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台旧案》
1. 第 1 章
薛荷是偃师县最好看的小娘子,脾性温柔。
父亲是县里的主簿,领着一年四十二两银子的俸禄,养着一个小家。
家住在偃师县的东边,灶儿巷倒数第三家,屋子外有一株野山杏。
说来奇怪,她家的杏子又大又酸,一般人根本没法下嘴,却很得怀胎妇人的喜爱,老有人上门求果。
李婶子今日就是。
她一迈进薛家的院子,就看中石桌上那一筐现成的酸杏,心中欢喜得不得了,直呼:“福生无量天尊!”只因她家儿媳今日下崽子哩!只好这一口!
跨上竹筐,李婶子一阵风儿似地刮出薛家大门。
谁知她那好大儿更是拔腿而来,一把夺过竹筐,率先往家中跑去。
只因她儿媳承诺,娘与郎君,谁先送来杏子,谁就能得她亲手做的抹额一条。
她这个活宝儿子还道:“娘,您这腿脚也忒慢哩!还是我来吧。”
“.....”
李婶子在后头追得脚底起火,逗得灶儿巷的哈哈大笑,谁不知李婶子的心里快活着哩,连保安堂的老大夫都说啦,她儿媳这胎准得个龙凤双子!
大家伙儿都争着第一个吃红鸡蛋哩。
殊不知第一篮红鸡蛋,已经摆在了薛家的石桌子上。
薛母起初看见时,还唬了一跳,直到想通了来龙去脉,又展颜笑开,伸手往那篮子里一模,果然摸到十个铜板。
这钱,自然是给薛荷买书的。
灶儿巷谁人不知,薛家的女孩儿喜欢看书,连背后议论,说得都是薛家的小娘子有福气,小小年纪,玲珑美丽,温柔博学,今后定能嫁个好郎君。
话头传到薛家,被薛小姨拿来逗趣,那时薛荷也才十二岁,小小的她捻过一页书,脸不红心不慌,口次清晰地说:天下女子都想嫁个好郎君,阿荷也不例外。
意思就是:你们谁不想嫁个好儿郎,也好意思拿这事来打趣我?
等薛母施施然晃到女儿的闺房时,只看天青纱帐里,朦朦胧胧的,郝然是薛荷正歪在榻上偷吃冰酪哩。
薛母觉得好笑,却不拆穿她,只从窗缝里悄悄丢进这几枚铜钱,当当啷啷几声,铜钱蓦然砸到妆台上,倒把薛荷吓了一跳。
七月的阳光毒辣,为着养出白白的皮肤,薛荷不愿再在秋千架上看书。她把窗户支起,就倚在水曲柳的妆台上,或临字帖,或看闲书杂谈。
傍晚的风吹过门前小河时,已经被河水洗去了燥热。再次吹过小巷的,是风中摇摇晃晃的水汽,沁沁凉凉地漫过满树摇晃的酸杏,撩起薛荷的额发,再露出饱满的额头。
门外传来声响,薛荷知道:是母亲又邀人来吃茶哩。
母亲好客,这事常有,都是常见面的邻居,也不需要避嫌。
何况,薛荷来了葵水,浑身都透着一股懒劲儿,懒得起身,懒得关窗。
她又贪凉,便仍旧是赖在妆台上,耳朵枕着手臂,手臂枕着桌面,小脸紧紧地贴着一只瓷瓶,妄图在瓷瓶冰凉的釉面上汲取凉意,也好消减消减面上的潮红。
那胖肚小瓶儿中还装着一肚子的水,为的是养着里头那支粉白的荷花。
荷花茎粗绿直,早上小贩刚送来时才是个饱满的花苞,得薛荷纤手挑弄,这会儿细腻的花瓣片片展开,有一个圆瓷盘那般大。
愈发衬地她小脸儿雪白,眼儿含媚。
张沅是第一次跟着父亲来求杏,才知道这家里有位天仙样儿的女孩儿。
他先是只瞧见薛荷堆砌的发髻,随着越走越近,少女渐渐露出脸庞来,张沅没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世人多爱美,何况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
从前只知道书本武术,怕是今日开始,他才终于明白故事里的兰若寺里,为何总是书生女鬼,这样那样,要生出许许多多说不清闹不明白的事。
夏日啊真的是太热了些。
把少年郎的耳垂都给热红了。
张父正与薛母走在前头说话,忽然他扭头看了张沅一眼,又看到了薛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面色铁青,警告地瞪了张沅一眼。
张沅心头直呼冤枉,面上却不显,只是垂下头去,不再去看。
薛母暗暗瞧着这出父子间的官司,见父亲严厉,儿子沉默,这张家怕是没有张父言语间表现出来的温馨和谐。
只可惜了,这可爱纯澈的少年郎,竟养出了一副沉默腼腆的性子。
薛母暗自叹息,后又苦笑起来。
她捡起话头,爽快道:“这是我家的女儿,因着咱们都是小老百姓,也讲究不起那些个虚礼。我这女孩儿惯是当男孩子养的,念书写字,博文约礼,没有不行的。瞧,脸上都蹭上墨了!”
薛母给薛荷使了个眼色。
张沅就是趁着这个空头,又飞快地瞄了薛荷一眼,只见那女孩云鬓花颜,不簪珠钗,媚眼含怒,竟然是不肯给张沅看见一点好颜色,嘭地一声关了窗。
薛母心下满意,含笑打起了圆场,只道:“每到这时节,家里都会来不少人,我这丫头呀都不耐烦见啦。”
谁都是锅里的老油条子,听了这话,张父更是连连作揖,十分歉疚:“叨扰叨扰,实在是我们父子叨扰了贵府,只因我那妻子孕期害喜得厉害,又听人说您家的杏子可口,这才带了儿子上门讨杏。只是我家住在彭县,到偃师县已近傍晚,又不忍妻子白等一场,这才来啦。”
原来如此,可见这张姓父子也是体贴妻子敬爱母亲的人。
薛母对这样的人,很有好脸色,真心考虑道:“孕妇的胃口不好把握,你们光买果子,若是很快吃完,岂不是又要大老远的来?不如买两株橘子树,橘子叶捣碎了放在迎风口,空气中有了些清冽味道:胃口应该要好些,若是能养到结果,橘果也能吃,岂不两全其美。”
听着薛母眉飞色舞的介绍,张沅的思绪在又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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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远的来上打了几个转。
他脑子一热,便举起手,小声道:“我不怕远,我可以来。”
不知道是张父习惯了无视张沅的话,还是张沅声气儿太弱,在前头你来我往的二人都没甚反应。张沅只得无奈地将小背篓一提,凑到张父的耳边,大声道:“父亲,我说我可以!”
张父唬了一跳,“咋啦?”
看薛母也疑惑地望过来,张沅一下子就红了脸,只觉得自己头上在哐哐冒热气,连忙捏紧了背篓带,目视远方,满面正经:“父亲,我不怕辛苦,我愿意为母亲来买杏子,日日来都行。”
薛母噗呲一声笑道:“你这少年真可爱,你想日日来,我家可没功夫天天请你吃茶。怜你一片孝心,我家里正好有一盆柑橘,你家且搬去吧!”
张父正愁没地儿买柑橘树呢,没想到峰回路转得了这便宜,连忙冲薛母作揖,左一句感谢右一句破费,哪里还想得起来责怪张沅,只恨不得立马将柑橘树搬回去镇住家里的母老虎才好。
张沅冷眼瞧着他爹这副样子,觉得真酸,牙酸,心更酸。
张沅随薛母去搬橘子树,张父则是拿了网子去打杏子,这是个耐力活,一会儿就热得他哐哐冒汗。
张父坐在小石桥下歇息,暗骂张沅:这臭小子怎么还不出来?
直挨得最后一点天光消失,张沅才清清爽爽,礼礼貌貌地被薛母送出了薛家大门,两只手却是空空如也。
直气得张父跳起来,抽出驴背上的藤条就要打人。
“父亲!”张沅立马避得远远的,“你先听我解释。”
“我看见薛夫人家中有两颗柑橘树,挂果的那颗树龄小,树龄大的竟还没挂果子,孩儿选来选去都觉得不划算。不如我们过段时间再来看这两棵树的果情如何?那时柑橘大量上市,才能看得出来个一二三四。今日我们先带一筐杏子回去,母亲若爱吃那便再来打,若是打多了母亲不爱吃,不高兴,只怕又要埋怨您。”
可怜张沅这话在心里头转了个七八遍,才慢慢地说出来,边观察张父的神色。他爹他还是了解的,抠门且惧内。
果然,张父眯了眯双眼,举起藤条喊:“走!”便跳上驴车,带着张沅嘚儿嘚的归家去哩。
出了灶儿巷,正碰上薛荷的爹薛主薄拎着一包下酒猪头肉,蒙头往家里赶。
一个是埋头疾走。
一个是怕黑老驴。
差点就撞了个正着。
幸好张沅眼神好,一直瞧着薛主薄,见势不对,跳下板车,三两下便拽住了驴头。老驴猛地一顿,差点把给张父颠了出去。整颗驴头将将与薛主薄擦身而过。
薛主薄竟然无知无觉,不发一言,埋头走得更快哩。
张沅觉得好生奇怪,又想到他家门前的小河,没忍住提醒道:“主薄小心!”
气得张父翻了个白眼,骂他:“快走吧,要是今日出不了城,你给老子屁股小心!”
2. 第 2 章
张沅的继母陈氏,是在张沅五岁时。
母亲病逝后的第二天,由他父亲带回家中的。
父亲是个走南闯北的客商,这个身份,注定他在别的地界有不少红颜知己。
母亲也知道:但母亲只是冷漠地旁观着,摸着张沅的脑袋,嗤笑道:“无妨,张沅,只要他拿钱回家就好啦。”
如今他不拿钱回家啦,因为母亲已经死去,他最想要的那位女子已经坐在了中堂的主位上。
他摸着家里的钱箱,满眼深情地道:“箐箐,连我都是你的,何况是钱?”
那叫菁菁的女子就抱着钱箱,娇娇滴滴地住进了母亲的闺房。
那个房间的小窗,正对着院子里的一株红梅树。腊月天,母亲会抱着小张沅坐在窗前写字,他小小的鼻子闻到了清冷的梅香。
说与母亲听,母亲只会轻轻地摸摸小张沅的头,满眼复杂地盯着外面那棵树。
日子久啦,小张沅就不提这茬啦。
下雨的日子里,小张沅就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和母亲玩捉猫猫。
白天的母亲总是淡淡的,晚上却老是咳嗽。
小张沅就隔着墙壁喊着,“阿娘~阿娘你怎么样?郎中阿伯怎么总是瞧不好你哩?”
“没事。张沅别担心,快睡罢。”
可是母亲的咳嗽声更绵长了,也更压抑了。
小小的张沅,一面心疼着,一面伴随着母亲的痛苦入睡。
他不敢不睡觉的,不睡觉就长不高。长不高还怎么变成男子汉?保护母亲?
如今,张沅搬到了倒坐房,和张伯做起了邻居。
倒坐房狭窄,只有一面小窗,开在别人家的石头墙对面。
屋里只有一张小床,一个木箱。
夏夜蚊虫猖獗,咬得张沅浑身红疙瘩。那夜,张伯进来,给他挂了个蚊帐。
小张沅奶声奶气地问:“阿伯,可是爹爹叫你来的?”
“是哩是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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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怎么有个补丁?”
张伯的老脸皮子一红,讷讷道:“啥子补丁?大郎看错哩。”
小张沅最快活的是那个冬天,爹爹终于来看他啦。
父亲二人站在小窗下,张父垂头打量了张沅很久,还是决定给他打一方书桌。
脸盆大的桌子,小张沅坐在凳子上,脚还踩不到地砖呢。
不过他爬上桌子才看到,对面的石头墙上,竟然长着一株瘦伶伶的枣树。
枣树的跟一条条的,都扎进了石头缝隙里。
夏夜的风雨来得又急又快,满树的叶子摇得哗啦啦的响。
张沅满心挂念着这位新交的朋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忽然一道惊天大雷落下,他从床上弹起来,爬上桌子,推开小窗,就见晦暗风雨中,枣树还没有被掀飞。
是因为一日比一日更深的扎进土壤里的根吗?
小张沅心中暗暗发誓:今日我得树指点,拜树为师,来日必定以大花园待之。
3. 第 3 章
陈氏很想有个自己的孩子,拜观音,吃香灰,喝汤药,为了要个孩子把自己折腾得够呛。
张沅冷眼瞧着她一日一日的作,熬到张沅十六岁这一年,陈氏终于怀上了自己的亲子。
她害喜得厉害,张沅和父亲带回的两筐酸杏很快就见了底。
这日清晨,张沅给陈氏捡了一盘酸杏,放在院里的石桌子上。
陈氏正坐在石凳上为腹中的孩子缝一顶虎头帽,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
推算时间,这孩子出生时正是初冬,她还得在虎头帽内镶一圈软软的兔毛。
张沅站在斑驳的树影下,说:“母亲怀弟弟辛苦,若母亲爱吃这个杏子,我愿意再去偃师县为母亲讨,只盼着母亲的胃口好一些,多吃一些饭,弟弟也能长得壮一些。”
陈氏笑了:“我上次听你父亲说啦,只是如今他在外面做生意,家里也没个人,那偃师县虽在隔壁,可你一个小孩子去,我也不放心。只能怪我命苦,嫁了你父亲,便是再想那一口又能如何?还是等你父亲回来再说罢!”
陈氏又嘤嘤嘤地抹起了眼泪。
这招数,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过。既想吃酸杏,又怕自己路上出了事不好与父亲交代。
张沅暗暗翻了个白眼,又给她递上一个台阶:“母亲,不如我带着张伯和刘婶去,家里还有驴,将板车套在驴上,来回既快且安全。”
“这...不然这样罢,我有身孕,家里只有刘婶和张伯两个可以使唤的人,光留我一个人在家中也不是不行,只怕你父亲知道了要责怪你。不如你带张伯去。快去快回。”
于是第二日天还未亮,张沅就在陈氏那里领了钱,套上驴车,带着张伯出门去。
到偃师县时,已是午后。这大半日滴米未进,他俩饿得肚子咕咕叫。
张沅蹲在板车上,排开掌心的八个钱,有些愁眉苦脸,本想买几包点心上门,又不能饿着张伯...
从前与父亲出去走货,倒也这里那里抠唆出来一些私房钱,可也经不起胡乱花销....
正当这时,不知何处的馄饨挑子开锅啦。
那香味,弥漫开整个街巷。
张沅手搭凉棚,四处张望,只见那小河边的大柳树下可不就是?那老丈正揭锅盖,远远便见一股腾腾热气裹挟而出,几个私塾学生围在那里叽叽喳喳!
张沅深信小孩子爱吃的,定是美味的,便跳下板车,大步走近。而张伯则是得了令,赶着毛驴自去柳树上栓好。
老丈手脚麻利地给几个学生打包好外带的馄饨,打眼一瞧,见来了新主顾,把布往肩上一搭,招呼道:“小官人瞧着脸生,可是特意来吃老拙的馄饨哩?”
见张沅红着一张脸,似乎是不擅长吹牛客套的样子,老丈笑了,掀开自个儿的馄饨盖子,指着那一格子一格子的各色馄饨道:“您瞧瞧,爱吃哪个?”
张沅定睛一看,只见老丈的匣子里少说也有一二十种馄饨,有筷子头般小的,也有银元宝般大的,他从前哪里见过这许多馄饨,直盯着胃口大开,心生好奇。
又听老张介绍道:“这格是丁香馄饨、这格是十味馄饨、这格是椿根馄饨......另有笋蕨馄饨,绉纱馄饨,您吃哪个?”
“敢问老丈,一碗要多少个钱?”
“看您吃哪种哩?”
张沅摊开掌心,露出8文钱来,笑道:“我只有这么多,您看着给煮一碗吧。”
“好哩,您请柳树下坐着等!”
张沅狐疑地扫向大柳树,原来那树下竟然有一条石凳,在轻风吹拂之下,那垂柳慢腾腾的扫过石凳,郝然是在“扫榻待客”。
他爱大自然中的景物,觉得心中欢喜,就走到树下坐着,还招了招手,叫张伯也来坐。
老丈端来馄饨时,张伯正楷瘦脸上的汗水哩。张沅便先伸手接过了碗,等张伯楷完了汗,掏出一张干饼子,准备嚼巴嚼巴时,张沅一把抢过饼子塞进自个儿的嘴里,又抓起张伯的手,将碗跺在了他手心里。
张伯望着鲜灵灵的馄饨,愣了愣,又听张沅说道:“您吃吧。”
“这怎么使得?”张伯只这一句话,反反复复地说,见张沅不理,急得满脸通红,没一会子,又热出了一头汗。反被张沅抓住,拿巾子抹了头上的汗,“您是老头子哩,脆得很,一顿不吃饿得慌。我正青春年少,怎会怕肚皮饿?”说着还抽了抽鼻子。
张伯望着他,这才想起来,这是小时候骗他自己不怕蚊子咬的说辞嘞,想不到大郎记了这么多年,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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眶滚出两滴老泪来,张伯又憋出一句:“你如今正长身体。”
张沅还想再劝,忽听柳绦外传来女娘的轻快笑声,他俩回头去看,见薛荷正拂开垂柳,大眼睛里满是柔和笑意,望着张伯说:“老丈您就吃吧,这位小官人的馄饨我来请啦。”
张沅一惊,立马从石凳上弹起来,小声道:“薛姑娘。”
“你认得我?”薛荷虽问出这话来,脸上的神情却半点不带惊讶,好似只随口一问,并不在意张沅回不回答,怎么回答。
张沅却是一下子回到被薛荷瞪眼关窗的时候,整个人从脸红到了耳朵尖,犹豫着该如何回答,不想犹豫的时间过长,反而错过了回答的时间。他心中流泪,面上却是睁着一双眼,静静地望着薛荷。
有薛荷的同窗嗤了一声,“这性子多傲呀还不愿搭理人哩!”
张沅本想解释,话未出口,忽然失去了解释的兴致,只转身准备坐下,又听薛荷说:“实在是我在路上捡了一角银子,普济寺的大师说今日必须花光,眼见着我就要到家啦,本来可以买了馄饨请路边的大黄吃,只是大黄最近走了狗屎运,叫陈员外捡走,过上了富贵日子。只有麻烦小官人帮我分担一二啦。”
她捏着素面团扇行了一个礼,那团扇在动作间,仿佛半遮面的琵琶。
张沅掐了掐掌心,缓缓地点了点头。
张伯自然让开石凳,换薛荷来坐。
薛荷坐下,张沅就站了起来,却也没走开。她悄悄地比划了一下,相隔不过一臂。
直到薛荷吃到自个儿的绉纱小馄饨,还在悄悄瞄张沅站得笔直,一口一个元宝般的大馄饨。
张沅被她看得害羞,心中乱乱的裹成了一团线,忽然,那线团里钻出个线头,张沅福至心灵地感叹道:“这馄饨老丈好生厉害,小小馄饨也能做出许多花样。”
“是呀。听说汴京的馄饨挑子,还能做出二十四节气馄饨呢。”
这时,巷子里跑出来一个姑娘,好像在找什么人?
