可向附近仙门求助,仙门中人造访凡间城池也会在官府留下记录表明来意,一来可令城内百姓安心,二来以防有邪道修士滋事时,说不清楚。
若是没有主动说明,自有官差前来确认。
“我此前直入城中,随意来去,岂非不合规矩?”
“是,”叶灼说,“但你不是本界之人,他们也无法管你。”
离渊:“我似乎也应该也取一个你这样的印信。”
“那很麻烦。”叶灼说罢想了想,把自己那枚红鲤信物抛去离渊方向,“若有查验,可以说自己是微雪宫修士。”
离渊提出的报恩方式实在荒谬,给出一份信物也算报答。反正这条龙拿了也不会去欺男霸女寻衅滋事。
离渊将信将疑地接了那枚火焰隐隐,落款还有个“灼”字的玉符,问:“那你呢?”
叶灼:“我有很多。”
离渊:“哦。”
转眼间外面天空已经黑透,锅中东西亦吃得差不多,是该离开了。
下楼后,自然又是在柜台放下一锭金子。
光泽辉煌,成色完美。
掌柜的眼睛几乎都要直了。
叶灼终于问出那个问题:“你没带银子?”
离渊一时语塞。
他幼时在各族龙祖膝下长大,这次来此方人界了结恩怨,临行前告知龙界老祖后,各位族祖莫名其妙都知道了,于是随身物品都是长辈们非要他带上的。其中光是老祖就塞给他十个储物法宝,里面除了法器丹药,出行用器,就是天材地宝,灵石珠玉。
“能用的东西都给你带上了,不必再花心思。虽不知你到底在人间有何仇怨,但也不必太放在心上,连同祖宗十八代挫骨扬灰就好。”临走前,长辈如是嘱咐。
而后他来到人界,第一次想要花钱时,将储物法宝翻检一遍,不幸没看到任何白银或铜钱的踪迹。
——只有处事最为周全缜密的白龙一族长辈给他装了一储物戒金子,总算可以在凡间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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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渊:“没带。”
叶灼:“随你。”
金子留下,离渊在掌柜热泪盈眶的目光中施施然离开了。
楼下是一条长街,正如那官差所说,今日夜中有灯会。放眼望去,花灯高挂,人流如织,欢声、笑声、卖花声不绝于耳。街旁隐有桂子香气,幽幽袅袅。
算算日子,的确快到八月十五,乃是人间团圆时候。
人流在近前自发噤声分开道路,叶灼在一片灯影中走到长街尽头,回头看,并没有离渊身影。
再过一会儿,才看到这人提了盏莲花灯从人流中走出,怀里还抱一些五彩斑斓的小玩意,中途有小童牵着爹娘的手往他怀里看,离渊就塞过去一件,再抬头时,眉眼间依稀还有未散的清风明月般笑容。
“你要么?”离渊走过来给他看买来的东西。
叶灼摇头。
“那你接下来去哪?”
“回微雪宫。”叶灼说。
说罢看着离渊,离渊读出其中询问自己去向的意思。
“放心,我也不总是跟着你。”离渊说,“受人所托,我要去个叫‘幻云崖’的地方,你知道么?”
叶灼说:“不知道。”
“那我自己按地图去。”离渊说,“你修为未复,路上若还有人埋伏又如何?”
“不会。”叶灼说,“此次不成,下次他们会做万全准备才出手。”
离渊:“那就此别过,下次比斗我会找你。”
叶灼转身向前走,“好。”
收起了那些零碎奇巧的小玩意,离渊正要找个方向离去,却忽然听见一声:“离渊。”
“嗯?”他往那边看,见叶灼在一方四季花灯下回身,一身琉璃光影里,那人静看着他,雪冷的双目似有所思。
“怎么?”
“我要取的东西都拿到了。”叶灼说,“不会再对你下暗手。”
离渊:“我还会信?”
“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来,总归是教我江湖险恶万事小心罢了。”他晲着叶灼,不为所动,“我看你们仙道上,似乎都是把明枪暗箭当家常便饭用的么。”
不知怎的,总觉得听了如此尖锐的话语,那人却并未恼火,相反,流转交错的灯影下,像极了一个似有还无的、轻浅的笑。
像是一霎间琉璃光转,冬去春来。
“总之我不会再用,其它你自己留心。”叶灼说罢,红衣身影起落,消失在夜幕下。
看不到他后,离渊在街上买了壶桂花酒,找了个能看见月亮的屋脊待着。
也不做什么,自斟自饮几杯,往下方看人间的光景,再想想人间的事情而已。
过一会儿,屋脊下住着的的一家人携手从街上归来,一对父母牵着他们的孩子,一阵笑闹后安歇了。
离渊在屋上树影后,没让他们看见自己。
天上银河渐隐,城中归于平静,似乎一夜繁华尽散了。但他知道到明日,这一家人又会出门去,花灯也又会亮起。
他忽然想,叶灼也是从这样的人间长大的么?
有一对父母,一方屋舍,乘兴携游,尽兴而归?
离渊摇摇头。
完全无法把那人与这样的画面联系到一起。
秋月西沉,那是一轮将满的月,月华如水。
最后一杯酒喝完,离渊算了算日子,也径自往西南方去了。
18.第 18 章
西南山中。
“好些没?”离渊放开手,问。
那凡人老伯尝试着屈伸了一下腿脚手臂,喜道:“能动了!”
不仅能动,就连疼痛也消减大半。
离渊:“那就好。老伯,我拉你起来。”
秋老伯“哎呦”了一声被他从乱草丛中拉起来,试着走了两步。
“能走路了,能走路了!真是多谢……”秋老伯说着就要作揖道谢。
今日他山中砍柴时不慎跌落,手脚都跌伤脱臼,真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旦入夜,便会成为山中野兽腹中之食。
却不料,这年轻人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里从天而降,将他救起。
“不必谢。”离渊道,“我扶您。”
“好,不耽搁您的事吧?真是有劳……”秋老伯一边殷切道谢,一边止不住地觑着这救他的年轻人,拿不准该如何称呼。
看他衣着气度,必定非富即贵,然而又有神仙手段,尤其是那张俊美面孔,恍若天人,让人看了真如做梦一般。
“前方便是下山道路吧。”离渊说,“是否需要我将你送回家中?”
秋老伯连说不必,山路遥远,他已经能够如常行走,又岂能耽搁恩人的行程。
“不知恩人来到这山中所为何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老伯在这山里也待了几十年,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尽管示下。”
就见那年轻公子沉吟一会儿,道:“倒真有一事。”
秋老伯顿时喜不自禁,他一穷二白,若能在这种事上帮到恩人,心中也算好过些。
“从这里往西南三十里,应有一座山崖,名为‘幻云崖’,不知您可知晓?”
“三十里,幻云崖?”秋老伯苦思冥想,最终却是摇头,“我不曾听说过有这名字。”
“那西南三十里,是什么地方?”
秋老伯想了想。
“只是几处野山、荒山,说是常有猛兽出没,也无甚物产,我们没人去那边。”
“多谢告知。”离渊道。
对这结果,他并不意外。一路寻来多方打听,路上无一人知道“幻云崖”此名,都说未听过。
但从铸剑师那里拿到的地图,明明白白标示着此处。
连那地图也有玄机。若是聚精会神,一心寻觅那“幻云崖”的所在,地点就会变得飘渺不可见,若是心无所想,位置反而明白显现。
其中必有古怪。
秋老伯觑着他脸色:“恩人是要去那里么?”
