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是来给大宋开挂的》 3、第 3 章 第3章 他挤过人群走进公堂,赵子瞻一见弟弟来了,忙暗示他去自己的对面站着。 陈大娘已经在状词上画了押,正站在一旁垂首伤心地哭。 薛寿朝崔仙芝行了个礼,满脸堆笑道, “崔官人大可放心,小人一介良民,哪敢做那等杀人害命的事?眼下事情既然已经水落石出,不知崔官人您看,小人可否先行一步回酒楼?” 为了个穷鬼的破事,衙门昨天传他跑了两趟,今天又被传来了! 他见崔仙芝看自己的目光如一把利箭,心中顿时一激灵,忙补充道, “对了,王家今日遭此祸事,小人也不忍再问孤儿寡母要债,那两贯铜板和利息就此勾销吧!身死债消嘛,还请崔官人帮忙做个见证!” 说着他就把借条取出来,要呈给崔仙芝亲自撕毁。 崔仙芝有意让李世民露个脸,就让对方把借条交给了李世民。 薛寿偷偷瞄向二人,目光顿时就微妙起来。 他就说嘛,赵子瞻那个马屁精整天帮崔仙芝鞍前马后的,没得到好处才怪!他大伯还常说崔仙芝铁面无情,绝不能在他眼皮下惹事,切,也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的。 衙门外的百姓已是一片哗然,不少人称赞薛寿仁义,是个大善人,也有少部分人认为他惺惺作态,把人都逼死了才肯免这两贯钱。 李世民轻蹙起剑眉,拿起手中的借条又细细看了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昨日去清水巷他又问了一遍,是造纸坊按月发的工钱晚发了数日,王妻又染了风寒病重,王阿四才会去借利息钱给她治病。 薛氏在宜阳是最大的富商,铺子工坊遍布本县,王阿四谋生的造纸坊也是薛寿大伯开的。他既然在造纸坊每月能挣到三贯多工钱,又何苦要为两贯钱惹怒薛家? 而且,王阿四家中穷苦,却肯借两贯钱给妻子看病,想来是个厚道人,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又何必要带刚治好一场病的妻子去死? 总之,以他的直觉来看,这事疑点一大堆。 果然,陈大娘一听“就此勾销”,立刻停下啜泣抬头盯着薛寿,沙哑着喊道, “薛大掌柜的,不用你在大伙面前假好心!那两贯钱芳娘他爹早就还了,你今日不敢再问老婆子要,是怕冤魂来讨命吧!” 薛寿侧首睥了她一眼,“嗐,我这人心胸广,不跟你这老大娘计较。” 说着,又扭头笑眯眯看崔仙芝, “崔官人请明鉴,前几日家中老母发了咳疾,道观的青云道长说她身弱撞了阴鬼,让小的多发善心,好为老娘积点功德...” 陈大娘噗通就跪了下来, “求崔官人做主啊!一月份我儿一把工钱领回来,就连本带利的数好铜板放在了床底的坛子里。老身那日还数落他没算好日子,白白多生出十日的利息...二月初七,老身是亲眼瞧见他出门去还钱的。” 她把脑壳撞得咚咚直响, “崔官人明鉴,老身敢对着道观里的神仙发誓:这话若有假,就让老天立马落下五道黑雷,把我给劈死!” 赵子瞻看得眼睛发酸,忙俯身把她扶起来安抚。 陈大娘却挣扎着转身,朝围观的众人哭喊, “父老们,我家真的还过钱了!我儿那日一高兴,回来还顺道打了二两酒,他原想把借条带回来烧掉的,回家才发现不见了...” 人群开始躁动起来,围观的多是普通百姓,人人皆有父母,谁忍心看老大娘这般悲惨的模样?一时,大伙出声纷纷劝解她。 崔仙芝拍响惊堂木喊了声“肃静”,这才看向陈大娘, “大娘,既然您声称二月初七王阿四已经还了借款,可有证人或是物证?” 陈大娘忙说, “有!当日我全家都亲眼看着他揣铜板出门的,我儿媳虽已不在了,老身和孙女芳娘都能作证的。” 薛寿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陈大娘,你讲讲理好吧?崔官人要的是证人,不是要听你们自家人胡口乱诌。要是你和你孙女作证能管用,宜阳县里不得乱了套?” 他又假模假样叹着气, “再说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就算你们真看着王阿四带铜板出了门,又哪能保证他出门是来我云阳酒楼还钱的?哎,他就不能带钱去赌坊,去茶楼,去钻花船...” 陈大娘原本瘦削苍白的脸一下都气红了,大声辩解, “大官人别听他血口喷人!我家阿四绝不是那种混人!” 崔仙芝冷冷瞥了薛寿一眼,又放缓了语气耐心解释, “陈大娘,你要想证明王阿四是受了冤屈,就要找出证据。至于你们王家人,确实是本次借款的受益方,按大宋律法,不可充当证人。” 陈大娘苦苦撑着的那口气仿佛一下就散了,除了自家人,哪还有什么证人?证据,那张借条倒是证据,可它偏偏出现在了薛寿手里。 李世民怀着悲悯看了她一会儿,又把目光看向了崔仙芝。 他看得出来,崔知县也是十分同情王家遭遇的,这两日衙门都在加派人手四处搜寻证据,可并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想到这里,他心念一动,再次拿起借条仔细打量,过了一会儿,又把它举高了些对准了视线。 很快,他眼中眸光一闪,英挺的鼻梁微不可察翕动了一下,把借条拿到鼻子下嗅了嗅。 对面一直暗暗关注弟弟的赵子瞻一脸莫名其妙,二郎这是在做什么? 崔仙芝看着悲痛欲绝的陈大娘,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他凭借多年断案的经验,一开始就有强烈的直觉:王阿四是被冤枉的。可作为言出法行的朝廷命官,他的直觉和情感,在证据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很快,他与县丞商量了一下,此案既然从两贯钱上升到了两条人命,就要依律调高案情级别,需要多花些时日搜集证据。 于是,崔仙芝当场宣布此案暂停审理,改审薛寿唆凶故意伤人一事。 薛寿惊讶了一下,这么快就审?不过,这事今早就画过押了,只等着衙门判结果,他还是爽快应了下来,让带来的两个随从上前也画了押。 他找人打王阿四前,就盘算好了,只要不是“互殴杀人,以刃伤人”,像这种拳打脚踢“以物伤人”给对方废条腿的小事,任崔仙芝再如何秉公执法,至多,也只能判个“杖六十”。(1) 这板子可落不到自己身上,他干干净净的,从头到尾都没亲自动手。 所以,今天只用派两个小喽啰受刑就行了。养狗千日,不就为了用狗一时吗?无非,事后再花点银子安抚一二。 他薛寿是缺那几贯臭铜板的人吗?他近来颇得了几回意外机缘,很信为他占箴的杭州一位道长,所以那日一得了借条就特意拿去问了,对方称这种“物归原主”的天降机缘,只要在他掐算的时日内把握机会,这一生就能心想事成飞黄腾达。 薛寿巴不得往后再也不用看大伯的脸色,当然喜不自胜。 他原想着只要自己上门去要债,以王阿四的软弱肯定会乖乖掏出两贯钱来还,这样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自己遂了天机,他一高兴,说不定还会赏对方二两银子。 哪知王阿四那死瘪三,死活不肯配合他的“天机”再还上两贯钱,害他眼睁睁错过了这场大机缘,这种没眼色的东西死了也活该。 按大宋律法,行凶者没有杀人,崔仙芝确实只能判他们六十杖。 他冷肃着脸,从写着“执法严明”的签筒里丢下了六支签文,一支十杖。 赵子瞻见官人丢是的红头签,心头的烦闷总算散去了一点,立刻亲自带着衙役,把那两个随从押下去打板子。 薛寿瞥了一眼地上的红头签,脸色也不好看起来,打板子也分轻重,这可是最重的。 不过当务之急,先脱身才是第一要事。 他正想再问问自己能不能走了,就见崔仙芝又丢下四支黑头签,声音洪亮, “富阳人氏薛寿对唆使纵凶一事供认不讳,按大宋律法,造意者虽不行凶,仍为共犯,着杖四十。” 陈大娘哭肿了的浑浊眼睛,一下又亮起了光芒。 薛寿心中一颤,飞快退到门口,朝候在门槛外的随从拼命使眼色,转身大喊道, “冤枉啊,小人冤枉!崔官人,小人从头到尾都没碰过王阿四一根手指头,在我富阳县可没有不伤人而获刑的先例啊!” 大宋律法总体宽泛,对很多刑名并没明确规定具体的惩罚条目,所以,各级长官酌情考量的范围极广。 宜阳往常的官员向来通情达理,这种打架斗殴事件只按动没动手来定罪,如果不是这样,他哪敢找上门去出气? 崔仙芝命人把他抓回来,厉声道, “我大宋律法,管的是大宋二十四路十九府一百四十一州的不平事。如果宜阳从未有过这个先例,今日这个先例就从本官开始!” 话音一落,两个皂衣衙役就朝薛寿围过来,薛寿恨不得长双翅膀飞出去,拼命挣扎着大喊“谁敢动我试试!我大伯薛季阳可是杭州方大官人的干儿子,杭州的!” 衙役们一听果然犹豫起来,齐刷刷停下来看向崔仙芝。 崔仙芝冷哼一声正要开口,李世民已经上前麻利地从一个衙役的腰带上,取下一块专给嫌犯用的破布,一把塞进薛寿嘴里,给他堵得严严实实的。 接着,他转头看向两个衙役,平和的声音里,仿佛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你们放心,崔官人是官家亲封的宜阳父母官,今日又是遵朝廷的律令行事,薛家要真敢来报复,就是跟朝廷作对,跟官家作对...” 顿了顿,他又一脸涉世不深的单纯, “不过薛家势大,此事终究有些风险,二位如果有顾虑也是正常的,我愿代为施刑。” 说着,便作势挽起袖子,大有真要帮他们代打板子的意思。 果然,有了“官家”和“朝廷”两顶大帽砸下来,两个衙役的胆气立刻又回来了。 是啊,他们按大宋的律法施刑,就算薛家真敢来报复他们,以崔官人的品性,也一定会护着他们的。 人家可是京城来的,年初那会儿,还敢跟州里的大官人们对着干呢! 而赵县尉又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人家昨天刚打招呼说自家弟弟要来衙门当文吏,今天他们就把打人的活推给赵二郎?这事儿怎么看,都是故意在跟赵县尉作对啊。 这样想着,两个衙役马上拒绝了李世民的好意,打了鸡血般雄赳赳押着薛寿去施刑,公堂外众人见状又是一片哗然。 崔仙芝却眼含赞赏地看向李世民,有勇有谋,行事果断,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 李世民趁着这空隙,双手举着借条上前朗声道, “崔官人,学生以为这张借条也有疑点!” 崔仙芝眸光一暗,立刻起身下堂接过借条,“何处有不妥?” 李世民忙指给他看,“这里,有一处明显被陈旧水渍洇过的痕迹。而这个‘息’字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右边的一个点被晕染开来了。” 世人都知道,借条等同于钱财,债主一定会妥善保管,绝不会让它沾上污迹以免作了废,薛寿作为专门放贷的人,更应该慎重对待它们。 借条被随意洒上水渍这种事,通常出现在它回到借债人手中之后。 崔仙芝接过来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就差把借条贴到眼睛里去了,结果,水渍倒是看见了,那“息”字的一点,愣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他命人去办公署取叆叇(音“爱戴”)来,又把借条递给了身旁的县丞。(2) 兴许是年纪更大的缘故,对方看了半天,甚至连水渍在哪儿都没找着! 崔仙芝只得作罢,又命衙役们传着看,最后,只有赵子瞻和几个弓手,找到了“息”字被水渍晕染开的那一点。 这时叆叇总算送来了,崔仙芝把它持在手里,对准了“息”字,果然,有一处墨,出现了明显被水打湿浸染的痕迹。 他不免又有些吃惊,赵二郎目力竟如此过人?想来,也是个做弓手的好苗子。 这时,李世民又说出了第二个疑点, “崔官人,您再闻闻这张借条,上面不但有清甜如蜜的沉香味,还有劣质糟酒的酸臭味。前者名贵,有可能是在薛家沾染的,后者,却是宜阳穷苦百姓常喝的廉价酒,想来,薛寿绝不会饮用此酒。” 按照他前世跟显贵打交道的经验来看,穿着几十贯一件直缀长衫的薛寿,岂愿意喝三四文钱一壶的糟酒? 崔仙芝把借条嗅了又嗅,眼中光亮愈盛:确实夹杂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 陈大娘说过,那天王阿四喝了二两酒,想来那处水渍,极可能是他喝糟酒时弄上去的。 既然这张借条中途回到过王阿四的手上,就能证明,他确实还过钱了! 于是,等薛寿被打完板子抬出来时,崔仙芝当着公堂众人和百姓的面,把借条上的水渍和气味给他确认了。 薛寿胡乱接过来闻了几下,在状词上签字画了押。 ... 在宜阳县衙,只领一半俸禄只上值半日、衙门有急事需听调遣的临时工,除了李世民这个文吏,还有刽子手、稳婆等不定时有活干的人。 吃完衙门供应的一顿膳食后,负责记录档案的主簿就让他们签字回去了。 可李世民不想早早回家,他在两个月前还是心怀天下苍生的大唐君父,当个无事可做的大宋平民着实很不习惯。 现在,既然有了名正言顺的差使,他自然不肯为了计较那点俸禄而提前下值,于是主动请示了崔仙芝,揽下了个外出搜寻证据的活。 其实他方才从借条上,已经闻出了沉香的品种,只是想到以赵家的家境,是绝不可能接触到这种昂贵香料的,为免节外生枝,就瞒了下来。 这味沉香独产于安南国,名曰白奇,初闻极淡,日久甜香愈弥,一旦沾染,其味可数月不消,不但是顶级稀少的名贵香料,入药更有止痛安眠的奇效,在贞观时期,市价就已一两值百金。 以薛家的财力固然也买得起,但他今日在薛寿身旁,闻到的却是略带辛辣的麝香味,其价值,远不能与白奇沉香相提并论。 要知道,富贵人家样样都要攀比,用的熏香品级若要更换,向来也是“只上不下”的。 所以,如果薛寿先前用的是白奇,如今就不会改用更廉价的麝香。