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自己的花》
1. 第 1 章
黎明之前,天空还是一片黑色,仅远处耸立的山峦透着微弱的光,似乎在昭示着时辰。
一阵急促且剧烈的电铃声扰乱了小山村的宁静。
灯光紧跟着电铃声亮了起来,微弱的,摇晃的光亮,从各种缝隙里泄出来。
闫杏猛然惊醒,额头上已是一层冷汗。铺天盖地的血色从记忆中翻涌出来,心下骇然,闫杏连连喘着粗气,呆坐好一会儿,才从惊悸中缓了过来。
微风透过缝隙送了进来,吹起一角窗帘。闫杏看了过去,一盏暖黄\色的瓦斯灯泡晃晃悠悠地挂着,低矮的土黄\色外墙裸\露着,地面吹起的灰尘在灯光下格外明显。就在闫杏思索之际,灯光照耀下的路面,蹿过几个灰扑扑的身影。
又是一阵急促的电铃声响起,刺得闫杏耳膜生疼,心脏也咚咚直跳。
借着外面的亮光,闫杏摸索一阵才找到电灯开关。入目的是一堵破破旧旧的土墙,墙上粘贴的报纸有的已经斑驳脱落。屋内陈设极其简单,门口处摆放着洗脸架,架子上放着一个妈妈辈的大红洗脸盆,横梁上搭着一块毛巾,凹槽上的香皂就那么放着。目光一转,放着一张布满岁月痕迹的木桌,外搭两条同样斑驳的凳子。床尾放着一口木箱,闫杏打开看了看,尽是些样式老旧的衣物,除此之外,这个屋子就再也没有其他大件东西了。
闫杏随手捞起一件衣服穿了起来,警惕地走到门前,借着灯光打量起墙上面糊着的报纸,眯着眼在蝇头小字里看了半天,才知道这是八十年代的报纸。倒吸几口凉气,闫杏不可思议地死死盯着报纸上的年份,她难道是死后穿越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是死了。在脑海中最后的记忆里,她模模糊糊地看到撞她的车车头都已经稀巴烂了,这个情况下,她应该活不了。难道是在做梦?闫杏使劲儿掐了自己一把,结果疼得自己龇牙咧嘴。看来这不是梦了,不过这也太扯了吧?!
虽然很扯,但闫杏还是很快接受了这个扯淡的事实。几番平复心情后,闫杏轻手轻脚地拉开房门。
“啊……”一道又尖又细的声音伴随着闫杏开门的动作响在耳边,光亮也被来人堵了大半。那人抚摸着胸\脯子,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乜了闫杏一眼,“吓我一跳……”
来的是个女人,不仅个子比闫杏高了半头,就连身形也比闫杏粗了一圈,但谈不上胖,是一种健康的美。逆着光,黑压压的身形将闫杏死死包裹住。
“闫老师刚醒?”女人停了手上的动作,抱着膀子,身体一侧倚着墙,居高临下地看了闫杏一眼,又顺着半敞的门缝扫了眼屋内,这才继续道,“闫老师的睡眠质量可真是好啊,不像我,天天想着那几个孩子们的学习……”
女人侧身让出的光亮让闫杏得以看清她的样貌,一张圆脸,两靥上泛着红,鼻子小小的,鼻孔却因仰着的脑袋而显得大大的,一双杏眼透着四处打量的光。
还没等闫杏说话,便听得到一声带着浓重口音的呼喊。女人不满地撇撇嘴,飞快斜了眼闫杏,便换上笑脸转身过去,“校长,您怎么来了?”
“我路过教室,看你们两个不在,就过来看看。”校长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说话带有明显口音。
“校长,我的学生已经安排好早自习的任务了。只不过看隔壁班迟迟没有老师来,不放心,这才撇下学生出来看看闫老师,结果碰到闫老师刚起床……”余茉莉讪笑着不再继续往下说了,只是默默看着校长。
秉持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原则,闫杏没有计较余茉莉话里话外的阴阳怪气,有气无力地回了话,“校长,我今天有些不舒服,这才起晚了。”
“要紧吗?”校长一着急,脸上的褶子更加褶皱了。
闫杏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只是头有些晕,等下休息休息就好了,劳您和余老师挂心了。”
瞧着闫杏满是歉意的笑,余茉莉无声地翻了个白眼。至于校长听到闫杏这么说,脸上的焦急散了不少,“山里气温变化大,要入秋了,早晚的气温变化就更大了,两位老师还是要尽快适应才好。”
闫杏还没说话,余茉莉就抢先一步高声回道:“我身体素质好,自然适应得了。闫老师可是从市里来的老师,适应不了也是人之常情,大不了我们学校的其他老师多担待担待。”
余茉莉的一番话,将自己说成一副任劳任怨关心同事的样子。要不是闫杏看到余茉莉之前的白眼,几乎就要被她这一番妥帖的说辞给感动哭了。
“余老师说笑了,我倒也没有那么娇气。”闫杏脸上笑着,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静静看着余茉莉,话锋一转,“不过我今日的确不是很舒服,既然余老师已经那样说了,不如就辛苦余老师替我上今天的课吧?余老师应该不会介意吧?”
余茉莉哪里想得到闫杏会这样说,以往她可从来不会还嘴,从来都只会和和气气地同她说话,今次倒叫她大开眼界。一时之间,余茉莉的脸上既有惊讶又有愤怒,却不能即可发作出来,只能死死压下去。
听着余茉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字,闫杏心里畅快不少。虽然她不知道同为“闫杏”的这具身体的主人与余茉莉之前存在什么纠葛,但她也不是什么任人欺负的人。此前,她已经退让过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
闫杏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和绝大多数农村家庭一样,这个家庭中有一个沉默寡言的父亲,还有一个脾气不好又爱抱怨的妈。所以,闫杏完美地继承了父母的缺点,平时一言不发任人拿捏,一开口就是阴阳怪气噎死人不偿命。
两人既然都已经这样说了,校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嘱咐闫杏好好休息。
“闫杏!”余茉莉咬牙切齿地喊了声,明明愤怒得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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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却又怕自己声音太大,让还没走远的校长听到,只能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
回应余茉莉怒火的是一扇毫不留情关上的门,还有闫杏关门前得意的笑容。
余茉莉瞪着眼前的木门,恨不得一脚踹开。听到校长的喊声后,只能死死攥紧拳头离开。
闫杏发自内心地笑了笑,笑完后又觉得索然无味起来。闫杏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样离谱的事情为何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按照她多年阅书经验,此时应该有一个名为系统的东西,再不济也有一些常识性的东西。然而,事实上还真没有。
胡思乱想的时候,闫杏手上也没有闲下来,将这一亩三分地翻了个底朝天,终于获得点儿有价值的信息。这个村子叫东寨村,看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闫杏心脏莫名快跳了几下,一种不太好的感觉从脚底泛了上来。应该不会这么巧吧!她在现实中的家乡也叫东寨村。大多数人都讲究落叶归根,有着浓重的乡土情,闫杏则不然,东寨村之于她,并不是一段美好的记忆。
按照毕业证上的日期,再结合现在的时令,如今的年份,应该是1988年。至于她一个市里毕业的师范生,为何会出现在一个默默无名的偏僻小村子,原因闫杏有些哭笑不得,只能说当时的人们还是很质朴。
天空慢慢透出光亮,像是蒙上了一层青纱。除了教室里的灯,外面的灯早就熄了。带着口音的读书声在下一次电铃响起来时也停止了。
闫杏的肚子很合时宜地叫了起来,人是铁饭是钢,不管在哪里,总是要吃饭的。闫杏抄起饭碗出了门,一路上看到几个学生,也都冲她打了招呼。随着人群,闫杏不紧不慢地走着,顺便好好看看这所学校。
说是学校,其实也就是几间土房子,里面摆了几张桌子,寥寥可数的学生,再加上同样寥寥可数的几个老师而已。回头看,自己所居住的房子是一排低矮的土房子,往前看,不远处的食堂同样也是低矮的土房子。灰黑色的瓦片上面长满墨绿色的苔藓,没有任何涂料的土黄\色墙面冲击着闫杏的视觉神经,地面溅起的浮尘让她没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闫老师。”
还真是阴魂不散。闫杏挂起一个笑,脚下顿住,转身看向余茉莉,“余老师,你也来吃饭啊?”
“不然呢?”余茉莉没好气道,“闫老师好些了吗?”
“没有呢。”闫杏笑得一脸不值钱的样子,人畜无害道,“我们班的学生就劳烦余老师照顾了!或许真的是像余老师说的那样,我现在不仅没感觉好受点儿,反而更加不舒服了……”
还没说完,余茉莉就撇下她,一个人走了。
怼了余茉莉快\感还没持续一分钟,就被人打断了。
“小闫老师。”一道温和嗓音从身后传了过来,人影紧跟着就到了身侧,“听校长说,你生病了,要紧吗?”
2. 第 2 章
“闫老师……”那人快步走上前来,白净略显青涩的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担心,带着点儿热切的眼神透过厚厚的镜片送了过来。
“好多了。”多说多错,保险起见,闫杏选择沉默。
肖金玉见闫杏不愿说话,以为她只是身体不舒服,并没有多想,自顾自地说起学校的一些杂事儿。
原来,附近的村子就只有东寨村建了一所小学,离这里不远的小村子就都把孩子送到这里来上学。饶是如此,这所小学也没有多少学生,按照肖金玉的说法,一方面是孩子家长觉得上学没有什么用,另一方面是这些孩子野惯了,自身也不喜欢上学。学生少,老师自然而然也少得可怜,加上此前遇到的余茉莉和校长,就只剩下两个老师闫杏没有看到了。
老师宿舍离食堂并不远,不过几句话的时间,闫杏与肖金玉便来到食堂门口了。说是食堂,其实只不过是比农村的厨房略大一些而已。即便学生不多,可食堂的“大厅”也没能够容纳所有学生就餐。
闫杏与肖金玉一进去,那些孩子们端着饭碗立马起来打招呼,还有些不怕生的孩子直接跑过来问东问西,想来应该是她的学生。闫杏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了。
东寨村的食堂不仅外观上看起来不像是食堂,就连实际作用也不像是正规食堂。来东寨村上学的学生,除了东寨村本村的学生外,还有些学生是附近的。本村的学生自然可以每天回家里睡觉和吃饭,至于那些附近的学生,就只能吃住在学校里了。其实说吃住在学校也不对,他们并不能算是完全意义上的吃在学校。寄宿的学生每周会从家里带些生米,还有咸菜罐子,一来到学校就把生米和自己的铁饭盒交上去,食堂的师傅就负责每天给他们蒸米饭。当然食堂也会是做饭的,不过分量并不是很多,除了老师和校长外,很少有学生会买。
闫杏低头看着那女生手里的饭盒,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师,你要尝尝吗?俺妈做的,可好吃了!”女生以为闫杏只是好奇,毕竟她们从家长口中听说闫杏是从城市里来的老师,天天都是吃白面馒头的,应该没有吃过咸菜,况且她妈妈做的咸菜用的可是野菜。
闫杏笑着揉了揉女生脑袋,没有丝毫嫌弃的从她饭盒里夹了一筷子咸菜,放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味道不错。”
“老师还要吗?”女生一听夸奖,立马笑开花,连连邀请闫杏继续吃。
闫杏笑着摇摇头,温声细语道:“老师今天身体不舒服,就不吃了。”闫杏从桌子上拿起饭盒,将自己的菜都拨到那女生饭盒里,“老师没什么胃口,喝点儿粥就行了,菜是刚打的,我还没有动,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拿去和其他同学分了吧。”
女孩显然没有料到闫杏会这么做,稚嫩的脸上什么也藏不住,就差把开心两个大字直接刻在脸上了,几乎是脱口而出,“谢谢老师!”
闫杏蓄满笑意的眼睛缓缓眨了眨,抬手轻轻拍了拍小女孩肩膀,“快去吃饭吧,等下又该上课了。”
“闫老师,生病更要多吃点儿东西。”两人坐定后,肖金玉将自己装菜的饭盒往两人中间推了推,“多吃些,身体才有能量,才会恢复得快些。”
听到肖金玉说话,闫杏才将视线从小女孩身上收了回来,“肖老师,不是我不想吃,是我实在没有胃口。”闫杏不动声色地将饭盒推了回去,“不过,还是谢谢肖老师。”
“闫老师可真是会做好人,会讨学生欢心。”
余茉莉还真是阴魂不散,闫杏默默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余老师,一起吃饭呀。”闫杏往旁边挪了挪,留足了地方给余茉莉。谁知余茉莉连看都不看,径直坐到了肖金玉那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闫杏晃眼间看到肖金玉的脸色黑了一瞬,似乎很不满余茉莉自作主张坐到他身旁这个行为。没等闫杏细细咂摸肖金玉适才的反应,又来了一男一女。至此,闫杏算是见过包括校长在内的六个老师了。
男的看起来面容带着几分愁苦,年纪不知道真的是大了,还是看起来有些显老,除了头发比校长茂盛外,一眼看去还以为他与校长是同龄人呢,区别就在于一个有头发一个没头发。女人的身高和余茉莉差不多,身材倒是比余茉莉胖不少,脸上也有明显的皱纹和晒斑,虽说身材已经走样了,但比之那些农村妇女还是要有几分气质。
两人坐了下来,又是一通寒暄。男老师叫唐瑞,是东寨村本村的人。女老师叫毛亭月,是周边村子的人,不过已经嫁到东寨村了,也算是半个东寨村的人了。
五人又说了会儿话,唐瑞和毛亭月就先一步离开了,毕竟学校的五年级和六年级是他们两个人负责的。东寨村的学生少,开设的课程也少,每个年级就只有一个班,每个班就开两门课程,一门语文,一门数学,就只有一个老师负责。唐瑞与毛亭月在东寨村教书时间长,校长安排他们两个负责高年级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在闫杏看来也没什么必要。一年级的时候是这么多学生,等上到六年级的时候,能有一半就不错了。方才吃饭的时候,几人也谈到这个话题了。唐瑞更是一阵叹息,原因无他,上周放假,他的学生又少了一个。此话一出,众人沉默了一瞬,很快又谈论到其他话题,似乎已经对这种情形见怪不怪了。
闫杏心里难过了一刹,旋即便自己转过弯儿了。即便是她在东寨村上学的时候,从小学到初中的几年间,也有同学陆陆续续辍学,更何况是还需要自己带饭来学校的年代呢。
或许是因为有人在的缘故,余茉莉在吃饭期间也只是时不时地剜了几眼闫杏,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出格的举动。饭后,肖金玉以想和余茉莉商量一下今天帮闫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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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课的事情为由,拉着余茉莉走了。闫杏乐得清闲,连声道了谢。
吃过早饭,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学生们便开始打扫起卫生,走读的学生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啊……”今天不用上课,学校里也没什么可看的,闫杏索性打算出去转转,甫一出门,一个冒失鬼就与她撞了个满怀。早晨刚喝下去的粥这会儿齐刷刷地往上涌,闫杏隔着泪眼看到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女孩。
“老师,对……对不起……”小女孩想伸手,但又不太敢伸手,脏兮兮的手指扭扭捏捏地抓着衣角,“老师……我是不是把你撞疼了……”
闫杏抹了把生理性眼泪,心想,这小丫头,个子不高,倒是一身蛮劲儿。
“叫什么名字?”
“邹苑梅……”邹苑梅有些害怕,她以为自己真的把老师撞坏了,不然老师为什么要问她的名字,还是说,老师准备惩罚她。
闫杏身形一僵,只觉得头顶一道闪电劈过,直接将她劈成齑粉。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闫杏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许是闫杏按在邹苑梅肩头上的手指太过用力,又或是她面上的表情太过狰狞,邹苑梅有些抗拒,想要摆脱闫杏的大手,但奈何自己的力量还是太过弱小,这样的挣\扎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简直是微不足道。于是,她只能小声说道:“邹苑梅……”
邹苑梅默默观察着闫杏的神情,趁着她晃神之际,一把拨开她的手,转身跑掉了。今天的闫老师有些奇怪,具体是哪里奇怪,邹苑梅说不上来。她也没时间思考,因为她还是赶着去打扫卫生,打扫完卫生,还要上一天的课,上完课还要回家帮着干活,她的时间都被塞得满满的,她才没有功夫去想闫老师为什么表现那么奇怪。
闫杏收回有些发冷的手,侧身默默望着跑远的邹苑梅的身影。当她得知这里也叫做东寨村的时候,她就知道会有遇见邹苑梅的那一刻,只是等到那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镇定自若。
闫杏的心里有好多恨,以前她什么都恨,恨命运的不公,恨他人的抛弃,但最恨的还是她的母亲邹苑梅。书本上告诉闫杏,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周围的人也告诉她,母亲是世界上最爱子女的人,天底下的父母没有一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的。闫杏信了,她之前一直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所以母亲不喜欢她。后来,她发现,母亲只是不爱她而已,跟她做的好不好没有什么关系。所以,闫杏恨邹苑梅,恨她为什么把她带到世界上,却不爱她。
闫杏没想过死后有一天会再次见到邹苑梅,见到她从未遇到的邹苑梅。一整天闫杏都没精打采的,期间她没忍住,偷偷去看了邹苑梅,好死不死地发现邹苑梅现在正是在上四年级,也就是说,她现在成了自己母亲的老师。
3. 第 3 章
一天的时间,闫杏基本熟悉了80年代的东寨村。以前,她只是在邹苑梅的口中听过东寨村的过往,现如今倒好,她也算是亲身经历了。
80年代的东寨村远比她想象的破旧许多,没有马路,就连水泥路都是奢侈,四面环山,只有一条土路通往外界。一到下雨天,土路就变得泥泞不堪。对此,闫杏深有体会。
母亲邹苑梅嫁的人并不如意,按照她的话,就算当初瞎了眼随便找一个也比现在强很多。所以,直到闫杏大学快毕业,她们都一直蜗居在土房子里。而那时的东寨村比她今天看到的东寨村好太多,虽然没有城市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但大多数人都盖了两层的楼房,至于闫杏家,就是那极少数依旧没能跟上发展的人。邹苑梅租了一个两房一厅一厨的老房子,就在其他人楼房的背后,房子的门前就有这么一条土路,一到下雨天就变得泥泞不堪,雨下得大的时候,土路上的泥巴被水冲刷干净后就会变成一条小溪。
在邹苑梅租的房子背后,还有几间瓦房,是她小时候的住的。毕竟闫杏也是在东寨村长大的,即便是三十年前的东寨村,她还是轻车熟路地找到邹苑梅的家。
邹苑梅的家,坐落在坡脚下,房子背后就抵着大山,闫杏每次看到总觉得压抑。门前有一棵核桃树,闫杏记忆里,夏天的时候,父亲会带着她一起用长竹竿打核桃。相比于干核桃,闫杏更喜欢吃青皮核桃,虽然每次吃青皮核桃总会把手弄得很脏,但那种脆生生还带着鲜甜的口感是难以忘记的。后来,那棵核桃树便死了,它每年还是会长出很多绿叶,但基本不怎么结果了。旁人都说,因为之前打核桃打得太狠了,所以把核桃树给打死了。核桃树死的时候,闫杏上初二,那时候已经开始住宿了,她不知道好好的树木怎么会死,她也没时间知道,因为她要住校,她每天从早到晚除了学习之外没有思考的时间。
现下,核桃树还没死,也没长大。微风拂过,核桃树的叶子哗啦哗啦作响。一直忙活不停的杨小荷似乎也意识到有人来了,抽空抬眼望了过来。东寨村并不大,杨小荷是土生土长的东寨村人,村子里没有她不认识的人。可眼前这个人,她忖了半晌儿,也没想起来叫什么名字。大约是路过讨口水喝、讨碗饭吃,杨小荷并没有多想,甩了甩手上的泥巴,径直往闫杏的方向走来,边走边问道:“妹子,你是饿了,还是渴了?”
杨小荷是邹苑梅的母亲,也是她的外婆。对于杨小荷的记忆,闫杏并不多,因为在她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杨小荷就因为脑溢血去世了。小时候的记忆太过模糊,只是母亲邹苑梅一直告诉她,杨小荷对她很不错,闫杏也便接受了。除了杨小荷的葬礼,闫杏只记得两件关于杨小荷的事情,一件是她有一次偷偷拿了杨小荷放在枕头下的钱,杨小荷没有像母亲邹苑梅一样骂她,还抱着她一起去小卖部买了汽水。另一件是杨小荷与邹鸿明吵架,吵架的原因闫杏早就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邹鸿明用脚踹了杨小荷。除了这两件事外,闫杏着实想不起来其他与杨小荷有关的事。
许是母亲邹苑梅以前总是在她耳边念叨杨小荷对她好的缘故,又或是杨小荷真的那么好,闫杏见到年轻时候的杨小荷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杨小荷见闫杏不说话,只当她是太累了,并未多作他想,脚下生风,三五步就走了过来,“大妹子,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您是杨小荷吗?”闫杏微仰着脑袋,静静注视着杨小荷。即使岁月在杨小荷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即使生活的苦难让她看起来苍老万分,可也难掩她年轻时的貌美。杨小荷的个子很高,又因为长期劳作和生育的缘故,她的腰身很壮,加上立在坡上,整个人看起来很有压迫感,但闫杏一点儿也不害怕。
杨小荷一愣,面上的表情凝滞了,旋即恢复如常,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问道:“妹子,你是哪个来着?你瞧我这记性……”
“我是邹苑梅的老师,刚调来没多久,您不认识也很正常。”
杨小荷显然没想到来人竟然是邹苑梅的老师,先是一惊,随即有些尴尬地摩挲着手上的泥巴,一双手去拉闫杏也不是,不拉也不是。
杨小荷似乎意识到什么,也顾不得自身的局促,连忙问道:“是不是孩子在学校犯什么错了?”
闫杏微笑着摇摇头,“您别多想,我呀,就是在村子瞎走,熟悉熟悉咱村子而已。碰巧走到这里,小梅在学校表现挺好的。”
听到这话,杨小荷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面上的紧张与局促一扫而光,重新焕发出质朴的喜悦来,“小梅老师,要不进屋坐坐?”
杨小荷侧身让出路来,“我们这山沟沟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的,您可别嫌弃。”
“哪里会呢!倒是我,不请自来,不会耽误您地里的活儿吧?”闫杏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向下望了过去,看到一旁的菜地里还放着小锄头。
“不耽误……”杨小荷随着闫杏的目光瞥了眼,立马热情地招待闫杏坐下,端了碗茶,继续问道,“老师,我家小梅她学习咋样啊?”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家长遇见老师总有一个逃不开的话题,那就是孩子的成绩。闫杏端着碗的手滞了一瞬,碗口停在了唇边,抬眼看着一脸热切的杨小荷回道:“还可以。现在孩子们都太小,看不出来什么差距。”
闫杏高中有一段时间厌学情绪很严重,母亲邹苑梅说,如果当初她要是有现在的条件,也不至于嫁给一个窝囊废,一辈子待在农村,叫人家看不起。母亲邹苑梅同村有一个同学,后来一直在上学,现在已经在大城市里工作了,她抱怨生活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拿自己与那个同学比较,她当年学习也不差的,只不过没有上学的条件罢了。
既然母亲邹苑梅都那样说了,想来学习成绩也是不差的。
杨小荷露\出欣慰的笑,夕阳的光从树叶间穿了过来,正好照在她的脸上,暖黄\色的光倒衬得她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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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天也晚了,老师您就别走了,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闫杏正要推辞一番,还没开口,邹鸿明就从外面进来了。看到屋里莫名其妙多了个不认识的人,干了一天活儿的邹鸿明问也没问闫杏,直接把锄头往角落里一撂,大大咧咧地脱下充满汗味的外套,粗声粗气道:“她谁?”
杨小荷极其自然地伸手接过邹鸿明手里的外套,并及时送上一\大碗凉白开,这才垂手讪笑着回了话,“小梅的老师,碰巧路过,进来喝碗茶。”
回应杨小荷的是邹鸿明咕咚咕咚的喝水声,杨小荷脸上的尬色更重了。
“家长您好,我是小梅的老师。”闫杏礼貌性地伸\出手,却被邹鸿明直接无视了。
“老师您别在意,我们庄稼人刚干完活儿,手脏。”杨小荷讪笑着解释。
闫杏倒没觉得什么,一脸泰然地收回手,笑意不减地看着杨小荷,“时间也不早了,学校里还有事情,我就先走了。”
“这就走了?”杨小荷挽留道,“太阳都落山了,正好小梅也快放学回来了,老师您要不就在这里吃个便饭?”
