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死对头成婚后》
7. 第 7 章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天际边黛眉清浅,遥遥远山隐在霏微雾中,笼着京郊外一处偌大的皇家宫苑。
初春时节宫廷举办春游围猎盛会已成惯例,只不过今年的排场尤为隆重,时间也较往年提前了些。皇家子弟、仕宦官员、世代簪缨不过巳时时分便已陆续赶至。
待容今瑶到了的时候,乌泱泱的权贵子弟正骑着马在围场空地处操练射箭,做此次围猎的预热准备。其余女眷则在溪流汇集、植被繁茂的地方斗美争丽、折花赏趣。
春意漫漫,女孩儿们今日都格外明艳漂亮。
只不过有一些人的心情却不如天气晴朗。
两个身量微丰、粉面含笑的女子此时正站在芍药花丛外,其中一人皱眉看向彤阑之中的那抹淡紫色影子,出声抱怨道:“这么大个日头,真不知道阿芙采这芍药花是为了什么!楚懿都与容今瑶定亲了,她难道还要把这些送给楚懿不成?”
她神情有异,话中的冷嘲热讽许是自己都未留意:“恐怕就算是送了,楚懿也不见得会收吧!”
此次春游围猎盛会恰好与上巳节是同一日。
有人称上巳节为“女儿节”,少女举行笄礼,临水而行,踏歌翩舞。也有人将其看作是男女之间表达爱慕之情的“情人节”,以一朵芍药花建立爱情,于满汀草色中定下终身。
起初她还尚有闲情逸致一赏花色。但当艳阳当空,额头溢出薄薄一层细汗把姣好的妆容都润湿了时,心中那点儿闲心便化成了满腔烦躁。
爹爹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同孟芙交好……可这位上京才女只顾闷头摘芍药,留自己在一旁等着,也忒难伺候了!
身旁人睨了她一眼,冷笑说:“柳芸。莫说是阿芙了,你在不知道楚懿定亲之前,不也嚷嚷着要摘芍药抛给他吗?对了……你给楚懿写的情诗,他收了吗?”
她的嘴向来伶俐,直接将女子的抱怨给噎了回去:“天下男子何其多,楚懿定亲了还有别人。再者,阿芙或许只是见这花好看,摘回府中装饰,有可不可?”
少女心事被旁人轻而易举说出,柳芸一边羞愧脸红,一边面有不甘。
“写情诗”不曾有假,不过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彼时凌云堂结业,少男少女均写情诗相赠于爱慕之人以表情愫。楚懿偏偏在那个时候成了新生将领,颇受皇帝重视。他一心想要远赴战场,随军出征,根本无暇顾及情爱小事,更遑论柳芸的那些小心思。
柳芸生怕自己错过时机,又想闹出一番声势让楚懿不得不收下情诗,便在少年骑马出城时只身拦下了他。
她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女儿,父亲一心想要往上爬,她也想。楚懿是国公府世子,风姿绰约、刻苦耐劳,前途一片大好,因此她惦念了许久。
只见少年眉梢微挑,唇边噙着笑意,无奈规劝:“柳芸,你的父亲望女成凤,不辞辛劳花重金送你进凌云堂是期盼你学有所成,独当一面。这么多年,老师教授的道理与知识……你、真的记在心里了吗?”
“抬眸四顾乾坤阔,日月星辰任我攀。”楚懿面容之上没有丝毫恼意,眸光射目,神清骨秀,俊美得不可思议。他含笑对柳芸道:“同窗一日,后会有期。”
随后,少年潇洒挥鞭,银鞍飒沓,乌黑的青丝融入出征旌旗中,划出一抹绚丽的弧度。
他拒绝了柳芸的情诗,间接劝她人世广阔,任她攀登,但“城门递诗”一事最终还是在上京城内广为流传。
柳芸被爹爹教训禁足一月,那段时间她苦不堪言,风头过去后是再也不敢写情诗了。如今谢之莜状似无意的提起,柳芸听了不免有些应激,生怕自己又成为她人口中笑柄:
“谢之莜,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给楚懿抛花了?你别血口喷人!”
谢之莜出身武将世家,一向心直口快,自是看不惯有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许多人都想与孟芙做朋友,孟芙也来者不拒。可哪些人是真诚相交,哪些人是利益为先,时间长了,自然就会看出来。
谢之莜翻了个白眼,“敢说不敢认,还喜欢嚼舌根。这就是你们平时追求的风雅?我看那些诗词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你!”
闻言,柳芸气急败坏地跺脚,手指也忿忿指向谢之莜的脸,全然将大家闺秀的风范都抛之脑后。只是咿咿呀呀了半晌,一句骂人的话都没能说出口。
谢之莜自觉无趣,对柳芸下逐客令道:“慢走不送。”这才把目光重新放回彤阑之中。
盛开的花海里,孟芙正低着眉拾起一朵朵芍药放进篮中,对方才花丛外二人渐渐生起的争吵恍若未觉。本能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孟芙微微抬头,对上了谢之莜的展颜笑意。
谢之莜脸颊有不自然的红晕,脖颈处尽是细密的汗。孟芙望了望日头,又垂眼看着满是芍药花的花篮,淡淡扯了扯唇,径直往谢之莜的方向走。
“柳芸呢?”来的时候是三人,现在就只剩下谢之莜了。
谢之莜语气有些古怪:“别提她了。说说你吧,摘这么多芍药花是做什么?”
“芍药性质平和可调五味,也可破坚积寒热瘕、止痛药用。祖父最近时常双腿酸痛不能走动,若将芍药与甘草、黄连、高梁姜一起入水煎服,有缓解之效。京郊芍药花丛繁茂,我想借此机会多来摘些。”
孟芙耐心地解释着,顺手将花篮放在地面上,从怀中拿出一条花白月边手帕递给谢之莜。
谢之莜不由一怔。
孟芙语调愧疚:“也是怪我了,一时采花忘了时辰。早知道就告诉你们先回幄帐,不必等我。”
谢之莜收下手帕,笑道:“我没那么矫情……”
恰在此时,不远处女眷们所在的幄帐前涌起一阵喧扰,女孩儿们笑声清脆,引得孟芙与谢之莜目光偏离。
有一人正被熙熙攘攘的世家女团团围住。
坐在青石上的少女清丽艳绝,腮凝新荔。两弯淡眉下的瞳眸清炯炯的,日头下呈出琥珀色。她穿着清新淡绿的荷叶罗裙,如同夜色中的流萤、春色中的青梅酒、天然的翡翠玉石,不禁让人眼前一亮。
容今瑶笑容恬淡,柔软无害,遥遥看去像是缩成一团的绵软小兔,让人备生怜惜。
“容今瑶?”谢之莜瞥了一眼孟芙神色,嘴唇缓缓抿成一条缝:“她竟然来了。”
孟芙睫毛颤了颤,眼神定在容今瑶身上。
容今瑶往年不曾参与春游围猎,比起其他几位公主,平日里为人处事也低调得多,因此许多人对她的印象浅淡。
可最近她是风头十足的人物,先是热议如潮的话本主人公,再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风月传闻……现在,她与楚懿的婚约人尽皆知。容今瑶一来,自然会吸引女孩们蠢蠢欲动的八卦心。
“凌云堂读书时六公主身子娇弱,往年围猎也是称身体抱恙,无法随行。定亲之后……我瞧着她鲜活了许多,一点儿也不木讷。”谢之莜道:“说起来,她应该算是你的表妹?”
在谢之莜的记忆中,容今瑶甜美娇憨,乖巧懂事。不论是叶贵妃弃女离宫、皇帝冷漠以待,抑或是在学堂面对他人揶揄,容今瑶始终不急不恼。她的不反抗,在谢之莜眼里则是木讷。
不过,她也并非全是忍气吞声的。容今瑶唯独在面对楚懿时,才会被他的为难激起异样情绪。针尖对上麦芒,亦不让分毫。
孟芙摇头,低声道:“她一直都不是一个木讷之人,相反,她很聪明。”
只有聪明之人才会韬光养晦。谢之莜所以为的“不反抗”只不过是那姑娘的伪装。对她出言不逊之人,最后都栽在了这幅乖巧外表下。
容今瑶在外人眼中是不起眼、不受宠的公主,在学堂里是垫底的、娇弱的草包学生……甚至,她与楚懿也是旁人看来根本不登对的死对头。
孟芙本不想刻意关注她,但又会不知不觉被她吸引。正是这份似有似无的关注,让孟芙对容今瑶这个人产生了好奇。
好奇她为何面对不怀好意的目光时会选择隐忍、好奇她的聪明与能力为何用在计谋之中、好奇她……分明与楚懿不对付,却还是会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在她心里,容今瑶对楚懿初心不纯,凡事皆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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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外那番意味深长的提醒,也是想让容今瑶警惕,谋来的婚事一旦被发现,定不会善了。
“算了!不说这个了!”谢之莜大剌剌地摆手,以为孟芙的沉思是因为容今瑶与楚懿。她话锋一转:“我爹说今年围猎与上巳节是同一日,圣上心血来潮便改了围猎规则,让男女组队进山。双向选择,你情我愿。”
谢之莜拢住孟芙的臂膀,“阿芙可有人选了?”
闻言,孟芙牵了牵唇:“我哪有什么人选。”
倒是容今瑶与楚懿……她还挺想看看,这二人是不是如传闻所说一般,彼此有意?无论是情有独钟还是两情相悦,既然已经定了婚、择了吉期,大抵是会互相选择的罢。
沉吟片刻,孟芙拎起花篮,拿出其中一朵,轻声问谢之莜:“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你可知这朵花的寓意?”
谢之莜长叹一声:“别为难我了,文绉绉的东西我是一概不知啊!”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孟芙若有所思地凝眸,不知想到了什么,淡声说:“是情有独钟,结情之约。”
……
哄闹与八卦一瞬间散去,冷寂翩然而归。这里没有一丝风,静的像一湖水,就连蝉鸣与鸟啼都是轻柔谨慎的。
适才,以往不甚相熟的同学、有过几面之缘的世家女来到容今瑶的幄帐前攀谈,表面上祝她与楚懿喜结连理,实则是为了探询话本子中的情节究竟是虚是实。
毕竟这门亲事有人真诚祝福,有人眼红嫉妒。
幄帐前的青石旁,此时只剩下了容今瑶与莲葵二人。莲葵低首附在容今瑶的耳边,嘴唇絮絮动着。
“男女双双组队进山?”
听完莲葵的耳语,容今瑶心里咯噔一声。
春游围猎盛会恰巧与上巳节为同一日,且今年来扎帐踏春的年轻世家子弟也较多。皇帝有意以这场盛会“彰显”国力强盛,所以拿楚懿凯旋归京和他们二人之间的婚约做由头,搞了这么一出“男女组队围猎”。
一男一女,双向选择。若是与心仪之人互选,那便是天赐的良缘,印证彼此心里有情。
不少人蠢蠢欲动。
容今瑶的目光顿在不远处的围场里,忽而想到还在凌云堂读书的时候,那时的武训课,便是让男女组队击鞠。
只不过不同于现在需要男女双方主动选择,武训老师为了培养学生们彼此之间的默契,专门将平日里最不对付的两个人强行组在一起。
当时楚懿的眼神让她记忆犹新。
年少的男孩尚存胜负心,当他知道自己与“娇弱的六公主”一组时,眼神里既有无可奈何的失落,又有迎难而上的坚毅。
男孩冷着脸警告她:“不准装晕,不准随意出手,不准拖后腿。”
容今瑶迷迷糊糊地点头,脑海里想的却是——皇姐在平地摔倒,父皇眸中满是心疼。而她依葫芦画瓢学着皇姐一般,却并未获得关切目光。她想,一定是伤的不够。
如果她不慎从马上跌落、中暑晕倒,父皇是不是就会心疼她,然后过来看望?
……再或者,母妃知晓她受伤,会不会回到欢意宫,坐在她的床边,殷切盼望她醒来?
那次男女组队击鞠的结局并不美好。
楚懿不仅输了比赛,还被她连累挨了楚父一顿鞭打,公主受伤总要有人承担,楚懿当之无愧成了“替罪羊”。容今瑶也毫无疑问地赌输了,她苏醒时,身边是眼睛哭成核桃的莲葵,父皇和母妃根本就没有来。
那次之后,小世子有意无意疏离她,明里暗里讽刺她、针对她,却并不过分。以至于现在,容今瑶还隐隐有愧。
物换星移几度秋,十一岁的男孩如今长成十八岁的俊朗少年。战场历练过后,他身上依旧有着别人羡慕的坦荡与恣意。只不过那含笑的眉眼之中,多了些许锐利与冷漠。表面和煦的面庞之下,是狐狸般洞悉与窥伺的狡猾狠戾。
容今瑶垂眸思考了一会儿,无奈地摁了摁额角。
她完全找不到楚懿会与自己同行的理由啊!
8. 第 8 章(一更)
就在容今瑶为男女组队进山为难时,另一边围场空地中,响起少年郎们清脆愉悦地欢呼声:“世子加油!”
正值春日,群峰被煦光所染,宛如坨红的少女香腮,一行年轻人纵马驰骋而来。远远落在后面的青骢骏马在呼声中猛然加速,驰行时自带烈风。
不多时,它从一众马蹄鸣声中脱颖而出。
偏坐金鞍之上的少年一身玄黑窄袖骑装,墨发以银冠束成马尾,绣有梅花樱络的绅带圈住劲瘦的腰身。只见他从背后拿出一支羽箭,毫不拖沓地弯弓搭箭,矢如流星射向百步外的箭靶。
在尘土飞扬之际,八道箭影依次飞速闪过。定睛一看,正前方并排而立的八桩箭靶靶心,皆被穿透。
“哇——”围场护栏边缘的几甸草垛子上坐着两个男孩,他们把下巴支在膝盖上,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的茫茫尘埃及骏马。
方云朗屏息凝神,眼里充满自豪。手指指向马背上的人,同身边伙伴炫耀道:“楚懿,我哥!厉害吧?”
同伴也是年纪不大的男孩,看完意气风发的骑射后,头一仰,直直躺在草垛子上。他阂目享受日光,脑海里晃过惊艳、潇洒的将军身影。伸手抓了抓,这道影子就变成了自己。
半晌后,他挺起身,振振有词道:“以后,我也要做世子那样的人,建功立业!”
方云朗用肉拳撞了撞同伴的肩膀,哼笑道:“那你可是要吃很多苦喽!”毕竟子瞻哥也不是突然就从名门世子摇身一变成少年将军的。
这条旁人看起来风光无两的路,是他用伤痕累累与无数个孤寂苦寒的夜晚换来的。
“既然这样,我带你去认识认识!”方云朗跳下草垛,拽了拽同伴的衣角,正准备带他一起去找楚懿。
谁知刚刚站定,又有一匹马如风驰来,掀起的灰尘蒙了眼。方云朗抬起衣袖挡了挡,风驰电掣间,八道箭影如影随形射在了箭靶之上。
看到来人,方云朗霎时脸色发白。
“他是谁啊?和世子一样厉害!”同伴兴奋道。那人一身绛色战服,带剑配刀,威风凛凛的将军模样,“难不成是什么副将吗?”
“也、也是我哥……”方云朗咽了咽口水。
方云朗原以为陆玄枫会率领禁军在皇帝营帐附近守着,不会有闲暇来训斥他,这才敢来围场偷懒。武试在即,他却连弓都拉不开,若说他是禁军统领陆玄枫的亲弟弟,恐怕会被人笑掉大牙。
“也是你哥?你哥哥怎么这么多。”对方将信将疑。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他问:“你还说皇宫中的六公主是你嫂嫂,美得像仙女,那她究竟是你哪个哥哥的娘子?”
“当然是子瞻哥的,”方云朗灵光一现,“嘿,我带你去找我嫂嫂吧!”
“我才不要!我想见世子和那位战服大哥!”
“他是我亲哥,特别凶!会打人的!走,我带你去找仙女嫂嫂。”感受到一股炙热滚烫的视线缓缓朝自己袭来,方云朗偷瞄了一眼,毫无疑问对上了陆玄枫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方云朗立即回首,边吓唬同伴,边以他做挡箭牌,拉着他灰溜溜地逃出围场。
一望无际的春色绵延覆盖京郊的皇家围场,漫山遍野的绿意给端居马上的少年镀上一层温润。
楚懿勒了勒缰绳,凝视弓腰驼背、鬼鬼祟祟离开的方云朗,不禁失笑:“那是你亲弟弟,你总冷着脸做什么?瞧,又给人家吓走了吧。”
陆玄枫敛了敛神色,“是他胆子小,关我什么事?”他觑了楚懿一眼,神情辨不分明:“倒是你,还有心情在这儿射箭。今年围猎盛会同上巳节撞日子,陛下想添添喜气便改了围猎规则,男女双双组队进山。”
他坐得高,往幄帐处眺望,说:“我看六公主的目光都要把你穿透了。”
楚懿神情自若地紧扣缰绳,利落下马,冲着陆玄枫微微扬眉:“是她没安好心,关我什么事?”
“你不打算去打个招呼?对你的未来夫人。”
“未来夫人”四字被陆玄枫韵味不明地说出。楚懿拴马的动作一顿,“要去你自己去。”
劲瘦的腰身被一双手紧紧箍住,滚烫的气温熨贴着彼此肌肤,胸前隐有羸弱小兽龟缩。
垂首看去却只是绅带与金丝软甲。
楚懿抿了抿唇,心中尚且残存着被利用过后的警惕。毕竟在容今瑶身上栽了不是一次两次,所以这会儿她的目光落在楚懿眼底,便多多少少带有几分不善蓄谋。
她在看他——是又想挖什么坑给他跳?
少女说喜欢他,身体也不吝啬与他接触。上一次是拥抱,下一次、下下次又会变成什么?
不清楚她的意图究竟是什么之前,楚懿只想离她远一点,以免又被套路算计。
陆玄枫牵马走到楚懿身边,一脸调侃:“那我换句话问吧,这次男女组队进山,你要不要跟她一起?”
楚懿沉吟不语:“……”
组队进山意味着肩负责任,也需要男女之间有默契。他不仅要与容今瑶同骑一匹马,更要在射猎的同时保护她。若是遇见了什么野鹿、野猪,倘若容今瑶心下慌乱,一不小心摔下马也是极有可能的。
毕竟在很早之前,组队击鞠发生意外后的那一顿鞭打,如今想起来依旧后背生疼。
“不要。”他说。
简单直白的拒绝。
楚懿哂笑道:“跟她一起进山,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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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跟方云朗。把后背交给她,我实在是不放心。”
“啧,男女组队进山不是叫你想着怎么夺旗,而是让你借着这个机会,与佳人共度,共看良辰美景,”陆玄枫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一点情趣都没有。”
“……”
盛会在即,围场中的权贵子弟已经陆续散了,楚懿与陆玄枫拴马后也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身后一道轻佻的男人声线突兀出现,截断了二人抬起的脚步,“哟!这不是世子和陆统领嘛?这么巧!”
楚懿与陆玄枫循声回头,目光渐凝。
只见四五个吊儿郎当的浪荡公子正朝他们走来,为首之人眼睛笑眯眯的,夹成一条缝。身上的锦袍也松松垮垮,鬓角几缕头发凌乱垂下,似是宿醉后恍然初醒。
“江天凌?”楚懿心中过了一遍眼前人的名字,眉头轻蹙。他不记得自己与这位侯府独子是可以攀谈的关系。
因是独子,所以侯爷侯夫人分外宠爱他。久而久之娇惯养成了这般讨人嫌的性子,最喜与人争强斗胜,尤其是无论做什么都压他一头的楚懿。后来楚懿出征,他成了杏莺楼的常客,欠下无数风流债。府里头更是纳了好几房妾室。整日只听莺歌燕舞,不见才子佳人。
楚懿与陆玄枫心照不宣地对视,眼里写着“方云朗如若不好好管教,就是这个结果”。陆玄枫撇开眼,掐着腰望天,是以不愿意跟江天凌多言纠缠。
“怎么不说话?世子如今是人人称颂的云谦将军,又成了六公主的驸马。这就瞧不起我们这些同窗了?”江天凌轻慢道。
针对无赖楚懿一向寡言平淡,他解下护腕,轻俯眉眼:“有事吗?”
