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媾和十五年》
1. 往事之始
鸿嘉帝元年冬。
纪国南部,虹城战事僵持了数月。
寒冬萧瑟,李宣将军所统领兵力与敌军不相上下,都已是强弩之末。
现下纪国军营中,李将军正同将领们围着火堆商讨着战术。
前方情报来探,敌军昌国的君主亲自前往军营,送去了大批的物资。
“昌军得了补给,再耗下去,我们哪有什么胜算。”
李宣将军听着将领的话语,沉默考量着。
这一战临行前,他的夫人即将临盆,现如今在虹城战了三个月,已经错过了女儿的出生,他不想再错过孩子的满月宴。
柴火被雪拂过,变得半干不湿。李宣将军往已烧得不旺的火堆里添了几根,火苗无力地闪动了几下,才重新趋于稳定。
火堆映照众人疲惫而坚定的面庞,意识到不能再等了,李宣将军站起身,
“现在是未时初,半个时辰通知下去,就按先前操练的来——今夜就向昌国军营进军!”
像是在等这句话般,随之,肃穆宣誓响彻军营:
“生死之战,只许胜,不谈败,我们没有退路!”
天一点点黑下来,冒着风雪,纪国士兵精巧避开重重障碍,直捣黄龙。显然,将士们没有辜负李宣将军的决策。
待奋力嘶喊和刀光剑影渐渐平息,此番奇袭大势已定,却仍不见昌国主将献俘投降。
望着天已泛白,李将军有些着急,他握了握手中的剑,心一横,终是挥手下了令。
乱箭射向主营帐,却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历声惨叫。
原先僵持的形势顷刻间混乱起来。营帐掀开,昌国君主却持着剑安然现身。
借着晨起微光,李将军看清了营帐内的场景。一根乱箭射入帐中妇人隆起的孕肚,血液猩红,女人性命无碍,却是保不住那将临世的婴孩了。
李将军瞳孔骤然一缩。怎会有怀孕女子在昌国军营之中?
来不及思考这是敌方的陷阱还是巧合,看着昌国君主愤恨痛楚的双目,他很快意识到——
此妇人是昌国皇后,腹中胎儿更是皇子!
殃及无辜者,此举失当,更别说是身份如此显赫之人。
本该大获全胜的纪军因此落了几分下风,敌国君主痛失爱子,自然不愿顺从投降,双方只能议和。议和是最体面结束战争的方式,却也隐藏着双方的各自心思。
等了两日,李宣几乎没有合过眼,终于等到昌国呈递而来的媾和书。
两国停战条件大多大差不差,无非是钱款地界,众将领皆默不作声,心绪一点一点松懈下来。
直到媾和书的最后一行,副将率先览过,瞬间愣住,抬头缓缓看向李宣将军。
“李将军嫡女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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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虹城为质,以见证昌纪两国和盟。李宣将军及其家眷不得入虹城,此约为期十五年。”
白字黑字,是昌国君主对于自己胎死腹中皇子的祭奠,也是对于李将军的私心报复,毫无退步的余地。
李宣反手将媾和书按在桌上,压住怒意问向身边副将,“若我不愿议和,圣上可愿派兵助我?”
“这……”
苦战数月,兵马疲软,副将的回答犹豫了,“皇上近日喜得双胎龙子,大赦天下,安养生息,大批将士解甲归田,不可在此刻将不利的战事传入宫中啊!”
更何况,是一场已走至议和局势的战事,用一个婴孩做质,换得一国安稳,再划算不过了。
“我的孩子,竟能牵系万千生民之性命……”
李宣将军长久的沉默,终是从牙缝中挤出叹息,“是为父谋略之错啊!”
副将跟随李将军在战场奔波,见主将在生死关头也未眨过眼,此刻竟红了眼眶潸然泪下。
“我签。”
一纸和约,换得战士们收兵回朝。
二字轻言,是将军最无奈的妥协。
寺庙香火焚音,纪国子民得以安然迎来又一年春日。
无人知在这年漫长的冬季里,那场鹅毛大雪掩过了一道行向虹城的马蹄印。
而年仅半岁的李氏嫡女,命运正随之悄然拨转。
2. 不速之客
鸿嘉帝十六年,虹城。
一场春雨方过,薄雾笼罩着远山,草木伸出枝丫,生长得茂密。
分明是春意正浓,方圆百里却没有踏青的行人,倒显得有些荒凉。
阳光破晓,雾凝成了露珠,密林小道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一时打破了山中宁静。
一位年约十五的姑娘扒开灌木丛钻了出来,轻车熟路向前。
扶疏是这几日山中的首位来客,自有记忆起,她便一直随阿娘生活在虹城。
循着熟悉的方向探望,不过两日,春天里新长出的藤蔓枝叶又挡住了小路。
扶疏抽出背篓里的镰刀,麻利地砍断拦路的枝条,她颠了颠身后背篓,继续向山上道观行去。
虹城里因为十多年前的战事,人烟稀少,想寻得一份长久营生都难得很,扶疏便四处帮衬以赚取些铜板。
前几日,扶疏便是帮山上那位道长卖掉了菜秧,现下正要送回去交差,领自己的辛苦费呢!
想起自己攒下的钱财,扶疏脚步也轻快了些。
不知为何,阿娘出城做生意的日子越来越频繁,母女二人已有十天未曾相见了,若是自己也能多赚些银两,阿娘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上山的路难走,不一会儿,扶疏的布鞋上就沾满了湿润的泥土。她早已习以为常,随意扫去,一边独赏着山间春色一边想着自己的事情消磨着时光。
阵阵风起,树叶簌簌的声音大起来,扶疏忽而顿住脚步。
这声音……似乎,不止自己一人在林间穿梭。
凭扶疏在虹城十几年的经验,应当是昌国士兵。
扶疏也曾奇怪,为何纪国土地上,仍有昌国将士肆意妄为。阿娘告诉她,是因为当年媾和条约里,不再允李将军派兵踏入虹城,昌国还特意留了一队兵马牵制留在虹城的质女。
暂且不言这些昌国士兵待那质女如何,他们趁着条约漏洞,时不时犯入虹城,扫掠民众钱财以满足口腹私欲。
这几日,那些士兵怕不是见自己挨家挨户送菜苗,知晓她身有钱财,便追来劫走吧?
扶疏心中一紧,连忙观察动静的方向。
树影错落,借着落差高处,扶疏粗略估计有十余人。
扶疏心中暗自发笑,她兜里到底是有多少油水啊,引得如此多士兵一起追来,怕是都不够来者瓜分的……
不过按她的性子,就算只有半个铜板,也不愿轻易拱手让人。
扶疏随手抓了些落叶,铺撒掩去自己的脚印。扶疏抖了抖原本给食材遮阳用的草席,笼在身上,冒着腰快速向山上道观走去。
道观只有一座破了顶的木塔,却是虹城最安全之处。
道观里面居着一位半路出家的年轻道士,扶疏不曾听闻他的过往,但那位道长身上的武功却是不容小觑。
从小阿娘不在时,扶疏若遇见作乱的士兵,便会逃来到此处寻得庇护。
还好今日是在顺路来道观时碰见了昌国士兵,不然可是难逃一劫了。
扶疏一路穿梭,露水沾得草席都重了些许。看见眼前这片竹林,扶疏就知道离道观不远了。
回头望不见动静,应是甩开了来者,扶疏这才敢重重呼出一口气。
竹林中已长出了几根半人高的新竹,还有许多未冒头的土包。
扶疏她伸手探了探,嘴角弯起笑意,转眼抛却心中烦忧。看来这片竹林的春笋过两日可以挖了,到时候又能换得一笔钱财。
“小扶疏,别惦记这竹笋了……”
一道声音响起,黍卿道长挑着一担水缓步迎来,看穿了扶疏的心思,“今年我想留着它们,长成一片竹林看看。”
“哦,”
扶疏颇为依依不舍地看着冒尖的竹笋,抱住背篓跑到黍卿身边,“黍卿道长,昌国的士兵又追过来了!你可要护好我了——”
她顿了顿,“他们若抢走了我的钱财,这些我辛苦换好的食物,便不给你了!”
黍卿只比扶疏年长十来岁,扶疏从小与之相熟,知晓他平日里最是心软,才敢如此语气“威胁”他。
“过来。”
黍卿云淡风轻地应声,只取出扁担,握在手中却有利剑之势。
两人一同向道观中走去,警惕地观察着周围动静。
道观清幽,香烛袅袅。扶疏清点好带来的食材,结算了需付的银两。
看来那些昌国士兵是打道回府了,不然怎会已过半个时辰还未追过来?扶疏放心地饮完一捧山泉水,方背上竹篓准备下山,道观前的竹林却传来了脚步声。
察觉到声响,扶疏跳步冲回道观,缩到黍卿道长身后。黍卿没有多言,快速拾起一根最粗的柴棍,将道观木门掩上。
门外脚步声停,一时安静僵持。
木门历经风雨年岁,已是岌岌可危,就连十岁顽童一脚便可撞开。
就是这样一扇门,竟然止住了门外的来者。
扶疏发觉不对,屏息凑近到二指宽的门缝向外张望。
门外之人虽多,但个个衣冠整整,显得他们身上汗水和脚上泥土更为突兀,看来是在山中徘徊迷路了许久。
扶疏喃喃自语:“看这模样,不像是昌国士兵……”
还没来得及细思,来者隔着道观木门齐刷刷鞠躬行礼,倒让扶疏吓了一跳。
为首的大人直起身,望着道观内的人影规规矩矩道:“十五年之期已到,我等奉命特来迎姑娘回府——”
这些话当真像只能在话本里听到的腔调……扶疏对上黍卿道长同样疑惑的目光,这又是什么骗财骗色的招式?
“你们,你们乱说什么呢!”
扶疏生性警惕,反手又加上了一根木门闩,向外嚷道,“我有亲人,从小在虹城十几年了!你们认错人了,快些走吧!”
“所有人,卸下佩剑。”
听出扶疏语气中的不安,为首之人缓言发令,率先取下腰间佩剑置于地上。
“嫡姑娘,老身是李将军府申掌事。”
队伍中走出来一位双鬓泛白的老者,“十五年前战事条约所迫,李将军和夫人一直不能亲来虹城看看。一晃这么多年,嫡姑娘不记得了也是正常的!”
说罢,他将当年的休战书连同鸿嘉帝所下诏令轻轻摆放在木门前,静待扶疏自行判断。
扶疏杏眼微眨,见黍卿在身旁护着,便小心翼翼打开了道观木门,拿起卷册。
她虽没见过圣谕,但手中卷册流金溢彩,张牙舞爪的章印落于其上,应当做不了假。
在自己小时候的依稀记忆,虹城里确实来了一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贵女,只不过……
扶疏可惜地摇了摇头,叹息道:“你说的那位嫡女已经死了。”
一场山贼暴乱,那位贵女就死在了眼前,还是阿娘替她们收的尸,这么多年一直无人问津。
“小的不会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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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申掌事压抑着话语间的急切,额边汗渍落下,涩了眼眶,“姑娘脖间可是有挂平安锁,这正是幼时夫人亲手戴上的信物。”
扶疏一惊,隔着衣物摸了摸胸前的坠饰。
这平安锁是阿娘在儿时给自己的,时间算起来,正是在替那贵女收尸之后。阿娘莫不是顺走了那贵女之物,才引得李家人今日误会。
“非也……这坠饰是在某处拾来的,你要还给你便是!”
若辩解得再详尽些,恐怕会牵连到阿娘。扶疏收了话头,一把扯下平安锁放在卷册旁,躲回道观内未再开口,
申掌事也不着急,只缓了缓神色,见一旁黍卿道长同扶疏更为亲近,提议道:“情况复杂,可否允我同这位道长细说几句。”
黍卿道长看了一眼扶疏,又看了一眼申掌事,这才颔首走近几步。
扶疏皱着眉观察着二人神情,黍卿眼中闪过一瞬愕然,立即又转为释然,扶疏实在猜不出他们低语所议是何事。
“黍卿道长,我可以相信你吗?”看着黍卿走回来的身影,扶疏有些怀疑地质问道,“他们不会是给了你什么好处?”
但随即扶疏自己否定了这般猜测,这么多年,黍卿道长仁慈得连只蚂蚁都不会碾,又怎会出卖自己呢。
黍卿神色依旧如往常淡然,眼眸中说不清是释然还是期冀,他有些凝重地蹲下身:“小扶疏,我记得你说过,不想要在虹城消磨一辈子的时光,如今便是机会。”
扶疏压低了声音惊道:“你的意思是要我随他们去!”
黍卿点点头,颇有深意道,“不用在意过往身份是何人,只管往前看便好。”
“难道……这些家仆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扶疏倒是看不明白了,犹豫地疑惑开口。
“扶疏姑娘放心,李家只认信物。”像是想让扶疏安心般,来者纷纷开口附议。
这是何意?这群李府的家仆胳膊肘都向着她一个外人拐?
扶疏震惊地望向黍卿,黍卿同样不可否置地挑眉。
风止云静,似乎也在等待她的答案。扶疏不得不承认,她动心了。
虹城太乱,扶疏早就起了与阿娘离开虹城的念头。
如今去往长安城的道路就摆在眼前,她虽没想到是这种方式,但终不失为一道权宜之计。
如今,是这些家仆赶鸭子上架胡乱认人,错不在己;来日,扶疏只要能说清真相,大不了受些皮肉之苦,重新寻一处安稳之地与阿娘相伴生活,总比在虹城惶惶度日要好。
扶疏无声朝黍卿比了个口型:“助我。”
转过头,扶疏的眼眸对上申掌事祈盼的深邃目光,她拾起平安锁重新戴回颈畔。
方走到申掌事身边,忽然,扶疏一下子晕了过去,申掌事手忙脚乱地接住她软下去的身子。
黍卿拨开人群,背起扶疏自然转而向道观走去:“小扶疏大抵是今日受了惊吓,又未曾进食,先行休憩一会再下山吧。”
“好,好。”事发突然,来者都很是紧张,急忙连声答应。
趴在黍卿背上的扶疏仍紧闭着双眼,但她手中却多了一块令牌,这是方才混乱时从申掌事腰间摸下来的。
此令牌,是李府来此交涉的印证,也可让阿娘知晓自己去处。
世事繁杂,行至无可避处,扶疏只能相信自己。
此刻道观香烛燃尽,她闭了闭双眼,待一梦初醒,便又会是一番全新景象了。
3. 长安初见
纪国十六年前历经动乱,权臣阮沧郁弑君后意图篡位,鸿嘉帝领兵攻回了皇城,方始新朝。
虹城之战后,各处休养生息,这么多年来,纪国日渐繁盛,这才有了底气得以顺利入虹城接回质女。
至于李将军府中,自与嫡女骨肉分离,李夫人日日悲痛,身子调理了几年,才又生下一位小公子,名为李云柯。
——这些过往之事,扶疏在回程的马车上反反复复听懂了个大概。
“对了,我该叫何名?”
“……呃,”
坐在马车前的申掌事似乎犯了难,半晌才回答道,“将军和夫人未曾定下嫡姑娘姓名,姑娘可放宽心回府,如今,扶疏便是嫡姑娘的名字。”
说来也可怜,这李氏质女从小送到虹城丧了命,竟连个正经姓名都没有,反倒还得借用自己这个乡野女娘的粗鄙之名。
扶疏双手搭在马车窗沿,自嘲念念道,“李扶疏…李扶疏…”
活了十几年,名字前多了个陌生的姓,当真违和。
从虹城到长安城,马车行了三日,终于在黄昏前悠悠驶入了城门。
扶疏撩开车帘,沉默而又好奇地观望着。
城中房屋毗邻相接,炊烟锣鼓,人声鼎沸。阳光将一切镀了层金光,哪怕只是一滩小水洼,此刻在扶疏眼中,都闪耀着光芒。
她从不曾见识过如此热闹场景,畏惧和兴奋交织,脑中一时浑沌。
扶疏紧握双手成拳,触及自己换上衣物柔软的面料,回过神来——
一会与李家人的会面,这才是当下最紧急之事,其余尔尔,自己无需妄想。
陌生的街市在眼前快速略过,马车却停在了一处壮阔的客栈前。
扶疏探身出马车:“申掌事,这是哪?”
“春秋客栈,是专门为入朝面圣的来客而修建的一处客栈。今日扶疏姑娘便暂住一晚。”
队伍为首之人率先答话:“事关两国合约,按规矩,应当等明日吉时,宫中会派人来此处亲迎质女入宫面圣。”
扶疏听得目瞪口呆。
老天作证,扶疏出发前可不知道此事还会面见宫中之人。万一身份暴露,惹恼了圣上,就算自己把实情坦白的底朝天也保不住小命一条啊!
从小远在虹城,扶疏并不了解这位圣上。偶有传言道是,鸿嘉帝勤政恤民。可奈何虹城始终一片残破,扶疏也未曾感受其政所利。在她们平民眼中,便只是口口相传皇室权势滔天,一直以来对宫中都是畏惧得很。
申掌事明白事情来的突然,扶疏尚没能接受,他轻声安慰道:“嫡姑娘不用怕,老身这就回府相告将军和夫人,明日便可陪着姑娘一同入宫面圣后归府。”
扶疏带着假笑点点头,拿着行囊在客栈厢房内恍惚坐定,心中仍盘算着出路。
阿娘曾教过她,纪国曾制定过律法,必不让蒙冤之人入狱受苦。扶疏本想在李府安稳几日,再行查清自己犯下了哪些过错、会遭受哪些刑法。谁成想事情变化得太快,明日便要面圣。
九五之尊当前,扶疏还是得早些了解国法,才能少做出无心之失,以便及时脱身。
客栈中无人叨扰,扶疏得片刻空闲,便立即下了楼。
见掌柜在悠闲拨弄着算盘,扶疏上前几步,询问道:“这位掌事,可知书坊在何处?此时辰可还在做买卖?”
掌柜仔细瞧着扶疏身着打扮,料子价值不菲。“姑娘可确定要去书坊?”
扶疏点了点头,“初次来此,还请指教。”
掌柜立刻会意作噤声状,他朝里屋中打了个响指,一位满身黑衣的伙计走出来朝二人颔首。
“跟着他走。祝姑娘在书坊可以尽兴!”
扶疏觉得掌柜的神情颇为古怪,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她只能道谢后,随那名伙计向外走去。
道路巷口盘综复杂,一路面对夕阳的方向变化了几遭,扶疏便分辨不清来时道路了。
天色愈暗,碎酒罐瓷片散落巷道,扶疏悄然拾起一片锐片藏于袖口。道旁屋内灯影晃动,模糊的醉酒兴奋男声传来,于扶疏而言,仿佛回到了面对虹城里昌国士兵的恐惧。
“你在此稍候片刻,我去问问老板是否到开张时辰了。”
回过神,那位伙计示意扶疏止住脚步。
扶疏神色如常,心中却知晓情况不对劲。何处书坊暮时才开张,还是在这种乌烟瘴气之地?
她向身后望去,只有巷口还有一位摇着扇守着小摊的中年人,正阖眼休息。
见伙计迈入屋内,扶疏似乎看到了求助的希望,她拭了拭手心薄汗,将瓷片紧握,屏息缓步逃离此处。
离巷口愈近,扶疏脚步愈紧。
她刚想要出声唤起些动静,侧面窄巷一阵风巻袭而来,眼前事物被高大的披风笼罩,一人正圈住她的肩膀往另外的方向疾步而去。
不知对方是何来头,混乱惊慌中,扶疏抬手划过对方手臂。那人吃痛微嘶,只是反手压下扶疏手中瓷片。
“这边安全。”那人出声轻道。
披风将铜臭酒泥的气味隔绝开来,淡淡血腥味弥散在二人间。
待耳畔出现了街道马蹄声,那人便松开了扶疏,她随之脚步减缓。
扒下头顶的披风,扶疏这才看清眼前景象,对面之人是一位年轻的公子,身着素衣,再无更多修饰。
此刻二人已是来到了正街之上,灯火通明,终是能确保自身安全了。扶疏长舒一口气,连忙道:“多谢相助……你手臂的伤!”
那位公子重新将披风搭回肩上,掩住伤口,反问道:“你一人此时在那条小巷,莫不是在赌坊欠了债,才如此慌不择路?”
“赌坊?”
扶疏霎时明白了事情前后缘故,看来是自己无意触发了客栈一桩暗地里的生意。
“清者自清。”扶疏摇了摇头,小声嘟囔,“没想到长安城也如此混乱,当真不是什么好印象。”
那位公子微肃的目光打量着扶疏,“是谁引你来此处?”
扶疏见他似乎在调查此事,便坦白道:“是春秋客栈今日当值的掌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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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来此处,本想要去书坊看看,待我发觉不对劲时,已身陷囹圄。”
“这倒是又一个线索……”
那位公子暗自思忖片刻,才解释着道:“此处为赌坊,巷口那人也为同伙,姑娘可要小心了。现下书坊应当收了摊,不知姑娘是想要寻得何种书?”
“罢了。”
今日平白历此一遭,扶疏心中本就懊恼。她松了松被拽疼的手腕,含糊答道,“本想看看纪国中,若是强买强卖被发觉了,会判些什么罪……”
那位公子却以为扶疏在气愤今日所遇,愣住一瞬,爽朗笑着替她出气道:“唔,此等律法当真还不甚完善。来日,或许可以立个重罪?”
重罪?那自己这个被“强卖”认作李府嫡女的草民不就是要一命呜呼了!
扶疏打了个冷战,向后退了一步。
那位公子发觉扶疏眼中惶惑,想来今夜之事还是令其受惊了。正好自己要今日办的事情已了,他出于礼节问道:“春日夜里凉。姑娘是哪户人家?在下可护送姑娘回府。”
扶疏有些警惕看向那位公子,她从不认为自己是李府嫡女,自然也就不好回答这个问题。扶疏拱手退步,拒绝道,“今日多谢公子相助,就此别过!”
说罢,扶疏辨认着方位就要往春秋客栈奔去。
这条主街还未走尽,扶疏便看见了申管家着急寻觅的身影,身后还带着众多仆从四处张望着。
“嫡姑娘,你在这!”
申掌事小跑几步,抚着胸口,“老身回到客栈不见姑娘,还以为出事了……”
那位公子原本放不下心,目光远远跟随着扶疏,见到众人相迎便止住了脚步。
他遥遥认出了李府中人,暗自思索:“原来她就是明日宫中要相迎的李将军的嫡女。”
回想起方才她说的话,他又想起今日探查一事,“看来她确实是初来此处,并未说谎,所言可信。”
那位公子抬手唤来身边侍卫,嘱咐了些事情,便未再此处流连,他轻盈骑上马,向皇宫的方向行去。
夜晚的长安城,家家户户窗棂间透出轻柔的烛光,来往之人模糊的面孔都染上一层暖意。
“扶疏……”
一位模样羸弱的妇人走过来,比扶疏还细的手腕似乎在微微发颤,像哄着孩童的姿势抱住扶疏,“不怕,不怕了。”
那妇人环抱得很紧,隔着衣物触及她瘦弱的脊骨,扶疏一下子僵住了。
虽不知这妇人是谁,光是感受着咫尺的气息,扶疏嘴角微抿,心中委屈竟流露出了分毫。
妇人身后还站着一位饱经风霜的中年男子,也走近几步,抬手想要轻抚扶疏面庞。
扶疏有些受宠若惊,沉默抬眼望向申掌事,眼中颇为不解。
一瞬恍惚,申掌事似乎看见了十五年前年轻的夫人抱着婴孩时的模样,如今怀中的嫡姑娘已是比妇人还高半个头了。
“嫡姑娘,别紧张。”
申掌事带着感慨笑意,连忙张罗道:“是夫人和将军啊!你的阿娘和阿翁!”
4. 月下斟酌
是李扶疏的阿娘和阿翁……扶疏低了眼眸。
申掌事的目光殷切如火,但此刻在扶疏看来,只是无声的催促——要伪装好自己身份,是得做出令人满意的反应。
扶疏缓缓抬起手回抱住她,轻拍安慰着激动的夫人:“让您忧虑了,扶疏无碍。”
李夫人抑住情绪,神色平静几分,她拭了拭眼角泪珠,另一只手牵起扶疏的手掌,“是阿娘太激动了,吓到扶疏了。”
没想到李夫人会这样回答,扶疏连忙摇头。
“申掌事,”李夫人转向申掌事,利落安排道,“在春秋客栈安排一间在嫡姑娘旁边的厢房罢,今夜我与郎君便陪在扶疏身边。”
扶疏心中默默酌量,李夫人看似柔弱,实则最是体面达理一人,掌管了李府上下事宜。
趁夫人视线未曾落在自己身上,扶疏悄悄将项颈边的平安锁掏出摆正,好让李府的人看清,以免心生疑虑。
“扶疏,你觉如何?”
“呃,嗯!”
见夫人回望过来征求她的意见,扶疏挂上笑意,话语在嘴边打了结,“多谢,多谢…阿娘。”
“回去吧。”李夫人压不住嘴角慈爱的浅笑,点了点头,只是在前侧领着路。
这般能看清李府每个人的眉眼,也不觉压迫之感,扶疏反倒松了口气。
街道旁的微光将影子拉得很长,模糊的远影如过往融进了夜色,只有此刻脚步,在光影间清晰向前。
一路上,申掌事似乎比夫人还要操心的多,不停打量着扶疏神色。
扶疏自然察觉到申掌事是怕自己漏了馅,她便又贴近了李夫人几分,自然向前行走着。
方至客栈,申掌事找准了时机凑到扶疏身边,念叨着,“嫡姑娘,今夜将军和夫人放不下心,专门从府邸赶来了。嫡姑娘可要……”
“申掌事,”李夫人走过来止住他的话语,摇着头示意道,“去看看一旁的厢房布置好了否。”
申掌事闻言顿了顿,神色没有慌乱,望着二人的目光反而多了些怅然。
“老身这便去。”
支开了申掌事,李夫人绷紧的严肃面孔温柔许多,牵着扶疏慢慢走到李将军身边。
此刻是扶疏首次与李氏夫妇二人独处,扶疏背手攥紧了衣袖,一脸紧张地等待着他们发话。
“扶疏。你今日才到长安城,明日便要面圣,时间想来是得有些急了。”
扶疏心中斟酌。看来此话是在担忧自己在虹城未得教养,若是在明日面圣时出了岔子,也会丢了李府颜面,李府当家主母肯定是要警醒自己一二的。
既然临时抱佛脚,肯定有利于己,扶疏坦然等待着李夫人将要嘱咐的繁文缛节。
“若是有答不上的问话,不用怕,阿娘会替扶疏应对。”
李夫人转身递上从府中带来的安神香烛,“今夜好好休息,万不用担心明日的场面。”
万般猜测,李夫人却只言此语。
见扶疏愣神,李将军有些心酸道:“这么多年,这一回,没有谁还能欺负我们扶疏了。”
扶疏抬手接下香烛,心中恍惚不知是对于简短话语的惊讶还是对于真切关怀的触动。
这李府倒是没有想象中的沉闷严肃,李将军和李夫人更是如此真心相待。
扶疏手中摩挲着香烛,暗自思索着。若是再生疏定会让他们失望伤心,说些甜言蜜语也不要银两,还能好好抚慰一下他们多年未与女儿相见的遗憾。
“阿娘在身边,扶疏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只待能早些回到李府,相伴在阿娘和阿翁膝下。”
扶疏抬眸望向李氏夫妇,轻声道。大抵是心虚缘故,她的声音还是有些发颤。
“好好!好孩子,早些休息吧。”
夫妇二人连忙应声,一路伴着扶疏回到厢房。
门轻掩合上,将李府人与扶疏相隔开来,暂得一方清净天地。
扶疏深深叹了口气,一下子卸力瘫倒在床边。
欺骗一位失去了女儿的母亲,心中终还是有愧疚之感。
望着陌生的房顶,扶疏默默思索着来日。在离开李府之前,还是要保证自己当下的安危。
今夜之变故,本就是因为春秋客栈当值的掌柜而起,她半路逃走,扰乱了他们生意,指不定要报复自己。
扶疏从床上直起身,环顾着厢房内的装饰,下一秒,扶疏便将屏风费力拖到了厢房门前。
屏风横在床前遮挡了视线,扶疏在虹城没见过,也用不惯。现下用这物件拦在门口,就算夜半有人推门而入也不怕了,实乃其最佳的归宿。
扶疏满意地点点头,吹熄床头灯烛,便安心地沉入梦乡了。
清冷的月光洒在连廊,一旁的厢房依旧灯火闪烁。
“咯吱”一声,厢门打开,李夫人慢慢迈步而出。
目光在扶疏门前徘徊,月光扫清了眉间晦暗。
李将军也从厢房中出来,见夫人出神模样,轻声道:“夫人夜夜祈祷,扶疏如今回来了,若是仍想得紧,便去她床侧看看吧。”
心中纠结一番,李夫人的手轻轻搭在门框处,只推开一个小缝,她发觉到门前有阻挡之物,便立即收回了指尖。
“不了。”
话语间,李夫人摇了摇头,转身走向连廊,面对着夜空星月。
“扶疏心有防备,想来还是对我们有些惧怕。”
十几年来,她曾无数次凝望向同一轮圆月,没有一次能比得上今日清亮,世事流转,终盼得骨肉归,连月光似乎都有了温度。
“扶疏能回来已是圆满。”李夫人将双手合十抵在额间,闭眼淡淡言道——
“我又何尝不知……今日亲昵乃是她刻意为之。”
扶疏自以为的“真相”,于李府人而言都如针刺般隐痛,只能小心维护。
李夫人心如明镜,再睁开双眼,眼眶已是湿了一圈,“扶疏若回想起了过往,定然是对我这个母亲有所怨言的,哪会如此淡然。她如今认为自己只是外人,自然能够笑对你我二人。”
李将军不善言语,却是知晓这些年的难熬,只能揽住夫人的肩头道:“夫人,别这般自困。”
李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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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怨瞪了一眼李将军,从他身旁离开一步,抽手低头拭去泪光,心疼喃喃,“也不知她儿时是受了怎样的苦难,才会彻底将自己记作另外一人……”
“罢了,若是痛苦之事记不起来也好。”李将军叹道。
远处,申掌事见将军和夫人在连廊处,便加急了脚步走来。
正巧李夫人有事有意要同他嘱咐,便迎上前道:“申掌事,你今日的话语有些迫切了,只会让扶疏徒增烦忧,此事急不来。”
申掌事在出发虹城时,夫人授意让他顺着扶疏所思所想,只要能将她接回府。如今扶疏顺利回到长安城,算是初始,此后之事还需时日。
申掌事也是明白人,轻声应答:“主母说的是。”
李夫人声音缓了几分,“我知道,申掌事守着扶疏出生,又看着她被送往虹城,心中疼惜才会如此。不过,你现下来所为何事?”
“是宫中二皇子托侍卫来传话——说是方才嫡姑娘遇见了不平之事,特来嘱咐一番。”
申掌事话未说完,李将军将声音压低,着急连问道:“难道扶疏被欺负了?对方何许人,我去会会!”
申掌事摆着手拦住将军,加快了语速道:
“是嫡姑娘本想去书斋,结果被客栈之人骗去了赌坊,好在小姐机敏,才顺利在二皇子的帮助下脱困。二皇子恰好处理调查赌坊一事,其余琐碎事,待我们明日离开客栈回府后,宫中会处理好。”
“二皇子?”
对来者只惊讶了一瞬,李夫人便抛之脑后,愠怒话语中止不住的疼惜,“事虽解决,可没想到,扶疏初来长安城第一日竟然就碰上了此事,若是被吓到也是遭罪,我们该早些来客栈守着她才是。”
“主母勿急,只是时机不巧,遇上了暗庄生意,扶疏此后定会无虞。”申掌事拱手道。
将军未曾疑惑为何扶疏会去寻书坊,反倒是有些欣慰,“不过,扶疏若喜欢读书是好事,我们必要满足扶疏所愿。”
睡梦中的扶疏眼皮跳动一霎。她还不知晓自己原本因害怕身份暴露所做之事,已被李氏夫妇善意“曲解”至此。
“此事倒是提醒我了。”
李夫人更为深谋远虑,“从虹城到长安城,扶疏周身变化太多,分辨之心性尚且不足。只有让扶疏自己习得世事万千,她才能保护好自身。”
李将军大概猜想到夫人的计划,是想要将扶疏送入学堂。他有些不舍道:“夫人不想让她多在府中与我们亲近些么?”
扶疏在虹城分离的每一刻,李夫人都想伴在她的身畔,陪她嬉闹,见她欢笑,如今更是舍不得。
摩挲着指尖,李夫人斟酌道:“思来想去,若让扶疏一直在府中,反而会觉得束缚,若能学些有用的,也是一种法子让她熟悉长安城。”
“我记得,那年虹城之战归朝后,鸿嘉帝为抚慰我二人,特留了一道无字圣旨给李府。”
李将军背手也随着夫人的目光望向夜空,月光穿透夫妇二人相隔的身距,倾泻在石地上。
“或许,明日面见皇上,便可让这道旨意兑现了。”
5. 入宫面圣
长安城的日升比虹城来得更早些,阳光透过窗棂,扶疏睁开眼的一瞬,恍惚许久。
往后便不会再有虹城的肆意。好在,也没有了那些神出鬼没、扰人度日的昌国士兵。
时间还早,扶疏重新闭上双眼本准备眯个回笼觉,却听闻见了隔壁厢房的动静。
“不知扶疏睡醒没有……不如,晚点再敲门?”
是李将军的声音,扶疏分辨清楚后,一骨碌爬起来,小心翼翼挪开了遮挡的屏风。
扶疏算好时间推门而出,刚好见李氏夫妇二人,装作刚醒模样乖巧请安。
“阿娘,阿翁,早!”
见二人惊喜模样,扶疏也放下心,自己所为能让他们满意便好。她随手理了理发丝,抓紧问道:“面见圣上一事,我还需要做些什么准备吗?”
本是随心一问,李夫人微微颔首,含着笑道:“我来为你梳妆。”
李夫人牵着扶疏在铜镜前坐下,将女子梳妆之物件件摆好。扶疏看着琳琅满目的簪子珠花,每一样都是适合她这般青春年华的饰物,像是李夫人早就为女儿备下的物件。
“一梳去前愁,二簪许挚愿。扶疏儿能回府,在为娘这里,便是大喜的日子。”
李夫人轻轻拂过扶疏的青丝,不知觉中便酝酿出了些复杂心绪,她的手法不甚熟练,但为扶疏打理好的发型仍是极为漂亮的。
“好了。”李夫人手轻搭在扶疏肩头,满意道,“扶疏便在此刻等候片刻,我去看看宫中来人是否到了客栈。”
厢房中一时便没有了其他人。扶疏静静望着铜镜里的模样,竟觉出一丝抽离之感——不见杂乱的发丝遮住前额,白净得有些陌生,好似见到过了另一世的自己。
无暇欣赏更多,扶疏缓缓吐息,练习着弯出一抹端庄又带着些许僵硬的笑意。
伸手不打笑脸人,扶疏这点还是知道的。若是自己不会答话,起码得要保持住这般笑容,以显镇定;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要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宫中来人很是准时,马车队伍已候在客栈门前,零零散散聚着围观之人。
众人神态各异,都是见宫中阵仗赶来凑热闹的。李夫人牵着扶疏的手穿过人群,扶疏目光不敢流连,生怕会露了怯意让有心之人看笑话。
马车摇晃着向皇宫驶去,扶疏紧绷的心绪也随之起伏。
宫墙之下,一行人步行入殿。漫长的雕花石阶,五步一盏的宫灯,交织的侍卫宫女,宫中的华景似乎没有尽头。扶疏从没见过这般宏伟的殿堂,不知觉脚步放慢了些。
此一生能有这般机会来宫中见识过了皇上过日子的地方,横竖大家都是人,有何好再恐惧的呢?如此想来,扶疏反倒是愈发泰然。
殿中正座之人威严万分,扶疏规规矩矩地随将军和夫人跪下行礼。
“臣女李扶疏,参见皇上!”扶疏大大方方地开口道:“虹城为质,扶疏不负使命恩泽,今得以顺利回府,特来参拜圣上,盼国泰民安,人寿年丰。”
声音回荡在殿中,如此顺利讲述完备下的话语,扶疏当下的浅笑可是万分真心。
鸿嘉帝微抬手示意,一旁的宦臣得命展开了一卷圣旨,朗声宣读。
圣旨辞藻玄杂,扶疏再专注也只能听得懂字句片段,但是光看内侍们一排排呈上来的珍宝物件,扶疏已在心底咋舌,此番奖赏任意一件换成银两都能够自己和阿娘在虹城过上一辈子。
待宣读圣旨之人顿首,扶疏连忙接过圣旨谢恩:“李氏扶疏,谢皇恩浩荡!”
“都快些请起。”鸿嘉帝并不在意虚礼,缓步走下龙椅,宽厚问道,“李氏扶疏,可还有何愿景,朕如今一并为你授命。”
能要个保自己免罪的皇命么?
扶疏心中默念,转瞬也笑自己心中念头荒唐。罢了,这些本都是给真正的嫡姑娘的封赏,她要来又算得上什么?
手捧圣旨面对龙颜,扶疏一时跪拜讨赏也不好,巧语回拒也不会,倒是拿不准主意了。她一双杏眼默默望向李夫人,以盼相助。
“皇上论功行赏之事向来公允,李氏无更多奢念。”
李夫人立即会意,向前恭敬行礼道:“但还有一事,不知能否用十五年前那道无字圣旨相抵。”
鸿嘉帝点头:“朕同样记得这道旨令,请讲。”
“扶疏自幼在虹城多年,幸得平安归府,微臣唯余亏欠。扶疏愿阅群书,臣心欢喜,但臣与臣妇皆出于武将之家,若论学识、收藏的典籍,怕是不够。”
李将军猛然抱拳,似乎在表明诚恳:“盼圣上指一学府佳地,以增臣女浅薄之志。”
鸿嘉帝原以为会是诸如封郡主、请婚之类的请求,却没想到会是此般。闻言,鸿嘉帝欣然颔首,随即拿定了主意:“不若将扶疏入宫中国子学,同皇子及重臣子弟一同,定然能习得良多。”
扶疏的双眸一点一点瞪大,昨夜李氏夫妇二人到底都揣摩了些什么?本以为这皇宫只用来一次便罢,以后日日来怎受得了!
“多谢皇上!”
国子学实乃纪国最佳学府,李氏二人眼中亦是惊喜,连忙行礼谢过,又略转头示意着道,“扶疏……”
扶疏回过神,也跟着话语道:“多谢,多谢皇上。”
“去把徽晚唤来。”鸿嘉帝向一旁的内侍吩咐着,而后向扶疏试问道:“今日若有空,便先熟悉下宫中的国子学罢。”
扶疏保持着僵硬的微笑,回礼道:“如此甚好。”
皇上不常面见臣子世家,李氏此番入宫定是要往来寒暄几遭的。君圣臣贤,殿中可谓一派祥和,只有扶疏一人噙着笑意惴惴不安。
“父皇,有何吩咐?”
一道声音从殿侧传来,未见其人,倒是先听见了少年轻快的脚步声。
扶疏随之看去,来者竟然是昨日助自己脱险的公子。他换了一身蓝衣,腰间金丝带尤为醒目,为庄重的宫殿平添了一丝张扬。扶疏与少年的目光对上,倒不见他昨日的慎重神色,似乎并不惊讶于此刻见到她。
李将军和夫人见来者,躬身表敬意道:“二皇子。”
见状,扶疏也连忙抬手低眉以作行礼。
一旁的鸿嘉帝颇为和蔼,看着两位年轻人道:“徽晚,扶疏——你二人年岁应当相近,往后也会一同在国子学,故而不必生分,就让他与你一道在宫中转转吧。”
鸿嘉帝行事看似随意指点,实则事事经衡量斟酌才做决议。
“儿臣遵命!”鸿徽晚扬起笑意,指引着方向,“姑娘,这边请。”
李夫人也微微颔首,无言鼓励着扶疏。扶疏知晓君臣间话语未尽,便抬步跟上鸿徽晚的方向。
殿外微风起,却不是熟悉的味道。宫人们各司其职,一切井井有条。扶疏看着殿外的景象,在宫中,似乎自己才是那个外来的多余之人。
迎面正巧走来一队捧着花盆的内侍,扶疏揣着手退避一步让出道路,鸿徽晚则在擦肩而过之时,随手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杜鹃。
“我名徽晚,是宫中的二皇子。”鸿徽晚笑看着春日里的景致,率先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默。
扶疏探身望向鸿徽晚,有些好奇道:“呃,我昨日在赌坊……”
话未尽,身后宫女侍卫们的耳朵似乎都竖起了几分。
鸿徽晚止住脚步,凑近将杜鹃放在扶疏手心,低声提醒道:“赌坊可不是好地方,这些事被有心之人听去了,难免会有闲言碎语……”
说罢,他直起身随意扫视向周遭,带着约定的口吻明朗开口道:“今日就且当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如何?你呢?你还没有正式介绍过你自己呢!”
扶疏听出了他的话中深意,这二皇子倒是个心思周全的。她在短短一瞬想了许多话术,最后还是最简单几字便罢:“我名扶疏。”
这般回答,也算没有扯谎。
鸿徽晚见她仍是一脸警惕模样,兴致也没低落,东一句西一嘴:“扶疏姑娘可是在担忧课程难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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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或是还在想昨日之事?”
扶疏投去目光,鸿徽晚便耸肩一笑,顺着话语道:“虽今日我们才正式认识,但是呢,跟你讲讲那赌坊一事的后传也无妨。”
“这是查抄那赌坊的文书,往后应当不会有误入之人了。至于春秋客栈,其掌柜与之沆瀣一气,自然要好好整顿一番。”
鸿徽晚顿了顿,眸中闪过一瞬狡黠的笑意:“现下……春秋客栈里应当是关门大吉了吧!”
扶疏见他卖关子的模样,倒是有些好笑,“如此,扶疏先替误入之人谢过二皇子了。”
“不谢不谢,小事一桩!”鸿徽晚微微一笑,将那文书举在扶疏眼前,“现下,可放心了?”
扶疏小心接过,鸿徽晚也随之放慢了步伐,任她仔细瞧着,二人一齐慢悠悠向前走去。
行至一处阁殿,交谈的声音从上方亭台传来。扶疏对宫中一切都保有敏锐提防,便留意了些。
“二皇子近来在上朝时神色松懈,今日我又见他在带着哪家闲散小姐在这宫中慢悠悠的晃悠呢!我劝你啊,还是别想着支持二皇子为储君一事了……”
“两位皇子朝中支持者各半,是谁继位,当真不好说啊。”
一问一答声音虽不大,但扶疏二人越发走近,便也听得越发清楚。
立储一事事关纪国关键,哪是她这般生民可以窥听的?更何况当事之人二皇子就在身旁,他定然也听见了这般议论。
真是好一个情况焦灼的修罗场!扶疏默默侧开了目光,抖了抖手中纸张,假装注意力只在那张文书上。
鸿徽晚低了眼眸,扶疏心中也盘算着化解尴尬之法。
“不知可向二皇子请教,文书上这句话是何意……”她刚想装傻转移鸿徽晚的注意力,却见他已经转身向亭台迈步。
不知这二皇子的脾性会不会让此事闹大,犹豫片刻,扶疏还是跟了上去。
“这位议郎。”
鸿徽晚从容不迫唤道,忽略对方惊恐模样,撑着下巴一脸认真地思忖:“议郎一事言之有理,一事所言荒谬。”
见来者是二皇子,两位议郎神色慌乱,双双拱手:“立储乃无心之猜想,请二皇子恕罪。”
鸿徽晚却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此事你所言无错。我二人都为皇后所出,皇兄为长,本就该其担当大任。若想要我为储,恐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说罢,他走到二人身旁,轻轻拍了拍肩以示诚意。
从古至今,皇子不都是为皇位争得头破血流?几步之遥,扶疏观察着鸿徽晚如此坦然的模样,倒让人分辨不清是真心话还是戏谑之语。
“还有,你可知你说错了什么?”鸿徽晚话锋一转,眼眸直直盯向议郎。
扶疏闻言也屏住呼吸,没想到下一秒,鸿徽晚便向自己走来。
“这位乃是李将军府嫡女李扶疏,怎成了你们口中的闲散之辈?”
鸿徽晚与扶疏并立,正了神色,略肃道,“扶疏在虹城为质十五年,止住战事发酵,为纪国之恩福,众人怎可比拟。”
扶疏忽然被扯入这般争论,一时怔住,有些心虚转移话题道,“二皇子,今日还是先去看看国子学吧。”
鸿徽晚挂念着正事,便一口气快速说完心中所想,“君臣本就一体,又何来站队一说?有空在这猜测皇上会立我们兄弟二人何人为储君,不如多做些实事,才是立稳朝堂之法。”
说罢,鸿徽晚拱手行礼,任两位议郎面面相觑。
扶疏也俯身示意,眼眸目光却落在了鸿徽晚的背影上。
这二皇子鸿徽晚当真心态好,面对如此猜忌的言语,他还能泰然处之,十句话一溜烟便脱出口。不仅所说头头是道,顺便还替李氏嫡女驳回了面子,这一连串倒是令扶疏佩服。
鸿徽晚扬起笑意,冲扶疏招了招手:“走吧!国子学在这边,可近啦!”
“来啦。”扶疏应声,连忙提起裙摆跟上了他的步伐,一同向前行去。
6. 学堂之争
国子学比扶疏想象中还要大得多,接近午时,扶疏才同李将军和夫人回到李府。
李府府邸宽阔,方正的牌匾挂于横梁正中,内外院绿意盎然,皆站着仆从相迎。
一派端庄的氛围,却骤然被一道响亮的哭闹声打碎的一干二净。
“啊啊啊呜呜我也想要去国子学!”
府门打开,扶疏跟在李夫人的身畔,向里张望着。是一个十余岁的男孩正放声叫嚷着,华贵的衣衫也因耍赖哭闹而失了齐整。
撞见这般情形,扶疏还在身边,李夫人担心扶疏初回府便留下不好印象,只能维持着表面的端庄,扶额介绍道:“扶疏啊,他便是你的亲阿弟,李云柯。”
李云柯见是阿娘和阿翁回了府,一溜烟翻过身,可怜兮兮跑到李夫人身边道:“阿娘,我也要去国子学!”
扶疏这才真正看清了男孩模样。
李云柯的短发髻落了几根发丝,一脸委屈模样,扶疏忍不住挑眉——这简直跟三年前,自己出城偷偷卖掉长发后,却又对着河边倒影伤心落泪一个模样!
不过……为何他的眉眼竟与自己有一分相似?扶疏目光在李云柯面庞流连,想要寻得疑问的解答。
李夫人将李云柯推离开来几步,肃斥道:“如此这般,成什么模样?”
瞧见一旁扶疏陌生的面庞,李云柯收了几分肆无忌惮,含着泪光念念道:“…我不管!我不管!我不要再去原来的学堂了。”
“这……要不云柯改日与阿翁细说?”
“你且住嘴。”李夫人撇了一眼想要和稀泥的李将军,转而盘问道:“申掌事,发生了何事?怎会偏偏今日云柯如此不懂事?”
“方才,宫中送来了嫡姑娘在国子学所需的书卷,小公子便瞧见了……”
申掌事没再往下说,扶疏也明白,这小少爷养尊处优了十余年,忽然头顶上多了个长姐,如今心中怕是有几分不平衡。
李云柯似乎不敢再言语,抽噎了一下,颇为幽怨地看向扶疏:“呜呜,凭什么……”
“凭什么?”
李夫人忽而历了声色,将云柯从地上拔起来,“若不是你晚几年出生,送去虹城受苦的便就是你了!你该护着你阿姐才是。”
这话有些伤人,扶疏听来倒有些怜惜云柯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李府可千万别因自己这块“假肉”失了和气。
扶疏手抬在空中,想要阻拦一二,李云柯却像是听过无数遍这般话语,只是哼唧一声以表不满,便乖乖朝里屋走去,只留下一句:
“哼,我才不想去国子学呢!”
来不及过多察觉云柯的情绪,李氏夫妇领着扶疏在府中安顿,令众仆相识,又一同巡视府中各处,颇为繁忙。
这件事似乎触到了李云柯的逆鳞,接下来的半日,扶疏凡见到云柯,他便赌气似的嘟囔上一句,目光却是不停在扶疏背影上打量。
傍晚时分,扶疏独自整理着明日要用的书卷,窗边多了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
扶疏装作未曾发觉,依旧在翻阅思量着书卷。
虹城幼时,阿娘教过她识字读书,琴棋书画也略懂皮毛,可现如今相较于宫中国子学的书卷,不过沧海一粟。扶疏默默深呼气,既然要入国子学,往后定然也不容易。
“诶,那个…你!”
见扶疏半晌都没动静,李云柯终是忍不住好奇,装作不屑一顾道:“听闻国子学的先生也颇为严厉,在里面读书的皇子和世家之子也都不好惹!你能行吗?”
扶疏顺着他的话故作苦恼,逗他道:“嗯…这样,阿姐先替你去国子学打探打探,若是体验不错,我再引荐阿弟如何?”
李云柯瘪了瘪嘴,半晌才梗着脖颈硬气道:“我才不想去呢!我,我劝你还是小心些吧!到时候被欺负了,哼!看你哭着回府吧!”
说罢,他哼一声跑走了。
扶疏看着李云柯远去的身影,心中没有半分恼意。李云柯才是李家的独苗,与自己这个假阿姐,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过,想让自己哭着回李府是不可能了,要回也是回去找阿娘。
扶疏双手支着懒懒地往后倚靠。既然在虹城苦了这么多年,现下就当是替真正的嫡长女体会体会这世间繁华。这般能见世面的日子就算再难,也抵不过从前万分之一,得过且过呗!
李府的夜晚意外的宁静。银月高悬,星云流转,便又是一夜过去。
听闻侍女在房门外的轻唤,扶疏神清气爽地梳妆洗漱。
仆从相护,马车相送,这般上学堂当真惬意。唯一让扶疏有些为难的,便是首日入国子学必不可少的自赞。
虹城里,扶疏没有同龄人相伴,自然也没有什么高谈阔论的经验。如今面前满座的重臣子弟,扶疏倒不是惧于身份贵贱,单纯只因在这么多人面前假意言道而有些发怵。
“浮生无可避,自心无愧行。”
这是扶疏在虹城道观内读到过的一句话,扶疏颇为喜欢,现下述来也合时宜。熬过了一番客套的问候,扶疏安心坐下,这才有了闲心观察着周围。
今日国子学讲课的先生正清点着人数。这国子学中有十来人,一些世家子弟并非日日前来。扶疏目光大致扫过,唯一认识的二皇子鸿徽晚今日竟也没来。
大抵是皇子有专门的少傅为之授读吧。扶疏正思量,却听到先生开口问道:“今日为何二皇子又未曾来国子学?”
最前正坐之人立即拱手尊答道:“先生勿要生气。方才我还在东宫见到了胞弟,他大概被什么绊住了脚,这才会晚来片刻。”
扶疏抬眼看去。此人年龄与鸿徽晚一般大,周身服置虽与其相似,倒是低调沉稳许多,看来是同胞的大皇子——鸿业晖。
先生却不听这般替其说话的言语,往外张望:“这回可不能再放过他了,来人,让侍卫去……”
大皇子鸿业晖与之自幼长大,鸿徽晚生性潇洒,大皇子也是了解的。若是让父皇知晓二皇子屡次如此,定要落下责罚。
见先生动了怒,鸿业晖连忙站出来劝道:“先生勿急,唤守卫寻胞弟未免兴师动众,我这就去寻。”
鸿业晖不曾落下任何的课程,笃学好问,国子学的老先生们自然疼爱。
“你坐下。”不愿因寻人耽误了大皇子的授读,先生转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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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那众学子可有愿去带回二皇子的?”
