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心完宿敌后一起重开了》
1. 狐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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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秋关兵败,萧介携雁军阵前投敌。
在京的萧楚闻声后往家里烧了把大火,丢下自己养的一窝私宠跑了。
兵马司的水车来得很快,拉着几车水囊钻入了神武侯府,跟着先赶到的是个千户,他倚在一张楠木棋桌边上,卖力地给自己扇着风,暗骂一声“真他娘的热”。
几乎每间厢房都堆了柴火泼了油,这火堪堪烧了一刻不到,神武侯府就快要被焚尽,几个火兵从欺天巨焰里扛了人出来,一些人已是体无完肤,近乎气绝。
千户摇头晃脑地看来看去,啧啧叹道:“萧楚是个浪荡薄情郎啊。”
这句叹罢,就听身后传来马蹄疾踏声,千户赶紧弹起身,从一个火兵手里抢了只木桶,装模作样地往火里泼水,就听“滋啦”一声,水去烟起,无济于事。
马蹄声停在了侯府前,为首那人挂着北镇抚司的腰牌,翻身下马,掸了掸衣袍,背着手踏入前院来。
千户如此辛劳,泼完水就把桶倒扣下,坐上去抹了把汗,大喘着气说道:“大人,就这几个还有气儿了。”
他指着侯府院外跪倒的一排人,衣袍被火燎了大半,皮肉烫得焦黑,个个低垂首,面朝地。
指挥使皱了皱眉,走上前去,抬脚拨起了其中一人的脸,说道:“怎么还有男的?”
千户应道:“回大人,这是萧楚从水云坊买回来的小倌儿。”
指挥使缓步走到院里的小桌边上,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棋桌散乱的骨牌,随口问道:“萧楚还没寻着?”
千户如实答道:“三大营摸了个遍,没找着。”
说完这句,他又张了张口,做出一副欲说不说的模样来。
指挥使乜了他一眼,说:“有屁快放。”
千户这才开口:“大人,我觉着吧,该去裴府找。”
听到这话,指挥使笑了几声,随手拣起一块骨牌,往那排跪着的人扔去,砸到了小倌的膝上。
“这二人既是京州出了名的不对付,萧楚蒙难,咱们裴御史乐还来不及呢。”
千户小声说道:“大人,京州府有流言,说二人已是床笫之交,暗通款曲……”
“你不都说了是流言么。”
指挥使又砸了块骨牌过去,这回劲儿狠,那小倌竟是头破血流。
“裴钰如此矜傲之人,哪肯雌伏于一条雁州来的狗?”
千户猜测道:“没准……那萧楚塌上腰力好?”
指挥使半信不信,狐疑道:“即便如你所说,此回萧楚落马,不就是他裴钰一手运承的么,怎地这萧楚智短至此,自投罗网去了?”
千户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大人,这你就不知道了,萧楚自知今夜难逃,这是要求个牡丹花下死了。”
指挥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一敲千户的脑袋:“什么叫‘这我就不知道了’?”
平白挨打,千户挠了挠脸,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转而看向跪倒的那排人,问道:“那这群人……”
指挥使不耐烦地扬了扬手:“杀了。”
“雁军叛国投狄,皇命要萧家人死绝,这些人爬过萧楚的床,留不得。”
神武侯府的火烧得差不多了,昔日华楼已成瓦砾。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余烬,带着火星子飘进裴府,燎到了裴钰的指稍上。
裴钰缩了下手,微微皱起眉,看着桌上荧荧的灯芯。
皇城的信被带出来了。
他面前是一根玉簪,做工粗陋不堪,唯有簪头一点翠绿不似凡俗,他把玉簪放在手中细细地拈了拈,摸到了一丝裂痕后将簪头一转,“咔哒”一声就取了下来。
玉簪中心是镂空的,装了张极小的笺纸,裴钰单手拨开卷,看到了那上边的字,神色僵了一下。
“裴钰,本侯找你吃酒来了!”
没等他思量片刻,一声清亮的呼喊从院外传来,下一秒,裴钰的房门被人抬脚踹开,那人大步一跨,双臂一展,提着两坛淞花酿,脸上笑意冁然。
裴钰脸色并不好看,将手中的笺纸捏碎了扔到案下,随后起身,冷目望着萧楚。
“今天狗链子又没把你拴住?”
那可怜的门被萧楚踹成了木条子,像是赞同裴钰的话语,无力地互相拍打抗议着。
萧楚笑着说:“拴不住,你该说幸好我吃了酒没打马过来,不然这门就不止这副模样了。”
他显然没少喝,衣衫半开,头发随意地扎起,两枚团纹银坠在耳上轻晃不止,这样子竟比平日还要随意轻薄几分。
裴钰背后就放着一把剑,他的手悄无声息地覆上了剑鞘,与萧楚周旋着。
“叛党之子,叫得倒欢快,我按律要生擒你,可你这脑袋削下来也是黄金万两,不吃亏。”
“裴御史要拿什么擒我?”
萧楚懒懒地倚在门前,稍抬起头,近乎缠绵地看着裴钰。
“若是这副皮相,已经把我的心肝擒住了。”
这声刚落,裴钰的剑就已经抢到了跟前,他像是毫不留情,迎着他的面门就是疾刺,萧楚摔了酒偏身掠过,裴钰来不及收势,身侧就暴露在了他眼前。
萧楚不急不缓地圈握住裴钰的手腕,顺势上滑,那袍袖就被掀起了大半,指腹从腕心一路攀上,挟着细细的痒,在臂上轻捻了一下。
“何时你在床上也能这么主动?”
萧楚几乎与他胸背相贴,那声音就带着温热的吐息扑在颈后,令人发痒。
裴钰轻轻颤栗了一下,不吱声,屈臂向后一打,萧楚就躲,躲过了他的肘不算,手还不安分地去扶人家腰,从腰窝蹭到小腹,行云流水般地,仿佛是个天生的流氓。
而正是这流氓打法,几招下来把裴钰身上一处不落地摸了个遍,裴钰身子一激,头皮发麻,他太怕痒了,这动作于他而言就是明晃晃的侵略!
裴钰怒道:“别碰我!”
萧楚做了个委屈的表情:“怜之,你好狠的心。”
裴钰反应也是不慢,一踢剑,旋身送掌而来,萧楚笑嘻嘻地扣住了他的手,可这掌风是虚,剑击是实,左手接了下落的剑后,裴钰极快地上挑而去,削断了他脸侧一根细细的发辫。
好歹吃了半招,萧楚心里竟是欢喜,正欲抬手去揉裴钰的头发,被他很快地闪开了,还连连退去数步。
萧楚收回了停在半空的手,森然一笑。
“我教你的,你学的最好。”
说罢,他终于慢条斯理地抽了雁翎刀出来,刀刃贴着鞘刮出噌噌声,上前几步,俯首端详着裴钰,横过刀抬起了他的下巴。
“好怜之,我寻你来论风月,你穿得这么端正做甚?”
裴钰拨开雁翎刀,用尽了力扬剑劈下,咬牙切齿道:“遇君子才要雅正,这么说你是流氓?”
他还真是。
几招刀势,裴钰身上的衣袍被划得惨不忍睹,他毕竟是半道学武,吃尽下风,又被萧楚这缠人的刀法打得心烦无比,不禁斥声。
“萧承礼,你干脆改名叫萧无礼,或者叫萧无赖吧?”
萧楚脸不红心不跳:“你不同我吃酒,就莫要怪我泼皮了。”
不陪他喝酒就要耍无赖,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醉意不浅,这面皮也愈发厚起来,还是不管不顾地上下乱摸一通,这实在把裴钰惹得恼了,“啪”的一声,抬手就是清亮的巴掌。
裴钰怒声骂道:“发.情了就去水云坊找个瓦子,跑我这儿发什么疯?”
“怎地说两句就搓火儿?”
还是有些疼的,萧楚揉了揉脸,无奈地摊手道:“大家都清楚你我不合,只有你这儿能暂避一下了。”
裴钰冷笑一声:“大家都清楚,我看你倒是不清楚。”
“清楚什么?”
萧楚死性不改,又开始口无遮拦。
“清楚我与你不合,还是清楚……我要发.情?”
裴钰懒得回答这人的话,提剑又上,剑刃压上了萧楚的刀刃,二人双目相对,相互较力。
可不论是刀品还是力道,这差距都是悬殊,萧楚的雁翎刀打得漂亮,花铁如饮寒露,和其主相互帮衬着,他只需单手就能拦住裴钰的剑势。
“我有点记不清了,怜之。”
萧楚还有闲情和裴钰逗闷,话语间极尽轻佻。
“昨夜我们是绣被红浪,共赴瑶池,还是……自解罗带,独弄笙歌呀?”
“……下流!”
这诨言说得忒露骨了,裴钰饶是定力再好,此刻也没法装作两耳不闻,脸色更是难看,只好稍低了些眼神,不再去和萧楚对视。
这一低,就挑起了旖念。
裴钰的一双眸子本没有攻击性,总像是覆着层薄雾,霭霭若泣,垂下
2. 活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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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热……”
京州巳月的流火挟着灼人的热,萧楚被这暑气硬是蒸醒了。
脖颈上不知什么东西搔挠着他,逗得他直想发笑,可一睁眼看见这活色生香的红帐官房,他就笑不出来了。
太骚了。
如此香艳的红帘,如此馥郁的熏香,如此呛人的脂粉气,阎王爷这是给他送哪来了?
萧楚想起来从前看过的一个坊间话本子,说身前贪淫好色,寻花问柳之徒,死后就会进入香笼地狱,必须日夜不停地与人合.欢,以惩前生之淫罪,原以为只是唬那些多情浪子的杜撰,谁成想他萧楚竟然真有“牡丹花下死”这么一天!
不,这怎么可能!
萧楚又闭上了眼睛。
有朝一日他要是被关进这种地方,他家里那位长姐掘地三尺都得把他从阎王府捞上来,然后再活活打死。
他这是重活了一遭。
之所以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全赖大祁有个喜好求仙问道的皇帝,民间这类“成仙”“长生”之说不胜枚举,何况萧楚又是个泰山崩于前而打哈哈的人,他只会觉得是狗皇帝给自己下咒了,让他给皇帝捧完两年臭脚之后活回去再捧两年。
“别贴着我。”
萧楚烦闷地说了一句,他觉得身上汗津津的,黏腻得忒不舒服,就拿手臂推了推旁边的人。
可推了两下,他就心下一颤。
这人太热了。
萧楚不是怕暑之人,但他身旁躺的那人简直就像一张火炉,浑身上下都散着股热气。
如此热症的人,他恰好认识一个。
拨开了那挠着他的头发,一把短刀就赫然悬在自己下颌,头多低下几寸就要割破喉咙。
美人就伏倒在他身上,手中松松地抓着刀柄,虽被长发遮掩了大半容貌,也能看出气质出尘,只是右耳上一点惹眼的丹红,像是冬雪里钻出宫墙的一枝红梅,悄悄藏了点乖违的意味。
这天底下若要说出一个在红帐中都想着杀他的家伙,那就只有裴怜之了。
萧楚弹开了短刀,把裴钰翻了过来,若有所思地自语道:“这张脸怎么越看越眼熟……”
随后就把美人的脸揉来揉去,捏了好多怪异的表情出来,还越捏越起劲,故作不认得这幅皮相。
“不是裴钰吧?裴钰长这样?”
明知故问。
玩够了萧楚才肯撒手,撩开了点裴钰的衣衫,里面是脂玉般白皙的肌肤。
没有任何痕迹。
按照上辈子他的性子,但凡是和裴钰上.床,不把人弄得青青紫紫是不可能的,但裴钰也没放过他,经常要抓得他鲜血淋漓,第二日两人都得捂紧了脖子才能出门。
萧楚“嘶”了一声,眯起眼睛看向裴钰,自言自语道:“连床上都要争个输赢,这么爱斗,你上上辈子是个蛐蛐吧。”
所谓金玉不入楚馆,雅客不坐秦楼,他现在跟裴钰的关系就是这么的纯粹。
只是打了一架,累了,顺势就睡着了。
萧楚正思索着,就听见身下的裴钰低低地泄出几句呻.吟,他紧锁着眉,表情痛苦,像是被魇住一般。
他没醒。
前尘往事这才重回脑海,萧楚俯首看着裴钰,眼里覆着层翳云,阴鸷而狠戾。
在京州的数年风光里,他和裴钰从剑拔弩张走到了抵死缠绵,他是个不入流的人,心里滋长过很多晦暗的欲念,和这些对裴钰的怨并蒂而生,最后竟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情意来。
可这情意不是化去坚冰的春水,是剜进血肉的刀子!
它扎进了自己的腹中,捅得鲜血淋漓,它也剖开了裴钰的蛇蝎心肠,那里没有一星半点的真情,只有憎恶,只有寒芒。
只有一句——
“你微命三尺,为什么不去自寻死路。”
身体掩在薄薄的一件衣物下,白衫贴合着曲线沉了下去,描摹出了润玉一般的身姿。
果然不是他熟悉的裴钰,未曾习武的身躯看着有些纤细单薄。
萧楚欺身上去,重新捡起短刀,横着刀身,不急不缓地在裴钰脸上划过,最后停在了那白皙的颈上。
他突然很想知道,上辈子裴钰在听到自己那番陈情以后,心里到底是做何感想?
冰清玉粹嫉恶如仇的君子,高坐庙堂,自诩清流,手里沾染不到一丝鲜血,唯一算计到死的却是个痴情人,这是什么滋味?
喜悦?兴奋?还是反胃,恶心!
刀身稍稍前倾,皮肤被压下去了一小块,再用一分力,就会划破。
这刀下去,欲念会被灭杀吗?
“你在装睡,裴钰。”萧楚沉吟了一句,好像从裴钰的气息中感觉到了一瞬的停滞。
“只要你一睁眼,刀子就会刺进去。”
萧楚压低了嗓声,凑得离裴钰很近,他散发着威胁,像只鹰隼在凝视着爪下紧锁的猎物,如若嗅探到一丝的气息,就会毫不犹豫地撕咬上去。
裴钰的唇轻微地张开着,他不知陷入了如何可怖的梦魇之中,短促地低声喘息。
那一瞬的滞息像是从指缝中逃出生天,再没有被萧楚捕捉到,他重新起身,目光逐渐从裴钰的眉目流转到了唇,随后又回到了泛粉的脖颈,这让萧楚想到了许多次在帐中香暖,它仰起时也会带着薄红和细汗。
还有滚烫。
萧楚暗骂一声,把刀随手甩到了地上,下了榻。
裴钰眼下还是大祁的左都御史,杀了他无疑是给自己掘坟,他进京不多时,不能捅这个篓子。
前世的情分如风吹雪,落到手里只会是刺骨的凉,这辈子既然还没走错路,那便是好事。
他挑了帘子走出官房,那呛人的脂粉气终于散开了,只是下边吵吵嚷嚷的,聚了不少闲人散客。
萧楚倚在阑杆上,撑着脸看向下面的那群人。
他待的这处地方是水云坊名气响的酒楼,叫白樊楼,前朝故有,开了百余年后生意就不景气了,原本的东家撂了挑子准备回乡种田,谁成想这酒楼被梅渡川买下之后给盘活了。
梅渡川是梅阁老的幺子,官宦之子本不能行商,大祁律法改了这条例后,梅渡川很快就冒了出来。
想也知道,不过是明面上做和摸黑了做的区别。
萧楚细细观察着。
今天闹的事儿他记得,印象还不浅。住东一长街的礼部侍郎周学汝,因在春闱中收受富宦“名帖”,被裴钰午朝时当堂骂了一句“鼠尚有皮,人竟无耻”后,竟泪洒两仪殿,后来百官私下都戏称他“周无耻”。
这人拿了赃不说还心眼小,出了如此洋相后心中烦闷,就跑去白樊楼喝酒,不知是喝得多了还是怎地,竟然就直接暴死了,此后听说周学汝家中人就常常遣人来白樊楼闹事,今朝说酒中
3. 恣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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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赶慢赶过了半个时辰,马才停到神武侯府前,萧楚卸了护腕和外袍,一群仆役凑上来手忙脚乱地接东西,他头也不回直接迈进了膳厅。
他真怀疑自己不是活回去了两年,而是昏死过去两年,饿得惨绝人寰。
膳厅的房梁上果然悬着一根草绳,一个中年人正站在圆杌长吁短叹,他身边站着个清瘦的少年,眉目温和,正好声好气地在旁劝慰着。
明夷连连叹道:“不妙不妙,弈非的火气都窜了三丈高了。”
萧楚瞥了一眼,转了转腕,随口说道:“他不是笑着么?”
明夷摇了摇头,说道:“主子,你太不懂他了。”
他确实不太懂弈非,但他很懂自己的胃,它已经快要绞成丝了。
侯府的厨子已经端上了午膳,萧楚是雁州人,除了四碟干果四品酒,桌上几乎不见素,若非酱炙羊就是椒醋鹅。
可他今日见了这么一桌荤腥,反而皱起眉来。
上辈子在裴府蹭吃蹭喝,吃惯了南方菜,如今竟有些不对胃口了。
但萧楚眼下只求口腹之欲,还是坐下拿筷子吃了起来,边赏看这场管事嚎丧戏。
侯府上的人大多是他从雁州带来的,最初对他还抱着几分敬意,但随着在京州的日子变长,就开始相看两厌,萧楚三天两头地在勾栏瓦肆浪荡,府里上下多多少少都心中不齿,逐渐也没了分寸,三天一小闹五天一上吊,这是常有的事情。
瞧见萧楚的目光扫了过来,王管事顿时开始哭天抢地:“老夫的寿数如今也到头了,这辈子能认一个主子,我死又何怨呢!”
弈非好脾气地笑着,说道:“王管事,不过是一些碎银,何须动气?”
王管事“哼”了一声,继续扯着嗓子哭道:“一些碎银,说得好轻巧,在雁州,这白银就是人命啊!”
萧楚嫌弃地四处拨弄了两筷子,只觉得哪个菜吃上去都腻歪。
弈非轻叹了口气,温声软语道:“事在人为,财库就算见底了,不是还有你一条狗命么?大不了让侯爷和你们这群草包一起在东街的秦楼里卖身子。”
明夷顿时悚然,而后心虚地瞟了眼萧楚。
萧楚倒不以为然,解嘲道:“本侯这幅皮相,你觉得一日能接几个客?”
明夷尴尬地笑了笑,不作声,心道:“你跑去秦楼不像接客的,像宰客的。”
暑气蒸得人烦闷,老东西的哭闹声更是像蚊蝇一般乍起乍落,话里话外还要讥讽着萧楚耽于享乐不堪大用,越说胆子越大。
弈非装模作样地拉住了王管事的衣衫,说道:“莫要冲动啊,侯爷眼下还吃着呢。”
萧楚扬了扬筷子:“让他去死。”
这话王管事就不爱听了,手脚并用从圆杌上爬了下来,冷笑道:“侯爷纵是要杀我,也切莫让这阴阳脸动手。”
弈非知道这句“阴阳脸”是在骂自己,面不改色,却暗自捏紧了拳。
萧楚一语道破:“今天你在府上闹,不就是因为弈非问你要账,你给不出来,驳了你的面么?”
弈非也是顺着他说:“我们都是从雁州来的兄弟,你若是有难处,就张口说来,莫要打碎了往肚里咽。”
王管事冷哼了一声,说道:“老奴可不是的侯爷的兄弟了,有难处不都是奴才的难处么?哪里轮得上主子费心。”
这话已经是摆了明地拿乔,讲得还颇是难听,明夷心说这管事的心气也忒高了,随后不禁偷瞄了几眼萧楚的神色。
“兄弟你不愿当,非得当奴才,本侯成全你。”
萧楚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虽是个闲散侯爷,但几个奴才的命我也不必疼惜,今儿个我喊你去死,你去是不去?”
王管事瞪着眼睛,料定他不敢动手,立刻抬了萧楚他爹出来,说道:“我是萧大帅亲自……”
萧楚讪笑了一下,说:“我还是萧大帅亲生的呢。”
这话直接噎住了王管事,他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来。
萧楚搁了筷,倚在桌上,继续揶揄道:“两年前我在天秋关把北狄打趴下一回,跑来京州封了个杂号将军,做个了挂牌提督,你觉得好不威风,是么?”
王管事嘴硬道:“……没有!”
“你当我是个纨绔,我认,可你是什么好货色?”
萧楚指尖轻敲着方桌,声音沉而有力,外头的喧闹似乎也被按了下去,气氛紧张着,叫人屏气慑息。
“你做管事的,府上需用过度你不管,滥支冒领你不论,竟也不晓得几时点卯几时换班,还想回雁州替我爹当家。”
他顿了顿,前倾了些身子,眼神狠戾。
“你也配。”
王管事的面色霎时一白。
萧楚说这话的时候一点怒气都瞧不见,可偏偏无端散着股冷气儿,不怒自威,平日里他见惯了萧楚插科打诨,说话掺真带假,心里头就不把他认作主子,萧楚每回令他做事也是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可他谅是再愚钝,这会儿也知道萧楚没在开玩笑了,他是真要自己死!
王管事猝然跪了下去,额头“咚”地一声砸上了地面,磕出了血,看得明夷面色一苦。
萧楚说:“这会儿磕头又是什么意思了?”
王管事声若蚊蝇:“主子……我有罪,我给萧家人当一辈子的奴才,没有怨言!这条命是大帅给的,还到您手里,我也不恨!我死也就死了,只是……只是我一家妻小尚在雁州,还请主子饶过……”
萧楚没应声,管事就一直跪着,脸上的汗水都滴成了个小水洼,明夷这回很识相地没说话,弈非也就干站着,几人都等着萧楚的发话。
萧楚盯着管事看了不多时,脸上的神色这才化开,扫了一圈,笑说道:“都这么紧张做什么?”
说罢,他就起身去扶起了管事,很是随和地说道:“往后还
4. 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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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管事退走之后,膳厅就只剩了两个亲卫,弈非把门闩搭上,挑了萧楚对过的位置坐下。
明夷被萧楚塞了鹅腿,干脆就腿啃了起来,边啃边问:“对了侯爷,你先前说的,到底要遛什么鸟?”
萧楚没直接回答,又拿起筷子随意吃了两口,漫不经心地问道:“若我同你们说,我是个活了两辈子的人,你们信是不信?”
明夷仔细打量了一下萧楚,随后瞪大眼睛,作出惊愕状。
萧楚心中一喜,说道:“你信?”
“不信。”
……
“那你做这幅表情干什么?”
明夷嬉笑着讨了个巧:“让侯爷信我呗。”
萧楚暗啧一声,随之看向弈非:“你呢?”
弈非还是那副克恭克顺的模样,诚恳说道:“不信。”
“既不信,那便走着瞧吧,”萧楚自信说道,“鸟,会自己上门找遛的。”
他二人只好陪着等,果然过了没多久,就听外边脚步匆匆,似乎跑来一人,明夷半信半疑地看向萧楚,问道:“是他?”
萧楚还是闭着眼睛,晃了晃手,示意他等着。
“侯爷,梅渡川东宅那边给的帖。”
弈非刚坐下没多久,只好又跑去开门,护卫风尘仆仆地迈到了萧楚跟前。
“嚯,原来是梅小鸟啊。”明夷暗笑了几声,叹服道,“侯爷料事如神,不愧是活了两辈子的人,怎么办到的?”
萧楚自然很是受用,从护卫手里接过帖子,单手拨开扫了一眼,上边横七扭八地写着“明酉时备瓦片烧炙不知来否”。
萧楚评价道:“鸟字儿。”
明夷“啧啧”两声,说道:“鸟字儿。”
那护卫是个老实人,被他们说得云里雾里,不禁发问:“什么鸟?”
“没事,你回去当值吧。”弈非笑道,随后凑近护卫耳侧小声地交谈了几句,他点了点头,这才退走。
萧楚将那纸扔到桌上,起身招呼二人凑过来,随后神神秘秘地说道,“我昨日做了一梦。”
明夷给他当捧哏:“什么梦?”
“梦里遇到个道人,号作雪崖,他授我以奇门遁甲之术,我醒来后发现掐指能算,遇风能卜,通天地晓乾坤,古往今来无事不知,无事不晓。”
“神奇啊!”明夷很是捧场,“那侯爷替我占一卦?”
“来。”
萧楚一抖袍子,气势颇足地抬起了手。
明夷皱着眉思索了一番,问道:“主子什么时候成亲?”
萧楚脸色一冷,不轻不重地打了他的头。
“皮痒了?”
明夷挨了打,撇撇嘴,问道:“主子,陛下给你说了多少门亲了,你不会真要学京州人那样……养私宠吧?”
“我本就没这癖好。”萧楚立刻严肃道,“本侯已经戒断风月了。”
虽然他这话是发自肺腑,可不管是明夷还是弈非,都一副“少开玩笑”的表情。
明夷道:“主子,那同我们说说,这梅小鸟明日请你吃酒是为什么?”
为什么,找茬呗。
萧楚往前倾了些,扫了一眼弈非和明夷,问道:“我且问你们,现在是什么年月?”
弈非如实回答道:“广德二十三年,未月。”
“那我再问,现在什么时分了?”
明夷赶紧举手抢说:“申时三刻。”
萧楚望了望屋外的天,慨然道:“申时三刻了还是这种日头,梅小鸟烧的不是瓦,而是我的心肝脏腑。”
这个局,是要探他的意思。
梅渡川是首辅梅知节的儿子,没有官职在身,却是京州权势滔天的豪绅。
梅党把政,在朝在野都有实权,他虽无官位,却捏着京州的财库命脉,梅渡川从前是个徽商,做盐茶生意在徽州已是风生水起,如今进京后名落铺户,就承担起了官府的采买工作,这替梅党打通了很关键的一条渠道,每年给户部呈上去的烂账缺斤少两,私下里中饱私囊,搞得户部年年都要为大笔亏空发愁。
好巧不巧,户部这个当家的冤大头正是裴钰他爹裴广,这也就是为什么上辈子梅党和清流能打得这么凶,一帮抢钱的和一帮守财的,换谁来了都得挨两拳。
不过上辈子萧楚压根没去这局,帖子也直接给拿来垫桌脚了。
“周学汝知道吧?”