“你们听听,这话说的多无情、多冷漠啊!”江天凌冲着身后人笑,“哎呀,我也没什么事,只是太久未见世子了。如今世子抱得美人归,我们哥儿几个,是来贺喜的!”
楚懿扫了扫他们空空如也的双手,“原来如此。那,贺礼呢?”
江天凌笑得狡黠:“世子日日在军营与粗人相处,也是该感受下人世间的快活了。这样,明日围猎结束,我立马往你府里送去几个美艳娇娘……”
“不必了,”楚懿打断他,将护腕扔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陆玄枫,讽道:“我没小侯爷这么闲。”
“哎哟你瞧我这脑子,忘了世子与公主已经定亲了!你……不会是觉得美艳娇娘不如公主漂亮吧?”
楚懿待人一向和煦,不会兀自与谁撕破脸皮,更何况江侯与楚父的关系并不差。但此时,陆玄枫注意到楚懿腰间的断月刀微微出鞘,一闪即逝的悍然银光。
他往后退了退。
“确实不如。”楚懿道。
10. 第 10 章(小修)
二人貌合神离的纠缠落入那些看客眼中,倒是激起了一层不小的波澜。
——年轻的少年将军与公主在上巳节当日于林中密会,公主头顶还带着芍药花编织的花环。他们旁若无人地在碧桃春色中相拥,小将军眼里透着深情,公主也害羞埋在他怀里。乍一看,应当是在亲他?
罪魁祸首方云朗躲在容聿珩身后,挡住眼睛的五指岔开一条缝隙,又害臊又好奇,他弱弱地问:“太子哥哥……你现在……还要进去找小六姐嘛?”
容聿珩没想到人群在碧桃林的动静竟然把皇帝也给引过来了,他眼里一闪而过惊愕,不过很快便又稍稍安心。
他道:“不必了,想问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小六果真暗恋楚懿,所以才推波助澜那些传闻以博心上人注意,虽然手段没那么聪明,但也成功了不是?如今皇帝见他们两情相悦,那道赐婚旨意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而原本质疑话本与风月八卦真实性的纨绔与贵女,此时此刻也不得不相信。
如若楚懿对容今瑶毫无情意,又怎会同她在林中亲密?这场面光是一扫而过,都会令人面红耳赤。想来他们之前所谓的水火不容、针锋相对,都只是年轻气盛,还未察觉到对方于自己的特别之处罢了。
有眼色的王公大臣借势赞叹道:“陛下果真好决断,公主与世子情投意合可谓是良缘绝配。此次围猎不仅与上巳节同日,又恰逢赐婚喜事,这是喜上加喜呀!陛下,大昭同漠北多年来的拉锯战,想必很快就会分出胜负了。”
薄雾褪尽,露出了陇首飘飞的彩旗。此话一出,众臣皆喜,就连皇帝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
皇帝仰首掠过彩旗,对众人说:“除了组队进山围猎,朕再加上一份赏赐。前一阵子,朕得了一件宝物,乃神刀龙鳞。金龙盘踞为型,龙身自刀背而下,传说是御天之物,可得庇护、保人起死回生。若是有人取得那陇首彩旗,朕便将这神刀龙鳞赏他!”
赏赐一出,有野心的簪缨世胄、玉叶金枝趁此良机去寻找围猎之侣,也不管自己是否要与心仪之人共度良辰。他们望着那方彩旗,眼神熠熠生辉,不失为一个在皇帝面前表现的好机会。
林外之人喜不自持,反观林中的氛围有些微妙。
所有暧昧与牵扯在容今瑶被毫不留情推开的一刹那消失殆尽。
淡绿裙裾与玄黑骑服缠绕交错,勾起若有若无的亲密。少年侧颈上残留着牙齿啃咬后的痕迹,红印比碧桃花还要艳。
容今瑶的目光流转于楚懿脖间的那抹温红,葱白手指微不可见地蜷缩了一下,耳尖也染上了淡淡的桃晕。
她指了指对方脖子上让自己始料未及的意外,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出血了。”
方才楚懿猝不及防地推开她,一时失于控驭,唇齿之间的力道稍微过猛,就将那处给咬得渗了血。
明亮无垠的日光照进郁郁苍苍的碧桃林内,从头落到脚,将楚懿整个人圈在了半明半昧中。楚懿脖间有轻微痒意,这种感觉十分怪异,会让他心跳快上几拍。容今瑶牙齿用力的那一刻,脑海中有一根弦似乎陡然间崩断。
沉默良久,他看向容今瑶,问:“你知道吻颈与咬颈的寓意吗?”
容今瑶点头:“应该知道吧。”
“你……知道?”楚懿扯了扯唇角,面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突然噗哧一声,好似被气笑了,觉得她又荒唐又疯狂。
鸳鸯交颈两缠绵,亲吻脖颈代表夫妻之间彼此欢喜,恩爱亲密。而咬颈,那通常都是在锦绣被里才会做的事,还会有专门的熏香。这还是他出征路过一座小城,偶然听到路边卖香的老奶奶所说。
夜半时分红袖遮烛,娘子脖颈与胸口都会涂上一层诱人的香,逗弄郎君,朦胧娇媚。
那时老奶奶说,他还年轻,这些事日后就会懂了。
容今瑶今日所作所为大胆、毫无犹疑,她既然知道“吻颈与咬颈”的寓意,还肆无忌惮这么做……难不成真是心仪他许久了?
“你不知道吗?”容今瑶不知楚懿心中腹诽,下意识反问道。
实际上,她也只是一知半解。
父母相看两厌、绝情冷漠,最后纷纷抛弃她。她只能舔舐伤口,哄着自己长大。容今瑶此前从未想过以后会与他人成婚生子,更没心思去学床笫之事,避火图一类不曾接触。
不过莲葵告诉过她,男女之间表达喜欢,除了拥抱便是吻。脸、嘴唇、脖子……愈浓情愈深入。
她本来只是想扑入他的怀里,谁知楚懿有所防备,直接用手格挡。她的身量够不到楚懿的脸,微微仰脖,入目是青筋隐隐,宛若松竹的颈项。
不得以,她只好咬了上去,刚好也能凸显出她的心意。让楚懿相信,她是喜欢他的!
难不成楚懿是因为这个而生气?
“你……”容今瑶欲言又止:“没被咬过?”
他游刃有余地出入杏莺楼,还在二楼厢房的床上藏了人,此前没女子磨蹭过他的脖颈吗?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
也许是容今瑶说得太过云淡风轻,楚懿神色沉寂下来,“你被咬过?”他淡声讽刺道:“看来公主经常干这种事啊。”
“楚某和公主不太一样。我的脖颈,只能心爱之人碰,还希望公主以后能不要再做这种出格的事。”
心爱之人?
默了默,容今瑶在心中盘算一番,声音低而柔地唤他的名字,“楚懿,赐婚圣旨已出,婚约就是定下了。我们青梅竹马,互相了解,我也喜欢你。你不试试怎么就能确定,日后你的心爱之人不是我呢?”
少女一笑,梨涡若隐若现,如同嫩玉生光,幽花未艳。她眸中印着缭绕宿雾,春水涟漪,花声隐隐。透过其中,则可窥见少年那张英资隽迈、俊美无俦的面容。
末了,容今瑶目光凝在楚懿脖间的血痕上片刻,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意,她欲掏出干净的手帕给他擦拭。
不过动作硬生生被楚懿打断在半空中。
“因为……”楚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眼底溢出让人难以捉摸的情绪,目光锋利似要把人剥皮割骨。
在挑起对方兴趣与希望的时候,恶趣味地泼一盆冷水,这才是他试探一个人的作风。
他沉吟一会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这个婚事,它成不了,你自然也不会是我心爱之人。”
语罢,楚懿绕过容今瑶,径直朝着林口走去。余光所及,公主的身形渐远,化为背影。淡绿裳裙与芍药花环没入林间,终成一点绿意,隐于目际。
出了碧桃林,楚懿目不斜视地走向围场,地面上映着一道欣长身影,秀逸如玉。没一会儿,地面上又出现了第二道影子。
陆玄枫走在楚懿身侧,假装无意道:“你还有能力驳了圣上赐婚?”
“……谁说我要驳了赐婚。”楚懿脚步一顿,目光幽幽斜了过去,“陆统领怎么还有鸡鸣狗盗之徒才会有的癖好?偷听墙角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所以你?”
楚懿声音很淡:“兔子急了才会咬人,不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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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逼她露出马脚?我倒是挺想看看她的面具之下,究竟藏着些什么。”
“嗯。”陆玄枫鼻音一哼,轻飘飘地看了一眼楚懿脖子上的咬痕,对他的解释不予置评,又学着楚懿的语气,重复道:“我的脖颈,只能心爱之人碰……”
“楚子瞻,想过没有,万一六公主最后真的变成你心爱之人了呢?”
……
林间风起,卷起地面上残留的碧桃花瓣。悬于半空中的洁帕未能递出,只能缓缓落下。容今瑶转身,深呼一口气,神情坦然,手却死死握成了拳。
碧桃林外四望寂寥,唯有禁卫重重,层叠如屏。容今瑶微微蹙眉,没走几步便看见禁卫次第散开,露出了中央身着戎装征衣的中年男子。
男人负手而立,一双凤目散发凌厉倨傲之气。戎装端严,至明至尊,此刻正神色淡然地看着她。
容今瑶心中一跳。
父皇竟然也来了?这是……一直在等着自己吗?
在她的记忆中,这是父皇唯一一次主动找她。
容今瑶乖顺地垂着脑袋,躬身行了个礼,低眉道:“父皇……”
“抬起头来,朕是什么洪水猛兽吗?”皇帝语含威严,眼神冷峻,似乎不满于容今瑶的乖巧:“你一直低着头,岂不是有失皇家公主之仪?就凭这副样子,还不得被楚懿征服了去?”
容今瑶微顿,遂抬头看向他。
她问:“父皇是有什么话要嘱托小六吗?”
容今瑶心中暗异,这应该是她头一回离父皇这么近,不仅将他的脸看个清楚,也捕捉到了他瞳孔里一闪而过的满意。
满意?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皇帝却在看到容今瑶这张脸后,恍若隔世,似乎透过她窥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容今瑶的眼睛长得与那个女人太过相似,以至于他每注视容今瑶一次,就会不自觉回忆起那段令人窒息的感情,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失败。那些为她痴迷的日子也变成了一地狼狈,两败俱伤。
皇帝冷漠移开目光,端出高高在上的姿态:“给楚懿择选的成婚之人里本无你,若不是太子说,他对你情有独钟,那么即将与楚懿成婚的就是他人。”
闻言,容今瑶瞳孔一紧。
“暂时来看,你与楚懿相处还算融洽。日后成了婚,你要时刻谨记自己是皇家儿女,凡事以皇家为先。楚懿手握白羽军精锐,大昭的一丝命脉,这绝不能假手于他人。”皇帝意有所指:“你该做的,是要想办法让楚懿臣服于你,而不是如此温顺,任他人牵着鼻子走。”
“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儿臣明白。”
身为不受宠的公主,有幸得了宠臣青睐,便可赐一道旨意,用来笼络臣子。而父皇眼中的满意,也只不过是……满意她被楚懿所喜。
如今看来,就算是楚懿拒婚,皇帝还是会给他安排其他的成婚人选。大哥无声推波助澜、自己的努力也不能功亏一篑,她必须继续朝前走。
臣服、驯服,无非就是要与楚懿产生感情牵绊,让他需要她。
容今瑶敛眉看着皇帝面无表情离开,唇边笑意慢慢淡去。莲葵也是等到皇帝走后,才敢回到容今瑶身边。
只见少女眉眼意动,若有所思地长舒一口气,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般,侧身对莲葵道:“莲葵,你说你有‘调教’的图集和画册?除了这些,还有其他的吗?”
莲葵倏地抬起头,疑惑的“啊”了一声。
她家公主……是被男色冲昏了头脑吗?
11. 第 11 章
围猎部署已成,检阅将士也布阵结束。皇帝驱马到队伍的正前方,白刃之光一闪而过,转瞬飞箭如雨,直直射向摇曳中的旌旗。
“围猎开始!”
参加围猎与夺旗的队伍分成两批,依次进山,贵在整严。乌泱泱的王孙子弟迫不及待地蜂拥向前,策马进山抢夺先机,昭示着对神刀龙鳞的势在必得。
他们所选的围猎之侣则被圈在怀中,后背紧靠男人胸膛,眼含欣怡,颊上也添了些许羞色。
相反的——被所有人当成潜在对手的楚懿并不急迫,他一直吊在队伍后面,骑乘着青骢骏马在山口处漫不经心地打转,似乎在等人。
“在等我?”不多时,熟悉的男声出现在身后。
楚懿与容今瑶回过头去,看见陆玄枫从另一侧骑马而来,汇入山口,双方颇有几分狭路相逢的争锋意味。
勒马停下来之际,从陆玄枫的背后探出来一个小脑袋,他声音满是幽怨:“子瞻哥,救救我……”
“方云朗?”楚懿眉梢一挑,看向陆玄枫:“男女组队进山,怎么陆统领这么与众不同,能带弟弟进山?”
陆玄枫冷着脸不语。
说到这儿,蔫了的方云朗反倒提起兴致,一甩怂意:“还不是因为我哥他天天板着一张脸,看谁都像是要打人——所以落单了!刚才他还主动邀请孟姐姐了呢,结果被无情拒绝。哈哈哈……”
最后一个“哈”音未落,方云朗的声调急速下转变成了惊叫。陆玄枫脸色铁青,侧身揪起方云朗的衣领,就要将他扔下马。
“原来是孟芙,你们这么熟啊。”楚懿面露惊奇,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看着陆玄枫轻笑:“还不错。”
容今瑶也跟着掀了掀眼皮,面色微变,不知道怎么就倏尔想到了两兄弟争才女的场景。
这饶有兴味的语气、含笑的黑眸,楚懿也跟孟芙很熟吗?他在说孟芙不错?
陆玄枫冷着脸道:“你想多了。”
“哥、哥!”方云朗的腿在半空中蹬了蹬,一片虚浮,他死死抱住陆玄枫的大腿,哀嚎连连:“我错啦!饶了我吧,杀我灭口爹一定会难过的!”
“爹让我带你进山练练胆子,可不是让你来练嘴上的胆子。”陆玄枫把方云朗甩回身后,冷声警告道:“若你还是没个正形,耽误我夺旗,我就把你扔在山里头喂狼。”
方云朗欲哭无泪地扁了扁嘴唇,嘟囔一句:“万一是子瞻哥夺旗了呢……”声若蚊蝇,微乎其微,他可不敢让陆玄枫听见。
见证完眼前的一番“兄弟情”后,进山口就只剩下他们四人了。
陆玄枫的目光在端居马背之上的二人中间转了个来回:“其他人同乘一匹马都是女前男后,恨不得彰显自己英武无比。怎么到小将军这里……”
陆玄枫沉默一刹:“这么洁身自好?”
六公主与楚懿同骑一匹马,却没有坐在前面被他圈入怀中,反而是在他身后疏离地以双手攥住绅带,看起来一点都不熟,甚至似有隔阂。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陆玄枫这是嘲笑。
抚摸马匹的手一顿。
楚懿对陆玄枫的调侃不予理会,不甚在意道:“进山是为了夺旗,不是为了赏景。公主金枝玉叶,想必也是束身自爱,不会与我等……过于亲、近。”
语气有些冷淡,夹杂揶揄。
是在提醒容今瑶进山后不要再做“那种事”。
他又道:“山路崎岖,凹凸不平。有些人身量不高还硬要逞强将人抱在怀里,先不说遮挡视线。若是头磕了下巴,马儿失去驭控,可就得不偿失了。”
容今瑶沉默。
这点儿试探就能让她退缩吗?不能。
这点儿提醒就能对她起作用吗?也不能。
思忖片刻,容今瑶把手从绅带上拿了下去,改成用双臂环住楚懿的腰身。
她微微启唇,桃腮带笑,对陆玄枫说:“我就算不坐在前面,也能感受到子瞻哥哥的英勇。”
紧接着又把侧脸贴在了楚懿的后背上,“子瞻哥哥的后背让人很有安全感。”
陆玄枫和方云朗不禁哑然。
楚懿垂下眼帘,慢慢低下头:“……?”
腰间忽然多了一双交握的白玉柔荑,纤细的手腕似乎比柳枝还易摧折,上面还系着一条陈旧的五色丝绳索。
容今瑶抱上来的动作无比熟练,一口一个“子瞻哥哥”,声音柔和又清脆。
飞絮濛濛的春光里,楚懿心头颤了颤,腰腹紧绷。本是推拒的手悬停在半空中,顿了半晌后,又落下了。
他嗤的一声笑,让周身的温度瞬间低了下去:“公主还真是油盐不进。”
他已经在碧桃林里说了“婚事成不了”、“你不会是我心爱之人”这种话去试探容今瑶的反应,若她目的是以婚姻傍身,那么她应该在听完那番话后急切地去找太子来稳固这门赐婚,而不是现在这般……
仿若什么事都没发生,依旧在这里说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做着出格的举动。
既然如此,他也只能换条路,去试探她是否真的喜欢自己。
楚懿把视线缓缓挪开,漆黑的眸底氤氲一片密云。
他持起缰绳,马镫一踩,抬眸看了眼太阳的方向,道:“该进山了。陛下那边可安排妥当?”
陆玄枫“嗯”了一声:“禁军与白羽军都守在陛下身边。反倒是你应该多加小心,漠北人的眼睛或许一直在盯着你。”
“你也是。”
严肃的话题一出,便把刚才的微妙气氛都冲淡了。很快,楚懿扯了扯唇角,望着山顶飘飞的彩旗,似是一抹淡红融入苍穹。
他道:“神刀龙鳞我很喜欢,凌云堂击鞠那次我输给了你,这次可得赢回来。”
语罢,楚懿猝不及防地策马。容今瑶的上身轻盈前跃,胸前的绵软在惯力之下抵在他硬朗宽厚的后背上。
发尾轻轻擦过身后人的脸颊,侧颈处的咬痕在策马扬鞭时鼓起了青筋纹路。
容今瑶心绪不宁地把手臂收拢了些。
他喜欢神刀龙鳞……他想赢这次夺旗去弥补幼时遗憾?
她想帮忙,可是楚懿武功高强、精于骑射,夺旗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她顶多是一个捧场的作用。
除非出了什么意外,否则她这个围猎之侣,一点用处都没有。
意外?
想到此,莫名其妙的,容今瑶眉心一跳。
……
彫弓白羽,蹄疾步稳,湛湛长空与巍峨山川都在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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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恣意与潇洒让路。
山口徘徊的人影荡然无存,清风与芳草目送青骢骏马渐渐远去。与此同时,也有好几双阴鸷的眼睛在不远处目送楚懿与容今瑶的背影从眼中消失。
“贺兰将军。楚懿进山了,山那头的人也已埋伏好。只是……跟他一起进山的,还有大昭六公主。”说话之人的头发与衣裳与上京男子别无二致,但细看时,便会发现他们的发梢微微卷起。
被唤作“贺兰将军”的男人,脸庞棱角分明,古铜肤色,此时此刻已然融进了围场中看热闹的王孙贵族之中。他的双眸宛如鹰隼,盯着楚懿远去的方向,透着令人胆寒的冷冽,像是要将他碎尸万段。
“这样更好。”他的声音阴冷无比,“本来没把握让他受伤,现在看来,倒是可以了。传鹰狮之令,所有人的箭——射向这位六公主。”
“是。”随后悄悄没入人群。
恰在此时,贺兰将军身后传来一声女子叫喊:“贺宸公子,你在想什么呢?”