一声响亮的擤鼻涕的声传来,夹杂着赶客的意味,邹鸿明抄起角落里刚刚被他扔下的锄头,大步流星地往菜地里走,边走边自言自语道:“就这点儿活还干不完……”
杨小荷又不知所措起来,深褐色的眼睛黯淡下去,苦笑着对闫杏说,“闫老师,老邹平时不这样的,可能今天太累了,您别往心里去。”
闫杏摆摆手,“给你添麻烦了。”
邹鸿明,闫杏的外公。在杨小荷去世不到一年,又找了一个女人,他骑着三轮带那女人赶集的路上出了车祸,女人当场就没了,而邹鸿明却只受了点儿皮外伤。时隔十年后,邹鸿明的老房子,也就是他们现在住的房子,租了出去,租户是一个大妈带着儿媳和孙子孙女。一来二去,邹鸿明与那大妈在一起了。虽然邹鸿明是闫杏的外公,但闫杏从来与他不亲近,打小就没什么感情,如今见了年轻时候的他,更加没有什么感情了。
回学校的路上,碰巧遇到邹苑梅放学。邹苑梅也看到闫杏了,面上很是慌张,但还是怯生生地问了好。
闫杏看着邹苑梅流露\出害怕的眼睛,不禁生了揶揄的心,“小梅,你今天上课有没有认真听其他老师讲课?”
此话一出,邹苑梅就更加以为闫杏今天是来告状的,“老师,我真的有在认真听课,您不要告诉我爸爸。”
原本闫杏只是想仗着自己现在的身份,“欺负”一下邹苑梅,没想到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闫杏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小梅放心,只要你好好学习,老师一定会在你爸爸妈妈面前好好夸奖你的。”
“谢谢老师!”邹苑梅重重弯了弯腰,不等闫杏有什么反应,就飞快跑走了。
“好好学习有什么用……”剩下的话,散在风里,闫杏没有听清楚,心里却像是扎了根锐利的尖刺。
4. 第 4 章
路上耽误了时间,回到学校的时候食堂已经在打扫卫生了。闫杏刚准备转身走了,却见肖金玉迎面走来,直直地冲她打了招呼。
“肖老师。”闫杏礼貌性地回应了,“今天辛苦你和余老师了,改天我下厨请你们吃个便饭。”
都说农村的孩子早当家,闫杏上小学的时候就学会了做饭,虽然初中和高中一直在住校,但是一过星期放假,家里的饭基本上都是她做的。大学毕业后,闫杏选择去大城市闯荡,为了攒钱,只能选择每天自己带饭去公司吃。时间长了,做饭的水平自然而然就提升不少,虽说比不上饭店里的水平,但吃过的同事都夸她的手艺好。
“闫老师还会做饭呢?”肖金玉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睛,“那我一定要尝尝闫老师做的饭了。”
闫杏不可知否地点点头,继而道:“食材有限,到时候肖老师和余老师不要嫌弃才好。”
“那不可能。”肖金玉一脸温和地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似地,从怀里掏出用布裹好的饭盒来,“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见你没来,就自作主张替你留了饭。”
闫杏低垂着目光,静静注视着肖金玉伸过来的手,“真是麻烦肖老师了。”
早上没有好好吃饭,中午吃得也不多,现如今闫杏是真饿了,就没想那么多,直接伸手接过肖金玉递来的饭盒,“又麻烦肖老师一次,到时候我做饭,肖老师可一定要来呀。”
肖金玉唇边挂着笑,没有推脱,只说他还得去看着孩子们写作业就先走了。
东寨村的学生下午的课上完就可以回家了,附近送来的孩子在睡觉前由老师照顾着写作业。学生本来就不多,加上本村的学生都已经回家了,就衬得学生更少了,所以住宿的学生吃过晚饭后都在一间教室里写作业,这样也可以省些煤油,老师也方便照看。因为唐瑞和毛亭月都是东寨村的人,不需要在学校住宿,校长就没安排他们轮值。校长年纪也大了,再加上需要负责学校的一应事务,最后轮值照看住宿学校的任务就落到余茉莉、肖金玉和闫杏的头上了。
天幕拉上,黑丝绒般的夜空中坠满了星子。东寨村的环境很好,四面环山,春季山花烂漫,夏季郁郁葱葱,秋季硕果累累,冬季白雪皑皑,但闫杏不喜欢,所以一毕业她就一头扎进大城市了。
除了学生写作业的教室晃着昏黄的光外,就剩下头顶的月亮是明亮的。此时的月亮还很清透,一片清辉洋洋洒洒落下,树木的剪影映在地上像是一副充满意蕴的水墨丹青。夜风不疾不徐地吹着,地面上的画“活”了起来,闫杏没忍住打了个冷颤,抱着膀子急匆匆往住处赶。
甫一推门,借着月光,一个黑漆漆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子前,闫杏吓了一\大跳,刚准备要喊,就听那黑影开口了,“闫老师。”
这声音,闫杏再熟悉不过了,“余老师,黑灯瞎火的,你也不说句话,吓我一跳,还以为是什么不法分子呢。”
闫杏突然有些后悔,她早上应该忍耐些的,毕竟这是几十年前的东寨村,谁也不能保证一定不会发生什么。听余茉莉今天跟她说话的语气,显然两人之间存着过节,但闫杏早上的一番话已经彻底得罪余茉莉了,眼下她只能尽量把余茉莉对自己的敌意降到最低。闫杏一边悄无声色地向后挪动,一边借着月光时刻观察着余茉莉的神情变化。
“闫老师,你在往后躲什么呢?”余茉莉直勾勾地盯着闫杏,盯得她脊背发寒,好似她真的做了什么十恶不赦对不起余茉莉的事情一样。
眼见自己逃跑的意图被余茉莉识破,闫杏只能通过提高声音这样的方式来给自己壮胆,况且她住的地方离教室并不算远,一旦真的有什么事情,肖金玉应该可以赶过来,“余老师说笑了,我只是想找盏灯而已。”
“闫老师在紧张什么呢,我可什么都没做。”惨白惨白的月光映在余茉莉的脸上,加上她披散的长发,以及略带怨气的眼神,说她是女鬼,闫杏都不会怀疑。
闫杏干咳了声,理直气壮地尬笑道:“哪有啊,我哪有紧张!”
“今天还是要谢谢你和肖老师,不然我可要累死了。”余茉莉没接话,闫杏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改天我做饭,余老师一定要来呀。”
“好。”余茉莉扔下这冷冰冰的一个字后,一阵风似地出去了,徒留一脸懵的闫杏呆立在原地。闫杏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病了,所以才有穿越这么荒唐的事情,才有余茉莉方才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这种事情。不然她真搞不懂余茉莉今晚冷不丁地出现在她房间究竟是想做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吓唬她一次以报早上她坑了余茉莉的仇?
夜风渐大,吹得闫杏头脑清醒许多,连忙摇摇头,余茉莉又不是小孩子了,应该不会玩这种幼稚的把戏。栓上门,坐在桌前缓了好一会儿,闫杏的身体才暖了起来,不过她还是没想明白余茉莉此举的意义在哪里。早知道,方才应该问她的。
经过余茉莉这么一折腾,饭盒里本来就不怎么热的饭彻底凉透了。吃一口闫杏的脖子都要噎得伸\出二里地远,但她太饿了,只能就着暖瓶里的水,将就着吃。习惯了加班的日子,突然这么早睡觉而且还没有手机,闫杏一时之间有些难以适应,在床上翻来覆去好长时间,才终于睡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饭凉了,还是因为米饭太硬,后半夜的时候,闫杏肚子痛了起来,连连上了好几次厕所。肚子好不容易安生下来的时候,山头已经显现出若隐若现的白光了。
“闫老师,脸色怎么这么差?”
最后一趟,闫杏刚从厕所里出来,转头就碰见校长。这脸色能不差嘛,昨晚那顿饭的威力都快赶上泻药了,直接给她拉脱水。
“校长。”闫杏一脸无奈地捂着肚子,“没事,就是肚子有些不舒服。”
“小闫啊,你这个,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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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质不行啊。”
闫杏也没想到仅仅是一碗凉掉了的饭就把她干趴下了,她自己的身体素质是杠杠的,一年到头都不怎么生病。
无奈地点点头,又跟校长寒暄了几句。校长看她脸色实在差得很,也不敢多聊,只嘱咐她要多锻炼就往大门走去。说是大门,其实不过是两扇篱笆而已,防君子不防小人。
刚躺回床上没多久,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陆陆续续经过,紧跟着清脆的钟声响起,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一碗热茶下肚,闫杏总算是恢复了些力气。一把捞起桌上放的课本,闫杏撑起疲惫的眼皮往教室走。
“闫老师。”肖金玉本来想打声招呼就走的,结果看到闫杏的脸色比昨天更差了,“你还好吧?我看你的脸色似乎不怎么好,实在不行的话,就不要勉强,今天我可以代课。”
余茉莉也走了过来,目光带着冷意,没有任何遮掩,就那么坦诚地落在闫杏身上。
“怎么?闫老师身体又不舒服了?”余茉莉咬字咬得十分清晰,尤其是那个“又”字,生怕别人听不清似的。
“倒也没有,昨晚没睡好而已。”闫杏皮笑肉不笑地继续道,“我就先进去上课了,这周我做饭,二位可以一定要来呀。”
说完,闫杏不等他两人回应,一转身直接进了教室。
闫杏从来没当过老师,她也不是很喜欢小孩儿。虽然她没有结婚,更没有生过孩子,但已经有了十年带娃经验。
母亲邹苑梅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可惜先出生的是闫杏,一直等到闫杏五年级的时候,她生儿子的愿望才实现。闫杏曾经问过母亲邹苑梅,如果先出生的是个男孩,她还会再生孩子吗?没有任何意外地,闫杏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
脑子中才闪过母亲的身影,小邹苑梅就气喘吁吁地站在教室门口,一双因营养不\良而格外突出的大眼睛有些害怕地仰望着闫杏,“报……报告……”
“进来吧。”闫杏没问原因,直接招手让小邹苑梅进来了。
闫杏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住在邹苑梅如今房子的前面。但那时东寨村大多数人都搬到柏油马路边上住了,唯独他们家还在后面。住得近的几户就只有她和一个男孩子还在上小学,所以她每天早晨要一个人去上早课。
有一次她的闹钟坏掉了,又没有其他小伙伴叫她,不出意料地,闫杏迟到了。那天是英语老师的早课,闫杏赶到的时候接近下课。英语老师只是厌恶地瞥了她一眼,便任由她在外面站到上午第一节上课。那种被人无端厌恶,被人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阴阳的感觉,闫杏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但是天公不作美,直到初中住宿前,她又经历了两次,两次都是因为闹钟坏掉了。所以闫杏不明白,那时候为什么不能买一个好的闹钟?
伴随着教室里的朗朗读书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山顶处投射下来。
5. 第 5 章
虽然闫杏没有当过老师,但应付小学四年级的语文和数学还是绰绰有余。
一晃眼,一周已经过去了。闫杏直到现在还有种做梦的幻觉,总觉得明天醒来就会回到熟悉的世界去,然而现实给了她一巴掌。以前每天叫醒她的是手机闹铃,现在每天叫醒她的是学校的钟声。
自从上次余茉莉莫名其妙出现在屋里后,这几天倒是没有再来找闫杏麻烦。闫杏虽然纳闷,但也不会闲到自己主动去问余茉莉原因。学校放假,住宿的学生昨天下午回家了。今天天气很不错,因着之前说过要请肖金玉和余茉莉吃饭的缘故,闫杏一早就起来了。
总归是要请人吃饭,学校拢共就那么几号人,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闫杏想着索性大家一起聚个餐,请了一圈下来,就只有毛亭月答应来。
校长推辞说这是他们年轻人喜欢搞的活动,他一把年纪了,就不跟着凑热闹了。至于唐瑞,直接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倒是毛亭月,直接爽快应了下来,这倒是有点儿出乎闫杏的意料。毕竟唐瑞与毛亭月都是已经成家的人,不来也是情理之中。
山里的昼夜温差大,学校又在背阴处,这会儿即便是太阳已经出来了,还是会让人觉得有点儿冷。闫杏转身回屋拿了件外套,随手锁了门,径直往食堂后面的菜地里走。
此时的东寨村,别的不多,就地还算多一点儿,但那也只是相对于东寨村现在居住在街道旁边的人来说。东寨村位于河谷地带,地势平坦的地方其实并不多,尤其是后来深山里的住户搬出来后就更少了,基本都盖上了房子。学校食堂后面的空地,其实之前并不是学校的,只不过后来为了方便食堂做饭,也为了闫杏他们三个外来老师偶尔自己做饭方便,就和那人换了块儿地。
“闫老师,早啊。”肖金玉理了理上衣下摆,试图将褶皱的衬衫边缘理平整,但结果似乎不如人意,原就皱皱巴巴的衬衫在他的一通操作下变得更皱了。
察觉到闫杏的目光,肖金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上下打量了眼闫杏,看到她胳膊上挎着的竹篮便问道:“闫老师这是打算出去?”
“算是吧。”光靠菜地里的那点儿菜可不够,东寨村虽然落后,但总归还是有个小卖店的,多少得买些东西,“之前不是说好请你和余老师吃饭嘛,今天可不得早早准备。”
“嗐,说到底也没帮你什么忙。闫老师,你这弄得我都要不好意思了。”肖金玉继续道,“反正也没什么事儿,闫老师不介意的话,我就帮帮忙,给你提提篮子,打打下手。”
闫杏从小就没有依靠别人的习惯,以前没有,现在也不会有,将来更不会有。况且这只不过是一顿饭而已,哪里就搞不定了。她刚打算说些客套话拒绝肖金玉的时候,余茉莉从屋子里探了脑袋出来,窈窕的身影随后闪了出来,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也要去。”
肖金玉都别想跟着闫杏一起去了,余茉莉就更不用想了,闫杏想也不想直接拒绝。她这顿饭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的,不是挑起新的矛盾的。
“那怎么行呢!大家都是同事,哪里有让你一个人忙活,而我们干坐着等吃饭的道理!”肖金玉抬手制止了闫杏想要说话的势头,补充道,“况且这里就我们三个外来的老师,以后少不了要互相帮衬。周末大家一起做饭也是常有的事儿,闫老师你可不能开这个先例,要不然你让我们以后怎么办。我可是一点儿都不会客气的,定然厚着脸皮要你和余老师帮忙。”
闫杏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肖金玉说的确实在理。周末,食堂的大爷回家休息了,整个学校就剩下他们三个人,自然是要自己做饭的。每个人自己单独做未免太麻烦,倒不如大家轮流着做。不过,闫杏还是坚持今天买东西的钱一定要让她来付。
余茉莉双手环胸,倚在门上,一语不发地看着闫杏和肖金玉说的有来有回的。虽然她面色沉静如水,但闫杏还是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不满。闫杏脑际划过一丝灵光,她似乎捕捉到余茉莉对她始终有意见的原因了,但她还不能太确定,只能先按下心头冒出的想法,正好趁着今天吃饭验证一下。
刚到食堂后面的菜地,肖金玉就抢着下去摘菜,还说这是男人该干的活。
闫杏没来得及拒绝,肖金玉已经跳到菜地里去了,只能将手里的竹篮递给他。肖金玉弯着腰,埋头摘菜,时不时和两人交流,但大多数话头都抛给了闫杏。闫杏哪有心思回答,她一边敷衍应付着肖金玉没话找话的无聊问题,一边悄悄观察着余茉莉的神情变化。但余茉莉似乎也意识到闫杏一直在偷摸看她,直接瞪了回去,让闫杏讨了没趣。
又去小卖店买了些东西,七拼八凑总算是能够做出几盘像样的菜了。
从小卖店回来,肖金玉就自告奋勇地申请去河里洗菜。闫杏这次倒是反常地同意了,得到正向回复的肖金玉推了推鼻梁骨上的眼镜,薄唇微微弯了弯,从背面照过来的阳光映得他一双耳朵红彤彤的,像一块儿晶莹剔透的血玉。
瞧着肖金玉一副高兴坏了的样子,余茉莉忍了一上午的气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冒出来,可她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
闫杏一转身,余光瞥过余茉莉垂在身侧的手指。余茉莉的手指纤长,指甲圆\润饱满,一看就是平时不怎么干活的。这会儿她的手指正愤怒地绞着无辜的衣角,指关节也因过度发力而微微泛白。见此情形,闫杏心中的想法已经验证得八\九不离十了。不过,余茉莉要是真喜欢肖金玉就应该去追呀,针对她算是怎么回事?既然已经基本弄清楚余茉莉敌视她的原因了,接下来就是开诚布公了。
“余老师,你有什么忌口吗?”闫杏寻了个话题切入。
听到闫杏的声音,余茉莉这才回神,松释了攥住衣角的手指,生硬地回复道:“没有。”
“那肖老师呢?余老师知道吗?”事实证明,闫杏真不适合做这种事情,毕竟她的恋爱经验为零,更不用说面对此种复杂情况了。如果不是考虑到以后的相处,闫杏才不会搭理余茉莉。
“闫老师不知道吗?”果然,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时候,闫杏一提起肖金玉就像踩了余茉莉的尾巴,“闫老师刚才不是还和肖老师有说有笑的吗,这种小事儿怎么反倒来问我?”
闫杏真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也不知道余茉莉那只眼睛看到她刚才有说有笑了。明明每次都是肖金玉没话找话,她都是随便搪塞过去的,总不能让她直接装聋作哑吧。
“我想余老师怕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我与肖老师之间谈不上熟悉,更无从知晓他的饮食习惯。”那样直白的话,闫杏说不出口,她大多数都展现出被驯养的一派和气,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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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与人撕破脸皮,她总是习惯忍耐。
余茉莉凤眸微眯,一步一步向闫杏逼近,“闫老师这话,还是说给自己听吧。”
闫杏退无可退,腰直接抵在灶台边缘上,灶台的棱角硌得她肉疼。看着余茉莉近在咫尺的脸,闫杏很没气势得别过脸,这么近的距离,她不自觉地感到一阵尴尬,“余老师,你离得太近了……”
余茉莉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哼,往后退了几步,“他又不在这里,你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装给谁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之前让我帮你代课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啊。”
闫杏深吸了口气,那天早上她的确有错,但那时的余茉莉就没有错吗?她认为闫杏的楚楚可怜是在装的,还是故意装给肖金玉,看来这误会大了。不过既然她提到了代课事件,还是先道个歉吧,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谁稀罕你的道歉。”余茉莉高傲地别过脸,根本不把闫杏放在眼里。
闫杏是习惯了忍耐,习惯了温和,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也不意味着她可以容忍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蹬鼻子上脸,“余茉莉老师,如果之前我闫杏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那今天你怎样做都无可厚非,我也不会说什么。但我自问之前没有做过什么,我实在想不明白余老师总是针对我?”
“没做过什么?”余茉莉气极反笑,讥讽地看着闫杏,盯得她心里发毛,真的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你要是没做过什么,肖金玉会刻意躲着我?你要是没做过什么,肖金玉会冷落我?你要是没做过什么,肖金玉会经常偶遇你?”
一连串强词夺理的问号,将闫杏打得找不到北。连余茉莉自己都知道这是肖金玉的问题,却还是把怨气都撒在她身上,闫杏真的要无语死了。
“既然余老师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就实话实说吧,我对肖金玉没有任何意思,以后也不会有。至于余老师为何会产生如此荒谬的错觉,我想余老师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谁知道……”
“闫老师,实在抱歉,因为我的问题,让你为难了。”肖金玉不知何时回来了,也不知道两人的对话他听了多少,“茉莉,既然这件事儿因我而起,今天我也借着这个机会向你说明。我不否认我喜欢闫老师,而且我们已经分手了,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为难闫老师,你如果有什么不满,就冲我好了。”
几句话,听得闫杏五雷轰顶。她之前不是没旁敲侧击打听过学校老师的情况,自然而然包括肖金玉和余茉莉,但所有人都没提到过他俩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就不用说两人分手的情况了。
听到肖金玉的话,余茉莉眼眶里顿时盈满眼泪,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肖金玉跑了出去。
肖金玉打了个趔趄,险些跌倒,闫杏只关心她的菜,还好没掉到地上,不然又要再洗一遍了。
“肖老师,相比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那就是我的态度。”
“没关系。”肖金玉眼眸闪过一丝失落,继而又振奋起来,亮晶晶地看着闫杏,“闫老师,我不会放弃的。”
闫杏脑袋更大了,“肖老师,你还是去看看余茉莉吧。我这里,暂时不需要你帮忙。”
6. 第 6 章
本来好好的一顿饭,因为余茉莉和肖金玉的缘故,整个饭桌上变得异常沉默。余茉莉自然是不肯来了,肖金玉还时不时地找些话题试图缓解方才的尴尬,但闫杏基本没有接话。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毫不知情的毛亭月在正常吃饭交流。
这简直是闫杏吃过的有史以来气氛最怪的一场饭了,好在总算是吃完了。期间,毛亭月提到了她们班级有两个女孩子这周没有来上学,所以她想去她们家里看看。
毛亭月在东寨村教的是六年级,能上到六年级的学生本来就少之又少,现在又有两个学生不来了,再这么下去照她说的,干脆取消六年级得了。
这两天学生过星期,整个学校就剩下他们三个外地老师,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发生了那档子尴尬事儿,反正闫杏是呆不下去,至少在当下是呆不下了,所以她毅然决然地决定跟毛亭月一起去学生家里看看。
“小闫,不是我不想让你去,只是你前几天生病,不好太奔波劳碌。”
毛亭月扫了眼闫杏瘦弱的身板,有些心疼。学校就她们三个女人,毛亭月见到余茉莉和闫杏的第一眼就打心眼里欢喜,学校总归是来了两个女老师。不过欢喜之后,她就开始发愁,她担心山里条件恶劣,这俩年轻女娃娃耐不住寂寞,过不了多久,就会像之前的人一样想方设法地离开。
闫杏转了一圈,没有修饰的野生眉毛一挑,“毛老师,您看我全身上下哪里像是病殃殃的样子,我健壮得很呢!”闫杏担心毛亭月不信,直接撸起袖子,展示她并不存在的肱二头肌。她原本是有的,可惜现在不知道占据着谁的身体。
“好了好了。”毛亭月被闫杏的动作逗笑,说到底还是个孩子,“不过我可要把丑话说在前头,山路遥远,到时候你可以不要打退堂鼓。”
“放心吧!”闫杏把胸\脯拍得咚咚作响,“我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女孩,有的是力气和耐性。”
“别贫嘴了,还是留着些力气赶路吧。”不是毛亭月不相信闫杏,想当初她第一次去家访之前,所想所料与闫杏相差无几,结果就是现实教她做人,一路上辛苦不说,最让人感到累的是那些辍学家庭家长的态度和想法,那才是真正让人觉得身心俱疲的。
简单带了点儿干粮和两壶水,两人便上路了。出发前,肖金玉冒了出来,死活要跟着一起去,闫杏搬出余茉莉才让他留了下来。
“你方才说,茉莉心情不好?”本来今天中午说好的是四人聚餐,结果从开始到最后毛亭月都看到余茉莉的影儿,适才又听到闫杏打发肖金玉的话,不禁有些担心。
“是呀,不过具体原因我们也不是很清楚,为了以防万一,也为了给余老师留个说话的伴儿,所以这不是让肖老师留下来了嘛。”
两人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芹菜沟的地方,在深山里。东寨村四面环山,中间有一条河经过,因此大多数人都住在中心河谷地带,但也有部分人住在河流支脉上,这些支脉从深山流淌而出,最终汇聚到主流上。所以,那些靠着支脉河流生活的人也多居深山中,东寨村管他们生活的地方叫做沟,芹菜沟便是其中之一。
闫杏家旁边就有一条沟,叫做竹园沟。夏天的时候,太阳早早就升起了,起来得稍微晚一点儿,大河那里就被太阳晒得很热,所以闫杏喜欢去竹园沟里洗衣服。竹园沟的水小,大人也不会担心孩子去了会有溺水的风险。竹园沟的小河里有很多鱼还有螃蟹,但闫杏手笨从来没逮到过鱼,偶尔捉到过几只螃蟹。后来,大河里的水变得越来越少,记忆中清澈见底的竹园沟小河也经常断流,只剩下几洼水坑。
“毛老师,我记得之前一起吃饭的时候,唐瑞老师的班级不是也有学生不上学了吗,他这周也要去家访吗?”
听到闫杏提及唐瑞,毛亭月埋头赶路的步伐顿了一下,旋即又重重地落了下去,在土黄的地面溅起一阵烟尘,蔓延到她黑色的裤脚上,“唐老师,他这个人脑子有问题。”
闫杏听出了生气的意味,却还是好奇毛亭月为何这样评价自己的老同事,于是便只能懂装不懂地问道:“唐老师,是生病了吗?”