“正是。”离渊道,“老伯,就此别过。”
秋老伯眼睁睁看着那挺拔的黑衣身影轻轻跃起,消失在暮色远山中,心中满是敬慕。
早听闻世上有修仙人,今日一见,竟真是如此出尘潇洒,菩萨心肠。当下不由得往他消失方向长拜几下,这才离去。
回到家中,不由得向老母说起此事。
他老母高寿七十有余,近些年脑袋越发糊涂,已不晓事了。
但他仍是会每天在她耳畔唠叨些事情,一来,兴许能让老娘脑袋明白一点,二来,老母在世,总觉得心中还有寄托。
于是一边将母亲推到院中,一边不住说道:
“娘,那公子救我时从天而降,真像天神一般……”
老母浑浊目光看着院中事物,嘴里含糊说些颠三倒四谁都听不懂的话语,秋老伯也不在意,只是兴致勃勃说这。
“恩人还说,要往西南边去,去找一个叫什么……”
“看我这脑子,竟是记不清了,总之是西南边的一个地方。娘,你说,那地方会不会有什么稀奇?”
“娘放心,我也只是说说,不会往那边走。仙人的地方哪里那么好去,咱们村里那些想求仙的后生,哪个不是出去后音讯全无,叫爷娘日夜挂念,哭瞎了眼睛?”
“西南……”忽听老母口中吐出了两个清晰的音节,秋老伯大惊,随即便是大喜。
“娘?娘?你明白啦?”
老母口中却仍然喃喃念着那两个字:“西南……”
说罢,竟是颤颤巍巍抬起枯槁手指,指向西南方一片鲜红的晚霞:“西南有……”
秋老伯瞪大眼睛,看见老娘皱纹遍布的脸上,竟然浮现痴痴笑意。
“西南有……仙。”
说罢双眼一闭,竟是再无动作了。
秋老伯险些魂飞天外,颤巍巍去碰老母鼻息——原来只是睡着了。
秋老伯长舒一口气,擦掉额上冷汗。
“睡着也好,睡着也好。娘,今天中秋,等晚上醒了,我带你看月亮。”
日沉月升。
一轮圆月静静悬在高天之上,山中寂静如许。
离渊终于站在了幻云崖边。
好古怪的地方,幸好他提前动身。连过三道迷阵、三道困阵、三道杀阵,才算是踏入此地。
放眼望去,一片幽深树木。
铸剑师的小徒弟说,每到中秋之夜,他师父都会带上一壶烈酒来到此处,静坐一夜。
那酒铸剑师不会喝,而是在离去之时,洒在幻云崖上。
说是,以祭故人。
现在铸剑师驾鹤西去,小徒弟忙着祭奠师父,也就无暇祭奠师父的故人了。
别无他法,只得将此事托付给他的“离渊哥哥”来办。
离渊自然应下。
今日正是中秋,离渊提着一壶桂花酒向前缓缓行去。这酒他尝过了,还不错。
走过一整片旁逸斜出的密林,前方豁然开朗。
寂静疏阔的画面倏然展开。
幽白圆月之下,竟是一片错落的仙庄。
只是,全是断壁残垣。
离渊静静走上前去,右手边一面古朴青石静静矗立,其上苍苔蔓生,尘埃遍布。
隐约有些字迹。
离渊伸手拂去石上尘土。
第一笔刻痕完整展现的时候,离渊心中忽然一动。
这是剑痕,他想。
继续往下,青石上字迹完整展现。
乃是四个大字:幻剑山庄。
笔画清明凛冽,峻拔端方。其下有小字:道心惟一。
幻剑山庄?在人间未曾听过此门派。
离渊将这名字记下,越过此石直入门中。穿过半边坍塌的山门,迎面是开阔的场地,长满丛生杂草,几点秋萤在其中流散。再往前方望去,错落疏雅的白色仙宫依次坐落,俱都蒙了一层淡淡的尘灰,还有有火烧过的漆黑痕迹。
看过去,心中只觉一阵空寂寒冷。
离渊忽有所感,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方剑匣。打开后看见里面的三尺剑焕发微光,正发出悠长剑鸣。
剑身秀丽,如琉璃青花,剑柄沁红,如芙蕖丹衣,正是“怀袖”,叶灼在东海用过的那把剑。
他离开冶剑谷前,小徒弟说近日之恩无以为报,要他从冶剑庐中选一柄剑带走。
他就选了怀袖。
那叶灼性情难测反复无常,若这人哪天矢口否认当年恩怨,他就拿出来与他好好分说。
然而此时此刻怀袖剑忽鸣,其声幽凄,仿佛怀有无限悲意。
“你想说什么?”离渊对怀袖轻道。
圆月下照,剑鸣未停,越过山间似与整座仙宫共鸣,气息愈发凄寒入骨。
连离渊都感受到其中哀意。
“别哭了。”他说。
秋日冷风吹拂,鸣声随秋风盘旋着升入高天广寒,过了许久,终于渐渐停了。
剑上微光亦散去。
离渊没将它收回去,而是提剑在山庄中继续前行。
那些或坍塌或焚毁的白色仙宫如寂静坟冢,月夜里悄无声息。离渊一路走,一路看。
弟子居所,仙宫大殿,练剑场地,试剑石林……还有灵田、药庐、锻剑台阁。
周围山峰绵延,地势灵动,似有仙人洞府,洞天秘境。
——这是一座完整的仙道宗门,而且,必是剑修宗门。
离渊从试剑石林中穿过,那些试剑石上还弥散着清寒剑意,可也只是回声。
最后,离渊在后山石壁前站定。石壁上刻着一柄无形之剑,定睛看去,似乎有万千剑影从中幻化,循环运行,生生不息。
右下方依旧刻着那句“道心惟一”。
石壁前乃是空旷场地,不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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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剑修弟子在此参悟剑意、磨砺道心的场景。
只是都付尘土。
此座仙宫,废弃没有五十年,也有二十年了。
离渊静观石壁,直到身后逐渐传来规律的脚步声,且越来越近。
他回身,看见一道身影沐月光而来。
是个白衣青带,腰间佩剑的年轻人。面容清隽,不露锋芒。
不必多看,离渊就知道这是个剑修。
他现在已经能一眼看出人群中的剑修了。
那年轻剑修也看见了他。
“阁下也是来祭奠他们的吗?”来者开口。
“他们?”离渊道,“你是何人?”
来者却似乎面有犹豫,不知是否该自报家门。
离渊的目光落在他的剑上。
此剑晶莹,气息流转,玄妙精微。
“你的剑,是太曜陨晶。”
天知道,“太曜陨晶”这四个字还有它的特性,他到底在小徒弟那里听了多少遍。
那人微愕然,旋即对他一揖。
“剑名‘太玄’。我是上清剑宗,苏亦缜。”他道,“阁下是铸剑师故人?”
“铸剑师已经去了。”
“我知道。我刚从冶剑谷来。”
那名为苏亦缜的年轻剑修黯然垂眼:“铸剑师赠我陨晶,剑成后我登门道谢,不料他已仙去。”
离渊:“所以你来这里祭奠,也是受冶剑谷的人所托?”
“受人所托?”苏亦缜道,“并未,我只是一直想来这里看看。”
说这话时他手握长剑,似有万千思绪,最后却是未发一言。
月上中天,山间清寒之气弥漫,四周寂无人声。看来今晚来此的只有他们两人了。
离渊:“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事?”
苏亦缜只是长久沉默。
直到那万千剑影似乎都演化殆尽了。
“有一些人,从未做过坏事。但是世有不祥,人人都说他们是灾祸之根,违背天命。”
“德高望重的人如此说,推演天机的人也如此说。”苏亦缜的声音很哑,在石壁前回荡,“你说,他们就该覆灭,就该偿命么?”
离渊:“既无所欠为何要偿?不该。”
“是我多言了。”苏亦缜淡然一笑,“这些胡话,阁下听过就忘了吧。”
离渊不语。只是看着苏亦缜在石壁前无声点香,接着深深一拜。
于是他也将桂花酒浇于此地,算是代铸剑师祭奠故人。
酒香和着桂花香气弥散开来,起先馥郁,而后幽淡。
苏亦缜:“对了,还未问阁下门派姓名。我初下山,对仙道还不甚明了,如有冒犯,阁下海涵。”
离渊思索少许,答:“微雪宫,离渊。”
这是他们叶二宫主自己说的,不算他冒名顶替。
“微雪宫?”苏亦缜道,“观阁下气息,也是剑修。”
离渊:“算是。”
“听闻贵宫的叶二宫主,剑法为人间第一,战无不胜,是否确有此事?”
