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宠王姬》
1. 月城春·一
云蕖感到自己正伏在谁人的背部,耳畔传来鳞片在地面滑行的窸窣声,她的双手垂在那人肩头,身下急剧颠簸着,似乎在快速向前移动。
云蕖竭力撑起眼皮,树影接连不断地在视野中倒退。这里……似乎是一片密林?她与哥哥逃出高鄢的赌场了?
她的目光立刻无比急切地转而向下,视线摇晃中,她依稀瞥见一条苍色的蛇尾,坚硬如鳞甲般的蛇鳞在月色下闪着寒芒。
云蕖如释重负地松下一口气,绷紧的神经在一瞬放松,意识也同样跌入了黑暗。
须臾间,就在背着云蕖的那名青年强撑着踏出这片密林的那刻,他的身形踉跄了一下,终是体力不支地昏倒在了地上。
月色中天,恰在那时,不知是否是错觉,二人的身旁,一棵参天古树似乎微微动了一动。
辨不清已至何时,窗外鸡鸣声乍起,几束虚浮的光线透过窗棱探进房内,扬尘在其间幽幽浮动。
云蕖揉了揉酸涩的双眼,挣扎着坐起身来,还颇感到有些不真实,直到瞥见身下陌生的床榻后,她才猛然清醒过来,睁大了双眼,四处打量起周围。
这是一间对云蕖而言完全陌生的屋子,房内的陈设干净而古朴,完全不像是赌场内会有的华贵装潢。她怔愣了片刻,昨夜的记忆忽而在脑海中似惊雷般骤然落下,她想起那时自己在哥哥的背上模糊瞥见的那片密林。
原来……那时她并不是在做梦,他们真的逃出来了!云蕖霎时有些庆幸起来。
对了,哥哥呢?云蕖连忙四下看去,随即就在旁侧的另一张床榻上看见了躺着的琅轩,他看起来还未恢复意识,眉目紧锁,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被人好好地用布条包扎了起来,脸上的脏污也被擦洗过,显得干净又得体。
云蕖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混杂着一道极浅极淡的木质香气。
“醒了?”
正当她还在环顾四周之时,有人推开了木门,走了进来,是个年过古稀的老伯,身着粗布衣衫,手中提着几包草药和一个药箱。
“伯伯,是你救了我们?”云蕖立即站起身来,就要向他道谢。
老伯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接着就走到了琅轩的床榻前,将草药与药箱放在一边的桌子上。
“我哥哥怎么样了?他……还好吗?”云蕖也跟着他一起走了过去,担忧地问。
琅轩的双眸紧闭,脸上毫无血色,若不是胸膛处偶尔还有一些微弱的起伏,几乎都看不出来他还活着。
见状,云蕖只觉得眼眶一酸,简直要哭出来。
都是她的错。倘若不是她那日非要救那个被陷阱困住的小厮,她便不会被人下毒拐走,更不会迫使哥哥为了救她,与她一起被关进了高鄢的一座赌场。她在里面虽然并未曾受苦,但那都是以哥哥作为赌场里角斗场的奴隶为代价换来的。
那座赌场的掌事笈咏以她的性命来胁迫哥哥,他必须常胜不败,否则,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为了保她性命无虞,这些年来哥哥一直都在拼命厮杀,而她却只能在外面看着他,可她情愿不要这样,她宁愿与他一起受苦,也好过自己干干净净地当一个局外人,目睹他的痛苦与折磨。
不仅仅是不分昼夜的死斗在折磨他,就连哥哥自己都不肯放过自己。
当初琅轩为救自己,选择只身进了角斗场,是别无选择,可后来,在角斗场呆的久了,云渠却发现,一切渐渐地变了,多少次她去牢房内看他,每一回都能发现他身上的伤口在不断增添,即便如此,他仍一直不肯治疗。他好像总会报复性地让自己受伤,乃至到濒死的界限。
一旦云蕖问起,他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笑着安慰她这些只是小伤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云渠知道,哥哥还是心中内疚,一直不肯忘怀当年韶关一事,他和娘……云渠不忍再想下去,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云蕖思绪纷飞,但随着老伯开始动作后,她立即收回神,胡乱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全神贯注地看向床榻的方向。
老伯先是把了把琅轩的脉,然后就开始解缠在他伤口上的那些布条,云蕖见状也赶紧俯下身来,和他一起将布条尽数解开。
接着,老伯说道:“小姑娘,过来搭把手,帮我按住他。我要给他去掉一些腐肉,还要重塑他受损的经脉,会很疼,他若是清醒过来,可能会伤到自己。”
听到老伯开口,云蕖赶紧走到琅轩身侧,按照老伯说的几处地方按下来,怕压到他的伤口,她不敢太用力,便用灵力压制住那几个位置,确保琅轩一会如果挣扎起来无法动弹。
老伯从腰间取下一个酒壶,然后又从药箱中拿出剪刀,铍针,长钳。他的动作十分小心,将脓液从伤口处挤出,又立即用铍针一点点刮去皮肤中早已坏死的腐肉。
琅轩几乎是在刀片触碰到皮肉的那一瞬间便睁开了双眼。他大致扫视了一下周围,在看到云蕖后,他的躯体才堪堪放松了下来,不再那么紧绷。
云蕖看着他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庞因为疼痛与失血变得愈发惨白,甚至都开始发青,这是她第一次完完全全地看见琅轩身上的伤疤,那些狰狞的、血肉模糊的伤痕就这样全然横陈在她的眼底,有那么一瞬间,她连呼吸都忘却了。
他的身上简直没有几处完好的地方。
伤口处巨大的疼痛让琅轩说不出话来,唯有因为忍痛而发出的闷哼,又一次与他对上视线的时候,云蕖看见琅轩的嘴唇动了动,用唇形竭力拼凑出几个字:“不要看。”
不要看他的伤口,不要看他此刻的狼狈。
她读懂了他的意思,但还是摇了摇头。
因为琅轩身上的创口复杂,又有着许多陈年旧伤,那位老伯起码花了三个时辰来诊治,光是清理创面与去脓就用去了整整两个时辰,待到他把琅轩身上地布条换下来,重新上了一遍药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到了中午。
整个过程里,云蕖都仔细地看着,将那些步骤记在心里。
终于,老伯起了身,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说:“好了。接下来只要安静修养些时日,每天按时换药,便可以痊愈了。”
云蕖也一起将散落在桌上的各种药膏和行医器具收进那老伯的药箱内,连声道谢,接着又问:“伯伯,还不知道您叫什么?”
“叫我黄祖就好。”
“谢过黄祖伯伯救命之恩。”云蕖想要向他行礼,更郑重一些地表达自己的感谢,那老伯却伸手扶住了她,不让她下拜。
“算不上,算不上。举手之劳而已。”老人家摆摆手,看了一眼床榻上地琅轩,“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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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好你哥哥吧,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有空的时候替我捉两条鱼就好!”
黄祖离开房间后,云蕖也跟着出门,打了一盆清澈的井水回来,用帕子沾湿了,轻轻地擦洗着琅轩额上方才清创时因忍痛渗出的冷汗。
她知道琅轩此时醒着,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但她只要一想起他身上那些先前刻意不去疗愈的伤痕,莫名就感到气闷。
所以云蕖故意躲开了他的视线,也不开口说话,只是沉默地擦拭着他的额角,脸颊,然后是脖颈。
“不听话。”
“阿蕖一点也不乖。”
良久,云蕖听见琅轩轻声开口,有点像是委屈的抱怨,可话音中又含着调侃似的笑意。
云蕖没理他,在心里默默地翻白眼,她此刻既是心疼,又忍不住有些恼他。
“阿蕖,别生气了,理理我。”琅轩又说。
云蕖还是不理他,装没听见。
又过了许久,琅轩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那些伤……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我…”
他话还没说完,云蕖终于忍不住地打断道:“你不要道歉!”
他到底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恼他啊!看琅轩一直想哄但又哄不到点子上,云蕖气冲冲地将帕子“啪”地一声扔到琅轩脸上,突然更生气了。
她是他的妹妹,他们注定是彼此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依靠,她怎么可能因为他身上的几道伤痕就感到害怕?
“阿蕖,哥哥现在动不了,你转过身来,帮我把帕子取下来,好不好?我想看看你。”片刻,琅轩说道,话音听着可怜兮兮的。
“不要。”她马上反驳。
这一回,却是许久都没了应答,好半晌,云蕖才听见身后传来琅轩的声音
“阿蕖,帕子好重,掩住口鼻了,我快不能呼吸了。”他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十分虚弱,到最后,云蕖甚至都有些听不大清了。
云蕖开始担心了起来,可正当她俯下身来,帮他把帕子取下来的时候,床上那个说“自己动不了”的人却灵活地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眼底满是恶作剧得逞后的笑意。
“琅轩!你又骗我!”云蕖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想再看他,而琅轩却坐起了身来,用双手捧住她的脸揉了揉,就这么把她掰了回来,迫使她正对着自己。
云蕖接着垂下眼睛,而他也紧跟着低下头,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视线。
最后云蕖实在是受不了琅轩这无赖行径,狠狠的咬了他的手一口,在上面留下一个红红的牙印。
“不想和你说话。”云蕖闷闷道。她别过脸,双手下意识地绞动着裙裾。可忽然间,她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起琅轩身上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她感到的心脏突然沉了下去,胃里开始扭曲打结,她强忍住啜泣的冲动,讷讷道:“对不起……”
她明知道他们此行从那赌场中逃出来有多么不容易,而她此刻却在和好不容易把自己救出来的哥哥生闷气。倘若不是因为昨日笈咏难得醉了一场,没有带着暗卫与毒药一起前往他们所在的暗牢,否则即使哥哥露出了原身,在笈咏重重设防之下,恐怕他们也没有机会能够逃得出来。
琅轩正了正神色,他心疼地抚了抚云蕖的脸颊,柔声细语地安慰道:“没事的,阿蕖,都已经过去了。”
2. 月城春·二
自从黄祖那日替琅轩疗过伤后,云蕖每天都按照黄祖的吩咐来给琅轩包扎换药,他的伤势慢慢好转,身体也逐渐能够行动自如了。
没过多久,云蕖就不需要再帮琅轩换药了。其实是琅轩自己不肯再让她做那些事情了。她猜测,琅轩可能是受不了她在帮他包扎时,总会一脸幽怨地盯着他的伤口看。
不让她换就不让她换吧,她乐得清闲,有什么不好?云蕖对此不以为意,只觉得琅轩在小题大作,怪矫情的。
唯一让云蕖感到安慰的是,琅轩的体质出奇得好,即使他从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伤势好转得也比一般人都快些,大约在春末的时候,琅轩身上的伤就已经好全了,结的痂早已脱落,只在肌肤上留下了一些淡淡的瘢痕,不仔细看的话几乎看不出来。
“虽然你的伤疤都愈合了,但也不能忘记每天定时擦药。我给你的药膏里加了几味草药,能够让瘢痕变淡,用上个一年半年的,你伤过的那些疤就看不见了。”黄祖坐在院落里的矮凳上,一边择菜,一边抬头对琅轩说,偶尔会有几个村里的小孩子经过黄祖的小院,孩子们相互追逐着彼此,嬉笑打闹着,但在看见黄祖的时候都会停下来向他问好,黄祖也都对他们笑笑。
黄祖停顿了一会,又接着对琅轩事无巨细地吩咐:“新长出来得皮肤会比较痒,你记得要忍住不能抓,要是破了皮,我的那些草药可就功亏一篑咯。”
“他一个男的…”云蕖刚想说,他一个男的在乎那些做什么,但话都还没说完,就被黄祖打断了,这位平日里总是一副和善面孔的老伯突然把菜往地上一摔,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身为男子,更要将自己的肌肤保持的白净,倘若你邋里邋遢的,又怎么会有女子中意于你?人家讲究的就是一个郎才女貌,看上去才登对!再者,即使真有女子不在意你的容貌,被你的能力或是品性折服,旁的人不了解细节,乍眼一看,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土匪头子掳了位美人当压寨夫人呢!”
黄祖讲起这些话来头头是道,且口若悬河,喋喋不休,语气之激动,之幽怨,让云蕖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她问:“那黄祖伯伯,你的妻子呢?”
“老头子我相貌平庸,从前中意我的女子,和别的俊俏小白脸跑了!”
云蕖笑得乐不可支,原来黄祖伯伯的怨气在这呢!难怪听他说起这些来这么真情实感,她就知道其中必定有故事。
“话说了这么多,琅轩你可记住了没有?到时候别三天两头的忘记擦药,不然等你到了娶亲的时候,新娘子都该被你吓跑了。”老伯哼了一声,又把方才摔在地上的菜一一捡了起来,拍掉粘在上面的黄泥。
“伯伯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不会忘的。”琅轩微笑着答道。
不知怎的,听到黄祖伯伯的最后一句话,云蕖莫名怔了一怔。
仔细想想好像是这个道理,她自己不害怕哥哥身体上的那些疤痕是因为自己在赌场的这些年里早就看惯了人与人之间像野兽般厮杀,哪怕就是现在叫她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生吞活剥,她的眼睛也不会眨一下。但寻常人家的孩子,怕是不会像他们这样经历过这些,若是乍然见到,心中难免会有几分嫌弃。
想到别人或许会用嫌恶或者害怕的目光看向琅轩,云蕖忽地就感到心中颇不是滋味,她赶忙拽了拽琅轩的袖子,叮嘱道:“我也会天天提醒你的。”
琅轩却有意逗她似的,笑眯眯地问:“会吓到阿蕖吗?
云蕖立刻把手从他的衣袖上收回来,转而拍了他的胳膊一下,“琅轩,你又问这个!”
一旁的黄祖瞧了他们二位两眼,无奈地摇摇头,但笑不语。
又在黄祖的小院中将养了一些时日,已然到了夏初时节,黄祖院子前的那颗大柳树上常有着蝉鸣,吵得云蕖夜夜不得安寝,她向黄祖提议,不如把那些蝉都捉下来,喂了隔壁李婶家刚孵出来的一窝小鸡。
黄祖气得直骂她石头心肠,心没一处是软的。
“小鸡长大了就变成了会日日打鸣的公鸡,到时候你也去把人家的鸡都宰了吃了?”
云蕖想想也对,凡事开了个头,有一就有二,还是不捉那些蝉了,吵点就吵点吧。
这么长的时间下来,云蕖和琅轩算是弄清楚了他们如今所在何方,也知道了救了他们的黄祖他的真实身份。
此处地处高鄢国与霄翼国的交界,明面上受高鄢国的管辖,实际却因为此地太过偏远,土地贫瘠,作物不好养活不说,天气不是一连数月的干旱,就是要将一切都摧毁的山洪,简直就不是给人住的地。
别说大荒里那些个有名有姓的显贵了,就是高鄢国内最为困苦的鄞州百姓,都不见得会乐意来这里生活。故而在这个村庄安居下来的百姓,其中大部分曾经都是逃荒来的流民,一路走走停停,实在无处可去,才来了这里。
实际上,除了这里,这世间也的确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他们无法回到高鄢去,流民的身份是最下等的,高鄢内没有城池愿意接受他们,就算回去了也是被人捉来当奴隶使唤,更惨的是被卖到肉市,剁碎了变成砧板上的肉块,以比禽肉更低的价格卖出去,供黑市流通。他们也无法往前走,再向前走个十几里就是霄翼国的国土,霄翼国与高鄢敌对已久,更没有可能会放过他们。
他们只能在这里,哪怕是在这里等死,也好过活了大半生,最后成为几口被别人咀嚼的肉。
但显然这里并不算是个宜居的地方,他们种的作物要么长不出来,要么接连的大雨让雨水漫过根茎太久烂了茎,活生生的一群人,接连啃了数天的草皮和野菜也该饿死了。
正当这群人绝望不已时,有个老伯提了一箩筐还在蹦跳的鱼来到了他们的面前,老伯给他们烤鱼,送给他们衣衫和一些适宜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的农作物种子,教他们平日里该如何耕种,教他们怎样搭屋子才更加牢固,还带着他们一起疏浚河道,修筑堤坝。
若是遇到一脸数日的干旱,老伯便会化作一棵高数十丈的柳树,向苍天祈雨。
那柳树的树冠上,常有黄鸟数千枚巢其上,黄气腾绕,祥瑞不已。
而这个老伯,就是黄祖。
也是巧之又巧,那夜琅轩晕倒之处,便是在黄祖化身的那颗柳树之前,所以,他像救了那些流民一样,也对他们伸出了援手,仿佛是命定。
黄祖伯伯平时没有什么爱好,就是尤其喜爱吃鱼,于是闲暇时,云蕖会和琅轩一起,在村落旁的一条小溪里捉鱼。说是捉,其实用炸来形容会更合适。
因为只要她和琅轩一起,为了省事,琅轩从来都是直接用鱼饵将鱼群集中引诱到一处,然后用灵力在水下一轰,那些鱼儿立即就翻了白肚皮。
这样的做法虽然简便省心,但每每他们回到小院中,被黄祖瞧见了那一箩筐的死鱼,总是会挨他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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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骂。
老人家接过鱼篓,气得翻了个白眼:“你们两个,都是石头心肠的臭人!”
闻言,云蕖先是闻闻自己,然后又凑过去闻闻琅轩,睁大了眼睛,一脸无辜:“不臭呀,我怎么闻着我和哥哥的身上都香得不得了。”
“我说你们心肠臭。”
云蕖知道黄祖只是嘴上说说,没有真的生气,于是笑嘻嘻地凑到他跟前说:“你又没闻过,怎么知道,而且心肠臭就臭呗,别人看不见摸不着的,有什么要紧。”
“怎么不要紧?”黄祖哼了一声,坐在矮凳上开始剖鱼的内脏,琅轩也坐下来一起帮忙。
“做人,最重要的是良心,要对万事万物都怀着悲悯才对。”黄祖继续苦口婆心。
云蕖却像没听见一样,只是在他面前不停地晃啊晃:“黄祖伯伯,你是一棵树,树也会有良心?树的良心长在哪里,我没听说过,你指给我看看?是左边还是右边,上边还是下边?或者…在你的头顶上?”
“死丫头,真是反了你了!”黄祖趁着她靠近,马上伸手在她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却没用多大力。
云蕖捂住脑袋:“我是真的好奇嘛。”
看见云蕖吃瘪,琅轩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不忘嘱咐她:“好了阿蕖,收敛着点,别真的气到黄祖伯伯了。”
云蕖这才暂时作罢,乖乖地坐下来和琅轩一起帮忙,琅轩不让她剖鱼,她就在旁边剥蒜和择菜。
黄祖以为她终于消停了,但吃饭的时候,她又提起来这事。
“我今天看完你们两个剖鱼。我更觉得哥哥的办法才是最好的,这样做,鱼儿一下子就死了,被剖的时候也不受罪,,如果像你们一样慢吞吞的杀鱼剖鱼的,鱼早就痛死啦。”
黄祖夹了一口饭塞到嘴里,只是笑,“在你眼里,恐怕无论你哥哥做什么,都是这世上最好的。”
“那当然了。”云蕖脱口而出。
因得一些陈年纠葛,娘在他们很小的时候便过世了,她一直是被哥哥带大的。在他们没被拐进那赌场之前,她与哥哥就住在一个小村落里,哥哥时常替村里的那些猎户打猎,用捕到的猎物来换一些钱,也会随着农户们下地耕种,除此以外,他不但会编织与修补衣服,能够将一块块平平无奇的布料改成适合她穿的裙子,还烧得一手好菜,反正在云蕖眼里,好像不管是什么,琅轩都会上一些。
“你这样眼里满是你的哥哥,不知你未来的夫婿要吃多少醋哟。”黄祖故意取笑她。
云蕖满不在乎:“还早呢,还早呢。我才多少岁。我才不稀罕那些个臭男人。我就要一辈子赖在哥哥身边,当他的跟屁虫。”
闻言,琅轩心情颇好地勾起唇角,眸中笑意温存,他接着轻轻地摸了摸云蕖的头发,“阿蕖不需要嫁人,就这样一直待在哥哥身边就很好。”
黄祖快速地扒拉了几口碗里剩下的米饭,又夹了几口菜和鱼,粗略嚼了几下就咽了下去,然后他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黄祖伯伯,你干什么去?你不吃饭了吗?”云蕖不解地问。
“去树上捉几只蝉喂李婶家的小鸡!”
云蕖望着那个越走越远的人影,接着冲外喊:“你不是说那是我们这种臭心肠的人才干的事吗?”
过了一会,她才听见黄祖的声音飘进耳朵里,他说:“我被你们两个熏到了,变成了一颗臭树,不行吗!”
3. 月城春·三
黄祖的小院右侧,有个不大不小的菜园子,菜园子四周被篱笆围成一圈,每日晨起时分,黄祖就会在他的那个菜园子里耕地,然后浇水施肥。
菜园子里种着一些高粱、菽、白菜,还有些云蕖叫不上名的瓜果,种类虽然不多,但黄祖总是将那些作物打理的井井有条,什么菜在什么时候播种,播种时每株之间应该要间隔多少,什么时候浇水,施肥,作物需不需要修剪,他都了然于胸,种起地来十分讲究。
每日种地之时,总是黄祖心情最好的时候,他会一边哼着些完全不成调的民谣,一边用锄头犁着地。
直到有一天,黄祖在菜园子的一个小角落里看见了几株矮矮的芍药幼苗。
“毁了...全毁了...”黄祖喃喃自语。
芍药的根系深,少不了要和同样根系较深的高粱争夺养分,再者,他这片菜园子原本就是为了种些庄稼作物才开垦的,如今连花都种上了,那还叫什么菜园,不如改叫花园算了!
他气得把锄头一扔,地也顾不上种了,直直跑到云蕖的屋里,揪着耳朵把她拎出来,走到那几株芍药前,用手指了指:“来,云蕖,我问你,这能吃吗?”
“不能啊。”云蕖摸了摸红红的耳朵,诚实地回答。
“那你还种!”
“因为好看啊。”云蕖像是完全看不出来黄祖恼了似地,眼睛弯成漂亮的月牙儿,笑吟吟地回答:“这种花我以前小的时候见过,哥哥给我摘过几朵簪在发髻上。你别看它现在光秃秃的,以后开了花很好看的。”
黄祖看云蕖这副盈满笑意的模样,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是无论如何也恼不起来了,但还是想说她两嘴,还没等他开口,又听到小姑娘嘟嘟囔囔地补了一句。
“我在后山找了好久才找到的。想着你种地的时候看着它能更开心些。谁叫你和琅轩都不让我下地,我又不能过来陪你们。”
黄祖这回是完全消了气,只是轻轻“哼”了一声,道:“就知道浪费我的地。”
不过他说归这样说,结果自己扭头又出去捡了些篱笆回来,将云蕖种了芍药的那个小角落也围了起来,其中一侧还用木桩支起,在上面放了一顶草笠,遮盖掉大部分的阳光。
这些都完成后,黄祖眯缝着眼睛,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云蕖说:“这种花虽然好养活,但比起庄稼来还是娇贵些,可不能太晒到它了。”
云蕖也连忙点头称是。
自打在菜园里种上了她的小芍药,云蕖总算是有了个正当借口每天跟着黄祖还有琅轩一起去菜园,甚至有时候还会赶在他们之前到,她总会提着一小壶的井水,瞧见了他们,就说:“我是来浇我的花。”
然而结果就是,每次云蕖浇完了花就赖在园子里不走了,一等到琅轩与黄祖忙不过来时,她便趁机做点事情。起初琅轩还不大同意,但只要一赶云蕖走,她就会转着弯找借口回来看她的花,无赖得很,时间久了,琅轩竟也拿她没了办法,只能就这么依了她,偶尔给她些轻活干,免得她太过缠人。
待到播种的季节过去,农活也不怎么忙了。黄祖开始教琅轩还有云蕖辨认一些常见的草药,黄祖虽然并未在村里设立医馆,但村民们都知道他的医术不凡,又是救了他们的大恩人,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的,也都会来找黄祖来帮他们瞧一瞧。
黄祖给那些村民们开完药方后,就会把药方给云蕖和琅轩,让他们两个一起去抓药。
院里那些个药架子上的草药,云蕖经常认不出来,还总觉得那些药材干巴巴的样子长得明明差不来去,于是动辄就会被黄祖骂得狗血喷头,但琅轩却几乎能记得清楚,黄祖有时候会考他一些草药的药性、效用、与什么相克,他但凡曾经听黄祖讲过一遍的,全都能对答如流。
不过论起煎药来,云蕖倒是不差,对于火候,还有时长的把控十分精准。黄祖总说她该去当个厨子,而琅轩则适合去炼毒,反正没一个适合继承他的衣钵当个悬壶济世的医师。
云蕖不以为然,她只喜欢吃饭,不喜欢烧饭,肯定也不太适合当厨子。思来想去,还是当一条被哥哥养着的小米虫最好,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每天舒舒服服的。
院子里的药材固然多,但也总有用尽的时候。黄祖通常会在某些药材快要见底之前就去后山上采摘。这座村庄的后山原是座荒山,是黄祖来到此地后,保证了此处的降雨,后山上的植物才渐渐生长起来,到如今已有几十个年头,山上的植被已然很茂密了,不仅有着各色花卉,还有着不少珍稀草药。
起初黄祖照旧自己一个人去采药,等琅轩还有云蕖把他教的都学得差不多了之后,他才带上他们两个一起上山采药。
后山上密林成片,低矮的灌丛里挤满了野草,和各式各样形态各异的植株,云蕖大都没有见过,那些植株周边时常能看见许多颜色艳丽,造型奇异的菌菇。黄祖不让云蕖碰它们,说是有剧毒,手碰了就会烂掉。
让云蕖来后山上采药她是十分乐意的,她也不喜欢整日闷在屋子里,可有些麻烦的是黄祖需要的那些草药基本不太好找,不是长在悬崖峭壁间,就是伏在地面,挤在一群植株中,让人难以辨认,跟着黄祖找了许多次,云蕖才慢慢掌握了技巧,对于采药一事也逐渐熟练了。
上山采药的事情黄祖从此就全权交给她和琅轩了,自己只顾在小院里给人问诊看病,云蕖偶尔会独自上山帮黄祖采药,但大多数的时间里,她还是和琅轩一起采药。
此般日日饱饭、夜夜安睡的日子云蕖已有百年未曾体会过,她知道这样的日子对于自己还有哥哥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她喜欢,并且珍惜此处的生活,尤其是喜欢和黄祖呆在一起,她总能在他身上学到东西。
不知不觉就这么过了半年时间。这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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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除了来黄祖这看病,这里的村民们时常过来黄祖的院子里看他,来的人大都会提着点自家种的蔬菜,要么是自家母鸡下的蛋送给黄祖,然后和黄祖寒暄一番,这时黄祖总会将云蕖和琅轩介绍给他们认识。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琅轩还有云蕖和这里的村民们也慢慢熟络了起来,也很快和村里的孩子们打成了一片。
那些孩子基本都出生在这个村庄里,他们从未见过村庄以外的人,故而初见他们二人时,孩子们就觉得稀奇不已,从前是因为不知道他们的姓名,所以不好意思来找他们搭话,一个个的总躲在爹娘背后暗暗观察他们。直到黄祖将他们二位介绍给大家后,孩子们终于等不及似的立刻自来熟地找上了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聊天,也喜欢拉着他俩去玩,尤其是喜欢办家家酒。
孩子们会用雏菊还有花草编织成花环,戴在云蕖的头上,又用树叶和竹丝做成乌纱帽的模样给琅轩戴,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在琅轩的“乌纱帽”上簪一朵月季花,他们说琅轩与云蕖都生得漂亮,所以两人身上都必须要有花儿相配。
做完了这些后,他们就自己扮作迎亲的童子,围着他们身边转圈,一边转一边朝他们身上撒树叶和花瓣。
“娶亲咯,娶亲咯。”
孩子们咯咯地笑着,玩得不亦乐乎,喊云蕖做“花花新娘”又喊琅轩做“草帽新郎”,催促着他们快快拜堂成亲。
一开始,村里的大人看到这一幕还觉得有些不妥,他们不能就这样任凭着自家孩子戏弄别人,何况这还是一对兄妹,实在是有失分寸。于是大人们总会一边一脸抱歉地对他们笑笑,一边用力地将自家的小孩拽走,“小孩子不懂事,胡乱扮着玩的,若是冒犯了二位,我替孩子和你们赔个不是。”
但时间久了,村民们见他们兄妹二人自己也不甚在意此事,就不再担忧了。
而后不久,在这些村民里面,云蕖有了第一个要好的朋友,是李婶隔壁的隔壁,姜家的女儿,叫做姜绾,看起来和她年龄相仿,云蕖每次见她时,她总是梳着两个圆圆的双螺髻,看起来既灵巧又可爱。
姜绾是个喜静的性子,平日里不大出去走动,和云蕖完全相反,但也许正是到了这个年纪,女孩子与女孩子之间总有着聊不完的心事,讲不完八卦,于是她们两个简直是一拍即合,相见恨晚。
云蕖特别喜欢和姜绾聊天,因为不管她和姜绾说什么,姜绾永远都站在她这边。
她诉苦说觉得黄祖对她太苛刻,还总是骂她,姜绾说,“你说得对,黄祖骂你,黄祖坏,你好。”
她诉苦说感觉哥哥总管着自己这不让干那不让干,姜绾说,“你说得对,你哥哥管你,哥哥简直太坏了。”
但一般这种时候,云蕖又会马上急着摇头反驳,“不对不对。哥哥很好。”
姜绾就接着回答:“嗯,我觉得你说得对。”
4. 月城春·四
越发熟悉彼此后,两人相处自然就没了顾忌,整天谈天说地,无所不聊,云蕖信得过姜绾,凡事从不和她藏着掖着,就将自己和琅轩都是蛇妖的身份,以及来这个村庄前的遭遇告诉统统告诉了她。姜绾听了气愤不已,这个平日里从没有脾气的少女第一次涨红了脸,直拍桌子,狠狠痛骂了那个赌场一通。然后作为交换,云蕖也从姜绾这里知道了姜绾的一个小秘密。
姜绾有一个心上人。
云蕖想不到像姜绾这样性子沉静,看起来好像对什么都平静无波的样子居然会有心上人。姜绾的心上人她认得,是村口陆家的儿子,叫陆闻谨。
陆闻谨人如其名,平日里是个一丝不苟的书呆子,整天不是满嘴的“之乎者也”就是些其他酸掉牙的大道理,不过人倒是很善良,不小心撞到一棵树都会和树道歉。
可云蕖总觉得姜绾不该喜欢这样的人,她认为姜绾性子沉静,应该配个性格跳脱些的,这样刚好一动一静,两人互补才得当。
“绾绾,那陆闻谨到底有什么好的,你喜欢他什么呀?”云蕖时不时就缠着姜绾问。
每一回,姜绾都会垂眸思索许久,然后说:“说不上来,闻谨他看起来笨笨的。”
“所以你喜欢看起来笨的?”云蕖不可置信。怎么会有人喜欢看起来笨的?她知道男子倘若太过精明,而这份精明又不用在正道上时,就会剑走偏锋,作出许多坏事来。姜绾喜欢笨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但就算姜绾喜欢笨一些的男子,这世上笨的男人到处都是,为什么偏偏是陆闻谨不是其他人呢?
姜绾显然看出了云蕖此刻在想些什么,忍俊不禁道:“不是我喜欢笨的,是因为我喜欢他,才觉得他笨笨的。”
“好高深。我听不懂。”
姜绾笑得前仰后合,故作老成地说:“那看来阿蕖心中还是个小孩子,并没有到我这年纪。”
这会云蕖开始学她说话了,“嗯,我觉得你说得对。”但过了一会,她又说:“可我还是感觉你们两个不相配,你性子安静。那陆闻谨看起来也是个安静的,你们俩凑一块,屋子都会冻结冰。
“哪有那么多相配不相配的呀,我们阿蕖果然还是小孩子。”姜绾还是笑,点了点云蕖的脑门,“你喜欢上一个人后,你只会在意彼此的心意是否相通,你的眼里从此就只能够容得下那一人,也只愿容下那一人,旁的人全看不见,自然就没了比较,也没了道理。”
“阿蕖,等你哪天真正有了心上人,你会明白我说的话的。万一哪一天,你就喜欢上了哪个性情与你完全一样,又或是截然相反,再不然是一位你曾经从未设想过的男子呢?”
云蕖摸了摸被姜绾点过的额角,半懂不懂地点点头,“好吧。或许是这样。”
尽管云蕖不反对姜绾喜欢陈闻谨,心中却依旧有种微妙的郁闷感,自从姜绾喜欢上那个劳什子陈闻谨后,姜绾和他在一块腻歪的时间越发频繁,自己就不能像从前那样时时刻刻找她玩了。
云蕖觉得是陈闻谨抢走了姜绾,于是每每见他,她总是时不时地对他“哼”一声,表示自己的不屑。不过陈闻谨对此倒是不太在意,他是个直性子,看不出来云蕖为何恼他,只会关切地询问她一直苦着张脸是否是因为身体不适,云蕖觉得自己简直是一拳锤在了棉花上。
但慢慢的,云蕖发现陈闻谨其实人还不错。陈闻谨会为姜绾簪花,会对姜绾念一些让人一听就酸得牙疼的情书,会教姜绾自己每日在学塾内学了什么,姜绾一旦有听不懂的地方,他就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解释给姜绾听,除了读书,他还会教姜绾写字,带姜绾出去游船踏青。
陈闻谨并不像这世间其他男子一样,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他虽并不是什么大学士,懂得也不算多,但他总是很乐意将他知道的所有都教给姜绾。他们一起时,云蕖能够明显感觉出姜绾比以往活泼明朗,就连笑声也多了。
她由衷地为姜绾的幸福开心,却仍然有点郁闷。她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聊了,这个村庄里的同龄人本就不多,年纪相仿的少女更是少之又少,除了姜绾,剩下的那些她和她们都不太聊得来,更谈不上成为好朋友了。
云蕖于是只好把琅轩拽来向他倾诉,结果琅轩非但没有体谅她,反而戏谑道:“姜绾有了心上人,没空理你,你正好有时间来陪陪哥哥,不是很好吗?”
云蕖坐在床榻上,晃了晃腿,带着一点抱怨轻声嘟囔:“那不一样。哥哥又不能……”
话还未说出口,她突然意识到这话好像本就没有下文。
姜绾算是她的第一个闺中密友,但她们之间,也无非是彼此做个伴,聊聊天,出去玩一玩罢了。这些,找哥哥一样也可以。可如果这样,哥哥就也该算是她的朋友了,但她又觉得不对。
“不能什么?”琅轩唇角微勾,饶有兴致地反问。
云蕖接不下去方才那话,就摇了摇头,“反正就是不一样,绾绾是我的朋友,哥哥又不是朋友。”
“那你说说看,既然不是朋友……我是什么?”琅轩继续追问,眼里噙着的笑意越发深,他故意拖着腔调,好像根本没打算要放过她。
其实云蕖本该回答是亲人,但不知为何,在琅轩此刻直勾勾的目光下,她突然感觉面上一烧,脑海也仿佛空白了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们亲密无间,相依为命,视彼此为这世间唯一的依靠,于云蕖而言,琅轩就像是世上的另一个自己,她信赖,并且依赖于他,她绝不能忍受失去他,甚至能够将自己的生死都放心交到他手中,如果只用亲人来定义琅轩,会让她觉得太浅。
然而云蕖实在找不到其他的合适的词来描述了,只好闷闷地说:“哥哥对我很重要,但哥哥不是朋友,也不是别的什么。”
她以为,琅轩在听了她这番对自己“什么也不是”的定义后多少会有些恼她,琅轩却没有丝毫气恼,反而低声笑起来,他就坐在她的床榻旁,漂亮的眼眸就这样一瞬不瞬地望了她许久,他的眸中倒映着窗外朦胧的月色,与她的身影交错,看起来亮晶晶的,格外温柔,最后,他像往常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发。
“饿了吧,哥哥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桂花酥酪。”
云蕖先前的那一点郁闷瞬间一扫而空,面上满是雀跃,“哥哥怎么知道我最近正好想特别吃甜食!”她一边披上外衫,一边准备下榻,琅轩就顺势帮她穿好了绣鞋,领着她走到小院中,桌上摆了一碗酥酪、几碟糕点还有解腻用的茶水。
“果然还是哥哥最好了。”云蕖在矮凳上坐下,拿起勺子盛了一勺酥酪,立即抿了一口,酥酪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带着酒酿与桂花蜜的清香。琅轩做的东西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吃。
“那不给你做饭的时候我还好不好了?”琅轩听罢,轻挑下眉,故意揶揄她。
“不太好。”云蕖脱口而出,马上又补了一句,“虽然不太好,但也很好。”
琅轩侧首看她,笑眯眯地刮了刮她的鼻子,“真是小没良心的,眼里除了吃还看得见什么。”
光阴如驹,一转眼便到了冬至。一连数日的大雪纷飞让整个村庄都银装素裹,道路上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枯树凝霜,连各家各户的屋檐下都坠满了一条条的冰凌,天地间仿佛只余下了冰冷与这一望无际的苍茫。
听村民们说,今年的雪来得似乎格外早,往年起码要再等上月余,才会降下初雪,但今年却足足提前了约莫两个月。
云蕖从前也是见过雪的,先前与哥哥居住的另一个村落恰好靠近被称之为极寒之地的北曜国,所以他们在的地方也总下雪,经常是积雪消融万物复苏了没几个月便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雪。
她很喜欢雪,只是每每到冬季就会格外犯困,常常一睡就是接连着的一两个整天,吃得也比寻常多一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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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想或许是因为自己是蛇妖的缘故,寻常的小蛇在冬季大多都冬眠了,自己困一些也是正常的,她虽说外表是人,可毕竟天性还在那。
不过一说起这个,云蕖心中又会有几分奇怪,她虽认定自己是只蛇妖,可印象里她好像从未见过自己的原身是何模样,她只知道哥哥的蛇尾不是很轻易能够显露出来的,就连自己也只见过寥寥几次,而关于自己,她的的确确一次都未曾让自己的蛇尾显过形。
在这大荒内,凡出生为人形且具有灵力者,视为神族,由野兽、植物等其他修炼做人形的,则被视为妖族,修炼后行为、相貌类乎人形的则是精,而与人不相近的便被称作怪。
她想着,她与琅轩两个平日里都是人的样貌,而哥哥的原身又有着一条蛇尾,人面蛇身,算不得是完全的人形,不太符合神族的条件,应当被归入妖族才对,而既然哥哥是妖族了,那么自己也一定是妖族了。一直以来,云蕖都是这样认为的。
自个就着这个有关神族还是妖族的定义思考了一会,云蕖头疼似的晃晃脑袋,也懒得再去想了,管他神族还是妖族呢,反正只要她是琅轩的妹妹就好,身份什么的对她来说又不要紧。
云蕖起身穿上了外袍,又罩上了琅轩早早就给她准备好的斗篷,浑身都被捂得暖暖的,然后她推开门,向院中的黄祖打了个招呼,琅轩正站在他的旁边和他一起给几个村民看病。云蕖瞧了一眼药架上所剩无几的草药,便驾轻就熟地背上了一旁的药篓,准备上后山去采药。
许是因为雪天,山路异常难行,云蕖不得不用灵力将积雪扫开,给自己开出一条路来,好不容易才到了山顶,她立即开始寻找起需要采摘的药物。
约莫过了一两个时辰,大部分她认得出,也能够找到的草药都被她放在了药篓里,只剩下了最后一味,也是药架上最紧缺的药材——叫做穿心草,因其茎从叶片中央穿过而得名,不仅能够止痛止咳,还能舒缓肝气,清除体内热毒。
这味草药原本平时都由琅轩与黄祖采摘,只因它常生长于陡峭的岩壁或是石缝中,而悬崖地势险峻,他们认为这对她太过危险,便从不让她去采这药。
云蕖本也没想着去采穿心草,她连镰刀都收进了药篓子,准备下山的脚步都踏了出去,又忍不住想到这天气乍然入冬后,村内明显生病的村民与小孩都多了不少,药材正是紧缺物,黄祖与琅轩都很忙,自己也该替他们多分担些才是,念及此,她立马把脚步收回来,转过身,向着地形更为陡峭的崖壁走去。
好在一片白茫茫的雪色中,穿心莲的那一抹翠绿依旧显眼,云蕖很快就锁定了目标,将药篓放在一边,一只脚半跪在地上,另一只脚微微前伸,左手紧紧抓住崖壁,身体也向倾倒,她用力弯腰曲背,伸手去够那峭壁之间的穿心草,可每次都是只差一点点,让她有几分气馁,却又舍不得放弃。
也许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太久,云蕖的左手渐渐被雪冻得没了知觉,就在她又一次伸手去够那穿心草时,她的左手脱了力,整个人也重心不稳,直直地向下摔去。
耳膜间是快速下坠时不断鼓动的风声,寒意似一根根细针刺得云蕖脸颊生疼,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云蕖才后知后觉地想操控灵力稳住自己的身形,减缓身躯下坠,不知怎的,此刻无论她如何尝试,她那一身的灵力竟然像被平白无故封住了一般,无法调动分毫。
一股茫然的恐慌感乍然在云蕖心间上涌,她再没了办法,只能任凭自己的身体向后摔去。
那种无止境般的下坠竟然并没有维持太久,一阵剧痛袭来,云蕖的身躯像是重重地落在了某个平地之上,她竭力地想挪动身体,但不过一霎,她的意识便彻底陷入了黑暗。
昏死过去的前一刻,她依稀的看见,自己的身前,有着两道轮廓模糊的身影。
5. 月城春·五
不知过了多久,云蕖迷迷糊糊地恢复了几分意识,她撑起沉重的眼皮,手指在粗砺的地面上颤抖着摸索,好一会,她才勉强借了把力坐起身来。
骤然醒转,云蕖只觉得视野前天旋地转,身躯亦是如同被车辙碾过似的疼痛不已,她垂下头,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而后一刹,坠崖前的记忆登时在她的脑海中一掠而过,她记得自己是为了摘穿心草,才一不小心坠下了悬崖。
这里是……崖底?她竟然没死?云蕖用力眨了眨眼睛,涣散的视线终于逐渐聚焦起来,她立即抬起头向四周环顾,但还未等她看清周围,耳畔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声音。
“哎呀,她醒了。”
那道声音十分尖细,类似于鸟类的鸣叫,可偏偏说的却是人话,听起来十分的别扭。
云蕖奇怪地向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就在她将那说话者看清的那一刻,她的眼中蓦然一骇,就这样怔在了原地。
就在自己的视野的前方,站着一只身形足足是她五倍大的赤色巨鸟。那只巨鸟通体赤红,每一根羽毛都泛着火焰般的赤金色光芒,将周遭映得通明,它的脚掌上如同兽类般长着尖利的指甲,其尖端如同刀剑一般锋利,云蕖确信,一旦被它的爪牙攻击到,无论是什么人,都会在顷刻间化作一滩肉糜。
再往上看,那只巨鸟的身体就显得更为怪异了——它竟是有着两个头颅,每个头颅上却只有一只眼睛,都生着如同蛇类般的碧色竖瞳,而身体也像是由两个一分为二的躯体拼凑而成的那样,每个头颅下方都对着一只翅膀,和两个脚掌,身后垂着一条纤长的尾羽。
倘若只是那只双头巨鸟,还不足以让云蕖感到畏惧,真正让她骇然的是在巨鸟的身后,有着一道更为庞大的影子。
它背对着云蕖,云蕖只能看见它背后全然伸展开的硕大翼展,一双玄青色的翅膀几乎占据了她整个视野,她以为那会是如双头鸟一般的怪物,可是仔细观察后,她却猛然发觉,那健硕无比的躯体似乎更类似于虎类的背影。
事实证明云蕖的猜测并没有错,就在她怔愣地盯着它的时候,那头不知道是什么的怪物,蓦然转过了身来,它通体皓白,身躯上遍布着鸦青色的斑纹,面容似虎,头上生着牛角,锋利的利爪勾住地面,半陷其中。
云蕖看见它长长的獠牙表面滴淌着血迹,在山洞中反射着森冷的寒光。
老虎即使是在普通兽类中,已是足以让人避之不及的猛禽,何况是此般硕大又样貌奇异的妖兽。
那一刻,云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死、定、了。
觉察到云蕖的目光,两只巨兽都开始逼近她,它们如同乌云般的黑影投映在云蕖的身上,挡住了她视野中绝大多数的光线,随着它们的步步靠近,阴影越发扩大,直到将云蕖身后的所有区域都笼罩在内。
云蕖害怕极了,瑟缩在阴影中,一动也不敢动。
双头巨鸟的两个脑袋凑在云蕖面前,一前一后地打量了她许久。
其中一只脑袋说:“穷奇,她看见了你的真身,要不……杀了她?反正千百年来看见你真身的人都死了,早死晚死有什么分别。”
另一个脑袋接着一唱一和般附和:“就是,人反正都是要死的,把她吃了吧。免得她若是和轩辕旧部有什么干系,会坏了我们的好事。”
云蕖严重怀疑,左右都是要吃,它只是为了想吃她找个借口。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不争气地颤抖了起来,因为她知道它们绝不是在开玩笑,只要双头鸟身后的那只妖兽点头首肯,她立刻就会被撕成碎片,然后被那只妖兽拆吃入腹——方才她就见他獠牙上沾了血,想来一定刚刚吃过人。
云蕖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一秒、两秒……
那只样貌似虎的妖兽却并没有应声,它没有说是,也没有说否,她能感受到它的目光仍在打量她,又或是说,在审视她。
云蕖觉得自己还能争取一下,至少,拖延一些时间,她应该昏迷了许久,算算时间,哥哥一定已经发现了她不见了,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哥哥就会找到这里,自己就能够得救。
她紧张地咽了下口水,讷讷地开口道:“你们……你们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双头鸟的左脑袋开始尖叫,它在云蕖眼前晃来晃去,语气满是不耐烦。
双头鸟的右脑袋也冷哼一声,讥笑道:“就是,你说什么胡话呢,明明是你闯入了我们布下的禁制,怎么反倒问我们为什么在这?好没道理,简直粗鲁至极。”
“别和她废话了,穷奇,你到底吃不吃她啊,不吃的话我吃了。她的灵力很高,吃下去会很滋补,你真不吃?”左脑袋打断了右脑袋的话,转头看向身后那只妖兽。
禁制?云蕖捕捉到双头巨鸟话中的这个字眼,猛然想起了自己先前灵力失灵的那件事。这就解释的通为何她坠崖的时候无法调动灵力了,原来是误入了它们的禁制。她又尝试着想要调动灵力,果然,她的灵力还是与那时一样根本无法使用。
“你知道我从不吃这些。”许久,云蕖才听见那只妖兽冷冷地开口。
它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若潜伏在暗处的野兽正在观察自己的猎物,目光可怖而阴冷,仿佛即刻便会用它的利爪将她碾成肉泥。
然而在下一瞬,云蕖看见那妖兽的眼瞳渐渐由澄澈的灿金色转为了浅褐色,属于妖怪的光芒在它的眼中逐渐淡去,随后,它的身形乍然开始了变化。
薄雾弥漫,男子的身影在云蕖的眼帘中渐渐清晰。
男子一头银发流泻肩头,半束半披,着一身霜色长袍,鸦青色的外衫下摆与袖口皆用银丝绣着繁复的纹饰,衣袂翩然,看着清冷又华贵,他的左耳上坠着一枚小巧玲珑的青玉,泛着冷质的光泽,与他褐色的眼眸一般无二。
而男子的那双眼瞳睥睨着她,却比寒冰更冷冽,足以令人遍体生寒。
云蕖还未反应过来,那男子的身影已然如同鬼魅般闪至她的面前,呼吸一瞬变得艰难无比,男子的手用力掐住了她的脖子,力道之大,像是要生生将她捏碎,他一字一顿,冰冷地问道:“是谁派你来的?告诉我,你如何进了这里?”
“你误……误…会……云…”云蕖困难地吐出几个不成调的词语,颤抖着用手扣住男子的手,拼命想让他松开一些,可是眼前男子的力量却强大到可怖,她根本无法挪动丝毫。
男子见她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便松开了她。
云蕖旋即被摔在了地上,她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也不敢留给他们任何可以杀掉自己的空隙,喉咙处的剧痛似是火烧,她甚至都还未来得及喘气,就立即强撑着手脚并用地爬到那男子的脚边,抬头说道:“没有…没有人派我来……我叫云蕖……我只是……采…采药的时候…不小心,醒来……就在这。”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时不时抬起眼睛观察男子的神色,男子的眼神静默,神色却随着她的话语而变得越来越讥讽,他显然不相信她说的话。
“不小心?”男子讥笑了一声,随后俯下身来,重重地用手掐住她的脸庞,迫使她不得不仰头对上自己的视线,
然后,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幽然响起,宛若地狱间吃人的恶鬼。
“你让我觉得很熟悉……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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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看看,你又是哪一位故人。”
他抬起手,一道银白光芒拂过她的身躯,一瞬之间,在云蕖的胸口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男子眼眸微微眯起,似是在打量那个物什,浅褐色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
“毫无价值。真是令人感到无趣。”
意料之外的,男子在用灵力探查过她的身体后,竟然就这样没有征兆地放过了她。
“你走吧。奉劝你最好快点,否则,我很难保证我不会立刻反悔。”
“穷奇,为什么不杀了她?”双头巨鸟的左脑袋又开始尖叫,“万一她出去后向轩辕旧部泄露了我们的行踪怎么办?我们好不容易被遗忘了这么多年,我可不想又要躲躲藏藏了!”
“她对我们没有威胁,连个假的帝鸿氏都算不上。”男子只是淡淡回应道,他见惯了双头鸟大惊小怪的模样,不想多做解释。
什么帝鸿氏轩辕旧部的,云蕖一点也听不懂他们话中的东西,她能感觉出那个被唤做穷奇的男子这回是真的打算放过自己,就连先前那凌人的敌意与威压亦已不复存在。
不管怎么样,自己这条小命总算保住了,云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抚了抚胸口,用手撑起瘫软的身子,便准备向外走去。她此刻所处的位置似乎是一个山洞,云蕖看见外面的天色昏暗,显然已经到了傍晚,自己不见了这么久,哥哥肯定担心坏了。
云蕖拖着沉重地步伐一点点向山洞外走去,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充斥在她的胸腔内,她神经终于不再像那样紧绷,而当生命的威胁消失后,理智却开始回笼,方才发生的一切与他们的对话在云蕖的脑海中极快的闪回,在某个瞬间,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件无比可怕的事,整个人骤然定在了原地。
穷奇……双头鸟……轩辕。
适才他们话间的那些词语拼凑在一起,无比清晰地让云蕖想起了一些自己曾在市井中听到的古老传说。
传闻上古时期的崇吾山之上,有一种鸟,一翼一目,两鸟相并才能飞翔,名曰蛮蛮,又被世人称作比翼鸟,其鸟所至之地,必将涌现洪灾。
有关穷奇的那条传说云蕖记得已经不甚清楚,只记得他是西方天帝少昊之子,状如虎,有翼,因毁信恶忠,崇饰恶言,被帝舜流放,乃上古四大凶兽之一。
先前云蕖实在是被它们吓丢了魂,虽然听到了那只双头鸟唤那男子穷奇,也见过了它的原身,但当时她的脑海中除了想要活下去,根本顾不上思考些其他有的没的。她只是下意识地以为是那男子的名字就叫做穷奇,又或许他的姓字发音本就类似于“穷奇”二字,她压根儿就没往那上古凶兽穷奇身上联想过。
更何况,距穷奇被帝舜流放都已经过了足足两三百年了,在那之后,世间再没了任何有关他的记载,到了云蕖这一代,这些传说对她而言都是太过遥远的故事,她自然也曾一度与这世间的大多数人一样,认为穷奇早早就死在了流放途中。
直到此刻,云蕖回忆起自己见到的穷奇那形如巨虎的原身,的的确确与传闻中关于他的描述一般无二。
她这才如梦初醒般的意识到,那男子并不是什么普通的精怪或妖兽,而是……身为四凶之一的凶兽穷奇。
但不管是比翼鸟还是穷奇,他们的出现本身就昭示着大凶之兆,无论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只要他们待在此地,就一定会为村庄带来真正的灾难。
想到这里,云蕖心中一阵阵的恐惧,比起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山洞里,她更担心的是哥哥、黄祖还有那些无辜的村民们会受到伤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让她停住了脚步,又转过了身去面对着双头鸟和那个男子。
6. 月城春·六
“又怎么了,你到底还走不走了?实在不想走就过来让我啃几口!”蛮蛮的左脑袋恶狠狠地瞪着云蕖,责怪她的去而复返,它的声音呼哧呼哧的,简直是不爽极了。这就好比一条饿了上百年的狗,终于在某天逮到一块滋滋冒油的肉,但主人非但没有把肉赏给它,还无情地当着它的面把那肉给倒了。
“我……我想起来了。你叫蛮蛮,是比翼鸟。”云蕖攥紧了裙裾,手指微微发着抖,整个人不安到了极点,她慢慢地说着,视线继而从双头鸟的方向转到了它身侧的男子身上。
云蕖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让人几乎听不太清了,“还有你,你是凶兽穷奇。”
“哦。所以呢?”蛮蛮的两个脑袋都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它还以为她刚刚折返是想主动献身让它吃两口呢,结果她唧唧歪歪半天,居然只想说自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真是叫它白高兴一场!
“我……我……”云蕖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那男子,又立马低下头去,双手忐忑地绞着衣裙,掌心渗出的冷汗几乎把她的手掌浸湿了。
云蕖十分犹豫地嗫嚅了许久,总算鼓起胆子说道:“我想……请求你们答应我一件事。”
“说。”男子皱了皱眉。
她快速看了一眼穷奇的神情,他的神色如常,依旧十分冰冷,她于是不抱希望地补了一句,“那我说了,你可不可以保证暂时不杀我?”
“三。”
“二……”
男子没有理会她的话语,兀自开始倒数,话音中,已然带了浓浓的威胁。
“我说我说!”云蕖不敢奢求他真的能保证不杀自己,方才提起那话也不过是存了些侥幸罢了,眼下看着男子隐隐有些动怒,她再不敢有任何的犹豫,语速极快地说道“我方才想问的是,你们可不可以离开这里?”她稍作停顿,立即接着说道,“我听说,蛮蛮只要在哪里定居。就预示着此地会涌现洪灾,是大凶之兆,我的家人和朋友都住在这里,我不想……”
“你还真是不怕死啊。”
云蕖的话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说完,耳畔猝然传来男子阴冷彻骨的声音,似是寒霜一般,每一个字,都带着骇人的冰冷。
话落,云蕖的心脏登时疯狂跳动,几乎要冲破她的胸腔,就连呼吸都变得无比急促,视野中,她看见那银发男子紧紧皱着眉,眼中骤然流露出凶残的杀意,他的眼瞳闪过如血一般的赤色光芒,看上去恼怒到了极点。
云蕖此刻后悔极了,她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是被冲昏了头脑,才敢向他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凶兽提出要求!她竟敢向一个才放了自己一条小命的人提要求!她觉得自己简直是愚蠢至极,怎么会在觉察出那凶兽施舍给她的一点点善意后,就这样得寸进尺。
云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立刻出声求饶:“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说这些的,你别杀我!”
“我知道我这条小命不值钱!我也没有珍宝可以献给你……但你可以吩咐我替你做事!杀人放火、劫掠抢烧……什么都行!我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你开口!”
“求求你,饶了我……”男子的身形已然逼近到云蕖面前,她看见他抬起手,掌中凝聚着灵力,连指甲都化作了长而尖利的兽爪,云蕖惊恐万分地闭上了双眼,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不知为何,就在利爪将要刺向她脖颈的那一刻,男子突然收回了手,讥讽道:“愚不可及。你真以为只凭我们就能决定那些吗?”
他冷眼看着云蕖,薄唇紧抿,浅褐色的眼眸中尽是对她的嘲讽,片刻,他退回到先前站立的地方,不屑地嗤笑,“呵。别怕,我会如你所愿的。好好睁着你那双眼睛看着吧,你口中所谓的凶兆,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记好你对我的承诺,等我需要你时,自会要你偿还。”
转瞬之间,云蕖眼前的那两道身影就这样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死亡的威胁在一瞬消散,云蕖的身体顿时瘫软了下来,她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望着眼前这个黑漆漆的山洞,与外面越来越暗的天色,她再也不敢多做停留,只稍稍休息了片刻便立即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
所幸,在穷奇与比翼鸟离去后,云蕖觉察出此地的禁制同样随之不见了,她马上调动起体内的灵力,脚尖一点,腾空而起,向着崖壁上方而去。
“阿蕖……阿蕖……”
就在云蕖到达崖顶之时,她听见了琅轩一遍又一遍焦急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十分嘶哑,想来早已找了她许久。
“哥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云蕖赶忙大声回应道,不过片刻,她就看见琅轩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琅轩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奔到云蕖面前,然后,他牵住她的手,将她往自己的方向带去,顺势将她揽进了怀中,他的下巴轻轻地抵住她的头顶,拥抱着她的双手却在用力,将她紧紧禁锢在他的臂弯里,像是生怕她像一阵雾气般散开,又一次消失不见。
云蕖感到了某种久违的安全感,方才在山洞中一切的恐惧与不安都在见到哥哥的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安心。好像哪怕这世间就将要分崩离析,只要她与哥哥在一起,她就什么也不怕。
接着,云蕖听见琅轩的声音带着些微的哭腔,就连呼吸都在发颤,“阿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云蕖同样也回抱住琅轩,她在他的怀中蹭了蹭,感受着哥哥身上的温暖,她突然就觉得无比愧疚,都怪她不听他们的劝,她今天是侥幸才捡了条命回来,她不敢想象自己如果那时真的死在了山洞中,琅轩会有多么绝望。他再也等不到自己的小妹妹回家了。
“对不起……”云蕖闷闷地开口道,语气满是自责,“是我没有听你和黄祖的话,我去摘穿心草了,然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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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掉下了悬崖。”
说着说着,云蕖忍不住地回忆起今天那九死一生的经历,一切都仿佛做梦一般,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真的差点死在了那里。此刻见到了哥哥,她突然就觉得万般委屈涌上心头,不由得啜泣出声,话也断断续续的不成句子,“我……我…对不……呜……”
琅轩抚摸着云蕖的背脊,又安抚性地拍了拍,像小时候那样一遍遍地对她说着:“没事的,没事的。阿蕖别怕,哥哥在呢。”
他们就这样抱了彼此很久,等到云蕖的心情稍微平复下去一些后,琅轩才牵起她的手,带着她慢慢下山走去。
天色早已入夜,各家各户却仍点着灯,整个村庄灯火通明,许多人都举着火把在村口等着,不远处还有几个村民在到处巡视,直到看见了琅轩与云蕖的身影后大家才放下心来,“他们回来了!云蕖找到了!”
云蕖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姜绾,她站在陈闻谨的身边,他正用帕子帮她擦着眼泪,她连眼睛都哭肿了。黄祖同样也站在村民之间的最前面,这个平日里总是对云蕖嚷嚷来嚷嚷去的老伯此刻看起来眼睛也颇有些红,甚至整个人看上去都苍老了一些。
“人找到了就好……走吧,回屋里早些歇下,好好地睡一觉吧。”黄祖无疑看见了云蕖衣衫以及额角渗出的血迹,他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放软了话音,怜惜地对云蕖说道。
琅轩揽着云蕖的肩膀,带她回了房间,又出了门,打来一盆清水,用帕子轻轻地擦去她脸上和手上的脏污与血迹,看着她的那些伤痕,他的眼里满是心疼。
直到坐在了床榻后,云蕖却仍像是一个木偶般定定地盯着前方,久久缓不过神来,琅轩能够觉察出她此刻神情的异常,他最是了解自己的妹妹,他与妹妹很早便一同在这世间闯荡,尤其是被拐进赌场里的那些年,他们都曾见过泥潭,也见过这世间最为纯粹的“恶”。所以他深知,寻常的事情,根本不足以吓到他的妹妹。倘若她只是失足掉入悬崖,更不可能会这样害怕,甚至害怕到一直到现在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一定是中间还发生了别的什么。
但看着妹妹眼下这般受到惊吓的样子,琅轩不愿在此时逼问于她。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地睡一觉,暂时将那些让她恐惧的回忆都抛之脑后。
妹妹从小就与他无话不谈,也许她今日只是太过恐惧,琅轩相信只要到了时机,云蕖自然就会把一切都告知于他。
替云蕖擦洗完后,琅轩扶着她慢慢躺下,然后替她掖了掖被角。又过了一会,他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房间,可就在他抬脚的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拽住了。
“哥哥……”床榻上的少女轻声地唤着他,她可怜巴巴地望向他的眼睛,又央求似的地摇了摇他的衣袖,声音里带着微弱的哭腔。
“我好害怕……你可不可以,今晚不要走?”
7. 月城春·七
琅轩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看着少女此刻满眼恳求,泫然欲泣的模样,他的瞳孔微微放大,虹膜的颜色也逐渐变深,他突然就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哥哥……”
“琅轩……就这一次,求你了。”
又一次,少女轻声唤起他的名字。
琅轩克制着让自己从妹妹的身上收回视线,他别过脸,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双眼,试图平复心下那紊乱不已的心绪。
少顷,他的神色恢复如常,他将手中地东西放在了一边,接着俯下身来,握住了云蕖拽着他袖子的那只手,掌心轻轻贴着她的手背,他牵起唇角,带着几分无奈应允道:“好……哥哥今晚就在这里陪你,快些睡吧。”
“就知道哥哥最好了!”云蕖同样也回握住琅轩的手掌,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但不过一会,她又睁开了眼,转了个身,正对着琅轩。
云蕖讷讷地说:“我才想起我的房间只有一张床榻,你晚上要怎么睡呢?”
“等你睡着后,我在你床榻附近打个地铺凑合一晚就行。”
“不好不好,现在是冬天,地上太冷了。”云蕖立马摇了摇头。
“你知道的,我是蛇。我不怕冷。”琅轩幽幽地说道,完全不给云蕖任何开口的机会,“如果你觉得冷,我可以在你的身上施加一层灵力,这样你就能暖和些了。”他的嗓音低沉,尾音刻意下压,仿若一潭平静无波的湖水,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未等云蕖应声,琅轩扬手一辉,一道淡青色的光芒拂过云蕖的身体,连带着周遭的温度都暖了几分。
“好了。快睡吧。”他催促道。
“你今天好奇怪,怎么这么急着赶我去睡觉,莫不是你后半夜约了哪个姑娘相会,想快些打发我睡了好赶紧见她?还是你根本就不想陪我聊天?”云蕖哼了一声,把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自己的半张脸,话音闷闷的。
“我没有。”
听到琅轩的否认后,云蕖才又把头从被子里露出来,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琅轩的手掌,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我刚刚那么问你,的确是我觉得冷,虽然现在已经不冷了,但我还是想问……”
“不行。不许提。”琅轩径自打断了云蕖的话,他的语速很快,呼吸似乎也有些急促。
“你怎么知道我正准备提点什么?”云蕖奇怪地看着琅轩,此时外面的天色早已昏暗无比,房内也仅仅在琅轩身后的桌子上点了两只蜡烛,烛光昏暗,灯火明灭,她只能看见琅轩在看她,却看不清他脸上究竟是何神情。
云蕖像小孩一样耍着无赖,故意没理会琅轩的拒绝,她眨巴了几下眼睛,巴巴地盯着琅轩,自顾自地说道。
“我想像小时候一样,每次我害怕的时候,哥哥就会抱着我,然后哄我睡觉。你今天晚上可以抱抱我吗?”