贺兰宸眸色沉沉,闻声不耐烦地撇了撇唇角,却又在女子走到面前之时换了一副温和面孔。
他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语气意味不明:“没什么,就是突然期待晚上了。”
“晚上?”女子脸一红,扭捏道:“贺宸公子,这不大好吧。”
贺兰宸轻轻垂眼,大掌揽过她的腰,低头,唇贴在她的耳边,“没什么不好的。”
……
一条道路进山,之后便是无数个分叉小径。众人皆以为,只要头也不回地往前冲,很快就能抵达山顶。
事实并不是如此。
夺旗不仅需要很强的耐力去应对长时间的奔行,还要有敏锐的直觉提前预知是否有藏匿的野兽、毒蛇突然袭击。不过最主要的是识山、辨别方向的能力。若迷了路,很容易便会进入烟岚雾罩、毒草丛生的地带。
还好山里的每一段路都被兵部提前设好了据点与幄帐,以防围猎之余有人体力不支,夺旗者万一在天黑之时中途放弃,便可就地歇息。
申时已过,日头缓缓西下,苍山衔着霞光照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也照亮了楚懿俊美的脸。他进山后策马未停,眉眼间却不见丝毫疲累。反而一身剑气,可唤明月,可照冰雪。
其他人或多或少都会在山里难以行动,楚懿始终游刃有余,仿佛山中禁忌不曾是他的阻碍。
容今瑶第一次感受如此快的速度,被颠得直想作呕,止不住抬头望天。不过头晕之余,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
山腰通往山顶的这段路,说不清的压抑与窒息。昏昧的山峰里,似乎有人一直在暗中窥伺,像野狼盯住猎物时的凶残。
正出神想着,猛然间,楚懿急促地收住缰绳,逼停了马。青骢骏马一声嘶鸣惊动了林后飞鸟,前蹄脱地,马身后仰几乎就要立起来。
容今瑶经此摇晃更想吐了,手力变软,身子轻歪,有差点摔下去的态势。
凌云堂击鞠发生意外时楚懿还小,无法用手拢住她。但如今少年英姿挺拔,身手矫健,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伸出右手扶住了容今瑶的腰肢,臂膀以保护的姿态将她环住。
楚懿四周看了看,眉头轻皱,温煦的眼中涌上肃杀之气,他低声道:“这里不对劲。”
12. 第 12 章
马匹停在了崎岖山路正中间,凉风滚滚袭来,静谧之中潜藏杀机。通往陇首夺旗的道路有无数条,楚懿所走的这条路集全天时、地利,可鲜少有人会经过。以至于他们遥遥领先的同时,也脱离了原本的夺旗队伍。
“砰——”
山林四方不知为何开始擂鼓鸣炮。陡然间,茂林中的野鹿乍然一惊,发出短促“喔”声,恍若从远古深处飘来。紧接着,愈发急促的吼叫划破慌乱与沉寂交融的青色山林。
不止是野鹿,还有豹虎的声音。
容今瑶与楚懿所在之处似乎成为了山林野兽的围场,周围动物的声音萦绕未绝,却阻碍了真正的杀机!
数不清的箭尖在暗中瞄准——
“嗖”的一声,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射在了青骢马的右腿之上,先前林间野鹿的一声嘶鸣扭转成了骏马疼痛的嘶吼。下一刻,又一支箭矢从空中袭来,准确无误地射在了青骢马的左腿之上。
马匹嘶鸣倒下,血迹四溅,空气中逐渐弥漫起血腥气。
楚懿眼疾手快捞起容今瑶从马背上脱身,双脚沾在地面上时,手还紧箍在容今瑶的肩头。
凌乱的发丝挡在眼前,容今瑶虽心头沉重,但楚懿一顿操作猛如虎,导致她胸口更是止不住上涌一股恶气。
“呕……”
楚懿有些嫌弃地撇开眼,边默不作声地用手在她左右侧颈按压舒气,边环视四周雾霭:“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此次围猎随行之人皆是王公贵族与仕宦官员,漠北人若以上京男子的装束出现在人群里,是不易被发现的。
不过他们也不可能会选择在山林之中对他动杀念,顶多是伤他几分,借此给大昭一个下马威。禁军与白羽军将京郊围堵得密不透风,漠北人既然跻身进上京之中,定是做长远的蛰伏打算,并不会急功近利暴露自己。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境况下,谁都不会贸然发起战争。要么换条路走——攻心、藏匿、窥探。要么就亮出底牌——假意求和。
“看到身后的山林没?我掩护你往后退,”楚懿转身面对容今瑶,扫了眼她的淡绿衣裙,这正好是一个掩护。他扣在她肩膀上的双手坚定有力,“一会儿我数三二一,你立马转身往山上跑,我去引开他们。”
容今瑶猝然抬头,眼皮跳得厉害,急切从记忆中搜寻老师讲过的自保方法:“要不我们一起滚下山坡吧,可能会有溪水和平原。”
她揪住楚懿的衣服,黑漆漆的眸子亮得慑人:“楚懿?我们一起。”
楚懿没再多说,反而嘴角含笑道:“三——”他把容今瑶往后一推,自己则正身迎接那些来自暗处的狼顾虎视。
“二——”
“一!”
容今瑶定了定神,听楚懿的话直奔古木参天的山林里试图遮蔽影踪,她不能留在原地给楚懿添麻烦。只是步伐还未踏入山林,一抹充满肃杀之气的银光从背后闪过,狂风般地射向了——容今瑶!
楚懿神色一凛。
直觉感受身后有股狠戾的风刮来,容今瑶呼吸卡顿在喉间,回首之时箭尖已然快接近她的眼睛。
脑海中闪白一刹,那一刻,她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女人带着怨恨的低骂:“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小心!”断月刀出鞘时的尖锐声划破长空,楚懿也顾不得断月刀是把短刀,直接扬起手,挥力把箭矢砍断。
千钧一发之际,容今瑶被楚懿推倒在地,扑通一声滑出一段距离,手臂蹭开了皮。再一抬眸只看见挺拔的黑影挡在她身前,心头的浓烈不安在下一息演化成了错愕。
漫天的箭雨倾泻而下,针对的不是楚懿,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她!
漠北人是想利用她分走楚懿的注意力。
继而,容今瑶眼前闪过无数朵刀花与凛冽银光,一霎间,在这阵阵袭击容今瑶的箭雨中,有更加锐利的光刺向楚懿——
凌空而出的箭矢飞快射向楚懿心口,只是他躲得迅疾,急忙缩身右避,箭锋从他手腕上掠过,凶险至极。楚懿面色微变,手腕处被割开一瓣肉,血流不止,旧伤发作后瞬间绵软无力,紧握的断月刀也在隐隐发抖。
敌在暗他们在明,硬拼不是办法,容今瑶道:“我们一起滚下去!”
在下一波箭雨来临之际,楚懿弯腰低下身子扑向容今瑶,双臂搂抱着她,受伤的那只手护住她的头,二人顺势滚了下去。
林间顷刻沉寂下来。
楚懿之所以最初没有选择滚下山坡,就是因为下面并不一定会有溪水湖泊。他们消失在明处,转瞬跌进了一个土坑里。
头依旧被楚懿牢牢扣在怀里,容今瑶呼吸一滞,鼻尖闻到氤氲出来的新鲜血气,来自楚懿的手腕。
湿润的血蹭在容今瑶的侧脸上,之后慢慢变冷凝固。方才跌进土坑中,楚懿即便是受伤了,也依旧在护着她。容今瑶目光闪动,眼睫轻轻颤抖,一下子红了眼圈,像是被折断羽翼的彩蝶。
她听见自己略微颤抖、飘渺的声音,“你的手腕……”
话音刚落,断月刀登时落在地面上,楚懿的右手也无力垂在了身侧。
楚懿喘息着躺在土坑中,蓦然松了口气,神色自若道:“让我手腕旧伤复发便是他们今日刺杀的目的,我们现在反而安全了。”
少年润朗的声音如山涧的清流小溪,似是习惯了受伤。容今瑶愣怔了一瞬,赶忙从怀里掏出了一瓶金疮药,把药末撒在他翻起的血肉上。
楚懿微微扬眉,似笑非笑地看向容今瑶。
重重杀机刚结束,见状,他竟然有心情试探眼前人,言语间桐疑虚喝:“公主在杏莺楼时有力气扼住男人手腕,使其面色发白,今日又随身携带金疮药。怎么,你也经常受伤吗?”
容今瑶无言以对。
这人真的是阴魂不散,无时无刻不在找她的错漏,尤其在这种境况中,还含笑翻着旧账。
容今瑶抿了抿唇,掏出碧桃林里未给出的巾帕包扎手腕,“他喝了很多的酒,面色赤红,呼吸不畅。武试老师曾经教过我们许多自保的方法,力气比不过,就找准穴位。”
她垂下眼睫:“江天凌在凌云堂的时候总是会借着自己的身份寻衅滋事,揩油女学生。为了自保……我私下练习过。”
“寻衅揩油?”楚懿一怔,这都是他未曾知道的事,“凌云堂的女学生大部分都是世家小姐与公主,他敢?”
“世家小姐也分嫡庶亲疏,公主也分得宠与冷待。江天凌的父亲可是得过丹书铁券之人,他有什么不敢的?”容今瑶神色淡了下来,“至于金疮药……想带就带了。”
她不愿意提及。
娇俏秀丽的面容有血迹有脏污,她的眉眼似是笼罩了一层轻烟,朦胧,模糊,看不清楚。
楚懿顿住,目光掠过一抹异色。
他若有所思地垂眸,笑了声:“看来公主在凌云堂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伪装自己了。”
容今瑶给楚懿手腕处打了个漂亮的结。听到这番试探,她默了默,望向坑外,道:“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们还是想个办法出去吧。”
泥坑中四处是石壁,上面凸起的山石可供人攀爬。只是距离可以垫脚的位置还有一段高度,且楚懿手腕旧伤复发,没办法使力,还得寻其他的路。
正想着,楚懿忽然道:“你踩着我上去。”他坐起身,一本正经地对容今瑶说:“你踩着我上去,顺原路返回。天黑后据点会燃火,你寻光找方向,让驻守的禁军带你下山。安全后,找到白羽军副将慕昇,说山下潜入了漠北人,速速返京。”
“那你怎么办?”
“漠北人不会卷土重来,”他扬了扬被容今瑶包扎好的伤口,“金疮药敷上,过不了几个时辰手腕便能恢复三成力,我自己会回去。”楚懿把断月刀推到容今瑶手边,“拿着,保护好自己。”
断月刀的刀身冷如银,却在被少女拾起的瞬间软化成一泓江水,再也不是夺命的刀。就像是楚懿,暮色朦胧了他的脸,金乌坠落时,橙红的光在他身上铺开。
而他悠哉躺在那里,锋芒敛去后变成了温柔的晚风,“之前每次打完仗,我都会爬到山顶看日出。这次在山上看看月亮,也挺好的。”
一束金芒仿佛刺痛了眼,容今瑶感觉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她问:“你不想要神刀龙鳞了吗?”
少年答:“世上好刀好剑千千万,输赢无定,何须执着。”
……
容今瑶身形纤瘦,踩在脊背上时也轻飘飘的,楚懿轻而易举就能将她拖起来。她踩在凸起的石块上,玉白的手一点一点攀着石壁往上爬,被刺出血了也浑然不觉。
此时此刻,她脑海中并不是只想着找禁军保证自己安全下山。无论怎样,她都不会把楚懿一个人留在这里。
容今瑶从泥坑中上去后,根据楚懿的嘱咐,贴着山路的边缘原路返回。天色日渐暗了下来,据点果然也燃起了一团火,照在昏昧的空中,形成一道霞光。
容今瑶找到禁军据点,以楚懿的断月刀作为凭证,告知驻守的禁军即刻下山通知白羽军副将慕昇,漠北人潜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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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所有人速速返京。
禁军道:“六公主,属下带您一起回。”
容今瑶摇了摇头:“我还有事要做。”
她要了一匹马原路折回,往山顶处去。
高山峻岭耸入云霄,从山脚抬头仰望这飘飞的彩旗时,只觉得它是触手可得的。楚懿策马带她越过千回百转的山路,躲过陡峭绝壁,遥遥领先就快要抵达陇首。
只不过突如其来的刺杀,把这近在迟尺的奖赏变成了遥不可及。
小时候,她为了博取父皇母妃的关爱,自私的想法曾经伤害过一个男孩。现在……容今瑶想了想,她还是有些自私的,毕竟想帮助他夺旗的初心并不光彩。
可方才楚懿懒洋洋地靠在山坑里,望着天际晚霞,说出那句“世上好刀好剑千千万,输赢无定,何须执着。”
容今瑶忽然改变主意了。
她替楚懿夺这面旗,并不是想利用此机会去骗来楚懿的相信。而是想弥补他们十一岁的遗憾与误会。
没过多久,映入眼帘一道接近垂直的陡坡,山石深深嵌入土中,周围荆棘丛生。此时圆月高挂枝头,恰好为她照亮了一段路。
踩上第一脚的时候一切顺利,可当腿稍稍抬高,往上踩第二脚的时候,所踏的石头陡然从土中松弛,容今瑶一个不稳,在坡尾滑倒。
容今瑶用手扶着山壁,慢慢的、缓缓的爬,在凸起的石块上轻踩,之后再把重心落下。
一步又一步,豆大的汗水和脸上的泥土血迹混成一团。容今瑶微微扬起的脸庞惨白如霜,一头乌丝乱得松散,眸子却清澈透亮,像是楚懿扣在她肩上的手一般,坚定有力。
另一条林径山路,同样被颠得想吐的方云朗忽然摇晃起陆玄枫的肩臂,手指着山顶,道:“哥!旗子被子瞻哥他们夺走啦,你输了!”
……
静夜沉沉,月色溶溶。
楚懿抬起手腕,顺着月光看着上面漂亮的包扎结,眼神专注认真。透过这条巾帕,一些往事如同藤蔓,缠绕在心口。不动声色之余,还有好奇与不解。
他倏尔想起多年前的冬天,新雪初霁,凌云堂的学生们凑在一起看烟花。他意兴阑珊地退出人群,转头立在屋脊之上赏月亮,却不小心撞上一桩“趣事”。
少女身披雪白温襦,领上缀白缎绣梨花纹云肩,浅粉色的裙摆摇晃起来像是蝴蝶落于树梢。
她笑容满面,看似娇痴,却点燃了一串鞭炮无声无息扔在了江天凌的屁股后面。鞭炮声与烟花声在日暮苍穹中炸出一道亮光,江天凌疼得直叫,容今瑶转瞬融进人群里,跟着众人一起笑。
她长舒了一口气,又缓缓抬头看着月亮笑,笑容清淡,然而却在扭头发现屋脊上有人时,突然止住了。
二人对视了良久,还是楚懿率先偏开了眼。
那时候他对容今瑶与江天凌之间的恩怨并不知情,也没心思去猜。只是单纯认为容今瑶乖巧无害的外表之下,藏着不会任人宰割、甚至是乖戾的骨气。
没想到事实会是如此。
这么多年,是不是哪怕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也有可能并不是真实的容今瑶呢?
他所以为的虚伪面具,也可能只是一个妙龄少女的保护色。
心头有莫名情绪一瞬间掠过。突然,楚懿瞳孔紧缩,察觉到有人接近,他立刻起身贴在石壁的边缘。
脚步声渐渐清晰,楚懿屏气凝神,眉眼淡漠充满杀意。只待看清来人是谁,却没想到下一刻,凌乱的、毛茸茸的脑袋从泥坑上方探了过来。
“楚懿?”有人轻轻喊他。
楚懿一顿,抬脚从边缘走到中间,望着来人的神色,平静又不解:“不是叫你下山吗,怎么又回来了?”
还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
头发乱糟糟的不说,灰突突的脸完全分辨不出来她是谁,斑驳泥印和血迹结了一层痂,淡绿的衣裙此刻与他这玄黑骑装有的一拼。楚懿记得她离开之前,还没有这么狼狈啊。
“我?”
她忽然狡黠一笑。
楚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慢慢的,心却陡然间风起云涌,吹乱了心内一片荒原。
容今瑶把右手从背后拿出,手上攥着陇首云飞的旗帜,鲜艳、通红。
少女的笑明媚如朝阳,让这寂寂黑夜灿然生光。容今瑶看着他道:“我去给你夺旗了啊。”
烂漫馥郁的芍药开遍京郊山野,傍晚吹来了一片清香,而楚懿就在这绵长的沉默中,清楚感受到自己耳边响起了咚咚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13. 第 13 章
翌日,晨雾凝露将京郊山林唤醒,澄澈明净的云影之下,白鹭展翅飞过,慵懒地亲吻和煦春风。
春花凝羞,春风温柔。清新的雾气中,有美人沉睡。只不过,那个倚在粗壮古树旁的美人蜷缩成了一团,轻薄的纱裙在夺旗时刮出好几个洞眼,隐隐若现一片雪白肌肤。山里夜间微凉,她只能以彩旗挡风,依靠郁郁葱葱的树叶遮住晨露水滴。
许是夺旗太过疲惫,又或者是了却心中惦念后情绪舒畅,昨夜容今瑶甫一阂目,很快就睡去了。
这一觉她睡得浑浑噩噩、头晕脑闷,整座山林恍若压在了身上,极强的压迫感与窒息感骤然而至。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她见到了母妃。
母妃名叫叶欢意,欢意宫正是因她而建,当时只因她一句“喜欢清净”,皇帝便择了一处僻静但生机盎然的地方独造宫殿。这是帝王史无前例的偏爱,因此许多朝臣直呼她是祸国妖妃。
叶欢意很美,如深谷中的幽兰,千秋无绝色。眼如水杏,眉若春山,除却那些娇俏柔美,她骨子里更是有一股文人才有的书生傲气,娴静看书时如花照水,就连生气也是让人心欢的。
可惜皇宫让她变成了笼中雀,无论什么国色天香,经历那些事后都会被蹉跎殆尽。
容今瑶很喜欢母妃,可是母妃好似并不喜欢她,甚至说得上厌恶。
夜晚,天地间万籁俱寂,只能听见北风呼啸。月光透过窗牖照亮欢意宫的偏殿,雪粒从窗缝边缘渗入,落入殿内时迟迟不肯融化。
这处偏殿,与外面的冷寒不相上下。
女童缩在角落里颤栗不已,只能靠嘴中呼出的哈气取暖,面颊与眼眶皆通红如霞。唯独晶亮的一双眼睛,眸光炯炯,一直隐含期冀。
殿门被推开,风雪交织涌了进来,寒意袭人,刺骨得疼。
“母妃!”容今瑶从角落里爬了起来,兴冲冲地跑向门口女人,却被毫不留情地推开。须臾之间,女童失落垂眼,却还是乖巧地问:“母妃……您又与父皇吵架了吗?”