“他不仅病了,还病得很严重。”毛亭月冷嘲热讽道,“如果换做是个男孩,他恐怕不会放任不管,一早就去家访了。只不过这次不来上学的是个女孩罢了。”
此话一出,闫杏算是彻底明白了。在她的读书生涯中,曾不止一次遇到过像唐瑞一样的老师,男老师也有,女老师也有。闫杏上小学的时候就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上课说小话,男生就不用挨罚,她却要挨罚;到了中学闫杏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女生学习也很好,老师却总是只要男生想学很快就能超过女生的成绩;好不容易到了高中,听说还是从省里大学毕业的老师,可为什么还总对女生存有意见。闫杏不明白。
闫杏溜了眼在气头上的毛亭月,她没想到毛亭月竟是因为这样一件事情生气。不是闫杏对女老师存有意见,而是她遇到的偏爱男同学的老师大多数都是女老师,这样的实际经历让她不自觉地对女老师抱有别样看法。如今见到毛亭月不仅为了两个辍学的乡村女孩奔波在深山巨谷中,还对唐瑞那样的老师表达强烈不满,闫杏方知自己之前是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了。
“小闫,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毛亭月深深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为何会这样想。”
突然被戳破,闫杏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脸更红了。
“哲学上讲,物质决定意识。正是因为重男轻女的现象普遍存在,它们或是以显性的方式存在,或是以隐蔽的方式存在,总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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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存在的,所以才有很多人持唐瑞同样的想法,抱以你那样的看法。”
走了很久的毛亭月背靠着大树坐了下来,抬手招呼闫杏也坐下歇一歇,“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我们不应该还像以前一样陈旧腐朽。女性从来都不是男性的附属品。大多数人之所以觉得女性蒙昧,是因为他们没有给女性同样的受教育的条件,没有给她们看世界的机会。”
即便是闫杏生活的时代,如此清醒的女性也并不多,更何况这是从八十年代一个偏远小山村的学校女老师口中说出来。
“小闫啊,我知道你和小余小肖都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但是我希望将来你能有自己的生活,不要被世俗的枷锁捆绑。”
这样的话,闫杏第一次听到,就连她的母亲,也未曾这样希望过。
大学毕业后,母亲邹苑梅希望闫杏能够回县城里当老师,说这样离家近,到时候再在县城里找个合适的对象,将来就算生孩子了,他们老两口也方便给她看孩子。
闫杏当时怎么回答的呢,她只是问了,如果将来弟弟毕业了,要留在毕业的城市里,他们打算怎么办。闫杏只记得,母亲邹苑梅说,男孩子就是要出去闯荡的,女孩子不一样。
闫杏又问,如果弟弟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买房子了,将来谁给他们养老。邹苑梅笑着说,不是还有闫杏嘛。闫杏没继续问下去了,在母亲邹苑梅的“读那么多书都读到狗肚子里”的话中选择一路北上,她想去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太阳晒得闫杏眼睛发酸,她有些看不清毛亭月的表情,只能抬手揉了揉眼睛,“那毛老师您呢?现在的生活是您想要的吗?”
毛亭月拧开手里的水壶,仰头就是一\大口,“这样的生活或许不是我想要的,但一定是我选择的。嫁到东寨村,在这里当老师,我并没有后悔,我也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只是时移风移,将来的我,会不会这样想就不知道了。”
不等闫杏说什么,毛亭月就利落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继续往前呀。”
又行了约莫半个小时的时间,风尘仆仆的两人终于看到芹菜沟的第一户人家了。
芹菜沟虽然在大山深处,但并不代表着他们与世隔绝不与人来往,还是要去东寨村或者漆山镇上买卖东西的。一个中年男人看到毛亭月,直接笑问道:“毛老师,您咋到俺们这山沟沟里来了?”
毛亭月先是与那人客气了好一会儿,这才说出此行的目的。
从那人嘴里得到了具体信息,两人又行了十几分钟,终于到了今天家访对象之一的家门口。不幸的是,门被栓上了,看来是在干活了。还好两家离得不是很远,两人决定先去下一家看看,要是还是这样的情况,就只能等了。幸好,门是开着的,不然今天能不能回学校都是两说了。
7. 第 7 章
“毛老师……”率先看到毛亭月和闫杏的江果有些惊讶,黑漆漆的眼珠里充满了欢喜,但仔细看却发现她的眼睛里有不属于她这个年龄段的疲惫感。顺着她枯瘦的小脸往下看,是一身不知是脏的还是衣服本来就是黑色的松松垮垮的衣服,显然这并不是她自己的衣服,或许是她妈妈的旧衣服,又或者是别人给的旧衣服。
毛亭月在东寨村小学教六年级,这个年纪的孩子自尊心也有了,没有一二年级那般自如了。江果看到毛亭月两人的惊喜很快就被她的自尊心压了下去,她黑亮黑亮的眼睛也黯淡下去了,握在背带上的手指慢慢发紧,好像她不用力些,背上的竹篓就会脱落似的。
“毛老师,闫老师,你们怎么来了。”江果知道她们二人此行的目的,但她恐怕要让老师们失望了。
“小果,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爸爸妈妈呢?”毛亭月微微俯身,用手指一点一点仔细揩去江果脸上的脏东西。
“闫老师,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江果慌忙制止闫杏想要帮她拿背篓的想法,“我爸妈还在忙,不过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一直站在外面也不好,江果便带两人先进屋坐坐。闫杏四处扫了眼房屋陈设,其实压根算不上什么陈设,除了必要的劳动生产工具,也就只有必要的生活器具了。除此之外,这几间狭窄的土屋就没有什么了。
“老师,喝水。”
“谢谢小果。”二人丝毫不嫌弃地接过缺了口的瓷碗喝了起来,“小果,先不忙,老师想问你几件事儿。”
毛亭月拉着江果粗糙的手指,微微仰着头注视着江果,“小果,你喜欢上学吗?”
江果垂着眼睛,不敢与毛亭月对视。这个问题,毛亭月曾经问过班级上的每一个人,她自然也不例外。而如今,她却没有如约到学校去上课。
“小果,我知道你是喜欢上学的,对吗?还记得之前老师让你们写下每个人将来想要做什么的愿望时,你是怎么写的吗?你写的是,想成为一个老师。当时我还问你为什么想当老师,你说,因为东寨村的老师,所以你才能够学到知识,你想成为像我一样的人,将来也让更多的孩子学习知识。”
“毛老师……”江果覆在下眼睑上的睫毛轻颤了颤,滚出一颗又一颗的眼泪,落在毛亭月的手背上,凉丝丝的。
毛亭月接过闫杏递来的手绢,温柔地拉过江果的小手,将她按在凳子上,“小果,毛老师知道,不是你不想上学,是你现在不能上学了,对吗?”
“毛老师……我真的想上学……”江果再也忍不住了,将头埋在毛亭月的胸\前,呜呜地哭了起来。少女的眼泪很多,多到毛亭月薄薄的上衣很快就被苦涩的泪水沁湿,生活的苦涩顺着眼泪流进毛亭月的心里。
毛亭月大手抚摸着江果的脊背,因为营养长期跟不上的缘故,再加上经常需要帮着家里干活的原因,江果的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肉,脊背稍稍弯曲,脊骨就变得清晰可见。江果的脊骨硌得毛亭月手疼,像她这样的孩子,东寨村不知道有多少。
“小果,老师知道了……老师知道了……”毛亭月轻声安抚着蜷缩在怀里的江果,纵然已经见过数次这样的场景,可每一次还是让毛亭月伤心。接下来的事情是可以预想的难度,但毛亭月不愿意放弃。
待江果缓和过来,毛亭月又问了些她家里的情况,还没问完,江果的父母就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坡脚往上走来。江果放在毛亭月手心里的手猛地一缩,她忽然想起来,割完的猪草忘记拿去喂猪了。毛亭月紧了紧手指,侧过脸,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别怕,老师在这呢。”
“您是……”江父看着毛亭月总觉得眼熟,但具体是谁,一时半会儿还没想起来。
“您就是江果的父亲吧?”毛亭月笑得很和善,“我是江果的老师。”
江父脸上疑惑的表情散开,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哎呀,老师您看您大老远来一趟,我们这山沟沟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真是过意不去。”
江母挺着肚子,也走了上来。看到江母的一瞬间,毛亭月心里一沉,这种情况是最难的。
“小果老师,您别站着呀,坐啊。”江母对着她二人笑了笑,看到藏在毛亭月身后的江果旋即变了脸,“江果,老师来了也不知道招待,平时我都是怎么教你的!还有,猪草放在那里干什么,是等着我回来喂吗?一头猪可比你值钱多了。”
毛亭月与闫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苦笑。还没触及问题核心,江母就已经是这副态度了,后面谈判的结果大抵也是可以知晓的。但毛亭月还是想试一试,毕竟这条小鱼在乎,那条小鱼也在乎。
“江果妈妈,别生气。我看江果妈妈肚子……是有了吧……”毛亭月继续道,“快快坐下,可不敢生气。”
闫杏连忙从身后拖出一条凳子,放到江母脚下。
江母也没客气,径直坐下去后,才想起来毛亭月还站着,忙说:“江果老师是吧,你也坐。”
毛亭月缓缓坐了下去,拉着江母的手,语气和缓道:“江果爸妈,我这次来是为了小果上学的事情。这孩子学习成绩不错,也喜欢上学,上周不知道怎么了,也没跟我说,一周没有来上课,我怕孩子出什么事情,就想着来看看。事先没跟你们二位招呼一声,的确是我不对。”
尽管毛亭月一番话说得十分妥帖,但江母说起话来可就没有那么客气了,“江果老师,既然您大老远的过来,我也就跟您露个底,这孩子不上学了。”
江母说得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直接一句话堵死了所有的可能。
“小果妈妈,您可能不太了解孩子自己的想法。您和孩子爸爸回来之前,我跟小果聊了会,发现孩子还是很愿意去上学的。我们做家长的,有时候也要尊重孩子自己的想法。”
“她的想法?”江母嗤了一声,“她一个小娃娃,能有什么想法。无非是不想帮着家里干活罢了,还找出喜欢上学这样的借口。我和他爸能让她上到六年级就不错了,老师您看看芹菜沟的,除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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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江果,也就只剩下陈晨那女娃上到六年级了吧。孩子嘛,认识几个字,会读会写会算数就行了,读那么多书也没啥子大用处。”
毛亭月维持着脸上得体的笑,“江果妈妈,话不能这样说。远的不说,您看看我,上学上成了,现在当老师,一个月有工资,还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读书的用处大着呢,您不要只看眼前呀。再说了,小果这孩子聪明劲儿是够用的,将来有出息了,享福的不还是你们吗。”
江母扫了眼江果,“江果老师,您就别说笑了。她脑子好使?我叫她去坡上放牛,牛都能给我放丢。我叫她割猪草,回来就忘了喂猪。她的脑子还不如我好使,还读什么书。您让我不要只看眼前,可是您看看我们家,如果不看眼前,我们一家子就要喝西北风了。”
无论怎么说,江母的态度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至于江父,悠哉悠哉地在一旁喝着茶,只让江母一个人在前面冲锋陷阵。
“江果爸爸,您……”
毛亭月本想着既然无法说动江母,就换个目标。不成想,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江父一口回绝了,“孩子她妈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江果老师您又何必再问一遍。”
“可是,她这么大的孩子,不上学,在家里能干什么呢?”闫杏上学的时候是很不喜欢上学,可见不得想上学的江果被迫辍学。况且,江果才多大,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就算干活,也干不了多少活。
“她老师,您也看到了,我媳妇马上就要生了,到时候我要干活,孩儿她娘刚生产完多少得歇几天吧,之后孩儿她娘也要干活,奶娃娃总归是要有人看着吧。”
“孩子不是有爷爷奶奶照顾吗,为什么非要一个小孩子来照顾?”闫杏不知道江母肚子里怀的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可无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总归是他们夫妇想要的,也是他的爷爷奶奶想要的,既然这样,谁想要的就由谁照顾,为什么照顾孩子的重任要落到另一个孩子身上。
“江果老师,您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江母插话道,“刚才您也说了,江果一个小孩子干不了什么。但我想,照顾一个小孩子吃饭,换尿布,哄孩子睡觉,这样的小活儿她总能做得来吧。至于孩子的爷爷奶奶,自然是要干活的。我们乡下人一天不干活,一天就没有饭吃。”
说到最后,江母直接下了逐客令。
毛亭月和闫杏无力地从屋子里退了出来,江果跟了出来。
三人谁也没有先开口,保持着异样的沉默,直到坡下,毛亭月才停下脚步,蹲身下来,仰望着江果,“小果,老师对不住你。”
江果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泪憋在眼眶里,可是一开口颤动的声线还是带着眼泪一起落了下来,“毛老师,闫老师,你们没有对不起我。我很高兴,你们今天能来。”
说完,江果甩开毛亭月的手,只留下一个往坡上跑的背影。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说了太多的话,两人都感觉没什么力气再开口,沉默地往陈晨家里赶。
8. 第 8 章
方才讲了那么久的话,唇焦口燥,胸口顶着的火气往外翻涌,闫杏觉得自己每呼出的一口气都带着灼热的温度。水壶里的水还有很多,但两人谁都没有选择喝,只是低头沉默地走着路。土路上的小石子咕噜噜地在脚底滚动,硌得闫杏生疼。
走了约莫十分钟的路,便看到陈晨牵着一头黄牛逆着阳光走了过来。她瘦弱的背上也挂着一个大大的背篓,远远的就可以看到绿油油的猪草从里面冒出来。
“毛老师,闫老师。”陈晨语气平缓,一双乌黑的眼珠没什么波动,像是已经对命运低下头颅了,“老师,太阳快落山了,您还是快些回学校吧,晚了就要走夜路了。”
“回学校的事情不着急,老师今天来是打算做一做你爸妈的思想工作。”毛亭月从陈晨的手里夺过缰绳,牵着牛往她家的方向走,“怎么只看到你一个人回来,你爸爸妈妈呢?”
“老师,不用等了,他们今天不会回来了。”陈晨满是疲惫地说道,“我爸爸前几天干活的时候受伤了,我妈妈这几天也在镇子上照顾他。”
“死丫头,又在偷懒!”毛亭月正要问陈晨具体情况的时候,低矮的门口传来一声怒喝,陈晨缩着的肩膀明显抖了一下,旋即一把扯过毛亭月手里的缰绳,快步向着房屋而去。
门口的老妇人不是别人,正是陈晨的奶奶。她虽然不高,但方才说话的声音气量完全像是一个十分高大的人喊出来的。她的脸因为长期劳作风吹日晒的缘故,早就变成了酱油色。小小的眼睛却看着很精神,放射出精\光,只不过不是什么善意的光。尽管她的头发用布包了起来,但还是有几缕银丝跑了出来。
毛亭月快步追上陈晨,对着陈晨奶奶说道:“老人家,您是陈晨的奶奶吧?我们两个是陈晨的老师,今天来……”
陈晨奶奶停下脚步,猛然回头,瞪向两人,“我不管你俩今天是干什么的,我现在没空搭理。”
毛亭月丝毫没有因为陈晨奶奶的拒绝而气馁,继续维持着面上得体的笑容,一脸温和道:“您放心,耽误不了您太多时间。”
陈晨奶奶哼了声,选择无视两人,然后一把揪住陈晨的耳朵,“死丫头,让你放个牛都放了这么长时间,家里的活儿全都指望着我一个老太婆,跟你那个死娘一个德行。”
闫杏顾不得那么多,直接上手拍掉陈晨奶奶的手,一把扯过陈晨护崽子似的护在身后,“陈晨奶奶,说孩子归说孩子,怎么还动起手来了?再说了,陈晨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女娃,上山放牛割猪草,做的已经很多很不错了。”
“我是她奶奶,我说她几句还轮得到你这个外人插嘴?也就是看在你们是读书人的份上,没有直接赶你们走,现在倒是蹬鼻子上脸,管起别人家的私事来了。”陈晨奶奶硕大的胸\脯随着呼出的热气鼓动,小小的眼睛也瞪得溜圆,结实有力的臂膀直接拨开闫杏阻挡的手,一把拽住陈晨细小的胳膊,“死丫头,胆子肥了,都知道躲人了,我看你是皮痒了。”
“陈晨好歹也是您的孙女,您怎么张口闭口就是死丫头,看着倒不像是亲奶奶,倒像是假的。”闫杏回身直接抱住陈晨,“至于您说的私事,我想但凡是个有良心的人看到您一个长辈打骂孩子也是要过来劝两句的,况且我并不认为陈晨这孩子做错了什么。”
陈晨奶奶眼看无法分离两人,只得作罢,站在旁边一边大喘气,一边颤\抖着手指着闫杏怀里的陈晨,“陈晨,你现在倒是能耐了,联合外人一起欺负我!我数三个数,你要么麻溜地滚过来,要么麻溜地滚出去,这辈子都别想再进我陈家的门。”
听到奶奶说出如此绝情的话,陈晨大大的眼睛顿时充满惊慌的意味,“老师,您放开我吧……”
闫杏环在陈晨肩膀上的手臂并没有松动,直到毛亭月拍了拍她的臂膀,她才松释了手臂。
陈晨甫一得到自由,便被她奶奶毫不客气地扯了过去,反手就是一掌甩在她营养不\良的小脸上,“我老陈家上辈子是欠你们的吗,有你\妈一个扫把星还不够,又多出你这么一个小扫把星!”
这次还没轮到闫杏发火,毛亭月就怒了。但毛亭月生起气来跟闫杏完全是两回事,她生起气来很冷静,只是不笑了,周身都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进的气势来,这或许就是武侠小说中说的杀气。
“陈晨奶奶,我是陈晨的老师,陈晨的被褥现在都还在学校里放着,只要她一日没有办理退学手续,我就一日是她的老师,就有责任和义务保护自己的学生。”毛亭月无礼地拨开陈晨奶奶挡在身前的手臂,拉起陈晨的手腕带了过来。
闫杏看着陈晨迅速肿\胀起来的右边脸颊,眼角一酸,声音也跟着哽咽起来了。
“老师我不疼,您别哭……”陈晨很懂事的伸手去擦闫杏脸上的泪,“我真的不疼……”
“当时就不应该让她去上那个破学,都是她那没用的娘天天念叨。女娃娃就不应该读书,以往也不见得谁家女娃去读书,都是她那娘闹腾的。那么能闹腾,也没见给我生个孙子抱抱。”
一提到陈晨妈妈,一提到孙子,陈晨奶奶气不打一处来,旋即咒骂了句,啐了一口唾沫,就叉着腰,气势汹汹地叉起腰,“退学手续?这十里八村的,我没听说过谁不上学还需要办理劳什子退学手续。你这个老师要是这么喜欢那个扫把星,这么想让她上学,那你就管她学费住宿费和伙食,不然就别在这里假惺惺的说那些空壳子大道理。”
“说起她那没用的妈,干活不行也就算了,肚子也不争气,我这个老太婆还有几天活的,她也不知道给我生个孙子。”
或许是因为陈晨第一次抵抗她的打骂,或许是因为陈晨奶奶觉得自己可能打不过两人,这会儿开始自顾自地咒骂起来,“他爹死的早,就只有我一个人把他们兄弟姊妹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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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拉扯大。谁想到这死丫头的爹不知道被她那妖精的娘下了什么迷魂汤,死活要娶这么个没用的女人。结果,我儿子因为她受伤,现在都还镇子上的医院躺着,她生的这个小鬼除了一天到晚气我还有什么用。老天爷,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呀……”
说到后面,陈晨奶奶越说越激动,一行又一行泪水混合着面上的泥土在她沧桑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沟\壑,使她的脸看起来更加狼狈了。
陈晨家位于芹菜沟的中间,这会儿不少人都从田间地头回来了。这屁大点儿地方,一年到头也没什么事儿,这会儿闹起这档子事儿,自然是引了不少来往人群的驻足。况且陈晨奶奶毫不顾忌形象地坐在地上,大哭大叫,想不吸引别人的注意力都难。可是她这么一闹,不知情的人反倒以为是她们两个合起伙来欺负她一个老人家。
乡里乡亲的,不管平时处得如何,如今见到这副场景,一些心肠软的人最终还是走上前来,“陈家婶子,这是发生啥事啦?是你家陈娃在医院要用钱吗,咱大家伙虽然没多少钱,可还是能凑一凑的,你别着急。”
有了人打了头阵,先前还只是聚集在远处观望的芹菜沟人都拥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陈晨奶奶气焰更大了,哭嚎着将先前的事情又抱怨了一遭,最后才说到陈晨的事情,只不过明明是她动手打孩子在先,从她嘴里说出来倒像是闫杏与毛亭月的过错。
虽然同乡之谊的纽带连接着陈晨奶奶与芹菜沟的乡亲,但他们当中也有明事理的人,“两位老师,陈家婶子管教孩子的方式是有点儿不对,但大家伙都是这么管理孩子的,谁家孩子还能不挨两顿打呢。我看老师就是太过在意了,但也不是说我们的教孩子的方式是对的,我们以后肯定会改的。”
有人说场面话,自然就有人说实话,声音虽小,倒也一字不落地入了两人的耳朵。诚然,棍棒底下出孝子,这样的理念在许多人心中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撼动的。
陈晨奶奶还在呜呜地哭着,干涩的哭嚎从她如枯井般的口里持续不断地发出,似乎在提醒着那些来软心肠的人来为她主持公道。
“陈晨奶奶,方才您说,我来家访只是惺惺作态,如果真的关心孩子就应该承担孩子上学的一切费用。现在,陈晨上学的费用就由我毛亭月承担了。”毛亭月说得斩钉截铁,完全没给自己留任何后悔的余地。
上一秒还在哭嚎的陈晨奶奶楞了一下,那些围观的芹菜沟乡亲也跟着楞了一下,随即有人小声蛐蛐道:“那我家孩子是不是也可以不掏钱上学了?”
这样的言论在他们当中小范围的交流着,可四周除了风偶尔刮过的声音,安静得可怕,就连鸟也不曾叫过,如何叫人忽略他们的讨论声音。
“老师,我不想上学了。您走吧……”被闫杏保护得很好的陈晨伸手拉了拉毛亭月的衣角,仰着一张面黄肌瘦的脸。
9. 第 9 章
太阳一寸一寸地落了下去,地面残留的些许余温提示着它曾来过的痕迹。巨大的山峰耸立在两侧,弯弯曲曲的黄\色土路蔓延出去。
闫杏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儿力气,像是个失去灵魂的躯壳机械地路上行走着。毛亭月做老师这五年来,像今日这样的事情,甚至比陈晨奶奶更无理取闹的人,她都见过。最初的时候,她也像闫杏一般充满沮丧,悲哀地走在回学校的小道上,可是这一切并没有打败她,反而使她更加坚定自己的理想。
“小闫,你今天很勇敢。我之前倒是小看你了。”太阳彻底落了下去,两人还没走到学校,干粮已经吃完了,水也喝完了。毛亭月觉察到闫杏沮丧的情绪,主动挑起话头。
闫杏无声地笑了笑,她知道毛亭月的用意,正因为知道,所以内心才更加觉得一阵悲凉。现在最难受的应该是毛亭月,毕竟都是她的学生,而且她以前肯定不止一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但她还能考虑到自己的感受,第一时间送来安慰。母亲邹苑梅就从来不会这样,她从来都不关注闫杏的情绪变化,她说能把闫杏养活大就不错了。
“那我之前在毛老师眼中是什么样子?”闫杏就着毛亭月的话问了下去,她也不想让毛亭月太担心自己,毕竟毛亭月今天也很累。
毛亭月微微侧过脸,一双深褐色的眼睛认真注视着闫杏的眉眼,“之前,我以为你和其他城里来的老师一样,娇生惯养,用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东寨村。其实今天一开始,你说要同我一起来家访的时候,我就挺惊讶的,我以为你只是好奇想来看看,抑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但后来我发现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是来玩玩的。”
“看来之前毛老师对我的成见很深啊。”闫杏笑着打趣道,“但我可是一点儿都没看出来毛老师对我有意见,毛老师很会隐藏。”
“说不上成见,自然也就说不上隐藏了。”
经过今天这么一遭,两人也算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了,毛亭月当然不会在意闫杏拿她打趣,况且就算没有今日这一遭,毛亭月也不会因为闫杏说话没大没小而计较什么,“相反,我很理解大多数城里来的老师的想法,像我这样的,倒有点儿像异类了。每个人都想着有更好的发展,都牟足了劲往前冲,那我们整个集体也就慢慢变好了。”
“毛老师,那您当初为什么不像其他老师一样离开东寨村呢?”