“不行。”琅轩的语气变得越来越生硬,几乎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的请求。
云蕖感受到他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她十分不解为何他今晚那样着急,先是几次三番地催她睡觉,现在又这样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她。
“为什么不行?”云蕖十分不解道,继而满不在乎地嘟囔了一句,“我们小时候不就是这样嘛……”
“不行就是不行。”琅轩把有些发热的手从云蕖的手心中抽出来,目光却无法克制地停留在云蕖的身上,一寸寸地下移,带着侵略性地扫过她的脸颊……嘴唇……最后是她那纤细而白皙的脖颈。
琅轩的睫羽轻颤,喉结缓缓上下滚动着,他能感受出自己呼出的气息已经变得急促而灼热。
“小时候和现在不一样。”又过了片刻,他低声补上了一句,话音有些哑,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气般,带着不均匀的喘息声。
接着,琅轩别扭地别过了脸,深深地吸了口气,好一会,才转回来。
“切。不行算了。我睡了。”三番五次被琅轩拒绝,云蕖虽然厚脸皮,但也是要面子的,她气呼呼地转了个身,背对着琅轩,耍小孩脾气似的用被子把自己闷起来。
不过俄顷,她又故技重施,掀开闷住自己的被子,委屈兮兮地唤道:“哥哥….”
“阿蕖,你就算再耍赖也是没有用的,哥哥已经不吃这套了。”琅轩刮了刮云蕖的鼻子,他刻意咬着字音,低低的,似笑似诱哄,“快睡吧,我就在这里守着你。”
云蕖见左右琅轩都不肯答应自己,实在没了辙,只好乖乖听话闭上了眼睛,经过和琅轩的这么一闹,折腾掉了她不少精力,很快,云蕖便沉沉睡去。
直到少女入睡后,琅轩才靠近了几步,在云蕖的床沿上轻轻坐下,他侧了侧头,垂下眼帘,安静地端详着她的睡颜。小姑娘今日是真的受了苦,睡着许久,连身体都未曾有过动弹,她就那样一动不动的保持着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的姿势,半张脸庞也埋在被褥中,她的呼吸绵长,却像猫儿一样极轻极浅,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琅轩皱了皱眉,一种说不出的心疼蓦然在他的心间翻涌而上,灼得他浑身发疼。他的眼眸骤然静寂下来,哀伤又怜惜地看着云蕖。
都是他不好,是他放松了警戒,不再像从前那样处处防备,时刻小心,也没有总是陪伴在云蕖的身侧,才让她今日遭起劫难。
是他没有做好身为哥哥的职责。
在这个村庄生活了太久,这里淳朴又平凡的生活就像是一个美好的幻梦,麻痹了他的神经,让他好像有些忘却了从前那些刀尖舔血,时刻需要与人以命相搏的日子究竟是如何过来的。
琅轩紧抿着唇,双目都开始渐渐赤红,泛起森然杀意,原本如玉一般温柔的气质倏然变得阴狠乖戾,令人胆寒。
他不相信今日云蕖只是单纯坠下山崖那么简单。
如果,最后真的被他发现是谁暗害了他的妹妹,他一定会让那人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
无论是谁,他都会亲手……将那人葬入地狱。
琅轩攥紧了拳头,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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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深深陷入掌心,几度幻化出的利爪几乎要将他的皮肉刺破,好一会,他才吐出一口气,平复下内心那滔天的怒火。
一夜无梦,兴许是因为昨夜有琅轩陪着自己的缘故,云蕖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睡了个好觉后,她觉得浑身舒畅,精神头也好了不少,不再像昨天那样怔怔楞楞的。
昨日的事情回想起来就像是一场噩梦,云蕖到现在都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真的经历了死亡的威胁,还活了下来。
所幸噩梦也只是噩梦,梦醒了,一切就都不复存在了。她此刻还好好地在这村庄中,而凶兽与那比翼鸟已经离去,不会再给这里带来任何威胁,往后她的日子只会照旧,该干嘛干嘛。
这些天里,待云蕖彻底修养好了精神后,琅轩不止一次地向云蕖询问过那天在她坠下山崖后,可曾有发生过其他的事情。但云蕖一概绝口不提,要么说自己身上这里痛那里痛要他帮忙看看,要么就是心虚地转移话题。
她不是不想告诉琅轩,而是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那凶兽穷奇太过危险,哥哥一贯最是在乎自己,若他知晓那凶兽差点杀了自己,哥哥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向它复仇。她无法保证哥哥能否应付得了它,更不想叫他白白担心和生气。
他们从前已经在血腥中生活了太久,为了保全自己的妹妹,琅轩的手中被迫沾染了无数鲜血。他们是踩着角斗场无数死去奴隶的头颅才走到了这里,才拥有了这样弥足珍贵的生活,云蕖不想琅轩再因为她而去与他人拼杀,哪怕是为了替她报仇。
云蕖并不在意那凶兽险些杀了自己,她也不恨他。毕竟此刻她还好好地活在这里,能够继续与自己的家人,朋友生活在一起,这已经是对她最大的仁慈,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很容易被满足。万事万物不萦于心,知足常乐,人只有这样才能够好好地享受当下。
云蕖只想和哥哥一起,在这个小村庄里,当一辈子的普通人。她喜欢现在这样平淡又朴素的日子。
但不得不说,琅轩不愧是她的哥哥,直觉果然敏锐,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不过就算琅轩再厉害,只要她铁了心一直守口如瓶,琅轩也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日子就这样平淡如水地过去,见云蕖一直不肯透露那日的真正情形,琅轩便也不再追问了,他开始花更多的时间陪在云蕖身边,就算她只是要出门去找姜绾玩耍,无论他此刻有多忙,他都会立即放下手中的任何事物,陪着她到姜绾的家中,她和姜绾在卧房谈天,他就在院中沏茶,与姜绾的家人寒暄,或是帮他们做事,反正总会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琅轩是真的很害怕她再次遭遇什么不测。
为此,不明所以的姜绾还时常打趣云蕖,说云蕖的哥哥怎么好端端地突然成了她的“带刀护卫”,自己怎么就没有这个好福气,有这样会照顾人的哥哥。
云蕖只是笑她,做人可不能连吃带拿的,你已经有了把你视作掌上明珠的陈闻谨,就让让她这个只能与哥哥相依为命的小妹妹吧。
8. 月城春·八
姜绾与陈闻谨的感情进展的越来越顺利,前些日子陈闻谨送了姜绾一支自己亲手雕刻的白玉兰簪子,坠有流苏步摇,看起来精巧万分。姜绾欢喜得不得了,恨不得把它天天簪在自己的发髻之间,过往总喜欢梳双螺髻的她为此都改了发髻式样,换成了与那发簪更为相配的单螺髻。
云蕖开玩笑地说,“陈闻谨应该送你两支簪子,这样你一边发髻上戴一支,不就正正好好了?”
姜绾这次破天荒地没有赞成她,她用手点了点云蕖的脑门,傲娇地轻哼一声,“重要的是闻谨哥哥的心意,你这个连心上人都没有的小丫头懂什么。”
云蕖耍赖皮地伸手挠姜绾地腰肢痒痒,一边挠一边自己笑作一团。
“好啊好啊,还是绾绾有心上人了不起,如今竟贯会帮陈闻谨说话了。忘了我才是你的好朋友了是不是?”
“我没有…哈哈哈…我没……快停下……哈哈……”姜绾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想用手推开云蕖,但云蕖的动作灵活极了,她推不开云蕖,只能也学着云蕖的样子去挠她的腰肢痒痒,没想到云蕖竟然比她更加怕痒,她只不过是轻轻碰了碰云蕖的腰,云蕖就立刻松开了手,笑得厉害。
姜绾尝到了捉弄人的甜头,开始报复性地用云蕖方才对付自己的那一套对付她,云蕖在床榻上笑得前仰后翻,脸颊红红的,甚至都笑出了几滴眼泪,她的身体向后缩起来,试图捡起一旁的枕头挡住自己的身体,边笑边向姜绾讨饶:“饶了……哈哈哈哈哈绕了我吧……哈哈哈哈……绾绾…饶了…你大人有大量……哈哈哈哈……”
“早知如此,何必这样呢?”看着云蕖这般模样,姜绾忍俊不禁地停了手,嘲笑云蕖明明自己更怕痒,还偏偏要来招惹她。
“因为我手贱…嘿嘿……”云蕖不但不反思,反而十分爽快地承认道,让姜绾简直对她半点儿法子都没有。
二人就这么闹完了之后,姜绾坐在了靠近窗边的木凳上,她从桌子的抽屉中拿出一个小巧的圆形绣绷,剪子,一些色彩各异的绣线和几根粗细不一的绣针。
云蕖乍一眼瞧去,那圆绷的绣布上,已经能看见绣了一半的图案,是两只一前一后的鸳鸯,一只俯下脑袋,另一只回身相望,那绣面看上去栩栩如生,鳞次相覆,就连鸳鸯身上繁复的色彩都晕染得不着痕迹,足见刺绣之人的技艺高超。
云蕖被那蓦然一瞥勾得更是好奇,她于是凑到姜绾身旁看,近了,只见阳光倾洒在绣面之上,那两只鸳鸯的羽翼都仿佛在闪着光,实在是好看极了,她忍不住地开口说道:“好漂亮的鸳鸯,只可惜还没绣完,绾绾,你这是准备要绣什么式样?”
“鸳鸯戏水图。”姜绾将绣线穿过绣针,然后说:“我打算绣在这块帕子上,然后送给闻谨哥哥,当作他赠我簪子的回礼。”姜绾说着说着,话音忽然就低了下去,脸庞窜起一抹红晕,很轻地补了一句,“也算是……我和他之间的定情信物。”
“哦……你绣得这样好看,陈闻谨一定会十分珍重这块帕子的。”云蕖长长地哦了一声,方才姜绾说了那么多,什么定情信物啊之类的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只听到了那是回礼,人与人之间打交道就是这样的,你赠我一件礼物,我改日就得转着弯来送些其他物件给你,这叫礼尚往来。
过了一会,云蕖又问,“刺绣简单吗?”
姜绾沉思了一会,“不太简单。你想学吗?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我们姜家从前没被流放之前就是做布匹生意的,那时候我娘可是绣坊里数一数二的绣娘,我的女红全是和她学来的。”
“好呀好呀。”云蕖听了眼前一亮,“我学好了之后也能像绾绾一样绣出这么漂亮的式样吗?”
“唔……初学的话会有些难,但你只要学会了刺绣的基础功夫,再自个练上几年就肯定可以啦。”姜绾尤为认真地回答着云蕖的问题,瞧着少女一脸期待的神情,她自己也忍不住微笑了起来。虽然刺绣是个苦功夫,讲究的是水滴石穿,并不像云蕖以为的那样简单,但在初学时抱着些美好的憧憬总是好的,至少练起来也有动力。
“好好。”云蕖一叠声地答应了下来,摇了摇姜绾的胳膊,“那我要学,绾绾快教我。”
姜绾又从抽屉里给云蕖翻出一套与自己用的一样的刺绣工具,帮她把绣布在圆绷上固定好,然后将穿了线的绣针递给她。
“我先来教你针法。”姜绾拿起另一块圆绷,在上方慢慢地为云蕖演示了诸多种刺绣常用的基础针法,姜绾绣的很慢,每绣一点就停下来给云蕖讲解,还问云蕖有没有看懂自己的步骤,倘若没有,她就再示范一次,等云蕖回答自己看懂了,她就会握住云蕖的手,牵引着云蕖一步一步地完成自己教授她的那些针法,最后,她才会让云蕖再去重复一次。
不得不说姜绾真的是一个十分耐心的好老师,她是真的有在非常努力地想要教会云蕖,乃至对云蕖倾囊以授,不过云蕖好像在刺绣方面上的确没有天赋,她练了许久也只能掌握一些较为基础的针法,好歹还是学会了如何穿线与打结,所以她绣得不算好,也不算差得离谱。
在掌握了刺绣的针法后,姜绾给了云蕖几个简单的式样以供她练习绣工,但不出所料的,云蕖几乎都绣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要么是针脚都缠在一起,要么是针脚之间的距离太大,显得十分空洞,只能勉强地猜测出那式样原本应该有的样子。
“没事的。刺绣一事本就急不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姜绾不想云蕖就此灰心,总会这样鼓励她,想要保持她继续学习的热情。
出乎意料的是云蕖自己却并不太在意,不管她是把直线绣成了像扭在一起的麻花,还是把黄中带绿的嫩叶绣得像发了霉的蒲扇,她自己都格外悠然自乐,甚至还有点小小的骄傲,她觉得不管绣成了什么样那都算是自己的风格,在这偌大的世间,总会有人欣赏她这样随性自然的刺绣,说不定再过个几百年,世间还会流行起她绣的那些式样来。
这回,听着云蕖畅想将来的姜绾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如果真是那样,那这个世间算是完了。”
云蕖就这样认认真真地跟着姜绾学习起刺绣来,她几乎日日都要去姜绾家中,缠着姜绾点评她的绣工,让姜绾给她建议。时间久了,琅轩都开始有些好奇她到底在姜绾家做些什么。对此云蕖只是神秘莫测地摇了摇头,说了句“秘密。”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么一日一日地磨下来,又过了好一段时间,云蕖的刺绣总算是有了不小的进步,虽说绣起图案来还是歪七扭八的,但也算是能看出点形状来了,不像从前那样需要让人猜测才能勉强猜出式样原有的形状。
姜绾对云蕖的提升感到十分欣慰,她本想让云蕖略微进阶绣一些稍复杂一点的式样,但云蕖摇摇头不肯,她指了指姜绾正在绣的那副鸳鸯戏水图,说道:“绾绾,我想绣这个。”
姜绾有几许意外,“你确定要绣这个?这个对你目前的阶段来说还是有点太难了,要不……”她还想继续建议,可话音却被云蕖打断。
“好绾绾,我喜欢这个,就让我绣这个嘛。”云蕖眨巴着眼睛,虽然是在央求,语气却十分坚持。
姜绾实在是拗不过云蕖,只好无奈地摇摇头,答应下来会教她绣这个式样。
有了之前的基础,也知道了云蕖想绣鸳鸯戏水图,姜绾只要再教云蕖一些常在绣鸟兽花卉时会使用的一些特别的针法,比如铺针与套针等,让她在起针和起型时穿插着用就好了。
常常是姜绾在窗边绣,云蕖就在一旁看着,边看边学,姜绾也会时不时地看看云蕖的绣绷,告诉她下一步应该用什么针法,云蕖也都会一一照做。
有了姜绾的时刻指导,这副刺绣并没有花上云蕖太多的时间,看起来也比她以往绣的任何绣样都要好,只是还是免不了与她从前的“佳作”一样,有着一个共同点,就是图案横倒竖歪,明明是鸳鸯戏水,看起来却更像是两只正在水中打架的七彩小鸡。
云蕖自己倒是挺满意,把绣绷拿在手上左看右看,最后将绣针穿到帕子的背面藏好了针脚然后打了个结固定,就准备把帕子取下来。
姜绾看着云蕖这满脸笑意的模样,一拍脑袋,终于想起来一个很早以前就忘了问她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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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
“阿蕖,你这个绣出来,是准备送给你哥哥的吗?”
“是呀。”云蕖很痛快地点了点头。
姜绾的手绞了绞自己的裙裾,看上去有几分扭捏,“对不起啊,我先前不知道你是要送给你哥哥的,早知道我就教你些别的了。”
云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道歉,以为姜绾是因为觉得没教好自己而感到愧疚,便说:“这有什么可道歉的,你别担心,就算我绣的再差,我哥哥也会把这块帕子好好收着的,再说了,他哪敢嫌弃我。”
“不是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姜绾看云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解释道,但又觉得自己越说越乱讲不清楚,她干脆把那个念头抛到了一边,“算了算了,没什么。你们是兄妹,你哥哥应该不会多想。”
云蕖的思绪完全没和姜绾在一个世界里,将打了结的绣线剪掉后,她拿着帕子,就欢天喜地地出了门,准备送给琅轩。
在回小院的路上,云蕖碰见了陈闻谨,她得意地把那帕子抖出来给陈闻谨看,陈闻谨摇了摇头,她又给站在门口的李婶看,李婶叹了口气,她给李婶堂前的几只公鸡看,公鸡走开了。
她不服似地跑回了小院里,拿去给黄祖看,黄祖皱起眉,只简短地点评了一个字:“丑。”
云蕖像泄了气的皮球般扁了扁嘴,想把帕子扔了,又觉得舍不得。这怎么说也是自己花了那么长时间绣出来的,岂能说丢就丢?左思右想,她还是决定送给琅轩。
哥哥和她最亲,兴许哥哥就能欣赏她的这番佳作呢。
云蕖在小院中等了等,终于等到了上山采药回来的琅轩,她连忙兴冲冲地跑到他面前,从怀中拿出叠的方方正正的帕子递到他手里。
“给,这可是我亲手绣的。”云蕖一脸臭屁地仰着脸看他,倘若云蕖有尾巴,此刻必然已经摇上了天。
琅轩药篓都没来得及放下,见云蕖一脸期待,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他的眼眸不禁一弯,那双极其漂亮,似是曜石一般的眼瞳中盛满了温和的笑意,他接着打开了那块帕子,然后在那帕子上看到了两只凑得很近像是在打架的七彩小鸡。
“为什么是小鸡?”琅轩不解。
“什么——小鸡!”云蕖简直要尖叫了,极度不能接受竟然连自己的哥哥都不能欣赏自己佳作的这个事实,她又急又气地用力捶了他的胳膊一下,“那是鸳鸯!鸳鸯!琅轩你有没有眼力见懂不懂欣赏?
“哦。原来是鸳鸯啊……”听到这里,琅轩挑着眉,忽然就笑了,他微微俯下身,直勾勾地望着云蕖的眼睛,眸中神色暧昧又促狭,云蕖不自觉地往后躲了躲,见此情状,琅轩唇边的笑容渐盛,但只是看着她,却不说话。
云蕖有些不自然地挪开目光看向别处,嘴上倒没忘打趣琅轩:“这么盯着我做什么,莫不是太感动了?”
琅轩没有反驳:“是很感动。”
等了许久,见琅轩迟迟没有把帕子收起来,也没有其他表示,云蕖以为他还是不喜欢,嫌弃自己的绣样,她于是哼了一声,“不要算了,你还我,我送别人去。”
云蕖伸手就要去抢,但琅轩突然抬了手,让她扑了个空,她一把撞在了琅轩的胸膛上,云蕖后退一步,吃痛地摸了摸红红的鼻子。
“谁说我不要?”琅轩把帕子重新叠好,然后收了起来,摸了摸云蕖的头,笑眯眯地说:“这可是阿蕖的心意,做哥哥的当然要好好收着。”
“这还差不多。”云蕖被他顺好了毛,不再气恼。很快,她想起了什么,伸手在琅轩面前一摊。
“怎么了?”琅轩没看懂她的意思,再次不解。
“礼尚往来呀。我送了你帕子,哥哥你的回礼呢?”
琅轩轻笑:“现在暂时还没有,以后会给你的。”
云蕖切了一声,默默地说:“小气。”
琅轩故意装作没听见,将药篓放在了药架旁,说:“对了,我本想着今日村子里有着小集市,想带阿蕖一起去置办些东西的,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大气!哥哥威武!”云蕖赶忙改口。
9. 月城春·九
近日以来天气实在是古怪得可怕,分明是冬末,却偏偏日日暴雨倾盆,闪电交加,村庄的积雪被雨水冲刷开来,只在路面上留下深深的水洼,就这么过了好几日,那雨非但没有要停止的迹象,反而还愈来愈大。
窗外的天色阴沉昏暗,远方雷声轰鸣,云蕖站在窗前看着这一切,不知为何,心中陡然窜起几分不安的预感。
冬日雷雨,与六月飞雪一样,都被视作不祥。她虽知道有些传闻并不能全信,可还是无可避免的感到担忧。
云蕖无端想起了那日在山洞之中,穷奇临行前留下的话语。
“我会如你所愿的。好好睁着你那双眼睛看着吧,你口中所谓的凶兆,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她开始怀疑,穷奇当日的话并不只是在讽刺她彼时对传闻的迷信,而是一个可怕的预言,预示着这座村庄即将覆灭的命运。她想将这一切告诉黄祖和琅轩,又觉得不知该从何说起。
“咚咚。”蓦然间,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随后是琅轩的声音,“阿蕖,你在房内好好地待着不要乱跑,哥哥去后山上采些草药就回来。”
往常的这个时候,云蕖都会半真半假地抱怨哥哥还把自己当作小孩子嘱咐,可今日她却再没了心思玩笑,唯有心下一阵阵的心慌,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云蕖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门前,一把拉开了门,抬眼向琅轩望去。
琅轩的肩上背着药篓,手上拿着一把镰刀,他的眼神有些错愕,似乎没想到云蕖会突然出来。
“阿蕖,怎么了?”琅轩问。
“我……我……”云蕖被他这样一问,忽然就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开口,她垂下眼睛,思索着要怎么把自己那个荒谬的猜想告诉琅轩。
琅轩看出了她神情有异,他一只手轻轻扶住云蕖的肩膀,半俯下身,对上她躲藏的目光,又温和地问了一遍:“阿蕖,告诉哥哥,是发生什么了吗?”
“我……没什么…我没事。”云蕖嗫嚅着,她动了动嘴唇,几乎就要将那一日她坠下山崖的真相告诉琅轩,可看着他此刻无比关切,满眼担心的神情,她胆怯了。
云蕖还是害怕哥哥在盛怒之下会意气用事,万一那穷奇和比翼鸟其实那日并没有走,仍留在山崖间,而哥哥又得知了真相,她怕他借着采药的空当,会去找穷奇复仇,那凶兽不好对付,她实在不想让哥哥遇险。
云蕖也不知怎么的,此刻她满脑子都是想把琅轩留下来。她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仿佛今日琅轩此行并非是去后山采药,而是另一条不归路,这一别,她就再难见到自己的哥哥了。
想到这里,云蕖忽然慌乱地仰起脸,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直勾勾地盯着琅轩的眼睛,有些央求地问:“哥哥,可不可以今天不要去采药?”
“阿蕖这是舍不得哥哥?”琅轩不明所以,只是笑她。
“不是……我没有……”云蕖极力摇了摇头,她想要反驳,可她此刻别扭的反应却让这一切都越描越黑,琅轩现在是真的以为她只是没来由得在耍些小性子。
他像是在哄小孩似的,捏了捏她的脸颊,轻笑道:“阿蕖听话,我就去采几株草药,很快就回来了,到时候哥哥就来陪你,好不好?”
云蕖见琅轩这样哄着自己,答应着了很快就会回来,那句“哥哥,我有话想同你说。”在她的唇齿间辗转了许久,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她望着琅轩渐渐远去的背影,心莫名被揪得越来越紧,她只好在心中不断说服自己,没事的,哥哥只是去采药而已,一定和以前一样,不一会就回家了。
她想着,等哥哥回来后,她就把那日的真相告诉他和黄祖,让黄祖带着村民们早日离开这里,只要能远离这个村庄,远离那座山崖,她所担心的一切,便都不会发生了。
云蕖以为她还有时间,她以为她能等到自己的哥哥回来,但可惜,她不知道的是,这世间的许多事,大多会事与愿违。
琅轩走后并没有多久,外面的雨势愈发加大,与其说是雨珠在下,不如用水柱来形容更为贴切。
天边阴云密布,沉重的云层低低向这座村庄压下来,几乎要触及屋顶,然后,云蕖看见那云层之间,无数的雨珠开始凝结,汇聚成一条条的水柱,骤然而下,击向这座村庄。
这一刻,云蕖清楚无比地想起了穷奇的预言。
“黄祖伯伯!黄祖伯伯!快带着村民们离开!”
云蕖惊慌失措地敲开了黄祖的房门,对着里面大喊。
黄祖也恰好站在门口,正准备推门而出,他显然也觉察出了今夜的异象非比寻常,他立即来到院中,挥动灵力将村庄内所有的村民都召集在小院中。
诡异的是,那瓢泼般的水柱仿若能看穿他们准备离开那般,竟是再度加大,想要阻拦他们的离去,原本细细的水柱已然变得如同碗口般粗细,像是一道道利剑似的扎下来,黄祖连忙单手向上举起,用灵力托举出一层屏障护住下方的村民们。
黄祖已经能够确定这并不是普通的雨灾,他抬眼向上望去,瞳孔却骤然一缩,云蕖同样也追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天边,晃眼一瞧,那层层叠叠的乌云前方,竟是能模糊地看出一个人影。
黄祖的嘴唇颤抖几下,喃喃道:“是水神计蒙的血脉……”他紧接着立即转过头来看向云蕖,说:“阿蕖,我的灵力不及他,撑不了太久,我会用土遁之术送你和村民们离开,你在途中保护好他们,这里交给我来应对!”
云蕖还想说些什么,黄祖却焦急地把她推向村民,喊道:“快走!快啊!不然,就来不及了!”
黄祖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行,他几乎是在嘶吼。云蕖不敢再犹豫下去,扬手一挥,用自身灵力将身后的村民们保护起来,黄祖随即变换出一根拐杖似的物件,握在手中,重重击向地面。
一道浓厚的淡绿色光芒瞬间将他们包围在内,身形亦是立即开始挪移,陷入地面。
被黄祖的灵力传送的前一秒,云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已经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只身站在院落中,双手向上托举,与那源源不竭的水柱对抗,她的内心骤然充满了悲伤。
再次睁眼时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处密林,云蕖不知道他们现在究竟身处何处,依据此处并未降雨,估摸着距离他们从前的村庄应该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将村庄内所有村民一起传送至如此遥远的地方,一定耗去了黄祖许多灵力。一想到这里,云蕖只觉得哀伤不已,连呼吸都在刺痛,但她没有时间忧伤,哥哥不在,黄祖又为了救他们不得不留在小院,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云蕖是这里唯一有灵力的人,她必须要代替哥哥与黄祖的职责,保护好这些村民,将他们安置妥当,否则,就全然枉费了黄祖的牺牲。
一夜之间乍然发生如此大的变故,村民中的许多人都难以接受,尤其是看见黄祖不能与他们一起逃出来后,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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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有几个体弱的老人与孩子经不住先前土遁之术的灵力附着,也在站定脚步的瞬间昏了过去,人群更加混乱了起来。
哭泣,尖叫,埋怨。无数道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云蕖的耳畔,像是蜂群的嗡鸣。
云蕖突然有些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从小到大哪怕经历的事情再棘手,也有哥哥一直照顾她,替她料理好一切,她几乎没有操心过。今夜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对这样的局面,云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云蕖抿紧了唇,思索起来。眼前的村民都世代居住在村庄里,却在短短一晚失去了辛苦经营多年的一切,连救命恩人也不知是死是活,难免会情绪崩溃,可若是任由他们在这里自怨自艾,情况只会变得更糟,她必须得先带着他们找到一个落脚点,然后再从长计议。
天色已然入夜,密林中寒意渗骨,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林中冰冷更甚,云蕖顾不上想些其他什么了,赶忙走到那几个昏倒的村民面前,用灵力调理他们的身体,让他们苏醒过来。
直到做完了这一切后,云蕖走到村民们的面前,说道:“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不知道入了夜还会不会有其他人继续追杀我们,我会先带你们找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然后其他的我们再慢慢计划。我知道,村子没了大家都很难过。但只要大家都不放弃,一切总会慢慢好起来的。而且黄祖伯伯舍了命送我们出来,不正是想让我们好好活下去吗?”
云蕖的声音不轻不重,但十分坚定,这里的村民们听到她的话语,终是不再如先前般吵嚷,经过村庄里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村民们都与云蕖十分相熟,知道云蕖是黄祖信得过的人,所以他们也相信云蕖,哪怕此刻情绪再失控,他们也听她的话,提起了几分精神准备跟着她赶路。
云蕖先半俯下身,用手指点了点地面,一缕银白色的光芒从她的指间溢出,像波浪一样迅速扩散开来。
不过片刻,她便洞悉了周围的地形,她对着村民指了指东面,“大家都朝这边走,那里再过一段路途会有一个山洞,大家今晚可以在那里暂时歇歇脚。”
话落,她指引着村民中的老人与孩子都站在队伍的前端,跟着她一起向东行进,妇女们都站在队伍的中段,村中年轻力壮的青年人排在末端,避免途中会有人走散。
就这么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他们便到达了那个山洞。
这座山洞在山崖的最底端,入口处并不开阔,但山洞里面却算得上是宽阔,足以容纳下所有的村民。
等到村民们全都进了山洞后,云蕖才走了进去,她立即马不停蹄地用石头围了个小灶,然后又捡了些枯树枝,在石灶上升起火来,渐渐的,山洞内开始暖和起来,众人都纷纷围着石灶取火。
经过一番路途跋涉,大家近乎精疲力竭,连悲伤都再顾不上,大多都这么彼此靠着彼此,安然睡去了。
姜绾和陈闻谨是为数不多还醒着的人,姜绾走过来挨着云蕖坐下,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姜绾比谁都明白此时云蕖才是这里最难过的人,其他人哪怕失去了一些东西,至少他们还能够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而与云蕖最亲的哥哥,还有救下她的黄祖伯伯,至今都还生死未卜。
云蕖也没有说话。她不敢问,不敢提,甚至不敢去想哥哥还有黄祖伯伯的现状,她害怕她会忍不住崩溃,而她眼下最没资格奔溃,因为这里的所有人都需要依靠她。
10. 月城春·十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云蕖一夜未眠,眼睛下都隐隐有了乌青,她昨夜一直守着山洞的入口,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周围的所有声响,就怕那些袭击村庄的人会追到这里,好在一夜过去,周围也没有什么动静,昨天她勘测地形时就知道此处算是一处荒山野岭,方圆十里内都了无人烟,昨晚唯一被她听见的声响就是一些夜行动物出来捕食发出的声音,幸运的是那些动物都怕火,一直都没敢进山洞。
就这么在这山洞中待了几日,白天,云蕖会带上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和自己一起外出打猎,抓一些野兔野鸭,再采点野菜和果子回去给村民们分着吃,然后她自己再沿途找一找有没有能够调理身体的草药拿去煎了给老人和孩子们服下。然后每到晚上,她就会让村民们生起火灶,身旁准备好几根未点燃的粗木棍,还有石头,以备有野兽突然袭击时能够自保。
做完这些,云蕖还是会不放心的与几个人轮流守夜,只是每次她会都让自己守夜的时间最长,她一天至多只睡两个时辰,并且嘱咐大家一旦情况不对一定要立刻把她叫醒。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还是没有人追查到这里,云蕖这才慢慢感到安全,她让大家从山洞中出来,告诉大家可以试着在这里简单地造一些房屋居住,再慢慢地定居下来,村民们见不必再在山洞中躲藏,都纷纷有了动力,在附近简单地找来了一些石块,茅草和树枝就开始搭建住所,他们白日里建造房屋,晚上依旧回山洞中休息,如此循环往复几日时间,山洞附近总算有了几个房屋的雏形,又过了一段时间,能够供全村人住下的房屋基本都建造完毕了。
这样一来,妥善安置村民们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他们已经有了落脚的地方,也有了住所,具有基础的自保能力,再加上他们曾在黄祖那里学到的东西,接下来只要他们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过上个几年时间,他们的生活总会恢复如初。
云蕖已经做到了黄祖嘱咐她做的一切。她也是时候该离开了,在这里每多待一天,都让她心中越来越不安。
哥哥到现在都没有来找自己。说明,要么是哥哥那日根本就没有回来,生死不明,要么就是哥哥回来之时黄祖已死,哥哥无处找寻她的踪迹。
而这两个里面无论是哪个猜测,都足以将云蕖击溃。
她必须要回到那村庄里,无论他们是死是活她都必须回去。
云蕖下定了决心,待到傍晚大家都用过晚饭后,她走到众人面前与他们道别,说自己还是放心不下黄祖与哥哥的安危,想要回去看看,所有村民都支持了她的决定。事实上这里的每个人都想要回去,那个村庄里不仅有着他们的家,还有着他们太多曾经的回忆,但可惜他们只是一群没有灵力的人族,倘若回去再碰上那日的仇敌,他们就再无活命的可能了,而如今云蕖会代替他们回去看看,大家的心中都感激不已。
与众人辞行后,云蕖开始向村庄所在的位置而行,她并不会黄祖的土遁之术,只能施展灵力,用轻功赶路,经过约莫整整一日的路途跋涉,她才终于到了那座村庄,云蕖站定了脚步,凭着记忆在一片废墟中找到了小院的方位。
此时距离那夜黄祖让她离开已经过去一月有余,可一眼望去,却仍能够在眼前这片废墟中回忆起当日的情形。这里昔日青瓦白墙的房屋已经尽数毁坏,破碎的瓦片沾染着干涸的土壤,就这样堆叠在一起,小院的篱笆散落成了几块,菜园中的所有植物全部枯死,取而代之的是肆意生长的荒草。
寂静。
没有声音,也没有一个人影,甚至一切这里曾经的回忆,都被那日的劫难毁去了。
云蕖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结成了冰,一阵阵地抽痛,就连胃中也在扭曲打结,她想要流泪,可数日以来的睡眠不足让她的眼睛又干又痛,一滴眼泪都流不出,她想要恨,却又不知道恨谁,她连幕后主使究竟是何人都分毫不知。
莫大的悲伤向云蕖压了过来,她的身形晃了晃,几近摔倒在地。
哥哥…..还有黄祖…他们都在哪里?他们还活着吗?云蕖在心中一边又一遍地问着自己,无措地在那满地的屋瓦碎片中徒手翻找着,一边找一边低声呜咽。她害怕找到他们的尸身,又害怕找不到他们,若他们不在这里,这大荒之内何等浩大,她又该去何处找寻?
不知过了多久,云蕖的手掌都被碎瓦片割出了一道道血痕,她瘫坐在地上,眼中唯有黯然。
“阿蕖….阿蕖…..”
骤然间,云蕖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细如蚊呐的声音,她连忙惊喜地回过头,视线上下搜寻着,许久,知道那道声音又一次唤起她的名字时,她才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是一颗幼小的树苗,树苗之上,萦绕着极其微弱的黄气。
“黄祖伯伯!是你吗?”云蕖立即问道。
那颗树苗小幅度地摇了一下树枝,表示了肯定。
“太好了,您还活着!”云蕖的脸上终于有了多日未见的笑意,她又问,“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那一夜你们离开之后,我知道他们必然要杀我灭口,便设法舍去了原身,精魂附着在一旁的树苗上,才逃过了一劫,但也因此损耗了我绝大多数的灵力,眼下,连和你说几句话都十分勉强。”
黄祖停顿了一下,又道,“其实,从你刚到这里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唤你的名字,只可惜我的灵力太低,用了许久,才能让你堪堪听见些许。”
云蕖点点头,看着昔日灵力高强的黄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她的心中颇不是滋味。
“对了,哥哥呢?黄祖伯伯你见到我的哥哥了吗?”过了一会,云蕖问道。其实,黄祖没有第一时间与她提起琅轩的所在几乎已经预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云蕖就是不死心地想要问个清楚。
黄祖沉默了许久,终于说:“没有。”
云蕖的身体一寸寸地冷了下来,多日以来的信念以及对自己的鼓舞在一瞬如镜面般破碎,将她刺得遍体鳞伤,她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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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淌下一串血泪,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她最不愿设想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的哥哥,竟然就这样没了踪影,生死不知。
云蕖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又强撑起身体让自己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后山走去。
“阿蕖…..阿蕖!停下!”黄祖在身后用力呼唤着她,但云蕖置若罔闻,只是一个劲自顾自地说着,“我要去找琅轩。我要去找他…..”
“停下来!琅轩不在那里!你的哥哥他不在后山!”又过了片刻,云蕖陡然听见黄祖用尽全力嘶吼道,她骤然停下了脚步,急切地俯下身去,想要听黄祖继续说下去。
黄祖叹了口气,过了很久,他才有些悲切地说道:“我知道是谁带走了他,而那个人,你恐怕根本无力对付。”
“那日用雨灾袭击这里的人,是水神计蒙的血脉。而计蒙氏,又与伶舟氏有着姻亲,两族之间交往十分密切。据我推想,在这世上,能够有那般权力差遣计蒙氏的唯有二人。”
“西昭国的国君帝鸿叱罗,或者….是他的王后,伶舟姒。”
黄祖的这一番话,让云蕖如坠冰窖,可又万分不解。
琅轩被西昭国的人带走了。
他们为何要把琅轩带走?在云蕖的印象里,除了地处高鄢国的那个赌场,哥哥从未与什么人结过仇,更不用说离此处十分遥远的西昭国了。照道理来说,他们和西昭国应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才对,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而云蕖却无法再继续追问黄祖,在有关哥哥的事情上,没有人了解得比她多,黄祖只怕比她更疑惑琅轩为何会被西昭国的人带走。
正当云蕖思索之时,黄祖出了声,声音竟越发微弱了下去:“云蕖…...我的灵力几乎用尽,要陷入昏睡了。你快些离开这里吧,记住,不要报仇,不要去西昭,不要…白白送死……”
话落,那颗幼苗顶上萦绕的黄气黯淡了几分,只能依稀看见几缕十分薄弱的黄气仍在树苗上方飘动,维持着树苗的生机。
黄祖陷入昏睡后,云蕖怔愣在原地,她的眼中彻底失去了神采,像是一个毫无生气的木偶般,怔怔的望着远处。
黄祖昏睡,哥哥被绑去了西昭,云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究竟该做什么,究竟能做什么,到底要去往何方。
如黄祖所言,倘若真是那两个人派人绑走了琅轩,她根本无力对抗。别说把哥哥从西昭国救出来了,恐怕她根本都撑不到见到她的哥哥一面,就已经被西昭国的护卫血刃于剑下。
难道这一切真的就这样无可转圜了么?
云蕖突然觉得上苍对她好残忍,总是在她陷入低谷之时给她希望,让她觉得只要挨过眼前的苦难,以后的日子便不会那样痛苦,一旦她真的熬了过去,拥有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时,上苍又会无情地从她的手中尽数夺去她生活里的所有美好。
像是一个,既恶劣,又可怕的玩笑。
11. 黄金缕·一
“这回看清楚了吗?”蓦然之间,一道讥讽的声音在云蕖身后冷冷响起。
云蕖的思绪猛然被这道话音拉了回来,她下意识地回过头望去,只见银发男子就站在不远处,他今日着一身暗纹皓白长袍,长身玉立,神情一如既往的疏离,眉心微微蹙起,如同天神般漠然睥睨着她的方向。
“穷奇?你来这里干什么。”云蕖有些怕他,瞬间警惕地向后缩了缩身子。
瞥见她的反应,穷奇讥笑道:“我来索取我应得的东西。”
云蕖原本还未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但不过少顷,她想起那日在山洞中,为了保命,她答应从此会帮他做事。
“你……你想让我帮你做些什么?”云蕖讷讷地说,她站起身来,但又往后退了退,时不时地抬眼瞥向那银发男子,心脏像是即将跳出胸腔外似的慌乱无比。她突然想求他一件事,又害怕他会像先前那样突然无端发怒,她不敢说出口。
“跟我走。之后你自然会知道。”银发男子盯着云蕖,只是简短的说道。
云蕖向前跨了一步,双手紧张不安地绞着裙裾,她的唇形翕动着,话音却几不可闻:“我……我……我想……”
银发男子有些不耐烦:“有话就快说。”
云蕖不敢继续犹豫下去,赶忙开口:“我想……我……我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
“你又想找死了?”
云蕖知道穷奇指的是她那日对他和蛮蛮无理的要求,登时摇摇头,否认道:“不是的!这回不一样!上次我已经知道错了,这回我的请求与你们并无干系。”
“说。”穷奇的神色终于不再那样冰冷,眼里带着几分探究,但他还是皱着眉,等待着云蕖究竟要说些什么。
“你是穷奇。是数一数二的凶兽,灵力高强,实力在这大荒之内,更是非比寻常……”云蕖一边拍着马屁,一边小心地注意着穷奇的表情,她可不想又毫无征兆地激怒了他。
“别假惺惺了,说重点。”云蕖还没来得及发表完自己的溜须拍马之词,穷奇冷不防就打断了她。
“穷奇……不对,是穷奇大人……”云蕖磨蹭了半天,终于支支吾吾地说出了口:“我的哥哥被西昭国的人抓走了,您可不可以在带我回去之后,试着把他救出来?您那么手眼通天,这对您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吧?”
最后几个字云蕖几乎是十分迅速地连着说完,话音还未落下,她已经本能地伸手用灵力在自己面前构筑出一道屏障,她闭上双眼,颤抖地开口:“别……别杀我!”
等了一会,云蕖没有等到预想之中穷奇的怒火以及攻击,她于是有点不敢相信地睁开了眼睛,发现银发男子只是嘲讽地看着她,并没有什么动作,看上去也没有动怒。她不禁松了一口气,神经也不再那么紧绷。
“过来。”穷奇重复了一遍。
“不要。除非……除非你答应我说的请求!”云蕖还是很坚持,必须要听到他亲口承认才肯过去。
沉寂了片刻,穷奇说道:“西昭有轩辕旧部曾经设下的诸多禁制,会限制我的力量,我救不出他。但我可以每日为你带来一些他的消息。”
“那好吧。”云蕖失望地垂下了眼睛,她翻转手腕,将灵力收回,屏障在她的眼前消失,而后,她乖顺地走到了银发男子的身边,“我答应过你的,我跟你走。”
话落的那一霎那,云蕖看见银发男子抬起手,轻轻地点了点左耳上那枚精巧玲珑的青玉耳坠,近乎在同一时刻,一道青红色的巨大身影闪现至他们眼前。
云蕖抬眼望去,那是一只形体硕大的老虎,却又不似寻常的老虎。它浑身大体为青蓝色,额前却呈鲜艳的赤红色,长着类似鸟类的羽翼,它的身后有着一条比躯体还要长的尾巴,正在地上缓慢的扫动着。
“驺吾……”云蕖惊讶地喃喃道。传闻那是上古时期林氏国中的一种神兽,外形似虎,速度却奇快无比,骑上它便能日行千里。
穷奇没有理会她,径自跨坐在了驺吾的背上,云蕖见他已经上去了,自己也赶紧爬了上去,坐在了穷奇的身侧。
待到二人都坐稳后,驺吾刨了刨爪子,立刻动身奔跑起来,一边跑着,它的身体便开始逐渐上升,最后抵达了天际,他们几乎是贴着云层穿行而过。
驺吾奔跑的速度极快,但十分的平稳,甚至背上都没有一丝颠簸,就好像它只不过是在向前挪移。
二人从坐上驺吾的背上后,便没有再说过话。
穷奇凝视着远方,浅褐色的眼瞳上倒映着天际柔和的晨光,却并未化解他眸中的丝毫冷意,反而将他的神情显得更为疏离,如霜似雪。
云蕖不太习惯这样安静的氛围,总想找点话说。但穷奇就像是一块冰,每每她想要说些什么,只要看到他那千年不化的冰山表情,云蕖就感觉浑身发冷,好像连嘴巴都被冻了起来。
此刻她突然很想向陈闻谨道歉,她曾经说她觉得像陈闻谨那样的安静性子若是和姜绾在一起,整个屋子都会结冰,她觉得自己当时是见识太浅,把话说错了。比起穷奇这样的冰块,仅仅是有些书呆子的陈闻谨显然热情得像是一座火山。
又过了许久,云蕖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这片沉寂。
“穷奇大人,你自己也长着翅膀,为什么不自己飞过去?”驺吾和穷奇在原身的样貌上有些类似,都是外形似虎,相比较起来,穷奇甚至还长了对翅膀,云蕖觉得他看着明明比驺吾更适合在天上飞,她想问穷奇是不是自己太懒,但很明显她还没有闲得想找抽,所以她非常识趣地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穷奇十分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就当云蕖以为他不会再理她之后,却又听到他开口说道,“在这世上,论日行千里的能力,还没几个人能够比得过驺吾。”
“哦。也是。”云蕖点了点头。的确,这世间会飞的兽类不少,但能够像驺吾跑得这样快的确实是凤毛麟角。
气氛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云蕖揪着自己的裙裾,很久,她低着头,轻声开口说道:“对不起……我从前并不知道,错怪了你们。”
倘若并非是那一夜亲眼所见,云蕖也无法相信,村庄的洪灾竟然并非是天灾,而是人祸,她想起自己之前在山洞时,因为一些民间的传闻,就想要让穷奇与比翼鸟从这里离开,现下想来,当时穷奇的怒火并非是无迹可寻。被毫无来由的冠以“不祥”之名数百年,日日遭受世间所有人嫌恶与恐惧,无论是谁,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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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感到生气的吧。
只是云蕖没想到,穷奇竟然能够预料到那日的洪灾是人为。
穷奇淡淡瞥了她一眼,只是极轻地“哼”了一声,眼底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
云蕖也没有再说话,她知道像穷奇这样的上古凶兽想来内心一定十分高傲,他并不需要,也不会喜欢她的怜悯,所以她只想要为了那天的冒犯道歉,并不准备再说些什么,她很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有些话倘若说太多,就显得假了。
并没有过去太久,在驺吾的急速飞驰之下,他们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驺吾停在了一片开阔的草地上,云蕖放眼望去,周围尽是驻扎着的军营,远方传来士兵们整齐的操练与呐喊声,隐隐能够听见兵刃在相互碰撞。
穷奇轻巧地从驺吾背上一跃而下,云蕖也紧跟着翻身下来。
“这里是哪?”云蕖亦步亦趋地跟着穷奇往前走,她听见几个在附近巡视的士兵见了穷奇,都恭敬地喊他“宿浔将军”。
宿浔将军…...?云蕖瞧了穷奇一眼,又立马默默地低下头,好像在说,你怎么还有其他名字。
“这里是高鄢的边疆。”穷奇不咸不淡地回答。
“哦……”云蕖点点头。
不一会,穷奇在一个营帐前站定了脚步,他伸手掀开帘子,云蕖也跟着他一起走了进去。
“你先待在这里。如果不想死的话,最好哪也不要去。”穷奇恶狠狠地说,扬了扬手,转瞬之间,他的身上变换出了一套银甲,手中也幻化出了两把短刃,短刃的刀锋弯曲,像是波浪一般,却十分锋利,闪着寒芒。
“知道了知道了。”云蕖小鸡啄米般地连声应下,只敢默默腹诽,她还想留着小命见哥哥呢,她对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可能会到处乱跑。她又没那么傻。
穷奇走后,云蕖在他的楠木塌上坐下,百无聊赖地环顾着周围的一切,他的营帐十分简陋,除了床榻,一张桌子,四五个垫子还有几把兵器就什么都没了。
简直不像是一个被称为将军的人会居住的地方。不过穷奇是凶兽,他既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觉,营帐好或坏于他而言,根本就不重要。
云蕖收回了目光,怔怔地盯着营帐的帘子,穷奇刚刚换上了甲胄,想来大概是去打仗了。
她想着想着又感觉奇怪起来,他一个凶兽,好端端地,干嘛要去替高鄢国他们打仗。再者,她想起先前在山洞中听到蛮蛮和他的对话,她记得蛮蛮说起过轩辕旧部,还说什么不想再躲躲藏藏了,她猜想他们应该与轩辕旧部有着什么仇怨,在被轩辕旧部的人追杀。
云蕖只觉得更奇怪了,
照理来说,他们不是很怕轩辕旧部的人找上他们吗?难道不应该就此隐姓埋名的生活在这世上,却为何突然在高鄢当起了将军来。
而且,他甚至都没有遮掩过自己的脸,从初见他开始,一直到他来到军营见到那些士兵,穷奇就一直是那张脸,未曾有过变换。云蕖十分不解,顶着他原本的脸大摇大摆地在高鄢边疆行军打仗,这个时候他怎么又不怕会被轩辕旧部的人发现了?
云蕖简直百思不得其解,看来还是得找个时机问问他,看看能不能从他那里套点话出来。
12. 黄金缕·二
不知过了多久,营帐内的光线亮了几分,阳光顺着帘子的缝隙渗进帐内,带着难得的暖意,云蕖不敢走出营帐,便只是走到帘子附近感受着阳光的温暖。
云蕖许久没有感受过阳光的温度了。在那场“洪灾”来临之前,村庄内阴雨连绵了许久,又是冬日,哪怕偶尔云层散去,窥得片刻日光,那日光也如同月华一般,没有丝毫的温度,唯剩冰冷。
一想到那一日,云蕖的心情便蓦然低落了下来。
她觉得十分愧疚。她那时明明就有机会能把哥哥留在村庄里的,但她却没有说出口。
云蕖怔怔地盯着指尖漏下的日光,思绪越飘越远,倘若她一开始便没有向哥哥与黄祖隐瞒,倘若她能够更早地意识到穷奇所言并非讽刺而是预言,倘若她再谨慎一些,不要那么同情心泛滥地救下赌场假扮的那个侍卫,现在的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哥哥不会进角斗场,也不会与黄祖他们相遇,村庄就不会涌现那场“洪灾”。黄祖不会散尽一身灵力,村民们不会失去家园,她与哥哥,也根本不可能与彼此分别。
云蕖悲哀地想着,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间接地害了所有人。她实在无法接受这一路走来,自己与哥哥所遭受的诸多苦难,竟然都有着自己的推波助澜。
云蕖感到难过极了,她揉了揉酸痛的眼眶,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他在西昭国过得好吗?有没有被欺负?
可云蕖只是想了一会,就立刻强迫着自己转移注意力。她不敢去想琅轩此刻的处境,她害怕去幻想他遭受任何的痛苦,而现实却是现在无论什么都可能正真切地发生在他的身上,但她只能坐在这里,坐在一个离西昭千里之遥的高鄢边境,什么忙都帮不上。
这无疑让云蕖心如刀绞。
突然,云蕖听见有人一把掀开了帘子,紧接着,一道略有些尖细的声音吵吵嚷嚷地叫道:“你。出来。”
云蕖抬眼看去。
一个红衣男子站定在帐外,他一手推着帘子,另一只手叉着腰。男子的眼瞳呈翡翠一般的深碧色,面容妖异得不像凡人,云蕖突然注意到,他的右肩上坐着一个有他半个头大小的人偶,那人偶的全身都上了一层釉色,看着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瞬便会活动起来。
云蕖想起了那只周身如火一般赤红的双头鸟,于是试探道:“蛮蛮?”
“本大爷在此。”蛮蛮答应道,见云蕖迟迟没有动静,他有些不耐烦了,对着云蕖招了招手,催促道:“快点,你墨迹什么呢,跟我出来。”
“穷奇不让我到处乱走。”云蕖时刻牢记着穷奇的嘱咐,毕竟她暂时还没那么想死。
蛮蛮有些烦躁地皱起了眉,他右肩上的人偶倏然大叫了起来,“叫你出来你就出来,不然我就杀了你。”
云蕖这才意识到,那人右肩上的人偶估计是蛮蛮的右脑袋所化,想来两个脑袋化成人形一定显得十分奇怪,便扮作了现在这个类似于术偶师的模样。
“快、一、点、”人偶又一次催促道,红衣男子扭动了一下脖子,口中的獠牙若隐若现。
云蕖看他们的威胁不像是在玩笑,只好乖乖地向帐外走去,心下忍不住腹诽。你和穷奇干脆把我劈成两半,一人砍一半好了,整天不是这个要杀了自己,就是那个要杀了自己。她只有一个身体一条命,哪里够他们分。
营帐外的阳光很暖和,高鄢的边境似乎已经到了初春的季节,这里的积雪几乎化了个干净,草地上也冒出了不少野草的嫩芽,看起来春意盎然。
云蕖在蛮蛮的身后小跑着,蛮蛮与穷奇一样,两人都身形颀长,但蛮蛮走路的步幅非常大,走起路来像是在飞一样,云蕖若是只用走的,根本赶不上他。
走了一段时间,他们穿过了大部分士兵们驻扎的营帐,而后,在一座相当宽敞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蛮蛮熟门熟路的推开门,高声道:“我回来啦!”
随即,云蕖看见一道硕大的青红色影子向蛮蛮扑了过去,亲昵地用脑袋蹭着蛮蛮的脑袋,蛮蛮也伸手摸了摸它的毛发。
云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道身影,正是今早载着自己来到这里的驺吾——穷奇的坐骑。
她紧接着环顾起四周,这座院落十分宽敞,陈设虽然算不上是金碧辉煌,但也相当的气派,院中甚至还设有假山、莲池,池中莲花盛放,鲤鱼在莲叶间嬉戏。
云蕖不禁张大了嘴巴,这里与穷奇居住的那个朴素营帐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继而,云蕖瞥见了院落的最中央,也是最宽敞的地方,摆着一个巨大的陶瓷碗盆,盆的边缘镶了玛瑙和金线,盆内盛着一些肉。她想,这一定是驺吾的饭碗了。真是想不到,穷奇看上去那样冷冰冰的,养起他的坐骑来,竟然活像是在养一只名贵的狸奴。
“别看了,快过来帮忙。”蛮蛮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云蕖的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云蕖又开始跟着蛮蛮小跑。
他们走过一条长廊,来到了后院,后院中养了许多的牲畜,大多是鸡啊猪啊之类的家禽。
蛮蛮随手从鸡堆里拎出一只鸡丢到云蕖面前,那鸡扑棱着翅膀落到地上,回身愤恨地啄了一下蛮蛮的鞋子,但他压根不在意。
“今天中午之前,把这鸡杀了,然后再杀十二只鸡,一头猪,驺吾要吃。”蛮蛮吩咐道,“驺吾不吃活物,不食内脏,你记得要把内脏都掏干净。”
云蕖没有动,看着那只鸡活蹦乱跳的样子,她有些下不去手。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她虽然也吃荤腥,但从未眼睁睁地看着任何活生生的生命在自己面前逝去,然后自己却面不改色地吃它的肉,更何况,琅轩也从没有让她做过这些开膛破肚之事。
“你是可怜他们,还是根本不敢杀生?”蛮蛮看出了云蕖的犹豫,不屑地嘲讽道:“它们在驺吾的眼里只是肉,它需要肉才能活下去,所以它必须吃它们。同样,你在其他人眼里,可能也只是一块肉,你若不杀生,不能够保证自己的生存,将来又如何有能力在把你当肉的那些人手中逃脱?这世间弱肉强食,本就如此。”
蛮蛮讥笑一声,继续说道:“倘若你是不敢杀生,那就更可笑了。你不杀生,有的是人杀生,没准别人下一个来杀的就是你,难道到时候人家的刀都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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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的脖子上了,而你却因为不想杀生便不做任何的抗争,就这样任凭人家把你的生命夺走?依我看,那你不如别当人了,去当一抔地上的土好了,日日被人踩在脚底都没有丝毫怨言!”
云蕖沉默了许久,内心深处的自己实在不敢苟同蛮蛮的观点,她始终觉得他的话太过残忍,但实际上她却不得承认蛮蛮确实没有说错,生活并不是美好的话本,也不是小孩子间的扮家家酒,大荒内的危险无处不在,她从前一直都被哥哥保护得太好,手上未曾沾染过血腥,那时她无忧无虑,只要蜷缩在哥哥展开的羽翼之下,就什么也不用想。
可现在不同了,哥哥已经被抓去了西昭,她只有孤身一人,若她还是一直维持着曾经的模样不做任何的改变,她只会就这样永远止步不前,别说最后能不能救出哥哥了,就连能不能保住自己这一条小命都是个问题。
云蕖想,她要快快成长起来,为了以后她也能有能力保护比自己弱小之人,为了有朝一日与哥哥重逢时,她也能够像哥哥从前庇护自己那样反过来保护他。
“蛮蛮你的话我听明白了,你吩咐的事情,我都会去做的。”云蕖温吞地点了点头,转头在后院中找了个木盆,几把刀,然后又去拿了个矮凳坐下。
蛮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他似乎没有想到云蕖会这样听话,他本来都准备好了若她继续说不,他就立即显出原身,恶劣地恐吓她,最好能让她害怕得直哭。他平时最喜欢吓人玩了,以前没有被轩辕旧部追杀时,他就时常会溜到人族居住的地方露出原身来吓那些人族的小孩,回回都把他们吓哭,看着那些小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要找爹娘去的时候,他觉得特别有意思,简直好玩极了。
他曾经还有一个好友叫做鬼车,也就是九头鸟,他们从前经常结伴去人族的领地,他去那里逮着小孩就吓,鬼车则去院中偷人族的晒在院子里的苞米还有谷子吃,有时候还会径自闯进门去把他们剩下的饭菜统统吃掉。说起来,其实鬼车原本应该是十个脑袋,有一个脑袋就是在去偷苞米吃的时候被那户人家养的猎犬给啃了下来,据说那猎犬似乎是天狗的转世,力量非比寻常,将鬼车的脑袋直接生生啃了下来,鬼车的第十个脑袋从此就血流不止,伤口一直没能愈合。
自那以后,鬼车无论去哪都会落下几滴血迹,有些人是自己本来就倒霉,在鬼车来过后的几日家中出了些什么变故,有些人则是喜欢夸大事实,胡编乱造来吸引他人眼球,大家传着传着,鬼车就成了不祥的存在,说什么鬼车曾有过一个孩子但不幸夭折了,它悲痛欲绝,从此就变得疯疯癫癫,时常在人间游荡,遇到别人的孩子就在他们的院中留下几滴血迹,预示着这个孩子被它盯上了,来日就会把他掳走。还说它时常会把孩子吓哭,反正传什么的都有。
在蛮蛮看来,鬼车只是一只贪吃人族食物的九头傻鸟罢了,它一直到被轩辕旧部的人杀死之前,都未曾干过什么坏事。更何况,要说把小孩吓哭,明明喜欢没事吓吓的小孩是他这只双头比翼鸟。
不过都一样,不管是他还是鬼车,到最后都背上了“不详”、”凶兆”的名号,只不过他比较侥幸,比鬼车多活了几年罢了。
13. 黄金缕·三
蛮蛮收回了思绪,见云蕖已经开始干活,他轻咳了两声,自己也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一只只的给鸡放血拔毛。
两人就这么一直忙活到了中午,后院中的木桶里堆满了肉,蛮蛮又仔细地往那木桶里浇上一许多水,然后提了出去,倒在了驺吾的陶瓷大碗里。
“驺吾只喜吃肉,不爱饮水,须得这样骗着喝才行。”蛮蛮看了一眼云蕖,如是说道。
“日后若是哪日我不在,你也切莫忘了在他的吃食上多加些水。”蛮蛮继续说着,然后一挥衣袖,手上的腥味与血迹便立即没了踪影,他转身提步向外走去,边走边说:“接下来的日子里,倘若穷奇没事找你的话,你便日日随我来到这小院,帮忙给驺吾喂饭,一日三食,莫要忘记。”
“好。我会的。”云蕖点点头,安静地跟在蛮蛮身后。
看着云蕖这样乖巧温驯,蛮蛮突然有些不习惯了起来,他感觉到自己整只鸟都颇是不自在,好像有什么东西变着法似的在他身上不停地挠着痒痒,让他想抓又不知从何下手,只能忍受着这种浑身刺挠的感觉。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蛮蛮终于忍不住了,他现在非常想找云蕖的茬,只要云蕖回应了他,并且开口询问他任何事,无论是什么,他都会立即谴责她真是不知好歹,在他人的地盘也敢这样放肆地问东问西。
“没有。”云蕖十分诚实地摇摇头,“知道太多的人往往都没有好下场。我想活下去,不该做的东西我不会做,不该问的事情我也一概不会问的,蛮蛮你尽管放心,我都听穷奇和你的安排。”
“哦。”蛮蛮点了点头,那股浑身刺挠的感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还强上了几分。他感觉云蕖这人简直是无趣极了,难道她就没有一点点的反抗之心吗?竟然摆出这样一副任他差遣的乖巧模样,弄得他想找个由头骂她都没门,况且,云蕖也不是三四岁的小孩,根本不可能会被他的原身吓到,更别说吓哭了。
蛮蛮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好像还蛮贱的,云蕖犹豫的时候他想骂她,云蕖听话的时候他又想她能做一些不听话的事情好让他来骂她。但蛮蛮很快就给自己找好了补,他可是一只双头鸟,有着两个脑袋,两种思想在他的脑子里无时无刻地打架,可不得比寻常人要古怪些么!
蛮蛮将云蕖送到了营帐后便离开了。
云蕖坐在蒲垫上,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忙活了许久,她此刻肚内空空,已经能听到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声音了。
云蕖摸了摸扁扁的肚子,又给自己倒了杯水,打算以水充饥。
她一边喝水,一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营帐帘子那看。这穷奇还未回来,想来他现在肯定忙着在战场上杀人,早就忘了还有一个她在营帐里。她又不是什么上古凶兽那样不需要吃饭睡觉,要是他这仗一打就是好几天,他又不许她在军营里走动,蛮蛮看起来也不像是一个会给她准备东西吃的和善面孔,那她岂不是要饿死了?
云蕖越想越觉得自己命运多舛,她干脆连水也不喝了,直接躺到楠木塌上蒙头就睡。她想着,睡着了就不饿了。
或许是前几日的赶路让云蕖格外的累,她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整整睡了一整夜,连梦都没做一个。
第二天清晨,蛮蛮进来叫醒了她,穷奇一整夜都没有回来。云蕖于是依旧跟着蛮蛮去了后院,在里面替驺吾准备食物。
中午也是一样,从后院给驺吾喂食回来后,云蕖又一次躺在了楠木塌上准备睡觉,此时营帐内茶壶里的水都已经已经被她喝尽了,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给她充饥,她便打算继续睡觉,等睡到了傍晚,就算肚子再饿,也该过了那股饿劲,变得毫无感觉了。
云蕖扯了扯被子盖在自己的身上,接着闭上了眼睛。
还没等云蕖睡着,她突然听见有人推开了帘子,吓得她一个激灵,连忙睁开了双眼。这几天除了蛮蛮就再没有来过这个营帐,再说蛮蛮刚走照理说还没到驺吾的饭点也根本不可能会回来,这人到底是谁?
