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绿茶首辅反向攻略(重生)》
1. 第1章
栖霞园里的腊梅不知何时悄悄冒了尖儿,苍苔露冷,□□风寒。
接连几日雨雪,今日终于放晴。夜里挂的霜淌成水滴落在地,似是能听到万物生长的声息。满院朝阳下,小丫鬟绿鹦手里托着朱漆木盘,侧身从红绸软帘遮挡着的房内退了出来。
“这么下去可怎么好呢?”绿鹦小声嘀咕。
刚扭头,便看见大丫鬟忍冬正穿过游廊疾步往这边赶来,绿鹦忙上前迎了几步。
忍冬远远就看见绿鹦手里托着吃食,紧了几步上前,“怎么,小姐今日又没进食吗?”
“小姐看都没看,让我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绿鹦叹息。
见忍冬没说话,绿鹦又鼓起勇气接着道,
“忍冬姐姐,自从咱们小姐被砸了脑袋后,饮食一直都不大好,这都个把月了,您说小姐这光景……”
岂止饮食不好,睡眠精神没一样济事的,小厨房的汤药换了一轮又一轮,后院的人都忍不住怪力乱神起来。
“别瞎说!”忍冬不禁啐了一口。
她望向叶灵晞门窗紧闭的闺阁,忽然觉得头皮一阵发紧。不为别的,这事儿忍冬想起来心里就直打鼓。
那日不过跟寻常一般,叶灵晞例行公事陪着夫人魏雪鸾去会灵观进香。
魏雪鸾在大殿同人论道法的时候,忍冬和秋石两个大丫鬟跟着叶灵晞去后殿给师傅送香火钱。
不曾想,遇见一个面生的道人,说要送给叶灵晞一张符,嘱咐她一定贴身带着。可自家小姐向来不信这些,陪夫人来也不过是尽孝心罢了,只赏了那道人一贯钱便走开了。
谁知主仆三人往前面三清殿去的时候,廊下梁木松动了竟无人察觉,忍冬眼睁睁看着那梁木掉落,飞扑不及,正砸在叶灵晞头上,当场就鲜血直流,骇人不已。
幸亏那日正值初一,观里人多,寻着郎中紧急止了血便急速回府。
魏雪鸾心内焦灼,请了几拨郎中来看,竟都说是皮肉伤,看着吓人实际不打紧,等消了肿淤血散开,将养将养就好。
这倒也罢了。
可叶灵晞昏迷了几日转醒,先是盯着床幔发怔,随后放声大哭了一场,似乎要将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般,可把魏雪鸾和忍冬秋石等一众丫鬟们都吓得够呛。
眼下,将养这么些个时日了,皮肉伤倒是好得差不多,只是叶灵晞的精神一直不济。还经常长吁短叹,全然没了从前的灵动活泼,像是换了个人般。
再加上魏雪鸾派人随着忍冬再去会灵观里寻那位面生道人之时,竟然都说不曾有这号人物。
这不是奇了吗?
时间久了,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不免犯起嘀咕来。
当日属实人多,不几日,京城里便传开了吏部尚书家的大小姐叶灵晞伤了神智的事情。
先是宫里的贵妃娘娘遣人来问,尔后达官贵人们探病问候者络绎不绝,但都被魏雪鸾一一给挡了回去。
忍冬是自小陪着叶灵晞长大的,心内焦灼却不敢多加声张。连日里的担忧和焦虑沉甸甸压在忍冬心上,身为叶灵晞跟前的大丫鬟,忍冬唯恐院子里的人嚼舌根,忙对绿鹦说道。
“昨日贵妃娘娘还专门请太丞来看过了,小姐不过是受惊过度,一时食不知味也是常事。对了,小姐晨起还说好久没尝着李妈妈做的鹅梨酥了,你快去吩咐厨房做了来。”
绿鹦听了这话欢喜不已,“大家伙儿都是盼着小姐赶快像以前一样同咱们顽笑呢,既然有了想吃的,我这就去让妈妈们准备。”
忍冬却又拉住绿鹦,将托盘上的燕窝粥端起,“我去劝小姐进些,你快去忙罢。”
忍冬嘱咐完绿鹦,唯恐手里的燕窝粥凉忙转身打帘进了屋内。
迎面热气蒸腾,房内正拢着银霜炭。
因着熏笼里整日焚的是再寻常不过的四合香,满屋子里透着些丝丝缕缕的果香,香甜却不失清爽。
忍冬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见叶灵晞已经梳洗完毕。正身着秋香色羽锻对襟褂子,倚在凭几上瞅着纱屉子出神。
娥眉婉转,双瞳剪水,如此金昭玉粹般的贵女,奈何突飞横祸,眼瞅着消瘦不少。
在一旁陪着的秋石见忍冬进来,忙向她递了递眼色,示意叶灵晞情绪不佳。
忍冬会意,将燕窝粥轻搁在叶灵晞面前的小茶几上,不敢贸然出声。
叶灵晞扭过头,水葱般的手指抚了抚膝盖上的毯子,压下心头的急躁缓声问,
“怎么样,可探到了哥哥何时回府?”
“回姑娘的话,”忍冬揖礼。“大少爷跟前的小厮回禀,大少爷在校场耽搁了几日,又接到消息说,跟咱家最最交好地那位沈郎君不日进京。大少爷心切,已经急着前去进京必经之地沂川县接应了。”
沈郎君不日进京?
叶灵晞闻言略有诧异,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
这些时日叶灵晞精神不济,本略微圆润的鹅蛋脸如今消瘦不少。
这一瘦,倒像是闺阁女儿忽然长开了般,饶是气色欠佳也瞧得出五官上的明艳。
奈何此时的她,一双剪水瞳满池愁绪。
她不过是凭前世记忆,估摸着沈寄和会在年前抵达邺京。
只是这一路上都不曾有书信传来,原以为沈寄和会走水路直接入运河,没想到却走了山路。
所幸沂川县是入京最后一道山脉,哥哥叶灵昀是骑着快马去的,倘若他们脚程快些,不出一日便也能抵达邺京。
思及此,叶灵晞略微放了心,却是不言语了。
也许旁人不知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如果说她已经预见了她的一生,这种话说出怕是谁也不会信罢。
别人只当她是砸破了脑袋,可她自己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忘掉,自己是如何风光嫁娶,又是如何夫妻离心,父兄贬黜,家破人亡……
死便死了,撒手人间也罢。
可这口气竟重新续上了,续的却不是自己死前的境况,竟是还在闺阁中这天真烂漫少年时。
从前只在话本戏文里听过前世今生重生还魂等离奇故事,可如今她自己重生了,重生在了一切事情还没开始前,这让她如何不慌如何不乱。
尤其是……
尤其是她自己凄惨的后半生,叶灵晞每每闭上眼睛,都忍不住悲从中来。
而那所有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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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不忠,厌弃和陷害的背后,影影绰绰还站了一个人。
那个人一介文官熬红了眼不说,更是冒天下之大不讳,身着朝服拔剑杀人,闹得朝堂上腥风血雨,弹劾的劄子雪花片儿似地往内阁送。
可他却发了狠,只为让叶灵晞亲眼看到那坑害她之人满门抄斩的场面。
最终,他果然用极其惨烈且极端的方式送她魂归九州,哪怕史书上必定会抹去他的功绩,独留下他奸佞狂悖的骂名。
那然后呢?他是被贬流放还是立于朝堂而不乱?
父兄是平反回京,还是客死他乡?
……
沈寄和
……
这些时日,叶灵晞自己都不知道在心里默念了多少次他的名字。
前世的沈寄和为报她叶家的恩,护了他们一家子。
本来两家便交好,沈寄和开蒙后更是被自己的父亲叶宗文收为门生,叶灵晞又唤沈寄和的母亲吕梦爰一声干娘,两家人自是亲上加亲。
因着沈寄和比叶灵昀还大几个月,身为闺中密友的两个娘亲说连名带姓地叫着不亲厚,叶灵晞便自小唤沈寄和大哥哥。
这个大哥哥,比叶灵晞的亲哥哥叶灵昀也不遑多让。
若不是沈寄和在,只怕叶灵晞临死都不能再见爹娘一面。
沈寄和为叶家做的,远胜于当年叶家之于沈家的恩情。
只是,还是有哪里不一样。
叶灵晞分明记得两个哥哥都是这个月初八一同回府的,此时却早已经过了初八。
叶灵昀被公事跘住了脚倒也没甚影响,可沈寄和为何也晚了呢?
叶灵晞自打重生起便连日忧虑,茶饭不思。
不为别的,左不过是想起如今这繁华富贵的叶府转眼覆灭,其中波折难与人道。
而她叶灵晞,必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再一次朝着自己无可挽回之地进行。
既是重生,叶灵晞誓必要保全自己,也要保全整个叶家,自然也盼得沈寄和平安周全。
叶灵晞深深吸了口气,眸色微深,“你可是从母亲处过来的?母亲用完饭了吗?”
“是,我方才在夫人房里回话,走的时候膳食已经陆续往外撤了。”
忍冬语毕又把燕窝粥又往叶灵晞面前移了移,
“姑娘若要去见太太,不如先喝点燕窝粥,这样气色好看些,免叫太太担心。”
秋石也见缝插针地跟着劝食,叶灵晞听了她们的话,拿过汤匙胡乱吃了几口便开口吩咐,“秋石帮我更衣。”
不多时,叶灵晞便在对襟褂子外又加了件银鼠比肩褂。
因着天寒,秋石又为叶灵晞拢了件莲青如意纹的鹤氅。主仆三人便匆匆出了房门,直奔福宁厅而去。
好似忽然想起什么,叶灵晞脚步一顿,
“秋石,我让钱伯和赵随办的事儿在办着了吗?”
“姑娘放心。”秋石忙回话,“一切已经着手安排了。”
“甚好。”叶灵晞点头,目光里溢出些许寒意。
前世,她无辜做了别人明面上的活靶子。
今世,要那人拿命抵,怕是也不为过。
2. 第2章
左右思量间,叶灵晞脚步却不停。不多时便到了福宁厅。
果不其然,母亲魏雪鸾正云鬓细梳,端坐于厅前用茶。
魏雪鸾是奉国大将军魏伯彦的嫡长女,获封二品夫人,素来家风严谨有将门风范。
对叶灵晞的教养并不像是传统士族大家那样一昧地规训和束缚,而是极大可能地尊重了叶灵晞的天性。
将她和哥哥叶灵昀一同照看长大不说,更是骑马射箭诗词歌赋无一不通。
而吏部尚书叶宗文贫苦出身,当年魏雪鸾低嫁于叶宗文后,夫妻二人伉俪情深。纵然叶宗文如今位居六部之首位,但仍旧同魏雪鸾举案齐眉。
成婚多年,未有任何纳妾。虽是高门大户,过的却如寻常人家般互敬互爱。这在妻妾众多的高门贵族里,不可谓不罕见。
魏雪鸾见叶灵晞出现在房门口,眼眸一亮,
“晞儿,快进来。寒冬腊月的怎么就这样出来了?”
“母亲安好,女儿特来向您请安。”叶灵晞福了福身。
“傻孩子,你好好养病就好何苦还费这个心神。”
魏雪鸾说着,拉起叶灵晞的手,感觉到手掌温热,只觉心下甚慰。
“今日厨房的饭菜可合你胃口?”
话是问叶灵晞的,眼风却扫了眼她身后的两个大丫鬟忍冬和秋石。
“今日的燕窝粥不错,极淡的蛋清味道也无,女儿用了小半盏。”叶灵晞挂着微微笑意,拉着母亲的手一同落了座。
“那就好,你若喜欢,管它是什么山珍海味的尽可做了来。别作践自己的身体比什么都强。”
魏雪鸾对这个女儿极其疼爱,甚至胜过长子叶灵昀。
魏雪鸾本出身将门,总觉得男孩子得摔摔打打得才成得了气候,免得被这高门大户养出一身富贵病。
反倒是女儿在家中,得过得处处舒坦,知礼而不顽固,知道家人间相知相爱的好处,将来许了人家才不至于被一丝丝温情给蒙蔽了心神,舍出性命般为人做牛做马。
虽然说女儿终归要嫁人,可若夫妻琴瑟和鸣那便好,若是受些不相干的委屈,倒不如接回府里,承欢膝下。
这是奉国大将军魏国公后代的底气,也是吏部尚书叶宗文的底气。
“母亲,听闻哥哥和大哥哥已经碰面,不日便能抵京?“
“想来如此。”魏雪鸾点头。
“你担心你哥哥也罢了,可我听说你近日来一直在问你大哥哥的消息?你养病便好,怎的如此挂心?”
叶灵晞眸色微动,只见她抿了抿唇斟酌着措辞,
“女儿自小便与大哥哥交好,听闻大哥哥得了解元回京来参加来年春闱,女儿忍不住忧心罢了。毕竟岭南距邺京甚远,路途多有不便。”
“那倒是,”魏雪鸾说。
“寄和那孩子十五岁离京的时候你也不过十岁,五六年过去,原以为小孩子家家的一扭头便忘了,没想到你倒还是像小时候那般惦记着。”
叶灵晞想起小时候的时光不免勾起唇角,“女儿自小跟两个哥哥一并长大,哥哥顽皮,倒真的不如大哥哥更细心。每每在外面玩儿得累了,哥哥总不知道躲去哪里休憩,竟是大哥哥送我回来得多。”
“且说呢,那孩子打小儿就端厚文雅,又机警聪慧。你父亲念着此子器业远大,才早早地儿将他认作学生。”
魏雪鸾说着又顿了顿。
“可惜你沈伯父一生清流,落得那样下场,害得你干娘含恨九泉。”
忆起往昔,一向不甚多言语的魏雪鸾也不免话密。
“前几年我听说寄和为父母守丧罢读,甚至为着生计从商维持家业。我跟你父亲不知道为此忧心了多久。却没想到他此番秋闱,一举夺元,想来开了春的会试也难不倒他。”
叶灵晞点头,
“大哥哥十四岁便过了府试,在这邺京一举成名。要不是沈府出了那档子事,想必大哥哥如今也能同哥哥一样能有一官半职,效力朝堂。”
叶灵晞回想着,
“沈伯父被贬去岭南那苦寒之地,干娘又身子孱弱,一路上染了病,大哥哥自要操持家计。别人都为他所不齿,说丢了文人风骨,可若真只要风骨,只怕家境巨变的人要饿死。”
说着说着叶灵晞的语气不易察觉地透着些冷意。
前世叶灵晞知道沈寄和在岭南过得并不好,但具体怎么个不好不曾有人同她细说。
现在想来在这文风鼎盛的时代,就连叶灵昀这样的身家背景弃文从武都免不了被流言蜚语中伤。
更何况沈寄和家道中落后,舍本逐利地去从商。
他受到的污言碎语,中伤嘲讽,又岂止一星半点儿。
“可不是么。”魏雪鸾忆起故人不免感怀。
“寄和这孩子为人修谨,骨子里却是要强得很。你干娘就留他这么一个孩子,当年我怕他为生活所苦学业中断,托人给他带去的银票他竟分文未取,只留下了你干娘的钗环首饰,说是亡母遗物留作念想。
说起你干娘,虽出身那赫赫有名的吕家,可她也是可怜……”
听着母亲语气哽咽,叶灵晞知道母亲又是想起了闺中密友忙道,“所幸都过去了,母亲也为大哥哥操了不少心。现下大哥哥为父母守丧期限已过,又得了解元,以后走上仕途定是顺风顺水。干娘和沈伯父泉下有知,定能欣慰。”
“如此便好。”魏雪鸾点了点头,咂了口茶水压住心中苦涩。
两个人话音将落,忽听到门外一叠声地惊叫,“夫人夫人不好了,哥儿坠崖了!”
“什么?”
叶灵晞刚捂在手里的茶盏瞬间跌落,狠狠砸在地毯上,茶盏碎片连同茶叶水渍霎时飞溅一地。
叠声进屋的不是别人,正是叶灵昀身边的小厮童路。
魏雪鸾拧眉,“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
“回夫人的话,小的随少爷办完公事便一道去了沂川,还没见到沈家公子,便闻沈少爷遇到山匪抢劫滚落下崖。
咱家大少爷去官府亮明身份,那县丞不敢不办,已经派了沂川府兵去找。少爷命小的快马加鞭回来禀报,说怕外面的人不尽心,命小的回府搬救兵。”
叶灵晞闻言脸色煞白,整个喉咙连带着胸腔又干又紧,眼前恍惚了一霎,她忙勉力扶住桌案。
“母亲,我带人过去!”
“胡闹!”魏雪鸾听了这话急得把茶盏狠狠往桌上一撂。
“沂川那里的山崖可不是京郊附近的小土坡,虽比不上蜀中之地,可也有万分艰险。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去能帮上什么忙?更何况你大病初愈,届时你哥哥还要顾你,耽误了寻人可怎么好?”
“母亲您仔细想想,”叶灵晞稳住心神迫使自己冷静道。
“能盘踞在京城附近的山匪并非愚蠢之辈,抢劫进京赶考举子乃是杀头重罪!更何况,父亲这几日因何没有回府?”
“年下正值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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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文武百官稽查考成,你父亲乃吏部尚书自当留值于宫中。可这跟这件事有何关联?”
魏雪鸾话刚落地,便想到什么,猛地看向叶灵晞。
纵使叶灵晞脸色煞白,但也已经冷静下来。
前世几番遭人诬陷,又经历那样的生死时刻。此时的她早已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叶灵晞略微思索便道,
“既然是文武百官考成,这种关乎于朝廷命官升迁贬废的时刻,一向是地方治安最好的时候。
若是盘踞地方的恶势力,再猖獗也要给当地官府颜面。若不是盘踞地方的恶势力,再愚蠢也不会在这个当口抢劫他人,那无疑于找死。”
魏雪鸾闻言也按下了心头的急躁,
“你是说,你哥哥是故意说成山匪盗贼,逼得那县丞紧急召集人手前去寻人,不过是为了拖住幕后加害之人。”
叶灵晞蹙眉,“正是如此。事情闹到台面上,暗地里的人便不敢轻举妄动。那县丞又在官员考校之际,不敢不办。只是尽不尽心。”
“谁会想要加害于寄和?”
“当真没有人吗?”
叶灵晞心头微跳,沈寄和被伏击这不过是个开始。
在叶灵晞前世的记忆里,即便成婚后的她并不亲近沈寄和,也隐隐闻言过沈寄和被暗杀过数次。
“母亲,现下我们当务之急是先救人,至于是谁日后我们慢慢查。”
“你说得对。”魏雪鸾当机立断,“童路,你速去魏国公府……”
“母亲,我亲自去。”叶灵晞迫不及待又语气坚定。
“女儿感念您和父亲以及哥哥对我的纵容疼爱。但是女儿已经及笄,以后会发生什么尚未可知。母亲也不想女儿成为养在深闺的菟丝花禁不起一点儿风吹霜打吧?”
“可是,正如你分析所言,这不是小打小闹。”魏雪鸾疾声厉色。
“正因如此,女儿不得不去。哥哥已经将此事禀于官府,那么不管是什么人想要加害大哥哥都必须停手。女儿此去,先带人同哥哥碰面。女儿向您保证,我不会有事,两位哥哥也不会有事。”
“童路。”魏雪鸾蹙眉。
伫立在旁的童路忙上前应答,“小的在。”
“你去唤吴达,让他跟着大小姐一同前往,万事小心务必护小姐周全。”
“小的明白。”童路应着忙疾走出去。
“晞儿,你外祖父和舅舅常年驻军在边塞要地,在国公府里留了一干能兵强将以备不时之需。你向你舅母说明原委,借这一干人等随你前去沂川,务必保障安全。”
“多谢母亲!”叶灵晞向魏雪鸾深深行礼,便疾步回房更换行装。
叶灵晞长大了。
魏雪鸾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忽然想到在叶灵晞昏迷的时候,她日夜守护期间,不过是打了个瞌睡,却被恍惚间的梦境惊得一身冷汗。
梦里,叶灵晞早已成婚,却被夫家离间。
而叶府竟然风雨飘摇,不能保全她丁点儿。
垂死之际,叶灵晞泪如雨下,
“愧对父亲母亲对女儿的疼爱与教导,女儿不曾想到纵有万般真情,可这人世间的凶恶与万难,女儿竟然不能抵挡万分。”
那语气有怨也有悔,落在她这个做母亲的耳朵里,更是分外诛心。
白发人送黑发人,魏雪鸾惊得大叫一声起身,却看见被砸了脑袋的叶灵晞昏迷数日终于转醒,正在怔怔流泪。
3. 第3章
叶灵晞这些时日的变化,做母亲的,魏雪鸾岂能不知。
更何况,那场梦,自此倒成了魏雪鸾的心病。
繁花锦簇固然好,可若当真有那烈火烹油一日,此时的荣华必是那日枷锁,还不如让儿女们尽早认识到这世间险恶。
叶灵晞自然不知母亲思虑甚多。
她飞驰到魏国公府时,舅母崔静姝早就接到了消息。不等叶灵晞下马,就已经召唤齐人手在国公府门口等她。
所幸,沂川是离邺京最近的一个县,快马疾驰几个时辰便到。但正因为沂川实在离邺京太近,这一山匪抢劫事件才显得分外蹊跷。
叶灵晞挥鞭赶路,等她随众人抵达沂川之时,果不其然看到哥哥叶灵昀派了心腹吴勋在等。
吴勋远远看见自己叔叔吴达打前,后面紧跟着的便是一身男装打扮的叶灵晞。
他不敢大声叫嚷,只晃了晃自己手里的火把,驱马小跑到跟前。
“怎么样?哥哥呢?”叶灵晞按住马头上的缰笼急声询问。
“少爷带着人去山崖下面找了,就在不远处,请大小姐随小的来。”吴勋在前领路,边骑马边对叶灵晞说。
“听晨起砍柴的村民说,是早起天蒙蒙亮时出的事。那村民听到动静前去报官的路上,正巧遇到少爷。”
“沂川县丞得知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在此寻亲,不敢怠慢,已经全力寻找了。只是那起子山匪来无影去无踪,竟是一个人都没有逮到。眼下,唯一担心的是沈少爷滚落山崖有个好歹。”
叶灵晞闻言,眸光流出一丝狠意。
前世,沈寄和也多被刺杀,却都是离京之后。有人不仅不愿意让他回京,更是怕他回京。
可当年沈寄和离京的时候已是家破人亡,他不过年少,到底有何忌惮?
叶灵晞凝眉,抬眼看了看天色。
吴达望了望天色提醒道,“小姐,马上就天黑了,天寒地冻,寻人更加困难。”
“哥哥可有安排?”叶灵晞追问。
“少爷请小姐务必留守此农户之家,小的自会带人前去同少爷接应。”
叶灵晞挫了挫紧勒缰绳的手,眸光望向远方。
山泽峣屼,日头西沉,连带着胸腔里的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我也去。”
“万万不可!”吴勋和吴达两人异口同声。
吴达阻拦道,
“寒冬腊月山里气温极低,您大病初愈又疾驰一路万不能再受寒。您若再有闪失,属下一干人等难辞其咎。您且耐心等待,这么多人手下去,很快就能有消息了。”
“想必那起子山匪听闻我们这么大动静,已经不敢靠近。无非是天寒路滑,能有什么危险?”叶灵晞眸光沉沉,侧头唤道。
“童路,你留守于此等消息,接应后面来的马车,若是有官府人员过来,只管拖着等哥哥来应付。”
“是。”童路即刻应道。
话音未落,叶灵晞已经翻身下马。她紧了紧自己身上的狐皮鹤氅往前走去,鹿皮小靴蹋在积雪之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吴达吴勋叔侄二人见劝不动自家大小姐,忙护其左右。
有机警的已经趁机走到前面为叶灵晞探路照明,一行人便这样鱼贯进了山。
叶灵晞忍着长时间纵马疾驰四肢乃至腰腹所带来的强烈酸痛,往山林腹地走。
迎着山林间的凉风,叶灵晞才发觉这腊月间的夜是那样侵肌透骨地冷。身上急出来的汗,此刻像是冰块般紧贴在她身上。
长睫上不知何时竟覆了一层寒霜,叶灵晞微微吸了吸冻得发红的鼻子。
沈寄和,你不能有事。
绝对不能。
吴勋在前面探路,辨认着叶灵昀一路留下来的标识。
因为叶灵昀并没有带什么贴身侍卫,只一个小厮童路一个侍卫吴勋,还都被安排去报信和接应后援。
依靠沂川府兵那些老弱残兵只会拖慢进度,所以叶灵昀几个人几乎耗尽一天,怕是走了还不到三分之一。
“是少爷!”吴勋火把凑近仔细辨认着叶灵昀留的记号。
叶灵晞心头一喜凑近去看,“哥哥这个记号和之前的不大一样,是什么意思?”
“少爷发现了重要线索估计就在不远处,他们人手物品并不齐备,很难在夜色之下往前探寻。”
“那我们快去跟哥哥汇合。”
叶灵晞顾不上自己被冻得快失去知觉的小腿和早就被浸湿的鞋袜,只一门心思尽快和叶灵昀碰面同去找沈寄和。
叶灵昀远远就发觉有人声渐近,定睛一看又是恼火又是好笑。
“我就知道你这丫头在府里是闲不住,不管不顾地什么都要往上冲。”
“哥哥!”叶灵晞大喜,顾不上跟叶灵昀拌嘴,跑上去跟叶灵昀扑了个满怀。
“哎呦行了行了。”叶灵昀被扑得倒退了两步,笑着说,
“我浑身都快散架了,哪儿受得住你扑。你怎么样,这天寒地冻的身子可受得了?”
“哪儿能那么娇气,”叶灵晞道,“没事的。你可找到大哥哥的线索,咱们接下来往哪个方向走?”
说到正事,叶灵昀收起了顽笑。
“左右都巡察过了,只顺着线索来到了这里。”
叶灵昀拿过叶灵晞手里的火把往不远处的地上照过去。
一滩血迹,触目惊心。
旁边还扔着匹野狼的尸体,开膛破肚,惨不忍睹。
而那野狼下面压着的绀青色衣衫,莫名令叶灵晞汗毛倒竖。
那衣衫打眼一看就知道是被畜生撕扯下来的,一多半都泡在血水里,混着雪水蜿蜒出诡异的粉色。
“……大哥哥的……?”惊惧涌上叶灵晞心头。
她不是没有跟随舅舅哥哥他们去打过猎,可眼前景象依旧令她产生强烈的不适,这股不适随着寒冷逼得叶灵晞止不住地打颤。
“别怕,”叶灵昀移开火把,不愿让叶灵晞过多地去看那匹狼的尸体。
“照这个情形看,应该是寄和遇到饿狼了。既然这饿狼已死,至少说明寄和是还能活动的。”
叶灵晞点点头。“那我们快去找大哥哥吧?”
“估计沈少爷走不了太远。”吴达环顾了四周。
“您看这地上的雪痕,是长条状而不是脚印。也许沈少爷受了伤,虽然能活动,但活动范围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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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有限,我们得抓紧时间。”
那是雪痕,也是血痕。
曲折蜿蜒,没有多远却又断了踪迹。
一行人不敢耽搁,个个保持警惕继续前行。
亏得吴勋耳朵灵,在众人的脚步声中也能辨认出其他动静。
他从一处凹陷的山窝里竟然寻出了一个狼窝,里面还有几只小狼崽。它们嗅来嗅去,在里面急得团团转愣是出不来。
“这应该是刚才那匹狼的幼崽。”吴勋说,“估计是嗅到那母狼的气味,这几个狼崽急得嗷嗷直叫。”
“没想到距离山村这么近的地方竟然还有狼,看样子是孤狼。”吴达分析道。
“既然有狼窝,搞不好也有其他可以蔽体的地方。天寒地冻,我猜沈少爷已经没有体力了,隐蔽起来也未可知。”
众人猜测间,忽然一颗小石子啪地打了过来,力道不足,距离甚远,在距离众人十几米的位置滚落下来。
即便如此,叶灵昀和叶灵晞听到动静后双双对视,俱是眼眸一亮。
幼时,叶灵昀和沈寄和陪着叶灵晞玩儿捉迷藏的时候,每每叶灵晞找不到他们,他们就爱这么丢石子误导叶灵晞。
每次都得叶灵晞急得快哭了,两个人才跳出来吓她一跳。
“是大哥哥!”
叶灵晞惊喜不已,一行人往石子丢过来的方向走。
果然发现一处极小的,想来是哪个动物挖出的山洞。
洞口还掩盖着一些杂乱无章的石头和枯枝树木。
吴达吴勋三两下便把东西挪开,叶灵晞凑着叶灵昀的火把往前探步去看,顿时呆住。
绀青色的衣衫已经变成布条紧扎在沈寄和修长的腿上,身上的白色中衣几乎被血浸透,空气里浮动的腥甜之气,在这寒风刺骨的夜里混着凉意直往人鼻腔胸口钻。
血迹沾染在那张眉目分明鼻骨挺拔的脸上,有一丝诡异且残酷的美感。
叶灵晞晃了晃身子,几乎站立不住。
仿佛看见前世那个身着朱紫色朝服的沈寄和,提着血淋淋的剑立于她面前。
他那样霁月清风的人,却满身腥臭眸光狠厉地嘲弄道,“纵使你明家满门抄斩,这些贱命也不够为晞儿泉下铺路。”
也许,叶灵晞看过最多的血,便是沈寄和身上的。
是他的,不是他的。但终归是为了叶家的。
沈寄和本是文人,不比叶灵昀是在军营里摔打出来的。
此时的他已然是精疲力尽,全凭本能吊着最后一点清醒的神智。
“大哥哥!”叶灵晞飞扑上前,叶灵昀亦紧随其后。
沈寄和掀起眼睑,细长的丹凤眼映着眼前那多年未见的人影。
熊熊火把映照下,沈寄和面色如水。
五年时间,足够人长成挺拔俊秀的少年郎。
叶灵晞对上沈寄和那双清亮的眸子,一直隐忍着的眼泪终于从面靥滚落下来,砸在沈寄和早已被冻僵的手背上,灼得他手指轻轻颤了颤。
“五年未见,原来晞儿这样记挂我……”
是平淡至极又充满乏累的语气,可若仔细寻觅也探得到有些许凭空多出的小心翼翼。
4. 第4章
腊月里本就诸事繁杂,又逼近春节,节下喜庆处处张罗。
只是叶府却独有两处僻静之地,不准闲杂人等随意靠近。
一是叶灵晞住的栖霞园,二是叶府为沈寄和安排的泽兰堂。
因为叶灵晞需要日日服药调养,索性也将沈寄和的药物吃食一并揽到了栖霞园的小厨房,两个伤者的饮食药物共同料理倒也方便。
秋石眼瞅着紫砂罐里的药煎得差不多了,便拿了纱布仔细过滤。
“姑娘,药已经煎好,婢子这就送去泽兰堂。”
叶灵晞闻言,将手里最后一颗蜜饯也搁在面前的八宝什锦盒子里。
“我随你一同前去罢。正巧舅母办年礼,特意差人送来这些蜜饯点心,也一并送去给大哥哥。”
栖霞园在叶府深处,泽兰堂则更靠近前厅。
房屋之间假山排列,游廊相连,别有景致。
叶灵晞怕药凉了减了药性,穿过廊桥也无心留意花园里的冬日野趣,径直往泽兰堂去。
午后时分,府里的丫鬟小厮也多在各处各院稍作歇息,一路上也不过碰见几个扫洒的妈妈。
童路正在廊下晒着日头喝茶,远远瞧见叶灵晞带着婢女过来,忙疾步到跟前。
“大小姐嘱咐秋石姐姐来唤我一声即可,怎的亲自过来?”
“无妨,午后过来走走罢了。”叶灵晞微微笑言,“哥哥又去应付差事了,怕别人笨手笨脚地不尽心,倒劳烦你在这里照顾大哥哥。”
“姑娘又折煞小的了。”童路满脸堆笑,
“小的也是跟着少爷长大的。少爷跟沈少爷情如兄弟,小的又不是不知道。遇见这等子事儿自然要尽心。”
“这会儿子晒晒太阳倒也暖和,仔细风凉。”叶灵晞嘱咐。
童路应着忙伸手撩起帘幔让叶灵晞和秋石进去。
叶灵晞绕过屏风打眼望去,暖阳倾泻,沈寄和半边身子沐在日光里,叶灵晞看在眼里莫名地觉得心安。
沈寄和正笑意盈盈看叶灵晞走到自己跟前来,“妹妹今日心情甚佳。”
“大哥哥怎知我心情甚佳。”叶灵晞甜甜一笑,让秋石把托盘搁在榻边的桌子上。
屋里暖和,叶灵晞解了身上的掩襟短袄递与秋石,行动间抬眼打量沈寄和。
沈寄和左臂骨折,正被郎中用了夹板固定。
右腿又被撕咬出了伤,不得动弹不说,更是更衣不便。于是只着了件月白中衣,披着件宝相暗纹的锦袍。
左腿屈膝,身姿舒展。玉笋般的欣长手指间捏了本《秋涧集》。半靠在迎枕上,端的是清风朗月之姿。
沈寄和星眼微扬,“听得妹妹廊下语气轻快,想来是心情不错。”
叶灵晞笑了起来,坐在榻边的圆凳上。
“大哥哥且把这闲书放一放,先把药服了。”
说着用手掌贴着骨瓷的汤碗试了试温度,递于沈寄和唇边。
“劳妹妹费心了,年下时节正忙。老师连日都宿在宫里,师母往来应酬毫无闲暇。寄和却在府里给大家添乱。”
“再不许大哥哥说这样的话!”叶灵晞嗔怪。
“什么添乱不添乱的?幼时还不是我和哥哥往你家住住,你往我家住住,大家不分彼此你忘了?”
沈寄和闻言只笑,接过瓷碗仰头把药喝了个干净。
未等他缓过来苦味,猝不及防间口中便被塞进来一枚极甜的果子。
微凉的指尖挨到他的唇,一刹间香风扑面,有股子极清淡的果香还混着奶香侵入鼻尖。
沈寄和半垂的睫毛颤了颤,压住眼底翻涌上来的光亮。
叶灵晞一脸得意似地也捏了个枣圈儿送进自己口里,“怎么样,甜不甜?”
“嗯,甜。”沈寄和抿唇点头。
“这是舅母特意命人去东市的果子铺买的,我日日汤药不断,真是受不了那苦味。”叶灵晞忍不住抱怨。
“想着大哥哥也要受这日日汤药的滋味,于是挑了一盒时新的果子拿过来,大哥哥也尝尝。”
叶灵晞喜欢甜食,自从沈寄和在府里住下,她便胃口渐开。
蜜饯糕点不断,就连饭食也添了不少。
弱骨丰肌,又一点点养出好气色来。
沈寄和轻笑,“你小时候便爱甜食,日日守着门口做糖人儿的老伯,好几次你捏着糖人儿趴我背上睡着,那糖便糊我一身。”
叶灵晞双颊飞红,“大哥哥惯会取笑我的。我怕你无聊特来陪你解闷儿,你倒好,专挑幼时的糗事打趣儿。”
“好好好,再不说了。”沈寄和神色轻盈。
两个人说了好一会儿子话,茶水也续了两盏,却听外间有人声传来。
“姑娘,你可叫婢子好找。”忍冬进门便道,随即向沈寄和行了礼。
“你不是去置办年礼了吗?怎么回来得这样早?”叶灵晞诧异。
“婢子刚到西街买您交待的一应物什儿,就碰见忠远侯府家的世子爷。您病着一个多月,小侯爷来府探望多次都没见着您。
这下可好,遇到我之后,小侯爷拉着我问长问短,索性直接套了车拉我回府说今日务必得见您一面。现下正在花厅呢,夫人遣婢子速来唤您,嘱咐您别失了礼数。”
忍冬话赶着话说完。
秋石看忍冬跑得额上都起了层细汗打趣儿道,
“那明小侯爷又不是第一次这么着急见咱家姑娘了,瞧把你急得,人还没进门就先嚷嚷起来。”
“哎呦小侯爷那个混世魔王,难缠的劲儿你又不是不知道,简直把人磨死。”忍冬拿帕子拭汗。
“姑娘,您生病期间小侯爷流水一样的补品往咱栖霞园送,夫人的意思是……”
“知道了。”叶灵晞打断她们的话。
两个人远远站在叶灵晞背后你一言我一语的,未曾发现方才叶灵晞脸上还挂着的笑意已经刹那间褪了下去。
只感觉叶灵晞话锋不对,彼此面面相觑打住了话头。
叶灵晞拿帕子擦了擦方才捻枣圈儿的手指,抬头却对上沈寄和问询的目光。
“妹妹不想见他?”沈寄和语意淡然。
叶灵晞没有办法一言以蔽之,良久不言语。
忠远侯府的世子爷明誏,是她叶灵晞前世的夫君。
以厚礼相赠,祝她百年好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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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沈寄和。
以笔锋为器,亲手斩了她夫君的也是沈寄和。
倘若她不嫁给明誏,是不是就遇不到那些龌龊腌臜之事?是不是就不至于让叶家也好魏家也好处处掣肘?
至少这两家人不会因为顾着她叶灵晞而一步步妥协,甚至葬送。
那么,或许几家人都能相安无事也未可知。
叶灵晞压下眉间思虑,“可该有的礼数不能丢。”
如果可以,她希望大家桥归桥路归路。
明誏做他的纨绔小侯,沈寄和做他的辅君贤臣,各家都相安无事才好。
“大哥哥你且好生养着,午间母亲说家丁已经接到你的贴身小厮择书,想来很快就过来了。有他在,大哥哥行止坐卧更方便些。”
“谢师娘和妹妹费心。”沈寄和颔首,“妹妹快去罢,花厅的人该等急了。”
叶灵晞起身出来又细细嘱咐了童路一些话,才离开泽兰堂。
沈寄和目送叶灵晞出去,倏尔窗外一阵微风潜入,吹卷了榻边书册。
一阵哗啦啦地响动,满堂日光似是黯淡不少。
沈寄和修长的手指敲了敲叶灵晞搁在他塌上的八宝什锦盒子,眉间微拢升起无端情绪。
叶灵晞走得缓慢,脑子里盘算着如何不动声色地拉开她和明誏的距离。
老忠远侯明垚,跟自己的外祖父奉国大将军魏伯彦一样,乃是前后两朝元老,更是先帝辛乾的从龙功臣。
两家各有一女嫁于皇室,魏国公小女魏露华乃是当今贵妃,而老忠远侯小女|明|慧则是当今贤妃。
虽是品阶一样,但贵妃到底是四妃之首,名义上自然压贤妃一头。
压这一头无非是因为魏家世代勋爵,奉国大将军魏伯彦更是赔上了魏氏诸多儿郎的性命,拼死护得的这江山和圣上皇位。
祠堂的灵牌安置得比魏国公府里的活人还多上好几倍。
魏伯彦屡次获封,是以魏国公。
因此,魏露华封上一个贵妃,朝廷百官自然无人置喙。
而忠远侯明垚的处境在朝堂上倒是有些含混两可。
缘由是当年明垚拿黄金万两支援了郢朝大军,并散尽家财为战事善后这才为先帝辛乾接手这郢朝盛世打了根基。
先帝恩典破例封了原本为商贾的明家爵位,并承诺可世代承袭。
更是娶了明垚的妻妹丁宛琼,丁宛琼又因抚养当今皇帝有功,已是当朝太后。
有人说是先帝辛乾重情重义信守诺言,有人却说是明垚挟机获取荣宠,这之间几番缘由不是当事人怕是很难理清楚。
又兼着老忠远侯明垚本人病故身亡,其嫡子明慎封爵,那下一位爵位自然也要落在嫡系明誏这个孙辈头上。
因此,明誏虽还是世子,但大家看在当今皇太后的面子上,时不时也都尊称明誏一声“小侯爷”。
魏明两家树大根深,盘根错节在这邺京。
尤其是明家,封了爵后自然水涨船高,若真论起人脉,明家认识的三教九流怕是远胜于魏家。
叶灵晞脚步不停,转身进了花厅,人都未站稳,便瞧见一个身形箭步凑到跟前。
5. 第5章
“灵晞,我听忍冬说你可大好了?”明誏抓着叶灵晞的手臂道。
少年郎明眸皓齿,言笑晏晏。
“我几次三番前来你为何不见?怕耽误你养病,我只敢送些补品不敢来叨扰你。”
“如今服的药还济事吗?我请太后娘娘的太丞亲自过来为你调理可好?”
“你不知道我见了你有多欢喜。妹妹病了这么久,我想着一定是消瘦了。侯府里有南方新过来的厨子,我已经让他侯在府外了,妹妹千万把他留下,以后想进个汤羹糕点的皆不在话下。”
明誏一连串儿的话惹得在一旁候着的秋石和忍冬不禁偷笑。
只见明誏身着玄色盘金五彩窄錹小袖,几条辫子串着圆润晶莹的宝珠垂在胸前。
夺目异常,华贵万分,活脱脱一个华光万丈的世家公子。
少年的热烈最是让人心神荡漾,可叶灵晞却生生打了个冷颤。眼前人和记忆里的人交互重叠,连日里来做得那番心理准备,顷刻间便被拍了个烟消云散。
叶灵晞挣脱被明誏抓着的手臂,眸色复杂,“多谢世子爷记挂,灵晞深居简出已是大病初愈。只是时有胸闷气短之症,无力应酬,世子勿怪。我们叶府一应俱全,侯爷家的厨子还是留在忠远侯府里伺候便是。”
“这才多久没见,你我竟然疏远了不成?”明誏有些委屈。
叶灵晞面色讪讪。也是,曾经是极好的玩伴,又年岁相当,向来直呼其名地叫。
叶灵晞看到什么想到什么,都乐意叫着明誏一起玩闹。叶灵晞不爱做那些女红,明誏便带着她下河摸鱼上树摘果,时常野得找不到人。哪里有半分世家贵子和高门嫡女的做派,那份野趣实属难得。
他一个人便抵得上叶灵昀和沈寄和两个人带着她的热闹。
也正因为此,叶灵晞才误以为明誏是她的良配,没心没肺地以为如此无忧无虑便是神仙日子。
却不知道夫妻间的情分不是靠这些欢歌笑语就能堆砌出来。而那侯爵府,也并不如她想象得那样好相与。
明誏见叶灵晞神色寡淡,以为是她深居闺中分外无趣,不知道从哪里抱出来一个多宝盒。
“灵晞你快来瞧,”明誏灿笑着拉叶灵晞在中厅的楠木圆桌旁坐下,边说边打开盒子。
“我知道你在府里待着无趣,特意留心了集市上好玩儿的物件儿给你。你瞧这是东市的箭翎、鹁鸽铃……还有西市的杂彩球和傀儡儿……等开了春,春暖花开之时咱们可一同去郊游如何?”
叶灵晞瞧着一桌子稀奇古怪的物件儿,心境复杂,“我如今以及及笄了,再不能像以前一样似小孩子一般胡闹了。”
“不过是些小玩意儿罢了有何影响?”明誏将手里的一应物品往桌边儿一推,语气烦闷。
“你莫不是在怪我初一那日没能陪你一起去会灵观?如今存心拿话来怄我?我当日真的是去接应货物走不开,不曾想你会出那样子的事情。”
“明誏,”叶灵晞看着他极其认真的神色,“那日我受伤是意外,你去或不去该发生的都会发生,我不曾因此怪你。”
“那为何你态度如此冷淡,莫非我记挂你担心你竟然还得罪了你不成?”明誏恼意浮上面来。
“小侯爷,您误会了。”忍冬忙上来劝慰,“您不知道,姑娘这段时日身子没好透彻,平日里连个话都甚少言语,倒不是刻意对您这般。”
“这么说来实属我无理了。”明誏气结。
叶灵晞无奈地叹了口气,掏出来个五色宫绦来,
“我闲来无事打了这么个宫绦,我知道这不当什么。只是你送了好些补品过来不准退回,那些东西过于贵重,我不知如何谢你。等我完全大好了,再寻个好物什送你,以谢你对我的照顾可好?”