只听她扯起嗓子喊:“薛荷!薛荷!”
听出是好友定春,薛荷连忙站起来,“这里呢,怎么啦?”
“阿荷!”定春跑过来,握住她的手就道:“天塌啦,咱们偃师县出了杀人命案!”
4. 第 4 章
县里出了事,薛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爹,“谁死啦?”
定春摇了摇头,“不认识。”她看了一眼张沅,又凑到薛荷耳朵边小声道:“听我爹说,死了很长时间啦。”
“你又将你爹的话拿出来说,小心害你爹挨板子!”
“嗨,确实有人挨了板子,却不是我爹,而是...”.
而是那县衙里倒霉的三班衙役。
这事儿得从一个月前说起,县衙里兴建库房,把地址选在了西边儿的空地上。这库房修的时候还好好的,谁知道昨日,午夜时分,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天雷滚滚,家家闭门。
一道天雷自天中央劈下,那打更的老丈只觉得眼前紫电一闪,又被巨大的雷声追上,吓得他瘫坐在地。顾不得满屁股的湿漉漉,赶紧抹了一把脸,忙去屋里看,生怕天雷勾动地火,烧了库房里成堆的文书。
他硬着头皮唤了一个衙役来,那衙役冒雨开了锁,推开库房门,一见并没有漏雨。当即挥起拳头揍青了更夫的眼窝,更夫倒是实诚人,又求他去雷劈处察看,衙役骂骂咧咧地绕到东墙,只见一道上宽下窄的蜿蜒裂痕生生的巴在了墙上!
“大人大人!你你身后....!“更夫身披斗笠站在雨中,惊恐地捂住嘴巴。
衙役不耐烦地撇过去,见裂缝之中,一只眼睛!正阴冷又潮湿地瞪着他!
那衙役当场吓尿了裤子,抱着更夫哀哀嚎叫,在暴雨夜,第一个嚎来的是张县丞。
县衙里派了胆子大的好手去挖出来一看,竟是一俱有六根脚指头的陈年旧尸。这尸体是打哪儿来的?怎么进的县衙?全县是一无所知。
县老爷怎能不生气?生气就得找人出气,此刻正轮到皂班挨打。
平时都是一同吃酒捉贼的兄弟,这会儿打起人来也不敢徇私,毕竟县老爷在上头镇着。
你的一条板子有几种打发,县老爷心里头门清。
但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毕竟真打坏了谁给他办事?
只要这些人懂得闭紧嘴巴,就行了。
县老爷摸着自个儿的胖肚子,眯眼扫过众人,见站在一旁观刑的薛主薄和张县丞,吓得脸都白啦。
特别是薛主薄,仿佛冷汗要更多一些。
“朋举,你怎的一直在流汗啊?”
朋举正是薛主薄的字。
他听见董县令问这话,心里头生出七分紧张,三分侥幸,只见他歪了两歪,好像很难才站住的样子,满脸痛苦地道:“县爷见谅,下官打小就怕热,此刻头晕眼花,只怕是中暑哩。”
“哈哈...我还以为你知道那墙里的尸体是怎么回事呢。“县令话头一转,“增堂啊,扶朋举去后堂歇歇罢。”
“是,县爷。”
增堂就是那位年轻的县丞,他与薛主薄这种末流同进士不同。人可是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多年前得中探花,本该入翰林院编修,不知得罪了朝中的哪一号人物,下放到他们这个汴京外的小县城来。
“张县丞,可否劳您帮我取一下抽屉内的药丸。”
“是,薛主薄。”
张增堂拉开薛主薄办事桌的抽屉,见里头藏着半拉砖头,虽心中奇怪,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取出药瓶晃了晃,见上头贴了一帖红条,正正写着:十味温胆丸。
张增堂倒了几粒给薛主薄,又倒了一碗温水与他,好教他吃药。
他在成堆的案卷中翻出一把老蒲扇来,轻轻地摇着,送来的清风让薛主薄舒服不少。
薛主薄观张增堂言行谦卑,举止妥帖,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罪了人?
但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有更要紧的事,略坐了会儿,薛主薄就告假而去,斥巨资在牛马行赁了头驴子,嘚儿嘚地跑回家中。
今日,薛主薄竟没砍价。牛马行的老板颠了颠手里的银子,跟人玩笑道:“薛大爷这是挣了钱呢,怕是过几日还要邀你去赁房子哩。”
听见这话的牙人,贼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回去就拍上了门,不一会子从后门出去,悄悄溜去了城外的破庙。
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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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薄远远就瞧见门前的石墩子上栓着一匹老驴,杏树下还搁着一架三轮板车,便知是又有人来讨杏子哩。
他有话要与妻子说,不免就有些着急,那□□的驴儿更是个火爆脾气,见这里还有一头驴,便撂开蹄子狂奔起来,眼看就要撞上石墩子,却猛地刹住。在这一刹那间,薛主薄从驴背上弹射出去,重重摔了个满地打滚,与正搬着柑橘树出门的张沅来了个四目相对。
张沅原本是不想笑的,何况对方是薛荷他爹。
也许可以退回门里去,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偏偏另一扇门板被人拉开,薛母笑盈盈地提着一壶水出来:“我给你挂在驴背上。”
她瞧见了鼻青脸肿,灰头土脸的自家相公,先是瞪圆了眼,随后咯咯嘲笑起来:“阿荷阿荷快来,这儿有个乞丐长得颇像你爹爹!”
张沅知道薛姑娘张口就来的本事是打哪儿来的了。
他把橘树交给张伯,张伯很给面子的没有当着薛主薄的面笑。
却并不妨碍薛母笑得更快乐,眼见着薛主薄气得一把美胡子都在乱抖,张沅给俩人递上台阶。他扶起薛主薄,满脸惊讶,“婶子,这位跌宕风流的先生,我看分明是薛主薄呀!”
饶是薛母,都笑得直不起腰来,心中直叹:此子可爱,可惜呀不能招来做女婿。
她的目光滑过张沅,见自家相公正:想生气又有点不好意思发作,憋得脸色通红,扭开张沅,瘸着腿就往家里冲去。
薛母扭头紧追而去。
刚到卧房,拍上门。
面对薛母关心的面孔,薛主薄就再也忍不住,心肝一颤,忽然间滑下两行老泪,”真真,我摊上事儿了,你带女儿回兰考老家去罢。“
狐疑、惊讶、嗔怒、、一瞬间,薛母的脸色十分精彩。
她气得一把扭住薛主薄的手,“薛朋举,你给老娘说清楚!你是不是在外面招惹了什么粉儿蝶儿的,人家肚子里揣了孩子,闹到家里来,你才要我们母女离开,好给你们这一双野鸳鸯腾位置!”
5. 第 5 章
“你看你,胡咧咧什么?”薛主薄老泥鳅般滑出薛母的掌控,又深情地捉住她的手来,啄了啄,“好真真,莫哭了,哭得眼儿都肿了,叫人看了心疼。”
薛母嗔怒道,“薛朋举,你少做出这样一副痴汉的样子来哄我。”
不要我痴汉,我也痴汉了许多年了。
薛主薄幽幽叹气。
他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
自少年时在杨柳畔见了一面真真的明艳容颜,自中了进士后迎娶真真,人都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少年时以为这一生可以酣畅淋漓,白头偕老。没曾想到了这把年纪,房子房子没有,连最后的安稳生活也不能给真真了。
“你可还记得,上次我与你说的那间库房。那天我叫人将县里经年的文书账册搬进去,搁到架子上头封起来,有个帮工毛手毛脚,不小心推到了一面木架,那老柳木的架子多重啊,砸到墙上,竟砸出了一块碎砖。”
“那又如何?补上就是了。”
“是了,县里还有糊墙的材料,我心说自个儿补一补罢。就蹲在那,余晖脉脉,直棂窗里透进来些许亮光,照着那块砖上,我伸长脖子仔细一瞧,竟然是个空心的。”
听了他这话,薛母犹疑道,“咱家那烟囱也是空心的,兴许是有什么妙用呢?”
“库房重地,咱家灶屋是拍马都赶不上的啊。为夫察觉到不对,猜测是县令收了工头的贿赂,那工头为偷工减料,所以才砌了空心墙。为夫不知这次上面批下来的银钱,有多少进了县令的口袋。为夫也不敢声张,心想把这东西往上面一交。一是多大的官担多大的事儿,咱也得明哲保身不是?二是得了赏银,把这处屋子赁下来,你们娘俩不是喜欢这个屋子嘛,赁下来后也免得房主今日要你揉个面,明日喊你绣个花,为着个和气,你还不敢拒绝。”
想到这些年的委屈,原来他都看在眼里。
薛母早已经泪流满面,握住薛主薄的手连连摇头。
看爱妻哭成这个样子,薛主薄从自个儿的官袍袖子底下扯出最贴身最干净最柔软的里衣,小心为真真沾了眼泪,又轻声道,
“你怕是也听说了,那空心墙里挖出来了尸体。哪儿来的尸体?是谁的尸体?怎会砌进墙里去?至今都没有查清楚。若说董县令不知情,我不信。若说凶手就是他,我也觉得不大可能。可是一切都没有真凭实据,这时的县衙众人就像裹在重重迷路中的鸭子,不知道哪个什么时候就要下了油锅了。为夫本该远远避开的,可我的密信又叫人送了上去,说不得上面已经派了大人物来调查。为夫先是卷进县令贪污案,又无意中涉及空墙藏尸案,这两重案子,交交缠缠,危机四伏。为夫怕是命不久矣,呜呜怎能连累了你与荷儿。所以趁现在,你们娘俩快快走,连夜回兰考。”
听了这番掰开了揉碎了的肺腑之言,薛母哭的眼儿肿了,气得面儿铁青,“凭他是个多大的官!贪污受贿,杀人藏尸,犯了王法,我们就不需要怕他!大不了咱们一家告到汴京去,我不信他姓董的不怕官家的九节鞭!”
薛主薄连忙去捂薛母的嘴,“哎唷我的心肝哟,你这话可不敢乱说。告御状要滚钉板的,是你滚还是我滚,总不能叫咱家小荷儿去滚罢。”
小荷儿?
女儿都是母亲心尖尖上的肉,别说是想到那个画面,光是听到薛荷的名字,薛母就是个炸了毛的猫,狠狠地揪住了薛主薄的耳朵,“好你个冤家!还有心思跟老娘玩笑??老娘就是不走,天子脚下,我不信那姓董的,还敢当街劫杀官宦家眷!”
真真就是这样,其实她觉得天都要塌了,却不敢显露分毫慌张,硬是要装出三分心气来。她怕薛主薄赶她走,她不愿走,他们成亲的时候发了誓的,要同生共死。
薛母又道,“只是荷儿,若将她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儿送回兰考外祖家,我又怕她寄人篱下受欺负。”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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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们给他定一门兰考的亲事?也省的以后舅家用亲事难为她。”
“大哥大嫂哪里是这种人?”薛母翻了个白眼,可她也不敢拿薛荷去赌,想着,“好是好,可这一时半会,去哪里找正正合适的女婿呢?”
“哼,我瞧那姓张的小子长得不错,他是哪里人?”
张沅?
之前还生人家的气呢,这会倒打起人家的主意哩。
看薛主薄这幅样子,薛母破涕为笑:“你当我没问?你知道那小子头来不肯搬走柑橘,对我说什么吗,说君子不贪小利,他必使钱来买。我看他爹那个抠搜样,今日买柑橘的钱必定是他自己平日里攒的。”
“倒是很有骨气。”薛主薄很是欣赏这样的少年郎,又有些心疼道:“那你不要收他的钱呀!”
“那钱不全给你闺女买了书?”
“再说了,孩子既有这个骨气,便不好打击他。”
“也是。”薛主薄点了点头。
薛主薄看爱妻对张沅的这既欣赏又迟疑地态度,就猜张沅的家庭必定是有些问题。他可不愿闺女受婆母磋磨,也就不再接话。转头写信给在兰考任职的同窗,可有青年才俊推荐?
薛家很快给薛荷定了一门亲事。
对方是兰考县一个书香之家的秀才。
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家中也经营着几家书坊,不愁吃喝。
他家的公子比薛荷年长四岁,前两日刚办的及冠礼。媒人写信来,央薛荷亲手做的荷包一只,一是作为二人定亲的信物,二是当做那位公子的及冠礼。
薛母坐在薛荷的小床上,摆弄着一只鱼戏莲叶的荷包,那是薛母方才给薛荷收拾床榻时,在女儿的枕头下发现的,配色丰富,针脚灵动,绣着一尾鱼儿探头去叼叶下的残花。
薛母从前没有见女儿佩戴过,想是她新做的。
她一向爱戴纯色的,怎么会绣这个?这是绣给谁的呢?
6. 第 6 章
薛母正愁眉想着,就听见窗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地想,抬头望去,可不是这小冤家回来了吗?
薛母冲她招招手,“阿荷,快来。”
“阿娘~”薛荷乳燕投林般闯入母亲的怀抱,蹭着薛母肩上的薄薄纱衣撒娇着,“娘,您怎么会来。”
“来瞧瞧你这闺房收拾得怎么样。”薛母笑眯眯地点了下薛荷的鼻子,见女儿娇羞躲避着,一张肖似他爹的鹅蛋脸跟池塘里开得最嫩的荷花瓣似的,一双大眼却像极了自己,天真明媚中不经意间流出的妩媚,已经有了些大姑娘的架势。
薛母问,“跟定春逛街,开心吗?”
“开心!定春说有一家新开的铺子,做的酥山很可口,阿娘,明日咱们一同去吃?”
“好呀!”原来女儿还是如三月的幼燕般贪吃,薛母如何忍心突然将她送到别人家去,过那种看别人脸色过活的日子?
薛母悲从心来。
她怕薛荷看到自己落泪,叫女儿枕到自己的膝头上,动手拆了薛荷头上的珍珠小钗,拿篦子一下又一下地为女儿通着头皮。
薛母试探道:“阿荷,今年夏天,你想不想去外祖家避暑?”
“避暑?”薛荷探手摸摸母亲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狐疑道:“母亲现在说胡话的本是可大了,那兰考比咱们偃师县还热,母亲竟然叫我去避暑?”
“不过...若能与母亲一起去,阿荷也是愿意的。阿娘一定是想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他们了,是也不是?”
这丫头真是个鬼精灵。
薛母点了点她的额头,“是是是。不过这次母亲可不陪你去。昨日县老爷点了你父亲负主理空墙藏尸案,他一定忙得顾不上吃饭,娘得留下来监督他。“
听了这话,薛荷一愣,她老爹一个文书先生,怎抢了快班班头的活?
“还有一事,你...”
薛母本想问薛荷是否有心上人,但想了想眼下的局面,还是不要横生枝节。于是她狠下心,改口道:“你如今是大姑娘了,这次去兰考,还要备嫁。如果与施小官人相看顺利,今年秋天就得把喜事办了。对方与你外祖家就隔了一条巷子,你若受了委屈,一定不许憋着,给我回你外祖家哭,叫你表哥为你出气去!”
“打住打住!”
“娘在说什么?什么施小官人?”
“我怎么听不懂?”
薛荷只觉得阿娘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好一阵眩晕后,才明白过来:“娘这就把我的亲事都安排好了?这才告诉我?我这个话本子的主角不同意!我不嫁,我有中意的人!”
其实薛荷情窦未开,哪儿知道什么是情什么是爱?
不过是说出来气气她娘,也知道她娘一向开明,借此拒绝这门盲婚哑嫁罢了。
不成想激怒了她娘。
薛母气得摔梳子,“你中意谁?那个张沅?他也就一张脸好看,他家里,他的继母,他那个爹,哪个不是虎不是狼,你嫁过去就只有吃苦的份儿!”
“吃苦我也...不愿意!”
薛荷吓了一跳,她差点说顺了嘴,吃苦她可不愿。她虽然请张沅吃馄饨,不过是鱼儿好奇日日相望的荷花,就想尝个味道而已,可眼下么正与母亲吵着架,薛荷继续嘴硬道,“娘都是自个儿相中爹,怎么?到我就不行?”
“何况张生貌美,就已足够!”
“你!”薛母气极骂她,“肤浅!”
“多谢阿娘的夸奖,我确实皮肤很白,不过也是因为托生在了阿娘的肚里,若没有如此美貌的阿娘,哪里来的我?”
这甜甜话说得?
谁还生得起气来?
薛母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赶紧从床上弹起来,又快走两步,直到背对着薛荷,才敢摸出一只挂着红流苏的檀香木梳,搁在妆台上,“这是男方的信物,你的荷包我拿走了。我管你想不想嫁,到了时间就给我上花轿!”
母女俩向来亲昵柔和,什么时候说过这么绝情的话。
薛荷的眼泪一下子就冲了出来,她喊道:“等等,你手上那个是我买的,这个才是我做的。”
薛荷从布包里掏出一个时下最流行的抱肚荷包来,伸出手来跟薛母换那只鱼戏莲叶的。
她哪里会做什么抱肚荷包,分明这只才是买的。
薛母也不拆穿她,换了荷包后踉跄离去。
母女俩,一个在厢房,一个在厨房,嘤嘤哭泣。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子女爱父母,则愿意勉强自己去试一试父母选的路。
六月十五,薛荷启程去兰考。
薛家夫妻送她到东城门外,青青小草上还沾着露珠,薛荷就要离开父母,远上兰考。
薛主薄担心她一个独身小女孩,就花重金聘请了一队镖师护送她。
那镖头不善言辞,只把胸脯拍得哐哐响。
薛主薄瞧着他们□□威风凛凛的大马,想着这是支有路子有武力的镖队,心下放心,心里安心,银子也掏得很爽快。
临了,路过牙行,薛主薄又为薛荷买了个老嬷嬷,既为照顾,也为陪伴。
薛主薄前几日买的那头脾气暴躁的驴,脖子上已经套上了青帷小车。
薛荷与嬷嬷就坐在车里。
犟驴蠢蠢欲动,想要在马儿面前大展威风。
薛荷则惴惴不安地捏紧母亲的手,所有不舍、忐忑、疑惑都化成了沁出大眼睛的泪珠,就那么要落不落地瞅着薛母,直望得当母亲的心肝儿都碎了,把后槽牙咬了再咬,才挥手送别了薛荷。
薛母忍不住追了几步驴车,被薛主薄赶上来抱住,柔声哄道:“好了真真,等了了此事,我就辞官,带你去接阿荷,我们一家再也不分开。”
“好罢。”
只是..此事能善了吗?