月亮升了起来,远远地挂在山顶上。今天是个满月,天上也没有乌云,洋洋洒洒的银色月光如水般漫下,肆意挥洒在每一寸土地上,世间万物都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毛亭月也是,淡淡的月光顺着她的轮廓描绘下去,模糊了她锐利的眉眼,使她看上去充满了神性的光辉。
“一开始,我和大家一样,也是被分配到这里来的。不同的是,我自己就是从乡村里出来的,所以我对于这样的安排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或者不公的地方。我通过学习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我就想着是不是也能改变其他和我有着一样境遇的孩子的命运。就这样想着想着,过了好几个春秋。期间,我遇到了和我有着同样志向的同志,这使我更加坚定自己的道,不出意外地我们结为了夫妻。”
借着皎洁的月光,闫杏看清楚毛亭月脸上的神情。她只是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路,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不能打断她的思维,好似她周身有一层无形的结界一般。
“毛老师,我相信不管你想做什么,你都一定会成功的。”闫杏很羡慕毛亭月有这样的坚定的信念和为之不断努力的执行力。
闫杏很小的时候,母亲邹苑梅就带着她来回搬家,她一直没有一个稳定的家。
邹苑梅刚结婚时候,他们一家人在漆山镇住着出租屋,那时的闫杏还很小,对于这段时期没有任何记忆,唯一可证实的也就只有家里寥寥几张照片。那时的邹苑梅和闫承江的关系还不错,照片上的邹苑梅身材没有走样,油汪汪的两个大麻花辫耷在胸\前,衬衫上的红色印花都没她好看,眼睛也不像现在那般麻木,对生活的希望对未来的畅想似乎都可以透过照片里的眼睛发射出来。
彼时的闫承江也如邹苑梅那般,时刻充斥着年轻人应有的朝气与活力。于是两个年轻人带着闫杏出去闯荡一番。可惜,闯荡的结果并不如人意,他们没有任何做生意的天分。
那段时间,他们一家三口居住在异乡低矮的板房里,他二人的争吵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后来邹苑梅怀孕了,是个男孩。与此同时,闫杏的外婆杨小荷因脑出血治疗不及时而导致偏瘫,邹苑梅为了照顾杨小荷,也为了回家养胎,就再次回到了东寨村。没过多久,收拾完店铺的闫承江也回来了。
此后,他们前前后后搬了三次家,直到最后租下了邹鸿明家前面的老房子,在那三间大瓦房里,一住就住到了闫杏大学毕业。
闫杏不知道安定是种什么感受,她也很想时刻有家人稳稳地托举着她,可惜她一刻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她不记事儿的时候,邹苑梅与闫承江或许是相爱的,对她或许也是好的。她开始记忆开始形成的时候,他们留下的就只有邹苑梅无止境的抱怨和闫承江的沉默,偶尔闫承江也会向闫杏抱怨,吵架吵得厉害的时候,两人就动手打起来。
“想什么呢?”毛亭月在闫杏眼前挥了挥手,“想得这么出神。”
闫杏的思绪抽回,自嘲似地笑了笑,继而道:“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毛亭月有些担忧,方才闫杏的神色并不怎么好,“是不是太累了?别担心,很快就到学校了。我家离学校不远,他的厨艺也不错,晚上到我家吃饭。吃完饭回去用热水好好泡泡脚再舒舒服服睡一觉,就好多了。”
毛亭月不说倒没什么,她说完那番话,闫杏心下就忍不住一阵一阵地泛酸。
“毛老师,我只是想起我的妈妈了。”
毛亭月露\出一个了然的笑,眉间的紧张也跟着消散不少,伸过手臂揽起闫杏的肩头,用力紧了紧臂弯,“想家是很正常的事儿,我刚来东寨村的时候也想家。”
闫杏笑得有些苦。
小学学习造句子的时候,老师就教他们“家是温暖的港湾”这句话,那时候闫杏对此深信不疑,后来只觉得讽刺至极。
大学毕业后,她选择去大城市。在大城市打拼的每一天都很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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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只能自己消化。同租的女孩在工作上生活上受了委屈都会打电话给她的妈妈,她有一次很好奇就问闫杏,为什么从来没看到闫杏跟家里人打电话。闫杏当时怎么回答的,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她那女孩每次在电话里跟她母亲撒娇时画面,闫杏在那一刻好像也感受到了一丝母爱的温暖,就像隔着玻璃窗的流浪猫看到家猫被人抚摸的那一刻也会露\出肚皮假装自己也是一只被人宠爱的猫咪一样。
毛亭月的肩膀很结实,她的怀抱也很温暖,衣服上残留的皂粉的味道也很好闻。一切都是那么地美好,就连今天的月光也格外温柔,温柔得闫杏想哭,“毛老师,您将来如果有自己的小孩,一定会是一个好好妈妈。”
“我也不知道。”毛亭月微微顿了一下,“大多数人对别人家的孩子都还挺不错的,但轮到自己家的孩子就不一定了。我也只是一个常人,说不定我将来对待自己的孩子还不如对待自己的学生那般上心呢。不过将来的事儿,谁又说得准呢,不如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出芹菜沟沟口的那一刻,两人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对视一眼,两人又十分默契地笑了,“走吧,也带你见见我家那位。”
毛亭月的先生也是教书的,不过并不是在东寨村教书,但离东寨村不是很远,所以周末没有特殊情况的时候,他一般都会回家,这次也不例外。
终于在闫杏快要饿昏过去的那一刻走到了毛亭月家,还没进门,饭菜的香味就扑鼻而来,看来毛亭月所言不虚。闫杏很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她现在是真饿了。
“毛老师回来啦。”听到大门处传来熟悉的声音,还在厨房忙活的陆大钧立马从门口探了个脑袋出来,“还有一个菜马上就好了,赶紧去洗手准备吃饭。”
说完话,陆大钧才看到阴影下还站着个人。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面生得很,看模样倒很年轻,陆大钧没怎么在意,只当作是毛亭月的学生。以往毛亭月有时也会带学生来家里吃饭,陆大钧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是学校的闫杏闫老师,今天就是她陪着我一起去芹菜沟做家访的。”毛亭月拉起闫杏衣服的衣角,将她从阴影里带了出来,“今天太晚了,我就带着闫老师到咱家吃个饭。”
“闫老师,你好你好!”一听来人是毛亭月的同事,而且今天还陪着她一起去山沟沟里做家访,陆大钧的态度一下子就变得更热情了。以往他得空的时候就会陪着毛亭月一起做家访,但他们家里也种了地,总归是需要有人下地干活的。所以陆大钧不得空的时候,他总是很担心毛亭月一个人去做家访的安危。虽说都是一个村的人,但陆大钧还是不放心。现如今看到有人陪着毛亭月一起做家访,自然是欢喜的。
陆大钧将手在衣服上蹭了好几下,这才伸了出去,到了半途,又觉得还是不妥,讪讪地准备缩回,闫杏却抢先一步握了上去,“陆老师,给您和毛老师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看到闫杏不拘小节的动作,陆大钧对闫杏的好感度直线飙升,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抽回手,一阵风似地进了厨房,只剩下一句“我的菜……”
10. 第 10 章
不出所料,闫杏第二天没能起得来床。这一觉睡得那是昏天黑地,直到中午才醒。两条腿酸爽无比,稍微动一下就感觉大\腿\根\部有一种撕裂的疼痛,小腿也像是灌了铅一般。
睡了那么久,闫杏倒没有觉得很饿。陆大钧的做饭的手艺的确如毛亭月说的那般好,即便是很普通的菜蔬,到了他的手里,也能给你做成美味佳肴。闫杏觉得陆大钧不应该去当老师,他实在是应该去做厨师。是以,闫杏昨晚很没出息地吃了两碗饭。
正在闭目养神的闫杏突然被几声沉闷的敲门声惊醒,“闫老师,起来了吗?”
肖金玉昨晚左等右等也没有看到闫杏回来,只能先回去睡觉了。今早起来,看到闫杏门上的锁已经开了,想来是回来了。但一直等到饭点也没有看到她出来,肖金玉只能留了早餐。谁知,一直到中午都没有看到闫杏的影子。他只能过来看看。
肖金玉停了半分钟,依旧没有听到回答,又问:“闫老师,你还好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帮助?”
听着门外传来的声音,闫杏脑壳一阵大过一阵,不由得回想起昨日中午的场景,肖金玉不怕尴尬,她还怕呢。让他一直站在门口也不是那么回事,闫杏只能硬着头皮道:“肖老师,有什么事儿吗?”
肖金玉明显松了口气,连忙道:“闫老师,你在呀!方才你房间里一直没有声音,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呢。没事就好。这不,中午了,到饭点时间了,我想着闫老师昨晚和今早都没吃饭,就想过来叫你吃饭。”
“多谢肖老师。”闫杏礼貌性地感谢了几句,又道,“昨晚我在毛老师家里吃的晚饭,吃挺多的,现在还不是很饿。肖老师和余老师不用等我,你们先吃吧。”
闫杏拒绝的话说得很明白了,肖金玉只能回道:“我留了饭菜,闫老师什么时候想吃了就去食堂。”
终于把肖金玉送走了,闫杏咚的一声倒回床上。上一次这么狼狈还是大学体侧八百米的时候,相比于昨天的徒步拉练,闫杏忽然觉得八百米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外面终于没有什么动静了。闫杏龇牙咧嘴地穿好衣服,艰难地往食堂走去,每一步都像是才在刀尖上,说她是刚换了腿的美人鱼也不为过。好不容易到了食堂,迎面映入肖金玉的一张脸。闫杏想走。
肖金玉看到闫杏一瘸一拐地进来,连忙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绕过桌子,疾步上前,一把握住闫杏的小臂,“怎么回事?哪里受伤了?”
闫杏十分不自在地拨开肖金玉的手,“我不习惯与人亲密接触,见谅哈。”
肖金玉面上有些尴尬,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方才是我唐突了。不过,闫老师你是受伤了吗,还是?”
“没啥大事。主要是我身体素质太差,昨天跟着毛老师走了点儿路,今天有些肌肉酸痛罢了。”闫杏本来想自己去端饭菜的,肖金玉已经先她一步跑了过去,“又麻烦肖老师了,真是过意不去。这几天给你和余老师添了不少麻烦。”
肖金玉一边将预留的饭菜放在桌上,一边回道:“你我既然是同事,那就谈不上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这顿饭闫杏吃得很快,心思都放在赶快吃完走人上,自然也品不出味道好坏,肖金玉问她的时候,她只能胡乱点头随便夸几句应付过去。
“闫老师。”吃完打算开溜的闫杏刚背过身就被肖金玉叫停,“闫老师,我知道现在的时机不对,但我还是想说,昨天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我是真的喜欢你!你现在可能对我没什么感觉,但我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
闫杏嘴角抽抽。今早一起来右眼皮猛地跳了几下,果然不是个好日子。闫杏短短二十几年人生,虽然到死也都是母胎单身,但她并不否定这世界上存在着童话般美好的爱人同志。
只是,她这个人运气通常都不好的,那样好的人,她怕是遇不到。况且她从头到脚、从内到外,跟童话里的女主没有一丝一毫相像的地方,若真要扯上那么一丝关系,那只能说她也是个女的。既然不是童话里的公主,自然也不会遇到守护她的骑士。
“肖老师,我知道拒绝的话很伤人,但我还是要说。我不想吊着你,也不想浪费你的热情,那样对你不公平。肖老师,我不喜欢你。”闫杏知道那种付出了很多最后结果不尽人意的滋味,正因为知道,所以她选择善良。
对于闫杏的回复,肖金玉并没有觉得很意外。如果说,闫杏今日一改之前的态度,突然答应他,那才是让人意外。
“没关系,我不会放弃的。”肖金玉扯了扯嘴角,浮起一个清浅的笑来,“不过,我们还是同事吧?”
看到闫杏点头,肖金玉继续道:“那还请闫老师今后不要再故意躲着我了。”
被人明晃晃地戳破,还是在自己刚刚拒绝了别人表白的基础上,闫杏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胡乱地应了声,闫杏头也不回地走了。
虽说已经是初秋了,可天气还是很热,尤其是吃过午饭后的那段时间。这时候,这种瓦片式结构的老房子好处就显现出来了。尽管外面很热,但屋子里却很凉快,像是开了空调。百无聊赖地躺了会儿,闫杏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等再次睁开眼,太阳已经从中间移到西边去了。灼烧了一上午加一下午的地面翻滚着热气,只不过没有夏日那般严重罢了。
闫杏满意地伸了伸懒腰,她似乎已经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没上大学之前,闫杏每天要上早课上晚课。上了大学之后,没了硬性纪律的约束,大家都放飞自我,宿舍里的人经常熬夜,她也不能早睡。至于工作后,加班是常态。如今莫名其妙回到几十年前,闫杏倒是能天天睡个好觉了,这也算是因祸得福。
活动一下身子,大\腿似乎没有那么疼了。几乎睡了一整天的闫杏打算出去溜达溜达,她再不活动活动就要发霉了。
闫杏不太想去人群多的地方,她可不想成为村情报中心的话题。但这时候的东寨村简直是老破小的代名词,除了大路,她好像也没什么地方去了。思来想去,闫杏打算去小时候经常去的竹园沟。
竹园沟一如她小时候那般。从深山里流淌而出的溪流汇聚成一条清清亮亮的小河,小鱼无拘无束地在水里游荡。笔直的杨树汇聚成林,在闫杏的头顶形成一顶绿色的大伞。在溪边坐了会儿,见四下无人,看着水里的鱼,闫杏玩心大发,终于是脱了鞋袜,跳下水去捉鱼。但是,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笨,鱼也和她小时候一样聪明。
“我可不是因为抓不到,我只是心善。”闫杏气鼓鼓地坐在岩石上,越看鱼儿肆意游动的样子便越觉得生气,一连扔了好几块儿小石子,惊得那些小鱼四散游开,她才舒心地笑了。
“老师……”起初看到河边的闫杏时,邹苑梅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人了,后来她拉着牛一起下来,才发现那人的确是闫杏。只是她现在看起来可一点儿都不像老师,反正她没看到过哪个老师脱了鞋袜撅着腚在河里摸鱼的。
闫杏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了站在不远处一脸古怪打量着她的邹苑梅,还有她身后一头壮实的黄牛,与邹苑梅小小身板形成鲜明对比。
闫杏就说今天不是个好日子。尴尬地笑了笑,闫杏伸手去拿自己放在旁边石头上的鞋袜,脚下一滑,当即从她坐的那块儿石头上掉了下来,狼狈地摔在水里。
邹苑梅也顾不得牛了,立马扔了手里的牛绳,一脚踏入溪流中,手忙脚乱地从水里捞起闫杏的一只胳膊,“老师,我拉您起来……”
溪水并不深,最深处也就只是没过膝盖。闫杏像是落汤鸡一般从水里湿哒哒地站了起来,猛咳了好一阵,才恢复过来,“那个,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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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你。”
对着自己母亲小时候的模样说谢谢,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闫杏想。
“老师,您还好吧?”邹苑梅扶着闫杏到岸边坐着。
闫杏倒还好,只是她现在有点儿发愁。她这一身湿哒哒,可怎么回去。若是被村民看到,背后里不知道又要说些什么。闫杏倒不是很在意别人在背后议论她,人无完人,人生下来就是要被别人在背后议论的,她只是讨厌别人歪曲事实添油加醋地说些有的没的。
“小梅,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其他人,这是咱俩的秘密,好吗?”流言蜚语是能杀死人的,即便现在目之所及除了她和邹苑梅外看不到别人的存在,但她也不敢直接把衣服脱下来放在被晒得滚烫的石头上晾干,只能站在太阳里默默祈祷在太阳完全落下去之前可以把衣服晒干。
邹苑梅没有问为什么,只是乖巧地点点头。
接下来,两人便陷入沉默的氛围中。闫杏是因为实在不知道跟这么小的邹苑梅说什么,抑或是她打心底还是对母亲邹苑梅存有怨恨的,即便如今面对的是还未成为人母的邹苑梅,闫杏顶多只能做到不将自己对母亲的怨恨发泄到她身上,至于其他的,闫杏暂时还做不到。很多事情,即便过去了那么久,即便久到她已经忘了事情发生的缘由和细节,可她永远记得当时的感受,而那种感受如同潮湿的水汽一样,一直伴随着她的整个人生,直到死亡。
邹苑梅也没说话,闫杏没开口说话,她自然是不会说话的。毕竟她是学生,闫杏是老师。
“那个,小梅,你要是着急回家的话,就走吧。”在这样奇怪的氛围中不知道过了有多久,或许只是过了几分钟而已,但闫杏实在忍不住,只能先一步开口。
“那老师您怎么办?”邹苑梅从膝盖间抬\起头,一脸认真地仰望着闫杏的眼眸,“我还是留下来陪您吧。”
“老师已经是个大人了,没什么好怕的。”闫杏伸手摸了摸邹苑梅的脑袋,又道,“可是你如果不按时回去的话,你爸爸妈妈会担心的。”
闻声,邹苑梅眼眸中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好一阵才回答道:“爸爸不会担心我,妈妈……”
这样黯淡的表情闫杏再也熟悉不过了,和当初的她又何尝不是一模一样。闫杏心里发苦,又觉得有些可悲。母亲邹苑梅小时候生活在父亲重男轻女的阴影下,所以闫杏也必须生活在这种阴影下吗。闫杏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受伤的小女孩,根本难以和她记忆中母亲的样子重叠起来,她不明白,为何邹苑梅会变成母亲那样的人,变成她曾经讨厌的样子。
闫杏深吸了几口气,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她蹲身下去,拉起邹苑梅脏兮兮的小手,问道:“小梅,你相信老师的话吗?”
邹苑梅点点头。
“那现在老师要告诉你,不是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子女的,也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是合格的父母的。现在的你还听不懂,或者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但将来的你一定会在某一天发现这个从一开始就已经存在的事实。”闫杏内心叹了口气,这个道理她也是到很久之后才懂的。如果当时有人向今日的自己这般告诉她,她定然也是不信的。
“但是老师不希望你一直等到长大后才知晓,老师希望你不要去讨好任何人。世界上除了你自己,没人会比你自己更爱你了。所以,老师希望你以后变得坚强一些,把专注力放在自己身上。”
邹苑梅今日听到这番话,很是震惊。她不知道原来还有这种说法,但冥冥之中她又觉得闫杏说得很对。
“老师,我会努力的。”
听着邹苑梅稚嫩的声音,闫杏抬手摘去她头上飘落的树叶,又捏了捏她的脸颊,“老师相信你。”
太阳彻底到山的那边去了,闫杏的衣服也干得差不多了,至少看着没有那么明显了,“走吧,我们一起回去。”
11. 第 11 章
昨天落了水,又穿着湿衣服穿那么久,闫杏后半夜的时候就迷迷糊糊地发起热来。加上前一天的走了那么久,闫杏不仅烧得难受,而且浑身上下像是被大车碾过似的,哪哪都疼。
烧得迷迷糊糊,闫杏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后半夜总算是艰难熬过去了。
一\大早听到钟声,闫杏裹着棉被艰难从床上爬了起来,从半敞开的门缝里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直到毛亭月的身影出现在她眼眸。
毛亭月不住校,所以一般来得都比较早。这会儿过来,是因为已经上课了,却还没看到闫杏的身影。又想起前天两人走了那么远的路,她怕闫杏吃不消,所以还是想着自己亲自过来看看比较放心。谁知道刚一看到闫杏,她就像是浑身没骨头似地向前倒去。幸亏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闫杏,不然这一下子倒下去不得摔破皮。
毛亭月很快意识到不对劲,喷在她身上的鼻息很热。毛亭月连忙腾出一只手,摸了摸闫杏额头,果然是发烧了,“小闫,我先扶你躺下,等我去找药。”
毛亭月先是问了校长有没有药,又问了肖金玉和余茉莉,结果大家都没有退烧药。的确是,在大多数农村人的心里,没什么大病一般都不会去医院。小病不用治,大病治不了。况且即使买药也不会买多,通常都只会要求医生先开一天或两天的药先吃吃看看,如果身体好一点儿,大多数人就不会再去买药了。
没办法,毛亭月只好先安排好两个班的学生,又委托其他老师得空去转转,这才急匆匆地往街上赶。这时候的卫生院还没开门,所以毛亭月就直接去了医生的家里。
“小高医生,起床了吗?”毛亭月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使劲儿拍了拍门,又道,“我同事发烧了,烧了一\夜,想请你起来抓点儿药。”
天空泛着青灰,快要亮了。高医生的妻子披着外套从院子里走了出来,“毛老师。”
毛亭月好歹也在东寨村教了好几年的学,而且现在也是半个东寨村人了,高医生的妻子认识她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高医生的妻子是个护士,一家两口子都可以算得上是知识分子了,对于同样是知识分子的毛亭月自然很是尊敬。于是女人回头喊了几声,又笑着招呼毛亭月。
毛亭月显然是没什么心情的,她心里还是记挂着闫杏。虽然说只有小孩子发烧烧久了会烧坏脑子,但这毕竟是发烧,毕竟是生病,还是尽早医治为好。
高医生一听是毛亭月,一脚蹬上鞋快步走出来,“毛老师,你别急。我跟你一起去。”
“谢谢,实在是太谢谢了。”
“早饭我给你带到卫生院了啊……”
高医生一边走一边穿外套,头也没回地就应了声“好”。
两人一顿急行,在清晨,硬生生给走出一脑门子汗来。
毛亭月示意高医生现在门外稍等片刻,自己先一步进去,轻轻拍了拍浑身发烫的闫杏,“小闫,村里的医生来了,是个男医生,你要是不介意的话,等下我叫他进来。”
闫杏烧得嘴唇都起了一层白皮,喉咙也变得沙哑无比,说出来的话破碎不成样子。
“小高医生,进来吧。”
高医生拿出随身携带的听诊器,仔细听了会儿,又拿了手电筒看了看闫杏的瞳孔,松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看了毛亭月一眼,“只是发烧,没有其他症状。之前我就跟毛老师讲过,不要太担心。”
“小高医生,这孩子前天跟着我去山沟沟里家访,我这不是害怕把孩子累出什么毛病嘛。”
高医生家的孩子前几天也发烧了,药还没吃完,所以高医生从家走之前就把药带上了,现场就开了药,闫杏服下去没一会儿就感觉好多了。
“毛老师,你看你这是做什么。”高医生直接挡回毛亭月塞钱的手,“只是我家孩子吃剩的药,又不是从卫生院里现拿的药,还非要跟我见外。”
最终毛亭月没拗过高医生,钱没送出去,饭也没能留人家一起吃。
折腾一番下来,天光已然大亮。毛亭月折身返回,端起桌上晾着的开水,扶起闫杏,“多补充点儿水分。昨天晚上肯定烧得难受睡不着,吃了药就好好睡一觉。上课的事儿你不用担心,我和其他老师会帮衬着的,你就好好养病。”
药劲儿很猛,上来地也很快,闫杏没多久就睡过去了。再次醒来,床前站了个小人儿,正打算往外走。
“是小梅吗?”屋子里黑咕隆咚的,只有几束光从门缝里穿了进来,那小人儿又逆着光,闫杏更加看不清了,只能猜测她是邹苑梅。昨天的事儿就她和邹苑梅知道,今天自己发烧,除了邹苑梅,闫杏不知道还会有哪个孩子来看她。
“老师,您醒啦?”邹苑梅一听到闫杏虚弱的声音,立马转过头,“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没有。”闫杏从床上缓缓坐了起来,伸手摸了摸邹苑梅脑袋,“老师是自然睡醒的,和你没关系。”
邹苑梅松了口气,又说:“老师,听说您发烧了,同学们都很关心您。但是又怕过来打扰您休息,就不敢来。”
闫杏嘴角浮起一个虚弱无力的笑,故意问道:“那小梅呢?小梅就不怕打扰到老师休息了?”
邹苑梅以为闫杏是在怪她,一下子慌乱了,连连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想来看看老师,我动作很轻的,不会打扰到您休息。”
瞧着邹苑梅慌张的样子,闫杏又笑了,一把抓住她还在摆动的小手,“老师没有怪你,老师很开心你能够来看望我。”
邹苑梅小心翼翼问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啦,老师像是个爱撒谎的人吗?”
“不像……”
“那不就得了。”闫杏捏了捏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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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梅的鼻子,又问道,“昨天你回家晚了,爸爸妈妈没说你吧?”