“哪里需要别的什么。”明誏像是怕叶灵晞反悔般,一把将叶灵晞手里的宫绦抢了过去直接系在腰上。
动作间却想起叶灵晞说自己已及笄,明誏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复又笑开了怀。
“灵晞妹妹我不是为了要你谢我,你知道我惦记你便足够。”
明誏赖在花厅轻易不肯离去,大家都知道这世子爷的性子,见了叶灵晞就不肯挪地儿。
叶灵晞陪着用了点心茶水,直到秋石说又有几张拜贴送进来,明誏看叶灵晞确实精神不如从前充沛,才悻悻作罢。
拜帖是叶灵晞闺中至交陈素烟送来的,说是各位姐姐妹妹的都惦记叶灵晞的身子,想趁交年节一众姐妹聚一聚。三日后,定了邺京最为雅致清爽的先得楼,请叶灵晞前去。
这下秋石可来了兴致,终于将叶灵晞冬日里裁的那些,还没来得及穿的新衣一股脑儿地拿了出来,准备要为叶灵晞好好打扮一番。
叶灵晞向来是怎样清爽方便怎样来,脂粉香膏用得甚少。倒埋没了秋石梳妆打扮的好手艺。
今日怕扫众姐妹的兴致,叶灵晞才乖乖坐在镜前任凭秋石为她梳妆。
应着节庆,秋石为叶灵晞梳了个盘福龙的发髻,再配以珍珠宝玉钗,喜庆倒也典雅。
长蛾眉下剪水瞳,柔仪外映悦目赏心。
叶灵晞瞧着镜中的自己,倒是有点自己都觉得地陌生。她伸手又拆掉了两只金钗,换了只素银镶玉的,微微点了一丝唇脂。
打发秋石按时为沈寄和送药,自己携着忍冬便出了门。
许是太久没出门,叶灵晞坐在马车里忍不住撩起帘子,看外面车马往来繁盛,人头攒动。
时新果子,窗花糖人儿等叫卖声络绎不绝。竟也瞧见有几个宫里出来的内监,应着节庆出来采买些民间的门神桃符、迎春牌儿。
入目所及,处处张灯结彩透着喧阗祥和的年味儿。
先得楼似是又重新装潢了一般,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地好不热闹。
叶灵晞刚走到房门口,便听到光禄大夫之女陈素烟银铃似地笑声。“我去看看灵晞这丫头怎的还没过来……”
说着拉开门瞧见叶灵晞正立在门口,两人俱是吓了一跳又笑作一团。
“素烟姐姐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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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晞福身行礼,抬眼往屋内瞧去。
屋里正或坐或立的都是素日里关系亲厚的姐姐妹妹,御史大夫之女张令仪、文殿学士之女云岫、礼部侍郎之女郑妙心还有舅舅家的小表妹魏韶容。
“哎呦你们快来瞧瞧!”陈素烟笑道,“灵晞这丫头怎么开了窍,一场大病痊愈倒褪去了些稚嫩,真是活脱脱一大美人!”
“灵晞已经及笄了,是个大姑娘了,自然有风流灵巧在。”张令仪笑言。
“嫂嫂又笑话我了。”叶灵晞一句话逗得张令仪双颊通红,大家直乐。
张令仪端庄大气温婉可人,和叶灵昀两情相悦,早在上半年两家就已放定,就等来年五月份行礼拜堂了。
几位贵女带来的婢子们边听众人顽笑,便七手八脚地将桌上的金银火珠柿,十色蜜煎螺以及诸般糖煎细酸都挪至一旁。
将给叶灵晞准备的一些灵巧小玩意儿放于桌上,庆贺她大病痊愈。
想起前世这些好友知己,嫁人的嫁人,离京的离京,叶灵晞不免一番感怀,禁不住眼眶泛酸,淌下泪来。
“好端端地怎的哭了,别是太感动了吧!”陈素烟笑侃。
张令仪等一干人也是笑,忙又传了注碗盘盏、果菜碟酒,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引叶灵晞落座,众人热热闹闹地吃起酒来。
叶灵晞在这一干人里,年岁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算小。
还有更小的表妹魏韶容坐在她旁边。
因为魏韶容尚未及笄,魏国公府里又看得紧,姐姐们不准她吃酒,小丫头嘴上嘟囔,手里挟菜的手倒是没闲着,憨态可掬可人至极。
酒过三巡,姐妹们都不免八卦起来,问张令仪的嫁妆准备得怎么样,惹得张令仪美目流转含羞带怯。
“要我说,置办得齐全是张伯父伯母对你的疼爱,要真缺了什么短了什么,你那个好夫婿定会巴巴儿地给你补上。灵晞,你说是不是?”郑妙心道。
“那是自然,”叶灵晞搁下筷箸。
“叶府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该有的礼数断断不会少,不管姐姐有的没的,家父家母乃至哥哥都一并记挂着呢。更何况哥哥那样疼令仪姐姐,绝不舍让她受半分委屈。”
“你这丫头……”张令仪满面羞涩。
事实也是如此,前世的张令仪过得很是幸福,进叶府不到半年便有了身孕。
叶府对她处处爱护,只是后来,为哥哥操那般心也是……
说起叶灵昀,云岫便想到什么,“听闻你父母把从前沈大人家的郎君接回叶府了?”
魏韶容探头,她年岁小不认得沈寄和,自然也无从知晓曾经官场上的事儿,便口无遮拦道,
“哪个沈大人?”
几位姐姐看了看魏韶容粉雕玉琢的小脸儿,各自面色为难,一时间轻咳挟菜纷纷拿酒菜遮掩。
哪个沈大人?
自然是平佑七年,那个震惊朝野上下,在秋审处由全家男丁问斩女眷充妓,改为举家流放岭南的沈虚知沈大人。
6. 第6章
这事儿原是个忌讳,要不是当今圣上大赦天下,如今更是避之不及哪儿如此随意提及。
云岫素来着重才情,沈寄和的大名她并不陌生,如今见了好朋友叶灵晞难免一问,倒忘了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前尘往事,此刻满面羞愧,后悔不迭。
张令仪将浓白的鱼汤递在魏韶容手里,
“都是大人们往年的旧事,别的一概记不得了,只知道那沈家郎君长得很是俊俏,闺中女子多有倾慕罢了。”
“是呢,”云岫勉强笑说。“毕竟是我们郢朝第一个十四岁便夺得科试第一的才子。我还抄了他不少好词,真真儿的才情横溢不可多得。”
“你是不知道,当年沈寄和离京的时候,咱们邺京多少闺阁女子以泪洗面。那么多王孙贵族,世家少爷,论才情品性容貌的竟是难有比沈寄和还出挑的。”
“可不是吗!现下好了,天下大赦,我又听说那沈寄和得了个解元,这又能平步青云了也未可知呢。”
几个人七嘴八舌说着,聊起八卦来又来了兴致。
郑妙心有心逗大家伙儿开心,“是呢,等开春的春闱,估计有不少官老爷要榜下捉婿呢,且看谁家能把这名声在外的沈寄和给招为女婿。”
“这不是现成的吗?”陈素烟朝叶灵晞使眼色。
“难道只有沈家哥哥一个人是一顶一的好吗?论才情学识,还是容貌品行,咱们灵晞也分毫不差。更何况那沈家哥哥可是跟灵晞的哥哥一并长大的呢,自然也是跟灵晞一并长大的,对不对令仪姐姐?”
“这倒不错,”张令仪颔首,“前不久灵昀还跟我说起过他们的幼年趣事呢。”
众人说着朝叶灵晞发笑,起初叶灵晞还没反应过来,见众人眼里似有话意,才后知后觉,慌得跳起脚来。
“好你个素烟姐姐,这一晚上净拿我取笑了,没有的事儿也让你说得跟真的似的!”
“既然没有,你脸红什么?”陈素烟依旧笑话叶灵晞。
叶灵晞正色道,“寄和哥哥抱负远大,可别凭空臆想生出是非。”
旁人不知晓,叶灵晞还能不知晓吗?
前世叶灵晞到死都没见沈寄和娶妻生子,一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忌惮沈家曾经出的事儿不敢轻易攀附,二是高门大户想将他招作赘婿沈寄和嗤之以鼻。
因着嫁娶之事,沈寄和就连皇家都得罪了。
别人只说他才学通达,性情却是古怪,冷言冷语不近人情,可伤了好几位官宦女子的心。
前世的叶灵晞大婚后便甚少见沈寄和,唯一一次叶府家宴,席间聊起婚嫁之事,沈寄和一句“家仇难报,无心娶妻。”便堵住话头,再未提起。
叶灵晞一边发愣,耳朵里却听见姐妹们又起了别的话头。
“你别说,你忘了还有忠远侯府家的世子爷了?”郑妙心说。
“前些日子满京城的流言蜚语,都说咱们灵晞摔坏了脑子伤了神智,不知凭空多出多少腌臜话来。倒是那世子,在春风楼闻言怒摔酒壶,放言道无论灵晞如何,他都愿守她一辈子。你听听这言语,倒真的让人刮目相看。”
“还有这事?”叶灵晞疑惑,这事儿没有任何人告诉过她,她这个当事人倒是蒙在鼓里。
张令仪看出叶灵晞疑惑,“且别说这事儿了,这事儿可把灵昀气坏了。”
张令仪扭头对叶灵晞道,”你哥哥听闻怕坏你清誉,还跑去找明世子狠狠敲打了一番呢,不过一两日便平息了下来。怕你病中心烦,所以没人声张。这事儿便也揭过去了。”
叶灵晞点点头,幸亏有哥哥,否则她就是浑身上下十张嘴也说不清。
“现在谈婚论嫁正当时,否则回头你们后悔可来不及。”郑妙心悄声说道。
“这是什么道理?”
见郑妙心不言语,陈素烟急得拽了拽郑妙心衣袖,方见她神神秘秘地咂了口酒,“我今日告诉你们,你们万万不可跟旁人说起,就当我喝醉了胡言乱语。”
“哎呀,你快说快说,我们一定守口如瓶。”
郑妙心扭头看了看门窗,神神秘秘地俯身上前,几个姐妹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凑到一起。
“我有天在书房外面听到我爹同别人讲话,说礼部已经在拟定名单了,凡是七品以上的官眷,年满十四至十七且未嫁娶者,明年就得入宫候选。”
“还有这事?”陈素烟一声惊叫,自知不妥随即立马拿帕子掩住双唇。
云岫思量片刻,“圣上正值壮年,登基四年以来这是头一次大选。皇后娘娘从入潜邸至今多年,前两年好容易得了嫡子,圣上为此大赦天下。皇后娘娘自然要表彰贤德,这头一次大选想必不能怠慢。”
“还不止呢,”魏韶容乌溜溜的眼珠子看着几位姐姐,“我娘说,如今皇室好几位王爷的正位王妃也都没定下呢。前不久还有冰人拿我的画像去相看,都被我娘拦下了,说我还小。”
“你确实还小呢。”叶灵晞笑得勉强,她伸手抚了抚魏韶容的发髻。
“谁人不知这高墙深宫,其实是祸墙牢笼。”云岫冷言冷语。
张令仪闻此浑身一惊,“妹妹慎言。”
叶灵晞眸光略过姐妹几个的面颊,见众人神色各异一时无话。
说起皇亲贵戚,叶灵晞自己的姨母魏露华,也是圣上潜邸的旧人。
曾经也是在当今圣上辛镶为王爷时,几次三番上魏国公府里求娶回去的。可如今身为贵妃,幽居深宫不说,更是滑了好几个胎,元气大伤。
现在膝下只有一位不过五岁有余的静乐公主养在身旁。
都说皇恩浩荡,实则个中心酸又有谁人可知。
叶灵晞缓缓吐出口浊气,忽然觉得这屋子酒气甚浓,堵得她心头发闷。
前世直到她和明誏大婚,都没有秀女待选这回事。所以许多官眷有很多时日挑挑选选,寻一个如意良配。
这一世,怎么,变了呢?
也许入宫待选这事儿,放在普通人家那是无上荣耀,可只有她们这些或多或少接近皇权的人才知晓,里面又有怎样的骇浪惊涛。
而叶灵晞,已经年满十六了。是最为合适的年岁。
姐妹几人酒足饭饱,各家都遣人来接了家去。张令仪也陪着叶灵晞将魏韶容送回魏国公府才各自拜别。
叶灵晞心事重重,又添些酒气,脚步略有虚浮,忍冬搀着她缓步往栖霞园走。
正过小角门,凉风卷起微风浮动,闻得一丝金缕梅的香气。
叶灵晞停步,抬眼望向不远处,掠过这一丛冬石南便是泽兰堂。
月朗星疏,叶灵晞站了好一会儿却不知在想什么,忍冬正欲开口提醒便瞧见有人影过来。
夜色正浓,忍冬拧眉呵道,“是谁?”
那人顿了顿脚步扭身,远远一望便走了过来,拘礼道,“小的择书见过大小姐,问小姐安。”
叶灵晞借着月色细细一看,才认出果然是沈寄和身边那个自小就斯文端正的择书。
“这么晚了大哥哥还没歇下?”叶灵晞问。
“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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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伺候完主子梳洗,正欲换药呢,发觉纱布没了,待去取,可巧碰见了大小姐和忍冬姐姐。”择书垂手站立一旁。
“既然如此,你快去取,我顺道去看看大哥哥。”
择书弯腰点头,后退几步让出路来待叶灵晞和忍冬两人过去。
走至门口,叶灵晞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怕是有些酒气,正踌躇不定间听到里面朗声道,“妹妹既然路过,不如进来略坐坐喝盏茶。”
叶灵晞闻言抬脚缓步推门入座,“叨扰大哥哥了,我刚吃了酒怕熏着你,略坐坐就走。”
“无妨。”沈寄和笑,“原谅寄和行动不便,这屋里没其他人,劳烦忍冬姑娘为你家小姐斟茶。”
忍冬忙福身行礼,给沈寄和和叶灵晞均添了滚烫茶水。
“妹妹过来坐,门口凉。”沈寄和略指了指靠近炭火的位置。
叶灵晞见明角灯的光晕罩在沈寄和身上,看不清楚神色,但只见他衣着单薄,锦被搭在腿上。
“大哥哥怎这样不顾惜自己,如此凉夜竟身着这样单薄?”
说着索性亲自在衣桁上取了素色夹棉袍子披在沈寄和身上。
沈寄和略低着头,任由叶灵晞为他披袄加衣,一对莹润双眸垂眼瞧着跟前的及地罗裙,摇摆在自己指尖。
酒香浮动,月华如水。
眼前人簪钗环珮,灵动非常。
大抵是吃了酒的缘故,叶灵晞香腮带赤,柳眉如翠,惹人心惊却毫不自知。
沈寄和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只是笑道,“妹妹是遇着什么样儿的高兴事,竟吃了这么些酒。”
“和一些姐妹们聚了聚,可是熏着大哥哥了?”叶灵晞忙往后撤身,随即将圆墩也往后挪了挪,方才坐定。
沈寄和轻笑,言语间尽是爽朗之色,“那倒不是,只是闷在这屋子里良久,闻得酒味忽然嘴馋了。”
“这有何难?等大哥哥伤势大好了,我去酒窖里搬出几罐好酒,叫上哥哥一起和大哥哥喝个尽兴。”叶灵晞笑得香甜,美目潋滟流光溢彩。
“好。”沈寄和面目含笑只是点头。
叶灵晞又细细问了沈寄和伤情如何,不多时就等着择书回来。自己饮尽了茶水便告辞回房。
择书送叶灵晞出了泽兰堂的角门才复折返回去,默默地将纱布药物剪刀等一应物品取出,掀开沈寄和腿上的锦被,只见小腿上伤口狰狞,颇有些可怖。
“那畜生怎的下嘴这样狠,这腿上的血肉差点儿被撕咬掉。幸亏医治及时,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要不然这伤还不知何时能好。”
择书愤愤道,手上的动作倒是麻利,迅速地给沈寄和敷药包扎。
沈寄和略略掀起眼皮,“方才碰见叶小姐了?”
“是,想来叶小姐是刚回府,在小角门处略站了站,得知您还没有歇息便过来了。”
沈寄和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良久又开口,语气里略带着些沙哑的微凉之感,“交待你的事情可办妥了?”
择书为沈寄和整理好被褥,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调轻声道,
“回主子的话,那徐家果然上套。不过两三日,明家漕运上的那艘船就在运河上出了事。小的是亲眼见那船都沉了,才起身北上入京的。”
“你办得不错。”
沈寄和眉目舒展,手指捻着白瓷碗盖,缓缓拂着那清澈茶汤,茶汤里映着他那丝没什么温度的浅笑很快被他搅散。
“明家的聘礼这辈子别想进叶府的大门。”
7. 第7章
春节节庆,圣上给各部官员均有赏赐,本是阖家团圆之日,但叶灵昀身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严守大内皇城,已是月余不曾回家,故而叶府的团圆饭独独缺了他。
唯有魏雪鸾带着叶灵晞张罗忙碌,同沈寄和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了新年。
叶宗文终于回府见到沈寄和,难免一番感慨,忆起往昔两个人都哽咽数次。
幸而沈寄和的腿伤乃是皮肉伤,居府养伤这么久已经能走动。叶宗文有心助沈寄和重回邺京文人士族的诗社歌会,因而日日带沈寄和出门走动。
整个节庆就在这样各自忙碌的过程中过去了。
这日一大早,魏雪鸾就传府里的妈妈去栖霞园帮忙给叶灵晞梳妆,只因要早早儿地进宫拜谢宫里贵人们赏赐的节礼。
叶府人丁单薄,在大郢朝的高门大户中是少有的。
仅有叶灵晞这一个嫡女,不像其他府里有些姐姐妹妹的。也正因此,魏雪鸾背后也没少受人排揎。
叶灵晞自然知道进宫谢恩的事儿不可推脱,便乖坐梳妆。头发梳了中规中矩的盘髻,配以鎏金发钗。
魏雪鸾更是换上命妇朝服携叶灵晞入宫谢恩。
殿阁嵯峨,层层盘查,皇家威严尽在如此繁文缛节和红墙深院之上。
叶灵晞随着母亲魏雪鸾,以及一众命妇贵女,在宫人的引路下入慈寿宫。
看到张令仪和陈素烟等相识好友,均跟随其母亲之后。几位姑娘互相对视了几眼,还没机会寒暄就听内侍传唤。
“宣朝廷命妇进殿!”
众人敛眉屏气跪拜在地,只听见上方珠帘响动,一道声音遥遥传来。
“诸位请起。”
叶灵晞站立起来,远远看了眼端坐于珠帘后侧的皇太后便移开了目光。
民间都说这皇太后命好。
只因为这皇太后,原是老忠远侯明垚的嫡妻丁宛琦之妹。
出身商贾,却因先帝辛乾南下,对丁宛琼一见钟情,后来一步步升迁至淑妃。
虽荣宠加身却并无亲自生养儿女,可即便如此,先帝也不曾让丁淑妃寂寞,先后命她抚养了两个皇子。
一个乃是先帝的八皇子辛镶,一个乃是先帝的十一子辛越。
两位皇子前者生母身份卑贱为先帝不喜,自打八皇子出生便被封了个虚衔送去皇家寺庙,美其名曰为国祈福,随后病逝。后者却是无福消受皇恩,难产至死。
满朝文武自当查无此人,唯养母丁淑妃为尊。
如今八皇子辛镶即位,是为永徽皇帝。
而先皇后病逝,这丁淑妃自然母凭子贵顺风顺水,被永徽皇帝取了封号为端康皇太后,养在这慈寿宫。
“月儿跪谢姨祖母恩典,唯愿姨祖母凤体康健,益寿延年。”
叶灵晞用余光瞥了眼说话的粉裙女子,这娇俏的声音叶灵晞可谓是记忆犹新。
前世的这个人,跟叶灵晞就不大对付。
倒也不是旁人,正是如今的忠远侯明慎之女明月,也是明誏同父异母的妹妹。
明月不如她母亲王巧萍心思绵密,情绪都爱写在脸上。
彼时,明月见不惯侯爵府里多了一个比她还身娇体贵的小姐,因此明里背里都颇为针对叶灵晞。倒是府里还有个小妹妹明若对叶灵晞更加亲厚些。
要不是后来明月这个没脑子的,眼瞅着叶魏两家倾倒,趁着明誏不在府里,有恃无恐地专门去寻叶灵晞晦气说漏了嘴。只怕叶灵晞到死都不曾怀疑,明若那个看起来备受明月欺凌且人畜无害的妹妹才是害死她的幕后推手。
忠远侯府里人丁复杂,此世的叶灵晞避之不及不说,更得想法子报前世之仇。
丁太后闻言笑道,“月儿甚是有心,吾是老婆子了自然没有什么心愿,只想身体康健看着你们这些小辈儿成家立业。”
“姨母慈爱,郢朝何人不知?”忠远侯夫人王巧萍开口。“阳儿和月儿时常感念您的恩德,恨不得日日能侍奉在您左右呢。”
这王氏本是明慎的续弦,可如今是堂堂正正的侯爵夫人,叫这声姨母倒是情理之中。
叶灵晞冷笑瞧着这一对母女一唱一和,惺惺作态,恶心至极。
而她口中的阳儿,乃是明月一母同胞的兄弟,明阳。明阳之阴险,远胜王巧萍这个母亲。
否则,怎能把明誏逼上绝路?
前世叶灵晞嫁入侯府,这母女俩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可把她给骗得够呛。
思及此,叶灵晞的眼眸更是暗上三分。
说来说去,没有忠远侯府这些腌臜事,也就没有她叶府什么事。只要不嫁明誏,忠远侯府自家院内着火便烧不到她叶灵晞头上。
叶灵晞正腹诽不止,却听丁太后叫道,“叶家大小姐可在?”
“臣女拜见太后娘娘。”叶灵晞忙上前一步行礼。
丁太后上下打量了叶灵晞一番,
“前段时间明誏那孩子从吾这慈寿宫里寻了不少灵丹妙药,说是叶小姐伤到了头。如今看你气色不错,想来是大好了?”
“臣女多谢太后娘娘记挂,臣女已经康复。侥幸得明世子关心臣女惶恐。”叶灵晞叩拜下去,良久不曾起身。
“快起来吧。你们这些小孩子也别动不动就跪啊拜的。”丁太后笑着,眼神却不曾离开叶灵晞身上。
“孩子们都长大了,有些心思他便藏不住。”
丁太后意有所指,忠远侯夫人王氏会意,忙接话道。
“咱们世子爷和叶小姐可谓是青梅竹马,邺京城里可是不少人等着这一对成为佳话呢。”
叶灵晞忍不住白了一眼王氏,什么佳话?
王巧萍可是最不想明誏娶叶灵晞的人,有叶灵晞背后的叶魏两家,她的明阳想争侯爵之位岂不是得费尽心思。
正因为侯爵之位太过耀眼,前世的明阳可谓是剑走偏锋,也逼得明誏酿下大错。
荣华富贵,何其诱惑?
在太后面前如此违心也不怕咬了舌头。
叶灵晞寒津津的目光,盯在王玉华的后背上。
魏雪鸾闻言微微福身道,“承蒙侯府抬爱,小女素来顽皮广结好友,如今长大了免不得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谣言止于智者,侯爵夫人您说呢?”
王巧萍看了看魏雪鸾,毕竟魏雪鸾是将门之后,光从气度上也要压上她这个侯爵夫人三分。
这话的意思看似是打她侯爵夫人的脸,实际上忤逆的是太后。
王巧萍皮笑肉不笑,“是妹妹心切,倒是思虑不周了。还望魏夫人海涵。”
其他人听着魏雪鸾这话都不免各自在心里琢磨。原以为明叶两家的婚事是板上钉钉,如今听魏夫人的语气倒更像是捕风捉影。
叶灵晞抬眼悄声看了看丁太后,见丁太后倒仍是面含春风。
“你们这些待字闺中的孩子先侯一侯也好,等明年大选,说不定你们其中有些人就此身份地位大不相同也未可知。”
听到“大选”二字,众人皆是心头一跳。
有暗喜者想借此机会攀龙附凤飞黄腾达,也有忧虑者如魏雪鸾和叶灵晞,面不改色却心内沉沉。
叶灵晞和陈素烟张令仪等人交换了一个果不其然的眼神,都低头不语。
丁太后无意多留她们说话,各自问上几句便遣散了众人。
原以为还要去交泰殿向皇后请安,谁知道皇后却遣了内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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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身体抱恙,众命妇只口头传达了谢意便作罢。
“果然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皇后,接见命妇这样的大事,一句凤体违和便推了。”
“嘘!你小声些!你不要命了?”
“在这里说这些话,被人听见了那可是要杀头的。”
“这可是先太后当年首肯的婚事,你也忒大胆了些!”
有人悄声嘀咕,叶灵晞权当没听见,疾步跟在魏雪鸾后头去了章华宫。
如今到了章华宫仁明殿,母女两人都松了口气。
方才那如芒在背的感觉顷刻间烟消云散,叩拜谢恩之际,魏露华已经双目含泪,忙起身相扶。
叶灵晞见魏露华神情悸动乖巧道,“姨母身为圣上贵妃,有协理后宫之责,万万不可伤怀,损了凤体。”
“是啊,贵妃娘娘要多保重才是。”
“看晞儿这个样子,想来已经是痊愈了?”魏露华赐座,三人纷纷坐下。
“多谢姨母惦念,之前派去的太丞十分尽心,晞儿已经无妨。”
“如此甚好。”魏露华放心地点了点头,看向叶灵晞的眼神却隐着丝担忧。
魏雪鸾和魏露华姐妹两个话着家常,聊起儿女,魏露华又问,“晞儿已经及笄,姐姐可有打算?”
魏雪鸾面有忧愁,却是没有言语。
“素闻晞儿和忠远侯家的世子来往甚密。”
听到又提及明誏,叶灵晞忍不住眉头直皱。
她和明誏的关系好是没错,但也不至于到人人都以为他们开始谈婚论嫁的地步。
叶灵晞总觉得哪里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一时之间却琢磨不透。
“姨母,”叶灵晞凑到魏露华跟前拉着她的手臂。“旁人那样说也就罢了,左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闲话。姨母怎么也这样想?”
“怎么,那明世子不合你心意?”魏露华含笑问道。
“晞儿从前年纪小不懂事,素爱玩闹。如今及笄了,自然知晓这其中的分寸。晞儿只想在府里侍奉双亲,偶尔能来宫里坐坐看看姨母便是极好,绝没有想嫁作人妇的想法。”
魏露华咂了口茶,看叶灵晞愁眉苦脸的样子笑着对魏雪鸾说,“姐姐别担心,我已经跟圣上说了,晞儿早有婚约,不在此次入选秀女之列。”
有婚约?
叶灵晞惊诧不已,未曾多想便脱口而出,“晞儿是真的不愿嫁给明誏!”
“当真?”魏露华目有深意。
“自然当真。”叶灵晞沉声道。“当今太后是明贤妃的姨母,明贤妃素来对您多有不敬。晞儿嫁与明誏未见得能促使两家交好,更何况,我们魏明两家之于皇家而言……交好那日就是灭门那日……以前晞儿不懂事,跟明誏走得那样近,是晞儿糊涂。”
叶灵晞这才明白,为何前世父母那样阻拦。可她竟然还愚蠢地向母亲罗列明誏的好处,力证这桩姻亲值得以身相许。
即便是明誏本人值得,可明誏背后站的是明家。
魏明两家可同时侍奉君主,魏明两家却不可撇下君主携手。这样的大忌,叶灵晞前世竟然未能看透。
她的满心欢喜,换来的是叶家乃至魏家的步步泥沼。
前朝后宫翻天覆地之变化时,明誏贵为侯爷,何尝想过保全她的家人?甚至还利用她,扳倒了叶家和魏家。
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
无尽的懊悔和自责涌上心头。
见叶灵晞悲情悸动,魏露华不再试探她,“看来传言有误,晞儿如此通透,姨母也就放了心。”
“可是姨母,您说那婚约……”叶灵晞哽咽。
魏露华轻笑道,“我说的自然是沈家郎君沈寄和。”
8. 第8章
什么?叶灵晞一愣。
魏雪鸾皱眉,“妹妹,你知道的,沈家的婚约早在那时……”
“我知道。”魏露华拦住了魏雪鸾的话。“那都是前朝往事,如今天下大赦,再续前缘又有何难?”
“更何况你还不相信姐夫为人吗?他如此器重这个孩子自有他的道理。沈家虽树倒猢狲散,但是能给晞儿一个安稳之地过太平日子不就足够了吗?”
“那确实。”魏雪鸾点头。
见叶灵晞如在雾中,魏雪鸾这才对叶灵晞解释。
“你和寄和幼时,我同你父亲就为你做主跟沈家定了亲。只是碍着你们年岁小,不曾告知你们罢了。后来,你沈伯父入狱,你干娘自知情况不妙,让寄和亲手写了退婚书送到咱们府里。怕的就是因为沈家一事连累你,也连累叶府。”
魏露华点头,“依姨母来看,就冲沈家母子危难中这般品性,沈寄和也嫁得。”
“更何况你们两家又是师生又是干亲,这通家之好甚是难得。当年沈虚知危难之际,要不是你父亲不顾一切奔走挽回,才好不容易将问斩改为流放,如今哪里还有沈寄和一命尚存。沈寄和若是念着你父亲对他们家的恩,便会十倍百倍地对你好。”
纵然是活过一遭的叶灵晞也不知道有这样的秘事。
前世的沈寄和没有娶亲不说,自打叶灵晞和明誏成婚以后,二人便几乎没有来往。
直到叶府遭受迫害,叶灵晞无能为力的时刻,沈寄和才闯进忠远侯府将叶灵晞接回。
后来才有那提刀送灵,血洗朝堂的骇人一幕。
可是,曾有婚约,甚至退婚书之事,叶灵晞竟是至死都毫不知情。哪怕叶灵晞在沈府将死之时,沈寄和对此也不曾提及。
魏雪鸾叹息,“难为你干娘母子二人在那样的危急时刻却率先想到你。不枉你父亲拼着身家性命保沈府一家活口……”
“只是还有一件事,”魏露华开口。“沈家能留这一个儿子在便实属难得,偏他命好又逢着太子降生天下大赦,再入官场并不为难。只是,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着力眼下,盼着将来才好。否则,只怕也难。”
魏雪鸾自然知道魏露华什么意思。
平佑七年震惊朝野的京官大案,牵连甚广,民间沸腾,其中几经波折罄竹难书。
沈虚知从被革职起就心神耗费,年纪轻轻便白了头,被羁押在刑部审了又审。
而叶宗文为此案也差点儿被贬为庶人永不录用,要不是看在叶家背后还有魏国公魏伯彦这一份儿上,只怕叶家也难保。
当年先帝盛怒,清白二字属实难以归还。可其中何止“冤枉”两字那样简单。
这桩案子引起朝堂乃至民间极大波动,后续更是大兴了好一阵文字狱才彻底将此事打压下去。
从此,众人思及此更是三缄其口,讳莫如深,生怕一不小心项上人头不保。
对于叶宗文这一干沈虚知的同僚而言,保住沈家唯一的血脉,就已经是极限。
含冤受辱是无奈之举,明哲保身才是上上之策。
文人相惜,保的不仅是沈虚知的命,更是沈家的以后。
先帝亲判的案子,如今已是天庆四年,早尘归尘土归土。
魏露华这话,无非是想让魏雪鸾给沈寄和提个醒儿。安安稳稳方是上上之策,为着沈寄和自己,也为着叶灵晞。
魏雪鸾思虑片刻开口,“寄和那孩子品性端庄自是没得说。只是,我瞧着寄和那孩子心性极高,又老成沉稳。晞儿这样直率,我怕……”
“就是这样才好。焉不知,沈寄和能护得我们晞儿?”魏露华劝道,“即便沈寄和家世多舛,但是总比这深宫内院强不是吗?”
魏雪鸾也面露愁容,“话虽不错。尤其是方才太后有意指婚,被我搪塞了过去。晞儿这年岁,如今在邺京里,确实有不少人惦记。”
“姐姐希望晞儿嫁给皇亲国戚做那笼中不得展翅的金丝雀儿?”
“我自是不愿。”魏雪鸾忍不住叹气。“可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不知道的全当荣华富贵加身,实际上又有多少无可奈何妹妹你比我更能体会。”
魏露华摇头苦笑,“谁说不是呢?曾经我也以为是伉俪情深,实际也不过一场笑话。”
魏露华眸光深邃,“魏家之显赫就是我今日之牢笼。晞儿是姐姐的掌上明珠,身为姨母我自然希望晞儿有良配,而不是这皇权富贵下的牺牲品。我看起来是养尊处优的贵妃娘娘,实际上不过是皇上拿来掣肘魏家的工具。”
魏雪鸾闻言紧张道,“妹妹莫要多虑胡言,圣上对您的恩情那也是独一无二的啊。”
“那是曾经罢了,”魏露华面有恨意,“姐姐可知,我落的都是男胎。若圣上真心爱我护我,为何又这般忌惮?!”
“妹妹!”魏雪鸾心知肚明,劝慰的话到了嘴边却开不了口,魏露华的苦她何尝不知。
姐妹俩一阵啜泣,好不伤心。
两个大人各有愁绪,叶灵晞听得更是百感交集。
几个人正愁云惨淡之际,五岁多的静乐公主忽然咯咯笑着跑进大殿。
魏露华赶忙拭干眼泪整理妆容,笑道,“静乐逛完御花园了?”
“回禀娘亲,静乐听御花园的嬷嬷说,这一阵子腊梅开完就得等明年了,静乐特意折了几株给母亲插瓶。”
静乐公主扬了扬手里的几株腊梅,银盘杏眼端庄下自有一份俏皮。
魏露华把静乐搂在怀里,笑意盈盈。
“过几日就是上元佳节,宫里要放花灯烟火,届时后宫诸位要陪圣上亲临现场,登上那宣德楼与民同乐。到时候晞儿可不要忘记来陪你静乐妹妹一同赏玩。”
“是呀灵晞姐姐,静乐可喜欢烟火了,你可一定要来呀。”
叶灵晞正欲答应,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唰得一白。
前世魏露华正是在上元节晚宴当晚被降位罚入冷宫的!
“不可!”叶灵晞急道。
“晞儿,此话何意?”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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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探究道,魏雪鸾更是有些诧异。
“天寒露重,公主妹妹这样小,我怕夜间风大天寒,若是凉着公主妹妹,姨母又要寝食难安了。那烟火虽然漂亮,可……身子最重要。”
叶灵晞见奴仆侍从距离她们甚远,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更何况,人多手杂,姨母近来身子不大济事,灵晞斗胆恳请姨母带静乐公主早早儿在宫中安置,万不可同旁人一道去那玉液池边。如果可以,宣德楼不去也罢。”
魏雪鸾目露惊疑,她见魏露华沉默不语,“妹妹勿怪,灵晞这孩子自打砸伤了头,说些没头没尾的话倒也是有的。”
此番宫廷盛宴本意欲在潋秋池举办,但太后却说正逢太子圣诞当热热闹闹地大办,随即改了更为宽阔的玉液池,也好让百姓官眷们目睹皇家风范,作国之昌盛民之太平的典范。
只是这事儿晨起众妃嫔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才这么定下来,皇后自然感恩戴德,只说同圣上回禀,未曾报与礼部,叶灵晞又如何得知?
要说叶家在这皇宫内廷有什么眼线,那倒是万万不能。
魏露华很快收起诧异之色,想到叶灵晞头部被砸之时有些流言蜚语,这话又是向着自己的,一时之间竟然觉得有些道理。
母女二人三言两语作别了魏露华,魏雪鸾携叶灵晞坐上回府的马车。
只是沈家旧案和婚约,以及对上元之夜的担忧,这几件事一并压在叶灵晞心头,结果夜里辗转难眠,噩梦不断,冷汗直出。
叶灵晞想起,十岁独自在府里照料母亲等候父亲的沈寄和,十四岁取得科试第一却没有一丝笑意的沈寄和,十五岁披上枷锁铁链流放岭南的沈寄和,以及后来着朱红朝服给凤冠霞帔的叶灵晞奉上厚礼的沈寄和。
起先她不懂,只知道沈家出了大事,原本就不太爱笑的大哥哥不笑了。偶尔眉目舒展,也不过是冲她展颜。
她那时候担心甚少进食的沈寄和身体不济,索性用自己的丝帕包了点心给半人高的大哥哥吃。
她守着干娘喝药晒日头,好让大哥哥专心看会儿书。
她躲在暗处看见从刑部回来的大哥哥无声悸哭,自己也跟着流泪。
她哭着闹着制止官兵将那肮脏沉重的枷锁往半大不小的大哥哥身上戴……
谁曾想到,岭南,邺京,这一去,又一回,竟然隔绝了他们彼此一生。
而前世,早就魂归九州的叶灵晞哪里知道,那方曾经包了点心沾有油渍的丝帕,成了后来沈寄和唯一的陪葬。
“大哥哥……”
发热不止的叶灵晞似有哭腔,魏雪鸾忧心不已,探着叶灵晞的额头,只感觉她浑身僵硬如在冰窟。
廊下的沈寄和似乎是听到深闺之中传来的那一声叫喊,好像跟梦中那个小小女娃奶声奶气地叫自己“大哥哥”一样,忍着哭腔又带了几分怯意和惆怅。
平佑七年,沈寄和临行前送给叶灵晞那一枚足可传家的和田玉佩,如今正垂挂在她那酸枝床上。
9. 第9章
叶灵晞这一病,又将叶府里过年的喜庆之感染上了几分忧愁。
魏雪鸾听叶灵晞时不时呓语,心里暗自发惊。所幸叶宗文休假在家,给了魏雪鸾不少慰藉。
倒是沈寄和忙得脚不沾地,在外看着煎药换水,眼瞅着叶灵晞好转才安心。
日月如流,转眼便是上元佳节。依着郢朝的风俗,这上元节远比春节还热闹万分。
早在正月初,邺京府便开始向邺京的民众发放蜡烛灯油,南至升阳宫,北至春风楼,十里长街好不热闹。
这节庆预热了小半个月,正临这一天,家家户户早在十四晚便开始放灯。
叶府自然也不例外,秋石和忍冬张罗着早早儿地给叶灵晞放了天灯,祈祷她身体康健,再无无妄之灾和疾病烦扰。
秋石更将日日给叶灵晞和沈寄和熬煮药材的陶土罐子,全部都收拢了起来。
“咱家姑娘和沈少爷的病均已痊愈,这可真是比过年还开心的喜事。”
“那是当然。”忍冬也笑道。
“老爷夫人和大少爷一早儿就交待了,说今日节庆热闹,叫我们陪着小姐去赏灯。尤其还嘱咐了,大少爷不在府里,请上沈少爷同往。”
叶灵晞坐在廊下的日光里听着两个婢子说话,自己慢悠悠地将手里的信笺拆开。
这两封信前两日就放在叶灵晞房里了,只是前两日叶灵晞虽然发热已退,夜里却虚汗不断,熬得白日里也没有精神,故而未曾拆开。今日感觉身上大好,才想起还有两封信未读。
一封是明誏的,叶灵晞倒是不意外。
在同父母用茶的间隙,叶灵晞耳闻父亲叶宗文提及,明家的船也不知怎的,竟在运河上沉了。
事出突然,似乎又牵扯到些什么陈年旧事,就连叶宗文也不大清楚。只听闻损失颇大,船上似乎有什么特别了不得且独一份儿的东西,因而明誏十分恼怒,当即亲身前往,要查个所以然。
手里这封信,正是明誏告知自己,他有要事要前往安南县一趟,以及嘱咐叶灵晞注意身体等他回来之言语。
而云岫这封信却让叶灵晞又是一惊。
云岫出家了。
信里云岫言语珍重,怕叶灵晞伤心,倒是反过来对叶灵晞好一顿劝慰安抚。
叶灵晞想到云岫素日里只与诗词歌赋为伴,有时还穿着道袍,姐姐妹妹们常打趣儿云岫早晚要成仙,没成想一语成谶。
一时间热泪滚下,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前世的云岫得了场大病回乡养了好些年,年岁长大后自然也不在后来圣上大选的年龄范围之内。如今大选提前,云岫竟然出家做了道士。
前世今世事情走向似乎已与叶灵晞记忆里的大不相同,那么今日元宵节姨母魏贵妃到底能不能平平安安渡过,叶灵晞思及此更是惴惴不安。
一边的秋石和忍冬,不知叶灵晞心中忧虑,欢欢喜喜地查验着做好的花灯,正等着同叶灵晞一道出门赏灯呢。
晚间叶府席散,叶灵晞心里记挂着姨母,一门心思想去宣德门。
叶宗文和魏雪鸾还以为叶灵晞这是又在府里待得烦闷了,便早早儿地请沈寄和陪着叶灵晞出门。
叶灵晞脑子混乱,又想到母亲说的婚约一事,蓦地站在沈寄和旁边凭空多出几分尴尬。
二人并未多言语,从叶府出来转两三巷子便是热闹非常的众安桥。
众安桥的灯市,是每年上元佳节不可不逛的地方。本就临着十里长街,白日里的喧阗嘈杂自是不必多说,然而此时已经入夜,星布珠悬,流光溢彩。叶灵晞眼见着举目之处俱是一片缛丽繁华,人潮涌动的景象。
莹莹烛火映在人身上面上,纵使衣着简单质朴,在这样张灯结彩的氛围笼罩下,也平添许多喜庆之气和富贵之色。
沈寄和叶灵晞一行人刚走上桥,就被挤得步履不稳。
沈寄和足比叶灵晞高出一头还多,他略微扶住叶灵晞肩头,示意她走在自己身侧后。
秋石忍冬和择书三个人更是一步不错,紧跟着沈寄和叶灵晞两个人。
大街上,兔儿灯瓜形灯走马灯应有尽有。更有机灵的商家以诗词曲赋书经典故等,制成谜条悬于灯上,供人竞猜。都是些雅趣,好让众人得些乐子也得些面子。
饶是叶灵晞心神散乱,也不由地被这街市上喧阗热闹之景给分去了些精神。
想起沈寄和这些时日,跟着叶宗文在邺京的诗社歌会以词名动京城,叶灵晞不由得踮起脚尖细瞅那些悬于头顶的花灯。
“仔细脚下。”沈寄和语气含笑,不得不拉住叶灵晞手腕以防止她被人群冲散。
“妹妹找什么呢,看得那样认真?”
“听闻大哥哥如今是诗社的红人儿,好些贡院学生以及入京举子都争相拜访,我自然要瞧瞧有没有哪个机灵的商家,将大哥哥的诗词置于这花灯扇面之上。”
“商家只要新科状元郎的墨宝,哪里会留心诗社雅事。”沈寄和清润的目光落在叶灵晞生动的面庞上。
“这话就不对了,焉能得知大哥哥不是圣上登基以来的第一位新科状元郎?”