若说叶灼的剑法是世间第一,离渊不能苟同,但如果是“人间”第一,倒也确有其事。
离渊:“不错。”
苏亦缜闻言向他行了一个正式的同辈礼:“按理说,我与离渊兄你同为剑修,相见应当一战,然而此地清静,比剑恐怕不妥。”
离渊认同。祭奠之地,并不是比剑的好场所。
苏亦缜:“但我正打算去苍山,向叶二宫主问道,到时再与阁下一战,请教剑道,可否?”
离渊欣然应允。
他对上清山的宗门印象并不好。然而一番交谈下来,却感觉这位剑宗首徒十分不错,尤其说起话来有礼有节,比那叶姓混账悦耳得多。
离渊:“那你我就苍山再见。”
苏亦缜道:“好,一言为定。”
便不再言语,静心观剑。月落前两人各自散了,苏亦缜离开此处仙崖,朝苍山方向游历而去。
离渊思索了一会儿自己接下来该去往何方,很快得出答案。
于是化为龙形腾入云中,大摇大摆往微雪宫的方向去了。
19.第 19 章
苍山,微雪宫。
暮苍峰的琼树依然向下飘落着轻羽般的花瓣。
叶灼站在树下,接过四宫主风姜递来的剔透玉盏,掀了盖子,浅饮一口。
“桂花蜜露,去年埋的,怎么样?”
四宫主炼毒制药之余,偶尔也会研究些别的东西。
宫主微生弦坐在树下石桌前,笑眯眯放下手中玉盏:“真好,多谢阿姜。”
“阿灼觉得呢?”
叶灼:“。”
——看他反应,就知道这人觉得太甜,风姜面无表情把玉盏从他手里收走:“你不爱喝我喝。”
叶灼回归抱剑姿态。
那东西确实太甜。
想到什么,叶灼抛出几枚储物戒到桌上:“他们身上掉的。”
微生弦逐个拿起端详:“好东西。等我抹了神念,检查过再放进库里。”
武宗几人有多少家底,有待商榷,太皓太缁两位道宗太上长老,随身必然有珍稀宝物。
风姜支着下颌打量那几枚戒指,不一会儿,竟是冷冷哼笑一声。
风四宫主平日要炼丹配毒,头发只留到肩下三寸,在脑后松松绑成蝎尾。他今日身穿鲜红的束袖衣袍,其上用雪白丝线绣着大片蝎纹,原本眉眼就有些上挑,这一笑,更是显出些许乖僻的阴郁。
“白鹤黑鹤出手,也是大手笔了。还以为他们要再过几年,灵脉真用完了才会打苍山的主意,没想到这么快就图穷匕见。”
“说起来道宗上次见微生时,他可是根基大损,跌落至元婴了,”拨拉着几枚戒指,风姜若有所思,“等他们在银月坪杀了阿灼,微生境界跌落不足为惧,又常常在外走动,找个机会也解决掉,其它人云游在外没那么快回来——”
说到这里不由得睁大眼睛,指着自己:“那微雪宫不就只有我一个元婴了?”
微生弦欣然赞同:“若是如此,自然任人宰割,将灵脉拱手相让。”
风姜低语:“当心我毒死他们。”
“对你,倒未必赶尽杀绝。”微生弦笑说,“你一身医毒本领难得,他们大约会想办法拉拢你进丹宗吧。”
风姜:“也对。到那时候我就带着灵脉去投靠上清山,然后找个机会药死道宗上下,告慰你们在天之灵。”
微生弦:“如此甚好。”
然后友善提醒:“不过,区区两个渡劫,似乎还未能让阿灼成为在天之灵,本道长境界已回,道心圆满,此番也无法驾鹤西去了。”
计划未半而不能施行,风姜似有失落。
微生弦:“不过我料想,太皓太缁两位真人出手,阿灼固然能赢,但也要有所伤损。此番完好无损,可是境界有所突破?”
“未突破,”叶灼答,“另有际遇。”
“原来如此,”微生弦恍然,“怪不得观你近日气运冲霄,矫若惊龙,有遇强则强,逢凶化吉之相。”
叶灼:“我有没有说过,要你少看我气运。”
微生弦闭嘴。
“也不要看我的,”风姜说,“不想做了什么事都被看出来。”
“已经看了。”微生弦小声道,“阿姜,你过些日子恐添子女。”
“有人在说话?”风姜看都不看微生弦一眼:“我看还是先把他毒哑最好。想来我们内讧,上清山听了一定很高兴。”
微生弦深深叹气。
“所以说,还是山中安稳。”微生弦指节叩着石桌,“如今风雨飘摇,能引蛇出洞固然不错,可是你们看——恰是我闭死关,恰是所有人都在外云游,恰是那心有魔障的楼客来苍山索要地形图……”
“还恰有那个龙信——”风姜话说到一半,自觉咽下去。
微生弦:“——还恰有那对脾气火爆的楼家父母做出头鸟,如此连环妙计,再来一次,真怕你们招架不来。”
“这次有去无回,连阿灼一丝底细也未摸透,他们再出手也是一段时日后了。”微生弦看向叶灼,“微雪宫有我看着,他们无法踏入,阿灼近日还出去么?”
“我剑已成,不出去了。”叶灼道,“我想闭关。”
合体境界已臻圆满,虽然近日还有一二困惑未解,但也要着手探寻渡劫境界了。
风姜忽然笑起来:“阿灼合体期就能战胜两位渡劫,若再突破,岂非要去斩人仙了?”
“人仙出手我不知自己会如何,但你一定被斩。”叶灼看着风姜,“记得修炼。”
风姜:“……”
天赋所限体质不佳,困在元婴他能有什么办法?
难道要像剑修那样不舍昼夜永远修炼吗?
他看得清楚,现在活着和他们说话的顶多是一半的叶灼罢了,另一半还在入定观冥呢!
“你们都待在苍山修炼,我也放心了。”微生弦笑道,“先前本道长闭死关,本是想悟渡劫之道,可惜未成,看来我的因缘还需再寻。”
“还有一事,”风姜懒散道:“萧镇宗这人我不了解,他帮道宗设局,你们两个怎么说?”
叶灼:“问海宗灵脉枯竭,他被道宗胁迫罢了。”
微生弦叹气:“世情如此,事关宗门兴亡,也不怪萧宗主。只是往后怕是不能再与他交往了。”
风姜了然:“那先不药他了。”
“对了,阿灼,你先前给的冰莲灵魄我入了药,余下一点制了香片,送你。”风姜说着向叶灼递去一个雕花镂银的香球,“那东西本就清冽,我又加了几样材料调配,可以清心静魂。”
叶灼收了:“多谢。”
微生弦轻轻笑:“你送他静心之物,岂不是多此一举?不如给我。”
“下次再有边角料我会记得你。”
“好了。阿姜,我先送你回药庐,然后也回幽草崖了。”微生弦起身,“再待下去有人恐怕要逐客了。”
叶灼:“那就不送。”
确实要逐客,他要修炼。
而且,最近经脉隐约有异,还未找出原因。
人声渐散,明月当空,在寒潭映出粼粼波光。
寒潭畔有一临水而设的石栈,接连天地,空寂清冷,是叶灼常用的修炼之地。
此时他正运转心法吸纳灵气,恢复修为,识海中推演两仪界域,隐有所悟。
同时,逐一检视经脉极细微处。
下一刻,叶灼蓦然睁眼。
寒潭潮声拍岸。
叶灼:“龙离渊,出来。”
是在“墨龙”与“离渊”之间折中的结果。
哗啦一声,寒潭波光中,墨龙半身浮出水中,
一对暗金竖瞳冷冷注视叶灼,似有不满。
离渊的声音忽然在叶灼识海响起。
——“你为什么要喊我‘龙离渊’?”