萧楚换了双筷子,将一碟酥糖拨弄开来。
明夷又抢着说:“周无耻嘛,被裴钰骂哭的那个!”
萧楚点了点头,说道:“周学汝是梅知节提携的人,被清流官裴钰掀了老底,结果人在梅家开的酒楼里吃酒,暴死了。裴钰一来得罪了梅老子,二来得罪了梅儿子,进退维谷,梅渡川这个节骨眼摆席请我,什么意思?”
明夷猜测道:“让主子出面摆平这事儿?”
萧楚手中筷子一转,敲了下明夷的脑袋:“蠢!”
弈非这才插上话:“听闻梅渡川也给裴府递了信,应当是叫裴钰同去的。”
“不错,内阁如今是梅党和清流分庭抗礼,”萧楚拨出三份酥糖,分置一头,说道,“我在这梅党和清流之间,谁都不帮,也可以谁都帮,因为我是给天子捧臭脚的人,我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斗,最好斗一辈子。”
明夷凑到弈非耳边小声说道:“侯爷跟太监差不多。”
萧楚头也不抬地踹了明夷一脚。
“大祁天子守国门,雁北去京州最近,边军吃的是皇粮,我来京当然是给皇帝做事。”
萧楚横筷将两份糖拢到一起,解释道:“梅渡川摆私席请我,是想借我探探天子的鹰爪,这事儿管是不管,若司礼监和镇抚司不插手,他就要拿裴钰开涮了。”
萧楚还瞒了一句没说,裴钰这人体热,梅渡川是看准了他这身体上的毛病,刻意安排的一顿“烧炙”,说白了就是要羞辱他,要他给这白樊楼的事儿一个交代。
弈非问道:“那主子的意思,要去陛下面前探么?”
萧楚嗤笑一声:“探啊,怎么不探?”
他找那狗皇帝还有不少事儿呢。
萧楚如今在京的官职是神机营提督,这是个空壳元帅,三大营从明德年间就已式微,士卒老弱,不成气候,这就算了,在他进京封侯以前,三大营的实权都是拿在宦官手里的,他之所以上辈子能当个闲散侯爷,正是因为京营里压根没他说话的份。
他只有两年时间,从京营改革这条路下手是最快拿到实权的办法。
“京师是个狗笼,我们要自保,也要当雁军的后盾,雁州没有自给自足的本筹,如若朝廷断了粮,我们就要想办法喂饱雁州的兵马。”
明夷越听越奇怪,这怎么就从“吃皇
5. 盲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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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樊楼大约有百十座阁,夜里客多时也有粉头伎子会跑来赶趁,弹曲品笛或是侑酒助觞,有食客挑中了便带去外头做了这趟生意。[1]
这种时候,梅渡川就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狎伎这事儿在京州实在太常见了,他只顾说自己的酒楼仅有清倌,若是清倌越了界,就给人按个“野伎”的名头,叫人悄悄在外边打死了事。
侯府的轿子落到白樊楼前,萧楚刻意没直接出来,待明夷往轿子里探了探,他才朝明夷招了招手。
明夷说:“主子,这轿子堵在门口怪臊的,东一街好多人呢。”
萧楚架起了腿,他今日穿了件玄色的交领长袍,镶着金线边,一根细细的长生辫垂在肩上,比平日里端着了几分,颇有气度。
他看了眼明夷,说道:“你拘束得也太明显了些。”
“……哪有?”明夷下意识挠了挠脸,说道,“主子,我就是替你紧张,万一那梅渡川耍心眼子怎么办?”
萧楚挑了挑眉,说道:“你觉得我对付不了?”
昨日他同明夷和弈非说了那番“包藏祸心”的话,多少也有些试探的意思。他们是萧楚的人,却也是雁州的人,王管事是个警钟,萧楚若要押上整个雁州打一场反扑,必然需要用人。
假若他是个精于谋算的人也就罢了,可偏偏前些年自己在京州的作风太不堪入目,作为近卫的明夷和弈非看得最清楚,跟不跟他趟这浑水,不好说。
明夷是个直肠子,知道自己眼下拐弯抹角瞒不过去,轻叹了口气,说道:“主子,我自小就跟了你,说句僭越的,我心里把你当成大哥,你在雁州打了多少漂亮仗,我都看在眼里,我绝不是不信你,只是……”
只是改天换地非同小可,他从雁州鹰变成了笼中鸟,一只金丝雀想再回到广博的长空,还能有与猛禽搏杀的能力吗?
但明夷心里的疑惑萧楚解答不了,他知道深宫中的那位天子忌惮边陲拥兵自重,可他不理解在如此情况下,为何朝廷依然要以各种理由拖欠军饷,让雁军既要当匪徒,又要当孙子。
他也不知道为何山雨来得如此突兀,几乎悄无声息就要了人的性命。
萧楚没逼他说话,挑了帘子下轿,搭上明夷的肩,说道:“既不放心,那就待这儿等我,若我中了梅渡川的奸计,就从楼上跳下来,你得接着我。”
明夷被他逗笑了,说:“主子,我手脚并用也接着你。”
酉时刚到,萧楚就掀帘子进了雅阁,扑面就是股呛人的烟气,他信手挥了挥,这才发现里边的梅渡川喊了个伙计在铜炉边吹火,整个雅间里热气蒸腾。
梅渡川只穿了身布衣,一见着萧楚就起身来笑脸相迎,抓着他的手说道:“侯爷赏脸了。”
萧楚打量了下他这身行头,布衣草履,极尽简朴。
论玩儿,萧楚算是个行家,上辈子他跑的风月场不算少,白日梨园听戏,夜里放歌纵酒。梅渡川也是个行家,但他和萧楚这种恶薄的玩法不一样,他喜欢附庸风雅。
这是他从前在徽州落下的毛病,有句话如此说:“徽商见文人,苍蝇逐羊膻。”,徽州的大商家中堆金叠玉,挣够了钱就想着玩儿点“雅”的,古玩诗画放案头,一进屋去还真以为是哪个大才子的雅居。
这类人往往还要刻意扮丑,梅渡川正是其中之一,白樊楼一日的营收就够他置好几身锦罗绸缎的,他偏偏还故意要穿件布衣,明摆着在说:
“我和你们这些纨绔不一样,我是个文人。”
萧楚默不作声地从梅渡川那汗津津的掌心抽回了手,点头致意,随后瞟了一眼桌底下那个卖力吹火的伙计,他只穿了身汗褂,满脸炭色。
萧楚调侃道:“这也是座上宾?”
“是个唱戏的,”梅渡川把萧楚请上座,替他斟上了酒,“知道侯爷爱听曲,今日安排了一出。”
“倒是没听过唱包青天的。”萧楚抿了口酒,不禁蹙眉,“这什么酒,忒凉了。”
“白樊楼自家酿的,还没个名儿,侯爷不如替我想个?”
萧楚这才发现梅渡川旁边放着冰鉴,他的酒壶就是从这些冰块中拿出来的。
夏日灼人,雅阁内更是热得淌汗,这是梅渡川折磨人的手段,可他哪会苦了自己?难怪方才要这么殷勤地替他斟酒,如此一来,顺理成章地把这冰窟搁在了自己身边。
“我可只会起浪名,”萧楚笑说,“思来想去,脑袋里就是‘口含春’三个字。”
浪过头了,喝个酒都不正经。
梅渡川跟着笑了笑,不作回应,转而说道:“今日顺道也请了裴御史来,侯爷不介意吧?”
萧楚不禁腹诽,你请都请了,难不成还能说“介意,麻烦赶他走”么?
他故作轻松说道:“什么话,我与裴御史何等相熟,怎会介意?”
桌上摆了三只白玉杯,自己那只已经载了酒,裴钰的那只还空着。
梅渡川坐到萧楚边上,说:“听闻前两日侯爷也来这儿作客了,下回知会我一声,酒钱都记我账上。”
萧楚答得似是而非:“被白樊楼的清倌迷了眼,总觉得一日不来就心头痒。”
梅渡川笑了起来:“江南的美人不傅红粉也风流,不知侯爷喜不喜欢,若是喜欢,我现在就喊来几个作陪,近日京州不还流行那个前朝遗风,叫什么……‘伎鞋行酒’么,侯爷可玩过?”[2]
问他做什么,他认识的江南人就俩,裴钰和梅渡川,梅渡川看着怎么也和美人搭不上边,难不成要他说裴钰?
萧楚扬了扬手,说:“喊人就不必了,待会儿裴御史来见着,又得参我好几本。”
提到裴钰,梅渡川的脸色变了变,他搓着膝盖,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恕鄙人顶撞,昨日身边有几个不识相的同我说,看见侯爷是和裴御史一块儿过的夜,这等败人名声的流言怎可胡传?”
萧楚顿了顿,没立刻应上。
白樊楼埋了许多梅渡川的眼线,他和裴钰只要踏入这地界,就没有什么能瞒得过梅渡川,毋说现在了,从前就算他们真有些什么,也定然是不能公诸于众的
6.清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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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外行人还会被梅渡川的那身行头和作派骗骗,当他和裴钰站到一起时,就是相形见绌了。
但梅渡川之于裴钰,倒是不能用苍蝇逐膻来形容,东施效颦或更合适。
梅渡川把裴钰请上座后就喊了开席,虽然这顿是私宴,但到底请了两位大人物,三汤五割水陆并行,四四方方的铜炉上架了一张铁网,烤着几片割肉,滋滋冒油。
雅间里比白日的京城还要热。
裴钰离得那炭火颇近,这才进屋没多久,身上就起了一层薄汗,他轻摇着扇子,面色看着烦躁难耐,萧楚瞥了几眼,也是心烦,总有些说不上来的不爽。
一时之间,这顿席竟然静默了许久,三个人各怀心思,互相试探着。
裴钰面前的白玉杯已经斟了酒,在这水汽氤氲的雅阁里,这酒却隐隐散出凉意,他忍不住手覆了上去,借它稍稍缓下热。
见他不喝酒,萧楚兴致缺缺,随口说了句:“看来白樊楼这酒尚待改进啊,要不然裴御史怎么光磨杯子不下口呢?”
裴钰平静说道:“那么这菜食也须改进,要不然怎么没堵上侯爷的嘴?”
他骂得直白,萧楚也不以为然,他早就习惯了和裴钰耍嘴皮子,不知不觉又泛起笑来,于是欲盖弥彰地抿酒。
裴钰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杯喝了一口,这酒解暑的效力太快了,方才滑进喉咙里就觉得浑身漫起一股凉意,他的燥热褪下去不少。
梅渡川趁机说道:“方才侯爷给这酒想了个名儿,叫口含春,裴御史觉得如何?”
“咳咳!”
萧楚猛呛了一口酒。
早不提,晚不提,等到裴钰这口酒喝下去了才提,这梅渡川是他妈纸糊的脑袋吗?!
他心虚地看了一眼裴钰。
只听裴钰淡淡说道:“人都喜欢较量,有了劣,才能衬出优。”
他也回看了萧楚,萧楚立刻装作若无其事,低头吃了两筷子。
裴钰继续说:“我本觉得这酒味俗,听了更俗的酒名后便不以为是,不过梅公子若要问我这酒如何,我当说极好,味好,名也好。”
味不俗,名不俗,俗的就是人。
真是明着夸暗着骂,还一句话骂了整席的人,今日裴钰来赴宴,就没打算给任何人好脸色看。
别说酒如何了,“有了劣才能衬出优”这句最戳梅渡川肺管子,他的脸此刻都快黑成炭色了,一只手把桌布攥得皱成一团。
比比比,他一辈子都在和人比!
他正要发难,就听萧楚突然说:“俗点儿好,本侯就喜欢玩俗的,借裴御史的话说,没这点俗,哪能衬出雅呢?”
说完这句,他起身直接从梅渡川手边抢过了酒壶,慢条斯理地替裴钰斟上了酒。
和梅渡川那低眉折腰的姿态不同,萧楚倒酒的动作轻佻而随意,他一根手指勾着瓷壶的柄,拇指按下了壶颈,带着寒雾的酒水和玉杯相撞,发出清透的水声。
“既然味好,裴御史今夜就多喝些。”
萧楚俯首盯着裴钰,他的目光压根不在那杯中酒,铜炉的火已经彻底把裴钰整个人都蒸热了,他的耳垂、侧脸、后颈全都泛着粉,全都被萧楚纳入眼中。
裴钰轻摇着折扇,默不作声地看着。
不知是不是错觉,萧楚好像从他身上嗅到了一丝害怕的味道。
酒不满杯,他停了动作,坐了回去,不再把目光放到裴钰身上,转而对梅渡川说道:“梅兄不是说,请本侯听曲么?”
梅渡川见萧楚替他解围,这才脸色好了些,搁了筷子说道:“白樊楼不久后要搭戏台,我寻了个梨园班子,只是我实在不懂曲,今日喊里面的两个角儿来唱一段,烦请二位大人帮我评鉴评鉴。”
裴钰又喝了一口酒,没应声。
说罢,梅渡川拍了拍手,从屏风后头就走来个油头粉面的璧人,穿着戏服小步走来,低垂着头,看不清相貌。
萧楚皱了皱眉,依稀觉得这人的身形似曾相识,可思来想去始终没什么印象,正当他疑惑间,却发现旁座的裴钰面色很是难看。
萧楚不想主动搭理裴钰,却又觉得按照上辈子自己的性子,这个时候总该说话的,于是凑过去小声道:“认得?”
裴钰瞪了萧楚一眼,不作声。
什么意思?
萧楚一头雾水,继续观察着那位璧人,就在抬头看清相貌的那一刻,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他妈不是昨天他喊去裴钰房里的那清倌儿吗?
这下他知道裴钰的眼神什么意思了,这清倌本来就是个帮他传句话来戏弄裴钰的,没成想梅渡川今日会拿这人来做文章!
梅渡川随意地扬了扬手,说道:“唱吧。”
清倌顺从地点了点头,提手唱起,唱的是《丹亭》,这出戏他上辈子听过不少次,里边的词儿也依稀记得几句。
“雨香云片,才到梦儿……泼新鲜俺的冷汗粘煎……”[1]
不得不说,唱得是极好的,这淫词艳曲被清倌唱得温润婉转,情态动作也是极流畅,和那日趋炎附势的清倌已经是判若两人。
细一看相貌,虽然被脂粉盖得严实,依然有几分凌厉在,倒不大像风尘男子,萧楚猜想他从前应当也是哪个梨园班子里的学生,不知为何如今落了贱户,来白樊楼当了陪客的清倌。
唱完几句,清倌一指桌下那人,唱道:“秀才,去怎的?”
伙计从桌下钻了出来,脸上手上尽是炭黑,无措地往衣衫上抹了抹,梅渡川见他迟迟不开口,抬起脚,草履往他腰上一踏,伙计立刻磕绊了一下,摔到清倌的身上。
他立刻触电似地弹了回去,像是怕极了碰到清倌一样,随后磕磕巴巴接着清倌的词继续唱。
“和你把领扣松,衣……衣带宽……”
唱到这儿他就卡壳了,羞红了耳垂,低头抓着衣襟,声音越来越轻。
萧楚听出了其中的怪异。
他听过的戏不说千也有百,这伙计的唱词简直不堪入耳,完全够不着梨园班子的边,他自己上去唱两句没准都要比这人好听。
这出戏恐怕别有洞天。
裴钰“唰”地一声合上了扇,沉声打断道:“唱得不错,放在白樊楼倒是屈才了,不如……”
他的话没说完,清倌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恫吓之词,惊恐万状地看向裴钰,随后朝着他急扑过去。
萧楚被他这动作一惊,下意识摸到了身侧佩刀的位置,可是手下一空,这才发现今日竟没带雁翎刀!
好在清倌只是扑倒在了裴钰跟前,他就像张薄纸似地摔在地上,漏出了戏服下边的一小截皮肤,尽是淤紫,他看着裴钰,好像低声说了句什么,萧楚没听分明。
“唱啊——”
梅渡川拿筷子翻烤着割肉,突然抬高了声音。
“不是唱到领扣松,衣带宽了么?这光唱可是不行,戏得演啊,在二位大人面前演得不好,我还如何留得你们呢?”
听到梅渡川这句话,那伙计身子明显地一颤,随后咬咬牙,攥紧了拳,快步跨到清倌身边,抓着人的脚腕把他从裴钰身边拖走,清倌惊叫了一声,想去拽桌腿,可伙计不知哪来的力气,硬生生把人拖回去好大一截,随后跨坐到他身上,抬手就要去解衣衫。
什么领扣松、衣带宽?这就是要二人当着他们的面演一出“游园春梦”,褪衣合欢!
这已经不光是下流了,这他妈是变态!
裴钰猝然起身,将折扇往桌上一拍,拍得桌面颤动,连带着几个碟
7.摧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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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钰睨了萧楚一眼,说道:“只是我见今日侯爷没佩刀,不大方便,方才在楼下见着了侯爷的副官,就烦请他跑一趟吧。”
果然,他哪个都不会选。
萧楚暗啧一声。
这是把刀子扔到他手里了。
萧楚此时也只好站起身,他坐在梅渡川和裴钰中间,高了他二人一截,他整了整衣袍,说道:“那本侯就承了裴御史的情,令我属下过过瘾了,今日——”
“且慢。”
眼见羞辱不成,梅渡川自然觉得不甘心,抬手打断,说道:“裴御史不是说过,‘鼠尚有皮,人竟无耻’,这伎子不长记性,做了如此下作之事,裴御史担了监察百官的职,难道竟要包藏此人?”
萧楚捏着眉心,无声地叹了口气。
梅渡川啊梅渡川,不长记性的人是你。
裴钰凝视了梅渡川良久,随后冷笑一声,说:“你好像很喜欢学人说话,是么?”
“我在朝堂上随口说的一句话,原来叫你这么惦记,这么喜欢,你怕不是私下里学了一遍又一遍?”
裴钰双手撑上了桌面,冷目灼灼。
“既然梅公子如此好学,那今日我便破个例,你向我三拜九叩,我收你作徒,如何?”
梅渡川眉毛倒竖,抬手指着裴钰,咬牙切齿地说道:“周学汝死了,你就别想好过!”
裴钰嗤笑了一声,稍前倾了身子,啐道:“周学汝死了,关你屁事。”
“你!”
裴钰晃了晃扇子,继续说:“一个徽州的商贾,从前被人瞧不上,踩在脚底,现今依着你爹发达了,就最怕别人说你身份低,说你下贱,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坐庙堂,成高官,宫官里谁下台了,谁升官了,你比吏部记得还清楚,比你老子梅首辅记得还明白!”
被梅渡川这么一通恶心,又加上这雅阁如火炙烤,燥得人烦闷,裴钰心中早已怒极,说话分毫情面不留,吐字极快,字字诛心,叫人根本插不上嘴。
“可你是官沟里的老鼠,总惦记着宫闱的阳春水做什么?今日我来见你,不是看得起你,是看得起你爹的身份,我从来都未闻虎父有犬子,今日一见,毋说犬子,连鼠子我都不稀奇了。”
梅渡川被他越说越急,随手抓了桌上的几块糕点就要砸过去,被萧楚眼疾手快地摁住了。
裴钰在席间从未碰过筷子,这个时候终于拣了片梅花肉,扔到那铜炉上,瞬间发出“滋滋”声。
“今日你想借这顿烧炙羞辱我,我反而觉得痛快,觉得好笑,你在这铁网上翻来覆去地烤一块割肉,以为我便是此肉,以为自己稳操胜券——”
裴钰儒雅地搁了筷子,脸上尽是凉薄的嘲笑。
“你可知最会一翻一覆的是什么?”
小人心。
梅渡川瞬间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不知是被这热气蒸的还是气的,脸又涨红了几分,眼看就要朝裴钰打过去,好在萧楚的力道大,他怎么也挣脱不开。
他一边摁着梅渡川,一边低声劝慰道:“不可擅动,理直在我们,他说的话听听就好。”
梅渡川怒喝:“他说的他妈是人话吗!”
“这人在我这儿犯的事,寻常百姓就不必插手了,今日多谢你摆席请酒,只是巳月吃烧炙属实少见,下回记得,多看看时候。”
裴钰刻意把“看看时候”四字拖长了说,意蕴不言而明。
人他要扣下,屈辱他也不认,还要反把梅渡川骂得七窍生烟。
不愧是裴怜之,天声涤尘,不可摧折。
最后这顿酒头一个离席的竟然是梅渡川,临走前他左右看了没东西摔,于是跑到门口踹了一脚吹火的伙计,骂道:“你他妈怎么吹的火,没看见老子热得要死吗?”
骂完他就拨开帘子走了,看着气势汹汹,却像是落荒而逃,甚至忘了和萧楚作别。
待梅渡川走了,萧楚这才坐下,长叹了口气,今日他虽只是当个座上宾,但从裴钰进屋开始,这俩人的较劲就没停过,他这碗水要端平得费不少力气。
他实在搞不懂,梅渡川心里到底为何对裴钰如此介怀,就因为他长得好看,官比他大,还风度翩翩,腹有诗书?
这有什么好嫉妒的?
那边的清倌还低头伏倒着,身子微微发颤,萧楚朝他喊了句:“那地上没你的脸面,起来吧。”
清倌听见了,却还是不起,他的额头紧磕着地面,颤抖得更加厉害,仿佛还沉浸在恐惧之中。
萧楚有所察觉,问道:“你和梅渡川——”
没等萧楚话话说完,清倌就猛地抬起头看向裴钰,眼里既是恐惧又是愤怒,随后从袖中遽然亮出了一把短刀,朝裴钰直扑过去,萧楚顿时神色一凛,可他距裴钰还有些距离,眼看着刀子就要刺到他身上。
好在裴钰反应不慢,后退几步躲过了,那刀子就扎进了他身下的座椅之中,其劲之大,入木三分。
这是实打实的杀心!
清倌抓着刀柄,想把刺入檀木中的短刀拔出来,萧楚这次没再给他机会,拿起空碟朝他打去,他的力道劲猛,碟子打到清倌的手上直接粉碎,手被碎片划出了数道血痕。
清倌闷哼了一声,松开手,萧楚上前去连着椅子一起把人踹倒在地,惊起一声巨响,外边跑堂的似乎是听到了这里的动静,匆匆掀起帘子探过来,见雅阁内一片狼藉,顿时双目圆睁,不知所措地看着萧楚。
萧楚睨了那跑堂的一眼,他面色沉郁,目露寒光,吓得他汗毛倒竖,自知不能多嘴,赶紧低下头从雅阁退了出去。
“谁喂饱了你的胆子,敢在本侯面前动白刃?”
萧楚眼中晦暗,抬靴踩上了清倌的额心,缓缓碾动着,寒声说:“刺杀都御史,你一家老小的命都不够来抵。”
他脚下用了几分力,清倌感觉到痛,开始嘶喊起来,泪水止不住地落了下去,口中不断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是奴婢一时糊涂,不知好歹,我错了大人!”
萧楚像是没听见他的讨饶,他抱着臂俯视清倌,说道:“本侯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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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醉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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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泼也把裴钰给泼清醒了,他猛然发现自己身体的异样,双足发虚,浑身酥麻,分明炭火已熄,他却烫得好像要起火了一般,先前贪求的那几丝凉意现在变为成倍的热,毫不留情地烧灼着他。
萧楚这下也发现了裴钰的异常,微微蹙眉,问道:“你喝多了?”
酒热催得人头晕目眩,裴钰脚下踉跄了一下,勉强稳住声音,说:“这酒,是拿什么酿的?”
“有些涩苦和清凉,应当是……”
萧楚说到一半,终于反应过来了。
裴钰体热的毛病萧楚曾找医师给他看过不少次,可始终没个结果,后来有个大夫自荐,替裴钰诊了一脉,还给他开了个方子,说是能解热病。
可这方子非但没用,反而让裴钰当夜就发了场高热,几度昏厥过去,萧楚愣是陪了整整七天,他才好转过来。
那庸医很快就被萧楚砍了头,往后那方子里头的药材萧楚也都不敢再给裴钰用,生怕他一不小心就要归西,而且为了防患,每一味草药他都亲自尝过,印象很深。
萧楚立刻又抿了一口那酒,酒水滑入口腔中,先是微微的苦涩之感,随后一阵凉意袭来,可很快,身上就传来更强烈的燥热。
是山栀。
难怪方才裴钰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这梅渡川存了坏心思,知道裴钰怕热,故意放了这冰凉的酒在此,可这酒越喝越热,无异于饮鸠止渴,更要命的是,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酒里偏偏就放了山栀,裴钰眼下的热恐怕不止是酒热,极有可能已经在发烧了。
裴钰的唇舌都干涩无比,他淌着汗,脑袋昏沉,额前的头发都被打湿了,整个人就要往后倾倒,萧楚见状立刻上前,抬臂把他接住了。
裴钰跌在萧楚的臂弯里,汗水把衣衫浸透,粘腻地贴紧了身子,哪怕隔着长衫,他的皮肤也像是灼烧起来一般烫。
萧楚下意识拿手背贴了他的额头,果然也热得不行,裴钰低微的喘息声就萦绕在耳边,他的双目迷蒙不清,半睁不睁,像是随时要昏厥过去。
萧楚心里泛着焦躁,把裴钰抱得更紧,沉声道:“先跟我回府,你今日来赴宴,怕是瞒着你爹吧。”
裴钰吃力地从萧楚怀里挣脱开,搀着桌勉强站稳了身子,他低喘着气,看了一眼萧楚,说:“……用不上你。”
萧楚本还想去扶他,听到这话后,动作僵了一瞬。
说的一点儿不错。
裴钰跟他的情分早就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眼下裴钰就算是死在这儿,那又关他什么事?他顶多要被刑部审两句,过几日不还是照样打马过街。
说到底,裴钰不还是打心底瞧不上他么?夜宿神武侯府,裴钰如此爱惜羽毛的人,这等事情若是传了出去,他的名声就被泼了脏,他怕是宁愿死在白樊楼,也不愿意跟自己沾上关系。
他发自心底地憎恶自己。
萧楚冷目望着裴钰良久,说道:“行,那本侯便走了,若是你自知今夜难逃一死,记得写张条子,说你是被梅渡川下药害死的,跟本侯没半点儿关系。”
说完这句,他果然就头也不回,挑了帘子出去了。
裴钰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明,听到萧楚的脚步走远后,终于不再强撑着身子,背脊贴着桌腿跌滑在地。
他被热气蒸着,只觉得浑身一股沉坠之感,好像要摔落进什么深渊里,意识迷蒙时就像半梦半醒,睡下去须臾又猛然惊醒,方觉是梦,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躺倒在了地上。
他心知很快会有人来收拾这雅阁,无非是姿态狼狈了些,不至于死,这才没强行爬起身来。
地面多少凉快一些,裴钰脸也灼烫着,但心里头的自洁最后还是让他忍住了没把脸贴上地面,他心里忽然很懊悔,没准就该让萧楚送他一程,这又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情。
只是……
裴钰半眯着眼睛,眼里水汽盈盈,正在几乎要失去意识时,一股强劲的力道捉住了自己的腕,他心下一惊,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去,人就被提了起来,拦膝抱起,只听来人狠声说着:
“你他妈死也得给老子死床上。”
裴钰:“……”
萧楚意识到方才那句话有歧义,立刻说:“我是说,你别死外头,死屋里!”