叶灵晞语气肯定,别的事儿说不好,沈寄和年纪轻轻高中三元,如此难得的英才,可是郢朝一度激励年轻文人的佳话。又加着他面容姣好,市井坊间可是没少拿这位俊秀的新科状元说事儿。
或许重生后,别的事情有偏差,可这事儿肯定错不了。叶灵晞心中笃定。
“妹妹倒是过分抬举我了。”
“哪里是抬举,是相信。”叶灵晞微微仰头目光灼灼,“我相信大哥哥必定中得魁首,金榜题名。”
“好。那便借妹妹吉言。”
沈寄和微微收紧了手心,温热的手掌隔着衣衫覆着她纤细的手腕。
即便人潮拥挤,沈寄和却依然在众人推搡之际,留心到叶灵晞多看了两眼那极为精致的鱼龙灯。转眼功夫,便将其买下塞在了叶灵晞手上。
一行人早已过了众安桥,几乎是被半推半就着来到了十里御街之上。
这十里御街两侧酒楼歌社遍布,茶坊商铺密集,邺京之繁华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除却京城乃至周遭县乡,好多个青涩少年郎和秀丽女子借着上元节的节庆出来走动,更有郢朝附属小国的外来使者,在万朝会后待在邺京盘桓久居。
今日听闻当今圣上永徽皇帝亲临宣德楼,民间老少更是集体出动。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喧哗吵闹的声音只怕几里外也能听到。
叶灵晞不由得踮了踮脚,远远儿地便瞧见距离宣德门不远的灯山已经点亮,五颜六色的光芒交相辉映,缤纷彩缎层层锦绣之上,能看到宣德门外挂着的“宣和与民同乐”六字金牌。
而灯山和宣德门之间,更有禁军士兵左右列队站立。越是欢闹,禁军的神经越是紧绷。
沈寄和携着叶灵晞和两人侍从一同去先得楼躲清净。
先得楼的雅阁,一侧对着宣德门的朵楼,一侧对着十里御街,地理位置极佳。
“这样难定的位置大哥哥竟然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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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准备?”叶灵晞诧异。
“想来妹妹肯定要来看花灯,灵昀忙于护卫大内,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得替他上心。”
“那就多谢大哥哥和哥哥了。”叶灵晞巧笑倩兮。
两人刚落座,机灵麻利的小肆便将盘盏两副置于桌上。更得了沈寄和的首肯,雕花蜜饯、时新果子,连同先得楼的名酒蓝桥风月,一并置办得齐齐全全。
忍冬和秋石依在窗边看楼下走马花灯,人山人海。择书立于门口不言不语,耳目机警。
不多时楼下人潮涌动,似乎更往前面挤去。
叶灵晞探身去看,果不其然,便看见皇家的仪驾彩杖已立于宣德楼之上。透过镶黄边的垂帘,影影绰绰看着垂帘后面的人衣着华贵繁杂复丽。
当今圣上,辛镶。
本来这皇位与辛镶无缘,却不想当年正值壮年的太子暴毙身亡。一时之间满朝上下措手不及。
论祖宗家法长幼尊卑,这皇位竟然轮在了一向与世无争,甚至不被群臣看好的八皇子辛镶头上。
八皇子登基前后,各个藩王似有异议,所幸有魏国公之子镇远将军魏霜简勤王,这皇位才坐了稳当。
可以说,八皇子辛镶的皇位过渡地太过自然,刀光剑影虎斗龙争的事儿对着魏霜简麾下的禁军,可谓是连苗头都没机会起,就被摁了下去。
是以,辛镶登基后一年便改了年号为天庆,封号为永徽,同时册立其妻元含贞为德显皇后,以及魏露华和明|慧为贵贤两妃。
自此,魏家的荣宠之盛更是无人可比。
但魏霜简知道避嫌,以边关诸事为由自请出京。圣上半推半就允了,转头却将叶灵昀提拔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也算是卖了魏家一个极大的面子,以及表明了君臣无嫌隙的信任。
叶灵晞凭着记忆猜测着缓步走上楼的贵人,可左看右看都不见静乐公主。
沈寄和似乎猜中叶灵晞的心事般,开口道,“灵昀说前两日颍王妃难得进宫,小世子跟静乐有些许贪玩,两个孩子双双受了风寒,贵妃娘娘担忧不已,故而日日不离其左右,倒错失了上元节与民同乐的好机会。”
叶灵晞闻言却放下心来,“公主年幼,夜里风凉,姨母和公主在宫里早早歇息也是好的。”
两人说话间,便听见楼下臣民山呼万岁,排山倒海之势真乃郢朝之昌盛象征。
永徽皇帝高兴,命人往宣德门外洒了好些果子铜钱,这才是真正的与民同乐。
秋石和忍冬两个人还嘀嘀咕咕地商量着要不要一同下去捡些来,也好讨个彩头,却忽听宣德楼上一阵骚动。
隐约中忽听到不知是谁人的尖叫,宣德楼内的丝竹管乐,也在琵琶错弦的惊慌失措中骤然而停。
禁军士兵顿时个个将手中的长矛盾牌立于胸前。前面的臣民挤挤攘攘,被禁军往长街方向推了出去。
更是有左右卫兵,迅速将两侧隔离用的红漆杈子横于宣德门和灯山之间,禁止一切人等靠近。
刹那间,一改先前祥和热闹的气氛,一种紧绷且焦躁的情绪弥漫在宣德门前。
“怎么了这是?”
“方才好像听到一声贵人的惨叫?你听到了没?”
“你没看见方才圣上摔了珠帘往楼下去了吗?”
“你看你看,又有禁军登楼了!”
……
叶灵晞分明听见他人惊呼,忙探身去看。宣德楼上下和宣德门外均是乱做一团。
“不好了不好了,宣德楼上出事儿了!”
10. 第10章
不知是谁叫嚷了这么一句,众人其中有不怕事大往前挤着看热闹的,有最前面胆小的想赶紧跑的。
两拨方向不一致的人,撞在一起乱做一团。
登时更有小孩儿跌倒被踩踏其上,有人趁乱揩油偷盗,各种乱象,一时之间纷纷攘攘,咒骂声哭喊声惊叫声混成一团。
叶灵晞脸色煞白,明明应该是玉液池的,怎的是宣德楼?
叶灵晞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沈寄和放在桌上的手背,“你方才说姨母和静乐在宫里没有来宣德楼是真是假?”
“灵昀执掌禁中,消息自然为真。”
“可……”叶灵晞蹙眉。
前世的上元节,静乐公主和太子在玉液池双双落水,太子年幼感染风寒,为此缠绵病榻数月有余,落下咳症。
永徽皇帝因此责罚魏贵妃看护不当,才致使静乐公主和小太子发生冲突。盛怒之下,将魏露华降位才人,禁足宫中。
这事儿连带着整个魏国公府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都提心吊胆。
后来太子久病身亡,原本要从边疆回京述职的魏霜简更是从此被留在了边境,常年不归。
可若是此世魏露华和静乐公主根本没有来宣德楼呢?
“是太子!”叶灵晞惊呼出声。
她错了,她从重生以来就只以自己的感受来看待和规避问题。却忘了,她叶灵晞未必是全部事件的主角,搞不好,她也不过是被裹挟其中的一环。
曾经主动嫁给明誏是真,可后来的朝堂政变,又能跟叶灵晞一介女子有何干系?
最大的干系不过是她不堪受辱,对明誏心寒至极,后来才药石无医撒手人寰。
她唯一能改变的不过是绝对不嫁给明誏,可除此之外呢?
“糟了!”沈寄和低呼一声,对上了叶灵晞分外焦急的目光。
想要知道宣德楼发生了什么事,最快的方法当然是回府。
若不是什么大事倒也罢了,若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自然有人去府里通报。
只是十里御街上众人惊慌,奔走呼喊者甚多,沈寄和带叶灵晞回府远比他们来时费劲。
沈寄和一路留心观察,十里御街并没有禁军奉命行事,可见这事儿不是从外面来的,而是皇宫内部。
两人刚进府,便瞧见童路在前厅。
看见童路,叶灵晞心头一紧,蓦地想起哥哥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身份。
叶灵晞急急问道,“今日可是哥哥当值?”
“正是。”
童路这一回答像一记闷钟狠狠敲在叶灵晞天灵盖上,果然正如沈寄和猜测的一般,糟的未见得是太子,是叶灵昀。
“父亲母亲,怎么回事?宣德楼发生了何事?”
“你们前去看花灯,什么都没有看到吗?”魏雪鸾同样蹙眉急问。
“相距甚远,并不曾看清楚到底发生何事。”
“太子和大皇子双双坠楼了。”叶宗文沉声道。
“什么?”
叶灵晞大惊,跟太子有关是叶灵晞能想到的,可如何能牵扯上大皇子?难道说因为她提醒静乐不要出现,反而牵扯进了大皇子?
大皇子乃是明贤妃之子,是圣上在潜邸就有的头一个男孩儿。长子之尊贵自然不必多说,否则□□也不可能同魏露华一般,被封了贤妃。
□□之所以素来对魏露华不敬,也多半是因为魏露华诞下长女封的是贵妃,而自己诞下长子却封了个贤妃。
可不管长子长女如何尊贵,更为尊贵的自然是皇后之子。更何况是圣上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自然将那份贵重夺了过去。
众人皆知,这永徽皇帝对德显皇后,自少年成婚起便是举案齐眉伉俪情深。虽一直未有身孕,但也丝毫不影响这二位的感情。
如今后宫,虽有魏明两位出身显赫的妃子,可这两位一个是永徽皇帝的养母丁太后看他登基有望塞给他的,一个是永徽皇帝当年还是王爷之时,求着魏国公娶的。
然而,在她们之下却只有寥寥数位流外品的才女。
可以说,皇后的手下有贵妃和贤妃,然而贵妃和贤妃的手下却只有流外品甚至连品级都没有的宫女。
即便身份贵重,可这身份若没有人来捧场,热闹倒比不上讽刺。
这身份是给丁太后和魏国公的交待,也是给满朝文武看的招牌。
永徽皇帝或许对魏明两位妃子的态度颇有些暧昧,但对皇后确实足以成为天下表彰。
如今的郢朝,最尊贵的女人,在身份上是端康皇太后、仪凤长公主、德显皇后,在永徽皇帝心里怕是只有德显皇后一人。
因而德显皇后诞下嫡子,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这太子之位是没得跑了。
果然嫡子百日之时,圣上就破格将其册立为太子,更是大赦天下,连庆十天。
虽然为此永徽皇帝收到了不少御史台和谏察院联合递上来的劄子,更有不怕死的言官公然弹劾德显皇后,以命相逼。
可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曾经历经登基波折的皇帝不想听老臣啰嗦,皇权在上,众臣能奈其何?
该贬的贬,该罚的罚,朝中闹腾了大半年时间,还不足一岁的嫡子终于册立为太子。
可说来说去,如今后宫能排得上名号的无非就这三位,皇后、魏贵妃、明贤妃。这三位又个个有所出,年仅两岁的太子,五岁有余的静乐公主,六岁有余的大皇子。
哪一个不是身娇体贵,出身显赫。母虽凭子贵,可眼下皇子公主们还小,自然子也要凭母贵。
如今可好,太子和大皇子双双跌落宣德楼,这可得了?
叶宗文狠狠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恼恨。
“我说不让灵昀进军营,你偏不听。魏家两员大将都在边疆待命,灵昀也要去效仿外爷舅舅接管那禁军。你不仅不劝着,还支持他?这下可好?你当那禁军是吃素的?怎么杀人都不知道!”
“这说的什么话?灵昀自幼习武不错,可书也没落下半分。禁军是圣上亲招的,你是堂堂二品大员,当时为何不抗旨不遵?”魏雪鸾更是恼怒。
叶宗文知道自己是情急说错了话,一时按下胸中烦闷,朝叶灵晞递了个眼色。
叶灵晞会意忙上前劝慰母亲,却听魏雪鸾道,“方才童路回禀,圣上大怒,当场革了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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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职。怒斥他看护不当,现下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等着被发落呢!”
魏雪鸾怒火中烧,“皇子们跟前那么多嬷嬷婢女,真要看护不当,当是她们的事情,怎得先拿灵昀开刀?”
“圣上不过是做给世家大族看罢了。老师师母勿要担心。”沈寄和沉声道。
“两位皇子跌落宣德楼,灵昀即便有罪,罪也仅在他副都指挥使本身。圣上登基不过四载就急于宣誓主权,虽有拿叶魏两家开刀之意,但自有坐不住的去拂圣上的意。依寄和的看法,不过是,雷霆大雨点小罢了。”
“不错。”叶宗文眸光扫过沈寄和,亦冷静下来。
殿前副都指挥使,这一职位的份量,可以说是拿刀架在皇帝跟前。
虽然人是皇帝自己选的,但为什么偏偏是魏霜简的外甥,不得不令人深思。
眼前的事情,重要的并不是谁错了,而是皇帝想寻个由头压一压魏家,连带着压一压叶家。
谁让魏家手里军权过重呢?
只是事关太子,可轻可重,叶宗文一时之间摸不准这位新皇帝的脾气,倒是自乱了阵脚。得亏沈寄和一语中的。
“马上就是春闱和大选,一时半会儿圣上不会真的怎么样。革职未尝不是好事,且避避风头也好。”
禁军虽份量极重,可到底是个烫手山芋,更是时刻被皇帝疑心。
而叶灵昀身为魏霜简的外甥,自魏霜简前往边境后就代为执掌禁军,此事虽为圣上亲自提拔,可也并不妨碍背后被君心忌惮。
可毕竟事关叶灵昀,前厅众人虽心中已有计较,到底心神不宁。
正在这时,叶府的管家也是叶宗文五服内的干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叶宗文甚少见叶管家这样失态,还不等他开口问,就看见一个年纪不大且面生至极的小黄门疾步走了进来。
宫中来人,叶宗文魏雪鸾叶灵晞和沈寄和都不免警觉起来。
那小黄门入了前厅朝叶宗文揖礼道,“小的见过叶尚书,陛下口谕,召诸位大臣速速进宫,请尚书大人即刻前往。”
“可与宣德楼一事有关?”叶宗文急问,感觉一颗心都快蹦出嗓子眼儿来。
那小黄门看了看叶宗文,犹豫片刻才道,“皇太子殿下……薨了。”
一道晴天霹雳般炸响在众人头顶,叶灵晞颤抖着嘴唇望向那位内廷来的小黄门。
可目光却甚难聚焦,只看到小黄门身后院落那屋头飞檐上,还有新春正月间的残雪。
而飞檐上方的远处是不知哪家哪户高高燃放的烟花。
是了,在这普天同庆的上元佳节,还有一些没有去宣德门看热闹的老百姓。又或者去了,只是离得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此刻他们正阖家团圆,笑闹着放烟火花灯。吟唱吃酒,团团圆圆。
也许还有人提着花灯,就着月色时分、烟火气息走在田间拢地里,以祈祷开春风调雨顺,夏日里国库充沛粮食丰盈。
这些只求安逸温饱的郢朝百姓,还不知道,他们年仅两岁的皇太子殿下,在这一年当中最该喜庆美满的节日里薨了。
11. 第11章
十里御街上不复往日里喧嚣热闹的景色,来去匆匆的行人似乎都刻意压着嗓子说话。
有刚从外乡来邺京的平民百姓,看到眼前说不出的压抑场景,不由地寻了个摊铺发问。
“老兄,则个是从外地来的,不是说这邺京的十里御街最为热闹吗?这看着怎么不对劲啊?”
“快别提了!”老者将馒头屉子搬至一旁悄声道。
“皇太子殿下上元节夜里从宣德楼的楼梯上滚落下去,薨了。圣上要行国丧之礼厚葬皇太子殿下。眼下谁还敢触那个霉头?”
外地人一听大惊,“太子殿下怎么会从楼梯上滚落下去?定是身边的人看护不当!”
老者叹了口气,“若真仅仅是身边的人看护不当倒也好说,可听说是大皇子拿了个极为精巧的花灯,太子殿下看着了抢着要,大皇子不肯,两个小娃娃扭打在了一起,就双双跌落下去。”
“啊?那大皇子年岁也不大,大皇子跌落没事儿怎的太子竟然薨了?”
“说是太子殿下磕破了头,大皇子重重压在太子身上,只是受惊过度有些小伤。可太子哎……太子那样小,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别说是太子,就是平头老百姓也让人甚为惋惜。”老者叹气道,说完可能自觉多言,随即摆了摆手往屋内去了。
那外乡人抬眼望去,先得楼也好,春风楼也好,外面的彩楼欢门一应都撤了下来。
果然如这老者所言,没有任何一家店铺一个人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行那热闹之事。
而不远处的宣德门后面,偌大皇宫内正行丧仪。
就在不日前还张灯结彩的各处宫殿,如今已换上丧幡。
满朝文武无一不身着素缟,跪拜在景灵宫外。
景灵宫内,礼部从玉清宫上清宫等各处皇家寺院,请来的九九八十一位高功,正在行水陆大法会,此刻三十二名经师法师正在焰台口超度功德大斋醮。
德显皇后元含贞从太子薨逝那一刻起,便忧悸成疾不省人事。永徽皇帝辛镶纵然是七尺男儿也经不住这一打击,短短三五日,瘦得几乎没了形。
中书省、门下省、御史台、枢密院,兼着三司六部,一应大员全部侯在延庆殿商议着如何抚慰永徽皇帝那悲痛欲绝的心。
口头抚慰是没有用的,眼下有两个难题众人谁也不敢先开口。
一是涉及殿前副都指挥使叶灵昀。二是涉及大皇子和明贤妃。
满朝朱紫贵的朝廷大员,私下里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均不发一言,倒是瑞王辛越耐不住性子率先发了话。
这瑞王和永徽皇帝相差不过三岁有余,身世也都差不多,且同样由当今端康皇太后养育长大的。
两个皇子,一个端厚文雅一个机警聪颖,本来二人都是闲散王爷倒也罢了,可永徽皇帝比瑞王先出生,这皇位自然与瑞王失之交臂。
要说皇帝辛镶克己勤勉,那瑞王辛越便是当今郢朝最会享乐的人。弹劾他奢靡铺张的劄子,每个月都有好几本。辛镶一律都留中不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兄谦弟恭,倒也是为佳话。
如今永徽皇帝丧子之痛的节骨眼儿,除了瑞王倒是真的没有谁敢言语。
众人侧目,只听瑞王道,“臣弟以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叶灵昀看护不当,思虑不周,致使皇太子殿下跌落宣德楼未能及时就医,问罪当斩!”
叶宗文闻此言一阵怒火攻心,面部肌肉都因此变得僵硬且扭曲,却因要避嫌将满肚子话忍了又忍。
“问罪当斩”四个字更是在一众大臣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为叶家求情,可太子灵前还跪着明贤妃和大皇子,背后更是有丁太后作依仗。
为叶灵昀揽罪,可魏贵妃背后的魏国公以及叶宗文等清流贤臣也不是能开罪得起的。
眼下的境况,说一个字都是错。更何况,那是殿前副都指挥使,并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打发的将领。瑞王这话,太急切了些。
前朝后宫,光议前朝不行,也得摸着圣上的脾气才好。
平章政事王谦却在此刻上前一步,“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叶灵昀本职是看护宣德门内外安危,护得纪律周全,提防刺客暴民。太子近身之安危,乃是身旁内侍官职责所在。依老臣看,罢免叶灵昀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一职已是惩处极严,瑞王因何对前副都指挥使苦苦相逼?”
王谦这话说得极其有份量,三言两语提醒了永徽皇帝的惩处适可而止不说,也警告了瑞王不要借题发挥。
“臣以为是。太子贴身的内侍官难辞其咎,论律当斩。而叶灵昀罪不至此,望圣上三思。”有言官附议。
永徽皇帝端坐在龙椅上听得各个官员们为此争辩,满面肃穆,沉默良久。
上元节夜怒极的他当即将明贤妃禁足,更是当场革了叶灵昀的官职,可现下稍微冷静下来,他何尝不知叶灵昀罪不至死。
原以为魏贵妃会因此来求情,自己或许能借题发挥。可此刻魏露华竟是脱簪请罪,只字不为叶灵昀开脱。
倒是明贤妃哭诉大皇子冤枉,是太子不敬兄长才酿此祸事,皇后闻言更是口吐鲜血。
如今永徽皇帝已经是骑虎难下,听到有人借此弹劾叶灵昀甚至有牵连叶家之意,永徽皇帝更是气结。
将责任推至一个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身上,那岂不是将明贤妃的罪责剥了个干干净净?
永徽皇帝冷眼瞧着朝堂之上各自站队的人,心中泛起一股无端的恨意。
太子因何致死倒不是最为要紧的事了,最要紧的竟然是谁人可以为此担责?
前朝后宫如此挟持君上,却没有任何人体谅皇帝也是人,也会为子女而痛心。
同知枢密院事陈普又道,“叶灵昀担此重任,却年青缺乏历练。老臣以为,当借此机会派遣叶灵昀赴奉先修造皇陵,以慰太子之灵。而太子贴身内侍官,论律处死。”
听了陈普的话,御史大夫张克和叶宗文都松了一口气。
张克极为看重叶灵昀这个女婿,若是因此危机身家性命张家还真的有苦难言。
二相都为叶灵昀辩解,就算圣上盛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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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该掂量掂量。
对于永徽皇帝而言,当下最大的事当然是安置太子皇陵。同知枢密院事陈普倒是说到了圣上的心坎儿里。
说话间又有言官进谏,“大皇子言行不当,明贤妃难辞其咎,还望圣上一并秉公处理。”
“当晚的前因后果内侍官已经交待的清清楚楚,大皇子何罪之有,这岂不是无妄之灾?”
听到“无妄之灾”一词,永徽皇帝终于是发出一声冷笑。任谁也能听出那语气里的愤怒和不甘。
无妄之灾?对于两岁多的皇太子殿下而言又何尝不是无妄之灾?
说话的言官自知失言,即刻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瞬时沦肌浃髓冷汗直冒。
上面坐着的人,不管平日里有多么仁厚,可到底是帝王,更是丧子的帝王。
此话一出,简直是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往刀口上试探。
众臣一时间才察觉到圣上究竟是什么意思,顿时惊得一身冷汗。
瑞王看情形不对,已不是可以凭自己一己之力来影响圣上决策的时刻,更何况瞧着永徽皇帝似有悔意,当即便卖了个好,对此再不阐述言论。
永徽皇帝当即连发三道诏令,一是着前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叶灵昀为监工章京,不日赴奉先修建皇陵。
二是降明贤妃为才人,褫夺封号禁足内宫。大皇子褫夺封号,暂由内官抚养,并禁足思过。
三是太子内侍官全部处死,斩立决。
众臣难有异议,只得赞一句朝政清明。
而站在一侧的忠远侯明慎对上世子明誏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
许是明誏站的地方背光,只瞧见少年郎眉间的那丝阴郁掩过了连日来日夜奔程的倦意。
明誏几乎是日夜兼程才从安南县赶回邺京,想办的事儿还没来得及,就闻得皇宫噩耗。漕运上的事儿并未办完,宫里就出了这样大的事儿。
说起漕运,那艘船并不是明家手里的商船,而是明家手里的私船。因为碍于侯府的身份,明家原本的商贸反而缩减了许多。倒是接手了朝廷漕运部分事项,也遮掩着自己家里的部分船运往来。
明誏赶到安南的时候,船已经沉了底。
奈何船上又是他订做的上好的黄花梨家具,份量实在不轻,因而打捞困难。
更何况,即便捞上来也不可能再送给叶灵晞。
那是他亲自请名工巧匠打造的东西,金银都是其次,可是随便一件家具等上几年的心意付之流水他如何不恼。他原想等着开春了好上叶府提亲,将叶灵晞明媒正娶风光大聘回府,可如今,竟忽然间全部散落地干干净净。
明誏的手指紧紧捏着手里的劄子,那是事关漕运上安南桥等一并事宜,可眼下却已经不重要。
在安南桥那个地方,本就沉过几艘船,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对于国丧而言,沉船就更加微不足道。
多沉明家一艘船也无妨,只要不沉明家的显赫地位……
眼下就怕明家这艘船沉了,也有什么其他东西也跟着沉了。
12. 第12章
明誏面色阴郁,随着忠远侯明慎刚走出政事堂便瞧见端康皇太后打发人来请他。
端康皇太后乃是明誏祖母明太君的亲妹妹,两人眉宇间相当神似。
作为明贤妃的姨母,丁太后素来知道明贤妃是骄横跋扈惯了。
当丁太后得知明贤妃还仗着昔日里的宠爱,在永徽皇帝面前竭力保全自我和大皇子的时候,丁太后就知道,重责是没得跑了。
若不是偌大一个忠远侯府和她这个份量不轻的端康皇太后,只怕现在的□□就不是才人而是庶人了。
忠远侯明慎被同僚请去,独独明誏一人进了慈寿宫问安。
饶是一波三折的大事,在端康太后的脸上也看不出丝毫异样。□□的事儿已经是板上钉钉,祖孙二人除了惋惜和后怕并无他法。
丁太后抬眸打量明誏,话锋一转,“你的事儿祖母都知道了。”
她深居后宫,许久不见明誏,已经忘了他是什么时候忽然长成了这般身形玉立优游闲适的少年。
比他的父亲明慎还像上许多分,宛如当年故人模样。
丁太后不禁晃了晃神。
“是孙儿不孝,倒叫姨祖母为孙儿忧心。”明誏到底心性坦率,明太后一句话惹得他眼眶微红。
“依祖母看,那聘礼沉了便沉了。虽然祖母觉得你跟叶家那丫头两个人也算青梅竹马登对至极。可是誏儿,你别忘了叶家背后是魏家。我们明家愿意,魏家怕是看不上。”
“姨祖母贵为太后,我们忠远侯世代承袭,也算皇亲国戚,孙儿有何配不上叶尚书的大小姐?不是您说,我们二人成亲,也能缓过两家的尴尬境地吗?”明誏心急道。
“话虽如此,可眼下不一样了。你姑母的事情,还没等你们散朝,吾这边就已经知道了。你可知,现在皇后不省人事,你姑母被责,接下来是谁人掌事?”
明誏抬眸望向丁太后,这还用说吗,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你又可知,上元节魏贵妃也根本没出她仁明殿的门?”
丁太后拿起手边的茶盏,微微抿了一口茶水。
“你还太小了,万事依仗着你祖母依仗着吾。可忠远侯三个字,将来是要落在你头上的。现在大家不过是尊称你一声“小侯爷”,从世子到封爵你还有好多路要走。”
丁太后瞧着明誏的神色又道,“若不是漕运上那艘船里载着的是你心心念念的聘礼,你会跑这一趟吗?”
“孙儿全心求娶叶灵晞,求姨祖母成全。”明誏忽而跪在地上叩头,豆大的眼泪珠断了线般无声砸在那厚重的地毯上。
他从来没有这样无力甚至感觉狼狈的时刻。
自打出生起他便是千尊万重的小世子,纵使父亲明慎对他严苛至极,可太后却是比自己的亲祖母待他还要好上许多分。姑母□□乃至姨祖母丁太后,为明誏这个世子立足了颜面。
明誏这个国戚,甚至可以说比许多皇亲都来得尊贵体面。
在这高官厚爵的京城,明誏也算得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如今,他最想要的,甚至是胸有成竹就应该是他明誏的人,好似忽然离他远了。
明誏想到他刚从安南县奔袭回程,匆匆换装准备去叶府,却不想被父亲拦下,讥讽他白费心机,叶宗文已将嫡女许配给门生沈寄和。
明誏不信,跑去茶楼找叶灵晞,却听得有诗社举子也在议论此事,他们说这是美事,是旧事重提,是通家之好,是理应如此……还说些什么,明誏听得恍惚。
只记得清清楚楚的吏部尚书之嫡女已许配他人。
怎会这样?
他走之前还特意写信给叶灵晞,让她等他。
怎会这样?
明誏攥紧了拳头,生平第一次觉得他的高贵不值一提。他只能徒劳地盼望着身居高位的掌权者能给他一丝怜悯。
“孙儿愿时时刻刻孝敬姨祖母,只求您赐叶灵晞给孙儿为妻!”
“你以为吾不愿意吗?”丁太后沉声道。
“祖母不是没有为你开口,是那叶灵晞不愿意,是她母亲甚至叶家和魏家都不愿。魏明两家都乃从龙功臣,怎么盘根错节在这邺京都不打紧。可这两家若真的结亲,天威难测的道理你不懂吗?”
丁太后看着明誏,“以你的身份就是娶公主郡主县主都使得,可偏偏叶灵晞的外祖魏家乃武将出身,魏伯彦魏霜简父子两人加起来便手握二十五万大军。你可知这二十五万大军意味着什么?说句不好听的,如今这郢朝盛世辛家江山仰仗的不正是魏家鼻息?当年若不是魏霜简突然秘密回京,如今圣上的皇位能坐稳当?要怪就怪叶灵晞没有出生在小门小户,以叶宗文的脾性断断不可能让叶灵晞高嫁。”
明誏跪着听完丁太后一席话,心中千言万语竟是被堵得毫无宣泄之处。
句句在理,处处有据,可此前说他和叶灵晞天作之合的难道是诓他的吗?
门当户对难道有错?
“倘若孙儿,不要这个侯爵之位,愿意入赘叶府呢?”
“混账!”
丁太后怒火中烧,狠狠拍了一下身边的案几。惊得桌上的茶盏跳了一跳,洒出好些茶水来。
“你最好搞清楚,你唯一的依仗是什么!”
丁太后气极,拂袖命明誏出去。
明誏脑中混沌,从慈寿宫回至忠远侯府。
抬眼望去,这一整条街都是忠远侯府的家产,眀楣显赫竟然抬不进叶府的嫡女。
明誏越想越气,后面跟着的贴身小厮祥生都跟不上明誏飞走的步伐。
“哎呦!”
迎面便撞上来一个人,明誏站稳细看才看见是明阳。
兄弟两人虽然是同父异母,五官却完全不一样。一个是明眸皓齿大开大合的长相,一个却中规中矩相貌平平。
“滚开!”
明誏怒目而立,抬脚就要走,却听明阳在身后道。“世子爷的聘礼是没指望了,回府拿兄弟撒气算什么本事?”
“你说什么?”明誏切齿愤盈道。
“怎么?有什么好瞒的?”明阳拍了拍身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浮灰。
“世子求着祖母帮你揽了那漕运的事儿,不就是为了给自己运聘礼吗?我可听说,那任何一件东西都是价值千金。你如此兴师动众地要娶叶灵晞,父亲大人可知晓?”
见明誏不说话,明阳更来了兴致,“即便父亲大人知晓,那叶灵晞可同意了?”
提起明慎,明誏冷声道,“不劳你费心!”
“我当然不想费心!”明阳白了一眼明誏,“可我怕你丢我们忠远侯府的脸!”
“最近都传遍了,叶灵晞早已经许配给了叶宗文那个叫沈寄和的门生。人家是亲上加亲,有你什么事儿?你巴巴地儿上赶着讨好叶灵晞,难道还不够丢脸的吗?”
“啪!”明誏忽然扬起手里的马鞭劈头向明阳的脸上打去。
明阳没料到明誏忽然有此一招,躲闪不及硬生生挨了一鞭子,顿时脸颊血珠直冒狼狈至极。
“你竟然敢打我?”明阳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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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地盯着明誏,“明誏你可真是好大的出息!”
“哥哥!”
明月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飞奔直明阳跟前,见他面上伤势可怖,顿时吓得手足无措哭了起来。
“阳儿!”王巧萍也闻声赶来。
“不知道阳儿哪里得罪了世子爷,你竟然下此狠手?众目睽睽之下,难道你想要了阳儿的命不成?他好歹也是你弟弟啊!”
明誏冷笑,“我弟弟?你生的也配作我弟弟?”
王巧萍闻言横眉怒目,正欲发作,却瞥见了一个身影,转而哭泣起来,“我竟不知何时得罪了世子,要让世子这般羞辱……”
“逆子!”
刚进府的明慎就听到花厅里的吵吵闹闹。
不等明誏言语,明慎一把夺过了明誏手里的马鞭,反手就抽在了明誏身上。
“你就是这么跟你嫡母说话的?你把我这个父亲放在哪里?”
“嫡母?”明誏盯着明慎,“我母亲才应该是忠远侯府的嫡母,父亲怕是已经忘了我母亲长什么样子了吧?父亲一心享齐人之乐,可还记得香消玉殒的旧人?”
听见明誏提起柳滟秋,明慎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抽了抽,“你意思是忠远侯府薄待了你?”
明慎啪地又是一鞭抽在了明誏身上。
祥生吓得不敢喘息,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侯爷息怒,世子刚从安南回来舟车劳顿实在辛苦,求侯爷高抬贵手啊!”
“你不必求他!”明誏冷声冷气呵道。
“你姑母刚被降罪,正跪在政事堂求圣上收回成命!你倒好,不顾家族荣辱,一心想着儿女私情,回府更是拿你弟弟出气在先,辱你母亲在后。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侯爷?”
“呵呵……父亲一向不分青红皂白惯了,那么我请问父亲大人,方才在朝堂上你为何命我隐而不发?”
“太子尸骨未寒,你就为这点小事求圣上查办?可笑至极!”
“可笑?”明誏目光牢牢盯在明慎脸上。“是可笑,还是父亲大人不愿为儿操心?你明知我心悦叶灵晞,想要娶她进门。父亲以我年岁尚小为由迟迟不肯应允,不肯请媒人上门说和,如今有变,你却说我可笑?”
“明阳明月比我还小,父亲已经操心他们的前程婚姻,为何到我这里父亲一推再推?若不是你,我和灵晞的婚事只怕早就定下来了,哪里还有如今这回事?”
“太后娘娘的话是白跟你说了!”明慎恼怒。
“呵,原来是你们,一个两个拦着我不让我娶?你们是在怕什么?”
“多说无益!”明慎怒声道,“去祠堂给我跪着去!”
“老爷算了吧!”王巧萍虚虚拉住明慎的朝服,“毕竟是世子,打不得啊。”
“打不得?有什么打不得!我倒要治治他的轻狂!”
“世子您倒是跟侯爷认个错啊!”祥生急得去拽明誏的衣袍。
“我何错之有?”明誏怒际甩袖去了祠堂。
明誏不是第一次被明慎在祠堂责罚了,可以说罚跪也好鞭笞也好,对他这个看似锦衣玉食的世子反而是家常便饭。
明誏紧捏着自己的衣袍不让自己闷哼出声。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可是当年柳滟秋拿糖哄骗他走远后,竟然吊死在了房里。
明誏想不通,也想不明白。
这么多年以来,那些无端地厌恶,刻意地针对,如同细细密密的银针,潜藏在繁花锦簇的里子里。稍不留神,就扎得他血珠直冒。
13. 第13章
跟忠远侯府长达一条街的阔气不一样的,是十里御街旁的马行街。那里坐落着一众府邸,大多数都是三品大员或者一些朝廷重臣的院落。
虽人人均有些身份,但到底和王侯伯爵的府邸相距甚远。
吏部尚书叶宗文的叶府,自然也坐落此处。
今日绝非一个太平之日,大多数人都因太子遇难而蒙上了阴影。
叶府深处的栖霞园内,却听得女子呜咽不止。这一颗颗如断线玉珠般的眼泪,不仅仅掉在质地上乘的丝帕上,也落在叶灵晞的心里。
“令仪姐姐莫哭了,现下还没有个定论,你不要过于忧心了。”叶灵晞拉着张令仪的手劝慰,顿觉心如乱麻。
虽是抚慰张令仪,可叶灵晞比张令仪更心乱,自打宣德楼出事后她就有种强烈不踏实的感觉。
玉液池的事变成了宣德楼,她原以为保住姨母和静乐公主是好事,不曾想哥哥叶灵昀竟遭连累。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太子竟然就这样去世了。
明明应该是咳疾的……辗转许久才日渐体弱离世的……
可如今事实如此,叶灵晞忽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事。毕竟许多事情,好像自打她重生以来就已经不一样了。
“你不知道,我听说他被革职后简直坐卧不安。太子这……是大事,圣上会不会迁怒于灵昀啊……”
“不会的。”叶灵晞握住张令仪的手,“不会的,哥哥不会因为此事就……你不要多虑。”
肯定不会。
叶灵晞心内虽,乱却好像隐隐之中自有一段清晰的路线给她以反馈,这虽然是大事,跟前世出入有些大,但主线是没错的。
所以,叶灵昀不会出大事。
张令仪似乎是相信叶灵晞那笃定的语气,渐渐也止住了哭声。
“小姐,少爷回府了。”童路不知何时来到了栖霞园通报。
闻得此言,众人大喜。
张令仪慌忙拿丝帕擦拭眼泪,“在哪儿呢?”
“在前厅,张小姐可同小姐一并过去。”
“走,我们快去看看。哥哥既然回来了,想来就是无事。”叶灵晞拉起张令仪便往前厅跑。
童路却眼疾手快递过来一张信笺,“小姐,这是门房上递进来的信,说是请您亲启。我顺路拿过来的。”
叶灵晞接住,低头看信笺上的字迹,是她熟悉的,明誏。
“好,我知道了。”叶灵晞将信装好,先带着张令仪见哥哥。
叶宗文和叶灵昀一并回府,圣上裁决已告知众人。虽然叶灵昀是被革职,但好歹身家性命都还在,去修建皇陵,远离邺京这是非之地未必不是好事。
只是和张府这婚期……叶宗文和魏雪鸾得过张府商议才是。
将张令仪交给了叶灵昀,叶灵晞带着忍冬和秋石回栖霞园,刚进屋便将信笺拆开。
信笺上并未说明任何事情,只有寥寥数语,“明日申时,春风楼闻香阁见。”
叶灵晞捏着信笺,蹙眉思索了片刻,似乎是想通什么,一抬手将信笺投进了跟前煮水的炉子里。
“去把博古架上那个紫檀多宝盒拿过来。”
秋石疑惑,“姑娘素日里都不大碰这盒子东西的,怎的忽然想起来这些?”边说边将紫檀多宝盒捧了来。
叶灵晞打开盒子,金银物件儿草编玩意儿,新鲜有趣倒是紧要的,贵重反而是其次。
这盒东西,是打小儿便不知不觉攒下来的。在前世的时候,被叶灵晞一股脑烧了干净,如今,却觉该物归原主。
秋石见叶灵晞心事重重,也不敢多问。
次日,不过申时刚过,叶灵晞已经准时到达春风楼。
嘱咐秋石忍冬在外等候,叶灵晞自己独自拢了拢身上的翠青羽纱披风抬步进了闻香阁。
叶灵晞推门而入,只瞧见明誏临窗而坐。
已进入春日的暖阳毫不避讳地洒在明誏身上,明晃晃的光线一瞬间摄入瞳孔,刺眼至极。
叶灵晞条件反射地眯了眯眼睛,轻步走至桌旁,坐了下来。
似是半月有余未曾相见,明誏为着沉船的事儿整个节庆都不在邺京。叶灵晞看着他的身影突如其来地感到陌生。
明誏穿着暗红八团天马褂子,金线丝丝缕缕密密匝匝,将本就价值不菲的料子更是做得富丽堂皇。
这料子看着眼熟,想来还是叶灵晞陪明誏给明家太君选料子的时候,自己替明誏选的。
叶灵晞本不是爱那种鲜艳夺目物件儿的人,可偏偏觉得明誏穿这些大红暗紫的分外好看,金银堆砌在他身上倒丝毫不觉得庸俗,反而是本就该有的富贵堂皇。
明誏这样耀眼夺目的人,就合该拿珠光宝气的物件儿和翠华摇摇的阵仗来衬,方才显得出这样一个世间少有的鲜衣怒马少年郎。
叶灵晞是这样想的,前世的叶灵晞也是这样做的。
有的人适合花团锦簇,有的人适合碧海云天。
叶灵晞脑海中忽然想起沈寄和,也想起沈寄和穿朱紫色朝服的样子。
沈寄和的尊贵,是内敛含蓄的。可那样内敛含蓄的气质,竟然将那朱紫色衬得黯然失色。
遥遥一望,先看见的还是淡入烟尘的那个人。
“灵晞妹妹从进门起就在发愣,妹妹在想谁?”
明誏迎着光,日头大咧咧地照在他脸上,就连睫毛也镀上了一层金光。
只见他唇角有笑,那笑却不达眼底。
他看见了。
自叶灵晞方才从马车上下来,他便看见了叶灵晞怀里抱着的紫檀多宝盒。
那盒子是明誏送的。
她自己亲口说,要将明誏送的物件儿全归置在一起。这是沉甸甸的心意,不能草率乱丢。可这份沉甸甸的心意,如今被叶灵晞藏在披风里,是要……归还吗?
明誏克制着那令自己绝望的念头,将目光轻轻放在叶灵晞脸上。
还是那个银盆杏眼的姑娘,跟幼时唯一的区别也不过是长开了些,眉间有了些女儿家的媚态和愁绪。看起来柔明端静,实际上又机灵调皮。也曾拉着他爬山上树嬉戏打闹,也曾为他涂药包扎尽心对他好。
可她病了一遭后却屡屡对自己避而不见。
明誏以为如叶灵晞所言,她及笄了,不是小姑娘了。他便急吼吼地将早就开始准备的聘礼往邺京送,好满心欢喜地交于她手上。
可如今两人对坐,明誏却感觉到一种陌生。
那种陌生像是叶灵晞病后第一次看他的眼神,是困惑是悔恨是嫌弃亦或是冷漠。
见叶灵晞不答他的话,明誏挤出丝笑,用着还如往常的语气道,“宫里的事儿本是姑母的错,连累到灵昀哥哥也是无可奈何。我向妹妹赔罪可好?”
“哥哥身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圣上降罪是应该的,不存在什么连累不连累。只是我也听说了明才人的事儿,你回府里也宽慰宽慰明太君,不要过于伤怀了。”
明誏点点头,轻声道好。
两人对坐,一时无话。叶灵晞正欲开口,明誏却率先一步。
他没有像从前一样笑闹着让叶灵晞先说,只是自顾拿自掏出个看起来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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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年代的小小锦盒。
叶灵晞目光落在那锦盒之上,不用打开也知道是什么。
前世她也曾将里面的物件儿视若珍宝,妥帖保存。
可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可悲的笑话。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明明是江南人却对那水乡花粉柳絮分外敏感。每每春日里,总一身红包发热不退。”
这事儿叶灵晞知道,明誏是在江南出生的,本以为水乡养人谁曾想却差点儿害死他。
后来明誏的爷爷老忠远侯明垚过世,他的父亲明慎袭了爵位,这个小小的世子爷便一直养在了邺京。
“后来寺庙里的人说,因为我命里缺金,我母亲便命人给我打了个金锁。你看我整日里穿金戴银的,都是姨祖母的意思。”明誏笑,将手里的锦盒往叶灵晞跟前推了推。
“后来我母亲不在了。她不在的时候我太小了……”明誏眼睛中似乎有雾气。
“父亲大人续弦后,我便一直养在祖母跟前。也许是知道没有母亲庇护吧,我便仗着自己嫡子的身份作威作福,将府里搅得昏天暗地。”
“邺京里的人都说忠远侯家的世子爷是混世魔王。可只有一个人,她懂得我的难堪和脆弱。虽然每每在外,总是我护着她,生怕她磕了碰了。可是我知道,是她护我。”
叶灵晞听着默不作声,一股涩意慢慢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
忠远侯府的日子并不好过,前世叶灵晞和明誏成婚后才知道。
有一个处处苛责挑剔的侯爵夫人王巧萍不说,还有几位跟明誏同父异母的嫡子嫡女甚至庶子庶女。明阳和明月到底跟明誏不亲近,各有盘算,倒显得明誏这个世子多余。
侯府里明争暗斗,令成长环境相对单纯的叶灵晞吃尽了苦头。
原以为明太君是真心护着明誏的,但谁承想明太君整日青灯古佛,甚少理会府里的事情不说,对明誏也是好一阵,歹一阵,琢磨不出个眉目来。
叶灵晞在忠远侯府里,虽有明誏护着,可明誏只知道一门心思跟他人作对,不懂得迂回避让的道理,更是惹得忠远侯时不时鞭笞明誏。
为此叶灵晞也没少跟着一同跪在祠堂,求忠远侯手下留情。
倘若没有丁太后在,只怕明誏这世子之位也另有其人。
谁人能想到,表面锦衣玉食的富贵公子,背地里总是一身伤。
“有一次,先皇太后在花朝节宴请诸位贵妇人和孩童,你记得吗?”
“记得。”叶灵晞微微点头,很难不记得,那是她第一次见明誏。
庸王家的世子似乎是看不惯明誏被众人簇拥在跟前,寻着明誏独自在假山旁时,跑过去出言不逊。
“你算哪门子的世子?也在贵人面前争这样脸面?没娘亲养的野东西!”
明誏瞧着叶灵晞,缓声道,“没想到不知道从哪个假山洞里钻出来个你,将庸王家的小世子推倒在地,上去就照着人家的脸上打,把那世子的脸都挠破了,逼着他跟我道歉。”
“为此,听说从不罚你的魏夫人罚你跪了祠堂。”
“母亲只是教育我不准动手打人,并不是怪我为你出头。"叶灵晞看着明誏。
那是她第一次撞破明誏的难堪,从那以后,她甚少在明誏脸上看见难为情,悲痛和屈辱。包括他们成婚后。
那时候的明誏跟她一般大的年岁,还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可这样的情绪,已经长大的叶灵晞又再一次从明誏身上看到,此时此刻。
“灵晞,你愿意嫁给我吗?”
突如其来的话音如珠玉掉落在地上。
14. 第14章
闻香阁里陡然一阵寂静。
“你愿意嫁给我吗?”明誏轻声问。
好像自己是待审的囚犯,只求得堂上的判官能给得一丝怜悯。可他却停止了述状,只等对方一个他希冀的回音。
明誏按住了倾诉的欲望以及思及往事的哀伤。他本要强,并不想获得叶灵晞的怜爱和同情。直到他看见叶灵晞捧着那紫檀木盒前来,他才觉得,他的尊严在叶灵晞面前不值一提。
可明誏不能拿自己最后一点自尊来强迫一个女子嫁给她。
叶灵晞看着明誏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前世她和明誏成婚,是明太君亲自上门说和的。更有皇家做媒,圣旨为证。可谓天作人合,欢天喜地入得洞房。
可她那个时候并不知道,这个夫君护不住自己更护不住她。即便护住了,最后却依然拿她乃至整个叶家甚至魏家作伐,铺就他的通天大道。
众人都以为明誏唾手可得的忠远侯爵位,远比想当然的来得困难。可他的不甘和愤恨,竟然拿妻子娘家的身家性命做了通天台阶。
他跪在她面前求她原谅。
他说,叶家和魏家都倒了也无妨,有他忠远侯在必保得她叶灵晞荣华富贵诰命加身。
他说,绝对不会对叶魏两家痛下杀手,只要他们乖乖离京,只要他们束手就擒。他一再保证,绝对不伤害魏叶两家任何一条性命。
只要叶灵晞原谅他,陪着他。
可他说谎!