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这张借条,曾经被另一个家世显赫的人接触过。 他首先就排除了薛家人,按对方的身家,薛寿把一张区区两贯的借条,转交给家人保管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 再结合借条上的水渍和廉价的糟酒味,李世民迅速得出了一个大胆的结论: 这张借条确实从薛寿手上离开过,又先后被两个身份迥异的人经手过,最后,又回到了薛寿手中。 如果糟酒味是王阿四留下的,那么,沉香味就只会是捡到借条的人留下的。 可问题又来了,一个用得起如此昂贵沉香的人,出门必有车轿代步,ta在路上捡一张两贯铜钱的借条、再耗费时间归还债主的可能性,同样微乎其微。 李世民走到县衙外一株柳树旁停下,抬首看着远处的山峦慢慢思考着,稀碎的春光从千丝万缕的树枝间落下来,落在他微蹙的眉间,放肆窥探着他清隽丰朗的侧脸。 不多时,这个身姿挺拔如松的翩翩少年转身折返回了县衙,再出来时,他的剑眉早已舒展,神采熠熠重新迈开了步伐。 他决定,去城中的医药堂和糟酒铺子找答案。 4、第 4 章 第4章 其实李世民在公堂上一发现借条的疑点,就打定主意要去酒糟铺找线索,但看似跟这事儿八竿子打不着的医药堂,则是他刚刚推论出来的。 一个使用白奇沉香的贵人,确实不可能去管一张两贯借条的闲事; 但一个能经手白奇沉香、又经常走街串巷看诊的医者,却很有可能去管地上的这张借条,正所谓医者仁心嘛。 所以他刚才特意折返回去,问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当今官家即位后,由于朝廷财政压力骤然剧增,就将从前的市舶务改为了提举市舶司,大力加强对进出海物资的管控查税,要求除了朝廷规定的商户名单,其他人不能私下售卖各种外来物资。 前几年蔡相公又颁布了新规,沉香这类可充作药物的香料,一律只在各大医药堂售卖。 那么,白奇沉香比黄金还贵,如果顾客只是用来做香料,药堂怎么会冒着丢失赔偿的风险亲自送上门? 除非对方是用它来做药材的,必须由医者调配后亲自带去。 这个信息,佐证了他查案的方向是正确的:有带着珍贵白奇沉香看诊的医者,在路上捡到一张两贯钱的借条,怀着善意物归原债主,就全然说得过去了。 按照这个思路,李世民接下来在三天时间内,问遍了城中所有的糟酒铺和医药堂。 意外的是,前者竟一无所获。 当他拿出王阿四的画像询问时,每一家糟酒铺子店家都摇头,说没见过这人来买酒,或者说记不清了。 换了旁人,得到这个结果多少有些受挫,但李世民完全没被影响。多年行军作战的淬炼,早把他这个猎人的直觉训练得缜密而又精准,他这回依然相信自己的判断。 再说这几日也有收获的,医药堂那边查到了一条线索:在宜阳县,被朝廷准许售卖舶来白奇沉香的医药堂,只有达官贵人们经常光顾的庆春堂。 顺着这条线索,在颇费了一番周折后,他又从庆春堂获取到两个关键信息: 今年杭州市舶司分给宜阳县的白奇沉香份额只有一斤,已经全给金桂巷的谢家老夫人开进了药方里。而谢家每回找庆春堂去府中出诊,都点名只要镇店的张仲良郎中。 但是,二月初八那日张郎中收到汴京来信,说是长子突发重病,他当日就告假赶往汴京了,归期未定。 李世民把这条线得到的信息整理后,先写公文汇报给了崔仙芝。 为了不暴露自己,他用了个托词,称是医药堂的郎中闻出借条上的沉香是白奇,他才顺着这线索找到买家,把出诊的张郎中定为第三方证人的。 不过他写公文时,用了自己最喜欢也最擅长的飞白体,并没打算隐瞒字迹。 因为在大宋朝,除了科举和拓印刻书,其他场合朝廷并不强制用什么书法,当今那位极富艺术天赋的官家,还鼓励各地丹青墨宝百花齐放。 更巧的是原主也喜欢写飞白体,只是笔力有些不足,对方休学在家的两年,倒给自己提供了“刻苦勤学描摹唐太宗碑帖,进步神速以至以假乱真”的借口,不用担心会引人生疑。 毕竟在这个时代,前些年就有个被称作“米疯子”的文人开了先例,能将王羲之父子的《行穰帖》和《中秋帖》临摹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崔仙芝不是贪官,更不是蠢货,正因如此,他收到这文书时才无比震惊李世民的办事速度—— 如果换做是他,换做是旁人,绝无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就仅凭着一张借条上的沉香味,在数万人口的县城中把目标精确到某个人。 更让他惊喜的是,李世民呈上来的公文是用前朝盛行的飞白体所写,笔力深厚雄劲,乍一看,竟与唐太宗的碑帖分毫不差! 在本朝,君王们对书法各有所好,当今多才多艺的官家更是自创了以画入书的瘦金体。 受此影响,如今各地推崇的书法家各有不同,江南人喜欢清瘦俊逸的欧阳询体,福建人喜欢方正遒劲的柳公权体,蜀地人喜爱粗拙洒脱的颜真卿体.... 可那些他都不喜欢,他独爱飞逸雄奇的飞白体,更仰慕那位最擅飞白的大唐太宗皇帝。 在他心中,唐太宗知人善任,纳谏任贤,勤政为民,天下君主当如是也。 在无数个为内忧外患担忧的白天,在无数个为天下苍生不平的夜晚,他都无奈又荒谬地假设过: 想要从中原这盘岌岌可危的残局中,为国为民找到一条生路,该当何如?唯有明君降世可解! 百年来大宋对外敌一忍再忍,换来的是什么?辽国与西夏确实日渐衰微了,可比他们加起来更可怕的女真人,在今年正月已经由完颜阿骨打带领着,在会宁府建立金国了! 如果有那位太宗皇帝在此,岂会纵容草原蛮夷你方唱罢我登台地嚣张欺压中原? 想到这里,他望着这名少年清朗朗的目光,愈发涌起一阵激动而亲切的惺惺相惜,同时又惋惜不已。 自己苦练飞白多年,尚不能将唐太宗的书法临摹到这等足以乱真的地步,对方小小年纪却能做到,可见心性是何其坚韧,这样一个品学心性样样拔萃的栋梁之才,偏偏是朝廷一防再防的皇室宗亲,他此生纵便倾尽全力,也无法成为肱股之臣,岂不痛哉! 他暗暗打定主意,以后只要有机会,一定要尽力扶持这孩子一把。 ... 李世民倒没心思去感怀身世,他前几日帮着把王家夫妇下葬到免费的漏泽园公墓后,又代祖孙两人写了一份申请居养院收留的文书,崔仙芝很快就批复了,但按流程,她们要下月才能搬进去。 在又问过陈大娘一些细节后,他对寻找糟酒铺子线索一事有了新的思路。 接下来,他每日只去王阿四回家必经的白马巷钟家糟酒铺子,不时跟店家钟十三和他妻子陈氏闲聊几句,再买二两酒请工坊过来的百姓吃,旁敲侧击地问到了不少家长里短的消息。 可仍然没得到与“王阿四二月初七来打酒”有关的消息。 越是这样,李世民反而越淡定,觉得离真相越近了。 因为陈大娘再三肯定地告诉他,东边的巷子酒太贵了,不是她们这些穷人能买的。 而西边的巷子里,只有白马巷的钟家糟酒铺子价格最实惠,打二两酒要比别家便宜半文,而且这里回清水巷也顺路,所以,王阿四一直只在他家买酒,都买二十多年了。 那些来买酒的百姓也说过:因为他们干的活太累,体力消耗太大,大伙认为喝酒能提神强身,所以王阿四虽然很节省,每个月也总有几天会跟他们一起来买酒。 然而,李世民一开始拿画像来这家酒铺子询问时,钟十三却说:没见过这人。后来他见大伙这么一说,马上又改了口,称先前看岔了没认出来,但是二月初七那天王阿四确实没来过。 李世民梳理了一遍疑点,依然天天来买二两酒,看着钟十三越来越紧张的神情,看着陈氏数次欲言又止的眼神,他知道,只要查出钟家铺子的老板为什么撒谎,那张借条上酒渍的真相就出来了。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近日换上了家常衣裳,独自往返医药堂和糟酒铺子,而崔仙芝也派出衙役继续搜寻证据迷惑薛家。 一晃就过去了八天,庆春堂的张郎中终于回来了,李世民收到消息,一刻不敢耽搁就赶去了码头。 张郎中刚下船,就看到一个气度出众的少年人来问自己捡借条一事,他还以为对方是薛家后辈,忙摆手让他走, “不过是个举手之劳,小郎君不必惦记这等小事。”说完,就急着要赶回庆春堂。 李世民惊喜不已,忙把来龙去脉跟对方说了,恳请他跟随自己前往县衙作证。 他原以为张郎中虽有物归原主的善心,但薛家势大,想说服对方出面证明借条是由他还给薛寿的,恐怕还要费一番口舌。 哪晓得张郎中听完此事立刻面色大变,怔然一瞬后竟大呼着“错了,是老朽错了”,一下就晕了过后,等再醒来时,他就迫不及待主动提出要去衙门当证人。 李世民跟他细细确认了一遍事情经过后,立刻计上心来,想出了一个引薛寿主动暴露的法子。 当日,崔仙芝命人再次传唤薛寿和陈大娘,开堂再审薛王二人借款一案,并命主簿一一记录在册。 在公堂上,张郎中按照李世民的叮嘱,当着众人的面,把个别细节稍改后的经过讲了一遍。 原来,二月初七这日,他到金桂巷为谢家老夫人看完诊后,特意绕了趟路,去白马巷买小孙女爱吃的滴酥鲍螺,后来看到地上有张纸,捡起来发现是借条就顺手揣在了身上。 当时,他下意识按常理揣度着,借款人拿到借条通常会就地销毁,想来一定是债主丢失的,便未经求证就径直在回家的途中,把借条还给了云阳酒楼的薛寿。 第二日,他收到大儿子身体不适的消息,便急急收拾行囊去了汴京,今日回来才晓得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害死了两条人命! 说到最后,他朝陈大娘深深拜礼,已是老泪纵横。 李世民见崔仙芝面露疑惑,忙主动解释, “学生刚才在路上问过了,张郎中之所以一听这事就悔悟当日还错了对象,是因为他突然想起来一个细节:白马巷在西边,离清水巷最近,离东边的云阳酒楼却极远,想来薛寿并不会踏足此地...” 话还没说完,刚用名贵膏药养好杖伤的薛寿就急忙出声反对, “赵二郎,你在崔官人面前胡说些什么?莫非白马巷只有他王阿四去得,我就去不得了?” 张郎中颤抖着手,指着他,“白马巷处处是贫寒小民,敢问,薛掌柜屈尊前去做什么?” 薛寿又不傻,对方既然说了买了滴酥鲍螺才看到借条的,他还能去做什么? 他立刻回道,“我大宋的律法,可没规定富人不许踏足贫寒之地吧?二月初七那天,我自然是专程去白马巷买滴酥鲍螺的。” 李世民见他已经一脚踏进了陷阱,立刻追问, “薛掌柜,既然这张借条是张仲良捡来还给你的,你先前为何绝口不提此事?” 公堂众人立刻神色各异看向薛寿,是啊,先前大家都以为这借条一直在薛寿手里。 薛寿一愣,忙举起右手来发誓, “请崔官人明鉴啊!小人并非故意隐瞒此事,实在是琐事缠身忙得把这茬给忘了。小人敢对天发誓,这借条绝不是伪造的!” 李世民再次以言语步步紧逼, “可是云阳酒楼在宜阳县可是最好的大酒楼,难道贵酒楼做出来的滴酥鲍螺,还比不上白马巷一个小铺子的,你竟要亲自去偷师学艺?” 薛寿脸一黑,恨不得把这个害自己被打板子的混蛋一刀砍了,便狠狠剜了他一眼, “什么偷师学艺?那等地方的糕点哪能跟我家酒楼比!我不过是山珍海味吃腻了,偶尔换个小菜白粥调剂调剂。” 崔仙芝是朝廷命官,又有后台,他暂时惹不起还躲得起,可赵二郎不过是个连品秩都没有的平民,哪来的胆量跟他作对? 李世民无视对方气得变形的脸庞,却朝崔仙芝笑了笑。 崔仙芝若有所思,开口问道, “薛寿,既然你专程去白马巷买滴酥鲍螺,总还记得那家铺子叫什么吧?” 薛寿默了默,“回崔官人,小人当日还真没留意那小铺子,好像...叫张家铺子?不对,好像是叫陈家铺子...” 李世民又添了一把激将的干柴,“薛掌柜最好再仔细想一想,也许,你那天根本就没去白马巷买滴酥...” 薛寿简直恨透了赵家这臭小子,立刻烦躁地打断他, “别胡说,我记性好得很!二月初七,我确实去白马巷陈家铺子买滴酥鲍螺了,很甜,很香!” 李世民猜到下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如果自己再问,对方未必肯好好回答,就朝崔仙芝使了个眼色。 崔仙芝疑惑了一瞬,马上反应过来,想了想,问道, “你那日去白马巷,还做了什么?” 薛寿转了转眼珠,“小人只买了滴酥鲍螺,买完就立刻回来了。” 张郎中见时机已到,这才目含深意看向薛寿, “薛掌柜恐怕不知道吧,白马巷只有一家卖滴酥鲍螺的铺子,它不叫张家铺子,也不叫陈家铺子,而叫咸亨茶肆!它家卖的滴酥鲍螺也不是甜的,而是咸的,正因家中小孙女不爱吃甜,老朽才专程绕远路去买的。” 薛寿闻言面色倏地一白,瞪着眼指向张郎中,“你...你这老郎中撒谎!” 张郎中自顾自继续道,“老朽撒没撒谎,崔官人自能派人去查证。而且薛掌柜还说错了另件一事,老朽并不是在咸亨茶肆门口捡到的借条,而是在离它拐了两道弯的钟家铺子前捡到的。” 他苍老的声音猛然响亮了起来,“所以,就算薛掌柜那天真去白马巷买了滴酥鲍螺,那张借条,也不会掉在你没去过的钟家酒铺前,撒谎的人是你!” 到了这个地步,别说公堂里的众人,就连外面围观的百姓也慢慢咂摸出味了:搞了半天,薛寿连一句证词也没对上,看来那天他压根就没去过白马巷,老郎中捡到的借条也不是他掉的啊! 薛寿努力咬紧直打颤的牙齿,这该死的张郎中,竟然故意用文字游戏来误导他! 他刚想指控这借条上的气味水渍都是衙门的人后来弄上去的,但话到嘴边,突然又想起来:那日自己是亲自画押确认过此事的! 他害怕今日这般栽赃,会引来崔仙芝趁机再给他安个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只得恶狠狠对着张郎中挤出一句话, “你这老头竟敢耍我,给我等着!” 张郎中挺直了身体,重重冷哼一声。 崔仙芝看向主簿,“都记下来了吗?” 主簿忙递过卷宗,“下官已将诸人的问答一字不落记录在册。” 崔仙芝点头,无视薛寿的竭力阻拦命赵子瞻即刻带人前去取证。 很快,金桂巷谢家和白马巷咸亨茶肆的证词就被呈了上来,确实与张郎中所言一致。 接下来的流程并没有一帆风顺,反而再次陷入了僵局。 