这龙给他传音,都不需先叩问识海屏障么?
这也是本命剑的缘故?
叶灼传音回他:“你无姓氏,叫着怪异。”
传音过程无甚阻碍,原来他给离渊传音也不需敲门。
——“这样叫岂非更加怪异?我就不会叫你‘人叶灼’,”离渊道,“何况我有姓氏,‘渊’即是我族姓。”
龙族习俗还真是奇怪。
叶灼越过此话题:“你来做什么?”
一个有些熟悉的剑匣凭空落在叶灼面前。
打开,是少时用过的怀袖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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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灼不解:“给我做什么?”
“还你。”那条墨龙说,“我去了一个地方,叫幻云崖,它在那里很伤心。”
叶灼无甚反应,把剑匣推回离渊处:“我有别的剑了。”
墨龙之尾不满地拍了一下水面。
好心让叶灼看看他曾经的剑是不是需要关怀,得到的却是如此反应!
离渊:“你不关心?”
“不关心。”叶灼说,“怀袖非我本命剑,当年无剑,借用而已。”
说罢继续闭目修炼。
——竟然如此冷漠无情!
水声再响。
叶灼忍无可忍再度睁开眼睛,见那龙首已经到了自己近前,两只竖瞳幽幽盯着自己。
论体型,确实比东海初见时大了些。
“我在修炼,”叶灼说,“还有何事?”
“我在幻云崖听了一个故事。”离渊说。
“有一个修剑的门派,众人都说是灾祸之源,而后覆灭。那个门派名叫幻剑山庄,我看了他们的仙宫,觉得他们的剑一定很好。——你知道他们么?”
“不知道。”叶灼说,“人间的故事众说纷纭,你听过就算了。”
顿了顿,又说一句:“少发好心。”
“真的?”离渊有些不信,凑近叶灼打量。
却也的确没看出任何异样。
甚至觉得这人气色比刚醒来那会好了许多,月下观之,华美灼目。
难道他父母取名时已经预料到这人将来的长相?那也真是未卜先知。
被这样盯着,叶灼很想把龙脑袋拍开。
“你还有什么事?”叶灼说,“我要修炼。”
墨龙却是停顿,龙身出现一丝不自然的僵直。
半晌,忽然变回人形在叶灼对面坐下。
打量着他,似乎欲言又止。
叶灼:“你要换银子的话,去找微生弦。”
离渊:“?”
这人怎会想到此处?
几块金子而已,值当记到现在么?
“银子我已经会在凡间换了。”离渊说,“我是想问你,你真是人?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体质?”
叶灼身上运转的周天终于停了。
“我自然是人。你何出此言?”
离渊蹙眉:“可我近日修炼,觉得经脉根骨似乎……微有提升。最近并没做什么别的事情,想了想,只有来问你。”
他是隐渊墨龙,本族血脉已经极其强横,天资亦是龙界罕有,自开始修炼起就能把同辈龙族打得盘在柱子上哭了。按理说,血脉天赋已无法再提升才是。
所以此事才显得格外古怪,令他耿耿于怀。
叶灼定定看着离渊。
原来如此。
那一切都可以说得通了。
“其实你说话不必如此含蓄。”月光下,叶灼双目缓慢阖起又睁开,依旧清寒。
的确,修仙禀赋乃是天定,纵有改变之法,也至多是将劣等天资提为中等下等,若是他的经脉体质,想再进一步都是夺天造化,怎会莫名其妙就发生了?
而他和离渊之间,不同寻常的事情只有一桩。
他说:“我亦如此。”
离渊的脑子似乎停止了片刻运转:“你也……?”
对此,叶灼根本不想说什么。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往这个方向演变的?他不明白。
“但是,”他说,“我今夜还要修炼。”
他的两仪界域真的还没推演完毕。
“在修炼什么,我帮你。”离渊幽幽道,“但经脉的事,我想还需要从长计议。”
20.第 20 章
两仪界域原本就是太皓太缁两人合力施展,有离渊神念加入后,推演快了很多。
叶灼能感知到,推演结束那一刻离渊的神念就不着痕迹撤出了自己的识海,对除两仪界域外的其它所有部分,一丝都未曾窥探。
睁开眼睛,那条墨龙却并没在身边。
“在这。”高处传来声音,叶灼回看。
离渊在一方亭脊上,向下看着他。
“这里看月亮很好。”离渊说。
月亮每夜都是如此,叶灼不觉得有什么出奇。
“算了,你也不懂。”离渊说。
像叶灼这种人就算照镜子都会无动于衷,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真不知道这人心中除去修炼,还能有些什么。
叶灼:“不是要从长计议?”
离渊:“我又想了想,事已至此似乎也没什么可计议。”
天资禀赋怎会莫名其妙就提高,都是修行之人,谁不明白。
也许是体质相辅,也许是灵力相成,都不是就是功法可以互补。
略加修饰,是双修能够提高根骨。
若是实话实说,就是可以互为炉鼎。
左右是同一回事,只不过,前一种在人间说出来,属于正道修行,后一种则似乎是旁门左道,按仙道规矩,会被讨伐。
已经看清离渊破罐破摔的态度,叶灼面无表情。
事已至此,确实没什么可计议的。
修道根骨何其重要。
筑基期能在试剑石上斩下一寸的人,到了金丹期,能够斩一尺。
而筑基期能斩三寸的人,到金丹期,可以斩一丈。
差之毫厘,最后就会相隔千里。
——都说命中八尺,难求一丈。
但若是能求一丈,谁会反要八尺?
叶灼忽然想起最初,楼客到来前的那几日。
那段时日他入定观想时常常看到海市蜃楼般幻象,是东海之滨阴云密布,雷霆滚滚,其间若有龙吟。
修仙人气脉与天地相接,不会无由臆想,必与自身因果运道有关。
那时他是怎么想的?
是想,冥冥中有风雨欲来,自不会是什么吉兆。
想到这里叶灼若有所思,手指轻抚过手中长剑。本命之剑与主人心意相连,随着他的动作,通体漆黑、质如冰玉的逆鳞剑发出清越啸鸣,久久不散,有如梦中龙吟。
这场景,让离渊看了觉得坐立不安。
那片该死的鳞,虽然现在叫了也不会应,但他也无法把它当成身外之物。
离渊不由冷笑:“忘了问你,当年你是用什么办法摧折它,让它认主的?”
真龙身上的东西岂是那么容易为人所用?
他十年后再来人间,是做好了自己的逆鳞宁死不屈已然玉碎的准备的。
不料刚刚踏入人间,就感应到它的状态异常平静安宁,并不思念主人。
接着便是循着感应过去,只看见它如狗腿一般任由剑修驱使!
对这片逆鳞,离渊心中只有无限鄙夷。
不过这些时日冷眼旁观,它落入像叶灼这样冷漠无情的人手中,实属不幸。兴许是遭受了非人折磨,不得不认主也说不定。
“认主?”叶灼听了他的问话,蹙眉似乎不解,“不是滴血就可以认么?”
离渊只想提剑,和这人再战一番!
但是观其吐息,一身修为到现在怕是也只回复了两成。
“起来。”离渊语气恶劣,说,“叶灼,我带你去个地方。”
叶灼:“?”
没记错的话,暮苍峰是他的地盘,苍山是微雪宫的地界。这条龙要带他去哪?
——去的就是暮苍峰的后山。
然后就在不认识的深山密林里绕了至少三圈。
叶灼的耐心已经告罄。
离渊说:“找到了。”
说着又带他绕了一圈。
叶灼只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来。
秋宵风寒,叶灼神情逐渐阴郁。
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离渊行事跳脱不可以常理揣测。如此月黑风高,焉知这龙不是要找个风水宝地将他杀人弃尸报仇雪恨?