叶灵晞的亲人死了,是她的夫君亲手害死的。
“明誏,你知道爱是什么吗?”
不知何时,叶灵晞已是泫然流涕。
前世她执意同明誏和离,明誏死不放手的时候,她也这么问过明誏。
“我不知道。”明誏死死盯着叶灵晞,“我只要你。”
闻得此言的叶灵晞只是扬起一抹冷笑,她侧头瞧着楼下的贩夫走卒车水马龙,耳边嘈杂声络绎不绝。
可这样嘈杂的声音,叶灵晞却觉得自己离这些好远好远。宛如当年她垂死之际,听到太丞说自己药石无医后,恍惚间听到明誏的崩溃和暴怒。
她无能,唯一能伤害到明誏的事情竟然只是伤害自己。可她依然觉得,施加在明誏身上的痛苦不足以抵消她心中的万分之一。
是怎么从两小无猜走到以死相逼的?是怎么从举案齐眉走到针锋相对的?是怎么一边爱她宠她又一边伤害她禁锢她的?
叶灵晞最后那一口气不情愿在忠远侯府里咽下去,只听见外头的闹腾甚至刀剑声音。
“沈寄和,是你。”
明誏愤恨的声音却终于让叶灵晞再次睁开眼。
恍惚间却看见有把极其锋利的剑,抵在明誏颈上,血迹蜿蜒在刀剑身上,也滴落在她床前的地板上。
沈寄和语气轻蔑,“不然你以为还有谁能带晞儿回家。”
“沈寄和!你凭什么?你算什么?!”
那么,明誏,你又凭什么?
叶灵晞唇边挂着丝冷笑,她冷眼瞧着这世间熙熙攘攘,谁人能爱谁护谁一心一意?说起来都是深情几许真心可鉴,还不是只为自己私情利益居多,却偏偏扛着爱的旗号。
前世,明誏日日说爱她,或许是真心,可也有一句同样是为真心。就是此刻他说的“我只要你。”
毕竟,前世的明誏也是这么回答她的。不管她愿不愿意。
叶灵晞回过神,将怀里的紫檀多宝盒轻轻搁置在桌上。
少年心意本该灼得人心神滚烫,此刻叶灵晞却觉得五内如焚。宛如当年明誏将她锁在房内,不准她出来时那种绝望。
她的苦苦哀求,以死相逼,换来的只是更加严密的看守。就连偷偷为她送信的秋石也被明誏挑断了脚筋。
明明说爱她,却不遗余力地伤害她身边所有的人。
明誏强迫她时,她拿剪刀狠狠扎向明誏的颈动脉,却被他偏头躲过,只留下一道醒目蜿蜒的疤痕。
叶灵晞看着眼前好端端的明誏,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拿麻绳将她捆绑在床上的明誏,而他,不顾她的崩溃和哀求,回头便去抄了她叶府的家。
……那比杀她千万次还让人绝望。
本以为重生以来,叶灵晞能安慰自己那些都是梦境和假象,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是事情真的又推到眼前,叶灵晞才又分外清晰且刻骨地感觉到曾经那些绝望和痛苦又排山倒海般袭来。
幸好,最后,她没死在忠远侯府。幸好,终于,有人带她回了家。
“我不可能嫁给你。”
叶灵晞的声音很轻,却又很重地砸在了明誏的心口上。
“我绝对不会嫁给你。”
叶灵晞丝毫不避讳明誏直勾勾盯着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淬的冷光何其熟悉。曾经太多个针锋相对的时刻,他们也是这般看着彼此的。
明誏转了转手里的锦盒,那是母亲留给他护命的金锁。
“因为沈寄和?”
明誏讥笑道,“沈寄和从小端的是风清明月,原来他早就盘算着借你上位?”
“吏部尚书叶大人,到底是看重沈寄和这个人还是在赌沈寄和的前程?拿嫡女拉拢门生,高官厚禄以诱之美色佳人以伴之,叶宗文,野心不小啊!”
“明誏,”叶灵晞眸光冰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错了吗?”明誏轻蔑一笑,“沈寄和无权无势,家世潦倒,他如何配得上你?他本该去死的。”
明誏面无表情地说着这些话,可背后的鞭伤却提醒着面前残酷的事实。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到底是身上更痛还是心里更痛。
小时候叶灵晞跟着沈寄和玩闹的画面,终于成为这一天直插进明誏心脏的匕首,伤了他个措手不及。
叶灵晞盯着明誏的眼睛,明誏的双眸因为气愤又或是痛心而发红,但叶灵晞不知道自己的眼神也是同样的愤恨与冷漠。
“他不会死。他也不该死。”
明誏抬眸望着叶灵晞,“如果他必须死呢?”
只见他话音未落,迎面而来一杯冷透的茶水系数泼在明誏面上。茶水滴滴答答落在明誏衣襟上,在明艳的布料上弄上许多水渍暗迹。
“呵呵……”明誏冷冷发笑也不抬手去擦。
“好一个兄妹情深,为了他,我的晞儿竟然这般待我。”
叶灵晞将茶杯重重掷于桌上,陶瓷杯子在桌上转了几个圈儿滚落下去碎了一地,徒留下一串难堪的水迹。
“我不是你的,从来不是。”
“明誏。”叶灵晞语气阴沉,“你最好不要拿我在乎的人威胁我,否则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
明誏那种威胁她的语气,远比任何都更让她胆战心惊。曾经他就是这样一步步让她妥协的。
叶灵晞说完迅速起身拉开了房门,刚要迈步出去,叶灵晞似是想起什么顿了顿脚步,回首冷声道。“如果,你拿太后懿旨来压我们叶家,我不惜以命相拒。除非你想我的棺椁抬进你明家大门。”
裙角翩翩,叶灵晞走得太快,甚至都没有听到明誏问的那句为什么。
春风浮动,日光明媚。这样好的天气,叶灵晞却迎面打了个冷颤。
秋石和忍冬见叶灵晞脸色铁青,忙双双迎了上去。
“姑娘您怎么了?”
“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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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世子爷吵架了?”
“方才我们听到楼上杯盏摔碎的声音,您……”
“别问了,回府。”叶灵晞思绪乱糟糟地混在一起,出了春风楼便不知往哪里去。
“姑娘,沈少爷在外面等您好久了。”忍冬说着指了指街对面的马车。
“谁?”
“沈少爷。”
叶灵晞抬眼望过去,果然看见择书立于马车前面,马车的布帘被人微微掀开。
影青色的衣衫略微滑落一截,露出沈寄和稳健的小臂。
曾经,这双手臂也揽过她,直到她断了气。
叶灵晞鼻头发酸,一步步往马车方向走过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上的马车,只知道人还没坐稳,眼泪便扑簌簌地滚落。
她原谅不了自己曾经的无知和柔弱。
然而身后……
“哎呦!何人往楼下扔东西!”
路人叫喊着,只见脚下是个摔破了的紫檀多宝盒,一应金银珠翠等均散落了一地。仰头去寻,却只见大开的窗户里面被风扬起来的布帘。
而街对面,一辆马车已经缓缓行进至人流之中。
临近傍晚,马车外面的叫卖声此消彼长。饭菜茶汤的香味随着风一并飘了过来,叶灵晞忽然觉得自己好饿好饿。
好像一桩大事从体内掏了出来,那占据心神的份量化成了胃里的亏空,恨不得能狠狠地将其塞满填上,方能对得起无数个日夜里自己的搅碎心肠。
车内的沈寄和不言语,任凭叶灵晞掉眼泪。沈寄和拿着帕子极其有耐心地替叶灵晞拭泪,骨节分明的手指碰到叶灵晞的脸颊,节制却也有礼。
叶灵晞沉浸在前世的情绪里难以自拔。
半晌,她仰头红着眼睛问沈寄和,“大哥哥可想过娶妻生子同谁举案齐眉吗?”
沈寄和看着叶灵晞梨花带雨的脸却避而不答,“晞儿若愿意嫁给明誏因何而哭,晞儿若不愿嫁给明誏又何必垂泪?”
沈寄和带叶灵晞回府,叶灵晞并没有胃口大快朵颐地去吃厨房里备的锅子。只和衣躺在美人榻上侧身将丝帕盖在脸上,好像要隔绝一切般。
忍冬和秋石正犯难,沈寄和却亲自去小厨房端了雪霞羹、酥黄独,并着清雅溢香的满山香和罂乳鱼至栖霞园。
“伤神最易劳累,妹妹可尝尝我的手艺?”
叶灵晞本就双目通红,闻言前生往事再次涌上心头。
前世她被沈寄和从忠远侯府里接走,住的却不是叶府。
毕竟当时的叶府包括她这个栖霞园,均因为抄家而不堪入目,门院落锁,远远望上一望就已是奢望,哪里还能住得回去。
沈寄和却堂而皇之地让她起居在了他自己的卧房,而自己却挪去了书房。
忍冬和秋石因为忠心护主被明誏折磨得几乎奄奄一息。沈寄和安排人手去照顾叶灵晞的两个大丫鬟就罢了,竟日日亲手为叶灵晞做汤羹。
朝政再忙,沈寄和都没耽误陪叶灵晞吃饭喝药,硬生生地吊住了她一口气。
他说,“你放心,叶魏两家一定会平反还朝的。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所以你必须好起来。”
沈寄和说的那么笃定。
直到新君即位,明誏因事被沈寄和亲手鞭笞于朝堂,才等来了重申叶魏两家旧案的诏令。
而她终究是因为在忠远侯府里悲悸成疾,药石无医。
她是恨的。可恨的是那个害她家破人亡的明誏,还是当下什么都没做的明誏,叶灵晞自己都分不清。
叶灵晞鼻头一酸,泪珠滚落下来。
沈寄和缓缓递过来一条干净的手帕,“别为任何一个男人哭泣。”
15. 第15章
天圣五年的开年,除了叶灵晞心里不甚平静以外,更为不平静乃是前朝。
先是永徽皇帝违背前朝制度,执意为皇太子追加封号行办国丧,闹得满朝文人为此连上劄子,永徽皇帝恼怒发落了好些官员。后是德显皇后身体日益抱恙,引得永徽皇帝忧思多虑,接连罢朝。
前朝后宫人均惴惴不安,一时间政潮起伏,人心惶惶。
唯一的一件好事便是,自永徽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春闱终于在六部的联合主张下,如期举行。
因此,连接着十里御街的东西两市也日渐恢复了昔日生机,大街小巷的文墨铺子衣裳店面,挤满了应考的举子或其朋友家人。
叶灵晞早些年就开始逐渐替魏雪鸾管家,出门采买自然漏不了沈寄和所需要的物件儿。
文墨阁里,忍冬从人群里挤到叶灵晞跟前,“哎呦姑娘,婢子可算把这翠饼取出来了。”
“辛苦你了。”叶灵晞笑道,接过忍冬手里的翠饼仔细包进绢布里。
“一两黄金一两墨,说的就是这松烟墨。本就珍贵,现下开考在即,大家都想讨个好彩头。”
“得亏是咱们姑娘细心,”秋石说,“这墨早在年前姑娘就跟这商家预定了,要不然现下咱们哪儿能抢得过这些人。”
“姑娘,咱这该准备的都准备齐全了,墨也有了纸笔也有了,包括去那应天府里该用的一应物什儿置办得妥妥当当的,怕是不差什么了吧?”
叶灵晞略微思索着,自己哥哥叶灵昀并没有参加过春闱,所以她倒也没什么经验。
缘是因为,本该举办的那届春闱恰巧逢着新旧两帝交替,国事动荡便往后推了推。这一推倒推了好几年,所以今年应考的举子格外得多。邺京城里大大小小的驿站被塞得满满当当。
当年叶灵昀虽没能参加春闱,却在同圣上和舅舅秋猎被圣上相中,直接赐了官职。
可从叶宗文这个文人的角度看,说到底还是希望自己的儿子或是学生能在这最为举目的春闱中得到京城官员,甚至是圣上的认可。所以也不怪叶宗文看重沈寄和。
叶灵晞在心里默默检查着各种物件儿,主仆三人走至一贩卖杂货的商铺,叶灵晞想起什么便直往里面进。
“老板,这里可有上好的汤婆子?要保暖效果极佳的那种。”
老板见眼前姑娘珠翠宝气神采不凡,忙叠声应着,“有的有的,请小姐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取。”
“姑娘这都开春了,还买汤婆子干什么?”
“虽是开春了,保不准有没有倒春寒,更何况夜里也凉。听说应天府里,晚上保暖措施极其有限,连炭都得举子们自己置办,咱们为大哥哥多备些保暖的东西自然不多余。”
“说的也是。”秋石点头。
只是秋石不知道,前世的叶灵晞目睹过沈寄和寒湿发作的时候,痛至冷汗直冒。
才想起来岭南是瘴气聚集之地,更何况炎热潮湿,区区数年,竟然在沈寄和身上落下了病根儿。
如今的叶灵晞有心为沈寄和调养,自然处处上心。
说话间,那老板便捧了个极为精致的汤婆子过来。
“姑娘您看,这个您可满意?”
仔细看,竟然是铜鎏金的材质,这在寻常用品中确实算得上上好了。叶灵晞一眼便相中了。这些东西叶府倒不是没有,但总想置办些新的给沈寄和带去。所以不多犹豫便买了下来。
沈寄和入应天府参加会试也不过三日。
这三日叶府这几位贵人倒是紧张得不行,魏雪鸾和贵妇人往来应酬倒不多提。
叶宗文却是为了避嫌,奏请换了会试主考不说,他本人更是宿在吏部办事堂。直到沈寄和好端端地从贡院出来,一家人吃酒庆贺了一番,叶灵晞才开始着手查看起年里年外堆积起来的账目。
“姑娘,”忍冬看叶灵晞将手里的账册放下,“夫人请您去趟福宁厅。”
“知道了。”叶灵晞应着,手下动作却没有停。
只见她将眼前的账册分门别类放好,又拿笔写了些什么递于秋石。
“去跟叶管家说,将府里年前修缮各处院落的费用给潘家结了。想来是潘家在节庆不好意思上门要,咱们竟然也忘了给。另外拿两支姨母赏的簪子,包一包点心,去送于潘家姑娘。原是我们不是,记得好生给潘家解释。”
“是。”秋石接过叶灵晞手里的东西,“姑娘放心,我们跟潘家打这么些年交道了,那潘家是个懂事的。”
“即便如此,我们也得有礼有节才是。”叶灵晞嘱咐完便起身往福宁厅去。
魏雪鸾见叶灵晞过来请安,母女两人闲说几句,魏雪鸾便开口问叶灵晞。“这个月府里的账册可清查完毕了?”
“回母亲的话,除了修缮院落那笔大项,以及庄子里来年的播种所需的农具补给没有落实,其余的倒没有什么好操心了。”
“那便好。”魏雪鸾点头,“既是如此,你便去隆兴解典库走一趟。年里年外,想必铺子里有不少账目要你查看。”
“母亲当真要把这铺子交予我手?”叶灵晞微微有些讶异,侧目看向魏雪鸾。
“那是当然。否则,你以为我早早地儿教你看账是为什么?”魏雪鸾说,“更何况除了隆兴这一间当铺以外,另有八个庄子,一条商街的铺面都要交于你手添作嫁妆。”
“母亲!”婚姻之事本就是叶灵晞的心病,奈何叶灵晞却无法与魏雪鸾道明。
魏雪鸾看叶灵晞神色颇为不自然,“怎么?我以为你拒绝了明誏是心里有打算了?原来不是?”
“女儿先去趟隆兴解典库,毕竟这当铺比较重要。”叶灵晞含含糊糊地将话题带过去,便坐不住要走。
秋石跟着叶灵晞一同先去了绸缎铺子买布料,而后闲逛了许久才入三元茶楼。
两个人刚入店,秋石冲常常给她们续水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远远会意便随着客人走动隐入了门庭。
秋石同叶灵晞入包厢雅座,“咱们每每来这隆兴,都得先闲逛一圈掩人耳目,姑娘今日走了这么许久路估计有些累了,先喝点茶水。”
“隆兴解典库虽铺面不大,但却扎根邺京二十年,年岁比我都大。虽说是个当铺,但正因为当铺,才看得见某些表面上看不见的东西来。母亲叫我来看账目,必然是有缘由的。”
“那是自然。”秋石点头,“老爷一心都在官场上,夫人这份心不也为的是官场另一面吗?”
“正因为此我们才不好堂而皇之地出入隆兴的铺子,以免被有心人看了去不知道能生出什么是非。”
隆兴解典库正临着三元茶楼,各占两个铺面。只是三元茶楼将两个铺子上面的四间房屋全部打通,均作了茶楼包厢,隆兴解典库只占了一楼两间铺面,不甚张扬。
三元茶楼本是外地人的买卖,周转不灵时被魏雪鸾买了下来。如今表面看着还是曾经的样子,远不比先得楼春风楼那样的阔气。
只是越是接地气的地方,越能容纳下五湖四海的过客。
主仆两人说话间,只见方才那小厮便带着位中年男子进了包厢。
“小的见过大小姐,给大小姐请安。”
“钱伯不必拘礼。”叶灵晞忙亲自相迎。
钱兴正是隆兴解典库明面儿上的掌柜。钱家本家世代皆为魏家家仆,而钱兴乃是后来投奔于钱家的远亲。
魏伯彦看钱兴机灵且沉稳,自魏雪鸾和叶宗文定亲后,便将钱兴等其他一干人等拨给了魏雪鸾。
而这钱兴,向来忠心不二,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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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邺京有家有室脚跟稳固,日子过得很是不错。只是操办的一直是外面往来的买卖,魏雪鸾有心隐藏锋芒,这钱兴便甚少去府里拜访。
一开始是魏雪鸾带着叶灵晞见钱兴,如今一般都是叶灵晞自己前来。即便如此,钱兴也从不托大。对叶灵晞言无不尽无所不答,也是恭敬。
“每月月中小姐都会来三元茶楼,小的盘算着府里公子职事调动,小姐估计会晚上三五日,果然如此。”
“不愧是钱伯,什么事儿都能算得准。”
“这是这个月的账目,年前年后的一些特殊物件儿我都标记在这里了。”钱兴也不废话,直接把账册递于秋石。
“有的东西收在库房里,有的东西又流出去了,小姐可一一检阅。”
“劳烦钱伯周旋了。”叶灵晞说着,翻看账目细看。偶遇不甚明了的时候,钱兴便一一为叶灵晞作答。
只是有一处,叶灵晞翻看良久,“这蓝田暖玉因为矿口日渐消减,如今已经是禁止商贾出售转卖。这只有皇家贵族可使用的宝玉,怎得会从一位平民百姓的手里流出?”
叶灵晞微微蹙眉,“若是真缺钱应该拿去黑市出手才对,又快又能得高价,怎么会拿来典当?”
“大小姐眼力不错。”钱兴上前一步。
“这蓝田暖玉表面上与和田玉并无甚区别,最早的时候还被当做山料低价贱卖过。后来,正是发现这玉能随着佩戴者的体温保持温润,所以才日渐价值连城。”
“当日是何情况,请钱伯细细说来。”
“当时来典当的是个三四十岁左右的妇女,看她的样子,根本不识得这暖玉。只听她说,主人家嫌弃这玉颜色不通透,赏给了她,她留着也无甚用处,索性拿来换点钱财罢了。”
“那玉如今何在?”
钱兴闻言将袖笼里的锦盒递于叶灵晞,“请大小姐过目。”
“她果然不懂。”叶灵晞将那块极小的玉放在手里端详。
“这蓝田暖玉,比不上翡翠的种水,赶不上和田玉的硬度。扔在那些色泽莹润的宝物里自然是不起眼的石头。可它却能使佩戴者通体温热,活人倒不觉什么,只当是体温所致。放在死人口里,却能使尸体保持温度不至于腐烂发臭。这样的宝贝,如今郢朝根本找不出多的来。要真想见到,只怕得去哪个皇家贵族的墓里。”
“大小姐所言极是。”
“你可有高价收回?”
“回大小姐的话,小的不曾。”钱兴道。“当时是伙计掌的眼,一时拿捏不准送与我看。我看出些苗头却未惊动来者,讨价还价一番,只当做普通的玉石给了那妇人十两银子便收了。”
“死当活当?”
“死当。”
叶灵晞点头,“钱伯是生意场上的老手,有你在母亲自然放心。”
说着将账册还给钱兴,“这玉怕是有些来历,我要带走详查。”
“谨遵大小姐吩咐。”钱兴揖礼。
叶灵晞似乎又想起什么,抬眸看向钱兴,“年前我让秋石过来交待的事儿,您在办着吗?”
钱兴闻言忙答,“大小姐交待的事儿小的不敢不尽心,收敛得差不多了,就等大小姐来查验。”
叶灵晞点头,嘴上却道着不急。两人又说了些别的不甚重要的话,钱兴便告辞率先从后门绕回了隆兴的铺子。
叶灵晞把玩了会儿那蓝田暖玉,扭头对秋石道,“回府记得去寻吴达,叫他来栖霞园一趟。这事儿,得好好查查。”
秋石一边应是,一边将纬帽小心给叶灵晞戴好。
两人出了雅阁刚要往楼下走,叶灵晞却听到有人说着她相熟的名字,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你们听说了吗?那吏部尚书当真要把女儿嫁给自己的门生!”
16. 第16章
叶灵晞打眼望过去,说话的正是几个闲坐喝茶的年青男子。
“你这消息灵不灵啊?别又是在哪里道听途说!”
“那叶小姐不是跟那个忠远侯家的世子爷交好吗?听说就等着宫里的赐婚了。”
“赐什么婚!我家一个远方表亲来京参加春闱,就住在我们府里,他说他可是亲耳听到叶尚书说沈寄和乃佳婿,要将女儿许配给他呢!”
“那明世子这下可好看了!他素日里张狂那个样子知道这事儿岂不是要闹翻了天!回头还不得让宫里出面干涉啊?”
“宫里哪儿还干涉得了?眼下太子刚薨圣上哪里有那个心思?”
“就是说,这圣上又不是太后娘娘亲生的,太后不得顾忌着点儿?太子刚薨,让宫里赐婚只怕怎么都行不通吧?”
“那这么说的话,那叫沈什么的……岂不是烧了高香了?吏部尚书之女,多少人求之不得呢怎么能说给他就给他?””
“谁说不是呢?你说这沈家早就没落了,但这沈寄和搭上叶宗文这条大船不说,不仅在那些朝廷大员前混了个脸熟,就连诗社里现在他也是鼎鼎大名。”
“多少文人举子投卷无门,这沈寄和倒好,巴上的还不是一般的朝廷大员,那可是吏部尚书!我看这次会试放榜,他要是没能上榜才奇了怪了呢!”说话的人咂了口茶水,有些酸溜溜地道。
另一人又立马接话,“话倒也不能那么说,听说这沈寄和十四岁便过了府试,那肯定是有些才学在身上的。更何况如今的会试多严格啊,那可是要糊名弥封誊录抄送的,你这么说小心治你个侮辱朝廷的罪名!”
那人闻言慌了一瞬又嘴硬道,“即便如此,也难说那吏部尚书在其中的份量。我看那个沈家小子靠着老丈人混个一官半职并不难?到底是尚书大人看中他,还是这沈寄和为着前途事业巴巴儿地求娶也不好说!”
“就是,哪怕是个丑八怪,男人为了混进官场,有什么不能忍的?”
“我看也有可能!这沈寄和还不得赶紧讨好讨好叶宗文和那个叶姑娘,好上赶着做那个乘龙快婿!”
“这等好事,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我要是沈寄和,给叶大小姐提鞋我也愿意!”
“哈哈哈哈……”
几个男人笑闹着,丝毫没顾忌这茶楼里还有别人。
秋石和叶灵晞站在楼上的廊下,可把这些话给听了个清清楚楚。
叶灵晞面无表情,盯着那桌子说闲话的人。
秋石见叶灵晞面色不佳忙劝慰道,“姑娘您别往心里去,最近沈少爷在邺京这些文人圈子里颇有些名头。我看这些人就是妒忌,在这儿乱嚼舌根,辱人名声。”
叶灵晞眸光凉凉,抬脚便下了楼。
“去东街的勾栏瓦舍坐坐,我倒要听听这瓦舍里又是怎么说。”
“啊?”
秋石心里一惊,却不得不应着头皮陪叶灵晞在瓦舍里硬生生坐了一下午,该听的不该听的全都被不知情的人添油加醋地说了个七七八八。
秋石听得心里直打鼓,叶灵晞倒好,风恬浪静地,再腌臜的话她也听得脸不红心不跳。甚至还好好地儿品了一番茶水才打道回府。
叶灵晞刚入前厅,就见魏雪鸾身边的妈妈请她过去。
一进福宁厅便看见不止魏雪鸾,还有叶灵昀沈寄和都在。甚至连一向公务繁忙的叶宗文也端坐厅前。
“给父亲母亲请安。”叶灵晞揖礼,“问大哥哥、哥哥安。”
“妹妹礼节倒是周到,你小时候可不这样啊。”叶灵昀笑。
“你又瞎说,我什么时候不是规规矩矩的?”叶灵晞说着白了一眼叶灵昀。
叶灵晞原本担心叶灵昀因太子案一事意志消沉,可近几日却眼瞅着叶灵昀愈发沉稳,家里人都放心不少。
沉稳是沉稳,却唯独打趣叶灵晞倒是没变。还是嘻嘻哈哈的兄长。两人笑闹间,魏雪鸾嘱咐叶灵晞坐。
叶宗文这才搁下茶盏,看着似乎已经能独挡一面的叶灵晞,沉吟着开了口。
“听你母亲说,你一大早便带着丫头们出去采办物什儿了?”
“回父亲的话,母亲嘱咐女儿打理家里一应物什儿,女儿不敢怠慢。”
叶宗文闻言满意地点点头。
换下朝服的叶宗文一身半旧不新的秋色长衫,虽已略微上了些年纪,却不难看出其神飞气扬,文人风骨下也有混迹于官场的老练和通达。
魏雪鸾眼风带过叶宗文的神色,接话道,“该置办的都置办妥了?”
“想来是差不多了。女儿没经验,还得烦请母亲再过目一遍。”
“无妨。”魏雪鸾笑。
几人闲言碎语说笑几番,叶宗文不着痕迹地看了看魏雪鸾。
魏雪鸾这才命人拿了个并不太显眼的木盒过来。
“寄和,你过来。”
“师母。”沈寄和走至魏雪鸾跟前,恭敬站立。
“这盒子里的东西,眼下该物归原主了。”
话音将落,叶灵晞叶灵昀两兄妹也止住了笑闹声,彼此对望了一眼。
只见魏雪鸾手底下的木盒里,静静躺着一串铜钥匙,和一张房契。
沈寄和眸色微动,看了看叶宗文又看向魏雪鸾。
却听魏雪鸾缓声道,“当年的事儿,你也知道。沈府一应财物田地庄子全数充公,未能留下什么。沈府也被朝廷收回变卖,后来一位江浙的富商买了下来,只是一直闲置未曾打理。我就同你老师商量,托人将那宅子又盘了过来。”
魏雪鸾合上木盒盖子,双手递于沈寄和。
“毕竟那是你父母的基业,也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我看着你长大的,总想着岭南那样的蛮夷之地不可能困得住你。这邺京,你回来,叶府是你的家,沈府自然更是你的家。这房契钥匙你收好。”
沈寄和闻言心内震动跪拜下去,重重朝魏雪鸾和叶宗文叩头。
他不是没有打听过沈府的状况,可消息只说那宅子被不知名的人购买过去一直荒废,也不转卖也不打理。至于是谁人所买倒是无拒可考。
没成想,是叶宗文和魏雪鸾早有准备。
“多谢老师师母为寄和周全,寄和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别说这样的傻话。”魏雪鸾起身,亲自将沈寄和扶了起来。
“这本就是该是你的,我和你老师不过念着我们两家昔日感情先替你收拢罢了。”
魏雪鸾边说边看着沈寄和,“只是还有一件事,或许在这个时候说不恰当,但师母确实找不到更为合适的时机,今日我们叶府全家人都在,就想得到你一句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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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老师师母不妨直言。”
“我问你,”魏雪鸾顿了顿,眸光扫过不远处坐着的叶灵晞,“你可愿娶晞儿为妻?”
什么???
叶灵晞大惊,口中的茶水还未来得及吞咽便咳嗽出来,呛得她满脸通红鼻子发酸,茶水流了一手。
“我就说你不稳重吧。”一旁的叶灵昀赶紧拿帕子给叶灵晞擦拭,“你就该找个稳重可靠的夫婿惯着你才是,比如你大哥哥。”
“哥哥!”叶灵晞脸颊绯红,也不知道是方才走路热的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给惊的。
父母兄长俱在,不为别的,就为给她说亲?叶灵晞顿时尴尬不已。
很显然,沈寄和也没料到是这事儿,一瞬间有些诧异。眼神从叶宗文脸上转至魏雪鸾脸上,但见他二人神色认真,大有托付之意。
这事儿,是魏雪鸾的心病。
自打叶灵晞伤了头后,魏雪鸾便思路渐清,坚决不可能让叶灵晞嫁入侯爵高门。唯一能依仗的,就是眼前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我们两家有通家之好,将这唯一一个嫡女交给你,我和你老师都放心。”
叶宗文点头,抬眼看向叶灵晞,“晞儿,这事儿父亲母亲本该先同你商议,但是……并无多余时间由得你思量准备。所以,父母亲便为你做了主。你自小跟寄和亲厚,为父觉得是为良配。”
“可是……”叶灵晞踌躇着。
她当然能听懂叶宗文说的没有多余时间是什么意思。且不说圣上大选入不入宫的问题,就说眼前的春闱已过,等开了榜,又有多少王孙世族要为自己的女儿谋一个如意郎君。
虽说榜下捉婿是个顽笑话,但也确确实实凡是榜上有名的,一夜之间身价倍增,被高官世族招为女婿的大有人在。沈寄和这样标致且有才学的人,不被人所喜是不可能的。
至少,在前世就有很多人倾慕他。尤其是,仪凤长公主。
想到仪凤长公主,叶灵晞沉默了一瞬。
前世仪凤长公主为逼得沈寄和娶她,不惜自戕。沈寄和因此,自发跪在东华门内请罪,场面一度闹得非常难堪。执拗如斯,即便是皇家公主也不可能强行出降。
正两难之际,沈寄和竟然自书身有隐疾,恐辜负长公主盛情,这才作罢。
隐疾是真是假,叶灵晞不得而知。虽然隐约觉得是沈寄和为保皇家颜面而自毁脸面,但后来的日子里,沈寄和确实一直未曾娶妻。直到叶灵晞死。
不管怎么说,沈寄和不想娶亲是板上钉钉。可现在,父母双亲竟然想要自己嫁给他?这不是挟恩强逼吗?
方才听到坊间传言,叶灵晞只琢磨着真假参半。谁知道,父亲原来是当真有此打算。甚至还将叶灵晞弄了个手足无措,一时之间倒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可明显,叶宗文和魏雪鸾是打定主意,想将叶灵晞许配给沈寄和了。
“……那个……父亲母亲……”叶灵晞硬着头皮说,“我不……”
“寄和愿意。”
不等叶灵晞说完,清亮沉稳的声音忽然打断叶灵晞的话。
沈寄和背影如松,再次向堂上端坐的叶宗文和魏雪鸾叩首道,“学生沈寄和自愿求娶老师嫡女叶灵晞为妻,愿生生世世爱她护她,荣谐伉俪,白头相并。”
17. 第17章
“大哥哥莫不是糊涂了?你就这样应承下来可是当真有此思量?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走出福宁厅的叶灵晞忍不住拽住沈寄和的衣袖问他。
“妹妹怎知我是儿戏。”沈寄和侧目,沉声静气地看着叶灵晞。
“你……”叶灵晞一时张口结舌。
仿佛一生孑然一身不娶妻不生子的人不是眼前人一般。可前世里沈寄和那种对娶亲的厌恶也绝非作假啊?
“可是……”
叶灵晞正要说什么,叶灵昀忙上前一步,“好了好了,这事儿你们回头再细细说。我们先去寄和家那老宅里看看去。”
“更何况,你们两个事情乃是经过父母亲深思熟虑的,青梅竹马有何不可?我可听说,幼时你们本就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叶灵昀笑说。
叶灵昀不提那婚约还好,一提叶灵晞忍不住悄悄看了眼沈寄和。很难想象沈寄和在当初那样的情形下,手写退婚书又是怎样的心情。叶灵晞思及此,把方才想要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本来早该离京的,就是要等你们的大事定下来我才好放心去奉先。在此之前,赶紧把寄和的宅子着人来安排了。”
听叶灵昀说要离京,叶灵晞心里颇不是滋味,“哥哥不日便要启程了吗?”
“太子皇陵自然拖不得。哥哥更想晞儿能了却终身大事,这样我离京也好放心。”
叶灵昀拉着叶灵晞往沈宅走去,一边回头跟沈寄和使了个眼色。
叶灵昀和叶灵晞即便这么多年都不曾去过沈府,可记忆里的东西是忘不掉的。
他们幼时出入沈府跟出入自己家一般,只怕蒙着眼都走不错路。几个人边往沈宅走,叶灵昀还不忘嘱咐童路去请修葺庭院的匠人一同前往。
当年叶宗文还是吏部文选司侍郎的时候,沈虚知便已经为户部侍郎兼御史台监察御史,更是皇子经筵之讲师。
要不是后来叶宗文升迁,叶府扩改,现下的叶府规模是不可能超过当年的沈府。
只是沈虚知一生清贫,即便府邸临近邺京的权力中心,但却并不显眼。
不过是面阔五间,前后三进的院落。又和叶宗文的府邸相近,背对背的一条巷子,可以说是没几步便能走到。
幼时的叶灵晞时常独自巴巴儿地跑来这里张望,总想着大哥哥能回来。可后来魏雪鸾提醒她朝政敏感,叶宗文因为沈家的事已受牵连,万不能再横生枝节。只安慰她沈宅不会有其他人住进去,要她学着隐藏情绪。这才日渐来得少了。
叶灵晞抬眼打量眼前的沈府,门楣上蛛丝张结,曾经高挂的灯笼已经不知所踪。
沈寄和立在门前看了好久,这才将魏雪鸾交给他的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极其细微的声音,承载着近六年光阴,终于又再一次敞开了大门。
灰尘伴着阳光在光线里飞舞,可熟悉的气息却一如往常。
越过正堂,一行几人打量着侧房和小楼。山光潭影,镂窗飞檐,是最为精致玲珑的江南造景。即便时光荏苒,却依然有极为精美且质朴的底蕴。
院子内显然是被人收拾过的,沈寄和记忆里被抄家的残象已全然不见踪迹。
独留着松柏枫槐、海棠枇杷等一应植物,在这春色日光下都发了芽,竟没有想象中凋敝荒凉的景象。眼前这不满二亩的小圃,花木匼匝,亭榭奇巧,比栖霞园和泽兰堂也不遑多让。
看着眼前景象,纵然是清冷如沈寄和也不免感动,“老师和师母抬爱至此,寄和镂骨铭心。”
“你怎么不谢谢我?”站在沈寄和身侧的叶灵昀撞了撞他的肩膀笑道。“这院落可是当年我带着人亲自收拾的。还剩下一应家私,喏,都归拢到东厢房里了。”
叶灵昀笑说,抬手指了指东边的小阁楼。
“你早就知道,竟瞒我至今。”
“你也没问啊。”叶灵昀不以为意。“你给我的书信中只问父母亲和晞儿的安,其余的提都不提。你都不提,谁敢在书信里多言语。更何况,你们离京后还大兴了一阵文字狱,你又不是不知道……”
叶灵昀提及往事打住了话茬,那段时间可以说给不少人都造成了心理阴影。生怕被奸佞小人捕风捉影拿住话柄,该藏而不发的事情绝对不可能让它出现。
“自然要谢你。”沈寄和微微一笑。
“你们看,这蕙兰竟然已经有花苞了。”叶灵晞蹲在地上,伸手轻抚着藏在草丛里的淡绿色花苞。
叶灵晞端望了好一会儿,忍不住轻轻俯身去嗅那极淡的花香。沈寄和的目光却没有落在那花苞上,只落在叶灵晞的背影上,静影沉壁的神色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都说植被最懂主人家,看它们生长得这样浓烈茂盛,就知道大哥哥拔得头筹是小事一桩,还有更大的福气在后面呢。”
叶灵晞说着回头望着沈寄和,笑容灿烂远比日光娇艳。
“若真如此,寄和也不愿一人私享。”
叶灵晞闻言没来由地心内微颤。
“见过叶大人,问叶大人安。”
听见熟悉的声音,蹲在地上的叶灵晞忙回头去看,只见是童路带着潘家的潘卉姑娘过来。潘卉姑娘率先看见叶灵晞,向叶灵晞也揖礼问安。
叶灵晞笑着问,“怎的是你亲自过来。”
“回大小姐的话,几日前晨起霜降,父亲不慎摔断了腿,所以现下铺子里的一应事物都由我代劳了。”
“怎的这样不小心,”叶灵晞大惊,“明日我着秋石去请相熟的郎中去为你父亲看看。”
“如此多谢大小姐抬爱了。”潘卉俯身,“大小姐对我潘家的恩赏卉儿实在惶恐。”
“且别说这些客套话了。”叶灵晞拉住潘卉走至沈寄和面前。“这是我大哥哥,沈寄和。如今这沈宅年久失修,楼阁亭台花榭假山等全部都要翻新修缮,你在我们叶府是做熟了的,这沈府也要格外尽心才是。”
“见过沈公子。大小姐放心,潘卉任凭沈公子安排。”
沈寄和点头回礼,又唤道,“择书,你带潘姑娘四处勘察一番,回头我画了图纸你好送去给潘姑娘。”
再请人重新修缮这偌大的府邸,并不是一件简单轻松的事情。所幸,择书是个机灵且靠谱的,倒用不着沈寄和亲力亲为。
三人本欲一同去吃酒,谁知有要给叶灵昀送行的官宦子弟相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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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也一并邀请了风头正盛的沈寄和。
叶灵晞不好见那么多外男,索性先携秋石和忍冬回了府。叶灵晞本欲问沈寄和的话没机会说,只好吩咐择书,等沈寄和回来告知于她。
折腾了大半晌,叶灵晞回栖霞园里便迫不及待躺在软榻上,愁思甚结翻来覆去。
“大哥哥不是个行事莽撞的,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为了报叶家的恩所以才要娶我?”
“那可不行……”
叶灵晞自言自语,忧愁到了极点。
忍冬给叶灵晞沏了茶水递过来,“姑娘,依婢子看沈少爷虽然平日里话不多说,为人极淡,但对姑娘你可是分外上心。依从前的事情来看,说句任劳任怨的也不为过,不过是现在年岁都长大了,比从前拘礼。婢子不懂那么多,只觉得是极好的。”
“极好是极好,可那是作哥哥的好,怎能是作相公的好?”
“那姑娘您说说,什么是作相公的好?”秋石探头问。
“这……”这话倒把叶灵晞问住了,想起前世的事情,作相公的好是什么叶灵晞竟糊涂了。
“反正不能是拘着我困着我利用我甚至胁迫我。”
闻此言,忍冬和秋石笑起来,“您说这倒不像是举案齐眉的夫妻,更像是讨债来的冤家仇人。”
“可不是么……”叶灵晞叹了口气。明誏来讨她的债,那她难道要去讨沈寄和的债吗?
叶灵晞怎么看,怎么觉得如今被胁迫的人变成了沈寄和。
“母亲可有送其他年岁相当的子弟画像来看?”
“姑娘您想什么呢?”忍冬笑说,“早在您病前是有,您看都不看都给送还回去了。现下有个好的,您竟想看旁的?这找谁说理去?”
秋石也笑,“您是不喜欢沈少爷还是害羞啊?”
啊?
“秋石……你……”叶灵晞更加语塞。
“算了,给我备纸笔。”
“姑娘您要干嘛呀?”秋石问着,手上却立马给叶灵晞研起了磨。
“大哥哥也许是看在父母亲甚至哥哥的面子上不好说什么,毕竟在他眼里,咱们叶府对他有恩,可我不想他为难,更不想他违心。”
“您这是什么意思?”
“哎呀,你给我研磨就是了。”
叶灵晞是个心里存不住事儿的人,行云流水般写了一封字迹娟秀的书信。
一旁的秋石忍冬自小跟叶灵晞一并长大,自然也认得些字。看到叶灵晞最终在落款处签下自己的姓名,甚至还盖了指印,秋石和忍冬二人面面相觑,一时竟呆住了。
“姑娘,您这……您这可不妥啊……”
“有什么不妥的?”叶灵晞放下毛笔。
“我可警告你们,不准跟父母亲透露半分,把嘴巴给我闭得严严实实的。”
“但是……”
“没什么但是,婚姻嫁娶虽是两家人的事儿,可这日子怎么过是两个人的事儿,不许你们任何一个人多嘴。”
见叶灵晞语言严肃,秋石和忍冬不敢多说什么,但心里却是直打鼓。眸光瞥见那大大的“和离书”三个字上,总觉得兆头不妙。
18. 第18章
叶灵晞心里存着事儿,晚饭用得也不畅快。随意糊弄了两口,便和衣躺在软榻上。手里的书闲翻着一页又一页,却是一个字儿也看不进去。
心内如同天人交战,一会儿觉得这样不可,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无可奈何。身子不动,耳朵里却听着外间的动静,拿定主意要在今天做个了断。
原以为要等很久,却没成想,并没有等候多时便听前厅有人通报说沈寄和回府的消息。
叶灵晞忽而坐了起来。
“我现在去趟泽兰堂,忍冬,若是母亲母亲派人来问,你就说我安歇了。”
“姑娘,您确定要把那个东西交给沈少爷吗?”忍冬有些担忧。
自己家这姑娘,看起来端庄温柔,实际上胆子也忒大了些。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叶灵晞拿起信封拢进衣袖便去了泽兰堂。
忍冬和秋石拦也拦不住,也不敢违背叶灵晞的意思跟老爷夫人说,只好硬着头皮装不知道。
见叶灵晞过来,择书朝她揖礼道,“少爷吃了酒,正在凉亭里吹风,小的去沏些茶水来,请大小姐海涵。”
叶灵晞点头,自己抬脚往凉亭走去。
虽已是晚间,但仍旧有些日光透过云彩,洒下些许余晖。庭院的边角已经掌上了石灯,将矮矮的石阶映衬得昏黄。
听见脚步声渐进,本立于亭内吹风的沈寄和转身过来。
“妹妹有事找我?”
院内微风晃荡,竹影斑驳投在沈寄和脸上,摇曳生姿夜色沉沉。
叶灵晞闻得风间花香,“大哥哥和哥哥去喝蓝桥风月了?”
“你鼻子倒灵。”沈寄和哑然一笑。
“大哥哥想借着春风吹散酒气,却不知就连春风也微醺。”
“春风沉醉,所以我给你也带回一壶。”沈寄和说着,打开桌上的竹编篮子,里面不仅有一壶酒,还有两碟先得楼新出的甜酿糕点。
叶灵晞的目光落在沈寄和斟酒的手上,眼前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到他手里也能被做得赏心悦目。
霁月光风的又岂止是春日盛景,更是端坐于对面的俊雅儿郎。
这样的人,怎么能,拿来利用?
“谢谢大哥哥。”叶灵晞笑着将一杯蓝桥风月一饮而尽,妄图压住胸腔里的忐忑。
“大哥哥。”
“嗯?”