日头东出,踱过城墙,照在青草地上,照出两条相依的影子,也照出了朱永祥的一双鼠眼。
那鼠眼滴溜溜的转,转头联系上了首阳山上的山匪。
驴车沿着小河边咕噜咕噜地跑,压过青草与黄花,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
镖师一共十人,都是走南闯北的好手,分出两人开路,再有两人护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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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驴车两侧,其他六人坠在驴车后,看起来威风凛凛,很不好惹,连犟驴都神气起来。
老嬷嬷从小抽屉里取出一方干净巾子,塞到薛荷手里,劝道:“姑娘何需伤心?鸟儿大了离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况人生漫漫几十年,还怕没有相见的时候?”
薛母早给嬷嬷讲过了此行目的,对嬷嬷来说,要紧的就是劝住这位新主子,止住眼泪,爱惜容貌,若是第一眼没给那家公子看上,以后可就难了。
婚姻之中,最受掣肘的还是女子。
若能让自己将来的生活轻松些,使些无伤大雅的手段又如何?
于是嬷嬷又道:“我观姑娘言行举止,就知道坊间传闻不假,姑娘是个知书懂礼的正派女子。但男人就好比细犬,偶尔得逗弄逗弄,一张一弛才能将他的心牢牢握在掌中。我听说那秀才公子是个斯文人,若能让他第一眼就喜欢上姑娘,他必念着你,想着你,迁就你,事实以你为先。姑娘客居舅家,这日子呀就要过得快活许多。”
薛荷听了这一通大道理,明白嬷嬷是为了她好,可心气儿还是不平,总要发泄出来。
于是她噘嘴反驳道:“为何女子总要去迎合男子?若女子能自立自强,自有自己的一番造化。那男子也不是瞎的,必然会主动贴着女子,而不用女子去贴着他!”
这?
嬷嬷双眼一亮。
她虽然教过许多闺秀相夫教子的大道理,但在她心里是很不认同一些说法的。只是人人如此,她也不好教那些娇娇闺秀去打破,生怕别人认为她们是异类,反而误了她们的终身。
但今日,薛荷这话说到了嬷嬷的心坎里去。
对于薛荷,她想换种教法。
于是嬷嬷双手击掌,赞叹着:“姑娘真是个妙人儿,你说得很有道理。只有一点,世间事,不管是夫妻之间,还是与人交往,都讲究拿捏一个分寸,着重一个平衡,万不可做那高山上的一朵霸王花,叫那秀才见了都害怕。”
霸王花?薛荷一呆,然后又嗔怒道,“嬷嬷竟然打趣我,您您...”
“我怎么了?是不是为老不尊,教坏小孩?”
......
薛荷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怎抵得过嬷嬷厚如城墙的脸皮,两三句话就败下阵来,也顾不上伤心了,扭过头去生闷气。
也不知道这嬷嬷是阿爹从哪里找来的,竟然和别家的教养嬷嬷大不一样。
她说得那些个分寸是几个意思?要怎么拿捏?
薛荷正暗暗想着,余光瞄到一只白瓷盏被递了过来。
她是个教养极好的女孩。这时已经不生气了,抬眼去觑那杯中茶汤,只见汤色淳厚,就是闻起来怪怪的,茶香中竟然带着一股子酸气。
嬷嬷的手端着茶盏来回,薛荷的眼神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茶盏走。
嬷嬷观察着她脸上的神色,笑说:“姑娘尝尝?这是我家乡的酸茶。”
“酸茶?”薛荷细细回忆读过的茶经,哪里见过什么酸茶。她双手捧过茶来,疑惑不已:“嬷嬷是哪里人?这酸茶又是什么说法?”
7. 第 7 章
薛荷慢慢地抿了一口,细细地品味了一会子,突然小脸一红,眼儿圆瞪,语含薄怒道:“嬷嬷又戏弄我!这分明是酸梅汤!”
“哈哈哈哈哈,是酸梅汤呀,我家乡的好茶汤。怎么样?味道好不好,你可知是怎么做的.....”
薛荷望着嬷嬷嘴巴一张一合的介绍她的家乡,神色很是复杂,她从前以为什么样的女子就该是什么样子,比如县塾的女先生,只能端庄持重;比如母亲,只有慈爱可亲;比如嬷嬷,向来一板一眼,规矩极严。原来一个人可以有那么多面,母亲可以这么狠心,老嬷嬷也能笑得像个孩童!
一把年纪还装怪逗趣,还不是为了宽慰我?
嬷嬷用心良苦,薛荷鼻头一酸,就滚下泪来。
虽然只相处了短短一日,她已经折服在嬷嬷的魅力之下,在这孤零零无依靠时,入乳燕般撞进老嬷嬷的怀中。
“哎哟哟,咱们姑娘力气可真不小~”嬷嬷被薛荷被撞得一歪,赶紧扶住车厢。
薛荷自己也在纳闷,怎地刹不住了?
她一个劲儿地向前扑去,直接撞开嬷嬷,拍在了车壁上,直拍得头晕眼花,双臂剧痛。还没等回过味来,又是好一阵颠簸,俩人如同水中煮的馄饨般颠来倒去。
车厢外,同时响起一阵强过一阵的乒叮乓当。
一片混乱中,镖头急声大喝道:“来人可是太子岭的大当家?”
空中响起朗朗大笑,正是那山坡后的匪徒答道,“哈哈哈哈哈正是俺们!”
声音之洪亮,惊飞了一串鸟雀。
原来方才正是那太子岭的大当家指挥着人从坡上推下一滚巨石,咕噜咕噜滚到路中,拦住了薛荷等人的队伍。若不是薛父聘请的镖师皆是身手俱佳的好汉,迟怕薛荷已成一摊烂泥!
她悄悄掀起一角窗帘,暗暗观察众人,心中止不住的后怕。
“姑娘,你....”
嬷嬷坐过来揽住薛荷,正想柔声安慰,就见薛荷竖起一根素白手指放在唇边,暗示禁声。
嬷嬷点了点头,将头支到窗边,也暗暗瞧起来,满脸写着纳闷。
听说这太子岭的山匪,是不知道从哪支军队里逃出来的兵流子。盘踞在这山中,欺负过路百姓。最初只抢几个馒头,几辆盘缠,见县衙不管,竟然在山上组成了个匪窝,干起杀人越货的买卖。
偃师县再想管却是不敢管了,于是骂隔壁县尸位素餐不作为,开了闸放这群贼耗子到偃师来。隔壁彭县岂能任他骂?这可是抹黑政绩的大事,于是那瘦县令自掏腰包专门请了一屋子的老秀才,写文骂人。
双方唾骂的口水都快把首阳山给淹了,那大当家仍腰跨大刀,嘴啃烧鸡,好端端得坐在铺着老虎皮的太师椅上,与才招揽来的一百来号徒子徒孙盘踞在首阳山的太子岭中。
时不时的就给过路的百姓来上一刀。
因为那大当家有些智慧,坚持不抢官眷,并依法纳税。
所以这么些个年,已然养得油光水滑。
不过....薛荷好歹算是个米粒大小的官眷,且这还站着十个威风凛凛的镖师呢。怎么招惹了他们来抢?且听说那大当家向来爱惜手底下兄弟的性命,此番出手,很有问题。
许是听到了镖师们的议论,那大当家从山坡后弹出头来,桀桀一笑:“对喽!老子这次势在必得!劝尔等留下小娘子!滚出首阳山!”
薛荷一听这话,心下惊惧,连忙去看镖师的神色。
好在方才制住犟驴的英雄,嗤笑一声,“不愧是太子岭的窝囊虫,害怕爷爷的拳头,不敢来打就直说,爷爷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薛荷这才松了一口气,毕竟财帛动人心,她是真怕这帮镖师弃她而逃!
又听一镖师喊道:“哥哥,莫与他们废话。与其放过这些个祸害,不如今日就结果了他们!”
哪有这么容易?
镖头神色凝重地挥了挥手,正想着要不消财免灾,借机脱身?
晃眼一瞧,山坡后冲出来好大一个人,那人身量之高,之宽,一下子便挡住了头顶上的蓝天。只见他长着满面络腮胡,瞪着一双狰狞大眼,二话不说便砍掉了一位镖师的头!
变故横生,不待众人反应,他又挥起长刀砍向旁人。
一个两个,如切倭瓜般。
镖头陡然心惊,震怒交加,悲惧难鸣。他知道现下血仇已生,众镖师只得玩命干架。
只怕今日,吾命休矣!
怪道那大当家最近长了胆子,敢来劫杀官眷,原来是得了这么一个杀器。
事已至此,百十来号山匪呼啦啦地一拥而上,将七八位镖师团团围住。
特别是那大当家,不愧是个聪明人。见有镖师举刀来抢,兵刃相撞间,因他居于马下,怎么也讨不了好,竟然毫不顾忌,毫无爱惜,反手便砍断了一双马腿。
枣红马儿如坍塌的楼般轰然倒地,镖师滚落在一地血泊中,那大当家又手起刀落,斩下了镖师的头颅!
不过两三瞬间,镖队又失一人。
薛荷靠着车厢,吓得脸儿惨白。
她双腿颤颤,只得依靠嬷嬷在后头支撑着,趁乱滑下车厢。
这时镖头已经解开了套驴的绳子。他双目赤红,艰涩道:“请薛姑娘骑驴先跑,待我等脱身,便在十里坡山神庙见!”
薛荷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在嬷嬷的催促下爬上驴背,眼巴巴地望着镖头。
谁都知道,驴又怎么跑得过马?
不过是拼命拖延一会儿。
镖头将嬷嬷也推上驴背,拿刀鞘狠狠拍了一把驴屁,扭头便投入厮杀之中。
可怜犟驴吃痛,咦——哦——咦——哦哭叫中冲进黄昏时的树林。
山匪一瞧,肉票跑了,那还得了?
立马分出五六人去追薛荷,其中有两人抢到镖师的马儿,急追而去。
风中传来的吆喝声越来越近,什么小娘子你莫跑,哥哥疼妹妹笑的。
薛荷哪里还顾得上害怕?
她眼眶越红,心头越狠,抬手拔下发髻中的花簪,飞快地扎进犟驴的臀部中。
“咦咦咦——哦~~~”犟驴痛得四肢发颤,眼泪横流,但确实是跑得要比方才快些了。
嬷嬷心知自个儿是个拖累,紧咬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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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喝一声:“姑娘先跑!”话落便翻身下驴,好让这犟驴负重减轻,跑得更快一些,却不想双手忽然被按住,重新箍回薛荷腰间。
薛荷一手按着嬷嬷,一手环住驴头,大腿既要夹紧驴腹,脑袋又要躲避突然袭来的树枝。
说实话,相当的累人。
她虽未说一句挽留的话,却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不许嬷嬷轻易舍弃生命。
嬷嬷抱紧她,微笑着滑下两行老泪。
不过三四里,犟驴已到极限。
山匪追上了薛荷。
一人驱马与犟驴并排而跑,探出手来扯嬷嬷。
一人从另一边桀桀笑着去捞薛荷。
真真左右受敌,跑无可跑。
眼看着就要落入贼手,换做一般人,早认命了。
可薛荷偏不!
她急的满头大汗,在绝望中,忽然注意到前路上有一节横探出来的树干,又逢希望之时,拉着嬷嬷一同矮身,将将与树干擦头而过。后面的山匪就没这么好运了,他一颗心都在薛荷脸上,哪里瞧得见这玩意?一撞就被刮了下去。
另一个山匪嗤笑:“色中饿鬼!活该!”
犟驴已是强弩之末。
这回山匪催动马匹,轻易地挡在了她们的身前。
薛荷只能扯着驴头一步步后退。
那山匪长得高且消瘦,脸上蒙着一张破布,只露出一双丹凤眼来。
他本与薛荷四目相对,双双对峙,互相防备。
谁知他竟然耍诈,忽然探出长胳膊,拽住嬷嬷,薛荷不肯松手,连带着一起摔了下来。
下面是个斜坡,两人一起滚落到了小河边。
夏日青草茂盛,野花缤纷。
山匪提着刀追下来,一刀砍杀了嬷嬷。
薛荷磕到了石头,尚在头晕中,惶惶然抬头,就见那山匪一步步走来,而他手中尖刀正往下淌血!
薛荷双眼四处搜寻,终是瞅见嬷嬷的尸身,肝胆剧痛。
她恨恨地盯着这山匪。
而山匪一步步走来,却没有砍杀薛荷,只是蹲在薛荷脚边,饶有兴致地欣赏女孩儿强撑的倔强。
就像逗玩笼中的鸟雀,他解开了自己蒙面的脏布。
果然,在女孩儿眼中看到了惊惧,还看到了自己的脸,瘢痕交错,骇人非常。
“我从前,也是好人家的孩子。”他怀念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他说要杀了你,可你长得这般好颜色,叫人怎么舍得呢?若是被那群山匪捉去,不知要受怎样的苦楚?若是变得和我一样,可怎么好?”
“不如...你只当我的玩物如何?我带你躲起来,咱们,悄悄的玩...”
他语气怪诞,神色癫狂,说着说着竟然亲近起薛荷来。
对于他口中的玩,薛荷产生了无尽恐惧的想象,她青白着一张脸,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那疯子捉住薛荷的腿,将她提了起来。
“救...救命!”
“嘘,听到马蹄声了吗?“
”他们来了。“
”小娘子不乖,就割掉你的舌头哦。”
8. 第 8 章
“咔-咔嗤。”
随着一声响,那疯子忽然不动了。
薛荷连忙抬头去看,才见好大一抔血自天边落下,尽数泼向自己。
她连忙闭紧双眼,紧紧咬住后槽牙。
嗤。
直到脸上的温热渐渐消失,身上开始发凉,薛荷才睁开了眼。
她看见红彤彤的一轮落日中,那山匪的脑袋啪叽一下砸在了鹅卵石上,又咕噜咕噜滚进小河中。
然后从那还在咕涌咕涌冒血的空腔子后头,探出一张圆圆的脸来。
是张沅。
张沅看见薛荷一副呆愣愣的样子,便知道是吓到了她,忙扑到薛荷跟前喊:“薛姑娘!薛姑娘!”
他白白的额头,尖尖的鼻梁上,俱是冷汗,眼眶也急得发红,还在那小心翼翼得唤着,“薛姑娘,你回回神。”
薛荷好想回应他,薛荷的眼睛看着了他,明白他是来救自己的,心里头很高兴。
薛荷闻到了泥土,闻到了发髻下的小黄花。
却没有办法抬起手来,拉住张沅的手,对他笑一笑。
她与这世间仿佛隔了一层纱,眼泪大颗大颗地漫出眼眶,眼神慢慢瞟到了自个儿还被无头尸拽住的脚腕子。
薛荷的眼泪落得更凶了。
张沅见此,满脸难过。
他在心中,已经将方才那个莽撞的自己骂了一万遍,怎能忘了薛姑娘是娇娇小娘子,经不得吓的。仿佛方才那把他从薛家火场上捡来的菜刀,没有裂开,能和山匪大战三百回合似的。
张沅抱拳道:“薛姑娘,得罪了。”
在薛荷困惑的眼神中,他走到无头尸面前,小心地托住薛荷的脚踝,然后一根根地折断了无头尸的手指。将薛荷的腿轻轻放在草地上后,他又脱下自个儿的外衫,粗鲁地罩住空腔子,恨恨地将尸体踹得远远的。
那无头尸没了支撑,轰然倒地,惊出了方圆五里的草蜱子。
其中有一只埋伏过来,悄悄的咬了薛荷一口。
这一口剧痛,反倒令薛荷的神智归位,只见她眨了眨眼,忽然哇得一声大声哭起来。
张沅无法,蹲在她跟前,挠了挠脑壳,“薛姑娘,可不可以换个地方哭,此处不太安全。”
“嗝~”
薛荷打了个哭嗝,迷蒙着双眼望着张沅。
“薛...薛姑娘,怎...怎地了。”
“你在紧张么?你可有计划,往哪里跑?”
张沅卡壳了,他担心薛荷有危险,一路从薛家追到此处,跑得肺都快要炸掉,跑得鞋子都丢了,只想确认薛荷是否安全,只想在她需要时拉住她。全然忘了观察周围景况,甚至怎么跑回官道上都要再思索思索。
见张沅垂着头沉默,薛荷哽咽道:“我有一计。”
随后指了指自己的绣鞋,又指了指上游。
张沅凝眉想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此计甚好,姑娘冰雪聪明,无人能敌。”
这人,也忒能夸人。
薛荷小脸红红,悄悄地瞄了一眼张沅,见他正微笑着望着自己,赶紧偏过头去,避开他的注视。
见她如此,张沅心中一个咯噔,连忙道:“啊那什么,请姑娘取下绣鞋。”随后便背过身去,走开两步,心道:再不可失礼了。
薛荷翻开炸了褶的罗裙,脱下绣鞋。
她腿上发软,还站不起来,于是拉了拉张沅的衣角,待张沅回过头来时,又举着鞋子递给他。
因为觉得怪难为情的,她面孔朝向另一边回避着。
张沅更不敢多看,目光匆匆溜过她毛乎乎的鬓发和细细的脖颈,便勾了鞋后跟,一阵风似地刮去了上游。
那绣鞋小小一只,鱼肚白的鞋面,绣着海天霞的小猪。
待走得好远了,张沅才敢拿拇指缠绵地摩挲小猪,那顺滑的手感,可爱的模样,真令人爱不释手。
可是张沅只能亲手将它扔到河中央,扔得远远地,营造出薛荷涉水而逃的景象,借此来迷惑山匪。
而他二人则往下游逃去。
河有河滩,山有山路,隔着密密丛林,山匪从下坡往上坡追去,他二人从上游逃往下游。
他们从凤尾竹下奔过,只见转过这道河弯,河水急剧加深。上游布满鹅卵石的浅流迟怕已能藏得下人了。
张沅心知时机已到,便带着薛荷走入水中。
如果不是他二人此刻满脑门的大汗,喘得像两条狗般,走进这波光的河面,秀美的山川中,倒像是殉情。
张沅道:“他们在上游找不到你,必定会追到下游来。我们两条腿儿肯定是跑不过马的,不如先到这水底躲一下。”
“不会浮水有什么要紧?你且看我的。”说着,张沅便从怀里摸出两根芦苇来。
只见那芦苇杆子长得十分细长,对着这头吹口气,那头就能通出气来。
薛荷分得一根,见张沅叼住另一根,冲自己挑眉一笑后,便潜入水中。
薛荷也依样学样,咬着芦苇杆,蹲在水中,又被游回来找人的张沅,拉入水更深的河中央。
不一会子,河面上探出两根矮矮的芦苇管。
在即将入夜的天光中,并不显眼。
可笑大当家带领一伙山匪,都快追到隔壁县了,都不见小娘子的踪迹。
他倒是机敏,已然猜到是中了计,立马调转马头,带着人重回无头尸案发地。
那大当家拍马走到无头尸跟前,弯腰往那空腔子上细细一打量。
这一打量不要紧,只是忽地撑起魁梧的身躯,哈哈哈大笑起来。
“大爷?怎的了?怎的了?大爷?”众山匪围着他问东问西,皆是一头雾水。
“先前是老子迷了眼睛,没看出其中的门道:那小娘子是得了帮手了,迟怕没那么容易找到!”