每次父皇来欢意宫寻母妃,母妃都会将她扔在此处。他们二人之间总是争吵,严重了还会动刀见血。容今瑶曾听宫人说:叶贵妃为了离宫,夜夜以死相逼,陛下便命嬷嬷们昼夜不歇地监视她。
今晚,叶欢意毫无例外又一次寻死。不过这次,她是想和皇帝同归于尽。
容今瑶扬起小脸,试探地伸出冻到僵硬的手,牵住了叶欢意,小心翼翼地说:“母妃,昭昭好冷,今夜可不可以和母妃一起睡?父皇不喜欢昭昭,每次来欢意宫从不见我,我……”
“你闭嘴!”叶欢意吼出声,理智尽失。灵魂与□□被囚禁在这座宫殿内,每时每刻都在撕碎她的情绪。也由此,娴静面容变得狰狞:“我叫你闭嘴!听到了没有!”
叶欢意立在白茫雪色之中,月光照着她偏冷的眉眼。她的眼神明晰可察,是嫌恶与憎恨,她猛然挣脱开容今瑶的手。一个趔趄,小女孩儿身形一晃,踉跄数步,仰面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对不起……”容今瑶疼地呲牙,但她没哭,还是笑着看叶欢意:“母妃,昭昭错了,昭昭再也不说了。”
泪水挤压在眼眶,分明润湿了她的视线。可容今瑶怕自己哭出声会招来更多的厌烦,索性就忍着,从不让眼泪落下来。
“你为什么笑?”叶欢意忽然道。
容今瑶的笑容登时僵住,呆呆地望着她。
叶欢意宛若提线木偶一般,走到容今瑶跟前,顿顿地问她:“你为什么和我长着相似的眼睛?你为什么出现在这个世上?你为什么不去死?”
三连发问,容今瑶愣住了。
她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呜咽两声:“死……?”
母妃……想让她死吗……
下一刻,叶欢意自袖中掏出刺杀皇帝未遂的那把匕首。她高高挥起,凝视容今瑶的木然神色,冷冰冰重复刚才的话:“你为什么不去死?”
刃随腕动,疾如电闪,锐锋直指容今瑶的双目。
容今瑶肩颤难抑,唇色苍白若纸。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想要尖叫的声音哽在喉中。那一霎那,她甚至妥协地闭上了眼睛。
最终,刀尖堪堪在瞳孔的咫尺之遥停下了。
叶欢意也在颤抖,瘦削的身体薄如枯叶。她似乎没意识到容今瑶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反而一直将她看作是“那个人”的血脉,是屈辱的证明。无边恨意,也尽数留给了央求母爱的女孩。
她……做了什么?只是一个孩子啊!
叶欢意手足无措地后退,丢下刀,转身跑出偏殿。
容今瑶徐徐用双臂环住自己,把头深埋进缝隙中,后知后觉地哭。她在这边泣不成声,叶欢意在另一边将瓷瓶、花盆尽毁。砰然闷响与清脆碎裂交织于耳,还有叶欢意失控的崩溃尖叫,无一不让容今瑶心胆俱裂。
在这片刺耳尖啸之中,忽闻一少年声音穿插其中:“容今瑶,醒醒。”
对方喊着她的名字,明明不含温情,平淡无奇,却总是能抚平她心中的焦躁。他的声音也很好听,清冽若泉,甘爽入脾,间杂一些漫不经心与慵懒。
是楚懿的声音。
容今瑶闷闷地嗯了一声,从嗓子里溢出虚弱的颤音:“楚……懿……”
她急切地在痛苦梦境中奔逃,挣扎不已。直至山林中箭雨骤然袭来,箭镞迫睫,几乎及于她的眼睛!
容今瑶霍然睁眼。
白昼的光辉颇为眩目,容今瑶初启瞳眸,则见一片虚白之景,万物皆披银纱。渐渐的,视线清明起来,容今瑶迟疑地低头,一只手臂正横于眼前,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喊了她。
容今瑶有些迷蒙地直视屈膝蹲在身前的人。
楚懿也在回看她:“容今瑶。”
见人醒来,悬停在她额头上试探体温的手自然地放了上去。微凉的掌心触及皮肤,稍微让容今瑶清醒了些。
他道:“你得了风寒。”
密林幽邃,疏光漏影覆于二人身上,微薄的暖意渐渐融化她内心的冰寒。容今瑶眼睫一动,随即低下头,心里侥幸的想,还好只是一场梦。
她舒了一口气,忍着四肢的酸疼无力,准备直身站起。然而楚懿不为所动,依旧欠身半蹲,目不转睛注视她靠近自己。
容今瑶就这么撞进了楚懿若有所思的目光中。
楚懿沉吟片刻,神色有些怪异,问道:“你做梦了吗?哭得这么厉害。”
这一晚,楚懿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总之就是没合眼。
清浅的呼吸在安静中被无限放大,好似战鼓号角在耳畔边放肆狂啸。慢慢的,少女开始断断续续啜泣,从小声的哭到挣扎的哭,再到崩溃的哭。
现在,她的脸上布满了泪痕,这让楚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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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不怀疑:“你梦见有人要杀你?”
“咳咳……咳……”闻言,容今瑶心里一惊,遂干咳起来:“没有啊……我是因为漠北人的刺杀,后怕而已。”
楚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尾音上挑,像是故意逗弄:“你刚才喊我名字了,该不会梦见是我杀了你吧?”
“怎么可能?”容今瑶下意识反驳。见楚懿含笑望着自己,她又话锋一转:“喊你名字当然是因为在乎,我梦见我们即将要成婚了。与心仪之人成婚,可不得哭一下?”
“……”
楚懿静静地注视着她扯谎。
半晌后,他兀自笑了笑,不打算拆穿她的谎言:“算了,今日先放过你。你起了风寒,还是早些回京吧。”
原本喧闹、声势浩大的京郊山林,第二日只剩下容今瑶与楚懿二人。
昨晚白羽军副将慕昇在听到禁军传话后,马不停蹄地将山下封锁。陆玄枫回到幄帐处知晓了来龙去脉,又统领禁军依次查在场人的来历,果真抓住了一些未明身份之人。
尽管未查出谁才是幕后之人,但皇帝的安危为首位,斟酌之下还是选择连夜返京,只留下白羽军在附近暗地蹲守。
至于未曾出现的容今瑶与楚懿,慕昇急得团团转。反倒是年纪尚小的方云朗给他一顿开解,生怕有人破坏哥嫂二人的单独约会。
一人在土坑里望月,一人在树边晕睡的约会。
走到拴马的地方,容今瑶身子发虚、头也昏沉,弱态宛然扶风弱柳。她忽而忆起自己颠簸之后的呕吐,恐重蹈覆辙,便抬头同楚懿商量道:“你慢一点……”
话音还未落下,楚懿遽然捞起容今瑶的身子,把她置于鞍上。紧接着,在容今瑶想再次开口时,他已稳坐其后勒马前行。
容今瑶被圈在怀中,头微微往后一仰,便能靠紧他的胸膛。有所凭依,她顿时泄了力,觅到更舒适之处,就安然依偎着,不愿意挪动一分。
楚懿这是在报答她吗?
她想方设法找机会帮楚懿得到神刀龙鳞,一开始只是想让楚懿相信她的喜欢。而今她满怀真诚去夺旗,果然让楚懿的态度温和许多。虽然有时候还是隐隐显露试探,话里话外争锋不断,可这也算是一次误打误撞的进步了。
容今瑶看了眼狼狈的自己,又偷瞄了眼同样狼狈的楚懿。想了想,得寸进尺道:“楚懿,我们能不能在城内找家客店沐浴、换个衣服?我不能这副样子回宫。”
她不想回宫后被人盯来盯去、指指点点,再传入父皇与皇后耳里,定是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不行。”楚懿道:“你现在高热,需要回宫找太医抓药,时间长了,容易烧坏脑子。”
他哂笑:“这对你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容今瑶声线本就偏柔,外加生了病,此时更是语软声低:“药在哪里都能抓,这个状态回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绑架了。”
面对撒娇,楚懿淡定得如同一个高龄老翁,他轻飘飘地道:“这么在乎形象?”
“所有人都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我若是拖着一身病一身脏回去,大哥肯定会找你算账……难不成,你是想把我带回家?这是不是也太快了些。”
楚懿一顿,冷冷启齿:“做梦。”
容今瑶弯唇一笑,喉咙间痛意袭来,“我不想回宫,你又不带我回家。既然如此,那我们去开个房吧。”
14. 第 14 章
未时四刻,白羽军营帐处,旌旗蔽空,壁垒森严。
尘烟滚滚之际,有无数刀锋相交,擦出的火花在瞬息之间没于虚空。演武场的木台之上,兵士袒臂露体,红带束腰,正在手搏摔跤。一人仆地,一人挺立,拳风将起时,响起士兵们的齐声呼喝,声震云霄。
如此精彩纷呈的对战,副将慕昇却一脸凝重。兵士们左瞧瞧右看看,互相递了个眼色,欢呼声就渐渐弱了下来。
台上二人见状,不禁凑近耳语起来:“慕副将这是在担心小将军,还是觉得咱们打的不够狠?”
对方揉了揉发疼的脸,刚想回应。适时,一道骑影自远而至,马蹄疾驰,尘土飞扬。朝日赤色之下,年轻人眼底铺着连绵冷清,似是春山一经雨夜,霜雾在瞳孔里蒙上一层薄影。
楚懿的身形渐渐从朦胧转向真实,马蹄落地的声音也清晰了起来。
人群中有眼尖的兵士喊道:“是小将军!小将军回来了!”
“不过……小将军怀中好似是抱着一位女子?看起来也忒落魄了些!”有人接话道:“但他昨日不是与公主在一起吗,难道这是——”说话之人屏住呼吸,及时噤声。
这一喊,慕昇神思归位,顺着兵士的声音回首,忧心忡忡的面容有所舒缓。
在看到楚懿怀中正阂目昏睡的容今瑶后,他眼皮一跳,立即小跑着迎了上去:“六公主这是怎么了?”
容今瑶的面庞是病态般的红润,唇色浅淡,眉眼间缠绕着病气。听见男人声音,容今瑶努力掀开眼皮,便看见一身黑色劲装的慕昇。
扫了一眼四周环境,不是皇宫。容今瑶心安地闭上眼睛,半昏半醒道:“楚懿,我不回宫……”
然后就只剩下绵长的呼吸了。
楚懿皱了皱眉,对慕昇道:“请孟芙过来白羽营一趟,抓些祛风寒、治高热的药,越快越好。”
上京城没有行医做官的女医者,孟芙擅长医理,又曾是同窗,她来也许会方便一些。
“顺便再让青云买一套常服给公主,如果来得及,把公主的婢女也给请来。”他提醒:“入宫避着点人,别透露公主在白羽营的消息。”
慕昇接过缰绳绕在拴马桩上,抱拳道:“属下明白。”回身唤来青云,二人双双策马朝着营外去。
楚腰纤瘦,盈盈一握。大掌接触到那细腻柔软的肌肤时,滚烫的热意立刻贴满掌心。
他绷直脊背,拢着迷迷糊糊的容今瑶下马,然后将她打了一个公主抱,径直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不少楞头小伙子不知所以然地呆在原地,表情略显惊异。
在他们的印象中,小将军于疆场之上杀伐果断,出手狠厉,能将漠北宗王一剑穿喉。这也是为什么漠北人始终想毁掉楚懿的手以绝后患。凯旋回京以后,众人也未曾见他与哪位姑娘亲近过,更别提是传言中的“死对头”。
现在,他们无意中发现楚懿对六公主怜香惜玉、铁汉柔情的一面,一时顿感稀奇,只叹道:“自古英雄爱美人呐——”
有人听见这句话,拾起杂草砸了过去:“别放屁了!小将军对每一个人都很好,换成任何人,他都不会坐视不管。何况,他与六公主可是即将成婚的关系!”
一片打打闹闹的哄闹声中,楚懿把容今瑶安置在了帐内床榻上,又打了几盆热水给她擦脸。
在城内找客舍开房这件事,他最终没能如容今瑶所愿。
一是因为围猎盛会悄无声息结束,若他们以此时的状态出现在城内,惹人注目、百姓议论,对容今瑶的名声不大好;二是因为容今瑶在回程路上神智飘渺,脑袋晕成一团乱麻,得及时喝药医治,耽搁不起。
最好的去处,莫过于白羽军营。
安顿好容今瑶后,楚懿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他走到桌边坐下,喝了杯冷水,后背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少年的五官被此刻的寂静与和谐衬得柔和温煦起来,只是眸光依旧锐利深沉,平静晦暗。
这股锐利越过层叠阻碍,落在了容今瑶身上,也落在了陇首彩旗上。
楚懿神色冷淡,心情莫名有些复杂。即便因为夺旗一事他对容今瑶的敌意与试探暂且稍减,但好奇心仍在作祟。
一个久在深闺的公主,究竟是谁……想要杀她呢?难不成是她的皇姐、亦或者皇帝?
默了片刻,床边倏尔传来一声嘤咛。紧接着,容今瑶在楚懿眼皮子底下,把身上的薄被踢到了地上、身子也开始滚来滚去,倾斜到床边贴住冰凉的木板,险些跌下床。
楚懿无奈捏了捏眉心:“怎么睡前睡后都这么不老实。”
他走到床边,弯身捡起被子,抖了抖,重新盖回到她身上。容今瑶似乎又被梦魇缠身,嘴里时不时蹦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
楚懿给她掖了掖被角,刚准备走开,却猝不及防被容今瑶抓住了手。
容今瑶虚虚握住他的手腕,眼睛还在闭着,声音气若游丝:“别走……”
楚懿低头瞥她,声音放轻:“你说什么?”
容今瑶又重复了一遍,但楚懿没听清。他欺身靠近,试图捕捉她话里的字眼,只是没想到少女突然松开他的手腕,转而用手臂搂住他的脖颈,将他生生脱拽到自己的颈窝处。
她的呼吸细弱且滚烫,侧过头,软软的唇瓣贴着他的耳畔,说了一句:“母妃别走。”
待听清了这四个字,楚懿神色变得意味深长。
她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叶贵妃,不经意的脆弱让楚懿微微一怔。不一会儿,他算了算时辰,孟芙应该就要到了。
无奈之下,楚懿只好哄骗她松手:“我不走,你先松开。”
“骗子!”容今瑶狠狠一口咬上他的耳朵:“你在骗我。”
有完没完?生病了还会耍赖?
楚懿目色冷凝:“我们两个谁才是骗子?”
言罢,他又冷着脸哄了几句,让容今瑶主动把手臂松开。
似乎感觉唇瓣过于干燥,喉咙干涩,身体也忽冷忽热,容今瑶没什么避讳,就在咫尺距离之下、在楚懿的面前,伸出舌尖舔了舔唇。
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1)。美人含笑未唱时,要先露出花蕾版的舌尖,樱桃小口微张,从中流出婉转如莺的清歌。
眼前润了些许水色的唇瓣就像是一颗红玉葡萄,微露的舌尖一闪而过,把这颗葡萄渡上了一层晶露。饱满圆润似明珠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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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轻轻一捏就会溢出甘甜的汁液。
末了,容今瑶的手臂沉沉落下,嘴里喃喃着头痛。楚懿也好像瞬间得以呼吸,他迅速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帐中静寂一刻,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温升腾。
楚懿见她毫无意识地睡去,喉结轻轻滚动,转身离开,却刚好对上了门口慕昇与孟芙怪异的目光。
慕昇为难道:“小将军你的脸……怎么那么红?是不是也起了高热?”
……
容今瑶病了两日。
第一日,她总是半梦半醒地喝桂枝汤,甚至有印象是孟芙喂给她的。再之后,莲葵似乎来了,帮她沐浴时,躲避刺杀箭矢的胳膊沾了水,隐隐有些刺痛。
她嘟囔着:“以后再也不随行参加围猎盛会了,还不如称病呢。”
还有就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慕昇,会在喝药之前端来一碗热粥,她也安静乖巧地吃,尽管这碗粥很难吃。
这碗粥的难吃程度就好比是泛酸的泔水在口腔里转悠,她每次喝完这碗粥,都感受不到药汁的苦了。
她意识模模糊糊的,心想这么多人在身边照料着,连孟芙都来了。她总不能把粥吐出来吧?总要给点面子的。
只是……楚懿呢?她对他来或者没来,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也太绝情了一些罢!
就这么在脑海中碎碎念了两日,容今瑶终于在一个清晨里睁开了酸涩的眼。
她躺在硬塌上,放眼望去,被刮破的淡绿纱裙被揉成一团扔在地面上,许是莲葵替她换衣裳后忘记处理了。
莲葵一向手巧,而且偏爱给她捣弄些特别的首饰妆饰以及衣裙。只因赏赐下来的丝绸锦缎、金镶珠石,往往都得可着那些个受宠的、爱美的公主挑选,余下的东西成色不足,还有磕碰过的瑕疵。若是佩戴这些玩意儿,对身体和风水都不大好。
容今瑶哑着嗓子喟叹道:“可惜了。”
“什么可惜?”
有人忽然漫不经心地开口。
容今瑶扭头,微微眯起眼,刺眼的日光透过门隙照亮了楚懿的营帐。
他的营帐较其他兵士来说要大上那么一些,常在这里议事,就在一面安了书架与书案。另一面是兵器架,上面插着各种兵器,有剑有弓。睡塌前方,一张木桌上摆着六博棋,一张摆着城池沙盘。
营帐的主人就靠在沙盘前,似乎站了有一会儿。一身绛红色劲装显得他冷峻精致,细看上面的纹路,章彩绮丽,织有一对麒麟,用了特种细纺织品,既秀美又壮丽。
容今瑶的视线轻轻落在他手中那一碗黑黢黢的粥上。
楚懿平静地望着她:“既然醒了,就来喝粥。喝完了我让慕昇护送你回宫。”
容今瑶吞了吞口水:“这几天的粥都是你熬的?”
“不然呢,”容今瑶的表情像是有些嫌弃,楚懿挑眉,语气有些嘲讽:“军营里可没有勇士敢亲自下厨熬粥给你。怎么,怕我下毒?”
容今瑶看着那碗粥的浮面,丝毫没闻到清香不说,反而又有一股白菜叶糜烂后熬进粥里的怪异感。她有些反胃,止不住干咳起来,眼里盈满了水光。
她道:“可以……拒绝吗?”
15. 第 15 章
帐中静了一静。
容今瑶刚刚大病初愈,此时素着一张脸,一双杏眼更是水灵灵的。眼眸深处秋水盈盈,看起来极其无辜。她的肌肤泛着淡淡的红润,赛过荔枝皴。娇嫩面容如若寒梅,素净之外更添几分楚楚可怜。
就是这样一张脸,在看到这碗粥时煞白了一瞬,而后开始干呕。
容今瑶默默看着他,露出一个虚假的甜笑:“不是怕小将军下毒,是我没有这个口福,还是留给你自己享受吧。”
楚懿:“……”
她之前不是都吃完了吗?
过了片刻,楚懿在容今瑶的灼灼目光下,不信邪地拿起勺子从碗中舀了一口。
这粥以黑米、黑豆、花生、枸杞为原料进行熬煮,具有补气养血的功效。他熬完以后,一群新兵绕在他身边,把溢出来的热气往自己鼻子附近扇,闻了一闻,无一不夸赞这粥卖相好。
甫一入口,楚懿的脸色有些僵硬。他怀疑过容今瑶的味觉,却不曾怀疑自己的厨艺。
怪不得那些兵士只夸赞卖相……应当是没有什么其他的可夸之处了。而容今瑶之所以前两日把粥喝了进去,那是因为她神智不清,没力气去拒绝。
“现在看来你已痊愈,都知道拒绝喝粥了。”楚懿把碗搁在一旁,回身朝门外走去,撂下一句话:“那就起来换衣梳洗。”
容今瑶一怔,下意识问道:“你要送我回宫?”