来者的脚步急促,片刻便站在了她的床榻前。
云蕖抬起头向上看去,银发男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眉头皱得很紧,眼中隐隐带着薄怒。
云蕖以为是他这两日在战场上杀红了眼,才将那股杀意带到了这里,她不想惹怒他,立刻就坐起身来准备从床榻上下去,可一连几日没有吃饭,她的身体此刻软绵绵的使不上劲,挣扎了好一会她才坐了起来。
“对不起……我看你没回来,我才暂时睡在了这里。”云蕖瞥了穷奇一眼,马上低下头来小心翼翼地向他道歉,但她的话音还未落下,便顷刻被穷奇给打断了。
“你准备把自己饿死是吗!”穷奇的声音听起来很恼怒。
“啊?”云蕖还未反应过来,不明所以地看了穷奇一眼,好半晌,她才意识到穷奇发现了她许久没有吃东西这事,难道是她的脸色太差了?
“你没有说我可以吃东西,也不让我离开营帐,况且,除了蛮蛮没有人进过这里,我不知道要找谁给我准备吃食,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允许我吩咐他们给我拿些吃的。你没叮嘱我的事,我不敢做。”云蕖想了想,真挚地向穷奇解释了原因。她还是时刻牢记穷奇之前对她的嘱咐,凡是嘱咐没有包含的事情,她统统不会越界。
穷奇没有回答,他只是怒视着云蕖,狠狠地瞪了一眼她便转身离开了,云蕖赶忙从床榻上下来,坐到了桌子旁。
不一会,穷奇又回来了,他的手上手上拎着一个食盒,云蕖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穷奇将食盒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便一言不发地坐在了云蕖对面。
云蕖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都拿出来,里面一共一碗白饭和三碗荤素搭配的小菜,并不算是什么大鱼大肉,可对于饿了许久的云蕖而言,这些饭菜此刻无论是看起来,还是尝起来,都是一等一的色香味俱全,美味无比。
云蕖像是个逃荒多日的难民一般,大口大口地往自己的嘴里扒拉饭菜,没多久,她就将餐桌上的吃食全都一扫而光。
云蕖将碗筷整齐地放回了食盒里,小声对穷奇说了声“谢谢”。
穷奇还是没有说话,他的嘴唇抿得很紧,像是一条绷直的线,他看着仍然十分的生气,几乎想要转手抄起什么东西摔个粉碎,但很久,他依然什么也没有做,等云蕖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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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筷放回食盒后,穷奇一把从她的手里夺走了食盒拎在自己手里,站起身来,冷冷地对她说道:“跟上。”
穷奇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温度,他就在云蕖地前方脚下生风般地走着。云蕖不敢站在他的旁边,于是就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半晌后,穷奇在一个露天的营地前停了下来。营地上架着石灶,炭火在灶肚里劈里啪啦地响着,几个士兵三三两两地聚在旁边,有的在吃饭,有的在往炉灶里添柴火,有的还在择菜。
“这里是将士们用饭的地方,平时我不在时候,你可以过来和他们一起吃。没有人会为难你。”
云蕖点点头,说:“好的。”
她心中想着,这上古凶兽也没看上去那么不近人情嘛,虽然的确是挺凶的,但好歹还知道给她口饭吃。
“你还饿吗?”穷奇突然问。
云蕖摇摇头,“托穷奇大人的福,我刚刚已经吃得很饱了。”
穷奇哼了一声,转身向自己的营帐走去,但他马上又停下了脚步,斜睨了一眼云蕖,刻薄地出声道:“走在我前面。我希望你还没有愚蠢到会忘记从营地到这里的路。”
云蕖答应了一声,马上走到了穷奇的身前,开始往来时的那条路走,她有点不满地在前面撇了撇嘴,心想这穷奇也太小瞧自己了,她对记路可是一等一地擅长,更别说从营地到这本来就没几步路,他简直是把自己当一个未开智的小孩。
没过多久,他们就到达了营地,云蕖进了帐子,找了个地方坐下,少顷,穷奇也走了进来,他坐在楠木塌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云蕖、。
又过了片刻,穷奇有些嘲讽地开口道:“我这里可没有什么伺候人的下人,什么事都需要劳烦你自己去做。”他拖着腔调,特意加重了“劳烦”二字。
云蕖知道他是在说自己先前对他说不知道向谁吩咐那事,于是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穷奇又说:“下次若是我不在这里,有什么事,你尽管可以去问蛮蛮。”
云蕖继续点头:“好的,我明白。”
不知为何,穷奇此刻看上去更生气了,他怒气冲冲地瞥了她一眼,然后阴阳怪气地说:“还有就是,下次就算你要寻死,也烦请换一个高明点的方式,一个好手好脚的人,能够在我这里险些把自己饿死,这听起来未免有些太可笑了。”
云蕖这才意识到,原来先前穷奇是误会了自己,以为自己想要寻死。也是,她想。自己既然答应了会替他做事,倘若就这么突然死了,穷奇肯定心有不甘。
云蕖慌忙摇摇头否认:“我没有想要寻死。”
“你最好是。”穷奇紧紧盯着她,他浅褐色的眼眸中清楚地倒映着她的身影,却仿佛崖底深达千丈的寒潭,幽深而危险,让人窥不见万分之一二。
“否则……”穷奇的话音顿了一顿,慢条斯理地补上了一句,“哪怕你到了阴曹地府,我也会亲自从阎王面前把你抓回来。”
他一字一顿,恶狠狠地威胁云蕖:“你答应了要替我做事,这是你许给我的承诺。在我没打算放过你之前,给我仔细好你的小命!”
14. 黄金缕·四
“知道了。”云蕖回答道,她拍拍胸脯保证:“你放心好了,我才不会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死了,我会活得很久很久,久到你一看见我就又腻又烦,恨不得立刻把我丢到草原喂狼。“
穷奇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他带着几分嘲讽勾起了唇角:“希望你能够有幸活到这一天。”
“那是自然!”云蕖毫不在意他的讽刺,乐呵呵地应道。
他们在营帐中待了几个时辰,快到傍晚的时候,穷奇给云蕖带了晚饭,云蕖吃完的时候外头的天色正好昏暗了下来,估摸着日头刚刚落山。
这一回,穷奇没有等云蕖收拾好碗筷,他径自走到她身边,拽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起来,然后他挥了挥袖子,一股灵力瞬间把他们二人包围。二人的身影骤然消失在原地。
强烈的空间挪移之感让云蕖感到无比晕眩,她还未来得及站稳脚跟,鼻尖已然窜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让她险些把刚吃下肚子里的饭全都呕出来。
云蕖缓缓睁开双眼,同一时刻,一只秃鹫擦着她的身体向下俯冲而去,啄食着地上残缺不全的尸体。一眼望去,枯败的土地上尽是残肢断臂,尸体堆叠如山,血液将草原染成了不均匀的暗红,刀剑寂静地躺在滴淌的血泊中,无数血迹在地上蜿蜒着,像是一条条扭动的血蛇
云蕖意识到此处是战场。穷奇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穷奇站在她的身侧,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话音稍顿,缓慢说道:“我需要你……把这里每个人心中的积怨,都引出来。”
云蕖觉得自己肯定听错了,她不敢相信地别过脸去看着穷奇:“你说什么?”
穷奇方才的话简直让她莫名奇妙,什么叫把这里每一个人心中的积怨都引出来?怨气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她要怎么引?再说了,她懂的法术本就不多,更别提什么和这种沾边的法术了。她这是搜肠刮肚,想破了脑袋也真的想不出来到底什么法术能够把人心中的积怨给引出来。
“引出他们的积怨。”穷奇重复了一遍。
“我?”云蕖一脸莫名奇妙地指了指自己,“我可以吗?你确定?”
“你可以。而且,必须是你。”穷奇垂下眼帘,与少女的视线交汇,他的神情平静,带着一种笃定之感。
云蕖见他如此确定,便问道:“那你教教我,我应该如何做?我以前从未引过什么人的怨气,实在是没有头绪。”
穷奇收回了目光,他信步走到云蕖身后,而后,他握住了云蕖的手腕,摸索着向前,直到他的掌心与她的手背完全贴合。
接着,他慢慢抬起手,用她的手指在空中一笔一划地画着什么,每落下一笔,虚无的空气中便显现出金光,不过须臾,半空中浮现出一幅精妙而繁复的图腾。霎那间,图腾开始向四周弥散开来,以一种诡异的速度瞬时将整片战场覆盖。
金光耀耀。光芒笼罩之下,那些死去的躯体们乍然扭动了一下,紧跟着,一道道玄黑色类乎人形的影子从中飘了出来,那些影子在空中飘荡着,每一道身影都在不甘地哭泣、嚎叫,声音震耳欲聋,但倏然间,那些影子好似发觉了萦绕于身侧的金色光芒,竟纷纷安静了下来,也不再四处飘荡,就像是安睡了一般停在了原地。
云蕖惊讶地盯着眼前的这一切,瞳孔微微放大,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在穷奇的帮助下施展出这样精妙的法术。
“这是镇魂术吗?”云蕖问。
穷奇松开了她的手腕,回答:“只是有些类似。镇魂术是为了安抚亡魂,而此术却是将亡者的怨气从灵魂中剥离出来,两者本质相差还是很大。”
穷奇径自错开了云蕖的身子,走到了她的前面,下一瞬,他运转起灵力,手腕一翻,漫天的黑影骤然聚集在了一起,向他汇聚而来,最后逐渐没入于他的胸腔之间。
云蕖的眼皮挑了挑。
不是……吃了?他这是把那些怨气都吃了吗?
黑影消失的那一刻,金光亦是登时消散。
穷奇转过了身,对云蕖说道:“这法术我一人足以完成,但我只能引出五成,而你,却能够引出十成。所以,这便是我要你做的事,日后我一旦需要,你就必须随我一起引出亡者的怨气。”
“好。”云蕖答应了下来,她垂眸思索了片刻,忽然开口问:“所以你们那天在那山洞中,是想等洪灾发生后,吞食这里的村民们死后将会产生的怨气?”
云蕖已经知道洪灾并非由蛮蛮和穷奇造成,现在又发觉了穷奇能够吞食亡者身上的怨气,所以她很快反应过来了那天在村庄附近见到他们的原因。
“还不算太笨。”穷奇难得一次没有讽刺她。
“可是你们究竟是怎么知道那里会发生洪灾的?莫非,你会预知?”云蕖又问。
这也是云蕖内心最为好奇的东西,早在洪灾那日她在云层中瞥见人影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了。
在这大荒之内,能够推演五行,预知未来的被称为“巫”。最出名的当为灵山十巫中的巫咸,传闻他长于占星术,还发明了筮卜,还有一位则是荧惑星,它虽平日以星辰的模样悬挂天边。但有传闻说它能够被某些古老氏族召唤,唤入凡间之时便会化作一名青衣小童,眸中似火,一旦说出预言后就会离去。除了这些,历朝历代中的确也有过一些据说筮卜十分灵验的术士,只是比起最出名的那二位,还是差得远了。
这些就是云蕖所知道的全部。她从未听说过上古凶兽穷奇和比翼鸟居然懂占卜,还能通晓未来,光是让她想想就觉得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我不会预知。”穷奇淡淡地回答。
“你不会?”云蕖睁大了眼睛,她显然不相信穷奇的话,“那你到底是怎么知道那里会发生洪灾的?”
穷奇发出两声轻笑,他稍稍侧头,与云蕖的目光对上,说:“我如果说我是闻到的,你信不信?”
闻到的?老虎的鼻子这么灵的吗?云蕖想象了一下穷奇一直耸着鼻子到处嗅的样子,她下意识认为穷奇一定是在同她说笑。可看着穷奇的表情又不太像,而且,就他这个冰块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心情和她开玩笑,所以云蕖想笑,又不敢,便只好咬住自己嘴唇,努力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
穷奇没有在意云蕖心里的那点小九九,他的目光从她的身上离开,又落在了远方,云蕖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里有几只秃鹫,正在啃食尸体上的肉。
“任何事物,在彻底崩坏化为灾祸之前,都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息,大体上是一种类似于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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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腐朽的气味,不过不同的灾祸,在气味上会有一些略微的不同,比如倘若是战火造就的灾祸,那气息之中就会多几分火硝的气味,假若是人为造成,就能闻到些许血腥味。而我们,能够提前几天,甚至几个月的时间闻到那种气息,并且距离灾祸发生的时间越近。气味就越强。就像秃鹫会隔着数里闻到腐肉的气息那样,我们,也只是具有着那样的能力罢了。”
穷奇说到最后,话音突然转冷,眸中带着讥讽:“世人总会将一切灾祸的根源都归咎于与灾祸一同出现的事物乃至一切具有生命的物什,却全然忘了,他们自己是如何造成这一切的。”
云蕖听罢,认同地点了点头,说:“倘若如此,那些以讹传讹的人,当真是可恨!分明就是他们自己犯了错引才来了灾殃,却反倒诬陷是别人带来了不详。”
云蕖忽地有些可怜起这凶兽来了,他靠近那些灾祸是想要吞食怨气,左右不过是像这乱世中的大多数百姓一样为了口吃的罢了,诚然多去了几次有些引人误会,假如人们不谬种流传,怎至于落得如今这样一个人人喊打的坏名声来。
她甚至都记得他们是怎样在传闻中描述他的,他们说穷奇是一只不忠不信,崇尚恶言恶事,并且喜爱吃人的古怪凶兽。还有一个坊间小故事更离谱一些,说这穷奇有一日路过凡间,看见两个人族正在吵架,他仔细听清了事情原委后,便立即将那好人一口吞下,然后将坏人留在了原地,对坏人一番赞赏后便扬长而去。
云蕖那时就奇怪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古怪的人物,现在想想,这个坊间传闻大约也是有些人胡编乱造的,虽然穷奇的确性情凶狠,令人捉摸不透,但他先前两次放过了她,也引导她知道了洪灾的真相,就足以看出他本性并不算是太坏,不过平日里她还是很怕他就是了。
听到云蕖的话语,穷奇扫了她一眼,他的眼底眸光微转,像是在缓慢而仔细地打量着云蕖,仿若是兽类在暗处观察着猎物一般,随时准备伺机而动,但很快,那一丝错综的情绪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既然你能提前闻到灾祸的气息,为什么你不去做巫呢?那岂不是正好能好好利用你这个能力?干嘛好好地跑来高鄢当将军。”云蕖停顿了一会,终于将最后一句这个自己一天以前就想问的问题问了出来。
穷奇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我傻吗?我预知了灾殃,若他们真能逆转这灾殃,日后那个地方自然就没了怨气,我好端端地让自己没饭吃,就为了积一点到了阴曹地府都没用的德?我又没病,何况,像我们这种凶兽本就游离于六道之外,一旦死了便是身死魂灭,连轮回都没有。所以,我何必要费心去阻止他们?”
穷奇这话云蕖听了简直想翻白眼,可站在穷奇的角度,她居然诡异的觉得他这话说得好像也没错。真是邪了门了。
穷奇接着道:“而且,就算我说了,他们会听吗?以你之见,若一国正值鼎盛之时,忽而有术士禀报国君言之汝国将灭,还请国君快显神通,救万民于水火中吧!你以为国君将何为?国君只会觉得此人简直是胆大包天,竟敢妖言惑众,妄图动摇民心,然后立刻将此人就地斩杀,自古以来此般事件还少吗?”
“万事万物,无论是生,又或是灭,全在天道掌控,干扰了天道,你以为会有好结果?”
15. 黄金缕·五
穷奇这一番话,堵得云蕖简直是无话可说,她只好认同地点头:“好吧。你说得对。”
云蕖想到穷奇今日难得地同她说了许多话,她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必须要抓住时机好好从穷奇嘴里套点秘辛出来。
半晌,云蕖问:“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为什么来高鄢当将军,你倘若不想做巫,做一只在天地间逍遥自在的凶兽岂不更好?何必要给自己找麻烦。”
穷奇眼眸微眯,带着探究看她:“你很好奇?”
“对呀。就是好奇才问的。”云蕖感觉穷奇在讲废话,但表面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十分真诚地请求道:“所以,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穷奇大人,能否赏我个脸,就告诉我呗。”
夜幕低垂,寂寥的月光倾洒而下,有如一层薄纱笼罩在二人之间。穷奇的身影逆着浅浅月色,显出些许朦胧,仿若是谪仙临凡,而他那张如画容颜之上,却带着蛊惑般的俊美。
“既然你替我做事,那么告诉你也无妨。”穷奇漫不经心地开了口,“我以怨气修炼,也依靠怨气维持生机,然而各类怨气的效用不同,有好有坏。其中最为滋补的怨气,当属那些因恐惧我而死去的亡者身上凝出的怨气。”
“而战场无疑就是最好的选择。每每开战,战死之人不计其数,我根本不用费心去四处找寻其他怨气,只要成了将军,在沙场上提剑杀敌之时,敌军便会恐惧我、憎恶我、乃至怨恨我。那种强烈的情绪会定格在他们死于我剑下的那一刻。于我而言,这自然就是世间最好的补药。”
云蕖听明白了原因,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好奇地问:“若这世间一派和平,没了怨气,那你是不是就活不下去了?”
“你是很想我死是吗?”穷奇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冷。
云蕖立即摆摆手:“没有没有,您误会了,您哪怕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想这个啊。”
穷奇“嗤”了一声,不屑道:“可惜了。就算你有也无济于事。无论这世间再太平,人们都会有数不清的怨气。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欲望皆不同,天道不可能满足每一个人。”
穷奇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等云蕖回应,他径自拽住了云蕖的手腕,然后一挥灵力,二人便回到了营帐中。
云蕖刚站稳脚步,便立刻迫不及待地望着穷奇,她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是等待了许久那样开口:“我今日已经帮过你,你说过的,会给我打探我哥哥的消息,你不会要食言吧?”
“活着。”穷奇简短的回答。
“就这样?没了?”云蕖简直欲哭无泪,这算哪门子的打探消息啊,连哥哥过得到底怎么样,有没有受苦都不知道,“也太短了吧,能不能多说一点细节。”
穷奇皱了下眉,讽刺道:“难道你想让我把他整日内的一切动向,睡了几个时辰、说了几句话,喝了几口水全都尽数汇报给你?”
“穷奇大人,您太会说笑了,这我哪敢啊……”云蕖原本还想抱怨一下,看着穷奇不屑地扫了自己一眼,她立马识趣地住了嘴。算了,只要知道哥哥还活着就好,穷奇好歹还能给自己带点消息,而自己除了在这里干坐着,其他什么忙都帮不上。
云蕖本打算就这么算了,但她转念一想,突然又有些害怕。现在尚且还能听到哥哥活着的这个消息,万一哥哥其实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了,简短概括下来,不也叫活着吗!要真是这样,用不了几天,她就只能听到“死了”这两个字了。不好不好,这实在不好。云蕖赶忙摇摇头,
“我不用知道那么多细节,穷奇大人,你就告诉我,哥哥他过得好或不好,有没有受刑就可以了……行吗?”云蕖一边问,一边小心观察着穷奇的神色。
穷奇地目光冷冷地朝她的方向扫过来,他上下打量了她许久,最终还是不耐地点了点头。
从此,云蕖收到的消息总算具体了一些。
庚子年辰月初十,活着,被关入寒池狱,鞭笞五十。
庚子年辰月十一日,活着,被下毒。
庚子年辰月十二日,活着,解毒后被人再次下毒。
庚子年辰月十三日,活着,处以水囚。
……
这些天以来,每每从穷奇那里听到有关哥哥的消息,云蕖便悲痛到难以自控,恨不得自己能以身代之。她开始怨恨西昭,也怨恨那个将哥哥带走的西昭王后伶舟姒。她实在难以想象琅轩与伶舟姒分明毫无仇怨,而伶舟姒却无缘无故地将他抓到了西昭,关进冰冷刺骨的寒池狱中——那可是依据律法以通敌叛国之罪判处的死囚才会被关进去的地方!
而且,那伶舟姒就仿佛想要故意折磨琅轩那样,总是在他的身体到达极限,无法继续受刑之时,她便停下一切刑罚,给他几日缓冲来保住他的性命,一旦他的身体稍有恢复,那些残酷的刑罚便立刻向琅轩卷土重来。
看起来伶舟姒不想杀死琅轩,可同样也不愿放过他,于是便日日派人折磨他,像是在泄愤,又像是想从他那里逼供出什么来。
若非是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深仇大恨,云蕖实在无法想象会有人能够做到如此境地。可她明明就无比清楚,他们兄妹二人,与那伶舟姒从未见过面,甚至连西昭国土都未曾踏进去一步,这一切……究竟是为何?
庚子年巳月初五,活着,伶舟姒携亲信一同入寒池狱见琅轩。
又一次给云蕖传递消息后,穷奇啧了一声,如是说道:“你那个哥哥的身份好像并不简单,竟然能得到西昭王后的这般“厚待”……”
穷奇的话还未完,云蕖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她猛的抬起头来,一把拽住了穷奇的衣袖,神情焦急不已:“穷奇,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
换做以往,云蕖定然是没有这个胆子敢用命令的语气与穷奇说话的,可今日,在听到穷奇的那番话后,她对哥哥的极度关切早已超越了她平日里对于穷奇的畏惧。
出乎意料的,穷奇没有甩开她拽着自己衣袖的手,他只是微微垂眸,瞥了一眼云蕖,云淡风轻地解释:“只是有个猜测而已,还需要些时日验证一下。等我确定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云蕖感激得直点头:“好。那我等着你。”
“不过,若真是我猜测的那样,那这西昭,就会变得十分有趣了。”
待云蕖松开手后,穷奇只留下这一句,转身便离开了营帐,不知去往何处。
接下来的几日,从穷奇那传来有关琅轩的消息居然与从前的那些截然相反。一连好几日,伶舟姒都没有派人去往寒冰狱对琅轩动刑,而且除了先前那一日,就连伶舟姒她自己也未曾再去见过琅轩,就仿佛是彻底将琅轩这号人给忘在了寒冰狱中那样。
伶舟姒这一反常态的行为让云蕖捉摸不透,却又暗自庆幸,不管是因为什么,只要伶舟姒没有再折磨琅轩这就是好事,说不定再过上些时日,等伶舟姒彻底觉得无趣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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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防在寒冰狱内外的守卫就能撤走不少,若是如此,哥哥就说不定有更多的机会能够逃出来。
过去些时日后,云蕖没等来心心念念的事情日渐向好的消息,反而,从穷奇口中说出的那个消息,让云蕖心脏一沉,呼吸几乎停滞。
穷奇说:“你哥哥似乎活不了多久了。”
他又继续说道:“他的身体早就不堪重负,能够活到今日,原本就是靠着意志在强撑。兴许是那日伶舟姒过来和他说了些什么,让他以为村庄的那场洪灾,淹死了所有人,他估计是误认为你也一同没了性命,整个人一下子就摧枯拉朽般地垮了下来。”
云蕖怔愣地听着,整个人就像是被定在原地一般,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她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想要说些什么,到头来,却抑制不住地发出了几声呜咽。
紧接着,云蕖的眼泪骤然夺眶而出。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无声地流着眼泪。她真是愚蠢。她竟然曾天真地以为伶舟姒是打算放过琅轩,原来伶舟姒只是想在折磨够琅轩后,彻底将他身心摧毁,让他丧失斗志,成为一个废人,那比长久的折磨他,或者直接杀了他还要残忍。
“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几日,他就会真的死在那里。”穷奇的话音里没有丝毫波澜,他的神情看上去很平静,目光却一直停留在云蕖的脸庞上,他的手腕下意识动了动,想要抬起,但又立即放下了。
云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什么那样,她求助似的拉住了穷奇的衣袖,一边抽泣,一边急切地说道:“穷奇,你打听的消息这样精细,代表你可以在西昭王宫内见到他,对不对?如果是这样,那你能不能……下次见到他的时候,离他稍微近一些?”她急促地大口呼吸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穷奇,等待着他的回应。
穷奇点了下头。
云蕖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清楚些:“你……你带一些关于我的东西给他看,告诉他我还活着!好不好?穷奇,我不想让他死,他是我的哥哥,我不能没有他。你帮帮我……”
在某个瞬间,穷奇的眼眸中像是闪过了什么,他没有回应少女的乞求,半晌后,他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真如此在意他?”
云蕖本以为穷奇方才没有应答是不准备答应自己,所以穷奇此言一出,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赶紧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我当然在意!我哥哥是这世上对我最好,也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
“好啊。”闻言,穷奇挑起眉,语气轻松的答应道。他甩开云蕖攥着自己衣袖的手,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问:”我可以帮你。但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云蕖一抬眸,便撞入了银发男子的视线中,他的眸中晦暗不明,仿若一方深潭,让人看不出喜怒。她小声嗫嚅着,一时间回答不上来他的这个问题。
是啊。她能给他什么呢?穷奇身为凶兽,这世间无论是金钱又或是权力,于他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有,现在的她也给不起。至于其他,除了怨气,她也实在想象不出来他会需要什么。
穷奇一步步向云蕖逼近,直到他的脚步停在她的身前,他蓦然向她俯下身,呼吸中的热气落在云蕖的肌肤上,像是一片羽毛落了下来,带着细微的麻痒。
紧接着,他的话音中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低低的开口。
“我希望,你开出的条件,足够诱人。”
16. 黄金缕·六
云蕖分不清穷奇是在戏弄她还是真的在思考要不要帮自己,但哪怕他只是在故意同她玩笑,她也不会放过这个有可能让琅轩活下来的机会。云蕖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可是想了许久,她仍旧想不出自己到底有什么可以给穷奇的,只好为难地说:“对不起,我现在好像的确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给你。”
云蕖害怕穷奇会反悔,忙不迭补上一句:“但倘若你需要一个救他的条件,不如日后除了替你招引那些怨气以外,我再答应你一件事,具体什么由你来定,到时候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
“无论是什么?”穷奇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
“对。”云蕖确认地回答他,接着又说:“除了让我杀我哥哥。别的不管什么都可以。”
穷奇沉默了一会,少焉,他淡淡地开口说:“好。那成交。”
云蕖赶紧在身上摸索着,然后从腰间的荷包内取出一块帕子来,帕上绣着几朵歪歪扭扭的花还有叶子,这是她在绣那鸳鸯戏水图以前练习时绣过的刺绣式样,虽然都是些失败品,她还是全留着。
云蕖把帕子递到穷奇手上,说:“你把这个给他看,我哥哥认得我的刺绣,在看到这个帕子后,只要你告诉他我还活着,他就一定会相信。”
穷奇将帕子收了起来,没说话,转身离开了。
云蕖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许,她坐在板凳上,直直地盯着穷奇背影消失的方向出神,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穷奇能够将帕子带到琅轩面前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穷奇就回到了营帐里,云蕖立刻凑到他眼前,眼巴巴地问:“怎么样怎么样?我哥哥他好些了吗?”
穷奇冷冷地“呵”了一声,“托你这个好妹妹的福,他现在已经振作了起来,好得不能再好。”
“太好了!”云蕖几乎欢呼了起来,她欣喜又感激地望着穷奇,但她很快发觉穷奇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知是否是错觉,他的面容今夜看着有几分苍白,她上下扫视了一下他的身体,并未在他的衣衫上发现血迹,云蕖立即放低了声音,关切地问:“穷奇,你还好吗?”
“我好或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穷奇语气不善道。
云蕖不明白穷奇为什么语气突然就变得这么冲,可不管怎么说他刚才帮了自己一个大忙,所以云蕖还是好脾气地回应道:“好吧。你觉得没关系就没关系嘛,就当我说错了话。你不要气着自己了。”
云蕖见他不回答,又自顾自地说着:“今天还是太感谢你啦!要不是有你,我真不知道……”她话还未完,却骤然被穷奇打断。
“走了。”穷奇毫无感情地甩给云蕖这一句,身影随即消失在了原地,像是一秒也不愿意在这多待下去。
云蕖只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她没有太过在意。穷奇的脾气本来就古怪,像方才那样阴晴不定更是他的常态,因此对于他方才的反应,她是一点儿也不奇怪。
第二日一直到下午,穷奇都没有再出现,云蕖猜测他若不是在战场上就是在忙些别的什么,反正他总是什么都不告诉她,她也不敢多问,只能每日做好自己份内的事,例如给驺吾喂饭,然后好好待在营帐内不乱走。
快到傍晚的时候,云蕖在营地和其他士兵们一起用过了晚饭,然后,她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会,还是用食盒装了些饭菜放在里面,提着回了营帐。
刚一进营帐,云蕖就看见穷奇站在里面,她将食盒放在桌子上,然后听话地把手腕往他的方向一伸,说:“你在这里等我吗?趁太阳就要落山,如果要去战场的话,就现在带我去吧。”
穷奇动也不动一下,他斜睨了云蕖一眼,幽幽道:“这般献殷勤做什么?”
云蕖讨好地笑着,语气十分狗腿:“穷奇大人您这是哪里的话,我平时不就是这样吗?”
穷奇收了目光,冷哼一声。
云蕖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外头的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猜测他今日白天去的估计并不是战场,便说道:“我们今日是不是不用去战场?”
穷奇简短地嗯了一声,然后垂下眼眸,云蕖忽地发觉他似乎在看桌子上的那个食盒。
“你还没吃饭?”他问。
云蕖见穷奇主动提起了那个食盒,便不打算再犹豫,只是她想想还是不要讲得太直接,于是便拐弯抹角地开口道:“没有。我刚刚已经吃过了。”她的话音稍作停顿,继续道:“对了,我哥哥那边,伶舟姒是不是已经懒得管他了?”
“嗯。”
“那是不是也没有人给他送饭吃?”云蕖接着问,每说一个字,她都确保穷奇不会突然对她发火。
“嗯。”
云蕖见前面已经铺垫的差不多了,她在心中给自己壮了壮胆,好半晌,她终于有了足够的勇气,说道:“穷奇大人,既然您日日都要去西昭王宫帮我探听消息,您也能见到我哥哥,您能不能顺便在探听消息的时候,每天给他送点饭吃?”
这番话云蕖是连着一口气说完的,丝毫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她生怕自己话没说完,就被穷奇一掌拍到墙上。因为她深知这个要求有多么的得寸进尺。
紧接着,云蕖立马提起桌上的食盒塞到穷奇的手中,她眨巴着眼睛,就差把“求您了”这三个大字写在了脸上。
云蕖听见穷奇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在忍耐在心中逐渐膨胀的不耐与怒火。
“我真后悔那天答应了你。”穷奇瞪她一眼,用食指点了点左耳上的青玉耳坠,便怒气冲冲地提着食盒走了出去。
穷奇走后,云蕖忍不住在木塌上笑得前仰后合,其实她一早就想笑了,只是他刚才站在这里她才一直不敢,只好半是紧张半是憋笑地忍着,总算是忍到了穷奇离开。
云蕖仰躺在床榻上,边躺边想这凶兽还挺有人情味的!虽然他平时动不动就凶她,可每当她需要帮忙时,他居然也会对她伸出援手。看来这人和黄祖差不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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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她继续想着,况且,被凶两句就凶两句,她从小脸皮就厚,一点不知羞,被他多凶几次也不会少块肉。反正面子是最没用的东西,她又不在乎。
云蕖想着想着,就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到将近半夜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美梦,一边睡,嘴里还一边模糊地嘟囔着“好人……”“大好人……”
第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蛮蛮就进了营帐把云蕖叫醒,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眼底下有着两片的乌青,口中不断抱怨着:“也不知道这驺吾最近怎么了,饿得是越来越快了!昨晚我睡着没多久,它就跑到我的屋里,呜呜地蹭着我的腿,向我乞食,害得我半夜在后院杀了一晚上的鸡!一夜没睡好。所以今早和中午就你一个人来准备他的饭吧。”
云蕖有些困,在床上翻了个身,虽然听到了蛮蛮说的话,但是还没起来。
“快点起来。”蛮蛮又摇了摇云蕖,自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快点啊。我要回去睡我的回笼觉了。”
被蛮蛮这么一摇,云蕖终于清醒了一些,她一字不落地在脑海中把蛮蛮的抱怨过了一遍,立马联想到了原因,她马上心虚地从床榻爬起来,胡乱洗漱一翻绾了个发髻就向驺吾的小院走去。
如果说往常她给驺吾喂食时都是当作一个任务,那么今日云蕖必然是带上了一些感情。她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把禽肉洗刷干净,然后舀上几勺清澈甘甜的井水倒在上面,又怀着一颗十分虔诚的心将木桶内的食物轻轻倒在了驺吾的陶瓷碗里,确保没有一块肉,一滴水飞溅出去。
“吃吧,快吃吧。不够我再去准备。”云蕖托着腮,一脸慈爱地盯着驺吾,像是娘亲看孩子,越看越喜欢。
驺吾长这么大,从未被谁这样盯着看过,它有些不适应地看了看云蕖,又看了看碗里的肉,
云蕖这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态度让驺吾不知道今天是什么邪门的好日子,因而它一口也不敢吃。
“快吃吧。“云蕖又摸了摸驺吾的脑袋,”这些天辛苦你啦,一直在西昭和高鄢赶来赶去。从西昭到这里一定很远吧,你跑起来是不是很累?难怪蛮蛮说你饿得快…..”
云蕖说着说着,眼眶忽然一酸,声音听起来也有几分哽咽:“对不起啊。是因为我哥哥被西昭人关起来了,我想要知道他的消息,就去求了穷奇,所以你才会一直在两国往返。对了,你见到过我哥哥吗?他是不是瘦了很多?他有没有……”
云蕖几乎哽咽到说不出话来了,她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许久,她才整理好情绪,抱歉地对驺吾说道:“你看,我在这自己一个劲地说什么呢……你一定早就饿坏了吧。还是快吃饭吧。”
也不知道驺吾有没有听懂她方才的话语,这只看起来十分高大威猛的虎兽忽然抬起了爪子,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云蕖的肩,而后,它又走到了她的身侧,用它额间柔软的毛发亲昵地蹭着云蕖的脸颊。
云蕖泣不成声。
17. 黄金缕·七
高鄢与北曜的边境战役一直持续到庚子年夏初都还未结束。战争于穷奇有利,他自然不愿其早早终结,便想方设法地拖着北曜,既不让他们讨到什么好,也不太伤其元气,总让他们保有一定的余力反击。这样的游戏,他玩得乐此不疲。
边疆战火连天,北曜国久攻不下,直至壬寅年秋末,长期消耗之下,北曜国王君似乎终于意识到了高鄢边境是块极其难啃的硬骨头,若是再继续讨伐,只会得不偿失,便与高鄢国君谈判,以北曜军队拔营后撤一百里,并让出两座边境城池为代价,短暂的与高鄢国达成了和平。
战争结束后,穷奇因守城有功,需要象征性地与一众将士们回朝接受高鄢国君的封赏,云蕖自然也要随着他一起回去,离开的那日,云蕖看着这片生活了将近两年的草原,心中莫名有点不舍。
在草原上的日子,虽然总是千篇一律,但于云蕖而言,到底是安全的,除了穷奇本身这个危险以外,她完全无需担心会遭受其他危险。
通常穷奇不需要她时,她就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她在穷奇的营帐附近用篱笆圈起一块小小的地,在上面种了几朵芍药,得空的时候,她就去那里摆弄摆弄花草。
穷奇看到过几次她修剪芍药的枝叶,他并未反对,只嘲讽她道究竟什么样的人会想到在军营里种花。看穷奇对此没意见,云蕖自然就一直这么做下去了。
这样简单的日子,有时竟然莫名会让云蕖想起与哥哥还有黄祖生活在一起的时候。
云蕖叹了口气,背上行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营帐旁盛放着的芍药花,而后,她跨上了马背,跟在队伍的后方。
云蕖骑着马,思绪随着逐渐昏暗的天色而愈发飘忽起来。这些天来从穷奇那里传回的有关琅轩的消息与从前没有太多的差别,不知为何,伶舟姒竟然真的放弃了折磨琅轩,只是她仍旧不忘在寒池狱布防重重守卫,显然她不想让他有任何机会逃脱。
云蕖只好安慰地想着,哥哥已无性命之忧,兴许只要他们等得再久一些,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总会有机会等到寒池狱守卫疏忽之时,待到那时,哥哥就有可能得救了。
回去的路途十分煎熬,因为是整支军队凯旋回朝,穷奇自然不便用驺吾出行,只能随着大部队一起赶路回去,这一路以来军队马不停蹄,连着赶了两天两夜的路才接近了高鄢的王都——涿郡。云蕖跟在队伍的最后面,整整两日都未曾合眼的她觉得自己差点要吐血而亡。
又过了约莫半日时间,整支军队终于抵达了涿郡。穷奇与几位副将一同入王宫赴庆功宴,云蕖则被蛮蛮带到了将军府,给她找了个厢房安置下来。
蛮蛮走后,云蕖将行囊扔在桌上,立刻迫不及待地往床上一躺,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这一觉她睡得格外沉,一直到第二日接近中午的时候她才朦胧地睁开了眼睛。
醒来时窗外日光已有些刺眼,云蕖揉了揉眼睛,赶紧着急忙慌地从被窝里弹了起来。她今天完全睡昏了头,蛮蛮不知怎的早上竟也没来叫醒她给驺吾喂饭,现在已经到了将近中午,要是她还不去喂驺吾的话,估计马上就会被蛮蛮骂得狗血淋头了。
云蕖一点儿也不敢磨蹭,只粗粗抹了把脸,散着头发就推门出去了。
一推开门,云蕖就在院中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骄阳似火,那道身影侧对着她,站在院落中的柳树之下,些许日光穿过树叶缝隙,在他的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平白将他一身的冷冽气息显出几分温和来。
听见云蕖推门的动静,穷奇侧过脸,一缕银发被风轻轻拂起,抚过他的脸颊,他的目光扫过她,如往常般没有言语。
“穷奇,你回来了呀。”云蕖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下阶梯,走到穷奇身旁,她上下扫了一眼穷奇的装扮,与昨日赴宴前没有两样,于是她又探出头去看了看穷奇的身后,他的身后照样什么也没有,云蕖不解道:“你不是去庆功宴了吗?怎么两手空空的回来了,你的赏赐呢。这高鄢王君竟这样小气?”
“不算是很小气。他赏了我十个姿容艳丽的美人。”说这话时,穷奇的语气淡淡,让云蕖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玩笑,还是认真的。
“不是吧,区区十个美人就把你打发了?你在边境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呢!”云蕖有些愤愤道,虽然这赏赐不是给她的,倘若那王君真的只赏了穷奇十个美人,那也忒小气了!
“以你之见,我是收,还是不收?”穷奇突然问她。
云蕖不知道穷奇在打什么算盘,实事求是地回答他:“收呗。让他以为你耽于女色是个好掌控的,岂不是很好?”
穷奇没有回应,但云蕖早习惯了他话说一半突然安静如鸡的特点,她没太在意,继续说道:“依我看这高鄢王君当真是小气到没边了!赏你美人做什么,你看上去又不是什么会怜香惜玉的人……喂…喂……你怎么走了?”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句话犯着了这位凶神,他竟然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了。云蕖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认为自己的话说得十分中肯,并无不妥啊。
但穷奇性情古怪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云蕖没有多想,在府邸逛了几圈,找到驺吾的处所后,她便又如往常般兢兢业业地给驺吾喂饭。
接下来的日子里,穷奇去高鄢王宫内接连赴了几次宴,他每日早出晚归,通常总是他出门朝会的时候云蕖还在睡觉,等他晚上宴饮回来后,云蕖又正好准备睡觉了。所以二人虽然住在同一个府邸里,但这整一个月时间里,除了第一日,云蕖其实不大能与他碰面。
不过就算见不到穷奇,每日早晨云蕖醒来时,桌子上总会有穷奇留下来的竹简,上面记着有关琅轩的消息,云蕖读过后就会将竹简收起来,放在一个木箱里;那个箱子里已经装满了自这个月以来的所有消息。
穷奇不在府邸中的时候,云蕖会在府中闲逛,大多数的时间里,她不是坐在凉亭中赏池荷就是在喂锦鲤,除此之外也的确没别的可以做了。穷奇的府邸就和他曾经的营帐一样朴素且沉闷,半点能用来解闷的玩意儿都没有,再加上身边也没个贴心人说说话,在这里待得久了,云蕖觉得自己险些要被闷出病来了。
有一日云蕖在府中逛着逛着,实在无聊透顶的她忽然想起了穷奇上次提过的那十个美人来,仔细想想好像这么久了,她都没在府上见到过那几个王君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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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的美人,也不知穷奇把她们都安置在了哪里。
云蕖对她们有些好奇,她虽然不确定能否和那些美人们相处得好,但肯定比和蛮蛮还有穷奇要聊得来。
穷奇的府邸上没有下人,云蕖猜测穷奇平日里也不会想看见那些美人,一定让她们住在偏院的厢房里,她便从最偏的西厢房开始找,可西厢房内一片萧索,连个人影都没有。
云蕖有些奇怪,又继续一间一间地往前找,一直从西苑找到东苑又从东苑找到南苑,再到北苑,每一个院落乃至每一间屋子都被她找遍了,也愣是没看见美人们的半个影子。
难道美人不见了?
云蕖忽的有些担忧了起来,虽说府上平日里没有人员进出,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被王君知道这赏赐的十个美人不但没有得到厚待,反而在府上就这么平白消失了,难免心中不会多思。她在府中虽然住的无聊了些,但过得也还不错,实在不想无端生出什么变故来。
这样想着,云蕖一刻也等不下去了,赶忙“咚咚”拍了拍蛮蛮房门,朝里面喊道:“蛮蛮,你见过那十个美人吗?”
蛮蛮被她的敲门声吵醒了,他用被子蒙住两个头,声音又困又烦:“什么美人?没见过,正困着呢别烦!”
蛮蛮的回应听起来也不像是见过她们的样子,云蕖于是放弃了问他,径自坐在了院落中等着穷奇回来。
傍晚见到穷奇时,云蕖忙不迭拦住他,问道:“你上次说的美人呢?我今天在府邸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她们好像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跑出去了,你要不要去别处找找?”
看着云蕖一脸郑重的模样,穷奇微微挑起眉,错愕了一瞬,但很快,他笑了起来,以一种恐吓的口吻,一字一句地说道:“全被我吃了。”
云蕖十分了解穷奇的习性,自然知道他此刻在耍她,道:“你骗人,你说过你不吃那些的。”
“是啊。你现在知道我在骗你,那时又为什么不知道?”穷奇语焉不详地取笑她。
云蕖这才意识到原来从一开始穷奇就在戏耍她玩,她不甘示弱地反驳道:“是你自己告诉我王君赏了你十个美人。”
“是又怎样。”穷奇应了一声,接着,他事不关己般地说道:“我只说他赏我了,可我没说我收了。”他的语气毫无波澜,把云蕖气得半死。
“耍我是不是很好玩?”云蕖感觉自己今日的胆子莫名的大,她抬起眼睛,质问般地盯着穷奇的眼眸,几乎是脱口而出,可话音才落,她立刻就有些后悔了,她从未用这种诘问的语气和他说过话。
云蕖下意识低下头去不敢再看穷奇,手指攥紧了裙裾,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虽说她已经许久没有惹穷奇生气了,可多少心里还是会有些畏惧的。
夜色笼罩下,那双浅褐色的眼瞳显得有些幽暗,穷奇稍稍俯下身,对上云蕖躲避的视线,他沉默不语,就那样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的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距离骤然被拉近,云蕖心中一凛,以为穷奇又要对自己发火,她害怕地闭上了眼睛,而耳畔传来的声音却没有预想中的怒气。
他恶劣地说:“对啊。就是很好玩。怎么办呢?”
18. 黄金缕·八
天气一转眼便入了冬,虽然尚未落雪,但涿郡之中已然十分寒冷,云蕖几乎每日都要披着上厚厚的大氅才肯从厢房内走出去,她总会在冬日里十分羡慕蛮蛮,蛮蛮虽然大多数的时间里以人形出现,但他毕竟原身是只双头鸟,身上的每一处都覆有厚实且暖和的羽翼,所以即便是冬日,蛮蛮也只需披一件外衫做做样子即可,不像云蕖那样需要费劲地将自己裹成一个粽子。
又是一日清晨,云蕖裹紧了衣衫,将斗篷的系带系好后,她才推门出去,刚一推开门,外面刺骨的寒意瞬间让云蕖打了个寒颤,她将手往衣袖里缩了缩,动作缓慢地回过身去把房门带上。
天光乍泄,远处的天幕泛着朦胧的鱼肚白,周围的一切都似乎在这样浅淡的光线中显得颇不真切。虽说云蕖今早已经洗漱完了,她此刻还是觉得很困,她懒得挪开步子,就这样怔怔地站在院中发呆,接着,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站在院中许久,云蕖忽然在鼻尖上感受到了一抹化开的湿润。
是下雪了吗?云蕖莫名精神了起来,她赶忙抬起头,依稀的晨光里,漫天的雪花似是柳絮般窸窸窣窣地飘扬在空中,她忍不住扬起唇角,伸手去接那雪花,看着一片片雪花落在她的掌心,再缓缓融化。
云蕖只觉得欣喜极了。每一年她最最盼望的就是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每每初雪之时,哥哥就会带她出去四处闲逛,有时是灯会,有时是集市,哥哥会给她做兔子灯,还会给她煮桂花酥酪吃……一想到这个,云蕖先是喜悦,然后整个人立马焉了下去,她兴致缺缺地垂下手,吸吸鼻子,眼眶逐渐开始发酸。
云蕖难过地想着,哥哥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了。他被伶舟姒关在了寒池狱里,或许连外面下雪了都无从得知。
恍然之间,云蕖在余光里瞥见了一个人影,她转过头看,穷奇就站在她的身后不远处,他一直未曾出声,云蕖也不知道他究竟来了多久。
“过来。”她听见穷奇说。
云蕖乖巧地向他走过去,站在他的身侧,不过片刻,驺吾和蛮蛮也来了。
云蕖看见这阵仗,大家全都来齐了,便问:“是准备要走了吗?”
“暂时离开涿郡一段时日。”穷奇淡淡回答。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云蕖奇怪他们怎么不在昨晚就告诉她,她想回去把行囊收拾好带上,但穷奇只是摇头说不用,此行不会太久,很快就会回来。云蕖的行囊本就是后来添置的,除了那个装着有关琅轩消息的箱子以外,也没其他重要物品,她便只好就此作罢。反正等到了那里有什么短缺的都能再买,花的又不是自己的钱。
云蕖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驺吾的背,在穷奇身旁坐好,又问:“我们这是要去哪?”
“襄安。”穷奇回答她,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是高鄢国与霄翼国交界处的一座小城。
云蕖“哦”了一声,接着道:“是不是襄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她很明白穷奇是绝对不会闲着无聊带着他们赶到一个对他而言毫无用处的地方的。
高鄢与北曜停战已有数月,算算时间也该到了穷奇再次找寻怨气的时候了。
“嗯。”穷奇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云蕖就在穷奇身旁百无聊赖地坐着,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驺吾青红色的毛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可这云层之间只有一望无际的素白,看久了也就腻了。她只感觉无聊得紧,十分想找点什么话说。
云蕖看看前方,又转过头来看看穷奇,就这样重复了许多次。
穷奇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说道:“你有话就说。”
云蕖“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你怎么知道我方才是想说点什么?”
穷奇没有回答,云蕖就接着为自己解释道:“我吧……我刚刚就是感觉太无聊了,想找点话聊,不过我努力了好一会,发现我好像的确和你没什么可聊的,所以才时不时地看你几眼。”
云蕖回答的十分诚实,很快,她看见穷奇皱了下眉,神情有点冷。
穷奇嗤笑一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既然无话可说,那就闭嘴。”
云蕖心下暗道不妙,生怕穷奇下一秒就会把她从驺吾的背上丢下去,赶忙找补道:“别别别。穷奇大人您别生气。我有话说,我有的是话说!”
云蕖瞥见四周纷纷扬扬地雪花,她眼珠一转,立即说道:“今日是初雪。嗯……我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和哥哥一起住在一个小村庄里,那会每逢初雪时,他总会给我做一盏兔子灯,我常常提着灯和他一起出去玩。有一回在外面逛着逛着,我突然发现我的手上什么也没有,我以为是我把兔子灯弄丢了,急得我一直哭,一直哭,我哥哥怎么也哄不好,结果我们俩回家去一看,你猜怎么着?”
云蕖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已经有些发颤,她的神情忍得很辛苦,下一秒,云蕖终于抑制不住,“噗”地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说:“原来……哈哈哈哈哈……原来……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原……哈哈哈哈哈……”云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扶着驺吾的背,努力让自己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但不知怎的,她今日就像是中了邪一样,一直咯咯笑个不停,“哈哈哈那天……我一直都……哈哈哈没把灯………没…没带出门哈哈哈哈……”
另一边,穷奇听完了她说的话,仍旧面无表情,像是一座冰山。
过了许久,云蕖才彻底停止了发笑,她揉了揉笑得有些作痛的腹部,又看了看身旁毫无反应的穷奇,“咦”了一下,问,“你刚刚怎么不笑,是生性不爱笑吗?”
“所以呢?”穷奇不答反问。
云蕖反应过来穷奇大概是误解了自己,以为她是想拐弯抹角地求他帮自己做些什么事,虽然类似的事她干过几回,但今天她的确没有其他目的,只是想与他分享这件儿时趣事罢了,不过很显然,穷奇一点也不觉得那很有趣。。
云蕖回应道:“没有所以呀,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了,随口聊一下罢了。您可千万别误会,我真没别的想法。”
穷奇从鼻子里发出“哼”的声音,冷冷说道:“我可不是你哥哥,别指望我会给你做什么东西。”
“我本来就没这样想。”云蕖立即附和他说道。
穷奇斜睨了她一眼,冷淡地说:“没有最好。”
和穷奇这样一闹,云蕖陡然想到了一件她好奇了许久的事情,她平常与穷奇单独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唯有像今日这样赶路的时候,他们才会多说些话。因此,这显然是个问话的好时机,既能满足她的好奇心,又能消磨这路途中的无聊。
“我……”云蕖出了声,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穷奇的脸色,见他并无恼怒的样子,她随即放心大胆地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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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道:“穷奇大人,我还能不能再问个问题?”
穷奇看都不看她一眼,十分简短的应道:“说。”
“我一直都很好奇,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听见蛮蛮说……什么轩辕旧部在追杀你们。这轩辕旧部,又是些什么人?”云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只知道上古时期,有轩辕一族,并不知道轩辕旧部的存在。”
云蕖不敢直接过问轩辕旧部与穷奇的仇怨,她害怕如果惹恼了穷奇,他会迁怒到自己,于是便退而求其次,拐着弯问问有关轩辕旧部的来历。
果不其然,提及轩辕旧部时,穷奇的目光骤然冷冽下去,隐隐带上了杀意。
“你可知居于黑水之北的三苗国?”穷奇问道。
云蕖点了点头,说:“只知道一点,传闻三苗国人虽然是人身,但周身覆有羽翼,还生着一双翅膀。除此之外,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轩辕旧部是他们的别称,又或是说,他们自封为轩辕旧部,取得是想要重现当年黄帝在位时轩辕雄霸天下的寄意,不过可惜的是,当年尧并未将帝位传给带有黄帝血统的延维,也就是三苗国的君主,而是禅让给了舜。这便引发了苗民们的不满,他们与王朝割裂,退居南海,从此自封为轩辕旧部。”
“这样大的事情,我竟一点儿也不知道。”云蕖惊讶地说。
穷奇瞥她一眼,道:“你不知道是正常的,因为后来尧派人杀死了延维,三苗国的国君转而成了被流放到南蛮的驩头,也就是颛顼之子。驩头将三苗国迁居到了更隐秘的地方,寻常人根本找不三苗国的所在之处,更无从得知这些王族秘辛,驩头一心想与舜作对,在位时行政尤其狠辣,时常四处作乱,但他十分得民心,三苗国之外,他的拥护者一度接近了舜的子民。”
云蕖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想说什么,但看了穷奇一眼,又立马止住了。
“你想问他们为什么会追杀我?舜又为什么会流放我,是不是?”穷奇一眼就将云蕖心中的小九九给看穿了。
云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口中支吾了一下,承认道:“我的确是有一点点好奇。但若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反正肯定都不是些什么好事,不提也罢。”她虽好奇,但到底不愿逼问于他。
穷奇沉默片刻,他的脸上分明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话语中却多了一丝嘲讽:“放心,我没那么脆弱。”
听到穷奇这样说,云蕖登时焦急地反驳他:“你说的不对!这根本无关于你脆不脆弱,这和我刚才想表达的完全是两码事。”
她侧过身来,望着穷奇的眼眸,极其认真地说道:“一块陈旧无比,甚至从表面看都已经弥合的伤疤,哪怕时间过去再久,难道揭开的时候就不会痛了么?而且,我只是好奇好奇,你继续保持神秘,这样不也挺好?”
晨光熹微,眼前人的身影似是被蒙上了轻纱般,显出几分朦胧。穷奇微微顷身,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少女的眼眸,他在她的瞳仁中清楚的捕捉到自己的影子,少女曜黑色的眼瞳里泛着莹润的光泽,湿漉漉亮晶晶的,莫名让人联想到小动物在乞怜时的神情。
这一霎那,天地无声,时间仿佛放缓了下来,穷奇的喉结微动,瞳孔不自觉地放大,他的眸中晦暗不明,就要继续向云蕖靠近。而等他反应过来这一切时,他又立刻从她身上收回了目光,坐正了身体,继续望向远处。
19. 黄金缕·九
云蕖没有留意到穷奇方才的反应,不管穷奇是故作轻松,还是真的已经不在意自身过去,她都不想要戳他痛处。
穷奇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开口说道:“我的父亲金天氏,就是你们口中的白帝少昊,他的原身是人身鸟翼,在崇尚凤鸟的部落里,被称作为神子之姿。他的每一个子嗣都继承了他人身鸟翼的原身,唯有我降生时,与他的样貌截然不同。我出生的时候,虽有鸟翼,却没有人形,而是一只类似虎的怪物。族人们都很害怕,他们认为我的原身有异常人,恐为不详,怕我最终会给部落带来灾难。”
“一开始,我父亲并没有放弃我,他将我养在了长留山,让我与山中的奇兽以及鸟雀一同成长,他平日里不让我进王城,也不让我见其他族人。时间久了,我在长留山上待得实在太过无聊,有一日便背着他偷偷遛下了山。进了王城后,那些族人见到我的模样,一边惊讶于我为何还活着,一边又感到十分恐惧,有的只是辱骂几声,有的便随手抄起东西来砸我。那一天,我第一次感受到人们心中的愤恨与怨气,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心中的积怨突然促使我发了狂,意识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那几个族人全都死了。”
“族人死后,我父亲很快便得知了消息,他将我传唤到他的王宫,他没有训斥我,只是说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族人们再也容不下我,就算我从此待在长留山不出来,也难平众怒。我只能离开少嗥国,在大荒内流浪。”
“就这么过去约莫一两百年的时间,我断断续续的又在人群中发过几回狂,伤了不少人,那时已经到了舜称帝的时候了,他就将我流放到了北幽,就这么又过去几十年,我的能力才逐渐稳定了下去,也发现了自己原来是以怨气修炼的特性。自从掌握了这一点后,我便不再轻易发狂了。”
“而很快,驩头的三苗国壮大了起来,他自封为轩辕旧部,向天下大肆宣扬他们会铲除世间一切邪佞,从而缔造出人无所惧的太平盛世。大荒之内神、妖、人三族聚居,最为弱小的人族早已对妖族不堪其扰,所以人族中他的支持者最多,其次是神族。两族便在他的撺掇下合力追杀那些世人所认为不详的存在,其中自然就包括了我。”
“虽然这么多年下来,传闻中的三苗国早已无处找寻,但这天下信奉于轩辕旧部昔日愿景的人却仍然数不胜数,甚至可以说是,无处不在。以至于时至今日,我们偶尔也还会遇到“轩辕旧部”的麻烦。”
穷奇的眼神变得遥远,他的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的笑。
“人无所惧。”穷奇讥讽地“呵”了一声,说道:“多么美好的祈愿啊。”
听完了这一切,云蕖觉得自己简直气得发抖,这实在是太可笑了。为什么世人皆是如此,对于流言听之信之,却对真相视而不见。世人口口声声的害怕,原是对他人性命的轻贱与傲慢!
“但真相明明就不是那样,为什么从未有人试图解释过这一切?”云蕖掐紧了掌心,忍不住愤愤道。
“是啊,但谁在乎呢。人们宁愿相信那些更离奇,更恐怖的流言来自己吓自己,也不愿意停下来睁开眼好好看看究竟什么才是真相。”穷奇的眼底暗沉,说这话时,他眸中先前的讽刺已然消失不见,唯剩下漠然。
这一刻,云蕖突然明白了穷奇为何那日没有杀她,反而告诉了她那个预言,还在预言应验后折返。他或许也想看看,在这世间,是否也会有人能够忽略流言本身,看清事情真相吧。云蕖想着,在大荒内流浪的长长岁月里,穷奇一定也对许多人都做过同样的事,说过同样的话,她无从得知每一回的结果究竟如何,她只知道,她此刻抓住了真相。
云蕖凝神望向身边的男子,接着,她将手放在了穷奇的肩膀上,将他掰过来,她的目光与他对上,十分郑重地说:“我在乎,蛮蛮在乎,驺吾也在乎。”
“你已经不是无处可去,在大荒内流浪的穷奇了。不对……虽然你还是在流浪,但你有了我们,你也有了新的身份,你是高鄢百战百胜的宿浔将军,至于那些世人怎么看,随他们去吧。反正他们的看法一个铜板也不值!”
对于穷奇而言,这一秒像是比一年还要漫长。
他感到心中的某个角落像是被触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无法抑制地在其中抽丝剥茧了起来。
他开始莫名的害怕,甚至恼怒,不。那或许并不是恼怒,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穷奇兀自甩开了云蕖的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扩大、变暗,仿佛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少女,而后,他抬起手,手指从她的脸颊滑到了她纤细的脖颈。接着,他轻轻掐了上去,却并没有用力。
他仍然如同兽类那般直勾勾地盯着她,试图逼她退缩,可是眼前的少女现在一点儿也不怕他。
她望着他的眼睛,她在笑。
穷奇只觉得此刻,四野皆寂,万物无声。唯有他心如擂鼓。
那时,他第一次希望,倘若时间能够一直停留在此刻就好了。
好半晌,穷奇才别扭地垂下手,他刻意别过脸去不看云蕖,故作凶狠地说:“闭嘴!谁允许你和我说这些的!”
云蕖看得出他并不是真的生气,笑道:“你是不是太感动了?还是……你害羞了啊?”
穷奇没说话,云蕖啧啧两声:“就是害羞了吧?啧啧,堂堂上古凶兽居然也会害羞啊?”她一边说,一边坐的离穷奇近了些,在他跟前不停地晃啊晃,“我见过了你这副模样,将来你可不要因为觉得丢了面子,就把我给杀了。那样我会很难过的,就算死了也会变成厉鬼一直缠着你,让你永世不得安宁。”
穷奇受不了她这副欠揍的模样,恶狠狠地说:“迟早有一天,我会扭断你的脖子。”
“好呀,那我可得洗干净了脖子等着呢。”云蕖毫不在意,甚至笑得越发厉害了。
穷奇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云蕖也一如先前那样再次把玩起驺吾的毛发,因为太过无聊,她把驺吾长长的红色毛发编了几个小辫子,又从解开自己的发髻,将发带取下绑在了驺吾的那几根小辫子上,还挽了一个好看的花式。
做完这些后,云蕖托着腮,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驺吾看到了,会揍你。”穷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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瞥到她的“佳作”,冷不丁地说。
云蕖自信地摆摆手:“驺吾不会的。驺吾很乖。”
云蕖将驺吾的辫子在在手里绕来绕去,就这么玩了一会,云蕖的眼睛忽然一亮,她轻轻戳了戳穷奇的袖子,道:“那个……穷奇,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问。”穷奇坐的离她远了一些。
云蕖坐的近了一些,“我一直都很好奇,自从我见到你开始,你就一直是这副模样没变过。你这样大摇大摆地顶着这张脸帮高鄢打仗,那些轩辕旧部的人难道就从未发现过?”
穷奇挑唇一笑,话中颇有些得意:“那自然是因为,他们只能看见我想让他们看见的模样,而你能够看见我的原身。”
云蕖丝毫没有纠结于他的后半句话,反倒是对他前半句话十分的感兴趣,便问道:“那在他们眼中,你是什么模样?”
“想看吗?”穷奇扭过头,看着云蕖问道。
云蕖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用力点着头。
话落的那一刻,云蕖看见穷奇的右手两指微微闭拢,指尖灵力不断溢出,随后,等她再一眨眼,眼前人的外貌与身形,竟然完全变了个样。
一个体形将近是云蕖两倍大的男子坐在她的面前,他身着银色甲胄,满头黑发一丝不苟地用玉冠束起,肌肤是经历了常年风吹日晒才会有的古铜色,脸上还有着两条狰狞的伤疤,其中一条从眼角一直蜿蜒到他的下巴,把他原本就狠戾的面相衬得更加凶狠,看起来十分具有威慑力。
尤其是他只是坐在云蕖身旁,他巨大身形所投映下来的影子便像一张巨网般将云蕖笼罩在了其中。
云蕖的眼中满是震惊,她虽然想过也许别人眼里的穷奇和她眼里的穷奇不同,却没想到他会是这种模样。
云蕖干咽了几下口水,努力想要找点什么话来赞扬他一下,想了半天,她也憋不出个屁来,只好说:“嗯。看起来果然是十分的可靠!难怪那些将士们这样崇敬你,一看跟着你这个将军就有肉吃!”
过了一会,云蕖讪讪地问:“所以……宿浔的身份,是大人国的子民吗?”
穷奇变幻出的这个容貌压迫感十足,连带着云蕖都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询问得非常小声。
“嗯。”眼前的“将军”沉声应道,声音十分雄浑,像是一口铜钟。
云蕖感觉自己的耳朵都被这道声音震得有些发痛,她揉了揉耳朵,小声地请求道:“穷奇,你可不可以先变回去?”