邹苑梅摇了摇头,“没有。我放牛回去的时间不一定,他们习惯了,不会说什么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闫杏问了今天学校发生的事儿,又问了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两人的谈话最终被上课钟声打断。
方才热闹一会儿的校园顿时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又传出孩子郎朗的读书声。
闫杏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奈何身上没什么力气,只能又躺了回去。望着什么也看不到的房顶,闫杏的思绪不自觉地飘远。
闫杏并不是一个温和到没有脾气的人,有时候也会与母亲邹苑梅发生争吵。在道理上,母亲邹苑梅从来都吵不过她。当她吵不过闫杏的时候,她就会用情感绑架闫杏。母亲邹苑梅最常用的套路就是哭诉照顾闫杏的不容易。
闫杏小时候生下来没多久就发起高烧,漆山镇的医生说她太小了,烧又一直退不下去,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当时不止医生那样说,就连亲戚也劝邹苑梅和闫承江放弃闫杏。但二人并没有放弃,而是选择连夜坐车去了县人民医院,最后终于把闫杏救了回来。
当然以上这些,闫杏自是没有什么记忆,她对此的了解都是来自于母亲邹苑梅。或许当时,两人是真的想留住孩子,可后来,母亲邹苑梅总是会在这件事情后面加上一句,“早知道你现在这样,当初还不如把你直接丢尿罐里淹死”。
当初的爱是真的,后来不爱也是真的,只能这样说。
自从有了弟弟,其实也不能完全归咎于弟弟的出生,早在邹苑梅与闫承江结婚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闫杏不会拥有一个氛围和谐的家。母亲邹苑梅不仅恨闫承江,更恨她的婆婆与公公。
闫承江有两个姐姐,但两个姐姐比他有出息多了,于是闫承江的父母就凡事都帮衬着他的两个姐姐,虽然他姐姐也不需要什么帮衬。而邹苑梅的两个孩子,她的婆婆和公公从始至终连抱都没有抱过,更不用提为孩子准备些什么了。从那时起,恨意的种子就在母亲邹苑梅的心里生根发芽。尽管婆婆和公公凡事都帮衬着闫承江的两个姐姐,但他的两个姐姐并不打算管他们,就这样,照顾两个老人的重担再次回到了邹苑梅与闫承江肩上。邹苑梅恨婆婆和公公的偏心,恨闫承江的没出息,更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嫁给闫承江。而闫杏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不多不少,正好完整地伴随了母亲邹苑梅恨意滋长的过程。
想了那么久,想得很累,眼睛也看得很酸,不自觉地往外流泪水。或许人在生病的时候真的很脆弱,要不然她怎么会因为这些事情流眼泪呢。母亲邹苑梅那些戳人肺管子的话,她第一次听的时候只觉得天都要塌了,止不住地难过,可她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听到最后,连自己都已经麻木了。想来想去,看来自己这次真的是病得很重。
12. 第 12 章
不得不说,高医生开的药还挺管用。闫杏只吃了一顿,临近中午就感觉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本来没什么胃口,可是身体需要能量,闫杏犹豫一番最终还是决定吃个午饭。
也不知道肖金玉最后是如何跟余茉莉沟通的,反正闫杏再次见到余茉莉的时候,余茉莉虽然依旧没怎么搭理她,不过比她想象中的情况要好很多。毕竟在闫杏看来,余茉莉打她一顿也是有可能的。
中午几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余茉莉坐得远远的,既没有和肖金玉坐一起,也没有和其他人挨着。
毛亭月见此情形,溜了闫杏一眼,似乎在询问这几天发生什么事情了。闫杏只能回了个无奈的眼神回去,她总不能说是因为余茉莉和肖金玉分手了,而肖金玉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跟她表白,所以余茉莉现在情绪很不对。
闫杏原打算用开水冲泡点儿米饭就行了,可耐不住毛亭月与校长一直牢牢看住她,还时不时地往她碗里夹菜。
众人说了一堆关心问候的话,校长话锋一转,“小闫啊,你这身体,还是要多锻炼锻炼。咱学校的情况你也知道,老师实在是少得可怜。本来今年开学还要过来三个老师,可报出来东寨村的名号,人家连听都没听过,自然是不肯来了。所以啊,咱东寨村的这群娃娃还是要靠我们大家啊。”
闫杏的脑子就算再笨也听出来弦外之音了,不过校长说得的确在理,她这短短一周已经接连病了两次,再这么下去,干脆不用干了。
还没等她说话,毛亭月便抢话道:“校长,小闫老师这次发烧,您还真不能怪她。您要怪啊,只能怪我。周六那天,是我要求小闫老师和我一起去家访的。当时的确是我考虑不周,一路上又不注意休息,这才把小闫老师累坏了。不过啊,小闫老师的表现倒是令我大为赞叹,不喊苦也不喊累,做那些家长工作的时候也能认真对待。”
毛亭月也在东寨村当了好几年老师,校长也是看着她在教师道路上成长的,自然知道不可能是她去主动要求闫杏陪同她去家教,但校长也没戳破,只道:“毛老师,这我可就得说你两句了。你怎么能让小闫和你一起去那么远的地方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小闫刚步入教师行业就能有如此精神,的确值得表扬。但是,咱还是又注重锻炼身体素质,有了好的身体素质才能做更多事情。”
闫杏连连应是。
这顿饭终于是吃完了,闫杏心底长舒一口气。跟领导一起吃饭可太难了。
毛亭月紧随其后跟了上来,紧紧贴着闫杏,低声问道:“小余的情绪不太对啊,这是咋啦?”
闫杏只能胡乱找了个由头搪塞过去,毕竟肖金玉和余茉莉之前在一起的事情没有人知道,既然两个当事人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众人知道这层关系,那闫杏一个局外人自然也不好多嘴戳破,更何况两人现在已经分手了,闫杏再提以前的事情,岂不是叫大家都尴尬了。
又聊了几句闲话,闫杏告别毛亭月,直直进了学校的女生宿舍。还没到冬令时,中午自然是要睡午觉的,学校里的孩子虽然不多,但还都是小孩子,总是要有个老师照看着,这样才放心些。三个女老师一人一个星期轮流住学生宿舍,两个男老师加上校长也是如此。这周刚好轮到闫杏住学生宿舍,方才起床,学生们还没下课,她就把铺盖收拾好,搬进女生宿舍了。
说是女生宿舍,其实不过是打穿一面墙合并在一起的两间大瓦房,里面的床和教室的课桌都是镇子上的学校淘汰下来的,早就破败不堪了。锈迹斑斑的铁床,稍微一碰就往下掉铁红色的残屑。学生们躺在床上,即便动作很轻地翻身也能引起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
老师的床是一张木质的床,放在门口处,一进去就可以看到。
住宿的孩子早早就躺好了,闫杏轻手轻脚地走了一趟,认真查看了每张床上的孩子,确保孩子们都已经安安生生地躺在被窝里了,这才蹑手蹑脚地回去关了门。
没过多久,深浅不一的呼吸声传来,闫杏也安心地闭上眼睛。中午又吃了一颗药,这会儿药效已经起来了,闫杏困得两只眼睛都开始打架。闭上眼睛没多会儿,就沉沉睡去。
钟声如期响起,睡完午觉的闫杏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都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剩下的药大概不用吃了。
待到所有的孩子都从宿舍里出去,闫杏才离开宿舍。
经过上一周的磨砺,闫杏现在已经能轻松胜任小学四年级老师这一新身份了。此时的孩子都还比较听话,书本上的东西也不是很难,即便闫杏是个文科生也基本能教他们数学。
甫一进教室,班级里的孩子就涌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起话来,吵得闫杏脑瓜子嗡嗡的,连刚敲完钟路过的校长听到声音后也专门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在校长的注视下,那些孩子可算是安静下来了。
“闫老师继续上课哈,我就是碰巧路过。”
校长前脚离开,后脚班级里又响起细细碎碎的说话声,不过没有先前那般嚣张罢了。
被这么多人关心着,还是那种没有任何图谋只是单纯关心在意你这个人好不好,说不感动,都是假的。闫杏心底暖洋洋的。
在闫杏的示意下,班级终于安定下来,“老师首先要谢谢同学们的关心。老师教你们的时间并不长,但是今天同学们的关心让老师感受到了温暖,所以老师打心眼儿里感谢同学们。其次呢,老师生病这两回,多亏了学校其他老师的帮忙才没有耽误同学们的课程,所以老师和同学们都应该感谢代课的老师。同学们说,是不是呀?”
台下的学生异口同声地大声回道:“是!”
闫杏再次伸手示意大家安静,又道:“上星期放假,大家都回家了。我和毛老师去芹菜沟做了一次家访,对我的触动很大,所以老师想占用大家一点儿时间说一说老师的感受,可以吗?”
“不用大声回答,同学们只需要举手表达就可以了。”闫杏赶忙补充一句,生怕说晚了。
台下齐刷刷地举起一只只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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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杏上学的时候也是这样,正儿八经的课听得不甚走心,反倒是老师讲的那些故事听得津津有味,个别故事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毛老师教的六年级有两个女孩子上周一周没有来上课,所以毛老师就想去芹菜沟看看那两个孩子是怎么回事。我们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到了芹菜沟。走在路上的时候,老师一直在想,怎么还没有到芹菜沟,怎么还没有到芹菜沟,老师当时走得脚都要断了。那是老师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也是老师第一次走那么长时间的路。那天晚上回到学校宿舍,躺下的那一刻,老师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阵一阵地泛酸。老师只是走了一次便觉得受不了,台下的许多同学早已走过很多次,这一路的艰辛,除了亲身经历的人,外人根本难以感同身受。正是因为老师切切实实走了一遭,所以老师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学习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样才能不辜负曾经走过的路。”
闫杏并不是一个善于煽\情的人,可她站在台上,看得一清二楚,有几个家住在偏远地方的小女孩眼里泛起了泪花。或许是想到了自己每周天不亮就要从深山里往外走的情景,或许是第一次觉得有人能理解她们所经历的苦难,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闫杏不知道。
“老师刚才说的,只是最表层的感受。这一趟让我感触最深的是大山对于人命运的禁锢,尤其是女孩子命运的禁锢。”
闫杏顿了一瞬,缓缓扫视了眼台下众人,又继续说道:“读书可以改变命运,这是再也清楚不过的道理。从很古很古的时候起,女性就被隔绝在读书这扇门外。到了现在,即便是大清已经亡了,许多女性依然不能一直接受教育,她们通常被要求识得几个字会算个算数就行了,再读下去也是没用,将来是要嫁人的。这类的话,不知道台下的女同学有没有听到过?”
这一次不用闫杏提醒,众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点点头。
“可是女性也有受教育的权利。男性女性都是社会的半边天,我们不能只要求男性接受教育,而将女性扔出教育的房子,到最后还要指责女性愚昧不通事理,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毛老师这次和我去了芹菜沟,我们尽了很大的努力去劝说她们的父母,求他们能够放女孩回来上学,可是我们失败了。其中一个女孩儿家里要生孩子了,大概率是个男孩,所以那个女孩就没有了上学的机会。还有一个女孩,虽然她的爸爸妈妈很支持她上学,但她的爸爸生病住院了,我们去的时候碰到了女孩的奶奶,她的奶奶死活不同意让她来上学。”
台下有几个女孩已经开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眼泪了,更有甚至直接呜咽起来。闫杏偷偷抹了眼邹苑梅,她倒是一脸镇静,没什么大的反应。
“老师不希望将来有一天需要去你们家里做家长的思想工作,当然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只要你们还想上学,老师就一定会全力以赴劝说你们的父母。当然,老师希望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老师希望你们都可以从大山里走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13. 第 13 章
天气渐渐转凉,尤其是到了晚上,气温下降得厉害。
后来闫杏又和毛亭月去过几次,但最终还是没能将陈晨和江果带回到课堂上。
今天是个晴天,就是有点儿小风,时不时地感觉有点儿冷。一过星期,学校便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免不了有些寥落。现在正是农忙的季节,不仅地里的活儿需要做,还有其他活儿需要做。自打肖金玉莫名其妙表露心意之后,闫杏平日里都尽量避着他。如果实在避不开,也会在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与他相处。这个周末也不例外,闫杏一早就和毛亭月说好了去她家里帮着干活。
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闫杏与年长她十岁的毛亭月倒处成了莫逆之交。不仅仅是因为毛亭月是个极其正直善良的人,还因为毛亭月是个极其温暖的人。
除了一出生的时候闫杏生了病,后面的数十年里很少生病。后来网络发达之后,有一个梗说的就是大家小学作文里总是会写到妈妈下雨天背自己去医院的场景,说实话闫杏有些羡慕,这样的场景她不仅没有经历过,而且连想都没有想过。东寨村的冬天是一如既往的冷,闫杏一直到高中手上的冻疮都没好过,鼻涕更是常年挂着,后来就慢慢演化成了鼻炎,不管她之后的冬天保暖措施做得再好,还是天一变凉就流鼻涕。
但是在毛亭月身上,闫杏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一种类似母爱的东西。继她上次发烧之后,闫杏与毛亭月有一次家访结束回校途中碰巧遇上落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即便雨下得不大,闫杏还是发了烧。好巧不巧,那天高医生一家回娘家了,另一个医生也不在。毛亭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为了防止闫杏烧得更厉害,硬生生熬了一\夜。期间毛亭月一直用湿毛巾给闫杏擦拭身子,看她嘴干得起皮,又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用温水涂抹她的嘴唇。闫杏不知道是烧得难受,还是心里难过,虚浮得只剩下一条缝儿的眼睛汩汩往外渗水。
因为要下地干活,闫杏今天穿得很利索。甫一进门,毛亭月就毫不客气地塞给她两颗鸡蛋,“早上没吃多少吧?一会儿可别晕倒在我地头上!”
相处熟了之后,两人少了最初的客气,毛亭月时不时地总是拿话打趣她。乍一看,两人还真像是一对姐妹。
“晚上必须叫我哥给我整点儿好吃的!”因着常来毛亭月家里的缘故,一来二去闫杏与陆大钧也熟稔起来了。再加上陆大钧也是发自内心地感激闫杏能和毛亭月一起去山沟沟里走访学生家长,慢慢地闫杏也不喊陆大哥了,直接叫哥。陆大钧倒是一点儿都不介意,反倒是觉得多了个妹妹也挺好的。
“那必须滴!那我妹来了,不得整点儿好吃的!”陆大钧丝毫没有形象地笑了,两排白白的牙齿格外晃眼。东寨村的男人没有几个不吸烟的,陆大钧就是那几个人中的一个,他的一口牙完全没有被熏黄的迹象。而且也因这段时间在地里劳作的原因,皮肤晒得黑黢黢的,更加衬托出他那一口好牙的白亮。不过,闫杏怎么看怎么想笑,这看起来也太傻了。
陆大钧看到闫杏憋笑的表情,“别把我老妹憋坏了,想笑就笑吧。”
毛亭月又递来一个草帽,“还笑。草帽仔细戴好了,不然就跟他一样。”说完,毛亭月瞥了眼傻得很安心的陆大钧,“你看看你,哪还有一点儿当老师的样子。”
“正所谓人不可貌相。”陆大钧故意摇头晃脑地说出那句话,非要引得毛亭月给他一拳才安心,“还是孔夫子他老人说得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陆大钧一把拽起手边上盛放工具的袋子一溜烟儿跑了出去,还不忘对着两人喊道:“快些走,不然太阳出来该晒死人了……”
闫杏看得热闹,看着怒从心起的毛亭月掩嘴偷笑,末了还打趣一句,“跟我哥感情真好。”
毛亭月白了闫杏一眼,“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闫杏立刻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来,毛亭月的态度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无奈道:“快走快走,趁现在好不是很热多干一点儿,下午就能早点儿回来了。”
陆大钧与毛亭月虽然是老师,但在东寨村还有自己的几分地。因为陆大钧不在本地教学的缘故,所以地里的活儿平时都是毛亭月和她婆婆一起干的。但是老人家节俭惯了,舍不得自己在山沟沟里的几亩地,因此农忙时节还是要回去收割粮食。不过,陆大钧和毛亭月种的地不是很多罢了,今年再加上闫杏时不时来帮忙,秋收的速度倒是比往年快了不少。
秋天真的到来了,早晨和晚上已经明显能感觉到有点儿冷。时不时刮过的小风儿,让闫杏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小臂,将身上的衣服紧了又紧。毛亭月将闫杏细小的动作看在眼里,立即问道:“上次不是说叫你多穿些衣服么,今天怎么又穿得这么薄?是不是又想感冒了?”
毛亭月总是这样,每次关心闫杏都弄得好像是一个严肃的母亲在批评自己的女儿似的,闫杏倒是很受用,她再了解不过毛亭月了,一个对她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姐姐。
“我当然记得了。”闫杏一脸认真地看着毛亭月,“毛老师说的话,我哪一次是没有放在心上的?我今早一起来,看见太阳的影子了,肯定是个大晴天,错不了。今天又要下地,那不得穿得薄一点儿。不然没干多少活,就热得不行了。”
毛亭月乜了闫杏一眼,算是勉强接受她这个解释了。但闫杏还是没逃脱一阵说教。
说话间,两人终于到了毛亭月家地头。东寨村是处在河谷地带没错,但中心平坦的地方大都用来建造房子了,剩下的基本上都是些小块小块的菜地。整片整片的土地都在山上,每隔五年村里就要抓一次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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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分地。比起后来的东寨村,这时候还没有修建爬梯田的水泥路,只有一条条用脚踩出来的蜿蜒小路。小路很窄,路的右侧是嶙峋山石和丛生的杂草,路的左侧是一两米深的田地。虽说已经来过几次了,闫杏每一次走还是免不了要出一身汗,一方面是爬山真的很累,另一方面是这路不管走过多少次还是觉得不安全,每次走总是要吊着心。
还好这次毛亭月家没有抽中最上面的地,不然闫杏真的要累死在路上。闫杏上初中的时候,虽然已经住校了,但周末和假期还是要帮着母亲邹苑梅干活。母亲邹苑梅好像总是很倒霉,她抽到的就是最上面的地。那时候地里种的是玉米,从撒种到施肥再到收割,闫杏全程参与。后来,野猪太多了经常下山吃玉米,连吃带破坏,再加上粮食越来便宜,外出务工的人越来越多,东寨村的人渐渐不再大面积种植玉米小麦,改换成经济作物猕猴桃。这一次,母亲邹苑梅的运气似乎好了一点儿,没有抓到最上面的田,但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是两块儿位置中间偏上的地。
放眼望去,地里的玉米已经掰了一小半。
“你哥他今天起得早,吃饭前就先来地里掰了会儿。你来帮忙,总不能叫你忙到天黑再回去。”毛亭月解释道。
闫杏嗔怒道:“你这也太把我当外人了!下次你再这样,我就再也不来了!”
“好好好,是我错了……”毛亭月只能笑着服软。
顺着陂边的小道,两人小心翼翼地下到地里。闫杏检查了一下草帽,又将自己衬衣顶端上的扣子扣好,袖口处也拿绳子扎好。倒不是闫杏矫情,只是这玉米叶子接触皮肤后着实很刺挠。收拾妥当后,闫杏拿起背篓,穿过青黄相间的玉米林来到地的最左边,开始掰了起来。
这段时间正值农忙,闫杏因着平时没少在毛亭月家蹭饭的缘故,也没少来帮忙秋收。本来以为经过这段时间的锻炼,这具身体多少应该可以适应这点儿强度了,不曾想刚刚掰了半篓玉米,闫杏的手掌就变得红红的,似乎有点儿肿。果然,还是自己的身体好用。这点儿活,要是放在闫杏自己身上,那都不在话下,毕竟也被母亲邹苑梅锻炼了好多年。
“能行不,别逞强啊!”毛亭月的嗓音嘹亮,即便隔着一人多高的玉米林看不到她的身影,还是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小闫啊,你慢点儿干,咱不着急,就是别把自己伤着了!”
闫杏笑着回道:“毛老师啊,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谁都能累着,就我不会累着,我可不会亏待自己。说不定啊,等你和我哥都掰完了,我这块儿一点儿都没动呢。”
“也不是不行。你哥我正愁一身力气没处发挥嘞。”
三人说笑了会儿,身上的疲惫顿时散了不少。
“老师?”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上方响起。
14. 第 14 章
闻声,闫杏与毛亭月一起抬头向上望去,“小梅……”
“闫老师,毛老师。”邹苑梅眉头舒展,将手举过头顶用力地挥了挥,“老师,您也来掰玉米啊?”
闫杏扬了扬手中刚掰下来的玉米,“你可别小瞧老师,我\干活可一点儿不比你差。”
邹苑梅笑了笑,她想告诉闫杏,自己才十几岁,她要比应该跟大人比,跟她一个小孩子比有什么劲儿。但邹苑梅不敢说,毕竟闫杏是她的老师。两人的关系一直都是不温不火的,就算邹苑梅那天帮闫杏保守了她落水的秘密,两人的关系也没有因此而更近一步。邹苑梅本来也没对此抱有希望,反正她到学校来又不是和老师做朋友的,再说了,她也上不了多久的学。至于那天闫杏和她说的那些话,邹苑梅后来想了想,她说得其实很有道理,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磨磨蹭蹭做什么呢?”从后面赶上来的邹鸿明大喊了声,“不认识路,还是咋地?”
邹鸿明的个子不高,站在身材高大的杨小荷面前就更显得矮了。但邹鸿明不这么认为,杨小荷也不这么认为。
杨小荷背着沉重的竹篓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明明太阳还没出来,她的脑门上已经出了一层汗。湿\漉漉的汗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濡湿,黏糊糊地贴着头皮。透着晨光的汗珠缀在她的眼皮上,要落不落的,一丝一丝往眼睛里面渗。汗液蛰得杨小荷一直眨眼睛,但她却腾不出手去擦拭脸上的汗,因为她的手上还拎着中午的饭。
“小梅老师,您好啊!”杨小荷还在坡下的时候就看到邹苑梅似乎低头对着下面的人在说什么,适才她一上来就闫杏的方向看去。尽管两人先前只有过一面之缘,杨小荷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在田间劳作的人是闫杏,“小梅老师,您说巧不巧,我们的地就是您头顶上那块。”
闫杏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那还真是巧了。我今天来帮毛老师家收玉米,事先也不知道你们家的地就和毛老师的地紧挨着,真真是巧了啊。”
只背了一个竹篓的邹鸿明冷眼看了会儿两人说话,见杨小荷还没要走的意思便直接越过挡在身前的邹苑梅,黑着一张脸往地里去。
杨小荷佝偻着背,瞧见邹鸿明走了,连忙不好意思地看了眼闫杏,讪讪笑道:“小梅老师,有空来家里吃饭啊,我就先下地去了。”
“早上让你快点快点,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看看人家,都掰了多少了!”先一步下地的邹鸿明并没有立刻开始干活,他扔下背篓后,翘着二郎腿坐在大石头上抽旱烟。
“今早我有些不舒服……”杨小荷小声嗫嚅着,放下背篓后就自顾自地开始干活了,“你还是少抽些烟吧,钱好留着给小梅上学用。”
不说上学的事儿倒好,一说起上学的事儿,邹鸿明的脸色唰地一下子变得更难看了。邹鸿明的鼻孔里喷\出两道长长的烟,烟气往上浮动,挡在他的眼前,“你的肚子要是争气,我就是累死,也要供他上学。小梅,一个女娃,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她将来是要嫁人的,养得再好,将来也是别人家的人。”
邹鸿明终于抽完了烟,拍拍屁\股站起身来,一边掰玉米一边侧过脸对着杨小荷说道:“再说了,我的钱,是要用来盖房子的,不是用来给别人家养媳妇的。”
邹鸿明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想着避开邹苑梅的面儿,而邹苑梅似乎已经对这种话见怪不怪了。甚至可是说,东寨村的大多数女孩对这种话已经见怪不怪了。她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仿佛从一开始就不是这个家的一员,她们只是在这里暂住。
杨小荷停下手里的活儿,瞪了邹鸿明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就非得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你叫小梅听见,该咋想?”
“她爱咋想咋想,无论她咋想,这都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邹鸿明没有如杨小荷期望的那样降低声音,反倒刻意大声说话,生怕邹苑梅听不到似的,“你看看现在还有几户人家还住在后面,大家都想着往路边上搬。难道你想在后面住一辈子?”