莲葵的身影今晨一直都未出现,估摸着是一大早就被慕昇送回皇宫以防万一了。难不成拒绝喝粥就要赶她走?
楚懿停在门口,右手扶在帐帘上,微微侧首,便看见容今瑶一副“你执意送我回宫,我偏要赖在这里不走”的神情。
顿了顿,他淡笑着说:“去南小街吃饭,过时不候。”
……
沿着南小街一路深走,有一座石拱桥,名为归路桥。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是以踏上归途,得一清净自在。
归路桥隔断了淙淙流水,桥栏上挂着一排红灯笼,金穗子随风轻荡。湖畔两岸有许多茅草亭,鳞次栉比。每个亭子中都会摆上一张方桌,方桌或大或小,均是露天酒肆,用来食客们边赏景边用饭。
容今瑶与楚懿坐在一处茅亭中,没一会儿,腰上系着青花布手巾的大娘端上来两碗冒着滚滚热气的馄饨。
大娘梳着高高的发髻,主动给他们倒茶,笑容憨厚:“客官慢用!”她的目光在容今瑶与楚懿身上流连了片刻,眼底融上一层艳羡。
姑娘貌美,公子明朗,实打实的郎才女貌,相配得很!她还是第一次在南小街看到如此令人惊艳的情侣,其一衣着低调不失华美,其一虽穿朴素布衣,但眉眼之间的气度俨然是名门望族之女才会有的自如自洽。
“谢谢大娘。”容今瑶回了个微笑,楚懿颔首表示感谢,多付了大娘一些银钱。
葱花点缀其上,骨汤香气扑鼻。容今瑶凑近感受鲜香,这两天喝粥的苦仿佛霎时烟消云散。她咬着面皮和肉馅,不慎触热,舌尖微微灼痛,不由自主猛吸一口凉气。
二人对坐吃馄饨,身边是清幽的深春景致,眼前是朦胧的昔日对头,画面异常和谐。
末了,楚懿撇开眼,低头轻舀一口汤喝下,随意开口:“你助我得到神刀龙鳞,我也许你一个回报,现在可以开始想想准备管我要些什么。”
“比如,你刮破的衣裙,可以让我补偿给你一件。琼衣阁上等织品、成衣,都可以。”楚懿道:“再比如,玉簪螺钿、陶瓷玉器、书画墨宝……”
“若是这些我都不想要呢?”容今瑶托腮望着楚懿,状似为难地打断他。
楚懿蹙眉:“你可以提出来,能满足的我会尽量满足。”
“琼衣阁的成衣我可以自己买,玉簪螺钿什么的我也不感兴趣,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回报。”容今瑶目光一动,扬起脸,笑盈盈凝望着他,明媚亮眼,万花羞落。
树影婆娑,春水水面映着点点绿影,她说:“我想要你的人情。”
人情?
楚懿一顿。
他之所以这么提议,就是因为不想欠她人情,剪不断理还乱。
尤其像他和容今瑶这种微妙的关系。说彼此熟悉吧,仅仅有过一段同窗之谊,不过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对容今瑶这个人保持存疑态度;但要说不熟呢,他们又是外人眼中的青梅竹马,如今还有不期而然的婚约。
总是有无形的羁绊将他们拉近,而这逐渐缩短的距离,好似都是容今瑶一步步走来的。
楚懿笑了笑,道:“人情馈赠也分很多种,可要财、权、礼……也可要人、要情、要心。”
少年好整以暇地看着容今瑶,一双深情眼尾睫微垂,含笑时会微微弯起来,少一些锋利与冷峻。他知道自己姿容甚佳,所以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人,眸光在此刻风景的映衬下,变得暧昧柔和。
他问:“前三者你都不想要的话。那么请问公主,你想要我什么?”
楚懿的眼神很有诱惑力,容今瑶一不小心就会掉入那幽邃的眼波中。
可她分明也看得出来,这含笑地假意撩拨之下,是他饶有兴致的窥探,以及淡漠的态度。
容今瑶定了定神,冷静的思忖了一番,自己是想要他的人、情、心吗?
出于顺利成婚、避免和亲的目的,她是想的,毕竟她表达出来的爱慕是自身遮掩。出于人之本心,她又没那么想了,反倒是希望楚懿一如既往的讨厌她,这样就不会强求她什么。
沉默片刻,容今瑶倏地站起身,有些不自然地道:“先欠着,等日后我想到了再来找你讨要。”
楚懿眉梢一挑,手指轻轻叩桌,散漫道:“看来公主是非要同我剪不断、理还乱了。”
这个阴差阳错的误会正合容今瑶心意。
楚懿厌烦她的无故亲近和肆无忌惮的撩拨,她偏偏就要挑战他的底线。
容今瑶凝眸看他,莫名一笑:“是啊,也许这样以后我就会变成你的心爱之人了呢。”
没听到想要的答案,楚懿唇畔边的笑意也愈来愈淡,最后只能低低叹了一声:“算了。”
恰在此时,他无意间抬头,发现南小街正对面杏莺楼二楼的浮台之上,一闪而过几道黑影,貌似窥伺了他们许久。
楚懿微微沉吟:“杏莺楼……”
容今瑶乔装打扮去杏莺楼堵他却被所谓“贵客”调戏的那日,他便已经察觉到那些贵客的口音并不是上京人。外来人,却能在杏莺楼二楼厢房里常入常出,似乎有长居之意。
在花楼久住,是为了什么?
楚懿眉头一皱,两条长腿跨过板凳,就要离开。
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他掏出钱袋回首递给容今瑶,说:“我现在有一点事情要去处理。”他指了指桥对面,“过了归路桥就是琼衣阁,你先去那里选衣裳,等我去找你,之后护送你回宫。”
“选衣裳干什么?”
楚懿看她一眼:“堂堂公主,消失两日后一身布衣出现于人前。你是觉得关于你的流言蜚语还不够多?”
转身融进人流中。
容今瑶一时无言,难得被噎住。她静静看着那抹绛红背影消失在眼眶,忽然弯了弯唇,转身朝着归路桥对面走去。
……
琼衣阁是上京城内颇负盛名的成衣铺,簪缨世族的夫人小姐、高门大户的公子少爷常来定制华裳。一些往来常客,掌柜皆熟稔于心,不用他们主动提,自然而然就会把时令新品留给这一批人。
价格被哄抬至水涨船高,隐形之中,琼衣阁门槛渐高,平民百姓难再入其门。
刚一进阁,一楼柜头后拨弄算珠、盘算账本的店伙计闻声抬眼,匆匆瞥了一下容今瑶身上的衣裳,语气怠慢:“一分价钱一分货,姑娘此次来,不知是否带够银子了?”
眼前少女一身粗缯布衣,并未佩戴珠玑饰品。不施粉黛的脸清丽脱俗,玉莹尘清,也就十七岁左右的年纪,看起来没什么脾气。
店伙计只摇了摇头,长着一张仙女脸又有什么用?穷人而已,总是买不起还硬要往里凑,他们可没有这个闲工夫伺候!
“一楼的衣裳随便看看,二楼的衣裳你负担不起,就不带姑娘上去了。”伙计随意道。
容今瑶目光闪了闪,微微一笑:“就二楼了。”
她身上的衣服还是在白羽营养病期间,青云买回来的常服。男子眼光总是粗犷,这一身布衣看起来毫无光色,穿起来倒是舒服。若不是皇宫之内要求繁复,楚懿所言也颇为在理,她也不会来这琼衣阁。
拨弄算珠的声音噼啪错落,声声清脆,却无人前来引路。
他们这种看人下菜碟的态度,实在令人气闷,容今瑶淡声道:“还不引路吗?”
两个店伙计手上的活儿停了,双双对视,眼中讥讽。其中一人从柜头后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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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容今瑶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番:“姑娘既要上二楼,还请交予三十两押金。”
容今瑶眉心微蹙:“这是什么规矩?”
“这是琼衣阁的规矩。”伙计道:“不乏有人像你一样一来就说要去二楼挑衣裳,每每试完,不买不说,还会在衣裙上留下难闻的气味……我们也是要做生意的,姑娘见谅。”
明晃晃的嘲讽与驱赶。
容今瑶神色淡了下来,手触摸到腰间的钱袋,顿了顿,又放下:“上京之内,既然能出来一家琼衣阁,那便也能出来第二家、第三家……掌柜的应该还不知道你们两个会故意收取客人押金吧?再者,织造局知道吗?”
店伙计瞳孔震动:“你血口喷人!”
这姑娘看起来好欺负,怎么一张嘴就变了个样儿!店伙计挣扎道:“你没有证据,不买赶快走!”
少女神色恬然,平静地逼近一步:“要不把掌柜的叫出来问问?”她掏出钱袋,在店伙计面前晃了晃:“这押金我给得起啊,但我不想给。”
店伙计的脸“唰”的一下变白。
她微微一叹:“这就急了,若是告到府衙……”
“大昭律法有言,行商之人不得擅自收取买家押金。在下不才,斗胆一问,琼衣阁这是在罔顾律法吗?”
猝不及防的,有男人的声音见缝插针打破僵持,他的音色清冷孤傲,还带有江南独具的温柔。
容今瑶回头望去。
直立在门口的青年,一身清雅袍衫,缀有淡墨竹影,雅素为基,袍袖飘飘。他身边还站着个姑娘,面容清秀,不似肩侧男子的沉稳,性格更跳脱些,一看就是被宠大的孩子。
她拿着一串糖人,拉过青年的手臂,指着琼衣阁牌匾道:“表哥,这还叫什么琼衣阁啊?干脆叫——‘穷’衣阁算了!这家掌柜的也是,毫无经商头脑,干脆直接倒闭吧!”
闻言,容今瑶扑哧一笑。
店伙计哑然,只听青年继续道:“百姓之间互相蔑视,无异于玩火自焚。大昭都城乃天子脚下,上京中人与人互相苛责之事数不胜数。待殿试策问,我定当将此现象呈上。”
殿试……
这人是考生!
只道今年入殿试者凤毛麟角,一想到这不起眼的纠纷竟然会被人呈到天子面前,店伙计吓得腿一软。
趁着掌柜没有下来问罪,二人立马向容今瑶道歉:“姑娘对不起!小的们这就为您引路。”
容今瑶不为所动:“不必了。”
青年沉静道:“你们骗了多少人,就要赔偿多少人。与其同姑娘家在此处纠缠,还不如去问问你们掌柜的,该怎么办。”
琼衣阁中一派寂静。
青年并无久留之意,对他而言,这只是路见不平偶然相助的一桩小事而已。待店伙计仓促上楼后,容今瑶回身,青年刚刚抬脚离开,她喊了一声:“公子留步!”
随后追了几步出门,想要同他道声谢谢。
只不过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容今瑶的脚步反倒是放慢了,因为她看到他们身边又出现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头戴帷帽,身材纤长,一只手上提着食盒,应当是刚从南小街打包了吃食。
“昭昭,阿凛,发生何事了?”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温柔至极,恰入耳际却令容今瑶心生寒意。
那女人的声音——
她无比熟悉!
被唤“昭昭”的女孩儿跑上前挽住女人的手臂,拉着她往前走,佯装不满:“娘,你怎么才回来?我都快饿死啦!我跟你讲,表哥刚才见义勇为了呢。不过也不算什么大事……”
容今瑶浑身一震,猛地抬头,顿顿地凝视前方的三人背影。
她喉间溢出焦灼的声音,想要出声拦下他们,奈何那三人转瞬间隐没于熙熙攘攘之中。
昭昭……她在喊别人昭昭?那个女孩儿,也叫昭昭吗?
容今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开始沿着这条路向前狂奔,想去证明自己的猜测,即便踉跄跌仆,亦浑然不顾。
脸色发白的少女奋力拨开人丛,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喜悦与痛苦交织,像无休止的海浪,汹涌澎湃。从前的往事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铺天盖地的痛苦一瞬间笼罩,几欲使人窒息。
她只想寻到那三人!
然而,一只手凭空出现,忽然攫住她的手腕,硬生生将她拽离拥挤喧嚣的人群。
16. 第 16 章
上京城远远比姑苏要繁华。
宝马香车,雕饰华彩,烟柳画桥之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一旦融入人群,瞬息就会淹没其中。八街九陌喧嚣之声迭起,如潮翻涌,尽显市井繁华之景。玉冠锦衣者、柴米油盐之俗并存,无所不有。
“娘,这上京城也没有你说的那样不好,我瞧着比姑苏热闹多了。就是这里的人吧,总是眼高于顶。瞎子坐上席——目中无人呐!”
青年一本正经地纠正道:“宋昭儿,莫要以偏概全。比如方才琼衣阁里那姑娘,就不是你所说‘目中无人’之人。”
宋昭儿努了努嘴,晃着女人的手臂撒娇:“娘,你看表哥,只会教育我!”她意味深长地看着青年,笑得狡黠:“从前怎么不见你对哪个姑娘这么关注,难不成是一见钟情啦?”
青年淡道:“慎言。”
“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若是我对一个男人一见钟情,定是会死缠烂打也要得到幸福的,时间久了他自会被我的心意感动。”宋昭儿转头问女人:“你说对吧,娘?”
女人微微一怔,眼中情绪繁复。
宋昭儿所言让她倏尔想起一个人,一个不该被忆起的人。那个人也曾说:“时间久了,她自会被朕感动。”
她甚至……动摇过,也因此痛苦地挣扎了许久。
所以当她回到江南,回到叶家,曾一度深陷在崩溃与无尽恨意之中无法自拔,划破脸、划破肌肤,日日用痛苦吊着灵魂。在皇宫中,求死一事对她来说难于登天,她却一心想要自尽。出宫以后,死亡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可她退缩了。
宋一简也因她的缘故折了两条腿,在她入宫封妃后的一两年里,宋家人给他说了不少亲事,可没有人不嫌弃宋一简是个瘸子,只能推拒。宋家人日日恳求,希望宋一简可以为宋家留个后,他顶着压力娶了一个不嫌弃他的屠户之女,可那个女人终是厌弃了他寡言沉默,也离开了。
在父母亲人关切的眼神中,在宋一简十年如一日的陪伴中,叶欢意感觉到,心口处的那些破碎被一针一线缝合。
后来,她与宋一简重归旧好,有关上京的所有记忆久久蒙尘。她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所以格外呵护。哪怕是宋一简的女儿,她也视若亲生骨肉。
而欢意宫偏殿里小心翼翼牵着她手的女孩,只当成是一段耻辱,永埋在心底。
家中的小辈们并不知晓她的过往,若不是表侄叶凛进京赶考,宋昭儿哭哭啼啼偷爬叶凛的马车,她是绝对不会踏上上京这片土地的。
也罢,待叶凛殿试结束,她们就离开这里了。
但愿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思绪收拢后,叶欢意宠溺一笑,摸着宋昭儿的头,回道:“昭昭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只要你幸福,娘怎么样都可以。”
叶凛无奈摇了摇头,提过女人手中的食盒,温声说:“姑姑,你迟早要把她宠坏。”
三人有说有笑,随着人流往前走。突然,一阵没由来的心慌使叶欢意顿住脚步:“嘶——”
她的心口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小手紧紧掐住,耳边嗡嗡响起女童的哭声,致使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等一下。”
叶欢意有些失神地回头看去。
街道左侧,“哔哔剥剥”的油花溅到空中,油饼酥的香味缭绕于鼻端。街道右侧,忽闻“咚”的一声,烟腾雾绕,爆声四起,爆出的孛娄转瞬间盈满竹筐。
叶欢意举目四望,周遭的一切在此时此刻安静下来。她的目光在熙攘的人潮中往返寻觅,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可是冥冥之中,她感觉有人追了过来,且非常急迫。
她开口问:“是不是有人一直在追着我们?你们有感觉吗?”
表兄妹二人皆是沉默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须臾,叶欢意回过头,脸上的迷茫之色稍稍收敛,她轻叹一句:“许是我听岔了吧。”
孩童的笑声穿过街道,身穿白布罩衫的小厮托盘奔走呼卖果干,吆喝连连。归路桥两岸卖鞋、卖小吃的各类小摊驰放,市井繁华白昼通夜。
这热闹声传到无人在意的角落里,便显得有那么一些刺耳。
……
午后,城南国公府远不似城中热闹。
这里只能偶闻几声鸟雀啼鸣,柳叶簌簌。国公府府门两侧伫立的石雕狮子旁边,种着一棵歪脖子树,看上去已有些年头。劲装少年轻车熟路地足下一点,借着歪脖子树的树干,跃过围墙跳进自家院子。
树叶落了一地。
小院不大,但胜在安静。中间有个方型高台,是楚懿自小练武的地方。高台旁是兵器架,同白羽营一般,上面插着各式各样的兵器。
他往前走出一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凌厉的长枪忽然袭来,枪尖上寒光一现,雪白枪影“咻”地一下飞过。
楚懿双眸微眯,唇线拉直,右脚往后一蹬,做出起跳的姿势。而后,他收敛笑容,看准机会猛地冲出,手上力道汇于一处,几番旋身,将带有凛冽凶意的长枪紧握手中。
楚懿神色微变,往前方一看:“楚国公,你这是做什么?”
话音刚落,从高台背后走出来两个人,依照他们的神情,想必已经恭候这位翻墙之人多时。
“回来了?”楚国公道。
这显然是明知故问,楚懿弯了弯唇:“我……”
青云冲着楚懿挤眉弄眼,用右手偷偷指了一下身侧的中年男人,抿唇摇了摇头,示意楚懿不要继续说了。
方才,楚国公将手中的长枪狠狠掷向楚懿,不留丝毫情面,他的心也跟着悬到了嗓子眼上。真是不明白这父子二人怎么每次见面都要打上一架。
楚懿垂首叹了声气,眉梢微挑,边往二人的方向走,边玩笑似的道:“怕打扰楚国公午休,这不?只能走些‘歪门邪道’。”
楚国公负手而立,见他赤手接枪时,眸中微露嘉许之色。但很快,他辞锋转厉,质问道:“皇宫之内,太医济济,外间亦有名医坐堂。你们二人如今尚未成婚,你怎敢把公主带回白羽营?”
楚懿走到楚国公面前,将长枪扔给青云。青云接过来,随后双掌贴合,弯身向二人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楚懿淡笑着说:“您分明都什么知道,却还来质问我,是想要试探我对六公主的态度?”
年轻人笑了笑,走到方型高台之上,从箭筒里抽出一把羽箭,搭在弓上。他侧首看向台下的中年男人,漫不经心道:“起初我还纳闷您怎么会突然赞成这门婚事,如今一看,这婚事背后定然有您的手笔。”
“嗖”的一声,第一箭射出。
楚国公一愣,看向正中靶心的箭。
第二根箭矢搭上,楚懿侧头,手微微松开,接着道:“您一早就料到了,我此次回京必然免不了被陛下赐婚。手握兵权,陛下会忌惮,朝堂之内也有政敌对您、对我虎视眈眈。六公主虽不得圣宠,但与太子殿下的关系甚好,如此一来,我也算是得到太子庇护了。”
他曾以为这婚事是容今瑶步步为营谋来的,如今这么一看……他们楚家的目的也并不纯粹。
亏他还在碧桃林里嘴硬,说这婚事成不了,他也不会爱上容今瑶。这婚约,于谁都很有利,简直是一场人为的“命中注定”。
楚国公深深看了楚懿一眼,少年正耸着肩,不甚在意地端视自己。楚国公沉声道:“还不算太愚钝。”
楚懿姿容俊逸,前途无量,有楚国公府为倚仗,白羽军精锐为后盾。天子对其宠眷更是达到了让他人眼红的程度。然而宠极必危,此理昭然。楚懿无心朝堂之争,不屑权谋之术。身为父亲,当为儿子筹谋深远,因势而谋,未雨绸缪,以立不败之地。
中年男人语气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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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上京城皆传,你对六公主情有独钟。方云朗那小子也四处宣扬,六公主亦倾心于你,你们二人是两情相悦,搞得朝内许多同僚都来问我。我之前可从未听你提起过这件事……”
楚国公极为好奇:“所以,你们二人到底什么关系?”