话音才落,那道伟岸雄壮的“将军”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银发男子寒霜覆雪般的身影。
“我还真是想不到,原来在他人眼里,宿浔将军竟然这样的高大威猛。”耳朵不痛后,云蕖立马又开始嘴贱了,边说边笑:“你说是不是?伟大的宿浔将军,我现在也是你的小跟班,你要是平时不对我好一点,说不定哪一天,我可就要跟着其他主子跑了,到时候有你后悔的。”
“哼。少来。”穷奇瞥了云蕖一眼,他的神色散漫,十分无所谓地挑起唇角。
“那你尽管可以试试,看看我会不会把你抓回来,然后拧断你的脖子。”
20. 鹊桥仙·一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后,驺吾开始向下俯冲。云蕖估摸着他们这是要到襄安了,连忙抱紧了驺吾的背,在俯冲中稳住自己的身形。
驺吾在距离襄安不远的一片荒地上停了下来,随后,它的身形骤然缩小,成了一只既像虎又像猫的小兽,跟在他们的脚边,一旁刚刚抵达的蛮蛮同样也是一个变化,随即成了昔日红衣术偶师的模样。
云蕖是第一次看见驺吾这副模样,她觉得十分新奇,蹲下去将驺吾抱在怀里,摸了又摸,怎么也不肯将它放下来,她边摸边想,也不知道这驺吾变小了之后,饭量会不会也缩小一些?
此处离襄安城还算近,他们并没有走太久,就到了襄安城的城门处。
襄安城城门大敞,不少人正在排着队等着进城,云蕖在队伍中等着,忽然留意到这里等着进城的人里大多都背着鱼篓,看起来像是渔民,但他们的鱼篓都被黑布罩了起来,她什么也看不着。
穷奇用灵力变出几块通关文牒,分给了云蕖还有蛮蛮,等排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十分顺利地就进了城。
襄安城中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大街小巷中穿梭,周遭小贩的吆喝声亦是络绎不绝,一派和谐安宁之象,云蕖怎么看也不像是将有什么“大事”发生的样子,她戳了戳穷奇,用手半掩住嘴巴,小声说道:“你确定你闻到了?”
穷奇白她一眼,说:“废话。”
“好吧。”云蕖只好相信穷奇的直觉,毕竟他在这方面的确从未出过错,她接着问:“那我们现在去哪?”
“先找个地方住下。还没到时候。”
云蕖摸了摸驺吾的毛发,“哦”了一声。
随即,他们在襄安城中最繁华的永宁街上找了个客栈住下,穷奇大手一挥定了三间上等客房,云蕖将驺吾的毛摸了又摸,巴巴地朝穷奇的荷包使眼色,好在她的暗示还是有用的,对方立刻给她甩来几锭银子。
云蕖十分狗腿地“嘿嘿”两声,接过银子就乐颠颠地跑出了客栈。
她也是后来和蛮蛮聊天的时候才知道,上回庆功宴上,高鄢王君其实赏了穷奇许多金银财宝,全都存在他在高鄢的将军府内,都快把府库堆满了。眼下的这几锭银子对于穷奇而言,简直就是一粒小到不能再小的沙子!所以她坑他坑得毫不心疼。
云蕖买了些衣物方便换洗,又上一旁的小摊上买了些吃食,当然也没忘给驺吾也带了点几只已经杀好的鸡吃。
就在云蕖将小贩找的铜板收进荷包,准备回客栈时,她的身后陡然响起一道声音。
“姑娘请留步。”
那声音听起来隔了段距离,云蕖丝毫不觉得那人在叫她,她将荷包往腰间一挂,提着东西就往前走去。
然而,身后的那道声音却再度传来,并且这一回,她听到了夹杂其间的脚步声。
“姑娘……姑娘等等我。”
是在叫她吗?云蕖愣了一下,而还未等她回头看,那道声音的主人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男子一袭玄色直襟长袍,袖口与腰带上绣有暗金纹样,腰间坠着一块古朴的墨玉,乌发半束半披,整个人看起来气度逼人,透着与身俱来的华贵。他的身侧,站着一个小厮装扮的男子,看着亦是身姿挺拔,不似寻常百姓。
男子十分谦和地对她作了一揖,道:“在下知道初次见面,这或许有些冒犯。在下方才在长街上,对姑娘惊鸿一瞥,实在是难以忘怀,不想错过了这段佳缘,左思右想,还是觉得……”
云蕖一眼便看出,这男子来头不小,估摸着是哪位世家大族的公子偷摸溜出来玩了,她本不想随意得罪了谁,可这劳什子公子的长篇大论实在是听得她耳朵要起茧子,她有些不耐地打断道:“说重点。”
她话音才落,那个小厮打扮的男子突然皱了皱眉,冷冷喝道:“好没礼数的女子,我家公子还没说完呢。”
云蕖白了他一眼,但看在那位公子还未发话的份上,她暂且还不想把事情闹的太难看。
那公子像是丝毫没有被他们俩的这段争执打扰,他弯起眼眸,笑眯眯地说:“在下欲结识姑娘,不知在下可否有幸得知姑娘你的姓字?”
她还以为有什么事呢,原来搞了半天是个来搭讪的,云蕖兴致缺缺,她不想再在这里再浪费时间下去,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拒绝道:“不好意思。没有。”
同样,就在她说完的那一瞬间,男子身旁的小厮眉头皱得更加紧了,他看到她绕过他们准备离去,毫不留情地伸手拦住了她,不满道:“大胆刁民!你可知道我们家太……”
小厮话还未完,只见玄衣男子扬了扬手,小厮立刻便住了嘴。
小厮这番言语可算是彻底惹恼了云蕖,就算她平日里再好脾气,也无法接受一个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她捕捉到小厮方才话中的“太”这一字,立刻挖苦地说:“太?你们家公子姓太?你说平时会不会有人把太字上的一点看丢了管你们家公子叫大公子,又或是把那一点看到了上面管你家公子叫犬公子呀?”
接着,云蕖故作惊讶地半捂住嘴,悲叹一声,道:“唉,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可就太惨啦。”
“你!你!”那小厮被她气的半死,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他“你”了半天,许久才从牙缝中蹦出一句:“不识礼数的刁民!”
云蕖最烦这种喜欢以身份压人一头的权贵,她早就看出眼前这位公子非富即贵,背后的来头一定不小,可她今日就是一身反骨,不想惯着他们。
“刁民怎么了?哪条律法规定不能成为刁民了?我就是喜欢这样,我就是喜欢当一个不识礼数的刁民,你若是看不惯,去报官抓我呀。”云蕖对他翻了个白眼,欠欠地说,她现在已经完全不生气了,反而感觉看着别人被自己气得跳脚的模样也挺好玩的。
“好了。池正,太粗鲁了。怎么对人家一个小姑娘这样凶,快给姑娘赔个不是。”玄衣男子责怪地看了那个被称为池正的小厮一眼,接着,他转过头来,抱歉地对云蕖行了个礼,他的唇角仍旧带着温和的笑意,丝毫没有气恼。
那小厮听了他的话,只好不情不愿地去给云蕖道歉。
但云蕖根本不买他俩的帐,她在心底呸了一下,觉得这玄衣男子也不是什么好鸟,方才小厮在说的时候他不拦着,等小厮都说完了他才来装好人。这个就暂且按下不表,就说说他叫小厮道歉的原因吧,竟然是他觉得他的小厮对一个姑娘家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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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了,而不是他的小厮几次三番说错话冒犯了她。可见他没有真心想要和她赔不是,不过是个伪君子。
云蕖嫌他们虚伪,连听都懒得听完,扭头就走了。
可走了一段路,就要到客栈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了起来。她总觉得自己身后,好像有人不远不近的跟着。
云蕖立刻转过头一看,发现又是方才那两人。
还没完没了是吧?她皱起了眉头,朝着那玄衣公子说:“你们跟着我做甚?”
那玄衣公子踏上几步台阶,站在了云蕖身侧,语气温和地说道:“在下没有跟着姑娘,在下自己就住在这个客栈里。”
说罢,他拢了拢袍子,伸手向二楼的最东边指去,云蕖朝他所指的方向定睛一看,那男子所指的厢房,恰好就是自己隔壁的那一间。
……
云蕖的眼皮抽搐了几下,她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云蕖侧过脸,看着身旁的玄衣男子,她磨了磨后槽牙,虚伪地挤出了一个笑容:“这可真巧啊。”
“在下也十分意外,想来,这或许便是缘分吧。”男子继续笑着,云蕖与他对上视线后,才发觉,眼前的男子生着一双极为漂亮的桃花眼,眼角下有颗泪痣,说话时眼尾微微上扬,看着十分多情。
云蕖又在心里呸了一下,这玄衣公子是个假好人不说,看起来还像个花心大萝卜,真是糟糕透顶。
“嗯嗯,缘分。缘分。”云蕖立刻打断他,不让他有继续说下去的可能,她的嘴上附和地应承着,心下却在呵呵,还缘分,缘你个大头鬼啊。
“不说了,我有事先走一步,再会,再会啊。”云蕖再也待不下去,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刺上了楼梯,一把打开自己的房门走了进去。
谁知刚一打开门,她就看见穷奇十分悠然地站在她的窗边,手中还拿着一盏冒着热气的茶,显然他在这里待了不止一会。
“你都看见了?”云蕖试探着问道。
“你现在倒是胆子越发大起来了。和你方才起争执的那位公子看起来身份华贵,来头不小啊。”穷奇轻轻啜了一口茶,面容氤氲在升腾而起的茶汤中,他的话音平淡,听不出是喜是怒。
云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你都能听到!”
适才他们在客栈里并未起争执,而是在离客栈不远的街道上与他们有了些口角,而从穷奇的话中来看,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大抵是都听到了。
云蕖没有在意穷奇刚才那略显嘲讽的话语,她将手上的东西往桌上一放,坐在木凳上给自己也沏了一壶茶,十分小人得志地说道:“身份华贵又如何?我可不信你会怕他。”
穷奇看她这副得意地模样,唇角不禁上扬了几分,好笑道:“我是不怕他,但这与你又有何干?”
“怎么没关系?”云蕖瞪大双眼,她挑了下眉,不答反问,“我可是你罩的!你这只上古凶兽这么厉害,让我在外面当几回咬人的疯狗怎么了?”
“狗仗人势。”穷奇轻笑了两声。
云蕖显然有些不服,耍无赖地说:“这怎么能叫狗仗人势呢?我又不是狗,你也不是人。”
21. 鹊桥仙·二
在襄安城中的这几日一直都风平浪静,无事发生,这里民风淳朴,百姓们热情好客。云蕖只觉得自从来了这里以后,她的内心变得无比祥和,就像是小城的本身具有什么魔力那样。因此,她时不时就会怀疑穷奇的嗅觉到底是否准确。
唯一让云蕖有些不太爽的地方就是,那日碰见的那位玄衣公子,实在是太过缠人了。她总是时不时的就能在街上、巷子里,甚至任意一个角落中碰见他。
每每遇见他,男子的面上总是挂着清浅的笑意,礼貌地向她行礼,弄得她也不得不给他回礼,导致后来,云蕖只要一看见他,手就提前酸了起来。
又是一日,云蕖站在屠户的肉摊前给驺吾卖肉,耳畔再次传来玄衣男子熟悉的声音,那道声音含着笑意,尾音微微上扬,听起来心情颇好。
“姑娘。好巧。”
云蕖险些要翻白眼。她在心底呸了一声,这已经是这半月以来第三十一次“巧遇”了,还能不巧吗。但她表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将买好的几大块肉用绳子绑好提在手上,转身就要走。
男子依旧不依不饶地跟在她身边,边走边道:“姑娘,要不交给在下提着吧,以免姑娘的手上沾了荤腥。”说罢,他伸手就要去接云蕖手里的东西。
云蕖简直莫名其妙,她往旁边一闪,躲开了男子的手,说道:“我和你很熟吗?我反正都要吃荤腥,手上沾点荤腥又怎么了?”
“姑娘莫要误会在下,在下只是觉得姑娘如同明月般绝世出尘,该被人捧在手心,做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好一个油嘴滑舌的男子。云蕖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只觉得他现在烦人得紧,出口便讽刺道:“我该被捧在掌心,那将我捧在掌心伺候的丫鬟小厮,有谁去把他们也捧起来?难道他们竟活该一辈子伺候别人?”
云蕖话音落下许久,男子都没再应答,她以为自己从此总算能摆脱他这个麻烦了,可男子仍然一声不吭地走在她身后。
许久,云蕖听见他叹了口气,话中隐隐有些低落:“在下实在惭愧,听了姑娘一言,方才觉得与姑娘相比,在下实在是太过肤浅。”
云蕖没太在意,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承姑娘今日教诲,在下心中感激不尽,不知…在下可否有幸得知姑娘的姓名?他日在下定要备上薄礼,亲自向姑娘登门道谢。”男子继续不依不饶地跟着她,他蹙起眉头,轻声叹息着,表情看起来既无辜又诚恳。
云蕖头一次觉得,竟然有人可以在无赖程度上和自己一较高下。眼前这男子,简直就是一块该死的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骂也骂不走。
“可别。”云蕖立刻扬了扬手,表示拒绝,“咱俩住的那么近,登门道谢就不必了。男女有别,你别来我房里吓我。”
“好。”男子眼眸一弯,眼角的泪痣随着他的轻笑晃动起来,他悠悠道:“在下全听姑娘的。”
云蕖看这男子缠了自己这样久,是无论如何也想要知道自己的姓字了。虽然她不理解他为何这样执着于认识她,但她不想和他有太多纠缠,索性信口胡诌了个名字:“我姓碧,单字一个醉。碧水云天的碧,海棠醉日的醉。”这名字她取得是“闭嘴”的谐音,她就是有意想让这男子难堪。
“碧醉……”男子喃喃重复了一遍,他垂下眼眸,纤长的睫翼在眼睑处落下一片好看的阴翳,接着,他又缓缓诵道:“醉中不记暮烟碧,杨柳楼深燕子寒。真是个诗情画意的好名字。”
……
云蕖突然无语凝噎。她不明白这男子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他不但没有生气,反倒还夸这个名字取得好。她严重怀疑,哪怕她今日就此改名叫做“屁”,这位公子也能舌灿如莲地将她夸出花来。
“令尊一定希望碧姑娘是个温柔小意的姑娘,所以才给姑娘取了这样的名字。”见云蕖没有回答,男子继续自顾自的说道,他盯着她,云蕖突然发现,他的眼眸在映照在阳光下,墨黑的瞳孔微微收缩,虹膜上带着澄澈的碧色,正如同他腰间的那块墨玉一般深沉。
“可惜了。我没有爹,也不是什么温柔小意的姑娘,公子怕是该失望了。”云蕖收回目光,完全不接男子的话。
“碧姑娘是什么样,在下就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弯唇一笑,眸中波光微转。
云蕖停下了脚步,终于受不了男子一口一个碧姑娘了,她忍无可忍地说道:“你还真信啊。”
“姑娘说的,在下自然完全相信,不敢有疑。”
云蕖深深吸了口气,她觉得眼前的男子莫名像陈闻谨,但比他要更古板,更死脑筋,却比陈闻谨要油嘴滑舌得多。
“真是死脑筋。”云蕖小声说道,她不耐地斜睨了他一眼,认输地说道:“算了。我叫云蕖,你叫我云姑娘就好了。”
听到云蕖开口,翎的眼中笑意分明,他的目光静静停驻在她身上,接着他拱手一揖,柔声道:
“在下翎,姑娘可以唤在下作翎公子。”
有那么一瞬间,云蕖看着翎的双眸,觉得他此刻就像是只得了逞还卖乖的坏狐狸。
走着走着,云蕖想起什么,忽然问道:“好久没见你那个小厮了,他人呢?”的确。自从那一日云蕖与他的小厮起过争执后,后面她每次碰到他的时候,他都是一个人。
翎微微一怔,先是故作一副惊讶的姿态,随即唇边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意,说道:“那个小厮先前对姑娘太过无礼,我怕姑娘看见他会生气,每日出行时便不再带上他了。”
云蕖把他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收在眼里,翎此刻的神情惊讶又无害,他好像一直都在等着她问这个问题,也等着看她的反应,而她偏偏就不如他的愿,只是冷淡的说了句:“哦。”
过了一会,翎主动开口道:“姑娘此行来襄安,准备做些什么呢?”
云蕖闻言冷笑了一声。原来在这等着她呢,她就说这劳什子翎这样无缘无故接近自己十分可疑,果然,他是想拐着弯来想到她这里打听什么。估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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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看与她同行的穷奇不好接近,便想先挑她下手,在她这套点话出来。
不过……这翎是怎么发现他们来襄安另有企图?
云蕖想了又想,他显然不可能认得穷奇,于是,她觉得眼下唯一的可能,也即是最合理的猜测就是这个翎认出了那天被她抱在怀里变小后的驺吾。驺吾毕竟是林氏国珍贵的奇兽,能够拥有驺吾的人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绝不可能是什么寻常人物。
这个推测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道理,翎既然能认出驺吾,说明,他的来头也不简单。
云蕖随口打了个哈哈,说道:“自然是玩啊。来襄安除了玩还能干嘛?”
“好巧。在下也是来襄安游玩的。若是姑娘不嫌弃,可以与在下一同游玩,在下来襄安已有些时日,知道襄安城中许多好玩的地方。”
云蕖一点也不给翎面子,直接说道:“还是别。我嫌弃。”
“姑娘真是个性情中人,总能如此坦率地表露自己的心思,在下十分欣赏。”
“……谢谢。”云蕖不想再和翎多聊,趁着已经快到客栈门口,她一溜烟地冲了过去,只留下一句:“有事先走了。改日再会。”
将今日买来的肉喂完驺吾后,云蕖一把推开了穷奇的房门,随便找了个木凳坐下,穷奇正在品茶,她将木凳往穷奇的方向挪了挪,小声地问:“你认得那个公子吗?他说他叫翎,我怀疑他认出了驺吾,所以这几天才这样殷勤地缠着我,估计是想套话。”她嘶了一声,思索道:“穷奇,你说他居然能认出驺吾,肯定是身份不凡,他到底会是个什么来头啊?”
穷奇的神情波澜不惊,他挑起眉:“现在才猜出人家身份非比寻常,知道怕了?”
“你不怕我就不怕。毕竟我喜欢狗仗人势。”云蕖谄媚的笑了一下,活脱脱就是一副无赖模样。
穷奇轻哼了一声,说道:“我不认得他,但我从前在霄翼国修炼的时候,有一回在某个死去王族的身上见到过一块和他身上那块极其相似的玉佩,虽然雕刻不同,不过依据那玉的质地、纹理,以及光泽来看,十有八九两块玉佩都取自同一块玉料,他大概与霄翼国的王族有着什么关系,至于是王族中的哪个权贵,就不得而知了。”
云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霄翼国……云蕖依稀知道,霄翼国的方位在高鄢以南,与西昭是邻国,但两国之间的关系却十分紧张,边疆常年战火不断,百姓苦不堪言。
想不到这劳什子翎公子,居然会是霄翼国的人。云蕖思考了一下,眼睛忽的一亮,西昭国绑走了哥哥,是她的敌人,而霄翼国又十分仇视西昭国,视西昭为敌国,那么也就是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说不定她和那个翎搞好关系后,他以后能帮自己救一救哥哥也说不准……
想着想着,云蕖不禁出了神,望着前方怔怔地傻笑起来。
穷奇敲了她脑袋一下,“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云蕖收回神来,笑嘻嘻地回答:“秘密。”
22. 鹊桥仙·三
自从那日知道了翎是霄翼国的人,还极有可能是什么身份尊贵的王族,云蕖对他的态度一改从前,不但会主动和他搭话,有时还会和他一起出门逛逛。
翎果然是身份不凡,为人非常有钱,短短几日就带着云蕖在襄安城中各处都潇洒了个遍,画舫坐了,曲儿也听了,最时兴的衣裳首饰每一样都买了,襄安城中菜肴最名贵的食肆也去吃了。这几天从表面看,云蕖简直是过得十分享受,要什么有什么,想去哪去哪,但她每每回到厢房时,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云蕖感到自己像是在出卖自己的灵魂,陪翎这只狡猾狐狸游戏人间,虽然翎为人十分谦和有礼,从未对她逾矩过,他们之间也一直如同朋友般相处,这却并不是她想要的,可为了哥哥,她竟然不得不这样做。
这天,云蕖照例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了厢房,而她一开门,却发现穷奇就站在她的房内,他的脸色莫名看着有些阴沉。
“你怎么和他混到一起去了?”
云蕖瞧见穷奇冰冷的神色,心下不禁一沉,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了起来,但她还是极力打着哈哈,故作轻松地说道:“我自然是有我的想法,反正不会拖累你就是了。”
穷奇嗤笑了一声,紧接着,他死死地盯着她,尾音扬起,带着几分讥笑挖苦道:“这就是你那天所谓的秘密?或者说,你的计划?”
云蕖不说话,她攥紧了手指,努力让自己保持平稳的呼吸,可身体却像是在和她作对似的,她没有感到平静,反而越来越烦躁不安,仿佛她心中的所思所想,全都被穷奇一把撕开,暴露在了日光下。
求求你,不要说。不要将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了。云蕖知道穷奇若是再说下去他会说出些什么,而她绝不可能在听到那些话时还能保持冷静。所以她在心里不断祈求着。祈求穷奇至少留给她一丝尊严,不要让他们之间变得难堪,只要他别再说下去,她就可以当作今日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
可是,事与愿违,穷奇向云蕖逼近了几步,他的脚步停在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接着,云蕖听见他冷冷讽刺道:“你不会以为你像只狗一样讨好了他,他就会帮你去西昭救你哥哥吧?天真!”
“霄翼国的王族里,可没有几个痴情种。别到时被人家算计了还浑然不知。”
云蕖一言不发地听着,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冷了下去,而愤怒的火焰却陡然在胸腔中被点燃,她将手上的所有东西都丢在了地上,用力掐紧了掌心。她仍在试图忍耐。
穷奇眉心微皱,他的话音停顿了一下,声音很低:“不要做这种事。不要因为自己能够操纵他人的感情就沾沾自喜,情感是最脆弱无用的,它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筹码,你也不值得用这种手段。”
云蕖冷笑了一声,“你是在说我卑鄙吗?”
“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这样。这不值得。”穷奇淡淡地回答,声音中听不出究竟是何种情感。
云蕖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可又不得不承认穷奇说的话句句在理。今日,穷奇说出的每一句尖锐的话语都像刀子一样扎在她的心里,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流血,一阵阵抽痛起来。这段时间,乃至从失去哥哥开始她心中的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恐惧,以及每一次的忍气吞声、小心翼翼,都在这一刻彻底成为了促使她爆发的导火索。
云蕖终于忍不住朝穷奇吼道:“那你觉得,我除了这样我还能做什么呢?我除了靠着你,除了像一条哈巴狗一样整天巴结着翎,我还能做什么!我再恨西昭的人,再想把哥哥救出来,我还不是只能每天坐在这里!你以为是我想这么做的吗!你以为我真那么想讨好他吗!”
“穷奇,你太高高在上了。你真的想过我的处境吗?是,我的灵力是不低,可也只是足够自保而已,一旦对方多派了几个人,轻而易举地就能把我杀掉,你曾经就差点杀了我,关于这一点,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云蕖话落的瞬间,穷奇的眸中闪过一丝错愕,他只是沉默地看着云蕖,眸中一点点黯淡了下去,他什么也没有说。许久,他推门离开,不知去往何处。
穷奇离开后,云蕖非但没有觉得好受些,反而感到更加委屈了,她报复性地踹了地上的东西两脚,接着蹲下身,把头埋在臂弯里,忍不住哭了起来。
第二日一早,云蕖兴致恹恹,懒得再去与翎虚与委蛇,也不想见到穷奇,她自从醒来后就一直待在厢房内,连门都不愿意踏出去。
驺吾偶尔会进来几次,每次来它都会用脑袋顶着几个装了吃食的盘子进来,给云蕖送饭,她觉得十分感动,不管怎么样,驺吾一直都对她很好。所以她哪怕再没胃口,为了驺吾,也将它送过来的那些东西都吃了个干净。
快到傍晚的时候,穷奇敲了敲门,说道:“出来。”
云蕖知道穷奇一般没事不会过来叫她,她只好不情不愿地穿上鞋子,罩上外衫向门外走去,跟在穷奇的身后下了楼。
云蕖一边走,一边绞着裙裾,和穷奇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穷奇一直在云蕖前面走着,一路上都没说一句话,云蕖感到有点别扭,她很不习惯他们之间沉默的氛围,她尤其讨厌自己这一点,每当气氛特别安静的时候,她就总想说点什么。可她又觉得穷奇昨日的话说得实在是过分,若是今日她先开了口,就好像她向他认输服软了那样。所以她就死犟着,不让自己开口。
“驺吾送来的东西,你都吃过了吗?”穷奇蓦然问道。
云蕖知道穷奇是在给自己台阶下,毕竟驺吾给她送的那些饭菜可不就是穷奇自己安排他送的么,他还能不知道她有没有吃过饭?
但云蕖还是很乐意就着这个拙劣的台阶走下来的,更何况经过一夜时间,她早就没那么生气了,便回应道:“吃了。还吃得很饱。驺吾是个乖孩子。”
穷奇扬起唇角,轻轻笑了。
穿过繁华的永宁街,穷奇在街道拐角处停了下来,眼前赫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群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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挤在一起,都纷纷想要往前走去,云蕖跟着站定了脚步,她踮了踮脚,越过攒动的人头向上看去。
那是一座十分气派的酒楼,上方的牌匾用鎏金雕刻着“曲生渡”三字,敞开的朱门两侧分别放着只栩栩如生的石狮。云蕖的目光逐渐下移,落在人群中,她不禁有些奇怪了起来,在她身前的许多人,看起来不过是一些寻常百姓,甚至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是些看起来就老实巴交的渔民们。
他们怎么会来曲生渡这样的地方?
云蕖站在原地等着,她看见那些渔民们将罩着黑布的鱼篓递给一个侍卫装扮的人,然后自他那里拿了些银子,有些拿完钱就离开了,有些则进了酒楼之中。
不过多久,等到曲生渡前簇拥着的人群散的差不多了,云蕖便跟着穷奇向内走去。
一踏进酒楼的朱门,云蕖便闻到一股强烈的异香,那股香气混杂着酒气,纠缠在她的鼻尖,有些痒痒的。她揉了揉鼻子,用帕子半捂住口鼻。
一眼望去,酒楼内一楼的已是坐的满满当当,食客们喝酒划拳,喧闹不已,二楼凭栏处有歌女与舞女们奏乐起舞,在朦胧的烛光映照下,舞女们轻挥水袖,半露香肩,看着香艳万分。唯有三楼却是被木质屏风全然围住,云蕖丝毫看不见其中的场景。
“二位客官准备往哪去?一楼品菜,二楼赏曲儿,三楼博戏。”一位小二赶忙上来招呼他们。
博戏?云蕖只关注到了小二话中的最后两个字,她掐紧了掌心,皱了皱眉。她还以为那三楼为何装扮的那般神秘,原来,这也不过是另一个赌场。
“三楼。劳烦带路。”穷奇说道。
云蕖不情不愿地跟在穷奇身后,一步步向上走去。每走一步,她就能更清楚地听见那些赌徒发狂般的嘶吼。或是怒骂、或是抱怨,又或是欢呼。无数道声音交杂在一起,就这样不断地钻进她的耳膜。
云蕖觉得恶心极了。
三楼的内部比云蕖想象的要更宽阔,这里摆满了桌子,人群十分拥挤,就这么粗略的扫了一眼,云蕖就看见了各种博戏的玩法——六博、樗蒲、番摊,甚至三楼以北还设了一个地点供赌徒们投壶。三楼的四周点满了灯笼,昏黄的暖光映照在那些赌徒的面上,像是一张张丑恶的面具。
云蕖嫌恶地皱了下眉,虽然这里并没有残酷的奴隶决斗,她还是无法抑制地感觉到一阵阵的反胃。她想起曾经在高鄢赌场的时候,想起笈咏,还有那些赌徒们将赌注压在哥哥的生死上的恶心嘴脸。
“你不会带我来是想要在这里赌钱吧?”云蕖看向一旁神情冷漠的穷奇,看得出来,他似乎也很厌恶这个博戏之所。
“不。我们只需要在此处等着即可。此处最安全。”穷奇不咸不淡的回答。
“哦。”云蕖点了点头,不自在地垂下了头,不想去看那些赌徒的模样。
下一瞬,云蕖觉察出,身旁的银发男子似乎看了自己一眼,接着,她听到他开口询问道:“你好像很抵触这里?”
23. 鹊桥仙·四
云蕖怔了怔,紧接着点了下头,有些苦涩地说道:“我的确是很讨厌赌场这种地方。”
“你应该不知道,我以前和哥哥一起被关高鄢的一个赌场里,关了整整一百年。我哥哥成了赌场角斗场里的奴隶,那些赌徒就拿他的生死来下注,赌他这把会不会赢,赌他下把会不会死。我恨透了他们,恨到无时无刻不想将他们千刀万剐,但很可悲,我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如今也一样。”
云蕖自嘲地叹了口气,故作轻松道:“想想我也真是命苦啊,哥哥好不容易带我逃出来后,我们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西昭就来人把他给绑走了。然后我呢,又被你给逮住了。你说我这人的命运是不是特别的悲惨?”
穷奇没说话。他垂下眼眸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少女,眼底错综复杂。
“以后不会了。”良久,穷奇开口道,声音很轻,几不可闻。
“什么?”周遭太过嘈杂,云蕖并没有听清。
“没什么。”
“好吧。”云蕖见他没有重复,也不再追问下去了。
他们在三楼找了靠近屏风的地方,透过屏风之间的缝隙往楼下看去,同时也在等待着。
不过多久,只听一声强劲的撞击,一楼朱门与墙面应声而裂,随即,一道极其凄厉的婴啼声由远及近的传来,那哭声尖锐无比,能让人清楚地听出其间浓浓的愤恨。食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纷纷尖叫起来,四散溃逃。
电光火石间,一个硕大的黑影顺着碎裂的墙面闯进了酒楼,云蕖定睛一看,只见那道黑影上半身像是鱼鹰,一双翅膀尤其巨大,头顶上长着两只与鸟类完全不相符,长而坚硬的犄角,而它的下半身自颈部开始却是鱼类,由羽毛逐渐过渡到鳞片,身体两侧还长有鱼鳍。
云蕖认得这种生物,它叫蛊雕,通常聚居于泽水之畔,传闻它有食人的习性。
“是不是你们抓走了我的阿璇!你们把溪璇带去哪了!把她还给我!”下一瞬,那蛊雕化作一名男子,凶残地掐住一名店小二的脖颈,就这么径自把他悬空提了起来。
被掐住脖子的小二说不出话来,他也根本不知道男子口中的那个“溪璇”究竟指的是谁,他瞪着已经开始充血的双眼,竭力想要摇头,可男子的掌劲很大,他丝毫动弹不得。
很快,那小二便咽了气。
杀了店小二后,男子却突然变得有些颓然,他伤神地喃喃着,向那些还未来得及逃走的食客询问:“阿璇……你们有没有见过我的阿璇?她是一个喜欢穿紫衣的女子,生有两翼,平时最喜欢化作鱼儿在泽更水中嬉戏……”男子的神情越发悲切下去,自顾自地低喃起来:“文鳐鱼…对了,她的真身是一条文鳐鱼……”
听到“文鳐鱼”这几个字,有些食客已经神色大变,他们越发瑟缩起来,不敢看向眼前的男子。
男子瞬间觉察出了这些人的神情有异,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连声音都在颤抖:“你们知道对不对!你们是不是知道,告诉我….告诉我…..快说啊!!”
食客们的身体抖如筛糠,他们伸出手指,向北面的一个房间指了指,恐惧地说道:“那…那……”
男子连忙跌跌撞撞地向那扇门冲过去,他一把拉开了门,无数个堆叠在一起罩着黑布的鱼篓咕噜噜地滚落了下来,那股先前云蕖在进酒楼前便闻到的异香随之扑鼻而来,强烈无比。
黑布随着鱼篓的滚落散落一地,而后,云蕖清楚地看见了里面的东西。
在鱼篓之内的,是一条条被剖开的鱼,那些鱼形似鲤鱼,虽是鱼身,脊背上却长有一双鸟翅,身上遍布着苍紫色的斑纹。
云蕖的眼睛微微睁大。那些鱼篓中的鱼……竟然全部都是文鳐鱼。
传闻文鳐鱼生于东海,常于西海中成群结队的游行,可是并不十分常见,这里有着这么多的文鳐鱼,说明襄安的渔民们捕杀文鳐鱼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云蕖垂眸思索着,心中陡然涌出一个疑惑,襄安城的确是临近东海,但方才那男子分明说阿璇喜欢于泽更水中嬉戏,说明他们曾经应该一起生活在泽更水中,这泽更水位于大荒以南的鹿吾山侧,离此处十分遥远,这男子就算要来找他的阿璇,又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寻?
男子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整个人无力地跪倒在地,他伸手凝出一股灵力,将眼前的所有文鳐鱼都笼罩在其中。
渐渐的,灵力的光芒黯淡下去,文鳐鱼中的其中一条,幻化成了一名紫衣女子。她的面上已经毫无血色,周身肌肤亦是僵硬的苍白,身上的衣衫上遍布着干涸的血迹。
云蕖突然留意到紫衣女子的腹部,呈隆起的姿态。云蕖的瞳孔陡然颤动,猛地意识到了为何曾与这蛊雕生活在泽更水的溪璇如今却出现在了东海。
那个被唤作阿璇的女子有孕了。她一路从泽更水穿越数千里洄游到东海,原是为了在东海诞下与心爱之人的子嗣。
可现在,她死了。就这样残忍的,被当作一块肉那样被渔民们杀死了。
云蕖感到十分唏嘘。雌妖在有孕时,会变得格外虚弱,并且越是临近孕期,她们就越虚弱,直到最后,她们的灵力甚至都不足以维持人形。那些渔民估计就是在东海捕捞时碰巧碰见了即将生产的溪璇,便将她如同寻常的文鳐鱼那样捉了上来。
男子的胸口剧烈起伏起来,急促地喘息着,他紧紧地抱住紫衣女子,握住她的手轻轻贴向自己的脸,血泪大颗大颗地从男子的眼角滑落,他的声音几乎破碎,嘶哑不堪地说道:“阿璇,是我的错……是我太过大意……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回东海,我不该这样毫无防备之心……”
男子恍惚地看着怀中人,竭力想要扯出一个笑意,而他此刻涕泗横流,几近崩溃:“阿璇,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看看我……你再看我一眼,不会再留你一个人了,我们再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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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开,阿璇……求求你……”
几个食客见男子这般模样,害怕他会迁怒于自己,连滚带爬地想离开酒楼,可还没走出去几步,那男子抬起了双眼,伸手挥出一道灵力,顷刻便将那几人捉了回来。
男子攥紧了拳头,那几人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开始扭曲变形,骨骼喀喀碎裂,每个人的眼球上都充满了被挤压出的鲜血,七窍亦是不断渗出血迹,不过俄顷,他们立刻咽了气。
男子垂下了手,他双目赤红,神情又疯又恨,憎恶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而后,他动了动手指,二楼凭栏处的那些尚未来得及逃走的食客们骤然跃过栏杆向下跌落,身体重重砸在了地面,有几个人当场就丧了命。一楼仅存的几个食客也不能幸免,他们的身体在男子的操纵下缓缓悬浮起来,直到这酒楼的最高处,然后,他们以着同样的方式被摔死在地上。
男子从喉咙深处发出绝望的悲鸣:“陪葬……我要你们给我的阿璇陪葬!”
云蕖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穷奇方才要带着她上三楼了。这蛊雕发了狂,见人就杀,一二楼离得又近,要杀肯定也是先挑近的下手,他们躲在三楼,就算要被杀,也晚一些。
眼看男子将一楼与二楼的食客都杀了个干净,云蕖戳了戳穷奇,问道:“我们要做什么吗?他就要杀上来了。我们总不能什么也不干,就这样乖乖站在这里吧。”
穷奇瞥了她一眼,说道:“等着就行。”
云蕖虽然心中奇怪,还是相信了穷奇,她继续往下看去,就在那男子又将几名食客杀死后,他的下半身陡然开始皱缩,自腿部开始衣衫突然变得空荡极了,就像他根本就没有双腿,只是漂浮在空中。
男子皱紧了眉,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他不甘地向上看了一眼,最终还是将紫衣女子打横抱起,然后一挥衣袖,身影即刻消失在原地。
“厉害。你是怎么算到的?”云蕖有些惊奇道。
“他从鹿吴山一路赶到这里,哪怕途中会在有水源的地方停歇下来,休养生息,可他毕竟半身为鱼,无法离开水源太久。方才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已经是他的极限了。”穷奇语调平淡地说。
“原来是这样。”云蕖应道,转而叹了口气,“好可怜的一对夫妇,他们本该圆满的。到头来,却这样阴差阳错……”
云蕖想起那男子刻骨绝望的眼神,眼眶忍不住一酸,几度落下眼泪。或许有时候,上苍就是喜欢这样造化弄人,让人无可奈何。
男子离去后,转眼之间,酒楼内剩下的食客与赌徒都跑了个干净,只剩下了云蕖与穷奇二人。
云蕖摇了摇头,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她向前跨出一步,紧接着抬起手,一笔一划地在空中划着繁复的阵法图腾,转瞬之间,酒楼内的亡者身上黑影纷纷升腾而起,在空中汇聚成一团,汇入穷奇的胸腔。
做完了这一切后,他们便一起离开了酒楼,返回客栈。
24. 鹊桥仙·五
曲生渡遭受蛊雕袭击一事很快便传遍了整个襄安城,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近来连出海的渔民都寥寥无几,即便有,也再无人敢捕捞文鳐鱼。渐渐的,每日穿行于市井间的云蕖也从各人口中拼拼凑凑的得知了此处的渔民突然大肆捕捞文鳐鱼的来龙去脉。
这一切,都要从那襄安城城主无怀嵇说起。
城主无怀嵇,是为无怀氏之长子,传闻他的氏族乃是伏羲氏的后裔之一。此人刚正不阿,为政时秉公任直,上任数十载,将襄安城治理的井井有条,百姓们安居乐业,无一不满。大概数月前,这无怀嵇毫无征兆地迎娶了一位外乡女子进门,授以城主夫人之位,而怪事,就自那开始发生了。
传闻这无怀嵇贯来生性冷淡,不近女色,却在遇见那女子后完全变了模样,他对她千娇百宠,百依百顺,无论此女想要什么,他都会即刻派人给她寻来,但凡她有任何不适,他便立即搁置公务,唤来城中最好的医师来为她诊疗。
但就在这女子过门没多久,她忽然像是发了狂症那般,不但每夜噩梦连连,就连白日也时常胡言乱语,行为疯癫。无怀嵇担心不已,即刻召来医师问询,医师不日便开出药方,彼时城中却缺少了最重要的一味药引——文鳐鱼;此鱼生有两翼,鸣如鸾鸡,味甘,患者服下,有治疗癫狂之效。自此,无怀嵇颁下诏令,城中若有猎得文鳐鱼者,可于无怀氏的家业,曲生渡处换得赏钱,一时之间,城中众渔民对文鳐鱼趋之若鹜,纷纷前往东西两海捕捞。曲生渡中很快有了不少文鳐鱼,无怀嵇命医师将此鱼配制成药,给那女子服下,可奇怪的是,那药竟并没起多大效用,女子的身体只偶尔在服药后有些许好转,不多时又会恢复原状,甚至每况愈下。
无怀嵇心急如焚,不顾族中长老反对,自府库中取出了无怀氏的传家宝,亦是襄安城的镇城之器——凤凰琴,日日为那女子弹奏,用以镇定其心神,从而缓解狂症,在此琴音的熏陶下,配合文鳐鱼制药服用,女子的狂症果真有所好转,无怀嵇康喜不自胜,长老们却忧心忡忡。
无怀嵇的这把凤凰琴,还有另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号,即是上古神器伏羲琴,传说此琴由伏羲所制,他以千年桐木为琴身,凤凰尾羽与天蚕丝为琴弦造出此琴,可攻可守,守可净化邪祟,镇定心神,攻可凭琴音伤人,乃至操纵他人心灵,强大无比。这样珍贵的宝器自从伏羲交予无怀氏先祖后便一直被他们藏于府中最隐秘之处,几百年来都从未示人,如今被这无怀嵇这样轻易的拿了出来,长老们自是不满至极,但无论长老们如何劝诫,这无怀嵇就是不肯将凤凰琴放回去,还扬言要以法术来让凤凰琴易主,将此琴赠与他的夫人。
传言听到此处,云蕖也猜出了为何翎会潜伏于这襄安城中了,他大抵是打上了那把凤凰琴的主意,准备等无怀嵇一将凤凰琴转赠给他夫人后,他就立刻派暗卫将那琴抢过来,带回霄翼国。
云蕖推想,这襄安城中肯定不止翎一个人觊觎凤凰琴,暗处一定还有不少来自各处的势力都在等待着,等到凤凰琴真正将要易主的那一日,襄安城中少不了有一场大战,整座城或就此覆灭也未可知,而这场即将到来的灾殃,约莫就是穷奇带自己来到此处的理由了。
想到这里,云蕖只觉得那无怀嵇既可怜又可恨,她并不确定那位夫人是真患上了狂症,还是只是为了得到凤凰琴而设了一个局。不管事实如何,无怀嵇都如她所愿,向她奉上了自己的真心,他用稀世珍宝凤凰琴向她证明自己的心意,可他的真心十分自私,无怀氏数百年来的家业,城中无数百姓的性命,都极有可能因此毁于一旦。
接下来的时日里,先前的那只蛊雕仍旧会时常闯进城内杀人泄愤,他每次都不会待上太久,但休养些时日又会卷土重来,就这样循环往复,城中已无人再敢出海,无怀嵇觉察到了此事,终于,在蛊雕又一次闯进襄安城时,他亲自上阵与之搏杀,用利剑斩下了蛊雕的头颅,悬挂于城门之上整整七日,同时,曲生渡中捕捞文鳐鱼的赏金也相应提高了三倍。
渔民们不再有威胁,哪怕心中再害怕,为了赏金,还是不乏有些许不怕死的继续出海捕捞。
云蕖待在这襄安城里,日日与这些百姓们接触,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朴实又勤劳。她实在不忍心看着他们最后因为无怀嵇的私心而遭受那样的命运。她尝试着劝说过一些百姓离开,她告诉他们自己的推测,告诉他们襄安城将有血光之灾,可没有人相信她。
或者说,没有人愿意去相信她。大家都固执的认为,眼下的生活就是最好的,他们世代都生活在这里,即便没有大富大贵,无怀氏至少能够让他们吃得饱饭。至少在襄安城里,他们只要靠自己的双手劳作,就不会饿死。更何况,难道他们去了别处,其他的城主就能善待他们,就能不那样自私了吗?
他们相信无怀嵇,他们感激他,他们同样也忠于他。倘若襄安城就此覆灭,他们也会一同赴死,并且毫无怨言。
情况至此,云蕖才恍然惊觉原来是自己一直都太过天真,这个道理明明先前村庄洪灾之时她便亲身体会过一次,竟仍抱有幻想,直至如今她才彻底醒悟过来,真切地体会到了为何穷奇不愿将感知到的灾殃提前告诉民众。
因为在这世间,有些人看似有选择,可实际上,他们的选择本就是迫不得已。襄安城的百姓,并非不愿离开,而是他们本就无处可去,无以为家。
一群愚忠的可怜百姓,一个自私自利的掌权者,终将导向一场无可阻拦的死局。
云蕖不再劝说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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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空的时候,她就会上街去四处转转,看看各个铺子里有没有忙不过来的,若是有,她就去那些铺子里帮店主打打下手,不要报酬。只要是她会做的,她什么都做,也什么都帮,今日可能在染坊里染布料,明日就可能在包子铺里包包子,后天又或许在帮什么人喂牛放牛。
云蕖想,她既然无法阻止灾殃的到来,至少能够尽她所能在这些百姓还活着的时候,让他们活得稍微轻松一些。
自从云蕖开始帮百姓们做事后,她自是没有什么时间去陪翎嬉戏,一开始,翎还会问她为什么,可到后来,在看到她的一举一动后,翎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不再询问她,也不邀请她出去游玩,他转而开始在云蕖帮忙过的每一个铺子里面大量消费,金子银子不要钱似的大把大把花出去,店主们纷纷喜笑颜开,觉得云蕖真是个小福星,一些还未被云蕖帮助过的店铺也急忙派人来请云蕖过去帮忙。
云蕖不明白翎此举究竟是何意,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翎这人了。诚然,他狡猾,且心机深沉,他第一次与她见面时就是为了算计她,好从她那里套话。可如今他这番举动又是意欲何为?倘若她真的与这城中其他势力一般,想和他争抢凤凰琴又怎么样,他知道了就能改变什么吗?他本就不必做到如此地步,更不必一步步向自己靠近,做出这些事情来。
难道,这又是他的什么计划,是为了博取自己信任的假好心?
云蕖对此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干脆将这些念头统统搁置一边,不再思考。而对于翎,每每相处之时,她总会带着几分防备。即使他再没有向她打听过什么。
穷奇说过,霄翼国的王族中没有几个痴情种,云蕖一直牢记着这一点,她不会,也不愿将自己的情感与希望都押在翎身上。经过这么多日,她现在也想明白了,人的感情本就复杂,在这世上,亲人之间尚且都有可能相互背叛,那些所谓的仰慕者只会更不可信,他或许人前说爱你,人后却设计暗害于你,如此的反复无常,难以预知,又如何让人敢放心依靠?所以,比起寄希望于让翎去替自己救哥哥,她还不如想想办法提升自己的力量,虽然她目前对此还毫无头绪,但她相信,没有人会永远止步不前,只要她不放弃,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大约过了小半个月,某一日,无怀氏的府邸上几位被外界收买的下人向外泄露消息,说无怀嵇已在凤凰琴上施了易主之法,并且在琴上滴下了自己的心头血,只要他的夫人同样取出一滴心头血,滴于琴上,此琴便会转认他的夫人为主。
然而,这个消息同样也意味着,此时谁抢走了凤凰琴,并在凤凰琴上留下自己的心头血,谁就会成为这上古神器的下一任主人。
一时间,襄安城中各处势力蠢蠢欲动,大战一触即发。
25. 鹊桥仙·六
消息泄露后,襄安城中的和平果然没有维持多久,趁着无怀嵇此时刚施了易主之法,灵力虚弱不已,翎以雷霆速度从霄翼国调来了约两万铁骑闯入城中准备先发制人,而失去了凤凰琴保护的无怀氏府邸根本无力抵抗,很快被霄翼国铁骑团团围住。
翎亲自破开了府门,劫持了无怀嵇,但翎带着精兵在府上搜了许久,将每个角落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凤凰琴。更诡异的是,不仅是凤凰琴失了踪影,连无怀嵇的那位夫人也跟着不见了。
翎怀疑,无怀嵇的那位夫人,原本就是哪国的细作,为了得到凤凰琴才潜伏在了他身边,令他爱上自己,又演了一场狂症的戏,以自己的性命诱他将凤凰琴拱手相让。只是翎没料到,这无怀嵇竟是个痴情种,哪怕这女子骗走了他的凤凰琴,他也不肯向他们透露她的半分行踪。
翎已经把无怀氏府邸搜了个遍,还派了不少人去襄安城附近找,他觉得那女子离去没多久,肯定跑不远,可精兵们接连找了好几日,都还是没找到那女子。翎不甘心原本有可能到手凤凰琴就这样不翼而飞,只好不得不去游说无怀嵇,希望他能够松口。
翎允诺无怀嵇,只要无怀嵇能够向他们透露那女子的行踪,他便立刻撤兵,放过襄安城的所有百姓,也放过无怀氏一族,从今往后,只要无怀嵇想,他仍是襄安城高高在上的城主、
但又一次,在一城命运与那女子之间,无怀嵇再度选择了她。
翎别无他法,只好将无怀氏一族羁押回霄翼严刑逼供,自己则命令部下暂代襄安城主之职。百姓中若有不服者,就地问斩。
即便翎此次出兵并未造成城中大规模的屠杀,襄安城里还是死了不少人,大多是奋起反抗的百姓。无怀嵇任城主之位时,在遇到那女子前,一直都待这些百姓极好,偌大的襄安城内人人都可吃饱穿暖,百姓们感念他的恩德,不肯轻易接受城主易位。
翎用了许久才安抚好城中剩余的百姓,云蕖则照例在混战结束后将亡者们的怨气引出,供穷奇摄取,这些做完后,她与穷奇自然就没有再待在此处的必要了。
离开襄安城的前一日,翎问云蕖,将来是否还有可能再见到她。
云蕖没有回答。
翎又问,他可否知道云蕖的真实身份。
云蕖觉得他此言十分莫名其妙,她哪来什么其他身份,于是她摇了摇头,回答他自己只是云蕖。
临别时,翎告诉云蕖,倘若有一天,她无处可去,尽管可以来霄翼国找他,他一定会收留她。
云蕖拒绝了,她觉得她绝不可能落到那般凄惨的境地。
离开襄安城后,云蕖坐在驺吾的背上,仍有些怔怔。就在她与穷奇离开的前一个时辰,城外消息传来说无怀嵇在被押送的途中自戕了。
无怀嵇大概自知愧对一城百姓,无言继续苟活,同样也不想在酷刑之下泄露心爱女子的行踪,所以唯有一死。
云蕖感到心情十分复杂。无怀嵇此人,很难让人去评判他究竟是好是坏,他没有好到配得上这满城的忠心,也没有坏到让人恨之入骨。所以哪怕明知是无怀嵇主动抛弃了襄安城,城中仍有不少他的追随者与霄翼铁骑抵死顽抗。那些百姓都十分清楚,无怀嵇虽算不得十全十美,在这大荒内,也已胜过无数只知压迫剥削的掌权者了,如今襄安城已破,他们很快就会成为流民,他们不想被奴役,不想成为他人口中的肉,因而,他们情愿战死。
回去的路途显得格外的漫长,云蕖觉得十分无聊,又看着迟迟不到涿郡,便把脑海中的念头统统抛却,径自躺在驺吾的背上睡觉。而等她一觉醒来时,却发现他们眼下到达之地,竟然并不是涿郡,而是在一处虚空之所前。
此处什么都没有,无山无水,除了头顶依稀能看见几颗星辰以外,此处简直像是一个黑黢黢的大洞。
云蕖刚准备开口询问穷奇这里是哪,却听到耳畔传来一道千娇百媚,缱绻勾人的声音。
“哎呀,这是什么妖风,竟然能把穷奇大人您吹到了这里。哟,这回连蛮蛮也在呢。真是两位稀客啊……”
云蕖抬眼望去,只见那虚空处被撕开一条裂缝,一名女子摇着团扇,自裂缝中款步走来。那女子一袭红衣曳地,满头青丝绾成灵蛇髻,她用团扇半掩住自己的面容,云蕖只看到她那双幽紫色的眼眸若有若无地扫过自己,带着蛊惑人心的妩媚感,恍若是肆意众生的妖女那般,如此媚骨天成,风情万种。
云蕖禁不住心神一荡,一时间看愣了神,直到穷奇不动声色地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她才回过神来。
“自从当年一别,咱们可就一直都再未相见了。我可是十分想念你们这二位好友呢。”那女子摇了摇团扇,慵懒地说道。
云蕖眨了两下眼睛,目光从那女子身上,又转到了穷奇和蛮蛮身上,什么意思?他们以前认识?
穷奇只是漠然地看着她,并没有言语。
蛮蛮两只脑袋一前一后地打量着那女子,然后异口同声地开了口:“倒是没想到,四百年过去,你居然成了女人。”
女子闻言笑了起来:“几百年的男人当腻了,偶尔当当女子,享受一下祸国殃民的感觉,也很新奇。”
“你这女子扮相,倒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蛮蛮继续打量着那女子,脚步在她的身侧踱来踱去,一边踱步一边稀奇的调侃道:“倘若那些与你欢好的男子知道你的真身是只饕餮,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
“我又不在乎。管他们怎么想。”被称作“饕餮”的女子还是笑,一脸无所谓。
正当蛮蛮打算再次开口时,一旁的穷奇却陡然打断了它,他扫了一眼那女子,声音淡淡地说:“那把凤凰琴是到了你这吧?”
闻言,云蕖只觉得场面更加迷惑了起来。她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无法消化从他们对话中捕捉到的消息。什么饕餮凤凰琴的,凤凰琴不是在无怀嵇夫人那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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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怎么会到了饕餮手中……难道饕餮就是他夫人?
“是啊,这都被你知道了。”饕餮“咦”了一声,又问:“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想要?”
“对。”穷奇毫不迟疑地点了下头,道:“反正再好的宝器到了你手里,最后也不过是要进你的肚子。实在是有些暴殄天物。”
接着,他的话音停顿了片刻,斟字酌句般地启声道:“不如我将炼妖壶给你,你将这凤凰琴让给我,如何?”
“此话当真?”饕餮愣了一下,很快,她的眼眸奇异地亮了亮,惊讶地盯着穷奇,目光在他与云蕖身上来回扫动着,“炼妖壶能够容纳万物,炼化天地间的一切凶残生灵。这样的宝贝,你居然舍得给我?”
“自然当真。”穷奇微微侧眸,余光寒冷如冰,讥讽道:“我有什么舍不得的?这原是我从轩辕旧部的一个部将那夺来的。他们本想用此物来炼化我,只可惜到头来却是我先杀了他们。我见这东西厌恶还来不及,你尽管拿去就是。”
话落,穷奇向前摊开手,一个青铜质地的壶骤然出现在他的掌心,他随手便将那壶往饕餮的方向抛去。
饕餮转手接住了炼妖壶,拿在手里颠了颠,她的眼眸中闪烁着狐狸一般的精光,慢条斯理地说道:“好。那就成交,日后你可别后悔。”
继而,她挥动法术,一把周身泛着柔和的乳白色光芒的木琴出现在了她身侧,她把琴拿在手里,向前了几步递给穷奇。
穷奇拿到了凤凰琴,转身就要离开,而饕餮却拦住了他,调笑道:“先别急着走啊。”还未等穷奇应答,只见下一刻,饕餮风姿绰约地朝云蕖走来,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云蕖的脸颊,向云蕖凑近着,温热的呼吸细细密密地缠绕上云蕖脖颈上的肌肤。
饕餮偏过头,笑容暧昧又促狭:“这个妹妹生得真是漂亮可人,我很喜欢。不如就连着炼妖壶一并给我吧?”
穷奇的眼底骤然有些阴沉,他上前几步,用力拍掉了饕餮的手,冷冰冰地说道:“不行。她又不是物件。”
“开个玩笑而已,你怎么还急上了。”饕餮笑得越发戏谑了,“放心,我不会和你抢的。我只不过还想提一个条件罢了。那凤凰琴可是伏羲氏的宝贝,我多提点条件总不过分吧?”
“说。”穷奇的眉头皱得很紧。
“左右咱们三个也许久未见了,不如我到你如今的住所住上些时日,你让这位妹妹偶尔陪着我说说话,怎么样?我保证不对她做什么。”
穷奇看了一眼云蕖,漫不经心道:“你决定。”
“啊?我?”云蕖指了指自己,十分不能理解为何穷奇要问她的主意,不过她看着这饕餮不像是什么坏人,何况又是穷奇的旧友,倘若饕餮真的要来穷奇府上,自己偶尔陪她去说说话也没什么的。就当报答穷奇日日往返于高鄢与西昭替自己给哥哥送饭的恩情了。
云蕖于是点了点头,乖巧地说道:“我同意。”
26. 鹊桥仙·七
穷奇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看起来云蕖方才的同意令他并不是很满意,他兀自扼住了云蕖手腕,拽着她坐上了驺吾的背。
于是回去的路途由三人变成了四人。饕餮或许是受不了穷奇冰冷的目光,她并没有坐在驺吾的背上,而是被蛮蛮一路驮着。
对于云蕖而言,这一路可比来时要有趣多了。饕餮是个十分有意思的女子,她时不时就会找云蕖聊上几句,还会主动找些有趣的话题,两人仿佛是认识已久的闺中密友那般,相谈甚欢。
一路上就只有穷奇一直冷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回到涿郡的将军府邸时,穷奇向云蕖招了招手,将她叫到了自己的卧房内,而后,他挥动灵力,先前那把泛着乳白光芒的凤凰琴在他手中缓缓显现。
穷奇默然半晌,他垂下眼帘,将那琴递到云蕖手边,轻轻启唇道:“送你了。”
“送我?”云蕖眼神有些懵,甚至都没伸手去接,她完全没想到,也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穷奇这一系列的反应。这不是他用炼妖壶换来的宝贝吗,为什么转手就送她了?
“我会教你如何用它,有了凤凰琴,以后你自己就能在外面当咬人的疯狗,再也不必借我的势。”穷奇面不改色地说,他的语调波澜不惊,仿若他方才送她的不过是一件寻常物件,而不是身为上古神器的凤凰琴。
直到穷奇说出这番话时,云蕖这才恍然意识到,这一切原来是因为自己那时在襄安城中说的话。她说她喜欢狗仗人势,还耍无赖地和穷奇说要借着他的势在外面当咬人的疯狗。她那时虽是表面调笑,心中却是因自己不得不仰仗他人这点而苦涩。
云蕖怎么没料到穷奇竟然看出了这些,还为她换来了凤凰琴。她觉得心中十分感动,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是在做梦一样。但同时,她又有些不太习惯穷奇突然对自己这么好,他难道是今天吃错药了?
云蕖从穷奇手中接过凤凰琴,她的眼眶红红的,几度要感动得落下泪来,可她的嘴上却什么煽情的话也说不出,开口就是一如既往的调侃:“懂了,你不想给我收拾烂摊子,觉得我太丢人是吧。”
穷奇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没有否认:“的确是有些丢人。”
云蕖用袖子胡乱抹了抹眼角的湿意,轻哼道:“放心,以后绝不给你丢人。”
自从饕餮来到了将军府邸,这里热闹了不少,饕餮时不时就要领着云蕖出去,买上一堆涿郡的美食,然后摆一大桌子,叫上蛮蛮还有穷奇一起吃,美其名曰他们许久未见,自然要好好聚聚。
云蕖对此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反正饕餮再怎么买,花的也是穷奇的钱,她还能跟着蹭上一顿饭,有什么不好。
不过令云蕖有些意外的是,饕餮此人居然十分勤快,每次吃完饭后,她就急着把他们全都赶走,说自己要洗碗收拾桌子,还说自己洗碗时须得身旁清净,所以必须得是她单独待在院里才行。既然是饕餮干活,她的要求云蕖自然是每回照做,直到有一次,云蕖因为有东西落在了桌子上不得不去而复返时,她才发现饕餮说是要洗碗,实际却并非如此。
饕餮先是化作了原身,接着用灵力将那桌子拔地而起,连着桌上的碗筷,杯盏一起统统都倒进了嘴里,到最后,竟是连桌子都一并吞了下去。
云蕖目瞪口呆。原来……这就是饕餮所谓的洗碗方式。难怪她每次来吃饭,都感觉餐具还有桌子好像都长的不太一样,还越来越新。
饕餮觉察到了云蕖的目光,她随即变回了女子的模样,也不避讳,就这么转过头来望着云蕖,然后露出了一个无害的笑容,说道:“吃掉了,当然就不用洗了呀。”
云蕖实在是无话可说。可能像饕餮、穷奇这样的凶兽,总是会有一些常人无法理解,但又说得通的歪理吧。
平日里云蕖去喂驺吾的时候,饕餮有时也会来帮忙,不过一般来说,饕餮都是来帮倒忙的。
一旦饕餮来到了驺吾所在的小院,她不是将驺吾逗得直咬她,就是和驺吾抢东西吃。经常是云蕖一边杀给驺吾吃的家禽,饕餮一边在旁边偷吃。这样一边杀一边吃,往往驺吾一口饭都没吃上,云蕖杀家禽用的刀已经被饕餮吞进了肚子里。最后云蕖终于受不了了,只好和饕餮说道:“你滚行不行?”
饕餮只是笑眯眯的看着她,像个无赖:“你给驺吾的时间太多了,你多陪陪我,我就不和它抢吃的。”
云蕖只好无奈同意,但她每每想起这事来还是十分生气,便在驺吾的小院门口上挂上了一块匾额,用刻刀在上面深深刻下几个大字:“饕餮与狗不得入内”。
好在这饕餮还算个讲道理的,自那日答应了云蕖不与驺吾抢东西吃,她还就真没再来过驺吾的小院,她只是整日缠着云蕖,要云蕖陪她聊天。
云蕖觉得和饕餮聊天可以解闷,便也常与她谈天说地,二人无所不聊。
某一日闲暇时,云蕖想起先前和穷奇离开襄安时,有传言说那无怀嵇在押送途中自戕了,她忽然有些好奇这位“城主夫人”的反应,便戳了戳躺在自己身边的饕餮,说道:“对了,你知不知道,那无怀嵇死了。就在我们去找你的那一日死的,听说他是自戕的。”
“是吗?”饕餮的声音听着懒洋洋的,没有什么波动。她摇了摇团扇,无辜地看着云蕖:“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已经离开了襄安城,早就不是他的城主夫人了。”
“好黑的心肠啊。”云蕖用力戳了饕餮一下,调笑道,“那无怀氏对你这样用情至深,你竟舍得这样骗他?”
话虽这样说,实际上云蕖对饕餮的反应却并没太奇怪,像他们这种上古凶兽,自然是残酷冷血的,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动心,也不会为谁停留。哪怕他们曾经心中有情,也一定早在长而孤寂的岁月中被消磨殆尽了。
“我生为饕餮,七情六欲中唯有食欲,你难道不知?”饕餮不在意地抬起手,轻轻抚过云蕖的手背,在上方一下一下的画着圈。
云蕖觉得手背被她画得有点痒,便从饕餮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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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抽回来,说道:“真可惜,他倒是深深地爱着你,还为了你献出了一切。”
饕餮慵懒地往云蕖的方向靠了靠,柔若无骨般地伏在云蕖膝头,满不在乎地说:“那又如何,本就是他心甘情愿。我从未逼迫于他,他爱我,自然要为我奉上一切,否则,这又如何能被称□□呢?”
“要爱你的代价委实大了些。”云蕖忍不住笑道,“若是爱你的人动辄便会丢了性命失去所有,这世上可没有人再敢来爱你了。”
饕餮“唔”了一声,耍赖皮地说道:“没人爱我的话,那你便来爱我,如何?”
云蕖觉得饕餮此言十分无厘头,她只当饕餮在玩笑,轻轻用手打了饕餮一下,“胡说什么呢。”
谁知,饕餮却坐起了身来,目光赤裸裸地盯着云蕖,那双幽紫色的眼眸似是罂粟般,危险而魅惑,她一字一顿地开口道:“我是认真的。不用担心,我可以为了你当回男人。你也看见了,我做女人的时候就很妖艳,变回男人自然是一等一的俊美。”她停顿了一下,对云蕖眨了眨眼,笑道:“而且你现在什么也没有,根本不用担心我会像骗无怀嵇那样骗你。你觉得怎么样?”