“你是真的想娶我吗?”叶灵晞鼓起勇气问沈寄和。
叶灵晞有时候并不敢正面看他,总觉得沈寄和那双慧黠的黑眸常有她读不懂的心事。
她隐约也听母亲魏雪鸾说起,谁家的夫人托她同沈寄和美言,想要介绍自己的女儿。谁家的兄弟想要拉拢沈寄和为连襟。然而在外有叶宗文挡着,魏雪鸾自然说自己做不得沈寄和的主。
是以,便传开了叶宗文这个门生是叶宗文给自己准备的贤婿。
要说叶宗文没有私心,那倒不太可信。只是沈寄和似乎是默认了叶宗文的私心。
毕竟,外面的言语,难听的好听的,叶灵晞这两日也算听去了七七八八,疑就疑在沈寄和从始至终都没有反驳过。
他们说沈寄和攀附也好,说叶宗文抬爱也好,但叶灵晞自己知道,即便没有这桩婚姻,前世的沈寄和也照样仕途通达,更是以一己之力相护于叶魏两家。
这一份相护里有多少之于叶家的恩情,叶灵晞不得而知。只是叶灵晞下意识地却认为,这不能成为沈寄和奉献所有的理由。
沈寄和在福宁厅的那一跪,倒跪出了叶灵晞的愧疚。
见沈寄和迟迟不开口,叶灵晞却道,“你不想娶我其实没关系,毕竟,我也不想嫁。”
她说她不想嫁。
沈寄和垂眸看着杯沿,手里捏着酒壶默不作声。
“大哥哥如今名声正旺,虽还没有放榜,但是看好你有意于你的高官贵族也大有人在。我想大哥哥默认了坊间的那些流言蜚语,未见得是真心想娶我,而是因为自己本身就不愿意应承他人,但碍于现实却不好拒绝吧?”
沈寄和沉默不语,等着叶灵晞的下文。
“所以师生之情,通家之好,竹马青梅,是最合适不过的,对不对?”
沈寄和抬眼望着叶灵晞,眸色是一贯地复杂,“你是这样想的?”
“实不相瞒,自打我及笄之后,婚姻一事一直是父母亲心里头的大事。父亲如今在这个时候拿你当我的挡箭牌,大哥哥难道不是在拿我当做婉拒他人的理由吗?”
沈寄和神色晦暗不明只低头喝酒。
“虽然说你我二人曾有婚约,但大哥哥怕不是那种能被婚约捆绑的人。可如今,你向我父母求娶我,是因为你的老师、我的母亲,他们二人当着你我之面双双开口,大哥哥素来仁厚,你不愿我父母难堪。”
“那妹妹可有考虑过婚嫁一事?或者说,”沈寄和眸光投在叶灵晞脸上,“妹妹可有心仪之人?”
“自然没有。”叶灵晞露出些苦笑。
“或许女子这一生最重要的便是择良木而栖,所有人都想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如果事与愿违应当如何?如果这里面裹挟了一些恩义道德又当如何?”
前世往事,已让如今身为闺阁女儿的叶灵晞对婚姻失去了一切向往。
“大哥哥背负的已经足够多,实在不必再被强塞进一个我。”
事与愿违?恩义道德?
沈寄和抬手又缓缓倒了杯酒,“所以,妹妹想让我拒绝这门婚事,是吗?”
“正好相反。”叶灵晞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想请大哥哥帮我一个忙。”
沈寄和掀起眼皮看叶灵晞,她面颊微红,神色却极为坦荡。
“请大哥哥娶我。”
沈寄和闻言长睫抖动了一瞬,目光却并未从叶灵晞脸上移开。
或许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叶家之于沈家乃至沈寄和的恩情。那么多文人举子都眼红沈寄和有个作吏部尚书的老师,也嫉妒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娶高门贵女。
可没有人知道,他本就情深义重。现在突如其来的这份嫁娶,在外人眼里看来,无疑是对沈寄和的施恩和拉拢。
她叶灵晞是高官之女国戚之后,可正因为此,此时此地才显得沈寄和是多么无力,甚至难堪。
文人里的酸话,又能有多好听?趋炎附势甘作赘婿,罪臣之子勃勃野心。
叶灵晞敬重沈寄和,总觉得他是端坐于朝堂的谪仙,不该被俗世沾染半分。
那么多人说是沈寄和利用叶家,可又未尝不是叶家利用沈寄和。情深意切是佳话,双向利用乃心机。
所以,不该是沈寄和为着叶宗文和魏雪鸾的颜面而当堂下跪求娶叶灵晞,是叶灵晞请沈寄和娶她为妻。
如此坦荡,又如此无惧。
叶灵晞将装着和离书的信封推至沈寄和面前。
“对不起,我承认我是利用你逃避大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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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抚双亲。除了大哥哥,我确实也找不到第二个合适且懂我苦衷的人。既然你我都无心嫁娶,与其委屈将就他人,不妨我们把话说开,各取所需。我们名义上是为夫妻,但私下里我绝不干涉掌管关于你和沈府的任何事务。
等尘埃落定,事情过去,你我再和离。这封和离书便为凭据。至于叶家,自有我亲自出面告慰双亲,绝不连累于你。
我知道这样于你而言算不得公平,毕竟大哥哥本可以有更多选择的。可是,大哥哥,晞儿也没有什么好法子。你,帮帮我,好吗?”
叶灵晞说完一通话,目光灼灼看向沈寄和。
夜色渐浓,无人在意沈寄和方才手下微抖而倾洒出去的酒水。
他抬手抽出信封里的纸张,确实是叶灵晞亲手写的和离书。上面将和离所有的过错归结于她自己身上,比如娇奢蛮横比如无后无德比如不侍夫君等等。
看起来是和离,实则更像是以夫君口吻写的一封休书,并且她还堂而皇之地签了名盖了印。
叶灵晞想用自己的名节安抚沈寄和屈居人下的委屈,更想以此挣脱世俗牢笼阶级禁锢。
所以她在和离书上为沈寄和留好了再续弦的退路,到时候,即便有不中听的话,那话也不会是责备沈寄和而是叶灵晞。
沈寄和不动声色地看着叶灵晞。
也许这些话,在她心里已经想过很多很多遍。
正因为叶灵晞知晓沈寄和为人,所以她敢提议假意成婚。她就是这样坦率直接的人,却也这样心思敏感思虑谨慎。
怎么会有人把天真和世故糅杂在一起表现得这样坦荡自然?又怎么会有人将飒爽的性子和可爱的媚态毫不矛盾地舒展开来?
也许再重来无数次,沈寄和也会不遗余力地去爱惜眼前这个人。不是因为她容貌姣好家世优渥,也不是因为青梅竹马相熟相亲,而是她的那份清醒坦荡便足以让人沉沦。
沈寄和沉沉黑眸泛着些水光,“说这么多,妹妹不过是想让我同你假意成婚,逢场作戏?”
叶灵晞微微挑眉,“不错。”
沈寄和抬起修长的手指,将指间的酒盅转了个圈儿,仰头喝了干净。
“那有何难?就依妹妹所言行事罢了。”
“此话当真?”沈寄和的爽快让叶灵晞感到诧异。
“当真。”沈寄和轻笑,扶着桌面的手指微微敲了敲那封和离书,“妹妹实在不必如此多虑,如你所愿即是如我所愿。”
叶灵晞弄不懂沈寄和最后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最为明显的意思就是,他们二人达成了同盟。事情谈得太过顺利,顺利到叶灵晞忍不住确认了好多次,都是同样的回答。
沈寄和亲自送叶灵晞回栖霞园,才折回泽兰堂。
跟在身后的择书忍不住抱怨道,“主子何必如此。您大可以说出您的真实想法,将叶大小姐明媒正娶,又何必陪着演戏?”
“说什么?”沈寄和哂笑一声,“说我步步为营、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择书后背僵了一瞬忙道,“主子,小的不是那个意思。”
“是那个意思也无妨。”沈寄和抬手抚了抚酒后微红的眼角,“可你知我知,却不能让她知道。”
“择书不明白。”
“我不过是想娶她。至于她,究竟是假意成婚还是真心为媒又有什么重要?”沈寄和回头乜了眼栖霞园的光亮。
“反正,来日方长。”
19. 第19章
“快点儿!好了没?”叶灵晞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嘴上不停地催着秋石。
“哎呦我的姑娘,平日里也是这样的,今日您也忒性急了些吧!”秋石扶住叶灵晞的肩头,“您莫乱动,这个簪子插上就好了。”
“姑娘当然急了。”忍冬笑着将团扇递给叶灵晞,“今日放榜,为着沈少爷的前程,姑娘这样不喜热闹的人也急着去看呢。”
“沈少爷肯定榜中有名,还用去看?”
“不去看看怎么知道那会元是不是大哥哥?”叶灵晞笑起来,“听别人说的总没有自己亲眼看到的踏实。”
叶灵晞着装整理完毕,便疾步往栖霞园外走。
“择书来说,沈少爷天不亮就被同窗好友拉去了,想必那些举子自己最为心急。”
“我猜也是。”叶灵晞说,“这会儿子想必哥哥和他们也在一起。我们先去看榜,回头再找他们。”
因今日贡院外一定人满为患,叶灵晞着了一身便装,以图轻巧,携着两个大丫鬟步行去了应天府。
应天府本就在十里御街一侧,虽离叶府不远,但却因为行人过多,主仆三人走得并不快。
“哎看见了吗?可中了?”有人高声问着好友。
“中了中了!虽是七十三名则个已经心满意足!”那人更是喜笑颜开。
叶灵晞听见别人的好运不由地也挂上笑意。
秋石和忍冬一左一右护着叶灵晞,好容易挤到那红墙面前,叶灵晞心里直打鼓,却不敢直接从黄榜上那第一个名字看过去。只从前半部分一一往前看。
“是会元!是会元!”
忍冬是个性子急的,摇着叶灵晞的手臂高兴地大喊,“姑娘您看呐,沈少爷果真中了会元!”
忍冬这么一喊,叶灵晞抬眼望过去,果不其然,第一个名字正是“沈寄和”三个大字,被端端正正地书写在那黄纸之上。
“恭喜恭喜啊!”
旁边有看热闹的听忍冬这么喊忙贺喜道,忍冬更是笑眯眯地一一回谢。
“这下可好了!榜上有名就能参加殿试了,更何况沈少爷乃是会元,想必殿试也不在话下!”
叶灵晞笑着点头,果然自己看到的才踏实。因为方才急出了一身汗,现在看到结果叶灵晞心安不少,随即寻了个茶铺坐下喝茶,顺带也张望着,看看能不能看到叶灵昀或者沈寄和的身影。
人还未坐定,就听到旁边一桌人在议论。
“今年的会元可是大大地不容易啊你们听说了吗?”
“怎么不容易了?”
“听说今年开考在即的时候又临时换了考题,这不是把有些想玩儿小把戏的人弄得措不及防。”
“这样也好,省得有的举子因为攀附了座主,得了些别人不知道的便宜。”
“这一届的举子也太多了,竞争可太大了!”
“可不是吗,上一届的春闱一并延到了这一届,两届举子一起考,想要上榜可是难上加难啊!”
“而且考完还要糊名誊录且麻烦着呢。”
“毕竟事关前程朝廷这么做倒是公平公正,那些举子投卷给当朝大臣都是其次的,还是得看这四书五经以及策问的水平。”
“正是如此。今年的主考官倒也不是吏部的人,而是三司的王大人和陈大人,这两位大人素来纪律严明公平公正,又逢着这样多的举子参加,所以说今年能上榜的人真可谓是人中龙凤呐!”
“那确实!”倒茶的小厮听到聚在一起讨论的人也忍不住插话。
“别的则个不知道,就说那榜首沈寄和,那可是十四岁就科试第一的邺京才子!”
“既然是这京城的人,为何则个从未听闻?”
那小厮笑了起来,“想来你是刚来邺京没几年吧?”
“你怎知晓?”
“听你这话我就知道!”那小厮来了兴致,索性坐了下来说话。
“这沈寄和十四岁中了科试,可不过第二年就被他父亲连累发配去岭南了。这样大的事儿,凡是常居邺京的谁人不知哪人不晓?所以说,就算自己有才学也得有个靠谱的老子爹才行啊!”
“你说那沈寄和的老子爹是谁啊?犯了何事竟然被举家发配?”喝茶的人忍不住八卦起来。
“就是那个看起来人模狗样实际上包藏祸心,贪赃枉法的沈虚知。”
“一派胡言!”
小厮话音将落,旁边有个大汉便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唬得说话的那几个人侧头看他。
叶灵晞也被吓了一跳,不动声色地望过去。
只听那大汉道,“沈大人明明是朝官中的清流,当年茂县水灾正是沈大人亲自带人去疏通河道,堵住泄洪的。接连月余,沈大人跟着我们就在那泥浆里同吃同憩,我是亲眼所见沈大人穿的中衣都是补了又补的!你说这样的人包藏祸心贪赃枉法不是一派胡言是什么?”
可喝茶的人并不买那大汉的账,
“这位壮士你可知道,贪官最高的境界乃是外清里贪!兴许你看见的是真的,但朝廷抄查出来的能有假吗?”
“就是!看起来廉洁奉公两袖清风的人多了去了,暗地里数赃款的时候你没看见罢了!”
“哎呦客官!”那小肆见大汉动了怒忙狗腿地给他续了茶水。
“这都是陈年往事了,咱们就是图个嘴快,随便说道说道。难道朝廷还能判错吗您说?”
“朝廷难道就没有冤假错案?”那大汉横眉冷对。
“哎呦您可慎言!”小厮吓了一跳,“这可是邺京,开口言语前您得掂量掂量。更何况……”
那小厮凑近了身体压低嗓音道,“既便真的是冤假错案,眼下这位沈大人的儿子中了会元,将来入了官场还怕不能为其父平反吗?”
旁边的人也接话,“就是说。此一时彼一时。”
“那些咱们不懂的先且不论,就说眼下这位榜首,这样的出身如今拿了功名,倒甩了那些因为祖上恩荫封官的甩了好几条街呢!”
“可不是吗!官场上不管贫富贵贱出身门第,讲究的是有无出身。
这在科举上有了科名即是有出身,哪怕是九品小官也得高看一眼。可若是没有科名,就是侯爵世子那也是无出身,不过是依仗着祖辈荣耀的酒囊饭袋,无甚大出息。”
一桌子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将将榜上能八卦起来的人名一一说了个遍。
叶灵晞拿起茶碗小口啜菽饮水,顺势扫了眼方才争辩地面红耳赤的大汉。
只见他衣着质朴,脚上的布靴已经打了好几个布丁。桌上只放了一碗茶水和几个耐饥烧饼,明显饥肠辘辘,可连旁边的素面也没有买上一碗。身边破旧包袱破旧,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想来是刚入邺京。
叶灵晞起身走出茶坊,轻声对忍冬和秋石道,“方才那位好汉神情激动不似有假。秋石你去寻吴达让他来跟那位好汉攀上关系,先安排一个不打眼的活儿给他。”
秋石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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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一步离开。
“这好汉是跟沈伯父有过接触的,但愿能对大哥哥有用。”叶灵晞心里想着,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人,抬步离开了茶坊。
叶灵晞在外面转了一圈儿,瞧着先得楼外面聚了好多人,便也站定看了过去。
众人推推搡搡间,叶灵晞远远看见比众人都高出半头的沈寄和被围在中间,硬是被半推着上了先得楼的雅阁。
“科试第一,会试第一,接下来沈兄若是殿试也第一,那可是连中三元啊!”
说话的正是沈寄和昔日的同窗好友谢胜非。
至交好友,同窗同年,沈寄和高中会元这谢胜非看起来比沈寄和本人还高兴。
只见沈寄和面色淡淡,一一道谢。
“今日这场宴席沈兄可得做东!”
“最好请上对街的心月姑娘来作陪才好!”
忍冬远远瞥了眼那说话的进士道,“这才上榜就这样行事作风,敢教唆着去请歌姬,沈少爷别被这起子人给带坏了。”
叶灵晞眉间却有笑,“文人骚客,不就是这样?更何况,正儿八经到了琼林宴上,这些新科进士们是要实打实地凑钱去请优伶助兴呢!”
“还有这样的规矩?”忍冬大惊。
而楼上的沈寄和似乎是感觉到什么,扭头望过来,精确无误地对上了叶灵晞的目光。
叶灵晞微微一笑,冲沈寄和打了个手势便离开了。
“姑娘,您不上去找沈少爷了?”
“他被那么多进士缠着,哪里能走得开。”叶灵晞神色淡淡。“更何况,如今是结交同年的好机会,将来各自入仕还不知道谁对谁有用呢。要不然哥哥也不会趁马上离京前的送别宴上,还一直带着大哥哥了。官场不就是人场?大哥哥要做的事情,没人助力怎么可以。”
“姑娘知道沈少爷要做什么?”
叶灵晞却只是笑笑。
“不过有句话那些茶坊里倒是没说错。”忍冬说。
“什么话?”
“姑娘您忘了?那话说,‘不管沈寄和到底有没有才学,攀附上叶府就已经棋高一招。’您看沈少爷回京才多久,这大大小小的官员举子,重臣或忠仆,咱们老年和少爷都带着他认识了个七七八八……”
“旁人不明就里也罢了,可你是我的心腹,竟也无知到这种地步?”叶灵晞停下脚步,横眉冷竖。
忍冬自知说错话,忙低头道歉,“婢子说错话了,请小姐责罚。”
“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永远别再让我听到这种话,尤其是从我身边人的嘴里。”
“是。”忍冬知道叶灵晞动了怒,敛声静气不敢再多言语。
“更何况,如果当年沈家没有遇难,大哥哥早已平步青云,哪里还需受他人排揎。”叶灵晞面色复杂。
“父母双亲本是至交,可我却因为知道前路坎坷,想借他修桥铺路。就怕我是小人之举,而他当真心甘情愿。届时,我又拿什么一一偿还?”
“姑娘……”忍冬看叶灵晞神色复杂,不知如何劝慰。
之前叶灵晞不懂前世的沈寄和到底为何一定帮她,一厢情愿地觉得那是报恩之举。
可那日沈寄和说,“如你所愿即是如我所愿”的时候,叶灵晞心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一般。
正如叶灵晞怕明誏对她的伤害一样,她也怕自己对沈寄和还不起。一两恩情,十分亏欠。沈寄和究竟是为哪般,叶灵晞竟有些搞不懂了。
20. 第20章
吴达做事是极其老练的。不过次日一大早便来向叶灵晞复命。
原来昨日在茶铺里遇见的中年大汉唤张正,是茂县人,一直漂泊在外,凭着身强体壮以力气活为生。
曾经茂县水灾,张正第一时间赶回家乡,恰逢遇上沈虚知便衣南下抢救灾情,因而熟识。因和沈虚知同吃同睡过,故而也算了解沈虚知为人,一门心思认为沈虚知是被陷害。
当年的张正性子恐怕比如今还直上几分,虎头虎脑地替沈虚知喊冤,被茂县县令以聚众闹事为由给打了个半死不活。从此不再敢回家乡,常年漂泊。
自从天下大赦后,这张正便一心北上,想要来邺京闯荡一番。只是囊中羞涩,只能边赚些银两边北上,这才走走停停直到今天才抵达邺京。
吴达几坛子酒,便将张正的满腹委屈倒出了十之八九。
叶灵晞听完点点头,“倒是个好汉。只是,还得留心。”
“请大小姐吩咐。”
“吴叔,你先寻个理由将这个张正留在身边,观察一段时间。再派人暗中去茂县查查是否有这么回事。”叶灵晞思索着。“若真如他所言,是个耿直可靠的,回头找个合适的契机引得这张正主动投靠大哥哥。若不是,便捆了去交给大哥哥,看这人背后有何图谋。”
“大小姐思虑甚是。”
吴达正欲领命出去,又想起什么停下了出去的脚步。
“大小姐,小的还有一事回禀。”
“何事?”
“那蓝田玉,有了眉目。”
闻言,叶灵晞停下了抚茶的手,探究的目光望向吴达。
吴达顿了片刻实话实说道,“那蓝田玉,怕是跟咱们叶府将过门的少夫人有关。”
“令仪姐姐?”叶灵晞面露疑惑,只听吴达继续道。
“前去典当蓝田玉的妇人乃是安南县当地一豪民李平的妻子,李王氏。”
叶灵晞抿了口茶水,“这李王氏可有背景?”
“这李王氏倒没什么背景,不过是普通人家。世代居住在安南县。”
叶灵晞疑惑道,“既是安南县的人,为何在邺京典当,还当了这么一块儿上好的蓝田玉。”
“缘是因为李王氏的相公李平跟邺京的某位贵人关系匪浅。”
叶灵晞搁下茶盏问道,“谁?”
“正是卫慰寺少卿姚卓。这李平乃是姚卓的连襟,李平的妹妹正是姚卓的宠妾李雁儿。”
叶灵晞思忖片刻道,“这卫慰寺少卿可是哥哥曾经的手下,他的嫡妻没记错的话,是令仪姐姐的表姐。”
吴达颔首,“没错,正是御史大夫张克家的远亲,张大小姐的表姐张谷蓝。”
“所以你才觉得这蓝田玉本该是令仪姐姐的?”
“因为蓝田玉贵重,小的猜测只能是张大小姐那样的身份该有的。”
叶灵晞点点头,“姚卓即便是卫慰寺少卿,但也不过是从四品的官职,手里不可能有这么贵重的东西。即便有,怎会落在一个不懂货的民妇手里,还如此堂而皇之地典当。说不定,真和嫂嫂有关系也未可知。”
“那小的继续往下查,还是?”吴达问叶灵晞的意见。
“不必了。”叶灵晞摇头。“若连令仪姐姐也信不过,我在邺京还能有什么手帕至交。与其暗暗地查,我直接去问问便明了。”
说去便去。
叶灵晞借着风和日丽的天气,约了一众姐妹过府赏花品茗。
还是推心置腹的陈素烟郑妙心等几位,却独独少了云岫。
“如此良辰美景,也不知道云岫在那太清观里过得怎么样?”
“这丫头说出家就出家,真真儿给人一个措手不及。”
张令仪叹气道,“云岫性子孤傲,也就跟我们投缘能说上些话,平日里你见她是跟谁都不理睬的。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些什么……”
陈素烟提议,“过些时日我们寻个由头去看她怎么样?”
“好是好,可太清观偏僻,都快临着奉先皇陵了,我们这一来一回,坐马车的话估计得耽误两三日才能到。”
“可是云岫孤身在太清观清修,我们不去看看,你我岂能安心?”
“那不妨待寒食节之时,我们去看看云岫可好?”叶灵晞说。
“好,就这么定。”几人首肯。
“太好了,我也要和姐姐们一同去!娘亲把我关在府里可把我闷坏了!”魏韶容说。
“顺便,哥哥也能去趟太清观跟令仪姐姐见上一见也未可知。”
张令仪听到叶灵晞提及叶灵昀,轻快的神色不免暗上三分。
“灵昀明日就要启程前往奉先了。”
“是。”叶灵晞点头,“明日一大早哥哥便率众人启程了。不过令仪姐姐不必忧心,你们婚期虽往后推了三月。缘是为了避避当今圣上的晦气,也不为别的什么。我这声嫂嫂可是等不及要叫呢!”
“你这丫头!”张令仪抬起手帕掩笑,“说得跟我恨嫁似的!”
几位姐妹笑作一团。
忍冬秋石带着几个小丫鬟又端出来些刚做好的糕点,叶灵晞趁众人说笑间,将张令仪拉至一旁,掏出了那块蓝田玉。
“姐姐可识得此物?”
张令仪不防叶灵晞拿出什么,仔细一看却是大惊,“这玉怎得在你手上?”
“姐姐认识?”
“当然,这原本曾是我的东西。”
意料之中,却是情理之外。
叶灵晞忍不住细细探究起来,“那如何又不在姐姐手里了呢?”
“说来话长。”张令仪接过那块蓝田玉细细摩挲。
“这玉是祖父赠我的,本极为贵重。要不是为救人性命,我是断断不可能将它送人。可如今,怎么会在你手里?”
“这玉是我在解典库里寻到的,就是看出了此玉绝不是一般宝贝,派人细查之下发现与你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特来问上一问。这玉,姐姐送给谁了?”
“自然是我表姐。”张令仪秀眉蹙起。“就是那个闺名作张谷蓝的远房表姐,前些年还曾与你有一面之缘。想来你应该不太记得,毕竟自从她嫁给姚卓以后就不太出门走动。”
“这姚卓,可是如今那位正当红的卫慰寺少卿?”
“不错。”
提起姚卓,张令仪愤恨道,
“那个姚卓,自打升任为卫慰寺少卿后,便对我表姐动辄打骂,完全不放在眼里。甚至还与表姐的丫鬟起了龌龊,你说恶不恶心?”
“还有这档子事儿?”
“那李雁儿原本是表姐身边的丫鬟,与姚卓通奸不说,更是被姚卓抬为妾室,生了一男一女。
表姐本就多年来未曾有孕,如今更是被曾经身边的丫鬟压上一头,素日里被那李雁儿挑衅,长期下来气结淤心,汤药不断。”
张令仪乃是名门千金,这种龌龊的事情发生在自己亲戚身上,不免情绪激动。
“我表姐身为主母,在府里过得却是连个下人都不如。除了她陪嫁的几个人对她尽心尽力,其余人都对她不甚恭敬。尤其是那个李雁儿,动不动就对表姐反唇相讥,做妾的,那阵仗比表姐那个做主母的还威风十倍不止。府里的下人自然见风使舵,表姐在姚府过的很是辛苦。”
叶灵晞冷哼,“竟是个宠妾压妻的,张家这位表姐岂不委屈。那姐姐方才说救命,救的可是这位张表姐的命?”
“可不是么。因为这些腌臜事儿,表姐终日缠绵病榻,去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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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三伏天的她竟然通体生寒,手脚凉得如坠冰窖。她家里又不肯她和离,只叫她宽心。”
张令仪狠狠叹了口气,“这等事情如何宽心?我见她汤药不断,于心不忍,就将随身的蓝田玉暂时送给她,希望她能好起来,至少不再那样体寒,也能睡上个好觉。”
“姐姐是宅心仁厚,可知道这玉却被李雁儿的哥嫂拿去典当,否则今日也不可能落在我手里。”
“什么?!”张令仪拍案而起,“那个李雁儿胆敢这样作践我表姐?”
“姐姐莫急。”叶灵晞拉住张令仪的手。
“表姐知道我这玉极其贵重,许诺将来还我的。定不可能送与他人,难不成是李雁儿偷了去,还送做他人?”
“我猜极有可能。”叶灵晞点头。
张令仪道,“李雁儿这个蠢货,这等好物竟然不识。得亏她不识,否则这玉还不知道如今在哪里。”
叶灵晞追问,“姐姐可知那李雁儿的兄长李平,可在邺京有差使?”
张令仪细细思索一番,
“并没有。李平因着李雁儿的关系,如今在安南县已经算得上富甲一方。当地县丞也看在姚卓的脸面上,对李平颇为客气。”
叶灵晞凝眸细想了一番,“这玉姐姐先自己好生收起来。我猜,这玉丢了,张表姐不免又要急出些病症来。姐姐有机会见到她,定要细细嘱咐她一番。”
“难为你这样细心。”张令仪也不推脱,便将蓝田玉收入荷包内,“要不是你有心,这玉只怕跟我便断了缘分。”
“物随其主,兜兜转转不还是回到嫂嫂手里了吗?”叶灵晞宽慰张令仪。
众姐妹赏花完毕,又约定了过些时日前往太清观,便早早地各自家去。
因为叶灵昀不日启程,张令仪这夜辗转反侧睡不踏实,次日一大早便随着叶府一干人等送叶灵昀前往奉先。
成婚在即,却被降职,叶灵昀心里只觉得对不住张令仪。众人有心单独留他们二人说话,纷纷避在后面。
叶灵晞看着远处的一对壁人说,“本来仲夏的婚期现下推到了季秋,不过好在也就几个月,倒也不影响。”
沈寄和点头,“话是如此,倒是有情人忽然分离心里多少有些不畅快吧。”
一行随从并不少,叶灵昀和张令仪也不好耽误大家多少时间,说了几句体己话便作罢。
叶灵晞走上前去,见张令仪满眼垂泪自己也忍不住鼻头一酸。“哥哥此去定要万事保重。”
叶灵昀见叶灵晞跟张令仪一样,眼睛红得跟个兔子似的,不禁嬉笑道,“行啦行啦,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儿。你这下有寄和陪着,我这个做哥哥的好清净清净。”
“我就知道你是烦我!”叶灵晞一拳捶在叶灵昀身上。
叶灵昀跳了起来闪到一边,“哎呦!寄和你还不快管管她!竟然打我?”
“我可不敢管。”沈寄和淡淡一笑。
张令仪本双目含泪,看他们兄妹俩这么一闹又破涕为笑。
“哥哥放心,我定把嫂嫂照顾好,绝不让她烦闷无聊。”
“有你去闹她,她哪里能无聊?”
叶灵昀说着又看向沈寄和,“晞儿和府里,就得靠你照应了。”
沈寄和点头,“你且放心。”
“只是还有一事。”叶灵昀拉过沈寄和单独说话。“如你所料,在沂川害你的那起子山匪并非是真正的山匪。”
沈寄和接过叶灵昀递过来的信封。
“那些人并不好查,所以耽误这么许久。详情都在这信封里了。”
叶灵昀的目光远远落在正在说话的叶灵晞和张令仪身上,随即回过身来望向眼前人。
“沈寄和,有人要杀你。”
21. 第21章
叶灵昀此去奉先,叶府好像忽然空了大半。叶宗文和魏雪鸾两人心里都不大自在,好在得知叶灵晞和沈寄和双双同意婚事,府里又多了桩大喜事,阖府上下自然欢喜连连。
就连嫁衣的针线料子,魏雪鸾就已经置办妥帖送到栖霞阁去了。
因着沈寄和在邺京并无亲眷,但娶亲大事却不能马虎。为表对沈寄和的尊重,叶宗文派人快马加鞭去沈寄和老家均州请同宗的亲戚来为沈寄和做见证。
这厢正忙些备婚琐事,那厢便到了传胪大典殿试唱名的日子。
永徽皇帝经丧子之痛,整个人消沉不少。连日来上朝总有些抑郁的气息盘旋在大殿之上。春闱一事倒是冲淡了些皇帝的忧愁,毕竟筛选国之栋梁才是眼下最紧要的大事。
郢朝自建朝以来,历代皇帝便颇为礼贤下士,尤其敬重科举出身的官员。长此以往,便造就了文人至尊至贵的现象。是以,才有了平民百姓猎户农民也勒紧了裤腰带送儿读书的景象。而那些恩荫来的伯爵世子,在这些新科进士面前,倒低了一等似的。
新科进士们的春闱试卷,永徽皇帝早已看过。此番集英殿的殿试也不过是考策论,只排名次,不刷人。只是这名次,却决定了此刻集英殿内外等待的新科进士们各自的仕途起点。
要说策论水平,看的不仅仅是文章是否旁征博引、纵横裨阖,最为紧要的是紧贴时局,如何能立身安民,方能对天下百姓有所裨益。
而这当中佼佼者当然有,最为独特的便是此刻永徽皇帝手里的这一份策论。
其文风明白晓畅、轻快通达,竟一改先前看到的那些迂回陈腐的陈词滥调。平章政事王谦和同知枢密院事陈普纵横官场多年,看了这样的策论也不免连连点头。
这两位大人乃主考官,通过春闱的策论他们早已经心里有谱,眼下就等永徽皇帝御笔一批,提名唱词。
“这份策论,依朕来看,文辞俊拔,有大过人者。竟是无人能出其左右。”永徽皇帝缓缓将手里的策论放下。“原以为这头筹,众爱卿得在这集英殿上好好议上一议。没想到,你们倒是出奇地一致了。”
永徽皇帝不过四十有余,虽忧思甚广病上了一场,可自有一番令人臣服的气度。只听永徽皇帝言语间颇有些含沙射影,而众官员却无人敢接腔。
自打殿试的策论呈上去,众大臣皆因着一甲中的榜眼探花争得不可开交,独独这状元郎的人选,有着难得的默契。
原因无他,太过出类拔萃。
“圣上英明。”王谦深深一拜,充耳不闻永徽皇帝的牢骚,只道。“此篇策论不仅有评骘古今的纵横气势,更有指陈利害的雄健笔力。可最为难得的是,其文清丽简远独抒性灵,臣等皆以为是上上之选。”
其他臣子连连称是。
永徽皇帝扫了一眼他们,“即是如此,这状元人选便定了罢。”
永徽皇帝御笔一批,“将此子宣来进谏。”
一旁的内监都知陈忠勉闻此言,忙行礼后疾步走至集英殿门口,“宣,新科状元,沈寄和进殿!”
“宣,新科状元,沈寄和进殿!”
“宣,新科状元,沈寄和进殿!”
随着陈忠勉的宣读,殿外的礼官接连唱名,新科状元的名字一直传到集英殿外。
礼官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宫殿之外,众进士听到状元郎的名字都不免抬头看向立于队伍最前面的会元沈寄和。
“我就知道一定是沈兄蟾宫折桂,金榜题名!”站在沈寄和一侧的谢胜非悄声道。
沈寄和平心易气地同谢胜非道了谢,便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缓步走入集英殿。
而集英殿侧殿二楼廊下端坐的魏贵妃,听闻是“沈寄和”三个大字,微微舒了口气,面上不禁挂了丝笑意。
皇后越过围栏看向集英殿前的广场上,“听圣上说,此子谈吐非凡文笔俊秀,今日一看,果然人如其文。”
“确实是气宇轩昂容貌非凡。”丁太后不无赞叹。“魏贵妃,这新科状元郎可是跟你母家有些交情?”太后这话说得不咸不淡。
魏露华忙应,“状元郎乃吏部尚书叶大人的门生,自然是跟姐姐魏夫人家有些交情。”
“听闻这状元郎已经与叶大人的嫡女放定,不知是真是假?”皇后也不免追问。
一旁一位容貌艳丽,衣着繁杂富丽的妙龄女子瞥了眼魏露华的脸色,又转过头去望向广场之上,只是耳朵却不放过魏露华的答话。
“皇后娘娘所言不错,放定一事正在筹谋之中。”魏贵妃应着。
“那倒是有些可惜。”丁太后说。
语毕便意有所指地看向身侧那位艳丽非常的女子,“咱们仪凤长公主浑金璞玉姿容绝世,我看这状元郎还衬得上长公主殿下。就是不知道,这样清风朗姿的儿郎,是否能入得了殿下的眼。”
“母后又取笑儿臣了。”仪凤长公主凤眸流转,缓缓摇了摇手里的团扇。只是目光却紧紧随着身穿绿襕袍的沈寄和进了集英殿。
坐于正位的丁太后却言,“要吾说,长公主如今正适龄,不妨在这新科进士里挑上一挑,也好了却先帝一桩心事。”
“承蒙太后和皇后垂怜,仪凤感激不尽。”
其他妃嫔及诰命夫人都悄悄打量了眼仪凤长公主,只见她雍容华贵仪态万千,但面色却极淡。
仪凤长公主辛纪棠乃是如今永徽皇帝的妹妹,正儿八经的嫡出公主。要论尊贵,就连皇帝也得敬她三分。毕竟永徽皇帝这个便宜皇帝是庶子,曾经在辛纪棠面前并无甚底气。
早在先帝在的时候,年幼的纪棠公主就以美貌名动郢朝。
因是先帝最小的女儿,又美貌乖巧,深得先帝疼爱,故而留在宫里锦衣玉食地伺候着,一直到适龄待嫁也不舍她出降。后来又得了尊号仪凤的辛纪棠,自然也是看不上资质平平之辈,千挑万选不说,如今到了二十岁还未出降。
偌大的公主府,只有辛纪棠一个金尊玉贵的贵人独居。
如今,随着辛纪棠年岁上涨,长公主的婚事慢慢变成了国事。只是却没有人敢催,更没有人敢做主。除了丁太后和皇后敢稍微提一提,其他人皆不敢言语。故而其实,连个真正能做主的人都没有。
一般人等摄于长公主的威名,也不敢求娶,以至于辛纪棠的婚事就这样不尴不尬地一直搁置着。
贵人们议论着嫁娶之事,集英殿的唱名还在继续。
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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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状元郎的唱名结束,榜眼探花的唱名也一一传出。一甲榜眼吕延春,乃是寒苦出身。只见他面色略有紧张,但也算沉得住气。毕竟,能在众多士族中脱颖而出也并非等闲之辈。
而得了一甲探花的谢胜非却明显喜不自胜,一张脸上堆满了笑容。谢胜非自诩才情甚高,败在吕延春手里多少有些不服气,可败在沈寄和手下,倒觉得虽败犹荣。
丁太后瞧着新科进士们,颇有几个挺拔秀丽的身姿。“吾看今年这些新科进士们比之往常,多有佼佼之辈。”
身后的一众命妇闻言纷纷点头。
对于后宫嫔妃,这传胪大典最热闹的也不过是唱名,远远地瞧一瞧这一批新科进士,心里盘算着怎么给自家的女儿们作婚配。
而对于朝廷和民间百姓而言,这传胪大典可是热闹非凡。远比前不久放榜还来得热闹。
圣上恩典,特赐新科进士们琼林宴,并且特许百姓在城中游赏宴饮。这士庶同欢,官民同乐的盛况每三年才有一次,又是圣上特批,因此宣德楼门外早已经围满了要一睹进士及第的人。
“你们看!出来了出来了!”
众人吵吵闹闹间,只见不远处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三位如今邺京最为瞩目的新科进士,着锦袍骑骏马执丝鞭。正是状元沈寄和,榜眼吕延春,以及探花谢胜非。
“这状元郎怎的生得这样好看?果然是人中龙凤!”
“文辞秀丽便罢了,谁叫人家是状元呢,人竟也长得秀丽!”
“你看那榜眼探花容貌也不错的,硬生生被状元郎给比下去了。”
“说句郢朝最俊状元郎不过分吧?”
“不知道这状元郎婚配没有啊?”
“不管婚没婚配,哪儿论得上咱们这种平头百姓啊?”
“这状元郎是何出身你们谁知道啊?”
“不就是前不久茶楼酒肆里一直被人津津乐道的诗社新秀沈寄和嘛!”
“我知道我知道!这沈寄和也算是官宦出身,后来祖上出了事,不过天下大赦倒不影响他参加科考了。”
“哎这沈状元还在小店留有墨宝呢!你们要不要看!”
众人探讨着又哄闹着,随着游街的队伍一直从宣德门走到了朝集所。
仪凤长公主避开宣德门的人群,携着婢女嬷嬷从东华门出了皇宫。方才坐上马车,辛纪棠凤眸微抬,便忍不住开口问向身边的婢女丹云。
“方才远远瞧着那位新科状元沈寄和可是当年沈虚知大人的嫡子?”
“回长公主的话,应该错不了。”丹云说。“方才魏贵妃不是说了么,这状元郎乃是吏部尚书的门生。叶大人当年和沈大人的交情邺京是无人不知晓的,应当就是他了。”
“呵……”辛纪棠苦笑,“他回来了,还是这样的身份。”
“长公主殿下,”丹云踌躇道,“那沈寄和当年不知好歹,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他都不敢尚娶,就算得了状元又能怎么样?您何苦惦记他这么些年,硬生生耽误了自己的婚事。”
“你不懂。”辛纪棠微微摇了摇头。
而当年,她亲口问出口的那句,“沈寄和,你要不要娶我?”如今还似嘲讽一般在耳边回响。
22. 第22章
辛纪棠缓缓放下马车上的绣线软帘,隔绝了外面的熙攘吵闹之声。
人群里的择书远远看见自家少爷得了状元,自然欢喜不已飞奔着跑去叶府报喜。
“姑娘,您还不回府里吗?方才小厮来说择书回府报喜去了,说沈少爷状元及第了!”忍冬也忙着报喜。
“我知道。”叶灵晞头也不抬地帮着潘卉测量着屋里的尺寸。
连中三元,状元及第,那是沈寄和应得的。
潘卉瞧了眼叶灵晞说,“姐姐可真沉得住气,这等大喜事还有心思跟我在这儿帮忙。还不快回去看看你的如意郎君?”
“说什么呢?”叶灵晞脸上一红,剜了一眼潘卉。
“哎呦都是定下来的事儿了姐姐还害羞。”潘卉嘿嘿一笑。“难怪你这样上心,自家郎君的府邸,姐姐可不得亲自动手?”
“臭丫头,再说我可撕你的嘴了啊!”叶灵晞佯装扑上去。
“好姐姐我不说了不说了!”潘卉笑闹着躲过去。“不过,这沈少爷可真是难得的一表人才。我要是在店里打个招牌说,曾修缮过状元府邸,想必财源滚滚。也不知道沈少爷会不会答应……”
“你只管打招牌就是,大哥哥没得那么小心眼儿。”
“得嘞!有姐姐这话我就放心了。”
叶灵晞这日和潘卉等人忙活了大半晌,就等最后一批家具挪进来这沈府就能住人了。叶灵晞抬眼打量小院子,院子里基本还保留着曾经的风貌,池昭清澈,花木秀茂。
经过潘卉这段时间的悉心修复,早已不见曾经的衰败气息,处处透着玲珑精巧。
只是独独在厢房前面的院子里,新挖了个叶子形状的水池,养上了许多锦鲤,烟气渺渺别有意境。
见叶灵晞站在池边出神,潘卉凑到跟前说。“这是沈少爷亲自画的图纸,而且他说了,这个池子叫叶池。叶子的叶。”潘二好似特意强调似的。
这些时日,择书日日同潘卉在府里和外面两处奔波。潘卉再迟钝,也明白沈寄和对这个宅子的上心程度。想到这其中别有心思的造景,和特意挑选的材质,只怕不单单是对这宅子上心。
尤其是这叶池,看似不大,实际上却是费尽心思引的活水。池边草木茂盛、苍苔翠翠,池中水佩风裳、芙蓉并蒂。清晨暮色时分,更是烟雾渺渺,清波荡漾。
叶灵晞听着潘卉言语,轻轻嗯了一声。
这个叶池,原来早在沈寄和状元及第这年就修建了。可前世的叶灵晞看见的时候,已经是将死之人。
叶灵晞蹲下身子抚了抚叶池里清可见底的水,水里的锦鲤却并不怕这动静,反倒凑过来啄了啄叶灵晞的水葱般的玉指。
“想来是饿了吧。”叶灵晞笑着,索性将糕点细细掰碎扔进水里,引得鱼儿竞相游动聚在跟前。
忙活了这么久,人早就乏了。
潘卉因记挂着家里伤情未愈的父亲,便匆匆告辞。
叶灵晞却不急着回府。依照她估摸的,状元游街完还有御赐的宴请。这最为热闹的时刻,沈寄和想必不可能有空回泽兰堂,不如就在此坐坐。
叶灵晞想着便唤秋石煮了茶水,又搬来了竹椅茶桌,主仆三人坐在桂花树下望着叶池乘凉休憩。
忍冬不无感慨地说,“等姑娘嫁给沈少爷,这沈府就是姑娘的家了。”
“我看潘姑娘请的工匠极其用心,用的木材也都是一等一的好。而且也没有什么刺鼻的味道,就连清漆都带着些若有似无的香味呢。”秋石说。
“这么短的时间费这样不老少的功夫,没有上上下下的尽心尽力怕是不能够的。”
叶灵晞听着忍冬和秋石说话,无意去同她们分辩所谓婚事,只独自静静靠在竹椅上休憩。
嫁给沈寄和,是她曾经想也没有想过的事情。却不知道,这门庭之深,他挖了这样一个叶池又是怎样的思绪。
微风浮动,日光摇摇,叶灵晞索性将丝帕盖在了面上。秋石和忍冬看出叶灵晞劳累,也渐渐不再言语,一时之间只听得落花鸟鸣。如此令人安心,如同前世叶灵晞在此养病一般。
恍惚间叶灵晞好似睡了过去,静谧无声。
直到听到极小的瓷器相碰的声音,叶灵晞才缓缓睁开眼睛。
叶灵晞轻轻抬手拿下面上的丝帕,“你怎么在这里?”看清身边的人,叶灵晞不禁一问。
不知何时,身着状元袍的沈寄和已经坐在了叶灵晞身边。而叶池旁,四下无人,幽静至极。忍冬和秋石两个人都不知道跑去哪里。
“我回府里寻你,择书说你在这里。”
叶灵晞略有讶异,呆呆地仰头看沈寄和。绯红色的状元袍那样艳丽,映衬着如水面色的沈寄和多了好些动人神色。
金榜题名,郤诜高第。这一日迟到多年,终于在这春和景明之际落定。
“恭喜大哥哥。”叶灵晞没来由地感动。
前世的叶灵晞并没有见过金榜题名时的沈寄和。那时候她已经跟明誏定了婚期,忙着在栖霞院里绣嫁衣。犹记得当晚沈寄和好似吃醉了酒,在栖霞园外问叶灵晞是否睡下。
叶灵晞那时已是待嫁之中,即便是沈寄和,也已经属于是外男,断断不可在深夜相见。于是叶灵晞打发秋石去应他,只说次日再来为他道贺。
秋石回来说,沈寄和什么都没说,只说了一句,“我是不是来得太迟了?”便走了。
那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很快便被叶灵晞新婚的喜悦抛在了脑后。而新科及第的沈寄和,也在那年连庆两天的闻喜宴上醉得一塌糊涂。
别人只当他状元及第欣喜若狂,新科状元这一醉,硬是惹得先得楼里的蓝桥风月愈加地水涨船高。一时之间,满城售罄。后来那先得楼的名酒蓝桥风月,在民间又多了个接地气的名字,叫“状元红”。
而如今,叶灵晞手里的嫁衣竟是为眼前人而绣。哪怕是一纸协议,却也远远好过曾经的风光绮丽。
沈寄和将手里为叶灵晞晾的茶水轻轻递与她,“妹妹金口玉言,我今日高中你可开心?”