“不过是个小娘皮,有甚可怕?大爷,俺愿立下军令状,没找着人绝不回寨子!”
“哟!您还知道军令状呐。”
“你莫要跟老子阴阳怪气,大爷,给俺一队人马,管她是星星,是月亮,都叫俺一拳打下来!”
说这话的正是那一刀砍死镖师的壮汉,大当家斜眼睨他,心中冷笑:方才若不是你这没长脑子的东西提前动手,惊了镖队,怎会连累大家伙这前前后后的一通追,你是最该跪在地上求冤死的兄弟原谅!
真恨不得呸他一口浓痰,再赏他一个大逼兜!
大当家心中想了很多,面上却只是笑了笑,“追,怎么不追?丧彪啊,拿好你的五虎断门刀。”
别老指着老子的衣领子!
“好哩,大爷!”
这时的张沅和薛荷已经在水里泡了将近一个时辰,自从太阳彻底落了山,这河里的水就跟被人加了冰块似的。
薛荷泡在里面,刚开始是觉得皮肤冰凉,后来,那颤颤冷意就透过皮肤,附着在经脉上,滑过四肢百骸,只把她的血,她的心肝脾肺肾都给冻住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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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意识渐渐迷离,含着的芦苇杆撬唇而出,轻飘飘地浮了上去,连拽住张沅衣角的手指都在慢慢展开,整个人飘了起来,不消片刻,就会浮出水面。
就在这时,山匪赶了过来。
众匪见河面一片开阔,远山重重,月影朦胧,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对劲儿。
大当家立马散开众人,让那数十双眼睛给他仔仔细细的盯着水面。
而薛荷的脸庞正在慢慢破开水面,千金一发之际,她的手腕子被张沅握住,轻轻地拉回了水下。
尽管里头水浪翻涌,河面上却只有小小涟漪。
薛荷的芦苇杆已经飘走,再躲在水中,几瞬之后,就会溺死。
张沅怎忍见她香消玉殒?
他大大的吸了一口气,憋在胸腔中,又折断了自个儿的芦苇杆子,扔掉含过的那头,将另一头在拇指上磨了磨,又小心地放入薛荷的口中。
薛荷没办法自己咬住,只能由他捏住下颌,手臂也被他摸到,托起来一瞧。
张沅瞬间瞪圆了眼,只见她五根手指头泡得皱皱白白,那该死的蜱虫还吊在她小拇指上吸血!
那虫子吃了个心满意足,坠着好大个红灿灿的肚皮!
张沅气极,也恨极,却不敢直接将它捏死。
好罢。
张沅心道:“薛姑娘,又得罪了。”随后,捏起薛荷的食指,放在自个儿唇边,咬了一下。
果然!薛荷黛眉微蹙,似要醒来。
张沅再接再厉,又咬了一下。见薛荷幽幽转醒,才稍稍放心,恋恋不舍得放开她,又将轻纱重新披在她肩上。
原来方才正是这轻纱缠住了张沅,他本在闭目养神,忽然觉得脖子上一片窒息,猛然睁开眼,就见薛荷正飘飘而去,才能在紧要关头拉回她。
只是那纱衣入了水,哪里还能遮得住半分好春光?
反而随着水流轻舞慢摇,直衬得薛荷鬓若浓云,身如腻玉,雪白诡秘。
张沅哪里敢看?连忙扭过头去,只一对耳朵尖,透着河水也泡不白的红。
却说山匪这边,又出了事故。
只因并不是每个山匪都是天生的牛大胆,尤其是在这野外小河边,放眼一瞧,哪里都是黑黢黢的山林,惨白白的月光。
这不,一个小年轻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不住,扯着他家大当家的衣袖,附耳悄声道:“大爷,您瞧那河中央,是什么东西在动?”
“动动动,动你奶奶的!”丢了肉票,谁心情能好?
大当家正毛焦火辣着哩,听了这小喽啰的话,抬腿就踹上他的屁股,“狗才破皮,你怕个甚?”
“眼瞅着快到子时,再找不着人,通通给老子喝风去!”
刀疤道:“大爷,再这么找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大当家何尝不知?
他眼中闪过暗茫:看来这小娘皮的八十两买命钱,老子得硬着吃。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刀疤,附耳过来。”
那叫刀疤的长了个文弱书生样,看起来提不动两只小鸡仔,却是这个队伍里仅次于大当家的第二聪明人。他耳朵凑过去,就听大当家密语道:“你带两个兄弟去,先割了那镖头的头颅,赶去城外破庙,就说事成了.....甭管他问什么,一概说不知。只消将银子拿到手,便撤,明白吗?”
刀疤点了点头,又不由得担心道:“若那小娘皮逃回城里去,被那姓朱的瞧见,晓得我们骗了他,怕是难有二回生意。”
9. 第 9 章
大当家粗眉上挑,嘴里一哼:“怕他个锤子。”很有几份无赖样子。
刀疤无奈,正想着策马而去,忽然又听到大当家吩咐道:“那姓朱的定没胆子来找咱们扯皮,何况这方圆百里,只咱一家生意,他不找咱们还能找哪个?”
原来是看刀疤蔫头耷脑的,正向他解释缘由。这大当家虽然是个绿林人物,倒有几份体恤下属之心。
刀疤听了解释,果然欢喜,“哥哥说的是,我这就去。”
那刀疤带着三两个山匪匆匆而去,队伍中有马骑的就只剩六人。
大当家又命其中一人带着众位兄弟先回寨中,叫他们好生泡个脚解解乏。自个儿则领着余下几人,拍马而去。
他们赶到官道旁,事发地。只见车厢翻滚,尸体横七竖八地摆了一地。
他们是匪,可不管活人死人,只知道贼不走空。
大当家带他们来此,不就是这么个目的?
于是纷纷下马,将尸体上的,包袱中的,箱笼里的,财物器具,搜刮了个干干净净。
就连不知道是哪个小娘子送的同心结,也被那坏了心肠的给摸了出来,挂在了马耳朵上。马儿抖了抖耳朵,瞅见他那新主人眼睛往这边瞟了一眼,但是什么也没有说,不但没说,还硬挤出一副谄媚面容来,夸道:“正愁没趣儿哩,哥哥真会玩。”
大概因他年轻资历浅,并没有人理他。
他觉得臊了面子,又没什么收货,竟然在大当家跟前,骂起薛荷一家来,“什么狗屁官眷,拢共才搜到十两银子,老子请粉香阁里的姐儿吃酒,都比他大方哩!”
这话在土匪之中,实在算不得什么。
可大当家飞起一脚将他踹飞,只踹得滚出去三米远,大声骂道:“又是你这胆小鬼!当真是个狗才泼皮,招你进来都是侮辱了老子的金丰寨!”
“你光看见贪官污吏家有十万贯,你怎么没瞧见贫苦人卖女儿?我问你,你当初是为了什么来投奔老子?你光看见这家清贫,怎么没想到人家是个好官。咱们是匪,但是匪亦有道!清官!好官!咱们杀得,却侮辱不得。”
这一番话,振聋发聩,震得个个山匪呆若木鸡。
大当家忽然抬头望着月亮,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又垂头睨了一圈众人,道:“罢罢罢,光是与你们说这些大道理有什么意思?我今日在此撂下话来,谁若再犯,便如此人。”
电光火石之际,众匪只见一道快如闪电的银光一闪而过,接着有人便栽倒在地,直直滚出去三米远。
他痛苦哀叫,地上已是一片血淋淋。
他先是戏耍同心结,后又拿着薛荷的裙衫干下流事。
可见,是个心肠坏透了的。
大当家也并没有杀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地铉了他的手掌,直戳进车壁三寸深!
那断了掌的李德治怎肯罢休,他一把揪住丧彪的五虎断门刀,几乎要嚼穿了牙龈上的血,“我之今日,就是你的明日。你丧彪既是绿林英雄,有豪杰身手,何苦屈居他人之下!”
“你...俺...”丧彪被他揪住短处,一双虎目不安地瞅来瞅去。
他为自个儿的狂妄道歉,谁知道大当家竟这般厉害?他年龄还小,再是个笨蛋,也知道做山匪,也是要看人眼色的。只恨此处没有刀疤,无人替他骂回去哩。
大当家心想:这泼皮还在啰嗦什么?冷冷的目光撇去,就见丧彪一激灵,提刀宰了李德治,忙道:“不听大爷的,片死了事!”
一直到山匪跑远,张沅才小声道:“薛姑娘,你可有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薛荷沉默地摇了摇头,又问,“你比他如何?”
张沅脸色难看,苦笑道:“九牛一毛,他是九头牛,我是猴子身上的一根毛。若不是咱们脚程慢,怕是已成了刀下亡魂。”
想到方才装小透明鬼,薛荷也心有戚戚,一边爬出山坳,一边安慰张沅,“小张官人也很好,不必妄自菲薄。”
他二人爬出山坳,相携跑到事发地,一瞧,只见早上还鲜鲜活活的人儿,这会儿已成了一俱俱灰败的尸体,再也没法站起来骑马,说话,吃干粮。
听大当家的意思,金丰寨此行专为薛荷而来,只是她一介平民女儿,怎值得如此?还连累这许多无辜之人。
薛荷想着想着,两行泪就顺着大眼眶溜了下来。
她哭得悲痛且无声,很有她一贯的风格。
张沅无声叹息。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女子,只能勉强劝道:“薛姑娘,不必太过伤怀,须知诸位镖师兄长,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
薛荷觉得这话怪怪的,转头问他,“你真这么想?”
张沅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如果是我死了,你也不要挂念。”
哪有平白无故咒自己的?听了这话,薛荷柳眉倒竖,捉住他的手便去摸林子里的杨树,道:“快些呸呸呸!”
在夜色掩护下,无人发现时,张沅悄悄脸红了,摸着树干,小声道:“呸,呸,呸”。
薛荷犹觉不够,又将双掌合拢在胸前,虔诚许愿,“各路神仙大人,小孩子说得话不作数,当不得真,请诸位保佑小张官人诸事遂顺,长命百岁。”
此时,此景实在骇人。
但此人,此情却令张沅一颗心胀了又胀,直酸胀地像一颗莲蓬,里头塞满了莲子,每一颗莲子里都装着薛荷的一样好。只等得颗颗莲子都装满,世上便没有张沅了,只有一条薛荷的影子。行也守着她,坐也守着她,甘愿跟着她,护她一世周全的影子。
张沅痴迷地说道:“薛姑娘,你的心真善。”
“你才善良呢,跋涉千里来救我,我很感激你。”
“薛姑娘。”张沅站住脚,“关于我追过来的缘由,我想与你说。你想什么时候?”
听他这严肃正经的语气,薛荷满心坠坠,没来由地逃避道:“我想安葬镖师与嬷嬷,等会再说!”
张沅端详着她的脸色,道:“好。”
既然如此,张沅便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掀开那层层油纸,里头是一个菜包子和一支火折子。尽管油纸防水,可菜包子已经冷掉,不能再拿给薛荷吃。张沅暗暗记下:出门时,还是备糕饼更便利一些。
他吹亮火折子,招了招手。
薛荷便按吩咐坐在了车辕上,瞅着蹲在自个儿面前的人,疑惑地歪了歪脑袋,直到被张沅翻过掌心,看见小拇指上坠着只吃得肚饱腰圆的蜱虫,才惊讶地捂住嘴。
她见张沅又拿出一枚铜钱,虽然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却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许是连张沅都听见了。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温柔道:“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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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别害怕。”
说着便捏住铜钱的两端,小心地套住蜱虫。
那虫子一下子受了圈进,起初还懵懂着,见无法再畅快吸血,忽然挣扎起来。
张沅岂能容它?拿着火折子,就怼着虫身来回熏烤。
他的整张脸都笼罩在融融火光中,浓黑的眉毛,纤长的睫毛,温柔的注视,还有微蹙的眉心。
薛荷看得呆了,情不自禁地开口道:“是什么使你愁眉不展?”
语调轻轻柔柔,似山中的精灵,好奇行路的旅人,最是清纯无辜,最能惹人心尖发烫。从张沅的心尖一路烫到了指尖。
他默默地垂下目光,揩掉落在拇指上的火星。
“我有一位家住偃师县的长辈,擅种杏,不知道去了哪里。”
偃师县,家里种杏树,不就是薛家么?
薛荷的汗毛猛然炸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安地将脏得乱七八糟的裙摆扯来扯去,又勉强笑着问:“哦?怎么回事。”
原来那日张沅得知薛荷定亲的消息时,后天她便要远上兰考。
张沅货也忘了取,驴儿也忘了牵,一路埋头走回家中,到家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
他懒得敲门,就坐在那颗枣子树下,发呆。也不知道呆了多久,后来实在饿得没法子了,才从对面的小窗子里钻进屋子,一路摸到灶屋,灶屋里有大饼。
他饿花了眼,叼起两三个狠狠地啃咬起来,只啃得满嘴都鼓鼓囊囊的,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直急得眼眶发红。
却在这时,灶屋的门嘎吱一声开了,有一条人影提着砍柴刀立在门口,背后是白惨惨的月光。
他问:“是谁?”
他瞪着浑浊的老眼,努力分辨,“大郎?”
张沅呜呜了两声。
张伯听出是他的哭声,连忙拍上了门,又打来水给他喝,还烧火给他热包子吃。
吃饱了肚子,张沅打了一个饱嗝~正想感激感激张伯,就听张伯问:“大郎,你去了哪里?若不是那薛家的姑娘明早才去兰考,俺都以为你跟人家走了哩。”
“.....”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张伯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更夫敲过了几遍锣,大抵是...“哎大郎!你去哪儿?”
张沅出了张家大门,披着月亮与星星,又是一顿疾走。
待他气喘如牛地赶到偃师县时,阳光已经渡上了城墙。
薛家只是城门口送别的诸多人家里,普普通通的一个。
张沅却一眼认出了那辆未曾蒙面的青帷小车。
他站在土路牙子上,劳形苦心的,活像个从千里外赶来占摊位的菜贩子。
而犟驴载着薛荷,神气活现地踏过飞扬的尘土。
身旁的卖菜老翁见张沅一直盯着姑娘家看,实在是厚脸皮。就扯了扯他的裤腿,问道:“小后生,你卖的是菜,还是炭呀?”
张沅哪里听得见?
他那一双眼,只巴巴地望着车帘子,全然不知那卖菜老翁已经笑话了他五六七八句。
幸而这世间还有知人心意的清风,掀起窗帘子,给他瞧。
于是张沅就见:薛荷睁着大眼睛在沉默地流眼泪。
随即窗帘落下,驴车已撇下张沅滚滚而去,只留下他因这一眼而生出的无限担忧。
10. 第 10 章
张沅买了一捆小青菜,转身走入城中。
他想着:去薛家罢,不为别的,只为看看她的爹娘。
看一眼,就这一眼后,万事便罢了。
只是他才走到灶儿巷,便天上浓烟滚滚,地上邻里奔走相告,原来竟是哪户人家着火了,天干物燥,火势凶猛,大有燎了整条巷子的势头。
张沅连忙拉住一个跛脚老丈,问是谁家?
那老丈正拎着水桶,要去救火呐,听张沅这么问,气急败坏道:“还有哪家?还不是那薛主薄家!”
老丈话刚落,便被人夺走了水桶,连带着怀里也塞了一把小青菜,再定睛细看,方才那个少年人已然拔腿冲进巷子中,转眼就刮到小河边。
往日生机勃勃的杏树,此刻,已烧成了一支硕大的火把,任凭张沅怎么泼水,都是白费力气。更别说薛家的屋子,层层火浪直接掀翻了望火楼的水铳,众人无法,只得拆掉了与薛家相邻的墙面,露出一个空地来,等它自个儿烧完了事。
这四邻八方,老的少的,但凡出得门的,哪个不是在救火的救火,敲墙的敲墙。
唯独没有薛氏夫妻。
张沅猜测是薛婶子舍不得女儿,哭哭啼啼地拖慢了脚程,也就不担心,只与众人一起拆砖。可直到拆完了一整面墙,都不见他们回来。
即便是路上有事耽搁,听说家中着火,也该快快回来的。张沅心中不安,把灶儿巷里里外外寻了一遍,也不见他们半分影子?
这时,张沅扭头看向熊熊燃烧的大火,心中有个十分不妙的猜测。
若是薛氏夫妻早早回到家中,正在火场中呢?
他明白火势不等人,不过犹豫了一瞬,便纵身一跃,跳进河中,直滚了个浑身湿漉漉,又剥下外衫遮住口鼻,眼放狠光,冲进火中。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铁掌忽而攀上张沅,把他往桥上一扔。那人吃不住反弹回来的力道,与张沅一并摔在桥上,滚作一团儿。
那汉子疼得龇牙咧嘴,张沅还在晕晕乎乎,就听见汉子对着一位美妇人喊:“萍娘”。见那萍娘不理他,更是从桥上弹起来,委委屈屈地跟去人家身后。
这时,才有个老妇人,哎唷哎唷地从萍娘身后跑出来。
她一把拽住张沅,还没等说话,双眼先流出泪来。
张沅吃了一惊,只以为是自个儿老爹去哪里欠的糊涂债,没想到那老妇人关切道:“你这小子,要去救人,也不先打听打听,我那妹子不在家中。”
张沅这才知道自己闹了笑话,不好意思地冲那汉子作揖道谢。
又问老妇人,薛氏夫妻去了哪里?
老妇人只说,那姓王的酒家瞧见了。
张沅又寻到酒肆,老王正在剁猪头肉,皱眉想了一会儿子,叫张沅去南大街找。
南大街毗邻小曲河,张沅里里外外的找了个遍,后来又沿着小曲河寻到小石桥,到了薛家大门口,仍没见着薛氏夫妻!
此时他的心中已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他担心薛荷,不愿赌那万分之一。见地上有把烧缺了口的菜刀,捡起来就往城外追去。
幸好上天还算眷顾,让他在生死存亡时,救下薛荷。
“如此说来,我爹娘竟是不明不白地失踪了?”
这正是张沅所担忧的,今日薛家遭遇,怎么看都像一场灭门。与其畏畏缩缩的劝慰薛姑娘,不如问清楚事情根由,也好作下一步打算。
薛荷只是摇头,“我也不知,爹爹虽然有些清高固执,却从不为难别人,阿娘更是灶儿巷的头一号大好人哩。”
想起那位请他吃鱼的婶子,张沅也是心中一暖,他点了点头,道:“我倒是想起个事,那日晚间我见薛主薄急匆匆的回家,他到了家可有说什么?”
“嗯.....你第一次上门那日么?”
张沅脸上一红,答:“对。”
“不曾。”
张沅点了点头,又道:“好了,你手指疼不疼?”