云蕖当然没有想要答应饕餮,可看着饕餮的表情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云蕖忽的就有几分好奇了,问道:“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给不了你。”
饕餮向她凑近了几分,玉葱般的手指拖住云蕖的下巴,暧昧地说道:“因为……我喜欢抢穷奇的东西,或者说,我这人就是喜欢横刀夺爱。”
“别人的东西对我来说,总是格外有吸引力,也格外的美味。”
云蕖挣脱开饕餮的手指,认真反驳道:“可我不是穷奇的东西。他也不可能爱我。”
饕餮继续戏谑地盯着她,不甚在意地说道:“谁知道呢。或许在他眼里,你就是他的东西。”
“我不是东西。我是人。不对,我是妖,是蛇妖。”云蕖依旧固执己见。
饕餮不想继续听云蕖辩驳,便出声打断了她,目光缱绻地盯着她追问:“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你要不要爱上我?你若是答应,我就立刻变回男人,带着你远走高飞。”
云蕖一点也不买账,白了饕餮一眼,反唇相讥道:“我为什么非要爱上什么人呢?谁也不爱不也很好?”
这回,饕餮难得没有第一时间无赖似的反驳云蕖,她低下头,认真思索了片刻,一脸理所应当地回答:“不知道啊。我看在这世间不管是人族、神族,还是妖族,大家总要爱上些什么人,然后为了那人要死要活的。我还以为这是什么约定俗成的习惯呢。”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云蕖听见饕餮这番回答,觉得饕餮在情感上竟然比自己还像小孩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不过我的允诺永远有效,你想什么时候答应我都行。”饕餮也不恼云蕖拒绝,她丝毫不在意地又躺回了云蕖身边,手指颇是不老实的把玩起云蕖的头发来。
27. 鹊桥仙·八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云蕖思索了片刻,垂眸望向饕餮,颇是好奇地问道:”那无怀嵇为何会爱上你?”
饕餮眯起眼睛,自信一笑,然后欠欠地说:“自然是因为我太迷人了。”
云蕖立马锤了她一下:“我的意思是,你们怎么认识的?他又是如何对你动了心?”
“你好奇这个做什么?”饕餮不答反问。
“自然是觉得奇怪啊。”云蕖一脸理所当然,“虽说我没见过那无怀嵇,但襄安城的百姓们都说,他生性冷淡,不近女色,可偏偏在遇见你之后,像是中了邪一般对你无比上心。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给他下了蛊?还是施了什么邪术?”
“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能让谁爱上谁啊。”饕餮笑她天真,接着打趣她道:“承认我本身就这样迷人很难吗?”
云蕖点了下头,“是有点。”她再次锤了饕餮一下,“你别转移话题。快把你们之前的恩恩怨怨情情爱爱统统道来。”
饕餮被云蕖问的没了法子,无奈地应道:“好好好,我说就是。”她的指尖缠绕着云蕖的乌发,就这么在手指中一圈一圈地绕着,思绪陡然被扯得很远。
她想起自己初见无怀嵇的那一日。
那时的她刚从男子化作女子的模样,对自己现下女子的模样感到十分稀奇,乃至有些恍惚,自己全部的力量、欲望、恶念,竟然都被完美地隐藏在了这副柔媚的身体里,像是荆棘上盛开的花,看似无害,却暗含危险。她喜欢这样的伪装,也喜爱给人们带来危险。她决心要好好利用这副躯体,做些什么恶事来,以此消遣她无聊的岁月。
她效仿起那些山间的女鬼,蹲在荒山野岭,一见到过路的男子,她便下去引诱他,最后吃了他。当然,她很挑剔。她只挑那些样貌俊俏的男子,她认为男子唯有相貌俊美才配被她吃下去。所以就这么过去十几年,被她吃掉的男子其实并没有几个,反倒是一旁的山被她吃出了个大洞,险些要塌了。
后来有一日,她照例在那片荒山上坐着等,看看会不会路过几个俊俏的倒霉蛋。
可是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半个人影,她有些不耐烦起来,一脚踹翻了一旁的一座坟头,把里面的棺材都踩扁了,她才解了气,坐了下来倚在那坟头的石碑上哼着小曲。
谁知,耳畔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带着隐隐的怒气。
“死者为大。姑娘断不可这样无礼。”
她有点恼了,刚想反驳,可扭过头去一看,却蓦然看清了来者的面容。
那男子墨发束冠,身着一袭劲装,白玉腰封上绣着祥云纹样,紧扣着劲瘦的腰身,显得长身玉立,俊逸又矜贵。他的目光探究的落在她身上,薄唇紧抿,带着一丝冷傲。
她几乎是瞬间便感受到了那男子身上熟悉的气息。
他是神族,并且,还是伏羲氏的后裔。
那一刻,饕餮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想要吃了他。最好是生吞活剥,看着他痛苦而死。
她最是厌恶神族,先前她就是被那些自称是轩辕旧部的神族追杀了许多年,所以眼下看见那男子,她自然是想要立即杀他泄愤。
她的双手立刻幻化为兽爪,一个闪身上前,就死死掐住了男子的脖颈,但就当她露出獠牙,准备咬断他的脖子时,那男子却竭力抬起手,颤抖着摸了摸她的头发,一遍又一遍。
他说:“别…..别怕…”
饕餮觉得男子此言简直莫名其妙,明明是她马上要杀了他,而他却反过来让自己别怕,这人莫不是脑子有什么毛病?
她于是放开了手,想要听听他怎么狡辩。反正她笃定眼前这个神族的修为不如自己,只要她想,她随时就能杀了他。像踩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男子用手捂住喉咙,咳嗽了好一会,才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我…你……你别怕我。我方才只是……生气……你对死者不敬,并没有…想要……伤害你。”
原来是为这个呀。饕餮一脸不屑,她继续露出尖锐的獠牙,向那男子逼近,讥笑道:“好自大的神族,你可知方才差点就杀了你?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根本就无需怕你。”
那男子虚弱地咳了几声,他的面色已经有些苍白,但望着饕餮的双眼,他忽然微笑了起来,轻柔的应道:“我知道。可你愿意松开我,听我把话说完,说明,你的本性并没有那么坏。”
他又接着说道:“姑娘的眼睛,像是孩童的双眼,干净而单纯,连恶意都那么纯粹。”
饕餮觉得这人一定是疯了,要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疯癫的话语。什么叫她本性不坏?什么又叫她的眼睛看起来如孩童般单纯?她的原身丑陋恐怖,生来便是羊身人面,虎齿人爪,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被族人奉为不详。他们驱赶她,说她生来便是欲望与邪念的化身,所以她也正如族人们所预言的那样成长着。她极其贪婪,无论什么都吃,并且永远也无法停止进食,自她有意识开始,不管看到什么生灵,在她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它折磨致死。
而眼前的这个男子,他竟然说她单纯,还说她本性不坏,他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这数千年来,头一次有人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饕餮无法忍受,恶狠狠的威胁那男子道:“闭嘴!否则,我便吃了你。”
她不能理解,也无法接受这世上居然有人会那样描述自己。她习惯了大家驱赶她,厌恶她,害怕她,她习惯了人们充满恨意的眼神。反倒是男子此时那些善意的话语让她感到浑身不适了起来。
饕餮认定了这男子一定是在撒谎。于是她露出自己的原身,张开血盆大口,向男子一步步靠近,企图恐吓他。
但他一点也不害怕,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摸了摸她兽身上坚硬的鳞甲,惊奇道:“你居然是饕餮。我幼年时读过有关你的典籍,从未想过你居然会是个女子。”
饕餮威胁也威胁了,恐吓也恐吓了,奈何这男子就像是一潭平静无波的井水,不管她如何对他,他都不起丝毫波澜。她感到自己很失败,兴致缺缺地放弃了想杀他的这个念头。
见她放过了自己,那男子居然也不走,而是找了根粗树枝来往先前被饕餮踹倒的那座坟坑填土,一边填,口中一边念念有词地为他们诵经超度。
饕餮看着他这般古板的模样,心中不爽。于是那往坟墓里填一铲土,她就吃一铲土,不多也不少,刚好足够让他的努力白费。而他居然一点也不生气,他反而心情颇好地笑了起来,摸了摸她的脑袋,继续重复着一样的事情,直到她觉得太过无趣,放弃捉弄他为止。
后来,重新掩埋好那些棺材后,他便向她伸出了手,他告诉她自己的身份,他问她愿不愿意跟着他回襄安城。
他还说,他知道有些传闻并不可信,他觉得她本性不坏,只要她跟着他,他便不会抛弃她,她从此不必在世间流浪,也再不必害怕。
彼时,饕餮满眼不屑,她认为这个神族太过自大,连她这样的上古凶兽都尚且会畏惧轩辕旧部的追杀,他又有何资格承诺自己往后余生都不必害怕?这些花言巧语说出来也只不过是好听而已。可鬼使神差的,她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或许,是想看看他能够为了他话中的承诺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吧。
无怀嵇不让她在襄安城杀人,她便吞吃他府中的金银财宝,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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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吃腻了金银,想要吃肉,他串通医师伪造药方,颁下诏令,以她身患狂症为由,命全城为她捕来肉质最为鲜美的文鳐鱼供她享用。她步步紧逼,步步试探,一次又一次地想以自己越发膨胀的贪婪欲望来吓退这个男子,可每一次,他都只会温柔地答应她的所有条件。
到最后她说,她想要他无怀氏的镇族之宝——凤凰琴。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对她说“好。”
什么命在旦夕,什么需要凤凰琴来治病,只有无怀嵇与饕餮知晓,那些,统统是演给外人看的假象。
把凤凰琴交给饕餮的那一天,无怀嵇什么也没有说,或者说,他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易主之术,他的灵力几乎透支,面色极度苍白,虚弱到像是下一秒便会死去,而他只是望着她笑,然后,他用尽全身气力,如同往常那样抬起了手,温柔又留恋的摸了摸她的头发。
饕餮对于他的温情置之不理,她只是从他的手中用力夺过了凤凰琴,便冷硬地转身离开了。从始至终,甚至都未曾回头看他一眼。
饕餮厌恶像无怀嵇这样的人,他就像是天边最耀眼的星辰,她却是被人踩在脚底的污泥。他的一切都与自己截然相反。他出生于显贵的神族世家无怀氏一族,是无怀氏的长子,从小便被所有人宠溺着长大,他刚正不阿,仁爱百姓,这样的人,他只要站在那里,就如清风朗月般,令人心生向往。
偏偏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妄自尊大地向她伸出了手,妄图想将她从污泥中拉起,妄图教化她这凶兽,妄图让她相信她并非本性如此。
可笑。真是可笑至极。
她从跟着他回来的那一刻起,她便想要毁了他,也毁了这座城。她从未相信过他口中的承诺,即使他做到了最好,付出得再多,她也只是觉得,他不过是在伪善。她从头到尾都不相信那样的人,那样纯白无暇,完美无缺的人,会真正的爱她,想要救赎她。
所以,她在他的身上留下污点,让他的人生变得不堪。只有众人都厌恶他,背叛他,只有他同样也陷入污泥的时候,他才会是自己的同类,他所说出的话语,才可信。
“如此看来,这无怀嵇当真是对你一片真心。”从饕餮那听完了故事,云蕖忍不住叹息道。她觉得在对待无怀嵇上,这饕餮实在是残忍了些。但同时他们二人又十分可悲。
一个自小被爱意包围,理所应当的认为自己只要凭着满腔的爱意就能够救赎对方,而另一个从未感受过任何爱意,对一切都毫无信任,只会用谎言与试探将对方逼入绝境。
“真心又如何,假意又如何,我独来独往惯了,本来就没有想过要依靠谁。我只不过是把他当笑话看,想看看他为了他所谓的真心,究竟能做到哪一步而已。”饕餮嘴角的笑意短暂地凝滞了一下,很快如常,她用团扇给云蕖扇着风,不在意地说道:“我又不喜欢他。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神族。”
“你有没有听过爱极生恨?或许你只是太爱他了,却不自知。最后演变成了想让他死的恨意。”云蕖轻眨了下眼,若有所思地托腮看着饕餮,“不过这样也已经很好了,你永远也不会爱上谁,就没有人会成为你的软肋,也没有人会伤得了你。”
“好荒谬的说法。”饕餮坐起了身,点了点云蕖地脑门,说道:“爱极生恨?我觉得不太可能。”
少顷,饕餮的面上又露出了往昔那般妖媚又蛊惑的神情,她像是蛇一般软软地朝云蕖靠过来,调戏道:“不爱则不伤,这听起来的确很不错。但,假如你愿意爱上我的话,我还是不介意被你伤一下的。”
“油嘴滑舌。”云蕖嫌弃地皱起了眉头,然后扑哧笑出了声。
28. 千千结·一
饕餮在涿郡待了些时日便准备离开了,倒也不是觉得此处无聊,而是因为她待在这里一直都吃不够。涿郡是高鄢的王都,她要是在这敞开了吃,随便吃掉几个人几座屋子都会被人察觉,到时候也不太好遮掩。
临走前,饕餮仍不忘媚笑着调戏云蕖,说什么倘若有一天云蕖想要找她履行兑现许诺,尽管骑着驺吾来寻她就是。结果饕餮话都还未说完,就被穷奇一掌拍了出去,说是觉得饕餮太吵,扰了他静修。
饕餮走后,没有了她平日里的吵闹,眼前这座偌大的府邸仿若突然之间变得空荡极了,云蕖原本还有些不习惯,但很快她又想,这里原本就是这样安静的,现在只不过又回到了从前。
也是在饕餮离开之后,穷奇开始正式传授云蕖如何使用凤凰琴。他让云蕖在凤凰琴上滴下自己的心头血,带着她修炼,告诉她该以何种方式将自身灵力引到凤凰琴上从而与此琴的力量相互交融,发挥出更大的效用,他教她怎样净化邪祟、镇定心神,又怎样伤人、操控心灵。
这段时日穷奇把重心全都放在了教会云蕖操纵凤凰琴这件事上,除了他每日需要往返于高鄢和西昭,其余时间一直都待在府邸。就这么日复一日的带领她练习下去,云蕖不仅对凤凰琴的使用融会贯通,自身的灵力也得到了显著的长进,这些全部得益于她从穷奇那学来的另一种修炼方式。从前她是五灵皆修,并无所长,修为在也很早之前便停滞不前,而在穷奇的引导下,她摒弃了先前的修炼方法,开始专研木灵起来,修为竟然很快就有了突破,灵力更是精进甚多。
她对此感到颇有些奇怪,穷奇好像比她更了解自己的身体,也更清楚她究竟适合以哪种方式来修炼,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但每每她想问他,他只会扯开话题,什么也不告诉她,她对此也没了办法。
自癸卯年秋至起,穷奇便不再日日带着云蕖练习了,他觉得她对凤凰琴掌握得已经足够好,没有可以精进的空间了。只要云蕖在真正的对战中不轻敌、不松懈,并且时刻保持敏锐,她就有能力自保,甚至独当一面。但至于她是否能够狠下心来,斩下敌人的头颅,这永远无法被谁教导。因此,这凤凰琴到最后究竟是守是攻,决定只在她一人。
云蕖的心中比以前踏实了许多,即便她还未正式在打斗里使用过凤凰琴,可她知道,现在她的手里有了一把足够锋利的刀刃,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处处受人所制了。
同一年初冬,穷奇再次带云蕖离开了涿郡。他们这一次前往的是一个叫做汜叶国的地方,位于大荒以西,是一座在西海上漂浮了数千年的岛屿,据说这座岛屿的底部乃是一只巨大无比的上古玄龟的背甲,它时醒时睡,行踪并不固定,睡时随海浪四处漂流,醒时则停留在原地,传闻它至多在西海的中央停留过两百多年,不知如今飘到了何处。
这一路虽然也是去往西海,但却与上回去襄安时的路途完全相反,他们似乎是往着西海的最北端而去,西海的北端尤为荒芜,附近没有国度,唯有一望无际的海面,他们在西海上空至少穿行了整整三日,才抵达了汜叶国。
不多时,驺吾自空中快速向下俯冲,接着稳稳地落在了岛屿地面,云蕖随即翻身从驺吾的背脊下来,眼前的一切顿时映入眼帘。将近傍晚,夕阳的余晖落在远方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很快便逝去,夜幕低垂,天边隐隐现出一轮圆月的轮廓。
随着夜色的降临,这座岛屿却并没有陷入夜幕的昏暗,相反的,此处竟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就在距离他们不远处,有着许多聚集的村落,那些村庄的上方闪动着明亮又温暖的火光,像是有什么人举着火把四处走动,又像是篝火的火光,耳畔传来人们整齐的祝颂声,听起来低沉而浑厚。
“走吧。”穷奇看着云蕖说道。
云蕖这才回过神来,跟上穷奇的脚步往前走,还未到达村庄门口,她已经隐约能看见几个村庄中的人影。
篝火的火苗旺盛,贪婪地向上方不断窜起,赤红色的光芒近乎笼罩了视野前的一切,与人们舞动的身影交缠在一起。那些人头戴冠扎,身穿法衣,下着法裙,颜色青红交织,裙摆刺绣繁复无比,外袍呈丝丝缕缕的布条状罩在身上,随着他们的动作不断飘扬,有些人的衣袖上还带有各种兽类的毛发,色彩奇异而诡秘。并且,每个人的面上,都带有可怖的面具,鬼面、兽面、人面,无一不有。
云蕖不禁怔了一下,那些村民……可是在跳傩舞?
她记得傩舞是由上古时期的嫫母所创,相传她是黄帝轩辕氏的次妃,在黄帝巡行天下时,被黄帝授以方相氏一职,负责祭祀。她能力非凡,能够在傩仪时引神灵附体,达到人神相通,继而可筮卜吉凶,乃至祈福佑祥,驱疫避祸。
但距上古时期已经过去了几百年,虽然现今大荒内仍然盛行巫蛊之风,大多有关巫的古老仪式都在时代变迁中失传,如今多数术士,又或是“巫”都更倾向于以占星筮卜,以桃木来施术驱邪,像这样古老的傩戏,已经十分少见。云蕖虽未亲眼见过典籍中描述的傩戏,却能十分肯定眼前的这些人无论是穿着还是动作,皆是十分考究。
云蕖接着又瞥了一眼身侧的穷奇,傩戏可以逐疫避凶,这“疫”字不仅指的是疫病,还代指了十二驱疫神,也就是被世人视作妖邪诡道的十二兽,在大傩仪式里,正因十二兽凶恶无比,寻常的疫鬼遇上他们,便会被他们剥皮抽筋,最后活活吃掉。这也是他们这些凶兽唯一听起来正面一些的形象了。好巧不巧,这十二驱疫神中,恰好有她身旁这位上古凶兽响当当的名号。
“他们在行傩舞呢,我们真的要过去吗?会不会等你一走过去,旁边就窜出来几只恐怖的疫鬼,然后你都还来不及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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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被他们咬死了。”云蕖轻轻地扯了扯穷奇的袖子,半真半假地玩笑道:“我暂时还不太想死。要不……这回你自己去?我就不奉陪了。”话落,她飞快向后溜去,打算跑到驺吾身边。
穷奇微微侧眸,冷冷地扫了云蕖一眼,反手捏住了她的后颈,像是在捏一只小鸡仔那样把她转了过来,面对着自己,他眼底的火光明明灭灭,仿若镜面般清楚地倒映着云蕖的身影。
接着,他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些杂碎自然不会有机会伤到你,但只要我想,我却随时能够把你捏碎。”
穷奇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没有温度,云蕖听不出他话中喜怒,赶紧缩了缩脖子,从他的手中逃脱,讨好地笑道:“别别,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
穷奇并不答话。二人一路无言的走到了前方的村落中,与篝火旁的人群站在一起,
周遭的村民都虔诚而专注地盯着眼前的傩戏,并未注意到他们这两位不速之客。
傩戏仍在继续。
在人群围拢的中央,共有几十名巫觋在行傩舞,他们头戴傩面,各人手执不同法器,他们的傩面上的獠牙反射着火光,祝颂低沉如兽,舞姿呼号跳跃,震慑人心。
随着一众巫觋的不断舞动,云蕖忽然留意到了身处于众巫觋最中央的那位。
与周围的那些体型壮硕的巫觋相比,他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小,看起来年纪不大,似乎是一个少年,云蕖的目光逐渐从他的身上落到了他的手里,他的左手摇晃着一只青铜铃,右手却捧着一颗幼小且光滑的头颅。在火焰的映照下,她看见那颗头颅中拥挤地长满了荒草,甚至,有些荒草竟能从头颅的缝隙中穿透出来,仿佛是一根根森然钉住那头颅的钉子。
云蕖对这个场景感到浑身不适,整个人都在发毛,连忙移开了目光。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周遭的天色已然完全变的昏黑,圆月悬于苍穹,向下抛洒柔和的月辉,这场冗长的傩舞终于停止,一众巫觋纷纷取下傩面,回归到人群之中,与自己的亲朋好友们一起开始饮酒作乐。
等其他巫觋都归于人潮后,那个看起来较为幼小的巫觋才挪动了步子,一边走动着,一边摘掉脸上的傩面。他的步伐极其缓慢,甚至可以说是苍老,像是垂暮的老人。他就这么一步一步迟缓地向前走去,随着他的傩面被摘下,云蕖看清了他的脸庞,紧接着,她的瞳孔轻微地颤了颤。
那是一张少年的面孔。他的头发很长,满头发丝尽数披散在身后,只在接近发尾处用发带松松的挽起,他的乌发中半数掺着斑驳的白发,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却呈现出近盲的灰白色,瞳孔亦是浑浊不清。他看着几乎介于苍老与年青之间,显得诡异万分。
云蕖蹙起了眉头,眸中满是费解,眼前的这个少年,究竟是何人?他的面容,又为何是这眼下副模样?
29. 千千结·二
那夜后,二人在村落中找了一户农家借宿,便留在了这座小岛上。
白日里闲来无事,云蕖时常会在这座岛屿上四处转转,村民们大概许久不曾见到过外人,对她与穷奇的到来很是好奇,时不时便张望着打量他们二位。所幸他们也只是停留在打量而已,云蕖能够感受出,这里的村民对他们并无恶意,也没有想要驱赶他们,看过了,就各自做起了各自的事情。
云蕖只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就差不多把整座岛屿走了个遍,此处虽说是国度,但实际来看,其实更接近于原始的部落。这里没有王族、没有权贵,也没有任何繁文缛节,众人一齐拥戴着各部族的族长与巫觋,并且极其虔诚。这还是云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国家”,觉得颇有些意思。
云蕖与穷奇借宿的那户农家是个三口之家,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大约七八岁的男童。他们俩就住在这对夫妻堆杂物的偏院里,虽然挤了一点,不过对付几晚还是绰绰有余的。何况穷奇又不需要睡觉,这里几乎成了云蕖的专属。
云蕖很喜欢那个男童,他生得白白净净,头发并不太长,在头顶绑了一个圆圆的四方髻,看着煞是可爱。他时常怯生生地对着云蕖与穷奇笑,还会把他娘亲做的吃食拿来分给他们,虽然他看起来年纪不大,可已是家里的一把手,经常会帮着家里人干农活,割麦晒谷,耕地施肥,十分勤快。
通常在农活忙完后,男童就会来找云蕖玩耍,他常常会缠着云蕖问这问那,比如云蕖从哪儿来,又如何到了这里,岛外是何模样,大家都过着怎样的生活。云蕖在一些问题的答案上做了遮掩,其余无关紧要的都一一回答了这男童,而他毕竟是小孩,只是想从她嘴里得到个答案,并没那么计较地想要刨根问底。
慢慢的,日渐熟悉后,云蕖从男童的口中得知,他名唤鹞,出生于汜叶国,父母也都是这里的子民。他又告诉云蕖,说她与穷奇是他出生以来见到的第一位来自岛外的人,他以前听爹娘说起过,在他出生以前,岛上曾经来过一些外人,但都是些坏人,想要抢走他们最崇敬的缙。
云蕖闻言问道,缙是谁?
鹞说,缙是部落里最有名,也是最厉害的巫觋,每月的月圆之夜,缙便会带着部落中的其他巫觋一起主持傩戏,为族人卜筮解卦,驱邪避凶。
云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知怎的,她此刻脑海中蓦然想起了在那场傩戏中见到的那位少年。
云蕖还有一事不解,便又开口询问鹞,既然曾经有不轨之徒闯入过汜叶国,可为何那天他们来的时候,那些族人们并未起敌意,也没有想赶他们走呢?
鹞笑了笑,告诉她说,那是因为他们来的那晚恰巧碰上了傩舞,他们部族有一个习俗,月圆之夜除非行傩祭,否则不见血腥,不动兵戈。而傩戏过后,倘若族中巫觋“缙”未曾开口,就代表来者是客。
云蕖有些惊奇,他们与鹞口中的那个“缙”仅是在傩戏时有过一面之缘,甚至都未曾交谈过,他又是怎么知道他们二位是客,而并无害人之心?难道这缙当真是能掐会算,非比寻常?
就这么在村庄中住了一段时日,云蕖和鹞越发熟络了起来,鹞空闲时,云蕖常常领着他在小院里玩捉迷藏,有时候鹞还会叫上一批村庄中的小孩子和他一起,大家凑在一起扑蝶、斗蟋蟀,玩得不亦乐乎。
等鹞玩累了,云蕖就牵着他,蹲下身来用帕子擦去他脸上的脏污,鹞总会仰着一张脸,眨巴着眼睛对她甜甜地笑,他唤她“阿蕖姐姐”。
每每这时,云蕖便会模仿着哥哥昔日对待自己的模样,一边夸他乖,一边轻轻地摸摸他的脑袋。
在汜叶国的日子里,云蕖时常会想起哥哥,或许是因为在与孩子们相处的时候,她总是潜意识地效仿琅轩从前照顾自己的方式来对待他们,又或许是因为在这里她是他们的“姐姐”,她从曾经被照顾的姿态转为了主动照顾他人的人。这种转变一开始让云蕖有些不习惯,同时她也感觉很新奇,她喜欢孩子们依赖着自己,喜欢看见他们脸上童稚纯真的笑容,而这些孩子里面,她最喜欢的还是鹞。
鹞是一个古灵精怪、并且时常语出惊人的孩子,他平日里最喜欢坐在云蕖身边,一边晒谷子,一边与云蕖搭话,云蕖也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天,然后顺手帮他做点什么。一开始,鹞同云蕖说的话、问的问题都十分正常,他大多只问她些有关于岛外的事情,云蕖都会耐心地给他解答。
直到有一回,鹞手上的活还没干完,突然眼珠一转,忽闪着双眼。他看了看云蕖,又飞快地看了一眼云蕖身后不远处的穷奇,微微歪着头,好奇地问道:“你们两个,是夫妻吗?”
云蕖被他这一问惊得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她立刻想要出声反驳,奈何喉咙却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她只好抬起手,一边不停咳嗽,一边对鹞摆了摆手。
但鹞就像是没看见那样,这一回,他越过云蕖的身影,目光径自看向穷奇。
鹞对他弯着唇角,一派天真地继续问着:“过了许多年后,你和阿蕖姐姐会不会也有一个像我一样的孩子?到时候,你可以让我当他的哥哥吗?”
云蕖简直想要用手捂住鹞的嘴,这样他就不会再口无遮拦的在这里乱问些傻话。她重重地咳嗽着,求救似的回头望向穷奇,指望着他能说点什么。可他却保持沉默,既不承认,也不反驳。
看着穷奇一脸置身事外的神情,云蕖只好又转过头去,用手拍了拍胸腔,把气顺了下去后,她终于开口辩驳道:“我们……我们不是夫妻!”
“可你们看起来像!”鹞只当云蕖是在害羞,一点儿也不相信她的话,他乐呵呵地笑着,满脸的理所当然:“你们就像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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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娘,而且你们还住在一起呢。”
“没有!我们只是住在一个院子里,没有住在一起!”云蕖继续反驳,她无奈地按了按额角,刚想叹气,她随即又反应过来什么,转过身去,有几分慌乱地对穷奇解释道:“小孩子胡乱说的,你别介意。”
话落,云蕖仍旧不放心地时刻观察着穷奇的神色,确保他并没有要发火的迹象。她觉得穷奇的脾气古怪,实在拿不准他什么时候会生气,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得和他解释一下的。
“好吧。既然不是夫妻,那你们俩是什么关系?”鹞看着仍然不太相信,他打量着云蕖和穷奇两个人,眼珠滴溜溜的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们只是……”云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朋友”二字。可她停顿了一下,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目前来说,云蕖觉得她与穷奇的确像朋友,可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就随口定义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万一穷奇并不需要朋友,万一他觉得她太不知好歹了怎么办?她还是很珍惜自己这条小命的,不想随便惹他发怒。
“朋友。”
蓦然之间。穷奇的声音冷不防从身后传来,他的话音不轻不重,让人听不出究竟是何种情绪。云蕖略微讶异了一下,她没有预想过穷奇会接鹞的话,更没想到他会回答他们是朋友。
“哦……”鹞点点头,他略微沉吟了片刻,接着说:“朋友也是可以变成夫妻的呀。”
云蕖感觉自己真的快吐血了。
这次,云蕖不再给鹞胡言乱语的机会,她直接上手捂住了鹞的嘴,另一只手抓住鹞的肩膀,就这么推着他往院落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们阿鹞晒谷子一定晒累了吧,走,姐姐带你去找其他孩子们玩一会……”
好不容易哄了鹞去玩,云蕖回到小院替他做那些还没做完的活,嘴上说是想帮鹞干活,其实也只是因为云蕖想让自己显得有事干。若她不如此,每每她与穷奇视线相碰时,心中就会莫名一阵尴尬,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尴尬些什么。所以云蕖只好一直低着头,手中不停摆弄着什么东西,假装自己很忙。
等鹞回来了,云蕖连忙领着他到了小院的门外,她半俯下身,伸手握住男童的肩膀,一脸郑重地对他说道:“以后不许再开姐姐和宿浔哥哥的玩笑了。姐姐不骗你,宿浔哥哥他脾气很不好的,小心他恼了你。”
但鹞这孩子在自己认定的事情上倔得像头驴,云蕖说的话他是半个字也不听。他笑嘻嘻地仰头望着云蕖,调皮地眨了眨眼:“阿蕖姐姐骗人。宿浔哥哥平时看着那么温柔。他不会对我生气的。”
云蕖的眼皮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好几下。
温柔?温柔这两个字和穷奇有半个铜板关系吗?
云蕖想,一定是穷奇的面容太具有迷惑性了,才给了鹞这种可怕的错觉。
30. 千千结·三
近来天象诡异万分。距离上一次的傩戏才只过去了小半月,今日傍晚时分,天边竟然再度现出了一轮圆月。同月之内,两次满月,这种天象云蕖从前简直闻所未闻,但听这里的村民们说,此天象缙在许多年前便已经预言到了,他曾说过,同月内的第二个满月之夜对于汜叶国尤为重要,他会在那一夜举行傩祭,唤醒玄龟,带领汜叶国找到最后的归宿。
此言同样也意味着,这夜往后,汜叶国便有处可居,再也不必在西海上漂荡。
因为缙的预言,众人都对这一场傩祭无比看重,几乎在瞧见圆月轮廓的那一刻,村民们便开始忙活起来,布置好祭坛,点好篝火与火把。
等云蕖与穷奇走出偏院准备去参加傩祭的时候,鹞与他的爹娘所在的小院已经没了人影,云蕖猜测他们大概也和其他的村民们一样,无比期待着这场傩祭,便早早前往了祭坛附近。
不多时,云蕖二人便到达了祭坛处。今夜的祭坛旁侧格外拥挤,整个汜叶国的子民们都来到了这里,他们簇拥着祭坛,各人人手中都高高地举着火把,虔诚万分地望向祭坛之上。
面前是一堵厚厚的人墙,人与人之间近乎摩肩擦踵,云蕖无法上前,只好站在人群的最末端,踮着脚才能依稀越过这些人的头顶看见祭坛。
俄顷,当天色全然昏暗下去的那一刻,满月的轮廓于夜幕中清晰可见。一个人影随之缓缓地走上了祭坛。他的步伐迟缓,显得苍老与疲惫。
那人带着可怖的傩面,獠牙在夜色中闪着森然的寒光,可云蕖还是一眼认出了他的身影。
他就是自己初到汜叶国时在傩戏中留意到的那个少年。也是这里村民们口中的“缙”。云蕖的眸中微微讶异,随即恢复如常。虽然她前些时日又问了鹞一些关于缙的问题,尤其是缙的来历,她从鹞那里知道了缙是方相氏嫫母唯一的后裔,活了至少有一千多岁了。但听说归听说,亲眼看着那样一个看起来十分幼小的少年主持傩祭,云蕖的心中难免还是会有惊讶。
很快,随着缙走上祭坛后,其他部族的巫觋也纷纷手中握着各类法器登上了祭坛。他们开始跳傩舞,众巫觋挥舞着法器,身躯颠来倒去,不断地舞动着。那种低沉、宛若兽类的祝颂声又一次在祭坛上响起,如波纹般扩散开来。
人影交错间,云蕖忽然留意到了一点。
这一次,缙手中所拿的那个颅骨与上回的不一样。今日他手里的颅骨看起来更小,没有成日打磨的光滑,颅骨中间虽然有着荒草,却十分稀少,像是刚长起来的那样。
不知为何,云蕖的心中陡然一紧,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生。
云蕖攥紧了裙裾,只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好半晌,她才让自己的心情平稳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祭坛上的祝颂声终于停止,同一时刻,云蕖感受到身下的土地猛的颠簸了一下,随即那种剧烈的颠簸化作了微微的起伏感,她意识到是玄龟被唤醒了。
见此情状,周遭的村民们都欣喜若狂,他们举着火把,围在温暖的篝火前,一起喝酒踏歌,热闹不已。
云蕖莫名想起了鹞,想起了那个总是缠着自己,一声声地唤她“阿蕖姐姐”的鹞。他今夜是不是也像汜叶国的其他子民一样开心?玄龟会在缙的指引下带着汜叶国找到他们的归宿,从此定居下来,人人都会拥有安稳的生活,不必时刻忧惧海啸与涡流。
她欣慰地想着,待到那日,阿鹞一定会平安顺遂的长大的。
夜幕渐沉,祭坛旁的人群逐渐散去。云蕖同样也随着人流一起离开。
就在云蕖即将回到住处时,天空上方骤然响起一道凄厉悲切的哭嚎,似婴孩,又似鸟雀。她当即抬起眼眸,追随着那道声音而去,只见就在离她不远处的天际。一只周身赤红,泛着赤色光芒的鸟儿拍打着翅膀,在空中不断盘旋着。它形如羽鸡,羽翼纤长而华美,可它的叫声听起来却悲痛欲绝,像是在哭诉。
云蕖微微张着嘴,不知怎的,就这样呆呆地望着那只鸟儿,愣了好一会。
她认得那只鸟的模样。
它叫做伤魂鸟,又被称作“相弘鸟”,传闻一旦有无辜者人死于非命,他的亡魂便会化作伤魂鸟。久久徘徊在原地,撕心裂肺地哀嚎。
汜叶国中,有人死了。
云蕖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从傩祭开始后的不安与恐惧感骤然向她袭来,那一刻,仿佛整颗心脏都被谁用手紧紧攥住了。
鹞。突然之间,云蕖再一次想起了鹞。像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强烈的直觉在不断驱赶着她回去,驱赶着她去找鹞。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径自抛下了身后的穷奇便向小院飞奔而去。
云蕖一把推开了小院的门。
房内的灯火还亮着,可是鹞不在里面。里面唯有他的爹娘,他们的眼眶又红又肿。看起来哭过。
“……阿鹞呢?他在哪里?”云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只觉得喉咙又干又涩。
鹞的爹娘没有回答她。他们闷着头,一言不发。许久,他们终于抑制不住地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叫,锥心刺骨。
云蕖的心中一点一点冷了下去,她猜出了答案。所有的希望,所有自欺欺人的说辞都在那一刻宛若巨石般将她砸到在地。她几近窒息。
那颗更加幼小的、不够光滑,却簇新的头颅。
她想过傩祭需要祭供,可她没有想到,他们献祭的竟然是活生生的人。是鹞的颅骨。
云蕖的喉咙骤然收缩,她感到她的胃部正在扭曲筋挛,双肩也几乎颤抖了起来,她快要吐出来了。
那个会仰起脸对她笑,会唤她阿蕖姐姐的鹞死了。
他的皮肉被巫觋们割去,头颅被洗净,成为了行傩的祭品。
可是云蕖不甘心!她愤恨!那些巫觋,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来轻易夺去一个孩子的性命?他们凭什么要让一个无辜的孩童成为这场傩祭的牺牲品!
云蕖抹掉眼泪,深深吸了口气,夺门而出。
她要去找缙问个清楚,他是汜叶国地位最崇高的巫觋,这一切肯定是他的主意。她要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鹞那么敬重他,那么崇拜他,他的爹娘也都虔诚的信仰着他,他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
云蕖在村落中穿梭着,奔跑着,冬日的寒风似是尖刀般簌簌刮过她的肌肤,而她却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与寒冷,只是如同木偶般不知疲倦地不断前行,在村落里挨家挨户的询问着缙的下落。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彻底空了,唯有心下滔天的恼恨在支撑着自己,让她感到自己至少还没有麻木。
终于,云蕖找到了缙的住所。
她粗暴地踹开了房门,闯了进去,房内未曾点烛,只能透过门外依稀的月光看见里面的模样。
云蕖对着那个黑暗中的身影厉声质问道:“你为什么杀了他?为什么杀了鹞!”
月色惨淡,云蕖只能隐隐看见那个少年端坐于大堂之上,他的手中捧着那颗颅骨,声音淡而又淡:“那是他注定好的宿命。也是汜叶国的宿命。”
“全是狗屁!”云蕖怒极反笑,话音极尽讽刺:“那不是他的宿命!若你不杀他,他根本就不会死!”
“那么,汜叶国就会在下一次的海啸中沉没在西海里。”缙的语调毫无温度,他那双近盲的眼睛直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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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盯着前方,看不出在想什么。
片刻,缙又道:“那孩子的八字与玄龟相同,唯有以他献祭才能够唤醒玄龟。玄龟会驮着他们停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如此,汜叶国才能长久的存在下去。”
云蕖听到缙那淡薄的腔调,心中越发的愤懑,她觉得缙简直不可理喻:“可他不愿意!鹞他不愿意!你想用他的命去救汜叶国,但你从不曾问过他的意愿,你知不知道,他的灵魂甚至都化作了伤魂鸟,他的悲鸣,你全都听不见吗!”
被强行夺走性命,活生生地剜掉身上所有的皮肉,对于一个尚且还不谙世事的孩子而言,该是多么的痛苦难熬,又该是多大的冤屈啊。
缙没有应答。云蕖向前走了几步,她的目光扫过他的房内,仅仅是这一眼,在浅淡的月光之下,她便瞥见了房内四角堆叠而起的颅骨。
无数密密麻麻的颅骨整齐地摞在一起,它们黑洞洞的、没有眼睛的眼眶空洞的盯着云蕖的方向。
云蕖攥紧了拳头,眸中跳动着怒火。
鹞说,缙活了将近一千年。
这一千年里,像今夜一般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缙旁边的那些颅骨,全都是曾经的祭品。
“这一千年的岁月里,你已经杀了够多的孩童了。”云蕖的手指越发用力,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痕,她第一次,有了杀人的念头。
云蕖继续上前,步步逼近缙的方向:“你是巫觋,你早就算出了汜叶国的灭国之祸,可你却凭着你的巫力,一次又一次地扭转了灾殃。你逃得了这一次,那下一次呢?下一次傩祭时,你又准备杀掉哪一个孩子?”
“我只是想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保护好汜叶国的子民,”过了很久,缙才轻声说道,话中带着微不可闻的叹息,“以最小的牺牲换来最大的利益,我不觉得我做错了。”
云蕖的神情一僵,整个人仿佛突然被谁泼了一盆冷水那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只觉得悲哀,替鹞悲哀。与汜叶国全族的性命相比,鹞就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连棋子都算不上,随随便便的就能被人舍弃掉。成为一缕孤魂。
一国与一人,孰轻孰重,云蕖不是不知道。但她做不到那样冷硬的就把一个活人逼上祭坛,让他为了众人的命运献祭。她做不到。
半晌,大堂之上的少年蓦地叹了口气,他垂下头,极轻地对着云蕖说道:“对不起。”他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一步一步向下走去,苦涩地开口道:“是我太没用了……我虽然身为方相氏的后裔,其实我并没有巫的能力。真正的巫,无需借助任何事物便可卜筮吉凶,引神灵附体,而我,却只能靠着一些旁门左道才能勉强达到先祖一半的力量。”
缙的步伐停在了那些头颅身边,用手指了指头颅,说道:“这些颅骨,都是我曾经用过的法器,我在亡者的颅骨中种满了聂魂草,让那些草扎透他们的头颅,逼迫亡者请出神灵,从而让我得以卜卦,短暂的获取神力。”
缙的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虚弱:“如你所见,我只能靠着这些。只能……靠着这样卑鄙的手段……我的双目被反噬,身体也变成了残废,我就这样活了将近一千年……哈哈哈哈哈……一千年啊!”他说着说着,忽然肆意地放声大笑起来,可笑声中却唯有自嘲。
“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我答应过她要保护好汜叶国的子民,让汜叶国长存。我没有……没有违背与她的诺言。”缙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剧烈地喘息着,用手扶着墙面,几近跌倒,而后,他缓缓地抬起头,望向云蕖,低声说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姑娘。让我在死前……为你卜上一卦吧。”
31. 千千结·四
还未等云蕖应答,那个少年艰难地扶住墙壁,他的另一只手将颅骨向上托举,直到与他的双目平齐,然后,他闭上了双眼,顷刻间开始念动祝颂。
缙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这种近似于兽类嘶吼的祝颂带着诡异的燥动感,让云蕖感到极度不安。
就在祝颂声终于停下的那一瞬间,缙猛然睁开了双眼,他微微动了动脖子,可他的动作却十分僵硬,仿若他的魂魄已经从躯体中抽离,此刻处在云蕖面前的身体只是个躯壳。
电光火石间,缙突然向云蕖的位置侧过头,那双空洞而浑浊的眼睛竟然准确地锁定了她所在的方位
他喃喃着说道,声音极低,恍若鬼魅。
“我看见了…你就将要死去。”
云蕖心中一寒,一股莫名的恐惧陡然向她倾轧而来,细细密密的缠绕上她的躯体,乃至心脏。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你说......什么?”云蕖的嘴唇颤抖着,不可置信地问道。
下一瞬,缙的身躯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颅骨随即自他的掌心摔落,滴溜溜地在地面上打着旋。紧接着,缙的身躯脱力般向后一仰,就这么瘫倒在了地上。
“缙!”云蕖失声惊呼,她怎么没有想到想到缙在卜卦后居然会虚弱至此。她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扶住缙的身躯,她此时什么也顾不上了,焦急道:“你的身体怎么了?我要怎样才能救你?”
缙的目光空洞地盯着上方,他的唇角已经开始溢出血迹,可此时此刻,他竟然在微笑。
他竭力翕动着嘴唇,手指不断颤抖着,想要抬起,断断续续地说:“没……没用的……”
“一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我去找其他巫觋来!”云蕖几乎要哭出来了,她紧紧地握住缙的肩膀。她不想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自己的面前死去。哪怕她的确因为鹞的事情有些记恨他。
“不……不要……”缙摸索着抓住了云蕖的一片衣角,语气很坚决。
“为什么?”云蕖的声音带着哭腔,话中满是不解。
缙兀自忽略了云蕖的问题,他扯紧了云蕖的衣角,嘴唇不断哆嗦着,不成字句地说道:“我只求……只求你一件事……在我死后……让我的尸身……归入……大海……”
“对……对不……求你……”
话落的那一霎那,缙垂下了手指,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失去了生息。
云蕖怔怔地看着少年苍白的面容,脑中嗡嗡乱鸣,久久回不过神来。她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没有想到缙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了。
但现实并没有留给云蕖太多怔神的时间。
云蕖又一次听见了伤魂鸟的哀嚎。这一回,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叫声震耳欲聋,仿佛脚下的大地都在颤动。
她猛然意识到,这样的声音,绝不可能是鹞一只伤魂鸟能够做到的。
云蕖立即抬眼向门外望去,果然,赤金色的光芒几近笼罩了汜叶国上方的天幕,无数只伤魂鸟在低空盘旋着,哀切地嘶吼嚎叫。
她低头看了一眼缙,明白了大抵是因为他的逝去,徘徊在汜叶国内曾经被行傩的亡者灵魂没有了他的镇压,便都化作了伤魂鸟。
云群皱紧了眉头。不行,若是任凭伤魂鸟肆虐,会伤到汜叶国的子民们。她将缙放在一旁,旋即起了身,向外奔去。
直到跑到一处空旷之地,云蕖挥动灵力,凤凰琴随即在她旁侧显形。她把琴往自己的面前一横,全神贯注地将周身灵力都引向自己的指尖,随后,她开始拨弄琴弦。
顷刻间,一抹耀眼的白光自凤凰琴中迸发而出,似是水波纹般急剧向天际扩散,紧接着,那些光芒化作一道道相互交织的光索,将天边的伤魂鸟尽数笼罩在内。
伤魂鸟再也动弹不得,只能在光索中继续哀嚎哭泣。
只要云蕖想,眼下她动动手指便能杀了这些伤魂鸟。但她不愿那样做。虽然它们现在成了心中唯有怨念与憎恨的伤魂鸟,可它们曾经也都是一个个像鹞一样活泼可爱的孩子啊。
云蕖紧紧蹙着眉头,手指停顿了片刻,转而轻轻拨弄了几下琴弦,随即,一道温暖的乳白色光辉从凤凰琴的琴身上窜起,如同轻烟般袅袅婷婷地向上升起,那道光辉抚过每一只伤魂鸟的身躯,它们渐趋安静了下来,停止了哭叫。
紧接着,云蕖放下凤凰琴,她抬起右手,开始在空中勾勒起图腾,天际的白光之中,一团团的黑影自伤魂鸟的身体里窜出,在空中汇聚成一团。
云蕖收紧手指,那团黑影立即朝她的方向缓缓飞来。
这一次,那团黑影却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
它并不是云蕖从前每一次看见的的那种纯粹的黑色,相反的,她能够看到有一团淡蓝色的光晕在期间流转着,不断地幻化着什么。
黑影飞到了云蕖眼前,在半空中上下浮动着。
距离拉近后,黑影中的那道光芒变得越发显眼,它在黑影中穿梭着,散发着如流水般温和的光晕,隐隐还能在光晕的中央看到模糊的人影。
云蕖试探的伸出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团光晕,瞬时间,有什么瑰丽夺目的东西,在她的脑海中徐徐展开。
那是一段记忆。
蔚蓝澄澈的海底中,一名人身鱼尾的少女正与几个年长的鲛人男子们争吵不休。
“妖孽!简直是妖孽!”正中央的那名男子手持银戟,怒视着眼前的少女,“我真是瞎了眼,当初竟然把你这样的异族捡了回来照顾,说!你到底是谁!为何要伪装成鲛人的模样潜入我陵鱼国,究竟是何居心!”
“父王!我不是!”时凝焦急地辩解道,她想要上前,可身躯却被那个被她称做“父王”的鲛人男子用银戟拦住了去路。
她的手指不安地交握在一起,抬起眼睛望着他们,声音带着抽泣:“爹,我没有骗人,我真的不是异族。我也不知我为何能够幻化出人族的双腿,但你养了我这么多年,你知道我一向本分,从未做过任何伤害族人的事,你知道的!”
鲛人男子冷笑一声,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撒谎!你真当鲛人幻化出双腿那样容易?你见过族中几个想要上岸生活的鲛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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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无一不是忍受了钻心蚀骨之痛,硬生生地用幻丹将鱼尾剖开,才能化成双腿。而你却可以在两者之间随意变化。你还敢说你不是异族?”
时凝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可鲛人男子却有些厌烦地皱起了眉头,他不想再听她的辩解,一字一顿,冷冷地对她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里已经留不得你了。快滚吧。”
眼看爹与长老们决绝离去,时凝晃了晃神,她的手指无力的松开,垂在身躯两侧,耳畔唯有一阵阵的嗡鸣。
她不明白,为何仅仅是因为他们觉得她是异族,便这样不留情面地将她赶出了陵鱼国的领地。爹与长老,明明都是看着她长大的,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难道他们心中竟然没有一丝一毫对她的情谊与怜悯?
“南海有鲛人,泣泪成珠,所制鲛绡,入水不湿,膏脂燃油,万年不灭。”便是因为世间有此传言,自上古时期开始,鲛人就成了各族肆意捕杀的对象,南海之中鲛人的数量骤然锐减,鲛人们终日陷于血腥,苦不堪言。后来,陵鱼国的先祖王君带领着族人们从南海迁徙,隐居到了西海深处,以此避开世人的贪婪欲望。从此,鲛人们开始在世间躲藏,再不轻易现世。
时凝一直知道这一点,所以这么多年来,她每每随着爹一起出行时都格外小心,隐去所有踪迹,不让任何族类有发觉的机会。她自认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这么多年来,她也把自己视作他们的同类,真心的对待族中的每一个人。
但自从有一日,她的鱼尾不受控制的化作了双腿之后,族人们便将她视作洪水猛兽,对她避之不及。爹与长老很快从族人口中知道了此事,他们震怒不已,陵鱼国中的每一位子民都想将她驱逐出去,他们害怕她在族中伪装多年,是有不轨之心,害怕她会勾结外族,最后害了整个陵鱼国。
时凝无从得知自己是否真的是他们口中的异族,可她却知道,她待族人们一片真情,她从未有过害人之心,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陵鱼国的事,更不用提勾结外族出卖他们。
她不明白族人们为何要如此待她。哪怕她真的是异族,他们就看不出她的真心吗?
时凝怔怔地停在原地,失魂落魄地望着前方。心脏像是被谁用力捏碎了那般,只剩下了锥心刺骨的疼痛。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不知道陵鱼国之外,哪里才是她的归宿。
时凝的身躯不住地颤抖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种被人抛弃撕心裂肺的痛楚在四肢百骸内不断蔓延,几乎要将她摧毁。
时凝自暴自弃地想,或许……像她这样的异类,来到这个世上,原本便是个错误。
她万念俱灰地调动起周身灵力,浮上了海面,她找到了一块浅海处的礁石,就这么一动不动的躺在了上方。
时凝在与自己打赌,同时也在与苍天打赌,
倘若她真的是鲛人,烈日曝晒之下,她很快便会竭水而死。若不是,她就会活下来,从此抛却鲛人对她的恩情,也抛却过去的身份,重新在世间活一遍。
她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上苍,让它来决断生死。
32. 千千结·五
正午的阳光异常毒辣,时凝的肌肤很快开始皱缩,鱼鳞亦是逐渐干涸、脱落,露出血淋淋的皮肉来。
周身强烈的疼痛之下,时凝的意识逐渐模糊,仿佛她的灵魂正在从□□中不断抽离,化为阳光下的一抹灰烬,她竟诡异的感到了解脱。原来……她与他们,的确是同类。这样也好,她的命本来就是鲛人们救的,就当是还了他们,死后一身轻。
恰恰在她濒死的前一刻,时凝依稀听到周围似乎有什么人在说着话,紧接着,她的躯体被人小心翼翼地托起,放在了海水中。
再次醒来时,时凝才发觉,自己居然是被一群人族给救了起来。他们告诉她,他们都是汜叶国的子民,玄龟在海上漂荡的时候,他们远远的看见了礁石上的她,不忍她就这样死去,所以派了几个村民游到礁石旁把她带了回来。
时凝从未听说过汜叶国的名号,也从没有想过在这世间居然会有一个国度建立于上古玄龟的背甲,终日于西海上游荡。她对此感到十分新奇,可心中更多的是却是温暖与感动。
时凝没有想到自己会活下来。
苍天已然给她定下死局,而眼前这些人族却徒手为她劈出了一条生路,告诉她本命不该绝。
“你们不怕我吗?我不是人族,你们就不怕我是什么怪物,到时候一口吃了你们?”时凝的眼眶又酸又涩,她吸了吸鼻子,眼泪抑制不住的眼眶滑落,坠地成珠。
那些村民们只是笑着看着她,然后摇了摇头,有几个村民的手中还拿了食物,热心地递到时凝的手上,让她吃几口垫垫肚子。
口中咀嚼着热乎乎的食物,看着那一张张关心的脸庞,时凝终于失声痛哭。
时凝变幻出了双腿,在汜叶国上居住了下来。
她自小生活在西海中,对岸上的东西一概不通,但村民们总是很耐心地教导她,他们教她如何辨认五谷,如何烹饪吃食,如何下地劳作。她对此无以为报,她知道鲛人的眼泪珍贵,所以总是想要挤出几滴眼泪送给村民们,但村民们却摆手拒绝。他们只想让她好好的活下去,不求任何回报。
白日里时凝会与村民们一同劳作,待到夜晚时,她则幻化出鱼尾,将自己浸泡在海水中,跟着玄龟在西海中游动。日子就这样周而复始的过去,一切都是那样的安宁平淡,无波无澜。
直到有一天,时凝遇见了一人。
时凝至今都清楚地记得那一夜,她与缙的初见。
夜幕低垂,天色昏暗。她一如往常般在玄龟身侧游动,在经过一片海域时,她乍然在浅海的海面上远远的瞥见了一个人影。
那道身影并不高大,他看着十分年轻,是少年的模样,身上背着行囊,目光怔愣地步入海水,一步步向前。海水开始没过他的脚踝、腰际,最后是脖子。
这个人……是想要寻死。时凝猛的意识到这一点。
就在那一刹那,时凝蓦然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那日躺在礁石上,任凭烈日曝晒的她。她的心中狠狠一揪,一个扎身潜入了海底,随即向那道身影处快速游去。
等时凝游到浅海之时,那个少年的身躯已经逐渐沉向海底,昏死了过去,他紧紧地蹙着眉,脸上毫无血色。她连忙将他放在自己的背上,背着他游回了汜叶国的岛屿。
所幸时凝赶到的很及时,那人在她的一番救治下很快醒了过来,而他醒来后,却一直一言不发,只是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凝也没有和他搭话,自顾自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虽然她不知道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可她明白,一个人若是选择了轻生,他的内心一定已然痛苦到极致。
一连几天,少年都不曾说过一句话,他既不动,也不吃任何食物。他就像是一个木偶般倚靠在窗边,暮气沉沉,甚至没有丝毫的求生欲望。
时凝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怀疑那夜救下他的决定究竟是否正确。或许是她太过自大,她自以为村民们给了她救赎,将她拉出绝望的泥沼,她便想要推己及人,救下这个同样想要轻生的少年,可万一那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万一活着对他而言比死去更痛苦呢?
“对不起。”时凝的手指不安地绞动着裙裾,语调愧疚。
好半晌,就在时凝以为少年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他轻轻地对她说道:“不要抱歉。”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少年的声音听着十分生涩,咬字也颇是晦涩难懂。可他忽然转过头来望着时凝,眸中带着认真与祈求。他不想她因为救了自己而觉得愧疚。那不是她的错。
听到少年终于开口说话,时凝感到很高兴,她开始偶尔和少年说说话,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她在自顾自地说着什么,少年并不怎么回答。她告诉他汜叶国的里发生的一些趣事,告诉她自己曾经也是像他一样,在轻生时被人救了起来。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时候你会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好像活着也没了意义,可你只要再等等,咬咬牙熬过去。过段时间后,你就会发现曾经的痛苦根本不算什么。这人世间还是很美好,很值得你继续活下去的。”时凝对少年这样说。诚然,这也是她的心里话。
被族人抛弃的那一日,她的确感到了万念俱灰,再也不想活在这世上,可被村民们救起后,在汜叶国中生活了一段时日,自己心中的那些痛苦也随着时间逐渐淡去了。她重拾了对于生活的希望,她想要好好地活下去,她觉得少年也一定可以。
“我……我是一个无用的人。我不认为我应该活着。”少年低垂着头,少顷,他才讷讷地开口,话中满是落寞。
“这是什么歪理,难道这世上有哪条律法规定了人唯有有用才配活着?”
“没有。”少年摇了摇头,他的眼底一片黯淡,嗫嚅道:“我……”他犹豫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地低声喃喃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方相氏。我是方相氏的后人,可我……没有巫的能力,先祖能够做到的事情,很多我根本就完成不了。这和一个废人没什么两样。”
时凝没有听说过方相氏,也不明白他口中巫的能力是什么东西,但她不认同他的话语,“什么方相氏不方相氏的,不管你是谁的后人,就算你身上没有一点灵力,也不代表你是一个废人。汜叶国的子民们都是人族,他们的身上没有灵力,可他们每一个都活的好好的呀。”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人并不是为了对谁有用而活着,你实在不必苛求自己。”
少年默不作声。时凝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明白你的感受。我曾经也觉得我不配活着。我是一个既不像鲛人又不像人族的怪物,族人们害怕我,觉得我是异类,便将我从陵鱼国里赶了出来。”
“可是赶出来之后的生活也很美好呀!我遇到了这里的村民,也救下了你。”时凝望着窗外,海面在她的视野里若隐若现,浪花迭起,她的语气慢慢欢快起来,“其实……我还是很喜欢大海的。”
时凝倏然转过了头,对上少年的视线,眼睛亮晶晶的,“以后若是有机会,我教你如何辟水,你和我一起在大海里生活怎么样?我们找个离陵鱼国远一些的地方……”
但还没等时凝说完,少年径自起了身,慌慌张张地离开了房间,像是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般,连看她一眼都不敢。
时凝忍不住扬起了嘴角,扑哧笑出了声。她突然发现,逗逗这个少年也挺好玩的。
自从那天二人彼此敞开了心扉后,少年不再如同从前那般消沉,他告诉时凝,他叫做缙,也和她详细说了自己的过去。白日空闲之时,时凝就带着缙在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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屿上四处参观,每每他们二人经过田地里劳作的村民们身旁,大家都会热情的和他们打招呼,她有时还会带着他前往岛屿的边缘,她教了他辟水术,虽然他只能短暂地使用,也已足够时凝领着他参观一小段海底的美景。
这样温暖且美好的生活,像是绝处逢生后苍天赐予时凝的礼物。让她既欣喜,又惶恐。她害怕这样的温暖只不过是她短暂窃来的一段光阴,而上苍终将从她的手中夺去。
时凝没有说,那时与缙云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每分每秒,她都在心底无比殷切地希冀着,这样的日子能够继续下去,自己与缙能够常伴彼此,永不分离。
可惜,好景不长。
那一年秋末的时候,时凝患上了一种怪病。这种怪病让她再也无法幻化出双腿,她只能终日待在海水中,可即便如此,她鱼尾上的鳞片还是在一片片的脱落,血肉翻飞,染红了身旁的海面。
锥心刺骨的疼痛让时凝说不出话来,缙满脸焦急地握着她的手,已经泣不成声。他们起初都以为是因为时凝脱离了海水太久,只要在海水中多待一些时日,她身上的创口就会慢慢恢复。
但时凝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恶化下去,她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乃至开始自内而外的溃烂,溢出乌血,有如万蚁噬心。
直到此刻,时凝才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病,而是毒。
她曾经见过长老们对死囚用过这种毒,这种毒的毒性极强,毒发却十分缓慢,一旦中毒,此毒便会自五脏六腑开始逐渐向外腐蚀。故而,初中毒时,根本无法被中毒者觉察,而一旦等到它的症状开始显现后,中毒者早已毒入骨髓,无药可救。
时凝的唇边不断溢出血迹,可她却在纵声大笑,眼泪交杂着鲜血自眼角不断滑落,化作一颗颗刺眼的血珠。
她太天真了。她居然以为……她居然以为他们曾经哪怕再厌恶她,也是真心想放她走……没想到他们会因为害怕她联合外族报复陵鱼国,竟在她离去前对她下了毒,想要将她赶尽杀绝。
时凝恍然发觉,是自己错了。她自以为找到了生路,自以为她已经绝处逢生,却殊不知,原来从始至终,上苍给她定下的,一直都是无可转圜的死局。
缙将她抱在怀里,双手颤抖着抚上她的脸颊,他的声音几乎在风中破碎:“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懂毒术,我救不了你……”
缙一遍遍地道歉,仍旧不死心地向时凝的身体源源不断的输送灵力,想用自身灵力维持她的生机,却毫无作用。他的眉毛拧做一团,嗓音早已沙哑,眼泪大颗大颗的落在时凝的脸上。
“我好没用,阿凝。我好没用……”
缙颓然的垂下头,目光如将死者一般涣散。片刻,他陡然抬起头,魔怔般地对她喃喃着:“我……我去西海找陵鱼国!我现在就去!一定来得及!我去找他们要解药,你等我!阿凝你等我!”
缙摇晃着身子。就要站起来,可时凝却用尽全身气力,抓住了他的一片衣角,她哀伤地看着他,对他摇了摇头,声音低不可闻,“缙……留下来吧,陪陪我……我还想……还想再看着你……”
缙终于清醒了过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那些话究竟有多么荒谬,时至今日,已经到了此般境地,一切又如何会有转圜?
缙望着怀中奄奄一息的时凝,眼角有泪如倾,他对她点了点头,应答道:“好。”
后来,时凝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他的怀里。
时凝说,死后务必将她的尸身归入海中。缙做到了。时凝说,替她守护好汜叶国的子民。缙做到了,他守了他们将近一千年。
时凝说,如果有可能的话,别让自己孤寂一生。
缙做不到,如今也没有机会做到了。
33. 千千结·六
记忆如潮水般在脑海中退去,眼前的那团淡蓝色光晕顷刻黯淡下去,消失于无形。
云蕖怔愣了一下,思绪仍未从方才的回忆中抽离,整个人怅然若失。直到耳畔响起一阵脚步声,她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
穷奇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前,他动了动手指,悬停于空中的黑影旋即隐没于他的胸腔。
“你做的很好。”穷奇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赞许。
云蕖挠了挠脑袋,干笑了两声。她倒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在穷奇这头凶兽的口中听到赞扬的话。
“想不想去玩?”穷奇忽然说道。他稍俯下身,平视着云蕖的眼睛。
夜色寂寂,银发男子就那样直勾勾地望着她,眼底有着细碎而清亮的光芒,仿若月映霜雪。
云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玩?”穷奇今日难道是吃错什么药了,干嘛平白无故的对她这么好,还问她要不要去玩。
“对。你只回答我,想或是不想。”穷奇的唇角扬起一抹蛊惑的笑意。
云蕖只觉得他今日古怪得紧,对她好得有些不太正常。但既然他问了她要不要去玩,她自然是不会放着好处不占。
“当然想了。但我们要去哪?”云蕖立刻接着问。
穷奇点了点左耳上的青玉耳坠,轻笑:“到了你就会知道。”
云蕖故意“切”了一声,说道:“故作神秘。”心中却莫名有些期待起来。
不过一瞬,驺吾的身影便出现在他们面前。云蕖赶忙手脚并用地爬上它的背脊,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坐好,可她等了好一会,穷奇都迟迟不上来,她瞥他一眼,催促道:“快呀。不是要带我去玩吗?”