今日又抖出经脉根骨之事,若不杀人弃尸,炼制炉鼎也不无可能。
离渊走着走着听见身后脚步渐停,一回头就看见这人面色阴晴不定,似乎正以理智调动戒备。
“你想什么?”离渊说,“自己的后山,还有什么能把你吃了么?”
又道:“再说你受伤了,我又没有。”
正因如此,更需防备。叶灼并不接离渊的话。
终于停步后,他们站在一方青岩窟穴前,面前是大片垂落的青藤,其间还有点点萤火飞散。
离渊伸手,他着装原本就按龙族偏好,作贵公子打扮,此刻分开青藤有如拨开珠帘,温文有礼。
连声音都似乎放轻了些:“你看里面。”
叶灼往里看去。
奇异青石形成一天洞窟,上方有月光下照。内部别有洞天,松软碧绿的浅草里生着几样荧荧发光的奇花异株,更引人注目的是草中站着一头雪白灵鹿,双眼湛蓝,身形优雅。此时它在草丛中缓缓踱步,时不时低头看向一团滚动不止的草丛。
定睛再看,并不是草在翻滚,而是一头同样雪白的小鹿在活动。它体型还没有一只猫大,四条腿细得像是一只手能折断,正在幽深的草丛里拱来拱去玩耍。
“看那只小鹿,”离渊说,“上次我来这里它还没出生,现在算来应该已经满月了。”
说着带叶灼走了进去,那头灵鹿看过来。
离渊说:“鹿兄,好久不见。”
灵鹿朝离渊友好地叫了一声,然后稍微歪头,打量着叶灼。
显然它见过离渊,但并不认识叶灼。
“这是它父亲。”离渊说,“它母亲常常出去,现在应在不远处。你看那小鹿额间有二气流转,是有父母一直灌注灵气为它护体。”
叶灼:“所以我们来做什么?”
“看小鹿啊,它满月了。”
“?”
半夜来后山,就因为一头鹿满月了?
是不是还要喝一场满月酒?
叶灼莫名奇妙的目光里,离渊已经把那头小鹿抱了起来,走向叶灼。
小鹿支棱着耳朵嗅了嗅离渊,又好奇地看向对面叶灼。
“它身上很软。”离渊说。
有皮毛的东西当然很软,鹿皮做成地毯还会更软。
——所以呢?到底来做什么?
离渊把小鹿正面举到叶灼面前。叶灼和那头鹿崽无言对视。
离渊:“来,你抱着它。”
“你到底要做什么?”
“先抱着。”
叶灼异常抵触,缓慢地接过来。
是很软。鹿形以纤雅为佳,这个鹿崽却很肥实。
而且温热。他手指扣着小鹿的胸口,能感受到一颗心脏在扑通扑通跳动。
这种捏一下就会死的东西有什么好抱?
叶灼只觉得遍身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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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被他抓着的小鹿也觉不适,那颗鹿脑袋已经在往远离叶灼的方向凑了。
然后,挣动一下。
一个半透明的雪白影子忽然从它身上飘出来,以逃窜的姿态飞快离开叶灼,然后像泡影一样消散了。
很有讲究。
“看到了?”离渊说,“鹿兄一家生来的神通是化身之术,我觉得比武宗那个人的化兽法门更好,你看了也许有用。”
叶灼静静和鹿崽继续对视。
小鹿更生警惕。
于是,身上又不由自主冒出来一个半成型的雪白影子,逃了。
灵兽的天赋神通,往往在幼时不受控制,但正因此,能看到一门神通最初始的状态。
——是比武宗那位楼师的招式浑然天成许多。而且,消耗更少。
几乎就在下一刻,第三个影子冒出来,一样逃了。
“好了,”叶灼说,“我学会了。”
离渊:“你好像不喜欢抱它。”
叶灼:“很不喜欢。”
“那给我。”
离渊走来,叶灼像丢烫手山芋一样把小鹿塞回了离渊怀里。
看这人微微蹙眉的神情,像是想立刻忘记那种触感。
真是无药可救。
离渊安抚般摸了几下小鹿。
“好了,只是想看看你的神通。来,给你吃这个。”
将小鹿放下,离渊拿出几枚晶莹灵果给他,小鹿原本就没有很怕,见了果子,更是欢快地拱了拱离渊的手,吃掉一颗,又跑跳着把灵果挨个叼去它父亲那边了。
它父亲呦呦叫了两声,幻化出两头凝实鹿影,绕着小鹿走来走去。
离渊:“你看,它在教小鹿用神通。”
神通确实不错,鹿崽究竟能领悟几分有待商榷,叶灼是已经学会了。
说话间一大一小两头白鹿已经缓缓往洞窟深处去了。
“这对白鹿修为很高,只是不爱化作人形,小鹿血脉也很精粹,”离渊看着它们身影,忽然说,“若你有意可以邀它们做护山灵兽。它们进阶在即,百年之后,你暮苍峰上就有两位渡劫鹿王镇山了。”
离渊说完回首,对上叶灼目光,发觉他说这话时叶灼一直看着自己。
那目光淡淡的,如秋风薄雾,他看不明白。
“无意,”叶灼说,“随它们。”
灵兽择山而居罢了。苍山灵气丰沛它们自然在此居留,有朝一日灵脉断绝也自然四散而去。
人间聚散,亦是如此。
白鹿消失在夜色中,叶灼也转身离开了这座青岩洞窟。
能领悟一门神通,不算一无所获。
如果是别人带他来学叶灼会觉得对方别有所图,但离渊带他来看,原因兴许只有一个:这条墨龙确实觉得神通不错,值得一看。
“多谢好意。”叶灼回身看离渊,“然后呢?”
只见林中月下,离渊静静看着他。
依稀想起不久前那夜,在寒潭中第一次看清此人面孔时,看到的,也是这样的眼神。
像夜中平静的海面,不曾掀起过惊涛骇浪。所有船只都能从其上安然行过,而忘记其下渊深无底。
“然后,你可以回你住处了。”离渊认真道。
“如果你想双修,那我会和你一起回去,不想的话,我会自己回寒潭。”
叶灼:“如果我没记错,寒潭也是我的地方。”
“是么?”离渊说,“那你想在寒潭的话也可以。”
叶灼:“…不必。”
21.第 21 章
暮苍斋内室,空旷清寒。
白石铺地,寒玉设床。
疏阔轩窗前悬挂薄白流纱,随风微动。
没什么活人起居的痕迹,桌案上有几张宣纸,画着些笔锋凛冽的线条,毫无疑问是在推演剑法,离渊一看便知。
桌案后摆了座屏风,算是整个内室里唯一装饰。
——但就连这唯一的装饰,都不像是叶灼自己摆的。
屏风全白为底,上面以泼墨笔法画着一座连绵陡峻,鬼斧神工的高山,大片空白处寥寥几笔,勾勒天地间风起云涌,暴雨如磐。
笔法沉雄,大有弹压山川之势。画侧有题字,笔力遒劲: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字后是落款。
“忽忆灵山事,赠谢阿灼。”
“玄。”
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几年前,离渊在一份人间古本上看到此句时,就觉得这句话很好,剑修应当如此。
这句话甚至能让他想起叶灼,因为那个人当年第一次对他拔剑,就是不由分说要向他直取逆鳞。
但现在,他绝对不会把叶灼和这个句子联系起来了。
——为什么鹿兄一家的小鹿出生时他未能到场,满月后才去拜访?
不就是因为那时候他被叶灼毒倒了?
离渊是个有话直言的人。
“设计取我心血时,谋划严密,环环相扣,我看你也很会‘向曲中求’。”
“何出此言?”叶灼看着书卷头也不抬:“此法我只出一剑,有十成把握,分明是向直中取。若如你所言向你索要,成败寄于你心意,才是向曲中求。”
离渊:“?”