在座之人都是各世家宠出来的子弟,此番来国子学,按宫中要求并没有随行伴读,自然不愿亲自出去寻人。更何况,若是扰了二皇子兴致,因此惹得二皇子不悦,在皇上面前说一两句坏话,牵涉了家族的利益,可就得不偿失了。
认真寻也不是,不寻也没法交差,倒让人难办。众人有些别扭的目光互相张望推诿着。
“到谁去找了?”
“我去过了……”
“上次就是我去找的,侯大公子,按顺序到你了!”
一番乱中有序的叽喳讨论,话语的结尾,被点名的侯大公子一脸不情愿。他看了看四周,一脸淡然的扶疏恰好与之对上了目光,侯大公子登时想好了人选与借口:“李扶疏,你新来国子学,刚好在四处转转,不如你去。”
扶疏本是看热闹,现下倒被人当成软柿子捏了。她挑眉,手指指向自己:“我?”
大皇子目观全程,扶疏初次来国子学就被指使去做无关之事,终究不妥。他提议道:“先生,既然大家都不愿去,还是我去吧,并不碍事。”
扶疏走遍虹城各处山脉,寻人一事在她看来本就是小事一桩。只不过,侯大公子如此看人下菜,倒让扶疏心中有些许不爽。
默默记清了侯大公子的模样,扶疏将目光从他身上撇开,轻言道:“我去。”
如今应下此事,是给了大皇子顺水人情,也不用拂去先生的脸面。国子学中众人听闻扶疏的答案,纷纷露出了事不关己的模样,各自安静翻阅着书卷。
坐在扶疏前方的一位女郡主有些不忍心,转过身小声提醒着道:“扶疏姑娘,去国子学南边那方花园,极有可能!”
“多谢。”扶疏心中有了掂量,颔首后向外走去。
宫中景致不错,微风暖阳,无人叨扰,找不找得到鸿徽晚另说。扶疏放宽了心绪,按昨日他领自己走过的路线慢慢转悠着。
一路观望着,临近国子学最南边的一颗古树枝干上,扶疏当真寻到了二皇子的身影。
春日叶影繁茂,若不是鸿徽晚腰间的金系带与玉扣折光醒目,此处树杈实在是一处隐秘之处。
“叨扰二皇子,不知二皇子可有尽兴?”
扶疏站在树下,忍住想要挖苦的语气,正经行礼道:“树枝之上定然不如国子学的座榻舒适,是时候该回厅堂了。”
“今日是扶疏姑娘来寻啊……”鸿徽晚掀开树叶,看清了来者,惊讶一瞬,又随即见怪不怪地猜测道,“你这是被他们推诿至此吧?扶疏姑娘你且回去吧,就说没见到过我。”
说罢,他又将手臂举回了头下枕着,一副惬意模样。
“二皇子既然心中明了,为何还不愿回去?”扶疏不解鸿徽晚的做法,“今日好歹是我第一日入国子学,便得浪费授读时间费心力来寻你,当真不领情。”
“若我现在回去,先生定要罚我抄写国子学戒律。”
鸿徽晚见扶疏如此严肃,从枝干上坐起身,捂着手臂,装着可怜模样暗示道:“这手臂的伤口疼得紧,怕是笔都抬不起来了,这怎能回去呢。”
7. 虹城秘辛
鸿徽晚以伤讨理,扶疏顿时哑了言语。毕竟,这伤口还是那日扶疏亲手误伤的,当时未曾觉着严重,现下又被鸿徽晚拿来说事。
“我,这……那你!”
一时不知是要关心他的伤势好还是把他劝去国子学好,扶疏本想凶巴巴的反驳,一口气堵在喉间,憋屈极了。
“好了好了,云散了,便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鸿徽晚含着笑从树上翻身下来,行动自如,“国子学今日之课乃是讲手相,我兴趣不大又略通一二,这才不愿去。”
话音刚落,鸿徽晚走到扶疏面前,忽而牵起她的手摊开。扶疏受惊就要往回抽,鸿徽晚连忙道:“我帮你看看手相——”
扶疏见鸿徽晚倒像是认真模样,又怕猛然回抽伤到他的手臂,也就默许了。
“……”鸿徽晚瞧了半天,颇为玄奥道,“生命线不断不短,福寿绵长啊!”
“这就分析完了?”半天只等来一句话,扶疏不禁反问。见鸿徽晚坦然点头,扶疏便知自己又被逗弄了一番。
“多谢二皇子,那是自然。”
扶疏拍了拍手,散去晦气,带着冷笑继续道,“还有,我阿娘说,我这般掌纹,打人也是厉害得很!”
鸿徽晚爽朗笑着,“在下领教过了。看来扶疏姑娘也很懂嘛!这堂课啊,你也不用去上喽。”
扶疏摇着头,叹了口气不想再同鸿徽晚费口舌,独自向学堂的方向走去。
“诶!扶疏姑娘还请留步。”鸿徽晚追上扶疏的步伐,出手拦在她身前,“这个时辰再回讲堂,怕是听个一知半解,也学不到什么有用的。”
扶疏站定,耐着性子应付道:“那请问二皇子该当如何?”
鸿徽晚这回倒是认了真,像是早有计划道:“先前你在找书坊,想来这两日也没有空闲前去。但这全纪国最大的书坊,就在这里啊!走,我们一起去宫中书斋看看。”
如此说法,扶疏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本以为又是一句戏言,没想到鸿徽晚当真带着她走进了藏书阁。
宫中回廊辗转曲折,通往古朴典雅的楼阁,是纪国无数学子文人梦想拜谒之地。书架上满目琳琅的书卷,错落有致地规整摆放着,散发出淡淡的木质幽香。
风日正好,光影穿透书架落在空气中,似乎受清幽氛围浸染,二人各自默契地在层层书架间寻觅,谁都没有再言语。
扶疏翻阅着纪国律法,目光快速扫过,寻到了最接近自己情况的一条条款。
“凡欺诈以致钱财受损,呈双方口供按程度定罪,罪重者流放边地,未能偿还损失者,罪加一等,主动认罪者,酌情处置。”
看清了处罚,扶疏心中默念着文字,反而释然几分。她这些天胡思乱想过许多,律法所载,也是自己曾料想过的结果。
既然迈步踏上了这条船,扶疏不愿再继续行错,她只能以作缓解应对之法——
钱财这些身外之物,扶疏离去时不会拿走分毫,在李府人对自己倾注更多感情前,她也得尽早找个时机主动坦白,快些离开才是。
扶疏轻轻合上律法,长叹一声,起身放回书卷。她的指尖触及排排卷轴,似在有意无意寻觅着,目光一晃而过,终是停留在了一处角落。
“虹城简史……”扶疏缓缓蹲下,轻声念道。
载册小小一卷摆放在书架最不起眼之处,灰尘覆盖在“虹城”二字上,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翻阅过它了。
虹城本是扶疏想要脱离的过往,但十五年的时光,千万缕的关联,仍旧让扶疏想要了解与触碰这册书卷。
“虹城乃纪国边城,百户人家,黍米万斤,良田百亩,可与相邻小国相匹及之富足。”
模糊的笔墨呈现,这段话的记载时间是三十五年前,那时连鸿嘉帝都还只是个孩童。
扶疏有些惊讶,很难将文字所记载的内容同现下荒凉的虹城联系起来。她快速往后翻阅着,还想多看看虹城的过往,可一连二十多年未有记载,再提笔,时间便到了鸿嘉帝登基前的一年。
书页相隔,虹城里那些未曾见过的繁华就此消亡,转而是触目惊心的劫难。
“丞相阮沧郁夺位掌权,数百民众自虹城起兵反抗,阮沧郁震怒,指兵镇压,屠半数村民以作抵罪。”
短短一行字,所记载的却是如此沉重。
虹城人烟如此稀少,便是此般缘故吗?扶疏心中一滞,自幼阿娘便没有对自己提起阿翁,他难道也是丧命于这次动乱之中吗?
“你在看有关虹城的记载?”鸿徽晚的声音响起。
从虹城中的记忆抽离,忘了自己还身处在皇宫,扶疏被突然的问话吓了一跳,手中书卷骤然坠落。
哐当一声,鸿徽晚倒也受了一惊,没想到扶疏如此入神,连走到她身边都未曾发觉。
鸿徽晚弯腰拾起书卷,抖落灰尘,沉吟道:“在父皇登基前一年,前丞相阮沧郁为非作歹,做出了许多难以言道之事,现实的影响可能远比所能记载下来的触目惊心。”
知晓扶疏在虹城为质十五年,心绪难免波动,鸿徽晚将书卷温柔递回。
扶疏还在思索着,接过书卷喃喃道:“我虽在虹城这么多年,有关这些却也不曾知晓。如今光看这些书卷,实在难以想象,这才……”
说罢,扶疏垂下眼眸,缓缓翻动着书页,想要继续亲自阅尽虹城的往事。
“时运不济,邻国昌国趁此内乱,欲夺虹城之地以扩疆土,李宣将军领兵出征,虹城之战方始。”
文字记载终与听闻过的过往重合,扶疏心中杂陈,既为虹城可惜,又觉这李府嫡女命运同自己有了一丝交集,世间万事总是这般巧合弄人。
此后,这卷册便再无更多记载。
怕扶疏因质女一事伤神,鸿徽晚有些不忍心道:“父皇说过,凡事得向前看。这些沉痛往事只会成为教训而不会重演,你且安心!”
扶疏无言摇了摇头。自己如今在此,不就是为了逃离虹城吗,为何心中还有一股浓郁的忧伤呢?她合上《虹城简史》,心中按下对于故乡的悲哀,道:“多谢。”
发觉扶疏落寞几分的神态,鸿徽晚从书架上拿下一卷书,转换话题道:“待国子学快要下课,我们二人再回去。到时先生问起,就说你迷了路,我又刻意躲着你,这才耽误了时间。放心,不会牵连到你的。”
扶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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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笑一声,看来二皇子将自己先前的抱怨听进去了,这才用此般说辞安慰。
不过这般终究是好意,扶疏微躬身,再次谢道:“多谢二皇子了。”
藏书阁又恢复了宁静。朱窗半开,光洒书案,鸿徽晚站在相隔几架书卷处,捧着书卷似乎又是一副沉静思虑的模样。
今日扶疏虽因鸿徽晚耽误了国子学的课程,但在藏书阁还是收获颇丰,如今他又主动担下了逃学罪责,扶疏于情于理要同他表示一二。
扶疏遥默声望向鸿徽晚,其右手臂当真没有动过,应是受伤所致。她无奈地轻摇头,拿起了一本国子学戒律放在了手边——
罢了,那便发发善心,助他一把罢。
不知过了几柱香的时间,临近国子学的道路上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扶疏有些警觉地从书卷中抬起头,活动着因执笔许久而有些发酸的手腕。
“是各户的家仆来国子学候着了,看来是时候回去了。”鸿徽晚看着时辰道。
闻言,扶疏清理好了书案,随鸿徽晚一齐向国子学走去。
高臣世家子弟互为相熟的,正三两相伴走出学堂。候大公子见李扶疏此时才寻到二皇子,幸灾乐祸地将书册堆到了家仆手中,似乎还想凑上来同二皇子攀谈几句。
扶疏假意无视,鸿徽晚也径直略过了侯大公子,向迎面而来的大皇子走去,“皇兄!”
大皇子端着手未做回应,目光像是默默提醒着鸿徽晚不要如此失了规矩。
鸿徽晚更近了些,依旧快意笑着,大皇子像是见怪不怪般微微叹气,转而对扶疏拱手道:“今日耽误了李姑娘的时间,实在心怀歉意,便让吾弟整理好的课业书册送往李府,以做弥补。”
扶疏尊敬回答道:“多谢大皇子。不过二皇子手臂不便,过些时日再送来吧。”
抬眼见学堂内的先生就要朝几人走来,扶疏连忙从怀中取出那方抄写好的卷册,别过身交到鸿徽晚手中,低声提醒:“这是手抄的一份国子学戒律,二皇子说先生要罚你抄写,便以此应付罢!”
手中忽而多了卷戒律,鸿徽晚一时间愣住了。一笔一画抄写好的文字映入眼帘,笔墨都还没完全干透,鸿徽晚也没有想到,方才扶疏在书案前奋笔疾书,原来是为了自己能免于受罚。
鸿徽晚神情不自然地干笑:“哈哈哈哈,扶疏姑娘,何必如此客气……”
“徽晚,你可是又同李姑娘胡诌?”
大皇子打断鸿徽晚的欲言又止,好奇地凑过来,揶揄开口:“先生们都是嘴上严厉,平日里也是疼爱你的,何时真正罚过你?更何况,你伤的是左臂,右手怎的不能抄书了……”
在扶疏面前装作可怜本就是权宜之计,没想到扶疏当了真,还替他抄了戒律,现下倒是弄巧成拙了。
鸿徽晚慌乱捂住皇兄的嘴,“皇兄!嘘嘘,快别说了……”
看着鸿徽晚活动自如的手臂,扶疏嘴角抽动,“你骗我?”
扶疏冷笑着自认倒霉,伸手就要抢回抄写好的戒律,谁知鸿徽晚下一秒便将戒律藏入怀中,陪着笑道:
“今日扶疏姑娘受委屈了!这好意我便收下了,改日,我定当偿还!”
8. 君子报仇
往后几天,扶疏在国子学的授读逐渐走入正轨。除去吃饭睡觉,扶疏要同李府人对坐交流的时间并不多,而他们也从未主动与她谈起在虹城的过往,李府中一派和睦。
李夫人常看着扶疏欲言又止,待扶疏回望却又移开了目光。扶疏虽淡定自得,但总觉得李府上下似乎在观察着自己的眼色,比她还要小心翼翼。
扶疏只觉奇怪,倒不甚在意缘由,这般相安无事一直到离开那日便好。
秉承着这般观念,扶疏一次在府中闲逛消食,却偶然撞见迈着小短腿的云柯,正鬼鬼祟祟地在李氏夫妇房中摸索着钱袋,神色慌乱可手中动作倒是熟稔。
小小年纪竟然学会了偷拿钱财,这李府独苗李云柯怎么已有些许长歪的势头?
扶疏默默见了全程,纠结着要不要出手拦下,却还是止住了——既然李府人未曾为难过自己,她又何必找麻烦呢,万一起了争辩,只会让自己难堪。扶疏摇摇头,睁只眼闭只眼便走回了自己房中。
第二日国子学。
这里天干地支、经韬纬略的书卷目不暇接,扶疏也只能慢慢来,在这里能有几日便学几日,总归是不亏的。
鸿徽晚依旧是老样子,在国子学中时常见不到他的身影。今日先生宣布下了学,鸿徽晚却抱着一摞书卷现身。
他侧着身子穿过鱼贯而出的学子,颇为热情将书册放在扶疏书案面前,自得其乐道:“扶疏姑娘,这是我这些时日整理的书卷,可参考一二。”
扶疏轻拿起书卷,这鸿徽晚虽平日里不见人影,书卷上的学识注解却是极为细致的,绝不是糊弄所为。
停下翻阅的动作,扶疏抬头得体谢道:“多谢二皇子。”
已是下学的时辰,扶疏将书册整理一番,便准备寻申掌事回府了。
谁知鸿徽晚同扶疏一起向外走去,见申掌事迎来,鸿徽晚轻松先开了口问候:“申掌事!”
见二皇子如此客气,申掌事连忙回礼:“见过二皇子。”
本以为就此打住,鸿徽晚却转向扶疏,接着提议道:“扶疏姑娘,今日下学早,时日正好,不如一同去长安街市,就当作赔罪了。我同你介绍一番,保证你来日在城中各处游刃有余!”
扶疏仍记着那日鸿徽晚戏耍,掂了掂手中书卷,不苟言笑地回拒:“我不去。事务繁忙,二皇子可别再拿我寻乐了。”
鸿徽晚神色倒也没半分变化,保持笑意看着扶疏警惕的模样,略委屈道:“这回可真不是!”
见状,申掌事主动接过扶疏手中书卷,和蔼看着扶疏缓声相劝:“嫡姑娘啊,今日将军和夫人都在军营,小公子也与同窗在酒楼吃席。李府中无人相伴,嫡姑娘何不去……”
申掌事话未说完,一道声音硬生生插了进来。
“二皇子!这可真是赶巧了!近来一直想邀二皇子同席寒暄一二,不如今日?”
候大公子堆着满脸笑意凑到二皇子身边,丝毫没有打断申掌事话语的愧疚。
好歹长得身高体庞,一副富贵人家的模样,竟然比自己这个乡野之地来的还要没有礼数,当真碍眼。
扶疏也顿住手中动作,目光审视着候大公子,想看看他这是闹得是哪出。
鸿徽晚双手背在身后,意味深长地挑眉:“哦?”
候大公子一脸期冀地点点头,等着鸿徽晚的应允,
“但现在好像有人要寻你有要事呢……”鸿徽晚话锋一转,指了指他身后,好奇探头观望着。
扶疏也随之看去,来者面容深邃、睫毛浓密而纤长,在太阳下洒落得阴影扑闪,她正独自提着笤帚等待着几人话题结束。
正是舒霖郡主,那日为扶疏指点寻二皇子方位的女郡主。
见大家都停下言语,候大公子也横着眼望来,舒霖郡主气势弱了几分,紧握着笤帚小声以作提醒:“侯大公子,今日轮到你我二人在国子学中轮值,我已做完了我该做的,你可别误了打扫。”
候大公子心高气傲自然不当回事:“真没眼力见,我同二皇子说正事呢!你个异乡来的,也来插一脚?”
“侯大公子。”
扶疏冷声止住候大公子的妄言,系上书囊袋,又挂上让人看不透的笑意迎上前去:
“侯大公子先前不愿去寻二皇子,想来是曾经心中有所芥蒂。这次又主动攀谈,莫不是要与二皇子涣然冰释。”
既然候大公子屡屡失礼数,也别怪扶疏此刻阴阳怪气。
说罢,扶疏半眨杏眼,玩笑般朝鸿徽晚点头示意:“二皇子可要承了情啊。”
听到扶疏如此解读,毕竟确实有各样成算在心,候大公子也不知如何反驳,愈是着急,他的言语愈是苍白:
“不是不是,我没有芥蒂啊!误会了!”
“原来侯大公子同我竟有如此嫌隙,当真可惜……”
鸿徽晚立即便懂得了扶疏的意思,顺着话语扼住候大公子的心思,“不过,为人处世还是得做好自己那一份才是。既然轮值到你,侯大公子便留在国子学罢。”
这一遭配合得倒是不错,扶疏满意地低下眉眼,接过舒霖郡主手中的笤帚挂在候公子摇摆的手上,客气地笑着。
“多有劳烦了,候大公子。”
将扶疏一举一动尽收眼底,鸿徽晚带着隐隐笑意,侧着头抱臂问道:“那扶疏姑娘,现下可有空到街市转转了?”
候大公子一手一个笤帚,正眼巴巴瞧着自己,与那日推诿的得意模样完全相反。
见此,扶疏心中莫名舒爽:“自然有空。”
虽扳回一局,扶疏知晓凡事还是得要考虑周全,切不能招惹不可挽回的是非。若是扶疏单独同二皇子出游,宫中定会闲话四起,不利自己来日脱身。
环顾四周,相邀郡主同行,便是最好的折中之法。
扶疏试探问道:“舒霖郡主,既然你份内之事已了,时辰还早,不知可有兴趣同我们一起上街出游一番?”
舒霖郡主眼眸一点点亮起来,扶疏心中有了把握,转而询问起鸿徽晚的意见;“二皇子可会介意?”
鸿徽晚也欣然颔首:“甚是欢迎。”
“多谢二皇子,多谢扶疏姑娘。”舒霖郡主绽开笑意,显然很是惊喜。
鸿徽晚轻快打了个响指,从怀中掏出令牌晃了晃。扶疏这才仔细观察向鸿徽晚,今日他的衣着低调,像是早就准备好出宫了般。
风吹起衣袂翩翩,吹得人心畅意。三人脚步轻盈一路向宫外走去。
街道上人流如织,长安城在扶疏眼中,似乎每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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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都是一种全新的光景。许多闻所未闻的铺子毗邻,一行人虽大多只能走马观花,但扶疏也是跟着涨了见识。
逛了一下午,只大致走完东、南两条主街,几人寻到一处普通酒楼觅食以作休憩。此处亦是热闹非凡,一楼入口处一圈人正专注围看着什么,时不时爆发出欢呼,气氛都燥热了几分。
扶疏与郡主二人不知觉被吸引了注意,在座位上频频回头相望。
“是投壶。”
看出扶疏早就飘走的目光,鸿徽晚从座位上走出来,率先挤入人群,又笑着为扶疏和郡主让出身位,“这种看准头的,我便不参与了,倒是想看个热闹。”
待几人细细观摩了一番,鸿徽晚便为她们递上废箭:“来试试!”
扶疏在虹城打过果子、用过弹弓,准头很是不错,一来二去便很快上手,舒霖郡主则从小习得箭术,手不生,二人各十二枝废箭掷出,很快赢得一片喝彩。
“恭喜两位姑娘夺得今日一等的席位,快些来看看,二位想要何种奖品啊?”
酒楼伙计敞亮笑着收回废箭,领着她们到奖品摊前,任其挑选。
满目玲珑物件,没有几样在虹城见到过,扶疏目光锁定在一串精致的香囊上。
阿娘在虹城去年就曾为蚊虫烦忧,如今又到了入夏时节,倒是能用上。扶疏弯起浅笑,指了指:“就这个小香囊吧!”
“好好!”伙计笑意更甚,连忙为扶疏取下。
鸿徽晚小声在扶疏耳畔提醒道:“这家铺子有些奖品物件价值不菲,算得上良心。扶疏姑娘,你早早选了这小小香囊,怕是值不上你一等一的投壶技艺啊。”
“价值是人定出来的,在我眼里,物件归于了适合之人,其价值意义才是最大的。”
扶疏接过香囊,心满意足地轻拍,“而这香囊,我自然是要留着送给最重要的人。”
“扶疏姑娘说得对。”舒霖郡主笑看二人,斟酌片刻选了一只手掌大的雕刻弯刀。
几人重新回到酒楼座位,扶疏顺口问道:“舒霖郡主为何会选择这件呢?”
舒霖郡主轻轻抚摸着手柄上的木雕花,有些出神道:“这把弯刀,是落筮国最常见的雕刻样式。”
闻言,扶疏愣住话语。
她也是前几日才知道,舒霖郡主本名为舒麦尔,三年前从洛筮国送入纪国来以示交好,鸿嘉帝为她赐名为霖,暂封郡主,入国子学授读。
偌大皇宫中,只有舒霖郡主一人来自异国,而落筮国又是个小国,这也使得宫中有许多人对舒霖郡主心存不敬。
扶疏并不看重这些身份虚名,真诚夸赞道:“这弯刀甚是精巧,锋芒含而不露,正同郡主一般。”
“多谢夸奖。”舒霖郡主笑着应声。
话题自然而然转变,几人零碎开口,谈天说地,少不了谈及过往,扶疏担心自己醉了乱说话,便每次举杯只抿了一小口。
酒过三巡,原先寡言的舒霖郡主却突然大声开了口:
“扶疏姑娘!你可知自从我知晓你的故事,在整个国子学中,我最敬佩的人——就是你!”
她双颊通红,眼眶泛出朦胧,浓睫扑闪得更为频繁,舒霖郡主大抵是有些醉了。
扶疏一时愣住:“敬佩…我吗?”
9. 烟火之祝
“嗯,敬佩你李扶疏!”
又一杯酒下肚,舒霖郡主全然不见平日里的内敛,满脸肃然豪气。不一会儿,她的目光又望着酒杯失了焦,喃喃道,“不过,也可以说是——理解你。”
扶疏不明缘由,缓声问道:“郡主为何这样说?”
舒霖郡主抿了抿嘴,有些心酸地笑着:“你我二人都为质女,换得本国安宁常在,我明白有多不易。适应环境气候,摒弃熟悉乡音与习惯,就算受了委屈,也没有一处可倾诉,我才堪堪三年,便暗中泄气了无数次。”
她有些怅然地拍了拍扶疏的肩,“更何况,你所去之地比长安荒凉,在那里十五年,受苦定然也多得多。”
扶疏没有点头,有些闷闷地举杯,想要掩饰住眼底的慌乱,“从小在那虹城的话,其实,也还好啦……”
想起自己生活的过往,扶疏虽自认艰苦,却又忍不住为虹城偏袒言语。
一方苦涩,一方晦涩,各自郁结许久的心事凭着酒香乍泄。
鸿徽晚放下手中碗筷,终于发觉不对劲,注视着二人泛红的眼角,默默挪开了酒壶。
“唔,我也说不上,是明事理后再背井离乡更为艰难,还是从小便背负使命更为艰难。”
舒霖郡主摆了摆手,夺过鸿徽晚手中酒壶重新斟满了酒,对着扶疏一句一顿夸赞道:“但你自幼熬过那些岁月,才能保住虹城疆土,换得纪国休养生息,万千士兵也因此可以卸甲归田,免去血光之灾。你可知这是何等的奉献。我虽为落筮国子民,却仍是敬佩万分!这样比来我也算不上什么了,所以就算再艰难再孤寂,我也要忍耐下去。”
“我敬你一杯!”难言尽心中所思,舒霖郡主双手举杯,晃晃悠悠地站起。
扶疏不敢看向舒霖郡主炽热的双眸,只僵硬地碰杯,将温酒送入嘴边一饮而下。
不知李氏嫡女有如此功绩,身躯却已长埋虹城。如今,扶疏占了她的身份,在长安城中受用属于她的一切,二人行径相作比,只怕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舒霖郡主越是真心敬佩,扶疏越是不堪面对。
李氏嫡女受尽苦楚,本该堂堂正正地受人敬仰,就算身死,也该有个诰命牌位供奉在李氏灵堂,为纪国万世称赞。
原先扶疏只想着自己怎么活下去,这是她第一次站在李家嫡女的角度思索。
或许一开始自己便鬼迷心窍做错了选择……扶疏的呼吸起伏有些急促,握紧了拳,指甲狠狠掐入了肉中。
席间默了言语,舒霖郡主扶着酒壶,酒花溅落,香气酝酿在空气中催人伤醉。
鸿徽晚的目光从扶疏攥得发白的拳头上移开,轻声道:“扶疏姑娘,劳烦从郡主手中取走酒壶罢。”
说罢,他起身推开了窗棂,清风吹散了几分酒气,鸿徽晚眼中清明,朝外吹响了一声短促的哨音。
转过头,鸿徽晚话语保持着淡定,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压迫之感:“舒霖郡主,你大概是醉了,我派人先送你回宫中吧。”
话语间,一辆低调而尊贵的马车随即行至酒楼门前,在旁护卫之人尊敬地冲鸿徽晚颔首。
“哈呃——”扶疏郡主醉意不浅,惊诈抬起手捂住嘴,“对对对,国君嘱咐过我,不能随心言语的,谨言慎行才是……”
说到最后,舒霖郡主的话语已变成落筮国的乡音呢喃。
“……”
闻言,扶疏默默望向鸿徽晚,方才便莫名觉得他面色沉寂了些。扶疏回想着,莫不是二人无意说错了什么,惹得二皇子心有不满。
今日出游扶疏小心谨慎,却没料到郡主会敞开心扉畅言,看来以后不能让舒霖郡主再随意喝醉了,万一说出些不敬言语,可是两国之间的矛盾。
扶疏扶着脚步虚浮的郡主上了车,一旁的护卫同鸿徽晚交代着:“大皇子听闻你出宫,特意派来马车接应,二皇子可要一同回宫?”
“不用了,皇兄这是给舒霖郡主备下的马车,你快些护送回宫吧。”鸿徽晚似乎自有安排,依旧淡淡道。
扶疏斟酌着氛围,客气夸赞道:“吞花卧酒,好不惬意。今日宴席已散,二皇子,我便也先回府了。”
侍卫拱手牵着马车离去,鸿徽晚转过身,带着期盼语气道:“日虽西沉,烟火方始,扶疏姑娘不如再等待片刻,便又可以览一别致风景。”
一层一层爬上楼梯,二人在酒楼阁楼处站定,顾盼着远方景色,不见落日踪影,好在彩云未散,整个长安城笼罩上朦胧的粉紫色。
两人就这样安静立于登高处,扶疏遥望向虹城的方向,忍不住抬手凭空抚摸——街道尽头的轮廓似乎同远山相接,千里相隔之处,竟莫名让人觉得近了许多。
看着扶疏兴致缺缺模样,鸿徽晚思索半晌,开口疏解道:“扶疏姑娘既然已身在长安,若是不愿回想起过往,何不放过自己?”
他的话语娓娓道来,像是在与友人交谈一件稀疏平常之事。
扶疏望着远方,这里所登的阁楼高处与虹城的山脉顶处不同,没有杂乱木林的遮挡,直面着晚风,好似可以将一切忧愁心事吹散在风里。
她看得失了神,轻声回答道:“并非不愿回想,而是回想却无法改变,这才屡次不得解脱。”
就算讨巧得了嫡女身份安然逃离,扶疏似乎也做不到忘却虹城里的过往。
原先宫中无数的封赏,扶疏也不觉得有何悬殊,在今夜,她终于意识到世间芸芸的身份之别——同样在虹城十五年,在虹城为质的只有一位嫡女,而像扶疏生活在那里的民众却是成百上千。扶疏就算见识过长安的繁华鼎沸,不过也是一叶障目,并不代表世上再无苦难。
若是那李氏嫡女还活着,扶疏很想知晓她会如何作想。
“二皇子,如果你是我——”扶疏顿了顿,试探问道,“如果你在虹城为质,却因当地疾苦而受难,你会有什么想法?”
鸿徽晚半晌未作声,扶疏收回期盼的目光,兀自摇了摇头,“或许我不该这样问。”
他身为尊贵的二皇子,怎会想这般荒谬的假设呢。
随之而来的回答是一阵噼啪作响,再抬眼,天幕已出现了绚丽的烟火,星星点点,可谓美不胜收。
楼底伙计敲响了铜钟,摆出酒楼今日的救济饭菜,候在暗处的几名衣衫褴褛的乞丐赶忙捧着碗前来瓜分。烟火在那些人的头顶熠熠生辉,他们却从始至终没有抬眼,仿若一切同他们没有半分关系。
光影落下,鸿徽晚低眸看向那些人,缓缓开口:“纪国与虹城的安宁是何其来之不易,扶疏姑娘应当了解,虹城里也还有许多这般孤若浮萍之人吧。”
是啊,没人会比扶疏更了解了。扶疏似乎能看清那些作揖之人的面孔,在印象中数以百计,在虹城的每一处角落落魄求生。
扶疏喉间干涩:“自然是的。”
“你若问我,虹城我未曾去过,故不知如何作答。”
又一轮烟火乍始,身临喧嚣,鸿徽晚眉目间的情绪藏淡了几分。他带着笑意转身面向广阔的天幕,提高了音量朗声宣告道:“若有一日,我想亲自去看看,寻一解决之法,拯救水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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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们,让虹城也能像长安城一般!”
一城衰败只在朝夕之间,而想要铸成一方安宁天地,却是费上十年心力都不足够。
扶疏见识过许多爱说大话的官县,哪个不是拍着胸脯保证要治理好虹城,可都无疾而终。这二皇子自幼生活得舒心得意,怎会愿意想不开去虹城呢,这话只怕也只是他一时兴起、纸上谈兵罢了。
扶疏浅笑出声,恭维道:“二皇子如此自信,看来我怕是没有你这般觉悟了!”
看着扶疏眼底的戏谑,鸿徽晚双手俯在栏杆上,笑着耸肩回头:“没关系,来日方长。扶疏姑娘只要跟着我多多学习,终有一日能体会罢。”
扶疏被这话逗弄得有些失语,气笑着叉起腰。这鸿徽晚看起来心态淡然如水,下一秒却又能找准了时机同你打趣。
不过这话听着不顺耳,扶疏毫不犹豫地向他泼了盆冷水:“二皇子所说的就像那烟火,足够伟岸,足够绚丽,但却只会是一瞬星火,垂落消逝在夜空。”
说罢,烟火应景地落下,连余烟也不剩。
“假以时日,星火也会长明。扶疏姑娘万不可如此悲观,保持正念才能万般皆顺。”
扶疏点着头应和着鸿徽晚的念叨,左耳入右耳出。鸿徽晚一挑眉,目光有意无意地示意着扶疏,话语一顿:“说来——”
衣摆鼓风,烟火重新燃明,鸿徽晚慢悠悠地道来:“这可是我的生辰愿望!你如此打击……可真是。”
“今日,是你生辰?!那,那你不早说!”扶疏声量提高几分,怔圆了眼眸,猛然惊讶道。
本来有来有回的戏言,倒成了自己的不是。扶疏摸了摸鼻尖,尴尬道:“那……祝二皇子愿望成真?”
对比方才扶疏顿挫抑扬顿挫的打击言语,这句话就显得有些有气无力了。她重新挂上那副得体的微笑,脑中飞速旋转着,做些什么弥补才好。
扶疏慢慢摸索着身上物件,触碰到怀中香囊,指尖一滞。这才赢来想要送给阿娘的礼物,就要成了赔罪之礼,实在怪可惜的,可又没了其它拿得出手的物件。扶疏犹豫了片刻,还是一狠心将香囊颤颤巍巍地举到鸿徽晚面前:
“不知是二皇子生辰,未有准备,只能送你这香囊聊表心意,以示庆贺。”
“哦?这香囊!”
鸿徽晚接过,摩挲着香囊上的流苏,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片刻,鸿徽晚笑着道,“看来今日甚是做巧,你不是说过,礼物价值全在于合适。我看着很是喜欢,多谢啦!”
“二皇子喜欢就好。”扶疏拱手躬身,找准时机便立即同鸿徽晚作别,“今日烟火,扶疏记在心里了,时辰不早,那扶疏便先回府了。”
分秒都不想耽误,话音刚落,扶疏飞快提起裙摆,下楼走向李府的马车。
扶疏余光察觉到鸿徽晚在阁楼之上的目光相送,她有些心虚地低下眼眸,小心放下了卷起的车窗幕帘。
看来自己喝了几杯酒,便也胆大敢乱说话了,这般可不能再有下一次了,扶疏轻拍打着嘴。
一路懊悔着回了李府,李氏夫妇都还没回,李府中静悄悄的,只有下人们同扶疏轻声问候着。扶疏一一点头回礼,便独自走向房中。
万籁俱寂,几道细微的声音在黑暗膳房之中传来,显得格外突兀。
声响让扶疏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在虹城草屋中,通常听见这般声响,她便知是进了老鼠,同阿娘一逮一个准。
可现下是在长安城李府之中,难道这黑黢黢的膳房,也进来了老鼠?
10. 为民除害
扶疏带着几分好奇探望向膳房的方向,随手拿起摆在墙角趁手的扫帚,准备上前为民除害。
扶疏轻轻推开膳房木门,动静微不可闻,以免惊跑了老鼠。借着稀薄月光,扶疏仔细辨别着声音所在的方位。
压低了身位,扶疏老远便看见窜动的暗影正在菜罩间游走摸索,那暗影似乎顶开菜罩得手后,便往下消失不见。隔着几方灶台,扶疏无法上前一探究竟,又恐惊走了目标,便只好在原地屏息静候。
好在这耗子似乎贪得无厌,屡次现身。
找准了时机,待暗影再一次出现时,扶疏握紧了扫帚,毫不犹豫地痛击而下,凭着手感扶疏心中暗喜,此番应当是正中目标!
“哎呀,痛痛痛!”一声惨叫呜咽着响起,显然因嘴巴里塞满了食物,连吃痛声也变得含糊不清。
扶疏瞳孔一震,连忙松了手中扫帚,空出手来掏出火折子点亮了一旁的灯烛。
幽黄灯火跳跃亮起,李云柯可怜兮兮的模样映入眼帘,正抱着手蜷缩在扫帚旁。
扶疏皱了皱眉,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为何自己总是能撞见这小公子顽劣模样。上一回,是在李夫人的房中见他偷拿钱财,这一回,又是见他在这黑黢黢的膳房之中偷吃剩菜。
“李云柯?”扶疏狐疑开口,“你为何在此?”
“李扶疏——”李云柯气鼓鼓地瞪向扶疏,又似乎想起来是自己犯错在先,立即转变了神态,有些难为情地开口,“阿姐,好阿姐,你别大声喊,引来申掌事便要罚我了……”
听闻“阿姐”这般陌生的称呼,扶疏想起今日设身处地了解了李氏嫡女的事迹。
扶疏心中本就有愧,思量着不仅要早些坦白,也要对李府之人再客气些,这般真正李氏嫡女的在天之灵也会少些降罪。
看着李云柯双手合十的虔诚模样,扶疏也软了语气,且当作一个好阿姐模样,低声询问道:“听申掌事说,你今夜是去吃席了?”
李云柯点头:“嗯。”
扶疏掀起菜罩,看着里面所剩无几的吃食,又道:“那现在算是…加餐?没吃饱?”
李云柯更加用力地点着头:“嗯嗯!”
听闻此,扶疏也没了脾气,毕竟李云柯十岁刚出头,身高才及扶疏肩膀,吃得多就当是还在长身体了。
扶疏摆了摆手让他挪开地方,只是简单查看着食材,烧上柴火,锅里加水,她手中麻利起落,佐以简单调料,不一会儿面团便成了碗热乎乎的清汤面。
“喏,吃吧。”
李云柯看着扶疏熟稔的操作,有些懵圈地站在一旁。直到扶疏将碗递到面前,他才欢喜地回神接过。
顾不上吹凉,李云柯挑起一大筷子送入口中,咽得着急,脖颈也跟着耸动。这副模样,简直就像是没吃晚饭一般。
“莫不是有点傻,怎会在酒席上连饭都吃不饱?”扶疏自顾自嘀咕着,挑眉看向他,“李云柯,别的管不着,下回再这般,我倒是可以替你会会,顺便教你如何抢饭裹腹。”
李云柯从碗中抬起头:“什么?”
见他憨愣模样,扶疏叹了口气:“罢了,你慢慢吃!”
与此同时,宫中东侧殿。
“二弟,你回来了!”
大皇子鸿业晖将手中宫灯提高了几分,照清从马背上压身而下的鸿徽晚,压住欢迎的语气,略责问道,“派去接你的马车,怎送回来了醉倒的舒霖郡主。”
大皇子耳根微红,止住了话语。
鸿徽晚笑着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边整理着缰绳一边道,“皇兄来日受封太子,舒霖郡主便会是你的良娣,今日也算早些培养感情了。”
“你真是……”大皇子知晓今日情形,定然是鸿徽晚趁此机会有意撮合。
可半晌,大皇子收了笑意,有些无奈反问道:“二弟,你我为同胞的亲兄弟,你为何自幼便觉得我会是父皇眼中将要继承皇位的那一个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鸿徽晚并不在意地笑着,仿佛只是说着玩笑话语,“自然是因为……我德不配位。往后,皇兄定要对我少些苛责才是。”
鸿业晖沉默片刻,认真道:“徽晚,你总说这些话,我不爱听。”
“那我往后不再说便是。”鸿徽晚仍是一派云淡风轻地打着岔,“皇兄在此候了多久,一起回寝殿罢!”
尽管自幼形影不离,鸿业晖有时也猜不透他的心思。鸿业晖叹了口气,跟上鸿徽晚步伐,兄弟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
大皇子忽而觉得此时场景有些眼熟,似乎去年也是这般等着他,前年亦是,已记不清是何时开始的了。
“我总算发现了,每年的今日,你都要独自一人出宫。”
鸿徽晚有些不自然地抬手挥赶着蚊虫,香囊在腰间晃动,他眼中染上轻松笑意,含糊了问话重点:“哪有,今日不是还有扶疏姑娘吗,怎是独自一人?”
大皇子摇着头,没再追问,二人一同往各自寝殿而去。
宫中灯火阑珊,鸿徽晚仰头出神——还是宫外烟火别致有趣。
第二日,晴空破晓,逢每月末宫中休沐,连同国子学也放假清闲一日。
扶疏本想安静在府中书房修习片刻,李云柯却像是恢复了充沛精力,领着一串与他同龄的孩童在前院中嬉闹。
玩笑声音此起披伏,扶疏第三次忍住想要捂住耳朵的冲动,扶着书房门框,不停默念着李氏嫡女的功德,劝自己忍耐一二其弟李云柯的闹心。
李将军身在军营,李夫人一早去了寺庙祈福,申掌事则外出准备着采买事宜,无人有闲暇去制止这群孩童,一时间李府便成了他们的天下。
数个十来岁疯玩孩童的声量不得不服。扶疏长叹了口气,合上书卷站起身,准备前去观摩片刻。
扶疏闲坐凉亭,刚好能观得全景。
努力听了半晌,扶疏总算听出这般从未见过的游戏名为“傀儡斗”,是由人操控各式人物木偶,不同角色其中还有各种复杂的规则,分为两队争强着碗中豆子,多者为胜。
而李云柯总是被分到一个破旧的木偶,它一只手断了半截的丝线耷拉下来,像是个孱弱的病人,对抢豆子起不了半分作用。
扶疏起初饶有兴致看着李云柯吃瘪模样,可随着气氛愈起,李云柯眼中失落愈发溢出——败了是被埋怨的,胜了是被遗忘的,活像个受气包。
“这般无趣,不如来换个玩法。”
话语比脑子快了一步,扶疏喊出口刹那,便反悔了——自己何时变得如此爱管闲事了?
随即李云柯眼睛一亮,跑到扶疏身边拉着她,扶疏便知道自己再没办法推辞了。
对面拿着最鲜艳的“山大王”玩偶的小男孩看了看扶疏,笑着发了话:“既然是云柯的阿姐,新一轮的木偶,便让你先选了。”
扶疏比这群孩童年长五六岁,说话的精瘦男孩却毫不怯于面对,一派威风神色,周围孩童也没有意见,纷纷点头附和。
扶疏颔首,选了个掩着面的木偶,面纱随着丝线掀动,甚是有趣。
“好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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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选了。”精瘦男孩率先开口,举起手中的“山大王”晃了晃,没有松开的意思,大家便懂了他的选择。
“且慢。”
这般规矩,难怪李云柯总是落到最后才选。扶疏挑眉,笑眯眯地道,“我看顺序都是你们由前一个人选后一位人选,这局我是第一个,理当我选第二个人——”
精瘦男孩眼珠转了转,犹豫着不答,但这话听着也有道理,周围孩童又跟着扶疏话语点了点头。扶疏绽开笑意,冲李云柯招手:“过来选!”
“我!”
李云柯皱着的五官赫然舒展,很是惊讶地指着自己,看着身边孩童投来的艳羡目光,似乎有几分不敢置信。
“没错,就是你,李云柯。”扶疏点点头,“选吧。”
李云柯几步走向人群中央,目光落在“山大王”上,有些不自然地吞咽,却迟迟没有选择。
“想要这个?”扶疏看出了李云柯的心思,噙着笑,顺手自然地从男孩怀中取走了玩偶,递到李云柯面前。
李云柯欢喜地接过,亮晶晶的双眸弯成了月牙。他大抵是没有想到,在这个游戏中自己还能成“山大王”。
一旁精瘦男孩手中一下子变得空荡,抱着臂低声出着气:“哼!”
李云柯立即收了笑意,低眸看着手中木偶,又观察着对面男孩神色,怯声道:“小谭,下一个你来选吧。”
名为小谭的精瘦男孩这才满意,很快一个接着一个,孩童手中都已有了木偶。扶疏同李云柯一队,初次配合他们玩这般游戏,她手忙脚乱地很快落了下风。
一局结束,扶疏擦着额间薄汗,盘中豆子屈指可数。
伙伴们笑着围过来,哄闹道:“哈哈哈你阿姐还是输了!走走李云柯,上集市去,给我们买糖吃。”
李云柯轻轻眨了眨眼,若无其事地摸了摸钱袋:“……待我整理好木偶后吧。”
扶疏看了看李云柯,目光又往下移动几分,方才所玩的木偶傀儡乱七八糟地堆在他怀中,各种角色的丝线缠绕,本该威武的“山大王”维持着结束时大笑的表情,滑稽地倒挂吊在空中晃悠。
原来这木偶傀儡也全都是李府的,那这游戏李云柯怎会玩得如此憋屈呢?
但毕竟是输了,请客一事他们说得如此心安理得,应是伙伴间早就定好的约定,反悔倒也不好,扶疏便打着圆场道:“既然是我输了,那我上街与你们一同去。李云柯,玩了许久,你书卷抄写完了?”
李云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孤零零抱着木偶往府中走去。
“那倒也成。”
孩童们随着扶疏一齐向街市而去,还带着些意犹未尽,叽叽喳喳互相言语着。
昨日鸿徽晚带着扶疏路过一家糖果蜜饯的铺子,没想到今日便用上了。扶疏凭着记忆顺利寻到,招呼着道:“糖果铺到了,你们选些爱吃的吧。”
语音刚落,他们一哄而上地装着糖果子,小谭也笑嘻嘻地凑近乎道:“说来,这还是第一次见李府有人陪他一起玩呢,先前,李云柯可是求着我们,要我们带着他玩呢。”
求,会是怎样的求法?扶疏挑选糖果的动作停下,这话愈发觉得不对劲。
想起前些日子撞见李云柯在房中偷拿钱财的模样,难免产生猜测,扶疏试探问道:“哦?那昨日酒席也是你们带着他一起玩的吗?”
小谭的脑袋摇成了泼浪鼓,很是得意地纠正道:“才不是,那算是李云柯想要跟我们玩,需得给我们的好处,这个月,已经是多少次了?嗯……记不清啦!”
11. 弄巧成拙
小谭的话语刚落,一旁的跟班像是印证般,揉着肚子神气道:“不错不错!昨日那家酒席真好吃,我现在还是饱的呢!下次,还让李云柯请我们去。”
扶疏心中有了数,合着昨日李云柯没吃饱的那份,原是进了他们的腹中。
扶疏目光扫向他们天真而又无知的笑容,保持着得体笑意提点着道:“小朋友,伙伴间玩耍怎能要求以钱财相论呢?”
小谭丝毫没有看懂扶疏的脸色,还是满脸傲慢地摇头晃脑道:“同窗之中,就是李府最富裕了,我们这是劫富济贫!”
扶疏知晓他们年岁尚小,分辨能力尚且不足,模仿着身边之人所为,便以为自己所做之事正确,只是她没想到让他们的理直气壮竟然是这般缘由。
“劫谁的富,又济谁的贫?”
扶疏将手中油纸一放,皱着眉头严肃道,“李府并非绿帻氏族,你们所为也非贫苦之辈。李云柯真心想同你们交友,你们却拿捏住这一点,挥霍他的钱财满足口腹之欲,甚至沾沾自喜,实为大错!”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群孩童叽叽喳喳开口反驳道:
“你凭什么说我们不对,那是李云柯自愿的!”“你为何要来管我们?之前在李府,都没见过你呢!”
“没见过我就对了,我是从虹城……”
扶疏闭眼定了定神,刚要开口,又一声带着不满的尖锐童声响起——
“虹城?听说那里一片荒芜,妖魔鬼怪可多啦!”
听到这话,扶疏咬了咬后槽牙,活是要被气笑了。看来对这般年岁的孩童,好声好语讲道理是行不通的,扶疏在虹城八面玲珑,还没个方法治这群毛头小子了。
“是啊,你说得没错。”
扶疏继续笑着点点头,露出阴森森的目光扫过每个人,轻飘飘地道:“姑娘我正擅长邪门术法,李府每一块银两都被我下了咒……”
晴空万里,众人莫名一阵发怵,话还没说完,胆子小的已经跑到了其他人的身后,心虚推诿着退后。
扶疏依然笑着,分明是忠告般的语气,却让人不寒而栗:“如果再以玩耍为由,让李云柯拿着李府的银两来供你们逍遥,不仅会让你们阿翁阿娘知晓,就连那些你们吃下去、买下来的,都会在半夜,化作毒虫、长蛇钻入你们的被窝哦!”
扶疏俏皮的尾音止住了话语,像绕梁的钩子,惹得众孩童心中惶惶不安。他们虽带着几分质疑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害怕地抱住了双臂。
“到时候,咬成一个一个血窟窿……哎呀呀,想想真的好可怕呢!”
见状,扶疏猛地拉起手臂衣袖,露出自己受过的旧伤,倒真像是被毒蝎咬过的疤痕。这话一出,连最大胆的小谭都瑟缩了几分,往后连连却步。
“别着急走啊!”
扶疏放下衣袖,给店小二递上银两,掂着糖果笑眯眯地回望,“所以今日这糖,你们可要好好收下了。”
孩子们将选好的糖果犹豫揣在手中,好似烫手山芋,谁也不敢尝个味。
“糖果不错,今日算我请的。”
知道他们心中存有畏惧,扶疏潇洒地往自己嘴中扔了块糖果,小声逗着他们道:“各回各家吧,可不用担心有怪物找上门哦。”
孩子们都不敢同扶疏对视,闻言这才如释重负,一窝蜂似地四散开来了。
扶疏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满意地点点头,逍遥转身向李府走去。
行至府中无人处,扶疏止住脚步,感受着腰间轻了许多的钱袋,有些肉疼地闭上了杏眼。
“嘶——”
将余下的碎银两摊在手中,扶疏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先前在虹城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银两,竟用得这么快。待她离开李府,还得用这些钱寻一方安定居所呢。
没想到那群孩童真是不客气,平日里定然也是这么“压榨”李云柯的!扶疏收起钱袋,有些同情地探头看向府中李云柯的身影,算是明白了他为何会偷偷去往李夫人房中偷拿财产了。
今日李云柯倒是听话,正在安静地抄书。既然已当了一次假阿姐,便帮人帮到底吧!
“喏,这袋糖果是带给你的。”
扶疏迈着大步,将挑好打包的糖果放在李云柯面前。
李云柯抬起头,很是惊喜地接过:“我也有吗!”
“嗯,自然,今日最后一局你不也是赢家么。”扶疏点点头,看着李云柯咧开嘴笑的模样,都能瞧见刚长出来的恒牙。
扶疏思量着语气,盘腿坐在他身边,开口道:“你老实说,今日来府中的那些同窗,往日可有欺负你?”
李云柯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酝酿了半天,只是低下眼眸轻摇着头。
有时不答,也算是一种回答。扶疏知道李云柯心中是不愿提及此事的,有些怒其不争道:“你这般小心翼翼,他们却毫不遮掩,甚至自鸣得意。你又何必为了融入他们,瞒着李府上下平白给出银两,简直吃力不讨好!”
想起那群顽劣孩童,扶疏如此话语中气愤愈涌。李云柯暗淡了神色,以为扶疏是在责骂自己,怯生生地道:“你,你发现了?我知道我做错了,但、但实属无奈之举……阿姐千万别告诉阿娘——待我得了零花钱,我会补上的!”
眼见李云柯又要误解自责,扶疏连忙大手一挥,拍得桌面猛然震动。“他们那般行径逼迫,错不在你;可你若是偷拿钱财,就会凭空给自己生出个错事来,何不如将一切早些告诉李夫人,我定然会替你说几句。”
李云柯脸颊肉也跟着一颤。没想到扶疏是在替他说话,他眨着眼眸仔细思考着扶疏的话语,又有些低落道:“我不是没有暗示过阿翁阿娘,可是都没有效果……”
扶疏回想着这些时日在府中的见闻,这小公子李云柯唯有第一日的印象最是深刻。扶疏定定看向他,试探着问道:“我入府第一日,你说哭闹着不想去原来的学堂,还吓唬我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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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欺负,也是暗指此事?”
“嗯。”
没想到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阿姐看透了自己的心思,李云柯有些委屈的嘟起嘴巴,别扭的转过头,声音微不可闻:“可是阿翁阿娘都不怎么上心,便罢了。”
“那此事你算是求对人了!”扶疏爽朗地拍了拍手,确信自己今日是做了桩正确的事。
瞧着李云柯疑惑模样,扶疏安慰话语侃侃道来:“你放心,我已帮你教训了那帮孩童,往后定然不敢再来找你玩了,也就不会出现之前的情形了。”
“真的吗……”李云柯有些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扶疏绽开笑意,颇有些邀功的语气肯定道:“真的!”