话刚说出口,云蕖忽然惊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又开始大胆了起来,这并不是好事。穷奇毕竟不是哥哥,不会像哥哥那样无止境的包容自己,她害怕自己哪一日放纵过了头,穷奇会觉得她不知好歹。
微风拂动,银发男子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气恼,相反的,他扫了她一眼,唇畔的笑意带着几分兴味。而后,他脚尖轻点,随即翻身坐上了驺吾的背脊。
见了鬼了。他今天心情为什么这么好?云蕖扭过头,心下颇是不解。
驺吾在夜色中极速穿行,云蕖几乎能感受到湿润而绵密的云朵拂过自己肌肤,带来微微的凉意。
云蕖摩挲着手指,觉得这一路太过无聊,没话找话地说道:“哎,穷奇。你说你总是时不时地要在这世间寻找怨念,这多麻烦啊。我有一妙计,你要不要听?”
“说。”穷奇的声音淡淡。他显然知道每每云蕖没话找话时一定憋不出什么好屁来。
“让我恨你吧。最好是恨到想要把你剥皮抽筋,生吞活剥。只要我对你的恨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样,你不就不用辗转于世间到处寻找怨念了吗?”云蕖笑嘻嘻的,俨然觉得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好主意。
穷奇敲了她的脑袋一下,云蕖痛得“哎哟”一声,用手捂住了脑袋。
“蠢。你真以为恨一个人那么容易吗?”穷奇讥讽道,先前那种温和的笑意转瞬而逝,他此刻的眼眸中似是寒霜般冰冷。
“怎么不容易?”被穷奇敲打了一下,云蕖显然很不服气,“我的心眼比指甲盖还小。万一哪天你不小心得罪了我,我就恨你一辈子。这难道还不是你想要的吗?”
穷奇斜睨了云蕖一眼,“我要你的恨做什么?”
云蕖迟疑了一两秒,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对哦!要是想让我恨你,你肯定要先折磨我。我也真是糊涂了,我干嘛好端端地要给自己找罪受。”
她的话音停顿了一下,耍混道:“那我不要恨你了。我们还是继续相亲相爱吧。”
穷奇的呼吸一颤,一瞬之间,那双浅褐色的眼眸中仿若有着惊涛骇浪。他逃避地躲开了云蕖的视线,不再看她,也不回她的话。
云蕖以为他是觉得自己太过得寸进尺,一拍脑袋,赶忙解释道:“我错了!我刚刚说错了!我的意思是我们相互友好!相互友好!”
穷奇轻哼了一声,没有理会她。
看到穷奇的反应,云蕖总算意识到他并没有生气,她松下一口气,不再担心。
过了很久,云蕖发现他们仍是在海面上空穿梭。不过早已离开了西海。
莫非,他们此行是要去北海?或者南海?云蕖有些纳闷,北海位于寒冷的北境,周围唯有千年不化的冰山与积雪,有什么可玩的。至于南海……她虽然没去过,但似乎也没有听说过那里有什么可玩的东西。
终于,驺吾在一处海岸边停了下来。
云蕖从驺吾的背上下来,四处打量着,月色溶溶,四周一片空旷,视野尽数被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占据。看着此处的景象,她判断这里绝不可能是北海,所以只能是南海了。
“这就是你要带我来玩的地方?”云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我们为什么要万里迢迢地跑到南海来看海?先前西海边上不是很方便吗?”
几乎在云蕖话落的同一时刻,视线所及之处,骤然有数道光晕亮起,那些光辉由幽蓝与瑰色交织,如同轻纱般的光芒明明灭灭地闪烁着,仿若是深海中瑰丽的藻群般涌动着微光,与月色交映,直达天幕。
下一瞬,无数只硕大的蝴蝶扑棱着翅膀,在海面上空盘旋,它们的翅膀闪烁着奇异的光辉,灿烂夺目,耀眼异常。
“它们是南海百幻蝶。”穷奇淡淡地说道。
“好美啊。”云蕖盯着眼前的景象看愣了神,忍不住赞叹道。
穷奇垂眸望着身旁的少女,眸中有着浅浅的笑意,默然半晌,他才收回了视线。
穷奇的目光落在那些翱翔于天际的百幻蝶上,开口道:“南海百幻蝶的一生极其漫长,从幼虫到茧需要两百年,而破茧成蝶却需要整整五百年。眼下正是它们化蝶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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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云蕖惊讶地侧过头看向穷奇,“这你都知道?莫非你以前常来看?”
“嗯。”穷奇随口应了一声,话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云蕖陡然想起了穷奇的身世,想起轩辕旧部一直在追杀像他们这样被奉为不详的存在。在那漫长的千年光阴里,或许,来到南海上欣赏百幻蝶的破茧成蝶,是穷奇为了纾解心中悲苦,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了吧。
云蕖的心沉了沉,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高昂些,半开玩笑道:“被追杀的日子一定很苦闷,你还挺知道苦中作乐的。”
“是啊。人总要想办法活下去,不仅是人要活下去,心也要活下去。”穷奇自嘲道。
云蕖“嗯”了一声,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一贯不擅长安慰人。可她觉得穷奇此刻应当想起了伤心事,而作为他的朋友,她也该安慰他。
但云蕖左想右想,觉得自己此刻实在是词穷,她便向穷奇靠近了几步,安慰性地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现在活得很好呢!你有了我们这群朋友,轩辕旧部也渐渐销声匿迹了。”
“的确。”穷奇感叹道,他微微眯起眼睛,漫不经心地启唇道:“如果你平日能在我耳边少说几句话的话,我觉得我会活得更好。”
云蕖立刻从穷奇的肩膀上收回手,气哼哼地对他翻了个白眼。这凶兽真是没良心,亏她方才还绞尽脑汁地想要安慰他,这还不如不安慰呢。
“如你所愿,我以后尽量闭嘴,然后你好好活着,长命万万岁,怎么样?”云蕖忍不住挖苦他。
穷奇瞥她一眼,讥笑:“自然是再好不过。我求之不得。”
云蕖暗自在衣袖中挥了挥拳头。她现在真想一拳揍扁他。
云蕖不再找穷奇说话,她望着满天飞舞的百幻蝶,不知为何,心中无端感到一丝凄然。方才穷奇提过百幻蝶的成长周期,它们的在破茧成蝶前所要经历的时间是那样的漫长。而这翱翔于天际的自由,却不知道会有多久。
云蕖拧了拧眉,神色有几分哀伤。一旁的穷奇像是看出了她此刻的念头,缓缓说道:“南海百幻蝶的一生确实漫长。只不过,与之相比,它们的美丽却十分短暂。”他停顿了片刻,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在化蝶后,它们至多只能再活五十年。就像是,它们终其一生绽放出的耀眼光芒,也不过如昙花一现那般,转瞬即逝。”
云蕖的目光微微一凝,她望着这漫天瑰丽的色彩,忽然就觉得十分悲哀,她想过它们化蝶后或许寿命不会很长,却没想到竟然是如此的短暂。幼虫时期的两百年暂且不提,光是与被困于茧中冗长的五百年时光相比,这简直是白驹过隙。
云蕖怔愣了许久,苦笑着说:“原来,它们化蝶后只能活五十年……”她长叹了一声,许久,才说服了自己:“但至少它们从茧中挣脱了出来,得以翱翔天际。倘若一生都被困于牢笼中,哪怕活得再长久,也终究是郁闷难挨的。”
34. 千千结·七
穷奇没有作声,眸色在周遭的昏暗中愈显寂然。俄顷,直到南海上空的百幻蝶几乎四散飞离后,他低声对云蕖说道:“走吧。”
云蕖恋恋不舍地再度回望了一眼南海,像是要将眼前的一切都印在脑海中。夜幕之中,最后一只百幻蝶扑闪着翅膀向远处飞去,在她的眼前留下一道流光溢彩的弧度,最终消散。她终于转过身,爬上了驺吾的背脊。
此一去,便是七百多年光景,她大概是永远不会回来了。云蕖心想。
回涿郡的路上,二人之间格外的沉默。云蕖难得的没有主动向穷奇搭话,只是看着无边无际的夜色出神,今夜有太多的东西干扰着她的思绪。她只觉得心中闷闷的,开心不起来。
他们就这样一路无言的回到了涿郡的将军府邸。
云蕖熟门熟路的从驺吾的背上下来,准备回到自己厢房,可她走出几步,眼角余光里瞥见穷奇仍然站在原地,她有些奇怪的转过身去,问道:“你不回去吗?莫非你今晚要在院子里站一夜?”
云蕖抬起眼眸,对上银发男子的视线,他的眼底笼罩着一层暗色,仿若一方深不见底的寒潭般,让人辨不分明。她怔了怔,稀薄的月光之下,不知是否是错觉,穷奇此刻的面色看上去极尽苍白,透着疲惫与虚弱。
“穷奇,你怎么了?”云蕖不禁开口问。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害怕,但她却不知那种害怕因何而起,又为何而来。
云蕖攥紧了衣裾,不安地看着穷奇,等待着他开口
有那么一瞬,穷奇的眼睛里忽而燃起一簇恍惚的光亮,他一瞬不瞬的望着眼前的少女,眸中暗流涌动,良久,他启唇唤道:“云蕖。”
这是云蕖第一次听见穷奇呼唤她的姓字。往常他都是略过叫她这个环节,径自同她说话的。方才乍然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云蕖还有些不习惯,别扭地嘟囔道:“怎么突然这么叫我,你有话快说。”
“云蕖。”穷奇又一次呼唤起她的姓字,而这一次,他缓慢地咬着字音,像是在熟悉它,又像是别的什么。他垂下眼眸,毫无颜色的唇边掠过一抹浅淡的笑。
就在云蕖以为他们之间的对话会这样无疾而终时,穷奇忽然开了口,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双眼,轻轻地问:“云蕖,你想见你哥哥吗?”
穷奇的这一句话,像是烟花在云蕖的耳畔炸响,她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紧紧地凝视着穷奇的双眼,声音都带着颤抖:“你……你是认真的?”
那一霎那,穷奇的眸中闪过片刻错愕,随后是了然。他沉默地看着她,眼底缓慢黯淡下去。
少顷,他苦涩道:“是。我何时骗过你。”
“我真的能见到哥哥吗?你不是说西昭国有什么禁制,寒池狱又守卫森严……”穷奇的话音才落,云蕖立即开口道,她感到欣喜若狂,同时又不可置信,脚下都变得轻飘飘的有些站不稳,自己几乎要被这突如起来的喜悦淹没了。
还不等她说完,穷奇兀自打断了她,他一字一顿,有些执拗地问:“那是你的愿望吗?如果你哥哥回来了,你会不会……比以前更开心?”
云蕖沉浸在方才的喜悦之中,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为何会这样问她,微微张着嘴,愣了好一会。
“回答我。”穷奇继续追问。
云蕖这才像是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她下意识的攥住了裙裾,手指不断摩挲着衣裙,道:“是。当然。”
云蕖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不要表现的那么期待,那么喜悦。她担忧一旦她的任何行为、甚至是表情,违逆了穷奇的心情,他就会反悔他方才问自己的那些问题。
“穷奇。”云蕖嗫嚅着,试探着开口,“你刚刚的意思,是不是……哥哥有机会逃出寒池狱了?”
“是。”穷奇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温度,他睨了云蕖一眼,冷淡道:“他很聪明,知道怎样才能在寒池狱中活下来。他大概是自创了一种能够暂时封住自身全部灵力的法术,让伶舟姒以为他成了个废人。如今寒池狱的守卫撤走了大半,要救他自然容易了不少。”
云蕖咬住嘴唇,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好半晌,她抬头看着穷奇,诚恳地祈求道:“那你可不可以……帮我救出我哥哥?”她停顿了一下,很快又接着说:“我保证!我今后一定更加兢兢业业地帮你收集怨念,要是你还有什么其他条件,尽管和我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在所不辞!”
穷奇突然冷笑了一声,讽刺道:“大放厥词。除了搜集怨念,你觉得你如今还有什么地方值得被我利用?”
视线中,银发男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嘴唇紧抿,眉峰蹙起,浑身透着恼怒与戾气。
云蕖低下头,不敢说话,她不明白自己哪句话又得罪了他。
穷奇不再理会云蕖,转身坐上了驺吾的背脊。
云蕖见穷奇要走,顾不上他此刻正在生气,连忙说道:“你是要去西昭吗?我和你一起去!”说着,她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想要翻身坐上驺吾的背。
谁知,穷奇的手中倏然幻化出一把利刃,挡住了云蕖的去路,他俯视着她,冰冷的说道:“不行。”
“为什么?”云蕖的眼里带上了几分焦急,不解道:“我如今已经掌握了凤凰琴,我不会拖累你的。为什么不让我去?”
“不为什么。”穷奇的态度十分坚决,他那双静默的眼瞳中寒冷异常,一字一句,漠然威胁道:“不想送命的话,就老实待在这里。”
说罢,穷奇驱使着驺吾转过身,直奔天幕而去,身影随即消失在云蕖的眼前。
云蕖眼睁睁地看着穷奇离去,心被揪成一团。她忐忑不安地开始在院中踱着步,手掌与手背不断交缠摩挲着,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回来。
一日、两日,院中都没有穷奇与驺吾的身影。云蕖望眼欲穿地盯着苍茫的天空,一种莫名的不祥似是飓风般向她席卷而来,就要将她吞没其中。
第三日清晨的时候,云蕖终于远远的瞥见了驺吾地身影,她连忙站起身来,一等驺吾停在了小院中,她就迫不及待地向它冲了过去。
紧接着,云蕖的目光连忙瞥向驺吾的背部,就是这一眼,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身躯支撑不住的晃了晃,差点摔倒在地。
琅轩并不在驺吾的背上。
上面只有穷奇一人。可此刻,他的身上,满是血迹。
暗红而粘稠的鲜血从伤口处不断涌出,顺着穷奇的衣袍滴淌而下,像是一条条缠绕在他身上,随时准备反身将他吞噬的血蛇。
皓白色的衣袍被鲜血浸染,落在云蕖的眼中,是那样的刺目。
穷奇的身上满是深可见骨的伤痕,每一道伤口,都缠绕着卷须状的黑影。那些黑影像是活物般附着在他的伤口处,扭动着,啃噬着,直到露出其间森森白骨,都不曾停下。
云蕖只是注视着,一种冰冷的感觉就已经浸透了她全身的骨髓,让她如坠冰窖。
她惊恐的倒吸了一口气,话音支离破碎:“穷奇…..发生了什么?”
云蕖浑身发抖,彷徨与无措像是浪潮般将她淹没,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连接下去要做什么,说什么都忘了。
云蕖定定地望着那些伤口,用力掐住掌心,好不容易让自己有了几分清醒,穷奇的伤势看起来很严重,她不敢再耽误下去,口中不住地喃喃着:“蛮蛮..对……蛮蛮说不定会有办法…….”就要转身离开。
可云蕖的脚步还未踏出去,耳畔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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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来穷奇虚弱的说话声。
“不…..不要..担心。我已经…..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穷奇的唇形艰难地翕动着,话音因为含混着鲜血而模糊不清,就这样虚浮地飘进云蕖的耳朵里,像是一根即将断裂的细线。
这几句话,几乎用尽了穷奇所有的气力,他的胸腔起伏不定,断断续续的喘息着。停顿了好一会,他才勉强有了力气:“他是……是….帝鸿叱罗的……子嗣….他不会…被杀……不会…死。”
就在穷奇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的身体颓然倾倒,再无声息。
云蕖惊惧地睁大了双眼,心脏猛地一沉,肺部的空气仿若在刹那被尽数掠夺,她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先前所有的不安、害怕,乃至恐惧,都在这一瞬如同一头头猛兽般向云蕖反扑过来,用力撕咬着她身上的血肉,到处都疼。
她强忍住啜泣,用力按住胸口,拼命调整呼吸的节奏,想要冷静下来。接着,她立即向蛮蛮所在的院落跑去。
蛮蛮很快就赶到了驺吾面前,他将穷奇背进了屋内,让他平躺在床榻上。
蛮蛮开始审视穷奇身上的伤口,可他只不过是目光扫过那些伤口,便随即倒吸了一口冷气。
“蛮蛮,穷奇他怎么了?他的那些伤口,为什么会这样?”云蕖紧紧攥着手指,话音急切不已,几乎要哭出来。她现在什么也顾不上思考,她太害怕了。她害怕穷奇会这样死在自己面前。
“他被轩辕旧部设下的禁制反噬了。”蛮蛮颤抖着说道,他不敢相信此刻眼中所见,自顾自地念叨着:“这样严重的反噬,绝不是一天之内能够造成,他这些日子…究竟是在做些什么?”
“反噬?”云蕖的声音都在发颤,她的眼前逐渐蒙上一层水雾,一个悲哀的猜测在她的脑海中缓缓成形,可她不敢相信。
“对。难道穷奇没和你说过吗?”蛮蛮不答反问,顿了顿,他长叹一声,说道:“当初为了追杀我们,轩辕旧部在许多地方都布下了禁制,而我们一旦踏足那些地方,就会被禁制的阵法慢慢蚕食,那种痛我体会过几次,和剥皮抽筋没什么区别!若是不及时离开,就会被彻底被禁制活活吞噬,成为供养它的养料。”
“穷奇此番,一定是被禁制困了许久,才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蛮蛮的眼眶已有些泛红,不忍再说下去。
蛮蛮的话无疑证实了云蕖方才的猜测。
云蕖只感觉眼前猝然一黑,身体踉跄了一下,再也支撑不住地跌坐在了地上,眼泪瞬时夺眶而出,喉咙像是被人扼紧般又干又涩,连呼吸都在刺痛。
反噬。
云蕖喃喃地念着这个词,眼泪止不住的从眼角滑落,她浑身发冷。她感到悲伤极了。
云蕖不住地想起,这些年来的每一个日夜,穷奇一直往返于高鄢与西昭两国,替她打探消息。他曾说过,西昭的王宫中有轩辕旧部设下的禁制,可他从未告诉过她,那些禁制会让他受到反噬,甚至会害死他。
倘若她知道……倘若她知道,她宁可不要穷奇这样折磨自己。他为什么不告诉她?他凭什么觉得她会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
云蕖泣不成声,她用手压住心脏,哭到喘不过气来。
他不是讨厌她吗?不是每次都对她的请求很厌烦吗?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云蕖一遍遍的想。在涿郡,乃至曾经在草原的那些年里,穷奇每一次踏入西昭王宫,为她打探消息,为她送饭,甚至到最后去救她的哥哥。原来,每一时每一刻,他都在忍受着被禁制反噬的强烈痛苦。
云蕖伤心欲绝,几度接近崩溃。她既愧疚又不解。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穷奇从未向她提起过?
35. 千千结·八
云蕖死死咬紧嘴唇,强迫自己立刻停止哭泣,她的胸腔因为抽噎而不断起伏,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隐隐作痛。片刻。她焦灼地抬起头望向蛮蛮,急切道:“这种反噬……可有办法能够逆转?”
蛮蛮没有回答,云蕖的声音又开始哽咽起来,她不抱希望地追问了一句:“或者,至少是缓解……”
云蕖紧紧地盯着蛮蛮,在心中不断地祈求着。求求他……求求他至少告诉她事情还有转圜之地,至少不要让她眼睁睁地看着穷奇在自己眼前慢慢死去。那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是她求穷奇去西昭救她哥哥的,是她害了他。
若他今日真的死在了自己面前,她的余生无论是喜是悲,她的身上都背负着他的性命,她会永远想起他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天,她这一生都会因为他而愧疚难安。
她不要这样,她不要他死。
她怎么能够就这样坦然接受穷奇为她做的一切?
许久,蛮蛮惘然地盯着床榻上的穷奇,终于艰难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有。”
闻言,云蕖的瞳孔猛的放大,她的眼神倏尔亮了起来,赶紧问道:“是什么办法?”
蛮蛮轻轻叹了口气,为难地说道:“办法有是有。但很难做得到。”
“轩辕旧部的禁制凝练了万年冰髓与瘟疫兽蜚和絜鉤的血肉,阴毒无比。唯有以声风木、珠鳖鱼做药引,辅以蓟柏、赤芍、龙胆藤、帝屋,才有可能治愈。但即便治愈,也要花将近百年时间,伤口才能恢复如初。”
“你告诉我这些药材都长在哪,我去找!”云蕖着急忙慌的站起身来,就想要出门去采蛮蛮口中的那些药。
“要真那么容易被你找到,我们还至于躲这么多年吗?”蛮蛮自嘲道,“珠鳖鱼、蓟柏、赤芍、龙胆藤,还有帝屋,这些都很好找,唯有那药引子声风木却极其难寻。传闻它长在西昭国的槐江山山顶,也就是离西昭王宫最近的那座山。驩头在上方施加了层层禁制,比在西昭整个王宫设的禁制还要多,就是为了防止我们有配制出解药的可能。”
“其实若只是表层的反噬,缺了声风木,只用珠鳖鱼当药引子的话也还能凑活,死是死不了。但穷奇这次的反噬太重,没有声风木他恐怕很难得活下来。”
蛮蛮后面说的什么,云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满脑子只有他方才所说的声风木长在西昭王宫附近这件事,而这清楚地让她回忆起穷奇在昏死之前对她说的那些话。
穷奇说,她的哥哥,是帝鸿叱罗的子嗣。帝鸿叱罗是西昭国的王君,那么哥哥就该是西昭国的殿下,虽然她不明白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哥哥如何又成了帝鸿叱罗的子嗣,但只要哥哥是王嗣,哥哥就一定有权力能够帮她去槐江山找声风木。更何况驩头的那些禁制只针对于他所认为的不详之兽,对其他族类并无影响。
对。是了。云蕖在心中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只要她去找哥哥,哥哥一定会帮她的。她就能让穷奇活下来。
云蕖再也待不住了,转身就要向外走去。
蛮蛮见她火急火燎的模样,十分不解,在背后喊她:“你要去哪?”
“我要去西昭王宫。越快越好。”
话落,云蕖来不及和蛮蛮解释,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奔到驺吾身边,她摸了摸它的脑袋,轻轻说道:“你的主人现在有生命危险,我需要你带我去西昭王宫。你应该见过我哥哥。你带我去找他,我就能救回你的主人。”
驺吾的眼眸中蒙着一层清晰的水雾,它用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云蕖的脸,然后俯下身来,让云蕖爬上它的背脊,等待她在上方坐稳后,它用爪子刨了刨地面,随即开始向天际飞驰而去。
涿郡的景色在眼底不断倒退、倒退,最后在视线下方缩成一片模糊的光影。这几年的一切就像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现在梦醒了,她也该离开了。
云蕖迫使自己紧紧闭上眼睛,不再向下看去。仿佛只有视野的黑暗才能让她自己暂时平静下来,她拼命地呼吸,用尽全力让自己不要发抖。
她快要被负罪感逼疯了。
云蕖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其他什么地方,比如呼吸时胸腔的起伏感,比如风拂过脸颊时的感受,可她仍在不停地发着抖。但她拒绝让自己回想今日看到的一切。她知道一旦开始思考,她就会再次哭出来。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驺吾终于停了下来。
云蕖这才睁开双眼,眼前的光亮连带着周遭的景致随即闯进了她的眼帘。
她的视线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日暮西山,余晖轻柔地洒在眼前鎏金铜瓦的宫殿上,那宫殿地铺白玉、四面出廊,厚重的红檀木殿门敞开着,云蕖只一眼望去,便觉得富丽堂皇、宛若神霄绛阙。
她立即从驺吾的背上下来,没有丝毫犹豫地往那座宫殿跑去。
但云蕖刚接近殿门,其中便冲出两个侍卫打扮的人拦住了她:“何人胆敢擅闯大殿下的寝宫?”
那几个侍卫看着云蕖十分面生,穿着打扮也不像是西昭人,皱紧了眉头,眸中带着警惕。
“我要找我哥哥!”云蕖大声的回答道,知道哥哥就在这里,她现在什么也不怕了,径自朝内不断喊着:“哥哥!哥哥!琅轩!”
“放肆!大殿下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那些侍卫见云蕖又要上前,迅速从刀鞘抽出利剑,挡在云蕖面前,毫不客气道:“若是再上前一步,休怪我们刀下无情,不留姑娘性命。”
那两个侍卫凶恶地瞪着眼睛,不让云蕖向前一步。他们觉得此女古怪异常,先是就这样凭空出现,又称他们的大殿下为哥哥,他们这大殿下都是国君刚找回来的,还从未听国君说过外头还流落着一位王姬。
云蕖刚要变幻出凤凰琴对付他们,却听到殿内蓦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话中含着浓重的怒气。
“我看谁敢!”
紧接着,一道身影从殿内快步走出,出现在云蕖的面前。
一别数年,琅轩的面容一如往日,身形却比先前消瘦了不少,他的身上只随意披了一件玄色的外袍,没有来得及穿里衣,而外袍内的身体却被纱布一圈一圈地裹起来,渗着血迹。
琅轩的脸色苍白如纸,眉峰紧紧蹙起,在看见云蕖的那一刻,他明显地怔愣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眼中所见那般。随即。他的眼角微微泛红。
“哥哥……”云蕖委屈地唤道,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侍卫们旋即识相的把刀收回去,低下头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琅轩甚至都没看他们一眼,只冷冷说道:“还不快滚。”
那两人忙不迭退下,生怕晚了一秒,这大殿下的怒火便会将他们焚为灰烬。
琅轩快步向云蕖走来,他的脚步停在她的面前,然后一把将云蕖揽进了怀里,他紧紧地抱着她,近乎要把她揉进他的身体里。
琅轩到现在都怀疑此刻见到云蕖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只手,久违又生疏地抚摸着她背后的发丝,将她的青丝绕在自己的指尖,一下又一下,很轻很轻。
“阿蕖……阿蕖…”琅轩一遍遍的,仿佛梦呓般轻声喃喃着她的名字。
“我在……哥哥,阿蕖就在这里。”云蕖抽噎着,抚在琅轩背上的手指微微用力,让他感受着自己的存在。
琅轩舍不得松开她,就这样一直抱了好久。
而云蕖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慌乱地推开了琅轩。
“阿蕖,怎么了吗?”琅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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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切地问道,他垂下眼眸,曜黑色的眼瞳中倒映着云蕖的身影,眼底眸光微转。
云蕖眼眶一红,突然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一边剧烈的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哥哥……我想……想向你求一样东西。”
琅轩心疼地伸手抹掉云蕖的眼泪,他从未见过云蕖哭的这般伤心的模样,柔声问道:“是什么东西?只要阿蕖想要的,哥哥都会派人给你寻来。”
云蕖拼命调整着呼吸,压下哭泣的冲动,努力让自己说话时不要那么时断时续:“是…是声风木,我想要槐江山上的一些声风木。”
声风木乃是槐江山上的上古神树,存世已有上千年之久。传闻其百年才长一寸,吸食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是这世间至纯、至洁之物,堪比稀世灵药。
琅轩的心中猛地一沉,他的眼神忽然有些黯淡,问道:“是为了救他吗?”
那日,他们本能在寒池狱中脱困,而偏偏阴差阳错,就在那男子击昏了所有守卫时,撞上了帝鸿叱罗来寒池狱中审一名死囚,他们因此惊动了他的禁卫军,双方缠斗了许久,虽是以二敌众,但一直没有败下阵来,可猝然间,那男子皓白色的衣袍无端被鲜血染红,随即奄奄一息地向后倒去。
从始至终,帝鸿叱罗都未曾出手,只是冷眼旁观。但在打斗中,琅轩不止一次觉察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接着,就在禁卫军要用法术击向自己时,帝鸿叱罗扬了扬手,毫无征兆地让他们停了手。不仅放走了银发男子,还声称自己是他的子嗣。
琅轩的眸色渐渐晦暗,辨不清其间的情绪。
琅轩此时心底颇不是滋味。诚然,那男子救了自己,但从初见他那日开始,琅轩的心中便仿若是扎进了一根刺,随着时日渐长而越来越深,也愈发刺痛。
他不知道云蕖究竟如何与那男子相识,也不知道他们如今是何种关系。他害怕云蕖为了求那男子来救他而委曲求全,让自己吃亏,又忍不住去嫉妒那男子能够日日见到云蕖。
那种矛盾的情感终日在琅轩心中肆虐,他却只能压抑。只要他一日出不了寒池狱,他就没有资格。
琅轩无意识地攥紧了手指,指骨用力到极度泛白,他不想再想下去了,转而安慰性地用手轻轻拍着云蕖的背脊,试着平复云蕖此刻的心情。
云蕖还是在哭。
她的脑海中不断闪回着穷奇身上那些可怖的伤口,声音因为哭泣而颤抖不止:“是…他被西昭的禁制反噬了。我原本…原本不知道会这样的…我不知道这会害死他…我不能…不能见死不救……”
云蕖咬住嘴唇,她抬起眼睛,慌乱地望着琅轩,双手死死的拽住他的衣袍,不住地喃喃:“我不知…我真的不知道……我……我…呜……”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云蕖的胸腔急剧地起伏着,许久,她怔怔地的垂下头,一遍遍地重复着:“我不想他死……哥哥……我不想他死……”
“我不要欠他一命…我不要…你救救他……”
此刻,云蕖话中的每一字,都宛若一把把尖刀刺向琅轩,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流血,浑身都疼。他从未想过这世上除自己以外,还有一个人能够这样牵动阿蕖的情绪,能够让她哭到不能自己。
琅轩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的将心中汹涌的情感压下,然后沉声喊道:“来人。”
几个暗卫立即出现在大殿之内。
“领一队最精良的禁卫军即刻前往槐江山取声风木来,要快!”
“是!”暗卫们齐声应道,领命离去。
琅轩神情复杂地看着云蕖,他竭力让自己的话音显得轻柔一些,他温柔的拍着她的背,安慰道:“阿蕖别怕。哥哥已经派人去取声风木了。他会没事的。”
36. 桂殿秋·一
大约过了半日,琅轩派出的禁卫军便带着声风木返回了宫殿,云蕖将那些声风木树枝全部捆好,放在了驺吾的背上,她拍了拍它的背脊,示意它现在可以离开了。
驺吾用爪子刨了刨地面,临了,它又转回头望着云蕖,浅色的眼眸中带着焦急,口中不断地呜呜着。
云蕖知道驺吾是在催促着自己和它一起回去,但她从未配制过禁制反噬的解药,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何况她眼下已经回到了哥哥的身边,这里有太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虽说她已听闻哥哥是西昭的王嗣,毕竟流落在外这么多年,难免会有人觉得他名不正言不顺,少不得日后生出些事端来。再者,倘若此事为真,当年他们为何会流落民间背后也一定有着隐情,她要留下来,把事情查清楚。
“对不起啊驺吾,这次我不能和你一起走了。你自己回去吧,把声风木交给蛮蛮就好。”云蕖叹了口气,摸了摸驺吾的脑袋,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着不那么沉重。
驺吾仍然哀求地看着她,见云蕖一直没有动摇,它不敢再犹豫下去了,转过身疾速飞驰向天际,不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了云蕖的面前。
终于,就在驺吾离开的那一刻,云蕖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了下来,她的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像是突然失去了支撑般虚浮无力,险些昏倒。
琅轩连忙在背后扶了云蕖一把,让她依靠在自己身上,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关切道:“阿蕖,你还好吗?我现在就传医师过来!”
“哥哥……我没事。”云蕖倚在琅轩的怀里,摇了摇头,力不从心地应了一声。她的唇角竭力扯出一丝笑意,她不想让琅轩太过担心自己,“哥哥,我只是……只是太累了……你带我回去,我想休息一会。”
“好。”琅轩应道,他随即将云蕖拦腰抱起,带着她进了寝宫,将她轻轻地放在床榻上,最后替她掖了掖被角。
“没事的。阿蕖,别太担心了。他很快就能拿到声风木的。”见云蕖仍旧面露忧虑,琅轩用掌心贴住云蕖冰冷的手背,温和地安抚着她,“他会没事的,睡一会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旦他那边传来了什么消息,我就立刻告诉你。”
“好……”云蕖用力点了点头,可一想到这个,她旋即又有些难过起来。西昭王宫有针对于穷奇他们的禁制,他永远也不可能踏进西昭王宫,她不会再收到穷奇的消息了。
云蕖吸了吸鼻子,眼眶莫名酸涩起来。她用被子蒙住一半的脸,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很快,积劳多日的睡意与疲倦铺天盖地的向她压了过来,她总算沉沉睡去。
直到床榻上的少女彻底入睡后,琅轩的神情再不复先前那般冷静,唇畔的浅笑消失不见,被隐隐的烦躁替而代之。
琅轩有些口干舌燥,太阳穴突突的跳着,心中仿若有一团无名的妒火在熊熊燃烧。
他无端觉得,这一刻他与云蕖分明近在咫尺,却又遥隔千丈。她此刻心中正装着另一个人,她的情绪被那人所牵动,乃至为了那人伤心欲绝。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受。他感到自己好像失去了从前的云蕖,从前那个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妹妹。琅轩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似乎正在将他的心脏攥紧,然后缓缓捏碎。
琅轩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立即深深吸了一口气,集中精力让自己维持住理智。
少顷,琅轩终于冷静了下来。他的手指在云蕖的手背上轻轻的摩挲着,他忽然发觉的她的手仍旧如先前般细嫩白皙,没有伤疤,也没有茧子。
琅轩如释重负,忍不住微笑起来。云蕖这几年也许没有受苦。他突然有些庆幸,他想,云蕖既然那样关心那银发男子,至少说明那人不会是坏人,没有伤害过云蕖。妹妹没有在他那吃苦,这才是自己眼下唯一关心的事。
琅轩心中多少对他有着些感激。那时自己在寒冰狱中什么也做不了,不论那人有何居心,这几年他都替自己照顾好了妹妹。
但往后,他自己一定会凭自己的力量保护好妹妹,不会再让她受丝毫委屈。
云蕖这一觉便睡到了第二日天明,她在床上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琅轩正握着她的手,伏在床沿上睡着。
云蕖不忍心打扰他,却不禁有几分心疼。明明哥哥身上还受着伤,自己反倒是抢了他的床榻,让他一夜不能安寝。
云蕖一动也不敢动,呼吸放的极轻极浅,她睁大着双眼,目光在琅轩的身上流连着,他微微皱着眉,唇角有些紧绷,看着睡的并不安稳。
云蕖禁不住身子向前倾了一下,想要轻轻的替他抚去额间垂下的发丝。
谁知下一秒,就在她抬起手的那一瞬间,琅轩纤长如鸦羽的睫翼颤了颤,他甚至都没有睁开眼,便灵巧的攥住了云蕖的手腕,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带。
云蕖有些惊讶,难道他方才是在装睡?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被阿蕖那样炽热的目光盯着看,我不醒好像有点说不过去。”琅轩睁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云蕖,轻笑道。
云蕖想锤他,“谁目光炽热了!”
“谁反驳就是在说谁。”琅轩只是看着她微笑,眉眼弯弯。
云蕖“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想看琅轩。
“昨晚休息得怎么样?感觉阿蕖今日看上去精神了不少。”半晌,琅轩说道。
“嗯。想到自己在哥哥的身边,就睡得很安心。”云蕖沉吟了片刻,不禁感叹道:“我感觉我还在做梦,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我又回到了你身边。这几年就像一场梦那样,倏的不见了,好像我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
云蕖停顿了一下,认真的看着琅轩,问道:“你是真的吗?”
琅轩瞧见她那郑重模样,不由得扑哧笑出了声,对她伸出了一只手,“要不你碰一下?”
云蕖忽略了琅轩的手,转而捏了捏他的脸颊,“嗯,幸好是真的。”
“好啊。几年不见,阿蕖真是胆子越发大了。”琅轩好笑地打趣她。
云蕖调皮地眨了几下眼睛,忽然想起了什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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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对了,哥哥。昨天顾不上问你。我到现在都还疑惑呢。我们怎么会和西昭的国君帝鸿叱罗扯上关系?”
琅轩的神色立即凝重下来,说道:“那日我们准备出逃时,不巧撞见了来审讯的帝鸿叱罗,他或许是感应出了我身上的灵力与他相似,便当场认下了我,说我是他的子嗣。”
“可是,娘不是告诉我们说爹爹早已被贼人杀害了么?”云蕖不解地问道,她追忆起从前,重重地攥紧了拳头,话音有些愤恨起来,“何况,娘还在世时,我们一直都在被人追杀,那些人最后甚至还杀了娘。倘若他真是我们的爹爹,他身为西昭国的国君,为何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对我们不闻不问,让我们经受那般苦楚?”
云蕖感到委屈极了。自从娘去世后,从小到大,她都一直以为自己和哥哥在这世间只能相依为命,可是现在却突然有人告诉自己她还有一个爹爹,她在这世上,原来还有一个能够依靠的亲人,但她情愿不要这个百年里都对自己不管不顾的爹。
“我也是这两日才得知,娘的身份是承桑氏那位被废掉的王后,承桑元蓉。”琅轩垂下眼帘,沉寂了片刻,说道。
云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承桑氏。
她虽然从未来过西昭,却也在坊间听说过有关承桑氏的传闻,当年,恰逢新帝登基不久,即墨氏以承桑氏在太华山拥兵为由,向新帝禀告,又派兵搜了承桑氏府邸,在其中找到了一枚与新帝手中几乎相同的王印,以及数封与霄翼国往来的书信,新帝怀疑其通敌叛国,立即雷厉风行地派人攻下承桑氏所在的陵阳郡,满族上下尽数处死,甚至还废了当时的王后。但不过数年,承桑氏叛国一事又被须卜氏平反,说拥兵一事为真,但太华山上的精兵,都是先帝曾经训练过的死士,此生只听命于西昭国君一人,若无国君旨意,不会出动。至于那王印与书信,则是即墨氏有意陷害。
此事一出,随即在大荒内闹得沸沸扬扬。据闻,承桑氏自西昭开国起便追随着帝鸿氏的国君,可谓是数百年来忠心耿耿,众人皆道新帝当年不仅错杀了承桑氏一族,更是寒了其他从前便追随着先帝那些部族的心。故而,新帝为了安抚旧部,便将即墨氏的妃子与其氏族贬为罪奴,流放于蛮荒,又大肆追封了废后以及承桑氏一族,还为他们立了宗祠,封号“忠勇”。
在云蕖的回忆里,她有关于娘亲的记忆少得可怜,娘亲只在她刚刚开始记事起与她和哥哥二人短暂地生活了几年,而那几年里,他们未曾有一次踏足过西昭国,而无论他们躲到何处,想要刺杀他们的人还是源源不断,且招招凶狠致命。哪怕如此,娘亲还是从未对他们谈及过自己的任何过往,她只是告诉他们自己与贼人结了仇,所以才一直被追杀。至于他们的爹爹,则早已葬生于那贼人手中。
后来,娘亲在一次刺客的围剿中不慎殒命,死在了韶关,临死前,她还在叫他们逃,逃得越远越好,叫他们此生都不要报仇。
云蕖知道她或许并非常人,但云蕖从未想过,娘亲居然曾经是西昭国的王后。
37. 桂殿秋·二
“娘怎么会……”云蕖不敢相信地喃喃着,她蹙紧了眉头,忽而想起了什么,说道:“伶舟姒!对,她是如今西昭的王后,黄祖说,那日就是她带走了你,也是她派人淹了村子。”
一提起这个名字,云蕖便忍不住气到发抖:“伶舟姒那样极尽折磨你,倒像是心中积怨已深,连娘亲死了都不愿放过我们。”
云蕖的尾音逐渐低下去,她稍作沉吟,抬眸对上琅轩的视线,道:“但这就奇怪了,明明与承桑氏结怨的是即墨氏,而这两大氏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她反倒成了急得跳脚的那个。”
二人默契的对视了片刻,这个问题的答案呼之欲出。
琅轩略微点了下头:“应该就是你猜的那样。即墨氏当年不过是一郡之守,能够做出那般诬陷之事,背后不可能没有人在推波助澜。”
云蕖的眼眸在一瞬阴沉下去,冷冷道:“我不会放过她的。”
“她这段时间是不是来寒池狱见过你,有没有说起过什么?”云蕖又问。
琅轩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不过是些侮辱人的废话。呵。她如今怕是连牙都要咬碎了,她以为我成了没有灵力的废人,再也不足为惧,想把我就这么烂在寒池狱里,而我却阴差阳错地回了王宫,还以的是大殿下的身份。”
“我一定要杀了她。”云蕖攥紧了拳头,眼角泛红,声音都在颤抖。她感到自己就快要被怨恨与怒火吞没。
琅轩敛了敛眸光,不想让云蕖太过动怒。他握住她的手,唇边刻意挑起一抹浅笑,打趣道:“阿蕖如今果然是长大了,变得好霸气。哥哥以后是不是该仰仗你了?”
云蕖打了他一下,皱着眉头,嗔怪道:“琅轩。我是认真的。我咽不下这口气,此仇我非报不可。”
“嗯。”琅轩应了一声,他的目光柔和下来,摸了摸云蕖的头发,应道:“哥哥知道。”
“我们既然已经回到了西昭,想做的事,想报的仇,都能徐徐图之。伶舟姒曾对承桑氏,还有娘所做的桩桩件件,我必会千倍百倍地让她偿还,她必须要经受万般苦楚,乃至余生都永远活在无穷无尽的折磨中,才对得起我们曾经经受的一切。”
琅轩一字一顿的说着,眸光中泛着骇人的杀意。
云蕖握紧了琅轩的手,认同的点了下头,“哥哥说得是,我们绝不能轻易饶了她。”
须臾,琅轩转回目光,望向云蕖,说道:“昨日你睡下后,我去见了国君,他已经知道了你回来一事,应该不日就会召见你,向天下昭告你的身份。”在谈及帝鸿叱罗时,琅轩仍旧有些不习惯,没有改口称父王。
云蕖也感到几分别扭。说实话,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一个从出生起就从未见过,并且百年来都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爹爹”,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他。
“阿蕖。我不了解他,更不用提与他有什么父子情,但我能感觉得出,他对我们有些愧疚。”琅轩看出了云蕖的心思,他的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轻声道:“只要放轻松就好。你若不想亲近他,便不必委屈自己。”
闻言,云蕖反而坚定了自己的决心,摇摇头说道:“不。既然他心中有愧,我自然要好好利用他那份愧疚。哪怕是装,我也要装得与他十分亲近。”
“你瞧着吧,我最擅长的就是卖乖了,这么多年来还没有哪个长辈是不喜欢我的。”说着说着,云蕖昂起了头,玩笑道,“但我有时候不免会演的有些想吐,哥哥你得帮我遮掩一下。”
“所以在哥哥面前的乖巧模样也是假的?”琅轩戏谑道。
云蕖笑着摆摆手,“怎么可能,在哥哥面前当然只有真情流露。”
二人在床榻上笑作一团,不过俄顷,一名侍卫进了寝宫,向他们行礼道:”王上传殿下与王姬到宣明殿觐见。”
“知道了。下去吧。”琅轩扬了扬手,侍卫拱手一揖,随即退下了。
云蕖从床榻上下来,拽了拽琅轩的衣袖,与他对视一眼;“我们走吧。我还没有见过这个所谓的父王呢。”
宣明殿离琅轩的寝宫并不算远,二人很快就到了宣明殿门口,待到守卫通传后,他们便进了殿。
云蕖刚一跨进殿门,就毫不避讳地抬头向殿中央望去,她一眼便看见了坐于王座上的身影。
男子看上去已至中年,样貌十分威严,他端坐于王座之上,面色冷凝,带着天然的强势与威压感,云蕖的目光从他的身上扫过去,落到了他的身旁,此刻王座旁还站着一位妇人,她着一袭碧霞色长裙,手挽软纱,珠翠满头,发髻间步摇微晃,举手投足都透露着雍容华贵的气息。
云蕖的眸中闪过一丝冷色,很快恢复如常。她自然知道那男子是帝鸿叱罗,他身旁的那位,就只能是他的王后伶舟姒了。她没想到伶舟姒今日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你就是云蕖吧。上前一些,让父王仔细看看你。”帝鸿叱罗向云蕖招了招手,让她上前一些,他的语气刻意放得轻柔了一些,听着不那么压迫。
云蕖对他没有丝毫的亲近感,她只觉得别扭与陌生,心中也十分抗拒他的呼唤,但她想起自己在来之前信誓旦旦对琅轩说的那些话,只好敛了敛心神,将那抵触感压下。她松开了一直拽着琅轩衣袖的手,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了王座之前。
站到了王座旁侧后,云蕖故意一直垂着头不去看帝鸿叱罗,任凭他打量着自己。
近了,帝鸿叱罗似乎是感应出了什么,他的瞳孔微微颤动,眼底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随即消隐无踪。接着,他长长叹了口气,语调中带着追忆:“你的眉眼,很像元蓉。”
他的话音才落,云蕖终于抬起眸来,她的眼眶红红的,瞧着可怜极了。
“爹爹不是早就不要我和哥哥了吗?为何如今又认了我们回来?”
云蕖的眼睫轻颤着,眸中蒙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声音带着些微哽咽,就那样含着委屈望对上帝鸿叱罗的视线。
帝鸿叱罗面色有些动容,不禁走下王座,拉起云蕖的手,又伸手轻轻地擦去她眼角的眼泪,叹息道:“你可怨我?当年得知承桑氏叛国后,你娘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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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了踪影。我竟不知她有了身孕,所以这些年来,我才从未派人找过你们。”
云蕖配合地哽咽了几声,半真半假地嗔怪道:“怎么会不怨呢?阿蕖觉得好委屈。阿蕖这些年过得好苦好苦,每时每刻都忍不住想着,要是爹爹在身边就好了,爹爹一定能够保护好我们……”她抽泣着,眼角不停地落下眼泪,话音因为呜咽而不断颤抖:“阿蕖很想爹爹,可是阿蕖又不敢去想爹爹,阿蕖害怕爹爹早就抛弃了我们,自己就算再想,也只是可悲的空想罢了。”
帝鸿叱罗像是在哄孩子那样柔声安慰道:“阿蕖。父王从来就没有不要你们。”
见云蕖瞧着仍伤心不已,帝鸿叱罗又道:“阿蕖既然受了那么多苦,父王也该给你些补偿才是,说吧,阿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告诉父王。”
云蕖用袖子抹了抹眼泪,抽噎了一下:“什么都可以吗?要是阿蕖说出来,父王会不会嫌阿蕖太过贪心?”
帝鸿叱罗被她那带着哭腔的试探逗笑了,说道:“自然,这天下没有父王给不起的东西。”
云蕖知道见好就收,于是不再哭哭啼啼,摆出一副娇蛮的小女儿家模样,说道:“阿蕖和哥哥在民间的时候,每天只能吃糠咽菜,实在是穷怕了,阿蕖想要很多很多钱,阿蕖还想要许多珠宝和漂亮衣裙,”她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地数着,“还有还有,想要几个做菜好吃的厨子,一片菜园子,最华贵的宫殿……”说到这里,云蕖停顿了一下,前面铺垫了这么久,她终于借机说了下去,“还有,阿蕖想要几队精兵。”
云蕖在提前面的那些条件时,帝鸿叱罗还在一旁点着头,直到听到了精兵这二字时,他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探究,他微微眯起眼,问道:“你说的那些,父王都能答应你,但父王想知道,你为何要兵?”
云蕖不动声色地瞥了伶舟姒一眼,不轻不重道:“父王或许不知道,娘亲在世时,我们一直都在被人追杀,后来若不是娘亲在与刺客搏杀时舍命让我们逃走,阿蕖与哥哥今日早就没有机会站在父王面前。阿蕖深知来到父王身边的这条路用了多久,又有多么的艰辛,实在是太害怕又会有什么人突然将我们从父王的身旁夺走,所以……阿蕖才想要有足以自保的力量。”
帝鸿叱罗沉寂片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稍沉,随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西昭的王宫很安全。没有人有胆子敢在这里动你。不过,你若想要,父王给你就是。”
话落,帝鸿叱罗扬了扬手,沉声道:“来人,拟旨下去。从即日起,太华山的兵权归为王姬所有,任她调派。”
待到司礼监拟好圣旨后,帝鸿叱罗在上方盖上王印,递到云蕖手中,道:“从今往后,太华山上的死侍便唯你一人差遣。也算是……弥补我当年对承桑氏犯下的过错。”
弥补?云蕖在心底冷笑一声,承桑氏全族上下无数冤魂,又岂是是区区一点兵权能够弥补的?但表面上她还是作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模样,毕恭毕敬地从帝鸿叱罗手中接过圣旨,叩恩道:“阿蕖谢过父王。”
38. 桂殿秋·三
而就在云蕖欲要起身时,耳畔陡然传来一道温婉的女声。
“王上疼惜女儿,臣妾心中十分触动,可是王上就这样把太华山的兵权给了阿蕖,是否有些太过了?”
那道声音为难地顿了顿,又说道:“何况……阿蕖与琅轩,都是流落数年未归,身份不明,倘若就这样肆意封赏,恐难堵住一众朝臣的悠悠之口啊……”
帝鸿叱罗将云蕖从地上扶起来,只是淡淡的瞥了伶舟姒一眼:“王后的意思是我过于肆意妄为了?”
伶舟姒连忙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为了王上着想,害怕朝中传出流言,将来对琅轩与阿蕖不利。”
云蕖能够看得出,伶舟姒虽然话音听着焦急,但看着却泰然自若,不知她心底在打些什么算盘。
“那依王后之见,我又该如何?”帝鸿叱罗像是有意接着她的话应道。
“王上,伶舟氏有一法宝,或许可助王上分辨一二。”伶舟姒随即回答,献宝似的回身向后望去,说道:“来人,取鉴水镜上来。”
不过倏尔,一个仆从便手捧一个敞开着的宝箱走到了殿中,云蕖那宝箱内望去,只见那面镜子呈四方状,四角雕刻繁复,依稀能看出刻着上古五大天帝的模样,镜身旁侧闪着微光。云蕖的眸中掠过一丝诧异,这镜子的模样倒是与传闻中的昆仑镜有些类似,看来真是上古之物。
伶舟姒将鉴水镜从宝箱中取出,呈到帝鸿叱罗面前:“王上,鉴水镜乃是轩辕帝在上古时期赐予伶舟氏的秘宝,此物能够与轩辕族人的琉璃心相呼应,而帝鸿氏一脉又起源于轩辕族,只要取从他们二人身上各取一滴心头血,滴在鉴水镜上,即可见分晓。”
听罢,云蕖愕然抬眸,怔楞了一瞬。直到此刻,她才对自己此刻的身份有了实感。她从前一直以为自己和哥哥是蛇妖,是因为她曾在哥哥盛怒之时见过他幻化出的原身。琅轩的原身是人身蛇尾,所以她就十分自然的认为他们都是蛇妖,从未往别处设想过。
而云蕖现下仔仔细细地想来,传闻所说轩辕国人的样貌为人身蛇尾,尾首交缠,其族人在极致盛怒之下,便会解开禁制,显露真身,这里的每一条,都与她在琅轩身上见过的那些一般无二。看来他们兄妹二人并非是妖族,而是神族。
云蕖的心中五味杂陈,她先前那样天真的以为自己是蛇妖,就这么固执的认定了数百年。后来她还因为穷奇所说的陈年往事十分痛恨神族,尤其是那个什么轩辕旧部,觉得他们虚伪至极,却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会发现自己也是神族,并且还和轩辕族沾亲带故。
云蕖叹了口气,如果日后被穷奇知道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他会不会想杀了自己?但很快她又想,不对,也没有日后了。他们俩大概此生都不会再见了。
“阿蕖,你与琅轩可愿意用鉴水镜一试?”帝鸿叱罗看向云蕖与琅轩,开口唤道。
云蕖旋即回过神来,她明白帝鸿叱罗方才并未反对伶舟姒的缘由,正因若是他们同意,他恰好能够借着鉴水镜一验,来向众人表明,他们二人就是他的子嗣。只要今日鉴水镜验明了他们的身份,就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此事于他们在西昭立足有利,云蕖当然不能拒绝。
她点点头道:“自是愿意的。”琅轩同样也点了点头。
琅轩首先上前了一步,站在了鉴水镜前,道:“我先来吧。”话落,他随即将周身灵力引至掌心,而后将手掌靠近胸腔前,他蹙紧了双眉,神情带着忍耐,很快,一股灵力包裹着几滴鲜血自他的左胸腔处漂浮而出,随即落在了鉴水镜上。
鉴水镜即刻光芒大盛,投映出七彩琉璃般的光辉。
琅轩向后退了退,云蕖随之上前,等到鉴水镜黯淡下去后,她重复着琅轩方才的步骤,准备将心头血滴在鉴水镜上。而不知为何,自从她站在鉴水镜前,她的内心便莫名慌乱了起来。
云蕖有些心神不宁,她想起这数百年里自己只见过哥哥的原身,而从未见过自己幻化出原身,乃至连在盛怒之下,她的真身也从未显露过。她努力压下心中杂七杂八的想法,专注于掌心调动的灵力上,很快,她也从胸腔中取出了几滴心头血,她登时让灵力牵引着鲜血滴在鉴水镜上。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鉴水镜没有第一时间亮起来。
云蕖呼吸一滞,觉得自己几乎要晕厥过去。她紧紧地盯着鉴水镜,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一分一秒。
就在云蕖以为自己会被帝鸿叱罗以着假冒王姬的罪名拖下去的时候,鉴水镜忽然亮了起来,甚至光芒比方才还要强上了几分。
“王后,如你所见,他们二位,确为我的子嗣无疑。”帝鸿叱罗淡漠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鉴水镜所验,自是准确无疑。”伶舟姒将手中的鉴水镜放回宝箱后,对帝鸿叱罗福了福身,道:“臣妾会吩咐人下去给阿蕖打扫出一间暂时居住的宫殿,就先行向王上告退了。”
帝鸿叱罗扬了扬手:“去吧。”
伶舟姒走后,云蕖总算松下一口气来,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幸好,幸好鉴水镜最终亮了起来,也证明了她的血脉,否则她今日就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帝鸿叱罗把他们留在宫里继续嘱咐了一番,又派人给云蕖赏了一大堆东西后,终于放他们二人回去了。
回到寝殿后,琅轩立刻屏去了一众仆从,云蕖往他的床榻上一坐,憋不住说道:“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幸好那鉴水镜最后亮了起来,否则我此刻肯定是脑袋分家了。”
云蕖还是感到十分后怕,皱起了眉头,对着琅轩喃喃道:“哥哥,你说,为何那鉴水镜偏生到了我这变得这样古怪?”她思索了一下,不敢相信道:“莫非我是个假王姬?”
琅轩敲了敲她的脑门,“尽胡说。阿蕖怎么可能是假王姬。鉴水镜最终不是都认下了你的身份吗?”
云蕖点点头:“说是这样说,可我就是觉得古怪,好像是被什么人掺和了一脚。”
“或许是伶舟姒在那镜子上动了手脚吧。”琅轩不疑有他。
琅轩坐在了云蕖身旁,蓦然笑眯眯地看着她,说道:“其实假的也没什么不好。”
不知为何,此刻云蕖的心跳莫名有些加快,她别扭地顶嘴道:“如果我的身份是假的,我就不能在西昭当王姬了,也就不是你妹妹了。”
琅轩还是在笑:“就算你不是我妹妹又怎么了,我又不会抛下你不管。”
云蕖“哼”了一声:“别尽说这些好听话。我怎么会知道若我不是你妹妹时,你会不会继续对我好。”
云蕖感到自己的脸颊已有些热,她赶紧扯开了话题,“哥哥,今日在宣明殿上,是我们赢了。”
云蕖接着扬起眉毛,正色道:“你说得对。帝鸿叱罗的确对我们心中有愧,所以我不过是随意哭诉一番,他就那样轻易的赐了许多东西给我。而且……”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他表面将太华山的兵权给了我,实际的意思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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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众人面前拐着弯告诉他们太华山的兵权从此归了你,让他们别再动歪心思。”
“看来他勉强还有着那么一点点良心。”云蕖说道,“不过,这还是不妨碍我怨恨他。这些所谓的好与承桑族的灭族之痛相比,简直太小太小了。若不是他当年听信谗言,事情本就不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所以他别想拿这点东西就收买了我。”
云蕖气哼哼地仰起头,神情十分不屑。
琅轩难得没有接云蕖的话,他默然的看着她,然后轻柔的用手替云蕖将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叹息道:“娘倘若泉下有知承桑一族的冤屈如今已被平反,我们兄妹二人亦是在历经万难后团聚,一定会很开心的。”
琅轩用力攥紧了手指,压下心中的起伏,许久都未曾再说话。
云蕖感受出他此刻低落的情绪,于是向他靠了过去,头轻轻地倚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轻抚着他的背:“会的。阿娘一定会高兴的。”
琅轩的呼吸起伏不定,他动了动嘴唇,视线迷茫地盯着前方,脸上第一次露出如同孩子般惘然的神色。
“阿蕖,都是我的错。”琅轩忽然苦涩道,声音弱不可闻,“怪我。如果我那一日没有那么贪玩就好了。娘…娘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云蕖的眼中流露出心疼的神色,她连忙抚了抚琅轩的背,轻声道:“哥哥,不是这样的。那时我们只是孩子,本就什么都不懂。”
云蕖知道琅轩再度想起了曾经在韶关的发生的一切。
那一日,他们原本在逃命途中,误打误撞躲进了韶关,适逢年末,韶关灯会繁华热闹,周遭一片喜气洋洋。这些年来他们一直都在四处躲藏,从未有机会停下来欣赏此般华美的场景。彼时,琅轩不过孩提年纪,一时被灯会迷了眼,紧紧地牵着妹妹的手,想要进去与人们同乐。阿娘正催促着他们赶紧离开以免被刺客赶上,可琅轩却哭闹着,迟迟不肯离去。
无奈之下,阿娘只好带着他们在灯会上逛了一会,给他们兄妹二人一人买了一盏兔子灯后,就准备动身离开。可谁知,正因他们在灯会中逗留太久,便被隐藏在人群中的刺客发觉,开始对他们行刺。阿娘不得不在韶关与刺客们缠斗,最后是阿娘舍命将他们二人推了出去,还献祭了自身灵力布下与刺客同归于尽的法阵,才保全了他们兄妹二人。
因此,多年以来,琅轩心中一直都愧疚难安,他把阿娘的死因尽数归结于自己的身上,归结于那时的自己太过贪玩才招致了阿娘的惨死。乃至到后来他进了角斗场后,仍旧报复性地让自己受伤,想以此减轻心中的负疚与罪恶感。
琅轩身为当局者看不清,可一遍一遍回想下来当日经过的云蕖却辨得分明。她能觉察出,阿娘那日是故意死在他们的手中的,阿娘当时与他们缠斗的一招一式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娘的武功与灵力均在她与琅轩之上,可就连她都看得出,就在与刺客们缠斗之时,其实有许多时机阿娘都能够脱身而去,可她却在最终选择了与他们同归于尽。
承桑氏举族皆亡,带着他们兄妹二人逃了这么多年,阿娘大抵也逃累了,她不愿余生日复一日的重复这种逃亡,便存了死志,情愿献祭自己。
琅轩神情痛苦地低下头,怔怔地低喃着:“是我的错…我对不起阿娘,也对不起你……”
云蕖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琅轩的背,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不断柔声安慰道:“没事的……哥哥……没事的,不怪你。”
39. 桂殿秋·四
不知过了多久,琅轩眼底的惘然逐渐散去,神色亦是清明了起来。他垂下眼帘,这才发觉云蕖早已倚在他的肩上睡着了,她的眉眼舒展,呼吸清浅,看起来睡得十分香甜。
琅轩不由得扬起唇角,转而用手揽住她,将她轻轻平放在床榻上,替她盖上了被子,自己则如昨夜那般伏在了床沿边歇息。
翌日一早,云蕖睁眼时简直想狠狠揍自己一拳,她记得昨夜自己分明在安慰哥哥,可安慰安慰着,不争气地睡着了便也罢了,竟然又一次霸占了哥哥的床榻,让哥哥无处可睡。
云蕖在心中祈祷着那劳什子伶舟姒今日定要将她的宫殿打扫出来,她不能再赖在琅轩这里了,不然他每天夜里都只能趴在床沿边上睡,光是想想就太可怜了。
但云蕖没想到的是,她没等到伶舟姒暂时安置她的宫殿,反而先一步等到了帝鸿叱罗给她的封赏。
帝鸿叱罗将永宁宫赐予了云蕖居住,据说下人们说那是西昭王宫内数一数二奢华的宫殿,除此之外,他还赏了云蕖十几个宝箱,调了几名御厨去了给她准备的膳房。那些宝箱内装的全是她昨天提的条件,上到金银财宝、下至首饰衣裙,满满当当,无一不有。这些都且不算,他甚至派了人在永宁宫旁兴建了一块地,拦成了菜园子。
帝鸿叱罗把云蕖想要的全都准备了个妥当,她便让仆从们领着自己去永宁宫瞧瞧。
永宁宫距琅轩的寝宫不算近也不算远,约莫几柱香时间过去,云蕖便到了永宁宫前,她掀开帘子,从轿辇下来,眼前的景致旋即闯入了眼帘。
晨光熹微,薄雾缭绕。不远处,一座巍峨壮丽的宫殿赫然矗立着,周遭园林环绕,隐隐可见两侧的池水澄澈碧绿,浮萍满池,荷花盛开。殿顶覆有琉璃瓷瓦,檐上四角翘起,金漆螭吻立于正脊两端,檐下挂有几串玛瑙风铃,随风而晃。乍眼望去,朱红殿门大敞,其间金铺玉户,珍珠为帘,雕楹玉碣,处处充斥着奢靡华丽的气息。
云蕖的眼眸微微睁大,心下不禁感叹这永宁宫果真是华贵似仙境。帝鸿叱罗竟然如此大手笔。难怪那些下人们都说永宁宫的奢华程度在西昭王宫内数一数二呢。
云蕖没有多做停留,径自迈向了殿前的园林内,穿过一座池上拱桥,便到了自己的寝宫。她让仆从们将金银入库收好,自己随意在宝箱前拣了件衣裙,又选了相配的发簪首饰,在侍女们的带领下换上,让她们重新给自己绾了个飞仙髻。
镜中的少女唇如点珠,肤若凝雪,眉间花钿点缀。一袭霓裳配上飞仙髻,更衬得她恍若瑶池仙子般,绝世脱俗。
云蕖满意地在铜镜前转了转脸蛋,也算是有个王姬该有的模样了。
她扬手屏退了一众侍女,只道自己想一个人逛逛这里。
侍女们对云蕖福了福身,便退下了。
待到侍女们都退下后,云蕖站起了身,向外走去,她在园林中走走停停,一会赏荷,一会看看假山,一会又瞧一瞧池中的锦鲤,很快就将这片园林都逛了个遍。她一开始还觉得十分新奇,四处又瞧又摸的,但不过倏尔这股新鲜劲就过去了,云蕖转而变得兴致缺缺起来。
就在云蕖百无聊赖之时,她蓦然想起了自己昨日向帝鸿叱罗讨要的那片菜园子,她记得就在永宁宫附近。想到这里,她随即迈起脚步,开始到处寻找,俄顷,云蕖就在那园林旁侧不远看到了一块被篱笆围起来的地。
那块土地上空无一物,周遭被篱笆围起,土壤看着松软肥沃,十分适合种植。
云蕖的心情一下子雀跃了起来。心中禁不住想到,若是黄祖见了这块地,肯定高兴得眉毛都飞要起来。
云蕖赶忙一路小跑着上前,近了,她却突然愣了一下。
方才只是远远一瞥,云蕖还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直到此刻站在了菜园子前,她才恍然发觉有什么不太对劲。
那些围着菜园子的篱笆,在朦胧的晨光下,闪着金光。
那些篱笆……似乎……是用纯金打造而成,仿制了篱笆的模样……
金的……
纯金的……
云蕖张着嘴,看着那一片金光闪闪,感到自己的下巴几乎要掉在地上。
她承认,她的确很想要钱。可这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云蕖又立马摇摇头,算了。反正不是自己的钱,她不心疼。
云蕖随即上前几步,细细的打量着这片土地。眼前的菜园比黄祖从前的那片园子整整大上了数倍不止,她在心底默默地将土地划分区域,回忆着黄祖从前会在每一片区域上种什么。
云蕖想着想着,正想得入神之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云蕖转身向后望去,只见琅轩正负手向她走来。
琅轩俊美的面容上带着笑意,在与云蕖对上视线的那一刻,他的瞳孔颤动了一下,就这么目不转睛地怔在了原地。
“哥哥。”云蕖笑着唤了他一声,讶异道:“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阿蕖这里开开眼了,看看阿蕖这里都有什么好东西。”被云蕖这么一唤,琅轩终于收回神,他温朗地笑着,走到云蕖身侧,瞥了瞥那些“篱笆”,惊讶了一下:“嚯,纯金的。”
“果然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什么时候我也该到父王那哭一哭,让他也赏我一座一模一样的园子来。”琅轩轻挑眉峰,戏谑地调侃道。
云蕖推了他一下:“得了吧。又取笑我。”
琅轩但笑不语。
许久,云蕖直直地望着面前的土地,她的神情渐渐恍惚了起来,眸中黯淡下去:“哥哥。你大概不知道,那夜就在伶舟姒派人带走你后,黄祖为了救我们灵力被耗尽,如今精魂只能附着在一棵小树上,连人形都化不成了。”
一想到当日的情状,想到黄祖那虚弱无比的模样,云蕖的心中便满是苦涩。她忍不住叹息道:“等父王正式给了我封号后,我想……回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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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看看黄祖,看看他如今怎么样了,最好如果他愿意的话,我还想把他接到宫里来住。这片园子,我本来就是想给他的。”
琅轩垂下眼帘,眼眸中亦是有些黯然,他温声应道:“好。到时候哥哥陪你一起去。”
“要是有机会,我还想去看看绾绾他们,”云蕖继续说,谈到姜绾他们时,她的眼眸这才亮了起来,自顾自地猜测着:“这么多年过去,她和陈闻谨应该都已经成亲了吧?好可惜啊,没能亲眼看着绾绾出嫁,我还想绣点什么送她当礼物呢。”
“嗯,我们的确也能一道去看看他们。”琅轩沉吟道。
云蕖“嘿嘿”了两声,期待地说:“到时候我就带上大把的金银珠宝过去,分给每个村民,保准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西昭王姬的实力。”
琅轩轻笑:“土地主的实力。”
“土就土,钱是最实在的,他们肯定喜欢。”云蕖丝毫不在意琅轩的调侃,反而十分得意。
云蕖昂起头,炫耀般地说道:“哥哥你还有所不知,当初可是我领着那些村民找到了另一处安全的荒地,还带着他们在那里定居了下来。我把每个人都保护的很好呢!”