邹鸿明说的是事实,他们家的房子本来就在很后面。现在已经有人家陆陆续续地开始往街边上搬了,等到都搬走,那就真的只剩他们一家了。若是几间宽敞土木结构的大瓦房,倒也能接受。可邹鸿明家只是三间土房,外墙是赤\裸裸的土墙,连涂料都舍不得涂。
邹鸿明的父母死得很早,在他四岁的时候就死了。那时候又赶上饥荒,大人都吃不饱,更何况他一个孤儿。村里的人都觉得他活不下来,事实上他活了下来。不仅活了下来,还自己盖了房子,讨了老婆,生了孩子。邹鸿明并不满足于此,他想住在街上,他想自己盖一幢楼房,他还想要一个儿子。
杨小荷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很了解邹鸿明,既然他已经这样说了,自然是早就已经筹划好了。
“叹什么气!没事叹什么气,老子的好运气都叫你给叹走了!”邹鸿明继续骂骂咧咧。他当初有自己相好的,若不是彩礼不够,他怎么会娶了杨小荷。邹鸿明现在只要一看到杨小荷那张脸就觉得厌烦,她整天一副苦瓜样,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唉声叹气的。
邹鸿明粗鲁地踢了一脚地上的背篓,又坐到一旁的石头上开始抽烟。
杨小荷知道自己的丈夫不喜欢她,但她除了邹鸿明似乎真的没有依靠了。她父母家,一年到头也回不去几次。刚成婚的头几年,有一次邹鸿明打了她,杨小荷回了父母家。母亲当时具体说了什么杨小荷已经记不清了,她只大致记得母亲的意思是过日子都是这样,忍耐些就好了,还劝她赶快给邹鸿明生一个儿子。至于父亲,只觉得她丢脸,哪有受了一点儿委屈就往娘家跑的。况且她父亲并不觉得邹鸿明做得不对,因为他也打过杨小荷的母亲。还没等到邹鸿明来接人,杨小荷自己就回去了。杨小荷明白那已经算不得是自己的家了,或者说,那里只当过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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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一段时间的家。后来,除了逢年过节和农忙时节,杨小荷很少回家。
称之为家的地方已经回不去了,自己组建的家就更得努力维系,杨小荷看着邹鸿明一根接一根的样子,还是没忍住劝说道:“少抽些烟吧,对身体不好……”
邹鸿明从今天早上起气儿就没顺过。他是家里主要的劳动力,一天从早到晚都在干活,往常早上起来的时候或者他从地里回来的时候,饭已经做好了。今天倒好,等他起来,锅还是冷的,邹鸿明寒着一张脸就着腌菜和开水吃了几个杂粮馍。一路上,杨小荷走得很慢,邹鸿明催了好几次。好不容易到了地头上,杨小荷又开始跟那女老师拉呱,她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在那里说闲话。现在杨小荷不仅想把他用来盖房子的钱拿去让邹苑梅上学,而且连烟也不让他抽了。
邹鸿明憋了一早上的火终于爆发了,他三两步便走到还在埋头苦干的杨小荷身边,抬手就是一拳,“让你管老子!老子一天累死累活,抽根烟怎么了……”
毫无准备的杨小荷被邹鸿明一拳掼倒在地,只觉得眼前一阵星星飞过。她下意识地抬手捂脸,却被骑在身上的邹鸿明一把扯过,又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妈……妈……”自从两人说话,邹苑梅便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静。当她听到杨小荷痛苦的闷哼声后,立即扔下手上的活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跑,“爹……爹……你不要再打妈妈了……”
邹鸿明看到邹苑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若第一胎是个儿子,该有多好。邹鸿明反手就是一巴掌,巨大的力道直接将邹苑梅打倒在地,脸上更是迅速肿了起来。
杨小荷隔着泪眼望向一旁的邹苑梅,母亲的本能使她想要起身去扶邹苑梅,奈何她被邹鸿明死死压\在压住。
邹苑梅肿\胀着一张脸,手脚并用地爬回邹鸿明身边,拉着他的胳膊死活不放,“爹……别打了……别打了……我不读书了……别打妈妈……”
邹苑梅知道邹鸿明一直埋怨自己读书浪费钱。
邹鸿明刚想说什么,却听邹苑梅颤\抖着声音说道:“血……血……”
邹鸿明虽然气,但自觉下手还是有轻重的,不至于两三拳下去杨小荷就流血了。
“妈……妈……”邹苑梅一只眼睛肿着一只眼睛是好好的,流出两行粗细不一的眼泪来。鲜红的血从杨小荷身下蜿蜒而出,她不知道杨小荷为什么会流那么多的血,但她由衷地感到害怕,她害怕失去母亲,更害怕失去母亲后独自面对父亲的生活。
邹鸿明往下看了眼,已经被血染成暗红色的土地深深刺痛着他的眼睛,他顿时清醒过来。邹苑梅不知道杨小荷身下流血意味着什么,但邹鸿明再也清楚不过了。
同样震惊的还有刚从下面赶上来的闫杏以及毛亭月夫妇。看着不知所措的邹鸿明,闫杏大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送到医院去!”
15. 第 15 章
在场的人,除了邹苑梅,大抵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
邹鸿明顾不得邹苑梅,打横抱起地上的杨小荷,脚下生风,急匆匆地往山下走。他是不喜欢杨小荷,可两人终究是结了婚的夫妻,何况杨小荷还给他生了一个女儿。杨小荷又年轻,生儿子的事儿也不急于一时。
温热的血透过杨小荷身上的衣服渗了下去,邹鸿明感受着手上的黏腻腻的鲜血,他有些后悔,自己今天不该这么冲动的。可杨小荷平时不是挺壮实的吗,今天也忒不中用了。邹鸿明心里乱糟糟的,因用力而紧抿的唇微微颤\抖着。
出了这档子事儿,闫杏自然是没有心思再留在玉米地里了,刚一转头打算告诉毛亭月自己的想法时,毛亭月与陆大钧异口同声说道:“我们跟你一块儿去。”
闫杏心里一暖,侧眼望了望下面一\大片还没收割完的玉米地,“那地里的活儿怎么办?”
毛亭月一把拉过闫杏小臂,挽在怀里,边走边道:“玉米放在地里又坏不了,这几天估摸着都是个晴天,就更没啥子大事了。现在人命关天的事情发生在眼前,叫我们大家如何能视若无睹?若是没看见也就不说什么了,刚刚确确实实发生在眼前,如何叫人安下心来做自己的事情?”
陆大钧也道:“咱们的地又在半山腰上,平时背着一筐玉米下去都要累出一身汗,到坡脚还要歇一歇再走的,何况小梅爸爸抱着个人。我的气力虽然比不上庄稼汉,可好歹也是个男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力气在的。我和小梅爸爸轮换着来,这样也能早些把孩子妈妈送到卫生所去。”
闫杏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随着大家的步伐小跑了起来。
至于邹苑梅,尽管她不明白杨小荷为什么会忽然从身下流出那么多的血,可那鲜艳的红的确叫她害怕。不过,害怕归害怕,邹苑梅还是更担心杨小荷会不会死掉。农村的小孩,在很小的时候就接触了鲜血和死亡。家家户户虽说并不富裕,但基本上都养了猪。一到过年,饲养了大半年的猪就要发出好几天的凄惨嚎叫声,杀年猪的血腥画面大多数小孩都见过,邹苑梅也不例外,对于鲜血她早就免疫了。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人也可以流出那么多的血。邹鸿明抱起杨小荷的那一刻,邹苑梅望着杨小荷的眼睛,一双哀切切的眼睛,热气缭绕在她的眼睛里,叫她看不真切。
邹苑梅慌不择路地跑着,路上鞋子都跑掉了一只,但她没功夫去捡。她只看到地上一串串血珠后来连成一条红色的细线,她只看到杨小荷疲倦的手从腹部垂了下来。邹苑梅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她要到杨小荷身边去。
闫杏弯腰捡起邹苑梅落在路上的鞋,脚下跑得更快了,几息间便追上了邹苑梅。一把扣住邹苑梅的肩膀,强迫她停了下来,闫杏低头看了眼邹苑梅被石子割破的脚,心里一酸,“小梅,听老师的话,先把鞋穿上。”
邹苑梅茫然停下,转头看着闫杏,呆滞地接过她手里的鞋,弯腰穿上。
“小梅,我们走。”闫杏知道她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而且眼下也并不是开口安慰人的时机。若最终的结果不如人意,那她此时的安慰就是在变相地耽误邹苑梅见杨小荷最后一面的时间。
闫杏用力紧了紧邹苑梅的小手,拉着她一起朝前面的四人跑去。
已经追赶上邹鸿明的陆大钧看着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禁说道:“邹大哥,我来抱会儿吧?”
人命关天的事儿,一向硬气的邹鸿明也没有逞强,直接停下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杨小荷转交出去,“谢谢了!”
邹鸿明以前很看不起这些老师,尤其是曾经到过他家里的闫杏。他觉得这些城里来的读书人,连麦苗、韭菜和杂草都分不清,还谈什么教学生。至于那些个女老师就更不用说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总是张口闭口女人也能撑起半边天女子更应该读书,邹鸿明听了只想发笑。在他看来,在大多数东寨村人看来,那些个城里来的读书人当真是把脑子读傻了,一天天像是泡在蜂蜜罐子里,他们只晓得站着说话,从来不知道腰痛。他们只晓得书本的知识,却不晓得生活的艰辛,所以他们能说出让孩子继续读书的话,邹鸿明从来不屑于跟那些老师争论,他从来只晓得什么时令该种什么粮食。
成为孤儿的那一刻,邹鸿明没想过求别人帮助,硬生生靠着从地里捡别人遗留的粮食活过了灾年。独自一个人盖房子时,邹鸿明也没想过接受别人的帮助,他就是要靠着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改变生活。如今,他的妻子,他尚未出生的孩子,全都交付于别人之手。
“老李,你的板车借我使使……”一到坡脚,邹鸿明便对着门口那人喊了声。
被唤做老李的人一看满身是血的一行人,又瞧见杨小荷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当即什么都没说,从屋内推出了板车,上面还垫了一床薄被。
邹鸿明眼睛一红,当即道:“老李,多谢了!回头我给你打床新被。”
老李摆了摆手,“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嫁人,还给我整床新被。快些走吧,有啥需要的,招呼一声啊!”
东寨村的卫生鸢很小,里面的医生也不多。一进卫生院的大门,在院子里晒太阳的高医生闻声转了过来,看到板车上躺着的杨小荷脸色当即严肃起来,朝后吼了句,“白医生,有个孕妇大出血!”
尽管东寨村已经有卫生院,而且配的有妇产科医生,但大多数妇女没有什么特殊情况还是不会选择来这里生产。在她们的观念里,由接生婆生产这么多年也过来了,况且去卫生院还要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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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她们的丈夫不乐意花这个钱,就连她们自己也是不乐意花这个钱的。
高医生在侧面扶着板车带着一行人往卫生鸢后面走。即便这时候的东寨村很破落,可卫生鸢这样的公共基础卫生设施还是略好一点儿的,虽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好歹是有一个可以做妇产手术的地方,但除了妇产手术其他别的什么大手术一概是做不了的。
白一兰推开窗户,从里面探出脑袋来,往下面一看,正正好好看到众人拥着板车往里走。她看到杨小荷身下垫着的薄被已经被鲜血浸\湿,而她的脸却白得像一张吹弹可破的纸。白一兰来到东寨村的时间不长,加上肯来卫生院的孕妇很少,她对于女子生产的经验可谓是少之又少。今日这般场景,她之前上学的时候跟着老师倒是遇见过几次,但自己独自面对,还是头一遭。
卫生院仅有的几个护士都过来了,这对于她们当中的大多数人而言也是第一次。卫生所的这些护士,平时也没什么大事,只是给人扎扎针输输液,偶尔上过几次手术台,但哪有见过这种血淋淋骇人场面。骇人归骇人,生产过的护士拍了拍手,招呼大家回神儿,“都动起来,动起来……”
大家转了目光,定了心神,手脚麻利地开始准备手术需要用的东西。白一兰也稳了稳心神,她知道,今天这个病人无论如何她都得尽自己的全力。东寨村的公共基础卫生一直搞得不好,大多数人生了病只要不是很严重都不怎么愿意来卫生院。至于生孩子这样私密的事情,就更少有人来卫生院了。他们宁愿相信接生婆的经验,也不愿意相信医学。白一兰想,她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病人救活。这样,她就可以救更多的女性,降低更多女性生育风险。
曾经有一个孕妇活生生死在了白一兰眼前,她明明可以救她,但她却救不了她。在东寨村之前,白一兰曾在附近一个村里当过医生。夏日傍晚,白一兰吃过晚饭后,照例去给菜园的菜浇水,碰巧遇到一个怀了孕的妇人。都是一个村的,两人闲聊几句,白一兰看那妇人月份大了,就嘱咐她生产的时候不要过渡依赖接生婆,实在不行就来卫生所。那妇人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后来,那妇人难产,白一兰匆匆赶去,看到她咽气前的最后一眼。白一兰质问妇人的男人,问他为什么知道难产还不带人来卫生院。那男人只是烦躁地将她推开,告诉白一兰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对于生育一事,男人觉得千百年来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大多数女人也觉得千百年来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于是,这种千斤重的事情,鬼门关里走一遭的事儿,在当事人双方看来却连上称的资格都没有。
那妇人的脸与杨小荷的脸重合,分开,又重合,又分开。白一兰看着杨小荷的没有血色的唇,心道,“这一次,我一定要救你!”
16. 第 16 章
等待期间,高医生顺道给邹苑梅处理了脚上的伤口。除了高医生嘱咐邹苑梅这几天注意不要让伤口沾水的话外,众人都保持着令人压抑的沉默。
太阳的光线透过窗户斜斜地照了进来,撒在闫杏的脊背上,晒得她脊背有些发烫。再加上方才几乎是一路小跑跑到卫生院,汗湿了的衣服在太阳的炙烤下开始升温,最后变成一圈圈微微发白的汗渍。闫杏的心思全然放在了杨小荷与邹苑梅的身上,至于衣服什么时候干的,她没注意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闫杏几乎要站得脚底发木,手术室的门终于从内打开了。
“医生,我媳妇儿她怎么样了?”白一兰刚一露面,邹鸿明便跨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焦急问道,“孩子保住了吗?”
结束了一场紧张的手术,白一兰有些疲惫,但还是打起精神回答邹鸿明的问题,“大人保住了,就是失血有点儿多,这段时间不要让病人干活儿,好生养一养,多吃些滋补的东西。”
白一兰知道这些话没什么用,但她是一个医生,还是妇产科的医生,无论如何她都要为杨小荷争取一下。
邹鸿明脸上焦急的表情变淡了许多,还好杨小荷没什么大事儿,他就知道杨小荷平时身体那么壮肯定不会出什么大事儿。邹鸿明心里舒了口气,他还等着白一兰继续往下说。可等了几息,白一兰似乎没有要开口的意思,邹鸿明只能继续问道:“医生,那孩子呢,保住了吗?”
白一兰深呼吸后遗憾地摇了摇头,“抱歉,我已经尽力了。”
邹鸿明有些失落地垂下手,低头默了一瞬,又问道:“医生,那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三个多月了,是个男孩。”
听到这话,邹鸿明低垂的脑袋一下子扬了起来,他似乎怀疑自己方才听错了,直到他再次得到一模一样的答案。邹鸿明嘴角抽抽,继而痛苦地捂住了脸,他杀了自己的儿子。
白一兰抬起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几秒后还是落在了邹鸿明的肩膀上,“好在大人没有生命危险,家属近期要多关心病人的身体和情绪。”
白一兰的话似乎提醒了邹鸿明什么,他放下双手,脸上悲伤的表情也如春日浮冰般快速消融。老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杨小荷还活着,而且她没的这一胎还是个儿子,那就表明她的肚子还是争气的。
对于邹鸿明快速涌上脸庞的欣喜,白一兰再也熟悉不过了,“孕妇小产对女子身体伤害很大的,作为病人的丈夫一定要注意照顾病人。生孩子的事情也得等到病人身体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再考虑,不然生出来的孩子身体弱不说,就是你媳妇儿也跟着遭罪。”
白一兰又嘱咐了好多,但她看邹鸿明显然已经没有继续听的意思了,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好照顾你媳妇。”
早在白一兰与邹鸿明交谈的时候,邹苑梅一行人已经陪着护士一起将杨小荷转移到病房去了。东寨村的卫生院是两层小平房,手术室在二楼,病房也在二楼,平时都没有什么人来。至于一楼主要是药房、门诊、输液打针的地方。
“妈妈……”邹苑梅握住杨小荷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指。杨小荷的手上还沾着泥巴,指甲缝儿里也塞着泥巴,这是她被邹鸿明按在地上打的时候沾染上的。药液的味道也遮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儿,杨小荷衣服上的血在空气的作用下变成一块块暗红色,像是一块块日积月累的污渍。
杨小荷张了张嘴,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小梅,妈妈没事……不哭……”
杨小荷艰难地用手指擦拭着邹苑梅的眼泪,邹苑梅看到杨小荷白惨惨的脸,立刻用袖子自己擦了眼泪,“妈,你躺着,不要动……”
看着邹苑梅死命憋住的眼泪,看着她手忙脚乱给自己盖被子又怕碰到自己伤口的样子,杨小荷心里很不是滋味。有很多人告诉她,生女儿没用,就连她自己的父母也觉得生她这个女儿没用。
小时候,杨小荷觉得他们说得不对,生女儿怎么会没用呢,她将来一定会证明给父母看,生女儿是有用的,她也可以给父母养老。后来,在岁月长河中,在周遭人日复一日的影响下,杨小荷最终也变成了和她们一样的人。
当杨小荷生下邹苑梅后,初为人母的快乐她并没有体会到。虽说杨小荷没有婆婆也没有公公,可她的丈夫邹鸿明以及邹鸿明那边的亲戚并不喜欢女孩。他们就像一座座大山,压\在杨小荷的身上,久而久之,她竟也恨邹苑梅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可毕竟是身上掉出来的一块儿肉,杨小荷有时也会觉得自己那样想是不对的,只不过这样的时刻总是很快被生活的麻木所代替。直到今日,直到方才听着走廊里邹鸿明与白一兰的对话,杨小荷才发现生死关头唯一在乎她的就只有女儿邹苑梅。
“小梅……”杨小荷想说之前对不起邹苑梅,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像是吃了一个又木又涩的青柿子,直叫她张不开口。
“妈,你饿不饿?我回家给你做饭好不好?”邹苑梅想着时间已经中午了,杨小荷肯定饿了,何况她还流了那么多血,当然要吃点儿东西。
“妈不饿。”杨小荷拉着邹苑梅的手,示意她扶自己坐起来。闫杏与毛亭月见状连忙上前按住杨小荷肩头,“小梅妈妈,您就别起来了!”
杨小荷没什么力气,也就不再继续坚持下去了,“闫老师,毛老师,还有陆大哥,今天的事儿,我杨小荷谢谢你们!”
杨小荷嘴笨,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她真挚的眼泪骗不了人。
“小梅妈妈,您不必这么说。今天的事儿,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我想他都不会装作看不到的。我们只尽了一点点儿力而已,谈不上救人一命,真正救你的是白一兰医生。多亏了白医生,还好有白医生在。”闫杏说的是实话,就算今天救下的人不是杨小荷,换作任何一个陌生的孕妇,她也会施以援手,而且她相信毛亭月与陆大钧也会这样做的。
“白医生是要感谢的,但你们我也一定要感谢的!”或许是生死关里走一趟,如今劫后余生,杨小荷眼眶里的热泪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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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地往外流,顺着她的眼角滑落,白色的枕头晕开一\大片水渍,“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该怎么感谢你们……”
杨小荷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女人,闫杏他们三个是老师,白一兰是个医生。杨小荷从前依附于父母生活,现在依附于邹鸿明生活,她没有钱财,而闫杏三人与白一兰都是有正经工作发工资的人。杨小荷有的,他们都有了,甚至比自己拥有的要好上千倍万倍,杨小荷当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报答他们几位的救命之恩。
“小梅妈妈,好人好事是不需要任何回报的。任何希望得到回报的人和行动都不叫做好人好事。”尽管这是再也浅显不过的道理,但是君子论迹不论心,大多数人都觉得只要别人帮助了自己,那么不管他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自己总该是感谢别人的。
闫杏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您要是真想感谢我们的话,就让小梅好好念书吧。”
“闫老师,我不想念书了……”杨小荷还没回答,邹苑梅就抢先一步回了闫杏。邹苑梅自然是乐意上学的,她觉得读书很有用,她想成为像闫杏一样的人。可一想到今早在玉米地里邹鸿明故意大声说出的话,一想到杨小荷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样子,邹苑梅便觉得读书其实也没那么重要。比起读书,她更想让她的妈妈好好的。
杨小荷抬起扎着输液瓶的手,轻轻抚摸着邹苑梅的脑袋。她的女儿真懂事,懂事得让她有些心疼。杨小荷有些恨自己,为何会被周围的人影响,觉得女孩儿没用呢。
“小梅,妈想让你去读书。”杨小荷被泪水浸泡过的眼睛像是温泉里的石子,又黑又亮,莹莹润润的,“妈没读过几天书,但妈知道读书有用,妈希望你能继续读书。”
看着哭成泪人的母女,毛亭月当即插话道:“小梅妈妈,不能再哭了。小产也是产,你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呀。还有小梅,老师要批评你,怎么又惹妈妈伤心。”
“好,我们都不哭了。”杨小荷擦干眼泪,没有什么血色的唇绽出一个笑来,“毛老师,谢谢你们!”
“又开始谢来谢去了,我脑袋都要大了。”毛亭月笑道,“都中午了,让大钧回去做饭,咱几个就等着吃现成的。”
毛亭月一边说着话,一边拿胳膊肘捅咕立在一旁的陆大钧。陆大钧连忙应了声是,走到门前又回头问了句,“婶子有啥不吃的没有?”
