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宿敌一剑穿心后》
1. 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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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发闷,眼前一片黑暗。
玄负雪想要睁开眼,可是眼皮沉重仿佛坠了铅块,她几次都没能成功。
原来,人死后所见的黄泉之景,便是这般吗?
早知如此,当初凛迟要杀她时她就应该奋力抵抗,决不能让他得逞!
不过就是平日里往他的饭菜里多加了几勺盐,秘境试炼时抢走他摘下的灵草,春读路过时出言嘲讽讥笑几句,谁能想那家伙居然就因此生出了心魔,还把自己一剑穿心给杀了!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
玄负雪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
脸颊上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滴落,玄负雪从混乱的思绪中抽出一丝清明神智。
怎么,死人还有知觉?
眼皮沉重如坠了铅块,玄负雪费了好大劲,才睁开眼。
然后对上一张垂涎欲滴的丑陋魔脸。
身体反应比意识更快,她转身就是一滚,堪堪躲开那只魔掏心的利爪。
“好香,好香。”不断有腥臭的涎水滴答滴答从魔裂开的血色嘴边滴落,“你的血,好香。”
玄负雪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的液体是什么,她被恶心得一激灵,用袖子狠狠擦了好几遍,咒骂:“哪来的腌臜东西!”
随即她一愣,又不可置信地挠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她分明记得自己被凛迟一剑穿心,断罪出手,震碎灵府,绝无生还可能,可如今却能跑能跳、能呼能吸,手上的温度、触感如此真实,这究竟是……?
难道,她重生了?!
玄负雪从小便在仙门见孤峰修行,见过的灵异志怪之事不胜枚举,献舍夺舍、借尸还魂、灵童转世之类也听过不少,是以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她立刻冷静下来。
无论她重生缘故为何,可既然醒了过来,当务之急便是要保住自己来之不易的性命。
重活一世,她决不能再重蹈覆辙,那样毫无意义、像只蝼蚁一般地死去。
眼前一道黑影闪过,那只魔突然裂开血盆大口怪笑,就朝她扑来。
玄负雪手中结印正要施咒,身体一顿。
她感受不到灵气了。
这具身体有异!
可魔步步紧逼,已经顾不得她多想。
再一次结印失败之后,她被迫接连后退几步,后腰“砰”地撞上了硬物。
玄负雪回头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张黄花梨木梳妆桌,桌上妆奁木匣齐全,被她撞得散落开来。玄负雪急中生智,干脆抄起一只匣子,狠狠朝那头魔砸过去。
万幸她力气虽然不大,准头却不错,木匣正中魔的额头,坠落在地一声轻响,滚落出一堆金簪银钗。
玄负雪有些意外地挑眉:金簪银钗,这该是女子的闺房之物。
举目四望,她这才发现自己现下身处的似乎是一件昏暗的宫室。
屋内雕梁画栋,陈设好不精美,正中央一张垂挂半透薄纱的四方大床,方才她便是在那上头醒来的。
那薄纱似透非透,在屋内宫灯映照下光华流彩,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玄负雪眯着眼仔细一瞧,不仅咂舌:采自极东蓬莱海的鲛人纱,这可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不仅色泽流转艳丽,还冬暖夏凉,更有辅助伤者滋养神魄的功效。
再认真一看,那张雕花大床居然也是采的整块上品寒冰玉,晶莹剔透,润骨升肌。
看来布置这件宫室的人对她,或者是对她这具身体相当上心,费劲心神搜罗来一堆天材地宝,生怕她养不好伤、醒不过来。
只是不知道是谁能对她花这么大心思?师尊?还是大师兄?
正在她出神间,那只魔终于从被砸的眩晕中恢复过来,发出一声暴怒的嘶吼。
被玄负雪投出的那只木匣装满金玉珠宝,分量着实不轻,又狠狠砸在魔的面中,简直把它砸得眼冒金星。
加之那只魔虽然长得骇人,可修为却不高,因此虽然几次想要扑杀上前,却都被玄负雪设法避开,期间还又挨了好几下砸。
趁着它又一次吃痛时止住脚步,玄负雪转身就逃,“哗啦”一下拉开门扉。
本以为到了门外能见青天,却没想到眼见又是偌大的长廊,四处门窗皆开,透过大敞的镂花窗,能望见屋外一轮明亮的圆月。
玄负雪沿着长廊奔跑,廊下铺满冰凉月色。
她的手中结印不停,可无论如何使力,灵府却仿佛疏漏百出的大筛子,无论如何使劲吸纳灵气,都是来多少漏多少。
额上、后背都渐渐渗出了热汗,被微凉的夜风一吹,单薄的衣襟紧紧贴在后背皮肉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她许久没有这样狂奔过了。
从前在见孤峰上,门内上下都知晓她生来体弱多病,对她诸多关照。
记得五岁那年,她在灵草田间追逐一只蹦跳的灵兔,脚下不察绊了一跤,结果跌破了膝盖皮见了血。明明是个小伤,可也不知怎的就在夜间发起高热,甚至险些见了阎王。
是以从那之后,她出行都坐着仙术驱使的轮椅,能躺就不坐,能坐就绝不走,养出了一副懒散的体格。
现下让她和魔生死竞速,玄负雪只觉得自己时时刻刻都在暴毙的边缘,心脏砰砰直跳,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不行,实在跑不动了。
一个转念间,她弯腰钻进了拐角的案几下,蜷缩起身子。
幸好她身量娇小,躲藏在黑暗的案几阴影中不声不响时几乎可忽略不计。
她屏住呼吸,听见那只魔的脚步渐渐近了。
魔的智商着实不高,听不见玄负雪的声响,又瞧不见人,居然也不知道弯腰四处查看,就那么直愣愣地在原地转了半圈,犹豫片刻,拖沓着脚步,继续往前去了。
玄负雪这才寻得喘息时机,环视自己当下的处境。
先是不知何故捡回一条性命得以重生,又是在不知名的华丽寝宫中醒来,再是被魔追杀,玄负雪只觉得一头雾水,眼前似乎弥漫着厚重大雾。
几个深呼吸平复情绪,玄负雪决定快刀斩乱麻:先处理魔头,再寻机寻找路线和出口,离开此处。
既然上苍有眼,让她重活一次,她定要寻回自己应得之物,报未尽之仇。
她攥紧十指,指尖掐进掌心嫩肉。唯有依靠痛楚才能堪堪压抑内心翻滚不休的愤怒。
从魔掌中脱出之后,她势要找到凛迟。
找到他,杀了他,然后把他碎尸万段,尸体拖去做仙草田肥!
估摸着那只魔已经走远了,玄负雪悄无声息地钻出桌案,贴着墙根往前走了几步。
然而这长廊曲曲折折,百绕千回,她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转悠半晌,进了一间宫室,忽地觉得眼前景物有些眼熟——竟是又回到她醒来的地方了。
窗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焦急的人声:“那只魔闯进百花殿了!那可是夫人寝殿!”
另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道:“完了完了!尊上还在戮武门外迎敌,一时半刻怕是赶不回来了!呜呜呜呜呜若是夫人当真出了事,我还不如找条绳子吊死呢!”
先前那道更粗的声音呵斥道:“哭有什么用!尊上让你我照料夫人,等待夫人醒转,如今却出了这样大的纰漏,你我吊死还算轻的,上下祖宗十八代都不够尊上他老人家拖出来鞭尸!”
哭哭啼啼的纤细声音还没开口,忽地听见一声惨叫!
一泼艳红的鲜血溅满透白纱窗。
“魔!魔又来了!”
听见尖叫,玄负雪来不及多想,闪身就要出门救人,可屋外魔的动作更快,殿门“砰”地被撞开,一个鲜血模糊的人影随着门板一道飞了出去,跌落在玄负雪脚边。
玄负雪急忙刹住脚步,俯身查看对方伤口。
那小宫女右手臂上破了个大口子,鲜血直流,但并不伤及根本,还能挣扎着坐起来。
“多谢,我......”看见玄负雪,小宫女显然怔住,半晌,眼睛一亮:“夫人,夫人您醒了?!”
想到自己从这间华丽的寝殿中醒来,玄负雪若有所思,用手指自己:“你在叫我?”
小宫女兴奋之情显而易见,用力点头:“夫人您能醒来真是太好了!若是尊上知道了,他该多高兴啊!”
她捏紧衣袖,抹了一把眼泪,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不由分说就扯着玄负雪往寒晶玉床边跑:“委屈夫人您先在床下躲藏片刻,我去把那魔头引开!”
玄负雪正要制止,那小宫女却揪紧她的衣袖,使劲摇头,眼中已经含泪:“仙门修士在戮武门外设伏围攻尊上,方才护卫回报时说尊上受了重伤,怕是再赶不过来了。夫人若是能躲过此劫,定要去戮武门外,尊上就在那里,他等您醒过来已经好久——”
话没说完,她浑身一僵,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玄负雪双掌合十,歉意地说了句“对不住”,便将被自己打晕的小宫女拖进了床下,遮盖好身形。
就算她再弱,也断没有让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替自己献身的道理。
藏好小宫女之后,玄负雪转身,朝着殿外走去。
殿外乌云蔽月,一片黑暗中只有远处星星点点的宫灯微亮,门阶下横陈着身着宫装的尸体,方才对话的另一个宫女已经断气多时。
而尸体之上,匍匐着浑身赤黑的魔。
空寂的深夜中,回响着魔啃噬血肉的咀嚼声。
温热血液漫延到玄负雪脚下时,那只魔蓦地停下动作,抬起头,两只赤红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玄负雪。
玄负雪弯腰,从地上一片狼藉中找出一只金钗,攥在手中,一眨不眨地和魔对视。
半柱香不见,它已经比上一次玄负雪看见它时大了不止一倍。
人世间的魑魅魍魉不仅依靠天地间魔气怨气修行,更能依靠生吞血肉增长修为。
估计是以形补形,吞下一个人后,魔的身上便会长出许多畸形奇怪的肉瘤,有些肉瘤像是人的四肢手脚,有些像是被吞食者的面孔。
实在恶心得紧。
可偏偏对于魔而言,吃人能使它修为暴涨,而迅猛提高的修为正体现在它急剧窜高的个头上。
眼下这只魔体型比原先大了不止三四倍,想必掌下已经沾了不少人的性命。
魔抽动几下鼻翼,再次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笑容,挂着肉渣的裂唇高高上扬,露出沾着红血的森白尖牙,从喉咙里滚出几声含糊的咕哝:
“还是,你的血最香......”
“所以说,我最讨厌不通人性的畜生。”
金簪从手中飞出,凌厉刺穿魔的右眼,魔痛得发出尖啸。
可它吸食了生人血肉,早已今非昔比,就在金簪从玄负雪脱手的一瞬间,魔已经飞身上前,尖锐爪尖瞄准她脆弱的脖颈。
躲不过了!
她不甘心!
明明才捡回一条命,明明睁眼才重新见到这熟悉的世间,她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师尊,大师兄,她想再见他们一面,她不要……
剑光凌冽如虹。
魔赤红的血目睁圆,头颅随着雪亮剑斩扬向凌空,森罗魔气在深蓝无垠的夜幕中划出一道暗黑弧线。
玄负雪的呼吸一瞬间停了。
她认得那柄剑。
断妖魔罪,断世人罪,也曾了断过她的心跳。
胸腔右侧突地锐痛。
云散月出。
无头魔身躯沉重坠地,露出来人。
他逆着月光,身影黑沉,背后是一片尸山血海。
玄色暗纹的方靴往前一步,靴底碾碎一汪平静血泊。
再往上是宽大厚重的织金暗纹黑色大氅,内里是同色素袍。袍角、袖
2. 冬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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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负雪的剑没有刺出去。
“噔——”金石碰撞之声令人牙酸,断罪剑在她掌中嗡鸣,剑尖堪堪触碰到凛迟的胸口便震颤不止。
玄负雪与剑僵持许久,终究脱力,断罪从她掌中飞出,剑身包裹的剑气凌厉反而割伤了她的侧脸。
断罪剑护主,她根本不可能用这柄剑伤及凛迟分毫。
反而是她被剑气反噬震伤经脉,闷哼一声,只觉得两眼发黑。
这天杀的......
然后她晕了过去。
凛迟面无波澜,望着眼前晕死过去的少女。
少女双眸紧闭,眉间微蹙,看起来难受得紧。
凛迟的目光从她额头上沾着的几缕汗湿碎发,移到小巧而挺翘的鼻尖,再落到那张微微张开、似有千言万语的饱满双唇。
看了片刻,他才移开目光。
只看她现下这幅柔弱可欺模样,可真想不到她能拔出断罪,还险些捅自己一剑。
本命剑与主人心意相通,感受到了主人的嫌弃,断罪委屈巴巴地震鸣一声,从地上飞起来,仿佛一只小狗似的在他周围飞绕。
它只是一柄头脑简单的剑而已!
它只能感觉到主人并不抗拒眼前少女的接近,所以对她不设防,可谁知道她拔剑是要杀主人!
断罪心虚地在凛迟身边飞了一圈,想要凑过去蹭蹭他的袍角讨好他,可察觉他情绪不佳,立时顿住,万分认怂地匿了。
“尊上?!”
从寒晶玉床下钻出个人影,匆忙行了个礼:“奴婢青儿,是掌管夫人起居洗漱的领头宫女。”
青儿正是先前被魔追杀、为玄负雪所救的小宫女,她看清地上躺着的玄负雪,诧异地脱口而出:“夫人这是怎么了?”
凛迟没吭声,只是弯腰将人抱起来,走到寒晶玉床前,放下,然后思索片刻,动作生疏地将人塞进软被里,一股脑地裹成一个蚕蛹。
“她可有受伤?”
青儿一愣,随即意识到凛迟在问自己,急忙道:“应当没有,那只魔先前估计找不到夫人,才循着人味到了下人房,伤了许多宫女侍卫。幸好尊上您回来得及时,夫人才无大恙。”
凛迟掌中施法,炼化出一道带着不祥光泽的铁链,熟练地扣在少女的脚腕和手腕之上。
拇指粗的黑铁桎梏着少女细白皮肤,仿佛一件上好的精美瓷器上裂出的残忍锈纹,却带着足够妖异惑人的美感。
凛迟端详有足足好一会,才将铁链另一头挂在床头,死死收紧。
“魔如何进来的?”
分明凛迟只是清清淡淡地问了一句,可青儿登时面色惨白,扑通跪下:“是、是奴婢失职!护宫法阵西南侧不知为何突然出现了几条裂缝,原本守卫的宫将被临时抽调去了戮武门,新来的小将不熟悉环境,夜深天黑看走了眼,才、才让那魔头有机可乘......”
魔界之中也并非所有魔都甘心服从于魔尊掌控之下,自前任魔尊鬼千玦被仙首斩杀于沉日台下后,群魔无首,一盘散沙自无抵抗之力。魔族被驱逐出了仙门管辖的地界,屈居于极北无人境,而这之间不断有魔头出世,企图再次一统诸魔,反攻仙门,可皆是无功而返。
魔生性狡诈多疑,一身邪骨叛逆嗜杀,吸取天地间煞气而生,若是心志坚定者才能练出神智,可大部分只是如今日袭击宫闱的魔头一般,混沌不堪,只知凭本能行动,如家禽牲畜一般无异。
是以凛迟虽贵为魔尊,可依旧有不知死活的小鱼小虾会袭击他所居住的魔王宫。
青儿匍匐在地,等不到凛迟的回答,已经是冷汗涔涔。
若是问起前仆后继自立为魔尊的大魔之中有谁最像前任魔尊鬼千玦,在一片沉寂之后,无论仙门弟子抑或魔族之中,都会不约而同想起同一个名字。
无人知晓他是如何以修士之身入的魔,可所有人都记得三年前青年浑身浴血,提一柄滴血的断罪剑,只身上酆都的模样。
酆都是旧魔都,周围更有仙门驻守监管,他却如入无人之境,并非缺乏重兵把守,只是已经被他一人杀光。
短暂占据了酆都王座的恶魔被青年一把扯下来,在刺耳的哀嚎声中被强制张开曾经吃人无数的嘴。
断罪剑尖从上之下,一寸一寸途经喉管、食道、肠胃......而始作俑者却咧嘴笑了。
凛迟活像一煞气四溢的玉面修罗,歪着头,仿佛在欣赏眼前魔生吞利刃,轻轻地叹息一声:
“好吃么?”
……
最后,魔被钉牢于王座之上,恶臭的腥血沿着雕花闪亮的鎏金地板一路流下,染红了殿前的一千高阶。
足足三日,血才流干。
而自此之后,他得万魔拜服。
凛迟又“嗯”一声,转身而去:“你看着她。”
想了想,临跨出门前又扔下一句不轻不重的:“别让她死了。”
青儿匐匍在地,等再直起腰,她突然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自己后背不知何时已经被冷汗浸透。
*
玄负雪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她回到了见孤峰,第一次同师兄弟姐妹们下山巡猎。
见孤峰关隘之外,风雪呼啸,阴云密布。
惨淡的天光之下,一行弟子或御剑或步行,跋涉于齐膝深的平原积雪之上。
见孤峰位于极北,常年严冬,连绵群山建筑成造化神功的天然屏障,足以抵御北方无人境外的群魔。
自十八年前仙门合力绞杀上一任魔尊之后,魔界便如一盘散沙,除了少数盘踞在酆都负隅顽抗之外,大部分都被逐出了人界,现下只在北方无人雪原里苟延残喘。
“师姐,你冷不冷?喝点酒暖暖身子?”
玄负雪还没来得及接过这位师兄递来的酒囊,就被人用剑柄格挡住了。
苍未名一身弟子青服,周身不染一丝尘埃,立于连绵接天的白雪之中,眉宇之间却比冰天雪地更冻人:“门规第十三条,外出猎魔时不得饮酒。”
见孤峰弟子的笑顿时就冻结在了脸上:“啊?我只是担心三师姐的身子,天气这么冷,她......”
苍未名收起剑,抓住酒囊,一把扔回对面弟子的怀里:“顶撞师长,不敬,罚三日抄经悔过。此次猎魔后你自行往刑事堂领罚。”
作为防止群魔卷土重来的第一道关隘,见孤峰门规极严,要求门内弟子勤加修炼、恪尽职守,以修为强者为尊。内门弟子入门后的第一次试炼便是前往北峰外巡猎伐魔。
但虽说是试炼,但经过十八年不间断的巡猎,路线所经之处,北境魔的数量愈加稀少,几乎到了罕见踪迹的程度。
何况试炼全程都在门内长老师兄的监管之下,从未出过岔子,新入门弟子们早就放松了警惕,嘻嘻哈哈地三五成群,一次试炼反而活像集体郊游。
也就是苍未名这样的老古板,还眼里容不得沙子。
那送酒的弟子哭丧
3. 猛虎与凶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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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一声呵斥,抬脚就要踹,所幸玄负雪闪得及时,那人没踹中,力道反落了空。
他本来来得及翻个身站稳,可偏偏玄负雪坏心眼地在他后背狠狠推了一把,这下他终于支撑不住,一个向前猛扑,面朝下砸进了积雪之中,吃了个满嘴冰渣。
“哈哈哈哈哈哈。”玄负雪抱着肚子大笑,“赔你一招狗吃屎怎么样?”
那人骂骂咧咧正要起身的动作顿住了,一个翻身,露出一张年轻英俊却委屈巴巴的脸:“负雪妹妹,你好狠的心啊!”
他正是十六七岁年纪,一身锦衣,连露出的靴子边都绣着金蛇暗纹,长发由玉冠高束,乌发如云,更衬得眉目俊美,眼波流转。
玄负雪收了笑,见他还不肯站起来,只能朝他伸出手,让他借力:“都说了,别这么叫我。”
乌行止将桃花眼一眯,活像只大狗似的甩了甩脑袋,抖掉一头雪,见雪沫溅到了玄负雪脸颊上,又笑嘻嘻地伸手要帮她抹掉:“那你喜欢我叫你什么?负雪?阿雪?雪雪......”
玄负雪忍无可忍,一巴掌摁住他靠近的脸:“你有完没完?!我看晚烛姨平时是打你打少了!”
乌行止依旧嘻嘻哈哈,他使了个眼色,把推轮椅的小弟子赶走,自己自然而然地接过轮椅:
“我娘又不在这,你没听过凡人一句话没——天高皇帝远。千寻云岭离这里少说几千里,我在这就算闹翻了天,她也管不着咯。”
当今仙门,以四家为首,除却见孤峰占据北境之外,南方以千寻云岭乌家为尊。
这一任见孤峰峰主苍以朗本来同千寻云岭乌家的二小姐姐乌晚秋缔结秦晋之好,可惜后来夫妻感情不合便合离了。但买卖不成仁义在,苍乌两家关系一直不错,弟子之间也时常有游学交换往来。
现如今乌家当家作主的正是乌晚秋的亲姐姐乌晚烛,也是乌行止的母亲。
听闻乌晚烛性格暴烈,擅使一根祥云金棍,教训起亲儿子来更是手下不留情。上次乌行止又逃学逛花舫被她逮住,挨揍的惨叫声半个千寻云岭都能听见。
乌行止其人,平生最厌恶之事:修行上进。
平生最喜悦之事:给天下所有姑娘一个温暖的怀抱。
如此冥顽不灵,脾气再好的泥人也忍不了,何况是暴脾气的乌晚烛。这回乌行止是被打得狠了,当众丢了大脸。
士可杀不可辱!
乌行止躺在病床上翻来覆去,吞不下这口气,干脆收拾包袱连夜离家出走,来投奔自己的姑父——苍以朗来了。
他从前来过见孤峰听学,一路上倒是轻车熟路,只是没想到一来就撞上了见孤峰弟子猎魔。
玄负雪无言地瞪他一眼,觉得乌行止这小子真是前世积德,大概是投胎投得好,得了个乌家家主的娘,才捞到乌家年轻一辈的大弟子的身份,否则,就凭他这一副纨绔子弟的浪荡样,不出三日家门就得被他败光。
乌行止对她的鄙夷习以为常,自顾自地絮絮叨叨:“哎,不是我说,你们见孤峰真是无趣的很。我本来想着从我娘那逃出来,能到你们这过几天潇洒日子,可姑父倒好,一来就给我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荒凉地方来!”
玄负雪在他手臂上一掐:“你少在我面前说我师父坏话。”
乌行止一耸肩,用手在嘴巴边一拉,表示自己再不说,才继续抱怨:“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再在这白花花一片的鬼地方待下去,我眼睛都要瞎了!”
他嘀嘀咕咕抱怨了好一会,突然停下来:“对了,你方才是要去哪?”
玄负雪同他大眼瞪小眼。
“.......”
玄负雪扯出假笑,“算了,本来我也没病,不用你送我去灵药堂营帐了。”
乌行止上下扫了她几眼,看出她八成又是装病骗人,便不以为意道:“那正好,灵药堂里最近忙得很,怕是没功夫收留你。”
他又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确认无人注意他们后,才压低声音道:“我听人说今晨归营的巡猎弟子半途遇上了魔潮伏击,伤了十几个人,现下都还昏迷不醒呢。你二师兄怕引来人心惶惶,让我们都暂且别出声。”
玄负雪骤然想起先前她同苍未名交谈时来报的那个神神秘秘的弟子,现下想来,八成汇报的便是这件事。
她倒是不奇怪乌行止怎么能知道此类机密,且不说他同峰主的姻亲关系,早就让见孤峰上下将他视为了自己人,而千寻云岭乌家以药蛊闻名,乌行止虽然纨绔,但身上的家传秘技好歹还在,论起医术来他也能出上一份力,便是这样被苍未名安排进了药堂营帐,负责治疗巡猎中受伤染病的弟子。
不过......魔潮?她可从未见过呢!
乌行止对上她的视线,被她眼里的灼热给吓了一跳:“哎哟我的小姑奶奶!你知道魔潮是什么?你可别是想去凑热闹罢?!”
“逢月圆时魔气暴涨,魔群不受控地集体躁动呗。”玄负雪玩着自己的发稍,又瞥他一眼,“还有什么比魔潮更有能看到各种各样魔头的机会?可别说你不想偷偷瞅一眼。”
乌行止心思暴露,登时哑口无言。
自群魔被放逐北境之后,人界九洲内就少有魔行动的踪迹,玄负雪从小修行迄今十五年,可学得也都是纸上谈兵、空口其言,真正的魔长什么样,她可从来没见过!
堂堂见孤峰弟子,居然唯一见过的魔还是讲经堂内放置的被捕死后标本,传出去她都嫌没面子。
她又戳了乌行止一下:“我知道你肯定有法子,我也不去添乱。若是你担心被殃及,就给我找个安全地方,我远远瞧上一眼就是。”
......才怪!她才从师父那里得了鹤鸣弓,现下不拿出去试试手,更待何时!
乌行止显然也不信,他与玄负雪一同在见孤峰听学过一段日子,那时候他便看出了这位负雪妹妹的性子可用一句概括: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坐轮椅真是限制了她的发挥,腿都走不动了,还能一会在讲经堂上给长老胡子粘纸条,一会把山门前先祖像给涂上两道乌黑眼圈,更别提什么揪仙兽尾巴、采灵田仙草之类鸡飞狗跳的事情,总之人事她是一点不干!
“负雪妹妹说什么话,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得给你摘下来啊。”乌行止压根没教训她,反而笑嘻嘻道:“只是远远看着多没意思,你就不想趁手杀几个魔出出风头?回去也好让你几个师兄瞧瞧你也不是来这混日子的。”
他一拍胸脯,豪气万丈:“你跟我出去,那我肯定护着你,一根毫毛都不会让你少了!”
没办法,她这闹腾的性子正对他的脾性。
听学时闹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也真心实意地参与了一半。
若真要给混世魔王排序,玄负雪还得给他称小弟呢。
玄负雪深以为然地点头:“没错。我二师兄本来还要罚我呢,正好我猎头魔回去,立了功便可以将功补过,看他再怎么同我师父告状。”
两人堪称狐朋狗友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当下便调转了轮椅方向,往营地外行去。
趁着值守弟子换班的空隙,两人身形一晃,片刻之间已经离了营帐十几米远。
乌行止掏出地图,凭借依稀夜色往先前魔潮涌现的地点走:“你二师兄应当已经率领门内弟子赶过去了,我们现在沿着他们走过的路前行。他们一路上清障标记,这条路安全得很。”
担心被其他弟子发现私自外出,玄负雪不敢拿火折,只能靠着肉眼辨认道路,反正修行之人耳聪目明,倒也能看清。
雪地映冷光,入夜之后天幕便成了一片浓重的墨蓝,凌冽北风吹散了酿雪的铅灰积云,空留下漫天的闪烁繁星。
她同乌行止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皮闲聊,正当她再一次嘲笑乌行止被晚烛姨从花舫揪出来时连酒都没醒便当街挨了一闷棍、直接扑在泥地上抱着大腿哭喊亲娘的窘态时,身后的人突然站住了。
“有什么东西。”乌行止声音发紧。
他们千寻云岭修的是医蛊之道,讲究望闻问切探察入微,对周遭风吹草动最为敏感,有人潜行靠近当下便能发觉。
“你先走,我保护你殿后——”
他话音未落,由远及近传来一声虎啸,玄负雪猛地转身,现出鹤鸣弓拉弓对准,却诧异地发现身后几道疾行奔来的不是预想之中的魔,而是四脚着地的庞大兽影。
乌行止骂骂咧咧地要掏剑刺那只压在自己身上的魔兽,但后者一个巴掌拍过去,他两眼翻白,干脆利落地倒了。
玄负雪:......你还是先护好你自己罢,大哥。
“铮——”
箭雨急如坠火,玄负雪对准为首的魔兽,接连放了几箭,箭无虚发,数头魔兽被钉穿了头骨,在雪原上失了前蹄,沉重身躯轰然倒地。
顷刻之间,只剩下三头魔虎还在奔袭而来。
玄负雪面色如霜,一边施法操纵轮椅急速后退,同时抬手沉稳,再次拉弓瞄准为首的魔虎。
然而纵使中了箭,那头巨兽也毫不减速,在松软湿滑的雪原上奔跑如履平地,几个眨眼之间便窜到了玄负雪跟前,伴随着震破天际的咆哮,直接朝着她咽喉扑来。
玄负雪心有余而力不足,想躲但还是被它撞得一下子从轮椅上摔了下去。她干脆借势在雪地上滚了几圈,幸好积雪厚重,并不疼。
来不及抖落身上挂着的冰雪,她手脚并用便往魔虎的反方向爬。
她踉跄着试图站起来跑远,抽空又凝灵气成箭朝那头紧追不舍的魔兽射了两箭,一箭被它极灵活地闪开,幸好另一箭正中它的左眼。
玄负雪心中一喜。
临出峰前,门内长老就叮嘱过,北境之外除了群魔出没,还会有受到魔气感染的魔兽。即使是寻常的兽类成魔后也会丧失神智,变得嗜血狂暴,见人便攻击。
那头为首的魔兽原身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巨虎。
若是换一个场景下见,玄负雪还会感叹它浑身皮毛洁白、獠牙尖锐,是只极为漂亮的大猫。
可它如今通身缠绕魔气,双眼猩红,利爪上还挂着腐烂的碎肉,不知道是先前哪个倒霉兄弟留下来的。
它中了玄负雪一箭,痛得在地上打滚,不住地试图用爪子把箭拔出来,可鹤鸣弓用的银箭是玄负雪内力所化,本就克制魔气,无论它如何翻滚撕扯,也没能挣脱。
跟在后头的两只魔虎从喉咙里滚出低低的呜咽,多数同伴已经被玄负雪银箭所杀,纵然是野兽混沌的甚至内也本能地生出了对更强者的恐惧和不安。
如今见到它们的领头虎受伤,它们更加不敢上前,不甘心又不知所措地用虎爪刨雪,隔着几米远的距离逡巡徘徊。
一人三虎就这么僵持住了。
不是玄负雪不想跑,在领头魔虎痛得顾不上攻
4. 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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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负雪猛地睁开眼睛。
她仿佛刚从沉水中抬起头,胸口发闷,呼吸急促。
方才她又梦见了初次遇见凛迟的场景。
那天最后,野狗群分食了魔虎,却对她未动分毫。二师兄除魔归营的队伍回来的及时,救下了她和乌行止。
魔虎出现是个意外,它们原本正与野犬群争抢地盘,落了下风败逃,生死之间慌不择路,才正巧撞上了行道上的玄负雪和乌行止。
魔物自带对修士的恐惧,大部分野狗远远闻见见孤峰弟子人声便四下逃窜,只剩下玄负雪同那个少年面面相觑。
那少年似乎对自己到手的猎物很满意又舍不得。
野犬几次三番跑远又小跑回来,绕着他的小腿转悠,用牙齿轻轻咬住他破烂的裤腿拉扯,呜呜地催促他快走,他都分毫未动。
最后玄负雪缓过劲来,朝他射了一箭,可惜手太抖没射中,箭柄扎在了离他脚边一步远的地方。
他的笑容立时僵住,脸色仿佛变天一般阴沉下来,定定地望着她,眼神晦暗如酝酿风暴。
少年披头散发,分明是冰天雪地他却袒露着上身,腰间围着一条长毛蓬松的狼皮,精瘦流畅的小腹线条没入其中,下半身只着一条破烂的长裤。
他赤脚站在积雪之中,仿佛天地纯白之间唯一一抹浓墨重彩的漆黑。
最后,少年嗤笑了一声,转身加入了他的同伴。
玄负雪这才发现自己手心都是热汗。
她毫不怀疑,若是二师兄御剑再晚来一步,眼前的狗崽子一定会扑上来咬断自己的咽喉。
后来她才知道,那少年就是凛迟。
听说他从小便被亲生父母丢弃在人迹罕至的雪原中,天寒地冻,一个婴儿只堪堪被包裹在单薄的破花襁褓内,连襁褓里填塞的棉絮都是发黑破烂的。
本来他早应该无声无息地被冻毙于霜雪之中,但不知是否命不该绝,他被抛弃的地界正是野犬群的领地范围之内。
在北境之外,人族修士离开之后便成了各方魔兽与魔的势力范围,大大小小兽犬出没,为了珍惜的水源和食物、可供栖息的温暖洞穴而相互袭击,争抢地盘。
如果恰逢阴云连天的暴风雪天,外出狩猎不得,有些魔兽甚至会自相残杀、吞噬同类以求生存。
那样恶劣无人性的环境,可偏偏凛迟活下来了。
不仅活了下来,还平安长到了十五岁,甚至成了一群在雪原肆虐的野狗群的领袖。
无人知晓为何被魔气感染、早失神智的野狗群只在那一日大发慈悲收留了这个人族弃婴,也无人知晓他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又是如何在野狗群中平安成人。
“玄负雪,你醒了。”
沉冷低哑的声音打破了她的回忆,玄负雪猛地坐起来。
依旧是昏暗华丽的宫殿,殿内门扉紧闭,只在边墙方几上燃了一盏八角宫灯,方几旁太师椅上大马金刀坐着的男人抱着手臂,一半侧脸被灯光照亮,一半彻底隐在黑暗中。
“你醒了。”见玄负雪一副活见鬼似的表情看着自己,凛迟面不改色,重新说了一遍。
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同玄负雪记忆中的一般,低沉嘶哑,仔细听能听出有股奇异的异腔口音。
凛迟从小在野狗窝里长大,口舌习惯了低吠嚎叫,不通人言,之后再怎么努力学说官话,都扭转不了那种古怪的音色。
玄负雪瞪了他一会,手伸在被窝里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没错,很痛,她没死。
“怎么?还觉得不够痛快,又要把我从棺材里头叫醒,再杀一遍?”她脸色不善,“那你现在就可以动手了。”
凛迟只当她在撒泼说气话,稳稳端坐,八方不乱。
须臾,灵光一闪,他若有所思,缓缓道:“所以,你在生气。”
这不是废话么!
玄负雪素来没有耐性,她能费这几句口舌同自己的仇人讲这几句已经是善心大发,如今看他这副不仅毫无悔改、甚至阴阳怪气的模样,她只觉得一股心头火气,恨不得直接扑上去掐死他。
让你也尝尝血流干的滋味!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然而刚刚扑到床尾,脚腕便被铁链一拉,整个人又重重跌倒摔在一床绫罗绸缎中。
这真怪不得她,两条腿半残多年,知觉时灵时不灵,她早就习惯性忽略所有下半身的感受了。
而且谁能想到凛迟居然丧心病狂地给她栓了铁链!
玄负雪一骨碌爬起来,施法试图破开铁链,但指尖灵气仿佛狂风骤雨中的小火苗,噼啪一闪,就又灭得无影无踪。
就在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试图破锁时,凛迟站了起来。
他记得今日那个名叫青儿的婢女所说。
他,凛迟,深深爱重珍惜这个女人。
爱重珍惜到,甚至不惜剖开了自己一半神识构筑护宫阵,防止魔物侵扰她所在的寝宫。
神识与他心灵感应,但凡有人试图攻击破坏,他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并赶来援救。
活活剖开神识应当很疼,青儿当时跪在阎罗殿内汇报时,说到这里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连一个旁观者都于心不忍,可当事人凛迟内心却毫无波澜。
他如今魔修威重,以自身神识构筑防护阵,更是固若金汤,万无一失。可惜福祸相伴,戮武门外修士围攻,他遭重伤反噬,维系护宫阵的神识也波动不稳,才裂开缝隙让食人魔有机可乘逃进宫内。
“捆仙锁。”他走到玄负雪身边,“你解不开。”
不知这女人为何一醒来便如此激动,动辄要打要杀,他只能暂且把她先绑着,待她冷静些再松开,否则真怕自己控制不住反击时伤了人。
至于她若是一直冷静不下来......凛迟轻哼一声。
玄负雪猛地扭头,眼里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烧。
他想把自己关在这里折磨等死?没那么容易!