因为,张郎中的证词虽然能证明借条不是薛寿丢失的,但薛寿一口咬定借条是被酒楼的杂役偷走了,一定是对方去买酒时弄丢的,要求衙门抓捕杂役来审问。 李世民想到钟家酒铺那条线,正思考着要怎么劝服对方开口作证,却看见钟十三和陈氏被衙役带进了公堂,他急忙上前去询问,对方竟是主动来当证人的! 钟氏夫妇不等崔仙芝发问,就火急火燎把知道的情况全说了,而他们的这番证词,直接为案件补上了最要紧的一环证据! 原来二月初七那天,王阿四确实去钟家铺子买了二两酒,坐在外面喝酒时还拿出过一张借条给他们看,高兴地说“你们看看,这是上月我家借云阳酒楼薛掌柜的两贯钱,今日已经还清了”。 当时,陈氏还问他怎么不赶紧把借条烧了,对方回答“无债一身轻是喜事,我先带回去给全家看看再烧”。 那天王阿四来买酒的时辰还早,各处工坊的工人还没出来,只有钟家两口子在铺子里。 前些天,薛寿带人催债把王阿四打了一顿的事传出来,他们才惊讶地发现,王阿四那张两贯钱的借条,不知怎么又回到了薛寿手上! 在证词上画押后,陈氏局促又羞愧地解释, “我们虽然晓得王阿四已经还过了钱,还亲眼见过他那张借条,可...可我们只是混口饭吃的小老百姓,得罪不起薛家呀...今日,如果不是听见大伙说张郎中站出来作证了,我们也不敢...” 李世民却早已心潮激荡—— 这夫妇二人是如此惧怕薛家,却又在关键时刻主动站了出来,千百年来,无论这江山是李家的还是赵家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都是一样的侠义勇敢啊! 他忍不住上前,温声安抚对方,“陈婶子千万别自责,你今日做出如此举动,已算得上是女中豪杰了!世人常赞‘山西多勇气,塞北有游魂’,但今天你们和张郎中能勇敢出现在公堂上,就足以证明在江南的百姓之中,也有许多人可与上战场的勇士媲美!”(1) 陈氏一听果然高兴起来,这是在夸她呢,小伙子真会说话! 赵子瞻却急得一直朝李世民使着眼色,二郎啊到底你是知县,还是崔官人是知县啊? 崔官人虽不计较,你小子也别来抢上司的风头啊! 端坐堂上的崔仙芝赞赏地点点头,如今虽不再像秦朝那样,要求路人遇到不平事必须挺身而出,否则要按商鞅之法重惩,但百姓肯站出来为真相作证,确实是勇气可嘉的。 他恍惚中仿佛产生一种幻觉,赵家二郎眼下展露的气度风华,倒有几分像个来慰问民间疾苦的君王... 他一下被自己这想法悚然惊到了,赶紧整肃心神。 经再三查证,崔仙芝以“涉嫌故意谋财害命”的罪名把薛寿收押入监,当日就派人将此案报了上去。 此罪按律当斩,但在本朝,涉死刑的十恶大罪需先将案宗上呈州里,由知州复核后,再报给各路府提刑司最终裁决。 而悔恨莫及的张郎中,为了弥补自己无意间酿成的弥天大祸,执意要接陈大娘去家里养老,还提出,想收王芳娘为女弟子传授医术。 陈大娘虽然坚决不肯去张家,却很欢喜孙女能得到这个好前程,学一门医术做个女大夫往后专为宜阳的女眷们看病,可比去居养院强了百倍不止啊。 两人拉扯了好几日,最后是张郎中带着子孙上门来跪请,说王阿四夫妇的命是因张家没的,往后就该由张家来替他们尽孝云云,总算把眼泪汪汪的陈大娘说服了,认下了张郎中这个干弟弟。 而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李世民却浑然不知,一场即将到来的危机正在杭州悄悄酝酿着。 5、第 5 章 第5章 杭州知院署衙。 此时,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捻起一撮碎茶末,放入天青色汝窑茶碗中缓缓注汤击拂,半晌,乳白盏面溢满细腻密沫,煞是好看。 手的主人握着精竹茶筅,不紧不慢地继续点着茶。 坐在他下首的沈寿昌探身盯着不断变幻的茶盏,忍不住出口赞道, “银瓶泄汤,飞雪过松,疏星朗月,妙,真乃绝妙啊!” 这种奉承话郑秋麟早就听腻了,他面色淡淡地继续拨着茶筅,没接话,也没让人给对方上茶。 可沈寿昌并不气馁,以他多年钻营的经验,对方的沉默,有时也是一种接纳。 他顺势起身上前一步,继续堆出满脸笑容, “下官在福建时,就听闻过郑官人的贤名。世人皆称大官人有苏先生之才,更兼有苏先生的风雅,连点茶一事,也尽得苏先生风流意趣啊!今日得缘一见方知果然名不虚传,下官心中的敬仰顿如黄河水滔滔不绝...” 郑秋麟面庞虽还是冷淡的,眼睛里已溢出几分笑意, “哦?福建那等蛮荒之地,竟也有称赞苏先生风雅之人,倒是难得。” 沈寿昌心头高悬的大石顿时一松,立马顺着话头,继续夸郑秋麟与苏轼的相似之处。 那位传奇的东坡先生虽然官运不亨,前些年还被官家禁了诗书文章,可架不住人家有气冲斗牛的磅礴文气啊,不知引来多少人明里暗里的追捧效仿。 别说郑秋麟这种自诩斯文的世家子弟,连汴京城里最得官家宠信的梁内侍,不也满世界嚷着自个儿是苏先生的私生子么? 他隐隐有些得意起来,若非花五千两银子走了京城小蔡东阁郎君的门路,自己初来乍到的,根本就无从知晓郑秋麟这人不爱金银美人,反倒最爱附庸风雅,在本朝众位大家之中最喜苏先生,也最喜别人夸他类苏先生。 既然苏先生是自己的大机缘,他自然半点也不肯浪费,忙又补了一句, “其实,下官与苏先生也算有些缘分。” 郑秋麟果然很感兴趣,追问二人有何渊源。 沈寿昌带着一种深情的缅怀,拱了拱手,“熙宁六年,神宗皇帝也派苏先生出任过杭州通判,这般说起来,下官也算是苏先生的接任者。” 郑秋麟听完没接他的话,却叹了一口气, “遥想当年,苏先生正是出任杭州通判时,写下了‘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这等人间妙笔。只可惜,本官也曾往无锡县登临过惠山,泛舟过太湖,却从未得缘饮过小团月....”(1) 天上小团月,指的是皇家贡品龙凤小团茶,传闻二十饼为一斤,一饼值二金。 这点钱,郑秋麟自然不放在眼里,可惜的是此茶有价无售,非宫中赏赐不可得。 沈寿昌适时露出一脸惊喜,“小团月?这可倒是巧了!下官此番来杭,不敢以寻常俗物污了大官人的清名,听闻大官人喜茶,便略备了些薄茶,其中正有小团月,可惜只寻得了一斤,还请郑官人一定要笑纳!” 说着,他忙让带来的随从捧着几个流光溢彩的匣子上前,亲自接过一个打开呈给朕秋麟看。 郑秋麟盯着团茶上精美的龙凤花纹,眸光中的欣喜飞快被惊疑揣测等情绪取代,并不伸手去接。 沈寿昌捧着一千两银子“买来”的龙凤小茶团,手心渐渐又浸出薄汗。 通判一职,在本朝设于乾德元年,与知州同级,同掌本州兵民、钱谷、户赋诸事,公文需二人同时签押才生效,又因为是太/祖皇帝为制衡地方官员所设,所以通判还有监察知州之权,地位要更胜一筹。 可惜在历经神宗哲宗两朝改制后,通判的职权大大削弱,渐渐沦为了一州的二把手,虽然仍有监察之名,却要处处受制于知州。 至于当今官家更是随心所欲,连童贯那样的宦官、高俅那样的蹴鞠书童,官家都能封给他们至高的掌军大权,又哪能指望等他哪天想起来,再重新提拔通判来制衡知州呢? 沈寿昌比谁都清楚,如今这世道啊,早就没什么道理可讲了,什么律法,祖制,规矩,统统都不重要! 官员说话管不管用,只看你后台够不够硬,只要能攀上蔡相公也好,童太尉也好,梁内侍也好,自然都是管用的。 而自己一个外乡人,虽然费尽心思攀上了小蔡东阁郎君,但真想在这江南富贵乡里站稳脚跟,又岂能不过了上司郑秋麟这关? 郑官人的身后,可是站着梁内侍和蔡相公两尊大神啊! 这时,郑秋麟自顾自倒了一碗茶,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官家前些日子新设了宣和殿,擢拔东阁小郎君为大学士,据本官所知,恩师蔡相公并不赞同此事。” 沈寿昌见他片息间就已经猜出自己的后台,顿时有些钦佩,又有些忐忑地,将暗暗调整了心绪,一脸真诚道, “下官曾听说,自古是父子情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啊。东阁小郎君虽有进取之心,想来也定能理解蔡相公的慈父之忧...况且,自古雏凤清于老凤声嘛,郑官人不必因此生出顾虑。” 郑秋麟淡淡笑了笑,是啊,雏凤清于老凤声。 蔡相公如今年事已高,若能趁这机会卖东阁小郎君一个人情,也算是为自家多留了条后路,而恩师父子二人间的龃龉,既然并未明着搬上台面,他就全作不知便是。 至于沈寿昌今后能不能在杭州立住脚跟嘛,全看他个人的造化。 想到这里,他端起一旁的定州花瓷红珠碗,斟上茶起身亲自端给沈寿昌,俊雅的面庞布满了亲切的笑意, “奉才兄与我既然都跟苏先生有几分渊源,又碰巧能在杭州共事,可见是天定的缘分,这斤茶我就先收下了,旁的你都拿回去。往后啊,还需你我二人同心治理杭州,切不可再这般见外!来,趁热吃口茶。” 沈寿昌微微颤抖着双手接过茶,心头那个高兴啊:对方终于自称“我”了,还喊他“奉才兄”了! 而且他早打听过郑秋麟的规矩,只有被他视为自己人,才能喝到他亲手煮的茶。 那道无形的人际屏障一打破,二人的交谈就渐渐热络起来。 这时,一个心腹侍卫径直走到郑秋麟身旁,以手掩口说着些什么,沈寿昌急忙自觉地坐直避嫌。 郑秋麟面无表情说了声“知道了”,便抬袖挥退心腹,这才一脸无奈地看向沈寿昌, “唉,世人皆说杭州是江南富贵乡中最贵的一处,以为我们这些父母官守着数不尽的金山银山,却哪晓得个中的为难处....” 沈寿昌悄悄在心头嗤笑起来,呵,这话说得,可真虚伪! 杭州若不富庶,我留在祖籍福建岂不事事更为便利,何苦要花上万两银子疏通打点,背井离乡来买个杭州通判当? 但他面上仍摆出最真诚的听众姿态,听着郑秋麟继续道, “就拿年初分摊的税粮来说,账目早就算得清清楚楚的,北方遭了大灾收不齐粮,南方各路既然有富余,拿出来为朝廷排忧解难不是应当的么?” 沈寿昌忙附和,“对对,不管南方北方,都是吃的朝廷的粮,当然要为官家排忧解难的!我老家福建路今年也是要分摊三成税粮的。” 福建和岭南一带在宋朝得到大力开发,人口连年流入骤增,除了临海开商贸的缘故,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本朝气温偏低不利农作物生长,而南方常年炎热的气候极适合种粮食。 郑秋麟频频颔首,“奉才兄果然心怀天下苍生。” 他前倾了一下身子,“既然你我乃蔡门至交,有件事今日也不得不先提醒你一二。你前头那位被发配夔州,是因为他欺上瞒下,竟敢襄助宜阳知县拒交税粮。” 沈寿昌听得登时连汗毛都竖起来了—— 果然自家人才知晓自家事,他先前打探到的消息,可都是说杭州前通判是因为贪墨才被贬黜的! 他忙打起十二分小心,怀着侥幸的忐忑心情问出了他认为最要紧的问题, “不知宜阳县的税粮,如今可已收齐了?” 郑秋麟坐直身体,慢慢啜了一口茶沫, “欸,户赋一事在元丰改制后就全归通判管,你这继任官员没到任,我哪敢擅自越俎代庖?不过,前几日署衙刚收到朝廷的诏令,要求最迟到四月十八,各路必须收齐拖延的税粮。” 沈寿昌心口怦怦直跳,此刻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怪不得!杭州这块肥水地向来是香饽饽,若无什么蹊跷处,岂能轮到他一个外人来上任? 他飞快打定了主意,立刻站起身, “多谢郑官人告知,下官这就先行告退了!待我即刻去领了印玺就给宜阳发封文书,想必新来的宜阳知县也是个忠君爱民的....” 对方要想坐稳位置,必会全力配合他催缴收粮! 沈寿昌说着就急急拜礼要离去,郑秋麟却喊住了他, “奉才兄且慢!你有所不知啊,如今的宜阳知县,还是先前那位拒不交粮的崔仙芝。” 沈寿昌懵然转身看向郑秋麟,“什么?!这..下官不懂,还请大官人指教一二!” 这事根本就说不通啊!既然帮忙的杭州通判被贬去了西南,拒不交粮的宜阳知县不也该革职查办吗? 本朝虽然官职分离,官员的寄禄官阶与差遣职务并不相同,但再怎么高职低配,一个小小的正八品知县,官阶总不会还能大过杭州通判吧。 同样,若崔仙芝的后台真比前任通判更强,他也不可能只当个小小的知县啊! 郑秋麟笑了笑,正准备给他解释其中缘由,却见方才那侍卫领着两人走进来,便停下话头站起身来。 沈寿昌见走在前头那人面白无须,身穿紫色官袍、头戴展翅帽,腰间还配了个金鱼袋,乃是官阶至三品以上大员的穿戴,想来定是宫中来的内侍,就忙不迭地上前行了个礼。 这微胖的中年宦官根本没搭理他,抬手抹了抹汗珠,一步上前抓住郑秋麟的手臂,尖着嗓音道, “东堂兄可有收到宜阳呈来的一桩死刑案宗?事主是个叫薛寿的!” 郑秋麟不着痕迹抽回手臂,给两方介绍了一下后,就命人撤走茶具重新上茶,笑道, “别急,坐下慢慢说。” 前几年,蔡相公在平江府(苏州)设了个应奉局,专为官家搜罗奇珍趣石,为表忠心,童太尉也不甘示弱地在杭州设立了造作局。 这方昔范本是个杭州城里的浪荡子,也不知得了什么机缘搭上童太尉,自愿受了宫刑摇身一变,就成了负责造作局的供奉使。 虽然他只是个七品官阶,却是得了官家亲口许“借紫、赐配金鱼袋”的,正因如此,他才整天打着三品大员的威风飞扬跋扈。 瞧瞧,人家都跟他这进士出身的正五品朝廷命官称兄道弟了! 这时,跟着方昔范进来的薛季阳噗通一声跪下祈求道, “还请郑官人明鉴!那涉案的薛寿,是小人嫡亲的侄子,他向来为人老实,家中又略有薄产,是绝不会为了两贯钱谋财害命的,这是王家在诬告我们啊大官人!” 郑秋麟没理他,直接取出一份拆开的卷宗递给方昔范,“今早宜阳刚送来的,给他看看吧。” 方昔范忙抽出案卷,走到薛季阳身旁踢了踢他, “还不快起来看看?真有个什么冤情的,趁着这会儿有郑官人在,有你干爹我在,赶紧的都给你解决喽!” 薛季阳忙感激涕零爬起来,接过案卷,囫囵看了几眼,就直接指着状词说, “污蔑啊,这些全是污蔑!干爹,您老人家和郑官人可要为咱家孩子做做主啊!” 局外人沈寿昌尴尬地站在原地,按理说这是别人家的私事,他本不该继续听的。可这事又和宜阳县关系,没准能借他们的势,除去那个崔仙芝呢。 