薛荷循声望去,只见草蜱子已经脱力,掉到草里,正被张沅一脚碾死。
疼是有些疼的,况且,其实更烫一些。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道:“不疼。”
张沅倒有些过意不去,失落道:“该用艾条熏的,只是,我没有。”
“你要样样都有,岂不成了大罗神仙?”
“薛姑娘又在笑话我。”张沅有些无奈。
他忽然眨了眨眼,试探着说:“我曾听说,有的人被蜱虫咬了,会变傻。薛姑娘,我有一个土法子,你要不要试试?”
“巧了,我也有一个法子。”薛荷说罢,便转过身去,呸了一点唾沫在手指上,又抹到伤处,顿时一股子瘙痒刺痛弥漫开来,怎么反倒更痒了,她不安地甩了甩手,也不知这个法子管不管用,若变成傻子,还怎么找爹和娘?
幸而当他二人哼哧哼哧挖坟坑的时候,那股痛麻已经被甩在夜色中。
条件简陋,只得先给镖师们挖了一座宽宽的合住坟,又给嬷嬷挖了一座单人坟。
将惨遭横死的镖师一个一个都背进坟坑后,张沅又陪薛荷去寻嬷嬷。
嬷嬷就躺在河边草甸中,脖子上豁开了好大一个口子,几乎流干了血,还紧紧拽着一个粉底印花小包袱,想要塞到背后去,不叫人瞧见。
薛荷见了这一幕,一整颗心儿都碎了。她死死咬住嘴唇,轻轻地捡起包袱背起来,默默地跟着张沅。连鸟兽都被悲伤侵袭,缄默着不发一言,四野之中唯一的声音,是踩在枯叶上的吱、吱、吱。
嬷嬷就那么无声无息的耷拉在张沅的背上,月光照得她发灰。
她明明那么硬朗,那么快活,却因自己而死,再也不能吃一口家乡的酸茶。
连林间穿梭的风,都在诉说他们的冤枉。
一天一夜的惊惧担忧,加自责悔恨,使薛荷再也绷不住,又一次放声大哭起来,“呜呜呜对不起,嬷嬷。”
“呜呜呜对不起大家,都是因为我,是我连累了大家。”
“小张官人,我现在想来,爹娘一定是早早知道了有此一劫,才急着送我离开。可恨我还与我娘顶嘴,说了不少狠话来气她,还怪她心狠,我真是个不孝女儿。”
除此之外,薛荷更担心的是爹娘的处境。也不知家中卷进了什么风波里?背后之人,不仅能买通太子岭的山匪,又能在青天白日于闹巷之中放火,为了杀他们一家人,不惜牵连许多无辜。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这一切的一切,就像一张巨大的迷网,将薛荷罩在其中,令她忐忑,恐惧,令她万千愁绪难开口,心中坠坠,好生迷茫。
这是人生的一道坎,张沅知道,也准备好了把一只脚踩进污泥里,伸出手去,撑着薛荷,跳过来。他站住脚,转身直直望进薛荷的眼睛里,“薛姑娘,若是想不通,要不要试试直接去做。在下觉得眼下有两条路,一是我陪姑娘打回偃师县,看看到底是何人作恶?给大家伙伸冤报仇!二是按照原定计划,我送薛姑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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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考,成亲生子,姑娘就将今日当做一场噩梦,通通忘掉。”
他歪头问道:“薛姑娘,你选哪个?”
恰逢云层随风去,月亮露出脸来,清辉忽地洒满林子。
薛荷愣愣的望着张沅,好像今天才认识他般。
在这血腥味之中,冷月窥人时,那个受父亲痛斥的少年,舍不得吃馄饨的少年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一刀砍了山匪脑壳的郎君,是这个不耽于痛苦,只教她朝前看的郎君。
薛荷想:还有什么犹豫的呢?我只想选眼前这一条呀。
一抔又一抔的黄土落入坟中,直到垒起了一双小小的坟包。
坟后便是树林子,此时太阳初露头,林子里已经有了碎光和鸟鸣。
坟前是连绵的青草和黄花,抬眼望去,可以望见对面田垄里,扛着锄头掘土的农户。
入目是一片欣欣向荣,今儿又是一个艳阳天。
张沅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道,“薛姑娘,你且先去小河边洗把脸,我去将犟驴找回来。”
“小张官人!”
听见薛荷唤他,张沅转过身来,笑望着她,道:“怎么了?薛姑娘。”
“我...我昨日狠狠地扎了那犟驴的屁股,还能找着它么?”
“行的。”
“那驴儿会饿,饿就要吃草,我就能找着它。”
“那..那你去罢,早点回来。”
张沅腼腆道:“好。”
张沅走后,薛荷在林子里呆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才慢幽幽地去洗了把脸。她本来想搓干净裙摆上的血迹,怎料怎么搓也搓不掉,气得她跳进河里打了几个滚,才焉哒哒走回树林。
她见张沅还没回来,便抱膝坐在了嬷嬷的坟旁,把脑袋埋在湿漉漉的膝头,忍不住心中的难过,开始无声地落泪。
薛荷哭得快要晕厥过去,哭得脸颊通红,喉咙嘶哑。她哭的是嬷嬷,也是她自己,哭的是他的爹娘,也是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小民。
“嬷嬷你瞧,这片土地上的人,死了一个你还是一个我,死了一个我还有一个他。我们无钱无权无势之人,多如牛毛,牛身上的毛,掉了几根又有什么关系?小张官人说得对,这世间,有许许多多的说不通,气不过,那我们便算了吗?不,不行的。我要挣出一份明白,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今日之痛,我必要那幕后之人百倍偿还!”
她小小声地发誓,张沅在树后听地默默叹息,等薛荷哭声渐消,他牵着驴儿假装才回来,“薛姑娘,说来奇怪,我方才遇着个要扔旧衣裳的婶子。我见你衣裙脏了,就讨了来,你可要试试?”
薛荷狐疑地眨眨眼,这附近都是庄户人家,哪有舍得扔衣服的?
她接过那包袱来翻了翻,只见梨花白的衣料,衣裳裙衫都有八成新,另外还有一顶帷帽并一双绣鞋。
难得他这么细致,薛荷心下感动,但还是忍不住打趣道:“这么齐全的衣裳,扔在哪里?改明儿我也去捡捡?”
张沅故作镇定,胡说八道:“嗯...山的那边和水的那边,对!找着犟驴的那里。”
“多少钱?”
“.....薛姑娘在说笑么。”张沅讪讪道。
他有个怪毛病,一紧张就脸红,脸红就会被薛姑娘看出端倪。于是连忙偏过头去,假装爱抚起驴子来,其实在悄悄地瞟薛荷有没有看过来,见她抱着包袱,进了林子,去往小车厢,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11. 第 11 章
六月十六,正午。
阳光炽烈,晒得路人焉头耷脑的,其中有一个穿短打的少年人牵着一头毛驴,毛驴上坐着个纤瘦的姑娘,那姑娘头戴帷帽,脚踩木蹬,主仆二人伴着毛驴脖子上那铃铛的叮叮当当,走近城门。
守城小卒接了张沅的路引一瞧,奇怪地觑了薛荷一眼,又盯向张沅,挑眉道:“你不识数?她的路引哩?”
薛荷当然有路引,只是沾了血,他们不敢轻易拿出来?若那小卒不讲理,直接将他们扣下去牢饭伺候,岂不是自投罗网?
张沅深知小鬼难缠的道理,只见他摆出一张笑脸,老老实实的,“并非小的吃了牛胆,敢欺瞒大人,而是小人虽是彭县来的,我家姑娘却是正正经经的偃师县人。我家姑娘今早才出的城门哩,诺,就为了买几把新鲜的小青菜。”
小卒一愣,扣了扣脑壳道:“这些与我何干?你不必多说,只管将路引拿来!”
他话说得粗野,眼神却是悄悄到瞟到了薛荷身上,见那小娘子的纤纤素指上果然勾着一捆小青菜,毛驴褡裢上也装着这样那样的乡村特产,再撇向那路牙子上的卖菜老翁,也是一副:是哩是哩的老实相貌。
小卒心中已信了五分,世人皆爱美,他扒拉开张沅,冲薛荷露齿一笑:“小娘子若是急着进城...”
“咳咳咳..”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老卒,一阵猛咳打断。
这是中暑啦?
小卒眨眨眼,继续道:“急着进城..也是要查路引的。”
张沅只得递上薛荷的路引。
那小卒伸手来拿,一个指头刚好盖在了血印上,仔细核对了薛荷的姓名,年龄,相貌等相关问题,皆无误后。他才挪开手指,盯着那一朵砸开的血花啧啧称奇,“怪不得不肯给嘞,原来是害羞嘞,我说你这姑娘把路引子放在哪里不好,偏偏...啧啧..”
四周看客听了这话,还有什么不懂的?有那贱皮子瞅着薛荷目光下流,更多的人则是平静地垂下头去,毕竟晒着太热了。
借着帷帽的遮挡,薛荷面上冷冷一笑,身子却装出羞恼的模样来,扯着毛驴偏过头去。
待她二人摇摇晃晃而去。
老卒的巴掌顷刻间便盖在了小卒的头上,恨铁不成钢的骂声随即传来:“没眼色的东西!老子是叫你要钱!大钱!”
那小卒得意一笑,只管把手一翻,露出一角白花花的小银锭子,笑说,“徐哥,你瞧。”
竟是什么时候得了张沅的银子?
众人是全没看见。
还怪道:这就放行了哩。
只说时候不早,快到午时。
眼见着前面便是大柳树,张沅切切道:“姑娘,听说灶儿巷有一家馄饨还不错,咱们去吃?”
“好啊,你小子又偷懒逛县城了?看我不告诉爹爹,将你的腿打断!”
“姑娘饶命,姑娘只管去吃,不好吃再打我!”
“哼~且信你一回。”
毛驴叮叮当当地往灶儿巷去。
他俩戏演得真,到了大柳树下,果真派张沅去端了两碗馄饨回来。
薛荷不便露面,纤手分开帷帽,只露出一只素白的腕子接了碗,与张沅分坐在石凳两边。
距离两人上次一并吃馄饨,不过大半个月,两人的心境却大不相同。
薛家已然烧成了一片废墟,那爱占薛母便宜的房东婶子,哭得跌在地上,嚎啕大喊。
她声声悲切,控诉天杀的薛氏夫妻,欲夺她房产不成,竟然将这处顶好的产业一把火烧了,如今县衙,城门,各处都寻不着人,分明是要她家吃下这个哑巴亏!
李婶子站在一旁,听他越讲越离谱,心中愤恨,忍不住仗义执言,骂道:“你少在这里满嘴喷粪,污人清白,你上灶儿巷打听打听,谁不说薛家两口子一声好?偏你作怪。那望火楼都说了是意外!你是耳聋啦还是眼瞎啦?”
“我家平白损失了一处房产,还不准我喊冤不成?”
“一处房产而已,你家不还有三处?”也有那来看笑话的邻里,阴阳怪气道。
气得胖胖的房东想撕烂他的嘴!忽听见一人劝道:“行啦!你就当是花钱买命吧!”
这话怎么说?
几人循声望去,才发现酒肆的老王,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小桥头上,正搁那拍头发上的米灰哩。
薛荷也瞧见了他。
她听张沅提起过,虽然没有确切的找到爹娘,但此刻听他所讲,好似知道内情般,一双眼巴巴地瞧着他,心儿也跟着砰砰地跳个不停。
薛荷往前追了几步,几乎要拽住了老王,问个究竟?却不想张沅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薛荷疑惑抬头,就见张沅的嘴巴一张一合。
“别急,先听听王大爷怎么讲。”
!那..好罢。
她二人就站在一旁,听李婶子和胖房东同时问道。
“老王,你说甚?”
“卖卤肉的,你几个意思?”
“嘿,意思就是你只烧了一处房子,而人家薛主薄夫妻,可都投了河啊!”
“你放屁,昨日还吃着你家的卤味哩!怎么可能今日便死了,只可惜我这房子呜呜呜呜呜...”
见房东婶子不信,老王嘿嘿冷笑两声,“谁拿此事骗你玩?谁生儿子没□□!老拙才从南大街回来,能不知?听人说是薛主薄忽然身上发痛,站立不住,栽进了小曲河里。薛夫人本想拉住他,不想反倒被连累了一同摘进河里。人是今早上捞出来的,还停在县衙里哩。“
“吓死个人了。”那胖房东听了这番话,好像真被吓住了,脸色青白,贼眼珠滴溜溜的转了两转,忽然一把薅起从薛家抢夺出来的财物,只在几人唏嘘时,又重重地跑远了。
静默了好一会儿,李婶子才抹了抹眼泪,哽咽道:“我那大妹子的爱女呢,你可瞧见啦?”
“听人说是去了哪里哪里走亲戚.....”
他们只当薛荷不知情,殊不知,就在小桥无人处,张沅在心中默默道:薛姑娘,得罪了。说罢,将悄悄哭晕过去的薛荷拦腰抱起,耷在了驴背上。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转了性子,这毛驴变得十分温顺,被张沅拍了两下臀部,就乖乖地塌下驴背,好让薛荷伏上去。
寂寞天地间,茫茫细雨中。
薛荷做了一个梦,梦中不知何故,颠儿颠儿地厉害。
她迷迷糊糊地回到家中,走在连廊间,扬声唤道:“爹爹,阿娘,我回来啦?”
通常这个时候,阿娘会一把搂住她,摸她的背心有没有被汗水打湿,端来一杯温温的茶水让她吃。爹爹则是在屋里对着阿娘的小镜修他那把精心保养的胡子,“阿呀呀,真真快来帮帮为夫,此处剪缺啦!”
爹爹就是如此,不擅庶务,一把年纪还一派天真。
薛荷努努嘴,自个儿拐去井边打凉湃杏子吃,才不会做爹娘的火折子。
可是今天,院子里安静得很奇怪。
“娘,你再不说话我可要偷吃冰酪了哦。”
薛荷推开阿娘的房门,只见屋内洒满阳光,微风从小轩窗吹进来,吹动了纱帘。
闺房依旧,可是娘呢?
地上有一方素白的手绢,薛荷捡起来,拿到鼻尖一嗅,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她微微一笑,明白过来这是娘自个儿想的香方,拿橘子皮,甘蔗渣,梨皮,松子壳,磨成粉,再用蜂蜜粘合了,轻轻地锤成一只狸猫的样子。
香犹在,可是娘呢?
娘去哪里了?
家里何时变得这么大,这么空,空落落的,一说话就有回音。
哎唷,好疼...
我的心口好疼呀!
“阿娘!我疼。”薛荷躺在床上,呢喃着,不知道在说什么梦话。
张远蹲在她床边,倾了耳朵去听,只听到,“水..水。”
“郎中!她要水!”张远激动得像个钓到大鱼的渔翁,惊喜得跳起来!
白胡子郎中,满眼笑眯眯地道:“好好好,这丫头烧了一整晚,知道要水喝了就好。”
张远赶忙倒了一碗温水,递给薛荷?可她正晕着,显然没法自个儿喝。要扶薛姑娘吗,可是有外人在,传出去对薛姑娘名声有碍。
张沅一时有些犯难,正端着水犹豫时,听到老大夫说:“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这般迂腐。难道昨日她晕倒,你也惶惶不知所措吗?”
这如何一样?张沅连忙解释道:“并非在下优柔寡断,只是昨日薛姑娘戴着帷帽,光天化日之下,我将她扶上驴背,众人只道是我情急,别无他法。只是今日,在卧房中,我怎好扶着薛姑娘靠在我怀中,即便是喂水,也不是君子所为,我还是找客栈帮厨的大娘来吧!”
说罢,张沅便一溜烟儿似地飘了出去。
见他如此,老大夫从鼻孔里哼道:“臭小子”,嘴角却是慢慢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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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薛荷喝完了水,那老大夫便开始收拾诊箱,“就是我那个方子,你依旧煎给她喝。受寒加蜱虫叮咬,再加心神俱伤,可不好养,若是再发烧,便来寻我”,说着抻了抻腰,斜眼睨着张沅,老夫终于可以回家了,也不知家中的药材晒好没有,那味道~一顿不闻还真想得慌,哎唷我这老腰。”
把人家七八十的老郎中硬留了一整夜,张远也挺不好意思的,现下拿温帕子擦了一圈薛荷脸上的汗,又给她掖好被子后,跟着老大夫走到回廊上。
他转身轻轻地关好房门,将老大夫引到看台说话。
因这个客栈紧挨着一个池塘,池塘里种着或粉或白的重瓣荷花。所以在建造之初,就特意设计了这么一个看台。今夏炎热,重重荷叶间已经立起了不少嫩青色的花苞,雨丝飘在其中,或点成水面上的密密涟漪,或滚成荷叶上的银白水珠,颇是诗情画意。
沙沙雨幕中,张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
“郎中,可否用这个暂抵药钱,我现在手边没有银钱,等我有钱了一定来赎。可否请您,帮我保管一下。”
话落他张开了手。
老郎中伸着脖子来瞧,只见他掌心老茧深厚,那茧子上躺着一枚小小的玉环,水头一般,胜在镌刻在玉环上的卷草纹十分生动,枝枝蔓蔓,舒展潇洒,很合眼缘。
“可!”老郎中双眼放光,捏起玉环来对着光,细细咂摸,越赏越喜欢,并揣进了荷包里。
张远眼皮子一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小声叨叨:“这是亡母遗物,还请先生小心一些..不如...找个盒子装起来?”
老郎中是谁?
平生最讨厌被念叨。
他板起了脸,大有再要张沅二两银子的意思。
张远大惊失色,赶紧赔罪,“您瞧,雨落密了,我送您回保安堂。”
“怎么?不收你的玉环就不送我了?”
“不会不会,怎能让您自个儿冒雨回去。”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逐渐远去。
不一会子,一辆驴车从客栈出发,哒儿哒地跑过青石板。
乖驴脖子上套的小车厢,是张远拿仅剩的一串大钱去货行换的二手青帷小车厢,本来是给薛荷准备的,没曾想老大夫成了第一个坐车的人。
张沅坐在前头赶驴,衣裳逐渐被雨点濡湿。
他全不在意。
因为他心头有个大胆的想法,正愁着怎么跟老大夫开口。
驴车又拐进了一条巷子,眼瞅着保安堂就在眼前,张沅硬着头皮道:“许老郎中,您手边有常备的药丸吗?若是方便,可否匀在下一点。”
连名带姓,喊许老郎中,是希望老大夫看在那只玉环的份上,能当他是个熟人。
毕竟熟人好张口,熟人好办事。
谁知许郎中的耳朵竟不太好,把了门帘喊道:“雨点?飘了一点雨进来嘛不妨事的!”
......
“嗯...是在下想跟您讨一点药丸子,不用太多,寻常治个头疼脑热,水土不服的就行!”
“肚痛?可要解手?老夫在车里等你。”
“......”
“许郎中,在下听说多吃一点黑豆,可以治耳背。”
“呸!你这小子,竟敢骂老夫,该打!”