杨小荷自然是没有。
几人陪着杨小荷又说了会儿话,闫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完了,忘记告诉陆大哥做月子餐了。”
毛亭月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搞得一惊一乍的,一听是这事儿,立马拍了拍闫杏肩膀示意她放心,“你陆大哥心里有数,他以前也是这么照顾我的。”
“你们不是没有孩子吗?”话赶话,说出来的一瞬间,闫杏便察觉到不对了,“对不起,我……”
“嗐呀,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儿。你又开始对不起了。”毛亭月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我和大钧之前有过一个孩子,可惜没保住。”
17.第 17 章
“闫老师,你的信。”
刚透了口气的闫杏立马跑了过去,“好的,谢谢您。”
“别急,还有呢。”邮差大叔叫住打算转身的闫杏,又从旁边拿出一个包裹,“这也是你的。”
闫杏伸手接过包裹,轻轻按了按,软软的,约莫是些衣服之类的东西。
“闫老师,家里给你来信了?”课间外出接水的肖金玉正好看到那一幕,便笑呵呵地凑了上来。这段时间,尽管闫杏一直避着肖金玉和余茉莉两人,但肖金玉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的地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对闫杏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
闫杏点点头,“肖老师,那我就先回屋了。”
肖金玉浅浅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水杯,回道:“闫老师去忙吧,我去倒杯水。”
不知不觉已经来东寨村一个月了,气温降了好几度,学校背靠着的山隐隐有些发黄的迹象,就连这几日学生打扫卫生时落叶也比之前多了不少,看来真的是要入秋了。
闫杏伏在案前,阳光透过窗缝撒了进来,落在斑驳的桌子上。闫杏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一行一行认真读了起来。
原来和她同名同姓的这位是个大学生,那年代的大学生还是很稀缺的,尽管并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大学。
闫杏当年考大学的时候,首先排除的就是市里的大学,一是她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二是她们市里的大学水平确实很有限。
按照常理来说,原身会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再不济也是在县里教书。起初闫杏也很疑惑,如今看到这封信算是彻底了解了。这位闫杏的爸爸妈妈在市里虽然称不上什么大人物,但也凭借着自己的手艺过上了不错的生活,可以说是吃上了时代发展红利的第一批人。
与闫杏相似的是,她也有一个弟弟,她的爸爸也很偏爱弟弟。在一次争吵中,原身一气之下做出来山村教学的冲动决定,她要证明,即便是不靠家里她也不比任何人差。此次来信的人是她的妈妈,信上除了一些关心她的话之外,还提到了她的叔叔。
看完信,闫杏将信折好塞回信封里,放在了褥子下面。说实话,闫杏有些羡慕原身。羡慕她拥有一个相对优越的经济环境,至少她的爸妈不会整日因为生计问题而吵架,羡慕她虽然生活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中,但她的母亲至少还是关心她在乎她的。羡慕她随时有选择的权利,她可以负气来到东寨村,也可以一走了之。
闫杏微微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拆开包袱,里面是些厚实衣服。闫杏接受穿越这件荒谬的事情后,当天就翻看了床尾的木箱子,里面尽是些单薄衣物,想来原身也大抵是在赌气,并没有做好长久待在这里的准备。翻到最后,从一件毛衣里掉出一个缝合紧实的布包。闫杏拿在手里捏了捏,挺硬实的,又摸了摸边缘,她大概已经猜到是什么了。打开一看,果然是钱。闫杏的羡慕又多了一层。
后来的东寨村有了自己的初中,但是高中还是需要到县里去上。闫杏上高中的时候已经住校了,每两个星期放一次假。其中第一次假就只有一天,第二次假才是整整两天半。因为来回需要坐大巴,所以每个月的第一次假闫杏都没有回家,借宿在亲戚家,等到第二次假的时候才会回家。
闫杏每个月去上学,母亲邹苑梅都需要给她一个月的生活费。第一个月闫杏回家,母亲邹苑梅有意无意提起比她大一届的邻居姐姐和她是在一个学校的,她说邻居姐姐每天吃饭都是与别人合吃,一个月连两百块钱都花不完。从那以后,闫杏每次上学前都只问邹苑梅要三百块钱,既包括她吃饭的钱,也包括她每次回家来回的路费。一旦超出三百块钱,哪怕是五十块钱,母亲邹苑梅都会问她是用来做什么的。
闫杏不知道别人高中三年是怎么渡过的,反正她是在饥饿中渡过的。他们高中每天早上五点多就要起床,晚上一直上课上到九点多。每天做不完的题,上不完的课,背不完的书,每一项都消耗着闫杏身体里为数不多的能量。
闫杏不知道邻居姐姐是如何做到每个月连两百块都花不完,她只能尽力去节省每一块钱。闫杏觉得自己是个卑鄙的人,她开始物色那些个子瘦小家庭条件又不是很好的女孩。最终她如愿以偿地找到了一个女孩,于是闫杏向那女孩建议两人中午可以打一份饭,这样就比较省钱。
当时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以什么样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那女孩听到她的提议后又是如何反应的,闫杏统统不记得了,她只记得伴随她整个高中生涯的饥饿感。后来,文理分科,闫杏与那女孩分开了,她便失去了能够与她同吃一份饭的人。相比于午饭,学校小卖部的方便面便宜很多,闫杏只能有时吃饭有时啃方便面。
思绪伴随着响起的钟声收回,闫杏捏着手里的钱苦笑了声。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别人一开始就拥有。好在闫杏已经习惯了,年少时觉得难过的事情,这会儿倒也不觉得有多难受。
吃晚饭的时候,肖金玉欲言又止,时不时地往闫杏的方向瞟。与此同时,余茉莉也注意到肖金玉的小动作,一道看了过来。毛亭月今日不在,唐瑞又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只顾着吃饭,至于校长看到了也当作没看到,笑呵呵地点评着今晚的饭菜。闫杏只能也装作没注意到的样子,一边附和着校长的话,一边暗暗祈祷肖金玉做个人吧。
“上面的教育拨款下来了。”校长将筷子一放,从怀里拿出一块帕子擦了擦嘴,继续道,“本来这件事儿不需要跟学校老师商量的,但我想着既然大家都是东寨村小学的老师,大家都是在一起共事的,就想着大家一起讨论讨论这钱该怎么用。”
校长缓缓扫了眼在场的所有人,末了又补充了句,“毛老师今天不在,小闫明天记得跟她传达一下这件事儿,顺便说说我们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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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的情况。当然,我们今天只是一个讨论,我主要也是想听听大家伙的意见。”
“一来呢,您是校长,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二来呢,当初申请教育经费的时候已经写明了用途,我们就按它来就行了。”唐瑞作为在场人里面除了校长外资历年岁最老的人先一步说话,“不过,既然您已经这么说了,我还是要发表自己的看法。学校是给学生学习的地方,教育拨款自然也是要优先用到学生身上,毕竟好钢要用到刀刃上。所以,我觉得这笔钱应该先拿来改建学校教室,然后是孩子们住的宿舍,如果有余钱,那再考虑改善我们老师的住宿条件。”
唐瑞平时不怎么说话,总是一副古板样子,闫杏听他说过的话还没有余茉莉多。唐瑞虽古板,对于一些事情的看法和处理比较老旧,但还是真心为孩子着想的。如今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校长也听得频频点头。
唐瑞说完后,桌上陷入短暂的沉默。闫杏顶着校长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我刚来不久,对东寨村和咱学校的情况了解的肯定不如校长和唐老师多。不过我觉得唐老师说得很对,既然是教育专项拨款,就应该用在学生身上。这样学生学习的条件变好了,学生学习起来也更舒服些,家长也更安心些,我们做老师的看到孩子们有了好的学习环境心里也高兴。”
校长颇为满意地看着闫杏,赞许道:“小闫是咱这几个新老师中变化最大的,当然我不是说其他新老师做得不够好,咱东寨村的老师都是好样的。”
“肖老师和余老师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说一说嘛,大家都把意见说出来,这样才能让工作更好地进行啊。”校长笑呵呵地看着肖金玉和余茉莉,“不要因为我在这里就不敢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把我当成什么领导。我哪里是什么领导,我不过就是一个比你们爸爸大一点儿的老头。”
肖金玉伸手扶了扶眼镜腿儿,“我自然是赞同唐老师和闫老师方才说的。教育要以人为本,在资金有限的情况下,当然是要把学生放在首位,这点儿是毫无疑问的。”
“我也没什么意见。”
校长眼含热泪地环视了眼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离他最近的闫杏身上,“咱们东寨村的老师能有这种觉悟,我很欣慰,尤其是新来的三个老师,我替学生们感谢几位老师的明事理顾大局。”
说着,校长站了起来,对着众人鞠了一躬,又道:“就是委屈三个新老师了!我们东寨村又穷又落后,老师们的住宿条件更是差,实在是对不住各位了!”
众人和校长又说了好一通话,这才结束了今天的晚饭。校长临走前还不忘了跟闫杏强调要把今晚的事情告诉毛亭月,顺便征集她的意见。
这周是余茉莉陪宿,晚上也由她照顾孩子们写作业,因此校长一走她就马不停蹄地去到大教室了。闫杏也打算离开,脚刚迈出去,就被肖金玉叫停了。
18.第 18 章
闫杏很想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然后一走了之,但肖金玉很快又开口了,“闫老师,我们聊聊吧。”
闫杏心说,跟你有什么好聊的。
“可以是可以,不过肖老师不介意我先回屋拿件外套吧?”
肖金玉看着穿好外套的闫杏,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道往教室后面的操场去。与其说是操场,不如说是一\大片地。日积月累的踩踏,地面早就变得硬实无比,即便孩子们在上面跑步也不会掀起多大的灰尘。不过一到下雨天就会变得泥泞不堪,坑坑洼洼的地面散发出泥巴特有的土腥味。
今夜月色很好,银白色的清辉倾泻而下。肖金玉微微仰着头看向天空中的圆月,“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都过去一个月了。”
操场都走了大半圈,肖金玉才冒出来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闫杏随口附和了句,心里却忍不住想要骂人。这鬼冷的天,就应该在屋子里好好呆着。
肖金玉似乎也觉察到闫杏声音里的敷衍,默默低下头,偏过脸看着闫杏,“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听着肖金玉不知所云的话,闫杏更加是一头雾水了。肖金玉应该不至于无聊到这种程度,大冷天叫她出来只是为了在操场走几圈,说几句时间过得真快这类无关痛痒的话。于是闫杏便只能直截了当地问道:“走去哪里?回屋吗?”
肖金玉轻笑了声,将视线收回,定格在脚下的路上,“恩。”
闫杏没想到肖金玉会回答得这么干脆,完全没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所以你今晚找我就只是想体验一把大晚上压马路的感觉?”
肖金玉被闫杏的说法逗笑,伸手扶了扶有些歪的眼镜,“其实也不是。”
闫杏竖着耳朵准备继续听下去时,肖金玉却不说了,只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闫杏顶讨厌别人吊她胃口,尤其是在那种与她相关的事情上吊她胃口。闫杏透过口鼻呼出的白气瞧着耳朵尖尖有点儿泛红的肖金玉,内心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这个人一向不喜欢顺着别人的意,特别是不喜欢的人的意愿。既然肖金玉不说,闫杏倒也乐意早些回去歇息,毕竟她现在每天都要早起。
这次轮到肖金玉傻眼了。闫杏到底是个与众不同的,竟然直接转身走了,也不问他到底想说什么。肖金玉急忙快行几步,直挺挺地挡在闫杏跟前,“闫杏,你不能总是躲着我。”
闫杏深吸一口气,“肖老师,我想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在躲着你。”
“没有吗?”肖金玉往前进了一步,闫杏连忙往后退了三步。见此情形,肖金玉笑了,“你这不是躲着我,是什么?”
闫杏无语,她不后退,难道等着肖金玉撞到身上来吗。
“我知道,上次的事情,是我太冲动了。表白这样的事情,即便没有精心准备一番,也不应该在那种仓促的情况下……”
夜风渐大,闫杏紧了紧衣服,双手环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样子,“抱歉,肖老师,我打断一下你的话。我想这不是仪式和时机的问题,而是我已经明确拒绝你了。我尊重每一个人喜欢别人的权利,但是我觉得被喜欢的人也有拒绝别人的权利。至于你方才说的问题,我承认之前的确有躲着你的时候,那是因为我并不想你把时间和热情浪费在一个不喜欢你的人身上,而且我也并不想因为你我之前的事情而加深余老师的误会。如果肖老师真的喜欢我的话,就应该理解余老师这段时日以来是何种心情。”
“闫杏,我现在是在和你说我们之间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牵扯到余茉莉。”肖金玉大步上前,大手直接握住闫杏的胳膊,“是不是因为我之前与余茉莉在一起过,所以你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
闫杏的脸彻底冷了下去,她丝毫不惧地盯着肖金玉愠怒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肖金玉,放手。”
“我不放。”肖金玉抓在闫杏胳膊上的手反而更紧了,“闫杏,你忘了吗,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如今变卦的也是你。”
闫杏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泛起涟漪,“或许我之前有什么表现让肖老师曲解了我的意思,但现在我已经明确拒绝你了,我想肖老师还是可以理解的吧。”
原身之前与肖金玉和余茉莉应当是不认识的,至于为何刚来东寨村小学没多久肖金玉就搞出表白这一套,闫杏此前的推测是三人在来东寨村任职的途中或许发生过什么,以致于肖金玉产生闫杏对他有意思这种错觉。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肖金玉瞪大的眼睛透过带着点点雾气的镜片死死盯着闫杏,“我们一起来的路上,你与我聊得那么投机,现在你却告诉我之前发生的所有事儿都是我的错觉!”
闫杏厌恶地瞥了眼肖金玉,她奋力挣脱了肖金玉的手,退至一旁冷冷瞧着肖金玉,“我与你在车上说了几句话,于是你便觉得我对你有意思。从出生以来,我这张嘴不知道与多少人说过话,按照你这种想法,我不知道喜欢过多少人了。原来世界上竟然会有如此自大的人,别人不过是看了他一眼,与他说几句话,他便觉得别人对他有意思,别人若是不从了他的心意,他便要安一顶蓄意勾\引的帽子在别人头上,当真是可笑!”
不知道是闫杏说中了肖金玉的痛处,还是天气太冷的缘故,他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很不好看,“我不相信你逢人便说自己的过往,说自己的家庭,说自己的亲戚朋友。何况我们当时相识不过半天。”
看吧,世界上总有那么些自以为是的人。别人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在他们眼里看来就是别有用心,就是搔首弄姿,就是故意勾\引,别人顺遂他的意才好,若是不遂他的意,他也会想办法逼迫别人去遂他的意,末了还要将自己摆在无辜受害者的身份上。
“那是因为我把你和余茉莉当作以后要长久相处的同事,所以便多说了些,这有何不妥?”
“长久相处?”肖金玉呵呵笑了声,“当时你自己怎么说的,你难道都忘记了吗?客车往山里进的时候,你就说你不喜欢这里,你只是和父母赌气才来了这里,还说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这里。现在你却跟我说你当时对我讲那么多是因为要和我做长久相处的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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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闫杏,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愚弄一个人很好玩?”
“人都是会变的。在来到学校之前,我的确是不打算长久留在这里的。但现在我觉得留在东寨村还不错,难道就因为我改变了自己的想法,我就有错吗?”
闫杏不想再与肖金玉继续废话下去,“肖老师,我今晚有些话可能说得过分了些,希望你谅解。但我的态度还是拒绝的,我也希望你能再次了解。今天也不早了,我想先回去歇着了,肖老师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闫杏很想直截了当地走人,但她保不准今天一番话后肖金玉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毕竟她在东寨村的确没什么依靠。
“别走!”肖金玉一把拽住闫杏的手腕,大力一扯将人扯了回来,死死圈在怀里,“闫杏,今晚的事儿是我不好,你原谅我好不好?”
闫杏觉得莫名其妙,她的话已经很明确了,她与肖金玉不过是同事关系,哪里谈得上原谅不原谅的。
可肖金玉不这样想,他还是固执地认定自己的那一套,“今天看到你家里给你寄信,我想你可能要离开东寨村了。可我们当初不是说好,要走一起走,要留就一起留在东寨村吗?你现在好像变了,离我越来越远了。我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气,生气我和余茉莉的事情没有告诉你。但我与她是过去时,遇见你之后我知道什么是心动的感觉。”
闫杏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肖金玉的话使她有些反胃。闫杏不知道肖金玉是如何问心无愧地说出这一番话来,即便她真的与肖金玉有些什么,那他凭什么觉得自己在与余茉莉还没分开的情况下就与闫杏在一起是一桩无关痛痒的小事,何况她并未与肖金玉在一起过。一个人能毅然决然地抛弃自己相恋已久的爱人,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肖金玉说出这一番话前,闫杏心中还是很疑惑肖金玉为何死缠着她不放,这会儿对于他的目的倒是再也清晰不过了。原来他打的这番主意。大约真正不想留在东寨村的人是他肖金玉吧,所以他才想与闫杏一起走,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如今的闫杏已经不是之前的闫杏了,就算是真的要离开东寨村也不肯带着他一起走,更不可能给他在城里安排一份教书的工作。
“你……”
“肖金玉!”闫杏要说的话刚露了个头,就被余茉莉打断了,余茉莉既震惊又愤怒地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你们在干什么呢?!”
隔着老远的距离,闫杏无辜地摊开手,示意并不是自己想要抱住肖金玉的,奈何女人的力量与男人的力量的确不成正比。
肖金玉听到余茉莉的声音后也放开了手,“茉莉,你听我……”
肖金玉一句话没说完,便被疾步走来的余茉莉甩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闫杏看到肖金玉的脸迅速显现出五个指头印,她立马捂着脸跳开余茉莉的攻击范围,也不管余茉莉能不能听进去她说话,“那什么,今天晚上的事情不是你看到的样子,还有我对肖金玉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你俩先聊,我就先走了!”
闫杏用了平生最快的语速说完几句话,然后飞一般地跑走了。
19.第 19 章
次日,又到了周五。
为了照顾到寄宿学生过星期可以早一点回家,东寨村小学周五无论是春季学期还是秋季学期都不午休。吃过午饭,上两节课就放学了。
闫杏今天打算跟着邹苑梅一起回她家看看。再怎么说,杨小荷也是闫杏的外婆,她总归是要去看看的。
“老师,您真的要和我一起回家吗?”或许猜到闫杏的意图了,邹苑梅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邹苑梅上学的日子短,可也送走过几个老师,在这么多的老师中她最喜欢毛亭月,虽然毛亭月还没教过她,但这并不妨碍邹苑梅喜欢她。至于闫杏,邹苑梅还在观察中。
闫杏伸手揉了揉邹苑梅毛茸茸的脑袋,“当然了!小梅不想我去吗?”
邹苑梅摇摇脑袋,继而小声嘟囔道:“老师,我怕您去了会生气……”
“生气?”闫杏有些不解,难道在邹苑梅心中自己是个易燃易爆炸的人吗,“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之前骗了老师……”邹苑梅的视线低垂,落在自己沾满灰尘的鞋面上。脚上穿的布鞋还是杨小荷亲手给她做的,玫红色的布料被晒得有些脱色,再加上这几日没洗的缘故,鞋子的颜色不如往日鲜亮。
闫杏一楞,转念一想,大抵猜到是什么事情了。她早就应该知道的,她不应该那么信任邹鸿明。
“没关系。”闫杏大力揉了揉邹苑梅的脑袋,继续道,“这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能决定的事情,所以小梅不要自责,老师也不会怪呢撒谎。”
闫杏缓缓蹲了下去,从下往上仰望着邹苑梅低垂的眉眼,“小梅,以后有什么事儿,或许我可以成为你想倾诉的人。”
闫杏上小学的时候,东寨村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家都搬到了马路两旁的主街上,只有寥寥几户住在山脚下的砖瓦房里,这其中就有他们一家。周围人家的孩子要么比她大一届,要么还是个奶娃娃,而她的同学都住在下街,就只有她一个人住在上街。长她一届的孩子很多,在她与那些孩子认识的最佳时机闫杏又因为闫承江与邹苑梅做生意的缘故而随之一起去了外地上学,待到她再次回到东寨村上学时,闫杏素日里没有一个可以一起玩耍的同龄人。看着眼前的邹苑梅,闫杏想,她大概可以做到感同身受。
邹苑梅没有立即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只是很客气地谢了闫杏的好意。
闫杏也不好意思空手去邹苑梅家,就先带着邹苑梅一起去了村里唯一一家小卖部,简单买了些东西。闫杏特意给邹苑梅买了瓶汽水,尽管闫杏问她想要什么的时候,她摇了摇头,可她毕竟还是个孩子,眼睛里能藏得住什么呢。
有一件事儿,闫杏记的特别清楚。那时候,她还跟着邹苑梅和闫承江一起在外地做生意。邻家住了一户年轻夫妻,他们家是一个小男孩,闫杏经常去他们家玩。有一次,那个阿姨买了一个很好看的头饰,闫杏很喜欢。回家后,闫杏三番几次提到了那个头饰,但母亲邹苑梅最终也没有给她买。
日光悠长,闫杏与邹苑梅随意地坐在小卖部门前的凳子上。看着邹苑梅小口小口喝着汽水的样子,闫杏唇侧弯了弯,好像童年的自己也得到了一直想要的那个发卡。
“好喝吗?”
邹苑梅眉眼弯弯,点了点头,“谢谢老师!”
小卖部距离邹苑梅的家并不是很远,两人走了约莫二十分钟就到了。
“小梅妈妈。”
“闫老师。”
看到杨小荷起身,闫杏连忙制止,“小梅妈妈,快坐下,别起来了。”
身侧的邹苑梅一看到杨小荷起来,早就一溜烟儿地跑了过去。闫杏看着邹苑梅瘦瘦小小的背影,欣慰地笑了笑。
“也不知道帮老师提东西。”杨小荷看到邹苑梅过来扶自己,虽然很欣慰,但还是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一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
闫杏将东西放下,顺手接过邹苑梅搬来的椅子,笑着解释道:“是我不让小梅拿的。她就一孩子,再说了就这点儿东西我还是拎得动的。”
“实在是不好意思。”杨小荷讪讪笑着,交叠在腹部的手不自主地搓动着,“您说说您,来就来吧,还带这么些东西,实在是太见外了。按理说,应该是我去感谢您和毛老师一家。现在倒是反过来了,这叫我咋办。”
“哪有让病人来回跑的道理。”闫杏拉着杨小荷的胳膊往下,两人顺势坐了下来,“你不用想,毛老师肯定也是这样想的。她今天本来是打算和我一起来看你的,但是她家里忙,没能来,还希望你不要在意。”
杨小荷带着星星点点干燥泥土的手掌在膝盖上轻微摩挲,被太阳晒得泛红的脸显得更加局促不安,“话是这样讲的,可到底应该是我上门去看你们……”
闫杏盖住杨小荷的手,轻轻拍了拍,“咱就不再这件事儿上纠结了,等你身子好彻底了,哪日得空,随时来,我和毛老师肯定欢迎。”
杨小荷局促的脸松懈不少,绽出一个朴实的笑,“小梅老师,今天来了,就不要走,留下来吃个饭吧。”
“不了。还是那句话,等哪日\你修养好了,我再厚着脸皮来蹭饭。”
两人剥着花生,聊了大半个下午。起初杨小荷还很不好意思讲话,后面反而大多数时候都是杨小荷在讲话,闫杏和邹苑梅两个人在听。
“饭也没叫你吃上,水也没喝几口,一下午净让你帮着干活了,还让你破费不少。”
经过半下午的相处,杨小荷现在打心底里喜欢闫杏。见到闫杏的第一面,杨小荷是有些意外的,邹苑梅上学这几年,前前后后也熬走了几个老师,闫杏是第一个到她家的老师。最初她没把闫杏放在心上,估摸着大概也和之前的那些老师一样很快就会被现实击垮,然后哪里来的回到哪里去。但闫杏好歹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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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老师,杨小荷还是很尊敬。后来,又多了一层感激。现在越相处越把之前的那些个尊敬呀感激呀抛之脑后了,杨小荷看闫杏,就像看一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妹妹。
“呀!你不说我倒是忘了正事……”闫杏连忙翻翻口袋,从里面掏出卷在一起的几张钱,直接塞到杨小荷手里,“这你拿着。”
杨小荷哪里肯收,连连将闫杏的手往回推,“你这是弄啥?我哪能收!”
推来推回间,闫杏假意屈服,手臂转而一绕将钱塞进杨小荷的上衣口袋里,“我给你,你就拿着呗!”
杨小荷宛如拿了烫手山芋般,连忙从口袋里把钱掏出来,待她准备把钱塞回去的时候,闫杏已经跑到台阶下面站着了,“你这……这……”
“你刚小产,本来就应该多在卫生院待几天,好好养养的。现在倒好,不仅没有待在卫生院,还回来干活,若是再不吃点儿好的,到时候身体坏了,受苦的还是你自己,别人可不会心疼半分。”
闫杏口里的别人就是邹鸿明,她对于小时候的事情记得的不多,尤其是关于杨小荷的,但她永远记得邹鸿明踹过杨小荷,也记得他在杨小荷死后一年就火速找老伴儿的事情。
杨小荷默了一瞬,她也知道闫杏口中的别人是谁,“那行,这钱就当我借你的。”
“也行吧,先这样算。”闫杏没继续拗下去,只是叮嘱道,“这钱我借也是借给你的,你可别给旁人了。”
杨小荷笑了笑,推了推一旁的邹苑梅,“也不知道送送老师。”
太阳西下,金黄\色的阳光倒入山谷,撒在身上很是舒服。不似中午那么热,也不似完全落山后有点儿冷,这会儿的阳光正正好,不冷也不热,沐浴在阳光下像是泡在热水里。
“老师,谢谢你。”
“小梅,这几日辛苦你了。”闫杏停下脚步,十分自然地抬手拍了拍邹苑梅肩膀,“这几日照顾家里杂七杂八的事情,加上照顾你\妈妈,肯定很辛苦,小梅真棒,做得真好。”
邹苑梅眉眼扬了起来,漆黑如墨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泡在水里的石子。
“可是小梅呀,比起做一个听话懂事的乖孩子,老师更希望你可以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孩子。”
母亲邹苑梅说教的时候,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那时候哪有这条件。如今闫杏算是体会到了母亲当初的条件,可她还是不认为母亲做的是对的。譬如她方才夸奖邹苑梅的话,母亲邹苑梅就从来不会讲出口,做得好了母亲一定是看不见的,又或者说是看到了也置之不理。但倘若做得不好了,是一定要挨骂的。做得好这样的话都未曾听过,觉得她也辛苦这样的话就是闫杏更加不敢想象的。
“老师……”
看着邹苑梅眼睛里亮晶晶的东西,闫杏捏了捏她的脸颊,温柔安慰道:“好啦,老师要回学校了,你也快回家吧。”
20.第 20 章
“闫杏。”等了很久的余茉莉说道,“我们谈谈吧。”
闫杏很意外,她没想到余茉莉会主动来找她谈话,“好啊,不过谈什么呢?”
余茉莉毫不掩饰地白了闫杏一眼,“当然是昨天晚上的事儿,不然还能是什么?”
听着余茉莉不善的口气,闫杏倒是安心不少。余茉莉本来就是个没什么心眼儿的人,情绪向来都是挂在脸上的,前段时间余茉莉不怎么搭理闫杏倒是让闫杏有些害怕,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可以是可以,但我还没吃饭。”闫杏摸了摸扁扁的肚子,笑眯眯地看着余茉莉,“不介意我先吃个饭吧?”
余茉莉白了眼闫杏,嘴上嫌弃道:“怎么?人没管你饭啊?”
余茉莉嘴巴是毒了点儿,身体却很诚实地让开了路,顺势倚在食堂的门框上,鄙夷的视线上下扫动着,“又没人跟你抢。”
“余老师,你这就不对了,你这叫饱汉不知饿汉饥,所以你才能站在那里悠哉悠哉地说风凉话。”闫杏停下扒饭的手,一脸正经地望着余茉莉。
余茉莉当即挺直了身子,微微抬起的下巴冲着闫杏,趾高气昂道:“吃你的饭吧,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还挺好玩,闫杏心想。闫杏很喜欢小猫小狗,但母亲邹苑梅一直嫌弃小猫小狗脏,没让她养,所以闫杏的童年没有大黄。
小时候邻居家有一只橘猫,闫杏有一次拿细绳绑了块肥肉钓猫,那只橘猫随着闫杏上下摆动的手来回蹦蹦跳跳,很可爱。乡下的猫都是用来抓老鼠的,鲜少有人陪它们玩耍,闫杏就天天陪那只橘猫玩钓猫猫的游戏,可惜那只猫后来吃了带老鼠药的食物死了。余茉莉方才的样子就很像那只橘猫,特别是有时候闫杏惹恼了橘猫,它亮起爪子却又无可奈何地收回的样子。
“笑什么?”瞧着闫杏唇角莫名其妙的笑容,余茉莉更为光火,她今天来可不是同闫杏耍嘴皮子的,她是要同闫杏谈判的。
“没什么。”闫杏喉头一动,咽下饭后继续道,“我牙齿有点儿热,出来透透气,不行吗?”