郑秋麟却一脸无奈地摊开双手, “你们也看到了,崔仙芝办案向来谨慎周全,这案卷上还有数人画押的供词,人证物证俱全,我就是想找个错处打回去,对方也定然还要送来的,不如等这案宗呈到了州里,你们再去...” 方昔范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声音却更尖锐了,“郑官人,你这是不肯帮忙了?” 郑秋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 “想是想帮,但帮不了。先前那事都闹大到汴京去了,结果怎么样?我杭州知院署衙里流放了个通判,他崔仙芝却岿然不动!方奉使,隔壁的知使署衙提刑司权力比我大,你找他们去。” 沈寿昌闻言不由得苦着脸琢磨起来,宜阳那个崔仙芝,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方昔范冷笑起来,“郑官人,一个从五品的秘书少监就把你吓得这般胆小了?这可不太像你啊!” 这时仆从端来煮好的新茶,郑秋麟自顾自端起来吹了吹, “实不相瞒,我这边最多能帮你把案宗押到最后一日再呈递,至于怎么让崔仙芝答应翻案改供重审,要你们自己去想法子。总之,他这趟如果又把事闹大,绝不能再牵涉到我杭州知院衙署。” 方昔范正要再软硬兼施磨下此事,郑秋麟又开口了, “不是我不肯帮忙,前些时日官家不是说了吗?童太尉之于我大宋,正如郭子仪之于大唐,乃是危急时的护国基石栋梁。我猜啊,往后官家定是会给童太尉封王的。这事由你出面,比我出面要好得多。” 沈寿昌悚然一惊,这历朝历代,可从未有哪个宦官被封过王啊。 方昔范听了这话,果然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片刻后,他摸了摸腰间鱼袋,看着薛季阳哀求的眼神,突然“咯咯”笑了起来, “这事要是由咱家出面,可就没必要找他姓崔的商量了,咱家这人心善,最喜欢送佛送到西,我正好有个好差事要找他呢。” 沈寿昌一听差点笑出来,好啊,他正愁怎么收齐宜阳的税粮呢! 郑秋麟优雅喝下一口茶,也笑了,姓方的草包先去探探崔仙芝的底也好。 ... 富阳县衙还没等来薛寿的判决结果,就先迎来了两封官文信函。 一封是杭州通判发来的,要求富阳县必须在三月底前把税粮如数收齐,四月初一,知院署衙会准时派官船来运走。 另一封是杭州造作局发来的,语气强硬而嚣张,让崔仙芝即刻命县里农田全改种白鹤果,最晚四月底要播种完毕。 李世民弯腰捡起崔仙芝扔在地上的信函,紧锁眉头飞快浏览了一遍,疑惑道,“白鹤果是什么?” 这世间有什么果子,是比粮食还要珍贵的? 赵子瞻忙提醒道,“二郎你忘了吗?政和二年上元节宣德门有仙鹤来仪,官家还亲自画了幅瑞鹤图昭告天下的。林道长算出仙鹤乃是专为官家而来的本命祥瑞,可保我大宋国运昌隆,从此宫中和各处别苑就养上仙鹤了。这白鹤果,是造作局从一处仙洞寻来的,据说灵气极盛,宫中的仙鹤吃了能延年益寿呢。” 李世民都快被气笑了,“就只是个给仙鹤吃的果子?”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老百姓都能被两贯钱逼死了,皇帝还想着让仙鹤延年益寿呢。(2) 崔仙芝的脸沉得好像能滴下水来,一言不发地看着衙门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世民飞快思考了一下,开口道,“如果学生没猜错,那位负责造作局的方供奉使,正是薛寿口中那位杭州的方大官人。” 如果他真是薛季阳的干爹,那么,这封公文就是专为报复而来。 可公文中并未提及怎么补偿拔了秧禾苗的百姓,难道姓方的想让百姓去喝西北风? 赵子瞻一听,面色更严肃焦急了,“崔官人这回恐是惹上大麻烦了,这下该如何是好?” 一边要收税粮,一边要逼百姓把刚抽芽的粮食拔了改种白鹤果,两件事凑在一起,到时,走投无路的百姓不得把崔官人生吞活剥了? 崔仙芝收回目光,笃定道,“是,方昔范这趟发难,必是来为薛家出气的,他还想借税粮一事双管齐下,让我背上负君又负民的罪名。” 李世民也想到这层了,开门见山问道, “崔官人可有应对之法?” 他听闻,隔壁平江府供奉局的朱冲父子,竟被称作‘东南小朝廷’,权势大到能直接决定平江各处州县长官去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如果杭州造作局也有如此嚣张的权势,崔官人和宜阳县百姓,这趟恐怕要吃大亏。 崔仙芝接过李世民手中的信函,拿起催税粮的那封扬了扬, “北方因雪灾欠收,损失本该由朝廷来承担,再不济,还有满堂的公卿和举国的富商可募捐,可恨那蔡京却把补税粮的担子,压给了最穷苦的百姓!这事我上回没答应,这回也不会答应。” 李世民不由暗赞一声,此人高洁仁善,铮铮铁骨,真乃治世之贤臣也! 可惜他生不逢时,未遇贤君明主,如今白沙在涅,若不能与之俱黑,恐怕,迟早要折在这大宋的官场里... 崔先芝看着二人担忧的目光,安抚地笑了笑,又拿起另一沓信函, “往年这白鹤果只在京城畿县山地种植,如今,不管方昔范想占用哪个县的农田来种,都是祸国殃民之举。我今日会上书朝廷参奏此事,你们不必担心。” 造作局连衙门都算不上,一个专门搜刮民财的特使机构,根本没资格对他发号施令。 至于童贯诸人会如何进谗,官家又会如何气恼,他压根没空管,也管不了,想来最多不过一死而已。 李世民早就猜到了,对方先前敢跟朝廷对着干拒交税粮,事后还没受到处罚,想来在朝中必有大后台。 但他比谁都更清楚,所谓朝廷风气,不过是上行下效罢了。 只有权力之巅的君主贤德英明,文武百官才会深有忌惮,不敢肆意横行胡作非为。 不然,为何赵高侍奉秦始皇数十年间,一直兢兢业业当着一个能臣贤臣,一朝到了胡亥登基,便立刻翻脸做了佞臣逆臣? 所以,不管是分摊的税粮,还是仙鹤的果子,都是那帮人逢迎上意之举,真正的根源在君,不在官。 无论崔仙芝的后台有多大,也大不过至高无上的皇权。 如果这般接二连三与朝廷激烈抗争,只会让倾覆他的狂风骤雨来得更快罢了。 时间紧迫,必须尽快想个破局之法。 6、第 6 章 第6章 县衙下值后,赵子瞻也没跟弟弟一道回家,而是带上一群快班衙役去县中各处巷道巡视了。 原本是不必值这个夜班的。 可三个月前紧挨富阳的桐庐县出现了幼童失踪事件,有人甚至声称在今年正月十六的上元节,曾经亲眼见到有红衣人从灯会上抢走了孩子。 一时这事传得沸沸扬扬的,引得各处人心不安,许多人家都不敢再让孩子独自出门玩耍。 崔仙芝为防范于未然,就从公使钱中拨出了一笔充作值班的经费,让衙役轮班出去夜巡,直到戌时再收工,这样一来富阳百姓安了心,年轻力壮的衙役也能多得一笔收入。 李世民拎着早上带出门的酒葫芦,来到酒铺给祖母打了满满一壶去年酿的青梅果酒,心事重重地迈着步子往家的方向走去。 今日那两封公文信函,就如同悬在富阳县头顶的两座大山,只消顷刻间便能塌下来压得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他一路思考着破局的法子,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离家最近的一条小巷,从这里穿过去,就能到杏花巷了。 哪知刚拐进来,就听有人激动大喊“来了来了,在这边”,李世民倏地抬眼循声望去。 只见前方的巷子出口处,有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华服少年往这边急急走来,把狭窄的小巷堵得水泄不通。 李世民飞快远远扫过他们的面庞,一个也不认识。想来是对方认错了人,把他当成要等的人了? 自幼在太原国公府养成的良好教养,让他毫不犹豫就掉头转身决定回去换条路走,不必叨扰别人为自己让道。 可才走几步他就发现,退回去的巷子口也被七八个人堵住了,这回离得近,李世民看清了对方的表情:得意洋洋,面含挑衅。 他慢慢顿步停在原处,低头摸了摸挂在腰间的酒葫芦,原来,是冲我来的。 想必就是薛家的人吧,青天白日的,可真嚣张啊。 这时,华服少年已经带人冲了过来,他弯下腰撑着膝盖边大喘气边讥讽, “哈哈快跑啊赵子苏,你怎么不敢跑了?” 一个小厮忙出声提醒,“公子,他先前有回差点病死了,好像得了青云道长赐的符篆才活过来,小的打听过,他如今已经改叫赵时明了,时辰的时,明白的明!” 李世民没猜错,这帮人确实是薛家的,而且是专为堵他而来,眼前这个华服少年,正是薛季阳的小儿子薛孚。 薛孚嘀咕咕地念着“赵时明,赵时明...怎么听着有点像赵世民”,念着念着,突然一伸手指着李世民大嚷, “就凭你一个小家子的破落户,也配用青云道长画的符篆?也配用时明这个好名字?给我马上改!回!去!” 李世民又不是真的十七岁少年,本不想跟这群半大小子真闹出什么肢体冲突,但对方这般恶言相向,实在令人心生厌恶。 他抬起头看向对方,故意语气傲慢道, “你是薛家派来求情的吧?可是薛寿害死两条人命,偿命自然是天经地义的,这事崔官人已上报了杭州署衙,就算你今天带这么多人来求我,我和我大哥也不会帮你们说半句好话的。” 薛孚和他带来的那帮人愣了愣,又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李世民平静看着他们,耐心等待对方接下来可能会透露的信息。 薛孚笑得肚子都有些痛了,他让小厮帮自己揉了揉,才张狂骂道, “本公子会来求你?!别以为你大哥当了个小县尉,一家子破落户就能乌鸦变凤凰了!赵子苏,听说你前几日竟敢唆使衙役,当众打我们薛家的人,还帮王家栽赃陷害想害死我堂兄,唉哟...” 这时,他身旁眼珠子滴溜溜的小厮,见他又停下来揉肚子了,忙谄媚地接上了话头, “是啊公子,先前赵老二就被大公子修理过一回,如今他才消停两年,爱多管闲事的贱毛病就又犯了,今日您可要好好帮他治一治啊!” 这人话音一落,李世民的眸光立刻就晦暗起来,迅速捕捉到了三个关键字——两年前。 他是何等聪明的人物,马上就顺着这关键字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又故意慢吞吞道, “两年前的中元节,那一天...” 薛孚直起身一脸迷茫,“什么两年前的中元节?” 这小厮马上附耳对他嘀咕了一通,薛孚的表情却渐渐复杂起来,一时竟没再说话。 大哥他怎么...是这种人? 这个小厮见状就觉得自己表现的机会到了,立刻朝对面叉着腰大喊, “赵老二,你一定很怀念那天的井水吧?别着急,我家公子今天会再赏你下一回水的...” 这时,另一个小厮抬头看了看天色,焦急地打断了他的话头, “公子,快些动手吧!待会儿可别被巡逻的衙役看到了,那个赵子瞻打架很凶的!” 薛孚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立刻退后一步,把手一挥, “都给我上!看他还敢不敢再诬赖好人,敢不敢再欺负我薛氏族人!” 根据刚才那小厮的话,李世民已经大致推测出原主的遭遇,此刻俊朗的面庞早寒得像覆了一层霜。 他飞快取下腰间的酒葫芦,朝扑上来的人纵身跃去。今日,是为了十五岁的赵时明而战! 在李世民跃身而起的那一刻,众人眼前仿佛刮过了一阵狂风,下一瞬酒葫芦便化作一道流星,带着飕飕劲力朝一人的面部重重砸去,与此同时,李世民的拳头也落到了另一人身上,而酒葫芦却不知何时,又诡异地回到了他的手上。 还没等这两个人爬起来,他们耳边又响起另一人的痛呼声,然后,接连响起第四个、第五个....更多人的哭嚎声。 听着这些哭爹喊娘的嚎叫声,这两人立刻瑟瑟抖着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重新躺回地上闭眼装死。 方才也被酒葫芦“咣当”砸到脸上的薛孚,已经哆嗦着身子捂着眼睛狼狈退到了一个角落蹲下来,正从指缝间悄悄望去: 好快,眼前那道残影快得如同一道惊鸿闪电,快得好像把时间都凝固了! 他白着脸打了个冷颤,悄悄朝离自己最近的小厮拼命招手,示意对方快把自己背回去...这个赵二郎,太可怕了! 速战速决后,李世民看也不看那些一瘸一拐逃窜的人,检查一遍现场后,就不疾不徐理了理衣袍,拎着装满酒的葫芦回到家中。 半夜,他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 梦里是个大白天,路上却少有行人经过,十五岁的赵时明被一群人捆着手脚系上绳头,丢进了一个幽深的废井里。 一道陌生而年轻的声音,持续在他脑海中回荡着—— 你想去告官?呵呵,在这宜阳县里头,几年就换一茬的官人算个什么东西!赵子苏你给我记住了,在咱们宜阳县里头,只有金桂巷的谢家和我鸿福巷的薛家才是真正的主人!你们赵家这支早就失势了,自古落水的凤凰不如鸡,你往后再敢多管闲事,要是你老娘和祖母要出些什么事,可千万不要后悔... 李世民骤然睁开了眼。看来,今晚这一架,还是打得太轻了。 ... 气得快发疯的薛季阳可不这么想。 虽然小妾们为他生了一堆儿女,可他唯一放在心里的也只有发妻生的这个嫡子。 孚哥儿傍晚一回家就发起了高热,到现在都没醒!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亲自带着一纸状书和族人,来告赵家二郎仗势欺人当街行凶。 赵子瞻一听这状词也快气疯了,虽然他们赵氏这一支缅怀先祖以武立国,要求子孙必须习武传承,但他家二郎,绝不是仗着点拳脚功夫欺负人的孩子! 薛家出示了小厮的证词后,李世民却是一脸无辜的表情, “薛员外,我昨日下值后去陈记铺子打了壶酒便回到了家中,并未再去过别的地方,更没碰到过薛公子,此事你尽可去调查。” 说到这里,他愈发无奈起来,挽起完好无损的手臂给他看, “而且,你不会真以为我能一人对战二十二人,还能在半炷香的时间里把他们都打伤了,自己还能毫发无损地离开?