玄负雪一把揪住他的袍角,凛迟毫无防备,被她重重一扑,微微皱眉,下意识伸手接住她,落手在腰上时那过于纤细轻盈的尺度让他没来由的眉心一跳
5. 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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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想,脸色就越难看,落在一众下人的视线中,便是尊上勃然大怒,铡刀已经架在了所有人的脖子上。
要知道上次尊上血洗酆都,死人漫出来的鲜血足足可以淹没他的脚脖子。
青儿跪在地上,脑袋磕着冰凉的墨纹石板,抖如筛糠。
她已经快哭了。
怎会如此?!
她分明记得,尊上进殿前还是常态,虽然尊上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可他们这些多年服侍上面、琢磨揣测过主子心思千百遍的人都知道,尊上他老人家没有表情便是最好的表情。
毕竟,如果凛迟笑了,那他其实是想杀人。
如果凛迟怒了,那他当然还是要杀人。
临入宫时尊上虽然看起来面无表情,可青儿愣是从他较平日更为急促的步伐、更沉闷的寡言里敏锐嗅出了一丝期待。
她想,尊上应当也是很想见夫人的罢。
可青儿方才跪下时,震惊地瞧见他脖颈处一道长长殷红血痕,那模样,分明是被女人的指甲挠的!
这是同夫人吵架了?
青儿内心叫苦不迭,正当她终于忍不住眼泪的时候,下人来报:“尊上!先前被击退的仙门弟子重新聚集,又来叫阵了!”
来的是个魔将,单膝跪在凛迟面前,压低声音:“凛思遥联合了千寻云岭乌晚烛、见孤峰并其他林总共百来仙门,重新选了首将,重新包围了我们夺回的戮武门。”
一片死寂。
仿佛过了千万年,青儿突然被身边小宫女扶了一把,有人小声道:“青儿姐姐,尊上走了。”
青儿这才双腿发软地跪在地上,呆了片刻,又连滚带爬地爬起来,敲响殿门,颤声道:“夫人?”
紫薇殿内。
玄负雪正在第三十二次试图聚集灵气破锁,并第四十六次用牙齿把铁链咬开,听见这一声哭哭啼啼的“夫人”,登时给怔住了。
好一会,她才想起来自己现下似乎是凛迟这家伙的夫人。
一想到这她就情不自禁浑身打哆嗦。
凛迟是最知道怎么恶心她的。
还有什么比和自己相看两厌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宿敌捆在一起、还要被天底下所有人用一种诡异的姨母笑说“啊你好爱他”的表情指指点点更生不如死?
玄负雪忍着恶寒,没吭声。
她一丁点也不想当这劳什子凛夫人。
但青儿没听见里头动静,心里更慌了。
方才尊上进门之后有好一会安静,他们这些下人守在宫门外都不敢吱声,有性子急的刚想敲门问问里头是否需要侍奉,随即便听见了里头“嘎吱嘎吱”、愈演愈烈的摇木声。
那下人便面红心跳地自觉退下去了。
那时候都不都和好了,怎么如今又......?
青儿擦干了泪,正好传膳的小宫女来了,她便接过了膳盒,决定进去看看:“夫人,奴婢青儿,来送晚膳了。”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宫殿门,一边向里走,一边为这满地的狼藉暗自心惊:天蚕软枕被人随意丢到了地上,绸被破了一般露出里头白花花的灵棉絮,床幔被撕裂了一半、剩下一半挂在沉香乌木架上摇摇欲坠。
至于靠在床头的虚弱不已夫人,那更凄惨了——双手双脚被铁索捆着(生怕她暴起杀人),长发凌乱(打架挠乱的),眼圈发红(气的),呼吸急促(踢人累的),唇边红肿似乎还破了一块油皮(咬捆仙锁使劲太大咬着了自己)......
总而言之,青儿登时便红了眼眶,快步上前,“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拽着袖子抽噎:“夫人您受苦了。”
玄负雪:......
她记起来这是自己从食人魔手下救下来的小宫女,但是她好端端地哭什么?
自己不过就是和凛迟打了一架,又不是死了!
而且她打架还没输!
玄负雪一头雾水看着青儿低头啜泣,半晌,才试探着道:“凛、你们尊上让你来的?”
即使这宫女看起来对自己关怀备至,但谁知道是不是凛迟派来戏弄她的假象?
青儿边哭边摇头:“夫人您疼不疼?”夫人从魔爪下救她一命,她现下是真心实意地将玄负雪视为救命恩人,恨不得肝脑涂地好好回报玄负雪。
“你先别哭。”玄负雪放缓了声调,“那个,或许,你能不能先把我手脚上的铁索解开?”
青儿打了个哭嗝:“这是尊上亲手设的捆仙锁,尊上法力高深,我打不开......”
倒也在意料之内。
玄负雪没气馁,转而又道:“那你先扶我坐起来。对了,有吃的么?”
方才同凛迟又打又踢,也不知是精力消耗过多或是情绪得到了发泄,总之她现下出奇的情绪稳定,甚至还有点饿。
吞了几口青儿喂来的灵粥,玄负雪心道既来之则安之罢,吃饱了才有力气杀人。
玄负雪:“你们尊上,现在去哪了?”被她气了一遭,该不会魔气攻心,回去想法子准备折磨她罢!
青儿眼圈微红:“仙门围攻,尊上去戮武门了。”尊上这样对待夫人,夫人还毫不计较、一恢复便想着尊上去向,真是慈悲心肠......
两人各怀鬼胎,鸡同鸭讲,倒也出奇的和谐。
“仙门来人了?”玄负雪内心微微一动,“都是哪些门派来的人?”
她方才被凛迟气得气血上涌,如今稍微冷静几分,便开始认真思索自己的处境来。
若是她能从这宫中逃出去......不,如今凛迟似乎因为入魔而与仙门交战,她若是能联系上仙门弟子,来个里应外合,还愁杀不了凛迟?
玄负雪才不当落荒而逃的懦夫,害过她的人,她一定会报复回来!
不过,虽然不晓得凛迟为何将她囚禁在此,但无论前世还是重生后仅凭自己一人都杀不了他。
玄负雪很不愿承认这一点,然而凛迟入魔之后的修为比之自己前世记忆当中显然更高了不知多少。
方才她在床上袭击便是试探深浅。得出的结果更让她确信,自己若身体康健或许还能拼死一战,可现下自己灵府受损、双腿有疾,还被捆仙锁束缚,只靠蛮力搏杀甚至都不能闯入入魔的凛迟近身。
凭她单打独斗自然无望,可若是有仙门辅助,那便不一样了。
青儿想了好一会,才小声道:“好像四大仙门里来了三个,除了桃花三十六陂之外都派各派仙首来了,还聚集了其
6. 不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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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负雪耐着性子听完青儿一半对凛迟的钦佩吹捧、一半对战况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描述。
大致心里有了数,她才又缓声道:“其实,我醒过来不久,很多事情都觉得朦朦胧胧的......”
“是奴婢疏忽。”青儿极有眼色地接过话茬,“不知夫人有什么想问,奴婢要是知道一定都告诉您!”
玄负雪颔首,张开嘴,让青儿再给她夹一个翡翠虾饺。
那虾饺皮薄半透,内馅饱满,肉香十足,每个都包着满满一整只软弹虾肉,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她一口气吃了五个。
手被捆着自己吃不了,可玄负雪入乡随俗适应的很快,已经能让青儿顺利给自己喂食了。
反正小时她重病无力时也是由见孤峰灵药堂的弟子扶着她给她喂药,早都习惯被人服侍。
虽然她现在十有八九是被凛迟那家伙软禁了,可她日子过的还不错,有吃有喝华宇美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简直不要太舒坦。
美滋滋地吃完虾饺,玄负雪慢悠悠开口:“首先,我有个问题——你为什么叫我夫人?”
她该不会真的被凛迟那家伙压着拜过堂成亲了罢?
可她那时都只是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
难道入魔真能如此摧残人的心智、将人完全变成一个变态?!
“奴婢从三年前被买入宫内照顾夫人您时,尊上边吩咐所有下人这么称呼您。”青儿两眼茫然,小心翼翼道,“奴婢私下问过在宫里待久的前辈姑姑,但她们似乎也只知道您是尊上的夫人。尊上平日里也不同我们多说,只让我们保持紫薇殿内清洁舒适就好了。”
偶尔尊上过来会替她施加一个清洁咒,也不需要下人梳发擦身。
看来从青儿这里问不出什么。玄负雪皱起眉,心下沉吟,才道:“那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你愿不愿意?”
青儿连忙放下碗筷,认真无比地行了个礼:“昨晚夫人杀了那只食人魔,救了奴婢一命,您现在就是奴婢的再生父母,您要奴婢做什么青儿都愿意。”
玄负雪微微一怔,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呃,其实是你们尊上砍掉了它的脑袋,我没出上力气。”
青儿依旧摇头:“夫人同尊上夫妻一体,奴婢感激夫人也是一样的,尊上肯定不会介意。”
玄负雪:......
要不是她知道眼前这姑娘直率单纯一根筋,她真要怀疑对方是不是故意往自己的糟心点上戳!
最后玄负雪无奈地叹口气,将她想要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青儿。
*
酆都,戮武门外。
凛迟大步流星往前走,身边跟着的魔将颠颠小跑着双手为他奉上拭剑的绸缎。
凛迟随手接过,将那张描金绣红的华贵绸布在染血的断罪剑上随意一抹,漫不经心地一把扔回魔将捧着的漆盒上。
“尊上,第一波前来叫阵的修士已经退回去了,您看是不是要乘胜追击?”
方才有几个前来叫阵的修士嘴里不干不净,将他们魔族上下八代都骂了个狗血喷头。
修魔本来便容易性情暴躁,魔将在战场上一口气连杀数人饶是觉得不够解气,双眼血红,粗声粗气地继续道:“就应该生撬开那帮找死修士的脑壳,开水浇完脑花看他们还敢不敢再骂老子娘——”
凛迟淡淡瞥了他一眼:“孤问你意见了么?”
魔将险些捧不住那只漆盒,手抖地盒盖颠簸咯咯响。
他再也不敢抬眼看凛迟,畏缩地低下脑袋,在心底暗骂自己没用。
明明也是上过战场杀敌无数的魔将了,怎么偏偏在这个毛头小子面前就是立不起来?
当初凛迟血洗酆都,将它们这帮酆都内散魔收为己用,还有几个没眼力见的刺头不服,叫嚣着要同凛迟打一场分胜负。
魔族性情暴虐,以武为尊,体格都比别人大上不少,偏偏凛迟长得一副好样貌,站在小山似的魔将身边整整矮了一个头,是以一些魔将并不服气。
可当晚,那些不服魔将的脑袋就被高高悬在了戮武门之上,淋漓的鲜血还在淅淅沥沥的往下滴。
杀了还不算,众魔魂魄都被碾碎,再无投胎转世可能。
此后一干魔将再收了小心思,各个夹着尾巴俯首帖耳地听凭指挥。
“尊上,紫薇殿有消息。”一名宫侍快步而来,他瞄了一眼凛迟,辨不出他喜怒,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夫人身体不适,那边托人来问,尊上是否要去瞧瞧?”
玄负雪病了?
凛迟回想起早前那人披头散发、一副要生生掐死自己的模样,不置可否,继续往前走。
那宫侍得不到回复,又不得不说,只能默默退了下去。
后头的魔将低眉顺眼地跟着凛迟走了几步,忽然有些奇怪,大着胆子瞄了一眼。
尊上这是要去哪?若是回军营,也不该是这条路啊?
可他早被凛迟吓破了胆,压根不敢提问,只当尊上是另有想法。
难不成是要回魔王宫、去瞧瞧紫薇殿那位?
啧啧,真是美色误人、红颜祸水!
就当他在心中诧异凛迟这般无心无情之人也会为美色所迷时,凛迟突然停了下来。
魔将下意识地抬起头,更讶然地发现他们二人方才竟是绕了一大圈,又回了原地。
凛迟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你,走前面。”
魔将二丈摸不着头脑地迈开步子:“尊上,我们这是要去哪?”
凛迟依旧沉默了许久,才道:“回魔王宫,孤的寝殿。”
“尊上累了,想回去休息罢?”魔将松了口气,还好自家尊上没有被色胆蒙头、抛下战事去看那劳什子夫人。
女人只会影响我们魔修拔剑的速度,尊上这样的才是真男人!
魔将心情松快了许多,心情一轻松,说话就开始不经过光溜溜的大脑:“哎呀您早说嘛,我直接带您回去就好了。您在这绕来绕去,我还差点以为您是不认方向、迷路了呢哈哈哈哈哈哈......”
凛迟:......
凛迟冷飕飕地甩了他一眼:“好笑么?”
魔将粗粝豪放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低眉顺眼地去领路了,心道自前日受伤后,尊上的脾性就越来越捉摸不定。
原先有几个比较得尊上赏识的武将前去探望尊上,尊上却好似不认识这帮人一般,直接将人轰了出去。
方才在战场上,尊上倒是一如既往地勇猛,只是大概是杀昏了头,居然一路冲到了敌方阵营里头去,若非魔将们反应及时、对方修士又被尊上一身煞气吓住,尊
7. 她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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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儿呆若木鸡地回了紫薇殿,又唯唯诺诺地将凛迟的回复转告了玄负雪。
玄负雪蹭地就坐直了:“他真的这么和你说?”
青儿应是。
玄负雪“呵”一声,咬牙切齿:“他有种一辈子都缩在那狗屁阎罗殿里别出来!让我碰到他我一定——”
青儿慌张地扑上去捂她的嘴:“夫人慎言!”
然后又仓惶地松开她,压低声音道:“夫人别怪我不敬犯上,只是奴婢担心隔墙有耳,若是夫人一时气话传了出去,被别有用心的小人搬弄是非,惹来尊上不快可就糟糕了呀!”
玄负雪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重新靠回软垫上:“他还能有什么不快?他都不敢来看我!”
胆小鬼!小人!杀人凶手!
若不是如今被捆仙锁绑着,她何至于要低三下四、伏低做小哄骗他放开自己?
她倒是想徐徐图之,谁料到凛迟压根不接招,不吃这一套。
青儿小声道:“夫人别急,兴许尊上也是忙于军务,一时抽不开身才不过来的。还有他说的那些,可能也就是和您赌气呢,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尊上心底里还是爱重您的。”
玄负雪仿佛吃了苍蝇似的:“......我都说了好几遍,我真是不明白,为何你,还有其他那些宫女宫侍,就非要说尊上对我一往情深?”
是血海深仇还差不多!
哪家情人直接用断罪剑把对方捅死的?!
青儿犹豫起来:“尊上心里怎么想的,奴婢确实不知道,可尊上为您煞费心血搜集来鲛纱当帐、寒晶玉做床,还剖了一半神识当护宫法阵,您昏迷不醒时尊上也是日日来看望您,这些奴婢也都看在眼里......”
玄负雪一副“你这就不懂了”的表情:“他做这些,难道就一定是为了喜欢我?就不能是因为他对我别有所图、另有居心?”
青儿一脸懵:“那尊上图夫人您什么?”
玄负雪险些脱口而出一堆话本里看来的垃圾话,及时收住了,转念心道:若是只她本人,那凛迟可能无从图谋。可她身后的苍家呢?
师父、大师兄甚至见孤峰一脉上下待她如亲子,现如今她被凛迟活捉,远比一个死人好用。
酆都正在与仙门联军交战,此时对凛迟而言,还有什么比捉了一个重要人质更好的扭转战机机会?
她内心啧啧喟叹,没想到一个野狗窝里出身的狗崽子,时过境迁还能有这样深沉的心机。
她朝青儿摇了摇头:“总之,我得见你们尊上一面。”
决不能留在凛迟手中坐以待毙,至少得让他松开捆仙锁,否则行动不能何谈逃跑反击?
青儿还当自家夫人是心回意转了,立刻喜道:“那是自然!奴婢明日便去御膳房那里拿些糕点送去阎罗殿,再试试请尊上过来。”
打发走青儿之后,玄负雪又拿起之前让人画好的魔宫舆图看起来,仔细记下了魔宫中几个大殿的位置和宫道走向。
现在虽然动不了,但有朝一日得以逃脱时,记下这些铁定能派上大用场。
魔王宫坐落在酆都正中央,从戮武门沿殇冥河上奈何桥一路北进,便是魔族长老们的议事大殿,议事大殿之后便是后宫居所。
令她颇为意外的是,自己所在的紫薇殿居然就与魔尊寝宫阎罗殿比邻而居,四周围绕花谢,就通过一条长廊连接。
玄负雪撇了撇嘴,心道估计是把自己放在他眼皮子底下更好看管罢,监视犯人也不过如此了!
阎罗殿后西北处是九幽山,山外虽然设有哨卫,但直连酆都城门。
玄负雪琢磨了一下,若是到时要逃跑,这里说不定有可乘之机。
她又在脑中仔细规划了一番届时的逃亡路线,渐渐有困意袭来,便放下了舆图。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耳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玄负雪一开始还当这殿里闹了鼠灾,不厌其烦地扯过锦被蒙头准备继续呼呼大睡,下一刻只觉脊背一凉——酆都魔气肆虐,寸草不生,但凡能跑能跳都成了能生啖人肉魔兽,哪来的普通老鼠?
她猛地睁开眼睛,想也不想抄起灵玉枕就朝手边砸去,却被人牢牢攥住了手腕。
凛迟一双黑眸寒星似的,在黑暗中也仿佛摄住了猎物的猛兽,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玄负雪吓得一激灵,下意识用空着的另一只手狠狠打拍了他脑袋一巴掌。
凛迟完全没料到她认清人以后还能反手攻击,显然怔住了。
一时之间,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淡淡的尴尬。
还是玄负雪率先反应过来,用力从他手掌中抽回手,他攥得太用力,第一次没成功,尝试第二次时凛迟直接甩开了她的胳膊。
凛迟皱眉间川字很深,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凝视她,口气带着几分寒意:“你看起来没病没灾,好得很。”
“你还说你失手错伤孤,过意不去,让孤来见你?”
他又冷笑了一声:“倒是一来就送孤好大一份礼!”
玄负雪抱着胳膊,冷眼旁观他说完这一番发言,才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你没声没息,我还以为哪来的老鼠要咬我手指。”
凛迟的脸色阴沉了几分:“你骂孤是硕鼠?”
“啊,原来堂堂魔尊大人不是来咬我的啊?”玄负雪朝他眨眨眼睛,故意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捂住嘴,“那请问,尊上来这做什么呢?”
一番阴阳怪气之后,凛迟的脸色更阴沉了,他死死盯着玄负雪。
就当玄负雪以为接下来一架必不可免、已经蓄势待发做好再同他撕扯一番的准备时,凛迟忽地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孤闻到你的味道。”
他从来觉轻,灵府受损后更是头疼如裂,夜半惊醒后便再也睡不着,向披衣去御花园中走走散心缓疼,结果在宫中迷路了。
他只能凭着记忆辨认来路,走了小半个时辰却都没有找到阎罗殿,反而是嗅到了空气中一丝熟悉又生疏的气息。
从前同野犬在雪原上奔跑追逐雪兔,靠的便是灵敏嗅觉,北境里有铺天盖地冰凉的雪的味道,寒风吹过时青松林冷松脂的香味,野犬皮毛上温暖淡淡的腥味,还有猎物被咬断喉管一瞬间涌出的浓郁血香味。
他很熟悉各种气味。
但彼时彼刻,于酆都魔王宫御花园午夜中嗅到的气味同他记忆中的任何味道都不一样。
带点清浅的甜香,可比纯粹的花香更诱人,让他想起秋日里掉落
8. “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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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迟话音落下,整个紫薇殿内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玄负雪活见鬼似的看着他。
凛迟维持着那个略微偏头,歪着脑袋的姿势,不悦地看着她:“怎么,不肯?”
玄负雪睁大眼睛,突然用手使劲一捏凛迟的脸颊。
凛迟:......
在凛迟拍开之前,玄负雪飞快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你疼不疼?”
凛迟松开她,坐直身子,眯起眼睛:“孤看你是根本不想解开捆仙锁!”
这女人真是活腻了找死!
几次三番对他动手动脚,毫无尊敬可言!
若不是留着她还有几分用处、希冀从她嘴里挖出和自己过去相关经历,他早就捏死她如同捏死一只蝼蚁!
他这边掐着手指骨咯咯作响,那厢玄负雪却更诧异了,嘀嘀咕咕:“疼就对了呀!我不是在做梦......难道我听错了?喂,凛迟你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凛迟沉默了片刻,干脆掀袍起身。
见他要走,玄负雪扑了上去拽住他的绣金龙纹墨绸袍子,凛迟冷冷的斜睨过来。
不得不承认,人靠金装马靠鞍,饶是凛迟这样冰山死人脸的模样,配上这身华贵精致的装扮,都显出一份倜傥风流来。
“你别急嘛,我是真心要求你!”玄负雪死死攥着他的袍角不松手,犹豫片刻,才道:“但是你能不能换一个要求?”
让她舔一个成年、男人的脖子!
士可杀不可辱!
干脆杀了她算了!
凛迟却道:“孤不过让你帮忙疗伤,你便如此抗拒,何谈真心!?”
还在做激烈心理斗争的玄负雪怔了一下,才反问:“疗伤?”
舔脖子算哪门子疗伤?
凛迟不答,只是冷冷瞧着她。
玄负雪同他对视。
灵光一闪,她竟奇异般地领会了这人的意思——小猫小狗受伤了可不就是要舔毛疗伤么!
这狗崽子,被从野狗窝里救出来这么多年,居然还是死性不改!
玄负雪欲言又止,半晌,才讷讷道:“凛迟,你如今修为已经差到连一道小挠伤都不能自行疗愈了?”
凛迟道:“孤自然可以,但若是这样,岂不是便宜了你?天下岂有这等好事!”
玄负雪:.....
行罢,她瞧出来了,这人大半夜不休息,就是要来着折腾自己了。
“疗伤可以,但得换个方式。”
玄负雪松开他的袍角,重新盘腿坐好:“你不嫌弃我还膈应呢。何况我的口涎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就算我把你舔出花来,哈喇子弄你一脸,你这伤也好不了。”
凛迟道:“你不愿意?”
玄负雪在床枕边找了一会,掏出一个药瓶。
先前青儿见她被捆仙锁束缚,担心她双腕会擦伤红肿,便去找魔医讨要了化瘀散,以备不时之需,谁曾想如今真用上了。
她拔开瓶塞,朝他招手:“过来。”
凛迟居然有些迟疑。
少女小脸莹白,长发披散,懒洋洋地盘腿坐在绣龙雕凤的锦绣帐中。
她身量娇小,骨骼纤巧,松松垮垮地套着一身绛紫配金牡丹纹的外袍,只露出一截修长的白皙脖颈,以及其下单薄精致的锁骨。
她还冲他微微一笑,一刹那仿佛灯下艳鬼化形,招手唤他过去。
凛迟在原地踟躇了好半晌,才默不作声上前。
冰凉的化瘀散贴上血脉温热跳动的脖颈,灵药黏腻的触感中间或夹杂着某种奇诡而令人战栗的痒意。
少女圆润微热的指尖时不时轻轻拂过他裸露的伤口,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因为离得近了,她似有若无的呼吸喷薄在他颈侧,凛迟立时绷紧后背,屏住呼吸。
若是玄负雪能分心低眸瞧一瞧,便能看见这位生杀无羁、狠厉果决的修罗魔尊双手攥拳,还带着几道浅浅伤疤的手背上甚至蹦出了青筋。
“好了。”玄负雪仔细抹下最后一片化瘀散,确保所有伤口都得到了照料,才拍拍手,盖上药瓶。
凛迟从开始上药起,便低下脑袋沉默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刻雕像。
玄负雪收好药瓶,见他还是那副僵硬模样,干脆上手推了他一把:“喂!”
下一刻,她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带着猩红血丝的双眼。
玄负雪一个激灵,忙不迭后退。
不是罢,她就涂个药而已!哪里又惹到这尊大佛了?!
“凛迟我警告你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虽然你不是什么君子,但好歹堂堂魔尊也得要点脸面是不是!你方才答应过的事不能不算数!”
她都这样委曲求全替他上药了,总该给她解开捆仙锁了罢!
凛迟的呼吸似乎有些粗重,眼中如暴雨欲来前的墨云翻涌成山。
哗啦——
捆仙锁掉下。
玄负雪带着三分不可置信、三分意外和四分惊喜,眨了眨眼睛,旋即飞快地伸脚将捆仙锁一扫踢到地上。
对她这幅得了几分颜色就要开染坊的小性子,凛迟只回以略一勾唇。
他重新收拾好了心情,漫不经心地整理好衣袍下摆,才道:“这次解开捆仙锁,下次不许再一见我就喊打喊杀。”
玄负雪假笑颔首。
她又不傻,硬碰硬试了两次就够了,明知是失败何必还要用鸡蛋碰石头?
凛迟是不能不杀的,只是得采取点迂回策略,不能硬来。
她可是记仇得很!
玄负雪揉了揉被捆仙锁绑得有些僵硬的手腕,嘀嘀咕咕:“不过,我不杀你很简单,可若是有人要害我,我总不能不自保罢。”
凛迟看着她冲自己挤眼睛,心知这个“某人”应当指的就是自己。
他淡淡道:“只要有孤在,这酆都之内就没人能害得了你。”
玄负雪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哟,那不知道先前是谁在见孤峰后山禁地,用断罪捅了我一剑!”
凛迟的手指痉挛般蜷缩了一下。
还未等他开口,魔宫外传来一连串脚步声,宫侍禀报:“尊上,前线军报,仙门联军偷袭我军大营,请尊上回防指示。”
凛迟默然片刻,才掀袍起身往外走。
推开殿门,他被乍然亮起的天光刺得眯了眼睛。
原来不知何时已是旭日破晓,朱红如血的连绵宫墙上披盖灿金琉璃瓦,极东初一轮璨然朝阳升起,天际淡薄浮云皆是沾染霞色,瑰丽无边。
凛迟无视了面前匍匐的宫侍,茕然立在明媚的晨光之中。
他突然转身,大步流星行到一堆锦绣的床榻之前。
在玄负雪一脸迷茫中,他拽住她的胳膊,低声道:“或许我曾伤过你......”
“可那绝非我本意。”
灿金的阳光溶在他眼里,青年的双眸仿佛半透琉璃一般熠熠生辉。
他们离得极近,以至于玄负雪能清晰地看见男人背光显得通红、薄薄一片的耳朵,浓长阴翳而微颤的眼睫,以及眼尾那一抹欲哭欲媚的红痕。
他现在看起来……甚
9. 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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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弟子话刚说完,后背便被人猛地推了一把,即将摔个狗吃屎时,玄负雪指尖一点,一道灵气如清风云雾般将他托了起来。
小弟子连忙站好,耳廓还有些泛红,张口欲言又止。
青松居外,风风火火地跨进了一只精美的绣鞋,来人粉面桃腮,一身红衣如火,一头青丝编成数十股小辫,每条辫尾都坠着大小不一串圆润珍珠,随着那少女的步伐轻轻晃动,在清凌凌日光下泛出耀眼夺目的光辉。
少女身后还跟着一行身穿麻褐短袄的仆从,个个腰杆挺直,盛气凌人,为首的那个看也不看那畏畏缩缩站在一边的小弟子,粗鲁地将人一把推开,高声呵斥:“哪来的不懂事家伙,挡着我们小姐的道了不知道么!赶紧退下去!”
那弟子硬生生憋红了脸,不甘受屈辱想走,又放心不下玄负雪一个人,便直愣愣地想根扎进地里的木头似的,半晌才挤出几句嗫嚅:“这是青松居、是三师姐的院子,又不是你们千寻云岭,横什么啊!”
那仆从听了登时倒竖起两根眉毛,就要上手再推小弟子,然而一眨眼间,一道银光贴着他的头皮飞过,直接将他拽着头发凌空飞起。
伴随着仆从啊啊的惊恐大叫,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那道银箭穿过他的束发、已经将他钉在了松树干上,箭尾犹在震动,松枝抖落一团冰雪,掉进他脖颈衣裳里,冰得他直哆嗦。
“我说乌大小姐,几年不见怎么还是这么不会管束下人。”玄负雪打了个哈欠,笑眯眯的,“不过我不介意越俎代庖,替乌大小姐分忧。”
乌明珠气得狠狠一跺脚:“玄负雪你欺人太甚!害我哥哥收了罚还不够,现在又要欺辱到我头上来了么!”
玄负雪好整以暇地托着腮,不紧不慢道:“乌行止挨罚是晚烛姨的决定,关我什么事?何况当初冬猎时溜出去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他挨了打我也被关了足足两个月禁闭,还指不定谁比谁倒霉呢,哪里谈得上我害他?”
乌明珠狠狠一抿唇:“枉费表哥整天负雪长负雪短把你挂在嘴边上,结果现下出了事你就这么急着把他撇干净!玄负雪你当真蛇蝎心肠!”
玄负雪又笑:“我怎么听着乌大小姐你今天是来替你哥哥抱不平?”
又奇道:“分明你平日里不是最讨厌我同乌行止厮混在一处么,我现在同他撇清关系不该是正合你的意?怎么反倒又惹乌大小姐你不高兴啦?”
再摇头晃脑长吁短叹:“唉,都说人心海底针,我真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乌大小姐消消气。”
乌明珠眼珠子瞪得活像乌骨鸡,被她这一连串话噎得说不上话来,好半天才又是重重一跺脚,结巴着厉声道:“你倒是会伶牙俐齿!信不信我告诉晚秋姨,连你一块罚了!”
玄负雪依旧笑嘻嘻:“怎么是告诉晚秋姨?不如直接告诉我师父罢,他总念叨着好久没见你了呢!”
这话就像是拿软刀子戳乌明珠的心了,她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黑。
玄负雪心情颇好地观赏了一番她这走马灯似的脸色变幻,不妨对面恼羞成怒,直接冲她甩出了一鞭子!
世人皆知千寻云岭有双姝,大姐名为乌晚烛,年轻时向各仙门广发邀贴比武招亲,最终同一名甘愿为赘婿的散修喜结良缘,生下一子即乌行止。
同其他仙门一般,千寻云岭也是以家族血脉传承,长女乌晚烛执掌宗门。
而次女乌晚秋遵循父命,嫁给了青梅竹马、自幼缔结婚约的未婚夫苍以朗。
论起性情样貌,一个温婉大家闺秀,一个风度翩翩斯文君子,任谁见了都得夸赞一句金童玉女。
然而大抵彩云易散琉璃碎,世间好物不坚牢,成亲三年后乌晚秋生下了一女,可不知为何便同苍以朗起了龃龉,尚在坐月期间便毅然决然地抱着独女回了千寻云岭。
此后苍以朗几番亲自上门求见缓和,乌晚秋皆是闭门不见,只让人送来一纸和离书,最后竟是连独女的姓名也改姓了乌。
因着这番关系,乌明珠并不像她表哥那般常与见孤峰走动,玄负雪偶有几次见她,大多是在春读时同窗。
但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她同这位乌大小姐实在是驴蹄不对马眼——天生一对的冤家。
原因无他,盖因乌明珠看不惯乌行止整日绕着玄负雪的那副狗腿做派。
其实乌行止待自家表妹也很不错,或者说他待哪个姑娘都不错,要钱给钱要权给权,乌明珠哪怕是要天上的月亮,他也能二话不说就去找来梯子爬上去摘下来。
可这幅做派在千寻云岭还能行得,到了见孤峰,乌明珠一见自己的好表哥整日围着玄负雪献殷勤,她便很是看不过眼。
照她的话说:乌行止身为千寻云岭的首席大弟子,却这样对其他宗派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又非亲非故的病秧子献殷勤,丢的是他们整个千寻云岭的面子!
紫鞭如流电,“嗖地”划过空气,玄负雪闪身一避,鞭子“噼啪”就打碎了床边呈装两枝嫣红腊梅的白瓷瓶。
玄负雪也不恼,一边飞快掐诀调动轮椅闪避那灵活如蛇的鞭子,一边道:“哦,我知道了。晚烛姨让你来是为了看着乌行止,免得他再阳奉阴违惹出祸端。可你心有芥蒂,虽然人来了,却不敢知会我师父一声是不是?”
乌明珠手下的鞭子越发凌厉了:“你不许说!”
乌明珠手里拿着的是自己的贴身法器,名唤奔雷,鞭身轻盈,通体由紫晶制成,在她手下挥舞起来宛如飞光流电,怒意灵动。
玄负雪压根没空欣赏乌大小姐这一手出神入化的使鞭子功夫。
她寻了个破绽,故意让奔雷一鞭子甩在了青松居门前禁制上。
“啧啧,也亏乌大小姐厚爱在下,回了亲爹门派,第一个去见的不是我师父、也不是自家表哥,居然是先到我这青松居来了。”
就这么爱同她找茬吗!
两人一个嘴里不停,一个手上不休,庭院内闹得人仰马翻沸沸扬扬。跟着乌明珠的小厮仆从们有个别的想上前给自家小姐长威助阵,可乌明珠手下的鞭子压根不认人,但凡靠近她一米远都得不分青红皂白地挨上一鞭子,一时间惨叫声求饶声此起彼伏。
乌明珠气得上了头,干脆又往奔雷内加注一倍灵气。
然而她压根没注意玄负雪似乎总在往一个方向躲。等到反应过来,耳畔已经响起了不妙的撕裂声,犹如撕锦——在青松居外的足禁,居然在奔雷锲而不舍的鞭挞下缓缓开裂了!
玄负雪一个瞬移咒,挤出了禁制裂缝,跑路前还装模做样地朝乌明珠作揖:“多谢多谢,没想到乌大小姐这样人美心善,看我被禁足无聊的很,还特地为我开了一条生路。”
跟在乌明珠身后的随从心中咯噔一下,赶忙压低声音道:“大小姐,这禁制好像是苍二公子下的,若是真让人逃了,事后苍二公子追究起来恐怕......”
乌明珠脸都白了。
10. 松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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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负雪在原地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
俗话说好奇心害死猫,可她又不是猫!
何况这是在见孤峰,自己的亲师门,能出什么大事?
她只是去瞅一眼,绝对不干多余的事!
内心再三告诫自己之后,玄负雪悄咪咪地循声前行,越往松林深处,都是万年古松,树干粗壮树冠遮天蔽日,林中光线也越来越暗。
兀然,林中出现了一间灰扑扑的木屋。
靠近木屋,那道锁链碰撞还有压抑着的犬吠声就更明显了。
只是犬吠更清晰了以后,玄负雪还能无师自通地分辨出其中蕴含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就好像一只淋了雨又受伤的小狗,被捕兽夹咬住了后腿,动弹不得却不甘轻易死去,只好蜷缩在陷阱旁边小声呜咽。
玄负雪为自己脑中没来由浮现出的这幅画面短笑了一声。
她没打算大喇喇地直接破门而入,而是绕着木屋逛了一圈。
木屋整体有些落败,看得出来平日里进出来往的人不多。门窗紧闭,奇怪的是关窗的方式,不是从里面插锁,而是从外面粗暴地钉上了交叉的两根木条,还贴了几个防止被撞开的符咒。
仿佛是要防止被关在屋子里的东西撞开窗户逃出来一般。
玄负雪的好奇心更浓了,她重新绕到正门前,正要伸手把正门的禁制符咒撕下来,忽然背后传来两道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玄负雪一个闪身,躲进了屋旁的古松后。
来人身着熟悉的青绿门派制服,从头到脚每一根发丝都打理得清清楚楚一丝不苟,连行动时每次袍角扬起在落下的幅度都几乎分毫不差,整个人就是行走的标尺模板本身。
苍未名扭头朝身后跟随的弟子低声道:“最近看紧点,没有人误闯进这里来罢?”