余茉莉时刻谨记自己今天的目的,因此只斜了眼闫杏,就又靠回去,不再继续搭理闫杏。
瞧见余茉莉的反应,闫杏也觉得没意思起来,快速扒拉完碗里的饭,“我吃好了,去我屋里谈。”
闫杏没有征求余茉莉的意见,毕竟又不是她主动要求谈谈的。余茉莉没说什么,一步一趋地跟在闫杏后面也进了屋子。
“我希望你以后离肖金玉远一点儿。”余茉莉随手掩上门,却没有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闫杏,“你能做到吗?”
闫杏心底有些发笑,这一个月来,她离肖金玉还不够远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哪次不是肖金玉主动贴上来的,怎么到了余茉莉的嘴里就变成她要离肖金玉远一点。
“想笑就笑吧,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余茉莉瘪瘪嘴,气势却是一点儿都没瘪下去,无论多么没理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变成有理三分。
闫杏笑了笑,“既然你也知道不是我的问题,又何必来找我说这些,你要找也应该去找肖金玉。”
“肖金玉的问题我自会同他讲,我现在同你讲的是你的问题。”
闫杏彻底忍不住了,她愈发觉得余茉莉可爱,不然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出这样的话,“我的问题?我有什么问题?我是拒绝肖金玉拒绝得不够明确,还是躲他躲得不够明显,或者说余老师觉得我应该冒着被报复的危险直接同肖金玉撕破脸皮?”
闫杏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余茉莉心虚,但她从来都是理虚势不虚的人,说话的音量不但丝毫没有减弱,反而往上走了几个调,“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你以后离肖金玉远一点。”
闫杏按了按眉心,她觉得没有必要与余茉莉在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上纠缠不清,“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管好我自己,也希望余老师管好你的肖金玉。”
“我当然会管好我的……”余茉莉语气一顿,脸上升起两朵淡粉色的云彩,“管好肖金玉……”
闫杏懒得说话,只摆摆手示意余茉莉可以走了。只说了一会儿话,闫杏便觉得口\干\舌\燥,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看着还不打算走的余茉莉一脸疑惑问道:“你还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想跟你说句谢谢。”
闫杏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好一顿咳嗽,咳得她眼泪都出来了。见状余茉莉赶忙上前去拍闫杏的脊背,“就一句谢谢的话,你也不至于如此大的反应吧?”
“从你……嘴里说出来……还不叫人意外吗……”闫杏与这些人认识的日子浅,与余茉莉认识的日子就更浅。两人相见的第一面就明火执仗的,后来更是井水不犯河水,两人实在算不上熟识。但从两人寥寥几次的交锋中,闫杏觉得余茉莉还算是一个单纯的人,就是脾气不太好罢了。
余茉莉用了大力拍了闫杏后背一掌,旋即一屁\股坐了下去,抄起手瞪着闫杏,“我就是这么没礼貌的人?”
“也不是。”闫杏讪讪一笑,“就是咱俩交流少,你还每次都给我甩脸子,今天猛地说谢谢我,我当然意外了。”
“那怎么能怪我,还不得怪你。”电压不是很稳定,白炽灯里的钨丝发出滋滋的声音,灯泡一闪一闪的,衬得余茉莉脸上的表情明明灭灭,看起来像是个幽怨的怨妇。
真的是好大一个屎盆子,窦娥来了都得喊冤。昨天刚被肖金玉扣了屎盆子,余茉莉今天就赶着来给她再扣一盆。闫杏白了余茉莉一眼,抿了口水,阴阳怪气道:“阿对对对对,明天地球不转了也得怪我!”
“本来就怪你。”余茉莉气鼓鼓说道,“我和肖金玉初中的时候就认识了,后来一起去上的师专,我们约定好将来一起结婚生孩子。在来东寨村之前,我们原本打算努力干几年,然后再调回去,可你的到来打破了我们所有的计划。”
“……”闫杏无语,默默地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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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茉莉无视了闫杏的白眼,或许是太久没同别人讲话了,又或者是这段时间她过得的确很压抑,所以她现在可以不在乎闫杏赤条条的白眼,“肖金玉说我们两个到东寨村教书,还是先不要跟大家说明我们在一起的事情,以免传出什么不好的声音,将来影响回城。我就同意了。后来你上车,坐到了肖金玉旁边。因为都是去东寨村教书,你俩很快聊了起来,你告诉肖金玉自己很快就可以回城里了,起初肖金玉不信,后面就信了。”
听到这儿,闫杏算是基本了解了三人在来的路上所发生的事情,“但是你没想到我压根对肖金玉不感兴趣,当初的话也只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
“我没信,肖金玉信了。”余茉莉好像叹了口气,又好像没有,“肖金玉告诉我他喜欢的是我,也一定会同我结婚的。可是我害怕,我看着他一天到晚围在你身边转,我怕有一天他真的喜欢上你。你知道当初听到你说你不会喜欢肖金玉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吗,我心想他终于可以死心了……”
闫杏叹了口气,缓缓放下手里的杯子,“可他并没有放弃。”
余茉莉表情木然地点点头。
闫杏又倒了杯茶,递了过去,“就这一个杯子,我用过的,将就喝吧。”
余茉莉接过搪瓷缸,抱在手掌中,感受着热水的温度,“所以我想你可以离他再远一点,态度再冷漠一点,这样或许他就真的死心了,可以彻底断了念想,可以踏踏实实地跟我一起在东寨村教书。”
如果说闫杏之前对余茉莉的态度冷眼旁观,那么现在就有一点可怜的意味在里面了。余茉莉这样的女人,古往今来,有很多。闫杏既觉得她们可怜,又觉得她们可悲。她们将自己的一生捆绑在一个男人身上,仿佛离开了这个男人,她们就像是失去了双足无法行走。
闫杏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决定将话说出口,“或许你可以有另一种生活,我是说放弃肖金玉之后的生活。”
回应闫杏的也是沉默。
“肖金玉今日可以为了一个工作的机会而放弃你,明日就可以为了其他任何对他有利益的事情而再次放弃你,他不值得你付出如此多的感情。”
“可是我已经付出了……”余茉莉垂眸看着水汽氤氲的杯子,喃喃道,“我能怎么办……”
话已至此,闫杏也了然。余茉莉什么都知道,她只是还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罢了。
闫杏长长舒了口气,拍了拍余茉莉的肩膀,“之前答应你的事儿,我会做到的。也希望肖金玉可以不辜负你的期待。”
“谢谢。”
“那我们以后算得上是朋友了吧?”
余茉莉点点头。
闫杏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余茉莉背上,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门,“你刚才最后一巴掌绝对是出气的,我不能吃亏!”
听着余茉莉在门口愤怒的跺脚声,闫杏美滋滋地踢掉鞋子,翻身上\床。
21.第 21 章
晨起,路旁枯黄的草茎上面结了一层白色的霜。空气冷得厉害,吸入的那一刻起,从鼻子到呼吸道再到肺里都跟着冷空气一道结了层冰霜。闫杏搓搓手,跺了跺脚,缩着膀子快步跑进教室。
时令已是深秋,极目望去,山上光秃秃一片,没有一点儿生气。连平日聒噪的鸟儿都在这深秋停止鸣叫,路上的行人也都猫腰夹背地往屋里跑。今天实在是冷得紧,没有太阳也就算了,还刮着白毛风,大家都躲在屋里做农活。
今天又是周五,按照惯例,吃过午饭后再上两节课就可以过星期了。闫杏打心底里高兴,最起码接下来的两天可以睡个懒觉。还没到生火炉的时候,被窝就是最暖和的地方。
一碗热饭下肚,闫杏身体都暖了起来,冰了一上午的脚也有点儿暖意。风渐渐小了点儿,太阳似乎有出来看看的意思,鬼鬼祟祟地在躲在厚重的铅云后面。歇了会儿的闫杏起身往教室走,晃眼看到门口有个探头探脑的中年妇女,以为是哪个学生的母亲,闫杏便想着上前问上一问。
谁料,闫杏刚往那边走,门口的妇人瞧见她后,脸上的迷茫一瞬间消失殆尽,快步向着闫杏跑来,“杏儿!”
在闫杏愣神之际,妇人已经将她抱在怀里了,“杏儿!住得这么偏,可叫我一顿好找!”
就算闫杏对眼前这张脸没什么印象,听着她熟稔的话也该知道她是谁了,“妈,您怎么来了?”
张淑华松开闫杏,柔软的指腹轻轻抚摸着闫杏的脸颊,“两个月没见,咋瘦成这样了……”说着,张淑华的眼角慢慢湿润,眼眶里的泪珠要落不落悬在那儿。
闫杏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伸手揩去张淑华眼角的泪,“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就是您太久没见我了,所以才觉得我瘦了。”
这话不说倒还好,一说出来,张淑华立马就来气,抬起胳膊拧了闫杏一下,“你说说你这死孩子,这么久也不知道回家看看,还非得等我这一把老骨头来看你。”
闫杏捂着胳膊,一脸幽怨地看着张淑华,“妈,我这还在工作呢。”
张淑华侧了侧视线,扫视了眼周围的建筑,心疼的劲儿又上来了,扑簌簌地往下掉眼泪,“杏儿,这两个月受苦了……”
闫杏拉起张淑华的手往宿舍去,“妈,中午吃饭了吗?”
张淑华一路奔波,哪里顾得上吃饭,这会儿肚子倒是真饿了。闫杏放下手里的大包小包,转身给张淑华倒了杯茶,“妈,你坐一会儿,我去食堂看看。”
闫杏走后,张淑华起身打量她的住处,红红的眼眶更加红了。当初闫杏从家走的时候没带几件厚衣服,张淑华也没在意,想着闫杏只是一时孩子气,过不了几天就回来了,毕竟她这样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她是往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家里跑,如今是借着工作的由头跑了出来,张淑华就没特别往心里去。一个月过去了,张淑华左等右等也没等到闫杏回来,她本想来看看的,奈何闫杏的爸爸说这样也好,可以治一治闫杏的性子,最后张淑华只能去了一封信和一个装有厚衣服的包裹。又是一个月过去,气温下降得厉害,张淑华上次寄的衣服已经不足以保暖,她不想再等了。
“你平日里就吃这个?”待到闫杏从食堂打来饭,张淑华又开始眼泪汪汪了。张淑华在家的时候,也不说每天,至少一家人每周都要吃上三四回肉的。扒拉着饭盒里没什么油水的土豆块儿,张淑华拉起闫杏的手,“杏儿,咱回家吧,别再跟你爸置气了。”
闫杏将手搭了上来,坚定地看着张淑华,“妈,一开始我来这里是有置气的成分在的。但是现在,我是诚心实意地想留在这里。”
张淑华还想说什么,但被闫杏以还有课为由打断了。走在回教室的路上,风依旧很大,身上却没有上午那般冷了。闫杏无意识地摸了摸刚穿上的厚实外套,扯了扯嘴角。
在闫杏短短二十几年的生命中,不肖说这样送衣服的场景,就连下雨送雨伞的场景也是没有的。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闫杏从小就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哪怕是第一次住校,闫杏也知道带上厚衣服;哪怕下雨天别的家长来给孩子送伞,闫杏也知道和别人一起撑一把伞回家。
记忆最深刻的一件事儿,是初二有一次放暑假。初中的时候,闫杏已经开始住校了,因此放假就需要将被褥和课本都带回家。以往都是闫杏自己来回跑两趟,第一趟先把书本背回家,第二趟从家里骑来自行车把被褥运回去。初二那次,闫杏提前告诉母亲邹苑梅来接她。闫杏从满心欢喜等到满眼失落,校园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母亲邹苑梅才匆忙赶来。闫杏很生气,也很委屈,她把放在乒乓球台上的书本都扔到了地上来表达她的愤怒,回家后赢得了一顿竹笋炒肉。闫杏以为母亲邹苑梅只是太忙了,所以来晚了,事实却是她忙着在麻将桌上大杀四方而忘记了时间。
看着别的家长给自己孩子送衣服、送雨伞、拿行李,闫杏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安慰自己母亲很忙,所以才没空做这些事情。可是,她想不明白的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弟弟身上时,邹苑梅就真的像是个母亲了。
闫杏不是没有因为这同母亲邹苑梅置过气。可无论弟弟是小还是长大了,母亲邹苑梅似乎只会说一句话,那就是“你还小吗,还跟你弟弟争这个”。再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母亲邹苑梅就还有一句,“你是姐姐呢,就不知道让着弟弟”。
可是,妈妈啊,姐姐也不是生来就是姐姐的。
可是,妈妈啊,年长几岁的人就应该是错题集吗?
风声渐紧,刮得闫杏眼角生疼。
教室很小,又关着门窗,有些闷,闫杏一进门就脱了外套,搭在椅子上。台下的同学在做作业,是他们回家的作业。周五下午的课基本上没有几个孩子心思是在课堂上的,而且他们回家还需要做家务也没有时间写作业,所以每周五下午闫杏都让他们写作业。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的风太大,吹得闫杏脑子里一片空白。呆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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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节课,直到钟声响起,闫杏才从神游的状态中醒来。
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邹苑梅走了上来,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师,你是不开心吗?”
闫杏微微抬眼,看着眼前怯生生的小女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记忆中母亲的样子与眼前的女孩重合起来。闫杏不明白饱受重男轻女之苦的邹苑梅,为何在长大后变成曾经令她痛苦的那一类人。
“老师没事,你去玩吧。”闫杏无法将母亲邹苑梅给她带来的漫长痛苦发泄到邹苑梅身上,尽管她们是同一个人,但闫杏就是做不到。如果她能够坦然做到,那她也不会感到痛苦。
“老师,你吃。”邹苑梅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放在桌子上。
闫杏看了看,这不是之前她给邹苑梅买的糖吗。自打上次闫杏去看望杨小荷后,杨小荷就时不时地让邹苑梅给她和毛亭月带些东西,有时是咸花生,有时是几颗野猕猴桃,有时是柿子。闫杏去小卖部的时候就养成了买糖的习惯,每次总要给邹苑梅几颗。
邹苑梅跑远了,闫杏望着桌上的糖,伸手拿了起来,剥开糖纸,放进嘴里慢慢感受糖块外层的糯米纸慢慢化开的感觉。闫杏其实不爱吃糖,因为母亲邹苑梅说吃多了牙齿会坏掉,还说她牙齿本来就长得难看,到时候再掉得东一颗西一颗就更难看了。
糖很甜,只是闫杏心里觉得苦。
送走学生后,闫杏才恍然想起张淑华还在宿舍,就连忙转身往回走。推开门,里面空空如也,根本没看到张淑华的影子。闫杏愣在原地,旋即拔腿就往外走。
甫一出门就碰到送完学生的校长往回走,他看闫杏急急忙忙的样子大概猜到是什么事儿了,“小闫,你\妈她去河边了。”
闫杏道了声谢,就往河边奔,“妈,您不在屋里好好呆着跑这儿干什么?”
闫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儿正拍着胸\脯大喘气,“再说了,你第一次来东寨村,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跑丢了怎么办!”
“瞧你说的,你\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还能跑丢了。”张淑华停下手上的活儿,转身看着还在喘气的闫杏,“我这好不容易来一次,肯定要把你的东西都收拾妥妥当当的,我才安心啊。”
说完,张淑华又扭转身子,继续搓洗着洗衣石上的床单,“你不想回去,妈又不能经常来。这些活儿你在家都没做过,在这又过得这么差……”
张淑华说着说着又带起哭腔了,她的孩子虽比不得娇生惯养的有钱人家,可到底也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如今见她在着山沟沟里过着苦日子,张淑华怎能不心疼。
闫杏想说什么,可她什么也说不出。
母亲邹苑梅没有教会她怎么去爱人,她不知道如何妥帖地表达自己的感情,所以她处理不好任何一种人际关系,所以她的人生中都是过客,所以她一路走来寥寥无所得。
闫杏在心底叹了口气,舒展手臂轻轻抱住身前这个默默垂泪的女人。
22.第 22 章
“杏儿,妈明天就要走了,真不跟我回去?”在东寨村住了一天,张淑华就更加坚定了带闫杏回去的心。他们夫妻二人有时可能会偏心一点儿,但不管怎么说,闫杏好歹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
此时的两人躺在一张并不宽敞的木床上,灯已经熄了,窗帘也拉上了,闫杏看不见张淑华脸上的表情,但可以听出她语气里的关切。
闫杏长大后基本不与母亲邹苑梅住在一起,更不用说是睡在一张床上。昨夜床上突然多了个陌生人,起初闫杏会以为自己要失眠了,但事实上并没有。或许是这几天降温的缘故,又或是张淑华的身体很温暖,总之,闫杏不仅没有失眠,睡眠质量反而比平时还要好上一些。
张淑华是个合格的母亲,可惜不是她的母亲。
闫杏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才道:“妈,您就不要再劝我了,我现在真没打算回去。”
张淑华不肯放弃,“杏儿,你就别跟你爸置气了。还是跟妈一起回去吧,你这样,妈看了心疼。”
“妈,我没有跟爸爸置气。既然当初选择来东寨村教书,就应该踏踏实实地呆在这里教书。学校的条件您也看到了,老师本来就不多,我要是走了,那几个孩子怎么办?”
闫杏乘胜追击道:“就算我真的要走,也应该教完这学期,或者等校长找到新的老师再走。如今这样突然离开,学校不好办,学生也没人管。”
张淑华长长叹了口气,她既欣慰于女儿的成长,也心疼于女儿现在和将来要吃的苦,“我的杏儿,真是长大了啊……要常给家里打电话……”
东寨村的小卖部倒是有一个电话,但是这里电压不是很稳定,再加上电话经常不好使,所以不管是村里的人还是外地人都不乐意用电话。
张淑华从被子里掏出一只手抹了抹眼泪,继续道:“妈不在你身边,要自己学着照顾自己……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别憋着,直接回家……”
闫杏与张淑华又说了好长时间的话,才睡去。记忆里,闫杏好像从未与母亲邹苑梅说过这么长时间的话。在外地上大学期间,闫杏很羡慕那些每次都会和自己母亲聊一两个小时的女孩,闫杏不知道她们怎么可以有那么多的话可以说。闫杏每次与母亲邹苑梅通电话总说不过十分钟,就连十分钟也是少有的时候,一般就只有四五分钟,电话两边陷入短暂的沉默后,那一头就着急挂电话。母亲邹苑梅从来不会主动给闫杏打电话或视频,总是闫杏主动打过去,只要闫杏不主动,两人就一直不联系,时间最长的一次是一个半月。
东寨村的班车每天就只有一趟。天还没完全亮的时候,张淑华就收拾好东西站在路边等了。送走张淑华,闫杏回屋看着新换的床单被罩,心里酸酸的。短短两天,就像是过了一场梦,她借着别人身体享受了一次合格的母爱。
下午的时候,住在远处的学生陆陆续续到达学校。今年冬天似乎比以往来得早一点儿,十一月半就冷得出奇。校长决定从这周开始在教室里生火炉,因此每个学生都需要从家里带一点儿柴禾。
昨天还是阴沉沉的,今天却是一个好晴天。太阳还未彻底偏到西边去,闫杏班级里的学生就到的差不多了。看着学生放在教室外墙下面的柴禾,闫杏看了看天气,又算了算日子,这些柴应该用不了多久。与其每次都让学生从家里带过来,不如带着他们一起去后山上捡一些。闫杏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校长,他本来是不赞同的,后来闫杏与毛亭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外加担保,这才让他松了口。
原本打算让闫杏带着四年级的学生,唐瑞带着五年级的学生,毛亭月带着六年级的学生一起去后山捡柴的,但唐瑞不大愿意去。最后就只能是闫杏、毛亭月和校长再加上余茉莉带着三年级的学生一起到后山捡柴,肖金玉、唐瑞留在学校照顾剩下的学生。
“同学们,今天下午不写作业了,我们到后山去捡柴好不好?”闫杏拍拍手,示意伏在桌上看书做作业的同学抬头。
一听说不用写作业了,台下的学生都激动地大声叫好。
闫杏莞尔一笑。果然,不想写作业是刻在大多数人的DNA里。闫杏再次拍手示意大家稍稍安静,“我们大家举手表决,愿意去的就举手,不愿意去的就不要勉强自己。到时候,肖老师和唐老师会留在学校里,留在学校的同学就先到他们的教室里学习。”
四年级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玩心正重的时候,况且又是在山区里长大的孩子,自小没人约束,天地之间野惯了,一听说去后山拾柴禾,哪里还坐得住,焦躁不安得像是一个个皮猴。闫杏话音还没落下,台下就齐刷刷地举起一片小手,顽皮的男孩子还举起两只手,叫道:“我举双手同意!”
他这一喊,其他男孩子也不甘示弱,纷纷效仿,一时之间,教室又像是一锅煮沸的开水。闫杏揉了揉太阳穴,一连喊了几声,“安静……”
“同学们,老师再问一遍有没有人是不想去的?”闫杏缓缓扫视一眼台下,齐刷刷的小手屹立不倒,“不要因为老师这件事情是老师说的,就觉得是非做不可。也不要因为周围的同学都举手,你也举起手。老师希望在座的各位同学以后做什么事情都可以遵从本心,都有说出拒绝的勇气。”
拒绝的话,说起来简单,但真正说出口是非常难的。闫杏说出这句话用了二十几年的时光,还有很多人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人总是迫于各种各样的压力,而不能表达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最后面的一只小手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放了下去,闫杏赞许地看了那女生一眼,很快便将目光移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说道:“老师要强调一点,那就是到山上后一定要听老师的话,不可以到处乱跑,一定要注意安全。”
台下一个个子小小的皮猴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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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不住了,一直在凳子上乱晃,闫杏话音一落,他就抢答道:“老师,山上我们可比你熟悉多了,说不定老师到时候还得听我们的。”
闫杏没批评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梁猛说得对,在这方面老师的经验的确不如你们,但老师也有自己的人生经验啊。所以,我们要互相学习,同学们说是不是呀?”
梁猛有些羞涩,他以为自己方才心直口快的话会惹恼闫杏,谁知闫杏不仅没有生气,还肯定了他的话,因此这会儿他比任何人回答的声音都大。
站在梁猛身边的闫杏猝不及防地被他的大嗓门吓到,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开玩笑道:“梁猛同学回答的这么大声,待会儿要多捡些柴呦。”
闫杏又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之类的话,这才说道:“同学们可以先出去集合了,我们等一下其他两个班级的同学。”
话音一落,教室立马就空了,只剩下最后排的一个女生。闫杏记得她,她是班级里年纪最大的学生,个子也长得高,坐在前面挡其他同学的视线,闫杏就只能把她安排在后面了。
“冯文娣,老师可以问一问你为什么不想去后山捡柴禾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还是其他什么事情?”或许是因为年龄稍大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坐在最后一排的缘故,闫杏课下很少看到冯文娣与其他学生一起玩耍。闫杏也找过冯文娣几次,几乎每次都问不出个什么,闫杏便以为她性子如此。今日她放下手,倒是挺让闫杏意外的。
冯文娣起身,低垂的视线掉在鞋面上,交叠在下腹部的手指不自然地扣着指甲,“没什么,可能是中午吃饭太急,肚子有一些不舒服。”
闫杏心底微微松了口气,还好只是身体有些不舒服,“老师屋子里有暖水瓶,待会儿给你拿过来,多喝点儿热水或许会好点儿。如果实在不舒服,你今晚就不用上自习课了,可以先回宿舍睡觉。”
一听说不用上课,冯文娣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惶恐,连忙摆手,“老师,我可以上课的……”
闫杏微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握住冯文娣的手腕,“冯文娣,还记得老师刚刚说过的话吗?”
看到冯文娣点头,闫杏继续说道:“你今天很勇敢,老师真心佩服你的勇气。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老师从来没想过拒绝任何一个人的要求,更不用说拒绝老师的任务。可是你做到了,所以老师很赞赏你的勇气。拒绝的话是如此,表达自己诉求的话也是如此。人在自己身体不舒服的时候都是想休息的,这是人之常情,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说出来。”
“谢谢老师!”
闫杏摸了摸冯文娣的脑袋,“我和同学们走后,你要是不想去唐老师或者肖老师的班级的话,待在教室或者直接回宿舍都是可以的。”
又嘱咐了几句,直等毛亭月来教室寻她,闫杏才放心地离开。
23.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