还没等扶疏大包大揽的自信笑容维持几秒,便见李云柯睁大的双眸中,逐渐蒙上了一层盈盈水雾。扶疏有些慌张问道:“怎,怎么了吗?”
李云柯一个人在这方院子里长大,平日里李氏夫妇二人少有陪伴,他因身体瘦弱也未曾去往军营习武,故而认识的同龄之人只有学堂里的同窗。李云柯何尝不知他们的私心,权衡之下忍耐着一同玩耍,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如今局面一下子打破,他倒是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我去不了宫中国子学,这学堂还要上许久,也没有人一起玩了,呜呜…我一个人,这该怎么办……”
说至伤心处,所有委屈一股脑涌上心尖,李云柯眼中金豆豆一颗接一颗冒出来,哭得满脸通红。
扶疏行事独来独往惯了,倒真没想过李云柯这般年岁的孩童需要玩伴一事。看着李云柯这般伤心模样,扶疏也慌了神,若是让旁人见了,还以为欺负李云柯的人是她呢。
“这,这做人嘛,不能既要又要——大不了,往后我陪你玩便是了!”扶疏手搭在李云柯的肩上,无奈道,“何况我先前跟你讲了那么多,长痛不如短痛,就哭这一回啊!”
“你陪我玩?”
李云柯转过头也顾不上哭了,睁大了泪眼确认似的道:“那你答应我了,要一直陪着我玩!”
这小子方才哭得伤心,却一下子抓住了重点,扶疏怔住回想着方才自己是怎么说的。
“哈哈我这样说的呀…”
扶疏尴尬笑了两声,没办法对着李云柯那双确信的双眼作辩解。扶疏来长安城已有半个月,阿娘肯定已经通过黍卿道长知晓了她的情况,扶疏这两日便要计划着寄信去往虹城,为离开做打算了。这般,陪着李云柯在李府玩耍这事定然是成不了的。
扶疏无法将实情说出口,能瞒得住一时,便哄哄他吧,就当是善意的谎言了。
“嗯约定好了。”
扶疏缓缓点头,带着歉意开口允诺,“那你也答应我,要同李夫人坦白弥补你的错误,好吗?”
李云柯用力点点头,原来有阿姐护着是这般滋味。他缠住她的手臂,刚好仰头甜甜地喊出声,哭红的眼角也转变为了笑意,“阿姐!云柯一定会的!”
12. 生辰乌龙
休沐了两日,扶疏再次回到国子学,却是罕见的有些心不在焉了。
趁着这几日,她已写好了寄往阿娘的密信,正等待着时机寄往虹城。只待阿娘的回信一来,扶疏便是要离开长安城了。
不过,再此之前,她还有些事情需要安排妥当。
扶疏先前既然已知晓了李云柯的情况,又无法按诺言陪着他一同玩耍,她盘算着是要寻个能解决的办法。扶疏在国子学四处转悠着,见到许多年岁与李云柯相当的孩童,她暗自思忖,这国子学倒是不错,若能将李云柯也引荐来便好了。
“扶疏姑娘,在瞧什么?”
扶疏正独自纠结着,听见舒霖郡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转过身带着笑意行礼:“舒霖郡主。”
经过前几天,二人已熟稔许多,扶疏也正好想要寻得一个答案,便自然地回应道:“没什么。只是在想,若能让府中阿弟也来国子学中授读便好了。”
舒霖郡主撑着下巴,认真思忖道:“唔……或许再过几日,国子学中便要举办文酒宴,那时候说不定能寻得机会同先生们引荐一二。”
文酒宴……扶疏心中默默重复了一遍。看来她得等到文酒宴往后了,虽不知李云柯的文章写的如何,这般也是一种方法。
“多谢。”
扶疏颔首示意,两人沿着镂空廊墙向前走去。正巧想起那日,扶疏连忙问候着:“对了舒霖郡主,出游你醉意不浅,可有安然回皇宫寝殿中?”
舒霖郡主回想着那夜醉酒,可脑中依旧一片空白,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摇头:“说来也甚觉不好意思。那日清醒时已被侍女在殿中照料,一切尚且安好,但愿没有失态。”
两人皆抬起衣袖半掩面笑着,并未发觉,斑驳树藤下隔着一旁的廊墙,大皇子抱着书卷缓步路过。
无意听闻此话,大皇子原本平静的面容忽而出现一丝波动,骨节分明的手有些局促地掇拾着衣袖,加快了步伐消失在几人视野中。
时辰尚早,鸿徽晚迈入学堂时,只有大皇子独自一人。恰瞧见往日稳重的皇兄今日竟然在书案前深呼浅吐缓着气,像是疾步而来。
鸿徽晚颇为新奇地凑过来,大皇子闪躲着目光率先开了口:“二弟?你来国子学的日子是越来越频繁了,我甚是欣慰啊。”
前两日都在休沐,皇兄这话倒显得有些欲盖弥彰。鸿徽晚没有反驳,顺承着道:“寸时寸金,想来是近日领悟了这般道理。倒是皇兄,今日莫不是穿厚了,为何耳颊泛红,可要紧?”
没来得及回答,学堂中零散有人走进同皇子行礼问候,大皇子暂按下对鸿徽晚幽怨目光,轻撇过头一一回礼。
舒霖郡主也在此时迈入,同样得体拱手问候。
大皇子眨着眼挪开了目光,摊开握在手心中断掉的流苏,再抬头想要说些什么,却错失了时机。舒霖郡主已带着些疏离之感擦肩而过,只余些轻风流连。
不过,此阵若有似无的风于大皇子而言,却让脸颊的温度不降反升。
皇兄手中的流苏,本该是那日舒霖郡主所选弯刀上的挂件。鸿徽晚了然于心,低声问道:“是那日之事?”
大皇子有些失语地重新收起流苏,摇了摇头不答。
鸿徽晚倒也不甚在意发生了何事,毕竟此事也是自己有意撮合的,他一身轻松的端坐在书案前,绷住笑意安慰道:“罢了罢了……各种因缘际会所致。皇兄不必烦忧。”
大皇子默不作声,只是顺着繁杂人影望向舒霖郡主一眼,便快速收回了目光。
前几日夜里,大皇子本以为马车中接来的会是鸿徽晚,身边便没有带上侍从独自接应。待大皇子掀开车帘,却没想到马车中是舒霖郡主。
她醉酒得厉害,嘟囔着话语,大皇子只能独自将舒霖郡主送回她的寝殿,费了好生功夫。幸好先行嘱咐过她宫中侍女,不必提起此事以免多生枝节,如今舒霖郡主不记得了也好,只能待来日得了机会,再同她解释清楚。
虽是这般冷静分析,大皇子的脸仍是实实在在的红了几个时辰。
窗外鸟儿叽喳不停,实在让人不得专注。今日宫中各处繁忙,下学竟也比平日早了许多。
明日恰逢纪国鸿嘉帝登基的第十六年,各处都是要庆祝一番的。倒合了扶疏心意,明日李府上下要去往钟归寺祈福,那里人多眼杂,不像宫中府中很多双眼睛盯着,她要趁着无人看守,准备着给阿娘寄信了。
扶疏心思已经飘远了,方起身,舒霖郡主便拉住她,道出斟酌许久的话语:“扶疏姑娘,明日可有空?”
扶疏悬着的心一紧,自己不仅没空,还是要去做心虚之事,舒霖郡主对自己如此期盼的目光,怕是又要让她失望了。扶疏自嘲的摇摇头,笼统的掩饰道:“我要随府中去往南郊寺庙,怕是有些不便。”
扶疏心中莫名有些紧张,好在舒霖郡主并未追问,只是缓缓收回手。
“那便作罢,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她笑着解释道,“只是估计那日醉酒的缘故,不小心遗失了原本的流苏。如今想再为这把弯刀配串流苏,看来也是要凭缘分的,改日再说吧。”
舒霖郡主如此善解人意,扶疏心中愈发不是滋味,神色复杂的点点头。
见她似乎有些愧疚模样,舒霖郡主主动拉着同扶疏一起往国子学外走去。看着扶疏空荡荡的腰间,舒霖郡主顺势打趣道:“对了,怎么不见你的香囊?莫不是已经归于了最重要的人?”
突然提及,扶疏这才忆起原来那日说过如此话语,现下香囊赠给了二皇子,若是闹了误会可就成了乌龙。扶疏长叹一声:“可别说了……香囊给二皇子作生辰礼了。”
扶疏顿了顿,抿着嘴以示不甘:“幸好舒霖郡主你醉得早,不然你的弯刀也要当作应急的礼物送给二皇子了。我怎料到那日是二皇子的生辰呢,只能赠出香囊以示庆贺了。”
“等等,等等……生辰?我们出游的那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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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霖郡主扶着脑门止住她的话语,扶疏说的每句都在理,可是连在一起舒霖郡主便不懂了。
试图理清缘由,舒霖郡主发笑道:“那日怎会是二皇子的生辰呢——二皇子和大皇子为同胞兄弟,每年的生辰宴礼都是在秋日的霜降时节,距离现在还有半年呢!”
听到这话,扶疏下意识止住了步伐:“什么?!”
既然不是他的生辰,那二皇子为何骗自己?总不能是为了自己手中的香囊吧!
扶疏压着气回想那日场景,一定是两人斗嘴他未曾说赢,这才又换着法子欺骗她。偏偏自己还能傻乎乎的相信了,拱手奉上了香囊!
扶疏脸色变幻,眼刀狠狠望向国子学的方向。
仍端坐在国子学中执笔的鸿徽晚突然背脊一凉,下意识地捂住腰间的香囊,抬眼望向迈入讲堂的身影——
是礼部的下官。
鸿徽晚缓缓松了口气,说不清是落空还是心虚。
来者抱着一叠卷宗,正是来寻二皇子的。礼官恭敬开口:“明日祭祀典礼后的布施,下官特来请示,二皇子要去何处,好命人提前做些安排准备。”
因鸿嘉帝提倡节俭,一年一度的大庆便改为祭祀祈福,礼成后会在长安城内外各处布施接济,以盼河清海晏。朝中众臣也自发在各处捐资祈福,鸿徽晚身为皇子自然是要事必躬亲。
鸿徽晚了然颔首,翻阅着今年各处报上来的名册,目光停在其中一页:“李府是去钟归寺么?”
礼官闻言,躬着身凑近些确认道:“钟归寺这些年都是由李将军府布施捐资,明日应当也会前去祈福的。”
“那我便去南郊处吧。”鸿徽晚笑着看向礼官,卷起卷轴便算定下了。
“呃,”
礼官小心接过,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重新摊开了卷轴,劝说道:“二皇子,按圣上的意思,是希望大皇子和您去往这些地方布施才好。”
鸿徽晚目光大致扫过,那页书卷所标注的布施摊位,都是重臣及世家所立。若说去往这些地方布施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能更好的笼络朝中各方势力,以便来日的关注支持。
明白父皇的用意,可这些,鸿徽晚不需要,也不是需要的那一个。
眼底浮现一丝无奈,鸿徽晚轻耸了耸肩,没有停下手中执笔写字,“这些话,记着给大皇子带去,嘱咐他不要像去年跟着我选了去城外布施。”
“可……”
“南郊有何不好?”鸿徽晚笑着反问。
说起来,南郊还离钟归寺近呢!见礼官迷惑模样,鸿徽晚再次确认道,“我就定下南郊处了。”
待说清诸项事宜,鸿徽晚心满意足地送礼官走出了国子学。城墙之上,鸿徽晚望向正平稳行驶向宫外的马车,手指尖轻拂过挂在腰间的香囊。
看来明日,又可找个时机去钟归寺寻扶疏姑娘,那日无意说出口的话,可得好生解释一番才好。
13. 寺庙对峙
去往钟归寺前夜。
扶疏心中惦念着寄信一事,整夜翻来覆去,睡得并不安稳,天微亮便大汗淋漓地惊醒了。
昏暗的房间如蛛网高悬,扶疏睁开双眼,下意识伸手摸索着。
还好,那封写给阿娘的信件仍好端端的压在枕席下。
天幕尚未大亮,青色绵延笼罩着长安城。马车从府邸一路行至山脚下,李府一行人再步行上山入寺。
晨雾环绕在树冠间,山路有些泥泞,扶疏虽是走惯了,还是特意压慢了步伐,乖巧跟在李夫人身后。
反倒是李云柯无端兴奋了许多,一步不离的在扶疏身后窜来窜去,丝毫没有早起的倦意。李夫人笑着看向二人,解释道:“今年是有你陪着他,云柯才不觉得无聊。往年啊,还没到半山腰就要开始喊累了。”
“嗯,甚好甚好。”
扶疏神色如常地回应着,待众人顾盼着山间景色,这才小心地摸了摸藏在腰间的信件。
今日的活动比她想象中还要隆重,越往山头走,同行的民众反而越多。一直到钟归寺前,那段宽敞的石子路都只能侧身互相让着前行。
一年一度的布施庆典,谁不想在此时讨个彩头,附近乡县的人家,无论富贵贫贱,便都在今日赶来钟归寺凑凑热闹,得些日常所需也是值当的。
扶疏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影,她今日特地穿了身淡色的衣裳,低头便能湮没在人群之中,果然很适合单独行动。
思索间,特来迎接的钟归寺方丈已向李氏夫妇二人走来,大致介绍着安排。
大小布施摊位从山门入口处铺展至大殿前,有米粥汤药,也有寺庙祈福的用品,各式各样的一眼望去长达百米。
李夫人和将军就在寺庙山门处迎接民众以作布施。因是疼惜两位小辈,特地将李云柯和扶疏安排在阴凉处布施些简单的中药材。
这事难不倒扶疏,她笑着迎上前来的民众,麻利地分发着药包,李云柯见状也模仿着,一个接一个地递上供给。
时过正午,身旁的小和尚换了一批,虽依旧人流如织,倒也没那么忙了。错过这般时机,可就保不准何时才能抽身独自往寺庙后山寄信了。
扶疏手上的动作没停,环顾四周,暗自考虑着时机——
身边的李云柯,低头捣鼓着囊中物件,不足烦忧。但申掌事就守在不近不远处,他本是跟来专门看护着李云柯和扶疏二人,奈何人手有些稀缺,便也帮衬着引导疏通着民众,不时抽空抬眼确认着二人的周全。
看来,还得想个法子支开申掌事才行。
斟酌着各式借口,虽大多听起来有些离谱,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了。
扶疏下定了决心刚准备起身,却感觉生生有道阻力牵制着自己。她转头一看,是李云柯拉住了她的衣袖:“阿姐,现下我也想去请几盏祈福灯,阿姐陪我一起去吧!”
看着李云柯的模样,扶疏愣了一瞬,随即轻笑出声。这下顺利成章的理由不久来了么,正是天助也。
“申掌事,云柯说他想去请盏祈福灯,”
扶疏二话不说,牵起李云柯的手便走到申掌事面前,含糊地阐述着事实,“我手中还有些事情未曾办完,便不随你们去了。”
“阿姐,等着我们哦!”李云柯没有发觉不对劲,笑着冲扶疏挥手。
申掌事显然懂得小公子的脾性,但又有些不放心扶疏独自一人,商量着道:“嫡姑娘,那我们便先去了,若是有什么事……”
“放心吧。”扶疏连忙应下来,示意着让申掌事放心前去。
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待四周都已不见熟悉的人影,扶疏放下手中药材包,低头快步向钟归寺后山走去。
山门处热闹非凡,大殿内却依旧肃穆安静,和尚轻声专注地颂着经,香火直直升向重檐殿顶。仰头望向那座塑了金身的佛像,竟无法一眼将神尊塑像尽收眼底。
扶疏本只是打算从主殿绕过抄条近道,见此,却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神系芸芸众生,福泽纪国大地,可否也能护自己这个不起眼的虹城后人。
扶疏双手合十,虔诚抵在额间,屈膝跪于蒲团上——
只愿一切顺利……
与此同时,寺庙山门处。鸿徽晚身着素衣,一步步登临,他身姿挺拔,在喧闹人群中泰然顾盼,莫名让人觉得有几分禅意。
“二皇子?”
李夫人眼尖,一眼认出人群中的鸿徽晚,夫妇二人连忙走近到他面前,行礼问候道:“参见二皇子!不知,二皇子为何此时前来钟归寺啊……”
鸿徽晚躬身回礼,抬手示意李将军和李夫人不必在意自己:“本是想借些人手去往南郊处,却没想到钟归寺此处布施更为热闹,李将军府做事果然行之有方。”
“二皇子过奖了。”李将军很是客气,恭敬道,“半月前,二皇子护我李府嫡女在暗巷脱困,微臣感激涕零,尚未能亲自报答。”
“哈哈,举手之劳举手之劳!”鸿徽晚摸着鼻尖,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今日前来正是要寻扶疏,鸿徽晚低眸一笑,顺着话语问道:“不知贵府扶疏现在何处?”
“呃……”
虽不知二皇子为何要笑,又为何寻扶疏,李夫人有些不放心地犹豫开口:“扶疏啊,应当就在前殿布施药材。二皇子,微臣引路吧。”
路过的民众听闻几人的对话,纷纷投来好奇打探的目光,低声兴奋揣测着:“诶,那人,是二皇子?”
鸿徽晚本是独身前来,不想大张声势。他笑着走向布施摊位取过一碗白粥,笑着回拒道:“不必,今日本就是要常服于民,切勿兴师动众。钟归寺我也常来,我独自前去便好。”
说罢,鸿徽晚微微颔首,便向着殿前转身而去。
阳光透映下树荫,殿前纷纭杂踏。鸿徽晚目光扫过了几遍,仍不见扶疏身影。
鸿徽晚并不着急,独自沿着主殿外高墙闲逛着,看着一草一木皆有兴致,不知不觉便走到幽静之处。
这里,是后山的方向。
依旧不见扶疏,鸿徽晚猜想自己大抵是走偏了,正准备迈步回前殿,目光却被一只雪白的信鸽吸引了注意,它不断飞起又下落,实在颇为醒目。
等那信鸽再一次飞起,这一回,却飞落到了鸿徽晚的脚边。它扑闪着翅膀踱着步,爪边的信筒滚落,信件也露出一节来。
鸿徽晚盯着信鸽,喃喃自语:“嗯?谁这么不小心……”
担心信中是有重要之事,不可因此耽误了,鸿徽晚思索片刻还是弯腰拾起了信件。
信上露出一角的文字无意闯入鸿徽晚的眼眶——
“阿娘,我是扶疏……”
鸿徽晚指尖一滞,下意识地铺展开了余下卷曲的信件,目光不可置信地打着转。
墙另一头的扶疏叉着腰,有些焦急地往信鸽落下的方向走去。
扶疏不方便脱身送信,便想着利用钟归寺中的信鸽来寄往驿站。可这信鸽怎么才飞过一个墙头便停下了?是吃的太胖了飞不动,还是没吃饱飞不动?
绕过寺院长墙,扶疏快步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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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角处,没留神迎面撞向一人。
捂着撞疼的额头,扶疏还没反应过来对面之人是谁,便率先发现了他手上的信件。她倒吸一口凉气,挪步冲上前想要从对方手中夺回信件,却在抬眼之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对面之人正是二皇子,鸿徽晚。
一瞬间,扶疏大脑一片空白,只觉浑身血液往上涌动。
完了,一切都完蛋了!
手僵持在空中,扶疏半掩着面,一点点却步,在退回墙头的那一瞬转身狼狈逃跑。
看着慌乱消失的身影,鸿徽晚也从信中回过神来,大步迈过转角,皱眉望着扶疏的方向。
一直在暗处等候的皇室暗卫见二皇子神色不佳,又见前方之人慌乱奔走,想来是有紧急情况,连忙现身抽箭搭弓,瞄准了扶疏的双腿。
“等等,先别急。”
弓弦已然绷紧,鸿徽晚忽而伸手牵制住暗卫的小臂,示意他将弓箭交于自己。暗卫犹豫一瞬,还是遵命快速取下了弓箭。
举弓搭箭拉弓靠位,一气呵成,鸿徽晚闭上一只眼睛,箭头直指扶疏。
鸿徽晚眉目晦涩,心一横,撒放了指尖。
“咻”的一声。
箭呼啸射出,擦着扶疏扬起的发丝而过,直插入一旁的树干。
扶疏惊呼着蹲下身,因来不及止住步伐而扑倒在地。她心有余悸地抬眼看向方才射来的箭矢,箭尾仍带着些余震,彰显出这一箭不轻的力道。
鸿徽晚挥手让暗卫退下,独自从怀中取出信件,走向扶疏。
“真的是你……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鸿徽晚的声音中带着不可置信地质问,扶疏喉中干涩,低眸避开了他伸来的手。
人证物证俱在,扶疏百口莫辩。她知晓终有一天真相会告知,但不该是这个时机,也不该是二皇子最先揭穿这个事实。
僵持片刻,鸿徽晚眼睫难以察觉的微颤。
在他看到这封密信之时,仍心存侥幸,以为其中定然会有误会,现下见扶疏如此神情,便知晓她是默认了。
“你在骗李将军和李夫人?你不是真的李扶疏?”
鸿徽晚连声发问,似乎难以接受。
“李氏嫡女为纪国以身为质,功勋可歌,大胆平民也敢冒充!”
再抬眼,鸿徽晚已换了语气,他一把将扶疏从地上拉起来,抵在箭矢旁,颤声狠狠道:“说,你是什么来头?”
“我发誓,我只是虹城中的民女,绝无想要危害李府的意图。李氏嫡女已经去世,成为她来到这里并非我本意,我会坦白一切,但并非今日。”
扶疏被牢牢牵制,对上鸿徽晚审问的目光,她攥紧了指尖:“我不会带走李府分毫钱财,也会澄清真相。就算只是这几日,也恳请二皇子相信民女一次。”
此事若是直接闹到皇上那里,自己这条命定然保不住。身处弱势任人拿捏,扶疏再清楚不过,她只能拱手坦白自己的全部家身,来赌一次信任。
鸿徽晚无言审视着扶疏,盯得扶疏心又凉了半截,她已不知过了许久,忽而远处传来李云柯的喊声:
“阿姐!”
扶疏望去,李云柯不知拿着些什么格外兴奋,他身后竟然还跟着李夫人还有乌泱泱的民众!
“阿娘,快些!阿姐在那里呢!”
声音如同临刑前的锣鼓,一步步逼近。
“这箭……”扶疏目光落在颈脖旁的箭矢上,有些自暴自弃地闭上双眼,自嘲道:“二皇子当真是要下狠手么?”
14. 现实梦魇
众人愈发接近,鸿徽晚终是退开一步,扶疏身上桎梏之感骤然松懈,只能扶住墙抓紧缓着神色。
鸿徽晚背过身,用力拔下树干上的箭矢,轻巧藏入袖间。他还来不及开口警告扶疏,李云柯便已跑到了扶疏身畔,捧上一朵油蜡花灯。
“阿姐,我给你请的花灯,就当是谢谢你帮我啦!”
李云柯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旁的鸿徽晚,亮晶晶地冲着扶疏笑,邀功似的兴奋道,“我已经跟阿娘承认了错误,她没有怪我。今日这花灯是用我自己的银两买的,我说是阿姐送阿娘的,阿娘别提多高兴啦!这不,跟着我就来寻你了。”
鸿徽晚自然也听见了这般话语。
若是往日,鸿徽晚只会觉得贵府其乐融融。可他知道扶疏并非真正的李氏嫡女,一切都变了味,每一句话无不在斟酌审视着扶疏先前所为。
李夫人也在此时慢慢走了过来,记得鸿徽晚说过不要表明他的身份,在众人面前便只向二皇子微微躬身行礼。
宫中人人都道二皇子为人随和佛系,只不过因为他很擅长隐藏眼底的情绪。方才之事仿若一笔带过,鸿徽晚很快缓和了神色,自然朝着李夫人点头示意。
相比之下,扶疏就显得有些不自然了。
李夫人没想那么多,见扶疏扶着墙头,便连忙走过去,心疼地擦了擦她额边的汗:“扶疏儿,怎么脸色不太好,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休息会儿。”
扶疏目光不知该看向何处,紧绷的身子一下子侧开,轻声道:“阿娘,我无碍。”
“李夫人,这就是令尊之女吗?哎哟哎哟,不得了,长得真水灵!”跟在李夫人身后的三两民众凑上前来,善意打量着扶疏。
李府年年在钟归寺布施,与附近的民众关系往来也亲近许多。他们也了解李府的情况。早就听闻有个嫡女,却一直未曾见过她的模样。
“各位乡亲们,来来,我来介绍一下——”
李夫人轻扶着扶疏手臂,笑着招呼着乡亲,颇为感慨道:“她便是我的女儿,李扶疏。在虹城里十五年,前些时日才得以回到我身边,常伴膝下。”
扶疏想藏起来,却只能定在原地,低着眼,强撑着伪装起笑意。旁人看过去,只以为扶疏生性羞敛。
见状,一位老阿伯不让话语落了地,连忙接上话头,诚心赞扬道:“李府这么多年花了不少心力银两,一直操办钟归寺布施之事,定然为扶疏积攒了不少福报啊。”
“扶疏儿她能回来,就已是最好的福报了。”李夫人拍拍扶疏的手,欣慰道,“圣上也亲封了许多嘉奖,扶疏儿受了苦,我们自然是想要多弥补些。”
李夫人平日里行事低调,少有如此宣扬,众人都明白扶疏在李夫人心中份量之深,纷纷点头附和着:
“不愧为母女,长得真像!扶疏这姑娘面善福大,何愁来日呢?”
“是啊哈哈哈哈,今日祈福,我也要为李夫人和扶疏姑娘请上一盏香烛,沾沾福气才好!”
“郑阿伯,就属你最会说话!”李夫人打趣着拱手以示谢意,又引得人群间应和出一阵笑意,乐此不疲。
众人皆欢愉,只有扶疏在此刻抬起眼眸同鸿徽晚对望,惴惴不安。
扶疏皱了皱酸涩的鼻尖,她知道,此刻喧闹并不属于自己。她不是李扶疏,她真正的阿娘也还在虹城等着她回家。今日气氛越是轻快,来日坦白时便会闹得更加难看。
更何况,在一个已发觉扶疏身份的人面前伪装、受用着不属于自己的名誉与称赞,无一不昭示着,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虽然鸿徽晚沉默立于一旁,但是一举一动却都牵动着扶疏紧张的心绪。这般场景于扶疏而言,称得上是一种凌迟。
几步之遥,鸿徽晚也暗了眼眸,背手摩挲着腰间的香囊。
他看得出,扶疏此时黯然模样与那日烟火下的神情一模一样。那日扶疏说过的话语还清晰记在脑海中。
原来她所说过的不得解脱,也是因为冒充了嫡女身份么。那时他所说过的来日方长,如今看来却真的要像烟火消散了。
鸿徽晚也说不清,心中的隐怒该是失望还是可惜。
看着李夫人发自真心的笑意,还有李云柯片刻不离的步伐,目光都牵系在了扶疏身上,鸿徽晚心中有了大概。
既然自己下不定决心此刻揭穿,便也不必在此蹉跎。
“李夫人,在下便先走一步。”鸿徽晚顿了顿,还是委婉提醒道,“入局者迷,李夫人切要观清啊。”
李夫人听出鸿徽晚话里有话,虽不明为何,仍颇为奇怪地尊敬颔首,握着扶疏的手更紧了几分:“多谢二皇子,臣不敢劳二皇子忧心。”
鸿徽晚没再多言,后退一步看向扶疏:“对了,还有些东西要交还给李扶疏姑娘。”
扶疏周身一滞,缓缓抽开手臂走到他面前,等待着宣判。
“唯一的证据,我还给你。”
酝酿片刻,鸿徽晚避开目光,握住那封皱成团的密信放在扶疏手心,躬身唇畔微动,只在她耳畔留下一句话,颇有些警告意味,“在你离开之前,我会紧盯着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手中的汗浸湿了信件字迹,扶疏不动声色藏于掌中。看着鸿徽晚远去的背影,扶疏此刻才敢松懈一丝气息。
转过头,扶疏的眼角挤出笑意,这才不让众人发觉眼中酸涩泪光。
朝李夫人摆了摆手示意,扶疏马不停蹄地奔向前殿,继续着布施。似乎只有手上忙活着,她才能暂时咽下心中委屈。
就这样假装无事发生,扶疏一直强撑着回到府中。
夜深人静,扶疏摊开掌中的密信,坐在书案前想要提笔誊抄一份,眼泪却不争气地重新沾湿了信纸。身在异乡独自一人,她也不敢肆意放声哭泣,只是闭着眼安静地趴在桌上。
疲惫与恐惧一齐袭来,扶疏竟这样入了梦魇,这些时日的过往如同走马灯似的回放,一时分辨不清自己是在梦境还是现实。
从今以后,你就叫扶疏了…
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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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扶疏,不是扶疏
我要回虹城,我不该在这里!
拿着箭矢的鸿徽晚的面孔出现,手中正是信件,正一步步逼来——
“我本就是扶疏!”
扶疏惊呼着猛然睁开双眼,梦中余悸也随之消退。
书案边的烛火已经燃烬,扶疏眼睛适应着漆黑一片的房间,大口呼吸缓着心跳,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已是夜半时分,扶疏便没有擦亮火折子。
黑暗中,感官一点一点复苏,在夜里,微小的声响能被格外清晰地感知。
一道呢喃声从墙壁另一边传来,微若无声。
辨不清所言的字句,但听着应当是李夫人的声音。扶疏恍恍惚惚地支起身子,小心推开了房门一角。
隔壁是扶疏从未去过的一间厢房,此刻却有莹莹烛光透过窗棂映在地上,喃喃的祈祷声便从那里传来。
隔着窗纱帘,扶疏得以窥见房中一二。
“……李氏先祖在上,保佑扶疏儿,愿扶疏儿福至安康。”
李夫人素发净面,岁月留下眼角的沟壑,更显了一份沧桑。她专注着念叨,“天可怜见,今年的钟归寺布施,扶疏儿终于同我们一道了……还送了我这个阿娘一盏祈福灯……”
今日扶疏所发生之事,李夫人皆细碎地述说道来,件件如数家珍。
扶疏入府以来,她第一次发觉这般异常。
不知先前的夜里扶疏入梦时,李夫人也是这样独自为她祈祷、牵记着她的喜怒哀乐么?还是说……李夫人十五年的日夜以来都是这般呢。
扶疏无端的联想,让心中忽而有种很难过的感觉。她不知不觉推开虚掩的房门,悄悄迈步走入。
灯烛摇曳,烛芯炸开一瞬,李夫人仍在闭眼轻念。
借着稀薄的光影,扶疏方才看清房中布局。这里摆放的大多都是些老物件,却意外的没有什么使用痕迹。
除去些陈旧的书画,桌面上可谓琳琅满目,叠放整齐的襁褓、一双虎头鞋、也有用来逗婴孩的小银铃铛……
扶疏有些昏沉沉地眨了眨眼。这些物件,应当都是十五年前李夫人给女儿制备下的用品,没能用上多久,便成了念想一直留存至今。
本以为只有婴孩时的物件,扶疏一抬头,却看见了一件女孩穿的衣裙。
若说这些婴孩用具,扶疏观来都颇为陌生,可这衣裳却看着有些眼熟。
这般布料样式,正是小时候在虹城见过的那名女孩穿过的衣裳。
是她吗?记忆中真正的李氏嫡女。
两人一起玩耍的奇怪画面闪回,扶疏恍惚间也看见了自己身着这件衣裳的模样。
扶疏按着太阳穴,努力想要回想清楚。可是她怎么也记不清了,只剩下那名女孩弥留时的画面在脑海中反复回放。扶疏愈发呼吸急促起来,止不住的眼泪滚落。
她踉跄半步,失力的双手强撑着桌面,铃铛也被扫落地面。
眼前一黑,扶疏晕倒在了地上。
15. 文酒诗宴
一连几日,国子学中都没出现扶疏的身影。
鸿徽晚日日前来却扑了个空,反而引得国子学的先生们侧目赞扬。
记着说过要盯住扶疏一举一动,鸿徽晚有些纠结的翻着书卷,兀自思忖着——钟归寺那日他的语气凶了些,莫不是扶疏出了什么事,或是在暗中做些计划,不然怎会忽然不见了人影。
鸿徽晚按耐了两天,待第三日下了学,便出宫直奔李府而去了。
李府前依旧肃穆如常,鸿徽晚走下马车,小心叩响了衔环。
静待片刻,大门向外打开,申掌事迈步出现:“二皇子?”
惊讶一瞬,申掌事连忙礼数周全地敞开李府大门:“参见二皇子,来来,快请入府。”
“不必了,我此时前来,不是什么大事。”
鸿徽晚抬手止住申掌事,目光探向府内,寻找着扶疏所在。未见熟悉身影,鸿徽晚顺理成章询问道:“几日未见李扶疏入国子学,先生们都有些担心,特让我来府中叨扰。不知,贵府嫡女可还安然?”
申掌事显然没想到二皇子会因此事寻来府中,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唉……嫡姑娘病了。”
见鸿徽晚愣住言语,申掌事继续解释道:“嫡姑娘从寺中回来的那个夜里,一下子就烧得晕乎乎的,想来是在山上着了风寒吧。”
“原来如此。”
鸿徽晚捺住眉间微皱,神色如常地点头,语气中却多了分紧张:“可请过大夫了?”
“已请过好几位了,也开了药方,所幸暂无大碍。”申掌事回答道。
“……那便好。”
听见这话,鸿徽晚才放心地收回望向府内的目光。申掌事心思缜密,自然看出二皇子的欲言又止。
说来也怪,今日这件事,竟然劳得二皇子亲自前来,他很难不怀疑二皇子不是另有所图。
申掌事目光斟酌着打转,试探着道:“对了,此事我派人向国子学告了几日假的,先生们还不曾知晓么?”
方才所说本就是临时想好的借口,鸿徽晚被突然问住,心中一紧:“呃,想来是…出了点偏差吧。”
“劳烦二皇子忧心了。”申掌事拱手躬身,有些犹豫道,“恕贱民多嘴——那日钟归寺布施,二皇子没有同嫡姑娘言语些什么……比如说,过往之事?”
过往之事,难道是隔墙有耳,让申掌事发觉了扶疏身份一事不对劲么……鸿徽晚缄口不言,沉下了目光。
记着承诺过扶疏暂时替她保密,鸿徽晚装作什么也不知的模样,舒展着眉眼反问道,“自然没有。是有何事吗?”
申掌事缓摇着头:“无碍无碍。”
“申掌事,我这便回宫禀告了,以免先生担忧。”二人皆不明对方的心思,鸿徽晚率先退步告离。
见状,申掌事也笑着圆场相送:“好好。恭送二皇子。”
李府大门重新严密闭上,府外马蹄声渐远。申掌事缓了口气,拿起置于一旁的药包正准备向煎药膳房去,便见李夫人也向府院走来。
“申掌事,方才是谁来府中了?”李夫人照常询问道。
申掌事指了指正门的方向,道:“主母。是二皇子,来问扶疏病况的。不过他来得急,走得也急,连府门都没迈入。”
李夫人也是见过风浪之人,考虑一番,她了然点点头:“也好。离封太子的时日越来越近了,二皇子不入府,以免让外人觉着李府也趟了这滩水。”
“申掌事这是要去煎扶疏儿的药?”
事务繁忙,李夫人抬步向膳房走去,顺口问道。
申掌事点了点头,道:“嫡姑娘从钟归寺回来忽然病倒。老奴今日试探了几句,二皇子也说并未提及有关的话题。这倒是…看来是嫡姑娘的心病啊。”
李夫人步子放缓了些。
想起那日夜里,李夫人正在那厢房中闭眼念叨着,待听见动静急忙走出屏风一看,竟然是扶疏儿躺在了地上,浑身发着冷汗。李夫人吓坏了,连忙唤起了李将军抱扶疏回了房,又连夜让申掌事请来了大夫。
扶疏烧得迷迷糊糊,喝了汤药,不一会儿又晕了过去,嘴中喃喃念叨着话语。李夫人凑在耳畔仔细听辨来,都是些琐碎的字眼,有关虹城,有关李府,却能感受到扶疏儿在梦中的恐惧与惊慌。
李夫人从回忆中回神,仍带着后怕抚着胸口:“不该让扶疏儿看见房中那些旧物件的,让她又陷入痛苦了。”
历经这一番,他才明白为何李夫人不准下人们提前过往之事,也不让嫡姑娘进入那间旧闺房,往事模糊的回忆竟会让嫡姑娘如此受难。
申掌事捋着苍白的胡须,叹了口气,“好在,嫡姑娘没有想要逃离的想法。”
“好了,不说了。”走到扶疏房前,李夫人照例安排着:“扶疏今日精神好些了,我已亲自给她备了些清淡的吃食,申掌事去忙吧。”
膳房中温好了吃食,李夫人端起木食盒,移向扶疏房中。
推开扇门,扶疏已经下了床,丝纱的外衣松垮地罩在身上,显得她更为消瘦。
这件外衣本是早些时候李府以寻常女娘的身量为扶疏定做的衣裳,如今看来,也不知是宽大了多少,扶疏儿实在是瘦了许多。
李夫人心疼地抿着唇,没再提起什么,将食盒轻放在桌上。
房中只有母女二人,待李夫人安静陪着扶疏吃完了饭菜,申掌事也在此时敲响了房门,送来了熬煮好的汤药。
“喝了药,再吃这红糖烙,便不苦了。”李夫人温柔拆开她带来的油纸包,将糖酥同汤药一齐放置在扶疏面前。
扶疏点点头,端起药碗一口闷下。从前在虹城,扶疏也喝过许多的草药汤剂,黑乎乎的甚是唬人,今日莫约是有了酥糖,她才敢回味嘴中苦涩——
是啊,真苦,怎么从前都不敢发觉呢?
扶疏手指拈起红糖烙,有些愣神道:“谢谢阿娘。”
“休说此话,快些吃糖。”
李夫人笑着摸了摸扶疏的头,商量着道:“扶疏儿,后日是国子学办的文酒宴。这两天便也告假在府中休养吧,阿娘给你做些好吃的补补。”
“文酒宴?后日便是文酒宴了!”扶疏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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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想顺着李夫人的意思在府中多避几日,免得入宫见到二皇子,又节外生枝牵连出波澜。
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文酒宴就在后日。原先承诺过要将李云柯举荐入国子学,此般时机不可错失。扶疏心中已做好决意,就算迎面碰上鸿徽晚,她也得去。
扶疏望向李夫人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阿娘,我想去看看,文酒宴是何模样。”
这是入府以来,扶疏第一次主动说想要做的事。李夫人心中欣慰,也不愿扫了扶疏的兴,眼角满是慈爱,笑着允诺:“好,扶疏儿去文酒宴。”
扶疏将糖酥含入嘴中,感受着甜意化开,也将心中涩意暂时隐藏起来了。
待下午李夫人出了府,扶疏特意堵住了刚下学的李云柯,同他要了篇最得赞赏的文章。李云柯也没问扶疏要做什么,二话不说掏出了卷自己工工整整书好的文章,期盼看着扶疏,等待着她的评价话语。
扶疏轻敲了敲桌,笑眯眯地道:“阿弟写得好,还有许多深意之处,可否借阿姐琢磨几日?”
“没有这么好吧……阿姐尽管拿去!”李云柯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跑远了。
扶疏独自将这篇文章誊抄了一遍,小心卷好放入囊袋中,她这才缓口气。
虽心中也没有把握,但尽人事听天命,接下来的事情,便看文酒宴那日了。
月落两轮,一眨眼,再一次旭日东升,扶疏便坐上了去往宫中的马车。
国子学中,往日安静严肃的氛围褪去不少,划分了方位,世家学子各自围成圈,赏花品果,比箭论棋,来来往往热闹得很。
见此,扶疏不禁回想到那日钟归寺的场景,她打了个寒颤,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周遭。
还好,并未见到鸿徽晚的身影。
“扶疏姑娘,你来啦!”
舒霖郡主先一步看见扶疏,快速朝扶疏走来,惊喜地牵起她的手,“今日便有先前说过的文酒宴,我还担心着今日你仍不来呢。”
扶疏颔首行过礼:“我怎会不来呢,多谢郡主记挂。”
“来,我引你去先生们论诗之处——他们已开始了半个时辰。”话语间,舒霖郡主已拉着扶疏向前穿过了人群,念叨也没有停下,“今日先生们嘴巴都比平日要厉害许多,我早早便去过了,可算体会了一遭。唉,不多说了你见机行事哈!”
文酒宴,以佳酿与文章会成,学子同先生论诗自荐才能,乃是国子学举办此宴的重头戏。
先生们跨鹤坐于长亭,学子各自上前寻先生作诗论文,若是辩不过亦或是心服之,便要饮一小杯米酒酿以示心悦诚服。
扶疏抱着书卷,先行观察着局势。几轮下来,老先生们精气神愈发昂扬,学子们却是喝得双颊绯红。
时机差不多,见平日里最亲近的刘老先生得了空,扶疏连忙上前,摆上自己誊抄好的几篇文章,其中自然包括李云柯的那篇。
扶疏并没有着急道出意图,而是恭敬请教道:“刘老先生,学子扶疏前几日书了篇文章,还请先生指教。”
16. 论道问心
刘老先生捋着髭须,细细品读着竹卷上的文章。扶疏也屏住呼吸,绷紧神色等待着先生发问。
书案一角的沉香燃尽了半截,老先生仍在细览。
候得久了,扶疏目光松懈下来,余光间似乎觉着有个身影在身后亭外,她转头望去,又什么也没看见。
正觉奇怪,扶疏来不及细思,回头坐正,便恰好逢刘老先生也放下竹卷开了口。
“扶疏,这几篇文章固然不错。唯独这一篇,却不像你往日风格。”
扶疏颔首凑近了些,虚心请教道:“先生何以见得?是这篇写得可还入先生眼?”
先前扶疏心中运筹,既然先生主动提起李云柯的文章,她便不用绕一大圈铺垫。不过,扶疏倒也奇怪,明明字迹全然相同,为何刘老先生一眼便觉出了特异之处。
“文章反映一人所思所往,与心志、性格、经历息息相关。”
看出扶疏眼中不解,刘老先生摇了摇头,又仰身畅怀笑起来,指着这篇文章道,“唯独这篇字句间无忧无虑,论起道理来天地间任之驰骋,高谈阔论,活泼而天真——这也恰是你平日所写文章中所缺乏的。”
“早就听闻先生火眼金睛,如今得见,扶疏甚是佩服。”
所言有理,扶疏也随之笑出了声,坦言述来:“这篇文章乃家弟李云柯所书,趁着今日特地带来给先生过眼。”
见老先生了然点头,扶疏摊开书卷,指着书卷上的字句努力推介道:“李云柯年岁尚幼,所书虽尚理想化,但欣欣向荣之愿景,也正是与纪国前路与契合。”
“早闻李府为武将名门,如今看来,府中后生文略亦是夺目啊。”
刘老先生斟酌览过手上的书卷,抬眼带着些许赞赏目光望向扶疏,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刘老先生顿了顿,直言问道:“你是想借此机会引荐你阿弟入国子学?”
“正是。”
“这篇文章确有所思,此事待我与国子学的同僚们商议,可加以考虑。”刘老先生也是直爽之人,很快允诺下来。
“多谢先生……”
没想到此事推进如此顺利,扶疏很是惊喜,立马拱手直身,行礼谢过。未等刘老先生再开口,扶疏举起一旁侧桌上的酒壶,就要为自己斟上一杯米酒酿。
刘老先生却抬手封住酒壶,神色似乎有几分严肃。
“论道未止,无需斟酒。”
老先生将李云柯的文章卷成册暂放一旁,重新将扶疏所书的几卷文章挪回书案正中,温和而智慧的双眼平视向扶疏。
“不过,你为何不问你自己的文章书得如何,是何风格。今日毕竟是你李扶疏与我来论文不是么?”
扶疏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立即放下手中酒杯,双手放于膝头:“扶疏阅文不多,未曾发觉自己文章有何异同之处,还请先生求教。”
国子学中无人不知李扶疏在偏远的虹城待了十五年,若谈及文化涵养,不及同龄世家子弟也是正常的。扶疏态度不错,刘老先生本就无意说狠话,这下更在斟酌着言语开口。
“放轻松些。”老先生抿了口茶,缓缓道来,“约是因过往经历,你所思之处见微知著,常常忧及黎民大地,就像这篇《虹城书》——文章笔触虽浅显但有着实用深意,在国子学中少见。”
扶疏听见先生这般夸赞,耳根泛红,连声道:“承蒙先生夸奖,扶疏惶恐。”
“你看,你总是过分谦卑,在文字中便显得有些悲观了——光是这一篇你就写了十个“不得解”。不像你阿弟,通篇的善哉善哉。”
老先生举着手指示意,见扶疏似懂非懂的模样,刘老先生深忧远虑地提点道:“若是来日继续授读,得群书阅览,即便你身为女子,来日也可大有所为。扶疏,往后切莫因家中男儿入了国子学便重回闺中啊。”
扶疏听懂了这句话。这其中倒是生了误会,看来老先生是以为李府为了让家中男子多得授读,故让扶疏在今日来替李云柯推介,老先生这是担心,李府来日又找个借口让扶疏离开国子学。
“先生抬爱了,家中并未有此偏颇。”知晓老先生好意,扶疏摆了摆手,连忙解释道,“扶疏也并非因为女子而自卑,而是……”
言至一半,扶疏将话语咽进了肚中——
而是因为,她本是平民。
平民哪会有什么宏愿,又哪来的眼界去指点江山。
扶疏就算是在文章中写出再多有关虹城的亟待治理之处、可行解决之法,待她来日身份乍露,这些不过成了几卷废书,没有人会真正去按着她所书文章去一点一点治理好虹城。
如此思来,笔触间自然尽显悲观。
扶疏轻叹一声,抬眼看向刘老先生。
只此一次,就且当自己只是一名普通学子,坦然同老师倾诉尽心中所想的道理,论清楚对虹城的忧思愿景吧。
“虹城之关键所在,在于引入。不仅仅在于所拨钱款,而在于善治志士之分配,循序渐进解民生之苦。待来日,无需畏山匪地痞,扫清昌国余孽,纪国大将士们也可驻守。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虹城如此自然往来流通,定得长久。”
谈及生活了十五年的虹城,扶疏不卑不亢。
这些滔滔不绝的话语并非是在国子学中的突发奇想,而是十五年来每一次亲历后的积淀。她闲时便会爬上山上的破道观,见云翻风起,思考一遍,到底该如何改变虹城这一切。
如今,扶疏在长安见过了一番天地,心中愿景更成理论。
亭外的身影似乎也听见扶疏的话语,愣在树影后,待扶疏论道止住,金色腰带一晃,又消失不见。
“如此看来,与你相比较,对于虹城为师也所知甚少。”
刘老先生颔首肯定扶疏所言,亲自举起酒壶,斟了杯酒道,“有权势者少有兼顾之愿,受难者少有发声之所。恰是你扶疏,或许可解虹城困境。”
扶疏连忙接过酒壶,同样斟满自己面前的酒杯,“今日论道议诗,扶疏心悦诚服,此杯佳酿,学子甘饮之。”
刘老先生笑着抬手:“你这丫头,倒是有些胸怀。那便同饮此杯,以贺今日你我师生之谈。”
清脆碰杯,酒香轻溢。
收起竹卷,扶疏又谢过先生费心李云柯一事,这才缓缓起身离亭。
揉了揉有些坐麻了的双腿,扶疏避开人多之处,往国子学门口走去,想要快些回府。
长廊上,迎面恰好走来一群女娘。扶疏本以为并无交集,领头之人却像是找准了时机,恰在擦肩而过时伸出手拦住她。本就只有几臂宽的空间,瞬间变得有些逼仄。
“这不是……李家嫡女么。”
扶疏抬眼看向对面之人,面前的女娘并不眼熟,既然对方先唤出她的名字,扶疏仍摆出假笑点头。
见扶疏有些急着离开模样,那女娘笑着道:“就这般走了怎么行?文酒宴中还有许多新鲜玩意,何不与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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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去?”
这群女娘实在热情得有些冒进了,从前扶疏未有应付过如此多的女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相拒。扶疏退开半步,“多谢女娘好意,尚不知女娘名讳……”
“那便是要去了。我们先从赏花品果开始吧!”
领头女娘身后簇拥着一群人,都没有要同扶疏介绍自己的意思,闻言笑着,拉起她就向国子学前殿而去。
国子学中往来众人不少,若是扶疏此刻心虚借口离开反而显得异常,便也随着她们去了。
宴席之处,那名女娘端起一盘果盘,笑盈盈地举到扶疏眼前:“石榴,葡萄,紫柰……不知扶疏姑娘,最喜欢吃何种水果呢?”
未等扶疏思量,她又一惊一乍的扶着脑袋,补充着道,“哦!忘记了,应当这样问——虹城平日里都有哪些水果呢?”
她话语结尾拖得很长,扶疏听着隐隐有些刺耳。这话像是随口一问,应是提及虹城,让自己有些敏感了。
扶疏压抑住心中不快,放下手中果盘,耐着性子回答:“这些水果自然极好。不过我平日里最常吃的,应当是桑葚。”
女娘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扶着扶疏的肩膀,好声好气道:“桑葚啊……春末夏初,是到吃桑葚的季节了,我带你去吃如何?”
说罢,她便率先向外走去,回头示意扶疏跟上。
不甚清楚女娘的意图,扶疏也懒得去猜,抬步跟上。她倒是要看看,这位女娘唱得是哪出。
转过几道回廊,行至国子学最偏僻的一处院墙,这里许久无人打理,杂草丛生,却生长着一颗枝叶繁茂的桑树,枝桠间结满了桑葚果,看着甚是喜人。
扶疏站定,仰头看着面前这颗无人看管却依旧生机勃勃的桑树,顺着道:“这位女娘,这是何意。”
对面的女娘笑着挑眉,摘下一颗桑葚。她假意做出要递给扶疏的姿势,又在扶疏抬手之时,收手放在自己鼻下闻了闻,颇为嫌弃地扔在地上,用脚碾成了一摊深红色的浆泥。
“桑葚果啊,在长安城皇宫中,当然只有桑树上有咯!这种野果子,难不成还会洗得干净精致,摆放在果盘中端上文酒宴么?”
随行的女伴跟着插嘴讥嘲,临了不忘邀句功,“候娘子,你说是吧!”
候姑娘甚是满意点头,叉着腰,睨眼示意着地上桑葚:“扶疏姑娘,尝尝味?毕竟我们这儿的桑葚只有路旁的树上有,可不要嫌弃啊!”
候姑娘?扶疏暗自思忖,候家的姑娘,定然是与候大公子有所关系了。此女倒不像候大公子那般直愣愣的傻,是个笑面虎。
不过,戏看完了,主角也知晓了,扶疏懒得陪她们演。
“黄口小儿,恕不奉陪。”扶疏冷冷瞪了她们一眼,挺直背脊转身就走。
候娘子没有看到预想中扶疏的吃瘪,瞬间原形毕露,肆无忌惮地嚷道:“乡野呆了十五年的丫头,也敢骂我年幼无知,还不夹紧尾巴做人。”
忽而,一根细竹竿从远处抛向桑树冠,树影霎时间凌乱动静,桑叶、桑果扑梭梭地落下。
仍站在树底下的姑娘们,纷纷惊慌失措地躲开,乱作一团。熟过头的桑葚落下来砸在衣服上,印上黑红的汁液,与地上故意用脚碾碎的果浆如出一辙。
候姑娘胡乱扒拉下落在头发上的桑叶,见几步之外安然无恙的扶疏,气急败坏地跺着脚指着她:“是谁!是谁在使坏!!!”