这人强词夺理的方式和他的剑法一样,全然不讲道理!
此刻他们隔着书案相对而坐,叶灼把两本双修功法推向他方向:“这两个。”
既然都要百尺竿头再求一丈,也就没什么好说的。挑本功法,而后验证罢了。
暮苍斋有叶灼自己的藏书阁,功法典籍不少。离渊带着的东西里面也有龙界各族藏书,数量不多,但也算种类齐全。
虽对双修之法无甚了解,但修炼到此地步谁没看过千百功法,是好是坏,效用几何,看一眼便知。
离渊接过那两本功法,也向叶灼推去一本:“你看这个。”
叶灼选出的两本,看名字,一本是道家正统修行法,无功无过,不会出什么岔子,另一本则稍微激进,像是对体质有所要求。
翻了几页,都写得不错。
“但我觉得,还是方才给你这本更合适。”离渊说。
是门水属功法,云行雨霈,有蕴养之功,看起来能帮助这人修为恢复。
至于经脉根骨到底为何有提升,又怎样才能提升,只能过后才知晓。
……因为此前两次,甚至根本算不上双修。
——那算什么?
离渊的目光从功法字迹间穿过,想起此前种种,再看现今境况,只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
到底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但是,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自身修行天赋几何离渊当然知晓。
龙族之中,青龙与墨龙的修炼之法稍近,他初修炼那一天,原本是青龙一脉的族祖教他引气入体,龙界老祖在旁护法。
中途青龙族祖伸手探了他经脉,而后愕然未语。
接着便是执掌龙界的老祖化出绵延天海的雪尺金龙原型,低下龙首,用眉间灵鳞碰了他的额头。
而后老祖说,此是天授,浑然无缺。
几年前,他去找洪荒大界的老圣主求教剑法后,老圣主也郑重其事摸了他的根骨。
随后,用难言的神情看了看自己的孙子。
我教不了你。老圣主说。
他问,那谁能教我。
老圣主沉默半晌,手指天空。
我想,自有天意。
回龙界后,他莫名听闻了老圣主把自己爱孙打了一顿的消息,不知何故。
自己是如此,叶灼的修仙禀赋又是如何?
都不需要有老祖或圣主下论断,因为叶灼十五岁的时候就能把他的鳞拔了。
离渊冷漠地想。
既如此,能提升他们经脉根骨的机缘又是何种等级?想想便知。
此种际遇若任其流走,自身感想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恐怕会被天雷所劈。
离渊合上功法,看对面叶灼。
叶灼在翻书页,案上灯烛辉煌,映得这人手指玉琢一般。分明是握剑杀人的手,非要生得如此琼华皓质,离渊不解。
叶灼整个人都让他不解。
然后只听那个让他不解的人淡淡出声:“那就用这个,我记住了。”
说完合上书册抛回他怀中,大约是要他也去记下。
离渊:“不必,我也会了。”
功法都已经看过一遍,自然全数明白记下,不必再看。
叶灼“嗯”了一声,平静起身将高窗推至全开,风吹进来,白纱如雾般涌动。
“天要亮了。”他说。
离渊走到他身后,也看天色。
几颗疏星渐隐,东方将白。
“那要用下半部功法了。”离渊说。
功法运行,要循天时。
叶灼淡淡应一声,转身与身后离渊擦肩而过。
怎么,连窗也不关么?离渊想了想,还是以灵力将几扇高窗分别合上,又看了前后门扉。
“你白天要见客么?”
“无客。”
微雪宫上下都知道他不喜有人在侧,无事不会往暮苍斋来。
但离渊还是落下一个结界。
叶灼看那结界,甚至比上次有所变化:这次即使是微生弦用五行遁法也无法进来了。
但这龙又是如何知道五行遁法可以越过结界的?
叶灼忽然问:“那次你在舟上留了字,然后去了哪?”
“第一次帮你解毒那天么?”离渊说,“我自然是回到寒潭下了。”
不然,还能在哪?
“……”
叶灼握剑的手都紧了紧。
如果他没记错,寒潭并不是这条龙的家吧?
这个“自然”到底是何处得来?
“回”字又是如何能理所当然说出的?
要不是功力未复,真想把这条龙杀了!
到时候,寒潭就是这龙的葬身之处。
离渊回身就看见叶灼抱剑坐在寒玉床畔,目光不善地看着自己,不像要双修,像要发作。
叶灼:“过来。”
离渊就过去了。
既然叶灼一直抱剑看他,那他也看叶灼。
——叶二宫主今日身在自己门派,不见外客,又无要事,穿的是一身简单利落,束袖立领的常服,头发也仅以银扣半束。
颜色自然还是那种微雪宫特有的浓烈鲜红。
全身上下无一处装饰,就会让人不自觉将目光投向那张面孔。
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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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想起此人顶着这样一副面孔,做出的那些混账之事。
离渊只觉自己的目光也不善起来。
对视半晌,叶灼问:“你信香呢?”
和龙双修,并非难事。又不是没睡过,信香一嗅,自然神智不清。
离渊:“?”
“信香又不是我想释放就能释放,”离渊说,“你上次不还振振有词?”
说什么年幼的龙,无法自由施放信香云云,离渊一想到这人说此话时的神态就感到恼火。
似乎确有此事,叶灼想起来了。
“鹿崽刚满月不会神通,你也不会放信香。原来如此。”叶灼理解了此事。
“?”
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会说话?
离渊愠怒:“这是同一回事?龙族成年才有信香。”
叶灼:“一样。”
到底哪里一样?
“不过,想来也非难事,”叶灼道,“无非是内感于心,外感于形,若是都不成,还可以找阿姜再要蛟龙香引。”
离渊当然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外感于形即是动欲,内感于心无非动情。
若是都动不了,还能再下毒。
离渊当然动得了。
只要对着这个混账,他很容易就会动起杀心。
尤其现在窗上曦光渐透,像极了叶灼取他心头血的那个早上。
也是在暮苍斋,也是在这张寒玉冰清的床榻上,甚至也还是同一个人。
那时候这人闭着眼,连睫毛都是湿漉漉的,像是还氤氲着温热的雾。全无力道的柔韧腰身还在他怀中,连那些痕迹都还泛着未褪的,情热的晕红。
可是那双眼睛再睁开,就只有无尽的——泛着杀意的清明。
真应该把这个人杀了。
很少见到离渊这样有所思阴晴不定的样子。叶灼不由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离渊说,“现在对你出剑,有几成胜算。”
与他对视,叶灼缓缓笑了。
是笑着。可他的眼睛一如那日,霜雪清寒,了无一物。
“一成也无。”他说。
离渊:“那若是你现在对我再出剑,胜算有几成?”