张沅没说话,只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默默赶起驴。
直到了保安堂大门口,老郎中撑起一把油纸伞,慢腾腾地从车辕上滑下来,他才丢开张远的手臂,一转头便瞧见他的脸,唬了一跳,关切道:“张小官人,为何你的脸如此红,可是肝疼?可要老夫为你把脉?”
“不必。”张沅木着一张脸,正经解释道:“只是第一次不要脸,有些害臊。”
许郎中嘿嘿怪笑两声,忽然从门里扔出个物件来,“老夫这儿有瓶护肝的药,一并抵给你了。”张沅正一头雾水,见那瓷瓶凌空抛来,便疾走两步,跨上台阶,飞手一抓,把小瓷瓶牢牢锢在掌中,心中暗暗庆幸,好在与父亲走南闯北时,学过两招。
他拔掉瓶塞一闻,只闻到一股药香扑鼻而来,去看那瓶身,只见一副红贴上滚着三个烫金小字:保命丸。
张沅便知,方才许郎中是故意装聋子逗他玩哩。
他得了这好东西哪里还生得出闲气去气人家,高高兴兴地把瓶子揣进怀里,又真真诚诚地在保安堂门前抱拳作了揖。才架着毛驴,一路往灶儿巷胖房东家去了。
12. 第 12 章
张沅再回来时,身上带着水汽,把门关上后,又搁了个重重的东西在桌上,才去看薛荷。薛荷吃了药,发了汗,已退了烧。
床边有一张高脚凳,张沅顺势坐下,长腿支在地上,有些无聊。
他忽然想起话本子里,每当进行到这个时候,男女双方是要说点什么来互通心意的。虽然女子在睡眠中,但也是要说给她听的。
并不为别的,只是想逗得薛荷开心,如果能让她的噩梦变作美梦,那就太值啦。
没想到平时闷闷的张沅,说起笑话来,鼻子眼睛都跟着一起作怪。他故意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叹气道:“薛姑娘,如今有一件麻烦事,只怕要你来拿主意。”
“你家里的那只犟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刺激,忽然变得很乖顺,只怕是开了灵智,成了一只能听得懂人话的驴子了。咱们再不可拿从前的眼光看他,我看还得给他取个名儿,你说叫什么好?”
“我想了一个,顺尔,如何?”
“终归是你家的驴,还是要你来拍板的。”
说到最后几个字,竟然委屈起来。好像不叫这个名字,多伤心似的。薛荷听到后面,就慢慢睁开了眼,只是他垂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机,没发现薛荷已经偏过了头,静静地瞧着他。
“小张官人,我觉得顺尔很好。顺口又好听。”
“你醒啦?”张沅扑倒床边,望着她,关切道:“脑袋可疼?可要喝水?”
“要喝水。”薛荷慢慢地说,她脸上挂着一副笑,那笑中带着虚弱与悲伤,又强撑出一副明媚的样子来。
张沅不愿见她这个样子,急忙跑到桌边倒水,他一个习过武的健全少年郎,竟然不小心踢翻了两张凳子,见薛荷关切的望过来,又控制不住的红了耳朵尖,同手同脚地走到薛荷面前,递上瓷碗,“温的,你喝。”
即便是茶博士刚添的茶,也不可能是正正温好的。
薛荷惊讶了一下,却不多问,只管接了瓷碗,一口饮干。
虽不是好茶,解渴却正好。
她这次笑得真心了许多,柔柔唤道,“好喝,小张官人,我还想再要一杯。”
张沅自然是开心的,提着茶壶,守在床边,见她喝完又给续了一杯,直喝得薛荷吃了个水饱,她才不得不摆手道:“好了好了,不喝啦。”
薛荷打眼一扫,见这房中,兰草香篆,画屏绣塌,一应俱全。她又看张沅,还穿着昨日那一身衣衫,便叫张沅打开那个粉底碎花的小包袱。
张沅见包袱里只有一个匣子,见薛荷点了点头,他又打开那个连理缠枝的花柳匣子。
薛家诗书传家,本以为里头是薛主薄珍藏的古籍,没想到竟然是一箱金银首饰,里头有珠花无数,赤金璎珞圈一对,长命锁一对,另外还有些散碎银子。
薛荷哽咽道:“这是我阿娘为我准备的百宝箱,你从里头拿些银子去结清房钱,再叫小二哥送上来一桌好饭菜。”
张沅点了点头,自去安排。
他正与小二说着要一个菜呢,忽然一卡壳,脑子里抽了一下,脱口而出,“我是不是没有回答薛姑娘的话?”
什么?小二一脸懵。
“没事。”张沅匆匆交代了两句,就奔上楼去。
房间中摆着一扇蝴蝶双飞的画屏,薛荷正垂着头想事情,忽然听见声响,抬起头来一看,就见张沅正从画屏外探了个脑袋出来,笑眯眯地道:“薛姑娘真是料事如神,在下正愁没有银子花哩,若是姑娘再不醒,在下就要去大桥下卖艺啦。”
薛荷莞尔一笑,指着那匣子珠宝说:“都是小张官人的,若是需要,尽管取用。”
见她这么大方,张沅走近匣子,垂眸看了看,好像在思考拿哪一样?忽然他笑道:“拿这个吧!”
就见他捧着个东西过来,却是薛荷不认识的。
薛荷瞪大一双杏儿眼,看了看那东西,又看了看张沅,十分不解,张沅干嘛要捧着半块转头?
就听张沅解释道:“姑娘请我吃饭,我为姑娘查案。”
接着张沅便把他白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娓娓道来。
原来昨日张沅注意到房东婶子离开的时候满脸心虚,今早便悄悄寻到她家中,见她家的五岁小儿蹲在门前台阶上捉蚂蚁。
张沅摸出两根麻杆糖,稍稍一哄,便把那流口水的小儿哄到墙角,套出了不少消息。一则是你家剩下的东西,通通进了房东婶子的腰包。二则,那小儿舔着糖呢,忽然从怀里摸出半块转头,又摸出一个山核桃,哐哐砸了起来。
听他说得有趣,薛荷入了迷,指出不对来,“他一个小郎,怎么拿得动砖?”
“正是这砖的奇妙之处,薛姑娘拿起来看看。”
薛荷看了张沅一眼,依言拿起砖头,一上手就感觉到了不对,惊讶道:“空心的?”
“正是。”张沅又道:“你说奇怪不奇怪,他娘说这半拉砖头原先藏在你家的米缸里。”
爹娘怎么会做这种糊涂事?
薛荷当即摇头道:“兴许是房东婶子骗了你。”
想到当时的场景,张沅不好意思地挠挠后劲窝,边说边觑薛荷的神色,“我骗他娘芝麻杆上有毒。”
......
薛荷的心里惊涛骇浪,没想到张沅是这样的小张官人,看张沅的眼神也逐渐变得好奇,“他娘知道真相后,没撕了你?”
“是想撕来着,没追上我。”顿了顿,张沅又肯定道:“我跑得很快的。”
听了这话,薛荷抬起头,冲他展颜一笑,“我相信你,小张官人。”
她又拿起砖,前前后后地看了,又闻了闻,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杨桃藤。
“杨桃藤?”张沅诧异道。他不知杨桃藤有什么妙用,也拿砖来嗅了嗅,就听薛荷道:“我家灶屋临河,很潮湿,阿娘为了不让米缸长虫,托县衙里的张县丞,买了花椒掺在缸底。这块砖头的味道很复杂,我想...应该混合了花椒的杨桃藤。“
“而杨桃藤性粘,和入石灰和糯米浆中,可用来砌墙。”电光火石间,薛荷脑中闪过一个答案,她脱口而出,“这是西库房的砖!”
张沅也急道:“你怎么肯定是县衙西库房?既是用作砌墙,岂不是家家都用的?”最近大的建筑工事只有上个月县衙造的西库房。
“因为陈员外!陈家有汴京的族亲告老还乡,兴建宅院,因此捡了大黄去看门。他家早买光了偃师的杨桃藤,能从陈家分得一杯羹的,只有县衙!”
“即便如此,薛主薄藏县衙的砖做什么?”
同时,他俩都想到了空墙藏尸案。
张沅再看这块砖的目光就充满了复杂,“难不成,这东西是物证?”
薛荷嗤笑了一声,冷冷道:“既无血迹,又无指印,算哪门子的物证?”
“如今爹爹已去,要想知道他的目的,怕是很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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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沅略一沉吟,忽而目光灼灼地盯着薛荷:“不难,待我今夜探一探县衙,便知。”
“既如此,我与你同去。”
张沅眸光微动,并不想薛荷去。
他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根芝麻糖来,递给薛荷,“你吃。”
薛荷不明所以,接过来咬了一口,嚼来嚼去就是一杆芝麻糖,没甚特别的,遂疑惑地望着他。
只听张沅道:“我在糖上抹了迷药。”
还未咽下去的塘渣梗在了喉咙里。
薛荷再看这芝麻糖,只想扔在了张沅的脸上。她心中有气,心想吃一口是晕,吃两口也是晕,气鼓鼓的吃完整根糖,再不肯看张沅一眼。
恰好店小二在外头敲门。
张沅收好银钱证物,叫小二进来摆好茶饭,立在桌旁,无奈地望着薛荷,“即便想捶扁我,也要先吃饱,不然哪来的力气?”
“哼,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不过一道清蒸鲈鱼,一道五味杏酪鹅,一盘清炒时蔬,再加一碗鸭丝粥,对大病初愈的薛荷来说,好吃得紧。
昏昏油灯下,张沅看她吃饭,看得呆了。不禁在心中想,薛姑娘不仅冰雪聪明,吃饭也这般快且文雅。
薛荷问他,“你怎么不吃?”
张沅才神智归笼,端起碗来,各类菜蔬就着两碗白米饭哐哐干完,又倒了一碗冷茶,一口饮干,道:“我饱了。我去叫茶博士添茶。”
这一套速度飞快,如风卷缠云。
薛荷连忙叫住他,“小张官人,穿这一身夜探县衙可不行,你拿钱去买套夜行衣吧。”
张沅点了点头,红着脸,拔腿而去。
不一会子,茶博士进来添茶,见只薛荷一个小娘子在吃饭,好奇道:“你家兄长哩?他可是水牛变的?”
薛荷一头雾水,倒是知道张沅为了她的名节着想,在外一直自称是她的兄长,可这水牛怎么讲?
只见茶博士夸张地比了一个八,“他一天吃了八壶茶,且只吃冷茶,但凡凉了就哐哐饮干,若不是小店的壶小,只怕这位官人要住在茅厕哩!”
薛荷这才知道,为什么她喝到嘴里的水,总是温的。
薛荷愣愣的,在桌上排开五个铜板,叮嘱茶博士,万不可再编排张沅。
茶博士本来就是想讨几个赏钱,这会入了愿,哪里还记得什么水牛,只道:“这就叫小二来收碗,还有您的药,到时候一并端上来!”
“薛姑娘,你在想什么?”张沅回来时,薛荷仍然坐在桌子前发呆。
她面前有一只残留着药汁的空碗。
张沅满意地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袋,“诺,借花献佛,给你买的。”
薛荷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是一袋子甘蔗糖。
她抬头望向张沅。
张沅垂着眼,视线落在那袋糖上,轻轻道:“你吃了药,甜甜嘴。”
于是,纤纤素手捏起一粒糖,放入口中,笑道:“好甜。”
“你给我下了迷药,我怎么还没晕?”薛荷又问。
张沅哪有什么迷药,不过是唬薛荷的,既然薛姑娘想去,于情于理都不该拒绝,他要做的,就是拿出看家本领,保护好薛荷。
但是薛荷还这么问,明显是不高兴在阴阳他呢。
张沅无法,只得双手举起手中的包袱,讨饶道:“还请姑娘换上夜行衣,三更半夜,可出门哩!”
13. 第 13 章
明月静静地挂在空中,冷冷地窥视者地上的一双人。
他俩身着利落黑衣,鬼鬼祟祟,交头接耳,一路摸到县衙西边。
本以为一个小小库房,进去容易得很,正准备大摇大摆地闯进去时,张沅忽然拉住薛荷,一路后退,躲到墙角。
不等薛荷询问,张沅就指着一处地方,悄声道:“有人。”
薛荷抬眼一望,吃了一惊,原来那县衙的角门上,不知何时多了两名捕快,一高一矮,高的那个瘦,矮的那个胖,头带幞头,腰挎大刀,铜铃样的大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屋子的两扇门板。
那就是库房大门,他二人要进去势必要先摆平了这俩人。
张沅悄声道:“我先去拍晕他二人!”说罢,跳出墙角,拔腿欲走,却忽然被拽住了衣袖。他回头望去,只见薛荷板着一张雪白的脸,沉思道:“我爹曾说过,五更天时,会有婶子来县衙做饭,那时整个县衙灯火通明,但凡是上衙的官差都会去饭堂,我们何不趁那时,悄悄潜进库房中?“
张沅有些犹豫,一是此时离五更天还早着哩,若在此地等着,没准儿会有风险。再则五更天后,没一会儿天就大亮了。那时他们就是瓮中的鳖,任人拿捏了。
张沅道:“还是我去将他们敲晕,更实际些。”
张沅走得飞快,一阵风儿似地刮到了街心,忽然间街面上起了大雾,连小角门上的两串灯笼都瞧不见了。他心中有些慌乱,四下观察,到底是何人作祟?忽然听见噔~的一声响,飞快地由远及近,竟像是敲在了他的耳膜上!
千钧一发之际,凭空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酒桶,滚到张沅的脚边。真是诡异至极!他抽出木棒,一棍就砸了下去!去不想,薛荷的脑袋忽然从酒桶里钻出来,张沅震惊之中,来不及收力,一棒砸偏,直砸得那箍桶的铁皮凹了进去。
薛荷急道:“废话少说,先钻进来!”
幸好那木桶足够大,装着她二人咕噜噜的滚向长街。
正在这时,张沅听见两声嘿嘿怪笑,接着是苍老而阴冷的语调喊道:“城中起雾,各回各家!”接着又是噔~的一声,那更夫提着锣,与两位衙役打过招呼后,一溜烟儿似的飘走了。
原来只是个更夫!
张沅咬紧后槽牙,暗暗骂着这更夫的祖上,一边用力贴住桶壁。不管他武艺多么高强,那桶儿要滚,只会颠得里头两个人,脑袋发晕,四肢发软。薛荷虽然是个娇养着长大的女孩儿,却有眼色,识时务,早就抱着脑袋缩进了张沅的怀里。
直到酒桶撞到东西停了下来,张沅的脸色又红又青,已经憋成了猪肝紫。
他放开薛荷,钻出酒桶,连滚带爬地扑到墙根,哇哇吐了出来。也不知那户人家,这么倒霉,张沅直把晚饭的杏酪鹅,清蒸鱼吐了个干干净净,才仰面坐在了地上,望着明亮的月亮,满心苦涩。
想他张沅在薛姑娘面前,不说君子,好歹称得上游侠。这次多亏了薛姑娘有急智,才没有暴露在衙役和更夫眼前,更是吐得令张沅恨不得刨坑埋起来。真是丢脸至极,令他不敢看薛荷的脸色。
其实薛荷这会儿也才缓过劲来,她解下腰间的小水囊,和一张手帕,一起递给张沅,“小张官人,簌簌口吧。”
张沅垂头丧气地倒了谢,愁眉苦脸地漱起口来。
恍惚间听到薛荷在说什么?
他动了动耳朵尖,就听薛荷道:“小张官人,你从前不会喝酒吧?这桶里原先装的是老黄米酒,是方才那家酒肆得了县衙准予,自个儿发的酒曲,自个儿酿的,很有些烈,我爹爹与娘最爱一起吃酒下猪头肉啦,所以我都闻习惯啦。你会吐很正常的,不必忧思。”
她这一番体贴解释,像夜里的小虫,叽叽咕咕地钻进了张沅耳朵里。张沅甩了甩脑袋,微醺道:“好,听你的。薛姑娘,你瞧这面围墙可眼熟?”
薛荷定睛一瞧,奇道:“这不正是库房的围墙吗?”
这酒桶竟通人心意,一路将他们送到了库房东边,与那两个衙役隔着硕大一个院子,这是怎么都发现不了了呀!
望着眼前的香樟树,张沅自信道:“薛姑娘,你踩着我的肩,爬上去,我们可从这根树枝上,跳进库房的院子中。”
薛荷也觉得极好,微笑道:“那你快来趴着。”
他二人试了两三次,都不成功,只因为树干实在是高,薛荷又头脑发达,四肢简单,总差一点才能够着最低的枝丫,况且...张沅心道:照这个情况,即便是薛姑娘够到了怕是也爬不上去。
他忽然道:“我听闻这种时候都会有个狗洞,不如咱们找找看?”
他二人沿着墙根找起狗洞,蓬蓬乱草中,张沅负责打草,薛荷负责掌眼。
正当张沅打过一蓬乱草,忽然什么东西从草中直窜而去,奔着薛荷而去。
张沅惊道:“薛姑娘!”
只感觉到身上滚过了什么东西,薛荷愣愣的眨眨眼,附身去看时,只见薄薄的月光下,她那黑黢黢的衣袍上,赫然映着几朵小梅花。
“是狸奴!”薛荷惊呼道,她再抬眼去追,那小猫儿已经遁地而去,消失在巷落中。
薛荷惊喜地拽住张沅的衣袖,高兴道:“是狸奴,小张官人,这里有狗洞!”
她蹲下身,细细寻摸着,分过错乱的杂草,赫然看见了一个的狗洞!便抬头冲张沅晃开了一个笑脸,“小张官人,你走上面,我走下面,我们在里面见。”
还没等张沅点头,她已消失在黑黢黢的墙洞里,张沅顿时头皮发麻,三两步飞身上树,急忙跳进院中,却不见她人影!
“薛姑娘!薛姑娘!”
“小张公子,我在这里。”
张沅低头一瞧,薛荷正蹲在一方土前,细细打量。
四周都黑黢黢的,能看见什么?
张沅也跟着蹲下来,满脸问号,“这土有什么问题?”
“整个院子都长草,只有这里,这一块没有草。”
“可要挖开看看?”
薛荷心中惦记着正事,摇头道:“不了,兴许是我想多了。”
这个庭院不小,房屋也建造得大。五步上了台阶,走到正门前,他俩眯眼一打量,只见门上挂着一把小铜锁。
薛荷伸出指尖戳了戳,见那小锁纹丝不动,很是牢固的样子。她看了张沅一眼,随后退开。得此信任,张沅顿时信心大涨,悄声道:“区区小锁,不足为虑!”便以手作刀,全力劈去,只听那铜锁哐当一声,脱门而去,在落地之前又被张沅一手抓住,轻轻放在了屋中书架上。
借今夜月色一用,照出门内三尺,只见屋中异常开阔,矗立着高达的书架,除此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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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无其他。
这书架上空荡荡的,薛荷直觉,应该往更深处走去。
她扭头对张沅道:“跟我来。”说罢便一头闯进幽暗中,与一排排延伸进幽暗的书架并行。
黑暗中,忽然亮起一团火光,是张沅吹亮了火折子,他见那些书架落于阴暗中,影子高大且宽长,极易躲避吃人的野兽,心下不安,一把将薛荷护在身后,正色道:“我来,我走前头。”
不知掠过了多少个书架,当薛荷终于看到满架文书时,心中升起了雀跃的希望。她走得更急,几乎小跑起来,一下子便冲进了洞明的月光中。
张沅和薛荷齐齐愣住,只见墙上.....墙上的洞,怪异难言。
想必就是此处发现的尸体!