“我,鸿徽晚。”
17. 桑树初盟
“是二皇子……”
鸿徽晚低着眼眸,拂去手上灰尘,慢悠悠从后墙现身。
见来者露面,候家娘子顿时哑了火,原本放肆张扬的表情僵在面上,结巴行礼道,“见过二皇子——”
“虹城也好,长安城也罢,大家皆为纪国土地上生长的子民。众生芸芸,难不成,候家是自认高人一等么。”
鸿徽晚并不客气,显然将方才对话尽收耳中。
众目睽睽下,候姑娘恐失了面子,立即扶着胸口示弱道:“是小女受惊,才如此、如此狂妄言语,二皇子切莫入了耳。”
“你既然知道是狂妄之语,还不快向李扶疏姑娘道歉?”
闻言,扶疏抬眼看向鸿徽晚,他背身挡在她身前,也不知神色如何。
没想到,鸿徽晚是来为自己说话的,可他分明知晓了她的身份,莫不是要捧杀?
扶疏原本看戏般的心绪猛然绷紧,双手不自然地攥住衣袖,观察着形势。
“哈,哈哈说笑罢了……”
候姑娘笑着开口,她心中不服气,方想浑水摸鱼掩过此事,就见鸿徽晚一记眼刀盯向她。
“说笑?”
“不不,说错了。”候姑娘悬着一口气连忙改口,走到扶疏身边牵起她的手,假笑道,“扶疏姑娘,今日甚是对不住!你可别往心里去。”
虽说扶疏并不将这些贵女的嘲弄放在心上,可现在鸿徽晚将此事摆上台面,扶疏认为她没有那般权力去替李氏嫡女原谅这般诋毁。
扶疏抽回侯姑娘握住的手,避开鸿徽晚随之而来的目光,一言未发地转过身。
等不到扶疏的回答,候姑娘脸上青白变幻,嘴角抽动:“我大哥还在国子学前殿等我,二皇子,我先退下了。”
既然候家娘子已自行找好台阶,继续在此也是碍事。鸿徽晚侧身让道,语气中听不出平仄:“候姑娘,请便。”
候姑娘掂量着鸿徽晚的话语,朝她的女伴们抿着嘴,一群人如得大赦,一溜烟便走远了。
此间只剩扶疏与鸿徽晚。
先前扶疏与先生论道时,亭外若有若无的目光不是错觉,便是鸿徽晚一直在监视自己。扶疏闭上眼睛,缓解着手指间因慌乱而微颤。没想到,今日二人还是在此处碰面了。
今日这文酒宴还真是一波三折,跌宕得很!若能选择,扶疏情愿来十个候娘子刁难自己,也不愿面对鸿徽晚。
罢了,狭路相逢勇者胜。实在没有话语可破此般尴尬场景,扶疏赶紧低下了头,鼓起勇气行过礼:“多谢二皇子解围。”
说罢,扶疏头都没抬,快步就朝着正殿方向离开。
“扶疏,不必躲着我。”
鸿徽晚瞧着扶疏忙乱背影,止住想要追上前的步伐,缓和了声音道:“毕竟,我是知晓并保守你秘密的那个人。”
“扶疏不敢。”扶疏随之停下脚步站定,深呼一口气冷静回道,“二皇子一直监视着我,国子学中又有何处可躲呢。”
鸿徽晚的话语传入扶疏耳中,便只留下了威胁的意味。扶疏没有转身,只微微侧过头颔首,一字一句重申着自己的承诺:“二皇子钟归寺那日保我一丝颜面已是大恩大德,扶疏自会谨言慎行,直到坦明身份那一日。”
鸿徽晚不紧不慢走上前,相隔几步距离,反而带了些隐隐戏谑,“扶疏,那你过来。”
扶疏心中坦荡,她转身慢慢走向鸿徽晚,仰头看向他的双眼,“二皇子是想以此秘密要挟我做事么?”
鸿徽晚愣了下,低笑几声看向扶疏。
从前他便知晓扶疏是个会记仇的姑娘,若是被触了逆鳞,便会浑身竖起利刺随时准备保护自己。
如今,这刺头倒是对向了他。
没再开口,鸿徽晚从怀中掏出一个圆滚滚的紫萘,递给扶疏:“请你吃水果。”
扶疏盯着鸿徽晚手中的果子,眉间闪过惊诧。
“你身为一国的皇子,你不是怪我一草民冒充将军之女吗?”
扶疏耐住心中五味杂陈,狠下心反问道:“如今这却又这般温和相待,二皇子有什么盘算不妨直言,我受得住。”
鸿徽晚默了神色。
那日钟归寺骤然发觉了扶疏身份之误,鸿徽晚未曾思虑更多便以有罪的视角审视她,行为确实过激了些,想来是吓到了扶疏。
待冷静下来,鸿徽晚回忆这些时日所亲眼见过的、相处过的扶疏,他怎会不知道扶疏所作所为只为护自身周全。
鸿徽晚待人,向来遵从心中最真切而直白的感受。若是只看身份,难道面前的扶疏,便不是同自己在烟火下议民生疾苦、一起在藏书阁阅尽虹城往事的扶疏了么?
这一次,抛却身份迷津,鸿徽晚心中所愿,是想帮扶疏。
“正因我为皇子,你亦是纪国子民,于我看来众生平等。”
鸿徽晚犹豫地开口,但这些话语他皆已深思熟虑了许久,“真正的李氏嫡女既然已因意外去世,你是迫不得已才顶替了身份,来日也会坦明。我已替你保守了秘密,自认为没有必要将你置于困境,那这段时间又何必视你为敌呢?”
一口气认真解释完,鸿徽晚耳尖冒红,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中紫萘举高些,静静等待着扶疏的回答。
听见鸿徽晚所说,扶疏目光半是谨慎,半是缓和。
恐鸿徽晚又是拿自己逗乐,扶疏默默接过鸿徽晚递来的果子,示意今日此事已了:“二皇子还真是菩萨心肠。”
鸿徽晚自然听见了这般揶揄,他也不恼,只喜扶疏恢复往日相处时的模样。
发觉扶疏对紫萘没多大兴趣,鸿徽晚神色微动,撩起衣袂蹬着枝干上树。
扶疏一惊,不懂鸿徽晚又想到哪一出,连忙守在树下紧张盯着,“你这是作何?小心被先生们看见,说失了规矩。”
“嗯,这桑葚确实不错,这满地狼藉,可惜了。”
鸿徽晚摘下几颗乌黑油亮的桑葚果,尝过了味,又摘了几颗擦去灰尘揣在怀里,从树干上跳下,笑盈盈地捧给扶疏:“摘得刚好熟的。你不想吃,便还给我。”
“为摘桑葚,二皇子也敢上树。”
扶疏虽幽幽目光扫视着鸿徽晚,但没有犹豫便拿起一颗桑葚含入嘴中,眼睫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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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这颗不甜?”鸿徽晚观察着扶疏细微神情,为确认又尝了一颗。
扶疏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正是因为很甜……”
在长安城中,随便一处生长出来的桑树,都能结出如此饱满多汁的果实,而在虹城,却是结得稀稀拉拉,还需抢在飞鸟啄食之前便摘下树上半生不熟的果子。
越是对比,越显心酸。
扶疏舒了口气,想要转换些注意力。目光无意间扫过,她颇为惊讶指了指鸿徽晚精致腰间那一方素香囊:“这香囊,你还戴着呢?”
“戴着是为了提醒我,你起码是个本性不坏的人,免得我一冲动,就去父皇面前将你状告了!”
摩挲着香囊,鸿徽晚略带傲娇地吓唬着扶疏。见她拧眉闭眼,他弯腰凑到扶疏耳畔,堂而皇之道:“毕竟,我菩萨心肠。”
“……”扶疏无语凝噎。
虽心中知晓不该同二皇子计较,奈何她实在听不得鸿徽晚如此厚颜无耻的话语。扶疏不甘示弱地叉腰反驳道:“这样说起来,二皇子你假报生辰,骗走我的香囊一事……我还没算清呢!”
鸿徽晚显然也才回想起这茬,半晌,他欲言又止,眨着眼道:“人生在世,不必事事分明。既然扶疏姑娘如此说来,你我各骗对方一次,岂不是正好抵消?”
“此般最佳。”扶疏露出一贯的笑意应付着,“今日正事已了,我该回府了。”
她抱起带来的竹卷,欠身退步。
鸿徽晚还有话未曾说完,几步跟上扶疏的步伐,试探道“今日听见你与先生论道,方才知晓你心中志向。不知扶疏姑娘可否将《虹城书》借在下拜读几日?待你离开之日,我再归还于你。”
“二皇子高看扶疏了,扶疏受不起。”
扶疏自先开口否认,仰头认真看着鸿徽晚,又低下头道,“写篇文章谁不会,谁又会愿意真正染的满身荤腥?我只是个乡野民女,没有那个勇气与志向,也改变不了虹城。”
像是想要证明自己所说为真心,扶疏并不给鸿徽晚插话的空隙,掷地有声道:“所以,我才会选择逃来了长安。待来日离去之时,我必不会重回虹城。”
“扶疏姑娘。”鸿徽晚淡淡捋顺衣袖,“话勿说满,万物有道,何事不曾变化。”
可是,十五年来,虹城都未曾有过半分好转……扶疏不免为之叹息。
搬离虹城一事已成规划,何必思来想去。扶疏一把抽出《虹城书》的竹卷递给鸿徽晚,释然道,“很快我便要离开,这些竹卷也带不走。既然没了用处,今日便任君处置吧。”
鸿徽晚接过竹卷,谦声道:“既然扶疏姑娘赠予我文章,在下便也回礼一二。扶疏姑娘,可懂射箭?”
扶疏点点头:“自然,不然你这腰间香囊,我是以何基础赢回来的。”
投壶、射箭,自然有相通之处,更何况扶疏在虹城时,偶尔还要上山猎些活物。
这般便好办了,鸿徽晚转身背过手,寻求着扶疏意见,“你想要搬离虹城,定然也需要银两。随我去,今日我带你去以自己的能力赚些银两。”
18. 射礼夺魁
“赢下了,便是你的银两。”
鸿徽晚打着响指,特意卖了个关子。
人生在世,谁不是被几两碎银拿捏了短处,扶疏清楚自己所需,自然好奇鸿徽晚所说是何妙计。扶疏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前殿。
借过兴致高涨的人群,鸿徽晚拉着扶疏走到围聚欢呼的靶场,抱手介绍道:“今年文酒宴特设男女分席比赛,国子学中懂得射箭的女娘不多,需得两位女娘一组合计得分,若赢首等便可各得金簪一柄。”
说罢,鸿徽晚取下一把女子所用弓箭递给扶疏:“步射之礼。来试试!”
扶疏含着一抹笑意接过,掂量着弓的重量。
忽而想起些什么,扶疏闭上一只眼,二话不说便抬手架起,虚拉弓对向鸿徽晚。
远处的暗卫被吓得一惊,看清弦上无箭,才硬生生止住要冲来的步伐。
扶疏眯了眯杏眼,带着些算账意味开口:“二皇子在钟归寺在我身后穷追不舍,就是这般对着我射出了一发箭,恐怕是起了一瞬杀心。”
“非也非也,”鸿徽晚倒也没有避开,面色波澜不惊,反而走上前几步解释道:“而是……”
鸿徽晚拖长了话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犹豫间,坐席间观望的大皇子眼尖瞧见了鸿徽晚,立即站起身向他走来。
见鸿徽晚手搭在扶疏的弓箭之上,大皇子倒是有些惊讶:“二弟,你从来不凑射礼的热闹,今年也来了?”
扶疏见状也放下了弓箭,躬身行礼。鸿徽晚拍了拍鸿颂临的肩膀“那皇兄,今年射礼两人一组,皇兄可愿捎上我?”
回想起往昔二人一同习得箭术,鸿徽晚常常理不清射得杂乱的箭靶,碰上将军马上就要来督查时,便也是这般语气让自己帮他补射上几箭。
大皇子无奈退了一步,以示回拒:“别怪我打击你,我就算三把全中靶心,也救不回你的准头啊。”
不过是兄弟二人的默契揶揄,鸿徽晚猜到他会这般说,笑着不惊不扰撇开头:“哈,皇兄当真不给面子啊……。”
“原来,二皇子不爱玩投壶,原来是准头不行啊!”扶疏打量着鸿徽晚服输模样,恍然道。
见大皇子也畅然发笑,扶疏凑近了几步,弓头轻怼着鸿徽晚的手臂,压低了声忿忿道:“我还真是福大命大,竟从一个准头本来就不好的人的箭下逃了生。二皇子就不怕真的射中了我?”
“越是瞄准越是难以射中,百试不爽,我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箭无虚发了。”
鸿徽晚亮晶晶的目光落在扶疏眼眸,他模仿着扶疏皱着脸的模样,同样小声问道:“所以,我本就只是想要吓唬你停下脚步,并非下了杀心。扶疏姑娘可愿原谅在下了?”
有关鸿徽晚的弱点的秘辛,倒也真是非同寻常。扶疏忍住逗笑,微挑眉移开步伐,指尖抚摸过箭矢,算是微微颔首。
鸿徽晚一拍手,推着大皇子走向坐席处:“不揭人短处啊,罢了!皇兄还请入席,我还要同扶疏姑娘另寻一位搭档呢。”
听闻扶疏要上场,大皇子站住脚步,心中立刻想起了一人:“舒霖郡主。”
话刚出口,大皇子便感受到鸿徽晚笑着看来。他冷静拂袖,面向扶疏得体解释道:“既然扶疏姑娘要参加此次射礼,舒霖郡主正一人坐在那边,不如同她一起?”
“大皇子所说,正合我意,还请大皇子引路向舒霖郡主所在之处。”扶疏欣然点头,几人走向靶场内。
不一会儿,舒霖郡主也随着大皇子往靶场的方向走来,她张望见扶疏,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行至众人身旁,欢快地与扶疏一同研究着弓箭。
阳光不骄不躁,照映在众人身上,又添了分活气。
靶场由国子学前殿草场布置而成,左右男女两方围席,各自有擂鼓之人以助众人观赛,参赛之人随鼓声发箭,若是正中靶心,得鼓急鸣。
扶疏投眼望向靶旁的计分榜,场上女学子射艺最高得分三十九,竟然是候家二姑娘。若想要得到金簪,就得射中靶数超过她们。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扶疏心中暗自感叹。
舒霖郡主还不曾知晓方才扶疏被候姑娘为难之事,她望向榜首,却也摇着头开口道:
“候娘子是拉着她的丫鬟一同上场的,她的侍女习过武,一人便占了二十六分,自然能赢过国子学的女学子们,实在不公平。”
扶疏心中有了度量。
不过候姑娘此举也不能算是违规,顶多算是钻了空子,毕竟文酒宴是可以邀相熟之人一同比拼,只不过大家都默认了没有带着家仆入学堂,便都是亲自上阵。
“问心无愧就好,郡主,我们就当体验一番。”扶疏递上箭矢,放心对舒霖郡主道。
三声鼓鸣,换上射装的扶疏与舒霖郡主上场。
先行上场的舒霖不断拉开弦试探着,落筮国兴用大刀与匕首,舒霖郡主使弓箭并不得心应手。她自身节奏一时没法与场上鼓声匹配,屡屡错失放箭时机。
国子学中的女子不曾习武,射箭准头没有男子高,自然也就没有那般精彩纷呈,不一会儿,观赛的学子们纷纷移步望向了男子那方。
鼓声一下一下,夹杂着余下之人议论的声音,尤为刺耳。
舒霖郡主紧张的汗浸湿手指,弦一滑,箭失力晃悠悠地射出,在一片唏嘘中脱了靶。
扶疏走上前,继续给舒霖郡主递上弓箭。二人擦肩而过时,扶疏轻声安慰道:“郡主别紧张。”
席间,见此轮舒霖郡主的同伴是扶疏,不远处的侯姑娘嘴角上扬了几分。
候姑娘站起身,信步凑上前来,假惺惺道:“方才多有得罪。但这弓箭之礼,今日首等本姑娘我怕是当仁不让了。”
“侯姑娘只记住自己所说第一句话便好。”扶疏心无旁骛擦拭着指尖,噎住她的炫耀言语。
话语间,舒霖郡主已搭上了第二根箭矢。稳住了心神,随着鼓声,舒霖郡主后两箭皆射中箭靶,得分十四。
见状,扶疏笑着挥手回应场上的舒霖郡主,而后转过头面对候姑娘,“若单论候姑娘的靶数,不过十三分,甚至都比郡主还要少一分呢!”
候二娘子讨了个没趣,冷哼一声,还是颇为得意瞧了眼计分榜上自己第一的位置,这才满意离开。
接下来,便是轮到扶疏接替上场了。
扶疏手中动作利落,像是盯紧了猎物,只瞄准了一会儿,便松手射出。
第一箭,七分。
扶疏心中有了对此弓箭的手感的把握,她稍作调整,将弦更绷紧了些。待作势鼓声渐起,扶疏随即松开弦。箭破空向前,按预想轨迹直射而出——
果然正中靶心。
“得十分!”场下的舒霖郡主更为激动,拉着大皇子的衣袖道:“快看!”
鼓手也愣了一刹,随即起鼓示意。众人见此动静,探头探脑地向这边的场地瞅着热闹。候姑娘更是瞪大了双眼,心中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扶疏顾不得周围惊讶声,一鼓作气,立即抽出最后一根箭矢。屏住呼吸,抬手瞄准。
这一箭,只需射得八环便可与候娘子得分平齐,扶疏并不慌张,更多了分气定神闲。
鼓声规律作响,最后一箭也呼啸射出,引得所有人的目光追随,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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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秒,箭止于靶上。
待晃动渐息。
箭矢所指清楚呈现——扶疏竟然再一次直中靶心。
众人愣住片刻,直到连鼓鸣奏声响彻靶场,稳当的三根箭矢宣告着扶疏和舒霖郡主二人总分已达到四十一,榜首已然移位。
鸿徽晚最先站起身,抬手一下一下鼓着掌,“恭喜扶疏姑娘,恭喜舒霖郡主。”
场边围聚之人更多,同样传来连连惊叹:
“今日女子连中两次靶心者,也只有李扶疏了吧!”
“是啊,先前她如此低调,我竟不知国子学中还有如此擅长步射的娘子。下回城郊围猎,何不邀请她一同前来啊……”
放下弓箭,扶疏似乎才感觉到手掌的微颤。
往日在虹城,扶疏每月闲时都要前往山上碰碰运气,猎些活物。山上各处地形地势不同,射程是这靶场的好几倍。长此以往,手中磨出的茧子软了又变得粗糙,总算是每次不会空手而归。
没想到在文酒宴派上了用场,竟然连中两次靶心,扶疏也慢慢扬起笑意,回看向郡主和鸿徽晚的方向。
与此同时,观席上的候娘子也才反应过来。未等候娘子掰着手指算出分数,记分榜上便已擦去了她的姓名。
候大公子见状,紧赶着凑过来,转着眼珠哄道:“别计较,估计是那扶疏日日在虹城茹毛饮血,弓箭这才用得惯。”
他音量特意提高了些,座旁学子闻声纷纷侧目。候娘子恼得有些气短,不想旁人误会自己输不起,压低了声量:“大哥,你能不能消停,别说了!哼,她今日肯定也是运气好罢了!”
“对对!运气好!”候大公子连忙应和着点头。
扶疏下了场,舒霖郡主同她缓步行至坐席。所隔甚近,议论顺着风便传入耳中,舒霖郡主瞧了一眼,想要站起身:“古来君子败亦欣然,他们候家兄妹怎么能说出此般无礼言语?”
“舒霖郡主,不必出面了。这般胡妄之语,我听得多了,早不放心上了。”
扶疏拉着她,摇了摇头,“不过她们说对了一点,我的运气是还不错。”
舒霖郡主不解看着她,扶疏绽开笑意,递上方才攒下的桑葚,并未解释。
扶疏心里清楚,这些时日她虽事事同鸿徽晚不对付,好在他未曾戳穿自己身份,一切惊险也都安然渡过。
日头近午时,二人在席间乘着凉。直至射礼结束,有惊无险,扶疏和郡主守住了射礼榜首。
众学子注目之下,国子学的先生为她们颁上首饰盒,舒霖郡主拿着金簪,有些不好意思道:“扶疏姑娘,今日是沾你的光,才得这首等,怎好意思再收下这金簪。”
“舒霖郡主,扶疏心中知晓,这些时日你是真心拿我当朋友,扶疏感激不尽。还请郡主不嫌弃,定要收下这簪子。”
扶疏推回郡主想要还给自己的金簪,顿了顿,恳切道:“倘若来日扶疏犯了什么错事,愿郡主能以此摒弃些流言蜚语,还请谅解扶疏。”
见她突然说这些,舒霖郡主不知发生何事,隐隐为扶疏担忧:“扶疏姑娘,这话何意……”
扶疏点点头:“你且收下。”
一旁,鸿徽晚却知晓扶疏此话意有所指,是在为来日她身份公之于众而铺垫。
待众人散去,扶疏转身向鸿徽晚的方向走去,双手握着盒子,行礼道:“今日多谢二皇子。”
“扶疏姑娘,收好了。”
鸿徽晚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望着扶疏,不过此刻,他微微弯着眼眸,强调着道:“这是你自己赢来的,与李府无关,与身份嘉奖无关,是只属于你扶疏的银两。”
19. 尘埃落地
这一柄份量的金簪,足够自己与阿娘盘下一处房屋与田地,细水长流地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鸿徽晚一番话语,扶疏才有了实感,也能安心收入囊中。
一路思索规划,扶疏坐上马车,很快回到了李府。
厅内梨花木桌上摆满了各式原料,李将军和李夫人今日此时都在府内,正一起做着糕点。
“扶疏儿回来啦!今日文酒宴,听说扶疏儿的射礼得了首等啊?”
没想到宫中消息传的这般快,扶疏端着手停下脚步,紧张地看着李氏夫妇,心中已做好了他们询问起金簪的准备。
“确有此事。”扶疏颔首。
听闻确定回答,李氏夫妇二人对视一眼,满是欣慰笑意。
“扶疏儿果然有我当年的风范呐!”李将军赞叹点头,满怀笑意向扶疏招手,示意她过来:“弓箭不易,定是在虹城受苦了。”
李夫人擦净了手,前后检查着扶疏,牵起扶疏带着茧的手疼惜道:“去病如抽丝,扶疏儿今日没有累着吧!我吩咐膳房做些好吃的补补身子可好?”
扶疏有些不自然地抽回手,若是李氏二人问起在虹城为何会习得弓箭,她还没想好该如何搪塞过去,只能转移开话题:“阿翁阿娘今日都得空在府中,扶疏已经很开心了。”
李夫人见扶疏目光落于桌上的零碎糕点,连忙道:“扶疏儿稍等,阿母马上做好糕点,咱们一起尝尝?趁此也好同我们说说今早在文酒宴中所见趣事啊……”
回想起今日所遇,扶疏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既要让他们安心,扶疏便略去被候娘子刻意刁难之事,平静道:“今日文酒宴当真热闹,光是对诗论道,先生指点颇多,说不定来日可得顿悟。”
扶疏此话说得含糊,同样也没有提及替李云柯引荐一事。她行事向来稳妥,既然还未定下之事,便也不好提前说出。
李将军点了点头,托举着手中做好的糕点,看向夫人。二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是都在酝酿着谁先开口。
半晌无言,看着摆成一排的糕点,扶疏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轻声请示道:“阿母,扶疏今日起得早,午时我想先作歇息了。”
“好好,扶疏儿快去休息会。”李夫人温柔允下来,立即令侍女护着扶疏回房了。
早前在文酒宴费了不少心力,扶疏此刻甚觉疲乏,不一会儿,便沉入了梦乡。
不知浅眠过了多久,扶疏被窗边细微声响唤醒。她缓缓睁开双眼,辨别着声音的来源。
李府森严,这般扰人情形及其罕见。
像是鸟儿翅膀不断拍打着窗棂传来的声响,扶疏心中冥冥有所感应,立即起身支开窗户。
果然,一只信鸽盘桓着落下。
扶疏一眼注意到它爪边的信件,连忙取下展开来——是阿娘从虹城寄来的消息!
扶疏原本计划要寄给阿娘报平安的信件一直未得机会送出,没想到阿娘竟然先一步传信给了自己,这实在是过于冒险。
扶疏将信鸽用力往天空一掷,它便扑闪着翅膀飞远了。
“咚咚咚——”
几乎是同一时间,屋门也被轻敲叩响,“扶疏儿,醒了吗?阿娘给你送了点吃食。”
“呃…嗯!”扶疏慌神回答,将信件塞入怀中,快步走到床榻边坐下,“阿母,进来吧,我也才起。”
听见扶疏的回答,李夫人这才推门走入,抬手让侍女将食盒摆放在桌上。
扶疏双颊因忽然而来的信件一时激动得有些泛红,并不知情的李夫人走近了些,立即发觉出了她的异样。
李夫人伸手探了探扶疏的脸颊,这才安下心:“应该不烧,是阿母多虑了。”
话语间,扶疏目光悄然望向窗外,确认无所破绽,这才回过神问道:“阿母怎么来了?”
“听见你房中动静,知你醒了。”
李夫人笑着将扶疏牵到桌前,替她理着桌上吃食,“你睡了快一个时辰,你阿翁让我别打扰,便将午膳给你留了份。瞧,糕点也做好了,送些来尝尝。”
自入李府,李夫人变着花样给扶疏安排各种口味的饭菜试探她的喜好,扶疏从无忌口,饭菜一扫而空,李夫人便也高兴得很。
今日桌上吃食又是全新的样式,扶疏夹起一口菜,真心道:“阿母做得都好吃,个个精致玲珑,扶疏都舍不得下口了。”
“你看这些糕点,喜欢哪些?”李夫人看着扶疏的神色,斟酌着道:“……过几日我们李府一起去家祭时,也可多做些带上。”
方才在厅中,夫妇二人就想同扶疏提及家祭,奈何考虑扶疏几日前仅仅是看见过往的事物便晕了过去,也不知是否能接受,这才小心翼翼的用糕点引出此事。
“家祭?”扶疏灵敏捕捉到李夫人话语中的意图。
李夫人轻声道:“扶疏儿不怕,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回去看看,顺便宴请亲友相聚,也好熟悉李家还有你阿母家郑氏的远近亲友。”
虽然李夫人只是轻飘飘的提起,但扶疏知晓——李氏嫡女十五年流落他乡,这一次是李家人带着自家嫡女回去祠堂祭拜,乃是认祖归宗,往后也好寻求祖上庇佑。
扶疏默了言语,尝入口的糕点食不知味,只能暂先道:“这一事扶疏听凭阿母安排。”
李夫人猜不透扶疏神色,想要伸手拂过她的发丝:“好好,扶疏儿不用着急,慢慢吃,我同你阿翁再作商议安排。”
扶疏低眸点了点头。待李夫人起身离开,扶疏也没了胃口。
四下无人,她展开藏在怀中阿娘寄来的信件。大致览过,阿娘在信中所写,是在催促自己快些回到虹城。
扶疏到长安城已有月余,李府有意按礼法迎她重回族谱,可兹事体大,更何况是李府和郑氏两家世家大族的祠堂祭拜典礼,扶疏一顶替之人怎能妄入,实是人心世道皆难允。
此事牵扯到氏族脸面,扶疏得在这之前寻到时机离开并同李家人解释一切。
看来,形势紧迫,扶疏是要掐着指头算着时间度过了。
李府的日子一切如常,扶疏按规矩每日入国子学授读。要说万事风平浪静,唯一奇怪的是连着两天都没有见到鸿徽晚和大皇子。
“啊,你说两位皇子?”
扶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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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问起,舒霖郡主撑着脑袋思索道:“大概是……每年此时纪国南部洪灾频发,众臣上书了许多折子,讨论着决策。两位皇子估计也在一旁,商议学习着解决困境之法。”
舒霖郡主的猜测应当可信。扶疏所居虹城也属于纪国南部,不过位置尚且靠近西南。每年到了梅雨的季节,虹城同样终日阴雨连绵,溪边搭起来的矮木桥也都会被淹了去。
看来今年,正南方的村落乡镇可就遭了殃,情况远比此严峻。
也不知虹城状况如何了,扶疏忧心思索着。回过神,刘老先生走入学堂,唤道:“李扶疏。”
“先生。”扶疏连忙站起身,同老先生向外走去。
老先生站定,神采奕奕地抖袖道:“今日,是有个好消息要传达给你。有关推介之事,商议过后,有位老先生格外喜欢这篇文章,愿领着李云柯授读。”
闻言,扶疏惊喜地抬眼看向老先生。
这几日零碎要事应接不暇,扶疏心乱得很,现下总算一事有了清晰眉目,且是不错的交代,扶疏眼中压不住的笑意。
刘老先生接着道:“估计名帖和书卷已送往了李府,这几日,便可入国子学授读了。你作为阿姐,也好让他尽快熟悉起来,来日造化便交由他个人了。”
这一事终尘埃落定,扶疏用力点点头弯腰谢过。目送着先生离开,扶疏终于泄力扶着墙壁,弯出一丝笑意。
待下了学,扶疏轻快了不少,连声促着回程的马车加快些,盼着早些同李云柯分享这般好消息。
果不其然,刚下马车还未入府门,扶疏便隐隐约约听见了李云柯欢脱的声响。
屋内的人也听见了马车的声音,李云柯打着滚从地上爬起来,扑着灰向扶疏奔来,“阿姐——好消息!我入国子学啦!!!”
见李云柯如此,扶疏不免笑出了声。回想起第一日相见的模样,李云柯同样是这般夸张的咋咋呼呼,不过这一次,他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方才一番兴奋地大动作,李云柯缓着气道:“阿姐阿姐!你可知为何偏偏我破例入了国子学?”
“前几日文酒宴,我将你的文章……”
扶疏张了张嘴,刚想开口,便见李将军慈笑着向二人走来,畅然道:“今日实在是喜事临门,如今扶疏云柯二人都入了国子学,面对列祖列宗,总算是无所愧对了啊!”
闻言,扶疏到嘴边的话却咽了回去。
李将军心直口快,扶疏却不免深想一层。李府人如此看重此事,若是这件喜事同扶疏牵扯上联系,来日就算她离开了,恐怕李家也会有所介怀。
扶疏看向李云柯,缓缓解释道:“国子学的先生们定期会查阅各大学堂呈递上来的文章。看来,是阿弟的才能得到先生认可,才会特意将你收入国子学。这实在是好消息,可喜可贺。”
听见此话,李云柯没有丝毫傲意神色,反是歪着头确认道:“那以后都可以跟阿姐一同上下学堂了,好耶!”
扶疏心中像是被触动了一下,但她知道,自己终将失约——
今时今日起,便是她对长安城一切美好幻景道别的开始。
20. 归零前夜
还未到李云柯正式入国子学的日子,扶疏这几日仍是独自来往宫中与府中。
先生们讲起有关朝中政事,鸿嘉帝为赈洪涝之灾,特派大皇子亲自去往南部乡镇,理赈款赈粮一事,抚民众困顿。
时间赶得紧,大皇子明日便会从长安城出发。
既然大皇子被派皇命,二皇子也理当于此事有所效力。扶疏手撑着脑袋,本想继续听鸿徽晚派往了何地,话题却戛然而止,老先生神色如常地唤他们展开书卷诵读。
扶疏暗道奇怪。但她并未多想,听先生的话乖乖打开了书卷,朗声宣读着。
这些颇有些拗口的文章由生疏到已日渐熟稔,扶疏目光落在书册上的字句之间,不知不觉便走了神。
约莫是扶疏知晓自己将要离开的缘故,她从未觉得时间度过的如此之快。只是发着呆,学堂中冗长的论经说道竟也觉得颇有趣味,转眼之间,已到了下学的时辰。
扶疏见身边学子已收拾着东西离开书案,这才回过神。
李府的马车还没到国子学,现下无人催促,少有的清闲。扶疏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到围墙边坐下,静静望着目光所及的一切。
“扶疏姑娘为何在这里一人?好生孤寂。”
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不用回过头,扶疏便知来者是谁。
扶疏继续淡定望着远方,回答着身后之人:“二皇子不去南部赈灾,又为何在此?可不要说是为了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话被噎住,鸿徽晚轻笑一声。思考一瞬,他顺势坐下:“显然,你有心事。”
“我在想……坦白身份离开长安城的事。”扶疏没有心思打嘴仗绕弯子,坦率直言道。
大概是睁眼风吹得久了,扶疏眼睛有些发酸。
身旁鸿徽晚没有说话,扶疏顾自喃喃开了口。
“让我顶替身份来长安,虽是申掌事出的主意,可他也是尽心尽力的对我好,我都感受得清楚。我本想着当面同李家说清原委,可这些日子李氏夫妇待我越好、李云柯越是依赖我,我便没了勇气当面说出残忍的真相。”
扶疏回想着这些时日的过往,竟然没有半分令她身陷囹圄的回忆。
长安城所经历的相较于往日,就如同一味苦药浸入了蜜罐,甜蜜珍贵而又无可自拔,就连扶疏自身尖锐而又惶恐的性子,都驱散了些许。
她自嘲笑着:“一想到如今局面将要撕碎,也不知李府上下会不会怨我。”
明明带着笑意开口,话尾却转为了长久的叹息。
鸿徽晚望着扶疏。扶疏眼底的寂寥太过明显,让他几乎想要抬手安抚过她的肩膀。
半晌,鸿徽晚抿了抿唇,只道:“此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你可有心理准备?”
“嗯,我明白。”
这个道理,扶疏一开始便清楚,她转头望向鸿徽晚,拧着眉不安道,“坦白此事,上下牵连不小,李家定然要入宫求见圣上,那时局面便不可控了。皇上统领纪国,事务之繁忙,我所述陈情也不知入不入得了皇上的眼。”
“你放心,父皇向来公正宽厚。”鸿徽晚思忖片刻道。
扶疏显然只当他是随口而出的大话,眸中愈发惶惑。
鸿徽晚淡笑着摘了枝柳条,在满脸严肃的扶疏面前轻扫过。见她被逗得舒了眉。鸿徽晚这才重新靠回亭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臂道:“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
见她颔首,鸿徽晚接着道:“你可知晓罪臣阮沧郁?”
扶疏听着耳熟:“就是那个妄图篡位的宰相?也是下令滥杀虹城半数子民的那个罪臣?”
“正是。”
鸿徽晚凝望着皇宫的方向,“当年父皇扳倒阮沧郁后,将阮氏全族治罪,唯独赦免了他的一房妾室夏侯氏——听闻,这夏侯氏是被阮贼强娶为妾,一直假意顺从。而在大殿对峙之时,她率先在众臣子面前坦明了一切,包括阮沧郁的关键罪证。待父皇登基后,便以无罪赦免了此女子。”
此事当属皇宫密辛,不知为何并无人传颂,像是有意掩去了后续之事,就连藏书阁中的纪国史册上都未曾记载这一段往事。
扶疏好奇问道:“那夏侯氏后来如何了?”
“我并不知晓。再问起此事,父皇说起来都是含糊其辞。但我不知为何,只是小时候听宫里的老阿嬷提起,便尤为记忆深刻,这才清楚记下至今日。”
鸿徽晚颇为遗憾的摇了摇头,乐观道,“但夏侯氏本为名门氏族,虽家道中落,在流落为妾时仍身陷淤泥而不染,想来现在应该也是寻了一处安稳地方度日了。”
微风阵阵吹拂,扶疏心中也渐渐安定。
无论此事是真是假,扶疏都明白鸿徽晚想要对自己传达的是何意。
夏侯氏无奈成为奸臣之妾,守得心中清正;而扶疏顶替嫡女身份亦是无奈之举,既然从未做过伤害李府的事情,自然也会得公正处置。
扶疏站起身,冲鸿徽晚抿唇一笑:“这般说来,扶疏心中有数了。”
鸿徽晚目光追随着她,不放心道:“所以你选择了何时说明一切?若是你与李府一起入宫到父皇面前,提前知会一声,我必然赶来为你辩护一二。”
扶疏显然没想到鸿徽晚会如此追问,心中一愣,她含糊笑道:“那扶疏先多谢二皇子了。时机若到,二皇子会知道的。”
扶疏整理着书卷,就要准备离开,鸿徽晚话语未尽,转圜着开口:“距离那日戳破了你的身份,已过了许久……”
他顿了顿,摩挲着衣袖,一口气道:“我这才发觉,我竟还不曾了解你在虹城的过往。”
扶疏停下手中动作,歪头反问道:“二皇子可是不舍了?”
“什,什么!我是照例要查问清楚罢了!”鸿徽晚一惊,急急忙忙撇开衣袖,背过身反驳道。
扶疏倒是被鸿徽晚这般反应弄得莫名其妙,她似乎都还没回过神,自己方才答了何话。
国子学道路尽头,李府的马车遥遥出现,扶疏心思便也不在二人谈话中了。
她冲鸿徽晚快速行过礼,道:“二皇子,今日不早了,来日,或许还有机会可以讲给你听。”
鸿徽晚张口想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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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些什么,还是只摆了摆手,目送着扶疏上了马车。
不知为何,扶疏此般承诺,倒有几分哄着他的意味?
乱了套,真是乱了套了……鸿徽晚无声笑了,悠悠转身离开。
李府中。
李云柯明日便要入学,正乐呵试着国子学的衣裳服饰不愿脱下,闹得府中上下风风火火。
李氏夫妇只当是需寻常一日,注意力并不在扶疏身上。
不过此般,正是扶疏心中所愿,她食过晚膳,便独自一人回了房。
明暗闪烁的灯烛下,扶疏指尖划过折好的信纸,再次将其摊于书案上,目光也变得晦涩不清。
一封是留给李府的陈情信,而另一封,是阿娘寄给自己的书信。
阿娘在信中语气甚是急促,显然担心得紧。此番洪涝之灾,虹城多少会收到波及,想来是虹城情况所迫,阿娘才会如此急切。
若是亲自述说原委,扶疏没法预料将会发生何事,又会在长安城中耽误多久。扶疏已作好打算,无论如何,她必须得先回去寻见阿娘一趟。
今日对于鸿徽晚,扶疏从未全然交付心中所想,故而没有说出心中打算。
鸿徽晚仍以为她会当面坦白请罪,并不知道,明日扶疏留下这一份书信,便要悄然远走了。
这封陈情信,扶疏反复琢磨了许久,书了整整三尺书卷,仍道不尽心中复杂心绪。
扶疏知晓,若为君子,应是当面承担起一事之责。
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胆小鬼。
或许阿娘的催促只是一丝由头,扶疏真正害怕的,是不敢亲眼面对这一切变得支离破碎的模样,也不敢看见李夫人和李云柯逐渐变得失望而又痛苦的眼眸。
于是,扶疏只敢将想说的话书写在信件上,再转达给李府。
长叹一声,心中愧疚却没能消弭半分。
打开平日里入国子学所用的笈囊,扶疏静看着里面的物件:
李夫人亲手绣的手帕、李云柯偷偷塞给自己的零嘴还有李将军为自己所请的一柄护身符。
这些都是载着对真正李府嫡女宠爱的物件,扶疏一件件拿出清空,只留下一本自己抄录的虹城史和放着金簪的木盒,又在木盒缝隙间夹入阿娘寄来的信件。
扶疏环顾着房间确认无所遗落,她来时便两手空空,去时能有这两物件傍身已是足够。
叠好衣裳,扶疏换上一身素衣,指尖触碰到一直挂在胸前的平安扣。
差点忘记了此事。
扶疏小心翼翼取下平安扣,缓缓放于枕下。当初是以这信物,申掌事才将她身份作了颠倒,既然申掌事说这是嫡女所留下的贴身物件,定然也要归还给李府,来日也好留作念想。
今夜尘埃落定,扶疏反而有一种镇定,这一切本不属于自己,她受之有愧。
不过……还有一件不属于扶疏的物件,扶疏也得带着——申掌事的令牌。这是扶疏与申掌事在虹城山上对谈时,她偷偷留下的证据。
明日一早,扶疏还得以此,破开自己离开长安城的序幕。
21. 送君千里
月落日升,向来亘古不变。
不过今日破晓,扶疏去往国子学的马车上,多了个李云柯,正兴奋得四处顾盼。
扶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不断厘清着今日她将要做的事。
道不清是不舍还是心虚,昨日一直熬到夜半时分,扶疏方才迷迷糊糊地入眠。但清晨总是恍惚而又让人安定,微微刺眼的阳光冲散了困意,扶疏心中愈发淡泊,准备好坦然面对将会发生的一切。
这般思索着,扶疏也随着李云柯仔细地看向车窗外,观察着街市上的好风光。
现下所看所经历的长安,大概都是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了,往后再不会有了。
从安静的府门一路变得热闹,烟火气缭绕在清晨氛围中。扶疏遥遥看见那日同鸿徽晚初见烟火的酒楼,它依旧屹立在群市之中,白日观之又是一番别致景象。
扶疏本是无意之中走马观花,见此却像被定住了般。她撇开帘子,向后不舍望去,直到马车拐过弯,目光所追随的楼宇被彻底遮挡不见。
罢了,扶疏转身放下车帘。既然是沿途风景,过去便过去了罢。从车窗外回过神,扶疏捏紧了手中令牌。
这物件,马上便会物归原主了。
一路平稳,几柱香的时间,马车便行到了国子学宫门前。扶疏轻呼出一口气,替李云柯正了正衣帽,两人齐步下了马车。
申掌事慈笑看着两位小辈,不住点头:“嫡姑娘,小公子,快些去吧。”
“申掌事,且慢。”
扶疏走上前一步,止住申掌事整理马车缰绳的动作。看着申掌事腰间悬挂的令牌,扶疏并不意外,旧令牌在那日虹城丢失,申掌事自然会配有新的令牌。
扶疏笑着刻意提起道:“申掌事腰间可是李府总管令牌?”
见扶疏好奇,申掌事连忙道:“正是。”
轻轻颔首,扶疏一字一句道,“如此重要之物,申掌事平日当然是保管良好,定不能被有心之人强抢过来。是吧,申掌事?”
李云柯一头雾水听闻着二人对话,牵着扶疏衣袖摆了摆,以示疑惑。扶疏低眸颔首,示意他再耐心等候片刻。
这也是为何扶疏要选择今日同申掌事,是为了李府中有个见证之人。此问话看似突兀,实则是扶疏在强调她手中的旧令牌并非是偷拿得之,也好表明自己入府一事并非她强迫申掌事为之。
扶疏定定看着申掌事,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段日子,申掌事一直都是尽心尽力将扶疏当作真正的嫡姑娘服侍,扶疏自然相信申掌事为人,绝不会倒打一耙。可她不敢冒险,也要为自己铺路。
“自然自然,嫡姑娘还是莫要与老奴说笑,吓人得紧。”
扶疏舒了口气,既然申掌事承认了,此事便好办了。
将旧令牌摊在手掌心递给申掌事,扶疏缓缓道:“不知申掌事可还记得这是虹城山上,你我商谈时落下的旧令牌。想来当时的情形,申掌事仍如实记得吧?”
见扶疏拿出来的是丢失的令牌,申掌事一愣。申掌事小心接过,观察着扶疏神色,连声道:“自然是记得的,嫡姑娘莫要忧心。”
“本想找到时机正式还给申掌事,不知怎么的,就到了今日,现下云柯也在此,该是时候同您说清楚了。”
扶疏退却一步,规矩行了个礼,颇为郑重道,“此后,便再无所亏欠了。”
一旁李云柯仍不懂为何今日阿姐会如此反常,难道入国子学都有如此仪制么?
这般思索,李云柯也跟着躬身抬手行礼,低声提醒道:“阿姐,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入国子学了!”
扶疏方缓缓抬眼看向申掌事,等待着允诺。
申掌事复杂看向扶疏,半晌才朝她点点头:“嫡姑娘谈何亏欠,现下一切不都好起来了?放心去吧。”
是啊,申掌事完成了接回李府嫡女的任务,李云柯也顺利入了国子学,一切都可以回到扶疏来长安城之前,一切皆大欢喜。
扶疏知晓,待她离开后,以申掌事的能力,定然可以安定后续之事,周旋好李府,为其解释清楚一切。
看来,申掌事是理解自己将要离去了,并未再做阻拦。扶疏耐住急切,点头道:“申掌事,听你此话,我便放心了。”
话语间,扶疏垂下眼眸以做告别,决然转身,走入国子学中。
亲眼见先生领着李云柯入了学堂,扶疏静静站定。
国子学中学风清正,没有人可以欺负这闹腾的李家小公子了,她也就不必牵挂着了。按李云柯娇纵的性子,被扶疏压制了许久,待他知晓扶疏身份真相,指不定要气恼呢。
扶疏摩挲着手中要留给李府的陈情信。她要给自己足够的时间离开长安城,此信必不能提前让李府人看见。
今日之计,还需一人前来搭把手。
扶疏心中衡量着主意,背着笈囊,故意转身抬步朝学堂的反方向走去,不急不缓,像是刻意在等着谁跟上。
不出十步,果然一个身影自然地出现在身后,随着扶疏的步伐,同样若即若离。
“二皇子。”
扶疏顿下脚步,抬眼看向鸿徽晚。
今日是大皇子出发前往纪国南部治涝灾的日子,照理应是在宫闱相送。时辰未到,扶疏也是在赌,鸿徽晚会不会来国子学盯着她。
看来,是自己赌赢了。
见扶疏意味不明的浅笑,鸿徽晚光明正大的走上前,调侃道:“扶疏姑娘可是走反了方向?还是说,在等人?”
扶疏仰起头,不带一点转弯抹角:“二皇子可是要送大皇子出城?我也要去。”
第一次听扶疏这般强烈的意愿,鸿徽晚挑眉仔细看着她,却没正面回答:“哦?那落下的课程作何打算?”
扶疏坦然道:“今日带错了书卷,与其听天书,不如告假一次。”说罢,扶疏拍了拍笈囊,强调着自己意愿真切。
望着鸿徽晚,扶疏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缘由。她虽另有所图,可所说倒也皆是真实之事——毕竟,自己确实没有带上书卷。
鸿徽晚眼中显然酝酿着话语,扶疏本以为他还要再拉扯一番。没想到,鸿徽晚维持着浅笑微微歪头,轻吐声:“好啊,随我来。”
鸿徽晚应下得爽快,扶疏谨慎地抓着自己的笈囊,一路都在怀疑有诈。
不过,这是扶疏早就定下的必经之路。自从前几日得知大皇子将要出城赈灾,扶疏便从舒霖郡主口中打探出了流程。
而扶疏之所以要选择今日离府,便是因为跟随着大皇子的队伍出城,也就免去了长安城门查验身份、登记去处的一遭。往后天南地北,无人会知她去往何处。
除了两位皇子,此番队伍没有认识扶疏的侍从,扶疏紧紧跟在鸿徽晚身后。奇怪的是,鸿徽晚倒不像平日里的性子,似乎憋着一股气,没有再多岔开一句话。
一直跟随着队伍顺利出了城,大皇子走下马车恭听着朝中太傅临行前的嘱托,鸿徽晚和扶疏才得了空。
城外广阔清新,凉风驱散了行途中的薄汗。空气混杂着泥土芳香,地上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延伸向远方,更添了几分别离的意味。
扶疏手探入笈囊中,拿出来那封陈情信,还没想好用什么借口开口转达。抬眼看向鸿徽晚,扶疏便没了勇气,二人面面相觑。
扶疏又连忙低下眼眸,深吸一口气,刚想开口,鸿徽晚却先一步打破了沉默。
“你要准备离开了?”
“二皇子怎么知道……”扶疏指尖一紧。
扶疏此般反应便是印证了猜想。鸿徽晚面色暗淡了些,他移开了闪烁的目光,看着远方淡淡道:“你常戴在颈边的平安扣不见了,我便猜,你要离开了。”
“往日竟没发觉,二皇子观察得如此细致。”
扶疏尬笑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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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意识到什么,眨了眨杏眼好奇道,“那你还愿意遂我的愿,借由你带我跟上出城队伍?小心皇上治你一个包藏罪犯的罪名。”
也不知是该担心自己还是该担心对方,鸿徽晚噎住了话语,深幽幽的反问:
“扶疏姑娘才是,如此深思熟虑,怕不是前几日早就想好了?竟然如此大胆,行此险棋,将我与皇兄也算计在了你的计划之中,是在赌我会帮你么?”
听出鸿徽晚话语中挖苦,扶疏心中反而放松了许多。
“事到如今,不过是将错就错罢了。既然说到帮忙,我还有一事相求——”
扶疏不在意地耸了耸肩,顺势将这封信递给了鸿徽晚:“还请二皇子将这封信交给李云柯,他会带回李府。到时,真相皆明,我也回到了我该回地方了。”
看着扶疏叽叽喳喳安排着的释然模样,鸿徽晚还是接下了陈情信。
扶疏若是留在李府,待真相明了,一切变得或许满目疮痍,或许不欢而散,倒不如此刻遂她愿望,放她离去。
鸿徽晚的眼眸一瞬间变得有些挣扎,直直望向面前满眼期冀的扶疏,想要洞察清楚她此刻心绪。
自二人初见,已有两月时光,她心中是否也会有一丝不舍……
鸿徽晚沉吟道:“扶疏,若是你我二人并不曾相熟,我也不曾了解你的过往,你要怎么安排好这一切?”
听闻此话,扶疏愣住。但她却是会错了意,仍以为鸿徽晚是在埋怨自己利用了他。
“嗯,贿赂宫女?亦或是拉着舒霖郡主一起?自然是会摸爬滚打,用尽一切手段,去做有利于我自己的事情。”
扶疏面庞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似乎只要说着狠话,便能掩饰住心中慌乱。
这般选择,扶疏没法再动摇犹豫,她所做一切皆是为了自保。扶疏抬眼回看向鸿徽晚的目光,重新扬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二皇子,我本是这般自私自利的女子,这样听起来,野心够大吧!”
“那幸好,是我发现了你的秘密。”鸿徽晚摇了摇头,止住她的话语,“如今已成因缘,方才我的问题一开始便不成立。”
鸿徽晚的话语随风入耳,扶疏不知觉怔住。
她从未接受过这般堂正的善意,温柔而坦荡,不来自于任何其它的身份,只对扶疏此人。
“因缘也好,孽缘也罢。民女确实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二皇子。”扶疏退却了,拱手低声道,“或许,往后再不相见,便是最好的报答了?”
“这般气话,不作数。”
鸿徽晚轻瞪了她一眼,拿起手中陈情信敲了敲扶疏发髻,又软了语气:“放心吧,这信我会帮你带到的。”
周遭途人往来逐渐散去,鸿徽晚遥看向大皇子的方向,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面对扶疏时,鸿徽晚隐去眼中怅然,自然冲她摆手:
“去吧,不然待会皇兄前来,就发现你的踪迹了。”
扶疏再一次行礼,最后望了一眼城墙之上“长安”二字,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踏上了官道。
这边,大皇子同太傅述完,便走到鸿徽晚身边。
见鸿徽晚独自黯然望着一条无人的空道,大皇子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二弟,为何如此闷闷模样?放心,以你皇兄我的能力,山高水远,你我定会很快再逢。”
鸿徽晚回过神,背过手收起信件,如往常接过话语,“皇兄也就只敢在我面前吹牛了。才不是因为你呢!”