裴钰:“……”
“死自个儿屋里!”萧楚恶狠狠地加上了一句。
裴钰已经没力气再挣扎了,认命般地靠在了萧楚的胸前,任由他把自己抱了下去。
酉时已过,天色沉沉。
京州早就取消了宵禁,比起白日,笼在夜色里的白樊楼像是褪去了自己的伪装,逐渐盛出京州的醉生梦死,除了百十间雅阁之外,底层也设了百十桌,此时满座都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不少清客陪在桌边吹拉弹唱,侑酒助觞。
萧楚抱着裴钰下楼,上上下下有不少跑堂的,还有些喝醉的食客趴在围栏上昏昏欲睡,白樊楼的人头攒动,反而让他们没那么显眼。
不过,哪怕没在人群中,还是有不少人认出了萧楚的身影,几个跟他常玩的娘子朝他挥着帕子,娇声调笑着。
“四公子,今夜又抱得美人了?”
“怎地不多留一留?往日都要待上一整夜的!”
“四公子要回府才能玩得尽兴呀!”
嗓音甜腻,伴随着吟吟娇笑,这儿的人都唤他“四公子”,这像是个特殊的身份,摘去了神武侯的头衔后,他就是踏入烟尘的四公子,只顾暖风熏醉,纵酒长歌。
萧楚把裴钰的脸稍往自己胸口靠了靠,隔着衣料,裴钰能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心跳微微急促。
萧楚出了白樊楼,明夷人已经不在了,来时的轿子也抬了回去,门前只剩下个车夫正倚着马车昏昏欲睡,萧楚掠过他直接进了厢里,把裴钰放到了座上。
车夫感觉身边一道冷风吹了过去,打了个寒噤,瞬间清醒过来,回首发现萧楚已经掀帘子进去了,似乎还带着一个人,面色沉郁得可怕。
他认得神武侯,赶忙拿了马鞭,问也不敢问,直接驾车往神武侯府去。
萧楚刻意没和他坐一头,抱着臂肃然望着裴钰,坐得相当端正。
马车有些晃荡,裴钰的身子没力气,总要往旁边倒下去,他一倒萧楚就给他扶正,然后再坐回对面去。
如此数回,萧楚很快就不耐烦了,只好不情不愿地挪到了裴钰那头,让他倚在自己肩上。
萧楚像是在发脾气,说道:“要脸不要命,自己有什么忌口都不晓得?”
说完这句,他才发觉不对,这辈子他应当还不知道裴钰的这些私事。
他侧目看了一眼肩上那人,眼睛已经阖上了,身子烫得要命,隔着两人的衣料都能感觉到。
这人恐怕头昏脑胀,压根没听到方才那句话。
裴钰像是被水浇透一般,青色的长衫紧贴着身
9.耽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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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夷蹲在厢房外看着仆役煎药,漆黑的砂锅上冒着烟,草药的苦味弥漫在院落里,如今差不多已是夜三时了,萧楚的房前正点着明火,医师和侍女往来匆匆。
明夷望了眼紧闭的房门,方才萧楚跟他们交代完事情就进去了,大约一个时辰都没出来,里边的动静也听不见,叫人心痒。
他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说道:“主子不会是给人下药下过头了吧。”
弈非温和地笑了笑,说道:“主子像是这样的人么?”
“确实不大像,”明夷摇了摇头,闷声说,“他一般都用强的。”
“强什么?”萧楚忽然打开门,睨了明夷一眼,吓得他汗毛一竖,赶紧住口。
萧楚没跟他追究,看向弈非,说道:“弈非,这几日安排些心细的人照看他,不要有失,也别放人走。”
弈非道:“是。”
萧楚似乎有些热,解开了襟口,从门里迈了出来,对明夷问道:“我让你带回来的人呢?”
明夷答道:“主子,在北边的厢房。”
说话间,明夷不禁抬头,视线越过了萧楚往屋里望去,裴钰正阖目躺在榻上,身旁的服架上搭着一件青色的长衫。不得不说,裴钰虽然性情暴躁,但姿态永远都是文雅有仪,躺在那儿就像一尊卧倒的观音像,看得人出神。
不等他再看,萧楚就合上了门,不轻不重地拿指节点了明夷的额头。
“让你看了么?”
明夷捂了捂额头,说道:“主子要去见那人吗?”
“等裴钰醒来再说。”他手里拿着裴钰的玉扇,在掌心打了打,说道,“这几日去查查白樊楼从前的东家,若是还在京州,最好能找着人。梅渡川说白樊楼要搭新的戏台子,这事儿不对劲,宣课司那边能拿到流水么?”
“那得想想办法了,”明夷回答道,“州府里大多是梅党的人,要越过他们直接查得有个名头,需要刑部的勘合才能办。”
弈非道:“若是白樊楼的账真有问题,就算去了宣课司,恐怕也查不出来,京州的税收大约有三成都来源于梅渡川的铺子,倘若把白樊楼查处了,他们担不起责,即便给了我们账本,应该也是个假账。”
萧楚道:“那就换个方向,多出来的银子总有去处,查查近日在京州的大笔白银流动。”
弈非点头后,明夷问道:“主子,周学汝家眷那边还要继续跟吗?”
萧楚颔首,说道:“先跟着,这个晚些再谈,你们先去休息吧。”
没等二人答应下来,萧楚就匆匆离开了,他步子踩得很急,明夷看着他的背影没入黑暗中,小声对弈非说道:“主子走这么急,要去干什么?”
“不知道。”弈非转过身去了。
他的确很焦躁。
萧楚一离开二人的视线,就直接往浴堂钻了去,裴钰被热得病倒,他自己也在那闷热的雅阁里受苦受难了好几个时辰,此刻只想着能赶紧洗个澡。
踏入浴堂,里面的几个侍女正风风火火地准备着,他烦躁地扬了扬手,把里边服侍的人统统赶走了。
他把玉扇放到一旁,解开衣袍踏入了水中,胸膛的肌肉紧绷着,也透着汗,几道不浅的伤疤覆在上面。
萧楚的手搭在浴桶边上,缓缓地沉了下去。
当然,他如此急切地想待在水中,也有别的原因。
浴堂里水汽氤氲,他头上盖着帕子,整个人就浸泡在水底下,只露出了半个头,随着他的呼吸,水面泛起小小的气泡。
京州的夏本就燥热难捱。
劲瘦的腰,顺滑的曲线,有些浸透衣袍的薄汗。
萧楚抬起了手,温水从指缝间渗了下去,砸出细小的水花来,望着掌心残留的水珠,不久前的触感仿佛再度回现,不禁心荡神驰。
裴钰出了太多汗,衣袍早就被打湿了,显然不能就这样睡下去,他几乎是连哄带骗地把裴钰给唤醒,要他坐起身来把满是汗水的衣服给脱了,从温水里拧干了块面巾替他擦拭身体。
这种事情本来不该是他做,但又觉得让下人来哪里都不合适,只好自己亲力亲为。
萧楚对着裴钰的背,扶着他的肩胛,心里不停默念着“忍一时风平浪静”“都是为了留住他的性命”“两个大男人能有什么”,然后咬着牙替他擦拭着背脊。
他的手擦过一条顺滑的沟壑,萧楚的目光顺着这条曲线流转到了腰窝。
他有些瘦,这和萧楚的印象里不大一样,裴钰为了治好自己的热症做了很多努力,上辈子萧楚还教了他剑法,他学得很快,也很专注,几乎每天都能多接萧楚的一招。
裴钰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低吟了一句。
“冷……”
“冷?冷能怎么办?”
萧楚明知道裴钰眼下压根不是清醒的状态,还是煞有介事地说道:“难不成要本侯抱你?”
他没想着裴钰会回应,可偏偏他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让萧楚的动作直接僵住了。
“嗯”?
“嗯”是什么意思?裴钰的“嗯”是要杀了我的意思吗?
一瞬间萧楚心里闪过了一万种可能,他都要怀疑自己是被这腰窝迷晃了眼,所以才听错了,可到最后裴钰也没再说话,只是身子稍缩了缩,往身子底下的被褥里靠,像是在说“好冷”。
妈的!
萧楚暗骂了一声,把人拥进了怀里,裴钰的背靠上了他的胸膛,像是终于找到了一处心安之所,不再动弹了,萧楚的肩背很宽阔,能把人整个怀抱住,他就这样护着裴钰的,手指隔着巾帕小心地替他擦拭着颈部和胸前的皮肤。
他想带着怨恨,带着不满或是不情愿地做这件事情,可是他又很清楚,那不过是宽慰自己的手段。
裴钰轻轻地呼吸着,乖顺地躺在萧楚怀中,好像睡了过去,望着裴钰身上的细汗没入巾帕中,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
萧楚离他很近,裴钰的耳背就在他唇下
10.相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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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钰醒转的时候已是次日酉时,他的高热已经退下了,身子也不再发烫,只是气血尚不足,头还是有些发昏。
萧楚的房中很清凉,漫着一股梅花香气,似乎还加了点安神香,像一双手温柔地抚平了他心中的焦躁。
裴钰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浸在这安心的气味里,昨夜的记忆慢慢回笼,裴钰顿时面色一僵,赶紧掀开被子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袍,果然已经被换过了。
烫人的回忆瞬间如潮水般涌回,萧楚把他拢在怀中,巾帕擦过的每一寸肌肤都想起了那些触感和气息,就和这屋中的梅花香是同一个味道,他的头脑中惊雷乍起,霎时空白一片,不敢再继续回忆下去。
这惊雷还没把他劈明白,萧楚就哼着曲推门进来了,他腰间别着玉扇,手中捧着个青绿色的茶盏,往外冒着热气。
裴钰刚发了一夜的高烧,尚没有什么力气,见萧楚进屋,就勉强撑起了身子,他实在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再有更多狼狈的姿态了。
萧楚见人醒了,笑说道:“本侯一来你就醒了?莫不是心里在念叨我的大恩大德。”
裴钰眼神恹恹的,尚虚弱着,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进屋前应该先问问。”
萧楚似笑非笑地看着裴钰,说:“这是我的寝屋,我问什么?”
这句话真把裴钰给噎住了,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想不出辩驳的言辞,只好不说话。
萧楚把玉扇从腰间解下,扔到了裴钰的身侧,随后端着茶坐到他身边,柔声道:“本侯今日无事,可以陪你。”
裴钰不理他,拿起扇子摩挲了一下,微微蹙起眉,说道:“我的扇子呢?”
萧楚随意说道:“被我折了。”
茶水还烫着,他稍吹了吹,一缕热烟就被轻轻打散,未及裴钰反应,萧楚直接把茶盏塞到了他手中,温热的感觉从指稍传了过来,奇怪的是,他竟不觉得难受。
萧楚眨了眨眼,说道:“金银花连翘,没下毒。”
裴钰幽怨似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没说你下毒。”
不过他还是双手捧起茶喝了一口,它没那么烫了,入口之后也不泛热,还有淡淡的甜味。
“喜欢熏香么?”萧楚站起身,走到紫檀立柜旁边,那里放着枚小小的香炉,已经燃尽了,他掀开炉顶,清了清里边的香灰。
裴钰捧着温热的茶盏,看着微微晃动的茶汤,说道:“你这处厢房僻静,是让府中的仆役瞒着,不说我在此处么?”
“我没叫任何人瞒着,是他们自己不敢说。”
裴钰静静说道:“外界的流言你也不管。”
萧楚缓缓地磨着香灰,说道:“梅渡川的眼线多,我们那日在白樊楼上了同一辆马车,想不传出去都难。”
“萧承礼,你是天子的鹰爪,和我走得近只会让梅渡川对你的疑心更重。”
“我代表不了天子,怜之。”
萧楚把香扫在炉边磕了磕,抖去余灰。
“司礼监掌着东厂和镇抚司,他们才是替天子办事的人,我只是个神机营的挂牌提督,你与我合谋,没有任何好处,梅渡川虽愚笨,这一点总看得出来。”
他停顿了会儿,看向裴钰,戏弄似地笑了笑,说道:“他只会觉得你看上了我的身子。”
“……下流。”裴钰啐道。
“是下流。”
萧楚拿起火折子吹了一口,把线香给点着了,这才合上香炉,他的动作干净利落,炉壁几乎没沾上一点香灰。
“下三流的人,想法自然也是下流的,这就是为什么白樊楼会在梅渡川的手里,他是一把淬了毒的刀,扎别人的确好用,但迟早会把自己融了,这毒是他老爹给他抹上的,他是弃子,京州的脏水兜不住太久,迟早会漫出来。”
裴钰道:“你想查白樊楼?”
“我想查。”萧楚倚在立柜边,抱臂惬意地看着裴钰,“白樊楼是京州的银库,它拿住了财,也就拿住了权力的支点。”
“没那么容易,”裴钰掀开了被褥,坐在床边,缓声说道,“你同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
萧楚盯着裴钰的眼睛,说道:“我对你向来坦诚,怜之,我不喜欢藏起野心。”
裴钰语气强硬了些:“就算你拿到了白樊楼,你也回不了雁州,神武侯这个名号是天子给你打的狗链,你摘不掉,他要你在京州待一辈子。”
“我知道。”
萧楚还是淡淡地笑着,他望着裴钰的眼神一点狠戾都没有,柔得像一汪春水。
可这太假了。
“在京州的牵绊越多,我就离故乡的月色越远。”
他顿了顿,缓步朝裴钰走过来,走得越近,裴钰的心跳就越强烈。
萧楚俯下身子,双手撑在榻上,把裴钰箍住了,他刻意和裴钰保持了些距离,却又步步紧迫着,裴钰往后仰了些,他就往前跟一些。
那银坠相互撞击的脆响就晃荡在耳边,带着萧楚身上淡淡的梅香,裴钰竟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拿扇子抵在了二人之间。
“所以我不打算走了,我还要带来雁北的一切,让他们扎根在这片土壤里。”
他柔情的伪装终于在这咫尺的距离中卸下了,萧楚的野心就堂而皇之地浸在眼里,混杂了掠夺和驯服的欲.望,危险到极致。
萧楚拨开了裴钰的折扇,抬手覆到裴钰的耳背,指腹贴着耳垂上那点红痣缓缓搓动着,像是随意轻慢的挑衅。
“怜之,要不要跟我做?”
他说得很轻易,做得也很大胆,远比从前更轻狂放肆。
他昨夜是恪守礼节的柳下惠,今日又变回了萧承礼,变回了从前的那副模样,毫不掩饰话语里的轻薄和戏弄,他挑动着裴钰,不去在乎他是憎恶还是厌弃,他随着自己的欲念走,信马由缰。
裴钰心头一震。
“你疯了!”他猝然攥住了萧楚的衣襟,压低了声音斥道,“挑动天下反,你在京州孤立无援,无人可保!”
“我没那么心急。”萧楚握住了裴钰的手,轻笑道,“水清濯缨,水浊濯足,徐徐图之。”
“该你了,裴钰。”
萧楚松开了手,也坐上榻,仰身躺了下去,说道:“你想从白樊楼得到什么?”
裴
11.浊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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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楚临头挨了裴钰一扇子,被他连声给骂了出去。
他像只得了腥的猫儿,竟生出些心满意足的喜悦来,泛着笑意将裴钰的那些金玉良言合在了门后。
一回身,只见明夷正抱着臂,神情复杂地看向自己,边看边摇头。
萧楚立刻敛起笑,故作镇定说道:“什么表情?”
“主子,你坠入爱河了。”
“坠个屁。”
他给了明夷一个白眼,背过手走下了台阶,径直往另一侧的厢房走,边走边说:“周学汝的家眷这几日还在找人去白樊楼闹事么?”
明夷跟了上去,说道:“没再找了,衙门那边他们也不去了,好像一夜之间就消停了,真是奇也怪哉。”
萧楚干笑了两声,说道:“消停不消停的,没准一开始就被人推着呢。”
“主子说的是梅小鸟?可他干嘛找人来自己的地盘闹事儿?”
“有个由头给裴钰找不痛快呗。”
萧楚推开门,这是昨日他暂住的地方,尚没点上熏香,竟有些不习惯,服架上挂了几件不同色的袍子,他细细端详着,边和明夷说道:“梅党清流分庭抗礼,他想从裴钰这里下手,打破这种平衡。”
“那我更不懂了,”明夷摊了摊手,狐疑道,“图什么呢?两党相斗他能争到什么好处?”
萧楚看了他一眼,说:“你家就你一个儿子吧?”
明夷一头雾水地点了点头。
“梅小鸟是幺子,梅党势大,他前面排的那几个兄长就是压在他身上的群山,虽不知他是何目的,但他想要的就是梅党和清流相斗,最好把他前面几个余障全部扫清了,梅家未来的大势就握在了他的手里。”
明夷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想不到这梅小鸟的胃口竟然这么大!”
“京州哪有胃口小的?白银喂出了一群豺狼虎豹,逮着个死人就要啃。”
挑来拣去,萧楚最后选了件明黄色的袍子换上,还从其中一件衣袍里摸到两枚碎银子,拿手上抛了抛,也就二两的份量。
说完这茬,明夷又开始忧天忧地,眉头微皱,问道:“主子,今夜去泷河的画舫,真的不要属下跟着吗?船开得离岸上远,就怕……”
萧楚无所谓道:“你想跟就跟呗,梅渡川不让你上船,难不成你搁泷河里跟我游一路?”
明夷竟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讪讪地点了点头。
萧楚又说:“你去找人做个假,带到裴府,就说是咱们把裴钰送回来了,莫要惊动裴广,就找裴府上那个长女,她会帮衬的。”
“裴广这人忒吓人,十个裴钰加起来都没他恐怖,裴钰搁我府上养病,要是叫那裴广知道了,又得让他在外头跪一夜,再把身子跪坏了,本侯给他喂的药就全糟蹋了。”
明夷感觉萧楚这话说得奇奇怪怪,像是嫌弃裴钰,又句句都给护着,他是个直肠子,定然是转不来这个弯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萧楚肯定是被人给迷住了。
**
京州是依着一条长河而建的城,这条河叫泷河。泷河自北面的祁禄天山而下,环着半个京州城,内岸是东西两条长街,夜夜明灯千盏,风光无限。
河上会航几座画舫,这是个京州特有的营生,富户往往会整座画舫租下来宴请宾客,不光船上歌舞不休,从画舫看向岸上的两条长街,华灯长明映在泷河上,满船星河,不知天上人间。
萧楚打马到东一长街的尽头,这里建了个小小的码头,梅渡川正站在码头边上吆来喝去,指挥手下的人布置画舫,玉盘珍馐流水般地往船上送去。
梅渡川很快就注意到了这边的萧楚,他这回一个人都没带,自个儿过来的,萧楚翻身下来,梅渡川就呼了人过来牵马,边毕恭毕敬地向萧楚致了个礼。
还是上回那句:“侯爷,赏脸了。”
他的确是给梅渡川赏了脸子,要不然也不会在上回那出糗戏之后再应他的邀约了。
萧楚今日心情不错,随和地说道:“今个是来玩儿的,便不要叫侯爷了,生份。”
梅渡川自然领悟他这话里的意思,也笑了起来,抬了一只手,应道:“那四公子,请吧——”
画舫里跟白樊楼的布局很像,该说不愧是师出同门,夜里泷河上挺凉快,萧楚挑了个靠边的座,本想着清静些,谁成想他一落座,很快就围上来了一群“百万”,什么“徐百万”“张百万”,各个都是京州出了名的铺户,眼里闪着贪婪的精光,一个叠着一个着抢到萧楚跟前。
徐百万说:“四公子,我家的丝绸今年多产了些,改日送一千匹到你府上,若是不嫌弃,往后我年年给你送。”
张百万说:“四公子四公子,我家也有些新来的洋货!”
王百万说:“四公子,俺家药铺子新出的‘颤声娇’,俺也给你送到府上去!”
……
萧楚被他们说得心烦意乱,又只能挨个敷衍。
船里的座比较低矮,他个子生得高,觉得脚边收着忒难受,总想把哪个“百万”的脑袋按下来给自己搁脚。
萧楚的名气不小,况且这辈子还没把名声搞臭,这就成了块好牌匾,哪怕他手里没握着一星半点的实权,在京州百姓眼里,“神武侯”就是众星捧月,那么到了商贾眼里,“神武侯”就是能卖个好价钱的酒名。
是的,他给梅渡川想的烂俗酒名,“口含春”,一夜之间就在京州砸了个响,白樊楼的余酒全部倾售一空。
萧楚搭着手,往后仰了仰身子。
他不大喜欢和这些商贾打交道,倒不是瞧不瞧得上的问题,就是觉得这群人太精了,给他一吊钱,隔几日能还你十两黄金来,若是天子能学得这经商的手段,何至于从六部东拼西凑才能弄到些钱来修宫观呢?
待所有宾客上了席,梅渡川就喊了摇船的解锚,载着百来号人的画舫缓缓地挪动了身子,在泷河中飘荡了起来。
船上载的百来号人,一半是座上宾,一半是白樊楼的清倌,男女皆有,梅渡川给萧楚安排了个头牌伺候,名叫秋梧。
秋梧迈着袅娜的步子朝萧楚走来,坐到他身边,几乎是整个身子贴着在替他斟酒,口中娇声软语道:“四公子买我一夜,这壶酒咱们慢慢喝,喝到什么点,奴家就陪公子到什么点。”
萧楚神色怪异地看了看她。
买?
什么时候买的?
他萧承礼现在就二两银子在胸口捂着,穷得叮当响。
这小娘子的姿色的确出挑,眼含春波眉目皆情,哄人的技巧也是了得,坐萧楚旁边的几个百万都要看直了眼。
“这是……秋梧姑娘吧!”
“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这相貌实为风华
12.扬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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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百万“嘶”了一声,琢磨道:“裴怜之……裴怜之啊!是那个骂周学汝无皮无耻的那个,这得是匹烈马啊……”
“再烈的马,四公子不都能驯服么?若是能夜夜驰骋,撒去黄金万两都是值当的!”
不堪入耳。
萧楚心中翻腾起一股火气,他手不知不觉覆上了身后的梨木刀鞘,手反复搓弄着护手。
欲.望除了色.欲,当然也包含了杀意。
他把裴钰捂在胸怀里,在床榻上对他说了一万句淫.靡的诨言,那是藏在晦暗处,只属于他的私心。
这种玷污,他如今都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却被这样一群鄙陋若蚊蝇的人堂而皇之放到了酒桌上。
雁翎刀的寒光不知不觉出鞘了几分。
他是生于雁州的人,骨血里就融入了对欲.望的渴求,在早年行兵时,这种野性和杀戮是他手上的最锋利的刀,从黄沙里迈过天秋关的路,都是他拿北狄人的血铺就而成的。
手不拿刀的商贾,满船的性命都不过雁翎刀的片刻起落。
杀了他们,那些油光水滑的嘴脸就再吐不出脏污的话来。
“啊!”
一声惊呼把萧楚从杀意中唤了回来,他身躯一震,赶紧把手挪开了刀柄,雁翎刀发出了短促的入鞘声,混在满座的话谈间,没有被人听见。
耳边是许观的连声道歉:“实在不好意思,这船方才有些晃荡,手一时没拿稳……”
许观碰倒了酒,洒了徐百万一身,他慌乱地上前去想去替徐百万擦干净,被不耐烦地甩开了手。
徐百万暗暗啐道:“真他妈晦气!”
他的声音不小,许观显然听入耳中,但他丝毫没有恼恨的意思,依然在旁边不停地致歉。
梅渡川是个过来人,知道萧楚不爱听这种话,于是出来解围道:“这你们就又落俗了,咱们萧四公子又不是什么色中饿鬼,美人心气儿高,那就得远观,近了就失了意趣了!”
立刻有人接上:“喔唷,差点忘了,咱们这儿还有个梅才子呢!”