云蕖此刻就像是一只疯狂摇尾巴的小狗,她对琅轩眨巴着双眼,眼睛里亮晶晶的,就等着他夸赞自己。
“哥哥,我是不是很厉害?你曾经一定想不到,有一天我竟然能够保护别人,还是一整个村子的人。”
“是。我的阿蕖长大了。”琅轩摸了摸她的脑袋,心中滋味难言。他就那样默然地望着云蕖,眼眸中唯有心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时云蕖的处境,那时他与黄祖皆生死不明,云蕖分明该是最脆弱无助的,可她却被迫成了所有人唯一能依靠的对象,他仅仅是想象她当时的心情,就已经心痛到难以呼吸。
“当然了。我现在可比从前厉害得多。我能做到许多从前做不到的事呢。”云蕖臭屁地说,一脸神秘莫测,“哥哥你就等着看吧。”
琅轩被她这副故作神秘的模样逗笑了,“好好好。哥哥一定等着。”
云蕖正准备再开口说些什么,耳畔忽而响起一道轻柔的声音。
那道声音听着尤为温婉轻盈,说话时尾音微微上扬,含着笑意。
“哎呀。原来大殿下和王姬都在这儿呢。小女还真是运气好。”
云蕖一下子警惕了起来,循着声音的方向回身望去,只见一道袅袅婷婷的人影穿过园林,款步走到他们面前,向他们福了福身。
“小女参见大殿下,参见王姬。”
眼前是一位瞧着与云蕖年纪相仿的少女,她着一袭浅紫雪缎织锦裙,绾着百花髻,发髻上没有过多的簪饰,只简单地插着几根玉簪与步摇。纵使没有环佩叮当,她周身的气质却无端让人感到华贵。
那少女的容貌秀丽,尤是一双眼睛,潋滟如秋水,看着无害极了。
“你是谁?”云蕖望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神情戒备。
40. 桂殿秋·五
“还请王姬恕小女不请自来,”那少女抬起眼眸,望向云蕖,笑意盈盈道:“小女名唤伶舟枝意,当今的王后正是小女的姑母。”
云蕖的眸中顿时闪过几分冷色,原来是伶舟氏的人。因为伶舟姒的缘故,她很难对伶舟枝意有什么好感,但表面功夫还是要维持住。
云蕖随即扯出几分笑意:“原来是王后的侄女,不知我该如何称呼你,姐姐还是妹妹?”
“王姬直接唤小女枝意就好。”伶舟枝意浅笑道,她软着声音,接着说:“昨儿个小女听姑母说,有一位流落民间的王姬回了宫,小女心中实在是好奇难耐,便想来见王姬一面。”
话音未落,伶舟枝意再度望向云蕖,目光在她与琅轩身上流转:“还请王姬再次饶恕小女莽撞,希望……小女方才没有打扰王姬与大殿下的雅兴。”
“无碍。”云蕖径自摆了摆手,不想和伶舟枝意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假客套下去。
“小女方才一路走来,瞧见王姬殿下的永宁宫真是巧夺天工,无所不有,”伶舟枝意的目光瞥见他们身后的“篱笆”,眼底有什么一闪而逝,她的脸上还是挂着浅笑,感叹道:“王上真是疼爱王姬啊。”
“不知大殿下可愿暂时把王姬让给小女片刻?小女初见王姬时心中就觉得十分亲切,想与王姬四处逛逛,说会话。”她对着琅轩柔声细语道,勾着唇,神情一派娇憨。
这句话的主体分明是云蕖,伶舟枝意此刻却问的是琅轩,这话怎么听都有些奇怪。
琅轩神色有些冷,他皱着眉,刚想开口拒绝,一旁的云蕖却朝他递了个眼神,略微摇了下头。她倒要看看这伶舟枝意耍的什么把戏。
“好啊。”云蕖爽快的答应道,接着她侧眸望向琅轩:“我去陪枝意逛一逛,哥哥你先回去吧。”
琅轩抿紧了唇,瞥向伶舟枝意的眸光愈发寒冷,片刻,他才扬起唇角,微笑道:“好。”
待到琅轩的身影消失于视野内,伶舟枝意亲热的挽住了云蕖的手臂,带着她往前走,“我们走吧。”
她们二人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在永宁宫中四处逛着,云蕖时刻保持着十足的警惕,留意着伶舟枝意的一举一动,但一路以来,伶舟枝意并未有任何可疑的行径,仿佛真的只是想与云蕖一同走走路那般。
直到将永宁宫逛了个遍,二人实在是无处可逛后,云蕖带着伶舟枝意回了殿内,与她对坐着饮茶。
伶舟枝意拿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水,面容在茶汤的雾气中显得朦胧。她那双漆黑的眼瞳透过茶雾望向云蕖,突然开口搭话道:“王姬,这永宁宫已经逛遍了,王姬想不想去别处看看?小女来到姑母身侧已有数年,对王宫很是熟悉。倘若王姬一会还有兴致,小女可以带着王姬在宫内四处走走。”
云蕖默不作声地抿了一口茶,原来兜兜转转这么久,在这等着她呢。她越发好奇伶舟枝意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嘴上客套地应道:“那自是极好的,就有劳枝意了。”
二人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茶品鉴完,歇息了一会,便起身离开。伶舟枝意带着云蕖在王宫内左绕右绕,在经过位份较高的妃嫔,又或是王嗣的宫殿时,她都会顺带对云蕖提一句相应宫殿主人的身份。
一段时间走下来,云蕖大概摸清了这宫内的路线,以及西昭的后宫关系。那些个美人常在等暂且不论,这宫中除却王后伶舟姒以外,还有着五位身份尊崇的妃子,各自分别为南荣部的长鱼氏,北襄部的棠溪氏,大朔的须卜氏与万俟氏,以及赤之部的完颜氏。
其中王后伶舟氏孕有一子,唤名帝鸿丰岚,乃是西昭的二殿下,须卜氏孕有一对龙凤胎,都较为年幼,王姬唤作帝鸿沁,王子唤作帝鸿隆祐,长鱼氏孕有一女,年龄稍小于云蕖一些,是西昭国的二王姬,唤作帝鸿锦姝。
云蕖一边走,一边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伶舟枝意寒暄着,而就在她们经过伶舟姒所在的未央宫时,云蕖陡然瞥见殿门口正站着一名男子。
那男子着一身墨绿锦袍,墨发竖冠,身姿挺拔。他的容颜与琅轩有着几分相似,而气质却截然不同,他虽唇角挂着笑,面容看起来却十分凉薄,她莫名不是很喜欢这个人。
乍然在此处见到她们二位,男子的眸中竟平静无波,毫无讶异之色。
“啊。你就是那位王姬吧。”半晌,那男子开口道,他懒洋洋的拖着腔调,唇畔笑意分毫未改,“方才意儿说要去找你,居然这么巧就在这里与你们二位碰上了。”
说话间,男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云蕖,漆黑的眼瞳中全然倒映着她的身影,像是一面能够吞噬一切的镜子。
“你是……丰岚?”未央宫是伶舟姒的行宫,眼前的男子就只能是她的儿子帝鸿丰岚了。云蕖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难怪伶舟姒兜了一大圈子说要带她出来逛逛,想来是因为帝鸿丰岚想见她。
“正是。王姬好眼力。”帝鸿丰岚应道,他的视线一寸一寸地审视着云蕖,仿佛是在打量什么可疑物件,几乎要把她盯出一个窟窿来。
旋即,帝鸿丰岚低声笑了:“不过……我是不是,该唤你一声姐姐?”
男子的语调散漫随意,纵使他此刻面上仍是笑着,云蕖依旧觉察出他说话间神情中一闪而过的高傲与鄙夷,她神色不改,摆手回应道:“不必,我这人对称呼本就不太计较,何况我们二人并非一同长大,先前也素未谋面,我自然不会强求你如此亲昵地唤我。”
帝鸿丰岚还是未曾移开视线,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云蕖,朗声道:“那是大王姬的想法,而我这个做弟弟的,自然是想与姐姐亲近一些的。”
云蕖被帝鸿丰岚这种直勾勾的注视弄得浑身不适,可又避无可避,她只好开口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二殿下站在这未央宫门口,可是准备去做些什么?若是有要事在身,我和枝意就不多做打扰了。”
帝鸿丰岚这才略微挪开了目光,眉峰轻挑,故作可惜道:“手头上的确还有些事务未曾处理。恕我先行离开,改日我再正式前往永宁宫拜会大王姬。”
话落,帝鸿丰岚径自错开了云蕖的身子,向后走去。同一时刻。伶舟枝意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微微侧头向后回望,二人的视线凌空交汇,默契般地在云蕖的身上停留了一瞬,像是两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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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互缠绕,正在向猎物逼近的毒蛇。
云蕖与伶舟枝意接着在未央宫附近散步,但没过多久,伶舟枝意便称自己身子有些不适,今日怕是不能继续陪云蕖了。云蕖没太在意,直接说让她回去休息休息,她一会自己回宫就好。
伶舟枝意于是唤了几个仆从扶着自己坐上车辇,与云蕖道别后便离开了。
云蕖则一个人慢慢走了回去,其实她能够感觉出,自从方才帝鸿丰岚走后,这伶舟枝意的心思便不在自己身上了,她心中感到古怪,摸不透今日这两位的心中所想,虽说他们暂时还未有什么动作,但直觉告诉她,他们两个肯定都没安什么好心。
另一边,伶舟枝意刚踏进临华殿的殿门,便发觉帝鸿丰岚已然等在了殿中,他坐在不远处的方桌前,正在不紧不慢地与自己下棋。
伶舟枝意款款向他走去,在他的对面落座。她瞧了棋局半晌,而后手腕轻抬,从一旁拈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
棋子落盘发出清脆的响声,伶舟枝意的声音也在同时响起:“在这宫中的日子长远,为什么偏偏才第二日就那么急着见要她?若是让她就此防备了起来可不好。”
临华宫内的下人们早已被帝鸿丰岚屏退,此刻殿内唯有他们二人,伶舟枝意总算不再遮掩,她神色不复先前那般娇弱可怜,反而看着有几分冷然。
帝鸿丰岚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凝视着此刻错综复杂的棋局,仔细的盘算好棋路后,终于拈起黑子落在棋盘上,他微微一笑,语气却无甚波澜:“你我都出于伶舟氏,与当初废后一脉的承桑氏虽算不上有明面上的仇怨,但绝对称不上友好。就算少今天这一面,也不见得她会对我们少几分警惕。”
“倒也是。”伶舟枝意沉吟道。
“我不过是好奇罢了。昨夜母后同我说,让我日后千万要小心这位大王姬,可我今日瞧了她,却并不觉得她有何特别之处。”帝鸿丰岚等待着伶舟枝意继续落子,说话间回忆起今日见到云蕖时的模样,他的眼底涌起些许狐疑。他始终觉得,云蕖看着不过是一个与他们一般的神族罢了,他不认为她能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
“丰岚哥哥,姑母的话总不会有错的,我们还是要防着她一些。”伶舟枝意摩挲着指尖光滑的白棋,思索着究竟该下在何处,“只是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好奇,为何姑母刻意嘱咐与你的是王姬而非那位大殿下。这王姬就算翻了天了也不过是个女子,如何能够碍着丰岚哥哥你?”
终于,伶舟枝意在棋局的边缘找到了白棋的两处断点,她在上方的断点处落下一子,将四枚白子接了起来。
“或许,母后已经另有谋划。”看着伶舟枝意落子之处,帝鸿丰岚略微摇了摇头,执起一枚黑子,落在刚被伶舟枝意接起来那四枚白棋下方的另一处白棋断点处,原本有利于她的局面霎时逆转,三气对两气,白棋已然比不过。
棋盘上胜负已分,帝鸿丰岚放下棋子,抬眸瞥向眼前的少女:“哈。意儿,你输了。”
“输给你有什么要紧。只要你不输,意儿就不会输。”伶舟枝意悠然牵起唇角,回应着他的目光。
41. 桂殿秋·六
这段时日帝鸿叱罗偶尔会来永宁宫里看看,云蕖从他口中得知,他将昭告天下的日子定在了戍月廿九,据闻那日喜神正南、财神正南、福神西北,是个顶好的日子。而眼下不过是酉月初,帝鸿叱罗就已经派人向西昭各处以及相互交好的国家都发去了请帖。
云蕖有些咂舌,她倒是对这种庆典啊、宴会啊之类的并不是很热衷,但帝鸿叱罗这一回却是十分高调,摆明了要向整个西昭乃至大荒昭告他们兄妹二人的回归。不过无论如何,这对于他们而言自然是有利的。庆典办得越是风光盛大,就越能说帝鸿叱罗对于他们的看重,西昭的那些个氏族将来若是要在各个王子里选边站,少不得要仔细考量一番。
距离庆典还有将近半个月时,帝鸿叱罗命人送了数套礼服供云蕖与琅轩挑选,云蕖最终挑中了一套玄色与暗红交织的礼服,琅轩的那套礼服与她是配套,都配有玄金腰饰,外袍上用金线绣着凤凰暗纹,看上去华贵大气,气度不凡。
庆典当日,云蕖天还没亮就被侍女们拉起来梳洗更衣、盘发上妆,足足用了三个时辰才弄好。等她一切准备完毕后,女官又对云蕖强调了又强调一会庆典之时该怎样叩拜行礼,又该怎样祝颂祭拜,这些话她这个月里听了无数遍,也练了无数遍,耳朵都听快起茧子来了。好不容易听完女官的规训,云蕖终于坐上了前往庆典的车辇。
此次典礼设在了长留山顶,那里供奉着历代轩辕王族的灵位,以及有着他们血脉的帝鸿氏的宗祠。云蕖与琅轩需要先行祭拜天地,再拜先祖,最后由司礼监宣读他们回归西昭王族后,至此,那些冗长繁琐的礼仪才算完。
云蕖一路坐得端端正正,但实际她却昏昏欲睡,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她能看见琅轩的车辇就在她的身侧,与她的车辇并驾齐驱,而他们的身旁各自坐了个礼官,把各自余光里的视线挡的严严实实,更别提说话了。
从西昭王宫到长留山的距离不算近,即使坐着由天马拉着的车辇也花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堪堪接近了长留山。云蕖坐在车辇上一直走神,眼看着那座仙雾环绕的山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穷奇曾告诉过她,他就是在长留山上长大的。云蕖莫名精神了一点,对这长留山生出了几分好奇来。
到底什么样的山水能够养出穷奇那样的凶兽?
抱着这样的疑问,云蕖抵达了长留山山顶。
天马刚一在山顶上停下,云蕖便从车辇上走了下来,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只觉得神志清明,浑身舒畅。此处的灵力十分充沛,是天然的滋养。
天色不过蒙蒙亮,天穹上覆盖着一层稀薄的云层,站在长留山顶,云蕖只觉得这片天离自己好近好近,仿佛是一伸手就能够触碰到云彩那样。周遭雾气缭绕,林木青葱,鸟鸣阵阵,恍若九天仙境。
这里果真是个养人的好地方。云蕖忍不住在心里感叹。
“阿蕖。”
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呼唤,云蕖收回神,知道琅轩的车辇也到了长留山顶,她赶忙转过了身,只见琅轩已从车辇上下来,正向自己走来。
“礼官说离吉辰还有约莫一炷香时间,我们现在该向祭坛出发了。”琅轩说道。
云蕖乖巧的点了点头,和琅轩一起由礼官的带领下向祭坛的方向走去。
不过俄顷,一片乌泱泱的人群便闯入了眼帘,而两侧人群的中央。是一座硕大无比的祭坛。
那座祭坛几乎占据了小半个长留山顶,高与宽都大到无可估计,与其说是祭坛,不如说那更像是一颗被拦腰砍断的巨树树桩,祭坛的边缘被人凿开,铺上玉石为梯。
云蕖看着那层层叠叠的阶梯,光是瞧着就已经十分腿软,她实在是难以想象等一会自己爬完这些阶梯上了祭坛后,是否还有力气按照女官训诫自己的那样一丝不苟的完成所有的礼仪。
云蕖微微仰着头,干咽了两下唾沫,表面还是什么神色都没有流露出来。
很快,她与琅轩踏上了铺着红绸的地面,在宾客们的注视之下一步步向祭坛走去。
耳畔一片寂静,眼前薄雾朦胧,恍然之间,云蕖只觉得这天地缥缈虚无,只剩下自己与琅轩二人。
待到他们的步伐停在阶梯前,只听司礼监一声:“吉辰到!”刹那之间,天光破晓,万簇霞光恍若道道金箭穿透云层,辉映大地,祭坛两侧骤然钟鸣鼓应,恢宏万千。
红日初升,朝霞满天,将一切都染就一层薄薄的金辉,显得周遭愈加如梦似幻。
他们二人迎着霞光,从容不迫地踏上了阶梯,并肩而行。
走过玉石长阶,云蕖与琅轩站在祭坛前,面前的供桌上已经摆好了三牲五畜,他们各人手执三柱香火,口中一边祝颂,一边俯身叩拜,天地各三柱香后,又开始拜先祖的灵位,就这样不知道叩拜了多少回,又祝颂了多久,直到云蕖觉得膝盖都跪得有些发麻后,终于听见司礼监宣布礼成,他手执圣旨,向众人宣读了他们二位自此回归西昭王族的旨意。
云蕖听见司礼监的宣读时,眼眶酸了一下,直想哭,不过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实在太累,累得她想哭。
好不容易从冗长无聊祭祀的仪式中解脱后,云蕖还是不得闲,得和琅轩一同走下去与宾客们宴饮。今日长留山上聚集了一众西昭的名门望族,甚至几个来自于其他国家的氏族和使臣也来到了这里,这样的机会平日里不多见,是个广交人脉的好时机,她与琅轩都不想错过。
他们才刚一下去,便有两个幼童向他们靠了过来,看起来是一对兄妹,他们穿着得体的礼服,虽然年纪瞧着颇为年幼,神情看着却可以称得上是沉稳。
“你们就是大殿下和大王姬吗?”那两小儿中的男童开口道,女童则是扯着他的衣袖,有些怯生生地站在他身后,睁着一双圆圆的杏眼,好奇地打量他们。
云蕖和琅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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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对他们点了点头。
“你们应该从未见过我们,但自从听到你们回宫的消息后,我娘就常常提起你们。”那男童又接着说道,表情老气横秋的,“我听我娘说,我娘和你们的娘亲曾经是好友,所以我和妹妹也想和成为你们的好友。”
云蕖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听了这么半天,她算是明白了眼前这对兄妹的身份。他们大抵便是那须卜氏的一双儿女——帝鸿隆祐还有帝鸿沁了。她记得承桑氏的罪名是由须卜氏的人平反的,所以她连带着看这两位幼童的目光中都带上了几分感激。
“你笑什么?”帝鸿隆祐有些不满地皱起了眉头,可他的脸圆圆的,配上这样佯作生气的面容只让人觉得更可爱了。
“觉得你们可爱。”云蕖诚实地回答道,谁知。听到她这句话,那小大人一般的帝鸿隆祐脸上陡然窜起两抹红晕,飞快地低下了头。
琅轩显然也是认出了他们的身份,他勾起唇角,温朗地对他们说道:“好啊。”紧接着,他调笑道:“先叫两声哥哥和姐姐听听。”
听罢,帝鸿隆祐和帝鸿沁立即抬起头来,乖乖的看着琅轩和云蕖,一人一声甜甜的唤道:“哥哥好,姐姐好。”
琅轩满意地点了下头。
帝鸿隆祐立马有些急切地问道:“现在可以了吗?我们是不是已经是朋友了?”
云蕖和琅轩都点点头。
“呼,太好了。”帝鸿隆祐松下一口气,他领着妹妹向前几步,凑到云蕖和琅轩跟前,向他们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弯下腰来,然后,他轻轻地问道:“我们以后可以去你们的宫中找你们玩吗?”
“可以。”云蕖与琅轩不假思索道。
他们的声音更小声了:“那可以在你们宫中玩捉迷藏吗?”
“可以。”
“可以在你们宫里吃很多蜜饯果干吗?”
“可以。”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现在几乎听不见了:“平时逃掉夫子的课业时可以躲在你们宫里吗?
云蕖与琅轩异口同声地答道:“不行,想都别想。”
“啊……”这对兄妹显然因为他们俩没有上当而感到很受打击,两个人都像是打了霜的茄子般蔫了下去。
“隆祐——沁儿——”不远处,隐约传来妇人的呼唤声。
这两位孩子暗叫不好,只留下一句“下次再见。”就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看着他们俩的背影窜入人群,渐渐消失在视野中,云蕖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推了推琅轩,调侃道:“咱们在这宫里的第一个人脉。”她自己也显然十分意外,虽然她的确有意想在将来结识须卜氏,但没想到他们先结识的竟然是须卜氏的孩子。
“一下子就捞了两个,已经很赚了。知足吧你。”琅轩也接着云蕖的话揶揄道。他仍是定定地望着前方,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笑意更盛几分,看起来心情颇好。
42. 桂殿秋·七
铜管乐起,宾客们纷纷入席,众人皆着华服,腰佩玉带,威仪严整。云蕖与琅轩也随之迈入席间,才走几步,便有好几人站起邀请他们入座,大致望去,那些人身着的都是西昭的服制,有些是臣子的朝服,有些则看着更为贵胄,许是些世子亲王。
他们的面上堆起谄媚的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仿佛是一头头围住云蕖与琅轩,等待将他们分食的豺狼。
云蕖莫名感到有些不适。诚然,世人皆逐利,或许今日一时风光,身旁有了这些人作拥趸,来日一旦落魄,就会门可罗雀,凄惨冷清。
但可悲的是,他们目前除了各自王子王姬的身份,几乎可以算是一无所有,只能仰赖西昭国君的一时看重来吸引他人的示好,因而纵使心知肚明那些人多数并不可靠,他们也需要暂时接过他们递来的橄榄枝。
此事可好可坏,云蕖又想。眼前这些人在整个西昭的权贵中,不过是区区之众,此刻朝野之中的观望者只怕比这些讨好者要更多。而那些“观望者”,恰恰正是日后可以被他们二人争取的力量。至于面前那些人,他们本就因利而来,只要她与哥哥一点点积攒起力量,等来日真正做出些令人信服的实绩,能够与他们建立起利益枢纽后,届时,他们如今的境地就会倒置,自然也会有人开始真心追随。
总之,来日方长。
云蕖向旁侧瞥了一眼,唯有他们旁边那桌的宾客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人起身过,众人对着主座举杯畅饮,面上唯有恭敬。坐于主位上的那人气定神闲,正是帝鸿丰岚,伶舟枝意则娇笑着倚靠在他身侧。
云蕖敛了敛眸光,与琅轩在席间坐下。
他们开始与宾客们饮酒谈天,琅轩对这些事情意外的应付自如,甚至与几个王族开始说地谈天,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了些醉意,席间几个年轻的世子醉醺醺地给云蕖敬酒,坚持要她陪他们喝几杯。起初,琅轩还会不动声色帮她挡掉,但很快,云蕖就觉察出他的面上隐隐有了不悦,攥着酒盏的指骨已经用力到泛白。他在压制着自己的怒气。云蕖连忙拽了拽琅轩的袖子,对他略微摇了下头。
“诸位,实在是抱歉,我身子突然有些不适,容我失陪一会。”云蕖接着站起身来,歉意地对他们笑了笑,便离开了自己的座位。
那些人方才显然是在对自己不敬,乃至可以称得上是轻薄,可此刻云蕖的内心却无波无澜。她能够理解那些氏族的心理,他们的确敏锐的嗅到了大殿下的回归与国君的看重,也许会让原本明晰的王储人选变得摇摆不定。但他们的内心仍是高高在上的,他们看不起百年来都流落于民间的的王子和王姬。所以既想巴结琅轩与自己,又无法完全放下身段,自然就谈不上尊敬了。
离开了座位后,云蕖漫无目地走着,她一路穿过人群,不知不觉已经离酒席越来越远。直到身后几乎听不见人们的声音后,她才觉得心中轻松了不少,整个人也不再紧绷着。
眼前是一泓清澈的山溪,河面不宽,在远方的尽头顺着山势蜿蜒向下,潺潺作响。周遭林木葱郁,怪石嶙峋,看着颇是赏心悦目。
云蕖走到溪水旁,蹲下身来,随意捡了块薄一些的石头往水面扔去,开始打水漂。
那石块似是飞镖一般从云蕖手中弹了出去,在溪面飞旋,轻点,再飞旋,最终轻轻落入水中,激荡起圈圈涟漪。
云蕖又拿起一块椭圆形的石子,正准备丢出去时,余光里却陡然瞥见一块石子几乎擦着自己的身体呈抛物线状飞向溪面,一连在溪面点了好几下才落下去。
云蕖觉得奇怪,连忙转过头往后看去,可此刻,她的身后空空如也,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于是又转了回去,照旧捡起一块石子,往水面丢去。
每次在云蕖丢完后,身后就又会有一块石头飞向水面,比她抛得还要远。
云蕖本不想理会,可这么几次三番下来,她觉得这人是在有意捉弄自己,她有些生气地站起身来,喊道:“谁在那里,快出来!”
只听一阵爽朗的笑声,紧接着,一个男子从云蕖身后的一片密林缓缓走出。
那男子身穿一袭戎装,头发并不太长,发尾有些蜷曲,大概到锁骨的位置。部分头发编成了细细的辫子,利落的垂在耳后。他身形挺拔,皮肤呈古铜色,面部线条明朗英气,迎着刺目的朝阳,耀眼的让人不敢逼视。
男子一步步向云蕖走来,笑道:“方才看王姬太过无聊,我就自作主张地陪王姬玩了一会,还望王姬莫要生气才好。”
“你是?”云蕖微微眯起眼睛,在脑中飞速的思索着眼前人的身份。看这人的面容并不像是西昭人,而且,他的穿着异域,却又不似他国的使臣打扮,他到底是谁?
“我来自大朔,是须卜氏的世子,须卜濯。”那男子站定了脚步,说道。
云蕖点了下头,忍不住在心中感叹这还真是巧,今天她怕是和须卜氏的人结了缘,怎么一个两个碰见的全是须卜氏的人。
“眼下世子不该与宾客们在席间饮酒吗,怎么好端端地跑来了这里,总不能是来这看我打水漂的吧?”
须卜濯摆了摆手:“跟那些人虚与委蛇太累。我和他们合不来!”
云蕖笑了一下:“那世子还真是任性,”
“和王姬彼此彼此。”须卜濯哈哈大笑,“我一观完礼就走了,倒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王姬。”
“我不喜欢那些宴会,觉得闷得很。”云蕖叹了口气,须臾,她勾起一抹笑意道:“不过在宴会开始前,我和你那两个侄子侄女打了个照面,和他们聊了会天。”
“他们倒是两个机灵的,比那些个宾客要有趣得多。”
“阿。隆祐和沁儿啊。”须卜濯闻声色变,立刻摇了摇头:“姨母家的那两个死小鬼,你可千万别被他们的乖乖模样骗了,根本就是俩光会上蹿下跳的皮猴。我一点儿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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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和他们呆在一块。”
看着须卜濯一脸深受其害的样子,云蕖好奇了:“为什么这么说?我觉得他们看着还挺好的啊。很可爱。”
“可爱?”须卜濯满脸震惊,他连连摆手:“他俩是典型的肚里墨水没一滴,坏水满肚皮!上回我有些犯困,在姨母的行宫里眯了一炷香时间,你敢信吗也才一炷香啊,隆祐用剪子把我满头靓丽的秀发全剪成了刺猬球,沁儿给我的脸上画满了王八。这俩小王八犊子,简直别提了!”
须卜濯越说越激动,脸颊都涨红了起来。
云蕖上下扫了他一眼,“难怪看你的头发不太长,原来是被他们剪掉了。养到你如今这个长度,也养了许久吧。”
“对啊!”须卜濯神情忿忿,“我的头发本来就长得慢,整整两年才长了这么一点!王姬你可要千万小心这两个孽障,尤其是小心你的头发。”他不放心的又叮嘱了一句。
“好好好,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一定多加小心。”云蕖点点头,笑得乐不可支,“我争取不在他们面前犯困,不对……至少争取在他们对我的头发动手前醒来。而不是从头到尾都睡得像块木头。”
“王姬!”须卜濯嘴上嚷嚷着,神色却颇是忍俊不禁,“你也太不地道了,我好心提醒你,你反倒拿我取笑。”
云蕖还是捧腹大笑。
“哼。早知道王姬是这样刻薄的一个人,我也就不提醒你了。应该看着你被剪成一个光头然后过来无情的嘲笑你。”须卜濯双手环胸,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云蕖一边捂住肚子,一边忍住笑意:“好好,我不笑……不笑了……”
终于不再发笑后,云蕖清清嗓子,正色道:“感谢世子殿下的善意,世子殿下提前拯救了我和我哥哥的秀发,实乃绝世大善人是也。此善举可歌可泣,可歌可泣。”
须卜濯骄傲地昂起头,轻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半晌,他在云蕖周围踱着步,忽然看向云蕖,咏叹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此刻我们两个在这谈笑风生快活不已,而你的哥哥却只有孤身一人,不得不在席间与人应酬。”
“要不……王姬承我一个人情,我去替你把你哥哥解救出来怎么样?”
云蕖想都没想,立刻脱口而出:“好!“
虽说今日宴会上宾客云集,聚集了各方势力,但就她方才在宴会上打过交道的那些来看,他们都太过自大狂妄。与之相比,须卜濯其人却是个真性情的,他不屑于攀附权贵,也丝毫不在意自己与哥哥在西昭的处境,只是自顾自的想要帮他们的忙,她觉得他与那些人不一样,也要有趣得多。
再者,大朔位于西昭的边疆地带,疆域辽阔,兵马充备。即便帝鸿叱罗在其中设有都护府,大朔的本土豪强还是具有不小的权力,尤其是须卜氏一脉。这须卜濯又是须卜氏的世子,假若哥哥能够结交了他这个兄弟,不失为一个极好的助力。
43. 桂殿秋·八
得到云蕖的应允后,须卜濯狡黠地眨了下眼睛,“那王姬在此处等我好消息,我一会就把你的哥哥带到。”
话落,须卜濯背着手,十分悠然地向酒席的方向走去。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云蕖远远的看见了须卜濯和琅轩的身影,不过片刻未见,此刻这两人已经勾肩搭背,正边走边聊。她忍不住在心里感叹,须卜氏的人怕不是个个都是自来熟,和谁都能飞速称兄道弟。
少顷,他们二人便走到了云蕖的面前。
“王姬,瞧见没,本世子够不够意思。”须卜濯豪爽地揽着琅轩的肩膀,拍了几下,冲云蕖挑挑眉,又扬了扬下巴。
“太够了太够了。”云蕖鼓掌。
须卜濯这才挪开目光,他找了一块干净的地,用手掸了几下,对云蕖和琅轩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来和他坐在一起。
三人坐在一块后,须卜濯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般开始大侃特侃,什么幼时糗事,离奇见闻,不论是什么他都抖出来告诉云蕖与琅轩两个。他讲得是十分起劲,尤其在讲到一些情爱八卦时激动得直拍大腿,比如哪个王族看着满身腱子肉,强壮如牛,背地里却是个不举,被自家夫人一顿嫌弃。哪个朝臣人前对自己的妻子深情如许,背后却日日流连于烟花柳巷之地,最后被自家夫人抓包揍了个鼻青脸肿。
有一个八卦更是离谱,据闻大朔有一个有名的小倌,生得美貌异常,平日里男女通吃,他同时与一世子和他的夫人幽会,最后哄着世子把府上的银钱全给了他,结果一拿到钱后,他悄悄把世子的夫人拐走,二人带着世子所有的钱私奔了,把世子气得口吐鲜血,晕倒在床上三天没醒。
“那倒霉世子,是万俟家的大世子……哈哈哈哈哈……大世子……大傻子……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恶有恶报……叫他不忠贞,据说在那之后,他被他那老爹罚着抄了八万遍家规,从三年前开始抄起,到今天还没抄完哈哈哈哈哈……”须卜濯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诸如此类的八卦,云蕖从须卜濯那起码听了十几个,听得她眼睛越睁越大,简直目瞪口呆。她的确是知道大朔民风豪爽,但实在没有想到他们玩得这么花。
须卜濯讲得有些口干舌燥,起身去掬了几捧溪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用衣袖拭去水渍,坐回他们身侧,准备继续开讲,这一回。却是从八卦转到了一些男女之事上,他问琅轩可曾开过荤,接着和琅轩介绍自己近日买了几册大朔一个著名画师画的春宫图,那叫一个香艳刺激,倘若琅轩想要,他一会立刻派侍从取来送几册给琅轩。
眼看着须卜濯就要开始详细描述那春宫图究竟有多么的令人鼻血喷张,琅轩直想来捂云蕖的耳朵,一个劲和须卜濯说:“阿蕖还小,阿蕖还小呢,真听不得这些。”
须卜濯只是一脸促狭地盯着他们,目光在云蕖和琅轩身上转来转去:“哎呀,迟早要懂的。你们俩今日一起懂了还不好吗?”
琅轩用手捂住云蕖的耳朵,态度很坚持,不住摇着头拒绝。
看琅轩这么坚持,须卜濯也只好作罢:“好吧,那下回你妹妹不在时,我再悄悄地和你讲。此等旷世巨作,须得有知音懂我才行啊。”
即便是隔着琅轩的手掌,云蕖还是隐隐听见了须卜濯的话,她有些着急了,挣脱掉琅轩的手,嚷嚷道:“不行!你不许和我哥哥讲那些污言秽语!我不准你带坏他!”
“王姬这可就冤枉我了,这男女之事,你情我愿,是很美好的事情,怎么能被称作污秽?”须卜濯微微睁大眼睛,表情一派无辜,他的唇角勾起戏谑的笑意,嘿嘿一笑,“再说了,男人在这种事情上……坏得很天然。等你以后有了夫君就懂了。”
“我不管!反正你就是不许和他说!”云蕖坚持己见,根本不管须卜濯如何狡辩。
“好吧好吧,王姬都发话了,本世子岂有不从的道理。”须卜濯状若可惜地叹息了一声。
云蕖这才松下一口气。
他们三人就这么聊了许久,须卜濯与琅轩最是相谈甚欢,两人俨然像是对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好兄弟,从八卦到政事又从政事聊到各人喜恶再到各自过往,聊到将近正午的时候,他们意识到宴会该结束了,连忙起身返回了酒席。
酒席上的宾客已经散的差不多,不少人都乘着车辇前往了西昭王都,众人千里迢迢的过来参加庆典,帝鸿叱罗自然要留他们在西昭中小住几日。
不远处,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揽着两个幼童,站在车辇前。云蕖认出了那两个孩子,正是宴会前与自己还有哥哥打过招呼的帝鸿隆祐与帝鸿沁,这女子就只能是须卜氏的妃子了。
须卜知樾远远地瞥见了须卜濯的身影,开口唤道:“阿濯,我已经备好了你的车辇,你随我们一起回王都吧。”
”知道了姨母,一会就来。“须卜濯答应道,他转过头来对云蕖和琅轩道了声别,接着对他们眨眨眼,说“宫内见”便小跑到了那名女子的身侧,她身边的隆祐和沁儿立即开始对着须卜濯扮鬼脸。
须卜知樾带着两个孩子上了车辇,临行前,她望了一眼云蕖与琅轩的方向,眼眸中带着母亲般的慈爱,对他们两个笑了一下。
“我们也走吧。”琅轩侧过眸,望向云蕖说道。
云蕖怔怔地从须卜知樾那里收回神,点了点头:“好。”
回去的路上云蕖与琅轩同乘一辆车辇,她坐在琅轩的身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阿蕖,怎么了?”琅轩立刻意识到了云蕖的不对劲,开口问道。
云蕖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想到了阿娘。”她叹了口气,神情渐渐变得惘然:“我今天忽然发现,过了这么多年,自己竟然有些想不起阿娘的模样了。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连和阿娘之间的回忆都淡忘了……”
闻言,琅轩眸光颤动,望向云蕖的眼神中唯有心疼,他握住她的手,轻轻说道:“不会的。就算阿蕖真的忘了,哥哥也会记得。哥哥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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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遍地把小时候的事情讲给阿蕖听,让阿蕖想起来。”
云蕖倚靠在琅轩的肩膀上,她垂着头,脑海中不断地回忆起方才须卜氏一双子女站在母亲身旁其乐融融的模样,忍不住红了眼眶,声音呜咽着:“哥哥,我觉得隆祐和沁儿和我们好像好像……若是阿娘还在,我们大概也会是他们那般模样吧……”
琅轩静静地听着,眼底微黯,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云蕖的背脊。
“阿蕖,你还有哥哥。我们还有彼此。”
云蕖抽泣着点了点头:“我知道,还好……还有哥哥陪着我。”
“哥哥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琅轩揽住云蕖肩膀的手微微用力,话音笃定。
话落,云蕖终于像是吃下了定心丸那样,逐渐冷静下来。她如同孩子般贴着琅轩,渐渐在他的怀中睡着了。
怀里的少女呼吸浅浅,脸上泪痕未干,琅轩抬起手,无比轻柔地擦拭掉她眼角的泪水,他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带着无措的颤意。
再次醒来时已经到了永宁宫中,云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琅轩正坐在不远处,见云蕖已经睡醒了,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向她走来。
“醒了?”琅轩俯下身,将几缕发丝拢到云蕖的耳后,温柔道:“饿不饿,要不要让侍女备膳?”
云蕖坐起身来,拉着琅轩的手让他在床沿上坐下,然后摇了摇头,“不饿。”她抬起眼眸,瞧见外头的天色已经有些昏暗,讶异道:“我是怎么睡过去的,还一觉睡了这么久?”
琅轩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阿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倏尔,还未等到云蕖做出回应,琅轩突然敛去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正色道;“阿蕖,下次倘若有人再敢冒犯你,绝不能像今日这样忍气吞声。”
“可是……”云蕖想要反驳,但她的话甚至都没有说出口,就硬生生被琅轩打断了。
琅轩仍旧紧盯着云蕖,他的双眉蹙起,瞳孔发暗。他想起今日酒席间那些纨绔轻浮的嘴脸,一股冰冷的怒意瞬时笼罩了他的全身,他的面色越发阴沉下去,几乎无法控制住心下熊熊燃烧的怒火。
“没有可是。我知道你想说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或许只要你和他们低个头,讨好一下他们,他们就更可能与我结交。但我琅轩就算是再落魄,也绝不会用自己的妹妹去行美色之便。”
琅轩紧紧地凝视着云蕖的双眼,眼底暗沉如墨,他的双手握住她的肩膀,迫使她不得不面对着自己,语调强硬,不容分毫置疑:“我有我的原则,我的原则就是你不能受一点委屈。永远都不能。”
“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忍耐,也不需要你为了我去向任何人低头。有气就撒,不满就掀桌。哥哥会替你周旋。”
琅轩的话音停顿了一下,那种怒气似乎从他身上平息了下去,他松开了云蕖的肩膀,转而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低声启唇道:
“阿蕖,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了。”
44. 桂殿秋·九
那一霎那,云蕖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接着如同擂鼓般砰砰狂跳起来。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眨也不眨地注视着琅轩的双眼,他发暗的瞳孔,抿紧的薄唇,漆黑如鸦翼的睫羽,以及……他那双倒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眸。
云蕖忍不住倾身向他靠近,像是小兽般灼灼地盯着他。
距离骤然拉近,她感受到琅轩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像是轻轻扫过她肌肤的羽毛,带着细微的痒,她的目光不自觉的下移,停留在他的嘴唇上,她看见琅轩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琅轩的瞳孔愈发幽暗下去,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整颗心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就快要溺死其中。
仿佛有一根细线在云蕖的心中崩断了。以至于她此刻感到太——
危险。
亲密。
摇摇欲坠。
“阿蕖。”琅轩忽然开口唤道,他的声音低沉,听起来有些沙哑。
她靠得太近了。
云蕖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立刻坐直了身体,她摸了摸鼻子,眼神不自然地四处乱晃着:“我……我……”
好半晌,云蕖才故作吊儿郎当地开口:“美色之便?哥哥方才是变相承认了我有美色吗?”
“自然,”琅轩敲了云蕖的脑门一下:“但我刚刚说的重点是这个吗?我说的话你到底听进去了几句?”
“好好好,我知道了哥哥。下次我绝对不当软柿子任人拿捏!”云蕖用手捂住脑袋,看着琅轩一脸不相信的样子,又道:“真的!我保证!”
琅轩别过脸,哼了一声。
在永宁宫中与云蕖一同用过晚膳后,琅轩就回了自己的寝宫。洗漱完后,云蕖坐在榻上,不断用手揉搓着自己的脸,一边揉一边喃喃道:“傻了……真是傻了……云蕖!那可是你哥哥!你今天脑子里在想什么呢?居然在对哥哥犯花痴……”
云蕖觉得今天的自己尤其的不可理喻,一定是哪根筋搭错了!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云蕖干脆放弃思考,径自躺下身来用被子蒙住自己,不知道究竟翻来覆去多久,她才勉勉强强睡着了。
翌日一早,云蕖才刚醒来从床榻上坐起,便有一个侍女急匆匆地走到她面前,福了福身说道:“王姬,须卜氏的世子濯想要见您,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云蕖一边漱口一边含糊不清道:“知道了,和他说我一会就来。”
话落,云蕖快速用帕子抹了把脸,随意让侍女绾了个发髻就小跑着出去了,刚一踏出殿门,她就看见了须卜濯的身影,他侧对着她,手指摆弄着一旁的花卉。
瞧见了云蕖的身影,须卜濯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散漫道:“唉……想要见王姬一面可真不容易,王姬让我好等啊。”
云蕖一步步踏下台阶,语调显然不服,半开玩笑道:“哪有你这样天才蒙蒙亮就在人家门口等着的?亏我醒得还算早,要是我睡到日上三竿,你也等到日上三竿,你难道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吗?”
“懂了。看来王姬是很不想看见我。我本来还想带王姬去玩呢。”须卜濯故作痛心地用手掌按住胸口,见云蕖不搭理他,他才勉强正了正神色,哀叹道:“我要是不快点从姨母那里溜出来,谁知道那两个小混球肚子里憋了什么坏水。我可不想来的时候英俊潇洒的来,走的时候又成了个刺猬头。”
云蕖扑哧笑出了声:“好吧,那你也挺可怜的。”
她沉吟片刻,好奇道:“你刚刚说要带我玩,有何安排?”
须卜濯神秘一笑,用手半挡住嘴巴,凑到云蕖耳边道:“我们先去找你哥哥,到时候出宫玩几天。正好躲开那两个小兔崽子。”
云蕖眉毛略微下压,讶异道:“这种事情……要和王上先说一声吧。”
须卜濯摆摆手:“不用不用,玩就是要偷着玩才有意思,光明正大可就没劲了。”
云蕖不听他的,转身就要走:“你不说我也得和父王说一声,不然等你回大朔拍拍屁股走人,我和哥哥还得被人抓小辫子呢。”
“哎哎,回来回来。”须卜濯看云蕖这认真架势,连忙拉住了她的袖子:“吓吓你的而已。我一早就去和王上禀报过了,他也准许了。这下放心了吧?”
“真的?”云蕖满脸不相信。
“当然了!千真万确!”
直到须卜濯再三保证过帝鸿叱罗确实知晓此事后,云蕖才选择相信了他,跟着他一起坐上车辇向着琅轩的寝宫而去。
到了琅轩的寝殿门口,云蕖从车辇上下来,驾轻就熟的就往内殿走去,而脚步只踏进殿门一步,她就听见一道稚嫩的声音。
“琅轩哥哥,你再给我讲讲方才那个典故吧。我和妹妹没有听懂。”
“好。”
云蕖辨别出来那是帝鸿隆祐的声音,她刚想伸手拦一拦后面的须卜濯,叫他在别处先躲一会,但须卜濯显然没有听到隆祐的声音,他直接大步大步地走进了内殿,喊道:“大殿下,快点起来了,你妹妹等着你一起出去玩呢。”
须卜濯话刚说完,猛的看见内殿的不远处,两个孩童手中拿着竹简,挨着琅轩坐着,赫然是他一直躲着的隆祐和沁儿。他没想到他们会出现在这里,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步子往后退了退:“你们……你们怎么在这?”
隆祐和沁儿登时放下手中的竹简,向须卜濯飞奔过来,对着他的衣袍又拉又拽:“表兄表兄,陪我们玩,陪我们玩陪我们玩陪我们玩。”
“滚滚滚。怎么哪都有你们。”须卜濯伸手想把他们从自己身上扒开,可这两个孩子就像是八爪章鱼那样赖在了自己身上,不仅扯着他的袍子,还要不停在他身旁大喊大叫。
须卜濯只觉得耳朵旁有无数只蚊子在嗡嗡乱叫,他一边朝云蕖与琅轩使眼色,一边把衣袖从他们的手中拔出来。但琅轩与云蕖都是耸耸肩,一脸爱莫能助,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只好认命般说道:“松手!我陪你们玩就是了!”
“好啊好啊。”隆祐和沁儿立刻松开手,乖巧地贴着须卜濯站着。
须卜濯抱怨地瞪了云蕖和琅轩一眼,往一旁站远了些,“刚好,我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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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和大殿下还有王姬一起出宫玩,如果你们能保证一路上包括出了宫都安安静静的,我就带上你们。否则,我随时让姨母把你们两个抓回去。”
闻言,隆祐与沁儿眼睛一亮,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我们一定安静。”
须卜濯掸了掸袍子,唤了个侍卫过来吩咐他前去须卜知樾那里通报一声,之后,他对着云蕖还有琅轩扬了扬下巴:“那我们走吧,简便出行,到时候缺什么买什么。”
隆祐和沁儿一左一右紧紧挨着须卜濯向外走去,云蕖与琅轩也随即跟上。
他们一行人坐上了须卜濯提前备好的马车,就这么出了宫,也是直到此时云蕖才相信须卜濯先前不是在匡自己,而是真的和帝鸿叱罗禀告过了。她想想又觉得有点好笑,当国君本就日理万机繁忙不已,这一大清晨的还要被须卜濯打搅。
出了王宫很快便到了繁华的都城。街道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商贩的吆喝声、行人的谈笑声、车轮的滚动声交织在一起,听着热闹不已。
马夫在一处客栈前停下。他们一行人随即下了马车,在客栈内定了五间上等的客房,做完这些后,几人在大堂内汇合。
须卜濯轻咳两声,熟门熟路地领着他们往外走,“跟我来。”
看须卜濯这样煞有介事,云蕖好奇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她捏住衣袖,飞速补了一句:“我知道你们男人平时不是喜欢赌钱就是喜欢去烟花柳巷之地,但今天带着两个小孩子,这些可不合适,你别带坏他们。”
须卜濯白了云蕖一眼:“你看我像是这种人么?”他傲娇地别过了头:“王姬你也不看看,如我这般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惊才艳艳、才高八斗,又风流倜傥的男人,怎么会去那些地方。”
“你?”云蕖笑得乐不可支:“你饱读诗书?我还真没看出来。”
“至于风流倜傥,你顶多算是初具人形。”
这话倒是云蕖的真心话,不过不算是贬低,反而是在陈述事实。她觉得须卜濯的确不太像个人,他更像是一只一天到晚都在开屏的花孔雀。而孔雀开屏是为了求爱,他开屏只是单纯为了欣赏自己的完美。
“王姬!太伤人了!”须卜濯夸张地吸了吸鼻子,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他紧接着瞥了一眼琅轩,抱怨道:“琅轩,能不能管管你妹妹!”
琅轩耸耸肩:“阿蕖自由惯了,我这个当哥哥的如何能去管束她喜欢说什么。”
“你们兄妹两个!”须卜濯的眼神越发哀怨,他从鼻子里发出“哼”的声音,又道:“简直和隆祐和沁儿一样,坏都坏到了一起!难怪他们两个死小鬼会听你琅轩的话。”
“表兄,你骂我们。”隆祐和沁儿听见须卜濯的话中称呼他们为死小鬼,登时耍赖似的一个劲往须卜濯身上挤:“我们哭给你看。”
“不准哭!不然你们现在就回宫!”须卜濯知道他们在玩笑,但还是怕他们真的哭起来吵得自己没个安宁,便威胁道。
两个孩子立马安静了下来,手拉着手,乖顺的走在须卜濯身边。他总算松了口气。
45. 鹧鸪天·一
“话又说回来了,今天带你们出来,是因为刚好十月初。这马上下元节就要到了,都城里比往常都热闹些,逛起来也有趣。”须卜濯背着手,慢慢说道。
“不过也不急,现在还早,那些庙会舞龙舞狮什么的都还没开始,咱们可以先去吃点东西,然后再在周边随意逛逛。”须卜濯微微侧过脸,对云蕖和琅轩挑了挑眉:“我知道有家酒楼的吃食特别好吃,尤其是那里的冰酥酪还有红豆饭,堪称一绝。”
云蕖一听到“冰酥酪”这几个字,眼底亮了起来:“酥酪!我也喜欢吃。”
须卜濯找到知音般地冲她点点头:“王姬有品。”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酒楼,“就快到了,等会就让王姬你尝尝看。”
一行人加快了脚步,不过片刻就到了酒楼前。那座酒楼矗立于市井之间,楼身以朱红为主,刻有精巧的浮雕,酒楼两侧立着威武的石狮,敞开的大门前铺有青石台阶。向上望去,之间匾额上用鎏金写着“品珍楼”三字。
云蕖在品珍楼的台阶前停了一会,不知为何,就在方才,她开始时不时感到一股莫名的凝视感,好像有谁在暗处看着自己那样。她奇怪地前后左右都环顾了一遍,但什么人影都没看到,最后只好就此作罢,跟着须卜濯一起踏进了酒楼。
须卜濯吩咐着小二将他们带到了二楼靠窗的雅座,紧接着便开始让大家点菜,等大家都点完后,他又加了不少他觉得好吃的招牌菜。等着上菜的时间,须卜濯与琅轩慢慢地品着茶,随口聊着天,云蕖则被隆祐和沁儿拉了出去,他们方才在窗边看上了一个摆着泥人面塑的小摊,说什么也要缠着云蕖陪他们下去买。
好在这小摊的位置就在品珍楼前,一来一回要不了多久,云蕖于是跟着他们一起下了楼。
一眼望去,面前的小摊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泥人,色彩与形态各异,飞禽走兽、神妖鬼怪,什么都有,一个个的都栩栩如生。摊主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伯,他眯着眼睛,全神贯注地用木刀打磨着手中的泥人胚子,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小摊前面来了客人。
“老伯,要两个泥人。”隆祐牵着沁儿,等着沁儿告诉他自己想要的是哪个后,他冲着老伯身旁的架子的第二层指最左边指了指,“就要你旁边的那两个,一只仙猫将军和一只兔儿仙。”
“好嘞。”老伯放下木刀,就要将那两个泥人取下来。
同一时刻,云蕖的眼角余光里,陡然瞥见了一抹皓白,她神情一颤,猛的转过头去。
那人兀自错开她的身子,银白的发丝被风轻轻拂起,他微微侧过脸,居高临下地瞥了云蕖一眼,便漠然收回了目光。
而就在云蕖与他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他的身影一闪,随即隐入了拥挤的人潮。
云蕖的瞳孔微微放大,她像是做梦般怔了一下,又立马回过神来。
她绝不可能认错。
那人是穷奇。
她太害怕眨眼间就跟丢了那个身影,来不及思考也顾不上和隆祐还有沁儿解释,一把从腰间拽下荷包丢给他们,便着急忙慌地追了出去。
云蕖一直追着那道身影在街巷中穿行着,直到跑到了一处无人的暗巷。那道皓白的身影才停了下来。
云蕖跑得气喘吁吁,看到他不再跑之后,她总算放心停下了脚步,喘着粗气道:“穷奇,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西昭……你不要命了?”
银发男子这才转过了身,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眸中无波无澜,只是冷冷的凝视着云蕖。
“我这条命如何,不劳王姬关心。”
云蕖的目光在他的身上上下扫视着,他的衣衫上没有血迹,可他的面色相较于从前却仍旧苍白,连嘴唇都只有浅淡的血色。
她莫名觉得心里闷闷的,话里也没注意带上了点气恼:“什么叫不劳我关心?虽说你的命不是我救的,可我也帮上了忙,你怎么能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跑到西昭来,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我有求你救我吗?”银发男子讥笑。
云蕖骤然被穷奇这话堵得无话可说,她的唇形翕动了几下,良久,才道:“好。你赢了。”
银发男子忽然开始向云蕖逼近,他步步靠近,直到将云蕖逼到退无可退,唯有倚着身后的墙面后,他才停了下来。
云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下一霎,脖颈处传来一阵清晰的痛感。
穷奇的手指掐住了她的脖子,稍稍用了几分力气,让她感到有些疼,却又不至于喘不上气。云蕖能感受到他的指尖微微摩挲着自己的脖颈,彷佛此刻她的生死就这么轻飘飘的握在他的手里,他不想让她死,可又不想让她太好过。
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让云蕖觉得很难受,她倒是情愿他现在就这么掐死自己。
“你如今当上了王姬,真是好风光啊。”
穷奇的声音在云蕖的耳畔幽幽响起,带着冰冷的气息。
“我……”云蕖睁开眼睛,躲闪地低下了头不去看他,她本想说若不是哥哥在那里,她原本就不想当这个王姬,何况当时她走得那么急,也是为了快点拿到声风木。但这些话在唇舌间辗转许久,她还是没有说出口。
云蕖抬眸望向穷奇,从嗓子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和你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又不在乎。”
闻言,穷奇轻嗤一声,突然松开了手指。
云蕖用手捂住脖子,脸颊涨得通红,干咳了几声,终于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二人之间再没了言语,气氛陷入沉寂。
四周的空气宛若在瞬间粘稠了无数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好半晌,云蕖平复下了呼吸,先前那种气闷的感觉早已在方才的生死一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渐渐冷静了下来,良久,她侧眸看向穷奇,讷讷道:“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云蕖愣了愣,她没想到他会接自己的话。
接着,她的双手绞动着裙裾,嗫嚅道:“我食言了。我原本答应你会帮你做事,可我在西昭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也不像以前那样自由,而且,我娘她是……”
云蕖还想再对穷奇解释下去,但他却不耐地打断了她的话。
“我对你和你哥哥那些可怜的过去没兴趣。”
“穷奇。你在生气。”云蕖这才反应过来穷奇此刻似乎是有点气恼,她像是见到了什么稀奇事那样凑到他跟前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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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许多次穷奇生气的样子,可好像都和今天不一样,他生她的气,却又不算太生气,也没有真的对她起杀心,这还挺少见的。
“没有。”穷奇简短地反驳,话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就是在生气。你在生我的气。”云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倏尔,她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不仅食了言,还欠着你一个条件。你对我生气是应该的。对不起。”
穷奇默不作声。
云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仰起头,耍无赖般的追着他的视线,道:“你理理我吧。说实话今天看见你还活着,我其实挺开心的,我本来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见到你了。”
穷奇照旧对她的讨好不做理会。
云蕖没有气馁,又问道:“你这次会在都城里待几天?还有……是不是只要你不踏进西昭王宫,就不会被反噬?”
“是。”这回,穷奇总算从嘴里吐出了几个字,但没回答云蕖到底会停留多久。
“蛮蛮也过来了吗?”
“没。”
“哦。”云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样……”她的话音停了一下,提议道:“反正你在西昭一个人也无聊,那你要不要一起跟我回去,我这次是和我哥哥还有一些朋友一起出的宫,你来我们这里也热闹一点。”
听罢,穷奇紧抿的唇角倏然勾起一抹恶劣的笑。
他侧过眼眸,注视着云蕖的眼睛,缓缓说道:“好啊。”
云蕖不觉有异,一路领着穷奇回到了品珍楼,然后大步大步地上了楼。她很快就走到了琅轩与须卜濯一行人所在的那个位置。
看见云蕖的身影,琅轩立即站了起来,话中带着担忧:“阿蕖,你刚刚去……”他话还未完,突然瞥见云蕖身旁还站着一道人影。赫然是先前在寒冰狱中救过自己的那人。
琅轩满腔的话语仿若被尽数堵在了喉咙中,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掐紧了掌心,就这么沉默了下去。
一旁的须卜濯开了口:“这位是?”
云蕖连忙介绍道:“他叫宿浔,我以前在民间认识的朋友,刚巧方才在街上碰见他了,没想到他也来了西昭。所以就邀请他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顿饭,你们不介意吧?”
须卜濯摆摆手,“这有什么可介意的,人多才热闹!”他啜了一口茶水,又道:“我说呢,刚才隆祐和沁儿和我们说你突然一溜烟儿跑没了影,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原来是看见朋友了啊。”
琅轩的面色蓦然很不好看,他从座位上离开,站在了云蕖的身旁,然后将她拽到了自己的身后,紧接着,他转过身来面对着穷奇,微笑道:“好久不见,真是想不到会和我妹妹在这里见到你。我很高兴。”
“是吗?”穷奇嗤笑一声,语调听起来颇是讽刺:“我也很高兴。”
原本叽叽喳喳的须卜濯突然安静了下来,他的目光莫名其妙的在这两人身上扫来扫去,不知道在琢磨着什么,拽着须卜濯衣袖的隆祐与沁儿同样滴溜溜的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们。
云蕖觉察出这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剑拔弩张的,连忙来打圆场,“好了好了,菜都上齐了,我们赶紧坐下来吃吧。不然都冷了。”
46. 鹧鸪天·二
“是啊是啊。都坐下来吧,吃饭,吃饭。”须卜濯也赶忙打着哈哈,附和着云蕖说道。
琅轩与穷奇二人这才落了座,令人尴尬的是,他们一个坐在云蕖的左边,一个坐在云蕖的右边,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两座冰山夹在了中间,幽幽发冷。
这顿饭大家吃得尤其沉默,中途须卜濯和云蕖都尝试过想要挑起话题,可一旦琅轩与穷奇,这两个人里面只要有一个人开了口,另一个人接下来就不会再接话,饭桌上就会再次陷入死寂。
云蕖索性就不开口了,转而开始一个劲地夹菜吃饭,不得不说须卜濯的口味是真不错,点的满桌子菜里面就没有她不爱吃的。
但很快,这属于云蕖唯一的平静就被打破了。
穷奇好像见不得她如此自在,他往她的碗子里夹了一筷子黄焖鱼翅,轻轻嘱咐道:“看你好像很喜欢这道菜,多吃点。”
云蕖口中的饭还未来得及咽下去,她缓慢扭过头来,不可置信的盯着穷奇,只觉得晴天霹雳。
果不其然,琅轩也开始往她的碗里夹菜。
不过须臾,穷奇再次往她的碗里夹菜。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云蕖眼睁睁地看着餐桌上各种各样的菜在她的碗里逐渐叠成了一座小山,然后慢慢变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大山。
云蕖的额头上已经全是冷汗了,她向两边都伸出一只手,制止他们此刻无休止的夹菜,哀怨道:“吃不完,我真的吃不完了,都快停下来。”
这两人这才作罢。
云蕖随意吃了两口,观察着等到隆祐和沁儿都吃得差不多后,她立马放下筷子,火急火燎地站起了起来,迫切地盯着须卜濯:“饭吃完了,我们现在什么安排?”