拖到今日还没有填,难不成这间库房就此废弃了么?
墙上一个蜷缩成婴儿状的人形大洞,从洞里渗进来白惨惨的月光。四面都是如潮水般涌动的幽幽夜色,一只孤零零的火折子发出弱弱微光,只照得两人同样白惨惨的脸。尽管他俩问心无愧,但在这诡谧时刻,竟觉得后背发凉。
薛荷首先顶不住,扯了扯张沅的衣袖,凝思片刻道:“如此看来,这里的案牍文书多半就是爹爹指挥搬运的,我们细细查验一番,定能找到与砖头相关线索。”
张沅点了点头,从怀中又摸出一只火折子,吹亮了递给薛荷。
一共五排书架,他二人从两端分别查起。每拿起一本册子,都细细查看了册名、记事人、所记何事,直到外头的铜锣又敲过两遍,月亮悄悄移动了位置,翻完了这架子上的书,竟是毫无所获。
薛荷不敢相信,立在那里暗自沉思。
忽听张沅道:“薛姑娘,我觉得不对。”
“哪里不对?
“文书和砖,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联想起来就不对。”张沅直言道。
薛荷一听,脑中灵光一闪,怪道总是心中不安,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她太拿爹爹的职务为重,反倒被圈在了文书案牍里!若是跳将出来,这满地的碎砖不比文书更像线索?
薛荷细声道:“小张官人,你讲得在理,你真厉害。”
只夸得张沅摸了摸鼻子,垂着眼小小声:“我也是偶然想起的,还有一点,薛姑娘,你看这个。”说着,蹲在了最后一列书架前,指着角落的白灰,“你瞧,这里,还有这里都有移动的痕迹。我猜是这排书架曾经倒下来过,砸到了墙上。”
薛荷附身去瞧,一双大眼紧紧地跟着张沅的手指,随着他的指向望向墙壁。
她眼力极好,打眼一扫,便察觉不对,心中怦怦直跳,又转过眼去,将火折子觉得老高,细细审视。直到心中大石已经高高悬起,薛荷才拿出半拉砖,递给张沅,“小张官人。”
“姑娘放心,必定能成。”只见张沅眸光坚定,拿过砖头,叼住火折子,蹭蹭蹭攀上了墙壁。那墙壁光滑,他左脚踩在木架上,右脚抵着砖缝,右臂又勾住横梁,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字。
薛荷见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碎砖往墙上一怼,严丝合缝,瞬间堵住了缥缈的月光。
他俩都心头一松,既知来处,何愁不知道用处?
在飘飘扬扬的灰尘中,张沅没忍住扭头对薛荷咧嘴一笑。
却见薛荷正被一双大手捂住嘴巴,拖进黑暗里!
14. 第 14 章
张沅心急如焚,只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来,扑上去带走薛荷,只得飞跳过重重木架,狂追而去。
他尾随那黑贼飞身上墙,翻过库房大门。
对门那俩衙役实在困得撑不住,正在分吃茶叶梗子哩。
矮的那个满腮帮子乱嚼,忽然觉得一股来历不明的劲风自面庞上刮过,他手中大刀一挺,“哥哥,有动静!”
那瘦高个正是上次被尸眼吓住那个,连忙捂住这小胖子的嘴巴,嘘道,“别喊,小心惊动了女鬼奶奶。”
“鬼?啊啊啊啊啊啊啊!!”那小胖子被吓得尖叫连连,吓醒了四方邻居。
连对面酒肆的老板也跟着无奈摇头,他正在卸店中的门板,只是不知,发现丢了酒桶,他会是何种神情?
在逐渐明亮的天色中,这条街乃至这座小城,渐渐拉开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一天。
一路飞屋走巷的张沅,累得气喘如牛,终于在三四条街外,追上了那贼人。
只见贼人依傍在木门上,整颗脑袋都拿黑布罩住,只露出一双鼠眼滴溜溜地转,见街上无人,才敢抬手敲门,敲门声三长一短,一共敲了三次,那角门才开了斜斜地一道缝。
在张沅的角度,看不见门后是谁,只有那贼,将薛荷拖进门去,门一瞬便关了。
门上有一块老旧的牌匾,狂草写着:明心堂。
张沅不知道明心堂是什么所在?也学着那贼人的模样敲门。
只等了两三息,门后就传来了脚步声,是个破锣嗓子,问道:“谁呀?奥,大道如青天。”
张沅猜测是要对诗,便对出了前朝李太白的下一句:“我独不得出。”
门后的脚步声却渐渐远去了,像是没有来开门的意思。
张沅一头雾水,心说:是我背错啦?
不管贼子那边如何,他担心拖得越久,薛荷越危险,便不再等,好在这明心堂院墙不高,只需猛跑十来步后,便能窜上院墙。
待他小心避开墙上防人的碎瓦,跳入院中后,只见院中爬满了荒草,对面墙上还有个小门,不知道通向哪里。
他将脚落在贼人的脚印上,小心靠近小门,附耳去听,听见门后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这门却是没锁,只消轻轻一推,便嘎吱一声,惊醒了院中的人。
院中天井下有一口井,井边佝偻着一个婆子,正在打水,听见声音,顶着黑洞洞的眼睛,转头问张沅:“谁呀?”
还是那副破锣嗓子。
张沅还没说话,又听见一个脆生生的童音笑道:“婆婆,是位极好看的官人哩。”
那婆子生起气来,把桶一掷,怒骂道:“你来咱们这里作甚,咱们这里老的老,残的残,奥我知道了,你也是来偷孩子的吧!”
那婆子说着说着怪笑起来,张沅跟着她的话音将这回廊扫视了一圈,确实如她所说,地上乱铺着草席,每一张上都睡着一个毛糙糙的人,足有二十人众。那些人听说他是来偷孩子的,纷纷撑起半个身子来觑他,目光恶狠狠地,恨不得片下他的肉来。
张沅冷笑道:“一个拐卖妇女的魔窟,倒成了善堂!老婆子,我且问你,我妹子在哪?”
那老婆子缓缓笑道:“原来是寻人的。”说着又慢慢摇起了辘轳,只当世上没有这个人。
张沅气急攻心,走上两步来捉了这老妇人的领子,瞋目问道:“我问你,她在哪儿??”
“你看老婆子这眼睛,能看到什么?”只见这老妇一双眼睛已被人挖空,空留两个血糊糊的眼洞!张沅心下愕然,一松手便放开了她。那婆子正欲冷笑,想不到张沅从腰后拔出一柄匕首,抵上她的脖颈,道:“既然婆婆过得艰难,不如在下送婆婆一程,下辈子投个好胎。”
“不要伤我婆婆!”那小童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出房间,在大家都没发觉时,一把抱着张沅的大腿哇哇哭叫,“求你不要伤我婆婆,那个姐姐在房间里呜呜呜。”
张沅拎开小童,拔腿冲进房间,满脸的高兴却在看见了空无一人的房间后变成满目阴沉。身后响起脚步声,张沅恨恨扭头,却见方才那个小童呜呜咽咽地走进来,哭道:“她真的在这里,只是我们都没有办法进去,那个人叫我们住在这里,什么都不要说,可是你要杀我婆婆,我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求求你不要杀我婆婆。”
张沅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哪里见得小童这般哭泣,他也红了眼眶,“你莫哭了,我不杀你婆婆就是了,你是说这里有密室?”
那小童打了一个哭嗝~“密室是什么?阿珈只知道有一个洞洞。”
“在哪儿?”
阿珈爬上圆凳,掀开璧上一副烟波垂钓图,吮着食指扭头望向张沅,“在这里。”
张沅定睛一看,那画后有一个小洞,堪堪只有阿珈两根指头大小。那洞中透出亮光,分明是连通暗室。
“谢谢你阿珈。”张沅抱下小童,附眼在那洞上一瞧,只见里头燃着一支短蜡烛,照出四周一丈地,地上晕着一个薛荷,手脚都被捆住了,身子搭在床架上,不远处驾着一扇竹编屏风,从那里头隐约透出两条人影。
“阿珈,你婆婆可知怎么进去?”
“阿珈不知,婆婆也不知。”那老妇人刚好走到门口,听了这小童的话,冷哼了一声,转身坐到檐下,开始给老的残的分水吃。
这屋中陈设极其简单,两条凳子,一张柜子,一个高脚凳上,跺着只青瓷花瓶。这花瓶一个就是个机关,张沅暗暗留心着,又把耳朵凑到璧上去听。
只听一人猥琐道:“县爷,这薛家小娘子果然逃了回来,您真是料事如神,只是这太子岭的刀疤骗了咱们,您为何还给他钱?”
“老爷我有钱,拿钱买个朋友有何不可?”
“老爷您仗义散财,小的佩服。只是那方砖并不在这小娘子身上,小的再去取?”
“不用,那小子功夫不错,你去了也只有挨打的份。何况,现在空墙的秘密人尽皆知,他们拿一块砖有什么用?我那库房里满地都是哩。”
“只怕上面来人查到您身上哩!”
“那薛鹏举已死,无须担心。到时,只要咱们将空墙藏尸推倒那小娘子和她情郎身上,岂不妙哉。”
“是哩是哩,那小的这就将小娘子宰了,好送她去乱葬岗与他爹娘团聚。”
屏风后晃出一条人影,直奔薛荷而去。
张沅跳到瓷瓶前,猛地一拧,只听轰隆隆的一声,那木柜从中裂成两半,分别退开,露出一间暗室来。
薛荷已然醒了,显然听了个全程,正双目喷火愤恨地盯着那蒙头贼子。
天光咋现,她与贼子齐齐诧异地扭过头来,见是张沅,一人惊喜,一人心道不妙,举起大刀,猛地冲薛荷劈去。
千钧一发之际,张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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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过薛荷,一面夺了刀把,弹腿踹开贼人。那贼子虽然是个五短身材,但极其灵活,在空中一个打滚,便立在了地上,正欲攻向张沅,忽听里间传来:“穷寇莫追,留着有用!”
贼子想到主人的大计,也嘿嘿怪笑两声,一把扯了蒙面的黑布,正是那牙人朱永祥!
却说张沅抱着薛荷,脚尖点地,飞掠而出,一脚踹开明心堂的大门,正想着先胡乱找个巷子解开薛荷的缚脚绳再说,忽然瞥见几条威猛的汉子守在门口,以为是那狗县令的喽啰,飞起一掌就劈了过去,那人险险避过,大惊失色道:“是薛家娘子不是?咱们是漕帮的人!”
薛荷冷漠道:“我不认识什么漕帮,小张官人,我们走!”
“娘子且慢,可认得这个?”那为首的络腮胡子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铜钱没什么打紧,令薛荷狐疑的是那铜孔上系着一只草编蚱蜢。
她伸手接过蚱蜢来,瞧了又瞧,抬眼望着那络腮胡子,板着脸道:“认识。”
“那就得了,咱们漕帮尽是义勇之士,姑娘有事尽管吩咐。”
“且慢。”薛荷先喊住了他们,又扯着张沅的衣袖,示意他走到另一边,低声道:“那蚱蜢是我的好友定春所编,定春定不会害我,只是那络腮胡子...可靠吗?”
张沅向来只知道做与不做,没有敢于不敢,他垂眸望着薛荷的眼睛,分析道:“我看他一脸正气,眸光清明,可信。”
薛荷点了点头,便与那络腮胡子道:“还请好汉帮我买一副好棺材,送到乱葬岗。我在那里等你们。”
“好说。”络腮胡子道。
张沅便从袖子里滑出一块碎银,扔给他,抱着薛荷飞掠而去。
说是乱葬岗,不过是一片无主的山坡。不管从哪一个方向过去,都要走过一片竹林,竹子得了尸体的滋养,长得又密又广。
薛荷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林间的风撞到脸上,是一片又一片的阴凉。
她双目肿胀,满面泪水,心中凄然无比。已过了四天,不知道爹娘的尸身怎么样了。
按照如今的天气,怕是找都难找。
薛荷在心中暗暗发誓,就算翻遍尸坑,也要找回爹娘。
忽然,前路上突然出现了一只棺材。
薛荷猛地顿住,满脸怔然,指着那双人大棺颤声问:“小张官人,你看见那口棺了吗?”
张沅快走两步,赶到她的身边,柔声道:“看见了,薛姑娘,它一直在这里。”
“好好好,不是凭空出现的就好。”
薛荷与那棺擦身而过,冥冥之中,遮天的竹叶无风而起,簌簌而落,惊叹于天地间的变化,薛荷默然止住脚步,愣愣地望向那具棺。
她一步一步地走近了,推开棺盖,只是那棺盖沉重,岂是她一个姑娘家推得动的?张沅见此,帮着她一起推开,只刹那间无法描述的恶臭扑面而来。
薛荷只看了一眼,只消看一眼,便确定了这就是他爹娘。
她骤然连退三步,串串泪珠便砸进了泥土里,“不能哭,我不能哭,不能让眼泪落进来了棺材里。”
她抹了眼泪,又扑到棺材上去,紧紧地抱着棺材。
这是眷恋,也是告别。
张沅揉了揉绯红的眼睛,不忍再看,他别过头去,默默落泪。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遇上这世间至真至爱的情亲,哪个扛得住?
15. 第 15 章
待薛荷的情绪好些后,张沅封上了棺盖。
那棺盖就在薛荷眼前合上了最后一点缝隙,将她与面目全非的爹娘永远隔开。从此,在这茫茫天地间,薛荷就是孤身一人了。
可有些死亡并不代表终结,反而能激发出更大的力量,支撑着活着的人,修炼出一颗坚韧的心。
因着薛氏夫妻已在棺材中,薛荷便做主,不另外换棺,请络腮胡子四人,将棺材抬到城外十里坡。
他们几人在山脚分别,络腮胡子一行人自然是趁着天色晴朗,匆匆赶路。
薛荷和张沅则去客栈中取行李包袱。
他俩在客栈中换回正经衣裳,刚刚拐下楼梯,就听到后院中传来一声声凄厉的驴叫。他二人面面相觑,紧赶过去,看见好一副生动的景象。
只见牲畜棚中,顺耳撒开蹄子追着小二哥要草吃,而小二哥抱着一捆草料跑得泪水夺眶而出。瞧见了张沅与薛荷俩人,他连忙躲在俩人身后,气鼓鼓地指着顺尔,“加加加钱!你们这驴子一天吃八顿,顿顿吃二斤,必须得加钱!”
哪有这么夸张?
顺尔听了这污蔑之词,怎肯受气,立马:“咦咦咦咦~~~哦!咦咦咦咦~~~哦!”,一面辩驳,一面藏起自个儿吃得圆滚滚的肚皮。
没办法,谁叫两个主人消失了一整夜,驴儿很没安全感,一没安全感就想吃。
顺尔垂着大脑袋悄悄去瞅张沅的神色。
只见张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与同样很无奈的薛荷对视一眼,不好意思地对小二哥说:“劳烦再帮我们备几捆干草。”说着又拿出几个大钱犒劳小二哥。
得了赏自然是不一样,小二哥变化出一张欢欢喜喜的脸,贴心道:“二位可退房啦?若是没有,我一会子给你们的毛驴套了车,再去掌柜那里禀报一声,二位就不用再跑一趟啦。”
张沅点了点头,心道,好在房钱昨日就已经结清。他与小二哥收拾好驴与车,等薛荷坐进了小车厢,才匆匆跑去客栈后厨。
那帮厨大婶一见他进了院子就笑道:“小官人好准时,药与糕饼都备好,只等小官人来取哩。”
这大婶人好,手艺也好,得了赏钱,嘴巴闭得蚌壳紧。
张沅提着一个蓝布包袱并两只葫芦回来,把东西往车厢里一放,就蹦上了车辕,赶着驴车一路奔向南城门。
薛荷解开包袱来看,只见里头都是一些出门必备的物什,不由得暗自赞叹张沅不愧是行走江湖之人,准备得真齐全。
她又想到,这一路多亏了有小张官人陪伴保护,只是俩人萍水相逢,已麻烦他许多,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去。这样想着,薛荷便捡起一个枣泥饼,闷闷吃起来。
那两只葫芦,一只灌的清水,一只灌的汤药。薛荷还剩最后一天药没吃,张沅便叫婶子熬好了灌进葫芦里。要吃时拿出来热热便好,倒可省下许多事。婶子应该是今早现熬的药,这会还烫着,薛荷就趁着在车中的空档,抱起葫芦咽下满嘴苦涩,又从袋子里捏出甘蔗糖来,吃了一颗。
顺尔得了草料,跑得飞快,这会子已经在南城门排起队来。
清早进城的多,出城的少,薛荷拢起窗帘,只见对面挑菜的小贩,背鹅老丈,井然有序,初阳挥洒,这座小城,渐渐拉开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一天。
小卒对比了路引信息,又检查了毛驴车厢,见没什么可挑刺的,挥挥手叫张沅快滚。
“封~锁~城~门~”
这时远远传来县衙捕快的喊声,他拍马而来,在城门口一众人或茫然或紧张的小眼神中,朗朗大喝道:“县爷有令,嫌犯在逃,从今日起,封锁城门,不得进出!”
董县令这是明明白白的栽桩嫁祸,只要把张沅和薛荷困在偃师县里,还不是任他拿捏。殊不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二人早就猜到,已在门字落下前,叮叮当当地离城而去。
只是出了城门,薛荷就叫张沅拐上左边岔道,顺着眼前小路,只管直行。
这时要去做什么?
张沅不知,也不多问,只是驴车跑了没一会子,便看见成片成片绿色的庄稼,远处还有一个池塘,池塘上不知道飘着什何种花草,黄黄青青的,那边上还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庄稼汉,似在网鱼。
这晨光熹微时,郊外景致,一派动人。
薛荷并无闲心欣赏,催促着张沅又往东行了二三里,路过了一二户篱笆小院。直到山坡后露出了一株顶顶高的槐花树,她才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神情。
“那里就是定春的家,我们去请定春他爹为我爹娘验尸。”
张沅想起来了,薛荷曾提过苟老爹是偃师县唯一的仵作,空墙藏尸案就是他验的,只是城中的人嫌他家晦气,苟老爹也不愿意去找不痛快,就把家搬到了定春娘的娘家。
彼时定春的外爷外婆以及娘亲都去了,只剩下她外爷种下的槐花树,长得亭亭如盖。年年五月便绽放出满院芬芳,陪伴着他们父女。
知道他们不会轻易离开家,薛荷赶着驴儿就来了。
她跳下车辕,扑到院门前一看,只见院门紧闭,大门也紧锁,农家人,若不是要出远门,一般不会锁门。这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说明他俩要离家很久,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薛荷满心焦虑,掂着脚往里张望。
那篱笆上趴着一窝凌霄花,花色鲜妍,枝叶繁密,上头站着两只燕子,正歪着头梳理羽毛。
也许是定春赖床了,她有这个毛病。
薛荷便趴住篱笆,梗着脖子唤:“定春,定春?定春??”