这声“梅才子”夸进了梅渡川的心坎儿,他脸上顿时泛开笑,还故作谦虚地说了几声“谬赞”。
话头成功被梅渡川引走了,萧楚却是冷汗涔涔,想起方才那股强烈的杀意差点要让他破格行事,只觉得心有余悸。
他已经不是上辈子的萧承礼,他不能做欲.望的刍狗。
萧楚在席间的话向来不少,他很快装作忘掉了方才的不快,继续推杯换盏,许观捱了徐百万的白眼后就把头垂得更低了,再没插上什么话。
酒过三巡,梅渡川望了望船外的景色,觉着差不多了,终于清了清嗓子,拍手示意众座稍静,说道:
“诸位——”
梅渡川特意拖长了音,待众人看向他时,他才继续说了下去。
“今夜鄙人邀诸位来此共饮,特备了一出好戏!”
他一说“好戏”,萧楚就想到他给裴钰看的那出“好戏”,不禁皱眉。
梅渡川朝京州的方向伸出手,说道:“白樊楼过几日要搭一座戏台,鄙人今日就在此给各位发个请帖,开张请各位来捧个人场,一文钱不收!”
白樊楼被青色的围栏圈在了东一长街的正中央,一楼的花灯大约要抵得上半条长街那么多,它点起了京州的纸醉金迷,一时画舫上静默了片刻,随后爆发出激烈的拊掌欢呼声。
梅渡川抱拳致礼,随后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捧杯欲饮。
他那杯子也是白玉做成的,口含春倒在里面澈可见底,萧楚看他抬杯的动作,心念顿时一动,忽然想到了方才嗅到的那丝气味,眼疾手快地按住了梅渡川的酒盏。
“还没敬酒呢,怎么直接喝上了?”
萧楚朝他使了一个眼神,随后将自己的空杯推了过去,梅渡川瞳孔一缩,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同萧楚换了酒盏。
二人趁席间无事的空隙悄悄离座,去到了一间空隔间内,萧楚开了窗,抬手将梅渡川那杯酒向外倒去。
萧楚将那酒水顺着船沿缓缓倒下,几乎是在那水珠滴上木板的瞬间就灼出了一道黑痕,梅渡川伏在窗边,将这场面看得一清二楚,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颤着手指向那道黑痕。
“谁,谁要下毒害我!”
“说不清,估摸着有好几个。”萧楚将手中的酒盏转了转,眼神晦暗,“船上的清倌都在何处?”
梅渡川立刻道:“东边,东边的隔间,门口挂了牌子!”
萧楚将杯盏扔到了梅渡川手中,道:“你留在那处,我去。”
梅渡川一下子急了:“侯爷,若是那刺客还在座上怎么办?”
“你请这么些人,就没想到喊几个护卫上船?”
“这船载不下这么多人,清倌都是要做生意的,我就……”
萧楚就着梅渡川的膝盖踹了一脚,骂道:“滚!”
骂完他回身就往东边走,梅渡川心中忐忑不安,却又不敢再缠着萧楚说东说西,只好讪讪地回了席中,时不时地往萧楚离开的方向望去。
萧楚相貌英气,在一众宾客中很是显眼,他穿过船堂中央,就有不少人唤起他了。
“酒吃了一半,四公子往何处去呀?”
“明知故问,往东边的,自然要去摘牌子咯!”
“四公子,秋梧姑娘在第三间!”
萧楚笑着扬了扬手,说道:“多谢了,这酒灼得很,稍解解燥去。”
“摘牌子”是白樊楼的特色,清倌陪酒也分“陪私”和“陪堂”,每个倌都标了价钱,越是出名,价越是高,头牌陪私一夜甚至要百两白银。
秋梧是梅渡川赠给萧楚的,自然用不着他自己掏钱,萧楚把话说得似是而非,大家都晓得他浪名在外,说的这句“解解燥”,众人自然默认为是要去找秋梧姑娘了。
萧楚很快就迈过了船堂,停在一间隔间前,旁边挂了块檀香木牌,上边刻了“秋梧”二字,他抬手取下后拿牌子叩了叩门。
屋里传来声音:“今夜不待客,公子请回吧。”
萧楚又叩了两下。
“公子,寻别人去吧,奴家今夜有人了。”
萧楚还是叩门。
里边的人似乎终于不耐烦了,怒斥着摔开了门:“老娘说了……啊,是四公子啊。”
秋梧看着有些慌乱,捋了捋头发将移门推开了去,萧楚看了她一眼,一字未说就踏了进来。
秋梧合上门跟过去,道:“四公子不是赶去了我么,怎地还主动找来?”
萧楚提
13.攻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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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是她身上,连这隔间的脂粉气都如此涨腻,经许秋梧一说,萧楚依稀辨认出了一些灯油的气息。
所言非虚。
萧楚没听她的话,依然捏着雁翎刀的刀柄,花铁的银光呼之欲出,但他意在周旋,眉间稍舒展几分,又开始嬉皮笑脸。
许秋梧剑指他眉心,喝道:“把刀放下!”
萧楚笑道:“冤枉啊,我根本没拿出来。”
这些话都是逗姑娘的把戏,许秋梧全然不吃他这套,只冷哼一声,讽道:“我只听过银鞍白马的美名,倒是不知道四公子还生了张巧嘴。”
“你没听说过的多了去呢,像是今夜四公子到底摘了几位姑娘的牌子,你就不知道。”
说罢这句,他手中的木牌直接朝许秋梧甩了过去,挟起一阵锐风,她偏头一躲过,那削尖了的头直接刺入了身后的墙板,力道狠劲。
若是这一下打到身上,恐怕是贯穿胸背。
许秋梧将软剑背手翻过,对准了桌上的一柄烛台,说:“萧楚,沉舟在即,老娘今日就当一回霸王,你这刀拔出来的时候,我就把这烛台打翻,看看是雁翎刀的花铁更快,还是老娘这破釜更狠!”
萧楚叹了口气,把手从刀柄上拿下了,面露忧色地说道:“许姑娘,梅渡川待你不薄,你怎地如此负恩?”
许秋梧斥道:“负恩?他这恩与那田间的癞蟆有何不同!”
萧楚摇了摇头,一副遗憾的表情:“我听闻那戏台子,梅渡川还是让许姑娘做魁首的,他与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你要如此不留情分?”
“不愧是雁州来的人,这性子都直得很,”许秋梧讽刺般地笑了一声,说道,“梅渡川喊破天办了这白樊楼的戏台子,就是为了给京州的膏粱唱唱戏?你这做的是哪年间的美梦!”
萧楚道:“他要在戏台做什么?”
“你不知道?”
萧楚无辜地摇了摇头。
许秋梧抿了抿唇,道:“你难道不知,白樊楼为何不做皮肉生意?”
萧楚道:“我只是个玩客,这玩儿的地方我何需了解这么多?”
“放屁!”
许秋梧的剑更近了一分。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白樊楼是块肥肉,想完好无损地啃下来,就必须要保梅渡川!”
她顿了顿,话语更是凄声恨绝:“他保着清倌的处子之身,等的就是戏台搭成的这天!今夜船上的商户,看完那场戏后看上了哪个,就花钱买回家里,想操了就让人爬过去,不想操就扔那狗笼里,你问我他要做什么?!我告诉你,他要下地狱!他肚子里要被灌十斤热铜!他还要当八百辈子的牲畜!!”
萧楚面色动了动,默不作声。
“把刀卸下,我最后说一次!”
剑稍几乎就要点到萧楚的鼻尖,二人僵持了须臾,萧楚摆手妥协道:“莫急,听你的便是。”
待他卸下雁翎刀后,许秋梧立刻提剑一拍,软剑往他脖颈上打去,此剑求快,剑走偏锋,伤人之处委实刁钻。
好在萧楚反应不慢,旋身避过,嗔怪了一句:“怎地还不讲信用了?”
许秋梧道:“和畜生有什么可讲的?”
萧楚保持着距离,剑稍莫及,许秋梧远攻不得势,立刻转变了打法,远近夹攻,剑尖点地翻身而去,还想踢萧楚的脖颈,却被他抬臂挡住。
这一踢力道也是不小,萧楚今日没戴护腕,只能生生拦下。
“嘶——”
萧楚皱起眉,甩了甩腕,说道:“力道足够,可惜功夫不到家,雁州的擒拳适合你,改日我大姐进京教你两招,你肯是不肯?”
许秋梧冷笑道:“神武侯这说话的本事快要和你府上那美人有得一拼了。”
提到裴钰,萧楚复又笑了起来,说道:“怜之还让我瞒着不说,这叫我怎么办,全天下的人都要知道了。”
“你死了,就好办了!”
她压身再攻,许秋梧非等闲之辈,用剑炉火纯青,可惜她找错了对手,软剑精要在于“刺”,上辈子他教裴钰的那套剑法也是着重于点刺,化起势来如鱼得水。
更要命的是,她的气息很乱,显然在紧绷着情绪,剑势胡来一通,很快就被萧楚抓到了破绽,连连退去数步,最终被逼至烛台边上。
这是她最后的底气,许秋梧的手已经按上了桌子,重新抬剑与萧楚拉开身距。
“神武侯,你在京州的高台上坐了多久,在你眼中难道人人都是微命,唯你姿态最高!”
听到这话,萧楚轻声笑了一下。
许秋梧道:“你笑什么?”
萧楚道:“只是觉得耳熟,以前也有人同我说,我是三尺微命,死不足惜。”
他说话间,又上前了一步。
许秋梧神色愈发紧张,冷汗涔涔,厉声道:“再往前一步,我杀了你!”
萧楚浑不在意,说道:“无非是尘归尘,土归土,这命你要就拿去好了。”
许秋梧猛然瞪大了眼睛。
她想错了。
她如今做困兽之斗,的确有拼死一试的本钱,可萧楚当了两辈子的困兽!一整船人的性命,包括他自个儿的,压根写不成“威胁”这二字。
他不要命!
她错愕之间,萧楚徒手将那柄软剑一拧,不顾剑刃滑破掌心,竟硬生生地往回一抽,许秋梧顿时被拉了过去,她足下不稳,身子前倾了过去。
萧楚不给她须臾的喘息,掌心随即往她肩上打去,许秋梧瞬间颈侧发麻,似乎被生生打折了骨,钻心的疼痛让她再无力持剑,闷哼了一声后单跪到了地上。
萧楚极快地点了她背后的穴道,抬脚就往她头上而去,许秋梧已是强弩之末,躲闪不开,侧脸被狠狠磕到地上,一时半会儿再动弹不了。
“故意用这种技法下毒,就是为了引我来此,你想和我做什么买卖?事先说好,本侯早就戒断风月了,皮肉事,干不了。”
萧楚踩住许秋梧的脸,一手拿起了桌上的烛台,蹲下身子,在她面前将火烛往下倾去,一点焰红点亮了他的眼神,双目中盛满了肆意和疯狂,仿佛此刻以全船人性命相挟的不是许秋梧,而是他。
烛火颤动着,似乎想竭尽全力舔舐到地面上
14.云泥
梅渡川在席上坐立难安,杯中的酒再也没下去过,席间有人同他说话也是回得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回头望两眼,期待萧楚能突然出现。
盼星盼月,萧楚终于如神天降,穿着那身明黄色的袍子从东边的隔间里缓步走了出来,他手上的伤口简单包缠了一下,看着没那么显眼。
萧楚兴致颇好,悠然逛回了自己座上,梅渡川见他回来如获大赦,立刻赶上给他斟酒,边问道:“侯爷,怎么样了,知道是谁下的毒了吗?你这手怎么回事?”
萧楚拿杯喝了一口,不看他,说道:“你家那头牌划的,真缠人。”
梅渡川暗骂道:“果然是这臭娘们!我就说她怎么跑来无事献殷勤,回去就让嬷娘抽死她!”
“不必了,”萧楚随意地笑了笑,说,“人我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是说……”
“杀了。”
“杀……杀了?”梅渡川双目猝然一睁,攥紧了手,颤声道,“侯爷,怎么能直接杀了!”
萧楚无所谓道:“一个倌儿,怕她作甚。”
“她是白樊楼的头牌,这这这……”梅渡川讲话磕磕巴巴,偷望了一眼许观,压低了声音,“人突然就没了,恐怕要查——”
萧楚打断道:“她说了,活着一天,就要算计你一天,你若是还想要这条命,还是多留点儿心吧,衙门查你,能查出什么?再不济也是查到我头上,我替你担着。”
听萧楚如此为自己着想,梅渡川嗫嚅了半天,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说道:“多谢侯爷了,小人智短,竟是没想到这些。”
萧楚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放心,梅兄,往后我们是一道的人,我自然多帮衬着你。”
梅渡川暗自翻了个白眼,腹诽着萧承礼行事太过大胆,许秋梧名躁京师,死了这么个头牌简直是从他腿上割了块肉下来,但萧楚说的话也无可厚非,只能如此作罢。
萧楚瞥了一眼身侧的许观,他兀自低着头,像是没有离开过席间的样子,于是向梅渡川问道:“不是说,今日要玩行酒诗么,何时开始?”
徐百万听到了这句,拍手道:“哎哟,四公子贪欢太久,这都给错过了,方才咱们商量着玩儿点新鲜的呢!”
萧楚手搭上椅背,把玩着酒杯,道:“何新何鲜,讲与我听听。”
“咱们玩‘天子令’,四公子可会呀?”
萧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天子令”,是广德年间才出现的一种酒令玩法。
当今天子醉心修道,痴迷读《易》,不多年前陵州有个叫“羊止”的贪官,父子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令民积怨已久,始终没个理由铲除,于是天子在宫中边饮酒边看易书,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个好玩的把戏,于是喊了掌印太监抱了一堆木牌子来,在一块木牌上刻了一句诗。
天子把木牌拿给掌印看,就让他猜是什么卦象。
掌印一看那签,上边写着“羊止父子同犯罪”,思来想去不明白什么意思,只好下跪请罪。
天子哈哈一笑,扬了扬手,说道:“先斩大畜,再斩小畜。”
往后短短一年时间,天子就把羊止父子前后问斩,平息了陵州的民怨。
几个侍女盛来一桶木签放到桌上,徐百万头一个上去抓起木桶,晃了晃,抖出一根签来,翻过一看,上边赫然写着一句:“泷水桥头十万羊”。
梅渡川立刻道:“泷水桥头,即是坎水,桥头属木,巽风也属木,这签解为水木井!”
牵强附会,这显然是半点没摸对方向,他这么一句话说完惹得众座沉寂,也没人应他声。
半晌后,还是徐百万打破了静默,提议道:“不如听听,许才子怎么说!”
话头转给了许观,徐百万显然不怀好意,要挑他俩的火气,梅渡川暗嘁一声,把酒签随手扔给了许观。
许观闻言起身,毕恭毕敬地作揖,接过酒签,端详了片刻后,说道:“桥头十万羊,尚未渡河,此签在下当解为——未济小畜。”
这是个中规中矩的回答,但还是要比梅渡川强上太多了,他也自知惭愧,又开始面红耳赤,萧楚知道梅渡川这性子,最看不惯文人,又最爱学文人那套,每回还要自取其辱,真是不长记性!
可不长记性也没办法,他盯着梅渡川的钱袋子呢,只能替他解围。
他一笑,抬手推搡了一下梅渡川,说道:“诶,泷水桥头怎会有十万头羊,定然是哪个妇人家没看管好自家的牲畜,这签解为,家人大过!”
萧楚跟文人搭不上半点边儿,他就是个纯粹的盲流,但这碗水确实给他端平了,插科打诨着把这签给解了,听上去还有那么些意思,一众宾客顿时哄堂笑了起来。
“不愧是四公子,话糙理不糙啊!”
“佩服佩服,这就是仙师都想不到这一层啊!家人大过,哈哈哈哈!”
萧楚朝众人抱了个拳,把梅渡川给拉回了座上。
许观毕竟不是裴钰,他在梅渡川的掣肘之中,老实本分,没去硬呛他,他也就放了过去,只是心中烦闷不堪,只好一杯接着一杯地饮,之前被下毒的恐惧也忘得一干二净,没多久就喝了个烂醉。
酒令行了一圈,船身就轻轻晃荡了一下,画舫刚好靠岸,这顿宴席也就结束了。
萧楚挑帘下船之后四处张望了下,没见着许观的身影,只有个徐百万蹲在岸边狂吐不止,看得他一阵恶心。
“四公子,四公子!好一个风流天下闻的四公子!”
身后的梅渡川跟着萧楚,含糊不清地呼喊了几句,张口闭口的都是“四公子”,说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四公子啊,白樊楼这戏台子就靠你了……”
萧楚敷衍道:“什么话,戏台子好不好,当然要看唱戏的功夫深不深。”
“承礼啊,你真是个好人,你们雁州都是英雄好汉!”
梅渡川喝得酩酊大醉,开始有些不知高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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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楚冷着脸站在他身边,任由他搀着自己讲了一堆车轱辘话。
“你说,我比之裴钰,如何?”
萧楚短促地笑了一声,说道:“判若云泥。”
“就是!我是云,他是泥!裴钰算个屁!人人都说我不如他,我哪里不如?我不就是……嗝……没,没当官吗,当官的都得给我提鞋,我不稀罕这蚁子官,我不稀罕这乌纱帽!”
梅渡川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絮絮叨叨着说话:“这世上都是衣冠禽兽,我爱点财怎么了……”
醉意会催出人的真心话。
“谋财可以,害命就不行了。”
“谁害命,我没……我没害命……”梅渡川声若游丝地低语了几句,随后又去勾萧楚的肩,昏昏沉沉地说道,“白…白樊楼!小小的酒楼,往后我和四公子,共分五斗,我只要……我只要你能信我。”
“我自然信你,可梅兄信不信我呢?”萧楚笑着说,“我可把裴钰接回府上养着了。”
梅渡川听到“裴钰”,立刻顿住了脚步,盯着萧楚看了一会儿,随后拖长了音喊道:“没——所谓!四公子喜欢裴怜之,没所谓!那……那不就是个枕席之欢?你是雁州人,我是,我是徽州人,我们在京州扎下根来,叫谁都不敢,不敢瞧不起!”
萧楚有些哭笑不得,他知道梅渡川眼下是借着酒意说胡话,但心里多多少少也是希望萧楚能跟他共事的,至少在他眼中,萧楚和裴钰绝无可能戮力同心,只会相看两厌。
他为人偏执,为了自己的颜面常常莽撞行事,是个很好猜的人,但他能在京州从一个身份低贱的徽商做成富甲一方的豪绅,倚仗的不仅仅是他爹,还有他心里那股子执拗。
就像他自己说的,爱财和颜面,他对这两样东西的追求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
听着他的壮志豪言,萧楚眼光动了动,把梅渡川给扶正了,问道:“你扎根,有人要挖你的根,怎么办呢?”
“挖,挖呗!我梅渡川从来都是——白手起家!大不了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
这四个字在萧楚的心上挠动了一下,激荡出了很多回忆。
很多事情他本以为没机会从头再来,就像他踏进了梦华门后就握不住雁州的风吹沙,就像他饮过了京州酒后就只能醉里归乡。
好像一直到今天,他才感觉到双脚又重新踩实了京州的这片土地,他发现上天真的给了他一个机会。
推牌重来的机会,重新开局的机会。
他可以不用日日夜夜把自己扔到肮脏的淤泥里,任凭自己沾了满身的污秽,越活越脏,他可以当个有血肉的人,他可以找回自己的骄矜,找回银鞍白马,如度春风。
不仅如此,不仅如此。
他感觉到心中有个隐秘的声音愈发响亮,在极尽湍急的岁月流水里猛然抓住了他的心脏,不停震颤着他。
恨和爱都是昔年纠葛。
他也可以和裴钰……从头再来。
15.买椟
云层下的月色不够明朗,只肯泄出一点流荧来照亮长夜,他一如从前的很多个夜晚,抬头望向了这片昏沉的穹顶,明月融融。
萧楚酒量好,很少喝醉,但他望着满天星斗,恍惚间也品出了那么些醉意来。
梅渡川被人接回去的时候,大约已经过了亥时,萧楚没打马回去,他顺道去酒肆买了几坛淞花酿,还没走至府上,又喝得差不多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淞花酿和口含春一块儿喝了,头脑才这般昏沉,他时不时地就停下来,辨认一下眼前的路,确认自己没走错后再继续往前。
总而言之,心里跟被冰水浇过了似地,凉透了。
何至于此?梅渡川轻飘飘的一句“从头再来”竟叫他心潮澎湃又心灰意冷。
夜里的西一长街不点灯,和东一长街不同,这条街很僻静,没有什么吃喝玩乐的地方,大多都是宅子,偶尔也会冒一两家玉坊银楼出来,里边会卖点首饰。
萧楚停在了一家玉坊前,心下不断劝慰着自己“就看一眼”,随后迈了进去。
他从前是个在沙场打仗的人,所以鲜少去买首饰,全身上下只有耳上一对银坠。
这银坠也是家里人打的,自小就戴着,它一看就不大像是京州银饰的风格,一枚小小的长命锁下接着三根垂坠,晃动时相撞会发出脆响,很是悦耳好听。
玉坊里有股淡淡的雪松香,只在正堂前点了一盏幽暗的灯,除了一位女子坐于堂前外,别无他人。
“掌柜。”
见有人进来,女子认出了这声音,很快站起身,温声道:“四公子。”
萧楚道:“选块玉打个首饰。”
女子会意,秉灯领着萧楚走向身后的多宝格,琳琅满目皆是美玉,灯火把那些玉照亮了出来,她在每一块玉前都停留片刻,好让萧楚看得更清楚。
萧楚的目光跟着焰心走了不多久,突然喊了停。
灯火停在一块和田碧玉前,在影影绰绰的微光之下,它看上去冰润渗亮,色泽纯净,十分动人。
女子将那块玉取了下来呈到桌前,她的相貌借着灯烛也终于显现了出来,一身素净的道袍难掩风姿,容貌端丽,素手抚过碧玉的姿态婉婉有仪。
不知怎地,萧楚依稀觉得这女子和裴钰有些说不上来的相像,但他注意力全在那块碧玉上,心下便没多思量。
这玉的确有些特别,上边的沟壑起伏像极了飘渺的山水,中心处有一条蜿蜒着的凹陷,似乎是清泉潺潺。
看着这条沟壑,萧楚竟然想到了裴钰的背后也有这么一条顺滑的山涧,只是没有清泉,盛的都是春潮秋水,还会透出薄红,微微打战。
他也曾经浸润其中,把这泓水搅得波澜阵阵,喘息连连。
女子看他盯得出神,微笑着问道:“四公子是替心上人打的?”
萧楚立刻回过神来,下意识想说“是替仇人打的”,但又怕把人给吓跑了,只好点点头。
女子不知为何,笑意更深,问道:“四公子想做个什么样的?”
“镯子像是不错——”
萧楚顿住了,又想到裴钰耳上的那点红痣。
“不,耳坠吧。”
**
萧楚不急不缓地回了侯府。
明夷被他遣去做听记,弈非今夜不当值,侯府门口只有两个护卫在把守着,他们见萧楚回来时身子摇摇欲坠,想上去搀扶,被他挥了挥手赶开了。
他走得很慢,想着回自己暂住的那间房,但不知不觉,步子又迈到了裴钰那间门口。
萧楚在厢房前晃荡了很久,靴子快把地面都给搓平了,最后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大声喊道:
“怜之,快来迎本侯!”
没人应声。
“怜之!”
还是没人。
“裴——怜——之——”
“好吵!”
裴钰怒气冲冲地打开了房门,只见门外站着满脸灿笑的萧楚,手里提着一个空酒壶,正朝他用力地挥手。
裴钰冷着脸说道:“你喝疯了?”
“多不多的,怜之要管我么?”
裴钰冷哼了一声:“我不管你。”
说是不管,但他依然站在厢房门口,目光停留在萧楚脸上,他眼下有些泛红,再没了一点戾气和阴冷,反而有些落魄的狼狈。
这幅姿态在萧四公子身上是很少见的,裴钰心里的怒气扫开了些,既是好奇又是困惑。
他看着萧楚手上缠着的布条,抿了抿唇,说道:“你干什么去了?”
“我喝茶去了。”
“喝茶?”
萧楚低下头,小声道:“嗯。”
裴钰又好气又好笑:“那你继续喝茶,我走了。”
“我不允。”
“我不是你的奴婢,你允不允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萧楚义正严辞:“我比你高一品!”
高一品?是指官位高一品?
曾经舌战百官从无败绩的裴钰竟然被他这幼稚的理由给噎住了,瞪着萧楚,半天没应上,良久才冒出一句:“高十品都没用。”
“怜之,这几日不要走了。”萧楚颓丧般地坐到地上,低声喃喃,“不要走了,在府上好好养病。”
“我没病。”
“你有病。”
“……你有病!”
裴钰甩了甩袖子,他跟这人简直没道理可讲,转身就要走,可萧楚不放过他,上前去拽了他的手。
被他掌心的温度一烫,裴钰立刻斥道:“你给我放——”
“阿怜。”
萧楚口中吐出这个称呼,让裴钰瞬间僵在了原地。
萧楚望着他,眼里亮起了点点流荧,正如这轮月色一样,它载着悲伤的深情,像是个流浪了很久的人。
“阿怜,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在心里憋了一辈子的话。
所有的嗔恨都是一层包裹自己的伪装,其实他们是一样的人,萧楚的爱恨都是半推半就,他也有自己的狠倔,在读出裴钰对自己的憎恶之后,他的爱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为什么讨厌他?
心里恨天骂地,说到底,他只是想问这样一句话而已。
剥开了“浪荡”“纨绔”“风流”这样的外壳,他面对第一次喜欢的人,实际上无措得有些可怜,用最幼稚的方式引起他的注意,还要把自己的“喜欢”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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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许多别的情感,譬如恨、欲念、同病相怜。
裴钰最终还是没走,他轻叹了口气,坐到了萧楚身边,说道:“萧承礼,不要总是这么幼稚。”
“是不是因为,我和他们一样,我是混在官沟里的烂泥,你瞧不起我。”
裴钰耐着性子问:“我何时曾说你是烂泥?”