“离渊。”叶灼说,“防人之心,我从来都有。”
“而你,一丝也无。”
离渊看着他。
然后抬手,像那些混乱的记忆里曾做过的一样,他抚上那张十年来日夜未曾忘记的面孔。
温热指腹触碰到叶灼面颊。
“现在呢?又有几成?”离渊说。
叶灼想答,却蓦然发觉,信香气息,已弥漫在身边四处。
依稀是熟悉的那一种,如沉水之香,清冷幽明。
他感受到了。
下意识里,也许是想抵触这之后的种种变化,但是,全无办法。
“记得功法。”最后,他说。
离渊缓缓抽出叶灼怀中长剑,丢在地面。
而后解下这人发间银扣,流水般的黑发在指间滑落。
叶灼只是安静看着他,任他动作。
有时候离渊觉得叶灼像一柄剑。世间种种,不会在这人身上留下痕迹。
一柄剑不论遇到什么,都还是那柄剑。即使生生折断,也不能毁其锋芒。
而他空手接白刃,未能全身而退,也属应当。
随他了。
离渊说:“你也记得功法。”
叶灼闭眼:“好。”
22.第 22 章
本命剑被抽出,不在手中,也不在身边。
身为剑修无法触碰本命剑,应该感到不适,像是缺少了身体的一部分,但事实上那种感觉并不强烈。
……因为这条龙的气息和他的剑,实在相似。
叶灼指节微屈,抬手似是要唤剑前来。
却被离渊看出,反握住手腕按在寒玉榻上。
只论身躯力量,人自然不能与龙族相比,叶灼抽不出。
若即若离的香息里,离渊离他很近。
叶灼很不喜欢和他人有如此近的距离。虽然因为本命剑的缘故,对此人并无太多抵触,但下意识里他还是要去推开离渊。
然而全身的力气都被那氤氲的信香化去,手指只是按在离渊肩头,根本没有多少力道。
这样的动作,反而是让他更加触碰到了离渊。
和本命剑截然不同,这是一具活着的身体,并且,存在感尤其明显。
手指再往下三寸就是胸膛,这人的心脏在跳动,叶灼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感受到那种微微的振动。
——这一切都不是他能习惯的。
就像接住那只鹿崽,有一点轻飘飘的重量,手指下就是它温热的皮毛身躯,还有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
那真会让人觉得不适。
当然,龙崽和鹿崽不太相同。
鹿崽的身体在手中,稍微一用力就死了。
龙是死不了的。
即使是十年前未长成的龙,你的剑,说到底也留不下它的性命。
十年后,龙还会再从东海来到人世,耀武扬威一般出现在你面前,用他的剑来问你的剑,让你看见他十年来学会了多少。
叶灼还记得那只鹿崽的心脏鼓动得很快,让人立刻清晰想到剑刃穿过去时的声音,以及剑身传来的微妙触感。
龙的心跳却很缓,像海渊里的暗流,想不出刺进去的样子。
有逆鳞的时候人出剑会被龙鳞挡下。但是即使没了护心的逆鳞,龙依然不会死。
人间最烈的毒药最多也就是让它睡上一月,醒来后毫无损伤。心血流出的时候他曾经感受过那颗心脏,没有逆鳞,但还有无形屏障,庄严强横,可越万古。
不知是天生的罩门,还是有长辈护佑,都不出意料。
毕竟,龙乃大道生灵。
等到万年之后,这方人界已化为烟尘,龙也还会在,甚至到那时才算一条龙的盛年,那时候,它的力量,应已如日月洪荒。
叶灼睁开眼,手指静静贴着龙崽的胸膛。
感到叶灼似有异样,离渊问:“怎么了?”
叶灼摇了摇头。
是么?离渊看他眼睛,想从中看出些什么。
……却是只觉得波光潋滟,算了,离渊觉得自己应该去看看大夫。
但是那淡淡的目光让离渊警惕,这个人像是又在打他的主意。
“怎么,”离渊问,“你还想取什么?”
清白无端被怀疑,叶灼不置可否,抬眼看着离渊,似笑非笑。
“听闻你龙族有秘法,可将自身血脉平分给别族生灵,使其脱胎换骨为蛟龙,真假?”
“有倒是有,不过只能用一次。用完之后,自身血统也跌至蛟龙。”离渊说。
龙界之大无奇不有,确实也有用过此法,由真龙退为蛟龙,寿尽而亡的。
“你应该说,没有。”叶灼说,“否则,不怕我设法把你血脉也拿走?”
许是信香的作用,离渊觉得这人的嗓音低了一些,带一点沙哑,像是寒天孤月有一半隐在了云雾之后,光芒都变得朦胧如水。
——说得像真的一样。
离渊嗤笑:“得了,叶灼。蛟龙血脉,你看得上?”
叶灼在信香中思索一会儿,答:“你说得对。”
离渊早有所料,冷哼一声。
看来是信香还不够浓,让此人在这胡言乱语,前两次可是一言不发任人摆弄。
叶二宫主今日着装简单,要扯开也不难,几下就散开了。
尤其手无寸铁身无修为,每次被制住总是下意识要去挣动,挣动未果时眉目微蹙,格外赏心悦目。
离渊目光从他胸膛看至腰身。
那些薄韧分明的肌理很美,但他知道绝不仅仅是好看而已,这个人接得住两仪界域,挡得住真龙原身,这样一副身躯,本就是要去登霄问道,见证人道绝顶的。
可是,如此夺目。
无端觉得像一柄无鞘的玉剑,纤长剔透。手指抚过去,像是下一刻就要被割伤。
不知觉间龙信香息又浓几分。
叶灼果然不悦:“你别碰我。”
离渊就当根本没听过这句话。
怎么,叶灼碰他就可以,他碰这人就不行?
又不是没碰过,碰一下都是最轻的了。
五指已经去握住那温热柔韧的腰身。
离渊注视着什么地方,思忖片刻,而后俯身。
叶灼:“……”
总觉得这龙不像是会记得运转功法的样子。
他想出声提醒,可是下一刻却将一切声音都吞在喉中。
“……!”
这龙在做什么?
双修就双修,为何要做这些多余之事!
叶灼愠怒,几乎要运转灵力将这人丢出去!
却是丝毫未能聚起灵力,他手腕被牢牢制住,腰身也被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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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背陷在软枕之中,甚至无法起身,只能仰面喘息。
离渊自然能感觉到叶灼混乱的吐息,还有胸膛的剧烈起伏。
说不清楚到底是怎样的念头驱使自己这样做,想来也就是龙族本性。看到好看的东西,自然想要一探究竟。
方才用手想碰,这人又很不高兴。
——果然比想象中更好。
像品尝嫣红精巧的蜜饯,莹润又柔韧,很想咽入腹中。
等离渊终于从叶灼胸前抬起头,就看见这人雾蒙蒙的眼瞳,无处不在的龙信香息中,连微愠的神色都难以维持,只能看出,眼角都被他气得红了。
人族真是脆弱,尝一下就变成这样了。
其实,人族在龙族眼中,很是玲珑。
只需要化成原身,就可以整个吞入口中,吮咬咀嚼。
那时的感觉,又必定比现在美味许多。
对上那双幽深无底的暗金竖瞳,叶灼方才迟迟意识到什么。
这条龙,不再掩饰瞳色,龙形初现,是在想什么。
为什么直觉告诉他,应该往后退,离开这里?
“龙离渊,”叶灼喘了几口气,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得陌生,“要修就修,你何必做这些多余之事?”
这样怎能专心运转功法?徒添障碍罢了!
“想就做了。”离渊道,“本能而已。”
叶灼胸膛起伏几下,像被他的回答气到了,离渊:“怎么?”
不可以吗?
就见这人冷冷看着他:“修不成,我就把你杀了。”
“你都这样了,怎会不成。”离渊缓慢摩挲着他的腰侧。
——这样是哪样?
叶灼直接拉过一旁羽被把自己整张脸盖入其中。随便他爱做什么,他现在看见这龙就烦。
却又被离渊拨开,好像非要看见他的脸一样。
俯视着身下华光灼灼的人,离渊目中神情并不分明。
这样的离渊让叶灼觉得陌生。
前几次的记忆已经混乱不清了,想回忆到底发生过什么,也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叶灼直视那双暗金龙瞳,莫名感觉渊海般的压力在自己身周涌动。
可是体内弥散的龙族信香又让他升起绝不是出自本心的灼热念头,想要了却所有,将自己沉没在那深沉渊海之中。
……也许是他先前错了。
这不是龙崽,是条确实已经长成的隐渊真龙。
而他现在,在它股掌之中。
现在叶灼觉得危险。
“离渊,”叶灼喘了口气,“……你醒醒。”
离渊不动声色说:“好。”
然后俯下去,继续尝他今日茶点。
23.第 23 章
叶灼的双眼闭上复又睁开。
眼前情景却没有任何变化。
修行问道,不论是仙道佛道亦或其它法门,全都要清心少欲摒却杂念,心如止水方能洞彻天人真我。
剑道修行,更要心无外物,方能到人剑合一境界。
——怎会让自己沦落至此种境地?