“喜不自胜。”叶灵晞粲然一笑。“只是大哥哥怎的这个时候回来,那琼林宴你可是主角。”
“我想见你。”沈寄和看着叶灵晞。
日光透过头顶的树叶投在他脸上,幽黑的双眸因日光照耀而显出茶色,清澈纯净,跟眼前微波荡漾的叶池一模一样。
“毕竟,我曾经晚过,不是吗?”
叶灵晞心下微动,望向沈寄和良久。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叶灵晞依稀觉得沈寄和跟她一样,是从某个时间节点回来的。
如果当真如此,那么,前世的沈寄和……?叶灵晞呼吸一窒,微微摇了摇头撇掉自己心里荒诞的想法。
叶灵晞直起身带着笑意道,“大哥哥想见我,莫不是急着向我讨要礼物?”
沈寄和轻轻笑了起来,“被你猜中了。那请问妹妹,我的礼物呢?”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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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上眼睛,我这就拿给你。”
“好。”沈寄和闻言当真乖乖闭上眼睛。
叶灵晞起身走了几步到沈寄和面前,只见他脸庞微扬,山根挺拔,睫毛迎风密而纤长。棱角分明的下颌骨往下走能看到他清晰的喉结。
金相玉振,神清骨秀。
叶灵晞是第一次这么仔细观察沈寄和的容貌,原来,公子如玉举世无双是这样具象。
叶灵晞站在沈寄和跟前微微俯下身子,缓缓抬手,将手里奶黄色的大朵牡丹插在沈寄和的冠帽上。
岂料,还未待叶灵晞起身,沈寄和却忽而睁开双眸,坐起身子,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风娇日暖,软风习习。叶灵晞腰间的宫绦随风飘摇,缠上了沈寄和握着她的小臂。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交缠。叶灵晞睫毛抖动,猝不及防地愣在了原地。沈寄和率直的目光,盯得叶灵晞面红耳赤。
对视良久,沈寄和却缓缓开口,“虽然这洛阳姚黄乃是花中极品,可妹妹就拿这个打发我,寄和好生委屈。”
“我……”叶灵晞略微有些慌神。
“我只是看大哥哥贵为状元郎竟无人为你簪花,大哥哥误会了。”
“哦?”沈寄和略略挑眉,却没有松开叶灵晞的意思。
叶灵晞只好用另一只手解下腰间的小锦袋,里面放着一颗温润小巧的和田玉原石。
只见这颗玉石完整地保留了,成百上千年以来才能自然形成的皮色和毛孔。无多做任何工艺,只在石头顶端用足金包了个吉祥如意纹,方便穿绳佩戴。
无工是对一块玉石最高的评价。足以可见此玉细腻滋润,千金难求。
“我帮你系上?”叶灵晞语言里有询问的意思。
沈寄和闻言放开握着叶灵晞的手,叶灵晞顺势蹲下将手里坠着和田玉的璎珞挂在了沈寄和腰间的革带上。
“锦衣玉带,愿大哥哥平步青霄、骎骎日上。”叶灵晞微微仰头看向沈寄和。
柔美夺目的姚黄牡丹插在沈寄和冠帽上,非但没有分去沈寄和的光芒,反而有些相形见绌。堂堂儿郎,夺目非常。
“谢谢妹妹。”沈寄和眉舒眼笑,修长的手指抽过叶灵晞手里另一朵姚黄,将其轻轻插在了叶灵晞的云鬓之上。
沈寄和言谢,谢的又何止这颗玉石。
沈寄和讨要了叶灵晞早备下的礼物,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沈府。毕竟御赐的宴席,身为新科状元的他是不能无故缺席的。
叶灵晞目送沈寄和又离开,方才想起沈寄和为她斟的茶。又坐下缓缓地尝了尝,清风袭来,竟是重生以来最为平静开心的一天。
秋石匆匆走近,见叶灵晞已经起身忙上前道,“姑娘恕罪,方才婢子见您浅寐不敢打扰便退在了门外。”
“方才大哥哥进来你们知道?”
“那是自然。婢子们在门外并不敢擅自离开。”秋石应着,又将手里的请帖呈给叶灵晞。
“这是方才忍冬拿过来的请柬,请姑娘过目。”
“何人送来的?”叶灵晞说着起身打开请帖,目光却落在落款处那一笔灵巧非凡的字迹之上。
这字迹叶灵晞见过,竟然,是她亲自手书的请柬。
“是仪凤长公主府邸送来的请帖。仪凤长公主借新科进士闻喜宴之际,遍请名门闺秀赴万花盛会。”
叶灵晞垂下眼眸,目光停在那字迹之上。
辛纪棠……
23. 第23章
每年春天都有皇家贵族举办的花朝节、万花会等等节庆。为的不过是体现皇恩浩荡,跟朝堂上的礼贤下士并无甚区别。德显皇后素来体弱甚少露面,由仪凤长公主亲自举办可谓是理所应当。
朝中的诰命夫人乃至高门贵女们,不能空得了皇家恩赐的名声和俸禄,更得全力为皇家打配合。故而,纵使叶灵晞素来不喜这样的场面,可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忍冬将手里的姚黄牡丹剪掉了枝干,对着铜镜比划了一番。“这姚黄开得正好,姑娘要不要今日簪此牡丹?”
“不必了。”叶灵晞看了看那姚黄,命忍冬将花插回水里。
“沈少爷状元游街的时候,那冠帽上的姚黄可是姑娘亲手簪的?”秋石笑着打量了眼镜中的叶灵晞。
“洛阳牡丹本就名满天下,这姚黄更是花中极品。一朵花得要一贯钱呢,还不是任何人能买得到的。沈少爷游街之后,这姚黄更是水涨船高,一时之间满邺京竟然重金难求。今日万花会,姑娘不簪此花应应景?”
“今日人多眼杂,还是越简单越好。别出那样的风头。”
秋石和忍冬自然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性,也不多劝,便遂了叶灵晞的意。
忍冬将新做的藕荷色素罗襦,以及球路纹真丝绡下裙捧至正在梳妆的叶灵晞面前问道,“那姑娘今日穿这套衣服可好?”
叶灵晞看了眼那不甚出挑的款式和颜色点了点头。
仪凤长公主遍请名流,基本上五品以上所有的朝官内眷,夫人贵女都将出席。人多的地方自然会有是非,叶灵晞只想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
更何况,前世的闻喜宴,不知道沈寄和和辛纪棠之间发生了什么,辛纪棠回宫后求嫁不成竟公然自戕……
这一世的闻喜宴,只怕要有事发生。
叶灵晞抬眸,只见铜镜里的自己,简单而高雅的朝云髻,配以琉璃折股钗,额间点了应景的梅花钿,再搭着天水碧纱罗披帛,仪态典雅落落大方,不折辱府里的名头便罢了。
万花会在城东近郊的宜春苑举办,而闻喜宴就在宜春苑旁边的琼林苑举办。虽是两苑相邻,但实则是一处宽阔的植物园给分成两部分。琼林苑树木茂盛,宜春苑花团锦簇。又有护城河穿林而过,是以大型宴会的绝佳选址。
叶灵晞随母亲魏雪鸾出了府邸,只见沈寄和已经等在门外。两人四目相对,叶灵晞却没来由地耳廓一红低下头去。
“这样大的两个宴会搁在一起举办,城东倒是热闹了。”魏雪鸾笑言,又扭头吩咐。“晞儿你随你大哥哥一同前去,我去魏国公府同你舅母前往。”
“啊?”
还不等叶灵晞犹豫,魏雪鸾就已经上了一辆马车前往魏国公府。
“妹妹走吧?”沈寄和亲手替叶灵晞打帘,一手相扶,待两人坐定择书才打马出发。
叶灵晞想起前世沈寄和连醉两天,不由发问,“大哥哥今日不会贪杯一醉不归吧?”
沈寄和微笑,“寄和自当适可而止。”
“长公主如此盛情,却偏偏赶在闻喜宴的节骨眼儿上办万花会,想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寄和听出叶灵晞似意有所指,眸色微动。
两人说了些闲话,言语间便到了目的地。
叶灵晞将下马车,人还没站稳,却觉得一阵香风扑面,自己被一女子抱了个满怀。
“我来看看咱们家灵晞怎得来的这样晚?”听着银铃般的笑声就知道是陈素烟。
陈素烟撒开抱着叶灵晞的手,转头打量沈寄和。
只见眼前人着鸭卵青直缀配以海棠形水晶绦带,外罩青白纱衣,真乃玉质金相一貌堂堂。这便也罢,可这气质如此出挑,倒是陈素烟不曾想到的。
“原来这就是新科状元郎,我家灵晞的待嫁夫君?”
“陈素烟!”叶灵晞面上一红。
不为别的,只因为陈素烟这一信息量太多,引得旁边来往的贵女纷纷往这边看来。
陈素烟抬起袖笼冲叶灵晞吐了吐舌头。“好妹妹,是我嘴快,再不说了。”
沈寄和却不动如山,率先向陈素烟打了招呼。
“好啦,沈郎君,你且放心把灵晞交给我吧。你们新科进士的闻喜宴在那边呢。”陈素烟挽着叶灵晞的手臂,指了指一旁颇多新科进士聚集的凉亭。
“那寄和便先过去了。”
“大哥哥切莫贪杯。”
叶灵晞嘱咐道,沈寄和脚下的步子顿了顿。沈寄和多少是有些酒量的,更何况这样大的场合他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吃多酒。可这句“切莫贪杯”叶灵晞却是提了又提。
沈寄和目光沉沉,点了点头。目送叶灵晞随陈素烟进了宜春苑才回身。
宜春苑本乃宴集之所,仪凤长公主又借此办万花会,因此往深处走去,皆是以花为屏障,缠绕至梁栋柱拱之上。又见以筒储水,簪花钉挂,取代了软帘遮挡,举目皆花,百卉千葩。而那硕大的姚黄牡丹,更是被摆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这仪凤长公主真真儿的巧思,手笔也忒大了。”饶是见惯了世面的陈素烟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仪凤长公主千尊万贵,或许对她而言这也不算什么。”
“晞儿,素烟!”
叶灵晞和陈素烟正沉浸在花帘之中,只听有人叫她们。转身望去,见是张令仪和郑妙心带着魏韶容走了过来。
“好姐姐,你怎么不等我,先来一步了呢!”魏韶容凑到叶灵晞跟前撒娇道。
“母亲说她去国公府和你们一道出行,我倒是忘记多问一嘴了。是姐姐的不是。”
叶灵晞也笑,极其宠溺地捏了捏魏韶容的小脸儿。
姐妹几人一道往园林深处走去,只见外间一些不太面熟的女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顽笑。而里面凉亭之下或坐或立的,倒有些眼熟的人。
叶灵晞一眼便瞧见了忠远侯家的明月和瑞王家的小郡主辛沛柔坐在一起说笑。
“那不是郡主吗?我们要过去打招呼吗?”郑妙心问。
还不等叶灵晞答话,却看见正坐着的高门贵女们纷纷站立起来,一并朝这边望来。叶灵晞等人转过身来,却瞧见仪凤长公主正款款而来。
只见辛纪棠头戴水晶冠,绢花并着鲜花等围绕水晶冠是以极为精美别致的一年景,金花筒桥梁钗缀以鎏金花丝博鬓,端的是翠华摇摇羽衣蹁跹。
“见过长公主殿下。”
众人皆俯身跪拜。
“不必拘礼,快快起身吧。”
仪凤长公主本来跟在座的高门贵女年岁相当,但是位份却高,又极为尊贵,所以大家见了她不免拘谨。听得辛纪棠言语里有笑意,众人皆放了心,这才缓缓起身。
辛纪棠走至叶灵晞等人跟前,目光流转却停在了魏韶容身上。“有一阵子没见韶容,竟愈发出挑了。”
“小姑姑谬赞了。”魏韶容屈膝揖礼。
“随本宫里面坐可好?”辛纪棠目光在叶灵晞等人身上走了一轮,众人自然不敢忤逆长公主的意思,皆跟在辛纪棠后面走向凉亭。
“见过小姑姑。”郡主辛沛柔和一众女眷再次向辛纪棠行礼问安。
一众贵女陪着辛纪棠,无非是挑拣些适可而止的顽笑话。
因今日阳光甚好,而这宜春苑又布置地极为巧妙,所以曲水流觞宴便开在了厅堂外面的长亭之下。
辛沛柔和魏韶容一左一右陪着辛纪棠吃酒,余下的贵女皆按照自己父亲的品阶一一排列坐下。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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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的伯爵夫人诰命夫人以及其他府邸的掌事夫人,向辛纪棠问了安后,又被引至另外一个席面。
如此长幼分开,底下这些未出阁的贵女倒也乐得自在。
辛纪棠并非是闲散富贵之辈,方才一通问安客套,她已将心里纸片化的人物对上了十之八九。不知是不是因为沈寄和的缘故,辛纪棠眼风扫过叶灵晞的时候,只觉得她眉清目秀高雅端庄,比其他贵女更顺眼沉稳些。
二人虽是沾亲带故的关系,但叶灵晞进宫甚少,跟辛纪棠并不十分熟识,倒不如魏韶容来得亲近。
若这叶灵晞跟沈寄和没有议亲该有多好。辛纪棠想着便默不作声地移开了目光。
皇家的拘谨和克制令辛纪棠这一眼打量,已经是施恩般的停留。叶灵晞并不是没有察觉到那短暂的停留,只侧头跟张令仪等人说笑,浑当不知。
奈何有人却看不惯叶灵晞那云淡风轻的样子,“叶大小姐到底是城府深,拒了我哥哥的求婚转头便攀上了新科状元,咱们啊都比不上人家的眼光!”明月看叶灵晞说说笑笑,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颇为埋怨地开口。
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事儿,叶灵晞的事儿其他人自然也有耳闻。见明月为自己哥哥明誏打抱不平,八卦地眼神在她们二人身上游走。
毕竟忠远侯世子那样招摇的人,关于他的是是非非一向是离不开叶灵晞这个名字。
有人接话,“小侯爷倒是一片痴心,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
叶灵晞撇过脸,眸中笑意还未散干净便直直盯着明月道。“怎么?我拒绝了你哥哥,你很光荣吗?”
“你!”明月被叶灵晞冷言冷语地呛回去,气得满面通红。
“叶灵晞你到底有没有心?这满邺京谁人不知我哥哥对你情真意切,可见真章。如今你有了新的便宜便将我哥哥撇开,可见你们叶府一家心机深重!”
“你哥哥的情真意切并不代表我跟他两情相悦,婚姻大事岂有强扭之理?”叶灵晞冷眼看着明月。
“你若是真为你哥哥好,便不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下小侯爷的面子。曾经我叶灵晞跟你家明小侯爷乃普通好友,如今年岁渐长男女有别,自当一话两清。世子爷本是少年心性,焉不知你是小人饥肠?”叶灵晞有心将话说明白了给旁人听,免教人再多生出是非。
“巧舌如簧!”
明月正欲质问,一丝清脆的声响却从辛纪棠手里传出。
“这蓝桥风月不愧是先得楼的名酒,难怪士族们都爱这一口。本宫竟吃得有些醉了。”
辛纪棠撂下茶盏,抬手微微抚了抚额。
“小姑姑您请用些饮子压压酒气。”魏韶容忙将手边儿的琉璃盏递给辛纪棠。
众人见长公主面颊微醺,眉头似有不耐,各自按住了明月和叶灵晞的话头。却见公主府一婢女捧了一沓子纸卷行至辛纪棠跟前。
“启禀长公主殿下,琼林苑里送来了新科进士们为万花会的赋诗,请长公主过目。”
辛纪棠微微抬手,身旁的婢子赶忙半跪着替辛纪棠展开了最上面压着的那一卷宣纸。
正是沈寄和的字迹。
辛纪棠睫毛微颤,连带着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眼下诗文,行笔振迅,笔走龙蛇。即便是为着万花会应景写的歌赋,也有浑然一体的豪放和洒脱。辛纪棠捏着纸张的手指微微用了力气。
“把这些诗词拿去给众位夫人和贵女品鉴。”辛纪棠吩咐着,手里这一张纸却迟迟没有放下。
“另外,再送五十坛蓝桥风月去闻喜宴上。依本宫看,这酒应叫''状元红’才是。”
叶灵晞无视还怒气冲冲的明月,对上了辛纪棠似醉非醉的美眸。
好一个,状元红。
24. 第24章
辛纪棠借故吃醉了酒,由下人陪同着去了抱厦休憩。
魏韶容年岁小,不耐烦在这里拘着,索性带着婢女不知溜去哪里玩耍了。
席间离开的人有七七八八,人一走,气氛也松散开来。高门贵女们见是新科进士们的墨宝,也不再矜持,都忍不住凑在一起瞧上一瞧。
陈素烟自然要拉着郑妙心去凑那个热闹,只有叶灵晞和张令仪两个人躲在人墙后认真地吃喝。
“明月到底打得什么算盘?竟然说出那种话?”
“管她呢。”叶灵晞喝了口饮子,“姐姐莫要理会。”
诗词歌赋从女子们的手里传了又传,又送至诰命夫人们手里去看。
嬉笑之际,却听一妙龄妇人喝道,“仔细你的手!一身药味儿别污了这些墨宝。”
身旁几个人听见这话不免扭头去看,见是卫慰寺少卿姚卓的夫人张谷蓝,不免目露讥笑。
按道理说从四品的官职也不小了,但是放在这些朝官内人的跟前倒真算不得什么。张谷蓝素来在院子里独居惯了,一时之间被人呛声竟不知如何反击。
“没见哪家主母做得像她这样窝囊的!你们知道吗,就连她身边的丫鬟都爬上了当家老爷的床,硬是抬作了妾室!她还有脸出来!”
“这种腌臜事儿要是搁在我们府里那是断断容不下去的!还不得找个人牙子把那贱婢给发卖了!”
“说这些有什么用?她又不当家,我看那姚大人不把这主母发卖了就不错了!”
“要不是那妾室出身不行,只怕这万花会来的就不是张夫人了。”
“你小声些!张谷蓝可是御史大夫家张大小姐的表姐……”
议论的话音未落,众人却听见,一道清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都是待嫁闺中的名门闺秀,怎得议论他人夫妻之事?”
众人回首,只见张令仪走了过来,横眉冷对,一时之间面面相觑。
御史大夫本就有监察百官之责,张令仪这一质问倒叫他人不好开口。于是纷纷赔了笑脸,各自走开。
“妹妹……”
张谷蓝自到了宜春苑心里就记挂着见张令仪,想起自己将她的至宝遗失心中懊悔不已。这些时日辗转反侧,眼下全是脂粉也盖不住的乌青。
“我对不起你……”张谷蓝竟俯身要拜张令仪,还好被张令仪眼疾手快地给抚了起来。
“若表姐是指蓝田玉的话,便不必忧心了。”张令仪笑了笑,拉过叶灵晞。
“这位是吏部尚书大人家的嫡女叶灵晞,灵昀的妹妹。这玉她帮我找回来了。”
张谷蓝一时没能消化张令仪的意思。
“你且坐下,我慢慢跟你说。”张令仪拉过张谷蓝坐,三言两语便把事情原委道明。
张谷蓝也不是愚笨之人,知道此事当保密,眼下蓝田玉已物归原主,她提着的心也算能放上一放。可提及姚府私事,张谷蓝悲悸不已,一时半会儿竟止不住眼泪。
叶灵晞不太想听那些家长里短之间的龌龊。前世在忠远侯府里,叶灵晞没少在后院儿琐事上吃苦头。
张谷蓝苦在为夫不喜,叶灵晞却苦在为夫过喜。但都是苦,有何分别?
叶灵晞不愿回想往事,索性独自走至凉亭外面静赏春色。可人还没有站定多时,便听有人匆忙叫嚷。
“小姐小姐!”
扭头去看,却是魏韶容跟前的婢女杏蕊。
杏蕊神色惊慌,看见叶灵晞不免眼前一亮,“我家姑娘伤着了!小姐快去看看罢!”
叶灵晞闻言眉头一皱,“人在何处?”
“就在园子深处的林子里。”杏蕊忍不住哭了起来。
叶灵晞顾不得跟张令仪打招呼,便急匆匆随杏蕊一并赶去找魏韶容。
“表姐表姐!”见叶灵晞随着杏蕊过来,魏韶容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别慌!怎么了?”叶灵晞蹲下身子,仔细查看魏韶容。
只见魏韶容脚踝处有两个极小的血洞,像是被咬的。
“是蛇!”魏韶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原来林子过大,魏韶容走得乏了,索性捡了个无人之处脱了绣鞋躺在草地上假寐。没曾想林木过于茂密,在这水草富饶之处,冬眠了一冬的腹蛇探了出来,好巧不巧咬在了魏韶容脚踝之处。
小姑娘又惊又怕,奈何被咬伤后又不敢随意挪动,只能硬着头皮等杏蕊去搬救兵。
只见魏韶容脚踝处隐约有些发黑,叶灵晞顿时急得一头汗水。
“快去寻舅母和我母亲,叫她们速去请太丞!快去!”
杏蕊慌忙点头,抹了把眼泪就直奔方才宴饮之处。
“得先把毒液弄出来。”叶灵晞已经别无他法,正要弯腰忽然被人拉住。
“你要干什么?!”
叶灵晞抬头,却见是明誏上前拽住了她。而他手里还提着酒壶。
叶灵晞顾不得其他,只道,“容儿被蛇咬了。”
“难不成你要将蛇毒吸出来?”
叶灵晞却不答明誏的话,目光落在明誏手里的酒壶上说,“借你的酒一用。”
“姐姐,我疼!”魏韶容止不住地哭泣。
“我知道,你且忍着。”
叶灵晞一边说着,一边按住魏韶容脚踝两侧,防止毒液蔓延到体内。
“明誏,你帮我把这个荷包解下来。”叶灵晞用眼神示意明誏。
“将里面的银针取出,把酒泼在这上面消毒。”
明誏不疑有他,一一照做。叶灵晞更是眼疾手快,接过银针便刺入了魏韶容的隐白穴。
“此法可以止血,要想清蛇毒还得别的法子。”
“要不要等太丞来?”
“耽搁不起了。”叶灵晞并未多加思索,抬手便将自己头上的金钗给拔了下来。
“可有打火石?”
明誏当然知道叶灵晞是何意思,动作极其迅速地打着火将金钗上的泼洒的酒烤干。
“很疼,忍住。”
叶灵晞话音很轻,又对明誏道,“帮我按住容儿。”
只是短短一瞬,叶灵晞便低头将烧得火热的金钗按在了魏韶容的伤口之上。
“啊!”魏韶容疼得额头冷汗直冒,指甲不自觉地嵌入了紧紧抓住的叶灵晞的手臂。
“容儿忍忍,蛇毒必须清理出来。”
叶灵晞动作很快,不过多时,魏韶容脚踝处的两个血洞已经被高温炙烤了一遍。
“蛇毒已除,当务之急得把她送去给太丞看。”
叶灵晞舒了口气,却见魏韶容受不住这高温炙烤的疼痛已经晕了过去。
“你何时还会这些法子了?”明誏忍不住问叶灵晞。
“小时候你也被蛇咬过,你忘了?”叶灵晞看了眼明誏。
“当时看那个郎中这样操作,我便记住了。后来翻看医术,学了一些针灸点穴的简单手法应急罢了。”
明誏听见叶灵晞提起自己和她的小时候,不免走了神。叶灵晞却不再多解释,只将自己身上的披帛撕成了几个长条,一一绑在魏韶容的脚踝和腿部。
“容儿眼下不能走路,可能要劳烦你了。”
明誏望着叶灵晞因为方才紧张而泛红的脸点点头道,
“我抱她过去。”明誏抱起魏韶容往抱厦处走去,叶灵晞紧跟其后。
方才一阵忙活,叶灵晞出了一身虚汗。刚稳下心神,心里却隐隐有些许不安。不由地将眼神落在明誏身上。
“今日闻喜宴,你怎么在这里?”
“我吃多了酒,一个人出来躲躲清净。”明誏步子不停。
“我是说,你怎么会在琼林苑?”
明誏闻言顿了顿,扭过头看叶灵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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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不成在你眼里,只有新科进士能来此地,其余人便不配来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叶灵晞自知话语唐突,踌躇了片刻还是按下了话头。
岂料明誏缓和了语气,“圣上命忠远侯府协助礼部举办闻喜宴,我自当和朝中那一帮惯会看人下菜碟的老家伙们一同陪宴于那些新科进士。”
素来都是别人陪宴明誏这个小侯爷,鲜少有明誏作陪他人的。叶灵晞听出明誏语气里的不爽,也不再多问。
魏韶容的伤情并不敢耽搁,纵使明誏许久没见叶灵晞也不敢多停留片刻,两个人带着魏韶容直往抱厦内走。岂料,连接抱厦处的九转回廊之上却有几个内侍女官立于其上。
“这是什么意思?不让进?”明誏挑眉,语气不善地质问。
见是明誏,丹云立马迎上前,“小侯爷恕罪,长公主殿下在里面休憩,不准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长公主可知魏国公府的小姐中了蛇毒?随行的太丞何在?”
“婢子这就去请太丞,请小侯爷随婢子这边来。”
明誏深深看了眼丹云,却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事出紧急,想来,长公主殿下不会因此而怪罪我们。”
“世子不可!”丹云拦住明誏的去路。
“为何不可?”
两人争执间,忽听不远处的抱厦内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像是许多瓷器掉落在地的声音。
“抱厦内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你们没听见吗?”明誏语言微寒,“长公主这是养了一群废物!”
丹云闻言脸色变了变,顾不上拦明誏便回身往抱厦内去。
明誏正欲抬脚进去,却被叶灵晞拦下。“我们先去别处将容儿搁置下来吧,长公主这儿……”叶灵晞看了看门窗紧闭的抱厦,“怕是不方便。”
叶灵晞怕的并不是辛纪棠不方便,而是这份“不方便”不能被撞上。前世的辛纪棠以死相逼沈寄和尚娶,这一世叶灵晞不信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可明誏何其固执,他并不听叶灵晞的话。
“皇家贵族出行,内侍官太丞皆随其列,再没有哪里比长公主这里还方便的了。”
明誏说完抬脚便往抱厦里面走,叶灵晞拦不住,无奈只好跟在后面。
“出去!”
丹云刚把门推开,迎面飞出一个花瓶堪堪砸在门上,碎了一地的瓷片飞逬至几人脚下。
叶灵晞心头一跳。
她跟辛纪棠再不熟,也知道辛纪棠素来高贵不可一世,绝对不可能如此失态地大叫。几乎是下意识地,叶灵晞越过明誏的肩头往房间内部看过去。
只见辛纪棠云鬓松散,一头乌发湿漉漉地蜿蜒在玲珑有致的身上。辛纪棠身上的衣衫,已全然不是方才宴会上的模样。衣裙湿透,狼狈之余竟分外艳丽。
而满地的瓷器碎片旁的博古架旁,还半倚半站了一个人。
只见那人一样浑身湿透,发丝贴着鬓边。他身后的侧门洞开,呼呼往里面灌风。
叶灵晞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沈寄和。”明誏冷着脸看向他。
“方才席间你不是吃醉了吗?怎么出现在长公主房间?”
“这是怎么了?”
不知何时,因担忧魏韶容赶来的魏雪鸾和崔静姝,以及跟随她们的其他朝廷命妇和女眷纷纷聚集在了抱厦门口。
人群中有人看到房间内如此不堪入目的一面忍不住惊呼。
“大胆竖子!你做了什么!”
“呵!”沈寄和站立不稳,只觉得气血上涌,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
叶灵晞立在门口,看不清沈寄和的神色,独独看见一片刺目的红色映入眼帘。
鲜血顺着沈寄和的手臂浸透了他鸭卵青的衣衫,连带着满身水渍,滴答、滴答砸在了沈寄和脚下的瓷片之上。
25. 第25章
长公主失仪,一众内侍官惊得手忙脚乱,蜂拥至辛纪棠身旁。丹云更是拿了鹤氅,将辛纪棠整个人拢在里面。
众人皆见辛纪棠面色发白,好一个楚楚可怜之象。
“堂堂长公主殿下,岂容你放肆?来人,将他捆了。”明誏直言。
“且慢。”叶灵晞却打断明誏的话。“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家都还不清楚,你凭什么捆人?”
“这还不够明显吗?”
叶灵晞并不理睬明誏的话,径直走向沈寄和,抬手便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受伤了。”叶灵晞抬起沈寄和的手臂,却看见伤沈寄和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尖利的瓷片狠狠扎入手臂,这般还不够似的,沈寄和的掌心里还紧握着破碎的瓷片,鲜血正顺着那瓷片污了他的衣袖,流淌在地。
满地狼藉,看来推歪博古架导致陈列物品砸碎一地的也是沈寄和自己。
叶灵晞轻轻掰开沈寄和的手掌将瓷片取出,见沈寄和唇色惨白,面上却有些不自然的红晕。叶灵晞蹙眉,更加靠近了沈寄和,微微闻到一丝甜腻的气味,很快又随风消散开来无影无踪。
“你喝什么了?”
叶灵晞小声追问,目光看向房间的桌上,可木桌上什么都没有。
沈寄和略有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在叶灵晞脸上,语气有着许多的不确定,“晞儿?”
“是我。”叶灵晞紧握住沈寄和的手臂,妄图让他感知到些什么。
“你没事吧?”沈寄和语气极度沙哑,问的话还有些莫名其妙。
“我没事,你能撑住吗?”
沈寄和好似确认了来者不是旁人之后,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松懈,整个人玉山倾颓,重重倒了下去。
“大哥哥!”叶灵晞扶不住沈寄和,顺带着一并跌坐在地上的碎瓷之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还请长公主直言。”叶灵晞扶住倒在她身上的沈寄和,扭过头问辛纪棠。
她必须当着众人的面问清楚,否则,百口莫辩的不是辛纪棠,而是沈寄和。
“请诸位夫人让一让。”匆匆赶来的太丞拨开人群往抱厦内挤了过来。
魏雪鸾见事态不对,向崔静姝使了个眼色,“容儿现在还在昏迷,妹妹先带容儿去偏殿。”
崔静姝颔首,吩咐人接过魏韶容,又三言两语带了其他无关人等离开。众人虽有不愿意者,但事关长公主清誉,她们也不好明目张胆的看热闹。只留下几位诰命贵妇在外间。毕竟这些贵妇,也应该为此情此景做见证。
无奈,屋内的辛纪棠并不答叶灵晞的话,任由太丞诊脉。
“长公主殿下只是落水受了些寒,并无大碍,臣这就去写方子。”
“太丞留步!”叶灵晞扬声道,“这里还有一个伤患,烦请太丞一同诊脉。”
太丞悄悄看了看辛纪棠的脸色,这才转身来至叶灵晞身旁抬手为沈寄和诊脉。
“不过是吃醉了酒,酒醒了就好了。臣去为沈大人开醒酒汤。”
“太丞确定?”
“微臣供奉尚医局数十年,小姐是信不过微臣的医术吗?”
叶灵晞正欲追问,却瞥见魏雪鸾暗含警告的目光。那太丞也无意多与叶灵晞说话。速速为沈寄和包扎了手心,便匆忙告退。
吃醉了酒?叶灵晞看向沈寄和不自然的神色,这话她完全不信。
“请问长公主殿下,到底发生何事?”
见叶灵晞不依不饶,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辛纪棠的眼泪却淌了下来。
“本宫见状元的诗词写得极好,方叫他过来领赏。但方才席间本宫吃多了酒,便靠在栏杆上吹风。岂料没站稳,落入水里。承蒙沈大人及时搭救上岸,这才……”
“原来是长公主殿下不慎落水,沈大人不顾安危及时搭救,二人这才湿了衣衫。”魏雪鸾重复了一遍,好叫外间的人听清楚事情原委。
“不错。”辛纪棠点头,只是眼中依旧蓄满了泪水。“情急之中,难免……”
辛纪棠欲言又止,话外有话。
“即便如此,沈寄和不敬长公主殿下,这却是有目共睹的。”明誏忽然开了口。
“长公主殿下说了,是二人双双落水才有此尴尬局面。”叶灵晞同明誏对视。
“方才那么多人都看见了,长公主衣衫不整,沈寄和一句醉酒就能逃脱干系吗?”
“他是救人,不是非礼。”叶灵晞目光逼人,“长公主殿下您说呢?”
辛纪棠欲语泪先流,“想来沈大人是真的吃醉了,才轻薄于本宫罢。即便有…不臣之心,但本宫的命是他救的,我不怪他……”
什么?
众人大惊,胸中都升起一丝异样。打量沈寄和眼神,变得颇为复杂。
魏雪鸾听此话更是心里发紧,
“事出突然,又性命攸关,情急之中失了礼数和故意越轨那是两回事。长公主受此惊吓,臣妇先带寄和回府,等他醒了,自当亲自前往长公主府谢罪。”
明誏却拦住魏雪鸾的去路,“魏夫人一句话就能把沈寄和的不臣之心撇个干干净净吗?”
“世子若觉得沈寄和有罪,大可奏请朝廷。只是事关长公主清誉,臣妇以为,今日在座诸位皆当慎言。”魏雪鸾言辞犀利,并不妥协。随即命人扶沈寄和出了抱厦。
可即便如此快速料理,万花会上那惊人一幕确实是有目共睹。光天化日,孤男寡女,衣袍不整。虽涉及皇家至尊至贵的长公主,但是朝官内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出半日长公主和状元郎的事儿便被传了个遍。
叶灵晞不放心沈寄和,跟着择书一道送沈寄和回泽兰堂。沈寄和唇色白和面色皆不正常,绝不是吃醉了酒那样简单。
“择书,你家少爷到底喝了多少酒?”
“回小姐的话,少爷席间并无多饮。远远不够平日里的量,更何况在那样大场面上,少爷素来心中有数不可能放纵自己吃酒。”
叶灵晞蹙眉,“那他可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说不经意的但是少见的东西?”
“并没有。”择书摇摇头,回想道。“席间的菜品少爷用的并不多,并且那些吃食其他人也用了,并无有何异常。以及,长公主赐了许多蓝桥风月来,所有的新科进士都喝了。”
“大哥哥为何去抱厦?”
“长公主殿下召见新科进士前三甲,众人皆有赏赐。只是后来单独留了少爷说话,屏退了众人。小的便远远侯在林子下,直到看见您和明世子带着魏小姐过去,后来来了许多人,小的才敢靠过去。”
落水确有其事,饮食却正常。可回想到刚刚沈寄和不甚清明的瞳孔,叶灵晞紧了紧自己的袖笼。
“姑娘,赵郎中来了。”忍冬带着赵随急急进门。
这赵随是叶灵晞用惯了的人。换句话说,是叶灵晞的人。她放心得很。总比那刻意隐瞒实情的太丞好。
赵随见过叶灵晞后,便坐定为沈寄和诊脉,又翻看他的眼睑手臂。“这位公子怕是中了迷药。”
“迷药?”择书大惊,看向明显还很是年轻的郎中有点难以确定。
叶灵晞却面色深沉。
“不错。”赵随语气十分肯定。“您看这位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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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色泛白,耳垂却滚烫。面颊脖颈更是有情动般的红晕。虽然,闻着身上有些酒气,但绝对不是醉酒沉睡,而是中药昏迷。”
“可知是何药物?”叶灵晞问。
“饮食异常、焚香、多物相克,都有可能。一时半会儿拿不定。”赵随回头看向叶灵晞。“不知大小姐在出事当场可发现什么异常?”
焚香?
叶灵晞心头微跳,犹豫了片刻却道。“此物,你还不能过目。能先开个方子排出药性吗?”
“可以,小的这就写方子。”赵随亦不多话,提笔写了方子便嘱咐着如何熬药,忙完又重新给沈寄和进行了包扎。
“估摸着是这位公子发现自己神智不清,情急之下放血所致。虽然行为是激烈了些,但放血确实是最有用的。”
赵随的声音里有丝感叹,“鲜少有人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眼下还在昏迷,一是酒后受寒,二是失血过多,三是药性没有完全消退。方才的方子,一日三服,不日即能痊愈,小姐不必过于忧心。”
“如此甚好。”叶灵晞命忍冬赏了赵随一贯钱,好生送出府去,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择书在屋内替沈寄和料理身上湿透的衣衫,叶灵晞嘱咐完下人回身便疾步去了福宁厅。
福宁厅里,叶宗文听此事情也大吃一惊,正和魏雪鸾议论。
“哪里有女子自己说自己被轻薄的?且不说我相信寄和不会做此举动,即便真的有什么不当,为着脸面也不该堂而皇之地当着众人面说出来。好像是故意往寄和身上泼脏水般,长公主此举到底意欲何为?”
叶宗文拧眉,“寄和是什么人我能心里没数吗?他断断不会做如此损人脸面的事儿。”
魏雪鸾看向进来坐定的叶灵晞,“你怎么想?”
叶灵晞微微吐了口浊气,“父亲和母亲都知道大哥哥不会做出众人想象的那种腌臜事儿,女儿自然无条件相信他。”
“话虽如此,可是你可知道,这事情被他人看在眼里,满京城里又要传出些什么风言风语。尤其是,都知道你和寄和已经换了庚帖,马上放定。这……”
这叶灵晞的颜面何存?叶府的颜面又何存?
“莫不是冲着晞儿来的?”魏雪鸾不无忧虑,看向叶宗文。
叶灵晞却淡淡开口,“若是冲着女儿来的,只怕落水的昏迷的就不是旁人,而是我了。”
“难道说真的是我多心了?”
魏雪鸾蹙眉,那可是她同其他妇人一同从小看大的长公主。向来金尊玉贵,高洁不容侵犯的。她的一句“轻薄之举”“不臣之心”足以让沈寄和跌落高地。
“不出意外的话,”叶灵晞语意沉沉,“请旨让大哥哥尚娶长公主的劄子明日一大早便出现在政事堂了。”
叶宗文看了看叶灵晞,“你的意思是长公主故意做此局?只为婚配?”
“不无可能。”叶灵晞说,“母亲方才不让我在抱厦内追问长公主,是为顾全皇家颜面。可母亲有没有想过,长公主正是借自己的金尊玉贵而兵行险招。”
“可是,哪里有女子如此行为?更何况,那是长公主啊!”
“就因为她是长公主。”叶灵晞有些乏,微靠在圈椅扶手上浅声道。“所以她的尊贵和清白,比什么都重要。可是,醉酒行乱的人,如何会自伤?只怕是长公主自说自话。”
魏雪鸾担忧道,“可若长公主一口咬定,只怕寄和难辨清白。”
“母亲。”
叶灵晞这才掏出藏在袖笼里的帕子摊开,只见里面是小半截快要燃烧殆尽的残香。
“我要进宫面见姨母。”
26. 第26章
春日风和日丽是为寻常,可斜风细雨也并不少见。昨日日间还春光明媚,到了半夜,就开始起风。眼见,细细密密倾洒的雨水,随着微风弄湿了一半走廊。
绿鹦晨起便冒雨将廊下的一众花草挪至廊下,正挪得有些许吃力,却瞧见叶灵晞出了房门。
“姑娘,今日有些寒凉,当真要冒雨进宫吗?”紧随其后的忍冬问。
“昨日已奏请贵妃娘娘,当然要去。”
秋石也跟出门来,手里拿了件观音兜的披风。“姑娘仔细风凉。”
叶灵晞点头,正欲抬脚,又问道,“大哥哥可醒了?”
“沈少爷醒是醒了,只是……”
“怎么?”
“只是不到卯时便跟着老爷一同上朝去了。”
“大哥哥进宫了?”叶灵晞一愣,目光落在绿鹦怀里的那盆姚黄上。
随即开口,“绿鹦,把这盆花放去房内。其余的,去唤个小厮来搬。姑娘家少做这些体力活。”
还没等绿鹦应声,叶灵晞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栖霞园。
章华宫还是老样子,魏露华因昨日晚间着了风头疼得厉害。又听说了辛纪棠同沈寄和的事儿,辗转了半宿。
叶灵晞见魏露华面色略有苍白,不由心疼道,“姨母保重凤体要紧,怎得又没歇好?”
魏露华牵过叶灵晞的手,“昨日万花会上那样大的事,圣上震惊不已,又何止是本宫一个人没有睡好。”
“姨母。”叶灵晞正是为此事而来。
魏露华焉能不知叶灵晞所为何事,否则一向不爱进宫的叶灵晞怎会冒雨前来。
“说吧。”
叶灵晞得了魏露华的首肯,缓缓将锦囊里的方帕打开。
“姨母可知此为何物?”
魏露华瞥了眼那残香,看起来并无特殊之处,但叶灵晞如此郑重其事地拿来让魏露华分辨其中必定有蹊跷。魏露华托起方帕,将那残香放在鼻尖闻了闻,一阵猛烈的甜腻气味袭来,魏露华不由大惊失色。
“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此物大有蹊跷对不对?”叶灵晞问。
“这可是合欢香。”魏露华面色复杂。
“敢问姨母,何为合欢香?”
“合欢香乃前朝一擅香料的妃嫔研制而成,目的便为笼络君上媚色侍人。长久使用,日渐沉迷,有成瘾之症。可这香奇就奇在,当寻常香点燃倒是没有那样大的作用。但倘若配着一味冷香,一起吸入才有让人体热躁动神志不清之症状。”
“冷香?”叶灵晞蹙眉。
“那冷香遇水则化,附着在人体肌肤之上,防不胜防。否则也不会有皇亲贵族中此损招。”
难怪。叶灵晞闻言眸光里尽是冷色。
魏露华不免问道,“但是这合欢香早已被列为宫中禁物,你又从何而来?”
“姨母,实不相瞒,此物是我昨日趁乱在长公主待过的抱厦内顺手取走的。”
“什么?”魏露华目露狐疑,“难道说……?”
“姨母猜想的不错。”叶灵晞脸色一沉。“大哥哥正是着了此物的道。”
“可是长公主何必做这样自轻自贱的事情?”
叶灵晞心中有答案,可是怎么解释长公主非沈寄和不嫁的事儿她也不知。
前世,辛纪棠想要出降沈寄和的缘由,叶灵晞并不十分清楚。只以为是辛纪棠在传胪大典之上,对沈寄和一见倾心。而长公主之尊,令她势必要挑这世间最为出众的郎君配。
金榜题名,驸马都慰,甚为相配。
可奈何沈寄和不愿意,辛纪棠更是觉得羞愧,竟然自戕于宫中。虽然后来并无大碍,可沈寄和不愿做驸马之坚决,就是皇帝也无可奈何。自古便没有因此事降罪新科状元郎的道理。
今世,叶灵晞却没想到,辛纪棠竟赌上自己的清白也得拉沈寄和下水。这份喜欢,只怕不单单是一见钟情那样简单。
“娘娘。”
二人沉吟之时,女官站在帘外禀报。
“何事?”
“新科状元翰林修撰沈大人,跪于东华门外请罪。”
“请罪?请什么罪?”魏露华惊诧不已。
“长公主要求出降沈大人,沈大人不愿。跪罪东华门,请不敬长公主之罪。”
“长公主呢?”