弟子道:“回二师兄,我们在门窗边都下了紧箍咒,若有人触碰便会示警。”
玄负雪躲在树后,眨巴眼:幸好她方才没撬门,不然又要被苍未名抓现行了!
不过这地方古古怪怪的,二师兄来这做什么?
弟子叹了口气:“只是......将他拘禁在此处实在有违天理纲常,我看着实在于心不忍。他自己似乎也抗拒得很,我们每日清晨来给他送吃食,隔日再看那些清水灵馕都分毫未动。加之伤重未愈......弟子是怕他再这样,撑不下去三日。”
苍未名眉头紧锁:“半月前受的伤,现下都没好?”
弟子颔首:“那日我们虽然占了先机,设下埋伏击溃了大半魔犬,成功将人活捉回来,可他即使被织银网裹挟全身都兀自挣扎不休,我们怕稍一松懈人就放跑了,所以不敢放松力度......可能伤的确实有些重了。”
一旁,玄负雪听得扬起眉毛。
织银网是见孤峰的传家法器之一,是某位上古大能师祖陨落后以血脉化形留下的好东西,成网的银丝根根细如毛发,远看如云似雾,光华流转。
世间圣灵万物,只要被织银网捕获,就绝无逃脱可能,反而越挣扎缠的越紧。早前有个魔头被织银网缠上还偏不信邪,到最后活活被绞成了肉泥。
她开始心疼这位被织银网缠住的朋友了,估计现下正痛得生不如死呢。
玄负雪摸着下巴,心中思绪飞转。
首先,都痛成这样了,那家伙却最多只是低声呜咽,没有痛哭嚎叫、发疯发狂,心性坚韧可见一斑。
其次,被织银网束缚了至少半月却仍未鲜血流尽而死,说明他或她体格不错,生命力还挺顽强。
正思索间,苍未名又开口了:“我不是吩咐过要为他上药?”
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弟子低下头:“是,我们按照二师兄您的吩咐,一将人带回来后便找了药堂弟子来为他疗伤。可半途中那犬少年不知怎么居然从麻沸散的药效中挣扎着醒了过来,甚至险些咬伤喂药的药堂弟子。弟子们无法,只能暂时再将人压制住了。”
弟子一边说着,眼前似乎又浮现起那日惊险的场面。
原本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血淋淋的少年突然暴起,宛如午夜噩梦再现,凶兽一般林长老。
弟子拿了汤碗准备给他喂药,下一刻只觉手腕剧痛,白瓷碗骤然坠地,碎成齑粉。
幸亏众人反应及时将那血人一把扯开。
可饶是如此,倒霉的喂药弟子的手腕也被活生生咬下了一块皮肉。
而那生啖人肉的少年满脸是血,只有两颗眼睛黑白分明,瞳仁极黑。
分明才伤了人,他的目光却极为清澈。
没有怨恨,没有愤怒,没有愧疚,更没有丝毫不安。
有的只是单纯的专注。
似乎在他眼里,任何凶残的暴行都只是他习以为常的日常。
弟子打了个哆嗦,才继续道:“二师兄,我们究竟为何要留着这个......家伙?”
非人非兽,冥顽不灵。
苍未名瞥了他一眼,语气缓和下来:“我知道,他伤了好几个门内弟子,你们心中不甘。”
弟子低着脑袋,没吭声。
苍未名道:“但他是我们在北境无人雪原发现的第一个活人。你我都知道,无人雪原是魔族巢穴,魔兽遍地出没。偏偏环境恶劣如此,他却还能存活。更重要的是,北境外魔气肆虐,可他身上却没有丝毫被魔气感染会入魔的倾向。”
生活在魔气浓郁的无人雪原,居然还没被同化?
如果说玄负雪先前只是过于无聊想找点乐子做,可这下是真的对木屋里的不知名来客感兴趣了。
春读时,传授功法的长老偶然提过一嘴,关于这世间魔气的产生缘由众说纷纭。
有人道是因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凡人总会因生老病死命途坎坷不由人而心生怨念,怨气深重积聚不散便诱生了魔。
也有修士认为是修行者心智不坚,黑白正反本就相随相伴而生,修行不得法滋生心魔便由仙术转为了魔修,原本储存在灵府内的灵气便成了魔气。
但毫无疑问的是,任何生灵在魔气充足的地方待久了都会受到感染,轻者影响心智,变得暴虐嗜杀,重者干脆衍化成魔,成了食人吮血的怪物。
就连仙门弟子也不敢在魔气浓郁的地方久呆。见孤峰每年冬天组织巡猎以十日为期,到期无论收获如何都必须全
11. 囚恶犬于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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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将头埋在双膝内看不清脸,身上看样式披着的是见孤峰的弟子服。
玄负雪见过形形色色的弟子穿门派制服,唯独没见过眼前这人这种不讲究的穿法。
原本象征清正纯洁的制服东一片西一块染上了大片污迹,有半干未干的鲜红血渍,还有拖拽出长痕的褐色痕迹。
衣袍的左袖子不知丢哪去了,现下那人抱着自己膝盖的左膀子是光着的。下摆的边缘也是破破烂烂,仿佛被狗啃过一般,小半还被撕成了条条缕缕。
玄负雪看得嘴角抽搐。
门派制服质量多好,居然能被撕成这幅惨样,这人是有多大的怪力!
于是玄负雪留了个心眼,没敢靠太近。
她拾起地上的瓷碗碎片,挑了个边缘不那么锋利的,轻轻丢过去。
碎瓷片掉在那人一步远的距离,声音清脆。
可那个衣着破烂的人却一动不动。
不会死了吧?
玄负雪心里咯噔一下。
按照二师兄所说,这人被织锦网缠过全身,又不肯接受灵药堂长老救治,只凭一口气吊着几天,能活到现在都简直是个奇迹了。
玄负雪不再抽搐,推着轮椅上前:“哎,你没死罢?”
这人虽然衣着褴褛、邋里邋遢的,可他身上没有分毫魔气。方才二师兄也说过,想留下这人问清来历,探究避免魔气入体的方法。无论如何,留他一命会比一个死人有用的多。
然而她刚开口,铁笼里的人忽地动了一下。
玄负雪眼尖地瞅见那人一双耳朵抖了抖。
她心下突然有种莫名的既视感。
这种既视感在对方猛然抬起头时达到了巅峰——玄负雪赫然发现眼前这人是她曾见过的!
眼前似乎骤然再次扬起了漫天冰雪,清冽冻寒的雪沫味盖过了昏暗囚室内的血腥气,铺天盖地地钻进鼻腔。
是那晚无人雪原上同野狗群一道,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的少年。
玄负雪僵在了原地。
她几乎要认不出眼前的少年了。
上次她刚刚从魔虎魔爪下逃脱,刚出虎穴又入“狼”口,被这人压在雪地里翻滚了好几圈,狼狈不堪。
如今攻受之势调换,少年一身脏污,双手双脚都被铁链紧紧束缚,蜷缩在半人高的寒铁笼子内。
自玄负雪出声后,少年便一直盯着她。
他看起来的确伤势很重,破破烂烂的衣裳包裹不下他全身,露出的胳膊、小腿和胸口都挂了彩,大大小小的淤青红肿叠加,惨不忍睹。
想必他并不愿意被一群陌生人强行带离自己的族群,当初见孤峰捕捉他时经历了一番恶战。他的右脸颊还划破了一道半掌长、深可见骨的伤口。
玄负雪眯眼勉强辨认了一下,从伤口的走势来看,出剑者剑风平稳忠正,只求克敌而不过多折磨,应当是二师兄的佩剑定山河所伤。
玄负雪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脸:“你脸上的伤,再不抹药,就真的要落疤毁容了。”
不是大发善心慈悲心肠,但她也没有能够安心坐视一个青葱少年被毁去相貌的恶趣味。
那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只是呆呆地盯着她。
玄负雪被他看得发毛。
她来这里本就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现下看清了这座囚室内的真面目,本应该立刻离开。
可不知怎么的,她就是迈不开腿。
轮椅迟缓着,向前滚动了半圈。
玄负雪谨慎地停在距离铁笼栏杆半步远的距离。这个距离她近可以看清少年的一举一动,退可以立刻夺门而出。
她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在最初乍见之下的震惊后,很快找回自己平常惯用的腔调:“你怎么不说话?该不会是个哑巴?”
少年似乎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眼中先是露出几分茫然,可语言不通不妨碍他辨认他人说话的语气。
他从玄负雪轻飘飘的口气中,敏锐地察觉出“哑巴”并不是什么好词。
于是他猛不丁朝玄负雪扑了过去。
铁链死死拽住了他的脚腕,少年一头撞向了铁栏杆,整座铁笼被大力撞击得摇晃起来。
玄负雪吓了一跳:这家伙脑袋是精钢做的么?都不会疼吗?
少年不甘心被这座人造巨物所桎梏,干脆用力发狠咬上了铁栏杆,竟是试图直接将铁柱咬断。
玄负雪看得牙口发酸,忍不住“诶诶诶”地叫起来:“别咬了,二师兄既然要关你,肯定找的是最好的寒铁锻造铁笼,你咬也白费力气。”
少年松开口。
玄负雪挑眉:这么听话的?
下一刻,他又猛地往前一蹿,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
玄负雪:......
看起来是把怒气发泄对象从铁笼转向她了。
可她现在不会轻易被对方吓倒了。
上次是在人不生地不熟的冰天雪地里,她独自对抗庞然大物的魔兽,群狼环伺,孤立无援。
现在是在见孤峰内,面对一个行动不便的囚犯,她有什么可畏惧的?
玄负雪思绪飞转,定下心神,不退反进,笑眯眯地打量了一番眼前人无能狂怒的模样。
少年奋力咬了半天铁栏,最后耗尽了力气,眼前一黑,纵然有万分不甘心,手脚却还是软绵绵地落了下去。
玄负雪这才开口:“你真的不会说话?”
少年倚靠铁栏,胸膛起伏,喘着粗气,脸上满是血污,偶尔露出来的一片脸颊皮肤不知是因为怒意还是精疲力竭,有些泛红。
他靠着休息了片刻,对玄负雪的问话置若罔闻,又慢慢爬回了自己原先蜷缩的那个小角落。
那道慢慢挪动的背影居然生生令人看出了一份萧瑟落魄,颇有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意味。
玄负雪心里将初遇少年时对方意气风发的模样同如今作对比,再硬的心肠也于心不忍了:“算了算了,你不理我也行。喏,这药你先自己抹上,总可以罢?”
万一真把人熬死了,她就得愧疚得半夜惊坐起。
少年抱着膝盖,小半张脸都埋在交叉的臂弯内,只露出一双明亮得近乎锐利的眼睛。
被那双清亮如水的眼睛望着,玄负雪莫名地产生了一种自己是在虐待小动物的强烈错觉。
地上还倒着几个没开封的灵药,估计先前的药堂弟子使出了浑身解数都没能让少年敷药,便灰心丧气地把药随手留在这里。
玄负雪伸手掐诀,将地上摆着药瓶子用气流托起送进铁笼。
玄负雪心道还是不要靠他太近。
倒不是因为害怕他,反而是担心少年抗拒自己接近,再折腾一番又把伤口弄裂开了,她可就真成杀人凶手了!
少年瞪大眼睛,看着那道凭空而起的碧玉瓶子稳稳当当地朝自己而来,然后停在自己鼻尖前面。
他浑身紧绷,大气不敢出,脸都憋红,手足僵硬,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药瓶。
玄负雪死死咬住后槽牙。
她
12. 送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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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负雪第一个念头是:她的视力已经差的如此程度,眼前居然出幻觉了?
第二个念头是:完了,她真把人欺负哭了?
不是罢!
她就是看这人新奇没见过世面,用药瓶子逗他玩玩而已!
怎么这么脆弱!
玄负雪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反正她没法再心安理得地逗弄对方了。
她悻悻地勾手指,正要收起药瓶,细微的动静却一下子惊动了少年,他骤然出手,一巴掌将那药瓶狠狠拍在地上。
砰——
瓶身崩裂,灵药散落一地。
玄负雪:......
一定是方才看错了,这么凶残的家伙怎么可能像个小可怜一样黯然神伤偷偷掉泪?!
她屈起指节,敲了两下铁栏杆,成功引来少年的怒目而视。
玄负雪权当没看见:“你,伤,不行!”
观察过少年古里古怪的习性之后她便发觉了,这人估计压根不会说话,也听不懂。
也不奇怪,记忆初遇时他就是与野狗为伴,长这么大可能根本没有接触过自己的同族。
生怕他听不懂,玄负雪开始手舞足蹈,用手指他,再比划自己的右脸,接着捂着脸颊龇牙咧嘴装出一副疼痛的模样,嘶嘶地抽冷气,最后两眼一翻、脑袋一歪装作自己翘辫子了。
她认为自己的意思很明确了,就是反复劝告对方身上伤势严重,不要不管不顾。
然而全程少年都只是冷冷地盯着她,面无表情。
玄负雪只好继续演。
“药!”拿起地上硕果仅存的唯二药瓶之一。
“有用!”竖起大拇指。
“你,涂了就好。”装模作样地在脸颊拍了几下,然后咧嘴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没用。
少年依旧无动于衷,甚至玄负雪疑心自己看见他嘴角翘起了一丝可疑的弧度,带着三分讥讽三分鄙视四分嘲笑。
玄负雪:......丑角竟是我自己。
她重重哼了一声,重新放下药瓶。
懒得再折腾了。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她这么努力想帮少年活下去,对方还一点不领情,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他一心求死也怨不得别人。
只是可惜二师兄的谋划,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克制魔气的方法,重新收复无人雪原那大片失地。
……
少女来时突兀,走时也果决,挥一挥衣袖没有带走一片尘埃。
不知天日的囚室内再次恢复了死寂,少年疲倦地合上眼。
身上伤口疼过十日已经接近麻木,背靠着的寒铁冰凉,他却觉得自己胸腔内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
再次睁开眼,铁笼外不远躺着被留下来的药瓶。
少女临走时可能还是希冀自己的话有用,药瓶被放在了触手可及的位置。
他从小在野犬群中长大,不通人言不假,可不代表他是个傻瓜。
这些天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他猜也明白了自己如今的处境:伤得很重,命不久矣。
可他就是怨恨,正是这些身着青衣的人杀死了自己的同族,毁掉了他的自由。
吃掉他们递来的任何食物,涂抹他们送来的任何膏药,都只会令他生理性地恶心,反胃。
少年恹恹地伸出手,将那瓶灵药抓在掌心,使劲,瓷瓶破碎,锋利的边缘割伤皮肤,痛楚袭来,鲜血如注。
他却弯起了嘴角。
*
玄负雪离开木屋后,马不停蹄就去了掌刑堂找苍未名。
“二师兄呢?我有事问他。”至少得问清楚二师兄到底打算拿犬少年怎么办。
偶然路过、被她一把抓住的师妹“啊”了一声,无辜摊手:“二师兄方才还在这呢,不过现下又被主峰那边叫去了。我听了一嘴,好像是白鹭洲那边来人,二师兄同诸位峰主、长老都在主峰大殿招待。”
玄负雪诧异道:“白鹭洲?凛家来人了?呦呵,真是稀客。他们不是一贯眼高于顶瞧不上其他小门小户么?几百年都不曾来往了,怎么今天突然来人?”
师妹小声道:“可不是!谁让他家有个好师祖呢!听说那位前日刚结束闭关,修为又涨了一层,怕是不日便能飞升了!”
玄负雪吸了一口气:“啧,竟恐怖如斯!”
师妹一说起八卦来就没完没了,又兴奋道:“而且我听说,这次凛家师祖也来了!三师姐你是没瞧见方才凛家一行人到达的模样——十六只纯白仙鹤开路,九只白凤引纯金仙车,啧啧,那溢出来的灵气差点把半个见孤峰主峰都淹咯。”
凛家坐落于极东白鹭洲,门内以白金色为尊,从门派制服到吃穿应用一应都是白金搭配。按理说仙门弟子斩妖除魔、行走红尘多多少少都会沾染尘埃血污,纯白制服美则美矣但并不实用。可凛家人硬生生砸了不知数百万灵石,周身以无形灵气做护罩,隔绝一切外界污秽。
玄负雪私下还向其他弟子吐槽过,凛家人呼吸的空气都与别人不同。
“如今四大仙内唯独凛家历史最为悠长,家学渊源深厚,财大气粗也不奇怪。不过既然来访这样隆重,二师兄岂不是被绊住腿,一时半刻脱不了身?”
“三师姐可是有急事?”
玄负雪刚张嘴,又停下来,冲师妹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先前师父交给我一套剑诀我练了几日感觉没领悟窍门,就想请教师兄。既然他没空,那我改日再来打扰。”
二师兄没有将犬少年安置在人来人往的刑事堂,而是专门挑选了一个人迹罕至的独栋小屋,还特地隐藏在松林深处,应该就是为了防止人多口杂。
玄负雪能猜到几分二师兄这样做的用意。
犬少年来历身份不明,又不善人言,戒备心极重,虽然如二师兄这样的中立派愿意留他一命,耐心教化他,可见孤峰内也有不少长老是铁血的鹰牌,眼里容不下沙子。
若是让他们知晓犬少年的存在,光凭他曾经在魔族领地内生存过、还和一群野性不化的魔犬厮混这两点,便能直接将他压上诛仙台处刑。
要不......还是……别管他了吧?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她也试过好言相劝了,可压根帮不上忙呀!
玄负雪有些头疼。
*
当夜,一轮孤月高悬。
古松林中万籁俱寂,偶尔清风拂过树梢,松枝交错发出窸窣声响。
月光照不到的黑暗树影中,有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几个身法后就贴近了木屋正门。
玄负雪一边唾弃鄙夷自己多管闲事,一边借着月色寻找自己白天留下的术法印记。<
13. 仙门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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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中的药丸迟迟没有人接,玄负雪伸久了手腕,觉得有点酸。
正当她觉得自己又是自讨没趣,打算收回手时,少年突然动了。
他猛地丢掉瓷片,扑了过来,脑袋直接撞上了她的鼻梁,玄负雪当下痛得两眼一黑,下意识一个术法扔出去,少年宛如一块破布一样被高高吊起,飞速后退,后背砰地砸中了铁笼,震得一片寒铁嗡嗡作响。
*
见孤峰主峰,议事堂内。
苍未名面色肃然,坐在次首席,听着身边大长老同凛家家主对话。
手边的茶碗有仙法加持,能够保持常温适宜。北境虽然清寒,但冰霜交加的环境却也酿造出了格外得天独厚的环境,生长在雪山之巅的灵茶苗会带着一股冷松的清幽苦香,常被见孤峰用来招待贵客。
他微微垂眸,做得笔直端正。按照门规,他还只是修行弟子,没有权力插入长老们之间的对话。
何况今日来的还是凛家的祖师爷,凛天极。
从苍未名踏入见孤峰修行的第一日起,便有无数人在他耳边或感叹或艳羡或敬佩地提及这位当今仙门第一人。
二十五年前苍未名还是牙牙学语的稚童时,凛天极便是第一人,如今苍未名已经有了自己的本命佩剑、在见孤峰青年一代中也堪称魁首,而仙门第一人仍然是凛天极,二十五年间这把头号交椅上做的人始终稳稳当当,从未变过。
每一个仙门弟子都在经义卷中或者同道口中听说过这位祖师爷的传奇事迹,在群魔还未败退无人雪原、肆虐人间时,凛天极便已经带领一众仙门弟子斩杀魑魅魍魉。
在他的牵头下原本散步如星盘棋子的大大小小仙门第一次联合起来,成立了仙盟。
凛天极当之无愧地被推选为仙盟盟主,每宗宗主皆有一票,三千九百九十九宗,三千九百九十九票全票当选。
这位有史以来前无古人,兴许也后无来者的盟主也没有辜负一众同袍的期待,在他率领之下的仙盟联军势如破竹、气势如虹,仙魔大战中诛杀邪魔不知其数,成功将魔族驱逐出了人间大陆。
然而英雄迟暮,仙魔大战结束后,凛天极便以战中落下隐疾,加之年迈不胜操劳事务为由辞去了仙盟盟主之位。
高位空悬,本该如明珠弃于闹市引来无数人垂涎,可每一个试图坐上宝座的人最后都面临着那道跨不过去也绕不开的高山——凛天极。
无人再能如他一般赢得人心,众望所归。
仙盟成立后也有过几位继任盟主,但无一人成就能够胜过凛天极。
苍未名研究过仙盟自成立到最后瓦解的史书记载,仙门之间利益共生,势力盘根错节,没有铁血手腕和七窍玲珑心肠根本无法控制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像凛天极这样惊艳绝世的天才也是世间罕有,怪不得他卸任之后,十年不到仙盟便更换了六任盟主,最终甚至落下个分崩离析的下场。
“凛师祖前来真是令我等蓬荜生辉。只是见孤峰历来同白鹭洲为君子之交,不知师祖和各位同道们前来所为何事?”
苍未名等自家长老开口之后,才按照礼数,抬起眼看向坐在客座首席的白发老人。
相较于他身上的威名,凛天极有着一张堪称平庸的脸,即使被扔进人群中顷刻之间就会被人流淹没不见。同普通上了年纪的修士一样,凛天极身形消瘦矮小,鹤发童颜。
只是其他修士银发银须是因为自身修为陷入瓶颈、大限将至无法再维持年轻相貌,可凛天极也做这番打扮,只能让人猜想他是趣味所在了。
凛天极笑呵呵地朝那位开口的长老回了个礼:“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老夫年岁日长,人老了就觉得睡不够,昨夜老夫多饮了两杯桃花酿,居然就酒酣耳热到了后半夜,人还清醒的很......”
在他左手边,一同前来的凛家人已经克制不住开始眼角抽抽了。
凛天极继续笑道:“说起来这份桃花酿啊,可是我们白鹭洲特产。老夫不才,翻阅各种酿造技艺书册,还研发出了独门秘诀。各位长老猜猜是什么?”
见孤峰长老们:......
这都什么玩意!
但是人家一尊大佛,总不能拂了他面子。其中一个长老耐着性子开口:“还请师祖指教?”
不知是谁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在座的见孤峰长老们突地眉心一跳,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接下来的整整一炷香内,凛天极就如何选取上好晨露讲到栽种一颗桃树的秘诀,讲到酿酒时观测天象预判晴雨的重要性,再讲到如何亲手制作出一个结实耐用的泥土酒糟......
苍未名:......
他看出来了,这位仙盟前任盟主真是上了年纪,感染了名为罗里吧嗦的老人病!
他心下有些诧异,但面上不显,在外人看来就依旧坐得端正无比,只是喝茶的频率加快了一些。
其他凛家人估计早就习惯了凛天极的废话,面色也还好。可就苦了一帮毫无心理预期的见孤峰长老,想打断罢又不敢,想仔细听罢......可全是口水拉家常听得人昏昏欲睡。
眼见见孤峰众人一个个面如菜色,凛家的长老才忍不住使眼色,低声道:“师祖。”
凛天极被他一提醒,才拍了拍脑袋,笑道:“老夫险些忘了,来这是有正事的。”
苍未名眼尖地瞅见自家二长老背过身去,捏起袖子擦了擦额汗。
“老夫来前同苍峰主、乌岭主分别见了一面。”凛天极打开储物囊,将一封信函交给见孤峰的二长老。
二长老林承如今暂代峰主管事,他双手接过信件,拆开后飞快阅览完,就将信件交给了其它长老查阅:“这是我们峰主的亲笔信,信上说白鹭洲希望承办今年春读,可是真的?”
见凛天极颔首,另一长老道:“春读是由各门派挑选精英弟子共赴某一仙门游学,由当地仙门出具师资,或是讲经授义,或是组队下秘境亲身试炼。这是自仙盟初创便立下的规矩。当初是为了战时抵御魔族,快速提升各仙门弟子修养,补充军需人才,如今已经演化成了惯例。
“各门弟子来自五湖四海,能够齐聚一堂本就来之不易,访学时不仅能学到本门之
14. “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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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未名浑然像没看见林长老憋出内伤一般,干脆利落地朝高位上的凛天极一拱手:“多谢凛师祖青眼,但在下现在确有要事,还请容禀告退。”
凛天极一双笑眼却仿佛能洞穿人内心一般:“年轻一代乃是我仙门未来希望。不知苍公子的要事具体是什么?说出来,或许我们这把老骨头还能帮得上忙。”
苍未名对上他极犀利的目光,沉默了。
*
玄负雪在地上打个滚,铁链砸在她耳边砰地发出一声巨响,石砖地面被砸出了一个大坑。
“你好端端的又发什么疯!”
少年似乎被她高声呵斥给吓住了,身体一僵,还维持着一个想扑过来的姿势,一时有些滑稽。
玄负雪的轮椅已经被撞翻了,她两条腿使不上力气,就只能依靠两只细胳膊把自己上半身撑起来。
少年慢慢放下手,半蹲着,歪了歪脑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再扑上去。
玄负雪的额角都快蹦出青筋。
“你不吃药就不吃罢,袭击我做什么?我又没有害你!”
真是不想管这烂摊子!若不是雪原上被魔虎包围时被他阴差阳错解围救了一命,玄负雪根本不想来搭理他!
那少年察觉到了她的愤怒和不耐烦,也开始焦躁起来,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吠声。
他张开嘴,含混地“啊”了一声,似乎想说话,可是唇舌像块生硬的石头,根本不听他指挥。
少年呜呜咽咽了一会,垂头丧气地放弃了学人说话,继续往玄负雪的方向靠近。
玄负雪觉得此时的场景很诡异。
她总觉得眼前的少年一举一动都不太像个人。若是他有条尾巴,现在就该拼命摇晃了。
或者配上一副毛茸茸的耳朵,支棱在他乱糟糟的脑袋上,这幅想象的画面倒是意外的和谐。
知道他听不懂人话,玄负雪也不费口舌同他多嘴了,拍拍裙子,够住轮椅想坐上去。
麻烦事还是留给二师兄干罢,她这人,只适合闯祸,不适合补漏!
看出她要走,少年又是一声低低呜咽,含混不清地:“汪!”
玄负雪:......合着真是狗啊!
她刚要坐上轮椅,身后木门豁然打开。
“二师兄?”玄负雪目瞪口呆。
没等她来得及为自己突然出现在这里找到合适的脱身借口,便有另一道熟悉的声音诧异道:“负雪?你在这里做什么?”
玄负雪悚然:“林长老?”
不止是林长老,他们身后还跟着乌泱泱一帮见孤峰长老,看清了囚室内的景象,个个面露惊讶。
苍未名上前一步,挡住了众人的视线,才厉声道:“方才禁制是被你破的?”
玄负雪:“......若我说不是,二师兄信我么?”
“简直胡闹!”林长老忍不住开口呵斥,“你不好好在青松居里关禁闭,到处乱跑做什么?还有这间囚室,也是你一个小毛孩能扇子闯进来的?!”
他将玄负雪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还不够,又将怒火对准了一旁脸色铁青的苍未名。
“未名啊,不是我说你,你这次办事也忒糊涂了!你师妹本来就是个莽撞性子,烂泥扶不上墙,我也懒得说她,可你怎么也能干出此等先斩后奏的荒唐事来?”
玄负雪被骂得狗血喷头,扁了扁嘴,余光里突然瞅见身后少年绷直了后背,龇出尖尖的犬牙。
玄负雪不引人注意地扭头,伸手指靠在唇边冲他比了个“嘘”。
大佬们都来了,这自身难保的狗崽子还是安静点罢!
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少年真惹到了长老们不愉快,玄负雪可没法子护下他。
少年不知是否读懂了她的唇语,直勾勾地盯着她,半晌,慢慢放松了脊背。
然后,悄悄挪近几分,用手指戳了戳她的手背。
玄负雪:……小孩吗你是?
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无视了他有些委屈的眼神,飞快收回手。
林承犹在教训苍未名:“你就算想探听抵御魔气入体的法子,也大可以同我们说一声不是?何至于找了个偏僻囚室将人藏起来?难不成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们这些长辈?”
苍未名被这番死亡三连追问,深深皱眉:“弟子不敢,只是弟子也没有十成把握能查出这人身上的隐秘,为求稳妥,这才先按下不表。绝无刻意欺瞒诸位师长之意,望长老体涵。”
人群中不知哪个随从弟子尖酸刻薄道:“怕不是我们的好未名师兄担心提前走漏风声会被人抢了功劳,才这般鬼鬼祟祟行事罢!”
“哪个没规矩的弟子,我同未名说话,也轮到你插嘴?!”林承没好气地冲着声源斥道。
苍未名道:“此事终究是弟子考虑不周,此事了结后,弟子会自请领罚。”
林承冲着苍未名摇头。
这个峰主次徒从来便是恪守清规,一板一眼规矩得很,能让他如此铤而走险、不惜破规领罚也要带回来的人,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林承眯起眼睛,朝铁笼内看去,刚刚隐约瞧见了一道低着头的身影,眼前视线突然又被一张笑脸给挡住了。
玄负雪笑嘻嘻地道:“几位长老都在这,不会都是为了我闯破禁制,要来打我板子的罢?”
苍未名眉头皱得更紧:“师妹!”
玄负雪对他的警告视若无睹,继续道:“总不能是诸位兴之所至,随心漫步至此?”
苍未名朝林承看了一眼,得到后者颔首许可后才低声道:“诸位师长听说我在无人雪原带回了这位无名少年,得知他天赋异禀、周身不染魔气,心生好奇,便同我来察看。”
“负雪,你莫要在此胡搅蛮缠,速速离去。”
玄负雪却道:“那你们看也看过了,之后打算拿他怎么办?”
苍未名:“师长们自有打算,不便同你多言。”
玄负雪抱起胳膊,慢条斯理道:“我可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他现下不能说话,你们问不出想知道的东西,可也不甘心轻易放弃,于是想了个更轻松的法子——你们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就是要结阵搜他的魂是不是?”
搜魂之法本是禁术,可以强行探知一个人脑中的所有记忆,但消耗巨大,须得十位修为深厚长□□同结阵护法,才能保证搜魂不会反噬。
玄负雪在书中读过,被搜魂的人颅中会仿佛被人用千万根银针戳刺翻搅,痛不欲生,搜魂之后没有十天半月轻易不能恢复。甚至有记载,因为使用搜魂之法的施术者法力不精,还活生生熬死了搜魂对象。
林成叱喝:“玄负雪你眼里还有没有尊长纪律?!擅闯囚室的罪责我们还没同你算,你
15. 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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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摁住了少年的肩膀,骨头嶙峋硌手,摁在掌下居然像块会跳动灼热的烙铁一般。
弟子狠狠咬牙,掌中发力,愣是将少年拖回半尺。
滋啦——
单薄的青布制服拖在粗粝的石板地上,不堪一击地破成了碎片,内里皮肉直接同石地接触,活生生拖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饶是如此,少年依旧伸出两只手,仿佛溺水之人死死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十指深深,拽着玄负雪没来得及收回的裙摆。
玄负雪对上他的眼睛,望见其中翻搅着的晦暗,狂热,还有铁石一般的冷硬。
众人已经反应过来,将少年围在中央,两个弟子负责摁住他的肩膀将人往后拖,两个弟子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拉扯,还有弟子找来了铁锁准备再往他脖子上绕一圈。
朦胧间,玄负雪的脑中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再这样负隅顽抗,会死的。
她的脸上逐渐失掉血色,讷讷地想伸手去掰开少年的手指,却被另一双手稳稳地握住了手腕。
是二师兄。苍未名微不可查地朝她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再与犬少年过多接触。
她不合时宜的善心,反而是把他推向深渊的催命铃。
“疯子!还不松手!”有长老怒斥,亮出佩剑,竟是要直接朝着少年的双手砍去。
剑刃落在手腕前的一瞬间,以少年为圆心,半径许丈的空气有刹那凝结,下一刻,灵气以成千上百倍的威压爆发而出!
气势浩荡如雪崩,顷刻之间整座铁笼被平平削去一半,围绕在少年周边的一众弟子全都身不由己地凌空飞起,被爆发的灵气一把拍到了地上,哇哇吐出黑血,全俱昏死过去。
“这是......麒麟子?!”有长老率先惊叫出声。
“不可能,自仙魔大战鬼千玦杀了最后一任麒麟子后,麒麟子的血脉早已断绝,这少年年纪尚轻,怎么可能是麒麟子的后人?”
“可他身上爆发出的灵气威压,除非麒麟子,何人灵府能有如此深大的储量?!”
长老们七嘴八舌地争论不休,一时间倒是无人再敢上前对少年下手。
众人忌惮时,那少年突然动了。
一道道虎视眈眈、各怀鬼胎的不善视线下,少年挣扎着用双手支起自己的上半身,摇摇欲坠。
方才被各方打压,他身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刚换上的青色长袍染上斑斑血迹,如同沾染了血泪的瘦削湘竹。
他半爬半挪地,一寸寸靠近玄负雪,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少女惊慌无措的苍白小脸。
他龇出两颗尖尖的犬牙,不知是笑还是威胁,脸颊边还挂着滑落的血迹,看起来居然带着两分阴森森的恐怖。
少年低下头,用脑袋轻轻地蹭了蹭玄负雪的小腿。
然后他抬起头,朝玄负雪伸出手。
周围长老担心他再次发狂攻击,忍不住上前半步想要将人拉下去,少年抢在人前张开了掌心。
玄负雪讶然认出,那是自己先前递给他治愈内伤的回春丸。
他这是什么意思?
玄负雪吞了一口唾沫,心里涌起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他这样,就好像是在感激自己向他送过药一样......
少年张开嘴,声音嘶哑地啊啊几声,似乎想要说话,但周围的长老们已经不再愿意给他机会靠近玄负雪。
这位峰主的关门弟子自幼体弱,如今受了这样大的惊吓,还不知会不会留下后遗症,等峰主回来知晓此事,定会处置相关人等,治他们一个保护不力之罪。
玄负雪感到自己被人凌空抱起,有人手掌温热,遮住了她的眼睛。
后来场面一片混乱,长老试图打杀犬少年,可少年十指死死抠着她的衣裙不肯松手,指尖用力过度,甚至掐出了血痕。
本以为少年会命丧于众人剑下,可最后却是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到场出面保下了他。
凛天极不知何时飘然而至,依旧笑得慈眉善目:“老夫年纪大了,最看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血腥事。”
“正好,我膝下如今缺一个小徒弟,这少年可否让老夫带走?”
仙魔之战时,凛天极的几个徒弟先后战死沙场,传闻他伤心过度,一夜间满头华发变白丝。
战后已近百年,他却始终没有再收弟子,仙门修士都道他是走不出亲眼目睹爱徒身死的悲心,心有牵挂无法放下尘缘,乃至于损了道心,才迟迟不肯飞升。
如今他老人家开口要收少年为徒,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不敢置喙。
凛天极指尖掐诀,一道柔柔的光团钻进少年体内,他的行动迟缓下来,随即像是被瞌睡虫咬住了,脑袋越垂越低,最后昏死过去。
只是苍未名看着凛天极将少年收入了芥子囊中,微微皱眉。
他记得,在仙魔大战最后被鬼千玦虐杀于沉日台下,曾经凛天极最为宠爱的小徒弟,也是麒麟子血脉。
*
长老们担心的没错,在木屋内闹腾的那一场,让玄负雪受了惊,回青松居后便病倒了,还病得好大一场,接连两个月都起不了身。
是以她错过了今年的春读,同门师兄弟姐妹都启程去了白鹭洲,她却只能孤零零地躺在宽大的罗汉床上发呆。
苍未名怕她无聊,托人送来了一些精致吃食和带图话本。但二师兄为人谨慎古板,送来的话本都是玄负雪早就看过、记得滚瓜烂熟的剧情,无甚新意,打发时间都嫌弃无聊。
她没骨头似的靠着软垫,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灵瓜子,拆开乌行止寄来的信件。
还好这小子够义气,去了白鹭洲还没有忘记她这个好姐妹,三天两头便有信来,洋洋洒洒一大封,记载下在凛家春读的所见所感。
凛家开放春读,乃是仙门中一大盛事,所有弟子都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了过去,即使不求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崇高理想,能够亲眼见识一番千年宗门的深厚底蕴、浩大气势,也算开了眼界,去的不亏。
乌行止来信上说,几乎各门弟子都不想错过这样的新鲜事,所以这次往凛家春读的弟子数量创下了历年来参与春读弟子数的最高记录。
玄负雪扁了扁嘴,飞快地跳过一大段感叹她为什么缠绵病榻没能来见识白鹭洲繁华的废话,读到下一段的内容却让她扬起眉毛。
信上道,凛天极上月出了趟远门,再回白鹭洲时身边多了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凛天极对外说是自己游
16. 聊赠一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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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见她不肯接,垂下眼睫,自己将那张纸收好了。
“迟。”他突然开口出声,声音沙哑粗粝,像在硬沙石地里滚过一遭。
玄负雪没好声气:“我知道这字念迟,我又不像你,是个文盲——”
话说一半,她才瞪圆眼睛:“小哑巴,你会说话啦!”