如果是这样,你可真是太高看我了。” 公堂上的崔仙芝肃着面容,衙役们纷纷摇头,稍微有点打斗常识的都晓得,就算让大宋最厉害的大将军来,也做不到“在半炷香的时间一人对战二十二人还毫发无损”,更遑论赵二郎这个十七岁的斯文孩子,他拿什么做到? 这摆明了就是薛家在蓄意诬告! 薛季阳昨晚在儿子床前守了一整晚,本来就头昏脑涨的,出门前他让人写了状书和证词抓着就走,压根没来得及看。 他听李世民这话说得实在荒谬,就狐疑地接过来一看,登时傻眼了—— 这是什么鬼! 昨日背孚哥儿回来的小厮,不是说他主仆二人好端端的走在路上,就被赵时明冲上来一顿打吗? 怎么今日被管家拉来作证的小厮,却说“公子带着我们共计二十二人正在街上赏花,赵时明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们一顿拳打脚踢,约摸半炷香时间就把我们全给打伤了”? 这胡言乱语的,别说衙门的人不信,他自己也不信啊! 薛季阳虽料定此事必有蹊跷,但眼下这证词,不管拿给谁看都是薛家在诬告赵时明,自己简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到底在商场浸淫多年,当即恭恭敬敬带着族人朝知县告了罪,又一脸诚挚地对李世民道了歉,就匆匆撤诉带着状书离开了。 下午,许芸知晓这场“乌龙案”后,气得饭都没吃几口,薛家简直是欺人太甚! 吃完饭,刘玉碧把她喊到里屋,“芸娘啊,咱家素日跟薛家无冤无仇的,他们今日这般诬陷二郎,恐怕是知晓那个案子他兄弟二人出了大力气,如今大郎有朝廷官身薛家不敢怎么着,我只担心二郎出门有个什么事...” 说着,她翻开褥子露出床架上的暗格,摸索着取出一个小匣子,递给许芸一个细细的绞丝金镯子, “你明日买菜顺路把它拿去典了,西边的石铁匠手艺最好,赶紧让他打一把最利的好匕首,料一定要用足,让二郎往后好带着防身...不管怎么说,伤了歹人总比被歹人伤了强。” 许芸把金镯子放回没剩几件首饰的盒子里,劝道, “娘,我手上有钱,这事哪能用您的嫁妆?您放心,我明日就去找石铁匠。” 刘玉碧坚持要把金镯子塞给她,“你先拿去典了,还有桩事得尽快办,前几日就已经满两个月了,二郎还没亲自去道观还愿呢,你明日再多买些上等的香烛和供品回来,二郎那边我去劝...” 本朝从宫中到农家都十分笃信道教,上等的香烛也售价颇高,许芸只好应下接了过来,婆媳二人又絮絮说了会儿话。 被赵子瞻拉来偷听的李世民,站在窗棱下忍不住红了眼圈。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前几年这个家里刚失去顶梁柱赵令淞,今年又遇到了原主病逝。 好在自己及时来了。 一个活着的赵时明能为这个家带来欢乐的寄托,一个死去的赵时明,却会迅速让婆媳二人的生机日渐衰败。他也曾当过父亲,很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 赵子瞻低声劝他,“二郎你看到了吗,祖母和娘都盼着你亲自去还愿的,你从前不肯踏进道观半步也就算了,这趟是必须去的,不然香烛和供品可就白买了...” 他还要再劝,李世民却从善如流点头,“好。” 赵子瞻忙刹住话头,“啊?!二郎你..难道现在也开始信神仙了?” 李世民听了这话突然福至心灵,眼中璀璨一亮,有了! 既然当今那位官家自称“教主道君皇帝”,如今宜阳县的困局,何不用他尊奉的“神仙之道”来破解? 造作局能用“宜阳灵气充沛”的说辞为百姓带来灾难,他们自然也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而道观的那位青云道长,当日既然肯为走投无路的平民赐下改名符篆,可见是有悲天悯人之心的。 他必须试上一试。 ... 第二日一大早,李世民先到县衙把计划告诉了崔仙芝,得到对方同意后就告假回来,主动提出要去道观还愿,把婆媳俩人高兴得不行。 在大殿上香跪拜还了愿,李世民就劝祖母早些回去了,他也假装回衙门出了道观,悄悄绕路求见了青云道长。 果然,当他把杭州造作局让百姓改种白鹤果和杭州知院催交税粮二事告知后,须发皆白的青云道长立刻站起身来,愤然道, “分摊税粮一事已祸害江南无数生灵,如今又让百姓改种白鹤果,真乃竭鱼而泽啊...” 李世民立刻瞄准时机,郑重施了一礼, “道长当日以符篆救过晚辈一命,晚辈今日冒昧前来,是想恳请道长再出面设下一个神仙局,救宜阳万千黎民一命!” 青云道长忽然抬起头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容,半晌,摇了摇头, “不,救施主一命的是天机巧合,并非贫道。” 说着,便把那日的场景说给他听。 原来,青云道长那日打坐时罕见地做了一个梦,梦到大宋眼前种种危机,竟被唐朝皇帝李世民一一化解,他醒来心绪激荡又失落之时,恰逢一位老妇人在观中大声哀求,一时心有所感,便用李世民的谐音“时明”二字写篆赠与了对方,以求得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安慰。 李世民心中也惊诧不已,暗忖着,莫非这便是茫茫天道偶然中的必然巧合? 若没有青云道长赠给赵家的“时明”二字,自己当日,恐怕并不会被疑似阿娘的呼唤声吸引前来此间。 他正要再拜一礼,青云道长却起身按住了他,又亲自掩上了房门, “贫道虽资质有限,碌碌蹉跎一生,但于符篆与相面二事还是略有小成。方才我观施主有龙凤之眼,头角峥嵘,乃是人间紫气富贵之相,恐怕不敢再受阁下之礼。” 李世民乍闻这等惊天灭族之言,眸光不由倏地一变,青云道长却又转过身,若无其事继续道, “人之一生,皆是从无而至有,既然有人从无至有,就必然有人从有而返无,正所谓道由无中生有,殊途同归方是大道归一。还望施主谨守天机,非遇有缘人不可泄也。至于设局一事,贫道自会尽力而为,还请施主静候佳音。”(1) 回来时,李世民在路上慢慢地走着,翻来覆去领悟着青云道长的话,一时疑心对方是否真看出了什么天机,一时又不解地揣度着“有缘人”三字。 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他的有缘人? 就这样揣着重重心事忙完了一日公事,他下值往杏花巷走时,却见一个邻人大婶着急跑过来,大声喊道, “哎呀二郎,可算是找到你了!你快,快去你家铺子看看,你娘和祖母跟人吵起来了!” 李世民骤然一惊,忙谢过大婶飞快往自家铺子奔去。 他听兄长念叨过很多回,他家并不是宜阳本地人氏,在他祖父这一辈,宗亲们被朝廷陆续逐出京城后,从此就天南海北的散开了来。 当时福建有开荒免税三年的新政,祖父就带着妻儿迁往了福建,还给赵令淞娶了武馆人家的女儿许芸为妻。 后来,因王安石相公的外孙吴侔造反一案,与吴家有些往来的赵家也被牵连了,许芸拿出一半的嫁妆四处疏通才让赵令淞免受了牢狱之灾,但他的功名官职就此被革去了。 心灰意冷的赵家人思来想去决定离开伤心之地,变卖房屋田地迁往江南投靠族人,这样以后要再遇到点事也能有个依靠。 来到宜阳后,分了籍的族人想再入族谱,得花钱给公中做些贡献,又买下了杏花巷这处充当祖产的小院...一来二去的,赵家那点家底也掏得差不多了。 许芸拿出剩下的嫁妆凑上家里的积蓄,在鱼米巷买了个铺子,一家人就靠铺子的租金和赵令淞帮人写碑文的收入活着。 后来赵令淞猝然病逝,两个孩子又要读书习武,刘玉碧在附近的纺织工坊帮工,许芸也咬牙进了酒楼做端茶送水的茶酒宫人,伺候人虽然不体面,却能挣到不少打赏钱,一家人就这么熬了过来。 直到去年勤奋的赵子瞻终于熬出头,通过了宗正寺的科举在县衙谋得官职,每个月的俸禄福利比祖母和母亲加起来挣的还多,才劝服了她们留在家中享享清闲。 李世民一路担心祖母和母亲被人给欺负了,几乎是用冲刺的速度跑到了鱼米巷。 他刚跑到自家铺子旁边,就听见一道声音传来, “反正不是我们弄坏的,我们不赔!” 7、第 7 章 第7章 李世民快步上前,见祖母和母亲都好端端站在铺子前,不由松了一口气,挤过人群询问发生了何事。 原来,对方昨晚突然找来,说老家出了变故要急着赶回去,想提前把铺子给退租了,希望赵家能把押佃钱退给他们。 这铺子虽不大,地段却是极好的,位于鱼米巷一个交叉路口旁,是周边巷子的必经之处,人流量比别处的铺子更多。 当初这家人就是看中这点,一口气非要签十年,还生怕赵家中途毁约涨价,让牙行在契约上写清楚“租约未满期间,任一方违约,皆须赔付与押佃钱等值违约金”。 那时赵家刚搬来宜阳,正一堆事忙得不可开交,见对方如此诚心,就想着虽然会损失十年间上涨的租金,却省了不少事,自然就赶紧签了。 按理来说,对方今日违约提前退租,赵家不用退押佃钱的。 但许芸见对方两口子哭得可怜,加上牙行的人说了,这铺子地段好,早有不少人找他们打听过想租下来,包管今天一退租,明后天就能签下新契约。 她这些年也吃过不少苦,难免生出恻隐之心,跟婆母商量一番后,就同意把押佃钱退给对方。 今日对方把东西搬出去后,婆媳二人按规矩检查了铺子,正打算退钱时,隔壁店铺向来眼尖的阿庆嫂却发现,对方拆下来立在外墙上的门板好像不对劲,忙戳着手指提醒许芸:门板还没检查呢。 等许芸婆媳把门板一块块抬下来放平,心都凉了半截—— 除了挡在最前面的一块,其他门板全被重物砸出了大大小小的洞! 这样一来,两边自然吵了起来,牙行的人一看也傻了眼,这家莫不是有病吧,好端端砸人家门板做甚? 这时,气得不行的许芸正指着地上刷了黑漆的门板,语气罕见地带上了凌厉, “你们摸着良心说说,这门板上的破洞哪来的?当日大伙都见着的,我家买下这铺子后刷了新石灰,补了新石瓦,连门板也是找张木匠铺子新做的,还刷了顶好的桐油,张木匠说了,他家的门板贵是贵了点,但用的木头好,材料扎实,至少能保用三十年不坏!” 围观的人也在议论纷纷,木门、棺材,自古就是百姓家的贵重之物,用草席破木板当门的穷人多着去了,人家若不是为了装点铺子门脸,哪舍得用这么厚的板子,还刷上了油亮亮的漆? 真是作孽哦! 把来龙去脉听明白的李世民,拍了拍祖母的臂膊安抚,又上前劝母亲, “娘,您先别急!您带祖母到阿庆嫂家铺子里喝口茶歇歇,有儿子在,别担心!” 说着,从身上取出铜钱塞到许芸手中,笑道, “朝廷今日派发春裳钱,崔官人从公使钱里给我们也发了一份,今日儿子请您和祖母喝茶。” 所谓公使钱,原本是朝廷拨给地方的一笔办公经费,可它如今已经约定成俗地,成了官员间迎来送往的犒设招待费,各地“使遇过客,必馆置供飨”。 崔仙芝去年一上任,就废除了上任知县定下的这条规矩,力求把公使钱用在刀刃上。比如,给无法享受朝廷补贴的底层杂役也发点福利。 许芸握着沉甸甸的半串铜钱,看着面前丰姿卓然的高大少年,眼泪一下就滴落下来。 谁能想到,只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二郎就一日日的如同茁壮的树苗成长了起来,如今,还能为她们遮风挡雨了! 阿庆嫂忙过来拉她和刘玉碧,“走走走,晓得你们家儿孙有本事了,今日这个茶钱,我是一定要挣到手的。” 先前还高声叫嚷的赁户夫妇,从李世民到来那一刻起,就没再开口说过话,两人眼睛滴溜溜转着,边打量着他边交耳悄悄说着什么。 他们早把房主的情况打听过了,两个儿子都在衙门里头当着差,本是不应该去招惹的,但谁让钱帛动人心呢? 都怪那个多事的阿庆嫂,不然他们早拿到钱走人了。 李世民笑了笑,指着地上被砸出破洞的门板,问道, “二位是打算去张木匠铺子订做一套一样的门板,还是直接按价赔钱?” 那姓张的男店主忙开口,“小公子,这话可不兴乱说!这门板可不是我们弄坏的,本就不该我们赔,你们可不能欺负外乡人...” 这样说着,接到他眼色的妻子立马往地上一跪,干嚎着大声喊道, “还请宜阳的各位父老帮我们评评理!赵家房主仗着两个儿子都在衙门当官,非要欺负我们这些外乡来的可怜人,还有没有公理啊!她这门板是怎么破的,我们压根就不知道啊,今早开门时它还好好的呢,房主非要讹我们赔钱...” 围观的很多店主和客人目光中却透着怀疑,他们当然晓得赵家大儿子在衙门里当官人,可人家每日风吹日晒地亲自带着衙役巡逻,却从不像从前那帮王八羔子一样朝他们收吃茶费,要说赵家仗势欺人,他们还真不信。 再说了,今早开门时还好好的?这木板多厚实啊,总不能今日大白天的,有人当着满大街人的面拿铁锤来哐哐砸坏的吧? 但是,也有人站出来大声指责赵家“想逼死外乡人”,骂赵家仗势欺人。 许芸气得又要起身去吵,刘玉碧一把按住她,“让二郎去!他读书多,比咱们聪明。” 李世民早理清这事的关键点,自然不会如母亲那般与对方纠缠。 他拱手看向围观的众人,目光清澈而真挚, “请各位听我一言!首先,我家祖上本是汴京人氏,先前祖父为谋生计带全家搬去了福建,前几年,我爹又带我们来宜阳投奔族人,所以我家也是外乡人,‘欺负外乡人’一说,实在是不敢当。” 这话一说,立刻有很多人连连出声附和。 李世民继续道,“再有,按照朝廷律法,房屋铺子交到何人手中,何人就有妥善保管、原样归还之责,除了天灾大祸,房屋主体若有损坏,赁户自当照价赔偿。也就是说,今日无论房主是谁,这门板又是谁损坏的,都该由租赁铺子的张家店主来赔。张店主若不信,明日一早可前往衙门立案,由崔知县来断决。” 天灾,是风雪地动等自然灾害。而大祸,指的是整条铺子走水遇匪等祸事。正因为主体保管修缮得更好的铺子,赁户日常担的风险会更小,所以租金也更贵。 如今别的铺子安然无恙,只有这一间铺子门板被砸了,自然算是“赁户保管不当”。 话音一落,许多店主就急匆匆转身往自家铺子跑去——当日租下铺子后,官府确实派人来宣读了各种律法,就有这一条,还让他们画了押的!赵二郎今日若不提,他们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张家女店主愣住了,很快显然也想起了这事,她一骨碌起身扑到丈夫身上又挠又骂, “都怪你这烂良心的,这下你高兴了?