“长公主殿下如今在延庆殿。还有诸位大员。”
果然是东华门。
叶灵晞望向外间仍旧下个不停地雨水,原来前世的疾风骤雨依旧没能躲得过今朝。
沈寄和若是愿意尚娶辛纪棠,前世的沈寄和就尚了。前世不愿意,今世也不愿意,辛纪棠用如此手段,只怕也是枉然。
延庆殿里,永徽皇帝眉头紧锁。
一边是堂堂嫡长公主,一边是新科状元郎。从前朝立场来看,长公主嫁谁都好,就是不能嫁一甲前三人。只因为郢朝立朝的祖宗法里就有“宗室不领职事”的铁律。而这一甲前三人,可谓国之栋梁,必将效力于朝堂。若是就这样尚娶皇家公主,埋没了一身才华抱负,对整个朝廷都是一种损失。
所以,这沈寄和拒绝尚娶仪凤长公主倒挑不出错处。
可万花会一事,满朝文武皆知,沈寄和救了落水的长公主。仪凤长公主面薄,觉得同外男有肌肤上的接触,自当嫁与人妇,否则绝无颜面见人。这才有了一个在延庆殿自甘下嫁,一个在东华门跪请长公主原谅的做法。
“老臣斗胆,请长公主回府。”平章政事王谦直言道。
“沈大人乃不得已的情况下营救长公主殿下,所谓肌肤之亲颇有些无稽之谈。长公主殿下实在不必以此自缚,徒惹难堪。”
“不知道父王尚在,听了王相这话心中作何感想?”辛纪棠满面泪痕。
听见辛纪棠把先帝都抬了出来,永徽皇帝的眉头跳了跳,扫了眼其他臣子。
辛纪棠却说,“本宫虽清白尚在,可身为女子到底难堪。本宫自诩矜贵,如今有了这样的阴差阳错,今后有何面目见人?”
“长公主言重了。”王谦拱手道。“沈大人能尚娶长公主殿下那是莫大的福分,可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皇亲无政权,老臣实在不愿意看此子一身才华无处施展。更何况,以老臣所知,沈大人和吏部尚书家的小姐早已有婚约。实在不可因此事,而强拆婚约。”
“依王相的意思,本宫颜面尽失乃是小事了?”辛纪棠面露不甘。“虽有婚约,但也可酌情退婚,吏部尚书和魏夫人皆是本宫亲眷,自当保全大局。”
叶宗文闻此言眉头皱了皱,只深深弓腰并不答话。
“王相所言婚约属实是小事,求贤若渴本王也理解。可王相不能不考虑堂堂的嫡长公主啊?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瑞王又道。
“只要公主不作茧自缚,我想郢朝民风开放,应当无人会觉得此事有多上不了台面。”
“更何况,沈大人已经为自己的鲁莽在东华门跪了一炷香了。救人者因对方身份贵重而担责,那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那些内侍官侍卫奴仆,看到自己主子遇难是救还是不救呢?”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忠远侯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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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众老臣的话嗤之以鼻,“若是连皇家体面诸位大夫都不要的话,那我堂堂郢朝还谈什么万国来朝?”
“如果长公主非要出降,那沈大人从今往后只能在您的公主府当个富贵闲人。沈大人若是愿意,此刻怕是不会东华门请罪,而是跪在这政事堂谢恩了吧?”
“即便沈大人愿意,那又如何向叶大人交待?他们的师生之情,倾家之谊,又将叶大人家的小姐置于何地?”
见有人拿叶灵晞说事,辛纪棠冷声打断,“那如果本宫愿意自降身份呢?”
“长公主慎言!”陈普一惊,忙劝慰。“您是先帝金枝玉叶极受宠爱的嫡公主,怎得自降身份只为了一区区学士。实在是不妥!”
“本宫自降身份,诸位大人就不会有皇权不干政事的顾虑了吧?沈寄和不是驸马都慰,就不会有宗室不领职事的担忧了吧?”
“可即便长公主愿意行此惊人之举,那东华门跪着的沈大人愿意吗?”陈普有些惴惴不安地看向永徽皇帝。
“仪凤,你可想好了?”
永徽皇帝看着自己这个并不是很熟悉的妹妹。倘若辛纪棠是男子的话,只怕这龙椅上就不可能是自己了。自降身份,这话可是她自己说的。
“皇兄,我想好了。非沈寄和不嫁。”
永徽皇帝闻言叹了口气,只觉得这辛纪棠较真儿起来自己是惹不起也躲不起。
“你去,将长公主殿下的意思跟沈大人阐述清楚。”皇帝吩咐内监都知陈忠勉。“他若愿意,让他即刻进殿谢恩。他若不愿……”
永徽皇帝顿了顿,硬生生拦住后半句话。
不愿意怎么办?仪凤长公主都做到这一地步了,沈寄和若是还不愿意那就是打所有皇亲国戚的脸。
永徽皇帝有些不耐烦,挥挥手道,“你先去。”
陈忠勉领命而去,不多时便返回。众人侧身回首看向陈忠勉身后,只见空无一人。
陈忠勉颤巍巍地走到永徽皇帝的案前,直直跪了下去,“小人该死!”
“他竟不愿?”
辛纪棠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忠勉匍匐在地的身体。
六年前,同样是延庆殿,辛纪棠跪的却不是如今的永徽皇帝,而是自己的父王。
彼时谁人不知辛纪棠深得皇帝宠爱,她自小便华贵万丈名动邺京。只要她开口,就从来没有不应的道理。可即便如此,先帝听了辛纪棠恳求的话,照样责令她回宫,并不准任何人声张公主的莽撞之举。
当初年仅十四岁的辛纪棠并不能救已经定罪的沈虚知。那么,救下沈寄和也好。
辛纪棠不顾牢笼里的脏乱和恶臭,去地牢里寻沈寄和。那个她一见倾心的少年。
辛纪棠告诉沈寄和,只要他娶她,她便以公主之名保他免受流放岭南之苦。从此便是驸马都慰,锦衣玉食,再无牢狱之忧。
可沈寄和却说,“臣对公主并无仰慕之情。罪臣之子,岂敢攀附皇恩。”
辛纪棠不依,沈寄和的目光却落在辛纪棠一直捏着的空白圣旨上,“伪造圣旨,公主殿下是想诛臣九族吗?”
那样地冷言冷语冷心肠。
六年前,沈寄和拒绝她,辛纪棠理解。可如今,他已经高中魁首,而她也愿意自降身份,沈寄和仍然不愿。辛纪棠到现在都分辨不清楚,当初地牢里昏暗的烛火之下,沈寄和那张脸上,是不喜还是不屑。
辛纪棠豆大的眼泪滚落,忽然扭身直直冲向政事堂的梁柱之上。
众人猝不及防,只听“咚”的一声,辛纪棠竟然血溅当场!
27. 第27章
永徽皇帝更是被辛纪棠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了一跳,慌忙从龙椅上站立起来,
“快传太丞!快传太丞!”
延和殿众人顿时手忙脚乱,而仪凤长公主自戕于延和殿的消息插翅般传遍后宫。
丁太后听闻此事,更是大怒,不顾雨水直接摆驾于章华宫。
“魏贵妃,你们魏家就是这样教导闺中女子的吗?”
魏露华和叶灵晞跪拜请安,丁太后却并没有让她们站起来的意思。
“臣妾不懂太后娘娘此话何意。”
“哼!你不懂?”丁太后眸光森寒,盯着同样跪在一旁的叶灵晞。
“你这个好外甥女,先是连累忠远侯世子鞭笞于祠堂,后是引得长公主自戕。你敢说,这两件事不是因叶灵晞而起吗?”
忠远侯世子鞭笞于祠堂?
叶灵晞不免跪直了身子看向丁太后。
此事她并不知情。
除却万花会偶然碰见明誏,上一次见面便是闹得并不愉快的春风楼。难道说,明誏在求娶之前就被忠远侯处罚过了吗?叶灵晞心里升起一丝异样。
“太后此言,臣妾却不敢认同。”魏露华也挺直了身子,直视丁太后。
“明世子爱慕灵晞,明家因此恼怒责罚世子,乃是明家家事,与灵晞何干?仪凤长公主落水被救,执意出降沈寄和,又与灵晞何干?前者是年少误会,后者灵晞也是受害人。太后如此随意降罪岂不冤枉?”
“大胆!”丁太后见魏露华如此顶撞于她,气得面红耳赤。
“来人!给我掌魏贵妃的嘴!”
“谁敢!”魏贵妃面冷言横。
丁太后跟前的内侍官被唬得不敢近身,开口劝慰,“太后娘娘,这可是贵妃啊。”
“魏贵妃如今协理后宫,理应替皇后约束后宫,作郢朝官眷内妇之典范。如今却纵容其外甥女不顾廉耻攀附他人,其罪难恕!”
魏露华冷笑,“我堂堂魏国公府,何需攀附?”
此言一出满室下人皆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是太平日子过惯了,富贵享乐骄奢淫逸,全然忘记了前线的将士是怎么抵御得敌军骚扰。更是忘了,又是谁替先皇打下的郢朝江山,是谁清君侧扶持曾经的八王爷如今的永徽皇帝登基。
要是没有这些,丁太后还能是太后吗?还能以太后身份在魏露华面前耍威风吗?
魏露华向来体恤后宫,处处礼让。从不仗着母家横行霸道,不知道比那个爱作妖的明才人好上多少。头一次听魏贵妃这样强势,太后跟前的内侍官惊出一身冷汗。
“你这是在威胁吾?”丁太后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更加阴沉。
“臣妾不敢,臣妾不过阐述实情。”
正两相为难只见,忽听内侍官禀报,“皇后娘娘驾到!”
内侍官这一通报,打破了仁明殿的冷若冰霜。
“拜见母后,听闻母后忧心长公主,臣妾特来寻母后一道前往瑶华宫。”
丁太后冷哼一声,“瑶华宫自有太丞尽心,始作俑者还在此,吾如何能离去?”
丁太后并不给德显皇后颜面。皇后却是笑了笑,款步落座。
“风寒雨凉,贵妃跪坏了身子,圣上怕是又要多添愁绪了。还请妹妹快快起身。”
“臣妾谢皇后娘娘体恤。”魏露华遥遥一拜,站起身子。
“叶灵晞。”皇后打量着叶灵晞。
“臣女在。”叶灵晞叩首。
皇后像是拉家常般无视丁太后的怒火。“今日并无什么特殊节庆,你因何冒雨进宫?”
这话倒是问到点子上了。叶灵晞直起身子,直直看向皇后。
这就是永徽皇帝放着魏露华这样明艳的女子不爱,也要独宠的女子。无显赫家世,却能与皇帝举案齐眉。眉宇间的温柔和善解人意,倒确实跟素来心气极高的魏家女儿不大一样。
如今,大家针尖对麦芒。或许,真正能管事的,其实是这个一直被无视的皇后娘娘。
叶灵晞敛眸道,“臣女有一物,想面呈皇后娘娘。但臣女鲁莽,怕冲撞了娘娘,特此前来章华宫请姨母示下。”
“这等小事,何必跪着答话。”德显皇后笑了笑,“快起来。”
叶灵晞谢过皇后,只听德显皇后继续问道,“何物?”
魏露华看了看叶灵晞,命人将那一方手帕呈给了皇后娘娘。
德显皇后乃清官之家出身,许是并不了解皇宫内院的腌臜。只见她端详半天,缓缓开口。“臣妾愚笨,还请母后掌眼,为臣妾开解一二。”
言语间,那方帕又拿在了丁太后手里。
丁太后是怎么被先帝荣宠至丁淑妃的只怕只有她自己知道,眼见此物丁太后面色一慌。
“不过是寻常香料有何特殊?”
魏露华冷冷一笑,“仪凤长公主盛情举办万花会,那天价的姚黄牡丹也摆了满园。灵晞没见过什么世面,觉着长公主用的都是好东西。闻着长公主那抱厦内有奇香,便带了来想跟臣妾讨要一些。”
丁太后面露难堪。
只听魏露华接着道,“原来太后和皇后都不知这唤作什么香?臣妾只好请精通香料的李尚宫来看看了。”
“如此甚好。”不等丁太后阻拦,皇后便点头。
只见李尚宫疾步而来,给众位娘娘请安罢便拿了那残香细细察看。甚至还将其点燃,顿时甜腻弥漫,不消一会儿却又散得无影无踪。
“启禀诸位娘娘,此香乃宫中禁物,合欢香。”
“何为合欢香?”皇后一脸天真平心静气地问道。
“合欢香乃媚色侍人之物,长久使用更有日渐成瘾之症。搭配冷香,更能使人体热躁动神志不清。”
“一派胡言!宫规森严,怎有此物?”
李尚宫看丁太后震怒,跪下陈情,“下官不敢期瞒。此物用料极其罕见,配方甚为考究,缘是因多有朝贡之物,其甜腻之气瞬间消散不是寻常香料能够做到的。”
皇后温温吞吞地开口,“叶小姐,你说,此物是在何处寻到的?”
“回皇后娘娘的话,是臣女昨日在万花会上,仪凤长公主的抱厦处发觉的。当时,许多诰命夫人都看到,沈寄和将长公主救上来后,神智不清晕倒在地。想来,是不慎沾染上了此两种香料也未可知。”
丁太后怒目而视,“大胆!污蔑皇族乃是死罪!”
“是不是污蔑,娘娘一查便知。”叶灵晞毫不怯弱。
“去唤丹云。”皇后看了眼魏贵妃开口。
丁太后却阻拦道,“如今纪棠昏迷不醒,丹云随侍在旁,怎能轻易唤走?”
“不传丹云如何知晓叶小姐此言是真是假?万一真的是污蔑长公主,致使皇家颜面受损,臣妾定要严惩不贷。”皇后拿定主意般佁然不动。
辛纪棠突如其来的自戕举动并不在计划之中,丹云本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待到跪在仁明殿上眼前扔了合欢香的残香,更是面色大变。
但却嘴硬道,“这香不过是普通香料,婢子不知皇后娘娘此为何意?”
德显皇后却并不应丹云的话,只说,“丹云未曾劝谏,致使长公主醉酒,该罚。看护不当,致使长公主落水,该罚。欺君罔上,更是该罚。来人,先拉到仁明殿外,杖责二十再抬进来回话。”
丁太后一惊,侧目看向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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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皇后。“皇后素来仁厚,下此狠手让内省如何自处?”
德显皇后却不慌不忙道,“正因为臣妾仁厚,这入内内侍省才忘了礼仪尊卑。臣妾身为中宫皇后,自当为圣上分忧。”
“还等什么?”德显皇后凤眸微挑。
不多时,只听见外殿之上,口中被塞了木条的丹云呜咽不止。毛板拍打在人肉上的声音,混着雨水格外刺耳。
自打德显皇后掌管后宫以来,甚少用这样重的刑罚。杖责二十,稍微不留情,便足以要了一个人的命。饶是魏露华也不免听得心惊肉跳,偷偷看了眼德显皇后。
仪凤长公主的贴身婢女,也是有品阶的女官。如此说打就打,看在眼里的内侍们纷纷觉得后背发寒。
杖刑完毕的丹云,被人拖着扔在了仁明殿寒凉的地板上。只见她浑身湿透,血水渗着雨水蜿淌了一地。土腥气和血腥气搅在一起,钻入众人口鼻。
叶灵晞亲眼看到宫中杖刑的手段,不由得手脚发凉内里翻腾着恶心。
皇后看着已经奄奄一息的丹云。“长公主本体恤你是跟着她的老人,将你家人都安置在邺京。可你,竟无视长公主安危。实乃死罪!”
听闻此言,丹云血泪直流,匍匐着爬到德显皇后跟前。“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啊!”
“长公主醉酒落水并非是婢子无心之失啊!”
皇后跟前的连荟姑姑飞速瞧了眼皇后的脸色,上前道,“不是你无心之失,难道还能是长公主有意为之吗?”
“姑姑明鉴啊!”丹云哭道,“长公主自幼时就爱慕新科状元沈寄和,因得知沈大人和叶小姐有婚约在身,不好强行出面干涉,只好另寻他径。假意落水引得沈大人相救。婢子真的不是不顾长公主安危!那附近是有侍卫潜伏的!绝对不可能置长公主安危于不顾啊!”
丹云此话一出,丁太后的脸色彻底垮了下来。一句“蠢货”差点儿骂了出来。
叶灵晞低着头,用余光看了看元皇后的裙角。
前世叶灵晞跟元皇后可以说是毫无交集。唯一的交集就是逢着节庆拜见谢恩,话都说不上几句。如今见她寥寥几句话就拨清了真相,还是借着别人的话头奉行了皇后之职,果然了得。
德显皇后从始至终都不问这合欢香,是摆明要给辛纪棠和皇族颜面。魏露华也是皇家人,不会这个面子都不给皇后。只要不牵扯上叶灵晞,魏露华也会装聋作哑。
众人嘲笑的这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倘若真是无能之人,怎么可能常居中宫不可动摇?
帝王的疼爱,那只是表象罢。
殿上良久都无人说话,丹云更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事情已见分晓,太后脸色阴沉不定。
皇后再次浅声道,“本宫忧心长公主,出来得急了,竟有些头疼。母后不如随臣妾一道去瑶华宫看看纪棠便回宫罢。没得让凉风寒雨的扑了母后,再染上病就不好了。”皇后说完便起身。
丁太后再不就着台阶下,就下不去了。
于是也起身道,“这婢女不敬主上,拖下去杖毙。”
德显皇后扶着丁太后往外面走。行至魏露华和叶灵晞跟前又停了脚步,只见她柔柔笑道,“让妹妹和叶小姐受惊了。本宫自会给叶小姐一个说法。”
魏露华和叶灵晞双双福身送太后和皇后出去。
“皇后娘娘雷霆手段,此事如此了之倒是令人意想不到。”
魏露华看着檐下淅淅沥沥的雨,“能在前朝后宫活下来的人,有几个是愚蠢之辈。”
“姨母。”
“快去东华门寻沈寄和吧。”魏露华提醒叶灵晞。“他已经跪了三四个时辰了。”
28. 第28章
瑶华宫内,辛纪棠幽幽转醒,身侧却不见丹云。唯有太后屏退了众人,坐于她榻边。
“母后?”
“你醒了。”丁太后看着面如菜色的辛纪棠。
辛纪棠是嫡出公主,更有先皇后那个生母相护,从小便是无忧无虑。但对她这个淑妃娘娘也一向恭敬,不拿什么公主的派头。如今先皇先后早已过世,能为辛纪棠说上几句话的,也不过是丁太后一人。
辛纪棠看着丁太后忍不住痛哭出声。
“他不愿尚娶儿臣……”
“吾之前提醒过你此招过于极端,”丁太后缓言。“即便事成,沈寄和心里怕也过不去那个坎儿。如今,闹得这样尴尬的局面。别怪吾不帮你。”
“母后此话何意?”
“那香用便用了,你底下的人却没有收好,被叶灵晞发现。今日一早她便进了宫。本宫本想发落了她,可又杀出来个皇后。如今,只能保你清誉,其他的,莫要提及了。”
辛纪棠先是一愣,看着左右无人,“丹云呢?难道说皇后处置了丹云?”
“不然呢?”丁太后挑眉,不由冷言道。“死一个婢女算不得什么,如果被叶灵晞闹大了说堂堂长公主亲下媚药,皇家的脸往哪里搁?”
辛纪棠愤恨不已,“当初明誏要是听我的,何苦搭上我一个婢女?”
“叶灵晞动不得!”丁太后忍不住冷言呵斥。“刚罢了叶灵昀的职,如何能动得了叶灵晞?你连沈寄和到底想要什么都拿捏不住?白搭上清白之名,倒为皇后做了嫁衣。”
见辛纪棠泪流满面,丁太后缓和了语气,“痴儿,满郢朝多的是才子俊杰。你和沈寄和,没有缘分。”
太后略微劝解了几句缓步出了瑶华宫,辛纪棠终于重重跌躺在锦杯上。
幼时辛纪棠特得先帝恩典,随太子哥哥一并听沈虚知讲经,她年纪小坐不住。也是那样春光明媚的日子,辛纪棠借故肚子疼偷溜出去赏花,却撞见了进宫给沈虚知送衣物的沈寄和。
少年眉清目郎身姿卓绝,就连当时的太子哥哥都难抵其风姿。
“拜见公主殿下。”沈寄和抱手行礼,起身后人却不走又微微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辛纪棠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拿随身的铜镜看,只见脸颊侧边不知何时沾染了一丝墨汁。辛纪棠顿时羞愧难当,理也不理沈寄和便跑远了。
人是跑了,可她的心却从此挂在了那少年的身上。惊鸿一瞥,竟这样难忘。
后来沈虚知出了大事,宫里并不让议论。她忧心沈寄和,以公主之名保他性命无忧,可沈寄和终归不愿意。
如此魂牵梦萦许多年,而最亲密的时刻,也不过是昨日沈寄和托着她将她推往水面的那一刻。她拿清誉、性命、荣耀都没能留住一个沈寄和。
“是我低看了他……”辛纪棠喃喃道,任凭苦涩的眼泪流入唇角。
而离大内还有些许距离的东华门,还跪着未曾起身的沈寄和。
内侍官和朝中大臣,来来往往于东华门。眼见昨日还风光无限的新科状元今日便跪罪朝堂,不免一阵唏嘘。
叶灵晞远远便看见一身绯红官袍的沈寄和跪在那冷硬的宫砖之上,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即便是春日,从日头没出来就跪在雨中,如此跪了半晌,纵然是七尺男儿也受不住。
叶灵晞行至深寄和面前,蹲下身子将油纸伞倾斜在沈寄和头顶,“大哥哥快快起来吧。此事,皇后娘娘自有定论。”
沈寄和抬起眼眸,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水珠,“妹妹什么都不问我,就来宫里替我求情?”
“我若是不信你,我还可以信谁?”叶灵晞看向沈寄和的眼底。“并非是我求情,只是皇后娘娘明察,昨日长公主抱厦内的香有蹊跷。”
“你昨日便发现了?”
叶灵晞点点头。“大哥哥以为我今日为何进宫?长公主落水,你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只是宫里的招数,你防不胜防罢了。”
叶灵晞拉住沈寄和的小臂将他扶起来,“方才在章华宫,太后皇后娘娘均在,此事她们心里有数,你且放心。”
沈寄和缓缓转了起来,却将头顶的油纸伞往叶灵晞头顶移了移。“辛苦妹妹为此奔波,你且先回去。我还得去政事堂向圣上谢恩。”
叶灵晞犹豫了片刻。眼见沈寄和被雨浇得浑身冰凉,宽大的朝服渗透了雨水。
沈寄和正欲前往政事堂,却见一个小黄门替陈忠勉打着伞匆匆来到他们二人面前。
“恭喜沈大人,叶小姐了。”
“陈都知,不知喜从何来?”沈寄和问。
“圣上有旨。”陈忠勉笑着将手里明黄的卷轴打开,“请沈大人和叶小姐接旨。”
沈寄和叶灵晞虽有错愕,但仍双双跪拜。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兹闻,吏部尚书叶宗文、魏夫人魏雪鸾之嫡女叶灵晞,聪敏高洁、柔贤静庄,皇后与朕躬闻之甚悦。
今,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沈寄和,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叶灵晞待字闺中,与沈寄和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于沈寄和为妻。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陈忠勉朗声读完,俯跪在地的沈寄和却迟迟未动。
“沈大人?叶小姐?”陈忠勉不由出声提醒。
“臣接旨,叩谢圣恩。”
“臣女接旨,叩谢圣恩。”
沈寄和叶灵晞两人双双起身,沈寄和伸手接过了陈忠勉手里的圣旨。
陈忠勉笑道,“还没等延和殿里的诸位大人散去,皇后娘娘便面禀于圣上。长公主一事多有误会,圣上和皇后娘娘有成人之美之心,遂颁此诏令。如此,小的预祝沈大人和叶小姐从此鸿案鹿车,鸾凤和鸣。”
沈寄和拱手道,“有劳陈都知跑这一趟,借都知吉言。”
陈忠勉眉开眼笑地回去复命。
这便是皇后娘娘的交代?叶灵晞微微有些发愣。
御旨赐婚,何其荣幸。可若紧接着便是血雨腥风,沈寄和又如何置身事外来保她和她的家人?
叶灵晞本就盘算好了,同沈寄和假意成婚,等大选等一切事情尘埃落定便速速和离。叶府抄家魏家获罪这些事情必须躲过去,同时还不能牵连沈寄和。如今一旨赐婚,想要沈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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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松和叶府脱离关系,只怕不容易。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叶灵晞不是不懂。沈寄和是她的依仗不假,可沈寄和不是她不计后果缠上的高枝。否则,藤死,树死。
沈寄和不知叶灵晞的心事,回过身看到叶灵晞毫无欢喜之意的神色,心下刺痛。
也是。不管是协议成婚,还是皇家赐婚,都不影响叶灵晞说过的话,她的每一句话他都历历在目,那一纸和离书做不得假。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油纸伞上,沈寄和不动声色地将圣旨收好,“天寒雨凉,我让人先送妹妹回府。我去……谢恩。”
叶灵晞闻言缓过来神色,忙点头。
是喜事,如果没有她心知肚明后面的走向,这何尝不是天作之合?但叶灵晞清楚地知道,天庆五年,除了哥哥和自己双双大婚以外,魏国公府已经开始风雨飘摇。
魏国公府树大根深,一点小事本不足以让众人上心。就是这点不上心,成了魏国公府的嗜骨之蚁,终于大厦将倾。
叶灵晞深深看了眼雨帘后面的宫墙,头也不回地回了府。
不出所料,阖府上下皆有喜色。唯独叶灵晞这个当事人,躲在栖霞园内不出门。
魏雪鸾放心不下,刚进叶灵晞绣阁的门,就看见她靠在迎枕上发愣。
“早在赐婚之前,你不是已经应允这桩婚事吗?如今怎么不见喜色?”
那是因为之前是君子协议,如今可是御赐皇恩。一个是假成婚,一个却是真夫妻。
“你跟母亲说实话,如此安排可是不合你心意?”魏雪鸾在罗汉床上坐下,问身旁的叶灵晞。
见叶灵晞迟迟不答话,魏雪鸾又说,“若是真的不合你心意,我即刻进宫请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不可!”叶灵晞一把拉住魏雪鸾。“姨母身在妃位,高处不胜寒,如今大哥哥又得罪了长公主,不能再出什么意想不到的波折了。”
“如此便不考虑你自己了吗?”叶灵晞闻言看向魏雪鸾,忽而眼眶一红。
是了,前世种种不可为,魏雪鸾终于还是当着叶灵晞的面问叶宗文,“如此便不考虑晞儿了吗?”也正是出于对叶灵晞的爱意,叶灵晞才得嫁明誏。
果然,只有母亲才会考虑女儿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哪怕明知道是错,也想尽可能托举她。前世她要幸福,如今她却只要平安。
“母亲言重了,嫁给大哥哥未尝不幸福。”
如果说,嫁给沈寄和的叶灵晞还不能幸福,那叶灵晞还能嫁给谁?可惜她前世活得不够久,她不知道叶府平反案的最终结局,不知道沈寄和扶持上新君上位之后。更拿不准,沈寄和会不会被牵连。
“你大事聪明,小事却糊涂。尤其是事关自己。”魏雪鸾不轻不重地说道。
“思虑甚多,未必是好事。人一昧陷在假想的苦痛里,倒失去了面对现实的勇气。得不偿失。”
“母亲……”
魏雪鸾深深看了眼叶灵晞,缓缓将一张泛黄的纸张拿出来搁在叶灵晞面前的几案上。
“遇事不决,当问春风。”
“这是?”
“寄和当年亲自写的退婚书。”
29. 第29章
那张退婚书已经泛了黄。
姨母说得对,沈家母子两人在危难时期还能想到不牵连他人,这样的人品就足以让人敬重。可也正因为此,叶灵晞更不想拖沈寄和下水。
他不下水,叶魏两家就有得救。他若也成了一条船上的人,结果如何,谁能给叶灵晞做个保障?
望着外间雨势渐停,叶灵晞一颗心像是被泡得发了涨。遇事不决,当问春风吗?
前世不可为的事也胆大妄为了,今天到底在怕什么?叶灵晞心下一横,抓起案几上的和离书便去了泽兰堂。
雨水淅淅沥沥,忍冬回禀沈寄和谢了恩就已经回府。叶灵晞站在紧闭的门前,迟迟没有去推那扇门。
“小的见过大小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择书忽然出声,吓了叶灵晞一大跳。
择书这么大声,跟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似的。叶灵晞只好硬着头皮问,“大哥哥可在里面?”
“主子刚沐浴完毕,大小姐请进。”
见叶灵晞有些犹豫,择书又道,“我家主子天不亮就跪在东华门了,小的怕主子腿伤复发,先去拿点药备着。”
……
叶灵晞抿唇,轻轻推开了房门。房间内有些湿润的暖意,跟外间雨水的潮湿完全不一样。空气里还浮荡着皂角的清香。
“拿过来了吗?”
沈寄和说着从屏风里面探身出来,却没料到推门进来的是叶灵晞。
“大……大哥哥,择书说你沐浴完了?”叶灵晞结结巴巴地说。
沈寄和面颊微微泛红,不动声色地将松散的中衣飞速拉好,并迅速系上腰间的带子,草草披了件玄色罩衣便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
这个择书,怕是皮痒了……
沈寄和边束发,边看向叶灵晞,
“妹妹找我有事?”
“嗯……”叶灵晞不知道怎么开口。
“过来坐。”
沈寄和招呼叶灵晞坐到了临窗的圈椅内。给她斟了茶水,搁在手边。
刚沐浴完的沈寄和,冲掉了方才淋雨的寒意,长发未能干透,只拿一截素色的玉簪微微束起,披散在身后。褪去了人前那份凌冽和疏远,是叶灵晞都甚少见过的仙姿玉质。
只顾着欣赏皮囊,叶灵晞这才想起来自己手里还提着姜汤,忙将姜汤端了出来。
“这是小厨房熬的姜汤,大哥哥快喝了驱驱寒。”
“有劳妹妹。”沈寄和应下,将略微呛鼻的汤水喝了个干干净净。
“今日……今日皇后娘娘的赐婚,你怎么想?”
沈寄和不料叶灵晞问得这么突然,差点儿被上头的姜汤给呛到。
“妹妹想听实话吗?”沈寄和隔着水汽望着有些忐忑不安的叶灵晞。
“请大哥哥据实相告。”
沈寄和沉默了良久,眸光却不曾移开,“我不想成婚。”
瓷碗被轻轻搁下,发出极小的声响。“可如果是你,我自然想同妹妹芙蓉并蒂,做恩爱夫妻。”
?
叶灵晞蓦地看向沈寄和。说不想成婚她信,可他竟然说要跟她做恩爱夫妻?这还是那个前世死活都不愿娶妻生子的沈寄和吗?不近女色、一心复仇,他忘了?
沈寄和的话说得很明显了,重活一遭的叶灵晞再不懂就是傻子。可叶灵晞不能拿沈寄和的坦诚做筏子。
“那大哥哥有没有想过,”叶灵晞压下心头一丝莫名的悸动问道。“以大哥哥的才学,高就朝堂并不难。虽然如今魏国公府和叶府都在朝堂上有些许影响力,可烈火烹油,朝堂瞬息万变,你我成亲,就意味着荣辱与共。尤其是,上元节哥哥的事,就已经是个警醒。倘若我告诉你,大厦将倾,如今你面前的是个火坑牢笼你也要往里面跳吗?”
沈寄和似乎并不意外叶灵晞这番话,意外的是她常在深闺竟忧虑至深。似是明白了罩在叶灵晞身上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从何处来,沈寄和沉声道,“妹妹是怕国公爷手里的二十五大军,最终变成朝廷砍向叶魏两家的刀?”
叶灵晞眉头一跳,思忖道,“大哥哥是个聪明人。如今,太子驾崩,圣上未有其他皇子。瑞王表面风花雪月,实则虎视眈眈。朝廷早晚要变天。舅舅勤王是功,也是过。就看上面坐着的人怎么说。瑞王不一定能成但瑞王一定会反。他反之前,叶魏两家的处境就不够安全。”
沈寄和面色认真,朝堂上的事儿,沈寄和他们这些文人私底下不是没有议论过。但敢说瑞王一定会反,叶灵晞倒是头一个。
“晞儿知道大哥哥对我和我亲人的心意,所以我必须告诉你,你不娶我,或许有一天我们还得仰仗你为我们挣得活路。若娶了我,前路艰险,荣华富贵是假,逆风执炬为真。”
叶灵晞说得不假,甚至将连日来的忧虑三言两语和盘而出。沈寄和也不是傻子,自然懂其中利弊。
可他却抬起手缓缓地为叶灵晞再次斟满茶水,“妹妹有心未雨绸缪,我自然不会让你担惊受怕。更何况……”
沈寄和言语间略有停顿,将叶灵晞眼底的忧愁看去了十有八九。
“大厦将倾,才好翻|云|覆|雨。”
叶灵晞心里一惊,只见沈寄和神色极淡,全然不在意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要不是沈寄和只是个文臣,叶灵晞怀疑沈寄和下一刻就要反了。
只见沈寄和又似笑非笑道,“你忘了,我是从地牢里出来过的人,还怕什么火坑牢笼?妹妹是不信我的能力,还是我的人品?”
都不是。
虽然沈寄和目前只是个翰林修撰,可那意味着是拿皇家笔杆的人。官阶虽低,但亲近皇族,就是六部尚书见了也得谄媚讨好,借此听点儿风声。
虽不是位极人臣,但早晚得是皇帝的左右臂膀。尤其是眼下当今圣上的位子坐得并不安稳,君心难测,谁不是摸着石头过河?
“妹妹肯为我思虑,寄和十分感动。只是只有一句……”
“什么?”
“我绝不会让妹妹思虑之事发生,你只管信我。”
你只管信我。
前世的沈寄和也这么对她说过。
沈寄和趁叶灵晞发愣,探身抽走了她手里的那封退婚书。“当年情急,不忍老师被家父连累,承担连坐之责。更不忍妹妹错失大好前程,于是家母命我亲自写了这封退婚书。如今,想必妹妹同我当年心境一般才肯来对我说这一番话。”
沈寄和看了一眼退婚书的内容,将它凑到了旁边的蜡烛上,火舌瞬间卷走了那薄薄一片纸张。油墨被灼烧的气味瞬间弥漫在他们二人之间。
“我从来没有什么后悔的事情,即便家父被贬,远离邺京。即便曾混迹商贾,为文人不齿。但只有这件事,本该是我一生之憾。如今,不过是各归其位。你自幼熟识我,就该知道,我是我,不是旁人。”
沈寄和何其聪明,叶灵晞的担忧她自己说上几分,他便在心里给猜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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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全貌。
雨水滴答在窗外的芭蕉叶上,惹得叶灵晞心里微微荡起一丝潋滟。叶灵晞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为何前世沈寄和那般对她嘘寒问暖、披衣加被。为何叶家明明惨遭抄家,沈寄和还能留叶灵晞在邺京。
前朝是非,她躲在他的护佑下竟然闻所未闻。
他说的对,沈寄和就是沈寄和,不是旁人。明誏付之于叶灵晞身上的事情在沈寄和手里不会发生。既然叶灵晞有心博一局,她必然得信沈寄和。
“敢问大哥哥,晞儿写的那封和离书呢?”
沈寄和抬起眼睑,神色晦暗不明。“你若不愿,我不会假戏真做。”
假的也行,只要有关系就行。
“不是的。”叶灵晞好像下了决心般笑道,“你先拿给我。”
沈寄和拗不过叶灵晞,只好从桌下的暗格里将和离书取出。
“大哥哥对我向来坦诚相待,是我不该拿婚姻大事作儿戏,置大哥哥于尴尬境地。如今,”叶灵晞不自觉地咬了咬唇,朱唇轻启,“晞儿愿意试试。”
说完叶灵晞也将那封和离书凑在蜡烛上烧了个干干净净。
明誏给她的心理阴影那是明誏,不是婚姻本身,更不是沈寄和。如今既然重生,势必要换个结局,换个夫君又有何妨?
这是她的决心。
“你确定?”沈寄和语气很轻,好像叶灵晞回过神来就会食言般。
“我确定。”
做一对寻常夫妻,没有高门大户里那些龌龊心机。没有嫡庶之分的那些家长里短。一如沈寄和的双亲和自己父母亲一样,举案齐眉,白头相并。
“前提是,我们得活着,并且是好好活着。”
婚姻大事,在身价性命前到底算不得大事。叶灵晞沉吟片刻,很快转移了话题,“大哥哥,关于沈伯父当年的案子,你还想查吗?”
“妹妹有线索?”
太多年没有人同沈寄和提及当年的案子,可叶灵晞知道,沈寄和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弃为父翻案的想法。否则,仪凤长公主那样便利的捷径他为何不走?或许,沈寄和要的并不单单是翻案那样简单。
“线索不一定,但有个人我得交到你手里。”
为保风险,叶灵晞让吴达亲自走了一趟茂县。那张正所言非虚,只是当年茂县任上的官员早已调离。要想再从这样一个小民身上做切入点去探究,怕是要费上许多功夫。
张正并不是个有心计的,这样的人,得让沈寄和放在眼皮子底下的好,至于到底是否有用,得沈寄和亲自斟酌。
大事说定,可天庆五年的这一年,是一切事情的起因也是转机。叶灵晞心下清楚得很,她的时间并不多。
叶灵晞出了泽兰堂并没有回栖霞园,转而吩咐忍冬和秋石,“你们跟我去找趟母亲,我得趁寒食节把祖母从庄子上接回来。”
“啊?”
忍冬秋石双双一惊,叶家老太太在府上居住的日子简直屈指可数。怎得忽然要将老太太接回来?
她们都不知此刻叶灵晞心内只有一个念头,速速将祖母接回。前世祖母在寒食节饮食不当肠胃受损,以至于叶灵昀和叶灵晞兄妹二人双双大婚之时,老夫人都没能回来。此乃老夫人极大的遗憾。
可叶灵晞万万没想到,就这样,祖母的身子便不济下去。而祖母饮食不当是真,真正的死因却着实叫人可恨。
这次,绝对不能再次让祖母走在自己前头。
30. 第30章
回想祖母逝世的消息,是前世叶灵晞有孕之时从明月口中得知的。
这样大的事儿,魏雪鸾和叶宗文有心瞒她,目的也不过是怕胎象不稳的叶灵晞身子受不住。可叶灵晞不仅从明月口里知道了,更是冒着严寒回府。面对祖母已经咽气的身躯,叶灵晞一整个措手不及悲悸成疾,当即就见了红。
本单纯地以为这事儿不过是明月故意漏给她听,气气她罢了。却不曾想,忠远侯府里四小姐明若的母亲郭氏就是因为这样看似不起眼的小事走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是这只黄雀的手,伸得却过分地长。
思及此,叶灵晞眸色暗了几分。想起明若那张怯生生的脸,只觉得通体生寒。
当叶灵晞还在为王巧萍的刁难和不喜备受忍让的时候,有的人却已经开始远远布局。此等心机,令人不寒而栗。
这厢禀完魏雪鸾将祖母接回府里的事儿,那厢秋石便跟着递了话。
“姑娘,先前您吩咐鹿血的事儿,钱掌柜已经办妥。因您吩咐得急,钱掌柜传话说等您去查阅再发。”
“马车备好了吗?这就去。”
秋石不无担忧地看了眼天色,“眼下这雨没有个停的意思。您一早便进宫奔波,不如缓缓?”
“缓不得。”叶灵晞侧头看向秋石,秋石素来比忍冬更稳重踏实。
忍冬是魏雪鸾拨过来的,多忙于人情往来院子里的里外琐事,秋石却更近身以及做实事。叶灵晞不喜身边围着的丫鬟婆子过多,因此大丫鬟便一直是忍冬和秋石两个人。
要说忙,多亏了这两个丫鬟,替叶灵晞分担不少。可这样衷心的丫鬟,前世未曾落得好下场,叶灵晞为此愧疚不已。
叶灵晞如今要保的,又岂止是血缘亲属,也有这知己至交。她们是被明誏明面上拿做威胁叶灵晞的,以后没了那桩姻亲,叶灵晞可以规避。那么祖母无辜遇害,却是前世叶灵晞最痛心之事。
缓不得。当然缓不得。
马车徐徐汇入雨帘,三元茶楼的人并不多。叶灵晞却并没有进茶楼,只是绕了一圈直接进了隆兴解典库的后门。
钱兴明显等候多时。他自然知道宫里出了事儿,越是这样的当口叶灵晞吩咐的事儿越是拖不得。
不该问的钱兴从不多问,将人引进库房便道,“大小姐,您直接看货吧?”
“劳烦钱伯了。”
钱兴命左右手将库房里几大箱子全部打开,里面堆积排列着诸多陶罐,打开相看果然是鹿血。
“依您的吩咐,早在去岁腊月就开始陆续收购,将满邺京和周遭九个县,能取用的全部收了来。鹿本至灵,取过一次血需将养好些时日,不可能再被人取第二次。大小姐放心,如今整个邺京能入药的鹿血都在这里了。”
去岁腊月,那是叶灵晞刚重生归来。她盼沈寄和归京不假,可自己的事儿也得未雨绸缪。
“可曾引起别人注意?”
“未曾。小的命人找了蜀地一极大的生药铺子,他们长年大量收购珍稀药材。收鹿血只当是生意,并未引起其他波折。”
“那就好。”叶灵晞点头,“钱伯费心了。”
“只是,您提的那位女子,明家的四小姐,前几日又上赵郎中的门了。那位四小姐苦求鹿血为母治病,赵郎中只说此物稀缺。”
“让她等。”
“是。”
一个小小的侯府庶女敢教唆别人毒杀尚书府的老太太,她就得知道自己能有个什么下场。
前世的仇,今生报。
“将这批鹿血运往北方,得的银钱三分留给您当备用,七分我让秋石来取。”
“谨遵大小姐安排。”钱兴鞠躬道。
叶灵晞查账仔细,做事谨慎,虽用人极严,出手却大方。公私分明,为她做事的好处都在明面上,就是钱兴手下的人也知道背后主子的坦荡大方。
在被官府富贾两相欺诈的世道下,遇着这样的主子不可谓不是一种福报。因此,凡是叶灵晞亲自交待的事,上上下下无有不尽心的。
秋石撑了伞扶叶灵晞出门,马车踢踢踏踏往赵氏生药铺驶去。
“赵郎中,您帮帮我吧!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啊!”
“哎呦四小姐,真不是小的不帮您,是这东西眼下确实没有啊。”
叶灵晞踏进生药铺子的门就听到明若的声音。明若未曾料到下着这样大的雨还有人来铺子,猛地一惊,止住了哭声。
见进门小姐衣着打扮明显是世家大族,不由地又羞又臊,直不起头来。视线躲避间,忙将跟前不值几个钱的碎银子一把扫到旁边,生怕被叶灵晞看见她的难堪。
“叶大小姐,这样大的雨您怎么亲自前来?”赵随忙迎了上去。
“刚从宫里出来,顺道来取我家大哥哥的药,赵郎中可备好了?”
“小的本寻思着等雨停了让小厮给送去贵府。没成想倒难为您亲自走这一趟。小的这就去取,叶小姐稍等。”
“劳烦赵郎中。”叶灵晞微微一笑,缓缓落座堂下的圈椅上。
沉静了一瞬,目光极其清澈坦荡地看向明若,“这位似乎是明四小姐?怎的这种天气还亲自出门?”