萧楚皱了皱眉,说:“你说我不要脸!”
“说错了吗?”
萧楚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我看我是要给你个名分,这样谁还敢当嘴碎子。”
“你在说什么?”裴钰微微蹙眉,“你今日去了何处?遇到谁了?”
萧楚意兴阑珊,不想再和他说下去,从襟口拿了个扁扁的玉匣出来,塞到了裴钰手里。
“什么东西?”
“身上就带了二两,买不到稀罕的,”萧楚有些自责地说道,“对不起,我好穷。”
这话从神武侯口中说出来,显得可怜又好笑。
裴钰强压了笑意,萧楚这状态显然不大对劲,讲话也不七扭八歪了,有什么说什么,看上去有些愚蠢的真诚。
裴钰被他这表情栓紧了心,莫名开始隐隐期待,但又碍于萧楚在边上,于是装作不情不愿地掀开了玉匣。
随着匣盖逐渐揭开,裴钰微睁大了眼,看着里边的光景显露出来。
空的?
见他一头雾水,萧楚这个时候才笑起来,颇有些奸计得逞的自得:“耳坠还扔在铺子里没打呢,先买了个匣子回来,看来阿怜对我送你的东西很是期待。”
裴钰“啪”地合上玉匣,不禁骂道:“你这心智要是过了三岁,天底下的神童都要多上五成。”
萧楚道:“说得真好,我自小就被叫做神童。”
见萧楚真是有问必答,完全没有平日里那股含糊劲儿,裴钰手指稍稍蜷曲了一下,面色犹豫。
沉寂了很久,大概是看萧楚实在要困得睡着了,裴钰才缓缓地问出口来:“萧承礼,你上辈子也这么幼稚?”
“我上辈子……”萧楚似乎是在思索他这句‘上辈子’是什么意思,拖了一会儿才答道,“我上辈子被狐狸精骗了。”
裴钰追问道:“什么狐狸精?”
“心眼坏的狐狸精,说要跟我上床,然后又背后给了我一刀,把我捅死了,心肝脾胃肾都捅了一遍。”
他声音低低的,听上去有些像犬类的呜咽。
裴钰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随后镇静了一下,又问:“那这狐……狐狸精为什么偏偏恨上你?”
“因为我招惹他,他生气了。”
“你为什么招惹他?”
萧楚言简意赅地说:“新鲜。”
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好看。”
京州的热夏只有在夜色沉沉时才会起清凉的细风,轻盈飘微,吹到皮肤上却是烫的,还把人的脸颊吹得绯红,羞赧的人总是容易恼恨,张口闭口说着“这风真是缠人”,却又在悄无声息的夜里偷偷挽了一捧在心口。
激得自己心潮起伏。
“你……”
裴钰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萧楚已经倚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16.欺师
萧楚回府后的几日,裴钰意外地很听话,应他的要求跟吏部告了假,一直待在侯府养病,他自然高兴,还很大方地把书房让给了裴钰用作处理公务。
萧楚跟着他一起搬进了别院,曾提出过晚上要和裴钰一起睡,理所当然地被骂了几句后,萧楚还是死皮赖脸地住在了他隔壁的厢房。
他觉得这人太有意思了,嘴上永远不饶人,可行为又是另一回事,仿佛心里装着两套准则,而且从来不会混淆起来。
不,偶尔也会有混淆的时候,比如喝多了。
“我上回说了,进屋先知会一声。”
萧楚半个身子还没跨进书房,裴钰就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
他笑道:“本侯自己的书房,知会什么。”
最近萧楚总拿这句话呛他,裴钰自知理亏,就不与他辩驳,依然在翻看着桌面的文书。
他把公文堆叠得井井有条,萧楚大概是头一回见到自己的案上能放上这么多文书,难怪近日明夷总和他抱怨,说下回要用马车去裴府把文书拉回来。
裴钰住在萧楚府上的这事情,虽说没刻意拦着,但他爹裴广那边还是尽量隐瞒,裴钰家中有位姐姐,很通情理,每回都是偷偷从裴钰书房里把公文拿出来的。
“本侯来拿点儿东西。”
萧楚径直往裴钰身侧的刀架边走去,他的佩刀不放在武库,而在书房,这还是个风水讲究,说是这书房藏卷颇多,五行木旺,易伤肝胆,需要放个神兵来镇一镇。
他的雁翎刀就摆在裴钰边上。
萧楚拿了根铜签,将膏油抹到了雁翎刀的花铁上,一边抹一边看向这位一丝不苟到令人发指的裴御史。
裴钰端坐的模样简直像一尊玉像,连研墨的动作都儒雅至极,他拒绝了萧楚塞给他的所有贴身服侍,坚持要自行打理,也不让任何人靠近,简直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但就是忍不住要看!
神武侯觉得自己活得很通透,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克制欲.望只会引起更深的欲.望,放任自流才能纾解,况且人都会腻,喜欢的东西吃多了会腻,喜欢的曲儿听多了也会腻,裴钰是什么稀罕人么?虽然他的相貌的确出挑,但他萧楚哪是甘心只饮一瓢的人。
想看就看呗,看多了不就习惯了?
萧楚如是说。
所以后来的几日,但凡是裴钰在他的视线之内,他都会毫无保留地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从上到下,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越看越新奇,越看越着迷。
“眼睛不看对地方,当心划了手。”
裴钰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
萧楚还是看他,说道:“不看着你,我怕等会儿就被你的刀子捅了。”
“我的刀从来不捅蠢货。”
自从裴钰来府上之后,他常去的地方萧楚都叫人挂了澄水帛,还摆了冰鉴,热夏时节屋内却敞凉得很,他像是只被好生招待的猫儿,乘在消暑的凉风底下,终于不再炸毛了,连说话的语气都和善了许多。
唯一一次发火,还是那日他从梅渡川的船上下来,不小心喝得太多,莫名其妙在裴钰屋里睡了一宿,醒来的时候被人连脚踹了出去。
那夜其余的事情,他一概不记得了,问裴钰他也坚持什么都不说,就单骂他蠢货。
萧楚抹着刀,随口说道:“那你的刀捅不捅有情人?”
听到这话,裴钰手中的笔僵了一瞬,只是这动作太细微,很快就被他掩饰了过去,他又抽了份案卷出来,上边封了刑部的印。
萧楚瞥了一眼,终于舍得腾挪了目光,低下头把刀锷也擦了擦,雁翎刀经过膏油的养护,愈发锃亮起来。
他边擦边说:“这么多公文,都是跟周学汝有关的?”
裴钰道:“三司会审还没结束,周学汝的案子一直卡在刑部,没有刑部的勘合,锦衣卫就不肯拿人,所以才让梅渡川至今都安然无恙。”
萧楚道:“刑部有梅党的人,他们渗透得太彻底了。不过你不也是涉事官员么?怎么不避嫌,反而把案子直接交给你了。”
“人手不够。”
写着写着,笔墨就浅淡了,裴钰搁了笔,又开始研墨。
他淡淡说道:“今年户部的欠俸还没发,都察院又辞去了一批人。”
萧楚低声笑了笑,说:“真穷。”
裴钰道:“是穷,民穷,官也穷,你少和梅渡川吃几顿酒,国帑就充裕起来了。”
被他说中,萧楚也不恼恨,他放下了铜签走到裴钰的对案,从他手中接过墨条,替他研磨起来。
“梅渡川要让我协理白樊楼,我承了他的情,”萧楚看着砚台上的墨水浓稠了起来,半玩笑地说道,“别误会,怜之,我的心还是向着你。”
裴钰也不写了,把案卷翻动到下一页,纸张的脆响和砚台被磨动的声音交缠在一起。
“梅渡川不是个好归宿,他现在肯给你的,以后也会抢回来。”
“本侯一向来者不拒。”萧楚把墨块擦了擦,搁置一边,说道,“况且这是笔合算的买卖,白樊楼的戏台要搭了,梅渡川有权无名,他需要我的身份来面见贵胄,把这势头造大。”
裴钰微微蹙眉,说道:“再如何大的势头,它毕竟只是个戏台,梅渡川如此大费周章,若是最后收效甚微,他会亏一大笔钱。”
“听闻他要办一场拍卖。”
“拍卖?”
萧楚点了点头,说道:“戏台竣工之后,他就要设宴请那些富贾大户,皇亲贵胄看一出戏,戏完了之后就是拍卖,卖品就是方才上台唱戏的伶人,让他们各自出价,挑自己喜欢的买,价高者得。”
“……恶俗。”裴钰做出一个嫌恶的表情,随后说道,“如果是这样,当日就会出现很多白银的流入。”
“是,”萧楚正色道,“这就是突破口,白樊楼的账问题不小,他急于搭这个戏台子,恐怕是为了洗清赃款。”
裴钰道:“你的方向没错,查到戏台这边,就该从陈音口中问点东西出来,只是梅渡川生性多疑,他知道陈音和我都在你府上,必然不会全然信你。”
“他信不信我,这不重要,我只要他自以为在利用我。他借我的名造了势,却忽略了一点。”
萧楚缓步走到裴钰身后,用手替他顺了顺头发,沉声说道:“在梅渡川盛情邀请的那些人眼里,我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做什么,他逃不掉干系。”
萧楚的个子很高,站在身后就像盘踞在暗中的毒蛇,压迫着人的气息,裴钰觉得身后起了一阵阴寒,但随之就嗅到一股梅花香气,它包裹住了裴钰,像是一层保护,多多少少冲淡了些萧楚身上的那股戾气。
这是个不错的伪装,裴钰想。
“进步不小,”他的目光侧了侧,不咸不淡地说道,“但还不够,捏住了蛇的七寸,还得有办法打。”
萧楚的手背贴在裴钰耳后,把一缕头发捋动了过来,低声呢喃道:“给点提示,师父。”
他故意这般叫,还饱含着诱引,叫得如此僭越。
裴钰又感觉有些燥了,他身子紧绷着,往前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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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重新拿起毛笔,想借此掩盖自己的僵硬。
他说:“记不记得我为什么骂周学汝?”
“科举舞弊,春闱贪墨。”
裴钰转移了心思,耐心引导着:“周学汝受梅知节提携之恩,他们想在大祁的官场扎根,就要在春闱中提拔自己这边的人才,那被这些人顶替下去的学子会如何?”
萧楚道:“口诛笔伐?”
“不止,科举非易事,穷僻之地甚至是一整乡的人东拼西凑,才能供出一个读书人来。寒窗苦读层层择筛,走到春闱这一步的寒门学子已是非常不易,如若传出科举舞弊的丑闻,无疑是一种天大的讽刺。”
“他们会闹事?”
“有人会。”裴钰拿了张笺纸出来,提笔在上面写了起来,边写边说:“去找一个人。”
待他写完,萧楚接过纸一看,笔锋苍劲有力,赫然写着六字。
靖台书院,许观。
这个名字令萧楚微微顿住了一瞬,但他很快装作不认得其人,问道:“这人身上有什么玄机?”
裴钰道:“许观从前是太学的学政,辞官后承皇命特许在民间办私学,虽然年纪轻,但才学绝不比任何太学监生差,他能领起笔锋所向。”
这和他在那夜在船上的见闻不同,但萧楚也知道个大概,许观受梅渡川掣肘,一半是因为陈音和许秋梧在他手中,但这根绳挽得不够紧,其中一定还有什么原因牵住了他。
对裴钰,他没言尽实情,多少也是因为把握不大。
自他从白樊楼救回裴钰之后,他们二人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萧楚很早就做了思量,裴钰是把堪大用的利剑,虽然上辈子这剑把自己给捅了,那也是在他们彻底交恶之后,这辈子尚有转圜的余地。
不过这可不代表他轻而易举就把上辈子的嗔恨给放下了,合作归合作,他还是要用点别的手段,翻来覆去地恶心裴钰。
至于手段是什么——
萧楚将笺纸叠了起来纳入襟口,说道:“公事儿结束了,现在该谈谈别的了。”
裴钰冷着声道:“我与你除了公事,有什么可谈的?”
刚说完这句,裴钰突然感觉腕上一紧,猝不及防就被萧楚从座上拽了起来,手里的毛笔都跌落在桌上,划出了几道杂乱的墨痕。
他瞳孔骤缩,还没来得及看向萧楚,就觉得一股强劲的力道环上了他的腰,随之失重感袭来,萧楚把他整个人都扛了起来,还十分自然地坐上了他方才的位置。
裴钰又惊又怒地打了他两下,喝道:“你干什么!”
萧楚只是笑,很快就把裴钰放了下来,不过是以一个跨坐的姿势放到自己腿上,往后箍住了他的双手。
他稍稍抬头望着裴钰的眼睛,道:“你现在是我府上的人,外头都在传我养着你,你怎么看?”
裴钰用尽了力想抽出手,无奈萧楚实在把人箍得太紧,而且也不怎么怜香惜玉,裴钰的腕上都被勒出了红痕。
他不停挣扎着身子想从桎梏里脱开,一边破口大骂:“你找死!放我下来,萧承礼!”
萧楚倒是自如,任凭他在自己身上动来动去,还颇有兴致地问道:“怜之,你真要这么乱动?”
听到这句话,裴钰立刻就不动了。
京州的热夏里谁都不爱把自己裹成球往外跑,更何况是裴钰这种热症,他穿着薄薄的一件素袍,眼下坐在萧楚身上,身下炽热的感觉抵得他很不舒服。
萧楚笑意盈盈地看着裴钰,缓声道:“住这么久了,问你讨点赁金,好不好?”
17.多嗔
这个姿势对裴钰而言都称得上有辱斯文,羞耻心给他眼梢都染了绯红,他像只受了惊的猫,瞳孔缩紧,警惕地盯着萧楚。
“萧承礼,你敢我就断了你的手!”
可惜这威胁挠在萧楚的脸上不痛不痒,他缠绵悱恻地望着裴钰,手按捻他的腰窝,按得人筋骨发麻。
“原来你怕这个啊。”
他故意这么说着,仿佛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的乐趣,其实心里揣着明镜呢,裴钰这身体的一切,从内到外,他都了如指掌。
裴钰想抬手去打萧楚的脸,可这人指腹一用力,腰后的触感就激得他绷直了身子,手虚软地搭到了萧楚的肩上。
弄巧成拙,反而让气氛无端暧昧了起来。
萧楚粲然笑着,说:“这下不是我碰的你了,怎么算呢?”
逗弄一只猫太有意思了,他今日显然没打算放过裴钰,瞧他这羞恼的表情,他烦自己烦得很。
隔着薄衫,顺小腹的曲线往上滑,萧楚很快摸索到了腰带的位置,裴钰被他揉得喘.息不止,腰眼一阵麻意,只能把他衣袍都攥皱了,手狠狠地掐着他,掐得指节泛白。
萧楚被他拧得疼,“嘶”了一声说道:“好疼,怜之,别掐我。”
“嫌疼就……嗯……放手!”
裴钰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心下更是羞愤欲死,就成倍用力地掐着萧楚。
“疼疼疼——”
萧楚被掐得受不了,终于把手从他腰窝上挪开了,赶紧把裴钰那挠人的爪子给压了下来。
萧楚微微皱眉,拧起裴钰的脸,说道:“你真不想做?”
裴钰眸子里都开始泛起水光,他脸颊被捏着,说话含含糊糊的:“唔……不想!”
“怎么回事,怜之?”萧楚露出疑惑的神色,手忽然从裴钰的腰上重新滑了下去,“怎地上下两个说法?”
裴钰像是被什么蛇蝎狠狠地咬了一口,猝然睁大了双目。
他自己都没发觉这异动,萧楚不管不顾地一撩拨,他这潭死水就被搅得春.光荡漾,还被人给发现了。
这是何等的羞耻!裴钰看着萧楚那玩味的眼神,恨不得一掌把自己拍晕过去,但是他心下思量了一万个理由,都解释不出来为什么他轻而易举地就被挑动了起来。
还是萧楚体谅他,语重心长地宽慰道:“多正常,大人如此日夜操劳,哪有时间偷欢?”
言外之意,眼下就是个偷欢的好时候。
萧楚环着那窄腰,稍稍把人压了下去,声音低哑:“想好了,到底做不做?”
受制于人的感觉不好受,裴钰有种随时要跌落的感觉,他不禁抓紧了萧楚,嘴里还恨恨地骂着:“萧承礼,你就是条狗!”
萧楚恬不知耻地承认了:“是啊,我看到你就渴。”
诨话张口就来,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裴钰很想一口啃上这张欠扁的脸,又怕正中他下怀,一时间除了瞪着萧楚竟什么也做不了。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萧楚把人又往自己这儿按了按,裴钰被这触觉烫得打战,他的腰带已经被萧楚解开了,衣袍里空落落的,稍稍晃动一下身躯就要袒露出来,萧楚还不停地隔着衣物摩挲他的后脊,又麻又痒的触感顺着脊柱节节攀上来。
他脑中犹如巨雷劈下,把他震得头皮发麻,他真的以为萧楚要在这卷帙浩繁的书堂里,在这堆公文前直接强来,外边的人声不小,他压根没带上门闩,随便一阵风都能吹开,简直是——
荒唐、目无三尺、丧心病狂!
而自己还……还如此可耻地有了反应……
萧楚还不知道他心里这波澜四起,只觉得差也差不多了,再逗下去人就要急了,正想把裴钰给放下来,谁成想刚一松力,裴钰就低头朝他压来,直往脖颈而去,萧楚顿时颈上吃痛。
裴怜之竟然——真的一口啃了上来!
隔着衣衫,裴钰的齿狠狠地啃啮到他的颈窝处,还用了十分的咬力,他推了一下竟是没给推走。
萧楚感觉自己的脖颈都要出血了,一时间什么也没顾得,一起身把裴钰按到了桌案上,虎口钳住了裴钰的齿,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咬我?”
裴钰红着眼睛看向萧楚,眉目怒意奇盛,嘴里不停地发出威胁似地呜咽声。
不是,这人突然发什么癫?
上辈子裴钰根本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情!
可是这么大幅度地一动作,裴钰身上的衣衫就再也坚持不住了,顺着桌沿滑了下去,清润如玉的皮肤瞬间暴露在了空气中,浑身上下起了燥热的薄红,裴钰的胸膛被他压在腕下,小幅地起伏着。
这香艳的场面看得萧楚心中雷声大作,如临大敌,小腹顿时有些烧灼的感觉,若说方才只是趁兴讨巧,眼下真就乱了方寸,他手足无措地想去把裴钰的衣衫拢上,又怕他还要咬人,手掌也不敢拿开,依然钳制在他的齿间。
萧楚极力平稳着呼吸,可拆卸起来轻而易举的薄衫此刻却忽然变成了繁缛的锦衣,怎么也穿不好,萧楚攥着裴钰的衣带,努力想替他把袒露的身躯给遮上。
“主——”
随着这一声清亮的呼喊声,书房的门被明夷堂而皇之地推开了。
二人一齐望过去,一时间,连空气都仿佛凝滞。
“子……”
明夷脸上的笑都没来得及收起,眼里就没入了如此一副光景,衣衫半开,面色潮红的裴御史正被英明神武的萧侯爷狠狠地摁在书案上,还控诉一般地不停泄出断断续续的字眼。
萧楚立刻松开了手,把裴钰胡裹一通拦到身后,难得不淡定地怒斥道:“你进屋不知道知会一声吗?!”
明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一抖,赶紧捂住眼睛背过身去大喊道:“主子,我什么都没看见!”
萧楚随手抄起桌上的一本案卷就朝明夷砸去,可这人溜起来跟阵风似地,眨眼间就阖上了门,那可怜的卷轴就摔到了格子门上,“啪嗒”一声坠落在地。
跟着一起坠落的,恐怕还有萧楚的心。
他压根不敢回头再看裴钰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只知道自己现在玩过火了。
书房里就这么死一般地静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萧楚终于深吸一口气,回过身朝裴钰勉强地笑着。
“怜之啊,”他说,“我下回一定关好门。”
要是他下回还敢的话。
裴钰没有立刻应声,不过他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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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整以暇地端立着了,除了脸上还未褪去的潮红,一点儿也看不出方才的兵荒马乱来。
只是头上像冒着股怒火。
萧楚看到他就感觉侧颈生疼,上手捂了一下,顿时感觉掌心一热,他低头看去,赫然是满手的殷红。
萧楚愣了愣神。
……不是吧,真被咬出血了?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前几日掌心被许秋梧划破的伤口裂开了,方才急于挡住裴钰,用力过度才导致的。
裴钰也发觉了他的异样,有些生硬地问道:“你这伤哪来的?”
“被女人划的。”
萧楚皱起眉,摸了摸襟口,他没带帕子。
裴钰头上的火气儿好像消退了些,盯着他掌心的伤口看了半晌,从怀中拿了块绢布和一瓶小小的金疮药出来。
萧楚诧异道:“你怎么还随身带这东西?”
裴钰很自然地说道:“今日赶巧带了。”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这伤口萧楚回来那夜,裴钰就注意到了。
他接过萧楚的手,撒完药后小心地缠起绢布,一点殷红色从第一层薄薄的细绢上渗出来巧,但很快就被第二层遮掩过去。
看着裴钰轻柔的动作,萧楚心中有些荡漾起来,他依稀觉得这人有了些说不上来的变化,本以为他要破口大骂说自己活该,可如今却贴心地替自己包扎起来。
而且靠得这般近之后他才发现,裴钰的双唇上也有些淡淡的殷红,是自己留下的血痕,它在原本的寡淡上随性地抹了一点艳色,看着有些……
有些妩媚。
“什么女人?”裴钰边缠着绢布,边说道,“那夜在画舫上,你莫不是强迫了别人。”
萧楚哭笑不得:“我有这么埋汰吗?”
他忍不住又看了两眼那唇瓣,血痕不大均匀,像是在诱人将其濡湿抹开。
妈的,好想亲。
刚刚为什么没亲?
裴钰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浪名在外,不吃亏。”
“还是吃亏了的,”萧楚手指微屈,指稍撩了下裴钰的手心,“讨了你的嫌,我好难过。”
“你讨我嫌是因为这吗?”
“我猜是因为你爱慕我。”
裴钰手上一用力,绢布瞬间收紧,疼得萧楚低哼了一声。
他埋怨似地看了眼裴钰,收回手,说道:“睚眦必报啊,怎地如此无情。”
“和你当不了有情人。”裴钰乜了他一眼,说,“这几日少用这左手,不然当心要废了。”
虽然杀气十足,但这谅是裴钰能说出口的最体贴人心的话了,萧楚心下不禁惭愧起来,觉着刚才自己好像确实太出格了些。
调戏人也不是他这么个调戏法的,忒无耻了。
他想了想,还是说道:“方才做过火了,怜之,是我不好。”
这话不再是掺满水的淡粥了,发自肺腑,萧楚为表诚恳,还主动替他拾掇起散落一桌的文书。
不过在整理时,他突然发现这叠文书里夹了张薄薄的宣纸,萧楚从中抽了出来,扫了一眼上边的内容后,眼神稍暗了暗。
他装作无意地说道:“这几日弈非来找过你麻烦吧?”
18.鞭戒
把裴钰接回府上那日,萧楚就吩咐了弈非照看。
明是“照看”,也是监视,裴钰的所有文书都是明夷从裴府带回给弈非,再由弈非经手,一一检查过后才会递交给裴钰。弈非做事向来小心谨慎,若是裴钰与府外的人私联,他很快就能瞧出端倪。
只是私自翻阅宫官的文书,这件事不能放台面上说,裴钰也心知肚明,尚未挑破。
萧楚神色轻松,随口说道:“手下人办错了事,本侯不会偏袒,你说了便是。”
他的目光定在手底按下的宣纸上,这是份牒文,写得不大正规,抬头案由具名统统没有,只有几行地名后边跟着一串数目,像是从账本上拓印下的某页。
按照萧楚给弈非的交代,这种没头没尾的牒文不应该不呈报给他,若是人越过主子,直接去找了裴钰,还私自按下这份牒文不报,那就不单单是办错事的问题了,这是不忠。
弈非恐怕不能再留京州,连回不回得去雁州,都成难事。
裴钰也很快注意到了萧楚手下的牒文,神色不动地应了一句:“你的手下寻没寻我麻烦,难道你不清楚?”
“我不大爱管内事,”萧楚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裴钰一眼,说,“家中缺个贤妻。”
“为管内事才寻的贤妻,你倒是正人君子。”
“我又言错了。”萧楚很大方地承认了错误,直起身,笑说道,“不过莫要扯开这话头,弈非寻了你什么麻烦,同我说说。”
萧楚的嗅觉很灵敏,这个节眼裴钰自知绝不能露出破绽,他们是暂时的合作关系,他背着萧楚,伙同他的亲卫私查白樊楼的东西,还按下不表,弦外之音就是这“东西”犯了萧楚的利益。
这可不大好,有了嫌隙,就是分裂的开始。
裴钰抿了抿唇,一股腥甜的味道进到口腔里,他抬手抹了自己的下唇,这才发现沾了萧楚的血迹。
萧楚的目光紧盯着他。
裴钰神色定定,说道:“你有个忠心的属下,却不是个正人君子,他擅自翻阅工部主事呈给我的文书,这是僭越,我理应能治他的罪,所以,不是他寻我的麻烦,而是我寻他的。”
萧楚回身倚在桌案上,挑了挑眉,道:“是么?”
“不信便不信,我不会说第二遍。”
裴钰冷语一句,伸手就要去拿那份牒文,却被萧楚一下摁住了,他把裴钰环在臂弯里,二人十指相抵。
“不要说谎,怜之。”
萧楚怜悯般地抚弄着裴钰的手背,缠在手上的绢布擦得人微微发痒,他天生带着威胁的本事,哪怕是在调.情的时候。
“从你住进我府上那日起,你就知道什么都会被我看光,何必这个节眼上挑出来说?”