又是方云朗,欠收拾且大嘴巴的小屁孩儿。
楚懿掐了掐额心,答得坦诚:“凭心而论,一直都算不上相熟。那些传言根本是子虚乌有。”
“但我听说,六公主一直对你……”
楚懿无言片刻,有些心燥地打断道:“爹,就算是容今瑶一直喜欢我。于我而言,反过来喜欢她的过程可能还很久。我可以应下这桩婚事,如约成婚。不过能做到的极致,也只是跟她相敬如宾了。”
之前,他始终怀疑容今瑶喜欢他这件事的真实度,进山之前还想着找机会试探,只是他还未做出行动,那人便已给出了答案。
少女拿出陇首彩旗给他炫耀的姿态,就像是同爹爹娘亲邀功的孩童。她眼里盛着的笑意,不是书铺中的平静无波,也不是碧桃林中的含羞带怯。是那年凌云堂击鞠时,她看向他,纯粹的、带着歉意的目光。
可现在仔细想想,容今瑶喜欢他这件事,对他来说,反倒让人为难了。死对头变夫妻,他甚至觉得自己未来妻子性子虚伪、不安好心,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天赐姻缘。
楚懿目光带笑,不甚在意地开口:“战场上刀剑无眼,边疆生活苦寒劳累,硝烟迷乱,明枪暗箭,这是我的生活。”他低下头,淡淡道:“我不能轻易给容今瑶承诺,也不能给她希望。如果能让她打消喜欢我的念头,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楚国公看向楚懿,眼中划过忧色。
那个九岁时在破落城池中扬言要名震天下的男孩,而今已长成了大人模样。稚嫩的面庞与此刻的韶朗俊容一点点重合,只是看着看着,不知为何眼里涌上了一丝惆怅。
少年的侧影被晕在日光之下,此时他站在高台,茕茕孑立。楚国公脑海里一晃而过的却是他站在城墙之上,铁甲红绸,血迹斑驳。
沉默良久,楚国公道:“殿试过后就是皇家宫宴了,宫宴一结束,你与公主婚期将至。以你们二人的八字,钦天监占卜定下来的日子是五月十二。该准备起来了。”
他嘱咐楚懿:“六公主……很不容易。你就算不喜欢她,也要心软一点、柔和一点,分给她一些,独属于家人的关爱。”
家人的关爱……
闻言,楚懿愣了愣,他放下射箭的手,目光沉沉盯着箭靶,忽而想起了在人潮拥挤的街道上狂奔的容今瑶。
她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只自顾自地跑,脸色苍白头发凌乱。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对来往马车漠不关心,若不是他及时将她拽开,容今瑶或许就要被马蹄踩在脚下。
他把有些失控的容今瑶拖到角落里,隐隐有些怒气:“你不知道躲吗?”
容今瑶只是木然地回看他,半晌也不说一句话。
衣服未买成,她又像是失了魂魄一样,始终沉默着。最终,楚懿给她套上一件莲青色披风,又租了一辆马车,自己则骑着马跟在其后,将她护送回了宫,把一些不必要的、或许会针对容今瑶的流言蜚语趁机扼杀。
从头至尾,以示尊重,他没再多问一句。
他记忆中的容今瑶,长着温软可欺的一张脸,实际上却拥有乖戾敏感的性格。她一直都很爱笑,在凌云堂是柔和敷衍的笑,在皇宫里是乖巧讨好的笑,在他面前是做作含羞的娇笑。
正是因为她始终笑盈盈的,所以让别人都忽视了,她也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
短短几日,楚懿见了不下两回。
末了,楚懿拧眉,若有所思地问楚国公:“爹,你能给我仔细讲讲,叶贵妃的事么?”
17. 第 17 章
围猎盛会在漠北人的影响之下草草结束。
本是用以彰显大昭国力繁盛,借机向漠北与百姓证明,那一战过后,大昭始终在养精蓄锐,蓄势待发。谁知漠北人竟然无声无息地潜入上京,甚至潜藏在随行人员之中,对楚懿与容今瑶出手。
皇宫的气氛陡然变得压抑阴郁,上京城也陷入暗流涌动之中,楚懿与容今瑶的婚约在这个节点便显得有些微不足道,议论之人少了许多。即便漠北人没有掀起大的风浪,大昭帝心中依旧烦闷不已,他与朝臣夜夜殿中议事,由此免了几日其他皇子公主的请安礼。
容今瑶回宫之后,敛下有些颓唐的情绪。趁着皇帝与皇后并未单独召见她,便又过了几天清净日子。她提起神儿来派人去南小街和琼衣阁搜寻那三人的踪迹,谁料外面的消息还没苗头,皇宫里倒是热闹起来了。
近日,皇宫中有一则消息传出。
三年一次的殿试在即,入者少之又少。考生本身没什么可稀奇的,无外乎多么有济世之才、多么头悬梁、锥刺股。但——今年不同,今年入选者中,有一位来自江南,姓叶,身份较他人来说有些特殊。
因为啊,他与那位不可明说的贵妃有着颇深的渊源。
有人道:“听说叶凛是叶贵妃的表侄,按理来说,也应当是陛下的前……表侄?六公主的表哥。”
“嘘——这话可莫要再说了,教人听去恐怕徒生事端!叶贵妃既已不在宫中,那么也就不存在什么表侄不表侄的了。”在御花园内修剪枝桠的宫人垂头,小心翼翼地将萎烂的叶子剔去。
叶欢意虽已离宫十年,但每一位宫人还是对这位贵妃有着极深的印象。
大抵是她在皇宫里的那段日子,做了太多令人咂舌惊讶之事罢。皇帝对她的态度阂宫上下心照不宣,尘封了许久的人物如今一经提及,外加消息添油加醋地流传……
扰乱的,恐怕不单单只是容今瑶一个人的心神。
几缕微风缠绕着思绪飘走,也拂过落了一地的残花。落花之瓣,萎黄而无力,在污浊的土地之上静静躺着。它曾经是那样娇美,而今却孤独的晾晒在地面。
宫人四下望了望,于心不忍,便将满地残花扫起,轻声短叹道:“听说这次殿试入围者不足百人,只是不知道,若叶凛才华横溢,陛下会不会选择将他留在宫中。也不知六公主听到这消息,又会是何种心情。”
“叶凛进京赶考,叶贵妃说不准也回来了。你说,叶贵妃会主动进宫看望六公主吗?陛下会不会趁机……”
话口及时收住,说话之人扇了自己一巴掌,不敢继续往下猜测了。
季春之月春光犹媚,临近炽热夏日,风也变得柔软滚烫起来。欢意宫宫门处,檐下日光斑驳坠洒,鸟儿低鸣被匆匆的脚步声盖住。
楚楚娉婷的少女手提裙摆,小跑着穿过临池上的小石桥,眼中笑意迸发,连脚步声都在洋溢着喜悦。她一过,就像是被风吹起的嫩柳梢儿。
莲葵正与其他婢女在殿内洒扫,闻声扔下扫帚迎了出去,心焦不已,话都快说不利索了:“公、公主,怎么样?见到那位了吗?”
“那位”就是传言中的叶凛,莲葵不敢挑明了说。
容今瑶止了步,纤弱的身子突然轻轻一晃,莲葵赶忙上前扶住。
她弓着腰缓缓喘息,鬓发也有些潮湿。莲葵替容今瑶理了理头发,又掏出巾帕擦掉她额头上的薄汗。只听她道:“进去说。”而后走进偏殿,顺手捞起跑来的发财,坐在了椅子上。
发财感受到主人的开心,爪子贴上容今瑶的手臂,乖巧地依偎在她怀里。
它夹着嗓子喵了两声,是在附和殿内二人。
待平复恍若擂鼓般震响的心跳后,容今瑶望着墙面上的画像扬了扬唇:“见到了。”
“怎么样?是公主在琼衣阁遇见的人吗?”莲葵有些紧张。
容今瑶甫一听说叶凛之事,表面上没什么大动静,佯装波澜不惊,实际上早就在心里思忖怎么同他相识了。殿试过后,考生既出。容今瑶远远地瞧了一眼,那松形鹤骨之人,穿着特定的皂白色锦衣,徐徐走下台阶,神色冷淡。
他对陌生人莫名其妙投来的敌意丝毫不在意,甚至端正身子,一本正经地回视对方。
是琼衣阁出现的青年,他与那日如出一辙的沉静如水。
那么,当时出现的女人,肯定是母妃喽!
“表哥家在江南,此前从未来过上京,自然也不认识我。”容今瑶抚猫的动作缓了缓,眼睛里晃着亮晶晶的期待:“母妃回上京之事目前没有人知道,我不能贸然出现打搅母妃安宁。”
“重逢一事,需要不经意的惊喜。”她说。
……
四月之末,京华逢雨,绵绵淅沥。
从前在凌云堂一遇考试必降甘霖,试毕云收,薄云空尽,轻虹映日返照生辉。同窗们会一窝蜂地逃出学堂,急切汲取清冽空气来舒缓压力。
容今瑶一向垫底,考得比江天凌都要差。老师们每每对着这样一张乖巧无害的脸、那样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想要教训的心思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收回。
不过她也不是没有压力。
在凌云堂读书的皇家子弟,定期会有专门的宫廷内侍前去收考卷。父皇若是见了皇兄皇姐的策问,答得不好是要喊去倦勤斋彻底通读的。倦勤斋是父皇的书房,所以他偶尔也会亲自教导。
容今瑶就抱着这个想法一直考倒数第一,只是没想到过了一年、两年,她一次倦勤斋都没去过。后来想着,既然一直都没出过什么好成绩,那便维持现状,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其实私下里,她并没有放弃过读书和练防身之术。
以至于每次考完试之后她也会一起跑出去看白虹贯天,同窗们奇怪的眼神在她身上巡梭:“你怎么比我们还辛苦的样子?”
容今瑶露出一个甜美笑容:“交白卷也很辛苦的。”
众人嗤之以鼻,容今瑶默默地松一口气,心中再次涌上期待。只可惜一晃过去那么多年,那点儿期待也渐渐冷却了。
容今瑶静静地站在雨幕中,抬头看向灰色的天穹、伞沿滑落的雨滴。
她把手往外伸了伸,冰凉的雨水落在手指上,像是削了皮的葱根被冲洗。
她突然回了神。
今年殿试没有像往年一样下起瓢泼大雨,反而在放榜之日,突兀地下起蒙蒙雨丝。
冷风飕飕吹着,不一会儿,人声鼎沸,一群车马簇拥着“金榜”鱼贯而出,钟鼓鸣响之际,有人把礼部贡院的榜单张贴在了试院大门上。淡墨印着纸张,上面深深篆刻着考生的名字。
莲葵一边给容今瑶举着伞,一边垫脚往里望。人实在是太多了,莲葵垂头丧气地道:“公主,奴婢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很快,人群中响起了学子的惊呼声:“今年的状元……竟如此年轻!我对他有印象,来自江南叶家!”
容今瑶眉心一跳。
叶凛是状元?
紧接着,这句话一传十十传百,所有看榜的学子们竟然纷纷回头看去,不自觉让出了一条路来,露出了队伍末尾的青年。
油纸伞下,青年高高瘦瘦,面容俊秀。他的脊背瘦削,但却挺得很直。看到榜上之名后,他向大家的艳羡回馈了一个谦虚沉着的笑容,尽管这个笑容很淡。
下一息,在众人围上他之前,他先一步撑着伞转身走开,十分平静,并没有出人意料地痛哭。似乎始终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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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有成竹。
莲葵啧啧称奇:“不愧是状元,激动的方式都这么与众不同……诶?公主!”
话音刚落,身侧的容今瑶突然抬脚,从莲葵的伞下窜了出去。她用手背遮住头顶,冒着雨去追叶凛。
飘飞的衣袂被雨水打湿,容今瑶宛然雨中仙子,发鬓蓬松,裙裾飘扬,于阴霾之中熠熠生辉,丽姿绝俗。她轻盈地跑到了叶凛的伞下,惊了他一下。
叶凛眉峰微蹙,垂首看向身侧。
一张有些熟悉的脸。他在仔细回想。
“公子,恭喜你呀。”容今瑶笑着解释:“那日在琼衣阁,公子与表妹路过为我仗义执言。本想着要同公子道谢,只是你们匆匆离开,便错过了。没想到今日又在红榜之上瞧见公子,不知叶公子可否赏个脸?”
叶凛恍然,婉言拒绝:“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如此。”
容今瑶有些失落:“原是在书场巷淘了一本典藏文集想着有朝一日能与状元探讨,只是没想到……”她哀哀一叹:“罢了,恕我冒昧,以为能有机会向状元请教一二。”
看着叶凛的表情,容今瑶的嘴角慢慢弯起,很快又敛下。她查过叶凛的喜好与脾性,叶凛会拒绝一个人的答谢,但不会拒绝一个人的求知。
叶凛沉默。
他本以为眼前的姑娘是见他成了状元,才想着来借机攀谈。却没料到她是一心好学,想趁着这次偶遇,可以同他探讨文集、在学业上为自己指点迷津。
他本就是一个读书人,自然不会拂了同样喜好读书之人的面子。叶凛犹豫半晌,答应道:“前方就有茶楼,姑娘不介意的话,就一同喝杯茶吧。”
容今瑶眼神又亮了起来:“好。”
雨渐渐停了。
正当容今瑶与叶凛有说有笑走入茶楼时,斜前方的酒楼门口,有两人同步从马车上下来。
少年今日未穿劲装,反而一身藕白色飞肩束腰长袍,腰间的牙白流苏垂着,上面挂了一个香囊。他刚准备走进酒楼便被身后的方云朗抓住了手腕。
“子瞻哥,我好像看见小六姐了。”男孩突然开口:“不过,小六姐旁边的男人是谁啊?我怎么这么眼生,从来没在宫中见过此人诶!”
楚懿回头,抬眼顺着方云朗的方向看去。
那个前些日子说喜欢他的人,如今正在同另一个男人言笑晏晏。穿着双蝶袖罗裙的容今瑶面颊微红,适逢郎君开口便低头一笑,乌发雪肤,灵眸艳绝。这神情,比对着他说喜欢时还要真诚。
方云朗支吾道:“小六姐……不会是移情别恋了吧?”
他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哥,你家被偷了!”
楚懿冷冷地看了方云朗一眼:“闭嘴。”目光重新放在了茶楼门前,容今瑶二人走进的地方。
方云朗讪讪合上嘴巴,肉嘟嘟的手假模假式地朝自己脸上一挥,落在面上则是轻柔地摸了摸。他眯着眼睛偷偷瞧了瞧楚懿的神色,得出一个结论:很不妙!
刚才他不小心嘴快了……这场面,就算是换做旁人,若看见自己的未婚妻跟别的男人约会,也肯定会黑脸的。
子瞻哥又不是什么圣人。
片刻后,楚懿脚下的步子一转,朝向了对面的茶楼。断虹霁雨,青山如黛,他的眉眼在氤氲雨雾骤停后逐渐清晰。
方云朗露出不解的神色。
饭不吃了吗?
只见楚懿忽然一笑,眼中暗流涌动,他一甩袍袖,朝着茶楼的方向走去。
空中飘着一句阴阳怪气的讽刺,轻轻的,也不知道讽刺的是方云朗还是容今瑶。
“方云朗,没事儿少吃大鱼大肉,只会让你越来越圆。多去茶楼喝喝茶、听听书,这多风雅啊,是不是?”
18. 第 18 章
茶楼内,容今瑶与叶凛坐在二楼窗边。
窗格被支起后,清凉的风吹了进来,携带着芳草清香。檐下雨水淅沥,点滴皆成涟漪,水洼倒映着街陌屋宇,也映照了一道欣长身影缓缓走过。
少女眼眸宛若秋水,清澈明净、明珠在渊。她乖巧安静地坐着,浓密乌发柔顺垂在肩侧,鬓角碎发被银鎏金蝴蝶蔓草钗簪起。那簪首雕镂精美,只一眼便能知晓此物绝非凡品。
叶凛垂下眼脸。
那日,这姑娘或许根本不需要他的仗义执言。就算他不出现,她也能处理得当,不会让自己平白无故受到欺负。
之前在琼衣阁匆匆一瞥,叶凛并未过多留意容今瑶的长相。彼时少女还是一身粗缯布衣,而今一看,姿容俏丽,双眉似春山水雾、千里云影,拢着她小巧的鼻子,细腻的肌肤……
叶凛认真地端视眼前人,看着看着,竟然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感。过了半会儿,他迟疑道:“琼衣阁之前……我们有见过吗?”
“这是第二次,”容今瑶诚实地摇了摇头,“叶公子看我很眼熟?”
叶凛也坦诚地点点头:“姑娘是上京人,眉眼之间却有江南的韵味,尤其是看到你的眼睛,一不小心就想到了我姑姑。”
容今瑶目光微微一闪,假装无意道:“或许上辈子我同公子的姑姑也是一对儿母女。”
纤纤玉手轻轻掀起杯盖,触碰杯沿时发出清脆响声。水雾袅袅,容今瑶的面庞朦胧不清,她低头一瞬,刚好也挡住了目光。
叶凛一愣,后知后觉听出她这是玩笑话,面上浮起一抹随和的笑:“上辈子或许是,下辈子也有机会是,唯独这辈子不大可能。我姑姑与姑父感情很好,只有表妹一个女儿。多一个孩子,他们恐怕也分不出疼爱来……”
“哐当”一声。
容今瑶手中茶杯不经意间轻轻一滑。
静悄悄的茶楼,猛然响起清脆而又略微沉闷的声音,十分突兀。周围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只见茶杯跌落,茶水洒出,在地面上形成一片不规则的水渍。
容今瑶望着杯身的裂痕,半晌,轻声说:“太烫了。”
姑姑与姑父感情很好……
只有表妹一个女儿……
她垂下眼帘,指腹摸着滚烫的杯壁,深吸一口气,将碎裂的杯身一块一块拾起。
叶凛收回视线,似是没察觉到容今瑶的低落,继续道:“姑姑她平日里最喜爱文集,姑娘与她或许会很投缘。此次相邀,叶某也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姑娘所说的典藏文集,可否借给我抄录一份?”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杯茶,二人喝得并不纯粹。叶凛也想借机会誊抄一份文集给姑姑带回姑苏城。
容今瑶:“……不用。”
她缓了缓,扬起一个笑:“既是投缘,这典藏文集我可赠予叶公子的姑姑。不知你们住在何处?下回我可亲自送去。”
叶凛有些犹豫。
如今,叶欢意脸上有一道蜿蜒的疤痕,这道疤顺着额头一直延伸到侧脸,乍一看十分可怖。所以她并不喜欢见外人,平日出门也是带着帏帽。眼前姑娘不仅自愿赠予这典藏文集,还说亲自登门送上,简直过分热情。
对他毫无防备不说,甚至可以说是超越了陌生人应有的界限。他们分明只是刚相识的关系,甚至都不知晓对面人的名字。
容今瑶怕他误会,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公子的姑姑喜爱典藏文集,一时感觉碰到了知己。不方便的话……”
“无事。”叶凛说:“姑娘愿意相赠,姑姑应当会很开心。敢问姑娘芳名?”