“见过叶姐姐。”明若上前福身行礼。
“最近我身子骨不大好,甚少出来走动,倒是极少见到四小姐。原以为万花会能碰上呢,没想到只遇着你家大姐姐。”
提起万花会,明若暗暗咬了咬唇。万花会本来她也是能参加的,但明月却气势汹汹地铰了她的衣裳,骂她不要打量那些新科进士的主意。反而是二姐三姐伏低做小的,一起跟明月赴了会。
明若好歹也是忠远侯的四小姐,在明月跟前却连个大丫鬟都不如。训斥打骂,竟是家常便饭。
“叶姐姐和长姐身份尊贵,万花会不是我这等庶女可以轻易参加的。”
“哪儿的话。”叶灵晞轻笑,看着明若巴掌大的小脸儿。
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还没有因叶灵晞进了侯府而生出许多不甘心。光看身姿和脸蛋儿,俏生生,脆嫩嫩,清纯动人我见犹怜。可以想见其母郭氏的风姿,不怪王巧萍不给她们母女俩活路。
没有活路久了,她便也想断了别人的活路。
叶灵晞心内冷冷地想着,嘴上却笑说,“长公主贤德,五品以上的官眷都可参加。你父亲贵为侯爷,四小姐还如此自轻自贱,让那些五品以下的官眷可怎么想呢?更何况,我还瞧见你家其他的姐姐妹妹了呢,想来是四妹妹诸事缠身,一时走不开也未可知。”
“叶姐姐素来跟我家誏哥哥有交情,便知侯府里哥哥姐姐众多,我们同父不同命。若儿不敢奢求什么……”明若说着抬起帕子轻轻拭泪。
“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好端端地怎么哭了起来?”叶灵晞掩住眼底的凉意,忙起身拉过明若一道落了座。
“姐姐有所不知,我小娘自打去岁腊月便落了病,急需一味鹿血入药。可这满邺京竟然寻不到,妹妹走遍了邺京城也无法……”
“鹿血虽珍贵,可侯爵娘子想要,侯府里还能找不来不成?何苦妹妹雨天往这生药铺里跑?”
“若能跑来倒也无妨。可我几次三番来寻了,都没有。我家主母……”明若又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姐姐贵为嫡女,自然不知道我们做庶女的艰难。”
“实不相瞒,我也略有耳闻。”叶灵晞沉吟道。
“姐姐救我!”明若说着忽而跪倒在叶灵晞脚前。
“姐姐贵为尚书大人之女,又有宫里的贵妃为亲姨母,一定有法子帮妹妹寻这药。求姐姐发发慈悲,否则我小娘她……性命不保啊……”
有小娘郭氏在,说不定还能在明慎跟前为明若争一争。可要是连小娘都不在了,明若都不敢想在王巧萍和明月手下自己该怎么活。
“你先起来。”叶灵晞伸手将明若扶起。“鹿血虽珍贵,但未必没有寻到的法子。只是明月素来跟我不大对付,我若帮了你……”
“姐姐放心!此事若儿绝对守口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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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绝对不可能让长姐知道。姐姐若能救我小娘,若儿愿为姐姐为奴为婢当牛做马!”
“瞧你急得,竟说这样的傻话。”叶灵晞那帕子细心地为明若拭泪。“你堂堂四小姐我要你当牛做马地做什么?不过是我自己府里人丁单薄,没些姐姐妹妹的作伴,看见你觉得有个妹妹也是好的。”
两人言语间,赵随提了药从后房里出来。“叶小姐,贵府的药好了。”
见叶灵晞有要走的意思,明若急得上前拉住叶灵晞的手臂。“求姐姐帮帮我!”
叶灵晞面露为难,“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明月过于泼辣。想来万花会的事儿你也听说了,明月当众让我下我面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帮了你,还不知道明月日后如何寻我晦气呢。”
见明若落泪不已,叶灵晞又说,“你们虽不是一母同胞,可到底是有血缘,你不如直接求明月,她这个做姐姐哪儿有不管妹妹的道理?”
“姐姐!”
明若再顾及不了礼数,抓住叶灵晞的手臂就道。“姐姐实在不知若儿在侯府里的苦楚,这本是家事妹妹不该如此埋怨,但人命关天,妹妹实在无法啊!”
正因为是一个侯府的亲姐妹,明月防她才跟防贼似的。有时候血缘未必是什么好事。叶灵晞两句话便激起明若的恨意来。
叶灵晞佯装叹息,侧身道,“赵郎中,这鹿血当真如明四小姐所言,竟然这样稀缺?”
“叶小姐有所不知啊!”赵随一样面露难色,“绝非是小的不帮忙!而是这鹿至性至灵,本就极为稀缺。可是这郭娘子的病,又需得鹿血长期入药将养。开始还能拿若干勉力支撑,现下实在是穷途末路了啊。”
“照您这么说,此事竟是难办了?”
“鹿血其珍贵,需大量银钱不说,问题出就出在那不是有银钱就能买到的。更何况……”
更何况,眼前这位明四小姐还没钱。赵随看着明若的脸色,吞下后面半截没说完的话。明若不傻,自然听懂赵随的意思,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份外难堪。
“那除了鹿血,可有别的法子暂缓郭娘子病痛?”
“实在要寻,那只能拿上好的山参暂代。山参虽也珍贵,但好在能寻来。可治标不治本,山参只能暂缓,还得要鹿血。郭娘子伤到了根本,妇人之症,最是难医……”赵随叹息。
妇人之症,最是难医。前世的叶灵晞临死前不是没有怀疑过,可明若装得太好了。叶灵晞一度以为,此事只跟明月有干系。
“姐姐……”明若听到这儿更是急得直哭,不管不顾地再次跪在叶灵晞脚边。“求姐姐开恩,想法子救救我小娘!他日若有机会,我必定报答您的恩情啊姐姐!”
没了鹿血,郭小娘见红日益增多,府里的下人没少排揎。左右都等着郭氏死了好挪地方,否则跟着这样一个病秧子,所有人都得在那不大的院儿里熬死,平白断了出路。郭小娘是明若的亲生母亲,明若的担忧并不作假。
眼前的明若如此悲悸可怜,可前世,她明知此苦痛易落下毛病,日久致死,却依旧借他人之手激着叶灵晞落了病根儿。虽有明誏遍请名医,但叶灵晞却终生不育。从此丁太后更是拿着由头,屡次寻叶灵晞不是。
直到后来的后来,沈寄和带叶灵晞回府。本悉心调养,大有起色。可好端端的某一日,叶灵晞忽然身下如血崩之势。原以为将养得当,谁料是回光返照。
纵然是向来不动如山的沈寄和,也被吓得白了脸色。
无力回天。
当时的沈府,来来去去的太丞都这么说,沈寄和不顾伦理道德君臣尊卑,硬是把尚医局里的所有太丞都扣在沈府。赵随日日看诊,夜夜悬脉,抓方熬药,绞尽脑汁。沈寄和更是亲力亲为,衣不解带,亲奉汤羹。
可赵随到底是凡人,翻遍医术也为之晚矣。终究,叶灵晞还是没命等到叶府平反的结局,便撒手人寰。
追溯前因,竟是眼前人最开始的几句是非便要了叶灵晞的命。
可笑至极!
31. 第31章
叶灵晞胸腔翻腾着刀割般的恨意,手下却极其轻柔地将明若扶起。
“你莫急。妹妹为母求医,一片赤诚,既然让我撞见了,我断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叶灵晞说着,吩咐秋石取了一锭银子给赵随。“先依赵郎中所言,拿上好的山参暂代。至于鹿血,以十五日为期,届时妹妹亲自来寻赵郎中可好?”
“多谢姐姐开恩!”明若激动不已深深一拜。可心中还是忧惧,十五日太长了,她不知道自己小娘能不能熬得过。
叶灵晞拉过明若低声道,“鹿血珍贵,我想只能去宫里求。此事还不能让明才人知道,否则传回明月耳朵里,我一片好心便罢了,只怕到时候妹妹……”
落得吃里扒外的罪名,在侯府里被打死也不无可能。
“妹妹明白。”明若犹豫了片刻当机立断说,“姐姐仁慈,妹妹绝不可能让姐姐难做。只要能救我小娘!”
侯府里挨打挨饿素来是家常便饭,可小娘说了,只要能挣得出路,焉不知是祸是福。明若觉得,此刻眼前的叶灵晞,未必不是她的福。
“叶大小姐可真是菩萨心肠!”赵随拱手道。
“姑娘……”一直守在外间的丫鬟婷儿,忍不住进来催促明若。“姑娘再不回府,被主母发现了少不得又是……”
明若满眼含泪望着叶灵晞,“姐姐……”
“我懂妹妹的难处,你快去。我既然应下,就绝不食言。”
明若忙点头不迭,对叶灵晞又是一阵千恩万谢,终于在自己贴身丫鬟的催促下离开。
待明若刚走,叶灵晞瞬间放下了满脸笑容。“山参当真可替代?”
赵随忙收起方才那刻意市侩的模样,悄声答话,“大小姐放心,小的自会在用药上斟酌。那郭氏落红不止,一时死不了,但也,活不了。”
叶灵晞垂眸,平息着自己胸腔里的怒火。接了秋石递上来的新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才拉过明若的手。随即扭身,连并着方才给明若拭泪的帕子一起,丢在了煮药的炉子里。
只听叶灵晞凉声道,“如此甚好。”
死了就不好玩儿了。叶灵晞要的就是明若日日悬心,夜夜惊惧,食不知味,寝不能安。
如此,才好。
赵随毕恭毕敬地将叶灵晞送出了铺子,微微拭了把汗。没有叶灵晞的信任,赵随还是个只能抓药熬药跑腿的。谁能相信他年纪轻轻医术卓绝?谁有胆子给他问脉看诊?更别说言语间尊重有礼了,不呵来唤去便不错了。
身为医者,一身医术,无力施展,实乃痛中之痛。更莫提打得进邺京城里医师的圈子。有魏雪鸾的知遇之恩在前,叶灵晞的惜才之情在后,更何况叶灵晞为赵随寻得的医术古籍,赵随这辈子都看不完。为主子尽本分那是应该的。
“姑娘,婢子不懂。”马车上,秋石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
早在去岁腊月叶灵晞细细嘱咐她收鹿血的时候,秋石心里就纳闷。却没想到自家小姐竟然料定了忠远侯府里的郭氏有此一遭。
“您大费周章地早早计划,不就是不想要明四姑娘取到鹿血吗?为何又开口帮她?”
见叶灵晞没开口,秋石又道,“那明四姑娘,感觉上可没看起来那样单纯。恕婢子直言,有些庶女名义上是小姐,实际上未见得能比得过底下的丫鬟。委屈的日子过得久了,人心难测啊姑娘。您既不嫁于侯爵府,何必掺和他们那些烂糟事儿?”
“秋石,你说的倒是没错。”叶灵晞笑了笑。
可惜前世她没能听进去秋石的话,还反过来责怪秋石过于谨小慎微,却不知有时候潜意识里的直觉才是真相。
“这明若是把淬了毒的利刃,刀柄若不在自己手里,那刀刃可就不好说了。”
直接了当解决明若并不难,她大可以借明月之手让明若永远翻不出台面。毕竟现在的明若,还是个只能任人欺辱的倒霉庶女,真死在了侯爵府,王巧萍也不可能声张出去。
可明若远比明月聪明,倒不如反过来,借明若去收拾明月甚至王巧萍。忠远侯府里本就乱,让她们自己斗。
至于明若,有野心得好。登高必跌重,叶灵晞不怕激起明若的欲望,就怕明若没胆子长那个野心。否则,如何报得了前世祖母枉死之仇,以及自己无辜被害之恨。
思量间,叶灵晞脑海中闪过明誏那张脸。恩怨纠葛,她叶灵晞再不可能被人拿捏。
叶灵晞接连忙过这几桩事,人早已经是又累又乏,回府便早早安置下来。
眼见寒食节近在跟前,叶灵晞不仅得趁着这个空档和张令仪等人一起去看云岫,还得返回来去庄子上接祖母。
事情一件连着一件,可还有个最最紧要的,那便是远在边关的魏霜简怕是要有无妄之灾。谁能想到,大厦倾倒,实乃蝼蚁之患。多事之年,叶灵晞不得不早作提防。
寒食节加上清明,朝廷百官都依旧例休假七天。踏青扫墓,宗族团聚。礼部又遣了皇家宫观的道人进宫,为逝世没多久的先太子殿下做法会。以至于城里的人们转而去其他道观寺庙做法事,出入城门倒更加方便些。
叶灵晞她们本就约好了去往远离邺京的太清观。这日一大早,绿鹦并着其他几个小丫鬟便有条不紊地将叶灵晞一路上可能需要的物件儿一一放置在马车上。
“去寻大哥哥了吗?他怎么说?”
“小厮回话说,沈少爷马上出府过来找我们。”
叶灵晞略顿了顿拨茶的手,这才想起来,沈寄和早在前几日就已经搬回了沈府。泽兰堂空了四五日不止。
“姑娘莫不是不习惯沈少爷不在跟前?”忍冬抬眼悄咪咪地笑道。
“你这妮子倒取笑起我来?”叶灵晞把茶叶盒子盖好,随手塞进忍冬怀里。
“哎呦好姑娘,这嫁衣都搁在屋里了还不让人说了。”
“秋石,忍冬这妮子皮痒得紧,你替我好好收拾收拾。”
“姑娘且饶了忍冬姐姐吧,她就爱过个嘴瘾。”秋石在一旁笑言。
忍冬和秋石嘴上说着顽笑话,手下却不敢怠慢。此番去太清观,依叶灵晞的意思怕是要住上个三五日。山里早晚温差大,她们不得不分外细心些。
叶灵晞拜别父母亲,魏雪鸾放心不下,一直把叶灵晞送出了叶府外面。将出府邸便瞧见沈寄和已在等着。
“寄和,此番来回得数日之久,你可得帮师母好生照顾好晞儿。”
“有寄和在,师母大可放心。”
魏雪鸾点点头,也不多啰嗦,转而对叶灵晞道,“你去接你祖母的时候,记得好生劝慰。有寄和同去,想必她老人家为着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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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也愿意回来。”
“母亲放心。我们回程的时候就去接祖母,定会好生劝慰的。”
作别魏雪鸾,叶灵晞进了马车,沈寄和策马跟在一侧,一行人便这么出了城。
邺京距离太清观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骑马倒快。奈何张令仪陈素烟她们身娇体弱,并不能同叶灵晞策马疾驰。于是叶灵晞便迁就着好友,一道坐了马车。
几家贵女又兼着丫鬟婆子侍卫等诸多随从,一行人阵仗不小,走走停停,临近日落西山才到了山林深处的太清观。
云岫晨起便略有焦灼,在观内静坐等着叶灵晞等人到访。她人在观内,本对京城之事一概不知。可临近节气,来观里进香的人多了,耳朵里也不防被飘进去一些关于京城朝廷的诸多琐事,事事有关友人,云岫不无揪心。
丫鬟墨沁疾步而来,从外间行至打坐的云岫跟前,“姑娘,叶小姐她们一行人到了。”
“当真?”云岫睁开双眸,在墨沁的搀扶下起身。
“走,快去相迎。”
这边,叶灵晞张令仪等人下了马车抬头望去,便远远瞧见一位身着圆领染青大袖袍,头戴七星冠的女子,羽衣蹁跹疾步而来。
“岫儿……”陈素烟眼尖,率先叫道。
等人行至跟前,才发觉云岫肉眼可见地清减,不免都双目含泪。众人打量云岫气色愈发出尘,冰清水冷更甚从前。要不是她们几位姐妹素来交情甚好,怕是很难懂云岫克制下面的情绪。
“岫儿,你在此一切可好?”
“可有缺了什么短了什么?”
“是啊,我们一行各自商量着给你带了不少物什,你且看看,若是缺了什么我们再派人速速取来。”
“云岫姐姐,容儿许久不见你,很是记挂你。”
众人簇拥着云岫一一说道。
云岫拉着姐妹们的手,美目含泪,只笑道,“不缺不缺,我在此一切都好。”
“你在此云卷云舒,闲云野鹤,可知道我们在邺京都遇着些什么事儿!”陈素烟一向爽言爽语,看样子是憋了不少八卦要讲给云岫听。
“你们可好?”云岫含泪问,转而看向叶灵晞,“我听闻了一些事,如今可料理妥当?”
叶灵晞点头,“目前无甚焦虑,姐姐大可放心。”
几位姐妹寒暄几句,见她们各自收了眼泪复又开怀。跟在她们后面的几位男子这才上前同云岫见礼。
张令仪的弟弟张令甫,郑妙心的哥哥郑智登,陈素烟的哥哥陈廷儒,这些都是云岫熟知的人。云岫亦一一见礼,可眼睛余光却难以忽视在众人后侧玉身长立的人。
“云岫姐姐,这位便是沈寄和。”
不用叶灵晞多介绍,云岫便能猜到。
云岫自小便读了不少沈寄和的诗词,空灵恣意的笔触和诗意,是世间凡俗泥胎少有的出尘和超脱。她曾在叶灵晞面前毫不掩饰地赞叹过沈寄和的才情。
也是这样的男子,写得出踏实有力的治国策论,辨得了朝堂之上的风云诡谲。
“云岫见过沈大人。”云岫微微福身,沈寄和亦行礼。
云岫执着叶灵晞的手,衷心道,
“上次你我席间吃酒,还忧愁婚事。如今得见,方知,当年叶伯父没有看错人。恭喜晞儿觅得良人。”
32. 第32章
满邺京城,高门贵女多如牛毛。可论才情,琴棋书画云岫从不屈居第二。文殿学士之女,名满京城。比的却不是家世容貌也正因为此,云岫素来清高。
她本心无挂碍,夸赞沈寄和的才情,那是真心实意的夸赞。可这些年来,云岫重复读沈寄和的墨宝读得多了,却也生生看出一些端倪。
沈寄和的笔意跟她一心出尘的想法看起来殊途同归,实际上大为不同。沈寄和与其说空灵,倒不如说是对众生的蔑视和冷漠。那是高位者的怜悯和俯视,不是云岫心向空门的宁静和洒脱。
沈寄和如今状元及第,不过是个开始。有的人天生就是上位者。
云岫侧头看了看叶灵晞,她曾不看好明誏,即便心知肚明明誏是真心实意对叶灵晞好,可到底是配不上。如今亲眼得见沈寄和,忽然觉得叶灵晞处于权力争斗的漩涡,要是有人能同叶灵晞并肩而立,这人,除了沈寄和,再无他者。
而叶灵晞又何其聪明,在云岫记忆里叶灵晞便处处藏拙。明明有动人容貌,却刻意遮掩。以至于邺京城提起姿色,首当其冲的是辛纪棠。明明也是才华横溢,却说粗通文墨。以至于邺京城论才女,独独漏了个叶灵晞。
高门嫡女,最打眼的人最藏拙。原以为是自己活透彻了,却不想有人也透彻。云岫微微笑着,携着众人进了太清观。
云岫早早便同师父太真道人商议,给女眷们留了观里最为幽静雅致的西厢房。男子们则安置在隔壁院落里的东厢房。
风尘仆仆行了一日,晚间云岫携着一些小道童置办席面。观里虽不见荤腥,但太清观除却以仙风道韵闻名,便以极为精巧雅致的素斋名扬千里。纵然是京里头的贵人们,也得乖乖排号方有机会来尝上一尝。
此行人男男女女众多,虽是各家特意遣来陪护小姐的男丁,但亦是血脉之亲,个个是身尊体贵的富贵少爷。遂也用不着拘礼,男女同席,借着观里天然地曲水流觞,倒是吃得开怀。
除了张令仪的弟弟张令甫还是太学生,另有陈廷儒郑智登两位少爷,一个在刑部赃罚处当差,一个便随其父在礼部。
在张令甫这个太学生眼里,新科状元自带光环。过来的一路,张令甫更是向沈寄和讨教了不少策论,现下入席,也临着沈寄和同坐。
郑妙心吃了几杯薄酒笑说,“这几日,晞儿和沈大人有空不妨请云岫的师父太真道人为你们择个婚期。听说太真道人可有道行了!”
“你呀!不愧是礼部侍郎之女,这些事儿你跟着操心。”陈素烟笑话郑妙心。
“圣上有旨,咱们晞儿和沈大人的婚事着礼部和钦天监共同操办,我顺带提一句怎么啦!哥哥你说是吧。”郑妙心扯了扯郑智登的衣袖。
“妹妹所言也有理。若太真道人和钦天监正能同为沈大人和叶小姐择期,不可谓不是一件好事。”
“这倒不难。我去问问师父她老人家便罢。”云岫道。
“大婚一事,劳烦郑兄了,寄和不胜感激。”沈寄和举杯相敬,郑智登忙弓腰碰杯。
“我说郑兄,”陈廷儒道,“这四司六局都在你的手下,郑伯父又任职礼部,沈兄和叶大小姐这婚事,必得喜庆热闹排场十足地才是。”
“那是当然。光是御赐皇恩,又有几家能比得?前几日,贵妃娘娘还请了旨,让叶府兄妹两人婚期同时举办呢,真可谓是双喜临门。”
想到叶灵昀,张令仪略有羞意。
“哥哥姐姐,一个娶亲一个嫁人,容儿倒是有吃不完的席面了。”魏韶容笑起来。
“小馋丫头!”叶灵晞亲昵地刮了刮魏韶容的鼻子。
众人说笑间,却见墨沁从侧门进来,疾步走至云岫身旁耳语了两句。只见云岫面色有变,叶灵晞不由问道,“云岫姐姐?可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儿?”
“是颍王家的小世子又着了惊。”
颍王?
众人面面相觑间,却听张令甫开口说,“颍王辛绥常年幽居在这镇阳,不问政务不涉朝堂。诸位哥哥姐姐一时之间竟是忘了这位主子。”
可不是么,这颍王乃是先帝的皇十七子。虽有这号人物,其存在感却是极低。得了镇阳这封地,离皇城根儿倒是极近,但除却大型朝会,皇家宗室必须露脸以外,其余时间很难见到这位爷的面儿。
以至于大家见惯了瑞王,一时之间倒是忽略了颍王。
太清观的当家太真道人已经是半隐世的状态,故而些许小事颍王妃都是来找云岫得多。再加上云岫在邺京名声在外,颍王盛情,着小世子拜了云岫为先生。
要说皇家宗室,拜女子为开蒙先生的,颍王家的世子倒是独一个。足以可见,这位颍王行事作风不拘俗套。
涉及小世子,云岫不好耽搁,只匆匆起身,同众人告罪。众人知颍王府的管家赵鉴立亲侯在门外,亦随云岫一道出了小花园。
只见内侍高班赵鉴立,同曹宫正一同携着婢女两名,护卫六名,并着一驾马车立于门口。微风摇晃,明亮的灯笼上大大的“颍”字映入众人眼帘。
赵鉴立拱手抱拳弯腰道,“奴才见过诸位大人小姐。奴才问诸位大人小姐安。奴才叨扰众位贵人吃酒实乃死罪,只是世子爷突发顽疾,望诸位贵人海涵。”
在场人员,并不意外颍王府的管家认识他们。颍王只是不理朝堂政事,未见得颍王连人都不识。更何况,宫里出来还能随侍亲王多年的人,不用想也是人精。沈寄和同其他人亦不会怠慢颍王跟前的老人儿,纷纷回礼问好。
“曹姑姑,世子现下怎么样了?”云岫问。
曹宫正福身道,“回云先生的话,世子爷现下昏厥,满口神佛胡话。王爷王妃急得不行,无奈只好深夜前来叨扰云先生。”
“可有惊厥?”
“老奴出门前还没有。可见是上次先生给的方子管用,如今且再去看看罢。”
“好。”云岫点头。
赵鉴立又道,“王妃得知张小姐和张少爷下榻太清观,念着母家的情分,请小姐少爷过府一叙。”
张令仪张令甫姐弟二人忙行礼回诺。“劳表姐记挂,明日我姐弟二人必登门拜访。”
赵鉴立将名帖递于张令仪又掏出来张请帖,“王爷闻诸位少爷小姐来此问道,为尽地主之谊,特在王府置办了席面,邀诸位明日共同品鉴。”
语毕,才将帖子递于沈寄和。
“臣下等人今日行程仓促,未能率先拜见王爷王妃是臣下过失。明日臣下等人,必亲去王府告罪。”
众人随着沈寄和拜了一拜,听他这么说心下皆有些惊惧。要不是沈寄和这么一说,他们倒是没能想到这上头。赵鉴立笑眯眯地打量了眼跟前的新科状元,不错,是个拎得清的。
叶灵晞等人目送云岫随着赵鉴立和曹宫正一行人逐渐远去,方才转过身。
“颍王不会怪罪我们吧?”陈廷儒有些后怕。
“那应该不会。”郑智登沉思片刻。“颍王对我们了如指掌,可你方才没听赵侍官说邀少爷小姐,可见是恩威并施,一顿家宴罢了。”
“也不知道颍王在想什么。不过说起来,我到现在连颍王具体样貌都没看清楚过。”
“谁不是呢。颍王自打从冷宫出来,就甚少回京。别说照面,即便有那个机会你我二人也没那个缘法。”
礼仪朝典上,只有文武百官跪着的份儿,哪里能看得清皇家宗室的脸。更何况,依现在陈廷儒和郑智登的品级,都不够上朝的份儿。
“上次去颍王府,还是年前母亲命我和弟弟送节礼。”张令仪说,“不过亦未曾见到颍王本人,只见了王妃表姐,还问起我和灵昀的婚事来。”
“颍王妃为姐姐表姐,记挂姐姐也是情理之中。王妃贵为皇室宗亲,我们理应前去拜访,倒是我们礼数不周了。”叶灵晞说。
“想来表姐不会为这点儿小事上心。”张令仪悄声同叶灵晞说,“说不定有别的缘由也未可知。”
叶灵晞心里自然清楚,颍王此举,顾着张家和容家的颜面不假,可还为着一个人,那便是沈寄和。邺京城里,知道隐藏锋芒的人多了,不管避得有多远,只要有这个身份在,就不得不争上一争。
果不其然,次日一大早,晨香还没烧完,赵鉴立便带着一队侍从侯在太清观外。
颍王府坐落在岷山脚下,过了岷山再行上不到百里,便是奉先皇陵。只见颍王府背靠岷山,前有玄极湖。晨起雾浓,隐约间只可见山峰连绵、湖面宽广,偌大的颍王府在雾色下,只能隐约看到屋檐上雕刻的灵兽身影。府邸绝大部分都隐在雾里,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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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看了只觉是仙境。
下了马车,众人得再乘舟才能抵达门前。早已有宫人静候多时。
即便是在封地的王爷,做派到底还是皇家宫廷的做派。饶是进过宫的众人心下也不由地生出些惶恐和敬畏来。颍王这皇家的压迫感,比永徽皇帝更甚。
毕竟颍王的身世可谓坎坷,不是永徽皇帝那样稀里糊涂就即位的人。也因为其身世不同凡响,底下的人格外小心些。关于他,即便是张令仪等有着姻亲关系的人,知道的也并不多。
颍王府静侯着他们的宫人随从众多,却无一丝杂乱声响。众人随赵鉴立亲引,绕过前厅的雕梁画栋,假山琳琅,方才在花厅落了座。
“诸位请在此稍候。”
“有劳赵大人。”
众人坐毕,不多时,便见一高髻云梳、浅交殊眉的女子被三五妇人簇拥着走了过来。而她侧后方,正是抱着小世子辛澍的云岫。
“臣等见过王妃。”
“不必拘礼,都是云先生的至交好友,自然是我颍王府的坐上贵宾。请。”
叶灵晞抬头,只见颍王妃年纪极轻,约莫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周身气质却是沉稳,跟她那张极其美艳的脸有着极大的反差感。
这样的绝色女子,又贵为王妃,身上却一丝装饰物也无。不过是素玉簪子斜斜插入云鬓,可通身做派却尽显富贵端庄。
“敢问王妃,世子可有好转?”毕竟抛却王妃这一身份,张令仪唤她一声表姐是正应该的。
只见颍王妃浅笑,“不过是小孩子体弱,这临近清明没得被什么脏东西冲撞了。所幸,云先生在此,倒不碍事了。”
云岫浅浅一笑,只见四岁有余的小世子辛澍看着众人咯咯笑。“漂亮哥哥……”
众人略有诧异,见小世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寄和,这才恍然大悟。
人啊不论年纪大小,果然都是喜欢好看的,包括人。
沈寄和款款起身,向世子行礼,随将一条系着五色宫绦的小小锦囊,献给王妃。
“臣等昨夜听闻小世子不适,忧心不已又不好叨扰。遂讨了一枚驱邪逼毒的药包,望小世子身康体健,福寿绵延。”
“诸位果然有心,本王妃就替小世子收下了。”颍王妃很是满意,示意曹宫正将东西收下。
皇家贵族什么样儿的好东西没见过,再好也不见得好,可身为人母,那为着孩子好就是好。香囊药包不值当什么,可谁家母亲不喜欢为儿听着些吉利话。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昨晚他们各自懊恼不能空手拜访王府,沈寄和出了这么个主意。虽然大家都在质疑这样到底行不行,但目前看颍王妃竟然相当满意。沈寄和把这好处给他们一并带上了,他们断没有当众拆台的道理。
只见颍王妃亲手将沈寄和献上的锦囊给小世子戴上,又说,“王爷新得了一幅字,说是前朝无为山人的真迹。这些时日,在书房揣摩,废寝忘食。听闻新科状元郎的书法颇有造诣,何不同王爷一并赏玩一番?”
“能得见无为山人真迹,实乃微臣之幸。那便恭敬不如从命。”沈寄和拱手行礼,由着赵鉴立将他带至后院。
“沈大人,您请。”赵鉴立亲手推开紫檀木门,便恭敬站立不再上前。
沈寄和同赵鉴立道谢,抬脚便进了书房。
只见书房内一鼎足有一人高的岫玉雕花香薰立于堂前,檀香弥漫,盘旋上升。
绕过百宝镶嵌金丝楠木屏风,沈寄和看见一名比他年长不了几岁的男子,正长发披散,赤脚盘坐在地,足有九尺长的字画摊开扔在琉璃地面上。
“微臣拜见颍王殿下。”沈寄和跪拜在地。
“你先别拜。”颍王头也不抬地说,将手里的毛笔朝地上的字画指了指。
“你且来看看,这无为山人这副足有九尺长的狂草,到底写了什么。”
沈寄和起身,只见眼前人龙眉凤目天资卓绝,跟记忆里弱不禁风的样子倒是大不相同。不等颍王再次发话,沈寄和便随着颍王盘腿坐在书画一旁。
不过扫视片刻,沈寄和便道,“臣斗胆借殿下狼毫一用。”
只见沈寄和左手挽起右臂衣袖,笔走龙蛇,在另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写了另一幅狂草。
“潜龙勿用。”
33. 第33章
室内安静的只能听见晨间鸟鸣之声。颍王的目光落在沈寄和手书的四个字上,四目相对,颍王却露出一丝冷笑。
“沈寄和,你这是死罪。”
“微臣惶恐。”沈寄和拱手低眉跪拜在地。
沉寂片刻,颍王拿起沈寄和写的四个字却是仰天而笑。“你倒是一点儿都不像老师。”
当年的沈虚知,贵为太子公主的经筵讲师,却是皇十七子辛绥正儿八经的老师。只是这事儿,知道的人并不多。毕竟冷宫里养出来的皇子,能自保就已经不容易。
沈虚知不欲牵扯进皇室秘辛,又心疼皇子无人教导,这才趁着自己当值在宫内的间隙,给十七皇子授课。这事儿先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沈寄和随着父亲沈虚知被流放的那一年,也是辛绥终于从冷宫走出来的那一年。只是他未能好好地给沈虚知叩个头,便收到沈虚知病死路上的消息。
后来新帝即位,身为亲王的辛绥这才求了这么个封地,得以自由。
颍王示意沈寄和起身,自己转而坐在了金丝楠木的书桌后面。“老师一生严气正性,行不苟容。若是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如此抱负,不知作何感想。”
“微臣不过是不欲让自己被流放第二次罢了。”
贤臣如何,名臣又如何?沈寄和到底不是沈虚知。当年他一把火烧的,又何止是沈虚知留下的治国之策论,为人之经卷。沈虚知这一生,都是一个大写的“不值得”。
“若无抱负,怎会入京?”颍王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寄和乃罪臣之子,当年得恩师多加打点才只是被流放,否则被净身入宫又或是成刀下亡魂也不意外。如今得以还朝,平安即可,谈何抱负?”
“沈寄和,你嘴上说的,跟手底下做的,可有点不太一样啊。”颍王将沈寄和写的字搁在桌上。“你且说说,你心里想的跟本王心里想的是不是一回事?”
沈寄和迎上颍王略有探究的目光,“邺京水深。浑水才能摸鱼。”
“你想钓的这条鱼,只怕不轻松。”
“有殿下在,寄和不过是用尽全力罢了。”
“沈寄和,”颍王打量着眼前人,眉清骨秀,比沈虚知更像个贤臣。这份沉静颍王再熟悉不过,因为颍王自己也是如此这般从无数个漫漫寒夜熬过来的。
那个曾经隔着冷宫宫门,对他行皇家大礼的沈寄和如今又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你入京之时,便兵分两路。故意以自身为饵,就当真不怕一命呜呼?”
“向死而生。不是殿下曾告诉过微臣的吗?”
颍王又笑了起来。这才将一张薄纸递给沈寄和,纸上只有极其简单的四个字。
“沂川,杀之。”
沈寄和将纸条缓缓合上,“殿下知道是何人驱使?”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虽然你我大概率都知道是谁,可到底没有实证。”颍王说。
“本王知道叶灵昀在查,但他也只能查到那起子所谓的山匪不过是密州附近的江湖人士。既不是谁豢养的死士,也不是雇佣的密探。他们接这等子事多得数不过来。其中鱼龙混杂,一时竟理不出头绪。那些人怕是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只知道要你死。一路上动手数次都没能要你命,也是一群蠢货。所幸是群蠢货,否则本王倒要去老师坟前寻你。”
沈寄和微微扯了下唇角,“多谢殿下暗中相护。”
“罢了。你死了,这邺京,甚为无趣。如今你回来,你不动有的人便急不可耐。”
颍王接着说,“灵昀调查你沂川被害的事儿,倒惹得瑞王先慌了。可惜的是,本王顺着灵昀留的线索查,却没想到止步于此。”
沈寄和冷笑,“就这么被轻易抓住把柄,就不是瑞王了。”
颍王说,“十一哥狡诈,不可能这么轻易让人抓住把柄。只是,到底是谁,这笔迹,你入了翰林倒是可以好好查查。毕竟文武百官的奏疏,都得从你们眼皮子底下过一道。”
“谢殿下费心。”
“这点小事不值当你谢我,只是沈寄和,本王有一个想法。”
沈寄和看了眼颍王,知道他想说什么,“殿下只怕得稍安勿躁。”
颍王不由地翻了个白眼,“你倒是能沉得住气?沉得住气率先去沉了明誏的船?”
“一切都瞒不过殿下。”
“得了。”颍王摆摆手,“去寻你那位未婚妻,还有张家大小姐,一道去看看灵昀。”
“灵昀在此?”沈寄和不由一问。
“本王府里屋檐漏雨,让他来修缮一番,不为过吧?”
……
沈寄和颇为无语地笑了笑,让前殿前副都指挥使修房子,怕是只有这位颍王殿下干得出来。
花厅前面,众人随着颍王妃用了早茶,云岫便同众人随着世子玩耍。大家都不是愚笨的,自然知道张令仪叶灵晞跟颍王妃有交情,席间退去话家常,不好让他们旁听也是正常。
于是这头都一心哄着粉雕玉琢的小世子开心。尤其是魏韶容,因为自己在魏府也有个跟小世子差不多同岁的弟弟,又见了这么个粉嫩嫩的娃娃高兴坏了,逗得小世子直乐。
他们玩儿他们的,叶灵晞和张令仪陪着颍王妃走到颍王府深处。
“这镇阳附近多山,本就潮湿。前几日雨水连绵,愣是把后院儿里的几间舍房给冲垮了一部分。”
“今年雨水这样多,且不说王府,就是宫里也多有修缮维护的。”叶灵晞开口。
“是了。这不请了人来修缮嘛。”颍王妃笑着指了指。
叶灵晞扫了一眼忽然觉得有个人的背影分外眼熟,那人似乎是感觉到身后的目光,这才转过身。只见一身青色布衣的人,却不是旁人,正是叶灵昀。
“哥哥?”
“灵昀?”
叶灵晞张令仪二人正有错愕,却见沈寄和陪着颍王从廊下走了过来。众人忙向颍王行礼问安。
颍王只摆摆手叫他们起来,“自家兄妹不必拘礼。”
“哥哥不能擅离皇陵,怎会出现在王府?”
颍王不以为意,“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叶灵晞和张令仪不是傻的,双双屈膝行礼,“臣女多谢颍王殿下美意。”不过是乔装打扮,暂离奉先而已。
张令仪本担忧叶灵昀,如今得见,自然喜不自胜。只是碍着旁人在场,不好说什么,只微微拭了拭眼泪。
赵鉴立即刻唤人传了茶水,众人落座,便将所谓修缮房屋的事情放在了一旁。
“委屈灵昀跑来王府里干这种杂事了。”
“殿下抬爱,微臣却之不恭。”
“本王在这镇阳是不得已,你倒也是不得已。大婚在即,不知灵昀何时才能回京。”颍王这话是对叶灵昀说的,问的却是沈寄和。
“左不过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圣上不能拒绝的契机。”沈寄和答道。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说撤就撤,皇兄打得究竟是个什么主意?”
“且不管圣上打什么主意,贬职这事儿,没有先太子一事也会有别的事儿。所幸,没牵连上什么,甚至也没迁怒什么,倒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沈寄和一句话说到了叶灵晞心坎儿上。
确实,前世太子没有身亡,叶灵昀的职位在上元节也没有被罢免。但却有一桩比眼下还后果严峻的事情,虽然没有死人,牵连的却不是一个两个。也正是这事儿,给魏家倾覆埋了引子。
叶灵昀点头,“如今朝堂政局不稳,再没有比修皇陵更轻松的差事儿了。”
叶灵晞看了看座上的颍王斟酌开口,“哥哥离开殿前司这么久,步军司和马军司那边可有动荡?”
叶灵晞这话问得奇,众人都看向她。
“并无。虽然其余两司多有外祖父和舅舅旧部,但轻易怎会因我职位调动而生出是非。”
颍王看了眼叶灵晞,“如今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位子还空缺着,不过是禁军的人暂时顶着。毕竟这位子,圣上让谁坐都不好跟三军交待。魏家在军里的地位非同小可。”
“话是如此,因此才不得不防。”
“妹妹意有所指?”叶灵昀问。
“没记错的话,马军司里有位叫曹深的将领,是步军司梁弘川的至交好友。”
“没错,他二人曾共同在舅舅麾下。后来邺京编军分别入了不同营地。”
这便对了,前世马军司放粮草的库房无端走水,偏巧正值清明,有一部分将领士兵回乡祭祖。曹深部下郭用眼看火势迅猛,扑救不及,情急之下唤了隔壁值军的梁弘川带队帮忙。
粮草保下是好事,但事情过去,便有好事者连上奏疏弹劾魏霜简。说马军司一个小小将领,没有调令便能调动步军司人马,只怕背后是有魏将军撑腰,其心可诛。
本来三司是用来互相制衡兵力的,如今却发现三司内部人员错杂不说,更有跟魏霜简一条心者。言官渲染魏将军远在边疆,却能掌控邺京禁军三司……别说是皇帝,任何一个人心下都有惧怕。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最终以郭用和梁弘川有军功而保下性命,只是他二人不遵军法,被刑杖加流放。同时,曹深被撤不说,圣上即刻招魏霜简回京。
明着是述职,其实是分散兵权。魏霜简曾经勤王不假,如今备受提防也为真。
如此三司中的两司主要人员调动,叶灵昀身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一时之间变成了军里的活靶子,他的站位影响着皇家和魏家的关系。
就是这样看似不太起眼的小事,却点了永徽皇帝的眼。危险的又岂止是魏霜简一人。
叶灵昀略有疑惑,问叶灵晞,“好端端地,提及他二人做什么?”
叶灵晞抬头发觉众人都瞧着她,于是沉心静气道,
“听闻他二人私交甚密,又是直率心肠。我担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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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情急之事,因着他们的交情,底下人办事不严谨。要是忽略了章程,被好事者渲染成两军过从甚密就麻烦了。”叶灵晞拖着尾音,将重点落在了最后一句上。
军里类似曹深和梁弘川的兄弟之情不少,当初禁军被分散成三司,本身就引来大量人员不满。这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苗头,再被挑起,新君可不是曾经的八皇子,这是在他面前亮刀锋。倒霉的可是魏家。
因为跟前都是可信之人,叶灵晞把话说得相当明白。
颍王唇边噙了丝笑,“灵昀,你这妹妹心思缜密,倒是旁人所不能及。”
“殿下谬赞了,只是哥哥离京,都指挥使空置,怕有心人钻了空子也未可知。”
“论有心,还是叶小姐有心。”
叶灵晞略有诧异,“此话怎讲?”
“你以为幽居镇阳的颍王妃,上元节前为何带着世子去寻静乐玩儿?”
颍王一句话惹得叶灵晞面色发白。“别担心。你姨母那里没有本王的人。”颍王嘴角噙着笑,看了眼叶灵晞和叶灵昀兄妹二人。“只是人家台子都搭好了,唱戏的不去总得要个名正言顺的托词。那日,澍儿真真儿地也是玩儿累了。”
叶灵昀闻言推敲着脑子里的猜测,说是猜测,是因为叶灵昀根本不觉得有人真的行事敢如此大胆。
叶灵昀犹豫了再三,“王爷的意思是,先太子薨逝,事有蹊跷?”
“也不排除当场死亡确实是巧合,毕竟,依本王看,太子那样小有什么必要呢?真正有必要的是革了你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职。”
颍王说着拿出张叠着的纸递给坐得近的叶灵昀,叶灵昀看完面色深重又递给了沈寄和。
“话都说这么明白了,叶小姐也可以看看。”颍王发了话,叶灵晞才伸手接过那张纸。
顿时面如土色,不意外,但也不是完全不意外。
“都是她亲自带大的,不管是圣上还是瑞王,谁做皇帝对她有影响吗?”
颍王闻言顿时笑了起来,“灵昀,你妹妹还是太小了些,还不知道被权力侵染地久了,人心便能出生许多妄念。”
颍王看着叶灵晞,“要不是你阻拦魏贵妃不要带着静乐参加上元节,那么请问,此时被禁足的是谁?”
“是我姨母。”
这就是事实,是前世的事实,也是这世躲开的事实。
“那不就得了?”颍王喝了口茶。“叶尚书为人谨慎,就连门上清客都少之又少。唯一的不谨慎是当年死命要为老师沈虚知翻案。说白了,叶府没那么难对付,这明晃晃的刀子对准的可是魏家。你们叶府,是连带上的。”
“殿下手上这点儿证据还不值得深挖下去吗?”叶灵晞追问。
那纸又递回颍王手里。
“说破天,也构不成确凿证据,怎么挖?”颍王反问。“说当今太后设计坑害皇嗣,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最好大家都装作不知道。”
看颍王这样子,是准备先按下了。
叶灵昀接话道,“本来能一下拽下去两个。如今姨母在宫里好好地儿,倒搭上了一个明贵妃。那位再好的计谋,也没料到真的把太子也折在里边儿了罢。”
“可惜了,太子不是她亲生的。就连圣上都不是亲生的,执掌凤印的皇后虽是她挑上去的,但儿子的心都不亲,谈什么儿媳呢。贵为太后,也不安稳。”
后宫计谋能捎带上前朝,还能动这样大的干戈。叶灵晞回想起慈寿宫那位,在皇后面前吃瘪只怕是故意让着的。若是当真这样小瞧了,怕是自己便命不久矣了。这不是拿叶灵昀开刀来了吗?
“方才,晞儿不是提到三司了吗?”沈寄和忽然说道。
“三司怎么了?”叶灵昀问。
“三司本来就是连同邺京驻军和地方军打乱重新编排的,难道只有魏将军旧属,没有旁人旧属?就算三司没有,别地儿也没有?”
众人一愣,待细细咂摸出沈寄和的用意,叶灵昀和颍王都不免眼前一亮。
“呵,这事儿简单。”
叶灵昀很快明白过来,随即看颍王没有反驳的意思,这才道,“我去办就是了。殿下和你等着看劄子吧。”
叶灵晞本欲提醒,却没想到他们三个当着她和张令仪的面儿聊这样的机密。借力打力,下得一盘好棋。
叶灵昀不好在王府久留,同张令仪和叶灵晞分别说了些体己话,便随着前来王府修缮的工匠们一道出了王府。
张令甫陈廷儒郑智登等人也拜见了颍王,被赐了茶水且说上了几遭京内的闲话。这才同沈寄和叶灵晞等人,一同拜别颍王。得见颍王和煦,倒是他们未曾想到的。一路上分外轻松,走走停停,顺便游玩了一番山川美景。
岂料,叶灵晞人还未到太清观,便看见忍冬急吼吼地赶着前来相迎叶灵晞。
沈寄和按下缰笼,只听忍冬冲着马车内道,“姑娘,不好了,老夫人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