你肯听我的退完租就走人,哪有这祸事?我打死你打死你....” 平白得到二十两银子,她本想拿到钱就赶紧走的,偏这死男人非说既然收了钱,就帮人家把事情办得漂亮点,没准还能再得些赏钱。于是昨晚捱到戌时后,他非拉她来铺子前。夫妻两个抡着铁锤忙活了整整大半宿啊! 气死了! 李世民听着对方气急败坏的辱骂,眼中飞快闪过一抹犀利。 众人也不傻,这下谁还看不出来,门板就是这两口子砸烂的?在一片“真缺德”的唾骂声中,许芸高兴地端起茶狠狠喝了一大口,果然二郎一来,事情就解决了! 那姓张的男店主本还嘴硬,非嚷着要去衙门,又被妻子扇了几耳光后,终于老实下来,答应找张木匠来看,麻利赔了等值的门板钱。 女店主自知理亏,怕被他们抓去衙门追究责任,连押佃钱也没再开口要,就火急火燎拉着丈夫往城门方向跑了。 人群散去后,张木匠好心提醒他们,在新门板做好前,这铺子是不能往外租的,旧的也别急着卖,先凑合着撑一段,等新门板送来了,他再把旧的拉回去帮他们免费做几条板凳。 虽然这么一耽搁,至少要损失一个月的租金,但牙行的人说这铺子很快就能租出去,许芸婆媳也就只能释然了。 李世民眼中却升起了冷峻,今日这事必有主使,对方一击不中岂无后招?自家铺子恐怕还会生出事端。 他垂下漆黑的锋利眼眸,约摸已猜到对方是谁。 ... 李世民没想到的是,只过了短短两日,青云道长就派人来告知:已准备妥当,随时能配合县衙设局。 设的是神仙之局,也是救民之局。 无论此局成与不成,总要让朝廷和造作局那帮人的嘴脸暴露在全县百姓面前。 如此一来,既能让百姓感念青云道长的功德,也能拉拢田地众多的大户与县衙结盟。 于是,崔仙芝当日就命人,把造作局那封“找来道长勘察宜阳山水灵气最为充沛,要求全县田地在四月底前完成改种白鹤果”的公文,原封不动刻印后逐级通知出去,还在县衙外贴了朝廷要求补缴税粮的告示。 这两个从天而降的噩耗,很快传遍了宜阳县每一个角落,不管是穷人还是富户,这下全都蔫了气。 税粮一事大伙一直暗暗悬着心,眼下真等来了,倒也不算太震惊,但把禾苗秧苗拔出来,重新改种白鹤果是什么意思? 仙鹤吃的果子既然能在山地种植,何苦非要来占大伙吃饭的田地? 先前好不容易盼来种子顺利抽芽,不管有田没田的人,谁不盼着今年风调雨顺大丰收? 别的不说,只要本地的粮食丰收,县城里没地的人家平日买粮也能便宜些,毕竟省了运输的脚力钱。 而且,蔡相公上台后数次调整了粮钱绢匹的折变比例,到时如果拿钱去抵税赋,可比直接交粮食要贵上十多倍。 提出这法子的人,简直是造了大孽! 还没等农人们悄悄商量出法子来,第二天,宜阳各处的田地大户就齐齐赶来了县衙,恳求崔仙芝帮大伙想想办法,去州里走走路子。 崔仙芝一脸为难地拍了拍桌子,“造作局既然发出了这封公文,可见州里长官也是知情的。其实对州里来说,比起本县这点粮食,能为官家的仙鹤种白鹤果更是天大的福气。” 大户们一听立刻就懂了,是啊,辖下县城能为官家的本命仙鹤种仙果,对州里来说只有好处,哪能有什么坏处呢? 今年宜阳就算产不出粮食,长官们也能让大伙改用现钱去折变缴纳,他们该收的税赋可是一分不会落下,到头来承担这一切的,是全县的百姓。 可造作局那封公文里,只字不提“赔偿”二字,到时拿什么去交税纳赋? 大户们是有钱,真要吃下这暗亏也饿不死,可自古以来,越有钱的人自然把钱看得越重,越不喜欢吃什么暗亏。 大户们呼啦啦全跪了下来,大喊着“崔官人最是爱民如子,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宜阳全县步入绝地,还请官人为民做主啊”,大有崔仙芝若是不应下来,他们就赖在衙门不肯走的意思。 崔仙芝这才“无奈”地让众人签下一份“恳请朝廷酌情补偿粮食”的请愿书,称会将此事上奏朝廷。 大户们为打动修道的官家,还纷纷咬破了指头按上了血手印,官家素来仁善,反正又不会为一封血书就降罪于他们。 打发走大户后,崔仙芝翻着洇干了血手印的请愿书,这下是真高兴地看向李世民,连连称赞道, “时明之智,果然远在我之上也!只希望这趟真能两难俱解!” 如果按他的性子,当日一接到公文,就会将造作局枉顾民生的行为与他的不满之意,写成奏章直接派快船北上呈君,劝官家别听林灵素那妖道花言巧语。 可李世民制止了他,还想出了这么一个弯来绕去的计划—— 让他先放出消息,拿到宜阳县大户们画押的请愿书,再写上一封“臣虽有心助力官家修仙大业,怎奈造作局坚称此番改种白鹤果乃是为国效忠,官家并无补偿之意,一时百姓惊惶失措唯恐皇恩不再,臣斗胆恳请官家拨粮南下”的要粮奏章,连同请愿书一起加急呈往京城。 如此一来,崔仙芝就成了体贴道君仙名的忠臣,纵便有让官家不虞的“要粮”之举,那也是被民众血书逼迫的无奈之举啊,归根到底,不也是为了保全官家的清誉吗? 而坚称“官家并无补偿之意”的造作局,自然是污蔑君父的奸臣。 而接下来,不管青云道长的神仙局怎么设,都跟崔仙芝这个“幡然醒悟”的忠臣无关。 能有这个既能保全自己、又能打压造作局的法子,崔仙芝自然求之不得。 次日,煎熬不安的宜阳县流传出一个消息: 昨日,青云道长例行画符篆为官家祈福,怎料夜间有仙使入梦,告诫了他两件事—— 白鹤果是仙家宝物,乃是追随天庭仙鹤投奔主人而来,一不能让它远离大宋皇帝,二不能让它沾染人间俗气,必须种植在纯净少人气的土壤,才能保留仙家效用; 下月恰逢值年太岁降临南方,太岁喜静,又喜食万民善念,切不可让南方生怨冒犯。 仙使再三叮嘱必须重视这两件事,否则,违反之人必会遭受天道惩罚。 虽然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却极大地缓解了百姓的恐慌情绪: 白鹤果需要“纯净少人”的土地,怎么看都跟种粮食的田地没关系啊,种粮食还得用粪水施肥呢,岂不玷污了仙家宝物? 而造作局如果坚持逼大家改种白鹤果,不正会引发民愤滔天冒犯太岁吗? 不管信没信,大伙都争相把这事往外传,盼着能传到汴京的宫里去。 李世民悄悄问青云道长,天道会降下什么惩罚。 青云道长诚实地摇头,“贫道不精天象,无法推算近日有何异像。然而,风雪雷电日月万物,皆可生天地异像,全看贫道如何说。” 李世民:...哦。 原来我上辈子也是这么被忽悠的。 不过,青云道长的说辞如果起效了,兴许真能一举解决两个大麻烦。 崔仙芝担心这则流言刚传到州里,就会被人拦截下来消失无踪,自己应该再写一道奏章提起此事。 李世民却提醒他,自古君王都有疑心,越是这种时候,他越应该跟这事撇清干系。 眼下,宜阳县不知有很多人比崔仙芝更急着,想让这流言以最快速度传进汴京城,传到那位官家的耳朵里。 薛家是商户,田地不多也就算了,金桂坊的谢家可是宜阳县最大的望族,岂会隔岸观火? ... 三月二十五,一轮淡淡的弯月挂在汴京城半空。 穿着红底淡黄团龙纹宽大道袍的官家赵佶,微蹙着眉头踏进延福宫一处华美的宫殿中。 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他,是风流清雅的才子,也是飘逸英俊的帝王,他长得好,字写得好,丹青也极好,眼光自然也是极好的。 譬如殿中那位抚着凸肚侧卧着清眠的美人,眉如翠玉,肌如白雪。 怀孕不但没能减损她半分美貌,反为她增添了一丝圣洁无暇的容光。 温和的官家走进来,抬手制止了正欲出声的宫人,静静站在贵妃榻前,欣赏着这幅美人卧眠图。 两年前,他挚爱的刘贵妃猝然病逝,闭眼前把她新收的养女小刘氏送给了自己。从此,同样貌美温柔的刘婕妤就成了他在宫中最宠爱的女子,也成了他思念刘贵妃的情感寄托。(1) 他缓缓俯下身,想着那道要粮的奏章,想到今日听到的传言,思考着要不要问问她。 这时,塌上的佳人却惊呼着“神仙请留步”,骤然慌乱地睁开了眼。 赵佶眼中闪过一抹疑光,却立刻瞥见了她眼角滚落的泪珠,忙上前扶住佳人柔声安抚, “别怕,爱妃这是梦到什么了?” 刘婕妤就着他的手慢慢起身,一下搂着君王的腰轻轻啜泣起来, “妾方才梦到一位白衣老神仙,他说,官家您本是下凡渡劫的天庭重神,如今却有妖人想用南边的事毁了您的灵根...若您受其蛊惑,天道将会降下惩罚,呜呜妾好害怕...” 赵佶一下下温柔抚过她乌黑的发丝,眼中的狐疑渐渐变成了惊喜和寒光,语气却依然温和, “哦?你也听见那个传言了?” 刘婕妤茫然抬头,无辜的美目间泪痕犹未消退, “不知官家说的..是什么传言?妾谨遵太医吩咐养胎,已经许久不曾出过门了。” 赵佶正要继续试探,却见面前一道明晃晃的白光划过,他霎时瞳孔猛地一缩。 白光还没来得及消散,下一瞬,“轰隆”一声惊天炸雷在他耳边响起! 接着,宫人内侍们惊慌赶来护驾的脚步声,刘婕妤凄厉的痛呼声,劈天盖地扑打在殿门窗棱上的雨点声,都夹杂在接连响起的惊雷声里.... 赵佶推开前来扶他的梁师成,走到一扇刚被阖上的窗前,伸手一推:天边那轮弯月仍挂在原处。 天道惩罚竟真的来了。 8、第 8 章 第8章 在召来林灵素商议一番后,思虑良久的赵佶,在次日一大早接连发出几道诏书: 一道发往杭州两浙路知使署衙,称君王体恤江南百姓不易,决定取消两浙原定催缴的分摊税粮。至于改种白鹤果一事乃是造作局无知胡闹,必须立即叫停; 一道发往杭州知院署衙,训斥知州郑秋麟管教下属不力,有纵容造作局胡闹之嫌,要求他立即严加整改; 一道发往杭州造作局,怒斥供奉使方昔范尸位素餐,不敬君父,褫夺其“借紫、佩金鱼袋”恩遇,降官阶两级,并罢免了他供奉局的差事,勒令京畿深山寻找“纯净少人”的山地播种白鹤果; 一道发往宜阳县衙,称赞崔仙芝忠君体国,为君分忧劳苦功高,特擢升其寄禄职官为正四品秘书监兼正议大夫。 此外,赵佶还在这道诏书中,盛赞青云道长“道行高深,直通天人”,命其即日启程前往宫中觐见。 与此同时,赵佶还写下两道特殊的圣旨晓谕六宫—— 婕妤刘氏端赖柔嘉,敏慧聪雅,进封为正一品贤妃; 贤妃刘氏仙姿冠绝,得天所授,道君特封其为九华玉真安妃。 ... 正所谓君恩如雷霆雨露,瞬息变幻无穷,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杭州官场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知使署衙里,两浙路经略安抚使宋卿臣送走宣旨的宦官后,盯着圣旨久久没有开口,直到心腹侍卫首领轻唤了两声,他才喟叹道, “江南十四州数百县,早在年初就交齐了分摊的税粮,只有杭州的宜阳县一粒未交,近日我免不了有几分忧心,以为崔仙芝终究难逃一劫。没想到到头来,他和宜阳百姓的运气是最好的。” 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侍卫首领小声附和,“官人,自古天道都是好人必有好报嘛!” 宋卿臣放下圣旨,敲着案桌自言自语,“可这番谋划算准了每一步人心,拿捏了官家最大的软肋,倒不像是崔仙芝那直肠子的手笔。” 侍卫首领犹豫着,“兴许,崔知县经过这一遭吃了教训,行事开始愈发老练了起来?” 宋卿臣摇摇头,铺开一张纸唰唰写了几行字,密封好交给侍卫首领, “让人送去谢家,勿要声张。再去把郑秋麟喊来。” 侍卫首领忙接过信封,“属下领命!” 走到一半他又想起一事,转身回来提醒,“官人,眼下已经四月初了,您可别忘了往青州那边...” 宋卿臣从书案间抬起头来,提起宝贝女儿总算露出了几分笑意, “音娘在青州多亏有她姨母一家照顾,我再忙又岂会忘了这事?放心,今日一早就让人送去了。” ... 而知院署衙外,刚被宦官当面宣旨斥责的郑秋麟,正安静地看着高大的马车消失在眼前。 直到飞扬的尘土中只剩下来往的路人,他才拿着圣旨转身朝内走去,姿态却一如既往的悠哉。 一直朝这边张望的沈寿昌忙上前来打探消息,郑秋麟三言两语打发了他,面含微笑阔步回到了厅堂。 心腹上前挥退了下人,担忧地望着他,“官人,您要是难受就跟小的说说,可别这般憋在心里...” 郑秋麟抬眼看向他,一脸的神采奕奕,“难受什么?本官今日人逢喜事精神爽。” 心腹却愈发以为他难堪痛苦过度,简直有些不正常了,忙提醒道, “可是,官家让人在大庭广众之下...” 郑秋麟拿起身旁的古玩玉杯慢慢观赏着,懒洋洋打断他的话, “官家若非一片殷殷慈父之心,又岂会让人不远南下来斥责本官?你不懂,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也。” 他今日确实受到了斥责,但官家前脚刚打了他一棍子,立刻又塞给了他一个大甜枣——既然圣旨上说他“管教下属不力”,那么,这个下属该是何人呢? 当日恩师在平江府设了应奉局,收拢朱冲朱勔父子为一大助力,童贯紧跟着就请旨官家在杭州设立了这个造作局,扶持方昔范来跟他这个蔡党打擂台。 造作局从设立之初,就仗着权势脱离于州、路两处署衙的管辖之外,方昔范公然搜刮钱财、四处收买人心也就罢了,一个小小的七品太监,竟敢披着三品的借紫官服耀武扬威,全然不把他这一州之长放在眼里,还嚣张的与他称兄道弟! 今日这道圣旨,不但意味着造作局从此名正言顺归他管了,还让童贯失去了遥遥掌控杭州官场至高权力的先机,无论从他的个人利益,还是从恩师的党派利益而言,都是一桩可喜可贺的大好事。 这样的“训斥”,他可盼着多多益善呢。 且不管方昔范接到圣旨是如何惊慌失措,对宜阳县的百姓来说,当州里发来免补税粮和取消改种白鹤果的通告后,他们那颗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的心,终于又高兴地重重放了回去。 穷人今年又有活头了,富人也省下了一大笔税款,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 ... 