容今瑶整理好心绪,再一抬眼,微微扯了扯唇,对叶凛说:“叫我小六就好。”
她还想继续套些有用的信息。只不过下一刻,楼梯口处走上来两个人,让她唇角的假笑渐渐顿住。
正前方,束腰长袍、流苏香囊,如瀑青丝,韶朗少年今日摇身一变成了翩翩公子。
容今瑶忽然割裂的想,若是此时,楚懿手中拿着一把折扇,倒还真的有风雅气质。他的衣服虽然洁白如玉,可行走的步伐、身上的锋锐冷冽之气,以及那读不懂的神色,都昭示着——此人危险。
别看他经常面容带笑,那笑容之下尽是心机。容今瑶有预感,假装了几日的喜欢,话语、行动上的刻意亲近,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不出容今瑶所料。
迎面走来的楚懿正漫不经心地笑着,一双深情眼里满是玩味,他看向容今瑶,眼神中不免含有几分幽深莫测。
方云朗从楚懿身后探出来一个脑袋,举起手臂跳起来挥舞,想要小跑上前同容今瑶打招呼。
楚懿及时捂住方云朗的嘴,揪着他的脖领,笑着提醒:“茶楼里禁止大声说话,别吵到‘伯牙’与‘子期’的彼此欣赏啊。”
他这声音不大不小,容今瑶刚好可以听到:“……”
容今瑶莫名其妙有些心虚,像是红杏出墙被夫君抓个正着。她微微仰头,与楚懿对上目光,无声拉扯了两个回合,然后掩唇轻咳两声,偏开头,佯装不经意地向外看。
不对,她有什么可心虚的?这是她表哥啊。思及此,容今瑶僵住的头颅再次摆正。
楚懿勾了勾唇,讽意十足,像是在嘲笑她的荒唐行为。紧接着,平静又锋利的眼神越过容今瑶,锁定在她身后的位置。
他与方云朗,就坐在容今瑶身后那一桌。
方云朗捂着快饿扁的肚子,哀怨地看了看楚懿,又回头瞧了瞧脊背僵直的容今瑶,小声嘟囔:“变心的又不是我,为什么要让我饿肚子……”
容今瑶心里一沉,背后那人黯淡的窥视,就像一只蚂蚁,一直在她的肩胛骨上攀爬。
她只想赶快寻个借口结束这次茶楼相会,谁料下一刻叶凛道:“我们就住在书场巷附近的客店,姑娘随时可以过来。以后姑娘若在课业上有什么问题,叶某均能为你解疑答惑。”
猝不及防的,有人屈指叩了叩桌。
楚懿哂道:“在学堂不好好读书,考试每回都垫底,能意识到自己有问题吗?”
蔫巴的方云朗眼睛一抬,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这说的是我吗?应该不是吧……虽然不好好读书、垫底——这两项说得没什么错。
气氛有些尴尬。顿了顿,叶凛继续说:“至于探讨典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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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叩桌的声音再度响起。
楚懿:“平日里只知道看些没有用的话本子,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能收心看文集?”
话音刚落,叶凛微怔,他抬眼向前看,说话的少年正目不转睛地凝视容今瑶的背影。同样的,听到这番话后,容今瑶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小六姑娘,”叶凛不禁开口问:“你认识那位公子吗?”他指的自然是次次回话的楚懿。
在叶凛眼中,叶欢意并不曾与上京的人有牵扯。他自己凭着真才实学一路走到殿试、走进皇宫,宫内的流言蜚语他一概不知。叶凛不知道叶欢意还有一个女儿,他还有一个表妹。
容今瑶没见到母妃,自然不会轻易在叶凛面前暴露身份,此时此刻,她只是小六姑娘。
雨停之后,街道两侧的喧嚣声此起彼伏,恢复旧状。一向静寂的茶楼因开着窗格,故而也容纳了一缕喧闹。
容今瑶清脆的声音就夹杂在这份熙攘之中。
她展开笑颜,平静地睁眼说瞎话:“不认识。”
是时,身后没有继续响起叩桌之声。方云朗闻言,惊起如弓,有点不敢看楚懿的表情。他端起茶盏,边饮茶边竖起耳朵偷听。
沉默良久,楚懿“哧”的一声笑了,眼中有泠泠寒意,神色无语又漠然。
他收回视线:“方云朗,说你呢,你摇头晃脑干什么?”
方云朗绝望地闭了闭眼。
容今瑶呼吸乱了,心觉再留下去,楚懿恐怕又要生出退婚的念头。也许还会加倍试探她,跟她剑拔弩张,得赶紧想想怎么才能把楚懿哄骗回来。
末了,容今瑶站起身,避开身后锋芒,朝叶凛告辞:“叶公子,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就先走一步,茶水钱我来付。下次再见!”
说完,她撩起裙摆,头也不回地朝楼下跑去,步履轻盈,脚下生风。
下次再见?
楚懿唇角微弯,懒洋洋地抱胸倚在一旁。他估算着容今瑶走出去的时间,待叶凛无知无觉垂眸品茶时,不由分说将手臂撑在窗台,微微一用力,猝然从二楼翻了出去,衣衫荡起觳纹,少年宛如雪踏飞燕,恍如一刃剑光,稳稳落在地面。
……
方才茶楼里的情形实在过于惊悚。
两个素昧平生的男子有来有回的对话,驴唇不对马嘴,殊不相入。容今瑶走出茶楼,刚好瞥见莲葵立于道旁肆檐之下等候她。
容今瑶循着茶楼的壁面前行,忽觉腕间肌肤微凉侵骨,这是一股不容拒绝和反抗的力量。还没来得及反应,双腿踉跄间,她被一道白影拽入逼仄的巷子中。
她的后背抵在了湿冷的墙面上,眼睫也止不住轻颤。一只温热的掌心轻轻垫在她的头后,以防她的脑袋触硬壁而伤。
“好……巧啊。”容今瑶道。
少年轻嗤一声,抬脚迈近一步,细密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兰麝香气扑鼻而来。他们离得很近,不仅呼吸近在迟尺,唇也是。
二人之间毫无罅隙,容今瑶看到楚懿眼中闪过促狭,乌黑瞳仁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眸光讥讽。
“是挺巧的。”
“小骗子,这回不装了?”
19. 第 19 章
楚懿尾音拖得很长,面容也和煦明朗,可是容今瑶却感觉到头上悬着一把剑,正等待着戳破谎言。楚懿一向不喜欢被动,所以此时此刻反客为主,将她之前的撩拨尽数送回。
少年弯着腰,将容今瑶整个人圈在臂膀之间。凭靠主动亲近来试探她的反应——从而钩钓她的情绪。
容今瑶呼吸有些急促,双颊发烫,唇瓣一张一合:“你这是做什么……”
“未婚妻,你猜猜?”对方调侃地回答。
容今瑶身子一僵。
是了,等宫宴一结束,马上就到五月十二,她就要与身前人成为夫妻。只不过,他们二人好似并未意识到这层亲密关系意味着什么。
楚懿低头,凝视着少女水盈盈的双眼。闻言又逗弄似的靠近一寸,这便看见怀中人的眼睛,柔软之中忽然涌上警戒。
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刹那之间一闪而过的戒备完全不像是喜欢一个人该有的样子,即便她已经尽量遮掩。
楚懿眉梢一挑,自觉移开距离,把撑在墙壁上的手臂挪开,直身站立。
他垂眸,慢悠悠地开口。
“推波助澜那些莫须有的风月传闻,听说我对你情有独钟后忍不住心生欢喜,亲口说所做一切只是因为喜欢我。”
“明知咬颈与吻颈的寓意,却还是肆无忌惮在众人面前做出格的事。甚至扬言自己日后会成为我的心爱之人。”
“帮助我夺旗得到神刀龙鳞,之后甘愿在山上吹冷风……”
楚懿慢条斯理的细数容今瑶的所作所为,那些脱口而出的话、轻微撩拨的肢体接触。一桩桩、一件件,都历历在目。
容今瑶抿了抿唇,低下头,不禁想道:她自己都快要忘得干净了,这狐狸竟然比她记得还清楚?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些阴差阳错的误会,让楚懿烦恼不已。甚至考虑婚后与容今瑶约法三章,慢慢磨去她的情愫。可今日经历这么一遭,楚懿觉得自己愈发看不透容今瑶了。
年轻人叹了口气,含笑打量她一下:“公主,你嘴里还有多少句真话?”
容今瑶无奈道:“叶凛是我表哥,我们只是一起喝杯茶。”
叶凛是状元的事过不了几日便会人尽皆知,外加宫中那些传言楚懿必然知晓,这一点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她当着叶凛的面儿说不认识楚懿,这就让人匪夷所思了。
楚懿挑了挑眉,懒懒开口:“……原来是表哥啊。”
“年纪轻轻入了宫,未来仕途一片大好,公主好眼光。”楚懿点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但我看,公主的表哥好像并不认识公主?我还以为公主隐瞒身份接近是想给自己换门亲事。”
他提醒:“恐怕有点晚了。”
楚懿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回答。
容今瑶转了转眼珠,突然萌生出想把楚懿毒哑的冲动。“死对头”这个形容没错,这人就是与她八字不合。换成别的女人楚懿也许会以礼相待,换成她——三番两次的戏耍。
她咽下想翻白眼的冲动,深吸一口气,极为克制地朝他走近几步。
眼眸弯弯,梨涡浅绽,容今瑶唇角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我喜欢的是你,怎么可能会给自己换亲事?咱们可是命中注定的天赐良缘。”
楚懿扯了扯唇。
这婚事背后究竟有多少人的心思从中斡旋,他自己都快数不清了。若是容今瑶也另有所图,他岂不是栽得彻底?
“我一直都很坦然,反倒是你,非常不诚实。”容今瑶道。
成婚之前,能忍的都忍了。成婚之后,她才没心情继续编这些瞎话。只怕编着编着,就当真了。
楚懿微微低头,目光充满探究与淡然:“不诚实?”
容今瑶二话不说踮起脚尖,双手扣住楚懿的肩膀,柔柔地道:“杏莺楼、书铺、碧桃林,还有今日的茶楼,你要么是提前等我,要么是因为嫉妒来找我。这难道不是喜欢?”
楚懿蹙眉不语,明亮的眸中闪过一丝燥意。
耳畔边依稀响起父亲所言:“六公主……也很不容易。你就算不喜欢她,也要心软一点、柔和一点,分给她一些,独属于家人的关爱。”
算了,就心软一些,省得父亲又要责怪。
“你一直在试探我,不就是想验证我对你是否真心吗?真是没想到你会这么没有安全感。”她语气里有些埋怨,又话锋一转:“不过,这也恰恰代表……”
“你在乎我。”
容今瑶对上他波澜不惊的视线,有些较劲似的暗暗咬牙。心脏“扑通扑通”平稳有力的跳动着,容今瑶心一横,话音甫落,仰起那截色白而细长的颈项。
眼睛一闭,“啵”地一下,迅速亲在了楚懿的唇角。
楚懿愕然目视着她。
这是容今瑶第一次亲吻,有些生涩,有些羞赧,动作并不娴熟。楚懿的唇比她想象的还要柔软得多,冰冰凉凉,像是一块散发着芬芳香气的冰酪。
容今瑶睁开眼睛,见他不为所动,樱唇从楚懿的唇角向右移。
她在做什么?!
楚懿站在原地,双手捏成拳,青筋暴起。在容今瑶准备更加大胆放肆的亲上他的唇瓣时,他把环在自己脖间的手臂扯开,也将容今瑶毫不留情推开。
容今瑶眼里氤氲着雾气,乍然被推开,有些不满的抬眼。
他怎么一副吃了亏的样子?她还没说吃亏呢!
不过转瞬,少女便又杏眼含春,面上装出娇羞状。她眨着晶亮的瞳眸,先发制人道:“天天缠着我,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我们两情相悦,又即将成婚。亲你有何不可?”
见楚懿吃瘪,她报复性地道:“亲十次,一百次,都合情合理。”
楚懿一哂:“……”
他本是谨记父亲苦口婆心的劝诫,只是没想到心软的结果会是如此,更没想到容今瑶证明喜欢的方式竟然这么简单粗暴!难不成以后试探一次,容今瑶就要亲他一次?
容今瑶无声舒了一口气:“这回,你相信我对你的真心了吗?”
她望着楚懿,试图从他的神情中分辨出答案。
二人的气氛在静默之中变得怪异起来,逼仄的小巷使人气塞难舒,就连呼吸也开始灼热。
末了,楚懿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脚步一转,朝着巷外走去,像是故意要激她似的淡淡开口:“很一般。”
停驻在原处的容今瑶险些失笑。
“很、一、般?”
楚懿是说她表达“真心”的方式很拙劣,还是说她吻技很一般?话本子分明都是这样进展的,没有人能扛得过去。
容今瑶绝不相信,他会没有动摇。
……
夜幕低垂,月亮苍白静谧,星光稀疏零落。
白羽军营中的一处空地,微风拂叶,沙沙有声。从苍穹向下映照,只见一抹深灰色的人影,正于寂静黑夜中练剑。
楚懿微微阂目,直立而站,手中紧握一柄长剑。他静静听风声在耳边吟唱,半晌,猛地睁眼,如猎豹捕食般挥起剑。
剑影纵横、剑光如龙,一滴汗顺着脸庞滑落,坠于木板,瞬间被夜色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楚懿终于有了一丝疲累。他把长剑收起,缓着呼吸去洗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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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营帐后薰燃了两个香饼,穿着中衣上塌。
遗梦香是楚懿每次失眠时都会用的香,此香闻之清淡,却会让人浑身轻松。每次在府里睡不着,他都会到军营,要么处理公务,要么练剑。
今日也不知怎地,难以入眠的程度要比以前厉害,所以香饼的用量也比之前多了一块。
上京城内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行人在夜里观游,走街串巷买花载酒,映衬别样繁华。至了丑时,喧闹纷扰渐渐褪去,人世酣眠,均匀冗长的呼吸徐徐流淌在这一派安宁之景中。
“楚懿。”
在一片白茫茫的景致里,忽闻少女如同莺簧初啭的声音。楚懿循声看去,模糊的场面化为实景,朦胧的人也逐渐出现。
声音的主人一身嫩黄色轻纱罗裙,裙边勾着银丝,织成云水纹。逶迤的裙摆垂在地面,随着步伐轻轻摇曳。发髻以玉簪轻挽,几缕青丝垂落在肩头。
她的眼睛明艳勾人,额间轻点一抹花钿,更映衬得她肌肤胜雪。容今瑶鸦羽轻颤,唇边漾起两个浅浅的梨涡,她问:“楚懿,你今日为什么要推开我?”
她轻轻扯着楚懿的衣袖,眼眸里化出水雾,声音带着几分软糯,如同春雨绵绵:“楚懿,你不准推开我。”
言罢,容今瑶将他推倒在床榻之上,手环住他的腰。楚懿蹙了蹙眉,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拒绝不了她,手动不了、腿动不了,他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楚懿试图开口,声音嘶哑:“你别胡来。”
容今瑶听到这句话,有些轻微不满。她手上的力道再次加重,指尖掐着他腰腹的肉。楚懿往后退,却动弹不得,反倒是被她柔软的手紧紧禁锢。
下一息,她的唇已然落下。
这次不是吻到唇角,而是切切实实的亲在唇瓣。容今瑶的舌尖在唇上流连往返,细细描摹着唇线。楚懿一直在忍,直到那粉嫩的舌尖撬开唇瓣,开始肆意扫荡时,他心底涌上了一层异样。
甜香在唇齿之间弥漫,容今瑶一直闭着眼,笨拙的亲他。偶尔还会秀眉轻蹙,质问他:“你为何不回应?是觉得我吻的不够好吗?”
呼吸彻底紊乱,楚懿的思绪也开始不理智:“容今瑶,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凝视着容今瑶羞红的面颊,听她小声嘀咕:“子瞻哥哥,我喜欢你啊。你喜欢我吗?”言罢,她又开始在他的唇上胡乱亲着。
楚懿有些崩溃,竟然开始控制不住的回吻。他把她拽进自己的怀里,捏住少女的檀口,吻的极深。细密的吻落在额头、鼻尖、下巴……越往下移,楚懿便越挣扎,可那的风景太过诱人,他分明可以感受到自己最原始的冲动。
她的肌肤若桃花鲜艳,楚懿不禁颤了颤,又听闻少女的声音陡然变了个调,有些无所谓地道:“我是骗你的。”
呼吸顷刻间停滞——楚懿猛然惊醒!
他坐起身,领口的衣服散乱,不知何时沾上了一层细密的汗。
咚——咚——少年的心跳声足以撼动静夜的幽邃。这是第二次,他因为容今瑶而萌生如此剧烈诡谲的情愫。
楚懿的眼神凝在案牍上的熏香,香饼已经燃尽,余温和雅香萦绕于营帐之内。他按住心口,迫使自己沉静下来。
这个梦,过于可怕、可又十分瑰丽。他的唇边若有若无,有软唇轻啄过的触感。
月华不复凄清,转而柔媚且含情。它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给梦境也披上了一层朦胧绮丽的纱衣。
楚懿眼神微动。
他复又起身,自兵器架上拔剑而出,走出营帐。
20. 第 20 章
五月初,正值初夏,端阳节将至。
宫苑之内,榴花照眼,花瓣厚实饱满,如烟火绚烂。皇宫之内又开始忙碌起来,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宫宴做准备。此次宫宴不仅是为科举中榜士子而设,更是为了端阳节。
经历上次主动亲吻却被推开,容今瑶反倒是轻松了许多。如今婚约既定,她只需要保证成婚当日不出差错就好。
她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嫁给楚懿摆脱被送去和亲的可能,至于是否与他产生情爱……
没考虑过。
在她眼中,楚懿不喜欢她的亲近。主动亲他一方面是为了“证明真心”、一方面则是刺激他,让他加深对亲密行为的厌烦。
容今瑶心中暗忖:除非海底捞月、天上摘星,否则楚懿是绝对不会主动与她共赴鱼水之欢的。
不过在别人不这么想。
“公主,马上就是端阳节了。这香囊集百花、合百草,佩戴在身上可辟邪驱疫,又可添资增色。不如送小将军一个?促进感情嘛!”
恰逢端阳,宫宴临近,莲葵亲手做了两个香囊和五色丝绳索,其中也加了她自己的小巧思——“阁中香”。五月十二乃大喜之日,容今瑶没有母亲亲自去讲“夫妻之道”,她也只能偷偷的替公主做些什么。
屋内,容今瑶抬眼一看,不由微微一怔。
她的目光旋即落在手腕上,莫名有些怅然:“这么快,就要端阳节了啊。”
五色的丝线编织成彩绳,戴在手腕上十余年,早已破旧不堪。鲜艳的颜色褪去了昔日光泽,变得黯淡无光,犹如古老壁画上剥落下来的余彩,透着难以言喻的沧桑。
这是母妃亲手编的,是她为数不多的念想。许是以它作为信物,会让母妃忆起她这个女儿吧?
思及此,容今瑶心口一紧。也不知有没有把莲葵的话听进心,她接过香囊揣进怀里,开口问道:“表哥住的客店有消息了吗?”
“书场巷附近只有一家客店。叶公子与贵妃娘娘……不对,是叶夫人,她们就住在那里。奴婢也同那边的店主通过气儿了,时时刻刻盯着叶公子几人的动向。公主是准备好去送文集了吗?”