“哼,瞒得过我?”大皇子笑着立于一旁。
兄弟二人无需多言,便都懂得对方所思所行。
“今日同一位极好的友人作了别。只不过,纪国太大了……”鸿徽晚闭上双目,感受空气中残留的记忆,睁开眼又似乎再也不现。
大皇子知道他隐下的话语,只是陪着鸿徽晚一同望着远方。
纪国四海州崖,无边无际,作别一走便是难再相遇。
22. 谌学殿谈
长安城内。
领着马车慢悠悠从国子学驶回李府,申掌事手中摩挲着两块令牌,甚是惶惑。
今日嫡姑娘所言蹊跷,申掌事却又不敢坦白提及虹城往事,可他思索来思索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也不敢妄加揣测。
将马车牵给了侍从,申掌事便先去寻了李夫人。缓缓敲了敲书房,申掌事得了李夫人应允,这才上前。
“主母,老奴有一件先前的旧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是申掌事,李夫人放下了手中书卷,等待着他的话语。
申掌事犹豫着掏出两块令牌,解释道:“嫡姑娘在虹城时,混乱中拿走了老奴的令牌,恐及嫡姑娘是有所忧虑,老奴便未讨要回来。可今日嫡姑娘突然将这令牌光明正大的还给了我。”
从虹城回来,申掌事便将扶疏的举动悉数禀告给了主母和将军。李夫人知晓此事,也并不在意扶疏的小手段,只要女儿能回来便好,此事就没有声张,逐渐搁置忘却了。
今日扶疏突然归还令牌,倒是出乎意料。
“那扶疏儿可还有做什么?”提及扶疏,李夫人神情立马变得关切起来。
申掌事回忆道:“嫡姑娘说得很是正式,给完令牌便同小公子一同入国子学了。”
听闻此,李夫人手中握着书卷思了片刻。
“扶疏儿当初是因为害怕才会如此,如今归还了令牌,是不是代表她心里已认李府为家了?”
李夫人眼里闪着泪花,有些激动道出猜想。记起扶疏儿的心病,李夫人又不甚放心地问道:“申掌事,你没有多说什么吧?”
“老奴不敢提及往事。”申掌事连忙应声,“想来,嫡姑娘是真的放下了心中杂念吧!”
申掌事自幼跟着服侍李府上下,历经人世浮沉,什么都看得明白,可对待嫡姑娘这件事上,全府却都是惶恐而又小心。
“但愿如此。”
言语间虽安慰着自己,李夫人捂住胸口,蹙眉道,“不知为何,我这心跳得有些快。申掌事今日早些去国子学候着吧,家祭在即,可别出什么意外才是。”
“好。我这便候着去国子学接二人回府!”
城外晨风渐止,夏季炎热愈发浓烈,沾了泥土的马车印干涸在路面。
鸿徽晚已回到了国子学中,现在宫中安静得像是无人一般,耳畔各方先生授读的声响倒是清晰。他独自静静靠在桑树下,等待着去完成扶疏交给他的任务。
学堂中香烛缭绕,待燃尽便是时辰已到,学子们背着笈囊鱼贯而出。鸿徽晚正了神色,跨步走向人群之中。
先前不曾见过李府的家眷,鸿徽晚刚想开口唤名,却见一男孩眉眼间颇有熟悉之感。
不知为何,鸿徽晚分明是第一次见到李云柯,竟然第一眼就在众多学子中认出了他。
没有犹豫,鸿徽晚走上前问道:“你就是李云柯?”
“正是。”被拦下脚步,李云柯不知所措地仰头看着鸿徽晚,颇为疑惑。
见身旁路过的学子纷纷行礼,李云柯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位大哥哥的身份,连忙大声问候道:“二皇子!见过二皇子!”
鸿徽晚微颔首,领着他走到一处人少之处,这才将陈情信拿给李云柯。
“把这封信交给你阿娘和李将军。此事万分重要,切不可提前打开来看。”鸿徽晚语气平静,让人觉不出半点异常。
“是,二皇子。”李云柯惶恐的接过,又顾盼着周遭,怯怯道,“不过,二皇子着急吗?我还要等我阿姐一同回府,不知她所在的先生授读还需多久,可别耽误了此重要之事。”
这般不经意提起扶疏,鸿徽晚心中隐藏起的惆怅又被狠狠揪痛。看来短短时日,扶疏倒是与李府众人相处得不错,引得李云柯如此记挂。
鸿徽晚思索着借口:“嗯……”
刚想开口,鸿徽晚便见一位内侍自对面碎步走来。鸿徽晚认得出来,来者是父皇身边的侍从,便止住了话语。
内侍行至二人身旁,观察着形势拱手行礼,和善道:“二皇子,圣上请您前去谌学殿谈话。”
“我知道了。”鸿徽晚并不意外,得体回答道。
见二皇子未立即动身,内侍便先退却往后,在二人言语的范围之外候着了。
“这封信就是你阿姐的。”鸿徽晚继续对李云柯道,“若是李府马车到了,你便先回吧,你阿姐……”
“今日得晚些回。”他顿了顿,淡声述道。
说罢,鸿徽晚示意着李云柯自便,一旁候着的内侍趁着时机凑上前来,为鸿徽晚引路前往谌学殿。
李云柯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手中握着信件目送鸿徽晚离去。
鸿徽晚扫过李云柯天真的眼眸,无声叹息,李府今夜恐怕是不得安宁了。
不过现下,鸿徽晚还无瑕顾及这些,马上要应付好父皇的问话才是最紧迫之事。
皇宫各处森严庄重,就像父皇的行事风格般,绝不会出现半分差池。
诺大宫中,谌学殿算得上最有意境和趣味的一座殿宇了。殿堂通透,殿内还挖了一处浅池作景,里面的锦鲤是鸿徽晚兄弟二人从小便开始养的,鸿嘉帝常选在此殿同两位皇子谈心。
鸿嘉帝看见鸿徽晚身影,遥遥招手唤道:“徽晚,快来瞧瞧,你这鱼儿可吃饱了?”
“父皇今日怎会突然有了空,替我与皇兄照看池中锦鲤?”
鸿徽晚笑着行礼,望着池中锦鲤欢脱摆尾,好奇猜道:“父皇莫不是知道今日我送皇兄出城赈灾,特意来问问情况的吧?”
“此乃其一。”
鸿嘉帝颔首,摆手让候在一旁的内侍都退下。半晌,鸿嘉帝沉吟开口:“徽晚啊,近来朝中众臣都牵系着水灾与太子人选一事。”
听闻此话,鸿徽晚默了神色。假装并不了解此事,不作表态。
观察着鸿徽晚神态,知子莫若父,这些怎能瞒得过鸿嘉帝。
现下朝中一半的眼睛盯着南部水灾,另一半则盯守着太子册封一事。
在这个节骨眼上,鸿嘉帝派出了大皇子前去赈灾。圣上心中的太子人选,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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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子便一下子心知肚明了,纷纷道,此事是为历练大皇子胆识,又可以此收揽民心。
经此一事,形势朝夕之间又发生着变动。更有甚者,揪着两位皇子幼时轶闻不放,参奏的折子一大堆。
这两件事关重大,鸿徽晚必然有所耳闻。
“朝中臣子性子各异,有些话在不同的人口中,便变了味。与其在他们口中听来后胡思乱想,不如你我父子在今日共同谈心一番。”
思量片刻,鸿嘉帝望向鸿徽晚,话语郑重而又轻缓:“朕确实有意立大皇子继任。”
鸿徽晚缓缓舒了口气。
自他幼时知晓“太子”一词为何意起,心中就已然默认不与皇兄争抢,听父皇此话反而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本以为此事父皇会直接用一卷圣旨下为定论,却没想到父皇会如此重视前来问询自己,倒让鸿徽晚没了措辞。
他低眸应声:“皇兄实乃最佳人选,父皇明智。”
鸿徽晚回答得几乎半分的没有犹豫,鸿嘉帝眉眼间却更加踌躇。
从古至今的皇位背后,便是腥风血雨,鸿嘉帝深谙此理。
当年,鸿嘉帝并非太子而是封居亲王,纪国为皇兄的天下。可皇兄在位时,仍忌惮其锋芒,进而听信阮丞相妄言,将纪国一度落入奸臣之手。无奈之下,鸿嘉帝发兵攻入长安城,讨伐奸臣阮沧郁,这才夺回皇位。
如今,将又是一轮春秋易换,鸿嘉帝唯恐自己的两个孩子又步入了老一辈的前尘。
鸿嘉帝按着鸿徽晚的肩,语重心长:“太子之位终有定论,父皇仍希望你兄弟二人和睦,勿要因此事乱了心神。”
“父皇做的决定自然是有父皇的道理的,何需同徽晚如此犹豫。”
鸿徽晚松了神色,冒出一大串逗趣话语安抚着父皇,“父皇也是知晓的,徽晚性子贪玩,悟性也不及皇兄,大皇子继任实为理所应当之事……”
这些话本是该同两位皇子一同说的,鸿嘉帝本想对鸿徽晚先作试探开导,却没想到鸿徽晚比当年的自己看得开得多,反倒是自己多想了。
早该了解鸿徽晚这般豁达的性子,鸿嘉帝无奈而又欣赏地看着自己这个已出落得挺拔的孩子。
“太子之位只有一个,总归是残酷。父皇所做的决议,并非将你二人比较,徽晚切莫如此自贬,看低了自己。”
鸿嘉帝兀自摇头,似有不可言道的隐情,犹豫道:“只是若不说开,担忧你因此心中……”
有些话呼之欲出,鸿徽晚心却悬紧了,等待着接下来父皇的话语。
与其说是鸿徽晚心中担忧,不如说是鸿嘉帝因难言之事而掣肘。
鸿徽晚看着父皇欲言又止,目光不自然地移向池中的鱼儿,试探道:“父皇,徽晚都懂的。”
有些话隐藏在心底多年,此刻便是时机,一旦说出口,就得彻底戳明。
鸿徽晚紧张地吞咽:“按儿臣的身世,能得到母后如此相待已是幸事。自始至终我都明白,纪国太子的身份,父皇来日要封给皇兄,也只能是皇兄。”
23. 臣子相逼
此话一出,鸿嘉帝怔在原地。
手中端着的一大块鱼食落入水中,溅起水花,金红的鲤鱼争前恐后的涌上水面,满目哗然。
“徽晚,你都知晓些什么?”鸿嘉帝眉间微拧,泰然自若之下,是不可察觉的担忧。
“若徽晚说了,父皇切莫动气。”
鸿徽晚拱手埋下头:“我知道,我的生母并非明皇后,而是一位未曾有名分就身故的妃嫔。我自幼与皇兄一起长大,母后也将我视为己出,徽晚感激不尽,又怎会同皇兄生了间隙。”
此十五年前之事怎会有此般传闻……
鸿嘉帝微挑眉,暗缓了口气,扶着鸿徽晚的肩:“是听宫女宦官们说的?”
“非也。宫中下人们不曾知晓。”
鸿徽晚小心翼翼道:“是我儿时一次生辰,无意间听见父皇与母后的谈话,这才知晓的。”
八岁那年,听大皇子说父皇母后正在殿中给二人准备生辰礼,鸿徽晚便率先偷跑去殿中,想要看看是什么,却恰巧撞见父皇二人对话。
也是那时,鸿徽晚才知晓自己原来是比皇兄的生辰要早上三个月,自己才是鸿颂临的哥哥。
鸿徽晚生母不知所踪,为了不让世人诟病鸿徽晚的身份,也为了让皇后所生为嫡长子,便对外宣称二人同为一胞之子,颂临为长,徽晚为幼。
大概也是因为鸿徽晚生来便瘦弱些,宫中便从未有过异常的言论,但鸿徽晚心里清楚。自此之后,每年自己真正生辰时,他都会一人出宫在城中独自消磨一段时光,以作庆贺。
鸿嘉帝并不知道这些,回想起当年的决定,鸿嘉帝亦觉甚是恍惚,一转眼已过去了这么多年。
在名义上,鸿徽晚虽是弟弟,但有时甚至要比大皇子更加懂事理,鸿嘉帝眼里满是心疼与愧疚。
“徽晚,你独自消解此事,可,可那时你还那么小……唉,终究受委屈的还是你啊。”
八岁的鸿徽晚,一个人偷偷哭了多少次,对此刻的鸿徽晚来说,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
“父皇。”
鸿徽晚浅笑摇头,假装轻松地提及当年的感受:“那时年幼,起初确实战战兢兢,觉得低人一等。但人活一世当心如明镜,父皇母后从未让我受半分委屈,我若再重提此事,岂不是反倒叫母后寒心。”
知晓父皇并未怪罪当时的自己,鸿徽晚抬起的眼眸清亮,带着少年独有的倔强与乐观。
“如今册封太子在即,我惶恐道明,是想告诉父皇——徽晚长大了,明白自身所处之洪流,能独挡流言也能明辨是非。无论父皇作何决议,儿臣永远相信父皇,也永远相信皇兄。”
鸿徽晚诚挚话语,像是做出某种诺言,让鸿嘉帝顿减烦忧,颔首放下了心。
站在鸿嘉帝身侧,鸿徽晚带着些撒娇语气:“今日之事,父皇可不要告诉母后啊!母后近来多愁善感,倘若母后知此事因我伤心了,又不知要寻多少稀奇玩意才能哄母后展颜了。”
鸿嘉帝顺着道:“好好,那今日你可要陪你母后用膳?皇后前几日还同我抱怨,你不常去殿中陪她聊天呢。”
“自然是要的。”鸿徽晚点点头。
方才紧张的氛围一笑而散,此事便算是翻篇了。
望着殿外残阳斜射,与烛光层层交织。鸿徽晚这才转念回想起李府一事,连忙又道:“呃……父皇奏折公务可批了了?今日便也一同用膳吧!”
“甚好。”鸿嘉帝甚是欣慰,唤来内侍:“来人,备驾!”
明皇后的宫殿内,三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鸿嘉帝卸下了上朝时的肃穆,面对明皇后眼眸也化作了春水,真像平常富贵人家,甚是融洽。
鸿徽晚拨弄着碗中方才母后夹给他的菜肴,倒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明皇后有些好奇道:“晚儿,怎么啦,怎么不开心的模样?”
鸿徽晚笑着示意母后吃饭,实则竖起耳朵注意着殿外的动向。按时辰,李府应当发觉不对劲了,也不知扶疏有没有在沿途的客栈安顿吃饭。
一道脚步声由远至近,随即便印证了猜想。一名内侍疾步迈入殿中,神色匆忙地禀报道:
“皇上,李将军求见。”
下朝后宫中常有臣子拜见,鸿嘉帝见怪不怪:“李将军怎会来?”
这李府的反应速度竟然比料想得还要快,鸿徽晚思绪收束,随之放下了筷子,带着些劝阻意味望向鸿嘉帝:“父皇!”
平日里国事繁忙,如今好不容易同桌用膳,鸿嘉帝自然也有些私心不想离席。
明皇后见状朝鸿嘉帝摇了摇头,善解人意道:“若是大事,耽误不得呀。”
鸿嘉帝思量片刻:“现下已是酉时末,李将军前来作何?再有什么事也等明日上朝,请他回府罢。”
可李将军急匆匆的模样不像是可以耽误的小事,站在一旁的侍从记起些什么,忙道:“皇上,李将军是拿着十五年前赐下的免死金牌而来的……”
闻言,鸿嘉帝神色瞬时一凛,站起身挥袖:“何等大事,竟然动用了此令牌?快,速允李将军入殿!”
朝中手上有此令牌的臣子不超五人,皆是伴鸿嘉帝打下纪国江山的功勋臣子。
动用此令牌,说明此事必然不小。
鸿徽晚仍维持着冷静,抬手请示道:“父皇,儿臣想随您一同前去!”
“你去作何?”
鸿徽晚不慌不乱,答得没有半分破绽:“今日李府嫡女不曾出现在国子学中,想来关乎此一事,儿臣或许能帮上一二。”
鸿嘉帝皱眉疑问:“你怎知道?”
“父皇,说来复杂,先去殿中吧!”
见父皇颔首,鸿徽晚捏了捏手心的薄汗,转身向母后先行告离。一路飞快整理着思绪,鸿徽晚已大致考虑好该如何缓解局面了。
宫中一片肃静,侍卫们守在殿外,垂着头都不敢抬眼张望。尽管日已西沉,但此殿仍烛火通明,幽静之下是每个人的心事重重。
李宣将军已经跪在了殿正中央,面色悲戚,就连李云柯也眼巴巴地跪在李将军身后,焦急望向从殿后走来的鸿嘉帝。
鸿嘉帝挽起袖,快步走上前扶起李宣:“爱卿有何事不能明日前来,可知这免死令牌当是用于危急情形?”
“臣子嫡女不见踪迹,便是最大的危急情况!”
李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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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定跪在地上,一代武将的坚实身影此刻竟然如同危楼般飘摇慌乱,犹如回到了十五年前归朝禀告虹城战况的那一天。
鸿嘉帝示意李宣站起身。他同样记得清楚,这方令牌便是当年虹城之战得胜时,为抚平李家失女换得合约之痛,特意赐下的奖赏。
李宣的嘶哑声音如悲如泣:“现下,是来请求皇上为我李府嫡女讨回一个公道。”
“不见踪迹?”鸿嘉帝重复了一遍李将军的话语,目光却敏锐看向鸿徽晚。
没想到,真让鸿徽晚猜准了,李将军此时入宫竟然真有关李府嫡女。
真相乃是失子之痛,鸿徽晚从未见过李将军如此痛心模样,亦是纠结。见父皇的目光投向自己,鸿徽晚缓缓走上前:
“父皇,李将军,今日我在国子学中,还请儿臣先行阐明一二。”
“今日扶疏留下了一封陈情信,恕儿臣未能及时向父皇禀告此实情——前些时日回到李府的乃是一无辜民女,名为扶疏,而真正的李氏嫡女已于多年前离世。”
“事已至此,中间想来是有诸多误会。扶疏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如今是意识到了错处,才会选择离开。与其花费精力寻她踪迹,不如查清当年贵府真正的嫡女在虹城时所受劫难,忠骨归乡为先。”
说罢,鸿徽晚退步而立。
鸿徽晚明白想要助扶疏脱此困境,不可操之过急,既然她不想要再做隐瞒,那便只能在实情的基础之上后退一步解决。
鸿嘉帝眉间深沉,最近几日,他便发觉鸿徽晚时常心不在焉,莫非是因为鸿徽晚早就知晓此事?
无论其中有何内幕,还是处理好现下的状况为重,鸿嘉帝整理着话语道:“你的意思是,此扶疏非彼扶疏?李将军,你可了解这一情况?”
李宣眼眸凝在鸿徽晚身上滞住,他显然听懂了鸿徽晚的话语,却只道:“二皇子,你在说什么?”
鸿徽晚本以为李将军会孑然大怒,不知他为何犹豫,难道是已然被悲伤冲昏了头?
鸿徽晚顶住审视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道:“想必那封陈情信已然送入李府,不知李将军可有过目?”
“你胡说八道!那封信是你给我的,你凭什么认定扶疏不是我阿姐?”李云柯抬起头看着鸿徽晚,脸颊憋得通红,胸脯上下起伏。
国子学中,李云柯没等到阿姐,申掌事随即意识到不对,快马加鞭赶回了府,将信件交给了李将军和夫人。只略过信件一眼,李夫人便脸色苍白晕得站不起身,混乱之中,李云柯拿到那封信,磕磕绊绊地读了大概,却不懂扶疏所述何意,只知道扶疏离开了,哭吵着要跟来一起面圣。
但在宫殿之中,李云柯终是有些畏惧,再想反驳却也解释不清状况,只大声宣告着自己的结论:“……她就是我的阿姐!”
“……”
殿中一时寂静,鸿徽晚原本清晰的思绪忽然产生了一丝动摇,却还不敢确认这般冒险的猜想。
“恕内子无礼。”安抚住李云柯,李宣将军重新跪于地,终于忍不住悲从中来,“但还请二皇子慎言——”
“扶疏确实为我李家嫡女,只不过,她遗忘了这一切。”
24. 柳暗花明
“扶疏万物生,云柯众山览。”
像是念过千万遍这句话,李将军摸了摸李云柯的头,心痛得很,“这是夫人给两个孩子取名的寓意。”
“自十五年前送她入虹城,虽李氏不允接近扶疏儿,可我们一直在暗中派人守护着她。可还是不巧,她亲眼见证了太多的悲惨之事,记忆出现了混乱。作为扶疏儿的阿翁阿娘,就算她自己都遗忘了,我们都不会认错的!”
李将军沉重道出事实。他怎么也想不到,扶疏竟会如此坚决,竟然能抛却一切身外之物,选择在国子学中选择机会离开。
殿中一片安静,鸿徽晚不知所措地默了言语,往日同扶疏的回忆涌入,惊讶与悔意在脑中撞击交杂。
“那么扶疏,她就是李扶疏……”
鸿徽晚喃喃道,心中五味杂陈——是慌乱,是不可置信,抑或是些微的庆幸。
他目光扫过李云柯的眉目,鸿徽晚此时才意识到二人竟如此相像,难怪他那日一眼便认出来了李云柯。
这并非心灵感应,也并非自己识人神通,而是二人本就为亲姐弟,鸿徽晚下意识便按作相似面容寻到了李家的小公子。
若是扶疏就在身畔,鸿徽晚多想再耐心些,再敏锐些,这样就算是她不愿记起往事,也能护她周安,而不是让扶疏惶惶不安,甚至当初因此而大病多日。
可如今,他在扶疏最无助守着秘密时举弓相对,也是自己亲手促成扶疏离开了长安城!
没有犹豫,鸿徽晚掀袍走上前几乎是滑跪于地,恳切望向鸿嘉帝:“请求父皇立即寻回扶疏。”
今日下朝时从未料到此刻形势混乱,鸿嘉帝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殿中石砖上跪着的,一个是开国武将,一个是纪国皇子。两个平日里能举重若轻处事的两位,此刻长跪于地,态度如此坚决强硬。
“这般隐情,李将军为何不早些告诉朕?朕也好为你多加照拂。”
鸿嘉帝扶住李宣臂弯,这才发觉他整个人因绷紧了而微颤。
李宣摇摇头,只能顺着鸿嘉帝的力道缓缓站起身,“有些事情,不是坦白就能解决的。扶疏虽回到了李府,心底里的恐惧抵触一时尚未消解。若是知晓此事的人太多,总会出现纰漏与变了味的传言,此事对扶疏不利。”
李将军心中记挂着扶疏,语气未曾缓和,听起来话语更为强硬。
闻言,鸿嘉帝神情发生微妙变化。
鸿徽晚恐父皇因此生了不满之意,立即抬手:“父皇……”
刚想开口求情,鸿嘉帝却颔首,长叹息一声:“爱卿不必再解释了,唉。这些道理,朕都懂了。”
话语间,鸿嘉帝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鸿徽晚。
一旁,李宣双目闪着激动的光,双手用力抱拳:“既然如此,此一次不知扶疏儿去往何处,皇上可否助我加派人手围住长安城外百里的客栈,以加快筛查。”
李将军的眉头皱成了一团,绷着的心弦只牵系于此。这是李将军在思量过后,能力范围内最快寻到扶疏儿的方法。
鸿嘉帝转过身掂量着分寸,迟迟不语。
半晌,头顶上低声传来,鸿嘉帝否了决议:“李将军若动用纪军于各处客栈流通之处寻人,必会民众恐慌猜忌,此举恐有些失当。”
这句话如同当头一棒,李将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慌了神,脚步也乱了方向。李将军向后却步,胸腔中挤出低声怒吼:
“皇上!”
“十五年前,臣心系纪国危难,可谓悉心竭力。皇上难道此刻却不能谅臣为人父,对于扶疏十五年的亏欠与疼惜么?”
李将军竭力抑制住想要无视皇令抬步冲出殿外,领着自己手下的兵将出发寻人的冲动。
他抬头望向鸿嘉帝,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半晌,李将军迟缓地退步屈了膝。臣子目光本不该直视君容,但李宣唯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冷静半分。
“恕臣,臣难以言表,言语过激了……”
鸿徽晚转圜着紧张的局势:“父皇是考虑到恐会惊吓到扶疏,我们并不知扶疏的具体去向,若是此举致使扶疏躲藏得更隐秘为小事,可若吓出心病则更加无力回天。李将军万要思量好啊!”
“李卿,今日是你第三次跪地求朕了——”
鸿嘉帝有些无可奈何地走到李宣身边,肃了语气拍着他的肩,并非怪罪而是同样忧虑。
“且听朕将话说完。这些朕都能理解,李卿为纪国所奉的一切,朕也必会护你家人周全。”
鸿嘉帝目光深邃,“这样,朕命人……”
“儿臣愿只身前去城外,尽快安然寻回扶疏。”
话音未落,鸿徽晚主动请缨。
鸿徽晚语气坚决,愈显得有些突兀荒谬。
李将军略过鸿徽晚直接同皇上道:“此事干系李氏心尖命脉,望二皇子勿要玩笑。”
在李将军眼中,二皇子不过是与扶疏一般大的小辈,平日朝中也未及大皇子那般的好声誉,怎会愿意插手此事。
鸿徽晚看向李将军,显然很清楚自己所说意味着什么,坦诚道:“实不相瞒,扶疏与我同在国子学中授读,零散述过一二心事,扶疏同我坦白了她在虹城的民女身份。”
他深呼一口气,一字一句同鸿嘉帝请命:“是儿臣亲手送扶疏离开了长安城,也想要做些什么弥补,望父皇批准。”
鸿嘉帝也有些惊诧,没料到鸿徽晚竟然会为扶疏做到如此地步。
李宣愣愣观察着形势,虽然半信半疑,但对于扶疏儿的担忧已超过了对鸿徽晚的不信任。
见鸿嘉帝仍在深思熟虑,李宣连忙追问:“二皇子可是认真的?扶疏儿会去哪?”
知晓李将军的急切,鸿徽晚再次颔首确认道:“万分真心。关于扶疏会去的地方,儿臣有些头绪。”
前方,鸿嘉帝只是听着话语,还未做出批示。但鸿徽晚心中已有了把握,从小他便知道父皇的习惯,若是不准允之事便会立即否决。
鸿徽晚郑重其事看向李将军:“不过,在出发之前,我还有几个疑问,还请李将军解答。”
“二皇子尽管开口问!”李宣点点头。
缓了半晌,鸿徽晚将心中余留的疑团抽丝剥茧一一厘清。他缓慢而又慎重的,将疑问清晰道出。
“其一,扶疏所书的陈情信现在在何处?”
“其二,扶疏口中在虹城的阿母是怎么一回事?”
“其三,扶疏在虹城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自己认为真正的李氏嫡女已然身故,那么身故之人又是何人?”
*
长安城于一片星空下沉睡,皇宫侧门罕见在此时辰缓缓打开。
一匹快马迎着鱼肚白升起的方向飞速驶去,扬起一阵烟尘,晨昏中快得看不清马上人影。
马上之人正是鸿徽晚,一手紧拽着缰绳,另一只手上握着圣旨卷轴,目光炯炯盯着前方。
鸿嘉帝终还是允了鸿徽晚独身前去。
不过,经过一番思量,鸿徽晚并不打算用二皇子的身份辗转通报。一来不想引起扶疏的警觉,二来也不愿引得各处官府紧张,鸿嘉帝给鸿徽晚封了个督查使的名头,派宫中暗卫相护,方便他行事。
若等到明日开宫门,恐耽误了时机,就算李将军不提起,鸿徽晚也即刻备好了行囊启程寻回扶疏。
一想到扶疏来日便可以回到长安,鸿徽晚纵整晚未曾合眼,此刻也是铆足干劲。
连着七日。
鸿徽晚骑着马一路朝着南走,路程辗转,已接近纪国南部州县。虽拿着画像寻了各地驿站及城关口的官员侍卫,却是一直没有寻到扶疏的半点踪迹,显然是她出了长安城后依旧时刻保持谨慎。
若是再有三日没有消息,按父皇的约定,李将军便要亲自调兵力前往虹城寻人了。
但父皇暗中嘱咐过鸿徽晚,阐明了更甚一层的利弊——
自虹城与昌国一战签下媾和条例,十五年来,此地边防是两国军队混守之地。更何况,虽接回来质女,昌国君主却仍盯着李将军的一举一动,若是贸然增派兵力,恐怕会落得起战的把柄。
如此一刻没有消息,鸿徽晚绷着的心神片便也刻未曾放下。
走入正兰县地界,鸿徽晚压身下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翻出行囊里放着的《虹城书》。
此文章为扶疏在国子学所书,不仅仅写明了虹城所遇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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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写了从古至今各地的举措,可谓丰富繁多。
鸿徽晚细细琢磨字句,跟着扶疏的思绪牵引,今日所达的正兰县是扶疏在《虹城书》中提及的对照研究之地。
此地人口算不上密集,来往商户及马车却是不少,足以见此地民生安稳富足。
既然扶疏不想回到虹城,此处便会是她定居的首选之地。就算她改变主意,想要先回虹城寻她“阿娘”,正兰县离虹城不到八十里,来去都很方便。
虽不知扶疏的步程速度,鸿徽晚推测的最有可能寻到扶疏踪迹之处只剩正兰县,他打算在正兰县暂时休息一日,再去镇上细细筛寻。
鸿徽晚风尘仆仆地走入一家客栈,老板娘正摇着蒲扇慢悠悠打着算盘。
看着挂在墙上的招牌,鸿徽晚掏出相应数目的银两:“老板,我住店两日。”
来生意了,老板娘停下手中动作看向来者。
老板娘眼眸流转,自然识人眼力不浅,虽鸿徽晚此时人困马乏,她还是识得这是正兰县少有的富贵宾客。
“这位公子,咱们客栈都是长租的,你看,你住两日,这价格自然得要……”
说罢,老板娘笑了笑,伸出手指比划了个数。
鸿徽晚一路奔波很是疲倦,此时无心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市井心思,只是淡淡抽出一张银票递上前:“给。”
老板娘弯腰摊手接过银票,绽开个夸张的笑意,连忙起身接过鸿徽晚的行囊:“公子阔气,来来,请——”
还没等老板娘从柜台里走出来,一道泼辣声音便从客栈楼梯口传来出来,如同闷雷作响。
“姑娘啊,算阿婶求你,别来找我了……阿婶帮不了你!那日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鸿徽晚抬眸随着动静方向望去。
随着登登的脚步声,一位阿婶出现在客栈楼梯口,有些不耐烦却又心虚地不时向后向上张望着,连忙加快了步伐下楼。
“桂婶儿,小点动静!别吓着我客栈的客人才是。”
老板娘认清了来者,摇了摇手帕搭在嘴边,市侩笑着让开一条路,“再说她一个从虹城来的小姑娘也不容易,客气些!”
阿婶显然是当地人,操着一口正兰县的乡音,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哎呀田家宅子那事都好几日了,这姑娘还不肯松口,当真是个硬骨头。哎呀,我得走了,不然一会儿她又追过来,我这身子骨可折腾不动!”
说罢,阿婶急匆匆扒拉开鸿徽晚擦肩而过,像是生怕被楼上之人缠住。
老板娘有些遗憾地耸肩,转而打量着鸿徽晚:
“诶,公子我看你也是身姿不凡,懂得多,不如帮帮忙?”
鸿徽晚不甚在意她们纠缠的是何事,退了一步收回目光,敲着桌面提醒老板娘。
“抱歉,我只住两日。”他声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强调道,“而且,我的银两还没找清。”
不知是真的忘了还是想趁着混乱占一笔,老板娘恍然笑着,“这位公子,哈哈哈真是见笑了,等等我给你找碎银。”
鸿徽晚接过老板娘结清的银两,楼上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追着阿婶的方向下楼。
鸿徽晚并没停留,转过身准备朝着另一个方向上楼。
身后,来者的影子率先投映落下,被楼梯口的烛光拉得很长,连飘扬的发丝也清晰可见。
鸿徽晚瞳孔微颤,不知觉便停下了脚步。
这影子模糊而又清晰,如同他要找寻的姑娘,在长安城中小巷初见时被烛火拉得很长的身影。
“阿婶!那日地契签署你是在场见证的,怎能翻脸不认人呢?”
老板娘无奈地看了一眼匆匆而来的少女,示意阿婶已然走远。
几步之外,鸿徽晚明明是背着身,目光却随声闪动。
这熟悉的声线,不会出错了!
鸿徽晚浑身紧绷的肌肉骤然松懈,失而复得的笑意融在眼底。
心中有了把握,鸿徽晚没有急着朝站在门口张望的身影走去,而是转身将碎银重新放回柜台,叫住准备引路的老板娘:
“等等,我恐怕得要——在你们客栈长租一段时日了。”
25. 客栈重逢 “我不要。”
扶疏手中握着一卷契纸,皱着眉顾盼着阿婶离去的方向,没有分神注意客栈内新来的客人正静静看着她。思量着天色,扶疏刚打算一鼓作气赶上去。
“这么晚了,还想跑去哪?”
“——扶疏。”
直到唤出她的姓名,扶疏才意识到身后之人是在对自己说话。
怎么这么熟悉的话语?扶疏浑身一激灵,立即向后看去。
鸿徽晚正倚着木柱,含着笑意挑眉,似乎在炫耀他成功找到了她所在之处。
“?”
扶疏一瞬间以为自己又梦见了在长安城的日子。
不然鸿徽晚怎会凭空出现在这里?他又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
明明是应该再无交际的人忽而出现在面前,一时不知他来目的为何,扶疏警惕望着鸿徽晚,确认周遭没有其他人,才堪堪松了口气。
客栈中弥漫着奇怪的氛围,墨娘看不透二人面面相觑,但赚钱为大,听闻这位公子要长租,她立即欢喜地应声。
“好咧,公子!”
墨娘重新揽过台面上的碎银两收入囊中,指尖夹起银票:“这张银票,够公子住一个月的啦!”
直到听见墨娘的话语,扶疏才回过神。
扶疏想要找些话语,想起什么,她先绕着圈躲到墨娘身旁,压住那张银票,小声镇定道:“墨娘!你这价格可不厚道啊……”
“好吧好吧,让他住两个月如何?”墨娘摊手,毫不在意的退步道,“不过,可不能说我不厚道,我这是看在你我同为虹城老乡,这才给你的优惠!”
虽了解墨娘喜好钱财,倒也是个真性情的人,自知晓扶疏是在虹城长大的就护着她不少。
扶疏没了话语,墨娘抽回压在手下的银票,笑眯眯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有些八卦地道,“你看这位公子来我这客栈,寻到了要找的人,还不值这一张银票?”
扶疏一时咋舌,墨娘趁机抱着银票和算盘走远了几步,只留下一句。
“你二人慢慢说。”
看着墨娘摇曳着上了楼,扶疏摇摇头。
真不知道,若是墨娘知晓了面前公子的身份,还敢道出这般打趣话语么。
一旁,鸿徽晚的目光如影随形,扶疏有些尴尬地收起手中契约信纸,想显得不那么慌乱。
苦寻了七日,如今竟与扶疏在这小小客栈相逢,乃是意外之喜。
鸿徽晚倒没半点无措,反而隐去了前几日的奔波疲态,含着笑先开口问候:“怎么,十日不到,可还记得我?”
“自然记得,二皇子。”扶疏皱着眉僵硬回答。
今日状况显然是鸿徽晚独自前来,若是先前当着墨娘面,贸然称呼他为二皇子,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扶疏轻咳一声,泰然自若地坐下,“我不该出现在长安城,二皇子也不该出现在这里。那日二皇子好言好语的将我送别,此刻又追来,是何意?”
话语间,扶疏悄悄打量着鸿徽晚。
相比她一身融入当地的服饰,鸿徽晚就显得突兀许多。他身着的衣裳明明价值不菲,腰间所佩香囊却还是当初那一个,额间沾有些许灰尘掩住了他往日张扬,莫名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鸿徽晚察觉到她的目光,依旧云淡风轻,低头从行囊中掏出一封扶疏尤为熟悉的书信:“你瞧,这是什么?”
扶疏目光凝在鸿徽晚指尖——随即意识到,这是自己写给李府的陈情信!
扶疏蹭的站起来,话语中慌了神:“这封信怎会还在你手上?你难道没有交给李府吗?”
见她如此无措,鸿徽晚坐下,轻声安抚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有些事,终究还是得你亲自才能解决啊。”
什么解铃心病,扶疏冷笑着摇头。方才鸿徽晚这些话说得通俗些,不就是在对她说:我不打算帮你了,今日来,就是准备将你捉拿回长安城庭审!
扶疏瞪着鸿徽晚,有些破罐破摔的意味:“二皇子藏巧于拙,那倒不如现在就抓我回长安城,我亲自去向皇上澄明实情,我认了!”
扶疏想要继续质问,却没有立场。她有些无力地坐回椅子上,细数着自己所离开李府做下的准备。
她未动李府给予的一分一毫的银两,不仅帮李云柯驱散了欺负他的同窗,又举荐他入了国子学,就连她从小带着长命锁,都不忘取下来还给李府!扶疏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一个所有人都满意的结局。
扶疏侧开头,越想越带上了些委屈意味。
烛光从四面八方照映而来,柔和地包裹住客栈中的二人,鸿徽晚将扶疏所有细微的神情收入眼底。
鸿徽晚明知她所说的是狠话,还是有一瞬心慌。
与在长安城时不同,此刻,他知道,变得只是自己的心境,而扶疏亦如当初坦荡。
想清楚了这一点,鸿徽晚恢复了往日笑意,对着扶疏放松道:“现下,我手中拿着你的陈情信,与你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扶疏捏紧了手心,不敢让自己松解一分,强撑着维持表面的镇静:“你到底做了什么,你现在来找我,又需要我做什么?”
“我没有将这信交给李府,但我已向父皇坦明了一切。”
鸿徽晚眼睫微眨,凑近几分,脸不红心不跳的道出早就思量好的话语。
回答虽是参杂了谎言,却是能慢慢缓和扶疏紧张心绪最好的方法。
他与李府都斟酌过,既然不可像上次那般将扶疏强硬带回长安城。若扶疏能在虹城,慢慢接纳、想起事实倒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看着扶疏震惊的吸气,鸿徽晚接着解释道:“我同你说过的,父皇向来是非分明,并未责罚你独自逃出长安城,而是命我前来寻你。若是你能随我一同前往虹城,查清真正李府嫡女过往,便允你将功补过。”
扶疏正低眸思量,鸿徽晚先一步发觉她心中所担心,循循善诱道:“至于李府,父皇已按国子学中游历作为借口,暂时替你掩护。”
如此周密的计划,想来扶疏再没有更多忧虑的必要。
鸿徽晚伸出了手,约定般道:“我才不是来抓你回长安的,我来加入你——带我一起回虹城看看吧!”
回到虹城,同鸿徽晚查清过往验明正身,再轻而易举的脱身,至此再无瓜葛。
这一切听起来好像不错。但扶疏只心动了一瞬,随即变得坚决。
“我不要。”
扶疏干着喉咙开口,有些强硬地止住鸿徽晚的提议。
她摊开手中拿着的纸契,缓缓道:“如你所见,我已在正兰县置办下房契田契,麻烦事不止一遭,无暇也不想再回去虹城。”
“其次,民女可要不起二皇子作为同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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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日等此事越闹越大,二皇子倒是可以随时抽身,留我一人。这事我不干!还不如趁现在就撇得一干二净。”
鸿徽晚的目光如同晚风温柔,听闻这些只是微微惊诧,又颔首肯定着她的话语。
扶疏从不惧面对真相,但她需要一条后路,这条后路不仅仅是靠自己主动坦白真相来维系,更不可行差踏错,贸然越过那道身份的界限。
扶疏知道,此刻无理之人是她才对,忍住心中动摇,抛出自己的解决方案。
“要么,待我解决完房契一事,我同二皇子一起直接回长安城,亲自说清一切。”
“要么,二皇子你自己好人做到底,查清楚一切再回长安城。我虽坦坦荡荡,却是帮不上什么忙,想来凭二皇子一人之力,也定会查到令皇上和李府满意的真相。”
“二皇子,你的选择会是哪种呢?”
扶疏一口气说完,没有半点犹豫,不容置疑地等待着鸿徽晚的选择。
正兰县虽富饶,于扶疏而言终是一片崭新天地,鸿徽晚兀然出现,对她来说无疑是种威压。
扶疏独自一人身无所傍,只能再一次披上了满身是刺的保护套。
担心再多说的话会伤到扶疏,鸿徽晚张了张嘴,想要疏解却不知从何开口。
要如何告诉她,这一切她本不必忧虑呢。
扶疏想坦白的事实就如同一层怎么也掰不开的茧,命运困住了她,旁观之人只能看着扶疏想要将自己不断抽离,却又因着因缘际会寸步难逃,无法道清,无法面对,反复挣扎,让人只觉得心疼。
黄昏的余晖笼罩着每一片土地,客栈中显得格外宁静。
鸿徽晚手指抵在额间,没有接过那封陈情信,也没有起身。
回想着扶疏所说,鸿徽晚思绪浮沉。
在鸿徽晚启程前,他曾向提起过李将军一个疑问——
“扶疏口中在虹城的阿母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问题的答案,李将军回忆了许久,那实在是一段很遥远的记忆。
扶疏所唤“阿娘”的女子,名为岑淋。
岑淋与李家并非主仆关系,只不过当年李家对她有恩,扶疏作为质女到虹城后,岑淋便特意留在了扶疏身边保护她,这些年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向李府传递出扶疏的消息,一直保持着联络。
但对于这位岑娘现在在何处,李府的人也不知晓。自岑娘告知了李府扶疏在虹城的位置,接扶疏回了长安城,李府给了岑娘一大笔钱,如此两清,便再没得到岑娘任何消息。
先前,扶疏是因为她的阿娘寄信催促,才火急火燎离开长安城;可扶疏现下在正兰县,身边并未见到有亲昵的长辈,更是改口说愿意亲自回到长安。
难道,是因为扶疏也没有寻到她的阿娘岑淋吗?
这般想法骤然闪过,鸿徽晚有些突兀的问道:“你的阿娘是不是再未回过你的信件?”
像是被戳中软肋,扶疏神情变得焦急:“二皇子知道?这也是你们做的?”
“猜的。”
鸿徽晚摇了摇头,他出发得急,确实来不及得到更多的消息。
“只是在想,或许我们回到虹城,这个问题也会有答案。”
缓和了神色,鸿徽晚主动退步,“今日实在匆忙多有打扰,应是吓着你了。天色已晚,你还有时间好好考虑。”
26. 以退为进
“真是阴魂不散!”
客栈厢房中,扶疏忿忿将手中契纸扔到桌上,忍不住低骂一句。
鸿徽晚的房间就在她的隔壁,扶疏对着空气胡乱挥了几拳,发泄着怒气。
不过,与其说是怒意,更多的是鸿徽晚带着此筹码一来,乱了她的阵脚。
扶疏自觉亏欠李府的太多,不想再瞒着李府上下,让他们还沉浸在虚假的欢喜中。
先前规劝坦白是他,为何现下万般阻拦的也是他?鸿徽晚行事如此怪异矛盾,扶疏猜不透,心中思绪跟着乱成一团乱麻。
“都在正兰县了,害得我还在想这事……”
再抱怨也没用,当下还有许多事情亟待解决,扶疏分得清哪一件才是最要紧的。
扶疏重新拾起散落在桌上的契约,眉间深锁,“解决好房契一事,才是我该想的。”
这薄薄几张纸,已抵上了扶疏这些年攒下来的全部家当。今夜她本该从客栈去到自己的安身之所,偏偏这时候出现了岔子。
明日得继续去找桂婶儿……
这般想着,扶疏和衣而眠,借着月光反复翻看着手上的契约,不知不觉便入了梦乡。
月光融在夜色中,这家客栈的隔音并不好,景致倒是不错。
听着一旁厢房中扶疏的骂声渐息,鸿徽晚摇头轻笑着关上窗户。
这几日,只有今夜最是心安。
鸿徽晚取下腰间香囊,不禁失笑。没想到扶疏此人倒是比他想象得坚毅得多,越是难关越是曲折跌宕,倒是为鸿徽晚别无所求的生活平添了一份趣意。
“你是扶疏,你本就是扶疏,所作所为都并非以她人名讳处事,大可不必害怕。”
望着那轮弯月,鸿徽晚轻声温柔念道,默默许下肃穆诺言。
来路混沌也没关系,他一定会陪她踏上一条明路,直到扶疏能自己看清迷津,一同笑谈过往。
翌日。
鸿徽晚打开房门,准备敲响隔壁厢房时,却发现扶疏人已不在房中。
昨夜刚让暗卫传消息回长安城,好不容易寻到了扶疏踪迹,现下,鸿徽晚说什么也得寸步不离跟在扶疏身后才是,不然怎对得起李将军对自己的嘱托。
扶疏的行囊还在厢房中,应该不是为了避他逃走,鸿徽晚快步下了楼。
客栈中生意稀少,老板娘也不急,正悠哉挑着算盘。
鸿徽晚走上前询问道:“墨娘,你可知扶疏去了哪?”
墨娘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鸿徽晚,懒懒道:“现在啊,她应该又去找桂婶儿了吧。”
鸿徽晚:“桂婶儿跟扶疏是什么关系,她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么?”
墨娘微挑着眉,嘴中念念有词地算清了一面账本,方慢悠悠抬起头,仿佛才听清鸿徽晚的问题。
“昨日不说了让你帮帮她吗?”墨娘满脸狐疑,打量着鸿徽晚,绕着弯没有回答重点:“我看,你二人很是相熟啊,难道扶疏这都没跟你说!”
“还请指教。”
短短半天,鸿徽晚已摸透了墨娘的脾性,他的掌心已多出一把碎银,轻放在柜台前。
见状,墨娘爽快放下手中算盘。
“桂婶儿是扶疏签下房契时的见证人。”
“前几日,扶疏在小杏那里买了下我们村的一方小院,但小杏的夫家田氏父子却不认账,他们不知从哪又拿出一份房契将扶疏赶回了我这客栈。现下小杏找不见人影,桂婶儿也向着乡亲说话不愿出面作证。这一次,扶疏可是要吃哑巴亏了。”
了解大概情况,鸿徽晚回想着道:“纪国各处州县,房产田地的归属文契理应交由买方保存,立典应当写明售卖者、见证人及买方姓名,且只保留一份。一房两契,不合法规。”
“这位公子懂得倒是不少。”
墨娘听得一愣一愣:“可都是乡亲,那管得了那么多,没几个人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法规,乡亲们都认为扶疏手上那份房契是假的呢!闹到了县衙,情况也不向好啊。”
短短思量片刻,鸿徽晚立即动身:“我去找扶疏,你可知桂婶儿在哪?”
“诶诶,公子……”
鸿徽晚走的快,墨娘刚想撒手不管,客栈门口出现一道身影。以为来了客人,墨娘连忙越过鸿徽晚迎上前,却发现恰巧是扶疏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
同扶疏迎头撞上,鸿徽晚顿时眸间一亮,退了一步问候道:“房契之事如何了?”
“二皇……”
察觉面前来者,扶疏抬起头,对鸿徽晚的称呼到了嘴边,忽而想起客栈中还有其他人,转换着话语道:“你都从墨娘那里知道了……”
“如你所见,昨日你说的事,我没精力同你讨价还价。”以为鸿徽晚仍是来找她谈昨日之事,扶疏无暇多说。
一边说着,扶疏踩着虚浮的脚步迈入客栈,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鸿徽晚自然坐到扶疏身旁的座椅上,摇起一把挂在柜台边的蒲扇,给扶疏扇着风:“嗯,不说昨日的事了。方才同桂婶儿谈得如何?”
鸿徽晚的态度一夕之间转变,扶疏警惕起来。不过,见他真诚想要了解的模样,说不定真能帮上她的忙。
“失败了。”扶疏有些挫败地摇摇头,如实道来。
虽起了个大早去寻桂婶儿,房契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可对方不认,扶疏只能是碰了一鼻子灰。
所谓越挫越勇,扶疏不会就此任人宰割,她清晰的懂得应该如何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人心,规避一切可能存在的风险。
“求人不如求己,看来得找其它的法子。”
扶疏转换了思路,沉声道出自己的猜测:“我越想越不对劲,他们莫不是一伙的。小杏找到了目标得了钱财就溜,桂婶儿专门作担保让人放松警惕,最后田家父子唱白脸,专门来以此种方法骗外乡人的财产?”
“照说不应该啊,你这事真是正兰县第一起。”
墨娘在正兰县十多年,也好奇凑过来:“小杏才嫁到田家半年,平日里为人也还不错,怎会用失踪来诓骗你呢,当真是奇怪。”
扶疏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连忙追问:“墨娘你是说,小杏才嫁过来半年……我看田家也并非有闲钱的农户,小杏手上这么快就有正兰县的房产了,这座小院真是小杏自己的吗?”
墨娘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份房契我也看过了,确实没有问题,关键是田家父子手中也有一份,这就难办了。”
签有扶疏名字的房契静静摆在桌上,谁也不知道这份与田家父子手中的那一份房契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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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有纪国法典就好了,或许能找到方法解决这般问题。
扶疏无声叹息,早知道会遇到这般情况,当初在国子学时便多多学习这方面的卷宗书籍了。
“一房两契,那就得看是红契还是白契了。”
一旁,鸿徽晚忽然冒出一句话,像是有了把握,鸿徽晚打了个响指:“房契带上,同我一起去县衙!”
来不及犹豫,鸿徽晚牵着扶疏向外走去。扶疏回过神来,鸿徽晚一边赶着步伐一边解释着原委。
所谓白契,指的是像扶疏手中的这种民间自写的地契,其约束力主要依赖于交易双方的诚信和见证人的保障;而红契,则是指缴纳官税后受纪国法规认证的地契。
若能抢先一步去往官府加盖官印,将手中的白契变为红契,那么小院的归属也就无可厚非了。
到了正兰县府衙,鸿徽晚身后追来两名暗卫:“可要通报消息给此处县令?”
“不用。”
鸿徽晚低语几句安排好暗卫的任务,目送他们离开。鸿徽晚没有声张皇子身份,而是同扶疏规规矩矩排着队,听候官衙官员的安排。
好在,一切依旧顺利。
缴纳上税款,亲眼见证金红印章在房契上盖下,扶疏长舒一口气。这下,衙门断案时,总算是对她有力的证据了。
估计也是为了节省开支,无论是小杏还是田家父子,都未曾在官府里为小院记载备案。
扶疏重新整理着思路:“他们如此反咬一口,却连在官府备案都不曾知晓,看来真不是有预谋的诓骗。”
也不知下午去了衙门,田家父子又会闹出怎样的说辞。
走出府衙,二人走入一条人影往来稍少的街市。
暗卫再次出现,快步跟上鸿徽晚,严肃复命道:“督察,方才快速查过了,小杏姑娘确实先逃到了隔壁县,但再往城外走便立即没了消息。”
说罢,暗卫又递上一卷书册。
鸿徽晚接过书卷,颔首以示知晓。暗卫见状,拱手跨步跃入房屋树影间,不见踪影。
“督察?”扶疏疑惑地看着鸿徽晚重复道。
为了追查说服她,怎么还劳得鸿徽晚换了身份前来,当真下了血本。
鸿徽晚捋了捋衣袖,歪着头道:“是啊,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二皇子,而是晚督察。”
见扶疏兴致缺缺,甚至有要翻白眼的趋势,鸿徽晚扑哧一声笑出来,连忙正经道:“喏,这是纪国有关田地的章法,你可抓紧看看。”
扶疏对这倒是很感兴趣,连忙道谢接过。
鸿徽晚斟酌道:“现下还有时间,不如我再去寻一番小杏的踪迹,也许会有些收获。”
“不必再大费周章了。”
放下手中卷册,扶疏摇摇头,“既然你的暗卫都查不到,要么说明是小杏有天大的本事,能抹去自己一丝一毫的踪影;要么说明,小杏是先一步被找到然后别人有意藏起来了。晚督察,你觉得哪一种更有可能呢?”