被云蕖这异常急切,具有强烈压迫性的目光一盯,须卜濯有点结巴了“逛……随便逛逛啊。”
“去哪逛?”云蕖上前了几步,跟上须卜濯。仿佛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就……就附近啊……”须卜濯愣愣道,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云蕖是在没话找话,为的就是不被夹在后面那两个人的中间。
须卜濯对着隆祐和沁儿使了个眼色,两个小人精马上会意般的扯住了云蕖的衣袖:“王姬姐姐,我和妹妹的肚子好疼好疼,你陪我们回客栈待一会吧,我们想休息休息。”
云蕖得救般的点了点头:“好。姐姐这就陪你们回去。”
云蕖现在觉得,这世间最恐怖的事情,莫过于把穷奇与琅轩这两个人凑在了一块。
真的,虽说他们迟早是要一起出门的,但比起要让她和琅轩还有穷奇这两人从下午逛到晚上,她还不如先回客栈好好休息一阵,等到傍晚的时候再出来呢。这样至少被折磨的时间还能短一些。
“既然两个小兔崽子肚子疼,我们不如也回客栈歇息会吧,等到傍晚的时候再出来也不迟。到时候庙会就差不多开始了。”须卜濯顺着云蕖的话说下来。
琅轩与穷奇都点了点头。
云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快步走在了最前面往客栈而去。
终于抵达了客栈后,云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了自己的客房,一把关上了门。
云蕖坐在木凳上,给自己沏了盏茶,她晃悠着茶盏,深深的吸了口气,感觉自己当下独自在房中十分的悠然自在,先前心中的尴尬已然荡然无存。
她惬意地抿了一口茶,茶水的清香在唇齿中蔓延。带着微苦,而她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只听房门一阵轻响,一个人影快速闪了进来,又即刻关上了门。
那人径自向云蕖走来,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云蕖的面前,浅褐色的眼瞳瞥了她一下,什么话也没说。
云蕖感到方才的美好与悠闲全都破碎了,看着穷奇哀叹道:“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穷奇话音扬起,不答反问。
云蕖赶忙将食指竖在唇边,“你小点声。我哥哥就在隔壁。”她的眼神下意识地往木门处看去,不知为何,云蕖现在心中莫名有点心虚,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那样害怕被琅轩抓包。
看云蕖这副模样,穷奇不屑地嗤了一声。
“你今天吃饭的时候是不是在故意整我?”云蕖将木凳往穷奇那边挪了挪,压低了声音问道。
“是。”穷奇恶劣地勾勾唇,没有反驳。
看穷奇这么爽快承认,云蕖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看着穷奇此时唇边毫不掩饰的笑意,突然觉得他面目可憎,十分欠揍。
算你狠。云蕖在心底狠狠地对穷奇翻了个白眼,片刻,才问:“为什么?”
穷奇的回答依然简洁:“看你不爽。”
早知道不问了。云蕖觉得自己是在自讨没趣,认输道:“好好好。算我欠你的。”她又把声音压低了一些,倏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了?”
“废话。”
云蕖有点奇怪了:“咦。那你为什么不想杀我?我听说这帝鸿氏和轩辕族有点沾亲带故呢。”她说这话倒不是为了激怒穷奇,经过今天对穷奇的观察,她知道穷奇暂时不会杀她,眼下就是单纯觉得好奇。
穷奇斜睨她一眼,讥嘲道:“我竟是误会了你,我以为你已经没那么想找死了。难道是我以为错了?”
“没有没有。我就是好奇一下而已。”云蕖急忙摇了好几下头,乖巧地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云蕖只安静了一会,见穷奇一直不说话,她感到很无聊,马上没话找话道:“你从前不知道我是西昭的王姬。但你总能看出我不是蛇妖吧?我在你的面前提了好多次这事了,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反驳我?”
穷奇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在追忆什么,然后,他的话中带着赤裸裸的嘲讽:“第一次见到分不清自己是神族还是妖族的蠢货,感觉很新鲜,需要好好观摩观摩。”
云蕖现在十分深切地认为,自己和穷奇的这场搭话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她撇撇嘴:“可我又不稀罕当劳什子神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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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给你吧。”
“你觉得我会稀罕?”
“那我们一起不稀罕,这下总可以了吧。”云蕖拿起茶盏,啜了口茶,想用服软来宣布停战。
所幸穷奇本来就是个云蕖就算不开口他也不怎么说话的人,她不找他搭话的时候,他就这么坐在她的房间里,闭目养神,也不同她争吵。
云蕖坐在床榻上,凝视着穷奇的背影。
那道身影一如从前,衣袍也是无瑕的皓白,可不知为何,此刻穷奇好好地分明就坐在云蕖的面前,她却忍不住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想起那一日在他身上看见的道道伤口。
那些血肉模糊的、带着反噬诅咒的伤口。
她记得蛮蛮说过,像穷奇那样严重的反噬,伤口起码需要百来年才能够痊愈,而眼下离那日她离开涿郡时,也不过才过去月余。
云蕖的心脏又一次沉了下去,她攥紧了裙裾,眼眶开始泛红。
“对不起。”
穷奇没有应答,许久,他才淡淡道:“你没必要因为这个向我道歉。”
云蕖控制不住问:“还疼吗?”
“重要吗?”
云蕖说不上话来。她怔怔地垂下头,手指绞动着裙裾。是啊。事情已成定局,现在再去问穷奇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云蕖的心是这样告诉她的,可她还是觉得心中愧疚不已,“我……”她开了口,想要再说点什么,却被穷奇强硬的打断了。
“不要自以为是的把你那些没用的怜悯还有同情放到我身上。我不需要。”穷奇冷冷说道。
云蕖这才回过了神来,她没有做声,只是点了点头。
她怎么能忘了呢。像穷奇这样高傲的上古凶兽,最为厌恶的就应当是人们的的怜悯了。她的那些愧疚与同情对于他而言,本就一文不值。
云蕖迫使着自己同样闭上双眼,开始闭目养神,以此来转移注意力,而她闭着眼睛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直到琅轩来敲她的房门,她才猛的醒了过来。
“来了来了。”云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一秒,她登时坐正了身体,四处环顾着,哥哥现在就在门外,要是看见她和穷奇一起出来,她怀疑他们两个会在自己的面前打起来。
还好,云蕖扫视了一圈都没有发现穷奇的身影,想来他大概是趁着她睡着的什么时候就已经出去了。
云蕖的身体放松了下来,起身下床随意抹了把脸,又理了理发髻,待到一切看着都得体之后,她才推开了门,一行人都已经聚集在她的门前了。
“王姬姐姐终于醒了。我们一起走吧。”隆祐和沁儿依然没忘饭桌上吃饭那事,眼下还记得要来缓解云蕖的尴尬,他们两个一左一右的牵起了云蕖的手,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
云蕖紧跟着他们的步伐往楼下走。
已至黄昏,落日熔金,暮云合壁,整座都城都沐浴在余晖的彩霞中,蒙上了一层旖旎的色彩,宛若是谁人梦中的剪影般,似真亦幻。
47. 鹧鸪天·三
虽未至夜幕,大街小巷上已是华灯初上,各门各户点烛燃灯,璀璨如昼。四周弥漫着扑鼻的食物香气,一眼望去,街道上的小吃摊上炊烟袅袅,挤满了人群。耳畔传来一阵阵锣鼓声,隐隐能看见不远处舞龙舞狮的队伍。
想不到下元节还没到,都城里也可以这么热闹。云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心跳随着周遭的锣鼓声跃动,不由得欢喜起来。
隆祐和沁儿一个欢呼就牵着云蕖冲了出去。他们素日里生活在宫中,此刻的自由是少有的,所以两个孩子都像是脱了僵的野马般欢腾的不得了。一会看看街上耍杂技的,一会去猜猜灯谜,一会又去各种小吃摊上买这买那。
云蕖也跟着他们买了不少东西,条头糕、乌饭麻糍、还有糖葫芦,左右手都快拿不下了。她这个啃一口,那个啃一口,吃得不亦乐乎,也没空去管后面的琅轩与穷奇到底是什么情况。她坚信只要自己不夹在他们两个中间,场面一定很和谐。
不过多久,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周遭乍然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远处的天空开始有孔明灯升起,飘飘悠悠的,越飞越高,仿若是由灯火在天际铺就而成的珠帘。
云蕖怔愣地望着天空,肩膀陡然被拍了一下,随即,琅轩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阿蕖,这个给你。”
云蕖转过头,只见琅轩的手中提着一盏造型精巧的九瓣莲花灯,灯座琉璃,尾坠流苏,周身还缠绕着绒花,在空中微微晃荡着,泛着温暖的橙光。
“好漂亮的莲花灯。”云蕖惊叹一声,从琅轩的手中接过花灯,上下看了几眼,笑道:“谢谢哥哥。”
琅轩笑眯眯的摸了摸云蕖的头:“方才在后面路过一个小摊,看见有几人在猜灯谜,彩头就是这盏花灯。我瞧着这灯十分精巧,想着你一定会喜欢,就把它赢了过来。”
云蕖眉眼弯弯,嘿嘿笑道:“还是哥哥有眼力见,我方才一直左看右看,竟也没瞧见这灯。”
“阿蕖的眼里除了吃的自然什么也装不下了。”琅轩轻笑。
云蕖这边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她蓦然感到背后一冷,有些发毛,仿佛是被什么人盯上了一般。她自然是明白那样能够杀死人的冰冷视线究竟来自于何人,她立刻闭紧了嘴巴,假装自己很忙似的四处环视着。
云蕖的目光陡然落在一些行人手中捧着的水灯,她眼珠一转,说道:“不如我们去放水灯吧!这么多人都去放水灯,河边一定特别热闹,正好也能看看河景。”
她只想赶紧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不管是放水灯还是别的什么都行,只要不是傻站着聊天被穷奇瞪,怎么样都好。
须卜濯立刻举手赞成:“好啊,我也正有此意。”
隆祐与沁儿都用力点着头,觉得十分新鲜,还不等其他人作出反应,他俩已经火急火燎的开始找卖水灯的摊子。
云蕖马上跟上了他们,她走到隆祐与沁儿站着摊子前面停下,也和他们一起挑选起水灯来。小摊上的水灯造型各异,多数纸或竹篾制成,外围罩着彩绘的薄纸,中央立着一根蜡烛,有的形如荷花,有的似是小船,看着都十分精美。
云蕖随意拿了一盏小船状的水灯,一旁的琅轩则拿了一盏荷花灯,他从荷包中拿出银两交到小贩手中,正当他付钱的时候,云蕖突然发现身后的穷奇不知何时没了踪影,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不过穷奇本来就神神秘秘,来无影去无踪的,云蕖没有太过在意,她满意地捧起河灯端详了一阵就兴致勃勃地跟随着人群往河边走去。
夜色静谧,河畔人影如织,人们三三两两地点燃水灯的蜡烛,然后将水灯轻轻放入河面,任它在水上漂流浮动。那一盏盏的水灯随波而去,慢慢飘向远方,暖黄的光芒倒映在水中,在涟漪里化作细碎的光影。
“这放水灯可是有着一番讲究的。我在这放过好几回了。你得先去那梧桐树下祈福许愿,等到挂上红绸后再去河边放灯。”须卜濯指了指左边不远处的一颗硕大的梧桐树,那棵树上已是挂满了红绸与一些坠着流苏的木牌,在风中微微拂动。
云蕖点点头,与琅轩对视一眼便一同走到了梧桐树底下,那里有一张很大的桌子,桌子上摆着红绸、木牌,还有笔和刻刀。
云蕖挑了个木牌,用刻刀在上面刻上了祝福的话语,以及自己的姓字,紧接着,她闭上了眼睛,在心中虔诚地许愿。做完了这些后云蕖一挥衣袖,用灵力将木牌挂在了树枝上。
睁开眼的时候,琅轩与须卜濯他们还在闭眼祈愿。穷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云蕖看见他扬手一挥,木牌随之挂上了树枝。
云蕖心中奇怪,他也会有愿望?
然后,下一刻,穷奇蓦然向云蕖的方向走来,云蕖这才发觉,他的手中提着一盏灯。
那盏灯用竹篾编织而成,外面糊着一层纸,里头大概是用灵力燃起的火焰,比云蕖手中的那盏莲花灯要更亮一些,只是穷奇的那盏灯亮归亮,外观却有些歪七扭八的,有点类似于虎,又好像是别的什么,总之她看不太出究竟是个什么造型。
穷奇把灯递给云蕖,什么也没说。
云蕖接过灯,看了又看,觉得这灯绝对不会是穷奇在摊上买的。要是哪个灯笼摊的摊主手艺这么差,那这个摊子也算是砸手里了。
“这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云蕖猜出来了,不过还是不太相信。
“嗯。”穷奇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冷漠,听不出情感。
“这灯真是……”云蕖绞尽脑汁想要夸点什么出来,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来,她只好鼓了鼓掌:“真是好!又好又亮,实用!”
穷奇白了她一眼。
另一边,琅轩已经祈愿完了,他瞥了一眼云蕖手上提着的另一盏灯,不动声色地掐紧了掌心,面上却仍神色不变。
琅轩笑意如常,走到云蕖的身边,径自从中间挡住了穷奇的视线,而后,他轻轻牵起云蕖的手,温柔道:“阿蕖,和哥哥一起去放水灯吧。”
“好啊。”云蕖答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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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巧的走在琅轩身边。他们穿过拥挤的人潮,走到了宽阔的河畔。
云蕖弯下腰来,她抬起手指,拂过水灯,水灯中央的烛火瞬间被点燃,烛焰明明灭灭地闪动着,她将水灯放在了河面,看着那灯一点点飘向远方。
云蕖的思绪陡然被扯远了,看着眼前河面上星星点点的灯火,有那么一瞬,她猝然感到几分不真切,那些人或景仿佛皆为虚假,她觉得自己似乎独立于世间之外,这一切都不过只是一场飘渺的幻梦。而幻梦终将醒来,她又会成为孤身一人。
“阿蕖,在想什么呢?”琅轩在云蕖的眼前晃了晃手。
云蕖这才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就是发了会呆而已。”
放完水灯后,他们一行人在河畔散了会步,又回到了市集中,一直待到宵禁时分,大家才返回了客栈。
云蕖心不在焉地洗漱完,躺到了床上,她怔怔地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她此刻没有丝毫的困意,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什么。
她感到孤独。
可她明明不该有这种感受。大家那时都陪伴在自己的身边,嬉笑打闹,谈天说地,而她却觉得自己仿佛不属于此处,她的灵魂似是从躯体中抽离,在上方冷冷地俯视着自己。
云蕖将身体往被子里缩了缩,曲起双腿,用被子完全包裹住自己。被褥的温暖似乎略微缓解了一丝她内心的寒冷,但她仍旧感觉孤独,那种冰冷的感觉快要将她吞噬了。
云蕖闭上双眼,想要强制自己慢慢地睡着,却是在此时,她忽然听见房门处传来轻响。
云蕖旋即转过头,果然,那银发男子就站在不远处。
云蕖有点无语地坐起了身来,穷奇这个家伙,又这样招呼不打一个就闯进来。她好歹是个女子,他把她的屋子当什么地方了?
“你怎么又来了?”
穷奇在楠木桌前坐下,他瞥了云蕖一眼,面上没有丝毫神情:“怎么,你好像很不欢迎我?”
“开玩笑,我哪有这个胆。”云蕖从穷奇身上收回目光,百无聊赖地揪着锦被。
穷奇没有接她的话,他只是默然地盯着她,视线扫过放在床榻边的莲花灯与放的稍远一些的另一盏灯,他微微皱了下眉:“你今天在躲我。为什么。”
云蕖有点心虚,嘴上还是争辩道:“这叫什么话。我又没有只躲着你一个人,哥哥我也躲了,我可是很公平的。”
“那你又为什么要躲着我们两个人?”穷奇的表情平淡,在讲到“我们”二字时,他拖长了语调,话音听着有点奇怪。
云蕖认为穷奇是在没话找话,她翻了个白眼:“你们两个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的,好像一见面就会打起来。我哪敢掺和到你们中间呀,我可不想被误伤。”
看着云蕖的表情这样幽怨,穷奇若有若无的笑了一下“你在我这放肆了那么多回,我以为你没那么怕死。”
“我是不怕死,但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云蕖理所当然道。
48. 鹧鸪天·四
“所以你找我来到底什么事?”云蕖问,“你总不可能是专程来夜探香闺的吧?你看着也不像是这种人。”
“不像这种人……”穷奇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云蕖的话,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道:“我不像哪种人?”
云蕖没想到穷奇会揪住这个字眼,她脑子一下子没转过弯,结巴了一下:“自然是……不像是某些宵小之辈,好色之徒。”
“是吗?”穷奇敛眸,他直勾勾地盯着云蕖,眼底带着说不出的意味,忽的笑了,“你又如何能确保我不是那种人?”
四下寂静,落针可闻。穷奇方才说话时的尾音扬起,仿若是一块重重坠入水面的石子,发出“咚”的一声,在云蕖的耳畔无限扩大。
云蕖莫名感到更加心虚了,她向后缩了缩身子,转移话题道:“你小点声,现在是夜里,万一被我哥哥听见了,咱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她顿了顿,又道:“不对,你什么事也不会有,只有我会吃不了兜着走。”
穷奇眼里带着明晃晃的不屑,冷声嗤笑:“要是被你哥哥发现我出现在你的屋子里会怎么样?”
云蕖沉吟片刻:“好像不会怎么样,但我就是感觉不太好。我哥哥应该会生气。”
昏暗的光线下,云蕖看不清穷奇面上的神情,却见他倏地站起了身,向她的床榻一步步走来,最后,他的脚步停在她的床榻前,冲她恶劣地牵起唇角:“与我何干?”
云蕖意外穷奇会突然走过来,话都结巴了:“你你你,你想干嘛?”
“你说呢?”穷奇半俯下身,一瞬不瞬的盯着云蕖,眸色比方才幽暗了一些。他刻意抬起手,轻轻抚过她的脖颈,修长的手指一路从她的脖颈处往上摩挲着到她的下颌,而后,他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看着自己。
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像是在看一只乖顺、且柔弱可欺的猎物。
穷奇恶趣味地捏住了云蕖的下颌,以至于她只能维持着这样仰头看他的姿势,他的一条腿半跪在云蕖的双腿之间,膝盖随着他的倾身而缓慢往前挪移,他俯下身去,一点一点向她靠近。
云蕖只觉得大脑顿时宕机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她的呼吸骤然停滞,睁大着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连躲都忘记了。
云蕖眼睁睁地看着穷奇越发贴近自己,她几乎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好闻的冷香。她怔愣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浅褐色眼眸中仿佛有什么在不断翻涌着,就要将她完全淹没。
就当穷奇的唇即将触碰云蕖的嘴唇时,她闭上眼,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身体微微颤抖。
穷奇觉察到了云蕖的退缩,他的眼底在一瞬晦暗下来,收回了手,从她的身上离开。他的唇角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意:“睁开眼吧,你以为我想对你做什么?”
“你!”明明刚才靠近的是他,作出那般引人误会的举动也是他,现在他的话里好像反倒在说自己才是主动的那个,云蕖感到很不服气,她不明白穷奇为何要这样捉弄自己:“刚刚明明是你主动的。你个登徒子。臭流氓。”
“我倒希望我是。可惜我对你毫无兴趣。”穷奇嘲笑道。
云蕖觉得他在讽刺自己太过自恋,她又羞又恼,大叫:“我恨你!”
“随便。”穷奇坐到楠木桌前,一脸平静地给自己沏了杯茶,若无其事地啜着茶。
云蕖在床上对着锦被又拧又揪,仿佛那是穷奇的身体那样,穷奇看见了她的行为,什么也没说。
云蕖顿时觉得无趣极了,主动搭话道:“你这次为什么会来西昭王都啊,可是这里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玩。”穷奇不紧不慢地回答。
“只是玩?”云蕖不太相信,穷奇向来是不会无缘无故就去哪个地方的,除非那里有他想要的、或者是能被他所利用的东西。
穷奇斜睨了她一眼,话音淡淡:“不然呢?你想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那个权力能安排你。”云蕖平白有些别扭,嘟囔道。
穷奇嗤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见穷奇一直都不说话,云蕖躺了下来,扯过一旁的被子盖住自己,她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了几次,就是找不到困意。
云蕖转过身来看着正在品茶的穷奇,突然问:“对了。你对伶舟氏知道多少?”
“我离开这里很久了。关于伶舟氏的事情我只怕知道的不会比你多。”穷奇平淡地回答。
“哦……”云蕖长长的“哦”了一下,自顾自地说道:“你应该知道,这西昭王后就出自于伶舟氏一族,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她有点奇怪。”
“哦?说来听听。”穷奇略微提起了几分兴趣,放下茶盏看向她。
“我娘出自承桑氏,承桑氏在很多年前被即墨氏的人诬陷,以叛国之罪论处。后来承桑氏的罪名被须卜氏平反,即墨氏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事情到这里本应该结束了。可这些年来我和哥哥一直都在被一伙人追杀,后来那些人还把他抓去关在了寒池狱里。不仅是我,连你都知道这些人肯定是伶舟姒派的。我同样能猜到当年即墨氏诬陷承桑氏一事背后有着伶舟氏的指使。”云蕖皱了下眉,不解道:“但有一件事我左思右想就是想不通,伶舟姒这些年多次派人追杀我们,她摆明了是想致我们尤其是哥哥于死地,而她在把哥哥关进寒池狱后,竟然没有第一时间那样做,她只是折磨了他几次,后面在见过他一次后就将他彻底忘在了寒池狱,我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她的行为说不通。”
“伶舟姒若是真想杀哥哥,断不会就这样在寒池狱中轻易放过了他。”云蕖的眉头皱得越发紧,神色担忧。
“这种情况无非只有三种可能,一,她发现她无法杀死你哥哥,二,就算她杀掉他也没无法改变某些事情,三,她认为你哥哥从今往后都绝无可能对她造成威胁。”穷奇低声道。
云蕖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或许是因为他那时自封了灵力,让她觉得他再也不会造成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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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这是目前唯一一个稍微能够说得通一点的解释了,即使她心中仍旧感觉十分古怪。她总感觉事情并不是她表面看上去的那样。
“也许。”穷奇眸光一沉,嘱咐道:“不过正如你所说,这伶舟姒不简单,你要多做防备。”
云蕖此时心乱如麻,点了点头:“好。我会的。”
云蕖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过去多久,她才总算进入了梦乡。这一觉她睡得格外踏实,醒来后也觉得神清气爽,昨夜心中的郁闷与孤独一扫而空。
琅轩一大早就等在了云蕖的门前,他给她带了不少早点,全都是她喜欢吃的。
云蕖很快就囫囵吞枣地吃完了。
和琅轩一同用过早饭后,他们一行人在附近的街巷逛了逛,一直到快中午的时候,须卜濯向他们提议下午不如去茶馆听听书。
云蕖对于听人说书这事还算是热衷,毕竟她平日里喜欢听人讲八卦,这听起书来,自然也是十分起劲。
须卜濯显然是这群人里面最为兴奋的那一个,在路上他和他们说,一会等说书人讲完后,他也要上去讲几番,让大家都欣赏欣赏他绝佳的口才。
云蕖一听立刻害怕地拉住了须卜濯的衣袖,她实在是怕须卜濯到时候会上去讲一些不可描述的东西,她好言相劝道:“世子,我觉得好东西是要藏起来的,咱们几个偷偷的赞美你的口才就行,还是不要放在台面上让别人欣赏了。”
“好吧。听王姬的。”须卜濯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唉声叹气:“真是可惜,我这样完美的口才居然不能广为流传,让人唏嘘啊。”
“什么口才?”穷奇难得好奇道。
“不!你不用知道!”云蕖立刻拦在了穷奇的前面。虽说她知道像穷奇这样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凶兽肯定早就什么都懂了,但她还是感觉若是任凭须卜濯说出来,场面会变得十分尴尬。
须卜濯“哼”了一下:“王姬真是个大好人,公平地照顾所有人的感受,唯独就是不在意我的。”
闻言,琅轩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目光掠过云蕖,落在穷奇身上。
云蕖干笑两声,打着哈哈:“哪有的事,这不是毕竟隆祐和沁儿在嘛。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收着点……”
“就是就是。”沁儿附和着云蕖说道,隆祐紧跟着对须卜濯扮了个鬼脸,略略略地吐着舌头。
“嘿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你们知道我和王姬在说什么吗就直接附和她。”须卜濯一下子来劲了,幽怨地看着眼前的这两个孩子,“拜托,我可是你们的表兄,你们怎么尽胳膊肘往外拐。”
“不知道。但只要是表兄说的东西,一般都不会太好。”隆祐笑嘻嘻地说。
“我也这么觉得。”沁儿点点头,她眨了眨眼睛,狡黠道:“表兄好笨,王姬是我们姐姐,这怎么能叫做胳膊肘往外拐?”
“你们!”须卜濯被两个孩童堵得说不出话来,痛心疾首道:“我可是看着你们两个长大的,小时候还抱过你们呢,白疼你俩了!”
49. 鹧鸪天·五
隆祐和沁儿不答,只是欠欠地对着须卜濯笑。
须卜濯拿他们没办法,哀叹一声就径自走在了前面。
他们一行人很快就到了茶楼前。这家茶楼位于长街的尽头,白墙黛瓦,回廊流水,看起来颇为雅致,只是稍稍往内一瞥,就能看见其间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行人在须卜濯的带领下进了茶楼,里面空间宽广开阔,一眼望去,几十张八仙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桌上放着黛色的茶具,桌旁都摆着几张雕刻繁复的楠木椅,布局十分清雅。
须卜濯挑了一个靠近台上的位置,招呼他们过来:“坐坐坐,都坐。”等到大家都坐好后,他开始点茶水和茶点。
小二很快就上了一壶碧螺春,给他们每人都沏上了一盏茶。过了一会,又上了凤梨酥、透花糍、酪樱桃、枣泥糕,还有色泽金黄的单笼金乳酥各一碟,还送了他们一人一个下元节才吃的麻腐包。
云蕖拈起一块透花糍咬了一口,皮薄软糯,中间夹着的红豆沙甜而不腻,隐隐还有着一股桂花的清香。她忍不住看向须卜濯说道:“你倒是个会吃的。”
须卜濯骄傲的抬起下巴:“自然。本世子在吃上面可谓是颇有造诣。不过恕我直言,西昭的美食比起我大朔而言那可差远了。我们那的烤馕、椒麻鸡,羊肉焖饼,还有巴哈利全都堪称一绝。保管你吃过一次永生难忘。”
云蕖玩笑道:“就知道吹牛。”
须卜濯不服气:“吹不吹牛也得王姬你尝过后才知道。”
云蕖与须卜濯正聊着,只听台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眸一看,说书人已经站在了台上,他身着青布衣衫,手执折扇。
只见说书人先清了清嗓子,接着,他手握折扇,在台上来回走了几圈,等到茶馆内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时,他开口道:“在座诸卿,莫嫌在下拙口笨腮,胡蒙熏耳,咬字不清,且听在下给诸位说唱一段,消愁解闷一回,恭请各位细细听来。”
话落,他再度清清嗓子,说道:“书接上回,这瑞英自幼与黄文登之子订亲,黄文登听信谣言,前往官府状告瑞英之兄——王松亭……”
云蕖并没有听过这个故事,故而纵使她不知道前言,也听得十分津津有味。
说书人在台上说得眉飞色舞,摇头晃脑,一言一语都十分传神,将故事中的各个人物声音都模仿的惟妙惟肖,他时而嬉笑怒骂,时而如泣如诉,将云蕖也完全带到了他口中的故事里。
云蕖一边听着书,一边断断续续地从一旁的听众口中得知,这个故事叫做“蒸骨三验”,是由一个百年前发生的一场冤案改编成的。
起因是有一名唤蒯江的奴仆倒卖了府内主人王松亭珍藏的古扇,王松亭气不过,将蒯江贬了出府,而蒯江之妻心中怨恨,故而前往与王松亭之妹有婚约的黄文登府中诬陷王松亭与其妹瑞英通奸,已致其有了身孕。黄文登怒不可遏,当即状告他们兄妹二人所行不端。三人由此对簿公堂。
原本这蒯江之妻的诬告就是无中生有,只要待到稳婆好好验一验瑞英的身体就能还她清白。而王松亭不谙世事,未曾拿钱打点稳婆刘氏,以至于刘氏内心不满,在公堂上刁难瑞英,瑞英不堪侮辱,最终在官府自戕而亡。
但事情到这里却远远还没有结束。
见自家小妹毅然自戕,王松亭悲愤交加,当场遗弃尸体于县衙,奔走知府处上告。而县官为了逃避当堂逼死人命的罪责,接受黄文登贿赂,默认手下刁吏杀死自家怀孕的妻子,以妻子的尸身与瑞英的尸身作了调换。
待到知府派仵作验尸时,王松亭一心只顾上告,未曾注意到尸体已经被换,而仵作又被黄文登收买,验出尸体有孕,王松亭即刻被判□□之罪,陷狱候斩。
云蕖坐在茶馆中,一直从中午坐到了傍晚,也才听到了故事的中段,也就是这蒸骨三验中的“第一验”,说书人摇摇折扇,对众人笑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云蕖放下茶盏,神色有几分怔怔,她一方面觉得这王松亭兄妹二人的遭遇十分凄惨,一方面又觉得王松亭其人自私又可悲。倘若他一开始就不姑息倒卖古扇的蒯江,而是将他上报官府,后面的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倘若他真的关心爱护妹妹瑞英,又怎会不提前打听好见官事宜和打点好稳婆,更不可能在妹妹死后尸骨未寒就径自将她的尸体抛下,连个看守尸体的小厮都没有留,只顾着自己上告,洗刷冤屈。
王松亭的每一步,乍看之下都毫无问题。可只要细细品来就会发现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十分被动,他古板而不懂变通,只急着想要洗脱自己的罪名,以为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这世间总会给他一个公道,所以旁的什么人情世故统统都抛之不顾,只管将事情交给天意。
这样的人,倘若运气好碰上了明察秋毫的好官,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是遇上了贪官污吏,便难以翻身。只是可惜,这世间多的是事与愿违、阴差阳错,好人被污蔑陷害更是常有,当然也不该苛求谁都是十全十美的被害者。走投无路之时,无人能够确保自己届时仍能保持绝对冷静。
云蕖叹息一声,从桌子前起身,与须卜濯一行人一起返回了客栈。一旁的琅轩听了这个故事,面上亦是有着些许怒色,许是为了故事中的人而感到忿忿。
一连好几天,云蕖都被这个故事吊着胃口,每天下午都来茶楼准时听说书人开讲,一直听到傍晚时分才离去。
这蒸骨三验的“后两验”同样也如第一验那般令人唏嘘。王松亭身陷囹圄,而其女月蓉知晓其冤屈,便女扮男装再次上告,期间王松亭险些被黄文登等人收买的衙役谋杀,好在得到义士相救活了下来,终于等到此案重审,仵作们再次蒸骨验尸,奈何这次的仵作也早已被买通,于是本案又一次错判。
后来又有一清官明察暗访,识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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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情,奏请重审,但没能成功。直到月蓉最后冒死拦驾告御状,才得到了国君的准告,再度蒸骨验尸后,此案终于大白于天下。黄文登、县官、仵作等人皆受到了应有的惩处。
听完了故事,云蕖心下思绪万千。一切的一切都起源于一人的搬弄是非,以至于百转千回间酿成了此状冤案,属实是令人不胜欷歔。
“有时不过是一人口中的言语,就能如此强大,乃至牵涉数条人命。”穷奇冷笑道。
云蕖赞同地点点头:“言语本就是能杀死人的刀子。”
接着,云蕖的眼底黯淡了片刻,想起当初承桑氏被人污蔑,同样也起因于即墨氏的一句诬陷,她的心绪飘远了些,更早以前,那些如穷奇一般的人,又何尝不是在世人口中的句句流言中沦为了不详的凶兽,以至被轩辕旧部追杀了数百年。
这世间每个人的舌头都是一把柔软却锋利的刀刃,能杀人,也能救人。它能让人心中温暖,也会让人伤情流血,不得不防。
“唉。”须卜濯叹了口气,神情哀戚:“这桩冤案的确是洗清了,我倒是心疼那自戕的瑞英。她就那样刚烈地一头撞死,可曾想过日后自己的身子会被人移花接木,又遭人剖腹验尸,蒸骨三验,连尸身最后的体面都保全不得!”
“过刚易折,不是件好事啊。”
“是啊。比起自己的性命,名节就显得太小太小啦。何必要为了保全在他人口中的好名声而葬送了性命,这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彼时瑞英若是没有寻死,那些恶人自然就没有可乘之机来伪造尸身有孕了。”沁儿一边咬着食禄糕一边哼哼唧唧地说:“至于名节,反正就让他们说去呗,我最是讨厌世人的那张嘴,整天就知道胡说。尤其是那些个迂腐男子,明明自己三妻四妾,只要一见女子有其他情郎,一个个活像被蜜蜂蛰了似的急得跳脚,多不公平啊。等本王姬到了婚配之时,我就偏生不娶驸马,直接在自己的行宫里养十几个男宠,气死那些酸人。”
云蕖扑哧笑出了声:“想不到沁儿小小年纪,竟然还有一番自己独到的见地,真是了不起。”
“可我觉得,不论男女,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更好。”琅轩轻咳两声,不动声色道。
云蕖同意地点了下头:“我也这么想。”但很快,她的眼神有些飘忽,自嘲道:“只是但愿能如此吧。以我们的身份,谁说得准呢。”
从前云蕖或许还能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如今她已然成了西昭的王姬,她日后的婚事,怕也会成为帝鸿叱罗对外,又或是对内联姻的筹码。从古至今,王家子弟的婚事本就如此,如何由得各人选择。
瞥见云蕖伤情的神色,琅轩错愕了一瞬,目光骤然暗沉了下去。他凝视着远处,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透着令人胆寒的怒意。片刻,那种怒气从他的眸中褪去,他的唇角一如往常般勾起一抹微笑,只对云蕖说道:“阿蕖且安心。”
50. 鹧鸪天·六
一行人就这么出了茶楼,回到了客栈里。
他们接着在都城中又待上了几天,直到下元节前两日,才准备动身回宫。
下元节亦是望日,乃是一年中最后一个月圆的节日。那一日水气圆满,盛德在水,水气主化,解除一切氛秽,故而又被称作水官解厄之日。西昭各部的郡王皆要在这一日来觐见国君,要举行祭天、祭地、祭水仪式,还要前往三官庙朝拜祭祀水神和先祖。仪式无比浩大,他们倘若此时还赖在宫外,自然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临别的那一日,云蕖将这些天来在都城里买的各式各样的东西收进包裹里,莫名对都城有了几分不舍。她知道这样的日子应该很少会再有了,尤其是等到须卜濯回大朔以后,她与哥哥的生活只会更加的平静无波。
云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注意到穷奇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她的房内。
她默然片刻,蹙起了眉头,自嘲道:“我原以为你在西昭都城里待不了几天就会走,没想到先回去的人却是我。”
“你若是想,不回去又有何不可?”穷奇淡笑一声,话音听着漫不经心。
云蕖为难地摇了摇头:“哪有那么简单。以前我是个平民百姓,无牵无挂,来去自由,如今却与一国王室扯上了关系,背后多少双眼睛盯着,想逃哪有那么容易。”她顿了顿,又道,“况且,我还没报母族的仇,怎么能就这么离开?”
“何必要让自己活得那么累。如我这般仇家遍布天下之人,若我整日都在筹谋该如何报仇,怕是早已在百年前就累成了一具枯骨。”穷奇侧首看她,眸中噙着散漫的笑意。
“你居然还有心情拿这个说笑。”云蕖感到不可思议。她望着穷奇,微微摇了摇头,然后垂下了眼睛,再次叹了口气:“我做不到像你那么豁达。你知道我是个小心眼的,谁欺负我我就一定要报复回去。我不想让娘亲死得不安,倘若伶舟氏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他们必须要受到惩罚。”
云蕖停顿片刻,苦笑:“再者,我放过他们,他们也未必见得会放过我。牵一发而动全身,穷奇,我没有回头路了。”
穷奇沉默不语。
良久,他淡淡说道:“随你。”
“我走啦,咱们改日再会。”说是这样说,可这话中的改日,任谁都知道那却是遥遥无期。云蕖不知何时会出宫,也不知道等她再有机会出宫时穷奇又会在何处。
穷奇仍旧没有回答。
他站在云蕖的房内,目送着她离开。
云蕖与琅轩一起坐上了回去的马车,回去的路上她一直都望着窗外,心中无端感到恍惚。仿佛这几日在都城中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境。
琅轩蹙着眉头,轻轻握住了云蕖的手,眼底带着说不出的心疼。
回到王宫后,永宁宫中昼夜燃灯祈福,云蕖也开始素斋,日日沐浴更衣,戒酒戒荤,以求外则不染尘垢,内则五脏清虚洁身清心,以示诚敬。下元节前夕,礼官又一次送来了好几套礼服供云蕖挑选,她随意选了件较为素净威仪的礼服让侍女替自己手下。
下元节当日,云蕖照旧是天才蒙蒙亮就被侍女们拉起来梳妆盘发,好在今日重在祭祀,主角并不是她,她的发髻与妆容便没有像庆典时那样繁琐。
云蕖一脸昏昏欲睡地被侍女们摆弄完便出去乘上了天马拉着的车辇。
此次祭祀庆的是水官大帝的诞辰,故而国君要登禹王台,在禹王台上实行祭天、地、水仪式。
不知过了多久,天马缓缓向下俯冲,停在了地面上,耳畔的诵经与法螺声由远及近。
云蕖睁开眼睛,禹王台上已经站了不少人,众人皆着庄重的朝服,她看见琅轩就站在不远处,连忙向他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
很快,丰岚与伶舟枝意也赶到了禹王台,其余的几个王子王姬同样也抵达了此处。
只听一声长长的号角声,禹王台上左右两侧的士兵随即挥起手中的鼓槌,重重地击向鼓面,落下一声声沉重而浩大的鼓声,昭示着祭祀由此正式开始。
帝鸿叱罗站在禹王台的最前端,众人纷纷朝着他的方向跪拜叩首。
他先用灵力点燃堆叠整齐的木块,直到烟气袅袅从木块上升起,此为“祭天,燔柴”,为的是将木头的香气上达于天,令天神知晓。接着,他将供桌上摆好的三牲的毛与血埋入地穴,此为“祭地,瘗”,为的是让地神能够闻到气血。最后,他将供桌上的其余祭品一同倒入禹王台旁侧的河流中,此为“祭川,沉”,为了让水神知道盟义的存在。
做完这一切后,帝鸿叱罗向供桌上奉上三柱香,闭上双眼,低声地念诵经文。直到三柱香燃尽后,他才一挥衣袖,令众人起来,随他一同至河畔,由巫子对每人进行祓禊的仪式。
待到午间时分,帝鸿叱罗带着各个王子王姬前往三官庙拜祭水官大帝与先祖。
这么一来二去的,下元节的祭祀仪式一直到傍晚时分才结束,一整天跟着帝鸿叱罗这边赶那边赶的,云蕖觉得自己的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整个人又疲又累。
好在祭祀完毕后,帝鸿叱罗在宫中设了宴席庆祝,云蕖也可以饱餐一顿。这些天为了下元节的祭祀,她每日都在吃素斋,不是红豆饭就是糍粑或者葱饼,就算再好吃也该吃腻了。正好今日有宴席她可以换换口味。
云蕖与琅轩这一桌坐着隆祐、沁儿,这两个孩子的母妃须卜知樾,须卜濯,还有锦姝和她的母妃。帝鸿叱罗与丰岚、伶舟枝意与伶舟姒都坐在另一桌。
云蕖靠着琅轩坐着。她碗里盛着琅轩给她舀好的冰酥酪,用筷子又夹了一块鲜香无比的五珍脍,吃得不亦乐乎。
“看来这几天的素斋真是饿着我们大王姬了。”须卜濯看着云蕖打趣道,他眉眼弯弯,自己也跟着夹了好几筷子菜,“看王姬吃饭,我突然也觉得食欲大开,吃起饭来十分香甜。”
云蕖白他一眼:“少来。”
隆祐与沁儿显然没什么胃口,兴致缺缺的懒得去夹菜。小孩子这个年纪总是既不喜欢吃饭也不喜欢睡觉的,须卜知樾对此早已习惯了,也不劝着他们多吃几口,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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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了些菜,一边吃,一边与一旁的长鱼馨聊天。
“我记得下个月月末就要到锦姝的生辰了吧,时间过的可真快啊。我还记得她出生不久我抱起她的时候,那时候她才只有那么一点点大,比寻常的婴孩还瘦些,没想到一眨眼就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须卜知樾感叹道。
“是啊。转眼就这么大了,再过不了几年就该到嫁人的年纪了。”长鱼馨叹了口气,她的话音很轻,面容看着苍白而病弱。她轻咳了两声,缓慢道;“还是你有福气,一儿一女的,哪怕将来女儿出嫁了,无论怎样都还有个儿子能陪在你身边。”
沁儿闻言对长鱼馨摇摇头:“不不不,我才不要出嫁,我以后要在自己的行宫里养男宠。”
她话还没说完,头顶立即被隆祐敲了一下:“这话你也敢说,嘴里没个遮拦的,父王就在后面那桌呢。”
沁儿不服气地吐吐舌头。
长鱼馨忍俊不禁,轻轻用胳膊肘碰了碰须卜知樾:“你这女儿真是个有主意的。”
须卜知樾只是笑:“她鬼灵精惯了,随她去吧。”
云蕖忽然留意到了帝鸿锦姝,这个年龄看起来与自己一般大的少女,她从始至终都只是腼腆地笑着,一句话都没有说。不过,云蕖有感受到她的目光好几次好奇的落在自己与琅轩的身上。
说到底,这次应该是他们自入宫以来与锦姝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先前云蕖也只是从他人口中听说过她这人,并不知道她到底是谁。
云蕖莫名对她生出了几分探究来,这宫中日子还长,自己肯定迟早有机会能与她认识。
良久,云蕖在宴席上吃饱喝足,满足地靠在椅子上,琅轩正与须卜濯谈着天,隆祐与沁儿两人在猜拳,云蕖看着他们笑着摇了摇头,打算起身在周遭走走,消消食。
而她只走出去不久,蓦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云蕖以为是琅轩,随即转过头去,刚想开口唤哥哥,却突然瞥见了身后的那道身影。
少女身着一袭浅粉罗裙,黑发如云,眉目如画,就这么眨也不眨地望着云蕖。她的唇角带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片刻,她终于开口唤道:“姐……姐。”似乎是很久没有这样唤过她人,她的话音显得有些生疏。
“锦姝?”云蕖心中有几分意外,她没料到身后的人会是锦姝,也没料到她会主动来和自己搭话。
“嗯。”锦姝答应了一声,她眨巴着双眼,眸中亮晶晶的:“下个月廿三是我的生辰,姐姐……可以来我的行宫陪我一起过生辰吗?”
其实方才在宴席上云蕖就听见了长鱼馨与须卜知樾提到锦姝的生辰就快到了,虽说并没有详细的日子,她本来也是准备等宴会过后托人仔细问问,然后在锦姝生辰时送上一份贺礼。这宫中除了伶舟枝意与帝鸿丰岚她需要特别设防以外,宫内的其他人,云蕖还是更倾向于和他们和谐共处的。
就是想不到这样好的机会,居然自己送上了门来。
云蕖想都没想就答应道:“好啊。到时我一定来。”
51. 鹧鸪天·七
锦姝随即展颜一笑。
看着锦姝笑了,云蕖也忍不住笑起来。
二人就这么在园林中散着步,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俄顷,云蕖侧眸望向锦姝说道:“其实你方才邀我去你生辰宴我还挺意外的,我看你在宴席上不怎么言语,感觉你颇是腼腆,不太像是会主动找人搭话的人。”
锦姝摇摇头:“我只是不太喜欢在人多的地方谈天。他们在饭桌上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一旦我中间插了话,话题就会向抛绣球一样丢到我身上,我不太喜欢那样,所以能不说话的时候,我就尽量不说话。”
“哦……这样。”云蕖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她此刻无端有些汗颜,因为她突然发现她自己好像就是那个锦姝口中喜欢把各种话题像抛绣球一样丢给别人的人。看来以后锦姝在场时,她应该多注意些。
“我听说你和大殿下都是在民间找回来的,这些年来一定很辛苦吧?”锦姝微微蹙起眉头,话中满是怜惜。
“其实也……还好。”云蕖话音一转,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倘若不算上高鄢赌场的那一百年,还有哥哥被关进寒池狱的那几年的话,他们确实过得不差。至少对于云蕖而言,那时她一直是快乐的。
“看你们兄妹两个感情真好。我这个旁人看了都忍不住心生羡慕。”锦姝的眼眸深处,有一抹惋惜闪过。接着,她目光一凝,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你们回归西昭这事说起来也是奇妙,就在约莫几年前吧,有一日忽然从高鄢流传出传闻,说有人在高鄢的赌场亲眼见到了人身蛇尾的帝鸿氏王族,这事传得沸沸扬扬,甚至都传到了西昭来。那时我还分毫不信,以为是有人胡编乱造,宫内一共就那么几位妃子,又怎么可能会有流落在外的血脉。”
“但父王十分敏锐,当即派出了不少暗卫前往高鄢寻找,只是这一找就是数年,根本没有找到你们的丝毫踪迹,后来还是在寒池狱里发觉大殿下被人误打误撞的关了起来,然后没过多久,也找到了你。”
云蕖垂下眼眸,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是啊,我到现在都还觉得这些就像是我的一场梦。我从未来过西昭,也不是什么王姬。”
“姐姐是觉得当王姬不好吗?”锦姝怔愣片刻,问道。
云蕖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拐着弯子说:“也许是我从小过惯了野孩子的生活,不太习惯这身为王姬的日子。”
“我总觉得王宫的日子十分无趣,虽说吃穿用度皆为上品,却比不得寻常百姓那样自由。但想来百姓们即使不受约束,也要终日为了生计奔波,乃至挣扎求生。难免可怜。”锦姝说:像我们这样出生在皇家的人其实最没有资格羡慕他们,我们一出生就站在了他人难以企及的高度,拥有着常人只能仰望的一切。因而我们的所有哀思都不过是从未体察过世间疾苦的无病呻吟,倘若有可能,这世上有的是人愿意和我们对调身份,让他们来享这荣华富贵与无边孤寂,换做我们去劳碌奔波。”
云蕖点点头:“的确是这样。”
锦姝见云蕖神情略有哀戚,觉得自己方才一席话或许触及到了她的伤心事,锦姝赶忙开口道:“不说这个了。说点开心的。”
“我很好奇你和大殿下有什么魔力,能够把隆祐还有沁儿这两个混世魔王哄得那么乖?”锦姝含笑问道。
“我的这两个弟弟妹妹在宫里可是出了名的顽劣,连父王来了有时候都免不了要被他们捉弄,但我看着他们在你和大殿下面前却是十分乖巧,属实是有些奇怪。”
“世子濯也问过我们这个问题,可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尤其是我,根本什么都没做。我们顶多是在庆典那日见过他们一面,聊了会天而已。”云蕖想了又想,诚实地回答道。
锦姝掩袖轻笑,眼波流转,开玩笑道:“这大概就是眼缘了。怕不是姐姐和大殿下生得太漂亮了,以至于他们被你们的美色所惑,顾不上在你们面前捣乱了?”
云蕖被锦姝的一番话逗笑了,连连摆手:“不可能。要是美色能有这么大魔力,我可不得把自己日日都挂在城墙上,让西昭的每个子民都能看见我,这样西昭境内就再无人会作恶了。”
“这不太好,听着太凄惨了。”锦姝忍俊不禁地摇摇头。
云蕖与锦姝就在园林中边走边聊,许久之后,她们才一同返回了宴席。不远处,琅轩正站着等云蕖,见到云蕖与锦姝一同前来,他的眼底有几许意外,很快又恢复如常。
云蕖与锦姝告别后,坐上了琅轩的车辇,琅轩先把她送回了永宁宫,最后回了自己的含章殿歇息。
翌日云蕖睡醒之时,迷迷糊糊地瞥见有一道身影坐在不远处的楠木桌前,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将那道身影看清楚。
原来是琅轩。
瞥见云蕖已经睡醒,琅轩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她走来,俯下身问道:“阿蕖醒了,昨夜睡得可还好?”
“嗯。”云蕖点了点头,又打了个哈欠:“哥哥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难道是有什么要事要与我商议?”
“的确是有一件。”琅轩没有否认,他安静地站在原地,望向云蕖的目光错综复杂,许久,他才启唇道:“你上次不是说想出宫看看黄祖还有姜绾他们吗?我已经请示了父王,他同意我们出宫了。”
琅轩的眼底稍黯,他的话音很轻,带着几许自嘲:“只是,为了不泄露他们的居所,被伶舟氏的人察觉,我们须得秘密出行。自然也不能在那里待太久。”
云蕖坐起身来,神色怔愣了一会。她旋即回过神来,故意云淡风轻道:“哥哥,你放心吧,我知道现在比不得从前自由,只要能够见他们一面,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琅轩的眼眸愈加黯淡下去,他轻声叹息,勉强挤出一抹苦笑,可整个人身上却透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哀伤与苍凉。
良久,琅轩嘲弄道:“阿蕖,哥哥是不是很没用。”
云蕖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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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拉着琅轩的手让他在自己身旁坐下,她一瞬不瞬地望着琅轩,看见他神情这样落寞,她只觉得心中一阵钝痛,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她低喃道:“怎么会呢,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在阿蕖眼里,哥哥永远都是最好的。”
云蕖害怕琅轩不相信,接着重重点了点头:“真的!”
琅轩转过头来,注视着云蕖,他此刻连笑意都维持地十分勉强,只是默然地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云蕖地鬓发,眼角隐隐泛红。
“阿蕖。你可后悔那日回到西昭来找我?”
听到这句话,云蕖的眸中尽是错愕,她用力抓住了琅轩的手,心疼道:“哥哥!你犯什么傻呢?我怎么可能会后悔!那几年里我心心念念的就是想要把你救出来,想要回到你身边。”
琅轩垂下手,苦涩地摇了下头:“我总觉得你不太开心,好像是这里困住了你。你本该更快乐,也更自由。可你却因为我如今不得不像只笼中鸟一般被关在王宫,大事小事都要求人恩准。”
“那哥哥你呢?你开心吗?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云蕖握紧了琅轩的手,她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琅轩,不答反问。
琅轩沉默地摇了摇头。
“哥哥。不是你困住了我,是我们的身份困住了我们。”云蕖垂下眼帘,声音极轻:“我当然还是更希望我们像从前那样,过着平凡又无拘无束的日子。可是这样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自从我们被迫踏进了西昭王宫的那天起,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琅轩用力攥紧了掌心,竭力压下心底的起伏,少顷,他才低声应道:“我知道。”话落,他再度沉默了下去,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掩盖住自己眼底翻涌的情绪。
许久,琅轩终于抬起眼眸,他执拗地望着云蕖的双眼,目光满是悲凉,哑声问:“阿蕖,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我并不是你的哥哥,你还会为了我留在西昭吗?”
琅轩的这番话像是一道惊雷在云蕖的耳畔炸响,她只觉得心间猛的一颤,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蓦然窜上心头。她忽然有些别扭的低下了头,不敢再看琅轩。
琅轩方才所说的话,云蕖从未往那方面设想过,一直以来,她都理所应当地认为他们是兄妹,自然就该亲密无间,生死相依,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注定要回到他的身边。她从未想过倘若琅轩并不是自己的哥哥,这一切又该是怎样的走向。
但即使云蕖从不曾那样设想过,她的心也在琅轩问出口的那一刻就立即给出了应有的答案。
云蕖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琅轩的手掌,然后,她抬起另一只手,刻意用手背去贴了一下琅轩的额头,又贴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嘴里嘟嘟囔囔道:“奇怪,没发烧呀。”
“阿蕖。”琅轩低声唤道。
云蕖马上笑眯眯地看着琅轩,用手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你今天好傻啊琅轩。当然啦,就算你不是我哥哥,就算我们两个之间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只要你在西昭,我就一定会留在这里。”
52. 鹧鸪天·八
琅轩没有应答,就这样沉默地注视着云蕖的双眸,仿佛在她的眼中寻找着什么,良久,他垂下头,轻笑一声:“就当是我说了胡话吧。”
云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琅轩却径自别过了脸,站起身来:“我已经备好了车辇,届时我们只要从宣仁门出去,就能避开伶舟姒还有帝鸿丰岚的行宫与守卫。”
云蕖满腔的话语骤然被堵在了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她看不见琅轩此刻的表情,只能望着他的背影,心下滋味难言。
她犹豫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哥哥,你今天怎么了?”
琅轩转过身来,那种令云蕖最熟悉不过的温柔笑意又一次出现在他的唇角,好似方才他身上所有的失落与哀伤都只不过是云蕖的一个错觉。他摇摇头,微笑着说:“我没事,只是心中一时感慨罢了。”
“好吧。”云蕖也只好点头,不做他想。
很快,云蕖简单地梳洗了一番,将一些换洗衣物还有必要的物间塞进了行囊背上,还不忘让仆从去府库里取了不少金银珠宝出来。
“土地主。”琅轩双手环胸,似笑非笑地打趣云蕖。
云蕖嘻嘻笑着:“要不是为了出行轻便,我还想再多带些呢。”
琅轩但笑不语,走到云蕖身边和她一起收拾,最后他将她的那些行囊和装满金银的箱子提在了手里,含笑道:“走吧。”
云蕖乐颠颠地跟在他的身上,迈入轿辇中。
云蕖在琅轩的身旁坐好,提议道:“我们先去看黄祖吧,他应该还在原来的那座村子里。等找到了他,我们再去找绾绾他们,他们都搬离了村子,现在只有我知道他们的所在之处。”
“好,都听阿蕖的。”琅轩柔声回答。
从西昭到高鄢的路途遥远,即使有飞马驾车,也用了接近一天一夜的时间才踏入了高鄢国境。云蕖接近一半的路途都是靠在琅轩身上睡过去的,不知过了多久,琅轩轻轻推了推云蕖,说道:“阿蕖醒一醒,已经到了。”
云蕖这才迷蒙地睁开眼睛,坐起了身,她撩开帘子,眼前的景致与那日她离开这里时几乎分毫不差,一眼望去,村庄满目疮痍。数年未见,此处的荒草几乎覆盖了整片土地,只能隐约在那一片新绿中隐约瞥见房屋的碎瓦。
云蕖赶紧从轿辇上下来,四处环顾着,凭着记忆找寻着黄祖后来所化的那棵树苗,终于,她在左前方瞥见了一棵长势茂盛的小树,她拉着琅轩的手,大步流星地向那树走去。
“黄祖,黄祖。我和哥哥回来看你啦!”云蕖对着小树喊道。她此刻心中半是期待,半是哀伤。她期望在这过去的几年里黄祖还有余力能够修炼,积攒些许修为,可又忧伤他曾散去了全部灵力,精魂只能依附在一棵无名之树上。
云蕖睁大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那颗茁壮的小树,生怕错过小树的丝毫反应。一阵微风拂过,小树的枝桠稍稍弯起,树叶在其中沙沙作响。
云蕖眼睛一亮,以为是黄祖做出的反应,连忙竖起耳朵听着,希冀着能听到些只言片语,可她听了许久,仍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的眼底一点一点灰暗了下去,握着琅轩的手也不再那么用力。
“也许黄祖如今已经没有气力同我们说话了。”云蕖叹息道,声音隐隐带上了几分哭腔。
正当云蕖低低地抽泣起来时,她猛的听见前方的不远处传来一道无奈的声音。
“别哭了!你个蠢丫头,认错树了!”
云蕖顾不上擦掉眼泪,当即牵着琅轩上了前,循着那道声音而去,好半晌,他们才将目光锁定在了地下,就在方才那一棵小树的身后,有一一棵仅仅为寻常灌木一半高的树苗,正在挥舞着瘦弱的枝桠。
云蕖瞥见那棵树苗的最顶端,隐约缭绕着一抹似有若无的黄气,心下顿时确定这棵树苗必定是黄祖无疑了!
她心中霎时雀跃不已,只差没有欢呼出声。但同时她又感到十分奇怪,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她明明记得那年她离去此处之时,黄祖就是这副模样。可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年,他所附身的这棵树苗竟然分毫未变,这简直太说不通了。
“黄祖伯伯,您怎么这么些年一点儿都没拔高啊?”云蕖问。
树苗弯下了枝桠,树叶无精打采地垂丧着:“别提了,此树并非我的本体,我的精魂与它只是勉强相容,修炼自然是难上加难。不死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指望能够恢复往日荣光。”
云蕖失落地“啊……”了一声,片刻,她心中一动,眨巴着眼睛,顺势开口道:“既然黄祖伯伯如今的处境这般艰难,我倒是有个好主意,不如您跟着我们走,虽说我俩对这修炼之事不太精通,但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您的,保准你想要什么有什么。”
树苗哼道:“小丫头,几年不见,口气倒是大了不少。”
倏尔,树苗又说:“我却是还没有问你们,我记得那年琅轩被西昭的人带走,那些人摆明了想要他的性命,可如今你们二人又是如何相逢的?”
琅轩握着云蕖的手,对她对视一眼,轻轻说道:“我与阿蕖,乃是西昭遗落于民间的王子王姬。”
他的话音平静,短短一言,并无提及丝毫几年来所经受的苦楚。
“原是如此。”树苗低声喃喃。它晃动着枝桠,落下几片苍老的树叶,叹息道:“两个傻孩子。这些年来……受了不少苦吧?”
云蕖顿时感到眼眶酸涩,几度要落下泪来,她的手指紧紧地攥住琅轩的手指,倔强地对黄祖摇摇头:“不苦。一点也不苦。”可言语中的那几许颤抖却出卖了她。
琅轩垂眸心疼地看着云蕖,摸了摸她的发顶。
云蕖吸吸鼻子,故作轻松道:“都过去了。我和哥哥也早就不在乎那些了。我们现在唯一想着的呀,就是把黄祖伯伯你拐回宫里,和我们待在一起。”
“你就说你同不同意吧。我连菜园子都给你安排好了,虽然你现在不方便种地,但我能把你自己种在那菜园子里。你一个人独享这数十亩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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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我再安排人给你寻一些滋补的灵药,怎么也比待在这好啊。”
云蕖见黄祖不回答,有些急了:“那菜园子宫匠们修得很漂亮,连篱笆都是纯金做的呢!”
树苗终于慢悠悠地开口:“黄金又不能当饭吃。败家丫头。”
“黄祖伯伯——求求你了就答应我们吧。若你不喜欢那些金子做的篱笆,到时候我命人拆掉就是了。”云蕖的话中已然带上了几分哀求。她蹙着眉头,哀戚地望着面前的树苗。
对于黄祖,云蕖一直心有愧疚,他是她与琅轩的恩人,却因为他们而遭受了无妄之灾。她眼下终于有了机会,自然想要好好补偿他一番。
“黄金价贵,何故要拆?”树苗哼唧道。
“黄祖伯伯你这是……同意了?”云蕖心中猛的一喜,眼里亮晶晶的。她欣喜地抬起头,与琅轩对望了片刻,就快要蹦起来。
树苗没有直接回答云蕖,只是哼哼着说:“老头子我已经太老了,就等着享清福呢。若我到了西昭王宫没有过上你们口中要什么有什么的好日子,到时候我爬也要从王宫里爬出来!”
云蕖扑哧一笑,拍着胸脯保证:“黄祖伯伯你就放心吧,我打包票,只要有我和哥哥在,绝对少不了你的好日子。”
“哼。还算有良心。”树苗嘟囔道,语调听着心情颇好。
得到了黄祖的应允云蕖立刻与琅轩一同施展起灵力,二者的灵力自掌心源源不断的涌出,相互交融恍若浑然一体,而后,那些灵力在顷刻间覆盖住树苗的周身,并自树苗的根部开始向更深层的土壤而去,直到将树苗蔓延于地底的根系全然包裹在内。
旋即,眼前的树苗便连根拔起,悬浮在了半空中。
云蕖与琅轩变出一个箩筐,又在树苗的根部施了几层保护咒法,令湿润的泥土完全包裹住树苗的根系,再用油纸包裹住根部,才放心地将树苗放进了一旁的箩筐内。
琅轩把箩筐背在身上。
云蕖扭过头,对着箩筐内的树苗说道:“黄祖伯伯,虽然我们此行不能在宫外待太久,不过还是有着几日空闲时间,要不我带着你去看看村民们?过了这么些年,他们也一定很想见你!”
树苗晃了晃树枝:“若你们有空,自然是极好,我的确也想知道他们如今究竟过得怎么样了。”他略微叹息了一声,话音里带着浓浓的追忆。
云蕖重重地点点头,她让琅轩带着箩筐一起先坐回到车辇上,而后,她指尖翻动,对着车辇前的两匹天马施了法术,一抹银白色的灵力从她的指尖窜出,缓缓没入天马的额间,天马长啸一声,刨动了几下马蹄。
云蕖知道它们已经知晓了前往村庄的路线,于是自己也大步大步地向车辇走去,踏进了轿辇中,靠着琅轩坐下。
身下乍然传来一阵颠簸感,很快变得平稳。随即是耳畔猎猎的风声,轿辇的车帘被风拂起,云蕖看着窗外的景色越来越高,直至天幕,想着自己就要见到阔别多年的好友,心下不禁涌起几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