尤其是离渊现在正在做的事。
神思已不清晰,连身体都变得陌生至极。皮肤擦过羽被的触觉都被放大成难以言喻的感受。
这种触感,他很不想去体会。
离渊莫名觉得现在的叶灼想去抓住什么,他把自己的手腕递给他,果然被那人死死抓住,但是,好像又更抵触了,混乱地摇了摇头。
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明明已经经历过,但叶灼好像总是不适应。
——何止不适应,叶灼已经忍无可忍。
到底是双修这件事本身就有问题,还是离渊一个人的问题?
叶灼觉得本来不应如此。
可一切已经全然无法受他控制。
“叶灼,功法。”离渊在他耳畔说。
一道模糊的应声。
含混的喘息,还有攀着自己肩头越来越收紧的五指。
离渊:“你不想出声的话,还可以咬我。”
叶灼不说话,开始回忆功法的内容。当然,他还记得,即使信香一直在侵蚀他的思绪。
未双修时已是如此,等终于真正开始,只觉更加混乱,难以言表。
好在这龙确实还记得功法,也在和他一起使用。
气机终于开始流转,清净水泽在经脉中流淌,能感到灵力在其中缓慢蔓延开来。
一直被那龙的动作攫取的注意力终于回归少许,带来片刻清明。
然后,离渊把他捞起来放在羽被中央,轻轻动作一下。
只觉得眼前一片眩目的茫茫空白。
本就艰难维持的片刻清明转瞬被信香的汪洋席卷而去,彻底消失了踪影。
“……”
那些功法文字、周流循环,短暂地在意识里浮现,然后就支离破碎,沉入无尽幽深的海中了。
而叶灼早已经身在其中。
有那么几个瞬间叶灼确实混淆了离渊和自己的本命剑。
下意识里他不想继续沉沦而去,于是只能抓住离渊,将自己依附其上。
对于这样的举动,那条龙似乎很喜欢。
……他不想形容自己是怎么感受到离渊对此举动的反应的。
而且,这条龙似乎也没有在运转功法了。
至此,此次双修已经全然失败。
叶灼只想快点结束此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他想现在的离渊应该还可以沟通。
但话说出口,似乎又被这条龙误解,演变成他绝不想再回忆的场景。
醒来一定会把它杀了。意识彻底沉沦混沌的前夕,叶灼如是想。
等信香气息似乎终于渐渐散了,离渊依然看着叶灼。
长发凌乱散开在身后,琼玉般的身体陷在一片雪白里。可那鲜明华美的五官,比黑与白的对比还要浓烈。
皓白的手腕上缠绕着鲜红佛珠,那样的色泽遥遥呼应着床畔散落的衣物,还有这人身上或深或浅的红。
还有尚未平复的喘息,雾茫茫湿漉漉的眼瞳。
这样的场景,让人多看几眼会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离渊忽然很想去亲一下那截手腕。
但是想碰的地方还有很多,珠上暗刻着佛法真言,让人觉得若是真的做了,像是不敬神佛。
最后离渊轻轻叼住那漂亮的指节,厮磨几下。
叶灼抬起眼,淡淡看着他。
眼瞳里像是终于恢复了些许意识。
像是朝开暮合的睡莲花,一天中最盛的时刻,那些华美的莲瓣会渐次摇曳散开,如同灼目的流霞。
等到暮色四合时又会轻轻收拢,并不展示自己的内里。
而现在,确实是夜色渐深了。
“龙离渊。”就见那人眸光冷淡,“整整一天,你为什么不运行功法?”
这人!
离渊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过如此无理的质问。
“分明是你意识不清,先散了功法,”离渊说,“双修功法我一人运转又有何用,自然散了。”
叶灼蹙眉:“我散了你就不会停下?喊醒我再试便是。”
“?”
那是可以停的么?从未有过如此说法!
而且,喊你就真会清醒?
离渊就当叶灼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了。
他不说话,叶灼当然看得出这龙在想什么,分明就是他自己不想停下。
叶灼顿时恼火:“你到底想不想修?”
“自然是想。”离渊伸手给他把衣服披上。
不清醒的时候怎么样都可以,清醒一点就开始不悦,这人真是。
一边如此想着,一边又去用手指去拨开这人的凌乱鬓发。
果然手腕被拿住了。叶灼面无表情看着他。
离渊从未见过脾气这么坏的人。
但是想想刚才发生的事情,这人受不住的时候蹙眉的神情,还有往他肩上咬出来的印子。
对人族来说,好像真的会很辛苦。脾气坏一点也是应当。
离渊用另一只手抚他脸颊,指腹蹭了蹭那人薄红的眼角。
“好吧,那就算都怪我。”离渊说着,目光中流露微微苦恼,“但是我想停也不能,信香又不是只对你有影响。”
信香没有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放,等放出来了,又不知道怎么收。
——他们龙族长辈,这样都能放心把龙崽放出门去?
叶灼深呼吸一口气,道:“你就不能在龙界多待十年,把你的信香能收放自如了再来找我?”
“?”
这人在说什么?
怎么每一句话都能比前一句更气人?
“再等十年你要是飞升了,我去哪里找?”离渊说,“还有,我告诉你,再过十年也是同样。”
信香释放自如与否,又不是取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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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多久——明明是从第一次被诱发出来的时间开始算的!
就算是他们人族,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内脏感官,也要有段时间来适应吧?
这龙说得太过理直气壮,让叶灼佩服。
学艺不精,还很有理么?
“那你如何才能学会?”
这还用问?离渊说:“用的多了,自然会了。”
叶灼无话可说。
并且觉得自己今天晚上,都不能出去这里了。
因为,他又嗅到信香气息。
……不如说,根本不曾散去,只是因为方才有条龙暂时餍足,这才稍有放缓罢了。
这让叶灼想起太曜陨晶。
很早的时候,铸剑师曾说,要用这块陨晶,为他锻本命剑。
可他看过那块陨晶,觉得它不该是他的剑。而他想要的剑,也不是它。
那块陨晶,你留给别人吧。他说。
——可是如此绝世材料,以后难有。
他说,我的剑,我自己去寻。
再后来他就看了许多有关龙族的典籍,其中很有一些,对龙族心性本性有所描述。
那时他觉得,有些描述,或许过分武断。
现在看来,书上写的那些,竟然全然无误。
此时此刻,那龙居然还在尝试给他穿好衣物。
实属荒谬,叶灼已经懒得推开他。
等到一炷香时间过去,穿衣颇有成果,打算给怀中人的领口系上第一枚扣时,离渊终于迟缓地察觉到,好像信香根本没有散去。
只不过因为自己习惯了先前信香浓烈的环境,稍淡后就觉得仿佛散去了。
也忽然明白了怀里的叶灼,那死鱼一般的态度是从何而来。
“……”
“再试一次,可以么?”他对这人道,“这次是你还未习惯,才无法专心运功。习惯后就不会像这样了。只要你记得运功,我也会的。”
叶灼看都不想看他:“我会信?”
说实话,如此这般的叶灼,还是第一次见到。
无端觉得很有意思。
“你不必怕,”离渊认真说,“你不想,我不会碰你。”
叶灼:“你这样说话,显得虚伪。”
离渊:“。”
说这话当然是发自真心。虽然叶灼此人对信香的过度反应,纯属自作自受的结果,但若是真的不愿,他又岂会强迫他人。
龙信香息依然弥散,仿佛已成为暮苍斋的熏香。
……好像是有些虚伪。
离渊:“那怎么办?”
隔着薄薄窗幔看天边月亮,叶灼缓慢呼吸。
过一会儿才动了动。
抬手,取出的是一枚雕花镂银的香球。
离渊依稀记得这是那位叫风姜的四宫主送叶灼的东西,说是……清心之用?
灵力点燃其中香片。
寒冽气息蓦然拂面,仿佛神思为之一清。
“只这一次。”叶灼说。
离渊忍不住低头亲他额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