莲葵一边说一边取来几串由艾草装饰的灯笼递给容今瑶。二人走进院子,屏退正在洒扫的婢女,准备将灯笼挂在门楣和榴花树上。
容今瑶捏着艾草叶,摇了摇头:“我也拿不准。”
她这几日在欢意宫里闷头不出,也有纠结与逃避的心态。叶凛的那番话让她一度无措,所以当下也不敢确定母妃的情况。
容今瑶道:“只是害怕母妃要离开上京。宫宴过后表哥就会知道我的公主身份,待他入宫为官,想必有关母妃曾是贵妃的事情也全然知晓。到那时……不知表哥会怎样看待我。”
正是因为知道母妃与父皇的往事,所以容今瑶才不敢擅自暴露身份影响叶凛,也不想贸然出现打搅叶欢意。可她还是抱有一丝幻想,期盼着自己出嫁离开皇宫的当日,母妃会来看看她。
莲葵看向容今瑶的目光带了些心疼:“俗话说:母疼儿如长江水,儿孝母似扁担长。公主与叶夫人血脉相连,您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就算时隔十年,这层关系也无法轻易抛弃。公主只因叶公子的三言两语便不敢面对重逢,又怎知叶夫人的想法?”
说话的功夫,艾草灯笼挂好了。
虽然在白日中不显光亮,但艳丽的色彩与艾草清香交织,反倒呈现出几分喜意。
片刻之后,容今瑶面色平静,嘴角微微上扬:“听说挂艾草会招百福,但愿今日会招来福气吧。”
……
想着在宫宴之前能与叶欢意见一面,容今瑶当机立断,带着典藏文集去客店找叶凛。
其实这文集并非是她从书场巷淘来的,而是胡文生赠予。她与胡文生私交颇深,一年前,胡文生云游之际得了几本大师文集,见容今瑶摸着扉页爱不释手,便大方地尽数送给了她。
容今瑶纳闷:“这么大方?”
当时胡文生吊儿郎当的翘腿坐在书铺里的椅子上,听到这句话,气得站起来直跳脚:“容小六,在你眼里我胡文生就是铁公鸡一个,一毛不拔是吧!罢了罢了,要不是看在你日后能成为我东家,我早就跟你一拍两散了!”
倏尔想到许久不见的胡文生,容今瑶有些感慨万千的笑了笑。也不知这位自称“江湖人士”的朋友什么时候能回上京。
容今瑶掀开车厢一侧的锦帘,视线往外一探,眼前是一片流动的、熟悉的景致。
正好路过书场巷。
说书人又回到了露天书场,只不过讲的故事不再是《天赐良缘》。容今瑶眼睛微微眯起,在一群身穿青衫手执书卷的学生中,有那么一个人,穿着褶皱的长衫,肩膀宽阔厚实。他走起路来大摇大摆,潇洒极了。
只不过那身影一闪而过,容今瑶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车夫道:“公主,客店到了。”
客店门前的路面是由青石板铺成的,光滑古朴,两旁是斑驳老墙以及随处可见的青苔。
木门半掩,容今瑶进去后,里面只有店小二一人负责侍应。
“叶凛,叶公子在吗?”
店小二了然道:“在的,小的这就给姑娘引路。”作势要上楼。
“等一下,”容今瑶拦住他,低声问:“与叶公子同行的另外两人,今日在吗?”
店小二思索了一下,恍然想起,“是两位女子是吧?也在,姑娘是想寻哪位?”
容今瑶忖度道:“我就不上去了,有劳替我叫一下叶公子吧。就说今日来送文集,不知是否有缘也能见到叶公子的姑姑。文集赠予,还是亲手相送比较尊重。”
毕竟男女有别,叶凛不同于楚懿,容今瑶这么上去于理不合。
店小二上楼唤人期间,容今瑶就坐在一楼的木质桌椅旁。桌上摆放着几只陶碗,还有比较常见的干果。角落里是一排简陋的货架,上面有寄存的旅人箧笥。
容今瑶目光一扫,看见最外侧的箧笥上有“叶”字的标志。
她怔然望着那处货架,失神半晌,直到叶凛的声音出现:“小六姑娘。”
容今瑶恍惚转头,脱口而出一句:“嗯?表……”
“啪”的一声,脑海中紧绷的弦在意识深处突然崩断,让人从混沌中惊醒。蓦然回过神来,容今瑶又及时收口,颔首道:“叶公子。”
叶凛站在桌前,神色微动,头颅侧对着容今瑶,没注意到容今瑶的尴尬。紧接着,后面又传来一声女孩的嬉笑:“表哥!让我逮到了吧!”
她顺着叶凛的视线看去,穿着碧罗裙的宋昭儿蹦蹦跳跳,一脸好奇地下楼。女孩跑到叶凛身边,挽起他的手臂,有些占有似的依靠着他。
宋昭儿打量容今瑶,话却问向叶凛:“这不是那日琼衣阁的姑娘?你们怎么认识的?”
叶凛道:“偶然碰见。小六姑娘今日是来给姑姑送文集的,姑姑呢?”
宋昭儿回头望了一眼,耸了耸肩,责怪道:“娘本来就不爱见生人,你还非给她搞什么劳什子文集。她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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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戴帏帽,应该马上就下来了。”
叶凛:“是姑姑喜欢啊,你连你娘亲喜欢什么都不关心。”
宋昭儿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哼笑道:“娘亲最喜欢的是我,哪里是什么文集。”
兄妹二人一来一回的对话就像是一把利刃插入容今瑶的心脏,她甚至还保持着微笑解答宋昭儿的疑问。
三人聚在楼下闲谈,不过多数都是在听宋昭儿与叶凛说。不一会儿,楼梯处缓缓走下来一个女人。
“阿凛,你说的那位姑娘可来了?”
容今瑶听见女人的声音,蓦地站起身,手心微微湿润。她抬了抬手,似乎做好了准备拥抱母妃的准备。
叶凛拉过宋昭儿的手腕,将她扯向自己的方向,以此露出容今瑶的身影。他回答:“这位便是。”
容今瑶看着女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只是当叶欢意停在自己面前时,却并不是她预想中的反应。
女人温和道:“多谢姑娘的文集,只是姑娘就这么将典藏文集赠予我,是否还有其他的要求?”
四目相对,容今瑶愣怔在原地。
想象中母女重逢后的感动、悲怆、拥抱……都没有。叶欢意平静如常,就像是与陌生人初见,疏离、礼貌。如果说有什么情绪,那也只是感谢。
容今瑶神色怪异,惹得宋昭儿不满地嘟了嘟嘴:“什么嘛!怎么都不回话啊?”
“昭昭,不得无礼。”叶欢意伸手拍了拍宋昭儿的额头。
容今瑶眸光轻颤,感觉周遭的空气变得湿冷起来。
叶欢意打扮得朴素,却也难掩娴静。声音同小时候面对容今瑶时的嘶哑暴怒不一样,现在更加平和、温柔,像一个真正的母亲。
她又问了一遍:“姑娘?你这文集赠予我,是否需要其他回报?”
无力与绝望像是一把枷锁,牢牢扣在容今瑶的心口。
母妃……不认识她了吗?为什么毫无反应!是不是母妃离开的时候自己还年纪尚小?如今长大,面容变化比较多,一时之间认不出来?
可分明每个人都在说她的眼睛很像母亲,与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连父皇都这么觉得,为了避免想起往事,所以干脆不见她!
容今瑶感觉自己的每一寸呼吸都在叫嚣着疼痛,她亲手把文集递给叶欢意,故意露出手腕上的五色丝绳索,试图唤起叶欢意的记忆。
毫无反应。
容今瑶盯着她看了很久,有些苦涩的弯了弯唇:“文集相赠,只赠与最合适它的人。我觉得夫人就是,所以不需要回报。”
她声音带着不可察觉的颤抖,右手撑在后面的桌角,尽力稳住自己的身子。容今瑶垂首,声若蚊蚋:“既然文集找到了它的主人,那我就先走了……”
对面三人都觉得眼前这姑娘好生奇怪,她双肩微微内扣,转身的速度十分匆忙,步伐也急促不稳,似乎急于逃避着什么。
少女的身影被沉郁所笼,显得格外寂寥。只是她走到门扉,不知想到了什么,回眸一顾。
店内一隅,是深沉的阴影。而容今瑶站在门口,身沐暖阳,光明熠熠。他们陌生的距离若隔霄壤,迥异于世。
容今瑶又变回安静、乖巧的模样,“我想问问夫人……在上京城内,可有让你舍不下的人或事吗?”
叶欢意沉默。
她看着容今瑶,指节微扣,指尖没入肌肤而不自觉。
良久,她微微一笑,开口,只二字。
“没有。”
21. 第 21 章(入V公告)
一眨眼到了端阳节。
上京城的家家户户都被端阳节的气氛所笼罩,一大早便开始清洗粽叶,挑着糯米红枣包粽子。商贩们也摆出了各式的摊位卖五彩丝线和香囊,归路桥附近挤满了人,或站在桥上,或挤在岸边,只为观看午后的龙舟竞渡。
白羽营训练场上空无一人,平日里刀剑相碰的声响悄然隐退,取而代之的是静谧盈耳。营房内外少了许多喧嚣,兵士们要么休沐回家与亲人团聚,要么约上三两好友去街市吃酒。
营帐内,楚懿拿着一块白布,站在兵器架前擦剑,动作不急不缓。
这时,门帘被人拉开。
“听说这几日你都没回国公府。要么彻夜练剑,要么点灯熬油处理公务,有心事了?”陆玄枫信步走了进来,一身禁卫公服包裹着高大的身躯。他倚在一旁,静静看着楚懿。
楚懿睨了他一眼,不说话。
见他沉默,陆玄枫身子挺起站直,沿着帐内边缘,百无聊赖地走了两步。至桌前,垂眼看见地面上摆着两坛酒,还有燃尽的遗梦香香灰。
“不会是因为六公主吧?”陆玄枫故作无意的试探道。
他端起一坛酒打开,闻了闻刺鼻酒气,道:“一向不喝酒的小将军,却因为六公主借酒消愁,看样子是真有心事。”
陆玄枫目视楚懿。
楚懿终于给了些反应。
他把剑插进兵器架,回身向着桌前走去,夺过陆玄枫手里的酒,“我宿在军营、喝没喝酒,跟她有什么关系?”
楚懿嗤道:“这是雄黄酒,营里面新兵亲手酿制的,本想着今日是端阳节,两坛都给送给你。既然是我借酒消愁,那陆统领就无福享受了。”
说罢就要将两坛雄黄酒收起来搁置。
陆玄枫将楚懿的手拦了下来,妥协道:“得了。”到底是他眼界窄了,还以为楚懿会因为感情而愁眉不展,“你又不会喝酒,放你这儿也是浪费。”
按理来讲,行军作战出征前会喝壮行酒,胜利之后开怀畅饮更是常事,只是楚懿同别人不大一样。平日里腹黑心机、和煦明朗的小将军,实际上是个“一杯倒”,且喝醉之后跟变了个人似的。
楚懿也对自己的酒量有自知之明,所以几乎滴酒不沾,常拿“时刻谨慎,保持清醒”做借口。
陆玄枫无奈摇头:“不过话说回来……”
楚懿看他一眼。
陆玄枫握拳掩唇,轻咳两声,眼神里露出幸灾乐祸的味道。
他一本正经复述道:“方云朗跟我说,某人在看到六公主同其他男人在一起后,嫉妒得厉害,就差提刀砍在桌子上。不仅虐待一个小男孩的身心,还暴怒翻窗去堵公主。再然后……”
再然后……
闻言,楚懿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凝眸,打断道:“你这说的是哪门子事?”
那些风月传闻之所以在皇宫中传的这么厉害,方云朗的嘴功不可没。凌云堂读书的学生身份都不容小觑,除了公子王孙就是膏粱子弟,保不齐都会将方云朗的话添油加醋告知父母。一传十、十传百,倒显得他们真有一段爱恨情仇。
楚懿不由得失笑:“按照方云朗的描述,岂不是我跟容今瑶明日就会凭空蹦出来一个孩子?”
陆玄枫“嗯”了一声:“也不是不可能。”
“……无聊。”
“只不过我不明白的是,美人主动,你为什么要推开?你就那么讨厌六公主?”
楚懿一顿,面上的和煦笑意淡了下来,“算不上讨厌。”
“那就是有点喜欢。”陆玄枫自顾自回答,紧接着他低头叹了口气,转而正色道:“作为你的兄弟,我希望你幸福,生儿育女,尽享天伦之乐。可我知道你志不在此,上京这方天地困不住你。不论你是不想拖累别人也好,还是不想别人为你提心吊胆也好。总之,别伤害到公主。”
陆玄枫拍了拍楚懿的肩膀,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面上,手指叩了叩,“看看吧,有关叶贵妃的。”然后搬起两坛酒,“晚上宫宴,别忘了。”
帐中复又归于寂静。
江河湖畔的笑语喧阗似乎远远传来,阖家共聚,宴饮为乐,一派阜盛之景。
楚懿沉默站着。
人们只当楚小将军身份尊贵,年纪轻轻战功赫赫、有勇有谋。却不知他一腔豪情志在远方,只想策马扬鞭马踏平川,也不知朝堂之中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他的宿命终究属于塞外雾茫。
别伤害到公主……
楚懿垂首看向陆玄枫留下的信封,目泛波澜。
他伸手打开,里面仅有一张字条,上面寥寥两句话,却让楚懿的神色霎时凛然。
……
日既西颓,余晖映照金碧宫阙,彩云若织锦铺展于天际。
皇宫之中繁忙而有序,宫女仆从穿梭在庭廊,时不时端着镶嵌玉石的器皿经过,时不时引路王公大臣进殿入座。忙碌中,有一宫女领着身穿淡青色长袍的青年走过,不禁引来一阵耳语。
有人艳羡道:“这就是状元郎吧?模样倒是出挑,看起来也端正清廉。听说陛下有意把他指给大公主做驸马!”
“陛下那般恨叶贵妃,对待她的侄子却宽容。不仅提拔,还要将她的侄子留在宫中做驸马爷……怕不是报复吧?”
“怎么可能……”
话音甫落,她们纷纷垂头。正前方,容今瑶迎面走来。
自从那日客店仓促离开,容今瑶本以为只有在宫宴之上才会见到叶凛,却没想到他们会在宫女引路的亭廊中相遇。
宫女欠身行礼:“六公主。”
青年脚步停住,目光中掠过诧异,没再跟着宫女继续往前走,容今瑶也是看着叶凛不做声。
宫女的视线在二人之间飘忽不定,默了默,识趣道:“公主,大人,拐弯后就到宫殿了,奴婢就先告退。”转身离开。
谁都没有说话。
静了许久,容今瑶率先打破沉寂,开口道:“叶公子,听说你已入翰林院,恭喜。”
叶凛意味不明地注视着容今瑶。
少女的笑倒不如前些日子那般鲜活了,当日也不知她为何仓促离开,甚至没留下听一句叶欢意的道谢。本以为不会再见面,只是没想到主动同他说话的女孩儿,竟然会是六公主。
她自始至终都知道他的身份,反过来却不肯承认自己是公主,难不成怕他会是个攀附权贵的癞皮狗?
“朋友之交,宜信义。言行一致,诚恳待人。(1)”叶凛语气中带着冷意:“红榜一出,公主隐瞒身份找上我,名义上是因好学请教,拿着文集与我结识,实际上则是公主有心谋划。”
容今瑶瞳孔一紧。
恰是这个神情被叶凛刚好捕捉,以为她是心虚,自然而然在心中宣判容今瑶的人品,“若我没有中榜,是个无所作为的平民百姓,那你我在琼衣阁的相遇便不足一提。若我中榜,成了翰林院官史,日后有机会升迁,你反而可以借着这个理由同我相识。公主是想拉拢我?又是为了哪位皇子的党争?”
“真是没想到公主惯会欺骗作伪,倔强倨傲。”叶凛淡道:“叶某,无心奉陪。”
天际边,余霞数缕渐渐消隐,苍穹变暗。周遭的热闹声还在继续,容今瑶耳边嗡鸣,甚至来不及回话,便听一人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啧,叶大人,口气这么大呢。”对方戏谑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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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苛责她的?臣子、朋友、抑或是……算了,不提也罢。只不过欺骗作伪这行径,难道不是你们叶家人最擅长了么?”
容今瑶回头望去。
来人抱胸倚靠在拐角的红色柱子上,他今日穿了一件红黑相间的华服锦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的银丝滚边。腰间束以一条玉带,将他的腰身勾勒得挺拔有力。头发被紫金冠高高束起,风神秀异,朗目疏眉。
叶凛一愣:“你是那日茶楼里……”
“在下楚懿。”
“原来是楚小将军。”叶凛颔首道,态度平和了许多,“只是我不明白方才小将军所说是什么意思。”
少年弯唇含笑,明朗泱泱,可周身却散发着懒得应付的冷淡与疏离。他上前将容今瑶挡在身后,讽道:“字面意思,叶大人不是状元么?这都听不懂了。”
容今瑶心中一动,明白他的好心。伸手戳了戳楚懿的腰肢,对上他漫不经心的目光。
示意:没必要跟他置气,她不在乎。
恰逢宴礼乐响起,来往之人多了起来。三人不宜在此久留,楚懿笑了笑,拉着容今瑶进殿。叶凛在原地静默了一瞬,直到有同僚提醒,才缓过神来紧随其后。
……
至戌时,宫灯初上,伴随着铿锵有力的鼓声,宫廷舞者鱼贯而入。
她们身穿淡雅的月白水袖裙,头戴步摇,周身珠翠,叮当作响,随着《霓裳曲》翩然起舞。
琵琶弦音如同珠落玉盘清脆悦耳,箫音低沉悠扬,二者结合相得益彰。《霓裳曲》的曲调配上婀娜多姿、秀逸韵致的水袖舞,把宫宴的气氛拉至高潮。
“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御园中秋色斓斑:柳添黄,苹减绿,红莲脱瓣。一抹雕阑,喷清香桂花初绽……”(2)
众人举杯相庆,交谈声、笑声交织不绝于耳。皇帝与皇后眼中溢满喜悦,不时与太子、臣子相谈甚欢,饮酒而笑。宫宴之上,所有人的表情都是幸福且满足的,难得沉浸在这欢聚的时光里。
楚懿不大喜欢宴饮的场合,心中也了无饮酒的乐趣。他意兴阑珊地吃着面前的糕点,偶尔举目看看宴乐表演。
看着看着,他眼神一顿。
在一片珠翠闪耀、轻盈身姿中,楚懿透过缝隙,看见了容今瑶明媚的笑。
宫灯自穹顶悬垂而下,灯芯摇曳,柔和的光芒照在她的脸上,明亮又热烈。少女的皮肤光洁温润,双眼澄澈,像是冰蓝色的水湾。鱼儿在里面游着,泛起阵阵觳纹。
隔着舞动的水袖和人群,眼前一切仿佛都放慢了,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沉默注视她。
她笑得分明很开心。
可为什么又红了眼眶?
“风荷映水翩翻。爱桐阴静悄,碧沉沉并绕回廊看。恋香巢秋燕依人,睡银塘鸳鸯蘸眼……”(3)
剧目还在唱,夜空、宫殿、舞姿,都是那么美。容今瑶深吸一口气,渐渐觉得笑容疲惫,说不尽的迷茫。
骤然间,手腕被人抓住。
容今然笑容一僵,愕然抬头,对上了楚懿带着笑意的瞳眸。
少年的目光从热闹喧嚣中穿堂而过,周围醉者自醉,乐者自乐,没人注意到他们。
耳畔琵琶惊声,容今瑶却仍旧听清了楚懿的声音,潺潺缓缓。
“良宵苦短,胜事难逢。”
“在殿内听曲赏舞远不如……”楚懿勾唇,轻轻俯身,凑近容今瑶耳畔,说了四个字。
容今瑶一怔,瞳孔里匍匐着惊喜与不可思议。二人相视,颈项相交宛如并蒂双莲。
喧嚣离去,周遭一切都静止了。
“容昭昭,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