可李世民跟着崔仙芝前来码头送别青云道长时,却难掩眼中的深深担忧, “道长这回奉召前去,恐怕会被官家留在汴京,晚辈听闻林灵素奸诈狠辣,却在京城一众道士中最得圣心,您到时一定要谨言慎行以保全自身啊...早知是这个结果,我当日或许不该去求您的...” 说到最后,声音也有些沉重起来,青云道长这回得了个“神机妙算”的名声被皇帝赏识,还不知京城那帮道人会如何忌恨对付他。 只恨自己疏忽了,当日只顾着请对方利用名望出手设局,却没料到,那个昏君竟会让青云道长去京城。 他以为,为万人而牺牲一个人,同样是不仁。 青云道长打断了他的话头,抚着白胡须呵呵笑道, “施主这就有所不知了,贫道生于江南,长于江南,又因要遵守师父的嘱托,在江南道观活到了六十七,早盼着能躲一躲这湿漉漉的梅雨天,往天朗气爽的北边走走看看了!若非与施主有缘,贫道又岂会得此大机缘?” 他越是这么说,李世民的眼眶越红了。 青云道长伸出瘦削的手,虚虚指了指他的眼睛, “今日这般模样,倒是更像那个人了。请施主务必牢记当日我说的话,二位请回吧!” 说着,伸手招呼道童小徒弟先去船上,随后泰然朝岸边横着的木船走去,李世民急忙提着吃食追上去塞给他,叮嘱着路上要注意的安全事宜。 崔仙芝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们的身影,青云道长到底在跟时明打什么哑谜?他嘴里的那个人,又是哪个人?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大步赶上去,面色肃然看向老人家, “道长此番赴京,能早日回到宜阳自然是最好的,但官家如果开口要把您留下来,您千万不能推辞!以我当日对林灵素那帮妖道行事的了解,您如今必已成了他们的眼中钉,到时一举一动稍有不慎,就会被他们抓住把柄大做文章,时明说得对,切记要谨言慎行呐...” 说着他取下肩头的包袱,又拿出一枚品相极差的玉佩,双手递给青云道长, “晚辈还要麻烦您帮个忙,舍妹过些日子就要生产了,我无召不能私自回京,劳烦您到了汴京把这包袱转交给朱雀门州桥南边的刘记酒楼掌柜。这枚玉佩也请您收下,往后如果遇到什么麻烦,一定要带它去找刘掌柜。” 李世民瞟了眼那枚玉佩,暗暗猜测着对方跟刘记酒楼的关系,这家酒楼的背后,想来就站着崔知县的后台吧。 青云道长收下包袱,却用手推回了玉佩, “世人常言江湖险恶,今日贫道听你二人之言,却好似京师才是那龙潭虎穴一般。放心吧,我那徒儿身手极好,这趟必然出不了什么大事的,就不劳崔知县消耗人情了,二位快些回去吧...” 崔仙芝执意要把玉佩塞给他,恳切劝道, “道长这回是为了替宜阳百姓出头才招惹上宫中的官家。晚辈身为宜阳父母官,无论是为了答谢,还是为了尽责,都应当尽力护您周全。您放心,这玉佩消耗不了人情,实不相瞒,宫中的刘婕妤正是晚辈的亲妹妹,林灵素对她多有忌惮讨好,请您一定要收下防身。” 顿了顿,他又说道,“不过知晓此事的人不多,还请道长代为保密,以免有心人寻她麻烦。” 青云道长立刻承诺道,“崔知县请放心,贫道自会守口如瓶。” 崔仙芝固执得很,青云道长怎么也推不脱,为了早些脱身只得收下了玉佩,边跳下船边嘀咕着, “这属牛的,果真是犟得没边了...” 李世民顿时了然,原来如此。他先前思来想去,那位官家先前既能做出公然授意污蔑忠臣之举,又把一□□党提拔到主管朝政、军事的最高位置上,朝中还能剩下哪个不同流合污的重臣,能护住崔知县这样的直臣? 但对方如果是后宫嫔妃就说得通了,对昏聩君主而言,枕头风向来比大臣的话管用多了。 宫中佳人万紫千红,刘婕妤肯冒着失宠的风险帮崔仙芝,而不是责怪他“胡来”,倒也是一名奇女子。 可他仍然没搞懂,崔仙芝有个妹妹是宫妃一事,为何“知晓的人不多”? 四月的富春江闪着粼粼波光,垂柳洋洋洒洒的青丝随风悠闲飘荡在岸旁,今朝风日是如此惬意,岸边两人的心情却很沉重。 直到远方那叶孤独的小舟再也看不见影子,李世民才默默跟在崔仙芝身后往回走。 黯然销魂者,离别而已矣。 这时,崔仙芝主动邀请他到一旁的送别亭里坐坐,刚坐下,就单刀直入发问, “时明,你可知朝中那些人,为何猜不到我的后台是刘婕妤?” 李世民知道,对方今日当着他的面提起刘婕妤,现在又主动告诉他个中缘由,已然是把自己视为了心腹之人,忙坐直正色道, “不瞒崔官人,方才学生已悄悄猜过缘由,但没能猜出来。” 崔仙芝脸上淡淡笑着,眼中却溢满了忧伤,李世民从没见过他这般神色,暗忖着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忙劝道, “若不方便谈及,还是...” “因为,连我也没见过她。”崔仙芝已经开口了。 9、第 9 章 第9章 李世民立刻惊诧地把劝阻之词收了回去,亲生兄妹,却从未见过面...遇到这种事,能找个人倾诉一番,心里就会轻快很多吧? 崔仙芝也是平生第一回,生出了与人倾诉的念头。 眼前的英姿少年,虽然年纪比自己小许多,但他沉稳果断,足智多谋,更有一腔与生俱来的浩然正气,让他忍不住从骨子里生出亲近感。 他望着远处江边的青山,声音像蒙上了一层水雾,“我在汴京郊县长大,爹娘省吃俭用供我读书...” 崇宁三年,少年时期的崔仙芝踌躇满志想去参加科举,哪知,这一年蔡京连上几道折子提议罢考科举,官家一道诏书下来就取消了当年的科举考试,规定以后由学校升贡取士来决定入仕前程。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灰飞烟灭,想要入仕必须通过州县公学的考试从头再来,可耗尽家财筹备科举博功名的寒门子弟中,又有几个有时间和财力从头再来?这个新政切断了大批寒门子弟的后路,从此录取生员不再看才学,只看哪家有钱有势能疏通关系收买□□。 一时许多人投河自尽,富家子弟为争夺名额,也屡屡生出斗殴杀人事件。 崔仙芝心灰意冷恨透了蔡京,坚决不肯再耗费家中钱财去读书。 没过多久,打理御花园的太监杨戬得了官家的宠信,不但在汴京城中飞扬跋扈,还开始在京郊四处侵占民田土地,他家的田地也在其中。 崔仙芝清楚地记得,那一日,他去朱雀门绣坊帮母亲送完绣料后,还特意买了两个香酥羊肉饼带回来给爹娘吃,可那一天他找遍了家中和学馆怎么也找不到父母的踪迹,直到黄昏时分,一瘸一拐拄着竹竿回来的邻人才告诉他,他爹娘也在田地阻拦禁军铲禾苗,大伙都被打了,恐怕情况也不好让他快去看看。 崔仙芝飞一般奔跑过去,看到的是遍地鲜红的血迹,看到的是父母遍体鳞伤的尸体。 他买棺材安葬了父母,坐在村口的杨树下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一个道理:只有做官,才护得住像他爹娘这样的穷人,哪怕只是很小的官,哪怕只能护得住一个百姓,也能少一个百姓惨遭这样的厄运。 于是他变卖了房屋拿着钱重新去公学报名考试,恰逢次年蔡京被贬,韩相公重新上台恢复了科举,他立刻抓紧时机一举考中进士,顺利获得了官职。 可没两年,蔡京卷土归京再次任相,大兴卖官鬻爵之举。 他既不愿贿赂上司,又屡次因维护百姓与上司起冲突,就被贬到陕西路一个下县当了从八品的知县,原以为被贬到从九品甚至被革职,会是自己这一生的最终归宿。 哪知两年前京城有人悄悄找上门,一位与他的长相有几分相似的老人一见面就抱着他痛哭流涕。 原来,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崔氏夫妇并不是他的亲生父母,眼前满面风霜的老人才是他的亲爹,而他原本也不叫崔仙芝,而叫刘浩田。 他是刘家的头一个孩子,还是一个身体健康的男孩,亲爹刘宗元特意花钱找人给他起的这个名字,浩田者,田地广阔,衣食无忧也。甚至,刘宗元还咬牙拿出两贯积蓄,去道观给儿子求了一块富贵人家孩子才戴的玉佩,好让神仙保佑他一生顺遂。 然而穷人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在贫瘠的现实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刘浩田还没满半岁,家里的土地就被县里豪强占去了,只补偿了不到两成地价的钱,刘宗元夫妇不想出五成佃租替人白干活,就背井离乡带着他去繁华的汴京城谋生。 他们租了汴河边最便宜的水棚屋,以为很快就能在汴京找到工作安定下来。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年大量失去土地的农人涌入了汴京城,想尽快找份工也是很不容易的。 偏偏这时,刘宗元受了寒凉后大病一场,高热虽然退下去了,从此却死活提不起劲来,连站起来走两步都费力,眼中家中银钱也快耗尽了,已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和妻子抱头痛哭商量了几日,最后决定找户好人家把孩子送出去求条活路,就这么兜兜转转遇见了不能生育的崔家夫妻,把孩子交给到了他们手上。 崔家夫妇是好人,临走前留下了四贯钱,让他们买点好的补补身体,还许诺会好好供孩子读书将来参加科举出人头地。 有了这些“卖”儿子的钱买米买肉,刘宗元的身体竟然渐渐养好了,后来夫妻两个终于在汴京找到了活计,就抱着能再遇到孩子看几眼的幻想,一直留在了汴京。 可无论刘母咽气前怎么哽咽哭求神仙她也没能再见到儿子一眼,从此刘宗元一人拉扯着女儿刘平安,边在酒馆里当伙计,边悄悄打听儿子的消息。 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多年,他原以为直到自己死的那一刻,也是再也见不到儿子的。哪知相貌姣好的刘平安被路过的太监看中带进宫中当了宫女,后来又阴差阳错得刘贵妃看重推荐给了官家,两年前被收入后宫一路破格晋封到婕妤之位,从此手上有了钱财权势,这才暗中派人四处寻亲。 崔仙芝面对生父期待的泪眼,提了两个条件: 一,以后可以父子相称,但养父母对他恩重如山,这辈子他不会改名换姓认祖归宗; 二,他知晓自己是个犟牛性子,恐怕这辈子也学不会摧眉折腰事权贵,为了不拖累宫中的刘婕妤,要求相认一事要保密,绝不可大肆声张。 刘宗元自然立刻就答应了下来,也正因为这份血缘亲情,暗中知晓此事的官家才会看在刘婕妤的份上对他格外宽容几分。不但很快把他调到京城连升三级,连后来他惹怒蔡京被贬到宜阳后,官家也仍然保留了他的从五品寄禄职官阶。 话音落下,春风温柔拂过柳枝吹起一江春水涟漪。 李世民听得难受又无奈,很想安慰对方几句,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没想到崔官人还有这般颠沛流离的过往,好在如今否极泰来...” 崔仙芝温声安抚道, “往者不可追,我只是一时心有所感,你不必找话来宽慰我。” 说着,他站起身来面向江边柳树,感慨道, “唐朝的杜甫曾写过一首诗,‘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可惜如今的大宋也是如此啊!朝廷奸党横行,官家被妖道迷惑任人唯亲,我若没有这么一个妹妹在宫中支撑,恐怕如今也做不了这么多事。浮云蔽日,寒鸦孤影,不知官家何时才能迷途知返...” 对方说起史书上的杜甫,李世民不由得暗暗痛骂了一通李隆基,龟孙子死早点该多好! 他收回心神,有心指导一下这个撞得头破血流的直臣,于是认真看着崔仙芝的眼睛, “不知崔官人是想守护百姓一时,还是守护百姓一世?” 崔仙芝一怔,“若是可以,我自然想一世守护百姓。” 李世民又问他,“那么,您希望刘婕妤在宫中过得好吗?” 崔仙芝神色立刻严肃起来,“只要她一世平安顺遂,我可以永远不与这个妹妹相认。” 亭外的阳光明明暗暗照进来,慵懒洒落在李世民深邃热情的眼睛上,洒落在他英挺笔直的鼻梁上,也洒落在他线条流畅的薄唇上,他说,“既然如此,学生想劝崔官人早日做好准备。” 崔仙芝一怔,“什么准备?” 李世民神色凝重,“你兄妹二人的真实身份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如今前朝与后宫息息相关,一旦蔡京那帮人知晓此事,必会设法进谗言送新欢、倾尽全力分走刘婕妤在官家心中的分量。 所以,刘婕妤不但是您的后台,也是您的软肋,可是对后宫女子而言君恩如流水落花,一旦东流再不复回。您如果想刘婕妤在宫中安稳度日,想长久守护一方百姓,学生今日就斗胆提个建议:您大可借着先前那封要粮的奏章,从此顺势在官家面前扮演一个‘幡然醒悟’的忠臣。” 崔仙芝满眼震惊地看着他,慢慢扶着石桌坐下,脑中一片混乱。 如果把他的人生划分成两段,前半段他是勤学苦读的平民少年,后半段他是愤懑锐利的朝廷官员,这一生除了从书籍中汲取只言片语,从没有人教过他这种权术之道,也不屑去学,可今日... 李世民仍在继续, “所以,既然官家喜欢听好话,您拐着弯多夸他些好话就是了,反正又不费银子...如今大宋的朝堂,凡事须向曲中求,蛮直冲撞只会头破血流。只有您把自己变成官家喜欢的大臣,刘婕妤才能摆脱如今被动的处境,您可以做的事也就越多,受益的百姓也就越多...” 听着听着,崔仙芝眼中的震惊抗拒开始渐渐淡下去,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光芒开始溢出。 如果换个人来跟他说这些,他会不屑一顾甚至怒气冲冲,认为媚上讨好君王是奸佞小人才有的行径。 可这些话从眼前这个少年口中说出来,他只会下意识认为:这是有道理的。如果我觉得没道理,一定是我没想通。 是啊,除了宁折不弯的直臣、奸诈媚上的佞臣,他还能做阿谀护民的忠臣! 他早就该用这种迂回的方式,从君王手中换来更多的权力,去造福更多的百姓。 既然口蜜腹剑的童贯能掌管西北大军,擅长蹴鞠的高俅能手握几十万禁军,蔡京能用丹青书法成为文官之首...他们能讨好官家换来巨大权力肆意糟蹋百姓,我为何不能反其道而行之? 