鸿徽晚若有所思地眨着眼。说来,最不合常理的便是小杏姑娘,自签下房契后从未现身,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扶疏轻拉着愣在原地的鸿徽晚的衣角向前,淡定道:“走吧,我要去衙门会会田家父子了。”
27. 对簿公堂
天始终是阴云连绵,往来商贩看着天色加快了步伐。
正兰县这些时日虽没有遭遇洪涝,雨水却没停过,一到中午便开始淅淅沥沥落着雨。
衙门仍旧围聚着好奇听证的民众,墨娘、桂婶儿还有鸿徽晚都立于厅堂外,只有扶疏独身立于堂中。
衙役排开队列守着大堂,众人皆默声肃穆了神色,目光都转向了踩着时辰慢悠悠现身的田家父子。
如今对薄公堂,扶疏才算是第一次看清了田家父子二人的模样。先前,他们将扶疏赶出小院时,那争得叫一个面红耳赤,此刻在明镜高悬的衙门,倒是衣冠楚楚,周身没沾上一滴雨。
而站在他们身后矮一截的女子正是小杏姑娘,她见满堂官民,张皇地缩了缩手指,攥住被雨淋湿的衣袖。
果然,小杏已经回到了田家。
证实了心中所想,扶疏收回了目光,挺直了背脊等待县尉上座拍板。
县尉身着官袍,神情庄重步步走上桌案前。细致浏览过报案状书,县尉抬手示意扶疏:“报官者先行陈述——”
“民女扶疏,虹城县人。”
扶疏走到堂前正中,端正跪下行礼,不急不缓道出事实。
“前几日,民女同小杏姑娘交易,置办下一处溪边宅院,此为地契。地契中典卖人、见证人及收买人姓名俱全,田家却全盘否决此事,将民女赶出宅院。”
“早听闻正兰县民风淳朴、人杰地灵,民女才想来此定下居所,未曾想遭此变故,还请县尉主持公道。”
话音刚落,田家老爷立即不乐意了。
“你有地契,我也有地契啊!”田老爷把小杏推到扶疏对面,善声道:“小杏,你可有收下她的银两啊?”
杏雪慌张避开了扶疏犀利的目光,僵着脖子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田老爷大笑几声,围着厅堂张开手臂:“你问问乡亲们,我在正兰县活了五十年岁,谁不知道这方小院是我田家的土地啊?”
平日里相熟的村民纷纷跟着他的话语点头:
“是啊是啊,这肯定是啊。”
“这小姑娘怎么敢乱说的呀!”
“这钱财转手,还能出现这种差错?空手套白狼啊……”
如此造着声势,任谁看了都觉得理亏的是扶疏。
众目睽睽,指责的目光从四面八方逼压而来,扶疏面不改色,不显半分慌乱。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扶疏心中条理愈发清晰,振声道:“这是我在官府纳过税款的地契,独此一份,还请县尉亲眼过目。”
扶疏沉了沉肩,高举呈上手中房契。
见状,田家的小伙子田冶也跟着毫不示弱地递上另一份房契。
县尉将两张房契放于桌案。两相比较,一目了然。
“无误。”
半晌,县尉抬眼平静道:“扶疏姑娘这份地契确为红契,而田家手中的为白契。”
县尉肚子里有几分墨水,不可能跟着民众胡乱喊话,所说定然公允。围观之人懂得这个道理,义愤填膺的嘘声霎时熄了火,转为疑问低语。
大部分村民都还没有听懂县尉说得是何意,连田家父子也愣了神:“什么,什么红契白契?”
县尉见他们一个个不知所云的模样,甚觉无奈。
有关房契法规刚出那年,官府特地同正兰县各处张贴了条文,极力让各位乡亲们去往府衙备案房契。但民众们不愿多一笔上交的税款,大多都是一听而过,年复一年,便也就这样糊涂地过下去了。
想到此状况,县尉深深叹了口气,转为直白的话语:“扶疏姑娘这份房契,是缴纳了官税,印上了官府的印章。也就是说,按纪国律法,宅院确实是扶疏姑娘的。”
这下听懂了,众人都看着堂中形势瞬息变幻。
田老爷有些恼羞成怒,拽着小杏的胳膊,面色铁青地凑到她耳边道:“那女人的那份房契怎么会是红契,吃里扒外,你还有多少瞒着我们的事情?”
田老爷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站在他们身畔的扶疏听得一清二楚。
“我不知道……”小杏颤声回答道。
扶疏懒得管他们一家耍得哪一计,只想尽快了结此事,免得再生事端。
走上前取回属于她的房契,扶疏郑重同县尉和众人行礼,宣告道:
“现下既然明了我是此屋院的现有者,应需的银两已然同小杏姑娘结清。法典规定,房屋不应有重叠交易,若出现此情况,异议者应与典卖人理论——也就是你们田家自己该解决的矛盾了。”
见屋院的归属已是既定事实,田冶心中不快,却不能明显表现出来。
他装作才知晓的模样,反而向众人赔着笑:“我家女人不明事理,偷偷收了人小姑娘的钱财卖了房,众人见笑见笑。”
听闻田冶的话语,扶疏冷笑一声。
若真是小杏隐瞒了田家买房一事,方才在县尉说清楚后,田老爷应该感到惊讶,而不是逼问小杏为何扶疏手中的房契是红契。
很显然这一局,是他们三人共同策划的,为得就是将钱财与房屋双双吞入怀中。
不过,现在真相大白,田家父子二人为在乡亲们面前留个脸面,毫不犹豫便将锅甩给了小杏。
一案趋近了结,总得有个恶人供人们批判,不然来衙门围观的意义在哪。众人想都没想,将矛头从扶疏对准了小杏,颇为正义地指指点点道:
“早说呀!瞒着干嘛?”
“这意思,是小杏自己把夫家的钱财私吞了?心思深呐……”
“这事闹这么大,不知道羞不羞,哎哟真是!”
话说得难听,扶疏本应该以旁观者的心态看待,听着却还是觉得刺耳。
扶疏并不认识围在四周的乡亲们,现下自然不会在意他们的评价。
可小杏不一样,她要在正兰县生活下去,或许十年,或许一辈子,乡亲们的这些话语在此刻足够摧毁她心底的最后体面。
小杏无力地跪在地上,泪珠还挂在眼眶,目光由惊惶一点一点冷下去。
扶疏莫名觉得,小杏她已厌恶此处的聒噪,却被困在了这里。
县尉重重地拍了拍案板,四周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肃静下来。
众人拘手低头,县尉整理着桌案上的文书,照例询问道:“此白契由官府代为销毁。田家父子,小杏姑娘,你们可还有异议?”
若是双方再无异议,此案便可翻篇了。
堂中众人皆站立着行礼,准备退堂,只有小杏一人跪在地上仰起头:“扶疏姑娘,我……我还有话想说。”
一句话打破了水面的平静。
原本准备离开的民众又重新投回打探目光,县尉也停下手中动作,询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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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还有什么争议,大可一并说出来。”
小杏没有看向县尉,也没有看向田家父子,而是望向了扶疏。
“我是收下了扶疏姑娘的钱,但是现在我反悔了。”小杏顿了顿,似乎用尽了全力:“我不想买房了,把钱还给你吧。”
先前田家闹得腥风血雨的时候,小杏未曾出面。如今在衙门对峙,小杏开口说得第一句完整的话语竟然是要反悔交易。
扶疏屏住呼吸,不知这闹得又是哪一出。
田家父子明显慌了神,双双围住小杏,四只粗手钳制住她的胳膊,把小杏从地上拽起来:“魔怔了,还嫌不够丢人吗?走!回家!”
小杏死死盯着他们,任周遭目光淹没,只固执地一字一句重复道:“把钱还给扶疏,把钱还给扶疏……”
县尉左右顾盼,看着形势趋于混乱,高堂明镜之下,怎由得这般胡闹。
“此等事宜,可你二人私下商谈。”
县尉拍板示意着衙役,说罢,一挥袖:“退堂罢。”
小杏嗫喏的话语湮灭在混乱中,人微言轻,无人理会小杏这般略显突兀的请求。
“——把钱还回来!”
小杏一瞬间变得绝望,爆发出声声悲怆嘶鸣。
田冶视若无睹,反而使了更大力拉扯着她。小杏跪趴在地上,双手胡乱在石板地上摸索扒牢着,妄图抵抗田家父子的拉扯。
扶疏就站在一步之遥。
挣扎中,扶疏看得尤为清楚,小杏先前妄想遮住的手腕上,是一截可怖的捆绑印记。暗红中泛着紫点,明显是这几日才遭的罪。
实在触目惊心,扶疏闭上双眼默声重复着小杏的话语:
“把钱还回来……”
这句话,不像小杏是在对自己提出条件,而是——
小杏在对田家父子说!
扶疏抬起眼眸望向人群。一瞬,她看见了墨娘有些关切而悲伤的目光,唯独没有惊讶。
墨娘为什么会用这般神情注视着小杏?
扶疏竭力在一片混乱中保持着冷静,努力回想着这短短几日所发生的事情。
当初自己为什么会找上小杏买下这座宅院呢?
是因为墨娘的引荐,墨娘说小杏也是虹城人,扶疏看在三人同乡的情谊,这才放心签下了契约。
墨娘本来是作为见证人在房契上签署姓名,可是条款规定,房契三方需得有一名正兰县当地人,这才请了桂婶儿做了见证人。
之后事发,墨娘也是有意无意提起,小杏方嫁入田家半年。
“嫁入”,是小杏自愿嫁入的吗?
这场闹剧,扶疏一直以为受害人是有她自己,或许,小杏也是受害者。
一种可怕的猜想在扶疏脑海成型——
小杏本想着买了房子,计划换些钱财逃离田家,却没想到田家父子手中不仅保存有另一份房契,还捉回妄图离开的小杏,收缴她身上所有傍身的钱财,关在宅子中不准见人。
若是今日小杏再不反抗,恐怕是要在田家永无天日。
这一刻,扶疏才真切看清了小杏眼中的渴望。
她渴望着,有人能够听见她的话语,能够把她拉出泥潭。就如同自己想要逃离虹城一般,小杏也想逃离田家。
扶疏恍惚怔住,至少在某种角度看来,她们没什么不同。
28. 事必归正
“等等!”
扶疏眼眸清明,她清楚知道此刻自己在做什么。
快步走上前拦住田家父子,扶疏假意对衙门的判决不满:“就想这样堂而皇之离开?你们也该给出一个交待,否则欺人太甚。”
田冶反手一推,撞得扶疏有些踉跄。
扶疏一人势弱,墨娘干脆混在围观之人中,扯着嗓子唤道:“衙役!衙役!快来人哪!”
鸿徽晚也悬着心,见暗卫在人群中紧盯着堂中动静,他方才定神,止住想要上前相助的步伐。
人们本能的停下回头望向堂中,空气一瞬凝滞。抓住安静的时机,扶疏大声道:“放手,我有话要同小杏说。”
县尉挥手,衙役得命上前将纠缠的田家父子同小杏分隔开来。
小杏精疲力竭撑在地上,垂着头发丝遮掩住面庞,没人能看清此刻她的表情。
扶疏缓着气,抑制住心中骇浪波涛:“小杏,当初我信任你,见你着急出售这方小院,我便应承下了。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也是对未来生活的起点,那你呢,你还记得自己为何想要卖出小院换得钱财吗?”
田家父子以为扶疏是来讨要钱财的,插嘴道:“扶疏姑娘,我们向你道歉。关键是小杏她买房没跟我们说,这才生误会了……误会一场嘛,没啥好纠结的啊!”
扶疏没有腾出分毫的注意力给他们,半蹲扶住小杏的胳膊,只等待着她的抉择:“我不知道这笔钱能不能成为你新生活的起点,或许这笔钱已经落入了他们父子手中。但我知道,此刻就是你重获自由的最好时机——说出事实,我可以帮你。”
或许这通话在旁人听来,很是莫名其妙,但扶疏知道,墨娘听得懂,小杏同样听得懂。
“小杏!说话,道个歉!”田冶脖颈气得通红,狠狠道。
“我没错,我只是变卖了属于我自己的财产,有什么错。”
小杏缓缓抬起头,惊魂未定中带着丝丝怨恨:“这房子,是你们求娶我时的彩礼。”
借着扶疏的力,小杏强撑着站起身:“桂婶儿,你为什么不愿承认你是见证人?是因为怕得罪他们父子吗?若是你承认扶疏手中的房契,这样我就不用再被他们捉回来了!你才是罪人……罪人!”
桂婶儿的胡乱话语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小杏心里的委屈找到一个发泄口,越控诉越激动,几乎是憋着一口气才得以让自己保持冷静。
桂婶儿也被小杏话语吓着了,只不过帮着他们父子说了几句话,竟然闹得这般难看。
“什么捉回来,都是一家人。”桂婶儿见都是乡里邻居,不愿撕破脸面,笑脸劝和道:“小杏啊,不要再多说了。你看这日子还得过下去呢……”
“不,不不。过日子,是跟田老爷过,还是跟他儿子田冶过?”
小杏凄笑着反问:“田氏父子道德败坏……丧尽天良!父子强占一女,不分妻母,有违天伦!”
说出每个字词,小杏都下了莫大的勇气,字字泣血。
桂婶儿满是皱纹的双眼惊得通圆,乡亲们同样瞠目结舌。
仔细想来,田家确实从未正式介绍过杏雪是谁的妻子,就连接小杏娘子回家那日,都没有见到过谁穿着新郎服前去相迎。
原先只以为是田家一切从简,没想到还有这般丑陋的隐情。
尽管畅意抒发着心中感想,但回想起过往种种,小杏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夺眶而出,她有些失态地捂住面庞。
在嫁入田家之前,小杏也从未想到自己踏上的是这样一条死角。
忍忍就过去了……
半年时间里,小杏不断重复默念着安慰着自己。
可半年忍过了,她的一辈子要怎么忍?
所以,她选择卖掉房子逃离,就算被捉了回来,她也要在衙门中最后反抗上一回。
面前来凑热闹的村民们乌泱泱一片,无论他们的话语中是嘲讽、是批评、或是惊愕,小杏心底却是从未有过的畅然。
田老爷瞒了这么久的腌臜事公之于众,气血上涌几乎要晕过去,见状,衙役用力控住他的身形。
稳住发软的脚步,田老爷恍惚着晃着脑袋,想要找回些面子:“就算你说出来,又能如何,你是女人,蒙羞的也是你!”
听闻他的话语,小杏无声笑着,越来越用力,胸膛也随着呼吸起伏,极尽颤抖,最后放声长笑。
田冶似乎也发觉了小杏眼中的不屑与嘲讽,狠的牙痒痒,无奈此刻身旁的田老爷身体气得虚弱,只能腾出手扶住他。
小杏一步一步迈过他二人,跪拜在县尉面前:“维护世道论德,杏雪在此恳请同田家义绝,还民女一个自由身。”
不是和离,也不是休书,杏雪求得是义绝。她鼓起勇气站在对错的角度,于公堂之上,强硬控诉出田家的不齿行径。
田冶只把这话当作笑话:“回虹城你娘家人也不会要你了,手无寸铁,看你还能去哪,最后还不是得跟我回家!”
杏雪在田家父子眼中只是一个工具,一个生活的必需品,半年时间足以让他们将一切视作理所当然,田家怎么舍得放手?
“我不同意!”田老爷也狂妄地喊着,丝毫没觉得不对。
“肃静!肃静——”
县尉已变了脸色。若此事只单纯的牵扯房契,问题还算好解决。可若是有关腌臜秘闻,人们最爱听这种故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是不能很好解决,他作为地方官,责任牵扯重大啊!
周围安静了几分,县尉慎重问道:“诉状人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小杏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恶人得治,她刚想重新扒开伤口,一只手轻轻牵住了她的袖口。
小杏侧头看去,扶疏屈膝跪下,与她一同跪在公堂之中,坚定而温柔地朝她点了点头。
“民女扶疏,有些话想要替小杏说清楚。”
“田家用一座宅院娶了小杏,却另存一份房契,是为不信;父子相待混乱不堪,让小杏饱受屈辱,是为不德;囚困小杏,伤其肤表,是为不义。这些任何一点,都足够让小杏姑娘同田家义绝,还请县尉从公判决。”
扶疏的声音清晰而有力,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振聋发聩,无不为小杏桩桩件件的遭遇而感到唏嘘震撼。
田家父子无法反驳一句话,只能低下头逃避开众人指责的视线。
“县尉大人,民女同意小杏姑娘所提议的。这座宅院,我不要了。”
扶疏拱手,肯定道:“我要拿回钱财,这座宅院则重新归于小杏姑娘名下。”
“所求正当,可允!”
案情已了,扶疏同杏雪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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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和解,田家的宣判也就顺理成章了。
县尉考量着律法,书写下文约,作出正式宣判:“今起,文约为照,民女杏雪任从改嫁,自行处置此处宅院,田家不得争执,若有违抗,杖责八十,入牢待审!”
田家父子瘫软在地上,原本整齐的衣物已在拉扯间变得凌乱不堪,混着地上湿沉的尘灰,好生狼狈。
退堂鼓响,好戏散场。
众人摆袖离去,各寻归处,各自奔忙。
在县衙中,扶疏同小杏清点好了钱财,重新签署了房契,扶疏赶在日落之前回到了客栈。
方进门,墨娘竟然还候在客栈厅堂中,见来者是扶疏,眼眸一亮。
“扶疏!快来坐。”
“干什么墨娘,又来老乡那一套?”
扶疏装作气恼,踱步走来,还是一屁股坐到了墨娘对面:“你可是把我绕进了局。”
墨娘笑眯眯地往扶疏的方向推了推菜碟:“这不准备了一桌饭菜,向你赔罪嘛。”
见扶疏怀疑的目光迟迟没有下筷,墨娘叹着气强调道:“这是免费的!”
被看透了心思,扶疏笑着摇头。她动手先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方才在衙门历了一遭,实在口干舌燥。
“但是可惜了这方在溪边的宅子。”扶疏耸肩无奈道,“风景不错,价格也很便宜,再想找到这样的小院就难咯。”
“说到价格,是因为当初她想要尽快转手,这才价格低廉。”
方才下堂时,墨娘已同小杏短暂过一面,安慰了几句话。想起小杏对自己说的话,墨娘仍是心有余悸,苦笑道:“说来也好笑,小杏说原本被田家捉回去之后,本想就此了结此生,却没想到田家因为觉得这方宅院卖得钱少了,转头非要上你的麻烦,这才给了闹上衙门的机会。”
田家的贪婪与无知,在冥冥之中定下了结局。
墨娘颇为感慨:“多谢你发现了端倪,多谢你愿意出手相助。”
扶疏摇摇头:“正是因为小杏她自己有了第一次的反抗,我才敢在县衙赌她会说出真相,得以为她辩解。”
墨娘和扶疏相视一笑,都在为小杏能够逃离苦海而发自内心的开心。听闻小杏愿意留在墨娘的客栈安置下,待彻底分清瓜葛,再做打算。
正兰县方圆百里,客栈离田家遥遥相隔,应该不会被田家欺负。客栈中,小杏终归有个人能照应,扶疏也放下了心。
想起什么,墨娘从怀中掏出方方正正的银票,依依不舍道:“这两张银票,是你和那位公子的在客栈花出的银两,还给你们。多谢你愿意伸手帮小杏一把,你比我简直要勇敢得多,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以示感谢。”
“你既然愿意将小杏留在客栈,她的去路还长,这些就留给她吧。”
扶疏推回墨娘的手,扬起笑意,摸了摸肚子:“正好饿了,这桌饭菜看起来不错,我就笑纳啦!”
说罢,扶疏急忙大口往嘴中塞着饭菜,墨娘也笑了。
没有打扰扶疏吃饭,待她筷子缓缓放下后,墨娘才开口问起:“你呢?往后去哪住着,要不,还是继续住在我这小客栈?”
“接下来……”扶疏的话语犹豫了。
看着客栈楼上来回虚晃的身影,扶疏头疼了一瞬:“估计某位督察就要找过来了,我得赶快做好准备。”
29. 道阻且长
同墨娘作别,扶疏特意趁着鸿徽晚背过身,从另一端的楼梯溜回了房间。
待鸿徽晚回过神寻到她,扶疏已在房中摊开了行囊,正一件一件往里塞着衣裳,原本零散杂物的在一旁码得整整齐齐。
见此场景,鸿徽晚眼中闪过一丝委屈。
“扶疏你要去哪?”鸿徽晚没有贸然闯入扶疏房中,只是垂下眼轻敲了三下房门。
扶疏料到他早晚寻来,敞亮反问道:“晚督察不是神通广大,无论我逃到哪里,都有能力快速找到我吗。”
鸿徽晚摇摇头,连忙解释道:“扶疏,我在正兰县寻到你纯属巧合,并非派人追查你的行踪,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闻言,扶疏杏眼微动。她知晓,若他真是派人监视着自己,就不会此刻仍是风平浪静了。
扶疏放下手中的物件,终于看向鸿徽晚。
从未见他如此紧张模样,扶疏严肃的面孔松动几分,眨了眨眼无辜道:“我若是怕你的追查,此刻就不会光明正大地清行囊了。”
“是吗?”
鸿徽晚一瞬间开心起来。他清了清嗓,压低声音:“原来你这么放心啊……说不定我是坏人呢!”
“下次真想吓唬我,把腰间我送你的香囊藏起来再说。”扶疏站起身,“何况你现在应该是晚督察,而不是二皇子。”
扶疏见他又开始嘴硬,作势要关上门,鸿徽晚连忙伸手拦住,笑着歪头保证不再多言。
鸿徽晚靠在门边,静待着扶疏清理好房中物件,看着她将随行之物收纳规整。
扶疏为行囊打上结,算是暂告一段落,转而推开了窗透着气。鸿徽晚见她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便随着她的步伐走到了客栈悬廊。
暮色四合,经历了一下午潮湿,夜里终于等到雨停。清冷稀薄的月光藏在云层中,只能浅浅勾勒出月亮的形状。
扶疏的呼吸声很轻,一动不动望着模糊的月亮。
气氛不知为何,竟显得有些孤寂。
今日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鸿徽晚想要调动起扶疏的情绪:“今日才发觉,扶疏姑娘如此细心,能发现许多藏细枝末节之处的真相,也很会交涉辩论,看来平日里是让着我了。”
扶疏只是望着远方,生硬地反驳:“我平日里可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但扶疏的行动已经给出了答案,今日在衙门,才得以有了转圜余地。
鸿徽晚不经感叹,接着道:“原本以为那田氏父子只是贪财才闹出此事,没想到小杏姑娘的命运竟然如此坎坷。”
扶疏没有说话,鸿徽晚看去,她眼中迷茫不假。
不知她为何如此,鸿徽晚轻声问道:“今日你转变了主意,反而成功帮小杏姑娘扳回一局,为何还是不开心的模样?是因为舍了这座宅院?”
白日在衙门,众人口角激烈,未得片刻消停。现下静下来了,扶疏心中反而是各式各样的情绪翻涌,变得格外敏感。
深吸一口气,扶疏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晚督察,你知道虹城的姑娘是怎么谈婚论嫁的吗?”
鸿徽晚愣了刹那,缓缓摇了摇头。
扶疏隐隐苦笑,避开了他关切的目光。
“虹城有太多像小杏姑娘的女孩了,我的命运也在其中。”
“我曾想过,要是有一日,我也要像这样要么送给昌国士兵,要么被低价纳为小妾。那我,我宁愿寻死。”
扶疏声音哽咽一瞬,随即恢复成平淡,话语中余下的是庆幸。
“好在阿娘帮我打跑了所有虎视眈眈的人。要是碰上阿娘不在家的时候,那些人来了,我就跑去躲到山上道观,跟黍卿道长哭诉这一切。他信誓旦旦允诺我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才得以安然至今时今日。”
扶疏知道自己是幸运的,但不幸之人太多,个例永远代表不了全部。
自在正兰县重逢,鸿徽晚第一次有机会细细看向她。
扶疏身上服饰不比在长安城中时繁杂精致,只身着着浅棕素衫,却更为自在与潇洒。
借着烛光和月光,扶疏的神情没有了在宫中的谨慎与警惕,漠然和期冀在她身上挣扎融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似乎才是她坦然处世之道。
鸿徽晚知道,只有当扶疏愿意摊开心扉时,这一刻他才开始了解扶疏,是真正的扶疏,是在虹城生长了十五年的扶疏。
“这些事情,浅听笑过便罢。”
扶疏自嘲摆手,不想再多提起。“现下正兰县的事情解决了,阿娘给我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件是从虹城的驿站寄出的,我也该回去一趟了。”
鸿徽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你要去哪儿?”
“虹城。”
道出的二字是她最熟悉的故乡,扶疏坦然看向鸿徽晚惊喜的目光。
扶疏深沉思量道:“人皆知以食愈饥,莫知以学愈愚。我所学到的东西还是太少了。”
同田家争吵房契,扶疏却未曾知晓红白房契便可巧妙化解,就连相关的律法,也是在看过鸿徽晚给她送来的书卷后,才略知一二。
原本以为所学到的已经足够她安稳生活下去,历此一事,方知渺小。
“既然想要授读学习,何不跟我回长安城国子学?”
鸿徽晚一时忘记了精心编织的借口,心底的想法脱口而出。
好在,扶疏并没有发觉不对劲。
她依旧很是抗拒:“虹城近在眼前,我何必再千里迢迢跑回长安城?黍卿道长的观破是破了点,藏书可有整整四面墙,足够我一一研读了。”
“听起来,你与那黍卿道长很相熟的样子……”
鸿徽晚急忙岔开话语,不曾察觉自己道出的话语有些酸溜溜的。
“晚督察知道那么多干什么?你可要分清楚了,才不是我跟着你去虹城,而是你缠着我要去虹城!”
扶疏用目光好奇地探究鸿徽晚,伸出手指一字一句划分着关系:“我是要去找我阿娘,再多读些书。你偏要跟着我去虹城,我也顾不上你,那你就随意做你要调查的事吧。”
生怕扶疏反悔,鸿徽晚连忙点着头:“这个安排简直妙哉,妙哉!”
扶疏也懒得去管鸿徽晚这话有没有另一种深意,轻飘飘地转身,只留下一句:
“明日就出发,你确定不抓紧清好行囊?”
鸿徽晚望着扶疏离去的背影,无声弯起嘴角。
今夜夜空毫无景色可言,可似乎就是这样同扶疏聊着天,也变得愉悦起来。
第二日,依旧是丝丝缕缕飘着雨。
客栈马厩,鸿徽晚扶疏二人一同给马匹披上斗笠,以便护住行囊。
墨娘和小杏撑着伞从客栈内走出相送。
该道一声喜,一日之隔,小杏得以从暗无天日的田家逃离,变成了墨娘客栈的一名自由伙计。
在客栈门前站定,目送着二人上马,小杏有些依依不舍:“扶疏姑娘、晚督察为何会想要回去呢,虹城有什么好?”
这话很熟悉,曾经扶疏也是这样想的。现在,扶疏只是多了些许来去自由的底气,仍无法回答后一个问题。
扶疏轻抿着嘴笑了笑:“我给不出这个答案,且行且看吧。”
墨娘倒是看得很开,潇洒冲着二人挥手。
“你们也许某天就回来咯,或许有天我们也会回到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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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祝你们好运!”
扶疏鸿徽晚也随即挥着手告别,示意她们快些回到客栈中避雨。
雨丝潇潇,两人张弛有度地握着手中缰绳,一同向远山行去。
二人路赶得并不急,第二日中午,终于遥遥窥见了虹山的踪影。
虹山横隔在虹城与其它乡县之间,几十年前,此地便是倚靠这座山上的资源富饶起来,却又因此山纵横之广阔,行路尤为艰难。
有利有弊,终成了一道独特景象。世人便已“虹”字命名此山,长久以往,便生虹城。
鸿徽晚原本以为有扶疏这样的当地人领路,定然会比规划的路线更早到达,扶疏却在入山的岔路口停了下来。
此乃去往虹城的必经之路,扶疏却指尖一转,驾着马走向了另一条路。
“走吧!天黑之前,应当赶得到。”
鸿徽晚是第一次来虹城,他看了看手中卷轴,疑问道:“扶疏,为何不走官道,而偏偏绕一条远路?”
扶疏也碰巧在《虹城史》上看到过这些,仍有印象,她摇着头道:“宫中藏书阁的虹城路线图实在延迟久远。”
“这条官道虽已建成了三十余年,但在奸臣阮沧郁篡位的半年里,这条官道逐渐废弃,来往之人便开拓出了另一条远路。”
扶疏回忆着阿娘对她说的话,复述道:“这山上的官道已被山匪盘踞,还有好多墓穴乱葬岗,怨念不浅,可不要轻易招惹。”
从小到大此般种种,更加印证了扶疏对虹山不好的记忆。
明明是官道,如今却变得像瘟疫一样人人避之,实乃奇怪。
鸿徽晚遥遥望了一眼虹山,蜿蜒道路隐没在繁密山岭间,时至正午,山腰间还飘着云雾似的水汽。树影摇曳,风雨交杂,愈发显得深不可测。
鸿徽晚半信半疑地收回目光,还是听话地跟上了扶疏。
这条远路其实并不荒芜,显然有很多像扶疏一样的当地人愿意多花一倍的时间,选择绕开官道来往城内外,让原本一片泥泞处也逐渐成了道。
日暮将至,二人终于绕过了虹山,得见虹城的稀零炊烟。
扶疏顺路去了趟虹城的驿站,抱着希望询问有关她阿娘的去向。
毫无意外,并没有什么收获。
扶疏牵着马,轻车熟路在昏灰的中寻到了所居的宅院。
一片漆黑,院中摆放依旧如同扶疏离开时的模样,藤架下的陶土花盆已生了杂草,叶片狼狈地被雨滴砸下,像是已被抛却了许久。
阿娘不在……
扶疏怀揣的最后希望也破灭。她有些颓废地推开院门,冒着雨无言清扫出一片干净的区域。
鸿徽晚知她心中不好受。说不清真相,鸿徽晚闷头便帮衬着扶疏扫清房中灰尘,掏出火折子,点上了油亮的灯烛。
“今夜你便在此处暂住吧——”
扶疏挪开步子,抬首示意道,“柴房。”
这里已经算是此刻扶疏最干燥洁净的区域了。
鸿徽晚犹豫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院,李将军要是知道了,头上定然要冒火。况且虹城村民若是见到此,流言蜚语也会让扶疏为难。
这般想着,鸿徽晚牵着马退了出来:“我去虹城县衙,一间草房应该还是有的。”
扶疏眼眸暗了下来,在木桩上发狠般用力绑紧了缰绳。
也是,纪国的皇子,怎会瞧得上一方破柴房?这样的屋宅,他估计也是第一次见到,怕不是嫌弃得紧。
早就料想过这般反应,扶疏深呼一口气,出奇的平静:“在虹城随你想干什么,与我无关。”
说罢,她转身回屋。
30. 虹山官道
第二日一大早。
“这雨声,实在是扰人清梦!”
扶疏从床上爬起来,闭着眼抱怨着,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些什么。
撇了一眼空荡荡的柴房,扶疏气鼓鼓地推开院门,却发现忽而受了阻力,外面好像有东西挡着。
扶疏方准备使劲推门,外面的阻力却好像感应到了似的,消失不见。
来不及收力,“嘎吱”一声,院门大开。
扶疏望着对面鸿徽晚乍然惊醒的模样,两人面面相觑。
“你,你怎么没去县衙住草屋?”
扶疏狐疑问道,吃惊得话语都打了结。探身望去,门前石板上,只有鸿徽晚抱膝坐着的那一块是干的,衣袍上也满是雨泥点。
看来鸿徽晚是在这门口硬生生熬过了大半夜,幸好院栏修了屋檐,才不至于淋得透湿。
“虹城县衙看过令牌,但没有专门来虹城任职的圣旨,不认我这个晚督察。”
鸿徽晚说得很平淡,没有丝毫气馁。
扶疏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淋雨淋傻了,纪国皇子身份何等尊贵,小小乡县官吏这般待他都不生气。
若是鸿徽晚在她这里出了差池,鸿嘉帝顺着暗卫查过来,扶疏掉十层皮都不够抵罪。
扶疏连忙用力拉着他入屋躲雨,递上干布。
“都这样了你也没有道出你的身份,就在这里吹雨风,干坐了大半夜?!”扶疏有些无语的气笑了,“你的暗卫呢,怎么不出来管管你?”
“哦,对了!你说到了重点——我的随行暗卫现在一个都没有跟我联系上。”
鸿徽晚无辜擦着打湿的发丝。仔细斟酌过后,鸿徽晚一脸认真的道出推测:“他们,好像走了官道……”
话语一出,空气又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只剩屋外雨滴砸落的声音。
“走了官道,那还能活着回来吗……”
扶疏下意识脱口而出,发现不太吉利,连忙又低头否决这般猜想:“呸呸呸,我乱说的啊!你的暗卫神通广大,我也管不着,只能自求多福,自求多福吧!”
“扶疏……”鸿徽晚叫住她,试探问道,“真的不同我一起去找找吗?”
扶疏理了理头发,又从行囊里掏出书卷,背上竹篓尽量让自己显得十分繁忙,“我今日还要上山去找黍卿道长,他帮我给阿娘传过话,应该知晓我阿娘的下落。”
说罢,扶疏指尖轻轻点了点鸿徽晚的肩头,以示爱莫能助。
“你自己一个人上虹山去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呢。”扶疏特意嘱咐道,“那个…记得遇到危险要报清楚你二皇子的身份。”
没想到,鸿徽晚下一秒就站起身,颇为坦然:“那一起!”
“?”
什么一起?扶疏没有反应过来这一问一答两句话之间的联系。
“我跟你一起去道观。”
鸿徽晚摆了摆头,亦步亦趋跟在扶疏身后,不落下一步:“就按你说的,让他们自求多福吧!况且,就算真有山匪,让暗卫们深入腹地查验一番,也好为后面清除山匪做好准备。”
扶疏咬了咬后槽牙,看来鸿徽晚是铁了心要看守住自己了。摸不清鸿徽晚的脑回路,但扶疏不得不承认他这样说也有些道理。
“跟上吧!你的暗卫不见了,我可不负责你的安危!”
扶疏故意吓唬他道。背上竹篓,扶疏加快了步伐向前走去。
方走出村落,一名身着陌生服制的男子直勾勾打量着扶疏,目光逐渐转向她身后的鸿徽晚。
被人盯着尤为不舒服,鸿徽晚刚想抬头,扶疏转身给他头上盖上了一顶蓑衣帽,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是昌国士兵。你的身份别跟他们起冲突,快走。”
好在,那名昌国士兵并未追上来,两人步伐加快了些。
黍卿道长的道观所在的山头更为荒凉,就连一条规矩道路都没有开辟出来。
山中一如既往的清冷,下雨潮湿,山间的泥土芬芳扑鼻而来。
密林斜枝生长得四仰八叉,拦住了路,也沾惹得行路之人周身湿漉漉的。
扶疏不时有些担心地看着一旁的鸿徽晚,却见他面色如常,甚至捡起一根半人长的树枝,为她前行的方向赶走飞虫杂草。
这二皇子倒是比想象中能吃苦些。扶疏暂时可以不为此事分心,转而聚精会神循着依稀痕迹,往道观方向走去。
行至山头,扶疏站定一瞬,竟没有认出来此地,直到仰头看见道观塔尖,才确认自己没有走错。
道观前整理出来的一小片空地,不过几月,如今真长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迎着风雨如波浪壮阔,竹叶与风雨声沙沙作响。
不远处,黍卿道长撑着伞一个人仰头望着竹林出神,他一身白衣,颇为醒目。
“黍卿道长!”
扶疏拂过蓑衣露出头,摸了摸搭在额间的湿发,兴奋喊道。
“扶疏,你怎么回来了?”
山间许久未曾有人说过话,黍卿道长闻声愣了一瞬,惊讶走向扶疏:“一个人偷跑回来的?”
扶疏终于放松下来,可怜兮兮地摇头:“黍卿道长你知道的,那日我离开本就是权宜之计。”
黍卿道长刚想开口,见扶疏身后又走出一名陌生男子,黍卿道长神色瞬间收紧了一份:
“这位是……”
黍卿注意到鸿徽晚时,鸿徽晚也在打量着他。
先前只是在扶疏话语中知晓黍卿道长,鸿徽晚原本以为他是个鹤发童颜的和睦老人,却未曾想到黍卿道长如此年轻,看上去未及三十。
只不过他发间夹杂的几抹银丝,更添一份历世沧桑。
回过神,鸿徽晚率先行礼:“在下晚督察。”
黍卿道长略带疑惑地看向扶疏,扶疏摇摇头,没有配合鸿徽晚加以掩饰,手坦坦荡荡举在鸿徽晚面前介绍道:“纪国二皇子。”
黍卿道长在此处深居简出,也知晓自己伪装身份去往长安城,扶疏觉得并没有隐瞒的必要。
但扶疏狡黠眨着眼,难免让鸿徽晚觉得这是扶疏对他一直跟到此道观的小小反抗。
鸿徽晚的手有些尴尬地背回身后,重新噙着笑颔首面对黍卿道长。
黍卿道长眉间微凝,知道扶疏不是开玩笑,规矩行礼道:“在下黍卿,拜见二皇子。莅临寒观实乃黍卿荣幸,礼数不周,还请二皇子见谅。”
说罢,黍卿退却了一小步,屏息观察着扶疏。扶疏神色带上了些急迫,却明显不是因为二皇子。
扶疏道:“我阿娘有没有同你说些什么?自她知晓我在长安城,给我寄了一封信,我回来了反而寻不到阿娘,你可否知晓她在哪?”
黍卿斟酌了一二,拿不定主意。
扶疏在长安城众人面前应当是李府嫡女,如今问起在虹城的阿娘,当着二皇子的面,黍卿不知该如何开口。
“二皇子已知晓我是虹城的民女,此番就是为了查清李氏嫡女之事而来。”扶疏拍了拍黍卿的肩膀,揶揄道,“放心,二皇子菩萨心肠,黍卿道长你尽管说实话!”
鸿徽晚原本在一旁随意看着道观景色,听闻扶疏最后一句话,嘴角压不住地上扬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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黍卿道长心里有了数,点头回答着扶疏的问题:“自然是清楚的,她应当有寄信给你。”
鸿徽晚抬眼看了一眼,稍稍别过身,继续装作并不在意地偷听着二人谈话。
黍卿面色如常,继续解释道:“这些时日阴雨连绵,你阿娘出了虹城避灾,一时失了联系。待发觉你已回虹城,合适时机应当很快就会来寻你了。”
扶疏松了一口气,恢复了雀跃:“真的?那太好了,我这几天就在虹城等阿娘回来!”
二人的话语尽收耳中,道观屋檐下,鸿徽晚暗自沉思。
李将军说过,岑娘自扶疏被接走后,就再没在虹城出现过。可现下黍卿道长信誓旦旦地说出这些虚假话语给扶疏希望,究竟是想骗扶疏留在虹城,还是仅仅为了安慰她呢……
黍卿依旧如常问候着,二人显得颇为熟稔,“这些时日过得如何,我看你面色还不错。”
“李府人对我都极好的……所以我才愧疚,想要快点说清真相。”
扶疏抖了抖斗笠上的雨水,看向一旁无所事事的鸿徽晚。
像是记起了身后的鸿徽晚,黍卿道长谈定回头,邀请避雨:“二皇子要不要也进来坐坐?”
闻声转头,鸿徽晚看向黍卿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
雨溅起水雾,扶疏走上前快速把鸿徽晚拉入了道观宽敞之处,故意嘟囔道:“就是这二皇子,不但拦着我的陈情信,还老是把我耍的团团转。”
“咳咳言重了吧……”
见她撇嘴,鸿徽晚也不恼,只带着深意望向扶疏:“那扶疏你可要小心了,这世上可不止我一人会胡言乱道。”
接上扶疏的话语,鸿徽晚有意试探着黍卿道长。
黍卿道长察觉到他的目光,淡然如水抬眼,反而善解人意地替鸿徽晚解释道:“扶疏你的身份扑朔迷离,二皇子此举乃是护国之安危,情理之中,实在怪不得二皇子。”
“我知道啦……”扶疏随意摆了摆手,想要转换过这个话题,“黍卿道长,我想去看看道观中的书卷,不知可否方便?”
“自然。这里的一切都可以成为你的归属。”
黍卿染上笑意点点头,方想伸出手抚摸过扶疏发尖,鸿徽晚轻咳一声。
“多谢黍卿道长中肯之言。”鸿徽晚目光直直看向黍卿,“我此来并无强纠之意,来虹城追查也是为了寻清李府嫡女真相。”
鸿徽晚轻松语气中带着与生俱来的威慑。
“总会有一天能重新知晓真相,我相信,扶疏会选择回到长安城。”
“知晓真相和我回长安城有什么联系吗?要我回去认罪?”见两人都不说话,扶疏睁大了双眼,也默了声。
黍卿指尖滞住,看着鸿徽晚。
忽而,他释然浅笑。
“冥冥自有天意,二皇子就算想让李府嫡女的真相公之于众,现下也急不得。”
黍卿为鸿徽晚斟了杯自己酿的米酒,举起缓缓道:“既然二皇子是来虹城寻李氏嫡女,贫道也可稍作提醒——珠玉蒙尘,天地有数,有时真相就在眼前。”
酒香与言语皆有层次,鸿徽晚指腹抚过酒杯沿,细细品味着。
原本是担心黍卿道长并不知扶疏真正的贵女身份,会逾矩失了分寸,鸿徽晚这才肃了声色提点。
可黍卿道长这句话,与他本意分明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黍卿道长知晓扶疏是真正的李府嫡女,并且也在她的面前保护隐藏这个事实。
心中担负的重石轻了些,鸿徽晚试探道:“黍卿道长或许也是受人之托?”
31. 两相试探
几杯米酒下肚,山中细雨的湿寒驱散了些许。
寥寥几句话,黍卿便知二皇子是个聪明人。
既然两人心思都在一方,笑意间藏着的秘密也都心知肚明。
黍卿道长放下酒杯,顺水推舟道:“看来二皇子也感兴趣,不如邀二皇子随我看看这道观。”
“正有此意。”
扶疏奇怪地看着二人对话的走向。二皇子与黍卿道长今日才认识,突然不知因何相熟得如此之快。更何况黍卿道长向来喜独身,竟还要邀请二皇子一同游览这破得不成样的道观?
不对劲,这两人实在是奇怪……扶疏心中莫名有些发虚:“要不,我也一起?”
黍卿站起身,若无其事给她指了个方向:“扶疏你方才不是想要看看道观中的书卷吗。近日阴雨连绵,我将书卷悉数挪去了二层,现下你便独自去看看吧!”
“哦。”
扶疏顺着黍卿的力道向前走了几步,一步一回头。
“怎么还依依不舍的?是想留下来一起商谈李府嫡女之事?”
鸿徽晚知晓扶疏心存好奇,故意反言道之。果然,扶疏听见这话,呼气没有留恋转头就走:“才不呢,你问黍卿道长吧!他知道的比我多。”
待扶疏脚步声走远,两人之间重新恢复成安静,唯目光相错交锋。
雨滴连成珠链,打在石板地上,噼啪作响。
黍卿在山间隔世许久,就算面对纪国二皇子,黍卿心中也难有半点波澜,不知不觉话语与神色都变得生硬。
意识到不妥,黍卿缓了口气,和声尊敬道:“二皇子有什么想问的,贫道定然如实相告。”
鸿徽晚紧紧盯着黍卿,手中把玩着黍卿放在墙角的扁担:“黍卿道长是何时知晓扶疏身份的?虹城中,还有多少人知道此事?”
“就我一人。”
黍卿答道:“是李府的人来此处寻扶疏时,亲口告诉我的,要我助他们带她回府。”
回想起两人刚认识时,扶疏九岁,黍卿十九岁,已在山上道观待了八年半。如今,扶疏十六岁,黍卿二十六岁,入道观的日子已占据了大半生。
时光荏苒,黍卿眼底有丝丝笑意,可他马上又想起扶疏的身世,眼神暗淡中参杂些许庆幸:“这么多年,我也是那一日才知晓,面前的扶疏,就是在虹城为质十五年的李将军嫡女。”
听闻此话,鸿徽晚捋着衣袖,压住心中晦暗情绪,扯起嘴角道:“扶疏倒是信任你,一来便戳穿了我作掩的身份,想来往日同你也是知无不言了。”
说罢,鸿徽晚自嘲一笑,想要分辨对面之人话语的真假。
黍卿摇了摇头,反而好奇看着鸿徽晚道:“扶疏如此坦然地带着二皇子回了虹城,原本我以为,她要么是已经知晓了自己所有的真相,要么还是在你们面前继续伪装身份。却未曾料到,扶疏是坦白了身份,还敢带你一同回虹城。”
鸿徽晚闪动着眼眸,倒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刚想听黍卿谈及更多扶疏,黍卿故意浅笑收住话语:“无论是二皇子还是督察,我都会保管好扶疏的秘密,二皇子不必忧心。”
鸿徽晚侧头:“我的身份实乃小事,只是不想节外生枝。我受李将军之托,带扶疏归长安便是圆满。”
黍卿淡淡思忖道:“关键是看扶疏想要什么,她在虹城这些年已经够苦了,能遂其心愿已是极好。”
“会有的,扶疏想要的长安城都会有的。”
鸿徽晚肯定地点头。
可扶疏准确想要的是什么呢?鸿徽晚不知道。面对黍卿审视的目光,鸿徽晚忽然有一丝摇摆。
两人都没有说话,缓缓走过道观的沿廊,岁月使得墙壁变得古朴而破旧。
“二皇子来去自由,各有归处。但扶疏不一样。”黍卿道长语意深长,“二皇子再多待些时日吧。你会发现,扶疏与虹城早已有不可分割的羁绊。”
黍卿说的话与自己的所愿相背,鸿徽晚下意识想要反驳,但想起扶疏在国子学中书下的《虹城书》,也许黍卿说的有道理。
半晌,鸿徽晚冷静颔首:“或许吧。但待时机成熟,黍卿道长不要加以私心阻拦便好。”
“扶疏自有她的命数,我会护她,但绝不会阻拦她。”
每个人自有命运,没人能够干扰,也无权干扰。黍卿道长转身接过扁担,轻轻擦拭着:“不过,二皇子一路从长安城跟到我这道观,难道全然没有半点私心?”
私心?这是鸿徽晚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问题,反应过来已是愕然。
在与扶疏尚未见面之时,鸿徽晚就听闻了李府嫡女的遭遇,那时便已起了恻隐之心。再后来她坦白自己的身份,再到他真正知晓扶疏的过往,鸿徽晚早已牵系其中。
鸿徽晚努力保持着话语间的镇定:“她本该享有的生活就在眼前,我无法坐视不理。”
黍卿道长皱了皱眉,眸光深邃:“那么,不要为了让她面对往日,而不停刺激她。”
鸿徽晚眼中闪过诧色,一时有些愠怒:“我……”
鸿徽晚从没想过逼迫扶疏,黍卿道长抢了话机,倒是显得自己不是。
忽然,瓦片上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响声,有人冒雨翻身而下,小心翼翼推开了坏掉窗棱的一条缝。
房中两人屏息凝神,立即意识到是扶疏偷偷来凑热闹,皆默契停下了对话。
果不其然,扶疏没有听见动静,用力挤进来半个脑袋,轻眨着眼道:“二位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鸿徽晚:“没什么!”
黍卿:“没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信誓旦旦得有些可疑。
“啊?”扶疏趁着时机抽身,嘟囔道:“只是问一嘴,怎么两人都急了?”
既然被发现偷听,扶疏干脆拍了拍手上的水,光明正大的推门走入。
“我想了半天,觉得李府嫡女一事还是同我有些干系,我义不容辞。黍卿道长,二皇子,你们接着说,就当是我好心啦……”
房中,黍卿道长手中扁担像是持剑相对,鸿徽晚面色同样不佳,抱着臂正兀自委屈。
扶疏的声音越说越小,觉着气氛愈发奇怪。
看他们模样,约莫是详谈得并不愉快,鸿徽晚身边没了暗卫,更是因此事烦心。
扶疏思忖着,得尽快解决暗卫的问题才行。
“咳咳咳,那我先说?”
扶疏清了清嗓:“黍卿道长,你可知那虹山上真的有山匪吗?若是误闯,还能活着回来吗……”
“确有山匪,但已相安无事许久。”
黍卿道长开口一如往日沉稳,扶疏安心许多,专心听着话语。
斟酌着从何开始讲述,黍卿眼眸幽静:“你可知阮贼在多年前对虹城犯下的罪行?”
扶疏也随之思索,抬眼同鸿徽晚对上目光。
“丞相阮沧郁夺位掌权,数百民众自虹城起兵反抗,阮沧郁震怒,指兵镇压,屠半数村民以作抵罪。”
扶疏轻声念道,这是此事在虹城简史上有过的记载。
黍卿点点头,目光中是慈悲的忧伤:“变故之后,有很多在外的读书人回到家乡虹城,却发现家中只剩自己一人苟活于世,只能绝望的落草为寇,盘踞了虹山为山匪,年复一年守着山上的尸骨。”
面对着虹山的方向,黍卿长久凝望着。“这些年,虹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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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都默契避开了官道,谣言却传得风生水起。”
一番阐述,扶疏才知自己先前所猜测的是有些许狭隘了,原来这虹山上的情况比想象中要唏嘘得多。
扶疏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这么说,他们也是可怜人……”
整理好表情,扶疏带上浅笑谢道:“黍卿道长,多谢啦,你懂的真多!”
黍卿没有回应,眼中是少见的冷冽,仍在回忆着过往。他站在屋里,却像是在淋一场瓢泼大雨。
“在我做道士以前,也是虹城的好儿郎。”半晌,黍卿低声释然道,这些过往之事,他早就封存在记忆里了。
鸿徽晚同样细听着黍卿的话语,心绪回转曲折,注意力却不仅仅在山匪一事上。
扶疏以为他仍在为暗卫忧心,连忙走到鸿徽晚身边,戳了戳他的臂弯道:“你这下可以放心啦。”
鸿徽晚放下手臂,转而走到黍卿身旁语气微妙地试探道:“既然黍卿道长如此了然虹山情况,可愿同我一起前往虹山?我欲上山寻我的护卫。”
“道观尚需要我看守,便不随你们去虹山了。”
黍卿垂下眼眸回绝道,眼睫盖住他眼底的神色,叫人看不清喜怒:“放心,官家之人他们不敢乱来。”
鸿徽晚不解。
黍卿正是风华正茂的年岁,却甘愿独身隐居于山间道观。提及虹山一事如此凛冽悲伤的语气,难道当年他的家人也因此而遇难,这才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么。
鸿徽晚随意问道:“难道黍卿道长认识山上那些匪徒吗?这才不愿去往虹山。”
黍卿没有回答,摩挲着指尖。
扶疏知道黍卿的性子,何止是不愿去虹山,连市集都很少前去。以前扶疏同样不解,可见黍卿在山间乐得自在,便也没再过问。
“黍卿道长平日里最是温和善良,才不愿同流合污,做那些烧杀抢掠的勾当呢!同他们哪会有什么干系。”
扶疏抿了抿唇试图解释道:“再说黍卿道长本就喜静,晚督察何必强人所难?”
话语间暗流涌动,鸿徽晚没想再深究,只是皱了皱眉表示着不满:“我这会儿又是晚督察了?”
“我的意思是,我陪你去虹山如何?”
扶疏看向鸿徽晚,歪头耐心解释道:“我会虹城话,交流起来也方便许多。”
“啊……”
见扶疏的主意是向着自己的,鸿徽晚心中烦躁尽散,他忍住笑意,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你要亲自去虹山?”
黍卿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明显波动,他摇着头极力劝阻道:“他们虽是落草为寇,情况却并不简单。你为李府嫡女……”
话语间着急阻拦,黍卿差点就要说漏嘴,鸿徽晚一记眼刀扫来。
黍卿随即意识到不妥,若无其事地圆场道:“你们还要为李府嫡女查清事实,现下你二人的暗卫不知所踪,手无寸铁前去,若无后路实在太过冒险。”
鸿徽晚总觉得黍卿在隐瞒着什么,现下却没法扒开黍卿的过往查清楚。鸿徽晚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黍卿道长自己画地为牢,都不愿离开道观,又怎么护人呢?还是别阻拦了……”
“哎呀,你二人怎么一点小分歧都能针锋相对?”
扶疏揉了揉眉心,有些无语看着相对而站的二人,很是焦头烂额。
“相信我二皇子,我从小在虹城长大,还不能应付好此一事?”
“黍卿道长若是担心,那便约定好——三日未得我消息,一定记得去虹山上寻我!”
隔开两人,扶疏一边一句好生安抚着。见两人平息,扶疏点点头颇为满意,背上竹篓大手一挥:
“上虹山!”