凛迟听见“小哑巴”三个字,脸色便不好看了,这些日子他都有很认真地同夫子温书,人族条条道道的纲常规矩,在他本身天资聪颖、禀赋过人的前提下学起来并不难。
听讲时,凛天极偶尔会来看他,每次听完夫子汇报他的修习进度,老人面上都会露出满意欣慰的笑容。
“孺子可教也。”老人总是会笑眯眯的,说完这句话,伸手轻轻揉揉他的脑袋。
凛迟记得,正是这个白发苍苍的人族将自己从那间暗无天日的囚笼内解救了出来,因此才能有饱饭吃,有暖衣穿,夜晚睡觉时也不用再蜷缩成一团抵抗石板地上冒出的丝丝缕缕寒意,可以躺在宽敞柔软的棉花堆里。
这样幸福的日子,凛迟从来不敢设想。
所以他暂时压下了骨子里暴虐的野性,学着收齐利爪利齿,按照凛天极希望的那样,笨拙努力着学做一个人。
凛迟捏紧的拳头重新松开,面无表情地重复:“迟。”
他刚刚学会说话,吐字又慢又不稳,像嘴里含了颗糖似的,大舌头,念单字还能勉强让人听清,如果一旦说快了,就会变成黏黏糊糊一大串的天书。
玄负雪眨巴眼睛,心想小哑巴这回不是小哑巴,原来变成小结巴了。
“我......的......名......字。”
凛迟费了好大劲,脸都憋出了淡淡的红色,才念清楚这四个字,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微微松了一口气。
玄负雪歪脑袋,突然道:“凛迟?”
声音如清脆铃响,凛迟忽地浑身一僵,落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抽动了一下。
这是凛天极给他取的名字,考虑到他懂得不多,并没有解释这个名字背后的内涵,凛迟自己也不怎么在意,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代号、一个更方便沟通的称呼而已。
从前他在野狗群里生活,也有自己的名字,只是野狗们或长或短的叫声人族听不懂,他即使念出来,在外人听起来也只是没什么区别的几声汪汪狗叫。
被锁在囚笼时他早就尝试过向玄负雪说话,可她那时只顾着害怕警惕,根本不理解自己的想法。
如今他终于能听懂人言,有了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何,他拿到那张写着自己性命的墨纸时,浮现在脑海里,第一个想要分享的人,居然是玄负雪。
凛迟不自在地移开眼,眼底还残留着少女的模样。
因为尚在病重,她只着轻薄寝衣,身为一门峰主最疼爱的小弟子,她的吃穿用度也是极为清贵的,寝衣用的是上好的冰蚕丝,格外柔软贴身,病重清减了几分,就愈发勾勒出少女饱满可爱的丰盈和其下不堪一握的纤细腰身。
微风偶尔拂过,吹起宽宽荡荡的寝衣袖口,便像是一团柔软轻盈的云雾,带着仙气,飘飘然然落到了人间。
凛迟用力一闭眼,才轻轻“嗯”了一声。
玄负雪道:“凛师祖给你取的名字,所以你该姓凛不错。不过为什么选了迟字?师祖有同你说么?”
凛迟摇头。
半晌,又低声道:“再、再念。”
玄负雪挠头:“啊?”
她一头雾水,被少年灼灼的目光牢牢盯着,只能试着解读他的意思:“你让我再念一遍什么?你的名字?啊?凛迟?”
少年的耳朵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玄负雪:......别以为我没看见,这人分明还勾了下唇角!
只是叫个名字而已,他莫名其妙地笑什么啊!
果然这人古里古怪,真是让人一点也喜欢不起来!
玄负雪趴在窗口,托着腮打量他:“所以你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你有名字了?好罢,现在我知道了,你还有事没?”
要是没事就别打扰她,她可是还在养病呢!
凛迟依旧盯着她:“好听。”
什么好听?
怎么这人说话总是没头没尾的,意思全靠连蒙带猜,同他交流一番简直要短寿十年。
“你.....念、的......。”凛迟又用手指自己。
玄负雪聪明的小脑袋瓜灵光一闪:“你觉得我念你的名字时声音很好听?”
凛迟这下反而不吭声了。
玄负雪甜甜一笑:“喜欢我的声音啊?”
凛迟犹豫片刻,只道:“再、再念,一……次。”
玄负雪突然收笑,冷冰冰的:“你当我唱戏的、来这作弄我呢!”
让她念就念,她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凛迟公子?”远远,有着白衣的凛家弟子在呼唤凛迟的名字,估计他是偷偷溜出来的,教习夫子和负责照料他的师兄还不知道他居然又跑到了青松居来。
他先前闹了那么大一场,见孤峰上下虽然碍着凛天极的面子,封锁了消息,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见孤峰大大小小弟子或多或少都听说了三师姐受伤的真相。
玄负雪人缘本来就不错,在师门内像个吉祥物似的,再严厉的师兄师姐见到她都不自禁会露一个笑脸,小一辈的师兄师妹也素来喜欢这个活泼机灵没有架子的三师姐。
现下见孤峰弟子们听闻全师门的团宠被一个鲁莽凶恶的少年吓得卧床不起,一时间凛迟几乎成了全见孤峰弟子的公敌。
明面上当然不会动他,可私下里凛天极还是加派了人手,尽量时时刻刻看着凛迟。
一则防止他时不时走路被人突然一把推到泥坑里,或者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脑袋上头发被剃光,或者吃食里偷偷被人加了料,诸如此类。
二则,凛家拿出了对他严加管教的态度,在他们离开见孤峰前避免再生祸端。
在凛迟反应过来之前,玄负雪“啪”地关了窗。
“有人叫你!你赶紧走!”她恶声恶气地威胁,“到时候被人看见你在我窗前,小心又把你捉回去关起来!”
窗外安静了好一会,才有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凛迟应当是被叫走了。
玄负雪又挑了一枚蜜枣嚼了,估摸着人已经走远,才摸摸索索地推开窗。
窗外景色一如既往,日头高悬,流云淡薄,灵雀在枝头闹春。
唯一变化的,是窗前台上被人放了一枝忍冬花,淡黄花瓣如缕,在清幽空气中静静散发出芬芳。
她先前推开窗时,窗下分明没有这株
17.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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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宫,阎罗殿外。
魔将大山进门时,正撞见魔医退出阎罗殿。
他上前一把拉住老魔医:“尊上的伤势如何了?”
魔医自上一任魔主进驻魔王宫时便在宫里服侍,年近花甲,阅历丰厚,轻易不会动摇,现下却露出了一个欲言又止的为难表情。
大山粗暴地拽着魔医胳膊,狠狠摇晃了几下:“快说!如今前线战事吃紧,将士们还等着尊上前去慰问稳定军心!若是尊上身体出了任何差池,我拿你是问!”
魔医虽然也是魔修,但修医术的本来就比不上这些出力气的魔头体格健硕,现下被对方厉声呵斥,顿时唯唯诺诺开口:“先前那一剑伤到了灵府根本,如今尊上内里虚空,灵气外泄,恐怕一时半会恢复不了。”
大山眉头紧锁,低声道:“方才我入宫前,远远瞧见紫薇殿那边天空光彩变幻,气息不稳,难道和尊上的状况有关?”
魔宫之内,人人皆知,尊上将紫薇殿里那位看得如珠似宝,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当初尊上要剖出一半灵识做护宫仙罩,一众魔臣们都不赞同。
可是他们不赞同又有什么用?尊上杀伐决断,说一不二,有几个多嘴多舌,情绪激动上来嘴了夫人几句的,之间被他拎起后颈,丢到了护城河里,让寒冬腊月的冰水给浇浇头醒脑子。
魔医也压低声音:“尊上的状况本是宫内隐秘,可我知大山将军你素来是在尊上面前的脸的,老臣也就不瞒您了。那护宫灵罩与尊上血脉相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更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尊上如今自身不稳,身体有个风吹草动都会反映在那灵罩的波动之上。”
大山的脸色立刻就难看了。
他跟随凛迟上战场出生入死多年,自然知道老魔医这番话内藏的深意。
临阵主将,最怕的便是将自身真实状况暴露人前,给敌方提供可乘之机。
老魔医忧心忡忡:“为今之计,最好的便是直接撤了那道护宫灵罩,化归灵气填补尊上灵府空缺。可老臣劝过尊上几次,他都不肯听从。”
何止是不肯听从,简直差点大发雷霆。
老魔医又叹了口气:“还望将军能在尊上面前多加劝说,能以大橘为重。”
大山一拍胸脯:“医官放心,我决不会坐视尊上被那女人的妖色所迷!”
他大步流星进了殿。
阎罗殿内落针可闻。
大山是个粗人,没察觉到此刻落针可闻的安静气氛下可能有异样,直接大喇喇地大步上前,跪在殿中央:“尊上。”
听见上头的人应了一声,他才站起来,率先开口:“属下听闻,今早紫薇殿外护灵罩波动,属下担心尊上,特来请安。”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尊上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得殿内的气压低得过分,脑袋上如一盆冷水泼下,整个人都清醒了。
尊上看起来心情极差。
尊上发怒时,不像寻常魔族那样疯癫嗜血,在臣下们的眼里,他仿佛一块高耸的冰山,沉默寡言,却朝着冰面投下巨大的阴影,压得人冷汗直流,喘不过气。
他斜靠在高高的王座上,一手搭着膝,慢慢地用指尖敲着膝盖,面沉如水。
而一旁的宫侍个个噤若寒蝉,飞快地收拾着地上被撕成碎片的衣袍。
凛迟伸手重重摁了一下额角跳动的青筋,忍下发作的暴虐冲动,才冷冷道:“昨夜孤有惊梦,无甚大事。”
那是个不堪细说的怪异梦境。
在梦中他似乎是在自己的寝殿内,泡着药泉。水汽蒸腾,宫室内云遮雾绕看不分明,温热水流如丝绸,轻缓地拂过他的胸口,旋即后背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即使是在梦中,凛迟也如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豁然起身,转脸对上一张皎若银月,巧笑倩兮的笑脸。
少女乌发乖顺地垂在而后,朦胧水雾中小脸衬得愈发莹白,唇红齿白,眼眸清亮,又带着三分欲语还休的钩子。
凛迟本能地觉得不对,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否则玄负雪那女人,怎么可能冲着自己露出这样惑人的表情。
他明知是梦,可无论如何就是醒不过来。
少女赤着脚,一路轻轻巧巧地踩踏水洼,嘴里哼着不成调子的无名小曲,在温泉边坐下。
凛迟盯着她嫣红嘟起的双唇看了好一会,才移开视线。
哗啦——
她坐在池边,探足嬉水,小腿线条流利优美,脚踝纤细玲珑,脚背绷直,雪白皮肤上带着淡淡的青络,足尖圆润泛红,被灼热的温泉水烫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
梦中,温泉水被拨响了很久。
清晨凛迟刚睁眼时险些没有控制住自己,喉间一口腥甜,爆出的灵力威压险些把跪在殿外服侍的宫卫给拍晕。吃过魔医送来的清心丸后,他才面色铁青地撕碎了身上的衣袍,尤其是下摆部分,被他狠狠撕成稀巴烂,看不出一丁点端倪了,才丢给宫侍处理。
这没脑子的魔将居然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凛迟黑着脸,目光如利剑,狠狠盯着座下的魔将:“你还有事?”
没事赶紧滚!
他看了心烦!
大山梗直了脖子,闷声道:“末将确实有事禀报。请尊上撤回紫薇殿的灵气护罩,恢复修为。”
凛迟勾唇冷笑:“孤做事,还需要问过你们的意见?”
他的手指“哒哒”敲了几下铁王座,再次冷笑:“是不是孤最近给你们太多好脸色,让你们一个个都得寸进尺,要翻了天不成!”
大山“噗通”就跪在了地上,颤声道:“可末将听闻那女子几次三番对尊上不利,尊上好心收留她在紫薇殿内,她刚一睁眼,却要行刺尊上!”
凛迟沉默片刻,才道:“她说我杀过她。”
大山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懵了,半晌才勉强反应过来,下意识反驳:“尊上爱重她都来不及,何曾伤过那女人,我看她简直是不知好歹!”
凛迟缓缓摩挲着铁王座上雕刻的貔貅纹样,并未搭腔,但他心里却第一次对眼前这个木讷魔将的话产生了赞同。
他自伤重以来,就对前尘往事印象模糊,许多人和事都像是雾里看花,记不清晰,可唯有一点,他能凭直觉确定:
他决不会想见到玄负雪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凛迟用手扶额,淡声道:“可她不信我。”
大山眉心突然一跳,兽类般的直觉提醒他,尊上此刻看起来云淡风轻,可话怎么就听起来别扭的很,他该不是要同尊上在这里畅谈儿女心事罢!
念头一出,他就被恶俗得打了一个激灵,苦着脸:“那尊上想要如何做?”
凛迟淡淡
18. 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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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负雪挑眉:忍冬,这不是他当时和自己结仇的“信物”之一么!
区区一枝花,他居然如此如临大敌。
玄负雪眯起眼睛,揣测着当初自己生病究竟和凛迟是否有关。
其实她内心里隐隐约约知晓,当初药性相冲加重病症一事不能完全归咎于凛迟,那家伙连人话都说不清楚,就凭他那糊里糊涂的脑子,要认清各种中药药性,还要精准地投放有害的忍冬到自己窗前陷害自己,对他的要求属实过分高了一些。
是以,除了在写给乌行止的信里吐槽两句之外,玄负雪并没有真枪实刀地再找凛迟麻烦。凛迟也被带去了白鹭洲,离见孤峰万千里远,后来她倒是想见也不能了。
玄负雪撇了撇嘴,悻悻地把手里握着的花枝一扔,拍拍手:“我不想看花了,走了半晌我腿都累,这附近可有地方歇歇脚?”
“回夫人话,出了前头那道月门,再走几十步便是御书房,不然去那坐坐?”
玄负雪跟着青儿慢悠悠地走:“看不出来,这魔王宫里还是五脏俱全,居然连御书房都有,你们尊上也喜欢看书?”
怎么从前她同凛迟交往时没看出来,那人打起架来是好手,但一到念书写字的文雅事上便是一窍不通。
难不成如今转性了?
青儿摇头:“御书房是占了酆都的前任魔尊留下的,那位好大喜功,当初只是想修建一间够气派的大王宫,御书房、膳房、药室都修了。可魔族哪里看得来书籍,所以那御书房修完之后人迹罕至,逐渐就半荒废了。”
“尊上也不常来御书房。夫人若是想见尊上,奴婢可以带夫人再多走几步,尊上的阎罗殿就在——”
玄负雪头疼的打断:“我不想见他。我就想一个人待着。”
青儿应声称是,退下了。
玄负雪跨过殿门,掀起薄纱帘,看清书房内的陈设。
青儿说这地方荒无人烟,的确没有丝毫夸大。糊窗的雪白宣纸破了几个洞,浅淡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青石地上,落下星星点点的光斑。静谧的空气中飞扬着闪闪的灰尘粉屑,玄负雪一进门就呛得打了个喷嚏。
她绕过一层红檀木书架,伸指头在架子摸了一层,毫不意外地看见食指指腹上就沾了一层薄薄的灰。
玄负雪试着施法清洁,本来没报多少希望,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真的从指尖涌出了灵力。
虽然依旧是稀稀拉拉少得可怜,但比起先前她被食人魔追赶时毫无反应的无效施术,已经算得上可喜可叹的进步了!
从苏醒过来,才短短三日,她的身体便有了如此大的变化。
玄负雪抽出一本书册,拂掉封面上的落灰,看清封皮上写着《内宫药食记录》,信手翻开几页。
她心中隐约有些猜测,或许她并非夺舍重生,自己现下使用的仍然是原先的身子。只是刚刚醒来时太过虚弱,内里灵府才会像漏气的破囊一般储存不了灵气,现下渐渐恢复了,才能使出术法。
玄负雪一目十行地翻完手里这本《内宫药食记录》,没看到有关自己诊疗和进食的记录,便将书本塞回去,重新挑了另一本《九魔医经》。
或许这些书里能有蛛丝马迹,能让她查到自己如今异样的原因。
她被凛迟用断罪一剑穿心,不但没死成,还在十八年后重新睁开眼,身体甚至一日好过一日,不仅能走能跳,连内里灵气都以肉眼可见的惊人速度飞涨。
再这么下去,岂不是立刻就要登阶飞升?
玄负雪心不在焉地思索着,手里一刻没停,不一会怀里就抱了一摞比人还高的书。她刚转了个身,就听见殿外传来脚步声。
她下意识一闪,躲到了高高的书架背后。
虽然她现在还是宫里名义上的凛迟夫人,但那些魔族对她的观感如何,人后是否能像人前一般恭敬不伤她,这些都是未知,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那道脚步声毫不迟疑地进了御书房,又一刻不停地朝玄负雪藏身的角落走来。若不是她仔细检查过自己一番,她简直要怀疑这人是不是长了穿透眼,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了!
她大着胆子,从书架间的缝隙瞄了一眼,却诧异地发现来人居然是她认识的,还是老熟人。
凛迟?他怎么会来这里?
不是说他不爱来御书房么!青儿误我!
凛迟似乎并没有发现她,只是径自到了书架前,站定。
从玄负雪躲藏的位置望出去,正好能看见他抬起手,指尖或轻或重拂过书脊,皱着眉,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层堆满书的书架,室内寂静无声,只有荧光中的灰屑在逆着光轻轻旋转飞舞,偶尔能听见凛迟长而缓的清浅呼吸声。
玄负雪暗暗在心里比划了一番,估摸着他比从前长高了些,曾经眉宇间的少年气也消失殆尽,改而换之的是浓密长睫下压时不怒自威的阴霾神色,和习惯性绷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
也许他这个魔尊当得并不是很称心如意,玄负雪幸灾乐祸地发现凛迟的额间甚至已经开始刻上了浅淡的川字。
凛迟的指尖悬在距离她鼻尖不过几寸,隔空点书脊时让她有种对方是在轻点自己脸颊的错觉。
情不自禁地,玄负雪屏住了呼吸,直到凛迟抽出一本书,袍角消失在目光所及的拐角处时,她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仿佛久久沉浸在水面下的人得到了难得的喘息机会一般。
抱着一摞书,手臂都酸得不行,她把书从一边颠倒到另一边,腾出空来甩着麻木的胳膊,一不小心打到了旁边的书架,架上高高摞着的一叠纸册仿佛脆弱不堪一击的雪花一般纷纷落下。
玄负雪被半空中飞扬的雪白宣纸遮挡了视线,脚下没留神,踩中滑纸,身形不稳地向后倒去。
下一刻,纷纷扬扬的落纸堆中,忽地探出了一只手,十指修长,手背青筋暴起,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玄负雪身不由己地向前跌堕,鼻尖刹那盈满着陌生的气息,极淡的血腥气,幽重的熏香,苦涩的药味......
她抬起眸,对上了凛迟毫无波澜的眸子。
凛迟将她扶稳,又一挥手,
19. 起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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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负雪一下子撞进了他的怀里,被他胸口坚实顶得鼻子生疼。
她一边揉着酸疼的鼻梁,一边龇牙咧嘴地从他怀里爬起来:“你又发什么疯?!”
“你不是问孤为何留你?这就是你的用处。”凛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坐起来,在玄负雪打算挪远离自己时再次抓住她的手腕。
凛迟指着书册,口吻斩钉截铁:“念罢。”
玄负雪:......
“你自己看不懂,就使唤我?”
凛迟不置可否。
玄负雪抱着胳膊,学着他之前的模样冷笑:“我不是你的仆人,也不是你的下属,魔尊大人是否使唤错了人?”
凛迟把书页推到她面前,慢条斯理道:“死了十八年,突然再睁开眼睛,是不是很意外?”
玄负雪本来已经准备下榻了,听见他突如其来这一句,立刻又顿住,目光重新落在他推来的那本书册上。
“尊君起居注?”她念出书名,嘲笑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凛迟你居然挺自恋,没事还会翻看自己的起居注,怎么,突然发现自己的一日三餐里藏着什么惊天大阴谋?”
凛迟用手指了一行字:“孤的餐食里不可能有他人的阴谋。可是你的,也许会有。”
玄负雪打量了他一眼,抄起起居注,随手翻看了起来。
起居注里大抵写的都是些琐碎小事,诸如凛迟每日雷打不动地卯时起,他不让宫女服侍,都是自行洗漱更衣后在后殿里晨练半个时辰,结束之后直接上了早朝会见属下诸魔,下了朝依旧会在阎罗殿前厅内单独召见几位受重视的魔将,可怜兮兮的一日三餐都是挤在这期间完成的。
玄负雪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这些内容,纳闷地抬眸望了他一眼。
若是只看起居注,她差点以为这人是什么名门望族清修出身,每日兢兢业业处理政务,毫无怨言。
魔尊不都该是霸气外露、肆意邪魅么,怎么轮到凛迟,就活生生让人看出了几分清苦修行、给地主打工的可怜长工感?
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凛迟微微扬眉:“怎么,看出端倪了?”
“没。”玄负雪单手托腮,给他念了几句起居注上的日常记录,才道,“虽然是个魔头,但你还挺勤勉。”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牛晚,在结束漫长的一天议事之后,凛迟还不回自己寝殿休憩。
十三日晚,宿紫薇殿。
……
十七日晚,宿紫薇殿。
……
二十四日晚,宿紫薇殿。
……
好家伙,一个月三十日,他有将近二十日都是宿在玄负雪的寝宫内!
若不是她这几日在青儿料理下早就仔仔细细、彻彻底底检查过自己的身子,确认完好无损,连一根头发都没有被人碰过,否则她简直要怀疑凛迟究竟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怪癖!
玄负雪看了半天,对那一连串的“宿在紫薇殿中”不忍直视,她压根不想仔细盘问凛迟究竟在她寝殿里呆一整晚是做什么。
青儿和她说过,曾经见过凛迟怔怔地坐在自己床头,不眠不休,枯坐了一晚,第二日顶着青黑的眼圈去前朝议事。一众宫女们都以为他当晚不会再来了,可等到夜幕降临,男人沉稳的脚步声依旧在殿门外响起。
玄负雪一想到这里就小脸扭曲,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你到底是为什么把我捉回酆都?”
凛迟顺着她的目光,也看清了自己那日日夜夜引人注目的行踪,沉默了片刻,才道:“孤先前翻阅过起居注,按照那上面所说,孤占据酆都后不久,便只身前往见孤峰,将峰上一名伤重昏迷的女弟子强行夺走,囚禁在酆都内。”
玄负雪皱着眉:“伤重昏迷?所以我当初被断罪剑伤之后,并未身死?”
凛迟伸出手,掌心凝聚光华,有丝丝缕缕的鲜红光丝从他掌间蔓延,仿佛初春绽放的嫩芽一般,细长枝条的另一端连接的是玄负雪的心口。
玄负雪诧异地伸手戳了戳那根血色光枝,对方像是有知觉一般轻轻一颤,微微蜷缩起了芽梢,仿佛一株通了人性、害羞的小灵物。
玄负雪一下来了兴趣,内心里隐藏的作恶趣味被勾起,又伸手捉住那根丝芽狠狠蹂躏了一番,揉圆搓扁,玩得不亦乐乎,突然手中一空,枝芽幻化成闪闪光点,消失殆尽。
抬起头,她险些被凛迟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
他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回避了玄负雪的好奇注视,露出的耳廓红得像是要滴血。
凛迟言简意赅:“这是我外化的灵脉,与我五感相通。”
玄负雪:......
所以她方才相当于摁着凛迟,把凛迟抱在手掌心里大肆揉捏了一遍?
她又瞅了一眼眼前人那张冷冰冰的冰块脸,只觉得自己晚上可能要做噩梦了。
“既然是你的灵脉所化,那为何它会连接我的心口?”玄负雪岔开话题,继续道,“你别说是因为你用自身灵脉填补了我身上断罪剑的伤口——”
她的话说不下去了。
因为凛迟看过来的眼神里,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他的神色极淡,眼里仿佛冻着一片恒古不化的冰山雪原,可若是直直地望进去,却能在那片厚厚的冰层之下窥见万里波涛涌动的漆黑暗潮。
玄负雪安静了好一会,才道:“凛迟,我是不是能理解成,你是在说,你救活了我?”
将自身灵脉抽出,拉长成细丝,再硬生生扯出体外,为他人伤口一针一缕穿补剑伤,玄负雪从前听过见孤峰上药堂弟子讲过此等疗伤之术,当时弟子的表情一脸不屑,道谁会用这样损己利人的法子来替人治伤?
医者慈悲为怀不假,可此法对施术者损耗极大,灵脉与心血相连,抽出灵脉时所要承受的极大痛楚自不必说,稍微不察便有可能反噬自身,灵气尽泄,七窍流血暴毙而亡,自古以来成功之例屈指可数。
凛迟盯着她:“若你试过运转体内灵气,就该知晓孤所说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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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夜半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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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旖旎的梦境尚挥之不去。
凛迟掐着她脚腕的力道不自觉就紧了几分。
可现下,被他压在身下的少女如同一株野蛮生长的野草,生命力和反抗力都旺盛蓬勃得可怕,一头青丝都在挣扎中被弄乱了,糊在巴掌大的小脸上,却依旧不肯认输,仍然在咬牙切齿地骂骂咧咧。
她在使劲蹬腿,榻上的案几早就被一脚踹翻,书卷散落一地,装订不牢靠的纸张如天女散花一般飞出去,偶尔有几张落在了她的膝盖下,被来回摩擦弄得生皱,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早已不能看,漆黑油墨印上了雪白肌肤,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
“凛迟你个天杀的混蛋!放开——”
更难听的话还没骂出来,原本死死摁着她的青年仿佛触碰了烫手山芋一般,骤然从她身侧弹开,紧接着一言不发,竟是直接转身走了,大步流星,迈开步履匆匆,背影甚至有几分仓惶,活像背后有鬼在追。
玄负雪的刺人恶言卡在了喉咙里,一口恶气上不来出不去,哽了好半晌,才重重地哼了一声。
她前脚刚回紫薇殿,青儿后脚就喜气冲天地来了。
“夫人,尊上真是记挂着您呢!方才还吩咐了御膳房,让炖了灵鸡和千年白参,给您补身体。”
玄负雪还在气头上,看也不看青儿手里正端着的热气腾腾汤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才把她惹毛了,转眼就来送吃食卖乖讨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她脚腕上被攥得还疼呢!八成是淤青了。
可恶!这大字不识一个,只知道用蛮力的狗崽子!
青儿却依旧兴高采烈地,捧着汤碗亦步亦趋跟在自家夫人身后,小声道:“夫人可是在御书房遇见尊上了?”
不提倒好,一提玄负雪就郁闷得不得了:“你不是说你们尊上不爱念书么,怎么偏偏我一去就撞见了他?”难不成这就是俗话说的冤家路窄?
青儿眉飞色舞,神秘兮兮地小声道:“兴许是夫人与尊上缘分深厚,民间不是常说有情人相隔千万里也能相见?您们二位心有灵犀,自然何时何地都能巧遇。”
玄负雪一言难尽地瞥了她一眼,不想搭茬,只好接过汤碗,将那碗滋补身体的羹汤一饮而尽。
魔族习性粗糙,做的料理比不上修士精致,但吃惯了见孤峰上单一低调的素食,偶尔尝鲜感受一回魔族食修大刀阔斧的菜肴风格,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别的不说,就说这鸡汤里放得料量,真是实打实地可靠,玄负雪一口一块灵鸡腿肉,鸡腿肉炖得软糯多汁,入口一抿就化,配上千年白参淡淡的清苦味中和了荤腥的油气,出乎意料的好吃。
喝完了汤,接过青儿递来的帕子净手,玄负雪盘腿坐好,闭目运转调息。
千年白参的滋补效果立竿见影,小腹内只觉得有一股暖流在缓缓盘旋,熨烫着灵府,沿着四肢百骇经脉流转,涤荡杂气,清明神智。
......
最后一道运转功法结束,玄负雪松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便对上了身旁青儿艳羡的目光。
她微微一愣。
青儿连忙垂下眸,解释:“夫人莫怪,奴婢从小在农家长大,资质愚钝,没有缘分跟着仙人修行。刚刚看见夫人施展灵术,一时间看得入迷了,这才......”
玄负雪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魔王宫住了三日三夜,居然一直没有问清身边这个第一眼就见到的贴身婢女的来历。
从青儿磕磕巴巴的叙述中,玄负雪大致听明白了,青儿出身于酆都附近的一户凡人村落,家中世代务农,只是因为地段不好近了魔都,周围瘴气浓厚,地里庄稼收成年年不好,青儿爹娘打算搬离,可一穷二白又拖家带口,谈何容易。
青儿长到及笄,就被爹娘以父母之言拍板嫁给临近镇上的富户当贱妾。娘亲握着她的手,眼中浊泪滚滚,只说镇上离酆都更远,农作受魔气影响更浅,富户家里也不愁吃穿,是个好去处。
可青儿自己心里明白,那富户已经年过半百,又长得肥头大耳鼓起来的肚子里能乘船,她若是嫁过去,就只能成为府里的第七个妾,何谈衣食不愁?
青儿实在不愿,只好收拾了包袱细软跑路,结果半道上撞见了散兵魔将,她吓得跌坐在地,绝望得两眼发黑,本以为会被这些魔吃干净骨头,却没想到对方打量了她一番,只问:“人族?”
“会照顾人不?”
然后就将人带进了魔王宫,丢进了紫薇殿,让她负责照料彼时还在昏迷中的玄负雪。
“其实,魔宫里的宫女侍卫大多都像奴婢一样,是出身低寒、孤苦无依的可怜人。远的不说,就说负责打理紫薇殿前扫水婢女阿妙,听说她家里是靠进山采野货谋生,结果因为山林里瘴气浓重害她爹辨不清路,摔断了一条腿,家里没了营生,只能把她拉去配阴婚赚彩礼钱。幸好酆都内要招婢子,每月还能发饷银,她才逃过一劫。”
“所以宫内上上下下,无不感激尊上的大恩大德。许多人都说尊上就像奴婢们的再生父母一般,让我们能有一条活路可走。虽然仙门里那些打打杀杀的大事奴婢不晓得,酆都外头的人都说尊上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青儿挠了挠头,见玄负雪没有言语,不像是拒绝自己继续说的意思,便大着胆子继续道:“但是奴婢觉得,尊上并没有旁人说得那么坏。”
“宫里有些老人同奴婢讲,前任魔尊在位时,最喜欢的就是把宫女侍卫们聚集到一处,然后放他养的宠物魔豹追人捕猎,宫女侍卫们被豹子爪开肠破肚时他就站在一旁哈哈大笑,饮酒作乐。”
说到这,青儿打了个寒噤,未出口的话意思也很明了:比起从前那样生不如死的日子,如今在凛迟把持下的酆都,对于他们这些卑如蝼蚁的下人而言,竟已经算得上温馨。
青儿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最后才退了出去:“奴婢不打扰夫人休息了。”
21. 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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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负雪扫了一眼刺客软绵绵的胳膊,心下忖度这倒霉蛋的左手大概是断了。
再转念一想便明白了,魔王宫禁卫森严,就算凛迟状态不好让这些杂鱼有机可乘混进了宫来行刺,但进入一路想必也是九死一生危机重重。
这刺客混进魔王宫,能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估计身上大大小小受了不少伤,怪不得被她轻轻一招就化解。
刺客不肯接她的手,很有骨气地冷笑:“收起你惺惺作态那一套罢!不用你假好心!就算我死在这,其他仙门弟子也会继承我的遗志,诛杀妖女魔头,还天下太平!”
敬酒不吃吃罚酒。
玄负雪干脆没好气地在他折了的胳膊上拍了一巴掌,再在对方痛得怒目而视中,好整以暇地道:“满嘴妖女来妖女去,你知道我是谁么你就这么乱叫?”
她压低了声音,故作阴森地恐吓:“我真实的身份,说出去吓死你,你说不定都得叫我一声祖师奶奶呢!”
这话就是纯粹胡扯了。见孤峰同白鹭洲交情泛泛,门派之间彼此来往也寡淡得很,更不用提玄负雪只是见孤峰峰主的小弟子,先前她明面活着的时候便不怎么受凛家人待见。
倒不是说她不讨人喜欢,主要是白鹭洲凛家人一个个的眼睛鼻孔都快长到头顶上去,不仅瞧不上她,估计是个人都瞧不起。
谁知那小刺客涨红了脸,一副可杀不可辱的悲愤模样,登时嚷嚷起来:“谁同你这妖女是一门的?!你辱我便算,还要欺我师门!我,我同你拼了!”
说罢,他撑着起身,持剑又要朝她刺来。
玄负雪干脆利落地缴了他的械,郁闷不已:“怎么就过了十几年,白鹭洲居然收了你这样毛毛躁躁行事莽撞的弟子?好歹听人把话说完罢!”
她完全没有自己也是横冲直撞的自觉,没收了弟子的佩剑后,又往他身上扔了一道捆仙锁,还是先前凛迟用来捆她的,现下拿来捆这个毛头小子,倒是正好。
刺客根本受不了这样的羞辱,张口立刻要叫,却抵不上玄负雪眼疾手快,抢先往嘴里塞进去一把绸布,堵住了他的声音。
拍了拍手,玄负雪这才道:“我问,你答,否则我不会杀你,我会用搜魂术,把你脑子里所有东西挖得一干二净。”
跟这种一腔热血的幼稚青年好好讲是行不通了,玄负雪迅速调整了表情,露出一个阴恻恻的微笑:“你不是整日嚷嚷着要除魔卫道?等我用搜魂术知道了仙门联军的藏身地和战术布置,你猜猜我会做什么?”
......当然是什么也不会做,顶多是之后从酆都跑路时能有一个明确的方向罢了。
但刺客听不见玄负雪心中所想,完全被吓住了,呜呜咽咽了半天,实在吐不出嘴里的破布,这才悲愤地点头。
殿外渐渐响起了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深重的夜色已经悄然而逝,奶白色的黎明曙光越过魔王宫异彩纷呈的琉璃瓦。
再过半个时辰,青儿便要来帮她梳洗晨起了。
时间紧迫,玄负雪不再多说废话:“除了杀我之外,你进入魔王宫的任务还有什么?”