“看光”这两个字让裴钰心里别扭了下,他不自觉地盯着萧楚的手背看,那骨节很分明,看着极有力道。
裴钰被他压着手,人又被环在了桌前,空间逼仄,稍稍一退后就能撞上萧楚的胸膛。
他感觉呼吸有点不畅,勉强说道:“你若不信,便去问你的下属。”
“嗯。”萧楚低声应了一句,蜷起了手,扣住裴钰的掌心,“说好了不谈公事。”
随着这个动作,裴钰的耳际响起了银坠相碰的声音,像一根毒针忽然刺痛到了他,裴钰立刻触电般地从萧楚的掌心挣脱了出来。
“话茬是你提的,便不要做得像是我招惹你。”
“这盘棋我们同为黑子,哪有吃了自己气的道理,我只要你安分守己。”
萧楚叠起手臂看着裴钰,面色有些不悦。
“怜之,我心肝都剖给你看了,你怎地不领情?”
萧楚不大畅快,他刚欺负完这人时心里还愧疚得很,以为裴钰转了性子,如今还跟他心贴心起来,谁成想这半盏茶还没下肚呢,人转头就往自己脸上泼了热汤。
他的那点愧疚很快就被掐灭了,心头愈发不爽,总想变着法子折磨这人。
看着裴钰唇上的痕迹被抿去了大半,萧楚愈发焦灼难耐,好像除了那点殷红,他想看到更多自己留下的痕迹。
裴钰没再应他的话,说道:“既然公事私事都谈完了——”
“谁说谈完了?”萧楚心里窝着火,拽过裴钰的腕子,态度有些强硬,“用晚膳。”
裴钰道:“我从不与你一道用膳。”
“今日开个先例,往后都一道用。”萧楚话语间有点较劲的意味在,他拿下雁翎刀,抓着人就往外走,“你是我府上客卿,本侯不想叫别人说待客不周。”
裴钰感觉被萧楚抓着的地方有些灼烫,用劲挣了挣,无济于事。
他在生气。
明夷一直守在书房外,听到动静赶紧回身看去,瞄到二人牵着的手,又挪开了眼神,有些心虚地说了一声:“主子。”
萧楚懒得骂他,问道:“弈非呢?”
“属下在。”
弈非的声音冷不丁地从一旁冒了出来,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书房外了,像是一直在等着萧楚寻他。
“在便好,我当你睡舒坦了,”萧楚朝他笑了笑,慨然道,“京州这地界可不比雁州,把人养得细皮嫩肉的,挨不了打。”
明夷立刻意识到萧楚要说什么,面色霎时发白,道:“主子,这……”
“从今日算起,到裴御史离府那日,你就每天去刑堂领二十鞭子,叫那王管事抽,每一鞭子都得把皮肉抽开了才作数。”
萧楚的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这罚的不过是轻若蚊咬的几巴掌,弈非和明夷听完却齐齐跪倒在地。
“属下认——”
“主子,不可如此啊!”明夷直接出声打断了弈非的话,急声道,“府上近来风声紧,弈非这个当口去领罚,往后办事要抬不起头,越走越难!”
弈非怒斥道:“住口!”
“你他妈是死心眼吗?这明显就是……”
“是本侯罚错了?”萧楚冷目看向明夷,说道,“私窥宫官的文书犯了律法,裴御史大人有大量,喊我拿家法办,已经保了他的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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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不抬得起头,全看他的本事。”
萧楚没有道破,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说是罚私窥文书,其实罚的是私瞒不报,而明夷心里更是清楚,这罪过远远不止罚几鞭子这么简单,弈非不是王管事,他担着亲卫的重任,若是一颗忠心蒙了疑,他不光在萧楚跟前,甚至在整个雁州都不会有立足之地。
萧楚只作充耳不闻,攥着裴钰的手仍是没松开,反而捏得更紧,他压着火气,但裴钰与他掌心相对,觉察得出来。
一点背叛的苗头都能把人拆得支零破碎,他刚才的谎言被萧楚看穿了。
萧楚把雁翎刀抛给了明夷,道:“你既如此替他着想,就在一旁监罚,少抽一鞭子你就跟着一起。”
说罢,他就带着裴钰离开了。
神武侯府的构造不大合理,膳厅挨着刑堂,萧楚平素不罚人,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今日弈非去领罚,膳厅外鞭子抽打的声音阵阵不绝,刮着疾风打上肉身,听得旁人胆战心惊。
桌前也是暗潮涌动,萧楚一直没动筷子,四周的下人也不敢出声,明夷就跪在他跟前,始终低着头不说话。
萧楚不咸不淡地说道:“我令你去监罚,你跪在此处,是要我怎么办呢?”
他不是暴戾恣睢的人,他在京州最看重的人就是弈非和明夷,说是主仆都生分了,他们更像是家人。
可感情和忠诚是两码事,就像他虽然心里对裴钰念念不忘,但他若是想从自己这儿挖人,该用的手段萧楚一个也不会少用。
今日罚是罚给裴钰看的,方才那通话也是说给裴钰听的,白樊楼的事情一日没结果,他就一日不会离开侯府,这期间抽在弈非身上的鞭子一道也不会少。
他们两个人,必须有一个吐真话。
裴钰的筷子也一直搁着没动,萧楚叫人替他备了凉茶,盛在剔透的茶瓯里,他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摇着扇子抿了口凉茶。
弈非的确来找过他。
萧楚这几日为白樊楼忙前忙后,在侯府待的时日不多,裴钰就跟他的这两位亲卫打了不少照面。
虽然萧楚在京州的前几年都是浑水摸鱼,但不得不承认,到底是从前做过将领的人,他看人的眼光很准,明夷和弈非不光是他的左右手,更像是锷铁和刀鞘。
萧楚在市井里练就了能说会道的本事,可光是会跟人打旋,那就有些油嘴滑舌了,会叫人觉得不真诚,没办法合作,而明夷性子热,心直口快,恰巧填上了这一点,他替萧楚出面办事鲜少有失,所以明夷是替萧楚证心明意的锷铁。
弈非虽是年轻,但心思缜密至极,深惟重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萧楚做事从不循规蹈矩,没有什么底线可言,为达目的倒行逆施是常有之事,弈非放在萧楚身边,是替他掌握分寸的刀鞘,何时退而思变,何时突出重围,他要比萧楚看得更细致,更清楚。
茶的涩味在裴钰舌尖蔓延下去,他搁下茶瓯,“唰”地一声收了扇子。
萧楚这一罚太巧,今日这局,是他杀下了。
19.夜谈
二十鞭抽得很快,弈非几乎一声都没出,咬着牙生生捱下了,王管事看不惯他,手里的鞭子也没收力,确按萧楚所说,每一下都把皮肉给抽开了。
弈非虽是雁州人,但身体素质远没有萧楚和明夷那般好,从前都是在二线管辎重的,这几鞭子要了他半条命,弈非拖着身子走到萧楚跟前,跟明夷并排跪到了一起。
裴钰坐的这位置刚好能瞧见一点弈非背后斑驳交错的鞭痕,鲜血渗湿了衣袍,惨不忍睹。
等人抽完了萧楚才动筷子,他先替裴钰盛了碗竹叶粥,随后拣了筷窝丝儿尝了尝,嚼不出什么滋味,就把这碟菜拿得离裴钰远了些。
做完这些,萧楚就撑着脸看他,温柔地说:“怜之,往后你用的膳我喊医所替你备上。”
“侯爷还有养药罐子的癖好。”裴钰拿勺背匀开了粥,故意唤他不爱听的名,“我住不了几日了,不多麻烦。”
他舀了一勺送到口里,顿时蹙眉。
“添了苦竹,治伏暑的。”
萧楚见他表情苦,笑着夹了块虎眼糖到他唇边,裴钰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口任由他喂了,糖味儿一下去,口中的涩感瞬间淡了,裴钰的眉头也逐渐舒展开来。
弈非和明夷就默不作声地跪着,弈非背上的鞭痕疼得他丝丝抽气,身形都跪得不大稳,明夷见着他这异状,稍挪了挪身子,跟他对肩相抵,好叫人能借个力靠着。
明夷极力压低了声,说道:“你还不说?”
弈非冷汗直冒,勉强说道:“说什么?主子没罚错我。”
“你他妈用苦肉计也犯不着……”明夷情绪有些激动,骂声差点没压住,赶紧停口,低声道,“犯不着真把自己抽个半死不活吧,你跟主子通个气儿不就成了?”
“我也是雁州人,我怕什么鞭子?”弈非有些发昏,闭了闭眼睛,说道,“主子没你那么蠢,该想明白的都明白,今日他就是要罚我。”
明夷的确想不明白,但他愈看裴钰那张气韵出尘的脸,心里就愈发不是滋味儿,总觉得萧楚迟早有一天要栽在他手里。
萧楚就盯着裴钰喝粥,要他把整碗竹叶粥都喝完了才作数,这顿饭吃得跟喂药似地,茶是苦的,粥是苦的,人也是苦的,裴钰有些埋怨似地,不轻不重放下碗,立刻站起身就要走。
“等等。”
萧楚喊住了他,裴钰未及反应,嘴里就是一甜,萧楚又给他塞了颗糖,这回没用筷子,指稍刮过裴钰的唇,柔软得惊人。
怎么跟团棉花一样,浑身上下连骨头都是软,只有吐出来的话词最硬。
萧楚心里困惑得很,撵了撵指腹,那微妙的触感很快就溜走了,人也走得利索干净不留情分,叫他惦记着又抓不着。
心眼忒坏了。
“弈非!”
明夷一声惊呼把萧楚拉了回来,他赶紧回身看去,弈非人已经晕过去了,明夷勉强扶住了他的肩,这才发现他身后已经淌了一大摊血出来。
萧楚立刻蹲下身替明夷扶好了人,喊道:“先去叫大夫。”
明夷不敢怠慢,他轻功极好,没片刻就跑到了医所,一连拽了好几个大夫出来,他们还以为是神武侯受了重伤,跑过去一看才发现是他手下那个亲卫,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萧楚待在边上,大夫们做事自然不含糊,赶紧剪开衣袍替人清疮止血,然后又五花大绑地缠了起来。
褪了衣袍才能看见,弈非的身躯实在瘦削得可怜,跟萧楚简直不像是一个地方出来的,雁州人世代的家法里,人做错了事情就要拿鞭子抽,所以萧楚小时候没少挨抽,他最怕的就是他大姐的鞭子,抽一下就能把人给疼昏过去,皮开肉绽猩红可怖,像是拿刀生生划开的。
弈非就不大一样,他自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就算是跟萧楚和明夷厮混的时候,也没怎么跟着他们挨过打,估计这么要命地往死里抽还是第一回。
还是叫个吃里扒外的老东西打的。
“……真是个死心眼。”
明夷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了眼萧楚,他面色沉郁,看不出表情。
**
京州火伞高张,今年的夏天热得异常,房里的冰鉴和澄帛半个时辰不到就要换一回,开销都要赶上冬季的炭火了。
白樊楼的戏台还有三日就要搭成,萧楚这几日愈发勤地往外跑,就把房里的冰鉴全部撤去了裴钰屋里,把人养得凉凉的。
弈非今日挨鞭子的事情很快就在侯府传开了,不过这消息稍微被添油加醋了下,把弈非瞒而不报的事情压下了,反而说是裴钰强令萧楚罚人,否则就要告上衙门,萧楚不得已才如此行事。
这么一传,府上的人对萧楚顿时敬畏,裴钰遭的白眼也愈发多了起来。
俩人又较劲上了。
弈非昏过去大约一两个时辰,被明夷抬进屋里后很快就醒了,他背上敷了药,但还是疼得要命,趴在榻上动都动弹不了,只能勉强转了转头。
一转就发现萧楚正跟他边上坐着,支起腿正看着一本药书,随意地说道:“醒了?”
弈非撑起手臂想起身,背上一阵及骨的刺痛传来,激得他闷哼一声,顿时又跌了回去。
“就你这脆身板,比裴钰还要不耐造,别动了,只顾回我话便好。”萧楚合了书侧目看向弈非,缓声问道,“那牒文什么时候瞧见的?”
弈非声音有些虚弱:“……回主子,昨日上午从裴府带来时就瞧见了。”
萧楚道:“发现裴钰有私联,为何不报,还自个儿去找了他?这人心眼黑,多半是故意给你看到的这牒文,你怎么直接就上了套?”
弈非咽了咽喉咙,哑声说道:“主子……”
萧楚打断他,继续说道:“我和裴钰虽暂时合谋,但目的却不一致,那份牒文我猜大约是工部给出的流水,裴钰这是警告我呢,他已经找到了梅渡川洗钱的证据,要把白樊楼收进官家,梅渡川的钱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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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进我的口袋。”
他顿了顿,像是在等弈非的反应,但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耻恨般地抿了抿唇。
萧楚见他不应,就替他道出来了:“你昨日去找裴钰,和他说,你要弃主,是么?”
“弃主”这二字刺到了弈非,他顿时焦躁,急声道:“主子,我绝无背主之意!”
雁州人世代以忠诚为荣,以背弃为耻,沾上“背主求荣”这样的名声和辱杀一个人没有区别。
但萧楚猜的一点儿也没错,弈非的确是这么和裴钰说的。
萧楚沉寂了片刻,忽然说:“你做得好。”
他说得很用力,像是要把这句话砸进弈非的心里,叫他重新正视起自己来。
“你想出了这么个法子,假意跟裴钰投诚,的确聪明,他虽不会信你,但今日这么一出之后,他就欠了你个人情。”萧楚扶着额,架高了腿,慢慢说着,“这几日让你跟着裴钰,你没白跟,他的脾气秉性你已经拿捏住了。”
裴钰最怕的就是亏欠。
他眯起眼睛看向弈非,沉吟道:“将计就计,你做得太好了,我却这样罚你,你恨不恨?”
弈非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说:“主子罚我便是对的,哪有恨的道理?”
“逆来顺受,可钝刀割人最疼,我一点儿没看错你,弈非。”
萧楚看见那牒文时心里就猜了个大概,他跟弈非心照不宣地演了一出苦肉计,把裴钰架在人情台上下不来,不光如此,他还叫全府上下都听着,都记着,萧楚是为了裴钰才罚的人。今日过后,他再想弃车而走就难了。
弈非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听着。
萧楚的声音和缓了些:“这事儿为难你了,往后我做事会考虑周全些,尽量不叫你犯难,放心,你跟裴钰这事儿我压下来了,他也不会往外说。”
说罢,他又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这场面熟悉啊,我怎么记着以前在雁州的时候你也经常这样给人收拾烂摊子?”
气氛终于轻松了起来,弈非也不绷着脸了,柔声答道:“主子说的可是夜驰那回?”
“是了是了,”萧楚笑了起来,收起腿坐到弈非榻前那张凳上,说道,“我和明夷夜里跑马回来过了宵禁,就喊你偷偷把马牵进去,结果三个人都叫大姐抓了,她最疼你,就喊你跪,这鞭子也舍不得抽。”
“主子说笑了,”弈非也跟着笑了起来,可他一笑就疼,只好便抽着气边说话,“我这只麻雀如今也能跟着鹰一块儿飞,哪怕是挨了大将军的打,心头也开心。”
萧楚扫了他一眼,狐疑道:“你个子怎地不见长?不是快要及冠了么?”
弈非羞赧地点了点头,说:“是,下月刚好。”
“弈非,你今日受住了这苦,便不是鸦雀,而是猛禽。”
萧楚定定地看着弈非的眼睛,说道:“白樊楼当作我送你的及冠礼,踩着它就毋用回头,总有一天我要依靠你。”
20.哭庙
弈非应萧楚的要求,还是每日去刑堂领二十鞭子,王管事头一回抽他抽得畅快,第二日见他还跟个没事人似地照旧跑来,就有点笑不出来了。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王管事手里的鞭子逐渐拿不住了,他打心底觉得恐惧,又觉得困惑,弈非是萧楚的近卫,这回他犯的事儿完全是裴钰平白起火添薪加柴,求个情不就好了?
偏偏这主仆死犟着,非要罚!
他越是怕,就越不敢下手抽,没人在旁监罚,他最后几鞭跟挠似地,往弈非背上刮了两下就了事了。
罚完了,弈非起身朝王管事行了个礼,说道:“王管事,多谢。”
王管事抹了把汗,干笑了两声,说道:“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弈非回房换了药和衣裳后就去了裴钰房外守着,见明夷也在屋外,就晓得萧楚又跟裴钰黏在一块儿了。
他这回没皱眉,像是司空见惯似地,把手搭上了刀柄。
明夷满脸怪异地看着他,说:“你怎么来了?”
弈非和善地笑了笑:“禀事。”
“他们还要一会儿呢。”明夷摇了摇头,说,“你是不知道,上回我不小心闯了进去,看见主子把人衣服都给撕干净了,还掐着脖子按在桌上,简直是禽兽啊!”
弈非微笑着点了点头。
明夷狐疑道:“你今儿个怎么这么高兴?”
弈非轻飘飘地说:“升官发财了,高兴。”
明夷眨了眨眼:“啊?”
他们说话间,萧楚就推了门出来,裴钰跟在他身后,两人显然都不大高兴,手也没牵着了,一前一后站得像是陌生人。
裴钰瞥了两眼弈非和明夷,半字未说,一抖袍子转身就走。
“他怎么火气这么大?主子,你不会又强……”
萧楚抱着臂,抬脚就去踹明夷,低骂道:“把你主子想这么龌龊能有你什么好处?”
“求你了主子,”明夷恳切道,“清醒一点。”
“清醒什么?”
“主子你要真喜欢,就别老是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谁会乐意被强上?”
“喜欢个屁,”萧楚不耐烦地把明夷推回了身,走下台阶,说道,“说事。”
“主子,”弈非上前拱手,说道,“靖台书院传来消息,许观有动作了。”
三人边说边往侯府外走,门前停了辆马车,弈非边替萧楚挑开帘子,边说道:“今日是文庙祭祀,听闻许观从卯时起就带了一批书院的学生跪到文庙前哭,说周学汝科举舞弊害得寒门学子报国无门,大祁被蠹虫所啃噬,一哭就哭到晌午。”
“人还在那处,是么?”
明夷接了马鞭,策着马车就走。
“是,”弈非点了点头,“明日子时就是白樊楼的拍卖,许观这个节眼闹哭庙一事,恐怕是要跟梅渡川对着干了。”
马车上也摆了冰鉴,萧楚拣了块塞嘴里嚼着,一时间没回话。
弈非继续说:“周学汝和梅渡川沆瀣一气,一同对付裴怜之,周学汝死后梅渡川就变本加厉,还拿他的死做文章,说裴怜之得理不饶人,引发了学子的不满,再加上……”
他顿了顿,又说:“加上裴钰如今住在神武侯府,都在传是主子压着不肯放人,意在包庇梅渡川。”
萧楚咬碎了冰,冻得牙有些疼,不禁舔了舔齿间,有股腥甜的味道出来。
他仰起颈,头靠上了车厢,说:“裴钰方才同我说,白樊楼理应收归官家所有,让许观掀动天下文笔所向是最好的办法,我拒绝了。”
弈非犹豫道:“这……”
车轮碾过一块石子,车厢稍稍颠簸了一下。
“没想到这人动作这么快,”萧楚阖上了目,面色不大好看,“许观哭庙是他安排的,准备借科举舞弊一事,把我和梅渡川一网打尽。”
“主子,裴怜之此人恐怕不值得信任。”
“我知道,”萧楚抬起头,朝弈非笑了笑,“我也没信他,放心,我有后手。”
明夷在外边喊了一句:“主子,这几天你去审过陈音了吗?”
萧楚道:“哪有时间?梅渡川三天两头地请酒,这人长什么模样我都要忘了。”
明夷道:“裴钰昨日似乎去了陈音那间房里。”
萧楚顿时蹙眉,说:“他去了多久?”
“半个时辰吧,说了什么话倒是没听清。”
萧楚琢磨不透这人,但就像昨夜他和弈非说的那般,裴钰和他们不算是同道,在白樊楼的竞争问题上,他们抱着不同的目的。
方才他和裴钰在书房中所争执的正是此事。
萧楚有些烦躁地扯了扯衣襟,说道:“不管了,一个唱戏的能折腾出什么名堂,先去文庙看看。”
马车快到文庙前时,就遥遥地听见此起彼伏的哭喊声,明夷特地在偏门处停下了,萧楚掀帘出来,能望见文庙里大致的情况。
大概百十个学子跪倒在文神像前,为首的那个是许观,正抹着泪面对众学子慷慨陈词,大哭寒门学子求仕之苦,声泪俱下,好不动情。
“演得还挺像。”
萧楚掸了掸袍子,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不愧是裴怜之给我安排的人,那夜在画舫上我一点儿没看出他的底细。”
明夷拴好马后也下了车,走上前问道:“主子,现在怎么办?他们估计还要哭一整天呢,衙门的人估计就在后头,要等他们抓人吗?”
萧楚问道:“带剑了没?”
“啊?要杀人啊?”
“不是咱们杀,是梅渡川要杀。”萧楚扬了扬手,道,“走,该收网了。”
文庙祭祀是民间盛行的活动,寒门学子往往在这一天到京州的文庙祭拜文曲仙君,祈祷考试高中,为防民乱,天子择出一天专门供学子祭祀,往后便成了一种习俗。
文庙正门被看客围得水泄不通,三人就从偏门走了进去,里面的许观一眼就望到了萧楚,神色动了动,不过没被人瞧见。
“好一出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啊!”
日头烧得地面灼烫,学子们伏在地上痛哭不已,萧楚缓步从旁绕过,边走边慨然道,“各位学子哭庙明志,真是看得本侯心酸万分。”
说是心酸,他的表情可没半点儿心酸的意思,萧楚背过手站到许观边上,俯视着跪倒一片的学子。
他们抬头一见萧楚,立刻开始絮絮碎语。
“这是和梅渡川一起的那个……神武侯,萧承礼!”
“裴御史就是被他关起来的!”
“无耻……下作!”
辱骂的声音不断传入耳中,文化人骂人大多不脏,就是字字诛心,把萧楚数落得一无是处,可他听着却不以为然,还越听笑意越深,不禁拊掌起来。
从烧炙那顿酒开始的布局,今日就可以慢慢收官了。
有位学生对着萧楚说:“神武侯若是真心实意,就把裴御史给放了,也好让我们这些寒门子弟心中有个裴青天的念想!”
“好啊,裴青天还你们,你们就把命给我,我也好跟梅兄能吃顿开心酒。”
这瘆人的威胁顿时引起群情激愤,众学生爬起身来朝萧楚冲过去,眼看人群正要埋没他之时,只听铮然一声,明夷的剑影一晃,拦到了萧楚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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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白刃,众学生果然心生畏惧,早闻神武侯在京肆意妄为,唯恐他真的动刀杀人,不禁退后了一些。
许观见形势不对,立刻抹了泪走到萧楚跟前,急声劝道:“侯爷,学子们都是积怨已久,想问衙门要个说法,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啊。”
萧楚笑了两声,说:“若是没有你在此处煽动,他们有这个胆量在祭祀闹事?”
说罢,他抬脚就往许观腹上踹去,看着似乎力道不小,许观是个柔弱的书生,被踹退数步跌倒在地,十分狼狈。
众学子见恩师被如此羞辱,更是愤懑至极,骂声更高,原本被明夷拿剑逼退的人潮瞬间重新涌了上来。
萧楚浑然不顾,上前踩住了许观的左手,寒声道:“许才子,现在怎么不哭了?”
许观顿时疼得闷哼,手绷紧到极致,冷汗直流。
他竭力嘶吼了一句:“我哭……哭的是天下寒士报国无门,不是低眉折腰向膏粱子弟!”
众学生一听这悲慨之辞,顿时泪下如雨。
“师父……!”
“萧承礼你把他放开!”
他们不要命似地扑过来,明夷尽量收着力不伤人,但他一人也难以把这百十个学生拦住,一时情急,就在此时,偏门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萧楚知道时候差不多了,按住弈非的肩,朝明夷招了招手,随口说道:“动手吧。”
得此令,明夷再不多问,翻腕一转,剑柄往为首那学生腹上打去,他这一下刻意打了腹部的穴道,那学生倒下后直接昏死了过去,顿时哀嚎群起。
“杀……杀人了!”
“萧承礼!你滥杀无辜,你不得好死!”
“神武侯府杀人了!快去报官!”
场面变得极尽混乱,不少学生开始把手中的书册乱砸过去,明夷抬剑斩断,半步不退,不让任何人再靠近萧楚。
“京州府衙办案,全都给我住手!”
只听一声高喊,京州府尹策马急至,银腰牌一亮出来,身后的官兵快如飞梭钻入文庙中,不出片刻就将庙内包围起来。
府尹指着学生破口大骂:“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东西,竟敢在文庙福地行逆反之事!”
见官官相护,众怨更高,矛头立刻指向了府尹,书卷急浪般朝他扑打而去。
府尹赶紧抬手挡住,边挡边嚎:“胆大包天!!给我全部拿下!”
好在府尹带的人不少,官兵手拿刀剑,不过须臾就把动乱给镇下了。
京州府尹被不少学生砸中,发髻散乱狼狈不堪,诚惶诚恐地跑到萧楚跟前行了个礼,说道:“侯爷,没伤着吧?”
萧楚收了脚,这才放过许观,朝府尹笑了笑,说:“府尹没伤着吧?”
府尹抹了把汗,尴尬道:“不碍事不碍事,侯爷今日受惊了,小的请侯爷来府上喝杯茶吧。”
“不必,”萧楚摆摆手,拿靴尖点了点许观的背,灿然道,“这人惹了我,我带回去,不介意吧?”