32. 崩坏之境
从黍卿道长的道观中出来,扶疏同鸿徽晚身着蓑衣打着伞,走在虹山官道上。
这条官道依山而建,道路时窄时宽,许久无人修缮,泥土混杂着扎根的灌木类植物霸据着两旁,枝丫叶片也被强势的风雨打得趴伏于地。
扶疏心中琢磨着,就不该赌气答应陪鸿徽晚来虹山找暗卫,可又怕他独自出了意外……
总之,今日实在不是个上山的好日子。
扶疏凝了凝神,迈步往前。
越往山上走,雨重重倾倒在伞上,嘈杂得听不清身旁鸿徽晚的脚步声。
头顶的乌云厚重地压下来,天昏地暗犹如夜半,扶疏不时看向鸿徽晚,雨在脚边汇成了旋流,她心中莫名有一丝不安。
伞边沿溅起带着凉意的水花刺激着她的面颊,扶疏鼓足气走得更快了些。
忽然,头顶不知何处落下了一块碎石,恰好滚在脚边停下,溅起的泥浆染上裤脚。
扶疏心一惊,下意识止住了脚步。
鸿徽晚也肃了神色,打量着前方雨雾间的形势。
起初以为只是雷声,但轰隆声愈有磅礴之势,越来越多的山石落下,一颗接着一块不曾停歇下,似乎只是一切崩坏前的造势。
绵延的声响猛然间变大,一种不妙的猜想霸占了两人的理智。
不好!是山体滑坡!
危急当前,分秒都是生机,鸿徽晚顾不得更多,抓住扶疏的手不停往后退步,奔向身后的道路。
但落下的山石太多太快了,来不及闪避,二人只能躲向一旁的山洞。
这条山洞连接着下山的官道,退回的那一方洞口已全然堵死。两人刚准备朝着另一边光亮处奔去,没来得及走到,那边的山石也有了落下的趋势。
二人只能退回安全的洞穴内。巨响一声声震动着心魄,看着光亮一点点减少,扶疏绝望惊呼道:“不要——”
树木歪斜砸下,趁着洞口被掩埋的上一秒,鸿徽晚朝着上空发射了一记信号烟。
扶疏用力将冒险上前的鸿徽晚拉回洞穴内,连连却步,看着泥沙堵住了最后的缝隙。
两人不敢随意走动,身上衣裳湿透了滴着水,只在洞穴原地喘息着。
四周漆黑一片,唯有脚下还算平坦,鸿徽晚站起身小心摸索着周围,伸出手四处感受着风向,得出结论:
“来去的路都被落石堵死了,好在空气尚有流通。”
扶疏听到这句话没有露出绝望的喊叫,反而是噗嗤一声笑出声:“噗哈哈哈哈……”
眼睛尚未适应黑暗,鸿徽晚看不见扶疏真实的表情。不知她为何突然发笑,鸿徽晚温声冷静道:“怎么了扶疏,有受伤吗?”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半晌,扶疏才轻轻嗤笑一声:“我的运气…实在是差得有点可怕。”
现在她怀中仅有的只是几块米粑,不知还能不能支撑二人走出这被山石掩埋住的洞穴。
扶疏憋住急促的呼吸,想要停止胡思乱想,可这些时日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得太乱了,让她喘息不得——
长安城,自己冒充李氏嫡女向李家坦白一事尚未得到后文,现在又被二皇子寸步不离的追查;在正兰县,自己费尽心力买下来的一处宅院,也在衙门因恩怨相让;一路奔波到虹城,却连阿娘的行踪都寻而不得;如今遇上山石滚落、泥水漫漫,又要自己怎样做才能应对!
方才落石砸下一瞬,扶疏第一次有了自暴自弃的念头。
既然时运不济,天不容她,倒不如就这样让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洞穴。
扶疏感受着自己跳动的心脏和紊乱的呼吸声,自嘲笑声发颤了几分——
可偏偏历过惊险,她还活着!
就像是原本悬而未决吊在头上的巨石,轰隆一声松落,又在砸到扶疏身上的前一秒骤然停息。
积攒了这么多日的情绪都在此刻无声迸发,扶疏不想失了态,只敢趁着此刻昏暗任难过翻涌,借着放肆大笑让呜咽趋于无声。
又是一阵碎石伴着大雨砸落的声音,鸿徽晚似乎也感受到了扶疏的异常压抑,听着她的呼吸声,守在一臂远的地方,静待万物归于平息。
半晌,扶疏终于再次开口:“二皇子你在害怕吗,为什么不说话?”
黑暗中,扶疏抹着额边滴下来的雨水,顺道擦去眼角泪水。先前情急之下嘶喊了几声,扶疏的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嘶哑鼻音。
“嗯,幸好你在旁边,我才冷静下来。”
鸿徽晚点着头,安抚的声音无形包裹住她:“这里暂时安全了,不用担心。”
扶疏抬起亮晶晶的湿润眼眸,对鸿徽晚此刻的乐观有些不解:“我现在一定很狼狈,还笑成这样,二皇子是不是被吓坏了?还是后悔来这里了?”
“没有。”鸿徽晚又温声强调了一遍:“没有后悔跟你来虹城。”
扶疏有些不相信,掩饰般低笑出声:“那你会不会觉得,在长安城认识的扶疏与现在的我…大相径庭?”
鸿徽晚大概猜到了。扶疏一直以来小心谨慎太久,此刻的困境崩断了她最后一根心弦,开始不断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
鸿徽晚反问道:“那你觉得哪种才是真实的扶疏?”
扶疏答不上来。自始至终,每一个关头决定面对的只有她自己。
“我还记得,你因为我受伤好心为我誊抄书卷,赢下香囊后慷概赠我以祝生辰,写出了《虹城书》,将你阿弟引荐入国子学,依靠着自己夺得射礼魁首,又在正兰县的衙门勇敢为小杏姑娘出言……”
黑暗中,这些话语仿佛有了鲜活的画面。
回想着过往一幕幕,鸿徽晚清晰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不断回响放大:“你做过的体会过的事情,我觉得都是最优的选择,怎样做都没有对错真假之分。无论在长安,在正兰,还是在虹城,万般皆是你,我又怎会加以置疑觉得不是你呢。”
这些话让扶疏心里酸涩不已,每当闲暇时她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想要渴求一个肯定的回答,却没有理由说服自己。
历经一遭生死,在这不见天日的洞穴内,扶疏格外想听清自己心底的声音,她迫切地需要力量来支撑着自己走出去活下去。
现在鸿徽晚的话语就像是干涸土地上的一抹甘流,她甘愿奉为圭臬。
扶疏抱着膝弯,喃喃道:“我不明白,我冒充了身份骗了好多人……我应该会被很多人谴责,罪有应得不是么?”
尽管她不知道鸿徽晚的答案会是什么,扶疏还是小心翼翼的提出心底更多纠结的问题。
或许……鸿徽晚的回答会让自己失望吧。
扶疏垂下眼眸。
在鸿徽晚还不知道扶疏就是李府嫡女时,这个问题就已经有了答案,不然在长安城时,他怎会悄然送扶疏出城。
如今既然已知晓过往之事,鸿徽晚更加明白这些不是扶疏的错。
长久以往,扶疏心中的良知让她两难纠结,只能深陷焦躁,不停的自我反省。虽客观事实众人皆可晓,可独独扶疏不行,她过往混乱的记忆和对阿娘十五年的感情,若不慢慢来恐怕会让她彻底崩溃。
现下,必须要稳住她的心神,
面向着扶疏的方向,鸿徽晚思量着话语,凑近了些。
虽不知离她具体有多近,但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就已足够。
鸿徽晚认真道:“不是什么错都要你去承担,有时也可以怨天怨地,甚至抱怨我也是一种方法。”
“二皇子真是说得轻松。”扶疏苦笑一声。
她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近得听者有些酥麻。
鸿徽晚定了定心神,歪着点头举例:“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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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阴差阳错,怪天公不作美,怪我临时变了心意,才让你遭遇了这一切……这些外因皆有道理。”
“旁观者清,你大可相信我说的话。”
鸿徽晚顿声道。
听见扶疏逐渐平稳的呼吸声,鸿徽晚挨着扶疏的肩膀,在一旁轻轻坐下。
扶疏的情绪好了不少,鸿徽晚缓解气氛打趣道:“刚才不是还笑着吗?怎么不笑了,转而跟我聊天,是担心我在这洞穴中害怕帮我转移注意力吗?”
“晚督察可别嘴硬。”
扶疏提高了声量,故意吓唬着鸿徽晚:“哼,我们身处的洞穴旁边可能就埋着尸骨,更深处还会有虫蛇蚁兽……”
洞外雨声依旧,夏日山上的洞穴内散发着阵阵寒意,让鸿徽晚不觉跟着打了个颤。
鸿徽晚弯起嘴角,无辜点头:“嘶,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可怕。”
确认扶疏已整理好了情绪,鸿徽晚抬起手,自腰间拿出火折子。
“呼——”
轻嚓的一声,火折子已燃起跳动的火焰,光影登时驱散了黑暗,洞穴中的情况也慢慢映入眼帘。
“原原来,你带了火折子啊!”
扶疏一惊,背过身去,用力擦了擦面颊上的泪痕,颇为嗔怨道,“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鸿徽晚看着手中火折子,也作出一副后知后觉模样:“别样体验,竟然一时忘记了手中的火折子。”
扶疏:“别样体验?”
鸿徽晚确实没有乱说。
他自幼便不惧独处于幽闭昏暗,甚至于说,这种隔绝周遭的地方他熟悉的憩息之所。
小时候在长安宫殿之中,鸿徽晚最喜欢躲在后花园假山的缝隙之中。那里不会被人发现,鸿徽晚可以短暂的不用身负皇子礼仪约束,也不用与皇兄加以比较敦促,那里是鸿徽晚给自己创造一方天地。
时光一年年过去,曾经的缝隙逐渐容不下他的身形。长大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那方假山了。
鸿徽晚从回忆中抽身,只道:“山林洞穴世外之地,隔绝功名是非,倒也别有趣味。”
遇上这般危急之况,扶疏总觉得鸿徽晚此刻乐观淡然得有些过分了。
扶疏学着他的模样假装勾了勾嘴角,不得不承认,鸿徽晚的话语对自己十分奏效。
扶疏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起码现在我们仍是安全的,有光,有水,有干粮,总能撑到有人找到我们。”
鸿徽晚站起身,四处寻来些尚干燥的枯枝堆在一旁备用。
“不过,你可不能死啊!”
扶疏也站起身,借着光线勘察着洞穴情况,遥遥对他嘟囔了一句。
鸿徽晚闭上双眼无语一笑,走过去,轻敲着扶疏的鼻尖:“闭嘴吧!”
扶疏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忍,连积攒许久的负面情绪只会在无人知晓时爆发,却又自己消化平息,只需要看见一点希望,扶疏便能重新恢复生机与斗志。
不知昼夜,只能听见雨声渐渐消失不见,身上衣物也逐渐干爽,二人交替闭眼浅憩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石沙移动的声音愈发明显,似乎很近又很远。
“……有人来了!”
鸿徽晚敏锐察觉到异常动静,连忙唤醒扶疏。
扶疏猛地睁开双眼,警惕观察着声音的来源。难道已困了三日,是黍卿道长寻来了?
洞内外各处塌陷,早已不知来时方位。
两人举着火把走上前,发现是洞穴内一小块区域变得松动,像是有人在奋力挖掘着。
终于那一小块的泥石扑簌簌落下,外部的光线穿破重重掩埋孱弱地投入洞穴内。
不知对面是山贼还是黍卿道长,扶疏有些紧张,她小心翼翼向外望去。
只一眼,扶疏低声惊呼着转头:“是你的暗卫!”
33. 山寨初探
“二皇子!扶疏姑娘!”听到回应的声音,风葳、水葳两位暗卫手上的动作瞬间加快。
先前不清楚洞穴的情况,双方皆不敢贸然动手。现在内外兼具,配合之下,扶疏和鸿徽晚很快从洞穴中脱身。
“真的是二皇子!您来解救我们了!”
风葳激动喊道,水葳也热泪盈眶,简直几乎要比得救的二人更激动。
也别怪两名暗卫此时失态。
先前他们在山林间看到了二皇子的信号弹,匆匆赶到时却只见山洪坍塌的废墟,两人都快要被吓死了!不吃不喝挖了近一天,这才终于见到了活生生的二皇子和扶疏姑娘。
鸿徽晚微笑着退了一步。看二人模样,鸿徽晚怀疑若不是因扶疏在此,自己的两名暗卫定要过来抱住他庆贺一番。
“现在这个情况,恐怕只能叫做是你们来救我们了。”
鸿徽晚摇了摇头,望着天色,仍是阴云连绵:“我被困了多久?”
水葳掐手算着时辰:“自看到信号弹,已有十个时辰。”
顾不上嘘寒问暖一番,鸿徽晚环视着周围。
山洪拦路,此刻他们所在的位置已然望不见下山的路。此官道来往行人本就极少,县衙也很久未曾过问虹山的情况。这般山石肆虐,断树拦路,几人之力绝对无法在短时间内疏通出一条路。
“这是虹山连接虹城的下山官道,看来是走不通了。”
扶疏同样意识到这一点,快速规划着另外的路线:“或许得一直翻过虹山,避开官道,再从我们来时的路回到虹城……”
细听着扶疏的话语,风葳和水葳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鸿徽晚回想起方才就觉得奇怪的问题:“你们既然安然无恙,为何不在山洪未发时下虹山?”
风葳连忙行礼请罪:“恕属下失职,虹山上为首匪徒韩刀霸,他见我们是官家之人,便将我二人扣留于此地。”
可周围并没有山匪,他们两人生龙活虎也并未受伤模样,扶疏奇了怪:“那山匪如此好心,竟然还让你们抽身来救我们?”
闻言,鸿徽晚犀利的目光审视着风葳和水葳:“嗯?”
“二皇子,这些恕我二人待会再解释——现还有一棘手之事。”
风葳抬起胳膊肘连忙提醒着水葳,风风火火地很是焦急。
水葳随即低头从腰间掏出一卷保存完好的文书,肃声道:“二皇子请过目。上山前,大皇子的驿丞本想让我们传信给您,说是赈灾的大批官粮需经此官道运送入虹城。”
“皇兄?”鸿徽晚接过文书。
风葳接上话:“我们传不出消息,按约定的日子,明日下午赈灾粮便会抵达官道入口处,队伍等待着您在官道接应。”
扶疏思索提议道:“能走我们那条小路吗?”
鸿徽晚摇了摇头。小路曲折狭窄,运粮车厢体大,难于把控,加之现下雨天山路湿滑,要是走小路必然无法顺利通过。
鸿徽晚亲眼所见,虹城贫瘠,十多年来的田地发展建设几乎为零,现下遇上水灾肆虐,已快揭不开锅,民众正等着这批救命粮。
赈灾粮容不得闪失,可这官道也不是什么畅行无阻的路。
这么多年来,韩刀霸为首的山匪已在虹山安然扎根,平日里虹城县衙软弱处事更是让他们无法无天,若是知晓虹城运来了粮草,指不定会加以掠夺。
朝中并不知虹山上的情况,随行配备的看管运粮车的兵吏也无法强行压制山匪,硬碰硬绝无胜算。一个不小心,便会被拦道打劫,人财两空。
况且,想要按时运送赈灾粮,不仅仅要让山匪安然放行官道,还要借他们人手之力修整好这被掩埋的下山官道。
这一回上虹山本只想找到暗卫,不想惹是非。鸿徽晚暗思,既然是皇兄所托,这般情况是非得见上韩刀霸一面不可了。
“得去跟他们会面探探情况。”
开口征求着扶疏及二葳的意见,见皆点头,鸿徽晚谨慎提醒道:“记得,是以晚督察的身份。”
一路上,风葳水葳二人也道清了被困在此的来龙去脉。
那日两人骑马暗中跟在二皇子身后殿后,在客栈歇脚时,大皇子的传令官本是要通传信件给虹城县令,见二皇子将要去虹城,想来行事更为稳妥,便委托二人传信给二皇子。
没想到这一耽搁,便失了二皇子的行踪。风葳水葳想着反正是去虹城,便按图纸上所写走了官道。
山上寨子里的山匪见二人骑着马又带着兵器,是官家的人,便不问缘故扣留于此。
昨日,水葳在寨子里看见半山腰上信号烟,惊觉是二皇子出事了,急匆匆求见山匪头子。
风葳上报时,自然是以晚督察上身份。那韩刀霸听闻了缘故,将二人随身带的武器上缴后,便允二人前去查看情况。这才得以救出了鸿徽晚和扶疏。
闻言,扶疏揣测着这位匪头子,或许比想象中好说话?
可很快,山寨看守冷冰冰的回答就如同大雨一般浇灭了希望。
“不见!——”
伴随着哐当一声,风葳水葳的佩剑扔到地上,面前五大三粗的壮汉仰着头恶狠狠道,“拿上兵器乖乖回屋呆着!”
“……”四人站在原地,方才解释的原委壮汉似乎一句也没听进去。
见他们无动于衷,壮汉的粗胡子愤怒地抖了抖:“没听清楚吗?俺们老大说不见!给你们一群小儿落脚地已经不错了。”
风葳忍不了了,咬着牙道:“我们是奉朝廷之命,这是从长安城来的督察!”
“管你什么督察,天王老子俺也不怕。谁知道你们是来查抄我们老巢还是来运粮?”
粗胡子上下打量着几人,目光在兵器上停留尤为之久:“…亦或是昌国派来的敌人?哼,等俺们老大查清楚,看还留不留得住你们的小命。”
“来人,押他们去侧边寨子!”
几名山匪朝四人走来,自制的兵器夹在脖子上,鸿徽晚等人只能顺着他们的意思往寨子中走去。
见山匪并没有要攻击的意思,扶疏放下心来,缓缓跟在鸿徽晚身后。
她在虹城十多年第一次来到虹山上,此刻心中疑惑已盖过了惧怕。
扶疏好奇地扫过周围,寨门前,还悬挂着几副昌国士兵的盔甲以作示威。
山匪们都很是谨慎地打量着几人,粗胡子也没再给扶疏多看的机会,再往前走了几步,便到了关押他们的居所,二话不说便关门离去。
“真是过分!那个什么韩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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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竟然连见都不肯见一面。”
风葳不满抱怨着:“官家行事,竟然还要看当地匪贼的脸色……”
鸿徽晚望着身处的房屋,不禁感叹:“我倒是惊讶,这里的山匪及山寨的开拓规模竟然如此之大。这些山匪想要顽固存活就得愈有章法,愈有原则也就愈难被说服啊。”
扶疏叹了口气:“先前因滥杀无辜一事,看来韩刀霸心中对朝堂中人积怨颇深。”
黍卿道长提起过,山上的山匪本是虹城子民,是因为阮丞相杀其宗亲,才落草为寇。官府这么多年都未曾出面治理虹山,这群山匪心中的官府仍旧未曾保护过他们,反而是带来了无妄之灾,自然戒心深重。
也就是说,想让官家队伍通过虹山,更是难上加难。
风葳不解叉着腰:“阮贼事变这都多少年了……都,都改朝换代了。”
扶疏轻笑了一声,张开嘴却无力辩解。
“不可妄言!”
鸿徽晚却迅速喝止道:“在我们看来十几二十年的光阴,却是他们亲人永远的阴阳相隔,怎会不怨呢。”
风葳懵懂地点点头。
他与水葳二人从小在宫中练兵培养为二皇子的专属暗卫,这远离朝堂的民间之事也未曾有过真切体会。
窗外,雨渐渐停息了,阴云之下,山中的黄昏总是黑得格外迅速。
时辰不早了,鸿徽晚缓了声色:“罢了,想来今日是见不到韩刀霸了。今日从洞穴脱困,我们都已疲惫,先行养精蓄锐,才好为明日之事做打算。”
这般互相安慰着,几人仍是提着心,点着唯一一盏烛火,在房中简单地和衣而眠。
粗胡子中途送过来些粗粮粑和水。好在一夜时间再没有山匪前来看管审问他们,此处虽是山匪寨子,却也比潮湿昏暗的洞穴中要舒服得多,四人得以入眠补充着精力。
第二日,一大早。
趁着粗胡子给几人送来吃食,鸿徽晚连忙追上前,和善询问道:“今日可否见上韩刀霸大人一面……”
“妄想。”
粗胡子一如既往的狠狠回绝,不过今天,他主动将门上的锁取下,“出来吧!但你们还不能下山,若敢擅闯……”
他抬手比划个杀头的样子,真像是对待牢狱里犯人的语气。
说罢,粗胡子用长矛将几人一步步逼至屋外,又用长矛指向后山的方向。
那里一片,因雨水冲脱的红土,如血液淅沥流淌,上方不知是枝桠晃动,还是森森白骨。
粗胡子警告道:“劝你们一句,这后山上是成片坟墓。乱葬之岗,踏足小心死无葬身之地,目前还没有外乡人通过……”
但那方丹青色的山林间,一道白色人影愈发清晰夺目,鸿徽晚愣了一瞬,确认着道:“那里,是有人?”
粗胡子也瞬间紧张神色:“谁!”
眼前走动的身影很是熟悉,扶疏方才想起上虹山前同黍卿的约定,试探喊道:
“黍卿道长?”
来者愈发走近,似乎遥遥朝她颔首。
一旁的粗胡子脸色大变,扶疏看了看来者身后的山林墓碑,也杏眼微微瞪圆,有些不可置信道:
“黍卿道长,你来找我们啦?你,你是穿过乱葬岗来的!”
34. 隐秘往昔
黍卿风尘仆仆地拍了拍身上的树叶后站定。
他身着便于行走的灰白道服,青丝用木簪挽起成团,几根银丝夹杂在被风雨吹乱垂下的发缕中。
粗胡子看着黍卿皱起了眉:“你是黍家的那个孩子,黍离?”他手中长矛转了方向,直指黍卿。
见状,扶疏连忙护在黍卿身前:“黍卿道长!”
粗胡子轻嗤一声:“你们认识?呵呵,说什么入道观避世,狗屁!实则又跟官府的人混到一起去了?”
黍卿淡淡看了一眼粗胡子,像是料想到了粗胡子讥讽的态度,只是垂下眼眸关切问道:“小扶疏,听闻虹山官道因山洪塌陷,你们都还好吧?”
“嗯!都避开了,现在好着呢!”扶疏点点头,“不过官府要运赈灾粮,具体事宜晚督察得见上韩刀霸一面,但这山匪与官府间的矛盾……这倒成了难关。”
黍卿闻言了然,而后沉默着面向粗胡子。
这山上的山匪几乎全部都认识自己,黍卿此来是避不了见上一面的,若是能帮到扶疏也算成全了一桩好事。
黍卿放下了斗笠,像是下定了决心,他不卑不亢道:“烦请传告韩刀霸一声消息,我来赎罪了。”
“呵,这么多年,你终于肯来这虹山。”
熟稔语气中带着浓浓敌意,话语中的意思只有对话的二人心知肚明。
粗胡子没有盘问,收起长矛闷声道:“直接跟俺来吧。”
“黍卿道长。”
扶疏拦了一步,担心地看着黍卿;“那个粗胡子怎么叫你黍离?你们真的认识吗,这般贸然前去不会出事吧?”
黍卿原本沉重的面容温柔化开:“没事,别急。这些回头一定跟你解释。”
说罢,他将扶疏轻送向鸿徽晚等人所站方位,转身离开。
先前黍卿道长让扶疏跟着回长安,未曾说清原委,扶疏问起他为何入道观,也都是以回头解释搪塞过去。
黍卿道长身上有许多扶疏不曾知晓的方面,扶疏望着黍卿道长随着粗胡子远去的身影,久违的感受到了一丝陌生。
“晚督察,他是何人,要我们去查查吗?”
风葳初次见到黍卿道长,很是警惕。水葳瞥了一眼风葳,无语提醒道:“用点脑子,我们被困在此处,怎么查?”
“嗷,是诶……”
见两人停下话语,鸿徽晚这才缓缓道:“不用查了,最了解黍卿道长过往的人应当就在山寨中。”
先前鸿徽晚曾猜想黍卿跟山上的山匪是同辈之人,但今日一见,鸿徽晚便打消了这般揣测。
此寨山匪,无论男女大多都在四十上下,按年龄算,黍卿在他们中,倒像是小辈了。
扶疏担忧地摇摇头,目光所及,黍卿已然走远不见身影。
“他们之间,能相谈什么呢……”
山寨依山而建,很难想象十几年时间,这里的一切从无到有。房屋皆由木头茅草建造,层层叠叠,其间有木梯盘旋而上。
粗胡子兀自走得很快,黍卿不熟悉道路,唯有快步跟上粗胡子,才不会在楼宇栈道间跟丢了方向。
雨顺着屋檐滴下,溅起水花,湿了万物。
寨中匪民似乎认出了他,手中斧头重重砍入木桩中,有意无意朝黍卿啐着口水。
黍卿一言不发,重新戴上了斗笠帽,目光只落在了自己微颤的手掌心。
终于,粗胡子在一方田地前停下了脚步。
虹山地势蜿蜒高耸,能修出官道实乃精巧技艺,当年他们能依着官道立下山寨已是不易,而如今在山间凸凹处,还能开辟出大小不一的田地以供耕种,更是让人啧啧称奇。
粗胡子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愣住的黍卿,然后朝田地旁雨棚里大声禀告道:
“老大,当年黍家那小子上山寨来了。”
长得葱郁的玉米地遮挡了视线,黍卿这才看见,雨棚里原来还有一位正赤着上半身干活的人。
风雨潇潇,石磨一推一拉的声响停滞住,韩刀霸直起身子,吹了吹手中磨得锋利的砍刀。
“黍离?”
身后跟着许多看热闹的山匪,原本还不确定,听闻这个名讳,神色瞬间变得扭曲。
“韩文士,叨扰了。”取下斗笠,黍卿孤身迎着风雨走上前,“我是黍离。”
“韩文士?兄弟们,这称呼有意思啊……还叫俺书生呢!俺韩刀霸再不是当年的书生韩卷了!”
韩刀霸像是听到了笑话,用砍刀支着地大笑。周围的山匪也都无情跟着发出嘲笑,但眼底仍是化不开的悲愤,没有一个人的笑意是发自内心。
“黍离,这么多年不见,过得可还快活?”韩刀霸抬手止住笑声,走近了几步审度着黍卿。
见他银丝拂面,唇齿苍白,韩刀霸与他对立而站,更是对比强烈。
韩刀霸惊诧一瞬,而后轻哂一声:“你这样子倒不像是二十中旬年岁,是心中有愧,着急回地府同阎王认罪吗?”
身后山匪们爆发出痛恨的笑意,黍卿无力提着嘴角,跟着自嘲一笑。
“十六年了,我……”黍卿背脊微晃,强忍着不弯腰倒下。
雨水自脸上落下,半晌,黍卿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是来请罪的。”
“哈哈哈哈请罪?跟俺请?”
韩刀霸神色凛然,“呼”的一声抬起砍刀,架到黍卿颈边。
“当初死在你剑下的父老乡亲们,你怎么请得起?”
又一阵狂风侵袭,压低了田边秧苗,像是积攒了多年的怨气直直扑面而来。
黍卿紧握拳头颤栗:“对不起。”
对不起……
这三个字,黍卿不知默念了多少遍,声声都可忆起往昔——
十六年前。
那时虹城的一切都还在正轨之上。田宅所立可达千户,学子游历四方,商贾通官道往来。
虹城官府唯一头疼的便是再往南边的昌国。两地毗邻,昌国尚未挑起战争,只是零星来犯不断试探着底线。
然而谁也不知当时的朝堂已是濒临崩溃,皇上重疾在身,已是自顾不暇,更别谈派兵守卫与长安城相隔千里的虹城。
虹城的乡亲们自发组建了虹义军,官府无兵权在手,便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了这般行径。
黍离的阿翁会些武艺,也毅然决然参加了虹义军,共同抵御昌国外敌,想要给妻子和自己的一双儿女一个安稳的居所。
那时黍离才十岁,他从小便从阿翁那里学来了剑术,可谓天赋异禀。虹城县衙的人偶然来看过,说黍离往后定是当将军的料子,黍离听闻也只是一笑而过。
昌国杂碎惹事得愈发频繁,阿翁在义军中的事务越来越忙,黍离仍日复一日自行练着剑,体魄愈发强健起来,乡亲们一段时间不见,都会夸黍离又蹿高了一节。
在家门的竹林之下,黍离意气风发挥着剑:“等再过几年,我也要参加义军,赶跑所有坏人!”
可黍离和阿妹没有发现,义军每一次离开家,阿娘顾盼向阿翁总的目光是带着深深忧心。
世事无常,给黍离成长的时间哪里会有几年呢?
第二年深秋,当朝丞相阮沧郁反,夺皇位,施暴政。
虹城的税收一下子翻了几倍,竟然还要继续征兵打仗。
正是焦头烂额之际,昌国不知在秘密谋划着什么,一时间竟然不见来犯。
既然昌国此时哑火,刚好腾出手来遏制阮贼。虹义军不忍乡亲们受难,数百民兵,自虹城向长安揭竿而起,以抗奸贼护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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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安平。
自黍离在官道目送着阿翁的队伍离开,往后他练剑的位置便由竹林改为了虹山官道。这里的山林路口视野开阔,可以最先迎接归来的阿翁。
黍离等啊等,一个月过去,那些参加义军的乡亲们一个都没有回来,反而是虹城的县衙迎来了两名官员。
与此同时,出城的官道上多了许多官兵,严查来往者的文书,只允外乡人出城。
村中人心惶惶,但大家都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何事,
黍离也没再去往虹山练剑,家中,他看见阿娘一言不发地开始清整行囊。
不过一天时间,阿娘便将阿妹托付给了来虹城做生意的一户人家,黍离懵懂听着几位大人的谈话,晦涩的词语在耳边响起。
眼见阿妹被陌生人抱起,黍离牵着阿妹的手被阿娘狠狠断开。
阿娘蹲下身,泪眼婆娑道:“从今往后,她就不是我们虹城的人了,黍离,你要记住,你从没有过妹妹!”
黍离一直不解,直到多年之后,才知那时阿妹是被那户人家收养成了童养媳——这是唯一可以送阿妹混出城外的方法。
可那时的黍离不懂。
那天,黍离同阿娘爆发了此生最激烈的争吵。
“我还要等阿翁回来!阿娘你怎能把阿妹送走?你快拦住啊……阿娘!”
骨肉分离,何尝不是锥心之痛。
阿娘同样流着泪,但很快她冷静下来,一字一句想要让黍离听清:“你听阿娘的话!你阿翁已经死了!”
黍离咬住嘴唇不哭出声来,有关义军之事他心中也早有猜想。
阿娘抱着黍离,眼中是泪。
那些士兵是阮沧郁派来的,既然阮未亡,那必然义军已灭。现在,官府的人要来虹城算账了,阿娘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儿女们活下去。
今日官府张贴了告示,要招揽五位衙役,若是在县衙当差,或许能免于受难。
“去县衙为衙役吧,你的剑术已成气候。”
阿娘别过身缓着气,颤抖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书,“黍离之悲,国破之痛。黍离这个名字不好,你往后就叫黍卿吧。”
衙役的规矩,年过十六方可为职。而这份造假的文书,伪造了黍离的年龄和名讳,看不出破绽。
黍离愤愤转过头:“既然官府已成阮沧郁的傀儡,阿娘为何还要让我入县衙?”
阿娘没有解释,手轻抚过他的面庞,只道:“答应我活下去,这是你阿翁的遗愿,好吗?”
沉默了很久,泪珠成串落下,黍卿拾起了那方文书。
第二日,黍卿带着作假的身份文书,入了县衙。
县衙之中,已是一片恐怖的肃静。
老县尉看了看黍卿,没有戳破他反而收下了文书,语重心长地在他耳畔道:“入了县衙,领了那阮贼的命,你我都是千古罪人,可要受的住啊!”
“愿尽我之职。”黍卿不懂老县尉是何意,仍是照做答道。
但很快,入职当日,老县尉所言就有了答案。
虹城中,官兵挨家挨户搜寻民众,赶至刑场中央,拿着兵器镇守各个角落。
乌泱泱的人群不安地涌动着,那两名长安来的官员不慌不忙张贴了告示:
“虹义军自虹城而起,兴妖作怪,虹城满城心术不正。阮帝旨意,现降责罚抵罪——凡虹城人抽签条以定罪责,天意使然,生死各半。若有擅自妄图逃跑者,杀无赦!”
黍卿瞳孔猛然一震。
现下黍卿终于明白,为何官府临时要招揽衙役,为何老县尉会说县衙中皆是千古罪人,是因为他们——
就要成为行刑杀人的刽子手。
而这,也是阿娘为黍离找寻的,能够安然活下去的唯一后路。
35. 黍离之悲
此乃阮贼的单纯泄愤,人命之大竟然以签条定罪,简直荒谬!
全副武装的士兵将民众逼到了行刑台前,两相对峙,没有人愿意屈服上前抽取那决定生死的签条。
料到众人的想法,官员冷笑一声,抬手让兵吏押上来一位妇人。
众人纷纷倒吸凉气,都认出那是老县尉的妻子。
“县尉之妻打头阵,抽签吧。”
她被抓为第一个抽签的虹城民,别无它法,只能哆哆嗦嗦从签筒中拿起一根竹签递给官员。
官员浑浊的眼珠看向签条,似笑非笑地道:“恭喜,无罪。下一位——”
风吹过满目苍凉,妇人眼中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欢悦,她看着身后一个一个排着队走上来抽签的乡亲们,站着走下刑台的不过堪堪半数。
“逆反者季氏当斩,下一位——”
“逆反者黄氏当斩,下一位——”
“下一位——”
官员冷漠无情的声音不断响起,黍卿已经记不得自己最先是如何杀死一人的生命。
往日用来斩破疾风的利刃,现下在无数人的血肉筋骨中穿插而过,渐起血花,不知何时卷了刃。
这把佩剑是阿翁赠给他的,黍卿向来珍视,却被迫当作了夺人性命的利器。
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孔倒在了自己面前,侥幸活下来的人抱着亲人的尸身痛不欲生。
黍卿的胸口也跟着钝钝地疼,握着剑的双手失去了知觉,日悬中天,光芒一点一点蚕食着他的理智。
他愤恨、恐惧、伤心、无奈乃至麻木。
眼前已是一片猩红,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似乎人命已成草芥,刑场俨然已成屠宰场。
官员身着道貌岸然的官服,不沾染一丝血点,冷眼将已斩之人记录成册,就像是奈何桥前阎王清点着人名,可怖至极。
这里还是虹城吗?这里还是纪国吗?这里站着的还是他黍离吗?
黍卿自我怀疑着,像陷入了一场不会醒来的梦魇。
直到他看见了阿娘。
抽签条的队伍,排到了阿娘。
几步之隔,阿娘欣慰而又不舍地看着黍离。她并不怕赌这签条,但她不想让自己的儿女生死交由这二分之一的机率。
阿娘毫无犹豫地伸出手,快速抽了根签条递给士兵。
“逆反者谭氏当斩。”
一声宣告如同五雷轰顶,黍卿浑身发着颤,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冲刷着面颊。
阿娘没有惊慌失措,她早已做好了这般结局。
坦然走到黍卿面前,阿娘低声道歉:“为娘自私,离儿勿怪。”
官兵在一旁喊道:“别耽误时间——后面还有人等着抵命呢!”
没等黍卿动手,阿娘最后一次握住黍卿沾满鲜血的双手,用力将剑刺入自己胸口。
黍卿重重跪在血泊之中,感受到剑在阿娘体中固住,他颤抖地扶住阿娘的肩膀:“阿娘——”
阿娘缓缓闭上双眼。
乱世之中有此结局,已是万幸,至少她能够确信,她的儿子女儿都可以活下去。
“离儿,不要愧疚……活下去……”
阿娘的话语飘散在血腥的空气中,身后记录完毕的官员示意士兵将尸身拖走,随即再次喊道:
“下一位——”
如此往复,可谓人间炼狱。
不过半日光景,虹城已然天翻地覆,满目疮痍。
待日暮低垂,官员带领士兵浩荡离开虹城,回长安复命。
虹城之中一片静寂,偶有一两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也如同碎石沉入死水,再掀不起半点波澜。
家中还留有活人的,领了自家亲人的尸身,草草在山上立块碑;家中一位都没有幸存下的,乡亲们就在虹山上寻块地,挖了个大坑一齐埋葬了。
许多在外读书的学士,听闻虹城遭遇此劫难,连夜赶回虹城。
韩卷就是其中一位。
不眠不休奔波两日,待他回到家时,只剩独身一人面对着土包。虹城举目荒凉,再无往日熟悉的音容笑貌。
纸钱整整烧了十天十夜,恸哭声不绝于耳。
虹山上不愿离去的人越来越多,日复一日,韩卷埋葬了书卷行囊,带领着他们拿出了斧头砍下木材,依着亲人的坟墓立下了山寨。
黍卿身上背着家中所剩的行囊,跪在阿娘墓前,一旁是阿翁的衣冠冢。
身后众人目光狠狠戳着他的脊梁骨。
“就是他,黍家的儿子黍离……苟且偷生,当了官府的走狗,杀害了我们的亲人!”
“他怎么还有脸活着?”
“算了算了,他们家也就剩他一个了,往后没什么出息的……”
一字一句传入黍卿耳中,他知道,此处定然容不下自己了。
在阿娘上墓前跪了太久,黍卿撑住膝盖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又逐渐由快走变成了跑,他用尽了所剩的力气,一口气跑到了虹城最南边的破道观。
那里离昌国很近,先前昌国士兵屡屡来试探,便是从此处深入。祸乱不断,让原先在此道观的道士不堪忍受,在去年搬离了此处。
留下这无人修缮的道观,现下便成了黍卿的容身之所。
众生芸芸,皆为命定,黍卿开始逐渐屈服于命运。
但命运总喜欢杀个回马枪。
当初阿翁为抗昌国士兵加入虹义军,也就是在此时,黍卿发现,昌国竟然又开始蠢蠢欲动。
原先阮贼作乱时,昌国故意假装退缩,让虹义军顾不上他们,专心讨伐逆贼阮沧郁。
但虹义军又怎会是阮沧郁的对手呢,昌国暗中盘算,借阮贼之手顺理成章的除掉虹义军,让虹城内再无负隅顽抗的民兵,当真是好计谋!
形势危急,黍卿咬着牙吞下眼泪,学着父亲的模样,开始独自抵抗昌国士兵。
但先前黍卿作为衙役亲手杀人心力大损,更何况如今抵抗敌人是用一柄卷了刃的破剑。黍卿再不能像从前那般得心应手,只能半躲半攻,不厌其烦地赶跑昌国的散兵。
那是他最痛苦的一段时日。那时,黍卿不过也就十来岁,怀疑、自责、恐惧,没有一夜整觉。有时跟昌国士兵对峙受了伤,就自己在山间采些草药敷用。
黍卿自觉无颜面对村中曾经的阿叔阿婶,有时深夜在道观想念阿娘阿翁了,也只敢半夜跑出道观,一个人偷偷跑到虹山山脚下,望着山林默声痛哭。
这般坚持了半个月,黍卿站在道观最高处,想要看清昌国士兵的踪迹,却看见了大批的纪国军队。
黍卿不知长安城又发生了什么,偷偷打听了一番,才知阮贼已然轰然倒台,鸿嘉帝在温将军等人的领兵护拥下,成功夺回了正统皇位。
如今派来虹城的军队,则是应对昌国宣战的兵力。
“太好了……”
黍卿骤然松懈下来,蹲在河边洗了把脸,他才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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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觉,少年满头青丝已然冒出了白发。
他看着河中自己的倒影,这么多天,终于能够放声大哭。
偏偏就差这二十多天,偏偏就是这二十天,长安城上一切都发生得很快,虹城的时间却陷入了漫长的停滞。
虹城之战僵持了大半年,好在最后好像是打了胜仗,但不知为何仍有昌国士兵在城中盘桓,虹城里好像还来了个质女,听说是李将军的嫡女……
不过这些,黍卿也都不关心了。
往后的日子,黍卿再没有拿起过刀剑,也没有人来山上找寻过他。这般画地为牢,度过一年又一年的岁月,安静赎着自己的罪过。
直到过了八载,山上道观第一次闯入了一名小姑娘,她背着竹篓,着急地说有昌国士兵追来了。黍卿把她护在身后,再一次拿起扁担替她赶跑了昌国士兵。
小姑娘很懂事,她从背篓里拿出一把野菜赠与他:“我叫扶疏,今年八岁了!多谢你出手相助!”
扶疏笑意盈盈看着黍卿,也不害怕他。
独自闭口不言太久,黍卿不知该作何回答,只是沉默地收起那把野菜,按她的年岁,显然不知自己过往之事。
虹城之战的胜利也刚好八年了……黍卿并没有多想扶疏的身世,只是有些感慨。
一来一回,黍卿便与这个名叫扶疏的小姑娘相熟了。
再往后,扶疏时常上山来找他说话,替他卖掉在道观旁种下的菜,黍卿自然就担起了赶走昌国士兵的任务。
一片荒芜的道观,突然就有了丝丝生机。不过,黍卿依旧没有勇气去往虹山,就连扶疏问起他为何会入道观,也只敢含糊其辞。
黍卿有时候会想,若是扶疏有一天知晓了过往的真相,会不会对他这样一个穷凶极恶之徒感到厌恶。故而,每一次目送着扶疏离开道观,黍卿都做好了扶疏不会再来找他的准备。
岁月荏苒,又过了八年。
今年初春,黍卿回想着曾经家门口那片葱郁的竹林,留下了道观前长得稀疏的竹笋。
扶疏再一次慌慌张张地跑到身后,黍卿原本以为又是寻常的昌国士兵来犯,却没想到来者告知了他扶疏的真实身份——竟然就是李府嫡女。
黍卿有一瞬晃神。
看着眼前郑重其事的队伍,他更加清楚,自己满身血腥,本就同扶疏是两个世界的人。
扶疏向来信任他,黍卿也知晓扶疏一直想要走出虹城,这才得以成功劝说扶疏跟着申掌事回到了长安城。
照料着假装晕倒的扶疏,黍卿想,这大概就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从此以后,她享长安万千福德,他则继续龟缩在这无名道观。
黍卿怎么也没想到,不过四个月,自己会在竹林长成之时,再次见到扶疏出现在这道观。
这简直如同天降惊喜,黍卿既欣喜又担忧。但扶疏问到虹山一事时,黍卿便明白随之的代价。
他畏惧了,这么多年从来不敢上虹山,没有人会懂得他心中所想,黍卿只能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实则是如鸵鸟般紧紧埋头于道观。
黍卿一个人独自等候在道观之中,但当虹山上山体塌陷的消息传来,黍卿揪住了心——不仅仅是担心扶疏出事,同样忧心于山上的寨子和埋葬了十六年的众多墓穴。
黍卿想,是时候面对曾经的一切了。
于是今日,他下定决心,走过了这方他曾亲手挖出的乱葬岗,重新站在这虹山之上。
36. 一笔勾销
如今,黍卿就跪在曾经的乡亲们面前。
十六年的时间,真的太久了,久到刻骨铭心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却又发现这是一道永远无法磨灭、无法跨越的墓碑。
黍卿所想的赎罪,或许在他们看来,根本没有意义,倘若韩刀霸此刻将自己轰出山寨,也属人之常情。
黍卿早早做好了这般思想准备,低下头抬起手拜过面前众乡亲:
“黍离此来,一为赎罪,二为求情。黍离不妄求众人谅解,但虹城赈灾要事,还请韩刀霸勿要介怀于过往之事,请看在扶疏姑娘对虹城的恩情,同官家之人见上一面。”
“俺为何要看那姑娘的脸面?”
韩刀霸放下手中的砍刀,打量着黍卿。
山寨安稳了十多年,在虹山上见到官家之人已是少之又少,他们突然找上门已是怪事;而黍卿一直躲于道观,对乡亲们避之不及,自那姑娘上山后第二日竟然也寻来了山寨了。
事出反常,二人必有牵连,但韩刀霸昨日便暗中观察过那官家一行人,看那姑娘长相,不像是虹城人。
韩刀霸警惕道:“你当真是为了劝说俺放行官道而来?你此时来相求,不会是为了她吧?”
黍卿摇了摇头,解释道,“这个姑娘名为李扶疏,从小就住在虹城,她是李将军嫡女。”
韩刀霸还记得当年虹城之战,不明不白地退兵议和,山寨中皆是痛骂竟然让幼婴前来平息战争,当真狠心!
好在这名质女得以安然活到今日,再想起扶疏的模样,韩刀霸心中忽而多了一丝感同身受的怜惜。
这虹城为官家挥霍,就连贵女,入了虹城都逃不过这般唏嘘的命运。
不过,这位扶疏姑娘还倒是有意思,媾和之期已到,她竟然还愿意回虹城来?
韩刀霸疑惑的目光刚投向黍卿,黍卿知此事关乎扶疏过往,缓缓提醒道:“扶疏遗忘了自己的身份,早把虹城当作故乡了,关乎往日悲事,还望韩文士不要同她多问。”
韩刀霸走回雨棚,披上一件蓑衣,犀利问道:“你对她如此知晓,那她可知你过往之事?”
雨丝纷纷落下,顺着发丝滴落。黍卿眨了眨眼,缓缓摇头。
像是猜到他的答案,韩刀霸讥笑着转换了话题:“你可去祭奠过你的阿娘了?”
“……尚未。”黍卿低声答道。
后山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土包,一隔经年,青草覆盖荒土,黍卿已然找寻不到曾经埋葬所在位置。
雨声盖不住其余人的只言片语,黍卿能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不孝子”“罪人”诸如此类的言语。
韩刀霸不知想到了什么,也红了眼:“你不是说要赎罪吗?若我说,要让那官家人和那姑娘当着你母亲坟墓的面,来听听你的罪行,可有这个决心?”
“愿意。”
黍卿平静道出二字。
杀害那么多无辜民众,自己本是罪人,若是昭告天下,他也没有半分可怨。
闻言,韩刀霸拉起跪地的黍卿,看着他的眼中确实没有半分恼意。
“好!粗胡子,传话下去——”
韩刀霸转过身,吩咐道:“那官家人若想要见我议事,不允带着侍卫,让他们独身来后山乱葬岗见。”
“是。”粗胡子散了围观的弟兄,立即往晚督察的方向快步而去。
韩刀霸弯腰捡起地上黍卿的蓑衣递给他,拎起一壶酒,抬手示意他跟上。
穿过一片片起伏的土包,两人在两方并齐的墓前站定。
面前景象熟悉而又陌生,黍卿奔上前,失力跪在墓前,借着蓑衣帽掩住悲伤的眸光。
尽管生长出了许多杂草,但也看得出显然是有人定期来清扫过的。这两方墓都是重新立过木碑,刻上了其母谭氏和其父黍氏的名讳姓氏。
黍卿知晓这些是山寨中的乡亲们自发相助,半晌,他浑身发颤低声道:“多谢。”
韩刀霸就站在一米之外,他无言望向乱葬岗的方向,那里也埋葬着自己的亲人。
但乱葬岗混沌,已寻不到完整尸骨,黍家尚存有一方完整墓穴,每年为之整理一二,这也是韩刀霸力所能及消解心中伤痛的办法了。
韩刀霸走到他身旁,扔下一把镰刀,“这么多年你阿娘一直等着你,现在你也该做些你该做的了。”
自将那把卷刃剑弃置,黍卿便再没有使过刀剑。回想起往昔惨状,黍卿手中使不上力气,连用力割草都反复试探几次。
黍卿感受着手中铁铸成的重量,这一次手中不是血液的粘腻之感,而是割去墓前的杂草。
韩刀霸没有开口催促,而是等待着他平静下来,注视着黍卿亲手将坟墓一寸一寸打理干净。
缠绕的藤曼杂草被黍卿一道道割去,也像是为窒息许久的心房透开一条可喘息的缝隙。
见黍卿跪坐于地,韩刀霸倒了一碗洒在墓前,又将碗塞给黍卿:“酒。”
碗高举过头顶,黍卿斜碗泼洒,淅淅沥沥的酒融入土中。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皆乐生恶死,好治厌乱。”
黍卿缓缓开口:
“黍离为阮贼驱使,杀人性命数百,违背阿翁赠剑之初心,辜负乡亲往来之期冀,实乃罪孽。痛终生不见阿妹,亲历弑母痛楚;惜虹城零落飘渺,满腔热血已凉。既为阿母所愿,飘摇贱命离儿不敢轻易弃之。然罪人黍离,仍苟活于世,多年避世,困顿自身于无名道观,亦为我之赎罪。”
言语逐渐悲愤,乃至胸腔还在共鸣,黍卿轻放下酒碗,双手抬起并于额上,重重磕下头:“阿娘!阿翁!今一别十六载,不孝子黍离,敬上——”
黍卿的话语发自肺腑,站在远处的每一位寨民都听得一清二楚。
跟着粗胡子赶来的鸿徽晚和扶疏就算不明原委,听过阮贼对虹城所行过的罪孽,便也明白了来龙去脉。
众人目光穿破了雨幕,聚焦在这个多年不见的青年身上,韩刀霸作为虹山山寨的一把手,肃声道:“时至今日,你可知你错了?”
“黍离知错。”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韩刀霸腰间抽出一条长鞭,重重抽在了黍卿背上。
原本披在身上蓑衣被力道抽到一旁,黍卿青灰色的道衣上涔出血丝。
黍卿痛得冷嘶一声,仍保持着身形一动不动,任由韩刀霸再次举鞭。
“黍卿道长!”
扶疏见此不免低声惊呼,方准备上前,她看见周围的寨民解怨而又叹息的目光。
忽而明白韩刀霸的用意,扶疏默默止住了脚步。
皮鞭又落下两声,韩刀霸继续施以责罚,令人心中跟着一紧。
血浸透黍卿背后单薄的衣衫,许多围观的乡亲们无声地摇了摇头。
“这三鞭——”
韩刀霸这才作罢,缓着气收起了手中长鞭,转而面向身后所有的山寨居民。
“你当年受阮贼蛊惑犯下杀戮。一鞭,是替死于剑下冤魂、还有无数离散的乡亲们报之;”
“十六年未曾尽孝,未曾寻所失阿妹影踪。一鞭,是替你父母阿妹报之,”
“最后一鞭,乃是你逃避世间,荒废了一身武艺,我乃警醒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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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句话毕,黍卿这才撑着背缓缓站起,韩刀霸看着他,狠声道:
“无论你先前做过什么,前尘往事都随着这三鞭一笔勾销。往后,黍家清清白白。”
黍卿眼眶发红。
他知道,韩刀霸的三鞭并非为了发泄私怨,也不仅仅是为了能让众人心中好受些。毋庸置疑,黍卿永远是虹城的子民,永远是乡亲们的小辈,他们背靠彼此,活过了大半辈子。如今黍卿愿意走出来,在虹山上与往日坦诚相见,韩刀霸只有通过这般所做,才能痛快消解黍卿心中十六年的愧疚与绝望。
众人目光依旧注视着黍卿,不过已没了那么大恶意,侧身给黍卿让出一条道路。
黍卿抬眸朝扶疏瞥过,见她蹙眉,颔首示意自己无碍。
“来人,把黍离扶回去。”
韩刀霸吩咐完,这才有了空闲看向鸿徽晚和扶疏二人。
对于这个在虹城十五年的长安贵女,韩刀霸倒是有几分敬佩。不过片刻他便收回目光,粗旷面孔又恢复成一派不耐模样:“你们还真敢不带侍卫独身前来见我,勇气可嘉。”
见过韩刀霸大致处事之道,两人都收得住性子,韩刀霸如此言语也不恼。
扶疏见对方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并无恶意,便也敞开了胆子道:“多谢韩大人,愿意给我们一个见面商谈的机会。”
“姑娘,叫俺什么?”