她不相信一个仙门弟子,自断一臂,身负重伤,大费周章就只为了行刺一个被金屋藏娇的后宫妃子。
再次威胁他不许大声喊人之后,玄负雪撤掉了他嘴里的布团,刺客愤愤地冷哼一声:“我知道你是玄负雪!我就是来杀你的!普天之下谁不知晓,就是为了你这个祸水,见孤峰同酆都上下打成一团,若不是为了抢你回去,仙门何至于几次三番联军讨伐!前线阵亡的修士连伤都没养好,又要被你那疯魔了的大师兄赶上战场送命!”
他越说越激动,到后来竟是红了眼睛:“你们见孤峰的人不要命,也把别的仙门修士不当人!我好几个师弟师妹,根本不是死在魔族刀下,全是为了苍知白那个混账,被活生生派上战场受磋磨!”
玄负雪冷冷道:“我警告你,再多说一句对我大师兄不敬的话,我就割掉你的舌头。”
听这刺客口吻,如今代表见孤峰参与仙门联军的是大师兄苍知白,在玄负雪记忆中,这位大师兄是最忠厚温良的性子,甚至心软到有些有些懦弱,平时不声不响,但修炼起来最为刻苦,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里大半都是在闭关修炼,为此玄负雪也少见他面,同他交往不深。
却没想到如今他能为救自己付出如此,还是这个一心修炼的大师兄扛起了一门重任。
若是二师兄还在,这些事务本该是由他所做......
玄负雪忍下心间痛楚,继续冷着声调开口:“你说的这些,同你来杀我又有什么干系?”
“难不成你以为凛迟同仙门开战的缘故就只干系我一人身上?”玄负雪嗤笑一声,“还是说你觉得只要杀了我,此场干戈就能立时熄止?”
“天真,幼稚,可笑。”
刺客被她劈头盖脸说了一通,整张脸涨成猪肝色:“怎么不能!普天之下谁不知道那魔头看你跟眼珠子似的,入了魔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上见孤峰抢回你身体。”
“这几年来还几次三番挑衅宗门抢夺灵药秘宝,那魔头自有魔气护体用不着那些仙质补品,整个酆都内外除了你一个受伤昏迷的修士,还有谁能用得上那些东西?!他不是为你抢的还能是为谁?!”
“杀了你,让凛迟心神大乱,我仙门联军何愁找不到机会反攻!”
玄负雪听得一个脑袋涨成两个大:“坊间传闻凛迟对我......?!”
你知不知晓他差点用断罪剑一剑捅穿了我!
她险些脱口而出,心下却骤然闪过一个念头:听这刺客口吻,当初凛迟走火入魔杀她之事居然并未传出?
她还想细问,可殿外已经传来了一串细碎轻巧的脚步声,玄负雪耳力极佳,辨认出那是青儿的,来服侍自己晨起。
不想多生事端,玄负雪干脆利落一个手刀,直接将还在挣扎扭曲的刺客一刀打晕,随即将人五花大绑之后丢进了床底下,顺手搜了一遍身,果不其然在刺客随身的储物囊中摸出了一个小药瓶。
玄负雪略略扫了一眼,啧一声:果然不老实,私藏剧毒,若是让他在自己这里得手了,下一步就是
22. 秀色可餐
《被宿敌一剑穿心后》全本免费阅读
玄负雪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
等青儿帮她妆点整理好,玄负雪带着堪称沉重的满头珠翠,拎着层层叠叠的华美裙袍,气势汹汹地朝阎罗殿出发了。
刚跨进殿门,眼前便是一道飞影,一个物件凌空飞来,玄负雪眼疾手快地接住,定睛一看,是个小瓶子。
“这是什么?”玄负雪掂量着瓶子,在掌中把玩,瓶子通体翠绿,隐约能瞥见其中流光溢彩的晶莹液体,仙气四溢,看起来价值不菲。
“药。”坐在上首的男人一贯言简意赅。
但玄负雪却奇异地听懂了,抬眸望着凛迟:“给我的?”
她满腹狐疑:“你想毒死我?”
凛迟“呵”了一声,什么也没解释,弯曲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檀木桌面。
玄负雪拔开瓶塞嗅了一口,确定是无恙,才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跨上台阶,坐在专门为她分设的另一张雕凤椅上。
宫侍捧着金漆食盒,悄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摆上菜肴,玄负雪托着腮,瞄了凛迟一眼,见他只是垂首批阅奏章,便放宽了心,偷偷摸摸地撩起裙摆,食指沾了一抹药,轻轻揉在昨天被掐淤青的脚踝。
凛迟这次居然真的没戏弄她,给的灵药效果非凡,原本微微发肿的脚踝登时消缓下去许多。
玄负雪心满意足地抬起头,不料正撞上了凛迟的视线。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晦暗,不知在想什么。
玄负雪立刻心中警铃大作,老母鸡护崽一般扯过裙角遮住自己的伤痕,恶声恶气:“你又想做什么?”
凛迟毫无偷看被当事人抓包的自觉,仅仅略微抬了薄薄的眼皮,淡声道:“若你愿意空着肚子挨饿,孤倒是无所谓。”
玄负雪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捧起碗筷开始大快朵颐。
有饭不吃傻瓜蛋,她就算再讨厌凛迟,也不可能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何况底下的魔族为了讨好凛迟,送上来的瓜果蔬菜都再新鲜不过,玄负雪抱着一片甜滋滋的灵瓜,啃得不亦乐乎。
只是没吃几口,眼梢便瞥见了某人又在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玄负雪登时感觉胃口仿佛被堵住了一半,嘴里的灵瓜都不甜了,纳闷道:“你究竟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凛迟这回没有回避她的视线,平静道:“你若是喜欢这里的灵瓜,孤可以每日都让人送上来。”
玄负雪皱眉:“那不就变成了我每日都得同你一道用膳?那怎么行,你想监视我啊?”
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些心虚地往后挪远了一些,袖口里还揣着从刺客身上搜出来的剧毒,此刻它在怀里突然变得跟烙铁一般烫的令人坐立不安。
“哦?”凛迟微微扬眉,“你觉得孤要监视你?”
“孤为何要监视你?”
玄负雪挑起一筷子菜,用力咀嚼,声音含混不清:“我怎么知道?你看我不爽,就莫名其妙,没事找茬呗!”
凛迟嘴角上扬一丝几不可察地弧度:“只是孤的缘故?”
“......还是说,你在背后做了什么孤不知晓的小动作,心中有鬼,生怕孤盯着你?”
玄负雪心下一悚,暗骂十几年不见,这狗崽子心机见长,居然学会了见招拆招,还懂得给她设套了!
难不成自己昨晚和刺客的交谈被隔墙有耳听了去?
不对,或者是那刺客本就经验不足,不够小心谨慎,当初凭他那一身三脚猫功夫却能只身闯进魔王宫,就足够令人诧异了。说不定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凛迟的阴谋——故意让宫防露出破绽,使得刺客以为有机可乘,将人放进埋伏中,再以刺客为诱饵钓鱼......
至于钓的大鱼,自然就是倒霉的玄负雪本人了!
玄负雪埋头苦吃,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耳边似乎传来了男人低哑的一声轻笑。
玄负雪恼怒地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耳垂。
“尊上,属下来为您试菜。”
早就侍立在一旁的魔医走上前来,用银针戳刺菜肴,又反复检查核验后,朝凛迟恭敬一点头。
玄负雪端着饭碗,只从边缘上露出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半是心虚半是好奇,讷讷道:“你身为魔尊,还怕有人在你饭菜里下毒?”
凛迟拿起筷子,淡然道:“孤也是血肉之躯,也是会死的。”
玄负雪微微抿嘴,在他接连不断的“攻势”之下终于没了吃饭的胃口,把银筷一扔:“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在我面前显摆你有多重视自己的饮食安全?”
她拽过湿帕子一抹嘴,站起来:“那我现在知晓了。饭我也吃过,若是没事,我回去歇着了。”
没有人拦她,玄负雪很顺利地走到了阎罗殿门口,却在即将跨出殿门时听见背后凛迟清清淡淡的声音:“今日谁为你打点的妆束?”
玄负雪被他一时问懵了,如实道:“青儿。怎么?”
凛迟没回她,只是随手从案几上挑了一个碧玉镇纸,扔给一旁的宫侍:“拿给青儿,就说是孤赏她的。”
玄负雪看得莫名其妙,插嘴道:“你好端端得要赏我的宫女,我能问个缘由么?”
凛迟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侧。
男人半倚靠在高高的铁王座之上,华丽繁复的袍角绣着织金暗龙纹,被毫不怜惜地拖踩在地,因为晨起还未上早朝,凛迟并未全部束发,一头青丝略有些凌乱地披在脑后,眼尾那一道特有的暗赤疤痕莫名就多出了几分妖异旖旎。
“就当是奖赏她,令孤饱了一顿眼福。”
*
玄负雪回到紫薇殿时,心里那股古怪之感依旧挥之不去。
什么叫让他饱眼福?
凛迟这是在变相地夸自己今日穿得漂亮?
玄负雪“呵”了一声,心想衣服再美也得靠人来衬托,她身上这一堆绫罗绸缎雕花头饰的,要是换成别人还指不定压不住这幅气派呢!
真要说起来,让他饱眼福的是自己,他该奖赏也该赏她才对!
倒不是嫉妒青儿得了奖励,这些日子青儿一直尽心尽责俯视她,玄负雪都看在眼里,也
23. 秀色可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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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负雪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
等青儿帮她妆点整理好,玄负雪带着堪称沉重的满头珠翠,拎着层层叠叠的华美裙袍,气势汹汹地朝阎罗殿出发了。
刚跨进殿门,眼前便是一道飞影,一个物件凌空飞来,玄负雪眼疾手快地接住,定睛一看,是个小瓶子。
“这是什么?”玄负雪掂量着瓶子在掌中把玩,瓶子通体翠绿,隐约能瞥见其中流光溢彩的晶莹液体,仙气四溢,看起来价值不菲。
“药。”坐在上首的男人一贯言简意赅。
但玄负雪却奇异地听懂了,抬眸望着凛迟:“给我的?”
她满腹狐疑:“你想毒死我?”
凛迟“呵”了一声,什么也没解释,弯曲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檀木桌面。
玄负雪拔开瓶塞嗅了一口,确定是无恙,才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跨上台阶,坐在专门为她分设的另一张雕凤椅上。
宫侍捧着金漆食盒,悄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摆上菜肴,玄负雪托着腮,瞄了凛迟一眼,见他只是垂首批阅奏章,便放宽了心,偷偷摸摸地撩起裙摆,食指沾了一抹药,轻轻揉在昨天被掐淤青的脚踝。
凛迟这次居然真的没戏弄她,给的灵药效果非凡,原本微微发肿的脚踝登时消缓下去许多。
玄负雪心满意足地抬起头,不料正撞上了凛迟的视线。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晦暗,不知在想什么。
玄负雪立刻心中警铃大作,老母鸡护崽一般扯过裙角遮住自己的伤痕,恶声恶气:“你又想做什么?”
凛迟毫无偷看被当事人抓包的自觉,仅仅略微抬了薄薄的眼皮,淡声道:“若你愿意空着肚子挨饿,孤倒是无所谓。”
玄负雪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捧起碗筷开始大快朵颐。
有饭不吃傻瓜蛋,她就算再讨厌凛迟,也不可能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何况底下的魔族为了讨好凛迟,送上来的瓜果蔬菜都再新鲜不过,玄负雪抱着一片甜滋滋的灵瓜,啃得不亦乐乎。
只是没吃几口,眼梢便瞥见了某人又在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玄负雪登时感觉胃口仿佛被堵住了一半,嘴里的灵瓜都不甜了,纳闷道:“你究竟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凛迟这回没有回避她的视线,平静道:“你若是喜欢这里的灵瓜,孤可以每日都让人送上来。”
玄负雪皱眉:“那不就变成了我每日都得同你一道用膳?那怎么行,你想监视我啊?”
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些心虚地往后挪远了一些,袖口里还揣着从刺客身上搜出来的剧毒,此刻它在怀里突然变得跟烙铁一般烫的令人坐立不安。
“哦?”凛迟微微扬眉,“你觉得孤要监视你?”
“孤为何要监视你?”
玄负雪挑起一筷子菜,用力咀嚼,声音含混不清:“我怎么知道?你看我不爽,就莫名其妙,没事找茬呗!”
凛迟嘴角上扬一丝几不可察地弧度:“只是孤的缘故?”
“......还是说,你在背后做了什么孤不知晓的小动作,心中有鬼,生怕孤盯着你?”
玄负雪心下一悚,暗骂十几年不见,这狗崽子心机见长,居然学会了见招拆招,还懂得给她设套了!
难不成自己昨晚和刺客的交谈被隔墙有耳听了去?
不对,或者是那刺客本就经验不足,不够小心谨慎,当初凭他那一身三脚猫功夫却能只身闯进魔王宫,就足够令人诧异了。说不定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凛迟的阴谋——故意让宫防露出破绽,使得刺客以为有机可乘,将人放进埋伏中,再以刺客为诱饵钓鱼......
至于钓的大鱼,自然就是倒霉的玄负雪本人了!
玄负雪埋头苦吃,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耳边似乎传来了男人低哑的一声轻笑。
玄负雪恼怒地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耳垂。
“尊上,属下来为您试菜。”
早就侍立在一旁的魔医走上前来,用银针戳刺菜肴,又反复检查核验后,朝凛迟恭敬一点头。
玄负雪端着饭碗,只从边缘上露出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半是心虚半是好奇,讷讷道:“你身为魔尊,还怕有人在你饭菜里下毒?”
凛迟拿起筷子,淡然道:“孤也是血肉之躯,也是会死的。”
玄负雪微微抿嘴,在他接连不断的“攻势”之下终于没了吃饭的胃口,把银筷一扔:“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在我面前显摆你有多重视自己的饮食安全?”
她拽过湿帕子一抹嘴,站起来:“那我现在知晓了。饭我也吃过,若是没事,我回去歇着了。”
没有人拦她,玄负雪很顺利地走到了阎罗殿门口,却在即将跨出殿门时听见背后凛迟清清淡淡的声音:“今日谁为你打点的妆束?”
玄负雪被他一时问懵了,如实道:“青儿。怎么?”
凛迟没回她,只是随手从案几上挑了一个碧玉镇纸,扔给一旁的宫侍:“拿给青儿,就说是孤赏她的。”
玄负雪看得莫名其妙,插嘴道:“你好端端得要赏我的宫女,我能问个缘由么?”
凛迟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侧。
男人半倚靠在高高的铁王座之上,华丽繁复的袍角绣着织金暗龙纹,被毫不怜惜地拖踩在地,因为晨起还未上早朝,凛迟并未全部束发,一头青丝略有些凌乱地披在脑后,眼尾那一道特有的暗赤疤痕莫名就多出了几分妖异旖旎。
“就当是奖赏她,令孤饱了一顿眼福。”
*
玄负雪回到百花殿时,心里那股古怪之感依旧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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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迟这是在变相地夸自己今日穿得漂亮?
玄负雪“呵”了一声,心想衣服再美也得靠人来衬托,她身上这一堆绫罗绸缎雕花头饰的,要是换成别人还指不定压不住这幅气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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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刺客
《被宿敌一剑穿心后》全本免费阅读
魔王宫中,潜伏着一个刺客,随时可能冲出去结果了凛迟的性命。
玄负雪翻身上榻,安详地闭上眼睛。
凛迟可能被杀。
哦,那有怎样?
和她有关系么?
死对头要倒大霉了,她没有站在一边拍手称庆都算好的了。
至于跑去向凛迟告密,让他最近小心谨慎什么的,就更不可能。
玄负雪翻了个身,准备重新睡回笼觉,昨晚熬了一宿,早晨还被迫早起被凛迟叫去用膳,虚与委蛇颇为耗费心神。
反正他如今是高高在上魔尊了,修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根本不需要她这种杂鱼提醒帮忙。
他不反杀了刺客就不错了。
......
!
玄负雪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起来。
她怎么忘了——凛迟遇上了刺客,凛迟不会死,刺客会死啊!
虽然那闷头青一口一个妖女祸水的,但大家好歹同为仙门弟子,阵营一致,就这么白白看着他羊入虎口,玄负雪于心不忍。
可是她初来乍到,对魔王宫地理毫不熟悉,即使心有余也无力大海捞针,没法从人群里找出一个隐匿身形的刺客。
玄负雪抿了抿嘴,这下是真的睡不着了。
她翻身下榻,叫人:“青儿,陪我去一趟御膳房。”
青儿早就守在殿外,闻声颠着步就来了:“夫人怎么忽然要去御膳房了?许是饿了?奴婢去找人再要点糕点来。”
玄负雪摇头,咬牙切齿道:“我去给你们尊上送点吃食。”
青儿:“啊?”
*
玄负雪端着一盒绿豆酥,刚走到殿外,便被披坚执锐的宫侍拦了下来。
“尊上同诸位将军在议事,请夫人稍等。”
他搬来了一张宽大软椅,玄负雪就好整以暇地坐在那上头,没骨头似的歪了一会,进进出出的魔将难免分神瞥过去,看清她的脸后又吓得鹌鹑似的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如今整个酆都,谁不知晓百花殿里的这位颇受上宠,好几个军中素有威望的将军向尊上请议废除百花殿外护仙灵罩,请尊上收回灵力,可软磨硬泡了许久,尊上愣是没有点头。
都说美色惑人心智,现下大半魔军将士们都觉得自家尊上已经被这女人迷得神智不清,前几个月才向他汇报过的事项,过了两月便仿佛完全没有这件事情一般。
也不知道是否尊上的灵府神识受损,竟有几次在军营里迷了路,甚至当面唤不出将士们的姓名,一时间流言蜚语滋生,闹得军中人心惶惶。
幸亏尊上平时杀威积重,纵然底下人有些狐疑躁动,但明面上也不敢生事。
只是苦了他们这些老臣,日日都要被叫进宫中,当着尊上的面事无巨细地汇报自己从跟着尊上起所经历的大小事宜,不知道的还以为尊上是自己什么都记不清了、找借口在拷问他们呢!
“夫人久等,请罢。”
一进门,玄负雪便望见了坐在上首的男人。凛迟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翻折奏章,眉间隐约有不耐烦的郁色,似乎并没发现来了人。
玄负雪拎着裙角,步伐轻快,走上前,直接抽掉了他手里的奏折。
凛迟下意识跟着抬起头,那双平日里看起来危机四伏的深黑眼眸中居然看起来有一丝茫然无措。
一个眨眼间,他就整理好了神色,眯起眼:“孤不记得有传人召你。”
玄负雪顺着他的话点头:“嗯,没人让我来,我自己想过来。”
凛迟“呵”地冷笑一声。
玄负雪不动声色,余光中瞄了一圈周围,寝殿四角分别站着持长戈的侍卫,个个体格魁梧、面带杀气。她在心里将这些魔将同那刺客单薄的可怜小身板比对一番后,再次斩钉截铁地确认了结论:那刺客一出现便会被魔将包围摁死,根本不可能得手。
她将早就准备好的点心盒子放在书案上,露出一个笑:“你早晨请了我一顿,投桃报李,我带了些绿豆糕,你尝不尝?”
凛迟微微扬眉,似乎并不相信她会这么好心,掀开食盒盖子,着筷略微挑拣了一遍:“你自己做的?”
玄负雪依旧是甜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师兄师父从来不让我近庖厨,我倒是敢做,你敢吃么?”
凛迟手上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滞:“你师父和师兄,倒是待你很好。”
玄负雪险些维持不住笑容。
淡紫缎子袖口下,无人看清处,她的十指已经掐进了掌心,指甲划得皮肉生疼,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还对我师父师兄有印象?”
当初凛迟入魔时,第一个发现的就是二师兄苍未名,可等玄负雪赶到后山禁地,就只见到苍未名倒在地上,鲜血覆面,生死未知。
从前她以为是苍未名撞破了凛迟入魔,他怀恨在心,为杀人灭口而将苍未名杀死。
可现下细细推敲,这种说法似乎站不住脚。
二师兄能被称为见孤峰年轻一代中的第一人,并非浪得虚名,他的本命佩剑定山河出剑时气势浑厚,端方平稳,走的是中正刚直的路子,真要同人对战起来,少有敌手。
凛迟一个半路出身地野路子,无论是修行时长还是灵府纯粹都比不上苍未名,即使因为入魔而一时功力大涨,也不该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在一众弟子的围攻之下将人杀死,而自己不挂一点彩。
玄负雪记得清晰,当初撞见凛迟时,他身上并未带着明显的伤口。
她安静了好一会,才轻声道:“午夜梦回,你可曾心中有愧?”
“......我二师兄为人最为笃实正直,除魔降妖救死扶伤无数,更从未对你不起,你却只为了遮蔽自身败行杀了他!”
“夜半惊醒时,难道他们不曾化为厉鬼找你索命——”
噼啪——
是凛迟直接捏断了手里的银筷,面无表情地同她对视:“孤从不做梦。”
“你说了孤杀你二师兄,孤也不记得了。”
“哦?”玄负雪颤声道,“尊上杀人如麻,手下冤魂血债无数仿佛蝼蚁,削人脑袋如砍瓜切菜,当然记不清自己到底杀过的人姓甚名谁。”
凛迟的胸口起伏了几下,似乎在翻滚的怒火中挣扎,控制自己不要暴起掐死眼前人。
他用力一拂袖,桌上奏折哗啦掉了一片:“统统滚!”
又抬眸恶狠狠地盯住玄负雪:“你留下。”
有一个胆子大的魔医抖着声音开口:“可,这吃
25. 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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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隐匿在黑暗中,蛰伏已久就是为了能够一击必中,他来势汹汹,却没想到会被玄负雪横插一脚,途中生变。
“你这妖女!果然同魔头勾结沆瀣一气!”
天降一口大锅,玄负雪一口老血吐不出来,又碍着凛迟在场不敢过于明显地放水,只能疯狂眨眼使眼色,企图让那弟子知难而退。
谁知刺客压根读不懂空气,手下变幻了几个剑招,攻势反而愈发凌厉起来,颇有种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疯狂劲。
毕竟身子才好了没多久,玄负雪接连格挡住四五剑,内里灵府隐隐就有些干涸抽痛,她一边在内心里痛骂这混小子不知好歹,突地意识到身后人好久没声了。
凛迟怎么一声不响?
该不是突然见有人行刺给吓住了罢?这么没胆?
纳闷地回过头,她正要开口叫人,刺客抓住了她分神一瞬,手里长剑灵光乍起,直直刺向心口!
有人发狠力攥住她的腰身,玄负雪身不由己地往后跌堕,身形交错之间一股极淡的龙涎熏香掠过鼻尖,一缕发丝随着男人前进的身行荡起,在她的视线中起而又伏。
擦身而过时,他脑后束发的金冠映着烛火闪耀一瞬,几乎让她眯起了眼睛。
凛迟单手揽着她,挡在了她身前。长剑直接捅穿了胸膛,他硬生生忍下这一剑,反手聚魔气一掌狠狠拍出,刺客当胸挨了这一下,登时嘴角溢血,“砰”地后背砸地,以自身为圆心石地都龟裂出一圈裂纹。
玄负雪看得胆战心惊,心知那弟子这下不死也只剩半条命,她费劲千辛万苦想救一次人,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眼前暴毙?
她从凛迟的臂弯中挣脱出来,抢先上前挡住他的视线,口里念叨着“尊上我替您报仇!”一边像模像样地朝地上昏迷的刺客砸了好几个攻击术法,但都留了心眼,堪堪擦过他的四肢,只留下了轻微的挫伤,不致命。
她又拎起那人的衣领,狠狠地扇了那家伙脑袋几下,心里默念实在是对不住,找机会试了一番他的鼻息,确认人还有一口气,才如释重负地松开,重新站起来。
刚一转身,她就被吓了一跳——凛迟眸中浓墨翻滚,汹涌的情绪仿佛顷刻之间便要化为撼天波涛,无边无际地朝她蔓延过来,浪头会捉住她的足腕脖颈,温柔而不容置疑地将她溺毙其中。
玄负雪后退了一步,背后有股发凉的毛骨悚然之感,还以为他是发现了自己暗度陈仓的小动作,只好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狡辩:“那毛贼竟敢胆大包天行刺尊上!我实在看不过去,替尊上扇了他几巴掌,他肯定死得透透的了。”
和凛迟接触日久,她便越发摸不清这个昔日手下败将的性子,方才他拿一掌简直就是冲着人命门去的,下手狠绝毫不留情,玄负雪这才朦胧记起来,这似乎是自己第一次亲眼见到他杀人时的模样。
轻松,肆意,仿佛碾死一只蚂蚁一般毫无波澜。
若是那一掌落在了自己身上......她的身体怕是四分五裂,得让人拼起来了。
凛迟上前一大步,重新拉回同她之间的距离。
他左胸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已经将那身黑袍洇湿了大半,连线条锋利的下颌都沾染上了一丝血迹,这幅面无表情的煞鬼模样,又让玄负雪想起自己被一剑穿心的那一晚,还有刚苏醒时他一剑斩掉食人魔头颅的样子。
从前只觉得愤怒,可如今愤怒化为乌有,血液里涌动的怒火熄灭,却留下了恐惧和失措的灰烬。
玄负雪吞了口唾沫,微微发起抖来。
她好像......开始怕他。
凛迟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眼前的少女,方才还意气风发替他挡剑,骄纵不可一世,仿佛全天下的好处都应该被碰到她面前供她肆意挑选,应有尽有,可现下又露出一副面色苍白、惊慌不定的可怜见表情。
他勾唇嗤笑一声,手上还沾着温热的血,直接掐住她的脸颊,粗糙带茧的拇指毫不怜惜地在她柔软的嘴唇上狠狠一划,令嫣红鲜血染湿唇瓣。
“你在发抖。”
玄负雪干巴巴地“啊”了一声,绞尽脑汁找借口:“我怕那刺客真的伤到尊上,心里担心......”
凛迟勾起的嘴角愈发上扬,声音沙哑粗粝仿佛在沙石地里滚过一遭:“你也会担心孤?”
玄负雪后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从前同他没大没小、颐指气使,现下无缘无故改头换面讨好卖乖,换成她是凛迟,她也不信!
凛迟又重重地拨弄了几下她的唇瓣,看见它被蹂躏得轻微红肿,漆黑眉眼里便粲然带了笑:“孤记得你说过,不愿叫孤尊上,为何偏偏今日左一个尊上,右一个尊上,叫得好欢?”
她才没有!
玄负雪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只觉得现在无论如何说什么都像别有居心。她只盼望凛迟不要多想,别将今日刺杀之事同她牵连起来,也别秋后算账非要追究到底把她先前救过刺客的事情查出来。
“尊上!我等听见殿内有异动,可是有人行刺?!”
迟到许久的宫卫们终于反应过来,乌泱泱地列队执兵,顷刻之间便将躺在地上昏迷的刺客围了起来,为首的魔将脸色雪白,直直单膝跪地,龙精虎壮的莽汉额头居然渗出了大颗汗珠:“是、是属下失职,未、未、未能查清、清......”
他竟是怕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凛迟这才大发慈悲地转眼看了他一眼:“今日负责值守宫内的,是你?”
魔将抖如筛糠,不敢辩驳:“是,是属下,属下无能,属下——”
他话没说完,凛迟便五指成拳,轻轻一捏。
噗嗤——
魔将整个人爆成了血雾。
淅淅沥沥的血滴即将喷射到玄负雪脸颊时,凛迟斜睨一眼,伸手替她挡掉了。
玄负雪的大脑一片空白。
事后她是如何回的百花殿,又是如何被吓坏了的青儿连哄带劝请去休憩的,她已经记不清了。
心力交瘁,她闭上眼睛,却连梦里都不甚安稳。走马灯似的一幕幕真假掺半,搅和得心神不宁。一会是二师兄死而复活,同师父站在一道,语重心长地教
26. 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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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上您不是失忆了么!”
“先前是我不识好歹居然妄加揣测居然大放厥词——”玄负雪死死拽住他的手,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暴起杀人,嘴皮子动得飞快:“我现下相信了!而且我还知道尊上在试图找回记忆——我能帮您!”
凛迟摩挲匕首的手指顿住,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哦?”
玄负雪:......
模糊不清的说话方式简直是一种没人性的折磨!
无法,她的小命还捏在这个大魔头手上呢,玄负雪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上一次我在御书房遇见尊上,尊上便是去翻阅起居注,想看看能否从记录中得知自己失忆前的事项罢?”
凛迟勾唇:“你倒是聪明。”
玄负雪朝他卖乖一笑:“尊上你也说过了,如今魔族内部局势不稳,外有强敌包围,正处在两军作战间,若是你失忆的消息走漏风声,轻则军心动荡,重则易生事变,恐怕到时候像今日这样行刺之事,就少不了了。”
凛迟顺着她的手腕,指尖一路上移,最后虚虚悬落于她脖颈侧。
那样纤细柔嫩,仿佛只要他轻轻一掐便能了却生机......
他勾唇,声音缓而愉悦:“所以,你该给孤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孤失忆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微微眯起眼睛,扬唇,露出的犬牙尖尖,亦如既往,“若是此时走漏了风声,孤第一个该杀的......”
他的指尖最终落在了她的锁骨下方:“就是你。”
玄负雪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
距离他之间下方三寸远,她的怀里,还藏着她从刺客手里夺来的毒药。
那刺客究竟和他说了多少?
凛迟是否还知晓她曾经从刺客身上搜出毒药,却隐而不发?
他如今性情大变,疑心颇重,会不会因此怀疑她暗中与刺客勾结,私□□药是为借机给他下毒?
百花殿内,唯有八角宫灯内烛火偶尔噼啪燃爆,除此之外鸦雀无声,寂静压迫耳膜,反而震耳欲聋,令人头皮发麻。
玄负雪心里咯噔一下,又咯噔一下,到最后咯噔得不能再咯噔了,才感觉到凛迟松开了自己的手。
“这就怕了?”他眯着眼睨她,嗤笑,“你倒是越来越胆小。”
玄负雪整好衣领,不动声色地将毒药藏得更深,讷讷道:“所以,你要杀我吗?”
凛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背后烛火微晃,光影交错,屋内冉冉的熏香飘荡至半空,倏忽又消失不见。
男人凤眸狭长,昏暗中闪烁着亮光,黑暗幽亮仿佛一轮平静海面上唯一的月亮。
凛迟忽地勾唇笑了一下,掩饰不住那颗小小的犬牙。
他掀起袍角,扔下一头雾水的玄负雪,跨过门槛。
早就守候在殿外的魔将迎上来,抱着刀柄,一脸强忍的不屑:“尊上就这样轻易放过这女......夫人?”
“嗯。”
魔将大山一脸憋屈,迈开大步跟上他,走了几步又忍不住道:“可她窝藏包庇刺客!若不是尊上洪福齐天,后果不堪设想!”
“嗯。”
大山见自家尊上愣是油盐不进,急得咬牙,粗声粗气道:“......实话同尊上说罢,属下近日来听到许多同仁都在议论纷纷。”
凛迟轻轻扫了他一眼。
大山被那双宛如冰层下黑色寒石的眼眸一瞥,立刻仿佛被冻住一般,噤声。
其实他不说,凛迟大致也能猜到魔将中在议论什么。
无非是认为他沉迷美色,心智渐失,又要走上一任魔尊的老路,沉溺于温柔乡中最终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
凛迟不自觉就有一些烦躁,抬手摁了摁自己的额角。
他只是......觉得她有趣而已。
逗她,让她生气的时候有趣。见她气得跳脚,要扑上来咬他的模样,也很有趣。还有偶尔威胁吓一吓,就心虚不安的模样,也很有趣。
仿佛茕茕孑立的孤犬,偶然在荒芜寂灭之地中找到了一只瘸了翅膀坠落于地的团雀,明明那样小的身子,那样柔弱的姿态,偏偏不肯认输,两只点墨一般的眼里燃烧着那样熊熊的星光,似乎永远不会熄灭。
孤犬在雪原中行走已久,身心俱寒,乍然见亮,竟突地生出了想要靠近的渴望。
渴望听见她叽叽喳喳的叫声,填补长久以来耳边的空荡寂静。
渴望注视她眼中的暖光,借以温暖自己冻僵麻木的心脏。
眼前似乎再一次浮现起长剑来袭时,那道毫不犹豫,挡在自己身前的身影,令他尝到了失忆之后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受
自从失忆之后,凛迟偶尔能隐约想起一些零碎的前世记忆,在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之中,他都穿着同如今毫无相似的月白金袍,挥剑杀魔。
大多数他都是独自一人,穿行于穷山恶水,跋涉于无人荒村,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左拥右护,身后总是跟随着一群妖魔鬼怪。
他又撇了一眼身边噤若寒蝉的魔将,心里那股不识之感挥之不去。
凛迟隐隐觉得,若是以自己的心性,入魔不该是他心甘情愿而为。
但他从来不习惯将心事和软肋同人分享,于是没吭声,带着魔将回了关押刺客的地牢,审问还在继续。
地牢内一片血腥,前任魔头嗜杀残忍,留下了各样折磨人的花招。
凛迟捏起一只老虎钳,沉甸甸的分量,在他宽大的掌中却仿佛稚儿过家家的玩具。
那刺客已经被刑讯过一遍,挂在架上,遍体鳞伤,痛得太过,昏了过去。
凛迟从水桶内舀起一瓢冰水,毫不留情地照面泼了过去。
年轻的修士浑身剧颤,猛地睁大眼睛,眼内布满猩红血丝。
看清眼前人后,修士胸腔发出“赫赫”的吸气声,半晌才吐干净了嘴里的血沫,字字泣血:“凛迟!你不得好死!”
凛迟扔掉水瓢,眯眼笑:“想要孤死的人太多了。还轮不
27. 温泉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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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走多远?”
玄负雪没骨头似的靠在凤辇壁,脑袋仿佛塞满了棉花,昏昏沉沉又晕晕乎乎,连眼前青儿的背影都晃成了三个大。
青儿知道她尚在病重,担忧地退到她身边,握紧她的手,小声道:“夫人再忍一忍,绕过前面那道宫墙,便是药泉所在了。”
玄负雪懒懒地应了一声,裹紧身上包着的锦被,继续闭目养神。
昨夜凛迟走了之后,她闭眼便是一地血腥恐怖和尸横遍野,爆成齑粉的魔将的面孔在她面前挥之不去,一会是凛迟冷笑着,要送她下地狱同那个刺客团聚,一会又是被凛迟挖了心肝、双眼空洞流血的刺客揪着她的领子,质问她为何要同这魔头同流合污。
“堂堂仙门修士竟然向邪魔屈膝,简直是仙门之耻!”
凤辇摇摇摆摆,终于停在一座被碧树掩映的粉墙黛瓦前。此处安静偏僻,从她的百花殿过来,要绕过七八道宫墙,再转过重重叠叠的奇山怪石,才看见一片氤氲如烟的紫薇花丛,中间夹着一条狭窄石道。
玄负雪被青儿搀扶着下了辇,一步一摇晃地进了门,殿内门窗皆糊着薄薄的雪白素纱,将门一关,屋外的树影花香便都被关在了门外,只在纱窗上映出浅浅淡淡的一层灰影子,颇有些别有洞天的幽静。
青儿服侍她褪了衣袍,又扶着她好生坐在温泉水池中,确定她无甚需求之后,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留玄负雪一人靠在池壁上,沉浸在一片烟霏露结之中。
泉水温热如绸,丝滑柔顺地滑过肌肤,玄负雪弯腰打湿了头发,揉搓时觉得发梢有些濡湿,便拈起来轻轻嗅了一下,钻进鼻里一股极淡的血腥气。
她骤然想起昨日后半夜里那个似真亦幻的梦境。
因为惊吓过度,又接连噩梦损害心神,后半夜她就发起了高热,青儿来服侍她起夜时被触手的烫度下了一大跳,忙不迭跑去找魔医。
她晕晕乎乎地将脑袋搭在软枕上,发热唇焦口燥,使劲伸手想够放在床边的青花瓷杯,可胳膊跟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使不上力。
手指都绷紧了,用尽全力想勾住杯壁,忽地伸过来一双手,轻轻将瓷杯端起来,递到她唇边。
玄负雪头晕眼花,就着他的手喝了好几口,稍微缓解焦渴,抬眸却发现来人是凛迟。
他不知道又是从哪个战场或死地回来,高挺鼻梁上挂着一抹暗色血痕,眸光清寒,像浮着一层薄冰。
玄负雪还以为自己被吓得不清又做了噩梦,干脆闭眼,嘴里念念有词让这煞神快走,还上手去推,触手却是一片湿热。
睁开眼,指尖上都染了血,她这才记起来,先前凛迟替她挡了一剑,伤的正是她现下按住的左胸。
凛迟冷冷地嗤笑一声,竟是没有再发怒,直接走了。
等玄负雪再醒过来,天光乍亮,身上处处清爽,指尖白皙洁净,毫无碰过血的痕迹。
......