府尹巴不得他把许观给解决了,赶紧道:“没问题没问题,这书橱子胆子忒大了,侯爷随意处置!”
萧楚满意地点了点头,府尹立刻朝手下人一招手,低声催促道:“赶紧带走!”
众学生被衙门卫兵打得鼻青脸肿,还不忘回头朝萧楚和府尹各啐一口,高声骂道:“同流合污,恶心!”
“梅党乱政!”
“梅渡川不得好死!”
此起彼伏的骂声随着学生被押走也逐渐平息了下去,最后一个走的是府尹,那身朱红官袍都给踩得稀烂,沾满了污泥。
21.顾我
府尹风尘仆仆地就跑了,萧楚见人走光后,单手把地上的许观给搀了起来,替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土,颇是无奈道:“许才子,本侯这声名被你这么一哭,大概没个十年八年都洗不清了。”
许观手背上沾了些萧楚靴底的泥,他稍稍擦净后朝萧楚作揖,说道:“侯爷不必担心,先破之而后立,古都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侯爷今日即便杀了我,往后翻手为云,一呼百应也不过在一念之间,而此番相助之恩,在下将极尽毕生所学,为侯爷马首。”
萧楚挑了挑眉,说:“哪怕往后我与裴钰为敌?”
许观几乎没有片刻思考,直接回答道:“是。裴御史大庇天下寒士,我今日为他求侯爷一回,只作还恩。况侯爷救家姐于水火,我终不能——”
“许秋梧已经回去了?”萧楚打断他,问道。
许观点了点头,说道:“我们姐弟二人百无所依,许某也只空有一身书橱本事,家姐劝我好好辅佐侯爷,不知侯爷可瞧得上我这绵薄之力……”
萧楚淡然笑道:“你肯帮我,再好不过了,最好带着许秋梧一起吧,她还怨着我呢?”
许观赧然道:“没有的,家姐脾气不大好,其实心里还是感激侯爷的。”
一边的明夷听得云里雾里,茫然地看向弈非,问道:“什么意思,刚刚不还要打要杀吗?这许才子怎么还和主子相敬如宾起来了?”
弈非耐着性子解释道:“今日许才子哭庙一事,是主子同他提前说道的。”
“演的?!”明夷顿时不乐意了,叫唤道,“我刚刚可是下了决心,和主子一起被骂成禽兽的!”
萧楚瞪了他一眼:“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呃……我说主子英明神武。”明夷往弈非身后躲了躲,小声道,“不愧是跟裴钰一张床睡出来的。”
弈非提醒道:“毋要胡说。”
“哪里胡说!”明夷压低了声,说道,“他们都……都那样了,而且主子这么好色,裴钰还长了这么漂亮一副皮相,你说他怎么可能忍得住!”
萧楚听得嘴角直抽,直接去撕明夷的耳朵,狠声威胁道:“我喊你跟王管事睡一张床吧,你乐不乐意?”
明夷立刻开始痛叫:“啊——主子,主子不要啊,王管事晚上打鼾能打一整夜的!”
许观看这主仆二人嬉闹的场面,不禁微笑起来,走到弈非身边,温声说道:“神武侯和传闻中倒是不大像。”
弈非看着明夷被扯着耳朵带走,有些恍惚。
“一样的,神武侯是神武侯,四公子是四公子。”
哭庙的事情很快就了结了,许观辞说隔日登门拜访,萧楚欣然应允,待许观拜别三人后,明夷就驾着车带着萧楚和弈非回府了。
马车快要经过一家玉坊时,萧楚忽然出声说道:“等等。”
他挑开帘拍了一下明夷的肩,指了指玉坊,说:“停这儿。”
明夷立刻勒紧缰绳,停到了玉坊前,回头看向萧楚,诧异道:“主子你要打首饰?”
“取个东西。”
萧楚看着有些着急,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快步就迈入了玉坊中。
正堂那位女子低着头在账簿上书写着,萧楚上前去叩了叩桌面,说道:“掌柜,上回在这儿打的首饰。”
女子不抬头,还顾着写账,缓声道:“耳坠已经替四公子打好了,正放在后边儿呢,只是四公子上回在此处赊了账,今日得一并还了。”
萧楚这才记起事儿,上回身上二两白银全用来买那玉匣子了,今日才要给耳坠的钱,他赶紧摸了摸胸口,却是空的。
穷。
自认不要面皮第一人的萧楚难得觉得有些惭愧,正要说话,女子却像是料到他没银子一般,抬眼看向萧楚,柔声说道:“四公子是有缘人,今日这玉就直接赠与你了,但公子既得美玉,可否烦请替我办一件事?”
若说上回是酒意昏头,没看清这女子的相貌,今日可谓青天白日,萧楚一滴酒都没沾过,一双眼睛看得明明白白。
这女子他认识。
毋说是相貌了,她连气质都与裴钰有八分相似,只是较之裴钰那倔性子,女子看上去要温婉许多,她眼角总是带着笑,那对眸子生得和裴钰如出一辙,眼含薄雾,又柔又顺。
她说:“我有个性子别扭的弟弟,身子总是不大好,听闻四公子府上医师个个都是杏林妙手,不知能否替他诊一诊?”
萧楚神色复杂地僵在原地,一时间竟没答上话。
这他妈……
须臾过后,他深吸了口气,缓声说道:“……见过皇妃。”
这人正是当今天子的后妃,也是裴钰的长姐裴婉。
裴婉微笑着点了点唇,示意萧楚不要声张,随后起身走入玉坊深处的木柜边上,从抽屉里拿了个精巧的玉匣出来。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萧楚,说道:“上回四公子说,玉是赠与心上人的,我私心打了两枚阴阳鱼的坠子,希望能衬四公子心上人的相貌。”
裴钰住在神武侯府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京州,裴婉还替裴钰打过掩护,不可能不知道,这“心上人”说的就是裴钰。
萧楚接过玉匣,心头泛上一丝尴尬来。
所以,裴婉早就知道这耳坠是打给裴钰的,还这么一副……喜闻乐见的模样?
萧楚敛了敛神色,说道:“怜之在我府上被好生招待着,皇妃不必忧心。”
“我知道的。”裴婉笑起来眼睛弯得好看,声音也和溪水一般柔润,“阿怜身子一直不好,一到暑季就发热得厉害,前几日我去瞧了瞧他,热症像是好了许多,心情也很是愉悦,侯爷定是费心了的。”
萧楚一想到早上跟裴钰在书房吵得不可开交,惭愧之心更甚,有些心虚地挠了挠额角,答道:“后日我亲自送怜之回府。”
走出玉坊后,萧楚不禁打了个寒噤,心说这姐弟二人都是藏得深的狐狸,迟早得被他们给玩儿死。
这是头一回,他和明夷心照不宣地有了同样的见解。
三人回到神武侯府后,萧楚二话不说就直接往裴钰房里跑,连声招呼都没和两位亲卫打。
但他们多少也心知肚明,这是赔罪去了。
裴钰和萧楚今早吵了一架,为着许观和白樊楼的事情,虽说这事儿俩人都清楚,但不知怎地就放到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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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说了,裴钰指责萧楚包藏祸心,萧楚就说他言而无信,俩人吵着吵着还较上劲来,愣是冷战一整天都没说话。
但萧楚今日回府的时候气已经消了,再加上遇见裴婉,对裴钰更是觉得有些亏欠起来,想借着送坠子的名义跟他道个歉。
裴钰的厢房鲜少锁上,萧楚这回倒是听话了些,叩了叩门才进去,里边的裴钰正倚在美人靠上,手里翻阅着一本书册。
萧楚把玉匣纳在袖口,唤了他一声:“怜之。”
裴钰低低地“嗯”了一下,不大想搭理萧楚,萧楚就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子望他,温柔地说:“还生气?”
裴钰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今日去文庙,把许观和学生都打了。”
萧楚点了点头。
“我给你的人,不是让你这么用的。”
“哗啦”一声,书卷翻过一页。
“怜之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的,”萧楚很有认错的态度,起身坐到裴钰边上,抬手按下了他的书卷,说道,“我跟梅渡川一条船上,这是借哭庙这事儿拉他下水。”
裴钰冷笑了一声,还是不看他:“照你的意思,你不在乎这声名,梅渡川要在乎?”
“他比我在京州的份量重,这是个导火索。”
萧楚的声音有些哑,他看着裴钰就容易晃神,心里又开始琢磨些下流的东西。
譬如很想看裴钰伏在这张美人靠上喘息的模样。
“梅渡川这么些天带着我跑东跑西,不就是为了名声好把戏台做大么,我这么替他一‘收拾‘,他大概要前功尽弃了。”
萧楚去牵裴钰的手,软声道:“怜之,我错了。”
裴钰被他这自然流畅不带一丝犹豫的动作给一吓,脸上顿时染红,有些羞恼道:“认错就认错,拉拉扯扯做什么?”
“不拉拉扯扯,怜之怎么知道我的心意?”
萧楚一点儿也不听他的,又去拉裴钰的手,贴到自己胸口,真诚地望着裴钰,说道:“答应你,下回都听你的。”
虽然是哄人的话,但裴钰这么个深谋远虑的小狐狸,料想也不会轻信的。
萧楚笃定地想。
可裴钰像是嘟囔了一句:“嘴里没半句真的。”
有点儿嗔怪的意味。
萧楚眨了眨眼睛,看向裴钰那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脑中忽然空白了一瞬。
不是吧,不就拉个手?
说起来,最近像是总能看见他脸红的模样,上辈子他好像没这么容易害羞吧?
才智超人的神武侯终于有所反应了,不禁捏了捏裴钰的掌心。
裴怜之不会是——
“滚开!”
他刚要想到“裴钰爱上自己了”这个可能性,人的巴掌就往自己脸上抽过来了,力道还不小,萧楚被打得脸上泛红,愣愣地看着裴钰,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一时静默了良久,萧楚才悠悠开口:“怜之啊。”
“干什么?”
“晚上要不要一起睡?”
嗯,被他一打,就更想把人按在床上狠狠地操了。
萧楚心里恶狠狠地想着。
22.暗潮
离白樊楼戏台开张还有一日。
许观哭文庙一事被萧楚一把柴添进去,很快就烧遍了京师,批斗梅渡川和萧楚的笔墨飞满全城,大有动乱将掀之势。
而事件的始作俑者此刻正高坐在神武侯府的议事堂中,悠然自得地抿了口茶。
“这耳坠你戴着真好看。”萧楚磨了磨杯盖,眼神都黏在裴钰身上了。
玉坊打的耳坠是两枚阴阳鱼,剔透干净,了无杂色,挂在裴钰耳上仿佛浑然天成,合适极了。
萧楚替他戴上时私心将那红痣给遮住了,虽然费了些力气,裴钰一开始很是抗拒,直到他抬出赁金这事儿后,裴钰才不情不愿地应允。
萧楚当时是这么说的——
“四公子为了养你,连打个坠子的钱都拿不出来了,还是变卖了家里最爱的兵刀才换来的,怜之若是不喜欢,我就再去打一副。”
当然,他也不至于穷到真要裴婉白给自己送一对耳坠,后来还是把银子给了玉坊的,只是他很懂得怎么拿捏裴钰,就给人架得下不来台,人的嘴就软下来了。
裴钰不应他,反而冷然质问:“萧承礼,整日无事献殷勤,你到底要做什么?”
“讨好你呗,怜之。”萧楚放下茶盏,朝裴钰笑了笑,说,“想和你讨教讨教床上功夫。”
“……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这话怎么也不该从你口里说出来吧。
萧楚暗笑了一声。
你多浪荡的模样我都见过啊,裴怜之,又是潮红又是湿雨,叫春的那嗓声拨得人心弦乱响,光是想想就要硬。
这些惊心动魄的情事只是这辈子没发生过,不代表他不记得了。
也不代表,他不想了。
他最初想看裴钰戴上耳坠,是为了遮盖他耳垂上那枚红痣,萧楚心底暗自觉得,这点乖违的地方是独属于他的。
这是裴钰最为敏感之处,每每帐中夜暖,他就喜欢亲吻含吮这一点朱砂,往往裴钰最是受不住,就伏在他身下轻轻颤抖,还会一边抓着萧楚的肩一边对他骂个不停。
但这种时候裴钰的骂辞就变得十分单一,再没有平日里那股子犀利劲儿,不是“滚”就是“去死”,再不然就是“好疼滚出去”。
不过现在似乎事与愿违,毕竟两枚阴阳鱼打得太漂亮了,反而把裴钰衬得更出尘,像是遮去了红痣后,那根出墙的红梅就被折了回去,这人变成了完完全全的清润君子。
这可不是裴钰,裴钰不是这副模样的。
萧楚现在已经能对自己的旖念收放自如,他深吸一口气,转了话头说道:“明夷这会儿还在押人过来的路上,上回工部的牒文,怜之跟我说道说道吧?”
裴钰手中颠弄着扇子,时不时在檀木桌上敲出“咚咚”两声。
他有些兴致缺缺,声音听着倦怠:“工部主事给我的牒文,去岁修宫观,户部给工部的用度一百五十万石,最后超支了七十万,我让他去查了这笔白银的流向。”
“这超支的款项恐怕进了梅渡川的口袋里,工部和梅党合谋贪墨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萧楚站起身走到裴钰边上,稍稍俯身替他顺了顺头发,问道,“你昨夜没休息好么?”
“不用你管。”裴钰意识到自己的疲丧表现得有些明显了,躲开萧楚的动作,正了正身子,说道,“周学汝在科举舞弊案中贪墨的赃款跟这笔亏空的数目对得上。”
萧楚思量了会儿,双手捧起裴钰的脸,左右端详了下,发现他眼下有些青,不禁皱眉,说道:“你晚上不睡觉么?”
裴钰的脸被他捏着,有些说不上来的可爱,萧楚没舍得撒手。
裴钰拨开他的手,不满道:“你把事情解决了,我就能睡好了。”
“听你的。”萧楚眼含笑意看着裴钰,问道,“所以,工部是因为宫观修葺超支,户部不愿拨款,所以才找的梅渡川借钱?”
“因果错了。”
裴钰道:“梅渡川拿到了周学汝在科举舞弊中贪墨的白银,让工部以‘资金不够’为由向自己借钱,顺利成章地把这笔白银内部递出去。”
听他如此一说,萧楚随即明白过来:“随后以修戏台的名义,把钱还到梅渡川手里。但这笔白银不是个小数目,戏台毕竟小,款目对不上,州府宣课司再怎么目不视物也没办法把这笔账拿去交差。”
“我本也想不明白这一点,但你说及梅渡川要办拍卖,我才有些眉目。”
谈及正事儿的时候,裴钰的声音一直很沉冷,像是清泉漱过溪石。
萧楚盯着他的耳垂看。
“他的声势做的越大,越容易在其中浑水摸鱼,明日那场拍卖中,恐怕有不少是工部的自己人,以拍卖的名义把梅渡川''借''给他们的款项如数奉还。”
萧楚笑了两声,说:“有点儿水平啊,梅小鸟,鸟为财死,是这么说的吧。”
“不是。”
不多片刻,明夷就带着陈音来到议事堂中,陈音尚是戴罪之身,又有刺杀御史的前科,被明夷拿锁链捆了两圈才押上来。
他被换了身干净的白袍子,脸上的脂粉也全部洗干净了。
陈音还是那副瑟缩怯懦的模样,萧楚望他,他便不敢抬头,跪伏在地上小声地说:“见过侯爷,见过裴御史。”
萧楚倚到裴钰身侧的檀木桌上,搭起腿,说:“抬头。”
陈音这才敢抬头,胆战心惊地看着萧楚。
他随手拨弄了下裴钰耳上的阴阳鱼坠子,晃得叮当脆响,笑着问道:“你说这耳坠漂不漂亮?”
这轻佻的动作仿佛是把裴钰视作了自己的物件,带着威胁和炫耀在向人展示,陈音更是惊恐万状地低下头,不敢再看裴钰。
他被明夷带回府上后,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裴钰和萧楚的关系不一般。
陈音是个在市井泥泞摸爬滚打的人,他只想找到靠山保全家人亲友,裴钰在京州只身对抗梅党的清流美名早就传遍京师,那日进京以后,他见到裴钰便下定了决心。
投靠他,他能救自己。
但时至今日,陈音才发现裴钰身后藏着更危险的猛兽。
萧楚觉得无趣,把手背到脑后,懒声说道:“你说说,梅渡川怎么买的你?”
陈音颤声答道:“回……回侯爷的话,奴婢本是在梨园唱戏的,梅渡川叫人把戏班子买了下来,所……所以在白樊楼,当了清倌。”
他越说越小声,像是难以启齿的模样。
“你那戏班子,一共买了三个人,其他两个你可知道去了哪?”
萧楚眯起眼睛看着他:“不要在我面前说谎。”
陈音胆小如鼠,被萧楚这么一吓唬哪里还敢说谎,登即“咚咚”磕了两个头,哭声道:“白樊楼的头牌,许秋梧!和……和靖台书院的许观,我们三个从前都是一个戏班子的!”
说罢,他跪爬到萧楚跟前攥住了他的下袍,乞求道:“侯爷,我听闻梅渡川害了他们性命,此事……此事是真是假?若真是如此,我就……我与那梅渡川同归于尽!我杀了他!”
萧楚一向不爱听人哭哭啼啼,他觉着陈音这人嗓子不错,可讲起话来也忒烦人了,眉头不禁蹙起,正要说些什么,却见裴钰从座上起身把人扶了起来。
陈音哭得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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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雨,裴钰就把帕子递给他,竟有些温柔地说道:“放心,他二人都好好——”
萧楚直接打断道:“本侯把你关着的几日里,没叫任何人同你说过话,你从哪里听说这些消息的?”
他自然知道是裴钰告诉他的,只不过是明知故问这么一句,要裴钰难堪而已。
裴钰不让他为难陈音,说道:“我告诉他的,有问题么?”
萧楚斤斤计较:“有,你做什么事情应该先知会我。”
“我为什么要知会你?”
“你是我的人。”
这句话一说出口,别说裴钰被他的蛮不讲理给噎住了,明夷和陈音皆是大惊失色,明夷赶紧解释道:“他他他说的不是枕边人!”
说完他就想抽自己一巴掌,他瞎操什么心?
他这句话说给谁听?是不是枕边人裴钰和萧楚知道,陈音恐怕更在乎自己的小命,难不成他说给自己听?
“是啊。”
萧楚的表情这才舒展开来,短促地笑了两声,说:“我也没说是枕边人,你作羞什么?”
裴钰脸又红了。
他每回一脸红,萧楚就觉着自己得逞了,心情就会变好。
“陈音,我喊你去做件事,”萧楚没再继续逗弄裴钰,在陈音身遭踱着步,缓缓说,“你是白樊楼的清倌,梅渡川背地里搅了什么泥水,从你嘴里说出来最清楚。”
陈音嗫嚅着不说话。
“裴御史要拿律法办你,我觉着也妥当,你今日就去衙门把梅渡川在白樊楼都干什么了,杀了什么人,私吞了什么东西全都要一字不差地吐出来。”
这意思,就是要报官。
裴钰觉察到他话语里的怪异,坐直了身子,静静听着。
萧楚慢条斯理地替陈音卸下了锁链,拍了拍他的肩,露出笑来:“不去的话,梅渡川要杀你,我,也要杀你。”
明晃晃的威胁。
他要逼陈音去报官,言下之意,就是要让官府插手这件事,那么白樊楼恐怕就没办法收入萧楚的囊中。
裴钰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理由,他也不相信萧楚昨夜说的话是真的,他笃定这样一位纨绔不会真的因为他而从良。
没有理由。绝无可能。
萧楚如此威胁,陈音自然不敢再抗议,明夷把陈音押走后,议事堂终于又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萧楚和裴钰二人。
萧楚忍耐了很久,终于上手去把裴钰右耳的坠子摘下了,那点红痣重新露了出来。
他轻柔地上手捻弄了一下,低声说道:“明日就要收官了,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我的想法从没变过。”裴钰被他捏得脖颈微痒,稍稍侧过头,说,“国帑空虚,白樊楼收归官家能缓解户部的压力。”
萧楚答非所问:“今夜是你在侯府的最后一夜。”
“所以呢?”
裴钰听得有些坐立难安,怕他又做什么出格之事,有些警惕起来。
萧楚神色轻松地说:“白樊楼你不愿给我,我便不同你争了。”
他说这话时毫不避讳地看着裴钰的眼睛,和裴钰相处得越久,他就越能找到从容的感觉,不像刚重生那会儿,他现在已经不会害怕看到这双眼睛,也不会怕自己陷入温柔乡的苦欲中。
“你骗人的伎俩不差,我不信你的。”
口上这么说,动作却无措起来,裴钰慌乱地避开萧楚的眼神,小声添上一句:“骗子。”
萧楚笑意更深,捧住他的手,温声道:“一片诚心,日月可鉴,怎会骗你?”
贪心也不会骗人,白樊楼和裴钰他都想要。
23.收官(一)
夜色凉如水。
侯府内众人齐聚在议事堂,再有一个时辰就是白樊楼的宴席,梅渡川的请帖早就发到了裴钰和萧楚手中,萧楚那份里还捎了片金叶。
萧楚撑着脸,拎着叶根捻转了两圈,金叶的脉络在灯火的映衬下条条分明,像是宫匠的手笔。
明夷蹲在萧楚边上,好奇道:“主子,这金叶子派什么用?”
“封顶签叶,送我个人情呢。”
明夷瞟了眼裴钰,压低了声说:“那主子,你真要买个唱戏的回来啊……”
“也不是不行。”萧楚看向裴钰,泛起笑意,说,“怜之,这签子送你好不好?”
裴钰扫了他一眼,评价道:“恶俗。”
的确恶俗,拿一片叶子就能买个奴隶回来,也只有在京州,这种恶薄的玩法才会如此风行,还不会为人诟病。
“白樊楼来客不少,今夜这张网要徐徐收之。”
萧楚起身随意地把请帖扔到桌上,金叶却纳入了襟口中。
“弈非留在侯府待命,我们子时之前若是没回来,就带着人进白樊楼,我怕梅渡川会做困兽之斗,你做好我们的底线。”
“是。”
棋盘收官,这几日梅渡川在宾客名单中埋下的眼已经被明夷全部摸索出来了,抢在他们之前拦截下拍卖的白银,就能把梅渡川一击毙命。
交代完这些,萧楚等人就往侯府外走去了,门口停了马车,明夷从车夫手里接过鞭子,萧楚则是跨上前去挑开帘,朝裴钰伸出手,笑道:“走吧,怜之。”
他今日挽高了头发,曝露在月光下,耳上的银坠熠熠生辉,这光晃到了裴钰的双眸中,恍若星辰,看得人心荡神驰。
萧楚在风月场能吃得开,除了靠一张会哄人的嘴,当然也有这相貌的一份功劳。
他长得很好看,若单从裴钰的眼光里看去,那是一种摄人心魄的好看,连轻薄和偶尔的无礼都成了萧楚身上独树一帜的特点。
见裴钰迟迟没有反应,萧楚直接倾身过去环住他的腰,把人捞上了马车,他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快到裴钰还未反应过来时,人就已经坐上了座。
准确来说,是坐到了萧楚的膝上。
萧楚个子生得高,这么个坐姿和裴钰也差不了多少距离,他探近了些,鼻尖蹭了蹭裴钰的肩,低声说:“身上好香。”
神武侯府的熏香都是萧楚自己写的方子,按他的喜好来的,裴钰这几日住在侯府,身上的衣物都一并送去熏衣房,于是俩人的味道就愈发相近了。
裴钰不推他,萧楚也不放手,二人的身影掩映在车帘后边,暧昧而朦胧。
马车稳稳地走着。
“咱们最后独处的时间了,”萧楚浸在裴钰的气息里,说,“今天你去,梅渡川恐怕还要为难你,要不要跟我坐一块儿?”
“白樊楼的雅阁还没稀缺到要两个人一间。”
“忘了么,有一回我们就是住一间的。”
“……不知羞耻。”
裴钰上手就要去拧萧楚的腿,他这次一回生二回熟了,在裴钰的爪子要掐到自己腿上之前,萧楚立刻捉紧了他的腕。
他朝裴钰挤眉弄眼:“裴大人别乱摸,我要多虑的。”
“少拿乔。”
昨夜萧楚跟裴钰表示可以把白樊楼收归国库后,他们便再没谈及过此事,萧楚今日也跟没事人一样照旧逗裴钰闷子。
他俩的分歧至少今夜不好再有,阻止白樊楼的白银流出,必须要同心戮力。
裴钰被他捏着也动弹不了,萧楚就自顾自靠在裴钰怀里,嗅着那些安神的气息,轻轻合眼。
印象里裴钰和他很少有这般的平和,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相互撕咬,非要把对方啃啮个鲜血淋漓方肯罢休。
他们二人交恶,都是从上辈子的一件事开始,也是从那天起,萧楚就算有再多的柔情,也不会再往裴钰身上显露分毫。
他们离彼此越来越远,如隔天堑。
再后来,好像真的成了只图床笫之欢的关系,一直到萧楚身殒,也没有一个人得到了开解。
裴钰不动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在乱颤,而萧楚就贴在他的胸口,垂着眸,好像他的方寸大乱都被窃听入耳了。
但这是多虑,萧楚什么也听不见,他还在想从前的诸般过往。
那句话又在脑海中响起了——
从头开始。
他想从头开始,他贪心,不知足餍,他什么都想揽在怀里。
裴钰察觉到萧楚的情绪不高,虽然他抓着自己的手腕已经稍稍卸力,足够被挣脱开了,但不知怎地,裴钰就觉得此时不用再逃走了。
两个人都默契地不说话,裴钰抬起手靠近萧楚的背脊,犹豫片刻后又蜷起手指,放下了。
明夷戴着斗笠驾车,有些昏昏欲睡,他昼伏夜出连轴转了好几日,昨天又一整夜都在衙门和那些官帽子扯皮,陈音的供词怎么也具不了名,一直到现在都被卡在府衙。
供词只要按在那里,今夜就恐怕很难找到给梅渡川切实拿罪的理由,这还是个心病。
到地方后他勒紧了马,轻叩两下车厢,说:“主子,到了。”
话音刚落,萧楚就从里边钻了出来,随手掀起明夷头上的斗笠,替裴钰扣上,这才把人带出来,薄纱掩住了他的脸,看不清相貌。
他不看裴钰,说:“怜之,这回梅渡川再给你下药,我可就帮不上你了,还是听我的吧。”
明夷已经习惯了他二人的腻歪劲儿,兴致缺缺,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白樊楼,夜灯已经点起来了,楼下聚了不少人,有书生扮相的,也有平民百姓,连穿着破烂的叫花子都不少。
明夷撑着脸,懒声道:“外边怎么这么多人?”