韩刀霸手中一顿,侧过身用虹城乡音咕哝道:“不要以为说些官家的好听话,俺便会改变主意。”
鸿徽晚心中暗道不妙,这话实是听不懂。
扶疏却坦然地笑了笑,走上前自然地用虹城话答道:
“在我眼中,您与山下城中的乡亲们并无差异,故才唤作韩大人。”
“你会说虹城话?”韩刀霸更加惊讶,原先倒是低估了这位姑娘。
扶疏倒是觉得韩刀霸的问话奇怪,笑着道:“我为虹城人,自然会讲虹城话。”
韩刀霸不再开口,领着他们一路在乱葬岗中穿梭,每隔一段距离弯腰在灌木草丛间查看着什么。
走在山间道路习惯使然,扶疏不知不觉便分神关注起周遭的动静。
后山周围视野被树林遮挡,雨声干扰着感官,扶疏想起昌国士兵最爱在此时出现,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所以,你们是必走官道不可了?”
凝神关注着异常脚步的声音,耳边突然响起韩刀霸凶巴巴的语气。扶疏吓了一跳,回过神才意识到是自己过于紧张了。
自踏上虹山,扶疏便再没见到过昌国士兵的人影,唯一相关的,便是挂在寨门前示众的、那有些年头的昌国盔甲。
当今虹城,昌国的士兵仍是狂妄所为,但虹山却不见昌国士兵的半点人影。
难道,虹山现下如此安全,是山寨众人的功劳?
愣神片刻,先前一直沉默的鸿徽晚开了口:“韩大人在这非官道的后山也放置这么多自制的猎兽夹,也是在提防误入此处之人吗?”
原来刚才韩刀霸并非漫无目的的在这后山绕圈,竟然是在检查每一处的陷阱布置。
如此联系起来,扶疏恍然大悟,连忙有些激动看向韩刀霸。
“提防的并非误入之人,而是昌国士兵。韩大人,十几年来,未有昌军越过虹城侵犯纪国其余城池,难道是那些昌国士兵不敢吗?”
扶疏顿了顿,自问自答道出结论,“不是的,是您与山寨中的众人合力驱散了他们。那些有关虹山官道的谣言,应当也是您用于恐吓驱赶不怀好意之人所故意散布。”
“不知我所说,对吗?”
37. 坦诚相言
韩刀霸听着扶疏的话语,一下一下用砍刀加固着扑兽器。
“是又如何,昌国在虹城如此猖獗,是你们官家人该感到羞愧难当。”他闷声道:“如今来要虹城官道了,俺不同意!”
扶疏轻声道:“韩大人,您同这山寨中的父老兄弟们,应当还是牵挂深爱着虹城的土地。何不让官家的赈灾粮借此官道送达呢?”
说得轻巧,韩刀霸冷笑一声,站起身接着朝前走去。
“你们运粮队伍带着官兵,俺们山匪臭名远扬,谁知道当今圣上会不会借机发令剿灭此地。俺们寨民都折腾不动了,只想在这里直至安息。”
韩刀霸身为山寨的头儿,需得考虑长远,行事也要考虑众多因素,才能保全这一方山寨。
他接着道:“更何况一旦此路畅行,各方虎视眈眈,往后山寨定然会被骚扰,日子不得安宁。”
扶疏张了张嘴,却没能再说出更多话语。
在见到韩刀霸之前,她本想好措辞,劝山寨众人往后可以下山过安生日子,可当扶疏亲眼见过后山上这绵延数百米的坟墓乱葬岗,便已是哑口无言。
因为,此处便是他们的根。
“虽说一切不破不立,但若能消除韩大人心中的顾虑,不知可否答应我们的条件呢?”
鸿徽晚的响指打破僵持,他带着笑娓娓道出条件:“我愿为山寨锻造三十把弓箭,以增山寨兵力。”
此话一出,皆是愕然。
三十把弓箭不是儿戏。扶疏以为鸿徽晚在开玩笑,又见他颇为认真神色,一时不知该劝阻还是顺着他的话开口。
韩刀霸显然有些恼怒:“…那般武器,你们会轻易给俺们这些匪徒?就不怕我们起兵造反?”
鸿徽晚摇了摇头。
官府的运粮队伍同山寨如要硬碰硬,只会两败俱伤,解此难题还需另辟蹊径。
鸿徽晚一路观之,粗略估计山寨约有人口百余,中暮年的乡亲们为多数,未曾见到有幼童往来嬉闹。按扶疏所猜测的,山寨在此处制衡着昌国士兵。但日子再往后,大批中年的乡亲逐渐衰老,想要护山寨安稳估计也是日渐力不从心。
既牵系着利益,要找到能打动山寨众人的条件,唯有设身处境,才会知对方所需所求。
若能有足以同昌国士兵匹敌的趁手武器,山寨众人便无需再惧怕过路之人。
鸿徽晚定了心,伸出手指比划着数字,再一次允诺道:“就是我暗卫身上所背的弓箭式样,三十把,想来足够护山寨安危。”
韩刀霸停下手中的砍刀,看着面前简陋的捕兽夹。
他想起那侍卫所配弓箭,实乃精巧,以至于初次见到那两名侍卫,山寨看守一度将他们认作了那不死心的昌国士兵。
久居虹山不问朝堂兵马之事,这么些年,纪国的兵器锻造确实精进不少。三十把弓箭,足够护弟兄们安危,猎山野之兽物,这也正是当下山寨所需要的。
尽管心中有几分动摇,但韩刀霸属实不敢轻信:“夸下海口谁不会,俺凭什么信你?”
鸿徽晚斟酌片刻,随即伸出三根手指立誓:“我以纪国当朝二皇子的身份向你保证,我方才所说可立文书,签字画押,句句当真。”
扶疏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却也来不及捂住鸿徽晚的嘴巴了。
坦白身份为一步险棋,鸿徽晚同样清楚其中或许埋藏的隐患,但既然选择了诚心相信山寨,便应无存芥蒂。
拿出皇子玉佩,鸿徽晚带着得体微笑屏息凝神,等待着韩刀霸的答案。
韩刀霸大脑空白了一瞬,直到手中砍刀“哐当”一声落地,才堪堪回过神。
“什么?你是二皇子?”
韩刀霸乱了脚步,差点踩到捕兽夹,“居然如此大动干戈……”
鸿徽晚坦明身份并非为了作威作福,也并非为了揽走赈灾的功劳。见他惶恐不已,鸿徽晚顺势提及皇兄:“如今大皇子正奉命治理南部水灾,我只是因机缘巧合,这才困于山中替其分忧一二。”
小小虹山此时倒还真是卧虎藏龙,又是皇子又是将军嫡女。原先粗胡子还有弟兄们的无礼话语,这下真闹到了皇上眼皮子底下,都成了罪证。
韩刀霸神色深沉地看向鸿徽晚,默默思量着对策。
他们一伙人占据官道在山寨中多活了十几年,韩刀霸早已不惧生死,但其余的寨民还依赖着此处。
韩刀霸收起了粗犷言语,回想起做文士时的礼仪制度,尊敬行礼道:
“草民见过二皇子……”
既然是二皇子先提出的条件,韩刀霸也不再推辞:“二皇子所说的,三十柄弓箭,可是当真?”
见他终于松了口,鸿徽晚没有丝毫犹豫:“自然,待我们回山寨,我可正式立下文书。”
扶疏和鸿徽晚披着蓑衣冒雨走了许久,韩刀霸本想要溜溜二人,验其心志。听到这话,韩刀霸也意识到不妥,换了方向朝寨中走去。
原先韩刀霸举止蛮横,是因为这是在虹山山寨的生存之道,但他多年前作为文士的记忆也仍未泯灭,深知如此相待皇子实在大不敬。
他也没想到,二皇子处事竟然如此淡然。
气氛变得诡异的尴尬。
万一天子发怒,因言语失当而降罪,后果实在难以想象。
韩刀霸虽走在跟前却不敢回头,低声解释道:“还请二皇子不计草民过错。”
“韩大人,您不必在为先前的举动而惶恐。”
鸿徽晚摇了摇头,他从前便深知,一城治乱,本应当做到丧礼哀死亡,以荒礼哀凶札,以吊礼哀祸灾,恤礼哀寇乱。
但当年虹城并未得当相应的抚恤。
重回皇位之初,国库兵力皆紧张,父皇鸿嘉帝并没有细究此事,而是将重点纠察了阮郁弑君夺位一事始末及肃清其同党。
朝堂上下也都默契地没有再提及往事,所有纷乱都在快速地推向平息。
虹城如此,虹城之战亦如是。
这么多年过去,鸿徽晚作为皇室站在这片土地之上,颇为郑重:“这是朝廷欠虹城的债,而今也应当偿还了。”
雨还在下,颤悠悠地溅起水花。
此番解释倒是戳中了韩刀霸心窝子,他转过头忍不住吐露真心,愤慨道:
“俺知道,对官家的这笔账应当算到阮沧郁那奸臣身上,只不过这些年虹城并没有什么变化,此般妄言便也就没有改正。”
韩刀霸手中攥成拳头,眼底恨意不曾消弭:“若还能报当年的仇,俺一定会亲手诛了那阮贼的九族,不留一丝余地。”
阮沧郁当年一手遮天,虽已伏诛,作恶依旧深远,百姓生民只能随波浮沉。
无论是黍卿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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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山寨众人,还有太多人的命运随之改变,这些哪里是可以简单弥补的。扶疏心中黯然,如今听到韩刀霸这些诅咒话语也不觉恶毒,而是深深的无力。
鸿徽晚愣了一瞬随即颔首:“往事沉积至今,我相信父皇处事定然不会失了公允。”
韩刀霸点点头,没再多言。
时至正午,雨也停歇了。空气水润而清新,几人取下蓑衣久违地透着气。
穿过后山,刚回到山寨,风葳和水葳就冒出来,围着检查鸿徽晚的安危。
按照诺言,鸿徽晚亲笔书下文书印上简章,递给韩刀霸。
“现下解决虹城所受水灾,我坦诚相告,是以免之后的误会横生……”
鸿徽晚特意嘱咐道:“文书是以二皇子身份所立,但还望韩大人以晚督察告知乡亲们。”
韩刀霸看着眼前扶疏和二皇子,又不禁感叹幸好此事遇上的是面前二人。
扶疏姑娘久居虹城,若是外人又怎会发觉山寨是在抵御昌国士兵,更无法理解守住虹山的不易。
二皇子虽按年龄尚未及冠,可他的话语威严而有力,行事周全,未以身份压迫,竟然让山寨久违有了一丝归属之感。
两人心智皆是有勇有谋,看来,实在不可轻视啊。
“二皇子放心。”
韩刀霸和缓许多:“噢,对了,你们也知道下山官道山石坍塌,就算要走官道,也得再耽搁两日,你们可等的了?”
鸿徽晚拱手道:“自然。多谢寨中乡亲们愿意相助,这些钱款过些时日官府也会一一拨款归还给山寨的,韩大人还请放心。”
见两人已行礼,准备暂先告离。扶疏还记挂着黍卿的伤势,连忙问道:“韩大人,不知黍卿道长的房间在哪?我实在不放心,想去照看一二。”
韩刀霸闻名一愣,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喃喃自语道:“原来他在道观已化名为黍卿。也好,也好。”
扶疏点点头:“正是。我也是今日才完整了解了道长的过往……”
“我见你与他相熟,往后切勿因往事惧怕或是怪罪他。”
扶疏同样明白韩刀霸为黍卿道长的苦心:“黍卿道长一直在道观,常赶走昌国士兵护我安危,令我感激不尽,又怎会埋怨他呢。”
原来,黍家的这孩子也承袭了他阿翁的过往,一同驱赶着昌国士兵。
闻此,韩刀霸不免感叹,与在墓前不同的悲哀神情又不同:“这些年,乡亲们其实早已经明白,此般劫难怪不得黍离。只不过没谁都没有迈出那一步。多亏了扶疏姑娘,若不是你来虹山,恐怕也再没有能让他上虹山的契机了。”
韩刀霸从柜子中取出一瓷瓶,递给了扶疏:“这是一瓶治创伤的草药。今日我下手不轻,黍家那孩子估计得修养几日了。门口应当会有人带你们去的。”
“好,多谢韩大人。”扶疏接过。
一旁,鸿徽晚云淡风轻的面孔上隐隐浮上一抹警惕神色。
他顺手轻取过药瓶,握在手心:“韩大人疏忽了,扶疏姑娘困在洞穴中两日,想来也需好生休养,怎方便给黍卿道长上药?还是我来。”
韩刀霸不善揣度心思,但察觉二皇子这微妙的氛围。
“呃……都好都好。药物不够再来此处取便是。”
韩刀霸点点头,目送二人走出屋。
38. 清雨沁人
山寨静谧的房中。
黍卿褪去了上衣衫,趴在床榻之上,背上的创伤已经简单处理过了,正闭眼浅憩。
此处是粗胡子自己家的侧房,收拾了一番,暂借给黍卿以作休养。
鸿徽晚敲了敲门,随后推门走入。
来者迈入门槛一刹,黍卿也清醒睁开了双眼,见是鸿徽晚,他忍着痛撑起身行礼:“二皇子见笑了。”
黍卿披上一件外衣,无言张望着鸿徽晚身后是否有熟悉的身影。
他眸光微暗:“扶疏呢?”
鸿徽晚没有回答黍卿的轻声自言自语,只是将药瓶递到他面前,简明扼要道:“韩大人送来的药。”
黍卿客气道:“多谢二皇子,我自己来便好。”
窗外映出一道身影,督促似的晃来晃去,一会儿冒出一句话:
“二皇子,你可要认真上药啊!”
“二皇子,有在给黍卿道长认真上药吗?”
黍卿缓缓抬眸看向那窗边的身影,隔着几层窗纱,他知道那是扶疏。
鸿徽晚微微不满闭着眼,还是悉听尊便,哗啦一下扯下黍卿的衣衫,露出皮肉鲜红的伤口。
“不必在意我的身份,若是你的伤势出了问题,难道想让屋外等候之人更着急吗?”
说罢,鸿徽晚二话不说将药粉撒上,毫无手法可言。
鸿徽晚倒是说得淡淡,黍卿却疼得呲牙咧嘴,缓了好一会。
待逐渐适应草药清凉而灼痛的效果,黍卿再抬眼,窗边已没了扶疏身影。
黍卿侧开眼眸,半晌才纠结道:“扶疏可有惧怕我隐瞒的这些过往?”
鸿徽晚略带警惕地观察着黍卿。
虽说扶疏拜托了黍卿要护自己周全,可现在不到三日,黍卿便上了虹山,宁愿面对着自己艰难的过往,身受着伤也要问起扶疏。
黍卿对扶疏当真是不一般的关切。
鸿徽晚此行便是要护扶疏回到长安城,或许是职责所系,他莫名就想要格挡这份关切。
怀疑之际,思绪越是敏感得很。鸿徽晚不禁想起前几日在道观中发现列在竹简上的清单,最上刻着扶疏的名字,物品皆是女子所需,一旁则是摆放着攒下的细碎银两。
二人年龄之差不过十岁,扶疏又是黍卿道长多年来唯一相熟之人,长久以往莫不是……
鸿徽晚心中有了猜测,暗道不妙。
此刻窗外无人,雨声重新占领了所有的动静。
鸿徽晚盯着黍卿道长的眼睛,走近两步,压低声冷冷逼道:“黍卿道长,你心悦于扶疏?”
问的突然,黍卿眉眼瞬间凝滞住。
“……没有。”
半晌,他才摇了摇头,释然地望向一脸严肃的鸿徽晚。
鸿徽晚不信:“那你藏于道观的竹简和银两又是作何?”
黍卿眼眸平静,又似有万丈波澜,他斟酌着言语,让人猜不透情绪。
过了一会儿,黍卿才开口解释:“这两年,村中常有适龄的女孩被强制着嫁给了昌兵或是给老头当小妾。扶疏她害怕得很,她阿娘安慰了她好多天也不奏效,她就跑到道观上生闷气。知道之后,我便想要攒下些钱财,虽杯水车薪,但也是足够她逃离的路费。”
不过在知晓扶疏的真实身份后,黍卿这般天真想法便也被埋葬于无名道观的角落。
是啊,扶疏以后应当去享有潇洒畅意的生活,哪里是这几块碎银可以比拟的。
黍卿仍沉浸在回忆之中,却不知心中苦涩来自何处。
是背上的伤口么,还是见扶疏这些年承受的担惊受怕,亦或是……自己永远隐藏起的那不该存在的心思。
黍卿无声笑了笑:“如今看来,是不需要了。”
听到黍卿讲述扶疏的往事,鸿徽晚错愕目光也松动了些许。
在正兰县时,小杏姑娘就是在半年被卖给了田氏父子。扶疏在猜想到事实那一瞬,虹城的梦魇像逃离不开一样随身缠绕,想来应当也是很害怕,却又正是因为感同身受,故而扶疏果断选择了出手相助。
鸿徽晚心中对扶疏的佩服与怜惜更深一份。
他越是接近虹城去了解扶疏,才越明白扶疏选择出手相助时所需要克服的恐惧。也难怪扶疏为何会想要带着阿娘逃离虹城,此乃根源之一。
鸿徽晚此刻真心庆幸,在扶疏最恐惧的时候,身边不至于孤身一人,他没有资格再去挑黍卿道长的刺。
鸿徽晚压下心中所想,简短谢过,“黍卿道长,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也多谢让我们有了机会见到韩刀霸。”
“能帮到扶疏,再好不过了。”
并不知鸿徽晚为何沉默,黍卿有些苦涩一笑,穿整好衣物重新躺下。
他从后山一路赶来山寨,浑身乏意此刻上涌:“二皇子请回吧,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
鸿徽晚回以颔首,退步让黍卿好好休息:
“关于你害怕的那个问题,待你伤好,可以同扶疏当面求证答案。放心,还有充足的时间。”
说罢,鸿徽晚轻轻关上了门。
屋外霏霏细雨,雨滴跳跃在林间。
地上有些泥泞的脚步,扶疏已不见身影,一问才知,扶疏已随着寨民,带上工具去开通那落石掩埋的山路。
鸿徽晚刚准备动身去寻,风葳水葳追过来,身后还跟着粗胡子。
听闻赈灾粮队伍已至山脚暂歇,鸿徽晚立即晚督察上身,往官道入口处安排着相关事宜。
官道口,负责押送的副官一直没有收到二皇子的回信,正惴惴不安,不知该不该上虹山官道,见到二皇子出现,这才如得大赦。
与此同时,山的另一面也在紧锣密鼓开辟着下山官道。
扶疏与寨民都是第一次见面,却让她第一次感到乡亲们如此亲切,他们讲着自己听得懂的虹城话,十几双手齐心协力,连半臂长的石头也能挪动。
第二日中午时分,雨已停歇。寨中居民赶紧在泥泞的路上铺上一层草席,准备迎来运粮的队伍。
官道蜿蜒曲折,遥遥已可顾盼到行进的队伍。
临近山寨口,鸿徽晚扶疏站在官道最前,风葳水葳站在二人身后,韩刀霸则护在山寨门前。
见最前开道之人骑着马出现,鸿徽晚带领众人先行行礼道:“大皇子!”
此处赈灾本应由副官负责,但大皇子听说虹山山石掩埋出了状况,便抓紧解决完手中事务前来,鸿徽晚也在昨日提前同他解释清楚了状况。
扶疏不知大皇子也会随队伍上山,吓得赶紧戴上了蓑衣。
见扶疏偷偷摸摸就要往后溜,鸿徽晚一把揽住她,低声提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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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被皇兄捉回长安城的话,就不要躲躲藏藏。”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刻两位皇子都在此,一出差错可不得了。
扶疏假笑着道:“啊哈哈,是是是。”
话语间,大皇子压身下马,看着鸿徽晚故作严肃道:“晚督察,扶疏姑娘还有寨民们,都辛苦了。”
一点名扶疏更是莫名心虚,连忙低着头转过身。
鸿徽晚没有多说,只浅笑着开路,运粮队伍继续通过着官道。
运粮车马声势浩大,静寂了十多年的虹城从未有这样的时刻,许多寨民都停下手中的活站在官道靠山一侧看着热闹。唯独韩刀霸仍守在山寨口,紧盯着动静。
不到三个时辰,所有运粮车及官兵都快速通过了官道,大皇子观察了一番山寨的情况,还亲自拨划了部分粮食留在了山寨。
此次水灾情况危急,赈灾意义非比寻常,朝中要将众人姓名记录在册,或许可以留名青史。
这个任务便落在了懂得虹城话的扶疏身上。
但当她一个个找到当时一齐清理山石的乡亲们,解释过后,寨民只是善意的笑了笑,又转头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扶疏以为山寨众人只是谨慎,便抱着一本空册子找到了韩刀霸。
已是傍晚,扶疏与韩刀霸一齐站在虹山的一处平崖,看着夜里的山寨。
“盛也今朝,衰也今朝。”
听闻了扶疏的来意,韩刀霸大声笑着,“待往后世人遗忘往昔,我们这群粗野山匪,就更没必要被人记得了。”
今夜夜空虽无明月高照,但寨中炊烟袅袅依旧清晰,暖黄色的烛光从屋内映出,点缀在茫茫山林之中。
居于此地之人大多命运不公,却也没有屈服于天命。此时此刻无愧于世间,已是难得,又盼何后人评说呢。
扶疏默默点点头,却还是在册上写下了“虹山寨民众人齐力聚之”几字。
天将晓。
马已在山寨修整好,再过几个时辰,大皇子又要驾马去往相邻的另一处乡县处理灾情。他离宫已然有大半月,最多三日,便可启程回长安。
无人时,兄弟俩才恢复往日放松的相处方式。
“晚督察?二弟?二皇子?”
大皇子笑着一连串道。他作为旁观者,并未插手鸿徽晚的事宜,只关切问道:“你主意向来不同,也不知你与李府嫡女为何会在虹城,想来父皇应当是应允了的,我就不多问了。不过,过几日可要同我一道回长安?”
鸿徽晚没用心听皇兄的嘱咐,他随口道:“我会同父皇禀明,虹山官道一事我并未插手,而是皇兄全程兼顾。”
自从鸿徽晚无意中知晓自己应比鸿业晖年岁要大上几月,在许多事情上便更加照顾皇兄。这些话不光是写给父皇看,更是有利于来日众臣对于太子之位的定夺。
大皇子自然知晓鸿徽晚是何意,不甚在意道:“怎么,你还担心你皇兄此行没有功绩可汇报?我可是完美处理了南部各州县大小灾情,所至官民皆赞。”
“也是,是我多虑了。”
听到这般言语,鸿徽晚由衷一笑,“不过还有一事,烦请皇兄禀告父皇。”
“但说无妨。”
“事关昌国士兵。”鸿徽晚一字一句道:“他们寄生在虹城十六年,也是时候滚回该回的地方了。”
39. 新令风云
天亮后,大皇子从虹山出城,鸿徽晚留在虹城,也好监督虹城赈灾粮的发放。
黍卿发了低烧仍在山寨修养,扶疏这几日常在村中和寨中跑上跑下,从不觉疲惫。
又过了两日,黍卿道长才基本痊愈。
扶疏照常来看望,听送饭的村民说黍卿道长已起身,这才敲门前往。
黍卿正收拾着屋中物件,他来时只身披一件蓑衣,现下房中依旧是干干净净。
见扶疏来了,黍卿眼中欣喜,却又很快闪过一丝退却。
扶疏没来得及发觉,只一眼看见他重新换上了道服,好奇问道:“黍卿道长,往后还要回道观吗?”
黍卿点点头:“自然是要的。”
原先不知黍卿与山寨众人纠葛过往,屡次无礼追问,又因她的央求而上了虹山,扶疏心中有些歉意。
扶疏希望黍卿能够得偿所愿,却又不知他心中真正愿景。
她不是很会劝人,犹豫着道:“可是无名道观好冷清……以后我离开虹城了,可能都不会有人再去看你了。”
大抵是二人往日太过熟悉,如此亲昵的话语已然如同关心亲人一般自然。
黍卿系着绳结的手停住,有些无奈的笑了。
“怎么把我说得那么可怜?”
黍卿想了想,认真给出答案,“往后,可以给道观取个名字,还有一片竹林陪着我,没有小扶疏给我当苦力,我也会常下山的……”
扶疏还想劝说些什么,黍卿佯装不察,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这一次上虹山,得到了众乡亲们的谅解,已经令我有活得更久的愿景,又怎会奢求更多。”
话虽如此,他的笑眼夹杂着无法平息的哀伤。
黍卿心中对于自己斩杀的百余条人命仍是不可跨越的沟壑,他永远不会允许自己遗忘。
每个人的内心自有衡量,这一点,扶疏也是懂得的。
不过经此一遭,至少黍卿道长的心态也在悄然改变,不堪提起的往事也不再是遮遮掩掩话题。
扶疏想通这一点,笑着爽朗回答道:“好吧!那我们下山!”说罢,顺手拿过黍卿的蓑衣。
知道扶疏是怕他背后伤未痊愈,这才如此殷勤,黍卿点点头,“贫道可付不起扶疏姑娘的工钱。”
扶疏微嘁一声以示抗议,黍卿会心一笑这才缓缓跟上她的步伐。
那个惧怕的问题不曾问出口,但他已经知道了答案。黍卿眉目间温柔舒展开来,继续向前走去。
扶疏无要事在身,一路陪着黍卿下山,入了道观顺便清扫了一番,才慢悠悠地回了家。
扶疏刚到家,就正好碰上风葳水葳来扶疏家中牵走“晚督察”的马匹和置于柴房的行囊。
有了大皇子的吩咐,鸿徽晚晚督察的身份也正式被虹城县尉全然信任,得以顺利入住了县衙。
一问才知晓,当年老县尉不堪忍受村中一朝破败,不久后便离世。县衙中县尉一职一直空缺,便交由姜老县尉的儿子代职,多年来受昌军的制衡一直都是小心谨慎行事,不敢轻易打开县衙,驱赶走了一切可疑之人。
误会解开了,鸿徽晚也寻回了身边的暗卫,扶疏一身轻松。二皇子往后的安危与身份也就不用自己负责了,她自然缄口不言。
不过扶疏看着搬空的柴房,原先都是鸿徽晚捉弄自己,没能趁此机会好好逗一逗二皇子,扶疏表示颇为遗憾。
天气已到盛夏,因雨水消散的缘故,气温一天比一天升温得快。
扶疏回到虹城快十日,这才与阳光打了初次照面,一切都水灵灵的,没有楼宇阁楼的遮挡,到处都被绿意掩埋,也成一道别致的风景。
山寨众人整日在密林间翘首以盼,终于等来了官家的马车——随着约定的三十把弓箭一同而来的,是一卷金灿灿的圣旨。
虹城不知多少年未得天子之谕,相比弓箭,山寨众人却更惊讶于这卷直抵虹城的圣意。
不出韩刀霸的意外,接旨人是晚督察。
“……纪国南部虹城水灾既除,今特命晚督察,拨精兵一百,以供调兵遣将,清查虹城昌兵人数,悉数送归昌国,以示两国之交好。”
鸿徽晚庄重跪下迎旨:“微臣接旨。”
鸿徽晚心中既欣喜又慎重。皇兄回到长安后,当真向父皇传达了自己的想法,但他却没料到父皇直接将此重任托付给了自己。
或许这道圣旨并不为朝中文武众臣关注,却是影响着虹城命脉兴衰的关键。
众人都明白,以示两国交好不过是场面话,鸿嘉帝真正的意思,是要驱逐虹城里所有的昌国人,护纪国一片净土。
安静的氛围中涌动着激动的心情,大家都压抑着没说话。
清除城中异国之人,需要大量人力物力,也意味着会有大批纪国官兵调至,而鸿徽晚之前提出的那三十把弓箭,如今看来实为明智之举。
这不仅是对昌国士兵的一大威慑,更是给山寨提供了极大的安全感,村民无一例外,对于这一消息皆是接受良好,甚至隐隐有些振奋。
“什么?终于要清理那些整日乱晃的狗崽子了?”
“那昌国能同意啊?”
“不会又要打起来吧……”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自人群中传开,鸿徽晚及时站起身稳住人心:
“虹城之战允昌兵在城内驻扎本为缓兵之计,媾和条约的时间已到,此乃合乎情理之策。”
他强调道:“送离士兵归其本国,并非取其性命,是用和平之策解决纪昌两国的矛盾。就算有昌国士兵负隅顽抗,而今纪国军队粮草及兵器皆齐全,纪国子民无需惶恐害怕,有何情况皆可同官府坦明举报。”
得了鼓舞,众人一路簇拥着传令官从官道出城。
人群之中,扶疏也默默散开退后,张望着周围一张张面孔,有些失落。
这几日她一直在苦等阿娘,虹城各处走遍了,也没见到阿娘的踪影。
扶疏甚至无端猜想,阿娘是不是因为她的所为生气了,故意藏起来不见自己。
可阿娘先前明明在信件中说想念自己呢!现在虹城水灾已过,阿娘是时候原谅自己了啊。
扶疏越等越急躁,她要主动去寻。
既然此次虹城上下要清查昌国士兵,借此东风也可助自己一臂之力。
虹城方圆二十里,荒废的房屋百座,皆有可能藏身。若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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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在虹城,真要逐一排查起来,也能第一时间找到阿娘的踪影。
扶疏心中已拿好了主意。
县衙中,看着扶疏递来的画像,鸿徽晚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扶疏做好了心理建设,深吸一口气,软声道:“帮忙找找我阿娘。求求了,晚督察。”
见鸿徽晚没有收下,扶疏没气馁,有理有据道:“你不是为真正李府嫡女而来吗?早点找到我阿娘,或许阿娘知道有关她的事情,阿娘肯定比我更清楚不是么?”
鸿徽晚只是垂下眼眸。
他知道扶疏口中的“阿娘”——岑淋。
过往,李府对岑淋有恩,岑淋便在虹城护住扶疏安稳十五年。
岑娘与李府已然两清,谁也不知这个女人如今去往了何方,唯一确定的是,她不会再出现在扶疏面前了。
万一扶疏知道这些,肯定又要离开,现下,还是要稳住扶疏的心绪为妙。
鸿徽晚接过画像,仔细端详了一番。
“画得不像……”扶疏见有希望,凑上前指点道:“但她的眉间藏着三道指甲盖长的刺青,算是特征。”
鸿徽晚点点头:“好,我答应你。我会在我的范围内尽力帮你寻人的。”
说实话,鸿徽晚也不知自己这般到底是否有助益,但扶疏显然很开心。
她拍着胸脯打包票:“多谢晚督察,今后您大人有什么命令,民女绝不含糊!”
扶疏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出县衙,过后每天都定点带着一篮软糯糕点前来探望晚督察,实则是第一时间打探关于阿娘的消息。
这几日,整个虹城县衙都十分繁忙。
一批批名册列出,往日那些凶神恶煞的昌国士兵此刻乖乖排成队,在县衙登记。
送昌国士兵归本国之事比想象中推进得要容易,扶疏想,他们应当也是想家的吧。
不过,也有适应了虹城的生活不愿离开的士兵,夹着尾巴四处东躲西藏,使得虹城县衙登记的人数始终与当年的人数对不上。
虹城的官道安排有士兵把守清查来往身份文书,不过这一次,却不是意图将虹城民众困于池中,而是防止有昌国士兵冒充纪国人溜走。
这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耗得是耐心与精力。
已至盛夏,而对于找寻阿娘一事,扶疏也有足够的耐心。
她带着糕点和浆果拜访了村中许多户人家,打点出许多条眼线。
可惜的是,村民纷纷表示在扶疏离开的那段时间里,从未见到岑娘的身影,就连搜索了村中许多犄角旮旯的鸿徽晚,也没有一条有关岑娘的线索要告诉自己。
尽管挫败,但扶疏觉得冥冥之中,阿娘就在自己身边,很快就能找到阿娘了。
少了很多四处游荡的昌国士兵,扶疏独身一人逛着市集,见对面一位相熟阿婶走来,如往常般问候着:
“慧婶儿早!今天有见到我阿娘吗?”
慧婶儿听她问得多了,没等走近就条件反射般摇了摇头。
“等等——”
但一瞬反应过来,慧婶儿突然叫住扶疏,有些不确定地回想道:
“扶疏啊,我好像……见你阿娘了。”
40. 寻亲心切
“今早赶集,见她往无名道观的方向去了,还背着大篓子。”
慧婶儿比划着,咕哝道:“不过没见她正脸……”
“多谢!”
扶疏心跳剧烈地搏动着,转身便往道观的方向跑去。
视线扫过嬉闹的孩童、杵着拐杖的老媪、搬着货物的青年,一路上她的目光不放过周遭的任何一个人。
直到山脚下只剩层层叠叠的树影,可无论她怎么看,都没有阿娘的身影。
扶疏在山路彷徨地迈步打转,直到撞上黍卿道长,她连忙跑到他身边,拉住他迫切问道:“你可有看见我的阿娘?”
黍卿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你阿娘怎么会来无名道观呢。”
扶疏目光仍在搜寻着,念念道:“慧婶儿分明说见到有妇人往山包这边走了,难道是阿娘不想见我?”
“怎么会呢?”
黍卿摇了摇头,又道:“不过先前确实有一名妇人来过这片,她应当是外地来虹城准备赶早集做些生意,结果无意走到我这儿来了,我已然给那妇人指路。”
黍卿转过身,展示着背篓:“你瞧,我还在她的篓子里买了一把野菜呢!”
映入眼帘的是一把红梗菜。
扶疏往日最喜欢阿娘从集市上买回的红梗菜,阿娘会拌在豆腐干里给自己吃,甚是解暑。
现在物是人非,又何来熟悉的味道呢。
扶疏叹了口气,假装轻松地掩过失态:“哈,原来是这样,不是阿娘,不是阿娘。”
见她眼中失落,黍卿道:“吃过了吗?去道观简单吃些东西填填肚子吧。”
扶疏默默颔首。
“小扶疏,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那年初次碰巧入了道观……”
一路上,黍卿有意无意提起过往,“你家到这里,还有些路程呢。”
顺着黍卿的话语,扶疏努力转换着心情。
“误打误撞吧。”
她点点头,想了很久:“太久了记不清,只记得当时是被昌国士兵吓到山上去的。没想到有个道观,道观里还有个人。”
扶疏说完笑了笑,心中又想起阿娘。
像是知晓扶疏想吃什么,黍卿麻利的洗净红梗菜,切碎后淋了香油酱料,拌在豆腐里。
接过黍卿递来的吃食,扶疏有些食不知味。草草塞了两口,便算吃毕了。
黍卿原本细嚼慢咽,见扶疏要走,放下筷子恳切挽留道:“我还准备修条出入道观的石子路,不如你随我一同在道观附近转转吧!”
“……”
扶疏觉得今日黍卿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她正好想散散心,便应下了:“好吧。”
午后,小鸡小鸭都躲在树荫下觅食,扶疏独自回了屋宅。
按阿娘先前教自己的,扶疏把房子收拾得妥帖。
扶疏看着挂在窗棱旁的香包,这是当初阿娘做生意的手工物件,大抵是多做了一个留在了家中专门让自己开心。
扶疏轻抚着香包,心中五味杂陈。
或许当初自己不跟着申掌事离开虹城,这一切就不会走到今日。阿娘一定是生气不理自己了,想要让自己长记性,这才这么久不见她。
阿娘一定会消气的,扶疏一定会同阿娘长长久久生活下去的……扶疏这般想着,才能让心悸停歇片刻。
窗外天色交替,恍惚之中一天又过去了。
夜里万籁俱寂,年幼的那个玩伴时隔多年再次入梦。
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梦境,漫长而又杂乱。
那个小女孩穿着李府的那件漂亮衣衫蹦蹦跳跳,很快出现了很多昌国士兵,像墨汁落入了水中。画面一转,阿娘她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带着自己在山林间走啊走,看向四周,不知何时只剩自己独自一人。
扶疏猛然睁开双眼,从梦境中短暂脱离。
纱窗透出半青的天空,天还未亮,她似乎是半梦半醒。心底有道声音告诉自己,昌兵已然被驱逐,不用再害怕了。
扶疏手脚昏昏沉沉,闭眼又睡去。
但梦境总是不受控制,扶疏发觉自己正前是一座矮小的坟墓,她莫名害怕,起身便走。脚步愈发慌乱,她不知道自己在往何方走,周围还有昌国士兵的脚步声如同魔咒一声声放大。
再抬头,眼前竟然是道观!
梦境在此戛然而止,只余下残留的记忆碎片。
为何会梦见无名道观?扶疏睁开双眼,只觉心有余悸。肯定是昨日去往道观转悠了一圈,这才入了梦。
已然天光大亮,虽从梦境中清醒过来,可门中骇人的声响未随梦境消散。
扶疏定下神,声响来自屋外的敲门声,一下接一下显得有些心急。
“有人吗……扶疏!”
是惠婶儿的声音!扶疏翻身下床,匆匆套上鞋走出屋,看见了正在围栏外敲着门栏的惠婶儿。
见扶疏出来了,惠婶儿连忙道,“扶疏,我又见你阿娘了!”
一听有关阿娘的事情,扶疏一瞬间清醒过来。
“这回绝对是你阿娘,看她背影,瘦了不少!”惠婶儿起得早,激动道,“上回你说我看错人了,这回我可认真了,一路跟着她,见她入了公廨客栈呢!”
尽管惠婶儿上回带来的消息不靠谱,扶疏还是想抓住哪怕一丝的可能性。她重复确认道:“檀楼?”
惠婶儿点了点头。
檀楼是开在县衙旁的官家客栈,也是虹城里最好的住所,平日里大多都是供地方官员或有钱的来往之人落脚。
但是近来因肃清昌国士兵一事,檀楼只对拥有公事文碟的官员开放,扶疏想要独自进去寻人,定然是不允的。
不多时,扶疏便站在了正对檀楼的小巷内,见檀楼门口果然有官兵查着文书。
她思量着主意。自己不可以进去,但鸿徽晚一定可以啊,毕竟他如今是“晚督察”。
扶疏一秒都没多犹豫,转头便去了县衙寻鸿徽晚。
“晚督察在哪里?快快快,我找他有事!”
扶疏刚入县衙便碰见了风葳水葳两名暗卫,见他俩顶着黑眼圈,估计也是被临时充公,挑灯夜战整理着昌国士兵名册。
鸿徽晚所居的处理事务之所,短短几日便书卷漫天,他正埋头其间。
鸿徽晚睁只眼闭只眼,假装没看见扶疏悄咪咪的身影,他放下手中书卷,作仰头休息状。
趁此时机,扶疏连忙趴到书案旁,小声道:“你带着我去檀楼吧!有人说我阿娘在那。”
扶疏示弱扑闪着眼睫,活让人心软。
鸿徽晚不忍心看向她,
扶疏也应该明白,岑娘为平民,就算岑娘有意避开扶疏,此刻是入不了檀楼的。扶疏只是抱有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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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她们二人间十五年的关系本就是一场交易,鸿徽晚不想让扶疏再一次失望。
若是扶疏能早点想起过往,或许就不会纠结于此了。鸿徽晚试探道:“不如,你再想想你与阿娘的过去,发生过什么,遇到过谁……诸如此类。”
扶疏摇了摇头:“别岔开话题——就说去不去?”
鸿徽晚能察觉到扶疏没有退步之意,反而态度比过往任何一次对话都要强硬。
鸿徽晚半眯着眼睛,风葳水葳果然会意,又抱着一踏书卷堆在书案上。
“哎呀呀,是县尉又分配给我的任务啊。”
鸿徽晚接过书卷翻来覆去,演得很是夸张:“扶疏,可不是我不帮你啊!你瞧,公务在身,甚是繁忙甚是繁忙啊!”
扶疏冷声:“当真腾不出空来?”
两人干瞪着眼。
鸿徽晚眨了眨眼,摸着鼻尖率先败下阵来。他将一旁的糕点盒提上桌,试图贿赂扶疏忘却去檀楼的想法:“听说是虹城街市里最好吃的糕点,尝尝看?”
“晚督察这是做什么?”扶疏轻嗤一声,看着糕点回想起过往那些美好回忆,“我阿娘早就买给本姑娘尝过了!”
“扶疏姑娘,姜县尉要来了……”此时,站在门口的水葳突然开口。
这话倒没作假,走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正向着此处接近。
扶疏站起身。
见县尉将来,她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是迅速走到鸿徽晚的对面,举起了三根手指:
“民女扶疏举报——”
“我见到了昌国人入了檀楼!恳请晚督察带民女前去搜寻一番!”
众人惊愣住,独剩她一人的声音,足够门外的姜县尉听见。
士兵一百九十五人,十五年里因疾病离世七人,剩下登记在册的只有一百八十二人,还有六条人命不能算作凭空消失了啊。简单来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件事实在无从查起,虹城县衙本就人手不够,这几件大事压上来,整个县府都几夜没合眼。
扶疏正是因为发现了县衙众人如此看重此事,必不会放过任何线索。她以身入局,只想抓住一丝一毫的机会找寻到阿娘。
“诶诶。”鸿徽晚来不及阻拦。
姜县尉闻讯果然推门而入,凛然道:“有线索?”
鸿徽晚主动解释道:“这,这……误会啊哈哈哈哈,扶疏姑娘她口误了,是吧?”
现在是为特殊时期,两国人心皆绷着一根线。去檀楼若是出了差错,可是要牵连扶疏受罚的。
扶疏摇摇头,冷静看向鸿徽晚,以极小的气声告诉他自己的选择:“我必不会放过任何的可能。”
鸿徽晚无奈低头。
扶疏还以为他又要说什么掩盖过去,没想到鸿徽晚想再开口,他却是以妥协的目光看向自己:“正如姜县尉所听闻的,檀楼中或许有昌国人,但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鸿徽晚的话语还是折中了些许。
姜县尉为官谨慎,思忖道:“晚督察,在下认为扶疏姑娘倒是提供了一种思路。古有言灯下黑,而檀楼临近县衙,昌国人也有可能借机藏身,确实可以探查一番。”
“甚好。”他安排道:“既然是突击搜查,晚督察带队必要隐秘行事,切莫打草惊蛇。”
正合心愿,扶疏压住激动,连忙随众人应声:“遵命!”
41. 真假阿娘
探查檀楼一事主打出其不意,姜县尉钦点了几位得力手下,与鸿徽晚各带一队分头进入檀楼搜寻。
扶疏先前给过鸿徽晚阿娘的画像,她便跟着姜县尉的队伍,以免遗漏。
客栈只对有文书的过往官吏开放,楼中本就没有几位宾客,小二也皆是面色平静,安静往来。
三层楼的房间一间接一间略过,清查得很快,转眼行至房廊尽头,扶疏仍未见阿娘的身影,当然也没有昌国士兵的身影。
姜县尉威严的目光看来,扶疏手心捏了一把汗。
心中期冀已凉了大半,她话语间磕碰道:“姜县尉,民女去晚督察的队伍瞧瞧,看是否有遗漏。”
鸿徽晚所带领的西厢搜查也已至尾声,见扶疏满怀期待的目光走来,鸿徽晚微微摇了摇头。
打前走的士兵在最后一户房间停下,照例敲着门:“官府搜查,还请您配合。”
房中无人应声,只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昭示着房中有人在。
“县衙官兵,将要强制清查——”
房中恐怕有问题,官兵再次开口警告,抬手准备推门。
“何人胆敢擅闯!”
房中一道极有魄力的女声喝止住,却仍迟迟没有开门。
扶疏目光一凛,这声音好生熟悉……记忆一时混乱,扶疏来不及记起是何人,条件反射般立即穿插而过,错身挤到房门最前。
房中之人也正巧主动拉开了一条门缝,纤长瘦弱的指尖扶在门框处——
“李夫人?”
记忆恍惚间给扶疏开了个玩笑,眼前半掩的面孔与熟悉的声音对上,正是李夫人无误。
二人对视一瞬,双双惊得退步。
李夫人也砰的一声把门重新关上,反应了半晌,才小心翼翼确认般重新打开房门。
鸿徽晚意识到不对,连忙拨开士兵,走到扶疏身畔。
李夫人怕吓着扶疏,手抬到一半停住:“扶疏,是我。”
扶疏难以置信地皱着眉,下意识想要躲到鸿徽晚身后。李夫人怎么会来虹城?又是何时来的?难道惠婶儿口中身形消瘦的女人是李夫人?
扶疏脑中乱成了浆糊,对于李府的愧疚感也随之铺天盖地袭来,她无助抓住鸿徽晚的手臂,不敢看向李夫人。
士兵不知形势如何,都不敢贸然上前。
李夫人小心翼翼开口道:“扶疏啊,阿娘就是想你想得紧,这才悄悄来虹城想要看看你。”
鸿徽晚知道李夫人知晓真相,没想到她如此心急,竟然直接来虹城暗中守着扶疏。他微微摇头,示意着李夫人扶疏还没有想起过往之事。
李夫人眼眶湿润,嘴唇嗫喏着,终是没有再开口亲近。
“李夫人,”扶疏却低下眼眸站了出来,主动喊道。
面对面坦白似乎更为艰难,但扶疏不想再欺骗下去。李夫人想要找回她的女儿,扶疏也想寻到自己的阿娘,早些说开都有利。
扶疏抬手止住想要说话的鸿徽晚,鼓起十二分的勇气抢先道,“对不起,或许我说得这些李夫人您一时接受不了,但扶疏发自内心句句属实。”
“李夫人,我不是您的女儿。民女在虹城有阿娘,她一人拉扯我长大待我极好,我无法抛却我的阿娘,平淡的日子对民女来说已是足矣。李夫人宽宏大量,扶疏无以为报,要寻的嫡女消息也没有丝毫头绪,只能磕头谢罪。”
扶疏的话语一字一句,李夫人心如刀割。
自己的亲骨肉什么都不懂,就要朝真正的阿娘跪下划清界线,李夫人的泪忍不住落下。
“扶疏,别说这些话……”李夫人着急忙慌伸出手拉住扶疏,“我们进屋单独谈。”
扶疏静静看着李夫人伸过来的双手,她说出事实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被扇耳光被骂难听话语的准备,却没想到李夫人的态度出乎意料,只是说要同自己谈谈。
顺着李夫人的手站起来,见她已然泪流满面,扶疏心中也不是滋味,忍不住伸手拂去李夫人面庞上的泪痕。
李夫人警觉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官府官兵,同鸿徽晚颔首道:“还请给我们半柱香的时间。”
说罢,便将扶疏拉入房中。
重新关上房门,隔绝外界一切慌乱的气流涌动。
李夫人别过身擦着泪,似乎在酝酿着话语。
沉默之中,一股熟悉的淡淡药草香顺着空气弥漫流淌。扶疏吸气细心分辨之时,悄然消散。
扶疏四处顾盼,只见那垂下幕帘处,挂着一个简易得有些粗糙的香囊,显然不属于客栈房间所配。
她走近些,确认着那香包的针脚布料,一点点确定的熟悉感冲击着感官。
“不对,不对……”扶疏不可置信地看向李夫人,默念着,“房中一定还有其他人。”
李夫人闻言抬眸。她的眉间皱在一起,因伤心而微微颤动。
扶疏不懂李夫人心中冗杂思绪,但扶疏知晓自己过往所为定然令其感伤,更加不敢在李夫人面前放肆感情。扶疏晃动的目光看向李夫人,收回了想要往前寻人的冲动。
李夫人叹了口气。
牵绊与感应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怎会轻易消散。
李夫人没有阻拦,主动侧过身轻轻拉开一道屏风,示意里面的人出来。
扶疏睁大了双眼。
幕帘动了动,岑娘从屏风后走出,缓缓抬眸对上扶疏的目光。
“阿娘,真的是你!”
扶疏由恍惚变得欣喜若狂,她冲上前扑了个满怀,双手紧紧环住阿娘。
阿娘总是日夜赶制香包,身上特有的香气让扶疏倍感心安,扶疏久违感受着阿娘的怀抱,如今依旧留存着这般气息。
她像儿时犯了错般委屈,埋在阿娘颈边道:
“阿娘为何躲在此处,为何不来见我,是不是李府的人因我的事牵连于你?”
岑娘哽咽着摇了摇头,亦是无法压抑心中思念。手轻抚过扶疏的发丝,岑娘随即拉开身距。
“扶疏啊,不要再唤我阿娘了。”
真正的娘亲就在一旁站着,扶疏再唤她阿娘也受之有愧。
岑娘懂得李夫人心中期盼,此刻能允重新相见已是不易。她快速看了一眼李夫人,又低下头狠心面对扶疏。
李夫人同样拧着眉,两人心中皆是各种滋味混杂。
但扶疏不懂,只发觉阿娘的话语是从未有过的疏离,让她不由得焦躁不安。
“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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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想继续追问,此时厢房外传来姜县尉的脚步声。
李夫人脸色一变,走上前断开两人紧紧牵着的双手,想要结束岑娘与扶疏的见面:“赶紧回去。”
扶疏自然不愿,她赌气横在中间拉住阿娘,岑娘显得有些堂皇,却也止住脚步,以无言浅笑安慰着扶疏。
门外,姜县尉的声音响起,更近了些:“晚督察,你那边清查完毕了吗?因何事驻足于此?”
鸿徽晚回话:“已然看过,并无异常。”
听闻对话,李夫人愈发着急,拉扯着就要分开扶疏与岑娘。
扶疏没有松手,她想起方才李夫人打开门见到自己时如此惊讶的表情。现在此举更是让扶疏确认,这么多天没能见到阿娘就是李夫人在从中作梗。
扶疏倔强地拉住阿娘,短短十几秒,岑娘也放弃了听命,冲李夫人摇摇头,转身含着泪抱住了扶疏。
走廊中的侍卫都安静待命,一片肃静中,房内的动静呼之欲出。
姜县尉自然发觉不对劲。
“扶疏姑娘是举报之人,与此次清查檀楼关系重大。无异常为何她进此房间这么久?”
姜县尉生性谨慎,不等鸿徽晚反应,下一秒便推门而入:“不妥,我还需查看一番。”
嘎吱一声,门大敞开来,房中的李夫人缓缓放下拉扯的手,僵住身形看向来者。
鸿徽晚急忙走入,扫视着房中,竟然不止扶疏和李夫人。
见扶疏神情如此激动,李夫人也朝鸿徽晚轻轻颔首,那么这名紧紧站在扶疏身畔,他从未见过的妇人,应当就是岑娘了。
岑娘见鸿徽晚的目光探来,连忙低下头,扒拉下头发遮住额间。
鸿徽晚快速分辨着形势,简单在房中转过,拱手禀告道:
“姜县尉,就只有此三人,并没有扶疏口中的昌军。看来是出了点差错,但扶疏乃是热心之举,还望您勿要追究怪罪。”
“等等……不对。”
姜县尉依旧皱着眉,双眉下的目光如鹰眼犀利。他一步一步向岑娘走去:“此女子乃是昌国人。来人!把她抓回县衙登记!”
说罢,他一只手牢牢制衡住岑娘,另一手挥手示意士兵上前。
事发突然,李夫人和岑娘都被吓了一跳,鸿徽晚也愣在原地。
扶疏同样不明所以,但她知姜县尉并非玩笑。
她掏出随身带着的文书连忙上前,“姜县尉,你弄错了吧。这是我的生籍文书——虹城人。她是我阿娘,又怎会是昌国人呢。”
“那女子眉间的三道刺青,乃是虹城之战时,纪国军营里收容的昌国战俘所特有的标记”
姜县尉扒开岑娘额间遮掩的碎发,三条刺青赫然显露。
这也正是扶疏原先所说的特征,她只发觉阿娘平日里有意遮掩,却并不知原来这刺青有如此过往。刺青虽然已因年岁久远而变得浅淡,但依旧颇为醒目。
岑娘目不转晴看着扶疏,目光悲戚,并未再作解释。
见她未曾反抗,姜县尉就地审问道:“我倒也奇怪,虹城之战了结时,所俘获的昌国人本该归送昌国,媾和约上所留在虹城的昌军应当只有男性士兵,此女子怎会一直滞留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