看来那不是梦。
凛迟这人,怎么总在半夜出没,跟鬼似的。
不愿多想他神出鬼没的意图,反正那家伙脑子同常人长得不一样,猜也没用。玄负雪皱着鼻子,捏着那被血污脏了的发梢,在温泉水里洗了又洗。
水声哗哗,以至于她没有听见身后悄然接近的脚步声。
凛迟一进殿门,见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少女侧对着他,心情看起来不太好,一双雪白柔夷捧着水,小心翼翼地往那缕青丝上浇,半浸在清澈水汤中的身姿袅袅娜娜,一抹令人移不开眼的雪色。
温泉水热,蒸腾得她脸颊染上了一点红,胜似天边的云霞,星眸明亮,圆润小巧的鼻尖微微皱起,几滴水珠挂在卷翘浓密的长睫上,摇摇欲坠。
凛迟静静地站了许久,直到玄负雪跑够了温泉,正准备站起来,乍一见背后站了个人,立时惊叫出声:
“鬼——”
叫到一半,看清了人,她哗啦一下又坐回了水里,又气又恼,整张脸涨得通红:“凛迟?!你犯什么癔症?不声不响站在我背后做什么?!”
一想到他不知在那站了多久,她心里就恶心得紧:“你刚刚一直在看我?”
凛迟不答,只是道:“这是孤的后殿,谁让你进来的?”
玄负雪瞪眼睛:“我怎么知道?我生病了,青儿说这地方的温泉药性强对我身体好,就带我来了。”
那小妮子难不成又在动什么歪脑筋?!
凛迟“嗯”了一声,没再赶她走,可也没动静。
玄负雪内心里暗骂这狗崽子不通人性,耐着性子道:“你至少转过去罢,我要起来换衣服了。”
凛迟依言转过了身,抱着胳膊,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好一会,突然道:“你不喜欢别人看你?”
玄负雪动作僵了一下,气笑了:“这天底下难道有喜欢让人偷窥自己洗澡的人么?”
凛迟又沉默半晌,才道:“孤不是偷窥。孤只是不小心看见了。”
玄负雪系好最后一条腰带,磨牙:“尊上,那,就叫偷窥!”
凛迟又不吭声了。
玄负雪往外走,瞥见他还站在原地,沉思时的表情,居然令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当初在青松居窗下,小心翼翼递来一张宣纸的少年。
真是鬼迷心窍,怎么净想起这些掉渣的陈芝麻烂谷子事了。
分明那个说话磕磕巴巴的犬少年,同现下不苟言笑的凶煞魔尊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擦身而过时,凛迟忽地开口了:“若你不开心,孤也可以让你看回来。”
“什么——”
玄负雪刚回过头,就大受震撼,他居然已经开始解腰带了!
她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不得已飞奔过去摁住他的手:“住手住手!你干什么!”
她又不是什么魔鬼,不图他身子!
凛迟一双裹挟着凉凉寒雾的双眸朝她望过来,声音四平八稳:“为何不要?你不是觉得自己被看了吃亏?”
玄负雪死死攥住他的手腕,硬是要他把衣裳穿回去,然而拉拉扯扯间还是没留神瞥见了男人浅蜜的皮肤,小腹线条紧实干净,还带着生机勃勃的热气......
啊啊啊!她要长针眼了!
28. 小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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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负雪:......
“啊,这。”
“倒不是想不想的问题......”
“嗯......”
没事,没事,这狗崽子不通人性,什么也不懂!
莫着急,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玄负雪摁了嗯额角跳出的青筋,放柔声音:“大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好罢。”
那双寒凉如冷石的眸子朝她望过来,甚至有些不解:“为何?所有人都知晓你是我的夫人,那么我便是你的夫君,夫妻之间,共处一室有何不妥?”
“......尊上知晓夫妻是何物么?”
凛迟果真很认真地沉吟片刻,斩钉截铁:“可以共处一室的关系。”
又绕回来了!
这男人的心思简直鬼打墙!
玄负雪本想问问他,把自己掳回来就算了,怎么还偏要给自己安上一个魔尊夫人的名头,现下却直接奇异地想通了——十有八九是这人想把自己安置在魔王宫,又找不到借口告知众人她的身份,一拍脑袋,灵机一动,想起来若有了夫妻之名便可以堵塞悠悠众口,干脆对外谎称自己是他夫人。
啧,真不知道该夸他冰雪聪明,还是愚不可及。
玄负雪朝他甜甜一笑,十分乖巧,然后婉拒了他的过夜邀请。
然后又被凛迟婉拒了她的婉拒。
*
夜半时分,烛火绰绰,阎罗殿内燃着氤氲龙涎香,绣帐鸳衾,光雾浮动,色色暧昧。
玄负雪生无可恋地托着腮,坐在小板凳上,两眼发直地盯着半垂的帷幔。
男人斜倚着床头,长袍半敞,露出紧实蜜色的线条,直肩阔背,紧致窄腰,胸口处一条半结痂的伤口,皮肉外卷,血肉狰狞。
他没让人来上药,只是自己掂着药粉往上撒,雪白粉末顷刻之间被染成粉红色,玄负雪看得都直皱眉,可真正忍受痛楚的人却一声不吭。
上好药,简单利索地包扎完毕,凛迟鬓角出了微微一层汗,眉尾坠着点晕开的红,更衬得眉目粲然,如画皮艳鬼。
玄负雪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忍受不了寂静,主动开口:“尊上右眼尾的伤,是怎么来的?”
她第一次见他时便注意到了这道伤疤,长得不偏不倚好位置,粗粗一看宛如有人提笔在他眼尾添画了一抹晕开胭脂,离得近了才看出是一道边缘不规则的陈年暗伤。
从前玄负雪无心关注这人,只猜测大概是他在雪原同野犬厮混时被那个凶性猛兽咬了一口或是划了一下,可今晚盯着他看久了,瞧得仔细了,才发觉似乎并非如此。
“不知。”凛迟抬手抚上自己额角的伤痕,“只知道不是在孤来酆都后所伤。”
玄负雪道了声“哦”,又换了只手托腮:“尊上现在失忆之症严重么?到底那些能记起来,那些不能?”
“基本琐事,衣食住行,持剑运法,孤凭借本能都能做。只是有关周围人或事,记不清了。”
玄负雪叹了口气,心想这回可真是接了个大活:“我自然竭尽所能,同尊上说从前的事,只是尊上也不要太过指望,你我从前的关系......呃,实话实说,并不亲近。”
凛迟没什么大表情,低低“嗯”了一声。
接着,她一边思索着,慢慢同他讲了些当初如何在雪原上遇见他和那帮野犬,还有二师兄将他带回见孤峰却半途又被凛天极截了胡,将人拐去了白鹭洲。
正说到凛迟去白鹭洲的第二年,又是凛家连办春读,玄负雪的病也痊愈了,准备启程往白鹭洲,时隔一年又要见到这人,殿外忽地响起了宫侍的恭声:
“尊上,到服药的时辰了。”
得了应允,宫侍托着药碗端上来,见玄负雪也在此,以为夫人是来看望服侍,便从善如流地将药碗直接递到了她手里。
玄负雪:......
手里的药碗放也不是,拿也不是,她皱着鼻子,嗅到那乌漆嘛黑药汤里刺鼻的冲味,险些干呕。
凛迟就在一边凉凉道:“你若真敢吐在孤的药里,孤立刻让人将你拖出去喂魔兽。”
......可恶!
好不容易咽下不适,玄负雪拿汤勺仔细吹凉了,塞到他唇边,就这样慢慢服侍他把药喝完了,那药苦味冲天,也没见他眨一下眼睛或者皱一根眉毛。
只是她从来没干过服侍人的活——笑话,从前在见孤峰上谁敢让三师姐伺候人?她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惯常都是别人呵护照料她的份。
想起从前的好日子,再对比如今境况,开口时声音就不自觉带了酸气:“尊上可真是好福气,居然能让我伺候您。”
凛迟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她不稳的手腕,以及被溅出的药汁,洇湿大片的衣襟,轻轻哼笑了一声。
反正玄负雪脸皮不薄,也不在意,随手拿了帕子在他胸口摁几下,凛迟才实在忍不住,夺过帕子,自己擦干净了。
喝过了药,灵药的药性起得很快,没多时,凛迟薄薄眼皮就耷拉下来,像头被困意侵扰的猛兽,虽然打着盹,但眯起的凤眸中仍有精光。
玄负雪也累,讲故事讲得她口干舌燥,偏偏又不能走,凛迟这家伙不知有什么毛病,自从答应帮他找回记忆之后就死活不肯放人,走到哪都得带着她,恨不得把她缩小了揣进兜里。
月光白晃晃的,透过半开的纱窗,窗外微风习习,吹响一树碧影,绿叶婆娑,温柔舒展。
少女一身素白纱衣,轻巧婀娜,粉面桃腮,恰如窗外盛放的迎春花苞,素手托着粉靥,小鸟啄米一般脑袋一点一点。
差一点就要闭眼睡着了,手背却被人拍了一下。
玄负雪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晃神中似乎瞥见眼前人的勾起的嘴角正放下去,再一眨眼,又恢复成凛迟冷淡不近人情的模样。
“孤睡不着,你讲点什么。”
玄负雪大喇喇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声音都软软的:“讲什么?”
“自己想。”
“要不睡前故事?呃
29. 束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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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冤家还凭空长了一层辈分?再接下去岂不是要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
玄负雪登时像吃了黄连一般脸色难看。
凛迟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是喊尊上?”
“......哦,也对。”
他如今都叛出仙门了,还纠结这些仙门内的排资论辈又有何意义。
其实当初天极师祖对他应该很好罢,不计较他的出身,视若亲子一般抚养教育,连远在北境的玄负雪都听说传闻,凛天极有改立凛迟为下一任凛家家主。
为此她还坐立不安,担心有朝一日凛迟飞黄腾达了,掉过头来报复他们这些曾经与他作对的小喽啰,几次三番跑去缠问二师兄,得到泄露出来的口风竟是真有其事,连册立大典都预备好了。
结果为大典准备的隆重仪仗一丁点没用上,她就在见孤峰后山撞见凛迟入魔。
说到底,他为什么放着大好前程不要,以麒麟子之身入魔?又自己孤零零地跑到酆都这蛮荒之地来,身边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
“凛迟......?”
就算她问出口了,他估计也只会冷冰冰硬邦邦地砸下一句“不记得了”。
还有,最近从青儿口中听来,如今仙门正围攻酆都,此战已经伤亡巨大,已经是强弩之末,双方都已经逼近了极限,不出三日,要么酆都城破,凛迟被俘,要么仙门联军再次败退,只是这一次会是伤及根本,仙门中出类拔萃的年轻一代听说几乎都折在了战场上,幸存者要么就是九死一生,心神动荡,在瘴气深重的酆都本就容易被勾起心魔,即使回去了,恐怕也得经过好一段时间休养生息才能恢复元气。
就是不知,若是仙门当真战败,在仙门休养的这几年内,凛迟又会如何做?
是否会放任手下魔物,释放天性,令世间再次蒙难?
玄负雪的指尖蠢蠢欲动,小拇指尾勾着藏在袖口里的毒瓶。
眼前男人侧躺着,呼吸缓长而清浅。
她又轻声唤了一声“凛迟”。
无人回应。
他睡着了。
玄负雪的心脏猛跳到了嗓子眼。
知晓尊上要同自家夫人午休,现下阎罗殿内空旷无人,侍从们都离开了。酆都内四季不分明,除了晨昏之外不知春秋,始终是有些微凉的寒气,窗外日光正盛,却也清凌凌的没有温度,无声地树影晃动,浮动于床幔之上。
若是能在此直接杀了他,酆都定会不攻自破,趁着宫内一片混乱,她也可趁机卷铺跑路。
胸口心脏跳得愈响。
被一剑穿心时的痛楚不甘,二师兄往日板着脸却温和的口吻,见孤峰上欢声笑语如今却被夺走的岁月......
鬼使神差,她伸出手指,掌心湿汗,几乎要握不住光滑的瓶身,就在颤抖的瓶口即将碰上男人薄唇的一刻,手下人忽地蹙眉。
玄负雪烫着一般缩回手,惊魂未定,才发现自己的手肘不小心戳到了他左胸上的剑伤。
那还是替她挡下刺客的一剑。
虽说,原本刺客便是要杀他,玄负雪本就是被无辜卷进受到牵扯,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因着要午休的缘故,他并未束发,一头青丝披散,偶尔几缕粘在苍白的脸颊,又是灵府受损,又是日煎夜熬处理军务,还受了当胸一剑,再铁打的人也显出了疲态,凛迟的唇角有些干裂,颜色惨淡。
竟然,有些可怜。
玄负雪狠狠拧眉,又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清醒一点!他可是执掌整个酆都恶鬼的大魔头!轮不到她来可怜他!
啪啪——
拍脸的声音太响,惊动了熟睡中的魔头,凛迟眯起一双凤眸,眼里聚利光,冷冷地朝她射过来。
玄负雪顿时打了个寒噤,慌不择路地胡乱抓起落在枕边的发带,遮掩住指尖毒药瓶:“尊上休息好了么?我,我帮您通发。”
男人的嗓音带着刚睡醒特有的低沉沙哑:“今天这么殷勤?”
玄负雪扯嘴角,乖巧地凑过去,想拢起那一头青瀑,却无甚经验,左支右绌,险些把发带绕到了他的脖颈上。
凛迟:......
他这下清醒了,不悦道:“你是打算勒死孤?”
玄负雪唯唯诺诺:“倒也不是。”
凛迟眯眼:“那就是打算气死孤。”
玄负雪:......
凛迟看了她一会,忽地又勾唇,反手握住她纤细的十指,掌心干燥温热,还带着薄薄老茧和虬结伤疤,缓缓摩挲洁白如玉的手背:“其实也不必,一会还要折腾,束发也会再散......”
玄负雪烫手山芋一样丢开他的手,不出意外撞见他眼底藏不住的得意和戏谑。
这狗男人!
玄负雪冰着小脸,豁然起身:“尊上若是没事,我也请回殿了。”
再同他纠缠下去,怕是要短寿十年!
长裙逶迤拖地,窸窸窣窣的轻响之中,她分明还听见身后人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哼笑。
玄负雪恼得深呼吸了一口气。
不知怎的,忽地又想起来,从前凛迟从未如此逗过她,现下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上位者的威严,阴晴不定的性子,生杀予夺的肆意——一切都与她记忆之中的沉默寡言少年判若两人。
十八年沧海桑田,岁月弹指一挥间,白云苍狗之下故人易变。
玄负雪走出阎罗殿,被屋外惨白的日光照耀,抬眼一望碧空如洗,堆云如絮,分明是极其明媚灿烂的好天气,可她的心情却沉重,惘然若失,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不经意再次想起了旧时。
其实方才她话说到一半,正是去春读时再见到凛迟的事情。
*
白鹭洲地处偏东临海,海峰湿润,常年春暖花开,当地凡民也多以出海寻海货捕鱼为生,兼之种养花卉,每到赶集时分,便有来自五湖四海八方游商聚集,或购花买鱼,或寻觅海中珍宝,不一而足,处处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更因为凛家盛名远扬的缘故,无数向往仙门的散修凡人都会聚集到白鹭洲上,叩拜仙府,希冀自己能撞上大运,被某个长老看重,收为自家弟子。
这是他们最后的指望,四大仙门之内,只有凛家还坚持着旧有的传统,每逢七数开放仙府大门,允许凡人登阶试炼,心志坚定能登完万阶者,凛家便会收入门中。
只可惜试炼艰难,从开仙府以来至今,能通过者寥寥无几。
玄负雪从灵船上下来,两只脚都软得如软脚虾一般,摇摇摆摆站不稳,还是一旁的乌行止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将她重新摁回轮椅里。
少年言笑晏晏,口
30. 魔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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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冥之中似有所感,少年抬眸,目光如电,直直朝她射来。
“瞧一瞧,看一看,上好的胭脂水粉,女儿家肯定都喜欢!”
“馒头!包子!刚蒸好的烧麦,皮薄肉多,不好吃不要钱嘞!”
“哥哥姐姐,想买花吗?刚采的白玉兰,又香又漂亮,新鲜得很呢!你看上面还挂着露水......”
商贩高声吆喝、叫卖,穿行其中的马车蹄哒哒作响,行客讨价还价,或游人嬉笑闲聊,杂声交织,此起彼伏。
声音之中,混杂着食物的面麦香,梳头油的桂花香,清淡幽静的玉兰花静静盛放,无数感官刺激。
隔着车尘滚滚,人流如织,玄负雪对上他的视线。
一年多未见,他似乎比从前长高了些许,身量也抽条,素白雅致的长袍下更显得清瘦,如清风朗月,只是眉眼依旧很深,唇色浅淡,初遇时的煞气阴郁几乎在他身上找不见踪迹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玄负雪心道果真不错,没想到从前在雪地里打滚、一嘴狗毛的家伙换上了凛家的弟子制服,看起来也是人模人样。
凛迟也瞧见她了,似乎微微一怔,旋即抿了一下唇。他双手都不得闲,怀里抱着大包小包纸袋,身边还跟着另一个凛家弟子,估计是接了师门任务,出来采买。
玄负雪分心瞄了一眼他身边的弟子,摇头暗叹,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同款同式的衣裳,怎么偏偏穿在他身上就愣是能好看这么多?
再移回眼,却只见到凛迟的背影——他居然一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就这么转身走了。
玄负雪眨巴眼睛,悻悻一撇嘴:没良心的狗崽子,果然狼心狗肺!
她可以不主动同他打招呼,可也不想就这么被人直接当空气忽视!
“负雪妹妹你在这,可让我好找。”
人未到声先至,玄负雪一回头,差点被眼前出现的蒙面汉吓一大跳:“大哥你谁?!”
蒙面汗巾之上的潋滟桃花眼一眨,压低声音:“我呀,乌行止。”
又带了几分委屈:“负雪妹妹好狠的冷心,才一会没见就认不出我了。”
玄负雪直接上手扯他的蒙布:“朗朗乾坤,你打扮成这鬼样子做什么?”
乌行止手忙脚乱地阻拦,冲她比个噤声手势:“快别提了,等会明珠过来又不得安宁!”
两人正掰扯间,远远一道灿烈如火的身影出现在街道尽头。
乌明珠满脸怒容,一手执离火鞭,一边盛气凌人地指使几个乌家家仆挨家挨户地找人。
“不好!”
乌行止脸色煞白,推着玄负雪的轮椅转身就走,还嫌不够快,干脆扔了个缩地术,直接匿进了法阵中。
玄负雪坐山观虎斗,抱着胳膊还有闲心调侃:“诶诶诶,你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自己解决啊,连累我这个无辜路人算什么?”
“哎哟我的姑奶奶快别说了。”乌行止一个脑袋都快涨成两个大,想伸手捂住她的嘴又舍不下心,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那表妹的性子,唉,不找点不痛快,她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乌行止摇头晃脑,长吁短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可能这就是太受欢迎的男人必须经历的痛苦罢。”
玄负雪回以一个白眼。
缩地术结束,赫然眼前一亮,湛蓝天际之中凌空漂浮着好几个空岛,岛上雕梁画栋,亭台精巧郁郁青青,繁花绿树,岛之间以浮空金桥衔接,云雾缭绕之中偶有白鹤唳叫,振翅悠然而过,好一片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这便是凛家了。
乌行止去年来过一次,轻车熟路地带着玄负雪顺着金栈桥往上走。
“怎么乌岭主这样偏心,明珠出门有一群跟班前呼后拥,列队开道,好不威风,到了你这就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啧啧,该不会明珠才是她亲生的罢?”
乌行止也不恼,只是笑道:“我娘对我如何你还不清楚么,在她眼里我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哼,她才不会管我死活呢。”
“再说了,明珠生性如火,本就更对我娘的胃口。我做哥哥的,总不能为这点小事同她置气。明珠她爹娘,也就是你师父师母那事,唉......”他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小声道,“这次灵舟绕到千寻云岭,也有苍峰主的私心罢?”
“这么多年了,他对外称是年年下山游历,我们这些知晓内情的却知道他是为了再找晚秋姨和好。然而他次次来,次次都是闭门羹。”
说着,叹了口气:“晚秋姨也不知怎么想的,近年来性子越发寡淡,整日缩在自宅佛堂前,抄经念佛,大有青灯古佛常伴余生的架势,前段日子甚至连明珠都不怎么见了。”
玄负雪没吱声,她知道乌行止絮絮叨叨说这些,大抵就是一个中心思想——乌明珠亲父母生离老死不相往来,她从小就被乌晚秋带回千寻云岭独自抚养长大,少见苍以朗的面,身边的娘亲又是个清冷无爱的性子,自小到大,乌明珠应当也吃了不少苦头。
“你同我说这许多做什么?”玄负雪懒洋洋地斜靠椅背,“我又从没介意过她使小性子。她就算拿离火鞭子甩到我眼睛前了,你何曾见过我冲她皱过一次眉毛,说过一句重话?”
“哎哟我的好妹妹,我哪里敢管你。”乌行止忙不迭冲她抬手作揖,“我是在想你的大师兄。”
大师兄苍知白同乌明珠乃一母同胞所生,当初双方合离,兄妹两人各自被父母带走,一人一边,苍知白被留在见孤峰教养。
玄负雪斜眼瞥他:“你是想让我去劝知白师兄,让他有空多陪陪乌明珠,省得她精力旺盛,老来找你麻烦?”
没等乌行止点头,她就斩钉截铁地否了:“那不可能。知白师兄整天里只知道修炼,去年一整年,除了除夕守岁时我见了他一面,其余根本见不到他人影。”
那一面还是极匆忙一瞥,峰主苍以朗坐在议事大殿上首,挨个给小辈发灵石红包,玄负雪陪坐一旁,夜半时分忽地从殿外飘来一个形销骨立的萧条身影,众人皆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鬼门大开,邪祟出没。影
31. 闹别扭
凛迟也在?
所以方才说话的老人就是凛天极?
这么重大的场合,凛天极居然允许凛迟参与,这待遇,亲生儿子都不外如是。
“还是说,外面偷听的小友,也有话要说?”
糟糕!
玄负雪来不及反应,豁然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大门洞开,她和乌行止被裹挟着推进殿内,噗通落到了正中央。
“负雪,行止?你们怎么在这里?”
被发现了。
玄负雪蔫头巴脑地抬眼,小声唤了一句:“师尊。”
苍以朗十分震惊,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起身朝上首鹤发童颜的凛天极行了一礼,又左右遥拜:“诸位同仁见笑,是我管教不严,座下弟子顽劣不堪犯了错,但他二人本性不坏,想来偷听亦非有意,还望诸位体涵。”
苍以朗在仙门之中素有威望,他既然开了口,众人也没有再为难,凛天极更是好脾气,笑眯眯地朝玄负雪微微颔首:“这位小友好生面熟。凛迟,是不是你也见过?”
凛迟一身白衣,洁净胜雪,面色也是淡淡的,回应短暂:“嗯。”
“嗯”你个大头鬼!
玄负雪嘴角一抽,很想扑上去把这装模作样的人拽下来。
还真以为自己穿上金装就可以装人上人了么,披着人皮的狗家伙!
凛天极依旧笑呵呵的:“既是旧相识,那更该好好珍惜缘分,年轻人之间就是要多多往来才好。凛迟,你去送一送两位客人罢。”
凛迟得了令,略一拱手,缓步下了台阶,走到二人身边。
玄负雪斜他一眼,低声道:“乌行止!”
乌行止立刻狗腿似的凑上来,推着她的轮椅。
凛迟只是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安静地往前引路。
乌行止推着人跟上。
就这么出了阁,在绿树夹道的碎石小径上走了半晌,凛迟将人领到一处屋舍前。
“访客居。到了。”
说完转身就走。
玄负雪终于忍不住,长臂一伸,直接拦住:“喂。”
凛迟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结结巴巴道:“什、什么事。”
玄负雪险些破功,咬着下唇强忍笑,心道他居然还没学会说人话。
她扬起下巴,语气骄矜:“好久不见,怎么你也不同我打个招呼?”
凛迟幽深如黑曜石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忽地皱起鼻子,用力吸了一口气:“一样的、味、味道。”
“什么?”
凛迟的脸色仿佛盛夏晴午后突变的阴雨天,眨眼间阴沉,从喉咙里低吼:“你、你们,一、一样的味道!”
玄负雪终于反应过来,指乌行止,又指自己:“我们?”
凛迟没吭声,只是眉峰下压,无声磨牙。
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他了,乌行止也是一头雾水,但他素来脸皮厚,干脆主动上手勾搭凛迟的肩膀:“哎老兄,你这鼻子也忒灵了。我同负雪妹妹一路同行,沾染上些气味你也能闻出来?狗鼻子都没你灵——”
凛迟出手如闪电,直接抖肩甩掉落在肩膀上的手,接着一个反手擒拿,竟然是想直接扼住乌行止的喉咙!
剩余在场两人皆没有反应过来,饶是乌行止凭借本能伸手格挡一下,但下一刻对方又是一爪袭来!
顷刻之间,两人交手已过十数招,凛迟愈发凶锐,而乌行止左抵右挡,渐渐落了下风。
千寻云岭一脉本就不以勇猛善战闻名,他们擅长的制药医人,下蛊种毒,然而凛家招式精妙,剑剑之间流畅灵动,衔接行云流水,此时凛迟虽未拔剑,但并指攻来,白衣上金纹在日光下如水波晃动,凌厉杀气与赏心悦目的美感交织。
乌行止很快招架不住,也谈不上什么面子了,抱着脑袋求援:“负雪妹妹你说句话呀!怎么就只在一旁看着!”
玄负雪本来还饶有趣味地坐山观虎斗,听见他叫唤,才不得不懒懒拔出鹤鸣弓,眯眼,捏箭,锋利箭尖对准凛迟:“停手,否则我不介意将你射成串串。”
凛迟原本正要一爪拍上乌行止天灵盖。
不得不说,他出招之间还是能看出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凛家剑法讲求的是一个优雅高洁,一举一动之间皆是仙气飘飘,在白鹭洲待了一年,凛迟学了八成像,只是偶尔还会仿佛现下这般露出马脚,像只凶狠蛮横的野兽,不知章法地乱抓乱恼。
少年黑沉的目光落在银弓上,许是想起了从前雪原初遇时被射的那一箭,他的脸色更不满,狠狠磨后槽牙,眼尾却挂着一沁红,似乎......还有点委屈悲愤?
得了空,乌行止这才弯腰驼背地溜回玄负雪背后,借着轮椅遮掩身形,同她咬耳朵:“诶,他这是怎么了?”
自从去年收到玄负雪的“告诫信”后,他便没有多与这位凛家新来的大红人交往。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凛天极有意培养凛迟,不仅一来就召集弟子大会,当众饮下拜师茶,一把年纪了还亲力亲为上手教授凛迟功法剑招,连引气入体这样的细枝末节都是亲自而为,连一路跟随他参与沉日之伐、如今仅剩的亲传弟子凛衍都没有这样好的待遇。
一时之间,人人都传说白鹭洲估计是要变天了。
歆羡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有心讨好者更甚。凛迟居住的弟子居外门庭若市,捧礼来访者络绎不绝——然而都吃了闭门羹。
这位凛天极跟前的大红人,不知是生性凉薄,还是眼高于顶,见人面从来只说三句话:“哦”,“好”,“嗯”。
渐渐地,众人便断了同他交好的心思,只远远望着这名天资卓越的年轻弟子独来独往,穿行于白鹭洲的浮岛栈桥之间。
乌行止也不例外,他扪心自问,从未与这位凛公子打过交道,去年春天他来学宫听讲,也压根没得罪过凛迟,怎么今日甫一见面便是又打又杀?
“负雪妹妹,他该不会是冲你来的罢?”乌行止眼珠子骨碌转,想起来眼前两人似乎还结过仇,声线便染了几分委屈,
“这回我可真是舍命陪美人咯。人要撒气反倒冲着我来了。不过能为美人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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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难,乌某当然是义不容辞——”
话没说完,便听见凛迟重重“呵”了一声,龇牙露出一个寒意森森的冷笑,眉宇之间满是不耐,竟像是不愿再看下去一般,冷声唤出佩剑:“断罪。”
“你还要再打?”玄负雪皱眉,鹤鸣弓积聚灵力,微微晃动。
然而银箭没有发出,凛迟踩上佩剑,竟是直接御剑行了。
玄负雪:......
她都摩拳擦掌准备再打一架了,怎么这家伙居然临阵脱逃?!
“好险好险。”乌行止麻溜地从轮椅背后钻出来,第一件事是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襟发鬓,打理妆容后又恢复成一派斯文公子的模样,桃花眼弯弯,“幸好有负雪妹妹保护我,否则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玄负雪剜了他一眼,收起弓,心里却还在琢磨方才凛迟临走前紧绷的神色。
看起来......倒像小孩吃不到糖,委屈气愤了,在闹别扭似的。
不知为何,一想到凛迟那副憋屈的模样,她就想笑。
旁边乌行止兀自还在嚷嚷:“负雪妹妹怎么都不心疼我?我可差点挨了打,你就笑得这样开心?”
“哦。那你打算如何?找凛家告状,说你堂堂一个乌家亲传弟子,结果对上刚修行一年的新人,没过三招就让人打趴下了?”
“那怎么行!说出去本公子的脸还要不要了。我娘若知道,肯定又要拿她那根杀威棒来,到时候负雪妹妹你可就又得十天半月见不到我呢!”
“见不到便见不到呗,正好你也别春读了,趁早滚回千寻云岭去,老家里不是还有一群媚儿甜儿的莺莺燕燕,来时扯着你的衣袖哭哭啼啼,死活不肯让你上灵舟,这下好啦,你回去养伤,还能全了她们心意。”
“任凭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媚儿甜儿固然好,可若要我舍下负雪妹妹独自在此,我也是于心不忍的——诶,诶,别关门啊,听我把话说完、”
玄负雪砰地关上门,将聒噪嘈杂全都隔绝门外。
*
次日开始春读。
南风熏暖,雀声叽喳,霞光云影之下,正是犯春困的好时候。
学宫内窗明几净,夫子讲经声犹如催眠魔咒,木鱼打更一般单调枯燥,十数张矮桌并排,靠在学堂最右边后排临窗的就是玄负雪的位子。
桌案上支起一本《水心剑谱》,少女弓腰耸肩,将自己团成一个球,脑袋藏在剑谱之后,半闭眼打盹。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起来,再听一会夫子讲的内容:“......水心剑乃是凛家先人所创,凛家以渔猎出身,自狂风破浪中悟道,枯坐海岸礁石三日三夜,终于领悟剑招,名唤水心......”
嗯,和她睡前听的还能接上。
玄负雪捂嘴打了个哈欠,睡饱了,人便有些懒洋洋的,提不起劲。
想找点乐子,刺激一下精神。
她的目光,悠悠地落在了左前方的少年身上。
凛迟坐姿端正,两眼炯炯有神,盯着桌面书纸,尚且一无所觉。
32. 逃跑
好无聊。
玄负雪不能忍受无聊。
于是她悄悄从剑谱上扯下一张纸,团巴团巴成球,眯眼,瞄准,投出——扔中了!
凛迟猛地扭头,便对上少女喜上眉梢的如花笑靥。
他低头把那张纸团捡起来,耳畔就响起了夫子的声音:“凛迟,你在做什么?”
凛迟:......
夫子背着手,慢悠悠走过去,拿起纸团展开一看,登时吹胡子瞪眼:“发给你们的课本,便是拿来这样胡乱糟蹋的?!”
凛迟面无表情,也没有开口解释。
他的人话说得还不熟练,张口时总是结结巴巴,背地里被人笑过几次,他就不爱在人前开口了。
反倒是玄负雪傻眼:她是想逗弄人,可也没想过当真让他顶锅挨罚。
“夫子,其实那纸团是我——”
哗啦——
凛迟突兀地站了起来,凳子在身后拖拉出刺耳响声。
他看也不看玄负雪,用力抿唇,生硬道:“我,出去,罚站。”
夫子的注意力完全被他转移了,气得花白胡须都在颤抖:“好,好,很好!你有骨气,不知道尊师重教四个字怎么写是罢!”
“难怪是非人之子,无甚家教!”
玄负雪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上前一大步,刚要开口,凛迟便转过了身,他仿佛没听懂那句骂,面上依旧分辨不出喜怒,直挺挺地往外走。
经过玄负雪身边时,他狠狠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玄负雪怔在原地,片刻后,拎着裙角,推着轮椅掉头就追。
“那个见孤峰的,你干什么去!我让你停下!没听见吗!一个两个都不把我这糟老头子放眼里!”
身后传来夫子气急败坏的叱骂,玄负雪置若罔闻,冲出了学堂,远远瞥见拿到熟悉的高挑身影即将在长廊尽头拐弯。
“凛迟!”
他停了下来,冷冷地瞧着玄负雪推轮椅上前。
想到昨天他与乌行止剑拔弩张的态度,玄负雪心里就有些惴惴不安,何况这次又却是是自己惹毛了他,干脆就抢先认输。
“......对不住。”玄负雪双手合十,诚恳道歉,“我砸纸团的时候,也没想到那老头眼睛那么尖嘛!”
这次春读凛家十分重视,请了门内颇有威望的几个长老来轮番授课,只是长老们战功卓著,修为高深,年纪却一个比一个大,虽然压得住课堂不生乱子,但底下对底下学生的暗度陈仓便看得不是那么仔细了。
她闭着眼睛等了一会,没等来讥讽或发怒,却听见一声有些委屈的质问。
“我,写信,你,为、为什么,不、不回?”
“信?什么信?”
玄负雪诧异地睁开眼,凛迟两条浓眉下压,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似乎她若是不能给出一个令他满意的理由,便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她。
“你有给我写信么?”玄负雪二丈摸不着头脑,绞尽脑汁地回忆“我没收到啊。去年统共就只有二师兄给我写了些问安的短信,乌行止游历时写的一堆风土人情小作文,啧,统统都是废话。哦,还有山海阁寄来的宣传册子,让我多多去他们店里买些剑穗弓弦什么的......”
“真没收到只言片语啊,除了那几封恐吓信——”
玄负雪顿住了。
她同凛迟大眼瞪小眼。
她想起来了。
好像,似乎,可能......她真的收到过几封信。
当时负责传信的弟子捧着一大包纸袋,一脸懵地交给玄负雪,她接过一看,随即露出了何送信弟子别无二致的困惑表情。
那信包——如果能称得上是信包的话——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什么东西,远远超过寻常信件该有的大小和重量。
她大着胆子上手捏了几下,又晃一晃,只觉得里头又有粉末,又有硬块,不知是什么东西。
送信弟子很紧张:“不会是毒粉罢?听说最近又有魔修出没,下毒毁容害人。三师姐小心!”