“这么些年还没混上道啊,”萧楚一手勾住明夷的脖子,指着那群人说,“瞧见没,读书的,种地的,乞讨的,这些都是什么人?”
“百姓?”
“穷人。”
京州不是没有穷人,但他们一般不会到东一长街来,堆金叠玉的内城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许观哭庙一事撼动的不光是天下寒门文士,正如裴钰所说,穷山恶水的地方往往要倾全村之力才能勉强供出一个学子来,这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念想。
黎民百姓都想要青天,裴钰算一个,可他独木难支,从科举舞弊开始积累的民怨被萧楚点了一把火,即将要烧得满城风雨。
这火最终要烧到梅渡川身上。
“明夷,这几日辛苦你了。”萧楚拍了拍明夷的肩,低声说道,“神机营倾颓太久,你能挖空心思在里边找着肉糜,已经很了不起。”
明夷被这么一夸,顿时精神了不少,直起身应道:“主子,不就是找点人过来,简单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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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的确自谦了,调遣神机营的人不容易,萧楚的提督腰牌是个摆设,他要走兵部的勘合才能办到,至于为什么兵部能同意萧楚动神机营的兵马,正和门口这些百姓有关。
美其名曰——平乱。
裴钰看了他二人两眼,斗笠的薄纱把他的面貌遮掩得朦胧不清,方才明夷和萧楚说话收着声,裴钰一个字也没听见,不过他心下也在思量着东西。
他在想,萧楚的真心。
他真的愿意为了自己而放弃白樊楼吗?这是谎言,还是真情?
几人踏到白樊楼门前,那群围着楼谩骂的人就蜂拥而上,许观哭庙那日,萧楚的恶名也没少传,不少学子不顾死活地指着他的鼻子就骂。
“雁州的野狗!”
“萧承礼,寒门学子求仕无门冻成死骨,你良心可安!”
萧楚路过淡然一声道:“如今暑热至此,这学子是哪一年冻死的?”
“你!”
听他出言不逊,不少人眼看就要动手,明夷赶紧拦着躁动的百姓开了条道出来,萧楚单手替裴钰护住了斗笠,在骂声中穿了过去。
裴钰很少经历这种场面,萧楚不大在意这些声名,但扎耳的话都进了裴钰的心里,他竟也觉得不好受。
但萧楚只神色轻松地驳了一句,便不去理会了。
“外边是众生疾苦。”
待走到白樊楼的正堂前,萧楚才低头看了看,说道:“踏进这门槛就不一样了。”
他声音很轻,裴钰听着。
迈过门槛,耳边的谩骂声逐渐为媚声笑语取代,白樊楼内宾客满座衣冠云集,跑堂高呼“贵客到”后,顿时惊起一阵喧闹声。
“四公子!”
“神武侯来了!”
萧楚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
裴钰进门后一直没出声,大家于是默认这是萧楚身边的新人,都捱着不说,只顾着远远地奉承萧楚,不过总有几个不识相的会跑来他跟前找不痛快,那夜在画舫遇到的徐百万正是其中之一。
徐百万那桌坐的几人都听他吹嘘过自己和神武侯如何如何相熟,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见到萧楚从正门进来,一人赶紧推搡了下徐百万。
“诶,你不是说,和这神武侯熟么,有没有法子让我们见见神武侯身边美人的相貌。”
“这还用问,肯定是裴怜之啊……”
那人催道:“你去让我们看看,裴大人的相貌我都没见过呢。”
徐百万本有些不情不愿,他也遭过裴钰的发难,对这人多多少少惧怕了些,但他转念一想,裴钰如今被萧楚掣肘着,当了私宠,这不是个扳回一城的好机会?
况早闻萧楚和裴钰二人不合,若是能借此羞辱一番裴钰,没准可以在神武侯面前讨个喜。
如此想罢,徐百万便仰脖一杯酒下肚,大着胆子窜去了萧楚跟前。
徐百万满面油光,潦草地朝他作了个礼,说:“侯爷贵驾。”
萧楚见是个画舫的老熟人,微微颔首。
徐百万眼睛扫了一眼裴钰,笑问道:“侯爷今夜这是带的哪位美人?”
他笑得很狎猥,显然不怀好意。
萧楚面色还算和善,答道:“这就不必你费心了,我喜欢的美人。”
说完他就要走,徐百万却不依不饶跟上去追问:“是——”
“秋梧姑娘吗?”
24.收官(二)
一时哗然。
徐百万这话是故意说给裴钰听的。
裴怜之和萧承礼的关系已经不是新鲜事儿了,但就如梅渡川所说,所有人都觉得他二人不过是枕席之欢,裴钰是个心气儿高的人,不可能会真和纨绔混到一起。
更往深了说,大家都默认,萧楚这是在羞辱裴钰。
所以徐百万讨了个巧,他要替萧楚往裴钰身上出口恶气,也为自己搏个面子。
萧楚一份耐心掰两半,见徐百万还拦在跟前,心中无语至极,侧目而视,问道:“你家中做什么生意的?”
徐百万以为自己机会来了,喜道:“回侯爷,我家,我家做丝绸的。”
“那便好了。”
萧楚一打徐百万的后心,把人打得呛气儿,随和地说道,“京州织造局今年不还缺十万匹丝绸么,你祖上既都是织布贩丝之辈,不如带着一家老小去吧,本侯等着来年穿上你织的丝绸。”
后半句,萧楚故意抬高声:“上回不是说,要往我府上送一千匹丝绸么,本侯等你啊。”
说罢,他还宽慰似地拍了拍徐百万的肩,方才那些看徐百万笑话的人已经再憋不住笑,捶胸顿足大笑起来。
“妈的,就知道是吹的!”
“送一千匹也没换个好脸色,老徐啊老徐!”
被一句“织布贩丝之辈”羞辱得体无完肤,徐百万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眼睁睁地看着萧楚揽着他那美人踏上了雅阁。
临挑帘进去时,萧楚摘了裴钰头上的斗笠,信手朝徐百万扔了过去,正巧砸中了他的脸。
萧楚笑意深深,云淡风轻地说着:
“你这眼睛也配看我的人,挖出来我都嫌腥气。”
这声回荡在白樊楼上上下下,方才还喧闹不堪的席间瞬间鸦雀无声,徐百万掀下斗笠,气急败坏地扔到地上,恨恨踩了两脚,仿佛这样才能泄愤似地,这么一踩,人群又重新聒噪起来,也参杂着不少嘲弄声。
有人再抬头看向萧楚,才发现人已经被裴钰给扯回去了。
裴钰再能忍,也被萧楚这一口一个“我的”给砸得头晕目眩,赶紧捂住了萧楚的嘴把人拖回雅阁内,在他身后狠声一句:“你能不能安分一点!”
“唔……”
萧楚往后仰了仰,抗议似地闷哼一声,一直被拉进雅阁深处,裴钰才松开手。
他嗔怪道:“这种人也值得同他费这口舌?”
萧楚站稳了身子,朝裴钰笑说:“逗他玩玩,谁让他说你坏话?”
裴钰挑了挑眉,问:“他说我什么了?”
“呃……”
萧楚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画舫上徐百万说的东西他刻意瞒着裴钰呢。
他立刻解释道:“他说你,品味奇差。”
裴钰竟没有生气,瞧着萧楚,像是在琢磨他方才那句话。
萧楚不明所以:“怎么了?”
裴钰欲盖弥彰地清咳一声,说:“没什么。”
哪里差了。
随后他就到门帘边上坐下了,萧楚也提脚勾了张椅子坐到他身边,俩人挨在一起。
白樊楼的戏台子已经搭完了,这工程不大,却跟雕花似地整整做了半年,要说里边没点油水,连明夷听了都不会信。
戏台的架子都是朱漆,地面也铺了红布彩绸,弄得像是大婚拜堂。
萧楚和裴钰待的这地方位置很高,往下看去恰巧正对着新戏台的中心,萧楚闭了纱帘下来,好遮挡住雅阁内的光景。
他手搭上裴钰的椅背,说:“今日梅渡川宴请的这批人里,一共五个托儿,人我都喊明夷摸出来了,梅渡川不蠢,匿名竞拍就能不留痕迹地把白银转接进来,我们现在要先摸清哪一间待的是什么人。”
裴钰道:“七十万两白银,分流到五人身上,这不是个小数目,梅渡川今夜就找这几个人来分赃,有些蹊跷。”
萧楚道:“我也觉着怪,不过不必担心,这笔钱今夜不可能流出去。”
裴钰看了眼萧楚:“你有后手?”
萧楚也看他,学他的语气:“本筹哪能轻易拿出来,你是个坏人,我不告诉你的。”
裴钰觉得自己被调戏了,顿时挪开眼神,欲盖弥彰地端起了桌上的茶盏,却不料被萧楚给摁了下来。
他小声道:“别喝,下了药的。”
“你怎么知道下了药?”裴钰兀自端着杯,看着里边晃动的茶汤,“上回在白樊楼喝的酒,第二杯是你替我斟的,你也喝了,但却没事。”
“哟,这是怀疑我了?”萧楚笑得有点坏,“那你喝下去?”
裴钰拿着杯不动,犹豫了会儿,还是放下了。
“这茶我不爱喝。”
萧楚觉得他好笑,也没戳穿他,就这么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搭在他椅背上那只手拨了拨那枚耳坠。
他又说回正事儿:“雅阁里的位置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咱们这间隔壁就有一个梅党,是京州府尹,上回在文庙,就是他把学生带走的。”
裴钰道:“把他们调到都察院监费了不少力气。”
萧楚头挨上了裴钰,小声说:“我错了,下次不干这档子事儿。”
裴钰由他靠着,说:“……我也没怪你,你这么着急道歉做什么?”
“怕你弃车而走,怕你留我一人。”
萧楚的目光已经从那戏台子上游离到裴钰身上了。
裴钰不喝茶,嘴唇就有些干涩起来,时不时地要抿一下,萧楚看了一会儿他的唇,有点儿心不在焉地问:“算算时间,还有半个时辰才好动作,咱们在这时间里做些什么?”
裴钰道:“等着。”
那就太没意思了。
萧楚跟他肩对肩,头发散落到颈上,刺挠着裴钰,他本就是怕痒的人,感觉身子都有些紧绷了起来,往一边躲了躲。
萧楚发现他躲,还跟过去:“躲什么?”
裴钰道:“你挨着我,我不舒服。”
这么一说,萧楚就更要挨着,还低下头往裴钰颈窝里蹭,头发挠得他痒到不行,手赶紧去推萧楚。
他边推边斥声:“你幼稚死了!”
听到这句,萧楚抬起头凑近他,眼神里猫着点儿不好的意思。
“唤我一声萧郎,我就不弄你。”
裴钰抬手推开萧楚的脸,说:“不要。”
“好吧,那就不要了。”
萧楚直接搭上了裴钰的腰,隔着薄衫轻微地勾弄他,挑的全是痒处,裴钰被这么逗着顿时身子一颤,不禁仰起颈来。
“等……你……你别……!”
痒得要命!他胡乱去推萧楚,萧楚哪里管他,又是脖颈又是腰地挠他,搞得裴钰又气又笑,身子骨都笑得没力气,推也推不开他,只能叫他名字。
“萧承礼!”
萧楚立刻停手应了一声:“裴怜之!”
随后又作势要去挠他,压低了声佯作威胁道:“唤我什么?”
裴钰急促地喘着气,整个人都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绷得紧紧的,手挡在身前,瞪着萧楚。
“萧……”
他才说了一个字就咬紧了唇,实在是认不下这轻薄的调戏。
萧楚很期待地看着他,手又缓缓爬上了裴钰的腰。
“唤我,怜之。”
银坠相撞的声音,和这声曾几何时常常出现在裴钰耳边的话,瞬间给他脸上抹了一把胭脂红。
唤我。
裴钰双唇动了动,正要张口时,萧楚忽然退开了去,解嘲道:“算了,不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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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只小猫似地,急了要挠人。”
他头发乱糟糟的,刚刚在裴钰身上一通蹭,头顶几根不听话的发丝钻了出来,像是刚睡醒的模样,有点儿懒散。
也有点儿可爱。
鬼使神差地,裴钰说了一句:“不做这种事情,也可以做点别的。”
萧楚撑起脸,饶有兴致问道:“别的什么?”
裴钰耳尖有点泛红,说:“你……你这发冠戴得不对,我可以替你……重新挽个头发。”
……
萧楚眨了眨眼,有些错愕。
这是……什么意思?
他愣了很久,才吐出一句:“挽发?”
裴钰立刻从这一瞬的冲动中惊醒了过来,张了张口想出言替自己挽尊,可萧楚已经不给他机会了,一拍掌说了句“好啊”,随后笑嘻嘻地背过身去。
“怜之,承你的情了。”
裴钰看着萧楚的背,这回的确很安分很乖巧地在等着他。
他看不见萧楚的表情。
犹豫了须臾,他还是上前去替萧楚解下了发冠,有些微卷的头发散落到手里,摸着很舒服,裴钰忍不住在掌心顺了顺。
萧楚有一根细细的发辫,平时也不会挽进头发里,就搭在肩上。
裴钰把这根辫子也顺到了手里,它编得很好,发丝紧紧地缠在一起,一点儿也不杂乱。
萧楚撑着膝看向地面,说:“这根辫子是我娘替我编的,雁州人讲究宗族团结,家人离乡前总要编这样的长生辫,以求身在异乡能岁岁安康。”
这是个很美好的寄托,长生辫承载着游子的思乡梦,也是家人的庇护伞。
裴钰的指腹小心地滑过发辫,好像萧楚曾经在雁州的岁月,都沿着那些发丝淌进了他的心里。
他突然萌生了一种冲动,他也想去一次雁州,看看壁立千仞的天秋关,扬一捧那里的黄沙,他也想踏上望风台,抚摸雄鹰的背脊。
他强烈地想要触摸萧楚的过去。
他二人无言了须臾,裴钰低下头,重新挽起了萧楚的另一缕头发。
“一根多少节?”
“我今岁二十六,应当就是二十六节了。”
裴钰的手穿过发丝,小心翼翼地把那一缕分了三股编缠到一起,他的动作很轻盈,甚至萧楚压根没意识到他在做什么,还以为仍是在替他梳头。
萧楚叹了口气,遗憾道:“这辫子我自己也编过,可惜我真是搞不来,我三姐手很巧,她什么都会编,本来说着她要和我娘一块儿给我编的。”
裴钰问道:“那后来怎么只有你娘给你编了一根?”
“她死了。”
萧楚声音沉了下去:“北狄的探子瞒过了雁军的鹰眼,我三姐被这群贼狗挟了。”
他不再说下去了,话语中开始透出些不甘。
三姐走的后几年,他娘也因丧子之痛,郁郁而终了,他远在京州,甚至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驻守北方的边关,雁州人的生活条件非常困苦,黄沙地开垦不出粮食,只有靠朝廷从别州调粮过来,国库愈穷,雁州人日子就愈不好过。
但他们必须要死守住这道关隘,这是京师的外防线,阻断着北狄进犯的唯一道路。
世代以来,雁州人都有着一股心气儿,他们肩担着保家卫国的使命,他们的心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猜疑算计这一套在雁州是行不通的。
所以,家人是他们最在乎的东西,天子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制衡着京州和雁北的关系。
裴钰听得很认真,他很快就替萧楚编好了一根辫子,也是二十六节,只不过编在后头,挽起头发后就藏了进去,看不大清晰。
他不是个擅长表达的人,只好悄悄在萧楚身上留下了一点自己的痕迹。
25.收网(三)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隔壁的雅阁终于有了动静,萧楚拊耳而过去,隔着墙板依稀能听见他们的话语。
府尹说:“让你们换成银票,带这么多箱银子干什么?”
“大人,梅公子说的,京州入夏后多雨,银票容易受潮,要用银子。”
“一个商人也敢跟我谈条件!”府尹好像狠拍了一下桌子,“梅渡川这个贱商,他以为自己是什么厉害货色?!”
府尹越说越来气,又摔了什么东西下去,骂道:“赶紧的,这笔钱给梅渡川之后老子再也不干了!我他妈辞官!再在这京州混下去,老子祖宗十八代的福德都要被我一个人败光了!”
萧楚在对面听得津津有味,偷笑了几声,看得裴钰也忍不住凑上来。
萧楚把裴钰揽近了,小声道:“梅党内部割席的问题不小,这是个突破口。”
裴钰也压低了声:“地方官是梅党的根,京州府尹有直接面圣参政权,我们在他身上能有不少收获。”
萧楚很喜欢这句“我们”,手抚了抚裴钰的肩,说:“时候差不多了,走。”
裴钰问:“你打算怎么做?”
萧楚灿然说道:“捆了他。”
该繁则需繁,当简则需简,阻止白银交易很简单,让他们参加不了拍卖就行了。
萧楚转了转腕,贴近裴钰的耳朵小声交代了几句,裴钰听完看了他两眼。
“……真的?”
萧楚认真道:“这人是卖女儿出名的,你找个话茬,绝对行。”
裴钰犹豫了会儿,抿了抿唇,应道:“信你一次。”
说罢,二人就轻手轻脚地从后门出了雅阁,裴钰走在前边,萧楚跟他搁了点儿距离,猫着步子跟上。
裴钰走到府尹那间雅阁的后门,瞟了一眼萧楚后整了整袍子,抬手叩了叩门。
“范大人。”
里边的府尹一听,赶紧扯下一块布把几箱白银遮住,这才急急上前开门,
一见是裴钰,他立刻拱手作礼,说:“小裴大人大驾,下官有失远迎了!”
裴钰道:“今日来此有事相商,不知范大人此刻得闲吗?”
“当然了,大人请进请进!”
裴钰颔首,提脚迈了进去。
这雅阁跟萧楚那间没什么两样,只是府尹为了放那几箱子白银,把屏风给挪开到了门边上。
裴钰没坐下,而是站在离门近的地方,打开扇子摇动着,缓声道:“这几日我住在神武侯府,范大人听说了吧?”
府尹不知道他的来意,只好愣愣点头。
“范大人,我与神武侯向来不合,他让我长住侯府,请大人帮我个忙,替我想个理由,回绝他。”
萧楚在外边贴着门悄悄听着。
府尹挠了挠头,费劲地思量了会儿,冒出来一句:“敢问大人,神武侯为何要缠上大人?”
“因为他……他贪财好色,作风不正。”裴钰眼神有些飘忽,说话虚着,“他想图谋我,借此得到裴家的支持。”
听到这句,萧楚暗自笑了笑,心说裴钰这倒是歪打正着了。
“这……”
府尹琢磨了下他这番话,忽然灵光一现,意识到裴钰这是要找自己合作,立刻说:“小裴大人,不如,娶个妻?”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人又要干老本行了。
“哦?”裴钰挑了挑眉,说,“这是何意?”
府尹有些局促地笑起来:“大人您看,这神武侯关着您,无非是因为大人相貌卓绝,恰巧他又有些断袖癖好,所以才缠着大人,若是大人娶妻生子,神武侯再怎么没脸没皮,也不能行如此龌龊之事,自然就没理由和大人纠缠,裴家也不必摊上这么个活祖宗了。”
裴钰若有所思地摇着扇子,点头说道:“也是个办法,那范大人可否替在下择个良配?”
府尹立刻就来劲了,赶紧弹起身一拍掌道:“那好啊!裴大人,我家八女儿待字闺中,正和大人年纪相仿,最近正在筹谋婚事呢,她的画像我都给带来了,这就去拿给您看!”
他早就想和梅渡川割席了,眼下裴钰来找他,简直是天赐良机!他嫁个女儿出去,就能换一顶庇护伞,往后还能搏个“清流”的美名,何等的好事!
他说罢,立刻就背过身钻到他那堆衣箱里,四下翻找着。
裴钰见机会来了,小心翼翼地挪步子到后门,悄悄把门闩给拿下了,一边说着:“范大人,你这女儿可有什么信物交托?若是她本意不愿嫁我,我也是不强求的。”
府尹一边翻一边喊道:“有有有,我替您找找!”
门缝开得有点儿小,萧楚费了点力气才挤进来。
只听府尹喜道:“找到了找到了!”
俩人都不出声,在府尹转身之前,萧楚揽过裴钰的腰把人带进了屏风后狭窄的空间里。
府尹回头一看,人影全无,疑惑道:“小裴大人?”
“无碍!”裴钰镇定了一下,答道,“我这衣服有些乱了,范大人莫怪,容我修整一下。”
萧楚神色变了变。
府尹一听这话,顿时大惊失色,陡然跪倒在地颤声道:“不可啊,大人,下官只是个按本分办事的,不敢得罪神武侯啊!”
裴钰不理解他为何情绪如此激动,满脸疑惑地看向萧楚。
萧楚笑着捏了捏裴钰的脸,低声调侃道:“你若是到我房里说要宽衣解带,我倒是不介意。”
裴钰一听,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轻咳一声,抬高声音解释道:“范大人误会了,我……我不好男色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萧楚的目光都在他脸上的红潮上。
为什么总是在脸红?
府尹一听顿时松了口气,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掸了掸膝盖,说:“那那那太好了,大人,是下官多虑了!”
随后他宝贝似地把那画卷往桌上一摊,颇怜惜地自言自语道:“这是我家夫人的孩子,从小就跟明珠似地捧在掌心里,一点儿也不肯叫她受苦,如今也到了婚嫁的年岁,我做爹的心里也是不舍。”
说得真好听,还不是三言两语间就把女儿当作敲门砖抛了出去。
裴钰听得直皱眉,萧楚见他小脸苦着,上手捏了把他的后颈,激得他身子发麻,赶紧躲开。
他小声催促道:“赶紧下手。”
“急什么,套点话出来。”
他说得在理,裴钰也只好继续待在他怀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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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有大动作,继续和府尹周旋着:“范大人今日是一个人来的?”
府尹还在看那副画,随口答道:“下官是跟赵中丞一道的。”
他口中的这个赵中丞也是京州府的梅党,在那五人的名单中。
裴钰顺水推舟问道:“赵中丞今日也来给梅公子捧场子?”
府尹冷哼一声,说:“一个贱商也配让咱们捧场?赵中丞就搁我楼上骂着呢,估计咱们这儿没一个人瞧得上梅渡川的,若不是他沾了梅阁老的光,谁会来!”
裴钰抬头和萧楚对视了一下,萧楚立刻会意。
赵中丞就在楼上的隔间。
府尹一抖袍子坐下,扯开了话题:“小裴大人,下官和裴尚书从前在陵州府共过事儿,那时我就觉着裴大人是个天纵奇才,日后定能平步青云,转眼之间,果然入翰林登内阁,实在佩服啊!”
他奉承的话裴钰没听进去,萧楚贴得他太近了,屏风后的空间虽然狭小,可也不至于抱得那么紧,萧楚是故意的。
裴钰太紧张了,于是轻拧他手臂,嗔怪道:“太近了。”
萧楚拒绝了:“不行,我松开你,他就要发现了。”
他的目光就没从裴钰身上离开过,两个人这般亲密地怀抱着彼此,简直像一对眷侣,萧楚早就把什么“这辈子”“上辈子”给抛诸脑后了,忍不了!憎恶不憎恶的弯弯绕绕随他便吧,他就是想要这个人,想把他捆在床上夜夜缠绵,想听他喘息听他讨饶,也想听他唤自己的名字。
或许等到他真的把大好河山拿在手中,他就要把这人锁进深宫里,那就再也没有什么欲壑难填了。
裴钰自进来之后就没沾过一滴水,他身子易热,常常起燥,忍不住轻舔了舔唇。
他一定很渴,萧楚想。
他在等人浸润他,浇透他。
府尹见裴钰不答话,以为他是不爱听奉承话,赶紧改口:“小裴大人,我听闻上回梅渡川请了您和神武侯一顿烧炙,想要羞辱您,结果反被羞辱了一番,我看他……”
府尹滔滔不绝地说,把什么小动静都遮掩了过去,萧楚一提裴钰的腿,把人抱了起来,让他的背抵住了身后的屏风。
这不是个稳固的物件,摇摇欲坠。
裴钰被他这大胆的行为惊到了,又不得不环住萧楚的脖颈,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
他做着口型:你疯了?
萧楚也朝裴钰做了个口型,他没看明白,皱着眉瞪萧楚。
他于是张口,小声重复了一遍。
“像在偷情。”
裴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推了推他。
府尹还在大倒苦水:“偏偏我们家老七,她就喜欢梅渡川这种二流子,还说什么他为人风雅,才学颇丰,在京州独树一帜,要死要活地说要嫁给他,气得我好几夜都睡不着啊!”
有人在外头生着气,有人在里边偷着欢。
萧楚探着裴钰的气息,从脖颈一直滑上去,最后停留在他的唇边。
再近一点儿。
裴钰极力按捺着,微微侧过头去,继续说:“那梅公子可曾提过提亲一事——”
在这一声里,萧楚吻了上去,把他剩下的话堵在了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