时明,真是我的福星啊! 仿佛顷刻间就打开了另一道认知大门的崔仙芝,等内心的澎湃激昂平复后,立刻站起身来拍了拍李世民的肩膀,亲切改口喊了他一声“二郎”,主动询问他眼下有什么心愿或烦心事,只要自己帮得上忙的,一定全力相助。 李世民被崔仙芝突如其来的热情惊了一下,继而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样的承诺,他从前也是常说的,如今倒是换了个位置。 春日湛蓝的富春江水和两岸翠绿的青山,此刻都争先恐后钻进他自信的眼睛里,仿佛想跟崔仙芝的承诺一起被永久镌刻在此间。 下一刻,崔仙芝听见面前英姿飒爽的少年朗声道,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1) 崔仙芝忍不住心驰神往,这样的圣主仁君啊,哪个忠臣哪个百姓不想要? 他神色一黯叹息道,“要实现你这心愿谈何容易?此事我确实能力不及,二郎换个容易些的吧。” 李世民笑着昂然负手而立,眉眼间说不出的神采飞扬, “天下难事,必做于易。积跬步者,必能行至千里。我先将心愿寄存在崔官人这里,希望您来日不会忘记它。”(2) 崔仙芝只当他还年轻,心中仍保留着一腔少年的天真意气,就笑着承诺道, “好!到了那一日,你只管来找我就是!” 10、第 10 章 第10章 一艘驶往杭州的华丽舫船上,薛孚百无聊赖地趴在弦窗边缘,数着水中一圈又一圈荡漾的波光,嘴里还“咕噜噜”学着野鸭子叫唤。 薛季阳从舱外走进来,一见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心头愁烦顿时又多添了几分。 想到薛孚病才刚好,他也舍不得责备,于是径直走到对面坐下,吩咐随从去煮茶。 薛孚支起手托着挤变形的左脸,扭过半边脸来看他, “爹,你干嘛非让我认郑大官人当干爹啊?我只想要你这一个爹,咱们还是回去吧,我真怕我等会儿喊不出来!” 薛季阳听了这话,有些感动,又有些气恼,伸手拍了拍矮木桌, “你爹我要有别的法子,能把你拉去认别人当爹吗?我可就你这么一个亲儿子!” 先前,方昔范想收一个干儿子,本来看中了薛孚的,薛季阳晓得自家儿子不喜欢那个死太监,就抢在前头,上赶着磕头认了对方当干爹——他的年纪,可比方昔范还要大上几岁的。 他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哪晓得那死太监这么快就倒台了,白白浪费了他大笔本钱的投入。 如今,侄子还在县衙牢里关着,薛家的生意还要尽快找个新靠山,老二家两口子整日哭哭啼啼的,母亲逼着让他快点想办法... 一桩桩没个省心事,吵得他心烦! 他又不是当官的,一时间哪能有什么法子?自从宜阳县来了崔仙芝那个怪胎,大户们早都晓得要关起门来小心过日子了。 偏偏寿哥儿是个蠢的,非要为两贯铜板子把王家逼上绝路! 眼下,路里的知使衙署他是高攀不起的,只能设法紧紧抱住郑秋麟这棵大树了。 这样想着,他急忙再次警惕地仔细回想起来,确认自己先前有没有仗着方昔范的势,对郑官人有过不敬的言行... 薛孚哪管他在想什么,只撇了撇嘴,转身坐直了,大声提醒他, “爹,大哥二哥他们不是你的亲儿子吗?你能不能别这么胡说八道啊,哥哥们要听见,指定会伤心的。还有,你别再逼三姐练那个舞了,我那天瞧见她压腿都痛哭了!” 薛季阳倾起身子想摸摸幼子的头,薛孚急忙往旁边一躲, “别薅了!薅得跟鸡窝一样,我怎么去杭州见郑官人?” 薛季阳瞪他一眼,“这就已经护上你那干爹了?” 薛孚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我护他个鬼!爹,哥哥们也是你的亲儿子,你干嘛不喊他们去认郑官人当爹啊?他们个个都比我聪明能干多了...哎呀我好累啊,想回去睡觉了...” 他话音还没落下,就被父亲一声重重的叹息打断了, “你这孩子,都十五了还憨成这样,哪天等我死了你可怎么办哟!” 薛孚的脸色立刻暗淡了一瞬,不过一眨眼,他又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悄悄翻了个白眼, “切,我有那么蠢吗?” 薛季阳转头看了看窗外飞快倒退的江岸风光,指给他看, “你不懂,按千百年来传下来的规矩,嫡子是大宗,庶子只能当小宗,连皇家传位,轻易都不敢越过嫡庶尊卑,不然要被大臣们追着骂哩!你娘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她生养的孩子哪是别人能比的?你看,将来啊,等你那些哥哥成亲分了出去,我们薛家这些产业全要交给你手头上,今日你能攀上郑官人这个大靠山,何愁以后不能压住他们...” 薛孚突然冷不防的开口,“哼,要我说,什么千百年来的规矩,全是屁话!千百年前还没科举呢,难道朝廷现在就不许庶子考试、不许庶子当官了吗?爹,你可别忘了,当今的官家就不是嫡...” 薛季阳噌地起身,扑过来捂住他的嘴巴,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门, “小祖宗!官家的事也是咱们能说的吗?看来你祖母真把你给惯坏了,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往外说...” 说到这里,他忽然心头一动,趁机套话,“孚哥儿啊,上回赵家二郎打你那事到底是个怎么回事,你怎么不肯跟爹说实话啊?” 薛孚拼命拍开了他的手,白玉一样的脸颊气鼓鼓的,大声喊着, “快来看看吧!这是什么天大的好爹哟,他想亲手捂死我!哼,不说就不说,我以后什么都不说了。” 话音还没落,就有几道人影飞快往舱内跑来,薛季阳气咻咻挥手让他们全回去,这孩子,哪天非得活活气死我! 前些日子他派人把受伤的小厮全找来,亲自挨个问了一遍,得到一个听起来最可能接近真相的结果: 那日,薛孚带他们去杏花巷附近蹲赵二郎,想把对方打一顿给堂哥薛寿报仇,哪知赵二郎突然如鬼魅附身,约摸在半炷香的时间内,就用一个酒葫芦,把二十多人全打得哭爹喊娘了。 为什么只说它是“最可能接近”真相呢?因为薛季阳压根不信这话。 他常年在外行商买货,经手的钱货数额巨大,自然也随身带着乔装的高手护卫,晓得双方交战时,实战经验比什么都重要。 一个缺乏实战经验的十七岁孩子,怎么可能打得出这种高难度胜绩?所以他认为这些话都是儿子教唆小厮乱编的。 可不管他怎么旁敲侧击追问,薛孚每回都会顾左右而言其他。 越是这样,薛季阳越怀疑其中隐情,他担心赵二郎暗中用什么事威胁幼子了,就特意吩咐大儿子派人盯着赵家。 他就不信了,对方真要暗中谋划什么幺蛾子,狐狸尾巴真露不出来! 薛孚这时已经萎靡了精神,重新趴回弦窗,盯着一阵阵“啪嗒”溅起的水花,心里头却悄悄想着—— 那天,赵二郎可真威风啊! ... 一晃就到了四月下旬。 赵家铺子早换上了黑亮崭新的新门板,张木匠也爽快把旧门板拿回去,做成了几张板凳送来,一点没浪费。 刘玉碧和许芸心里,却一天比一天焦急不安。 上个月底,牙行的人就早早来通知她们:有好几拨人都看中了这间铺子,只等到时把新门板换好,就会过来喊她们亲自去挑一户合眼的赁客签约。 哪晓得,等张木匠提前把新门板运来换好了,牙行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许芸主动跑去牙行,告诉对方可以带赁客来签约了,对方躲躲闪闪半天只回了一句:别人已经全赁好合适的铺子了。 失望之下,许芸只好委托牙行再帮忙寻找新赁客。 这个月里,隔壁的桐庐县又接连发生两起孩童失踪案,崔知县十分重视这事,让大郎把所有的衙役和弓手都叫来分工值守,确保本县一日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在街巷巡逻值守。 这样一来,大郎经常凌晨才换班回家,二郎也被分配了一整天的工作任务,眼看两个孩子都忙得不可开交,婆媳俩担心他们耽误了公事,就商量好这事先不告诉他们,哪能啥事都指望孩子出面呢? 俩人一开始想着,家里反正也没有田地需要打整,她们有大把的时间能处理好这事。 没想到牙行那边再也没有了音信,阿庆嫂倒是热心帮她们介绍过几个有兴趣租铺子的人,可到了最后,对方总会用各种理由不了了之。 刘玉碧还拉着许芸去道观拜了好多回,也没起什么作用,就嘀咕着是不是青云道长走了,道观开始不灵了。 想来想去,这事实在太过蹊跷,傍晚时分,许芸趁二郎下值回来就悄悄告诉了他。 其实李世民上回就料到,背后的主使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是有崔知县坐镇宜阳,又有薛寿的前车之鉴在,想来对方并不敢伤人,于是,他只叮嘱兄长巡逻时要多留意铺子那边。 现在一听,他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薛家想必暗中用了些威胁恐吓的手段,不许别人来租赁这间铺子。 然而对方只是背地里做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明面上并没有来闹事破坏铺子,自己这些推测又无凭无据的,倒是有些棘手。 他一边拧着手中的白色棉麻帕子,一边安慰着母亲, “娘,这事怕是薛家在背后搞鬼,往后您和祖母多小心些。不过有崔官人在县衙,他们最多只敢背地搞点小动作,也不必太过担心。” 说着,他把“因为薛寿的案子得罪了薛家”这事简单说了说,好让家人有些心理准备,当然,为了避免让长辈受惊,他故意略过了薛孚带人来围堵自己一事。 许芸交用力交握着自己冰凉的双手,颤声道,“真是这样...” 她马上担忧地问,“二郎,那把匕首你可有日日带在身上的?” 李世民边答着“放心,我都带好的”,边伸手从搭在葡萄架上的竹竿上,捞下一件晒干的外裳递给母亲,笑道, “夜里还有些凉,娘别冻着了。您看啊,薛家刚折进个人在牢里,绝不敢再来伤人的。” 许芸一想,是啊,薛寿那么大个酒楼的掌柜,不也被崔官人判了死刑吗?这样想着,她慢慢舒出一口气。 李世民又说,“铺子的事您也别担心,别人不敢赁下来做生意,有人可是敢的。” 许芸抓着外裳的手倏地一紧,急忙问他,“是谁?” 李世民笑嘻嘻指了指自己,“咱们自家人呀!薛家再厉害,总管不了别人拿自家的铺子做生意。” 许芸一下就愣住了,“咦,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你二舅舅前些日子写信来,说海哥儿跟着商行出了几趟海回来,也劝他把武馆关了改做生意。可咱家从祖辈数下来,就没人做过生意啊...” 李世民没敢接这话,他脑海中,压根没有关于那个二舅舅的半点信息。 许芸自言自语嘀咕着,很快又忧心忡忡扬声道, “不行,我和你祖母谁也不会做生意,也没什么手艺,别折腾半天还倒亏本钱,这铺子,还是得设法赁出去...” 李世民笑着闪进左侧的灶房,很快,一手抓着几个荸荠江米蒸肉丸走出来,母亲担心他们在县衙吃不饱,每晚都会特意做些肉菜留着。 天下父母心,都盼着孩子能好好吃几口饭,许芸见二郎吃得津津有味的,嘴角也跟着弯了起来。 李世民指了指手中的肉丸,“娘,这就是现成的手艺!您不管做什么菜都特别好吃,咱家可以开个吃食铺子。” 本朝比以往任何一个朝代都更重视发展商业,商人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老百姓中自家能有个铺子做小买卖,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呢。 许芸对自己的厨艺也很满意,但她并不认为自己能当大厨,连连摆手, “哎呦这哪行!我最多会做点家常小菜,跟酒楼里的厨子比起来可差远了,这点厨艺哪敢出去开店卖弄...” 李世民举起一个肉丸递给她,认真道,“真的,不信您再吃一个试试。猪肉历来腥臊难闻,但您做的猪肉丸子不但没半点腥味,还格外的嫩滑爽口、脆甜鲜香!要我说,可比宫里头那些御厨做得还美味...” 许芸听儿子这么夸,就很高兴地接过了肉丸,本来正嚼着细细品味,一听这话,又“扑哧“笑了, “你这孩子,为了抬举你娘都开始胡诌了!不晓得的,怕还以为你真进宫里吃过菜呢...” 李世民笑眯眯看着母亲,“改日等儿子出息了,接您和祖母去宫里吃个够。” 许芸这下真是笑得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她边弯腰捡起掉落的外裳重新披上,边打趣李世民, “二郎这回真是想通了,要参加科举挣个大官让娘和祖母沾光?不过娘可要提醒一句,咱们宗亲族人就算当了大官,家眷也是不能封诰命夫人的...” 刘玉碧早听见母子二人在屋外的谈话了,原本正在思考二郎说的开吃食铺子一事,这下也忍不住开门来到院子里,笑道, “诰命夫人啊,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是想不着的。你祖父说过,寻常宗亲就算去考了科举,这辈子最多也就当个一县的父母官。要我说,崔官人是个好的,二郎与其去读那些圣贤书,不如踏踏实实跟着崔官人做事。” 许芸忙附耳跟她讲悄悄话,“娘,我诳他耍的,可不敢逼他去考科举。” 两年多来,婆媳二人早把“科举”视为中元节让二郎犯病的原因之一。 李世民看着眼前温馨的场面,眉目间也洋溢出熠熠神采,心头的想法也愈发坚定起来。 他暗自庆幸不已:如今虽然受制于出身无权无势,一切皆要从无生有,但我如今只有十七岁,上天给了我足够多的时间去一步步筹划积淀。 若得了机缘重活一世却已垂垂老矣,那才真叫人扼腕叹息。 11、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