玄负雪面色沉重,又看到信包上斑斑点点的墨迹,字痕扭曲纠结,大团污墨掉在上面,看起来凭空多了几分悚然。
良久,她慎重起见:“把它送去刑堂,那边有各种探测阵法,知道怎么处理。”
......
“什、什么,恐、恐吓信?”
玄负雪:......
第一次,她有些不敢看凛迟的眼睛,心虚地别开视线,声音也微弱下去:“就是,是一场误会。”
凛迟更不满了:“你,你不要,学、学我说话。”
玄负雪:......
“我没有。”她小声嘟囔,“好罢好罢,我投降。我是收到你的信了,只是我没认出来那是你的笔迹。”
那样类似的鬼画符信包,后来陆陆续续又送来了好几十封,大小不一而足,一开始还是十天半月来一封,后来可能是对方等不到回信焦急了,送信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段时间甚至涨到了几乎每日一份。
然而这样频繁来信反而更让弟子们生疑——又没大事,何至于要如此频繁送信?
那上百封信件,统统被刑堂扔进了除魔阵,搅碎成了一摊纸泥。
“不过,你给我写信干嘛啊?有什么事同我说么?”
凛迟定定地望着她。
眼前的少女眼神乱飘,声音微弱,却仍要强撑着不肯认错,嘟嘟囔囔:“我又不是故意不回你的,要怪只能怪你写字实在太难看......”
凛迟没说,那些送给她的信封里其实塞着的只是无关紧要的杂物。
他学会握笔之后写的第一封大字,宣纸上临摹的她的名字,乘坐灵舟来凛家路上捡到了海鸟的羽毛,在白鹭洲尝到的当地特色糕点,清晨练剑时在海边捡到的珍珠贝壳,还有赢下门内弟子试炼大会得来的奖章......
胸口起伏了几下,最后长长吐出一口气。
既然她说没收到,就当是没收到罢。
反正人类惯常狡猾心计,他早该知道的,不应该相信甜言笑靥,如今遭遇这般对待,都是他自作自受。
玄负雪嘟囔了一会,忽地发觉身边人安静地过分,忍不住抬起脑袋,小心翼翼:“凛迟,你......生气啦?”
凛迟眯起眼睛,声音发寒:“我,以后,不、不会再给你写、写信。”
玄负雪哑口无言,才意识到自己这回真得把人得罪狠了。
而凛迟言出必践,果真此后只言片语都没给她送过。
不仅没写信,连在学宫春读结束,一直到列队出发去小重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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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再同玄负雪说过一句话,任凭她如何骚扰,只是板着一张冰块脸,苦大仇深模样仿佛被某人狠心辜负。
......
魔王宫,御花园内,莲花池边,水榭中,玄负雪托着腮,凭栏眺望接天莲叶,悠悠叹了口气。
从前凛迟还是个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的单纯质朴少年,会因为信件被人无视闹别扭,也会直白坦率地讲出心中真意,怎么如今却成了个笑里藏刀的阴险之辈?
难道入魔对人的心性影响当真如此之大?
她托着腮,百思不得其解。
砰——
一道震天撼地的巨响。
玄负雪猛地跳了起来,拎着裙角朝声动处狂奔。
一道不详的金光接天连地,辽阔高远的夜幕仿佛被巨斧粗暴劈开,裂出大缝,缝隙中剑光如网交织,兵戈之声不绝于耳。
是仙门联军打进来了?
这么快!
玄负雪刚跑到御花园的出口月门,便撞上了人。
“哎哟——诶?夫人?”青儿一脸惊诧,又一拍脑门,抓住她的手腕,吐字跟连珠炮一般,“夫人您在这就太好了!奴婢正愁找不到您呢!方才前线传讯,仙门联军突然发难强攻,如今已经快到东宫门了!夫人快跟奴婢去百花殿内避难罢!”
玄负雪原本还想趁乱找一条出宫的路,半途被截了胡,只能被青儿拽着踉踉跄跄往回跑。
“前几日不都风平浪静,为何今日突然开战了?”
难不成凛迟又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搞了什么小动作?
青儿跑得满脸是汗,气喘吁吁:“好像,好像是尊上杀了一个仙门嫡传弟子,对面来报仇了。”
宛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玄负雪猛地刹住脚。
青儿被她带得一个趔趄,转过脸来满是茫然:“夫人?”
“凛迟,杀了那个刺客?”
青儿见她表情不对,忙慌张地来握她的手:“夫人怎么连尊上的名讳都不避嫌?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夫人还是快同我——”
话没说完,玄负雪双手施法,直接击晕了青儿。
将人拖进附近的阁楼里藏好,又布下了守护阵法,玄负雪才转身,复又朝着金光暴涨的方向去。
她不能再待在这宫里了。
从前太过天真,还以为故人依旧,可如今桩桩件件分明都在警示她:凛迟早已不是记忆之中的无知少年。
他可以背弃师门,与豺狼虎豹为伍,可以搅动风云,安坐王座,也可以面不改色捏爆下属的心脏,还可以上一秒对她调笑逗弄,下一秒便在她未见到的刑场,亲手砍掉昔日同门的脑袋。
离东宫门越近,那股专属于战场的厮杀之声就越强烈,东方金乌冉冉升起,朝霞似血,晨风夹带着冷铁热血气息,一并吹来,拂起她的长发。
玄负雪忽然打了个寒噤。
巍峨东宫门已然遥遥可见。
两边守护的魔将被紧急抽调应战去了,现下只有几个小宫侍看守,玄负雪轻松一个障眼法,蒙混过关。
沉重宫门缓缓打开。
刺目光亮从巨山似的门扉夹缝中倾斜而下。
玄负雪的脚步僵住了。
本该空无一人的宫门外,现在却立着一道身影。
是凛迟。
33. 军帐中
在她看清来人的同时,凛迟也望见了她。
男人乌发高束,金冠在朝阳之下熠熠生辉,同样闪亮的还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猩红双眼,宛如一瞬爆发的星月,璀璨耀眼得仿佛要将所有人吞噬。
他手里还拎着断罪长剑,剑身微微嗡鸣震动,同它的主人一般叫嚣着对鲜血和嗜杀的渴望。
凛迟将手里刚刚斩获的修士头颅随手一扔,砸在地上“砰”地沉闷作响,大步流星跨过横隔在两人之间的各色尸体——方才这里是个小战场,可现下只剩下一片死寂和安宁,凛迟一人解决了所有麻烦。
没给玄负雪转身逃跑的机会,凛迟长臂一伸,直接拎起她的后衣领,声线暗沉如铁锈:“想跑?”
仿佛一根烧得炽热的利刃直直捅进了她的喉咙,用力搅和,烫得她战栗发抖又欲哭无泪。
“我,我——”
凛迟根本不听她的话,拎一只小鸡崽似的将玄负雪硬生生拽离地面,无视她的两条腿悬在半空中无力挣扎,然后抡臂一甩。
玄负雪被扔进了一座大车里。
冥火鬼车腾着暗黑煞气,跃空而起,玄负雪颠倒不已,一骨碌跌躺在车厢内,车厢宽阔,软垫厚实,倒也没受什么伤。
她怔怔地望着微微晃动的车顶,顶上绣的是烈火烹锦,青面獠牙的恶鬼手持钢叉,正往人心扎去。
动荡不安的视线中,厚重门帘被轻轻挑起,露出一张黑沉的俊脸。
凛迟刚刚一大步跨进冥火鬼车,车外就响起了有人跑动的兵甲碰撞之声:“尊上!前线来报,苍知白率了一队精兵直奔南营去了!守营魔将不敌,请、请尊上即刻回援!”
凛迟未答,阴鸷的目光落在玄负雪身上,忽地俯身压近,在她耳畔喃喃低语:
“想跑?”
玄负雪顿时失了血色,张口结舌。
“正好,让你去看看逃跑之人的下场!”
冥火鬼车呼啸而起,火焰苍白雄烈,巨大的黄铜车轮滚滚向前,碾碎漫天星辰云雾。
玄负雪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在车厢一角,头晕脑胀地不敢说话。
凛迟也不搭理她,隔着车帘,自顾自地同前来汇报军情的小兵传递指示。
“东门敌军已清,令赤鬼将率兵回防。”
他微妙地顿了一下,冷飕飕眼风扫一眼玄负雪,语气森凉:“你告诉他,若是再让某些不怕死的东西溜出来,他这个将军的脑袋也可以不要了。”
玄负雪赶紧又把脑袋往胳膊中缩了一点。
凛迟看着软绵绵缩成一团、只露出一点毛茸茸脑袋顶的少女,哼地冷笑一声,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她。
昨夜三更,他再次前往地牢审讯那名修士刺客,对方依旧神情激动,甚至险些吞毒自尽——魔兵粗心大意,从来都是抓到了敌人直接坑杀,从未处理过需要好生看管的俘虏,以至于竟然没发现他后槽牙缝里竟然藏着鸩毒小丸。
为此看守的魔将受了凛迟好一顿罚,险些被拉出去当众鞭打五十鞭。魔将气不过,干脆将怒火撒在了刺客身上,擅自动用私刑百般磋磨,却没料到刺客受不住,一个时辰后咬舌自尽了。
刺客是凛家弟子,性命联系魂灯,气息一断当下,仙门联军内就得知了消息。代家主凛思遥于军营一角设祭坛,焚香祷告,敬天哀悼那不知名的凛家人,并为所有牺牲在战场上的同门做了一场盛大渡魂法事。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空灵缥缈的祝祷唱诵之声响了前半夜,后半浓云遮月,连一丝微风也无,万籁俱寂之中看守戮武门的将士便有些昏昏欲睡,连日来长期绷紧的神经早就让一般兵士耗尽了心神,抱着长矛点头昏昏欲睡。
是以仙门联军骤然发难时,竟然无人事先察觉,被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竟然一路败退至东门外。玄负雪听到的那声巨响,正是两军开战前的号令角声。
玄负雪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车厢地面,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身边凛迟压低了声音,眉头紧锁,始终在交代轮换布防的军队战术,一直没能腾出空来管她。
正当玄负雪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时,冥火鬼车一晃——到军营了。
她刚想往车厢后爬,就被一只大手夹着脖子给拽了出去,玄负雪踉踉跄跄两步,被扬起的尘沙和魔气迷了眼睛。
凛迟根本没给她休息或开口解释的机会,直接一路夹带着她,大步流星进了正中央的大帐,将人往行军床上一扔,就转身掀帘子出去了。
玄负雪一骨碌爬起来,也想跟着往外走,却被无形的障壁挡了回来——凛迟竟然在门口下了禁制!
接连施了好几个术法,都没能破开门禁,玄负雪恼得在军帐内走了好几圈,就在她琢磨着要不试试看掘地三尺挖个洞逃出去时,帐外传来一道粗声粗气的怒吼:“尊上当真把那女人带到军营里来了?!”
玄负雪眉毛一挑,隔着帐布,模糊瞧见一个膀大腰圆的粗壮身影。
魔将似乎打算闯进来,却被帐外小兵阻拦,气得声音都拔高了一个度:“如今前线战事吃紧,尊上还如此玩物丧志!我们这些下属怎么不心寒!”
“你放我进去!出了事我大山一个人扛!你们放开!”
帐外吵吵嚷嚷好一会,终究那个名为大山的魔将没能突破禁制,门口得令看守的小兵碍于凛迟的威势,压根不敢违背命令擅自放人进入。玄负雪倒还希望能有谁来把她从这地方解救出去,然而一时半会看来是没戏了。
待到正午,又来了一拨人,同样也是不满魔尊竟然带了个女人藏在中军大帐内。
女人就算了,偏偏还是个仙门修士!
上次出现在魔王宫的仙门修士是个刺客,险些刺穿了魔尊的心脏,现下魔尊竟还要一意孤行让另一个修士待在自己身边,难道真是嫌命太长?!
从清晨等到午夜,身处舆论漩涡正中心的当事人却自始至终都没出现,凛迟仿佛消失了一般,不仅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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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玄负雪算她逃跑的账,也对军帐外来来往往的喧哗置若罔闻,任凭将士们聚集又散,高声吵嚷,帐内却是始终一片宁静。
玄负雪双手枕在脑后,平躺在行军床上,好整以暇地盯着帐顶发呆。
她压根不担心魔军中哗变,反正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凛迟这个高个顶着,只是她现在落入魔军军营正中,仿佛羊入虎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找到逃脱机会。
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呆,闲着也无聊,正百无聊赖间,门帘微动,现出一道高大身影。
一看清凛迟的脸,玄负雪就蹭地坐了起来,戒备地盯着他。
凛迟恍若未觉,径自走进帐中,端起桌上摆着的茶碗,仰头一饮而尽。
他背后,军帐外原本喧嚣的将士不知为何都安静了下来,聚集的人群也散去了。
玄负雪瞥见他胸前甲胄沾着一点暗红的湿痕,压根不想去猜他是如何平息激烈事态的。
他可能刚刚从战场下来,一身金光闪闪的盔甲,肩头趴着五爪魔龙,走动间仿佛活了过来,用那双睥睨众生的龙目俯瞰世间,同色金冠束发,脸颊上一点血星,反倒更衬得他俊美之间携带三分煞气,气度非凡。
等了半天,却不见凛迟朝自己发难,玄负雪用力抿唇,视线又投向帐门:相较于深居酆都中央的魔王宫,军营距离仙门联军驻扎地显然更近,若是她想要伺机逃往对方阵营,现下会是个更好的机会......
许是看穿了她蠢蠢欲动的逃跑心思,玄负雪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喑哑的低声:
“还想跑?”
玄负雪猛地扭头,正看见凛迟重重放下茶碗,瓷壁边缘磕到木桌,发出清脆一声响。
饮尽的水珠顺着他滚动的喉结滑落,凛迟随意抬手擦掉,顺便抹干净了脸颊上的血点尘灰,然而脸庞虽然干净了一些,人身上带着的凶狠却没有丝毫减少。
他两步就走到了玄负雪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自他入帐以后,断罪剑就挂在他腰间,他睥睨了玄负雪一会,忽地拔剑。
玄负雪压根来不及躲,只觉得脸颊一冰,断罪锐利剑锋贴上了她的侧脸,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近距离。
凛迟用那柄沾血的利剑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剑尖又缓缓下移,最后虚虚悬在她的下颌,又猛地向上一抬,用力挑起她的脸颊。
两人目光相对,皆是幽深晦暗,心思百转千回。
凛迟声音寒凉:“孤对你不好么?你只想着逃?”
玄负雪毫无畏惧地回视,没有接话。
凛迟又轻轻笑了一下,露出两颗犬牙尖尖:“你想回仙门。”
这不是疑问的语气,于是玄负雪依旧保持沉默。
凛迟眼中似有狂风暴雨翻涌:“你知不知道?孤几次三番都想杀了你。”
“可是孤心里总会有一个声音,凭借直觉和本能,在说,若是孤当真杀了你……孤日后定会悔不当初,痛不欲生。”
34. 战场
玄负雪被匕首挑着下巴,被迫高高抬起脑袋,脖颈绷得发酸,眼睛也睁得干涩,可依旧毫不示弱地同他对视。
“你将我强留在你身边,不过就是为了利用我替你找回记忆。”玄负雪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心思,“你凭直觉说你不想杀我——那我是不是还该夸一夸尊上不愧是犬兽出身,连本能第六感都远胜常人?”
凛迟轻轻嗤笑了一声。
“你这样伶牙俐齿,不如等会见了你的好师兄,再来发挥罢!”
玄负雪脸色骤然变了:“你什么意思?”
某个长久以来潜藏在她心里的阴暗想法渐渐浮出水面:凛迟明知她心向仙门,如今两军战火再起的缘由之一便是以见孤峰苍家为首想要夺回她的身体。她刚刚苏醒过来不过四五日,魔王宫内若是封锁消息,对面定然并不知晓。
若是此时凛迟将她临阵拉出,作为动摇军心的人质......
一时之间,从前在史书中看过的残酷案例在脑海中闪现,被迫跳了城楼的,被拉来砍头祭旗的,不甘成为亲人羁绊自刎于阵前的......玄负雪越想心越寒。
凛迟见她长久不答话,以为终于吓住了人,嘲讽地一勾唇角,正打算放开她,却不料眼前少女猛然暴起,断罪剑嗡鸣,不肯被她攥在手中,顷刻凌厉的剑芒几乎割破她的手掌,鲜血如注。
凛迟皱眉呵斥:“放手!你疯了不成?”
断罪剑认主,根本不能被用来刺伤它的主人。
可握剑的少女铁了心要将长剑捅进他的心脏——她决不能容许自己成为师门的累赘。
从前在见孤峰上他们悉心照料无法自如行走的三师姐,玄负雪眼前似乎浮过一张张笑意盈盈的熟悉面孔,师父,大师兄,二师兄,长老们,还有师弟师妹......如今他们大约都深陷战场,拼死杀敌,同死亡阴影相随相伴,若是因为她的缘故搅乱了战局,她余生如何能安心?!
掌心中仿佛有千万利刃割穿,靠着这几日恢复的神识,玄负雪勉强撑住了强用断罪剑的第一波反噬,她忍着从喉咙深处泛上来的铁锈味,死死咬着后槽牙,攥紧剑柄,一寸一寸地往凛迟心口贴近。
而凛迟的脸色已经是难看至极。
断罪是他的本命剑,若他有心操控,本来轻而易举就可以夺回控制权,再将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一剑穿心。
可是他胸膛深深起伏了好几下,手掌抬起又落,竟然始终没能下狠心推开那柄直逼自己心口的利剑。
他仿佛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观着要杀死他的少女,不肯让她得逞,却也没有出手反击。
僵持之间,仿佛过了千万年,玄负雪始终不肯放弃,嘴角却已经渗出了殷红血丝。
凛迟双眼仿佛被刺痛了一般,骤然发力,猛一拂袖,断罪剑一声悲鸣,被毫无怜惜地甩在地上,半个剑身都埋进了地里。
玄负雪头晕脑花,只听见他临走前冷笑了一声,随即动荡视线中就只剩下一片因为走得太急而碰撞的金甲。
营帐外似乎有些惊慌喧嚣,玄负雪隐约听见魔将大山粗噶的嗓音:“尊上?!何人胆敢伤你?!”
“快来人!你们一个个都眼睛都瞎了不成,没看见尊上吐血了么?!”
“去请魔医来!”
“那该死的仙门奸细,竟敢击伤尊上,老子绝不放过她——”
帐外吵吵嚷嚷,似乎是有魔将终于按捺不住想要闯进来,斩杀她这个蛊惑军心的祸患,但玄负雪趴在垫子上,等了好一会,也没见人进来。
估计被凛迟拦下了。
玄负雪从鼻子里嘲讽地哼了一声,又趴着喘了好一会气,那股耗力过多、头晕眼花的恶心感才渐渐褪去。
她翻了个身,查看掌心里被断罪剑气割破的斑斑伤口已经有了愈合的趋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粉嫩血肉,还有些微细如红线的灵光穿梭其中,仿佛在孜孜不倦地缝补她的伤口。
玄负雪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想起先前凛迟同她说过,他与她血脉相连,是他用自身外化灵脉填补了她心口贯穿的剑伤。从前耳听为虚,如今眼见为实,观感却是很不一样了。
她伤了凛迟,自己也因此反噬负伤,可最后到头来还是要靠凛迟这个受害者分出心脉为她疗伤。玄负雪心绪复杂,一时心头百感交集,竟不知说什么好。
想来凛迟一份灵府要剖成两个用,所承担的压力也不小,所以才会在她面前刚耍完威风,然而一出中军大帐就吐了血。
不多时,帐外擂鼓如雷,是开战的讯号。
门帘上下了禁制出不去,玄负雪像只笼中困兽,想逃却不得法,就这样生生挨到了后半夜,忽地天摇地动,尘屑纷纷。
帐外马蹄嘶鸣,有人在高声叫唤,语调却带着一股有气无力:“凛迟魔头何在?出来受死。”
声音极为熟悉——是大师兄苍知白!
玄负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应过来时眼睛一热,飞身下床,激动得双腿发软险些跌倒,奔到帐门时,发现原先堵在门口的禁制已经裂开了一条大缝。
她有些怔忪:凛迟这是......败了?
否则以他的脾性,怎么可能放任大师兄闯入魔军中心阵地,还允许门上禁制破裂也不加修补。
听大师兄的口吻,应当还没找到凛迟,不知他是败了逃走、过于仓促以至于没来得及捎带上玄负雪,还是早就身死乱军之中。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令她有股奇怪的不适感觉,仿佛坐在车马之上,滚滚前行的车轮碾过路面一颗坚硬小石子,咯噔一下,可那一下弹跳过后,就又是平坦大道,很快便被抛之脑后。
“大师兄!”
玄负雪推开帘子,帐外火光熊熊,席天幕地的绵延营帐间俱是混乱,已然沦为人间炼狱,无数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同修士混战,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大师兄方才骑着马路过中军帐,可现下又不知转去哪了,玄负雪像只无头苍蝇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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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在战场上奔走,试图再找到那个记忆之中熟悉的身影。
同几个魔修擦肩而过时,对方见她穿着人族服饰,还以为她也是攻进来的仙门弟子,怒吼着提刀就要朝她砍来,玄负雪不耐地施法将人格挡开,顺带还救下了另一边被踢翻在地的仙门小弟子。
那小弟子圆头圆脑的,看起来年纪不大,修为也平平,刚刚被一个身高体壮的魔修压制着,毫无招架之力,幸好得了玄负雪援手,一脸劫后余生,朝她抱拳行礼:“多谢道友。”
听见熟悉的称呼,玄负雪只觉鼻头一酸。
在魔王宫待得再久,锦衣玉食生活过得再滋润,也始终是非人之地,异乡之客,直到如今真真切切看见一个朝她和善微笑的同道修士,她才恍惚有了游子归乡之感。
“道友无需客气。”玄负雪扶了他一把,语气急切,“不知道友方才可有看见见孤峰苍知白师兄经过?”
“哦,你说苍峰主,他方才往北边去了。”小弟子遥遥一指方向。
玄负雪却没能迈得动腿,后脑勺有股蔓延的凉意:“你叫他苍峰主?”
知白师兄如何成了见孤峰峰主?他明明只是师父的大弟子——
“道友糊涂了?前任苍峰主十八年前突发恶疾,一病不起,闭关养病前传诏令知白师兄暂代峰主,这都是十八年前的事情啦!”
师父病了?!
新信息如同汹涌而来的潮水,一时间塞满她的脑海。
来不及多问,玄负雪匆匆朝小弟子道了句谢,就朝北边拔足狂奔。
大师兄为人虽然古板柔懦,但一心刻苦钻研剑术,剑法卓绝,如今能暂代峰主,对于见孤峰而言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至于其他,大可亲口与大师兄求证。无论如何,现下找到大师兄是最重要的,等找到了他,再可问问关于见孤峰这些年的变化。
正这么想着,视野中兀然撞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青袍古旧,斯文俊秀,偏偏两眼底下挂着巨大的黑眼圈,生生让那人看起来耷拉着眉眼,没什么精神。
苍知白骑着一匹纯白灵马,手中持剑,正在奋力斩杀周围围成一圈的魔将士兵。
玄负雪的眼泪登时就涌了上来,眼眶发热,鼻头发酸,忽地腰间一紧,接着整个人就凌空而起——她被一条绳索勒住,往后拖拽飞起,重重地落在了马背上。
玄负雪张口正欲喊人,背后就伸来一掌,将她口舌死死捂住。
背后撞上了一个结实坚硬的怀抱,兵甲冰凉,令她猛然心惊,猛地挣扎,又被身后人狠绝果断地施法攥住了手腕。
这股蛮横狠戾的作风还能有谁?!
玄负雪猛地扭头,对上了凛迟那双幽黑阴沉的双眸。
双翼战马嘶鸣,载着人腾空而起。
而马上,紧挨着的两人姿势亲昵却又剑拔弩张。
凛迟用力捏住了玄负雪的脸颊,掌心烫得不像话,面色却冷峻:
“跟我走。”
35. 人面锦鲤
“别动!”
见她不肯死心,凛迟毫不留情地一拍马鞭,双翼魔马再次扇动巨大的膜翅,卷碎尘云。
半空中的变势终于引起了底下人的注意,玄负雪遥遥瞥见苍知白那张熟悉的脸抬起,两只因为通宵熬夜的垂眼带着些许茫然,划过她的视线。
下一刻,凛迟毫不留情地施展隐身术,隔绝了苍知白探寻的目光。
想必刚才他就是用同样一招,躲过了仙门联军的搜捕。
玄负雪一时大喜,一会大悲,现下一股怒气骤然而生:她好不容易才有了同大师兄重逢的机会!却偏偏被这混蛋搅浑了!
她扭身就要动手,大有同他鱼死网破之意,却没料到这一回脱身得尤其顺利,反而令她怔住了,而身后的凛迟闷哼一声,不知为何没能再维持住钳制她的术法。
他嘴唇瓮动,又低声念了一句:“别动。”
这回他的语气里染上了三分疲惫与隐忍。
离得近了,玄负雪这才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也干裂发白,唯独一双眼睛炽热发亮。
心中一动,玄负雪心想这人难不成是在战场上受了伤?
似乎为了印证她的想法,凛迟那双黑沉沉的瞳孔渐渐发散失焦,到最后连玄负雪也能一眼看出他就是在强撑。
“诶你别倒,至少别倒我身上啊!”
玄负雪奋力想要推开倒在自己身上如同沉重铁山一样的男人,然而对方始终没有回应,凛迟双眼紧闭,呼吸粗重,整个人仿佛泄力一般,脑袋耷拉在她的颈窝,额头烫得像块烙铁。
随着他的昏迷,施加在玄负雪身上的隐身咒和束缚术法都自动解开了,可这也没什么用——双翼魔马已经带着他们腾飞了不知多远,左右前后皆是墨云黑天,都找不到战场上厮杀将士们的踪迹了。
自醒来以后,鹤鸣弓就不在玄负雪身边,她无法召唤本命弓御行,也就不敢轻易从魔马上跳下来,只好紧紧攥着缰绳。
偏偏身后还压着一个沉重包袱。凛迟灼热的呼吸断断续续地喷薄在她后颈,玄负雪叫了他好几声,都没能把人唤醒,几次三番想着要不干脆把他甩下去得了,可转念又一想,座下魔马是凛迟的坐骑,她不知道如何操控,万一凛迟走了之后魔马在半空中发狂,又该如何是好?
内心天人交战间,魔马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玄负雪再一远眺,已经远远能看见一片青山绿水。
高度缓缓下落,最后玄负雪带着身后生死不知的人,直接从马背滚到了草地上,两人在柔软草毯上接连滚了几圈,身上头上都挂上了嫩绿的草枝。滚动时凛迟依旧一声不吭,被玄负雪拿来当了缓冲的肉垫也毫无动静,停下来后,她撑着凛迟的胸膛直起身,左右观察一番如今的所在。
东方斜斜一抹朝阳刺破碧蓝澄空,白云堆絮,青山连绵,近处绿草如茵,一汪镜子似的湖面清可见底,有几尾色彩斑斓的锦鲤在湖中
游动,皆若空游无所依,魔马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趴在湖边,低着脑袋,似乎在饮水。
从这片山清水秀的风光来看,此地应该已经离了酆都,到处一派怡然自得的惬意景色,甚至有了几分世外桃源之感......如果她不是同凛迟一起掉到这地方来的话。
玄负雪试了一下他的鼻息,确认人还没死,便松了口气,随即注视他的目光又变得复杂起来。
犹豫片刻,她还是起了身,把凛迟抛在身后,朝着魔马走过去,拽紧缰绳,试图驯马并跨上马鞍。
她还是想回去找大师兄,若是这马能坚持长途跋涉,直接载她回见孤峰也可以,可走近了才发现,她的如意算盘可能要打空了。
霞光照亮了先前在暗夜中没有看见的细节,魔马在战场中就已经受了兵甲刀伤,想想也不奇怪,从那样生死存亡的危险境地逃出,怎么能毫发无损,连凛迟都昏迷不醒,一匹普通的战马肯定也不可能幸免。
它的腹部拉开了好长一条口子,鲜血汩汩流出,染湿了周遭的毛发,后蹄微微抽搐,蹄铁也磨掉了大半块,马头有气无力地靠在湖边,两个鼻孔嘶嘶往外喷着白色蒸汽,却是出气多进气少。
玄负雪尝试了好几个疗伤术,但她本就不精通此道,虽然绞尽脑汁想起了几个术法,但都收效甚微。
魔马躺在地上,难受地嘶鸣,大大的浑浊眼珠里不知何时流出了一行清泪,玄负雪一下子就心软了,沉默许久,她转身走回凛迟身边,他依旧昏迷不醒,断罪剑就挂在血迹斑斑的金甲腰间。
玄负雪用力拔出断罪,兴许是因为主人无知觉的原因,断罪只是不情不愿地震鸣了一声,便没有再反抗,她攥着长剑,深吸了两口气,重新走回魔马身边,将剑尖对准它的脖颈。
无法治愈的话,不如快刀斩乱麻,早点助它解脱。
“你下不了手。”
玄负雪握剑的手腕一颤,险些脱力,扭过头才赫然发觉是凛迟不知何时竟然走到了她身后,他看起来依旧很虚弱,刀削斧凿似的深刻脸孔面色惨白,让玄负雪几乎都要疑心他下一刻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瘫软在地,变成一张纸画的人皮。
然而凛迟面上情绪依旧是淡淡的,声音虽然沙哑但也很平稳:“魔兽天生带煞,就算重伤之后,也不会允许生人靠近,你想杀它,恐怕并不容易。”
“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凛迟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就在刚刚,你把断罪剑从我腰间拔走的时候。”
他朝玄负雪伸出手,掌心向上:“你想杀它的话,我来帮你。”
“不是杀它,我只是不忍心看它活着受磋磨。”玄负雪皱起眉,但是犹豫片刻,还是打算将剑交到他掌中,那是他的战马,比起自己这个外人,他更有权处置。
然而她刚刚把手伸出去,却被凛迟握住了手腕,随即带着她,调转剑锋,骤然发力,直接用剑切断了战马的喉管。
漫出的鲜血沾湿了她和他交握的手腕,为这场两人共同犯下的杀戮做嫁衣。
玄负雪狠狠拧眉:她对魔物天生没什么好感,但骤然见血,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心理建设才能自如。
比起浑身僵硬的玄负雪,身后的凛迟显然要轻松自在得多,他丢掉了断罪剑,牵着玄负雪往湖畔边,然后拉着她的手蹲下,耐心细致地泼水为她洗净手指间的血渍。
玄负雪看着眼前人的侧脸,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从前凛迟总是满口孤啊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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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叫,乍一听还以为是水边的鹧鸪成了精,可是自他醒来之后,没再用魔尊的自称,态度也过于平和了一些。
她刚要开口问,忽地掌间微微刺痛,低下头一看,才发现有些破皮,渗出丝丝血丝,飘散在清澈湖水中。
凛迟注视了一会她的伤口,才道:“怎么弄的?”
玄负雪思索回忆,不确定地道:“可能是魔马降落的时候,攥缰绳太紧被磨出来的罢。”
凛迟轻轻“嗯”了一声,小心避开她的伤口,重新将她的十指洗净,然后撕掉自己还算赶紧的一块里衣,替她擦干。
如今他受了伤,能少催动灵气就少一些。
而玄负雪看他的目光更加狐疑了:听到她手上,这人竟然只是如此轻描淡写就放过了?放在平日,他不得多多少少说上几句“孤看你就是娇生惯养”之类的讽刺之语么?
没想出个究竟,耳边一时只有凛迟划水的水流声,玄负雪心里突然有股古怪的感觉,她又抬起脑袋,看着这片安宁和美的景色,依旧是静水悠悠,蓝天白云。
可她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好像,太安静了。
除了偶尔刮过的微风,还有人为划破湖面的水流声,似乎除此之外一切声音都被隔绝了。可是这样水肥草美的人间仙境,为何连一点生灵活动的踪迹皆无?
“你也察觉不对?”
凛迟低低地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玄负雪对上了那双沉黑的眼眸,反问:“你又是怎么发觉的?”
“刚才,味道。”凛迟言简意赅,“湖里锦鲤的水腥味太重。”
玄负雪凑近湖面闻了闻,自然是什么也没闻出来,心想凛迟的狗鼻子还真是灵。
既然鼻子不管用,她就只能低头用眼睛看,看清湖水之下的景色之后,她猛地把手从水里抽了出来。
湖水清澈,橘黄金红的几尾小鱼摆尾游来游去,看起来倒是十分灵巧可爱——如果能忽略它们身上长着的扭曲人脸的话。
什么锦鲤,分明是魔物!
玄负雪气急败坏地冲他吼:“你明知道湖水有异,还拉着我过来洗手?!”
怎么这人都自身难保了,还要拖着她当垫背的!
凛迟的脸色不太好看:“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你怎么不是?之前拿忍冬害我药性相冲卧病在床,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忍冬?”凛迟怔愣,想起了什么似的,然后气笑了:“你以为是我害你?我只是觉得它很美,想放在你窗前让你——”
他猛地住口不说了。
反而是玄负雪忽地眉心一跳:“我从未和你说过忍冬花的事情,怎么你现在却一副已经知晓的样子?”
凛迟咬了一下后槽牙,脸色阴沉。
玄负雪眯起眼睛。
这人突然改口的自称,醒来后对她骤变的态度,还有如今对忍冬花一事的了解,难不成,他恢复记忆了?!
已经恢复了,又为什么瞒着不说!
还连累得她在满是魔物的湖水里净手!
果然这人不安好心!
玄负雪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正要开口,背后湖面骤起波澜。
36. 坠落
玄负雪被人攥着手腕,身不由己地后退,然而就在后退的几步路间,原本站着的湖畔就已经被暴涨的湖水淹没,湖面上还浮现出一张张面孔,那一张张人脸栩栩如生,或笑或悲,乍一看上去密密麻麻,全是人面锦鲤。
玄负雪这回不觉得这些小鱼可爱了,她眼尖,能看见有些人面锦鲤张开了嘴,嘴里全是细小尖锐的利齿,她心想若是被这玩意咬一口,估计连皮带肉都得被撕下来好大一块。
这么想着,她对那个险些害自己丧生鱼腹的始作俑者就更没了好脸色:“你存心的?我没被鱼咬,你是不是很失望?”
凛迟拖着她往后退,避开上涨的湖水,声音紧绷:“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也是到了湖边才发现异样。”
他没说出口的是,在战场上被仙门围攻,他已然伤重,限制了灵气使用,知觉不再那么灵敏,以至于真正贴近了湖水,才闻到那股刺鼻的水腥味。现在回想起来,那水腥味大概就是魔化了的锦鲤散发出的魔气。
玄负雪还想再反唇相讥,可是人面锦鲤越来越多,竟有不少直接跃出了湖面,蠢蠢欲动地朝她涌来,竟然隐约有了遮天盖地之势。
这样危急时刻,凛迟居然还勾起嘴角,声音里噙着笑:“你确定还要同我吵嘴?”
他伸掌召来断罪,轻松流畅地挽了个剑花,依稀之间又有了几分当初在白鹭洲弟子试炼大会上惊鸿一瞥的天之骄子模样,笑得有些邪气,露出两颗犬牙。
玄负雪狠狠剜了他一眼,掐指作决:“你想吵,我当然乐意奉陪!就怕这些小鱼杂碎看起来并不愿意给我们叙旧的时间。”
她听见凛迟轻轻哼笑了一声,下一刻,天地静止,一道雪亮剑光横扫而出,于此同时少女口中默念,指尖所指之处亮起一道柔和光罩,简单但粗暴地格挡住了飞跳过来的人面锦鲤。
剑光所到之处,一片惨叫血腥,那些人面鱼没白长一张人嘴,挨了剑砍之后竟然还能掐着嗓子尖叫出人的声音。
“好痛,好痛啊!”
“走开!走开啊!不要过来!”
“滚啊啊啊啊啊!”
声音里有男有女,有苍老有稚嫩,乍一听还以为是一群痛苦不堪的人群正在嘶吼求救,玄负雪听得脑袋嗡嗡作响,嘴角抽搐,忍不住插嘴道:“你们叫唤什么?明明你们才是魔头,惨叫成这样,好像我们欺负你们似的!”
那些魔物自然听不懂人话,依旧尖叫不停,口中念念有词都是些抗拒话语,可行动上却毫不拖泥带水,顺着如排山的水浪,金银夹杂的锦鲤一波一波奋不顾身地涌上前,又被断罪剑毫不留情地搅成肉泥,破碎的鱼鳞在晨光中泛出流光色泽,星星点点仿佛水天倒置,如果不是在如此凶险的境地,倒也不失为人间难见的美景。
被汹涌魔潮包围在正中央的两人一个掐手作决,一个持剑斩杀,不得已相互为依靠,替对方背后遮掩。
魔物汹涌如潮水,似乎无穷无尽,玄负雪渐渐有些吃力,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这些人面锦鲤好像都是冲着自己的右手来的。
凛迟也发觉了,微微侧身,挡在她身前。等再一次挥剑替她砍断一条漏网之鱼时,凛迟沉声开口:“它们好像很喜欢你的血。”
玄负雪的目光落到自己包扎好的手掌上,因为频繁施法,掌心火辣辣得疼,透过薄薄的素布还隐约可见破皮伤口又渗出了一些血丝。
她还没开口说话,凛迟忽地抓起她的手,用力捏住,然后在自己脖颈处狠狠抹了一把。
指尖剐蹭到男人下颌粗粝的胡茬,带着酥酥麻麻的奇怪触感,玄负雪瞪圆了眼睛:“你干什么?”
凛迟似乎觉得她这幅惊恐万状又莫名其妙的模样很有趣,又捏着她的手在自己脸颊上用力摁了一下,侧脸就沾染上了她的血迹。
他掀起上唇,露出犬牙,朝她笑:“借点血用。”
玄负雪怔愣,凛迟却已经挡在了她面前,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高大而沉默,仿佛能将一切魑魅魍魉与她隔开,金甲沾染上水色,在霞光中熠熠生辉,从昨夜至今的连续征战让他顾不上收拾仪表,束发的金冠有些歪,几缕青丝从冠间逸出,随着猎猎剑风舞动,又被骤然凌厉的剑气直接斩断。
不由自主地,她伸出手接住了那缕飘飘荡荡即将坠地的发丝,指尖触手缠绕,发丝冰凉柔滑却锐利紧缠,在她指尖打了几个结。
她知道凛迟方才的举措是为了什么,他的脸上抹了她的血,相当于替她分担了一半人面锦鲤汹涌而来的攻击,玄负雪的眼眸中浮现出一丝复杂,半晌,才喃喃开口:“......多谢。”
风声呼啸,凛迟似乎并未听见她的道谢,依旧直挺挺地挡在她身前。
玄负雪深呼吸,定了定心神,才抬起眼,重新凝结术法:“这么多人面锦鲤,肯定不能轻易对付。这片草地上除了它们之外什么活物都没有,我猜大概是被它们吃光了,你小心为上,不要逞强。”
凛迟似乎被她地关心取悦到了,嘴角上扬,轻轻“嗯”了一声。
玄负雪也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也不再多搭话,只是见缝插针地往断罪剑扫不到的缝隙丢一个攻击术法补刀。
日头渐渐东升,灿烂阳光带来和熙的温暖,然而满地的死鱼烂肉被热气一晒,更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玄负雪皱着眉,又甩掉一只扑腾着尾巴咬住自己衣袖的人面锦鲤,语气不耐:“这要打到什么时候?”
先前他们几次三番想要后退撤离,但都被密如织网的鱼潮拦截住了,玄负雪胳膊和脸上都挂了彩,而挡在她身前的凛迟更不好看,原本耀眼的金甲已经被咬得千疮百孔,握剑的手臂上更是被咬出了几个深可见骨的血洞。
她飞快地瞄了一眼凛迟手指上的血洞,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我们得找个地方躲一下。”
她才不是在关心某人!只是那伤口看着碍眼!
凛迟压着眉,脸色阴沉,抓起她的手,断罪剑光回光返照似的爆发,亮如第二轮新日,趁着人面锦鲤被逼退的一刹那,凛迟带着她御剑而行,玄负雪一个晃悠,险些从剑上掉下,赶紧揪住他的衣袖,脑门撞上了他的后背,似乎还隐约听见前面的人哼笑了一声。
御剑破空穿云,而人面锦鲤纵然再凶恶,也无法凭空生出两张翅膀飞上半空咬人,玄负雪低头看着那些扭曲丑陋的面孔在地面水洼里扑腾,心里颇有种重立山头做老大的畅快,得意洋洋地朝地上做了个鬼脸:“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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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横,现在飞不起来了罢!”
果然人不能高兴得太早,她话音刚落,脚下御剑便抖了一下,她下意识抓紧身前的凛迟:“怎么回事?”
凛迟回话的声音很平静,内容却很不平淡:“我快坚持不住了?”
“什——”
后半句震惊的质问逸散在空气中,断罪剑仿佛没了灯油的灯芯一般,突兀地在空中一下凝滞,随即玄负雪只觉得头重脚轻,连带着凛迟往下坠去。
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不摔死也要成肉泥了!
风声呼啸着从耳边刮过,刮得脸颊生疼,下落的速度太快,她连眼前漂浮的洁白云絮都看不清,手里不断掐诀自救,却只是稍微减缓了下坠的速度。
正要绝望地闭眼等死时,忽然有人面对面抱住了她,随即她同凛迟调转了个,他飞起的衣袖拂过她的脸颊,下一刻,断罪剑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在即将坠地的前一秒一把托起她和凛迟。
玄负雪的心脏砰砰直跳,极速坠落带来的刺激与后怕令她眼前发黑,双腿发软,不自觉往后跌坐在地,没人来扶她,她勉强抬起眼看着眼前尚且站立的凛迟,还没来得及张口,只见凛迟喉间一滚,吐出一口血。
玄负雪:!
……
半个时辰后,一处昏暗的山洞内。
洞内中央,一处小火堆有气无力地燃烧着,焦黄的火苗跳跃,吞吐着架在火堆上的湿哒哒衣物。玄负雪托着腮,烦闷地用木棍戳了戳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一些,好尽快把衣裳烘干。
先前的衣服到处都是人面锦鲤口涎和鲜血,她一连施了好几个清洁术都没能彻底洗净,只能又费了好大劲,才在洞内深处找到一汪地下暗泉,确认泉水没有其它洞眼,不会通向先前的人面锦鲤湖,她才下水洗干净衣裳。
玄负雪揉了揉肚子,自昨晚以来她就没好好吃过东西,铁打的人也饿得慌,正打算起身去看看附近的山林里有没有野果子可采,但是仿佛连老天都要同她作对,山洞外隐约响起了滚雷,要落雨了。
她只能重新坐回来,盯着火堆发了一会呆,又忍不住拿目光瞟身边昏睡着的男人。
险些坠剑后,凛迟吐完鲜血,就倒在地上人事不醒了,她只能一手拖着他的衣领,一手拿断罪剑当拐杖,艰难跋涉,找一个栖身之所。
他们坠落的地方是在群山之间,树林茂密,虽然依旧没有生灵活动的踪迹,但好歹有一些天然流水侵蚀造成的洞穴,她挑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将人连拉带拽拖了进来。
仅凭她一个人,想要从这片古怪地方走出就是痴人说梦,因此她不仅没抛下凛迟,还真切希望着他能醒过来。
为此她连衣裳都替他扒了,身上伤口都为他上了药,他却还跟个死人一样无知无觉!
玄负雪鼓了鼓脸颊,又用木棍戳他的脸。
结果这次戳重了,凛迟长而浓密的睫毛轻颤几下,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清冽的黑眸光同玄负雪对视了片刻,一如往昔在雪原中撞见的直率少年。
最后还是玄负雪率先开口:“坦白罢,你是不是恢复了记忆?”
凛迟垂下眼,避开她的目光,长久后,轻轻“嗯”了一声。
37. 坦白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凛迟坐起来,发觉自己身上没穿衣裳,也没说什么,默默抱着胳膊,坐在火堆边的阴影里。
“战场上。”
他没细说自己是当时受了苍知白一剑,剑气重创神识,一刹那仿佛灵台崩裂,却从未有过的清明神智。原来她说的刺激疗法真的有用,只是没想到是这样简单粗暴的刺激。
玄负雪深吸了几口气,才道:“既然想起来了,问什么不早告诉我?”
凛迟以一种复杂而难以言说的眼神看她,好半晌,才轻声道:“那你呢,为什么不问那一晚在见孤峰后山的事?”
他说这话时面色很平静,似乎只是在聊今天天气如何,而并不是在说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
玄负雪抚了一下心口,被断罪剑刺穿的伤口早就不再会疼,连伤疤都已经察觉不到了。她微微抬起下巴,冷声道:“那我给你一个机会,自证罢。”
距离玄负雪的手指不远处,断罪剑平躺放在地上,之前被她用来当拐杖,现在剑身脏兮兮的失了锋芒,看样子它的主人暂时没有动用它的念头。
难得的,她还能同凛迟有这样坐下来心平气和聊天的时候。
她清了清嗓子,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一:“首先,出事那晚,你同二师兄究竟为什么会在见孤峰后山禁地?”
火苗吞噬树枝,偶尔的噼啪声中,青年的声线和缓,一字一句道:“出事那晚我奉师祖命令前往见孤峰给苍峰主送信,原本当夜便打算返程,可临行前却突然接到苍未名传讯,让我前往后山。”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不得已停下来吞了口唾沫,才继续道:“我对见孤峰山上布置并不了解,因此到了后山后,便顺着道路深入,可等到了约定地点之后,却陷入了迷魂阵,我耗费了一个时辰才走出来。”
玄负雪若有所思:“你说的应该是见孤峰后山禁地外设下的迷魂阵,那里戒备森严,自然会布阵防止外人闯入。只是你说得这话好生奇怪,迷魂阵既然是为防止误闯,必然是门中精通阵法的长老所做,阵法高深精妙,怎么会轻易被你一个外行弟子破除?”
凛迟淡淡道:“或许我也有阵法上的天赋,也未可知。”
玄负雪:......
不想搭理这个莫名自得的人,她思索片刻,复道:“不如说是在你来之前,那迷魂阵可能就已经被动了手脚,有了缺漏,所以你才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就闯进去。”
她沉浸在思绪当中,没注意到凛迟的眼睛微微一亮,他并没有介意她将一个时辰曲解成“轻而易举”,反而还勾起了一些嘴角,低声道:“你这样说,是不是也认为你二师兄被害一事有蹊跷?”
“......是不是代表着,你有一点点相信我?”
玄负雪被他问得一怔,随即不自在起来:“我只是合理推测当晚出现的任何可能性,不想错过任何一丝可疑线索罢了。”
然而对于凛迟来说,她这话显然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他只是眼睛发亮得盯着她,舔了舔嘴唇。
若是身后有尾巴的话,他肯定要摇起来了。
不想让他太得意,玄负雪努力把话题掰回正轨:“既然如此,那晚你闯进禁地前,可有察觉异象,比如,其他人的踪迹?”
凛迟又朝她微微扬唇,才摇头,道:“当晚我途径后山,并未察觉一丝阻拦气息,或许是我来之前,迷魂阵便已经被人破坏了。”
“那之后呢,也没有其他人经过?”
“嗯。”凛迟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我想那晚,除了我与你二师兄之外,并无其他人在场。”
听清他语中意思后,玄负雪周身的血液仿佛沸腾了:“那晚约你出去的是二师兄——难不成是我二师兄解开了禁制,又自己倒在地上死了也要冤枉你?”
凛迟眸中清冽:“我没这么说。”
“可你话里话外分明就是这个意思!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你与二师兄外无人知晓,现下只任你一人空口白牙,当然是随便你怎么胡说!”
凛迟的嘴唇抿得紧紧:“你若是不信,也有物证——你二师兄的尸体就是最大的证据。”
他伸掌默念,断罪剑重新飞回他手中,他调转剑柄,递给玄负雪,示意她看:“断罪剑构造特殊,剑刃薄而锐利,是凛师祖亲自请来隐居的工匠为我打造,保证世间绝无第二把相同的武器。你二师兄身上自有伤口,他是否是断罪所杀,验尸之后就一清二楚。”
玄负雪“噼啪”折断了树枝:“十八年了,我二师兄早就入土为安,你这时候让我去验尸,就是要挖他的坟!你对死者还有没有一点尊敬?!”
她被这人毫无人性的狗言狗语气得脑袋发昏,她那样恪守清规的二师兄,生前除魔卫道,却落了那样惨死的结局,如今甚至连死后都不得安宁,一想到这,她就火冒三丈,实在气不过,干脆随手抓起地上的木枝,一股脑朝凛迟扔了过去。
木枝砸中了凛迟的额角,他却面色一点没变,抬手揉了揉被砸红的地方,阴沉沉的眼眸朝她瞥过来:“你若是一心认定我有罪,我自然百口莫辩。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杀你二师兄的另有其人,你白白冤枉了我是小事,真凶却会逍遥法外?”
火堆无人照料,火光渐渐消熄,青年如刀削一般的脸颊逐渐爬上阴影,吐出的字句轻却带着致命的诱惑:“玄负雪,你甘心么?”
而玄负雪同他对视,良久,重新捡回树枝,狠狠抛进火堆里,火舌顿时吞没了枝丫,骤然明亮起来的焰光照亮了少女冷艳的脸庞:“那好,关于二师兄的事,我自会去查证。我姑且最后信你一次,若你再敢骗我,我必对你千刀万剐。”
凛迟眸光一暗,没再说什么。
“但再退一步,即使我二师兄不是为你所杀,当晚你入了魔,神志不清时用断罪剑刺伤了我,这一点你该认罢?”玄负雪用脚尖重新在地上划了个“二”,语气不善,“我可以暂且搁置二师兄的事情,但你跟我之间的仇,我可还没报。”
话音刚落,凛迟就把断罪剑朝她抛了过来:“你想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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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就可以动手。”
“你以为我不想?”玄负雪抬手接住剑,干净利落地将长剑横在他脖颈,挥起的剑风割断一缕他垂在脸颊的发丝。
那双沉冷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紧盯她:“你仔细想想,你撞见你二师兄还有‘我’入魔是在什么时辰?”
玄负雪皱眉,那晚突遭剧变,种种景象细节都已经在脑海之中重演过千万遍,铭刻于心,所以她脱口而出:“丑时二刻。你问这个做什么?”
“若是丑时二刻,那我根本不可能赶到禁地。我与苍知白约好在丑时相见,但我错估途中花费的时间,误闯了后山迷魂阵,耽误了一个时辰,等我重新赶到约好地点,已经接近寅时了。”
“......我一到,便只见你身中剑伤,我......”
他突兀地顿住了,避开她的视线,嘴唇抿成一条带着隐忍的直线。
玄负雪却微微转动手腕,断罪剑锋又逼近他的脖颈一分:“所以,现在你要说当初杀我的不是你?”
他分毫未避:“若我说‘不是我杀的’,你信不信?”
玄负雪嗤笑一声,忽地将剑“哐啷”扔在地上。
凛迟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你信我了?”
玄负雪声音懒懒的:“都说过了,空口无凭,我只相信亲眼所见。等回了见孤峰,你跟我亲自去后山禁地查勘,若是如你所说迷魂阵曾经被人为破坏过,那么一定会留下痕迹,证明你所说为真。”
“还有我二师兄的死,也要回见孤峰才能查清。我们师门有传统,弟子身故后是由峰主挑选墓地,但大多都是现在见孤峰某座山头里,就算想要起坟验尸,也得回见孤峰再说。”
凛迟沉默了好一会,才起身,朝她走去:“其实我一直......”
正好玄负雪起身,鼻子险些撞到他的胸膛,刚想瞪他,眼帘里又猛地映入他因为先前上药而袒露的皮肤——方才只顾着想正事,也没怎么往他身上看,这人不穿衣服这么久,竟也一声不吭!
她立刻心烦意乱,抄起挂在火堆边的衣裳,劈头盖脸地扔过去:“先穿件衣服罢你!”
原本的战甲已经毁损不能穿了,现在尚且还算保存完好的就仅剩凛迟的里衣。但也只是勉强能穿的程度,下摆和袖口边缘都破破烂烂的了,而且因为沾上了血渍草汁,纵然有几个清洁术,也还是留下了斑斑痕迹。
先前玄负雪在地下暗泉里胡乱洗了一遍衣裳,现在也还是湿哒哒的,扔到凛迟脸上后立刻就有滴滴答答的水珠沿着他的额头滚落,但他看起来并不在意,只是默然地接过衣服,看了她一眼,才安静地穿上。
玄负雪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人就是存心卖惨讨人心疼,于是砸了一个烘干术过去:“省着点用灵气。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从这鬼地方走出去。”
凛迟垂下眼眸:“我也有灵力,可以分给你。”
说着,他抬起手咬了一口自己的食指,指尖顿时涌出鲜血殷红如珠,接着朝她伸出手,轻轻将鲜血抹在了她的唇上。
38. 摇篮曲
玄负雪登时像只炸了毛的猫,原地蹦起三丈高:“你别碰我!”
她拽过袖子狠狠把嘴唇反复擦了好几次,几乎都快磨破皮了,才勉强觉得唇边那股血腥味淡了一点。
动不动就拿血糊别人嘴,这人什么怪毛病?!
在她跳脚的全过程中,凛迟自始至终保持安静,等她停下来怒视自己时,才开口说话:“麒麟子的血,可以滋补心脉,对回复灵气也很有效。”
话里话外,竟还带了三分委屈。
玄负雪瞪他:“你是人,又不是药包!难不成你见到一个人受了伤,就割一次手放一次血喂人?”
凛迟摇头,很诚恳地道:“当然不是,只有你。”
玄负雪根本不领情:“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罢。方才打人面锦鲤时我也没挨几下,倒是你,是不是被咬了?”
虽然很看不惯凛迟一言不合就动手擦血的作风,但玄负雪也不是那么是非黑白不分的恶人,实事求是而言,那时凛迟却是保护了自己,否则仅凭她一个人,估计很难从汹涌无尽的人面锦鲤群中逃脱。
想到这里,她又补充道:“那些人面锦鲤来势汹汹,我觉得不是普通的魔兽。我从前听说过每逢月圆时刻魔气暴涨,群魔躁动,会引发魔潮,魔潮中的魔兽攻击性会比普通魔兽多上好几倍,数量也往往是大片群聚。我算了下日子,再过三日便是月圆时候了,怪不得我们倒霉,碰上了魔潮异动。”
而凛迟毕竟在酆都生活已久,对魔族诸事更加熟悉,闻言也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玄负雪叹了口气,抱着胳膊,重新坐回火堆边烤手:“既是如此,这三日内得委屈魔尊大人同我在这狭小山洞里过活咯。我们俩一个伤患,一个手无寸铁,若是贸贸然闯出去又碰到了魔潮,估计可真是要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没等到凛迟的回答,玄负雪又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火堆,点点星屑飞散在空中,树枝燃尽,将熄未熄,幸好她早有打算,先前找路进洞时就留了心眼,沿路搜集了好些干柴树枝以备不时之需。
“诶,你别闲着呀,把你手边那根树枝递给我下。”
无人回应。
她纳闷的一扭头,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凛迟倒在地上,双眼紧闭,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这人最近怎么回事,改行做瓷娃娃了么?怎么三天两头都是一副病歪歪的模样?
玄负雪拎着裙角,小跑到他身边,伸手探他额头,果不其然,触手烫得不行。
也难怪,从昨晚开始,他又是在战场杀敌,又是带着她一路逃亡,被人面锦鲤围追堵截,就算是铁打的人也有被熬得油尽灯枯的一日。他现在还能维持呼吸,都已经是拖了麒麟子血脉的福了。
伤患尚且无知无觉,可玄负雪有些苦恼,现下荒山野岭的,她上哪去找灵药来治病?一路来倒是采了一些简单的药草,可那都是治疗外伤,不见得对发热管用。
笨手笨脚试了几个治疗术后,凛迟依旧毫无动静,甚至不知道是否是玄负雪的错觉,他的脸色看起来更红了,嘴唇上的血色也更淡了,玄负雪连忙收手,生怕自己这个庸医医术不精,还把人给治死了。
狠心一咬牙,玄负雪只能起身,打算去外头找些可以内服的药材,她还想让凛迟陪着自己前往见孤峰,查探二师兄身死的真相,可不能就这样轻易让他死了,就算外头是虎穴她也得去闯。
结果刚要迈步,忽地被人攥住了手腕。
“你去哪?”凛迟睁开的双眼满是血丝,定定地注视着她,又仿佛在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时空的人,他用滚烫的脸颊贴近她的手背,低头在那上面轻轻蹭了一下。
“别走。”他的声音沙哑干涸,又重复了一遍,“别走。”
“求求你,不要走。”
玄负雪惊诧地看着烧得神志不清的人,眨眼,又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凛迟?.....这是几?”
凛迟迟钝地眨了一下眼,视线慢吞吞地移到她的指尖,随即松开了她的手腕,没等玄负雪重获自由,就又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指,举到嘴边,张口要咬。
“放手!”玄负雪猛地抽出手,险些还折到了骨头,疼得龇牙咧嘴。
而始作俑者却毫无内疚,依旧睁着一双红眼睛盯着她,又要去捏她的脸,罪恶之手刚刚伸出就被玄负雪狠狠拍掉了。
青筋分明的手背被拍了以后登时就有些红,加之青年的生活不算养尊处优,手背上有些干涸的细微裂口以及陈年暗疤,看起来就有了几分可怜。
然而玄负雪依旧铁石心肠,再次扯掉他揪住自己衣袖的手,语气硬邦邦:“松手!”
凛迟却倔强地一动不动。
玄负雪深吸一口气,摁下额角欢快的小青筋:心想这人生病烧坏了脑子,自己不该同他多做计较。
于是挤出一个假笑:“你难不难受?要不先睡一会?”
赶紧把这尊大佛哄睡了,她才能脱身干正事。
兴许是热度真的影响到了神智,凛迟迟缓地眨了眨眼,带着些微水汽的发丝贴在他的鬓角,显得柔软又无害,现在看起来竟然真的有几分孩子气。
趁着他没再作妖,玄负雪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手指,拍了拍干净的沙地,让他靠着休息。只是凛迟不肯轻易让她如愿,没一会就磨磨蹭蹭挪到了她身边,还很自来熟地把脑袋枕在了她的膝盖上,面朝上,睁着眼一眨不眨的看她。
玄负雪:......
心中倏忽一动,她伸手在那毛茸茸的脑袋上薅了一把,凛迟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有些不满,但被玄负雪多撸了几下毛之后,又朝她扬唇笑了一下,这一笑就露出了两颗尖尖犬牙,携带着长久未见的少年气扑面而来。
玄负雪被那灿如烈阳的笑容晃了一下神,手上不自觉就重了一些,凛迟被她扯到发稍,立刻龇牙。
他努力凶神恶煞,玄负雪反而笑了,自言自语:“......真的是只小狗啊。”
从前在见孤峰上,因着双腿有疾不能自如行走,一年内有大半年她都只能待在青松居里,想见窗外春光风物也只能趴在窗口,可望不可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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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师兄每日忙于处理门内诸事,大师兄常年闭关修炼,一时半刻都顾不上她,只有师父会在百忙之中抽空来见她,笑眯眯地从背后掏出一些新鲜玩意。
有时是山海阁新出的手镯戒指之类的小玩意,有时是弟子食堂吃不到的小灶,有一次印象最深刻的,是师父不知从哪里捉来的一只小狗。
小狗通体漆黑,皮毛油光水滑的,圆头圆脑圆眼睛,一口细小乳牙,小爪子扒拉着她的衣袖,尾巴摇得飞快。
玄负雪很喜欢那只小狗,为它喂水煮食,还特地找其他师妹学了穿针引线,亲手给它做了一件小围兜,虽然针脚笨拙简陋,但用的都是从她做衣裳时剩下的好料子,远远乍一看上去也挺唬人。
只可惜小狗不太适应北境严寒,在她身边带了没半个月就受了凉,突如其来一场高热,当晚就没了气息。
玄负雪哭了好长时间的鼻子,才肯让二师兄帮忙将小狗的尸体带去埋葬。
其实那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杂毛小狗,既没有通天纬地的高贵血脉,也没有华丽精美的外表,但偏偏玄负雪就是喜欢的不得了。
现下被凛迟这幅虚弱无依的模样勾了起来,她足足发了好一会呆,才想起躺在自己腿上的是个大男人。
她的脸色立刻就有些黑,低头一看,凛迟居然还没睡着,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也不知道看了她多久,活像饿了十天的恶狗盯着一块垂涎欲滴的鲜肉。
玄负雪无言,只能道:“你睡不着?”
“嗯。”
“那你要怎么样才能睡?数羊,试过么?”
凛迟病中倒是很听话,乖乖地念起了数字,可足足数了一百三十六只羊,听得玄负雪脑袋都一点一点了,他依旧声音清明:
“......一百三十七只羊,一百三十八只羊,一百三十九只羊......”
玄负雪脑袋往下重重一点,猛地惊醒,揉了揉眼睛,对上凛迟无辜的视线,顿时哑口无言。
“......要不我给你唱首摇篮曲?”
玄负雪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凭着记忆里依稀的音调,随便找了一首烂大街的摇篮曲,轻轻哼唱起来。
腿上的人很安静,正当玄负雪以为他听睡着了时,凛迟却突然开口了:“这曲子,我听我娘唱过。”
她一愣:“你不是在狗窝里长大的么,哪来的娘?”
刚说完,又觉得自己如此对一个病患属实有些过分,连忙找补:“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啊,只是我最初见你时,你就在北境雪原了,这么多年也从未听过你还有娘亲......”
然而她忘了,凛迟现在还发着烧,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皱着眉:“有个女人也给我唱过这首曲子,在我小时候。”
他干脆接着将玄负雪没唱完的剩下一半曲调补全了——竟和她印象中的分毫不差。
唱完,凛迟低声道:“我就只记得这些。”
对了,他当初是被抛弃在雪原上的。玄负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只好又摸了摸他的脑袋。
39. 渡口
刚摸完,她立刻察觉不对,赶紧又把手收了回来,若无其事地干咳一声,岔开话题:“你要不再休息一会?等天亮了,趁着月亮没有出来,我们赶紧从这秘境里出去。”
凛迟没察觉她的异状,昏昏沉沉点了点头,终于合上了眼。
*
三日后。
玄负雪搀着身边人的胳膊,翻过最后一个山头,远远望见山脚下碧波万顷,临近山道的位置有个热闹非凡的小镇,镇口人来人往。
玄负雪吐出一口气。
有人就好,有人意味着有车马交通,终于不用再用她的两条腿走路。这三日她翻山越岭,还得携带着时不时昏沉虚弱的凛迟,替他分担一半重量,简直苦不堪言。
有了期待,脚下行程都加快不少,不多时就进了镇子,街道两边各色商贩叫卖,玄负雪果断先掏银子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分一个给身边的凛迟之后,自己一边啃,一边凑到老板面前打听消息:“这位小师傅,可知道这镇上有无通往北境的客乘灵舟?”
相较之修行之人可以御剑或术法遁地,凡间人想要出行,除了普通驴马拉车之外,最方便舒适的就是乘坐大型灵舟,交上一些银钱换取传票,便可以以水路或空行往来人间各地。
“客官往镇子西北走,那里有个渡口,每三个时辰有一艘,您一眼就能看见。”
玄负雪朝他报了个拳:“多谢。”
按照面点摊主所说,她果真在镇子西北角找到了一处渡口,停泊港里停着大大小小的船只,有些刚刚捕鱼归来,船上满载而归,还有采莲女划着小船,歌声轻灵悠扬,一派宁美的水乡景象。
渡口边支了个小茶摊,许多下船歇脚的船夫和乘客三三两两围坐闲谈。
这可是个打听消息的好地方,正好她刚刚和凛迟从深山里出来,也不知道酆都一战后各方势力境况如何了,于是玄负雪悄无声息地挪了过去,竖起耳朵。
“诶,你听说没,酆都那位,败了!”
“仙门联军这次可真不得了,那些妖魔鬼怪全被杀了个精光。听说凛家那位少家主凛思遥直接一把火烧了魔王宫,里头所有侍卫宫女全都没放过。”
“该!为虎作伥,就是这个下场!”
玄负雪心里一咯噔,一下想的是不知青儿境况如何,那时战火突然烧到魔王宫,她急于逃跑,只能出下策将人打晕藏在后宫一处偏殿内,虽然也设下了保障安全的禁制,但事后偶然想起来也会担心自己做得是否不够稳妥,战火纷飞、刀剑不长眼,魔王宫被毁,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如何能逃脱?
另一下又是皱起眉,心想凛思遥这个名字倒是陌生,想来又是她昏迷十八年间新出头的后辈。这位新官上任就要放火的凛家家主可真是好大脾气,若是遇上了,估计也不是个善茬。
“唉,只可惜这样大的阵仗,却还是让凛迟那魔头逃了!听说大火烧了整整三个日夜,连飞过酆都上方的乌鸦都被射下来烧成灰,可偏偏就是这样掘地三尺还没找到那魔头。啧啧,真让他流出人间,又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可不是,凛家少主率军出师前都在自家老祖坟前发过毒誓了,说是一定要亲自砍下凛迟的脑袋,拿回来奉在师祖坟前以告慰在天之灵。”
“数典忘祖、背信弃义,这等妖魔鬼怪,人人见而诛之!”
几步远的茶馆边,那群围坐饮茶的茶客说得眉飞色舞,越发酣畅淋漓,大有若是凛迟在他们面前,人人一口唾沫也能将他淹死的既视感。
只是......玄负雪瞄了一眼身边始终沉默的男人,心道凛迟最近耐性可真是见长,这样还能无动于衷。
似乎察觉到她探寻目光,凛迟略微垂下眼帘,同她对视了一眼,微微扬眉,作无声口型:“怎么?很期待我冲上去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我劝你还是不要自找麻烦。”玄负雪撇嘴,伸手一指茶摊拴马柱上张贴的悬赏告示:“看见没,那不就是你的脸?”
一张张雪白新亮的通告单上,墨笔画就的赫然就是栩栩如生的凛迟肖像,下面挂的悬赏数额是个可以令普通修士下半生衣食无忧的灵石数量。
玄负雪抱着胳膊端详了一会,感慨道:“你还挺值钱。若我是个寻常修士,看见这样大的悬赏金,都要克制不住心动了。”
忽地耳边响起一道愤愤不满的低声,吐出热气喷薄在她耳畔,隐隐发痒:“只是为了金额心动?”
玄负雪斜他一眼,果不其然对上一双委屈控诉的沉黑双眼,她不愿接下这个话茬,只是道:“现下我们既然一块行走,那免不了就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你若是想保下小命,就得低调行事。”
一边琢磨着,该以什么身份让自己同凛迟出行能够不引人瞩目:“看来风声正紧,我们上船时恐怕也要查验身份,届时你别出声,听我的就是了。”
凛迟原本默不作声,这时突然道:“那你打算如何同他们介绍我的身份?”
玄负雪咬牙,不甘不愿地轻哼一声:“让你占便宜,我就说我是你姐姐。”
凛迟浓眉一拧:“姐姐?”
“诶,好弟弟乖。”玄负雪登时眉开眼笑,无视了他不悦的眼神,摸了摸他的脑袋。
正嬉笑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若不是你们尊上成日凶神恶煞没个好脸色,我家夫人怎会失望至极,被迫离开魔王宫?!”
玄负雪顺着声音望去,惊讶地扬眉:没想到在这样偏远的水乡小镇,居然能遇见青儿。
青儿一身布衣,没了在魔王宫时的唯唯诺诺,双手叉腰,正和她面前一个壮汉争执着什么。
玄负雪忽然就有些感慨和庆幸,幸好,现下看到青儿安全无恙,玄负雪一颗悬下来的心也终于踏实放回肚子里了。
只是青儿的表情看起来不怎么愉快,玄负雪很少在她脸上看见那样愤怒的表情,冲着对面那个高大的壮汉厉声道:“现下夫人行踪不明,指不定是被那个修士或者反叛的魔族抓走了,你身为护卫魔王宫的下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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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尽忠职守就算了,还拦着我,凭什么不让我去找夫人?!”
那壮汉也是一脸怒容,粗声道:“老子是尊上的下属,又不是护卫那娘们的狗,你少对老子颐指气使!她丢了就丢了,我巴不得她别再出现在尊上面前!免得尊上这样一个英武男儿,每次一见到个女人面就优柔寡断,连累仗打到一半人就追在她后头跟失了魂一样!”
“你!”
眼见青儿要扑上去捶打那人,玄负雪担心她会吃亏,正要上前,却被身后凛迟拉住了手腕。
“大山。”他微微朝那显然有着魔族血统的壮汉扬起下巴,算是做了个姓名介绍,又道,“以前跟着我的魔将,头脑简单,但人不坏。”
玄负雪腹诽这世上还有人比你头脑更简单的么?
不过当真如他所说,虽然青儿在大山脖颈胳膊上又抓又挠、又踢又打,但对方顶多也只是涨红了一张脸,攥紧拳头,直挺挺得像根木头,任青儿踢打。
玄负雪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唤来身边一个卖莲子的小丫头:“喏,这个给你。你把这钱袋子交给那边那个穿灰布衣裳的姐姐,就说......她的夫人多谢她连日来的照顾,这些钱让她自己拿回去,买些田地店面,从此以后好生过日子罢。”
她轻车熟路地从凛迟怀里掏出一个钱袋,丢给那捧莲子的小姑娘,看着她小跑着,仰起脸同青儿说了什么,青儿立刻神色一变,抬起脑袋似乎在找什么人。
正好渡口一阵吵嚷——运送客乘的灵舟来了,玄负雪不动声色地混在人群中,跨上甲板,避开了青儿焦急探寻的视线。
许久,青儿找不到人,终于放弃了,低头抹泪,一旁的大山反而手足无措,犹豫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玄负雪看着,也有些鼻酸。
“你倒是会借花献佛。”身后凛迟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拿我的银钱时毫不手软。”
迅速调整好心情,玄负雪扭头朝他假笑:“毕竟我可是你名义上的好姐姐,姐弟一体,你的就是我的,难不成你还想背着我藏私房钱?”
凛迟眯着眼看了她一会,轻轻哼笑了一声。
这段日子他的身体状况时灵时差,估计是被折磨得没了脾气,同她的相处倒是和谐了许多。
玄负雪带着他,沿着船舷,往船头走,还顺手在沿船兜售杂货的小贩那买了两只帏帽,自己顶了一个,又扣一个在他脑袋上:“待会要上船,你少说话,免得露馅。”
那帏帽多是为了平时行船的女子挡河上日晒而准备的,帷帘上还绣了鸳鸯戏水图样,现下却被个高腿长的凛迟顶在脑袋上,颇有些不伦不类的滑稽感。
玄负雪盯着他看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被她嘲笑的凛迟便有些恼怒,又不能扯掉帏帽——他如今状况不佳,灵气时灵时不灵,仅靠遮蔽术恐生岔子。
幸好这艘灵船巡查不算苛刻,玄负雪顺利地带着凛迟上了船,拿着船票进了船舱,然而刚关上门,门外就被叩响了。
40. 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