她惊飞了花上燕,屋门该紧闭还是紧闭,依旧无人来。
薛荷心头一团乱麻,如今这个情形,她不知要去哪里寻找苟老爹。
“若是去请彭县的仵作呢?”张沅问道。
薛荷一时没有回答,只是向来挺得笔直的脊背顺着篱笆滑下,蹲在墙角,抱紧自己的双膝,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捡来一根树枝,开始在土上勾勾画画,计算着去哪里,怎么去,更快更便捷。
她正在闷头苦思,忽然听见张沅道:“薛姑娘,有人来。”
她抬起头,向来人看去,顿时欢喜得要哭出来,那小路尽头步履匆匆的不是定春又是哪个?
“定春!”
薛荷亦向定春跑去。
可怜定春因怕错过薛荷,一路跑得发髻都散掉啦,这会子见薛荷好端端地站着,终于卸下一口气来,直直栽进她的怀抱。
她只觉得喉咙火辣辣的,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五脏六腑砰砰砰地要跳出身体之外,令她将薛荷扑了个屁股蹲。
薛荷忙抱住好友,满脸不安。
张沅见此,早去赶了驴车来,与薛荷合力将定春搬上车。
只见三面车帘都被高高举起,悠悠凉风穿堂而过,倒是比在地上舒爽几分,定春一把握住薛荷的手腕,咽了咽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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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涩道:“先去十里坡!”
张沅本就单膝跪在车辕上,听了这话,先是一惊,再去看薛荷,只见对方也是一脸惊诧。不过惊诧只是一瞬,她很快回过神来,附和道:“走!”
几乎是同时,张沅撂下车帘,转身驾车,那毛驴得了指令,咦叫着向前奔去。
此时车厢中,定春举起葫芦才灌完了水,正想拿手背抹去脸上的水渍,就见薛荷从怀中摸出一方手帕来,拿手指裹着那白帕子,一点一点蘸掉她脸上的水。一面蹙起一双细眉,小心问道着:“定春,你如何知道要去十里坡?”
定春一愣,忽而道:“嗨!别提了...那络腮胡子,与我有些渊源,幸好他见过我与你一同逛街,记住了你的样貌。不然...你到底是怎么被那狗日的给掳走的?你..你家里出了事,怎么不来寻我?”定春说着说着,忽然红了眼眶,哽咽道:“总之,他认出了你。叫他那飞毛腿小弟来告诉我,我害怕你谨慎,不肯信他,就叫那小弟带着蚱蜢先过去。我去找我爹,我爹在那老官道的小酒肆醉得要死啦。我正寻思着舀瓢凉水泼醒他。忽然听见有人叫我,原来是络腮胡子与他的三个兄弟,他们正抬着抬着....我就猜到...于是我想,你一定需要我爹,就将他弄醒先送上了驴子。我左等你不来,又等你不见,就猜你来了家中寻我。果然就是呜呜呜呜阿荷...”
她拽住薛荷的手,哭诉道:“我才不相信薛伯父会失足落水,即便落水,万万不会带累真姨。我爹也是,他找到张县丞,说要验..验查一番。没想到那张县丞板着一张脸说县爷不允,我爹又去找县爷,没说两句那县爷就应了,只是出来大堂,一片空空,薛伯与真姨俱不见啦!“
薛荷冷笑一声,“那姓董的答应得如此爽快,焉知他已暗度陈仓!”
定春面上一滞,满心惊诧,“这是什么意思?”
薛荷将这样那样与她一说,气得定春猛拍了一掌,震得条凳上的葫芦,糕饼乱跳,“那贼子既然喊他县爷,必是董法明无疑,看他一个老头,平时装得慈眉善目,没想到这般叫人恶心!他害了薛伯真姨还嫌不够,竟要对你下手。”
“一双人是杀,十个人也是杀,他既然是为了灭口,自然不会缺了哪一个。”
“哼,他杀别人,就怪不得别人杀他,今夜我就去县衙抹了他的脖子!”
官家重地,遍地都是捕快,先不提杀害朝廷命官的罪过,只说定春那三脚猫功夫,这话说出来都让薛荷害怕,她连忙阻止,“不可!”
为何?
定春慢慢瞪大了眼,“莫非你惧于报仇?”
薛荷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怎的这般想我?我虽然是个女儿家,可也没有让家人凭空枉死的道理!无论是街上的乞丐,还是明镜高悬下的县令,只要是杀害我父母、嬷嬷和镖师们的凶手,我都要报仇。只是县令要难一些,没关系,我不怕难。”
薛荷越说越小声,她想起临别时与母亲闹的那一场脾气,心中又愧又悔,按住定春的身子,哀切道:“杀他容易,只是县令突然暴毙,上头一时半会也派不下个官来,只怕偃师要乱。上汴京告状虽然不是最好的选择,却是最合适的方式。”
“可是你...”定春本想说你一个娇娇女子,又想到女子怎么啦,女子也有一身傲骨,遂高声道:“这一路山水迢迢,为免我担心,我与你同去!”
听见这话,张沅险些栽下车去。
16. 第 16 章
定春不能去。
定春若去,焉能凸显我的作用?
张沅闷头想着,是得想个法子赖在薛姑娘的身边。
忽然,他感到额头上一凉,抬眼望去天空,只见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五点六点七八点密密匝匝地喷薄而下,顷刻间演变成了一场令人措手不及的大暴雨。
太阳早已不见了踪迹,他们头顶上的团团乌云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山上去,展目一望,四周皆是荒野,并无一个可以避雨的亭子。
倒是有几片林子,只是车厢也挤不进去林子深处。张沅咬了咬后槽牙,心道:何不叫薛姑娘就在车厢中避雨?他与毛驴两个大男人,淋点雨又算什么?遂扬起长鞭,一鞭子打在了车辕上,毛驴听了个响,生怕下一鞭就抽到了自个儿的驴屁上,并不敢罢工,撂开四蹄便往前头冲去。
漫漫湿湿的雨雾还是能从窗帘的缝隙里,扑进车厢中,扑在薛荷的脸上,惊醒了小憩的她。
她动了动脖子,见定春还在打瞌睡,便将她的脑袋小心地靠在了厢璧上。撩开帘子一瞧,只见外头风雨拍面,车轮滚过,泥花四溅,那一晃而过的蒲草之中,好像躺着个什么东西。
她一扭身,从包袱里翻出一张油布来,抖开油布,才钻出车厢,将将直起身子,又被一阵疾风给拍了回去。
拍得薛荷一愣,这次她捡起油布来,小心地蹲在张沅身后,将油布裹在了他的脑袋上,又一只手揪住油布,一只手扯下臂弯的披帛来,给他打了个结结实实的疙瘩。
张沅见她淋成了个可怜虫,怎肯依,别过身子来要推她进去,就在这片刻之中,听见薛荷响在他耳畔的声音,“路边有个人,救与不救?”
他怔了一下,盯着薛荷的眼睛。
薛荷的睫毛上连成了片片雨水,滑过她绯红的眼尾,眼里有哀切的悲伤,不屈的坚毅,见死不见的担忧和小心翼翼地试探。
曾几何时,她的眼睛里只有明媚,有喜怒生动,随性快活。
张沅想念那样的薛荷,也想守护那样的薛荷,想成为她信任的第一选择,想给她纵情恣意的底气,更想补上她缺失的安全感。
只见张沅粲然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雨水顺着他的大牙花子哗哗的落下,只听他凑在她耳边大声道:“你只管进去等我!”
话落便勒住毛驴,跳车而去。
可怜定春的头狠狠地磕在了车厢上,她哎唷一声,捂着额头醒来,见薛荷一个人木不楞登地坐着,像被什么勾了魂似的,唬了一跳。
“阿荷?”
“定春,若是此时,我叫你去救个人,你救吗?”
救谁?
定春满头问号,来不及细想就脱口而出,“那我要先看看救的是谁?”
如此...那他...薛荷正想着张沅背后的深意,忽然叫一个东西晃了眼。
原是帘子被掀开,从外头甩进一个人来,这人穿了身灰布烂衣裳,趴倒在地板上,半截身子还耷拉在外边。薛荷和定春心中好奇,俯下身子去瞧,只瞧得见乱蓬蓬的发髻,看起来是个老头子。定春狐疑地眨眨眼,翻开他一看,惊呼一声,“爹?”
这人就是定春的老爹,仵作苟老爹?
张沅默了默,这时捡了个要紧人,幸好方才没有图快将人踢进去。
苟老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死了般,两个姑娘都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紧紧盯着他。直到那微微起伏的胸膛随着呼吸落下,俩人才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薛荷从包里翻出一张手绢,递给定春。
定春恶狠狠地给老头子擦了头脸和手,又把他整个拖进来。
一下子显得空间非常局促,定春和薛荷报膝呆坐在凳子上,老头子只能蜷缩成婴儿状,但他相当自在,没一会子就打起呼噜来。
定春瞧着这张老脸看了又看,终是想着好歹是个爹,没伸手掐醒他。
薛荷有些不好意思,“春儿,要不叫老爹睡到凳子上来?咱们去前面蹲着。”
“他睡凳子,他哪里有脸睡凳子?他定是路上又吃了酒,这下好啦,不仅弄丢了驴子,还险些遭雨砸死。若不是你心善,但凡前头赶车的是我也瞧不见他!”
“且慢!他的箱子哩?”
定春从凳子上弹射而起,一把捞开车帘,见那验尸箱子好端端地抱在张沅怀里,才放心下来,啪的一下扔下帘子,跳回座椅上。
正巧那帘子砸在苟老爹的脸上,生疼,他心知再装下去就不合理咧,默默地翻了个面,朝向他的好女儿,安心睡去,不一会子打起真呼噜来。
定春捂住耳朵,不由得想起络腮胡子来。
只能说络腮胡子此人是有些运道。
他本来好好地走在官道上,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带弟兄们拐上了小路,那小路连通着一个香火旺盛的寺庙,每隔十里就设了个寮亭,供往来行人歇个脚避个雨什么的。
他倒是生者一副玲珑心肠,看天上乌云漫漫,猜到是要下雨。也知薛氏夫妻溺水而亡,恐怕淋雨多有不敬,招呼几位兄弟将棺材抬进了茶寮里,先避一避再说。
茶寮虽荒废,桌椅火灶倒还齐全,背后靠着一片竹林,很快便响起了沙沙雨声。
络腮胡子拿手指瞧着桌面,忽然道:“老鲈去折些嫩竹叶芯子来煮茶吃,这白水喝起来也忒没滋味。”
以松江鲈好眼力,已经在簌簌雨幕中,看准了好几根嫩芯子,便笑道:“好说,大哥且等着。”
没曾想被乌棒一把按住了手掌,只见他黝黑的面皮上泛起一抹怪异地红晕,别扭道:“雨大,莫淋湿了哥哥们,我去。”
说罢也不等几人搭话,屁股离开凳子,歘歘几下便捧回来了一把叶子。
看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正是与定春传消息的飞毛腿。
小鲤鱼自觉去煮茶,在簸箕里翻出一把灰扑扑的铜壶,拿到雨下洗啦,又放在外头接起雨水来。
只听滴答滴答,雨水敲击铜壶的声音,令络腮胡子没忍住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他想起了定春。
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夏天,定春是背了一篓子杨梅的小姑娘,他们四个则是快渴死了的鱼,干涸在正午的太阳下,见鲜灵灵的定春从眼前走过,迫切地盯着她。
盯得定春直皱眉,回头暼了他们一眼,歪头问:“想吃?”
“拿那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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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指的正是络腮胡子脖子上吊着的一个钱袋,那钱袋鼓鼓囊的,外面是丝绸质地,系绳上还串着两颗红珠子,一看就不是这样的江湖穷汉该有的,也不知道他们去哪里抢的。
定春心想:抢人者人恒抢之,自己也不算占他们便宜。
没成想那几人一把捂住钱袋,头摇成了拨浪鼓。
定春嗤笑一声,扭头就走。
那络腮胡子就在这个时候站起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道:“你站住,这个钱是我们捡了要交给县衙的,不能给你。如果你肯赏我几位兄弟一口水喝,我愿意当你的夫君。”
定春瞪圆了杏眼,她是什么要抢人做压寨夫君的山匪贼首不成?虚成这样,想冲过去扇他一耳光都怕把他扇回老家,还有脸做她的夫君。
络腮胡子见定春气鼓鼓的,心想那是你还没有看见我的真容。
只见他扒拉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露出一张完整的脸来,也不算多好看,顶多比这偃师县七、八、九成的人要好看吧!
定春走过去,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从背篓里拿出一只水葫芦来,扔给络腮胡子,“也不是非要您做我夫君,主要是看在各位拾金不昧的好德行上,值得我家水井里灌的这壶水。”
定春把夫君之说看做一场玩笑,只说一壶水换一件事,有需要就会来找络腮胡子。
这么多年,络腮胡子也混到了漕帮小头领,虽然空闲时候,总是带着几个兄弟到处溜达,偶尔撞见定春逛街,定春浣衣,定春这样那样,却从未见定春上来与他说过什么。直到昨天,乌棒拿来一只草编蚱蜢。
她求他救救她的好友。
同住一条街上,那明心堂背后是谁?他能不知?只因是少时承诺,不管浸淫江湖多少年,他与几个兄弟,都愿意去践行。他的几个兄弟倒是单单纯纯地表达感激之情,至于他自己有没有多余的心思,只听他烦躁地敲击桌面,就能看出几分忐忑与犹豫哩。
很快,李四提上来一壶滚滚的茶水。
他先给络腮胡子倒了一碗,见绿幽幽的水中泛着奇奇怪怪的青涩,脸上一苦,怀疑道:“大哥,真能喝?”
络腮胡子睨他一眼,“老子喝给你看。”
只见他端起土瓷碗,先对着棺材遥遥一敬,撒入土中,第一碗敬给薛氏夫妻。才端起第二碗来一干而尽。
“他奶奶的好烫!爽快!”又听他喝道。
众兄弟细细观察,见他脸色正常,并没被毒死,放下心来,纷纷分吃哩。
这雨下了不到一个时辰,隐隐有些要停的趋势。
毛驴一口气爬上山腰,都不需要张沅催促,自个儿就颠了颠地寻到了神庙,把车厢往那庙门前一摆,就支棱起脖子,瞥了一眼张沅,警告他最好快点来解绳子。
薛荷虽然知道十里坡上有个山神庙,这也是头一次来,她下得车来,细细打量,才知道这山神庙竟修得宏伟不凡,不知何故败落。
那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的牌坊上驾着一副牌匾,上书:阳山胜镜。又往里紧走几步,才到了山神庙洞开的大门前,只见门上又架着一块匾,上面用蓝底金字嵌着山神庙三个大字。
17. 第 17 章
直至申时,毛驴跑到了十里坡。
站在山脚下观望,隐约可以瞧见密林掩映的山腰处有一角飞檐,那是山神庙,薛荷为父母选定的验尸地。这山神庙从前也是个香火旺盛的地方,路上铺得有石板,只是一场大雨过后,泥浆丛丛,碎雨纷纷。
薛荷提议,将小车厢卸在林子里,毛驴驮着苟老爹上山,她与定春腿儿着上去。
绣鞋踩在了石板上,瞬间被泥水濡湿,罗裙刮过路牙子上的青草,浸透冰凉的水珠,偶有乱风穿过,不过带来了片刻凉爽,等爬上了半山腰,一个两个额头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只见眼前赫然出现了一片绿汪汪的草野,那草野尽头矗立着一座牌坊,古朴典雅,很是肃穆,那牌坊上雕刻着四个大字:阳山胜镜,又往里头紧走了几步,才到了山神庙的大门,那门上又有一块匾,蓝底金字地嵌着字。
此时庙门洞开,隐隐约约可以瞧见里头供奉的神明。
只见正中塑着一尊金甲山神,左右两边各站着一个判官,一个小鬼。金身在影影错错的光线中,看不真切,只觉得尘灰漫漫,恍如秘境。
薛荷从前听双亲说这十里坡上有一座山神庙,今儿却是第一次来。她细细打量起来,屋宇飞檐,斗拱彩绘,生动形象,意趣斐然,不禁心头惊讶,这山神庙竟修得如此宏伟不凡。
可以想象到从前是多么的热闹,只是如今香案灰厚,梁上蛛网,此地怕是早已被信众遗忘了。
薛荷叹息一声,从挎包里摸出三支线香,一一点燃,待到青烟升起,才甩灭了明火,虔诚插入香炉中。
她双膝一跪,默默发愿:“各路神仙,走过路过,敬请听阿荷一言。今借贵宝地行这验尸之事,只为找出真相,为爹娘沉冤昭雪。愿各路神仙听之怜之任之,即便要罚也罚我一个,莫要连累殿中他人。他日若我得尝所愿,必定重塑金身,再现庙宇昔日荣光。”
也不知此地的山神作何感想,只见那青烟袅袅而上,消失在神像的鼻端,或飘飘而落,沾惹上薛荷的鬓发。
就像仙人抚过她的头顶,马上就要带这个新来的小童子乘风而去。
张沅想到了这个,没来由地眼眶一酸,遑急喊住:“薛姑娘!”
薛荷从静谧中回过头来,还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她眼见着张沅站在清朗的天光下,一只手提着饼子,一只手拎着葫芦,紧紧地盯着她。
薛荷不明所以,又听定春在旁边喊,“阿荷!快来烤衣服!”
原来是她与张沅在廊子外头挖了一个洞,洞上垒着石头,洞下烧了个火光跳跃,那石头上摊了几块饼子,此时已经烤得外皮焦香酥脆,定春一掰开,只见里头梅干菜满满,让人见了就流口水。
薛荷不禁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来了。”
她走到张沅跟前,见张沅还是那副表情,有心诈一诈他,看他到底是怎么了,便歪头笑问:“这饼是给我的?”
张沅垂头望着她的眼睛,片刻后,才举起了手中的饼子,沉沉道:“给你。”
薛荷越发看不明白,也不再纠结,只倚着定春坐在廊上,埋头静静吃起饼来,火光在她的素衫白裙上跳跃。
张沅悄悄瞄了一眼,又滑开了视线,他想,这世间万事,诸多理由,要找个借口赖在薛姑娘身边,岂不是简简单单?
“嗨我的天爷呀那葫芦要裂开啦!”随着定春的一声急吼,那石头上烘烤的呼噜果然劈啪一声,裂开一条缝,溜出褐色的药汁。
张沅连忙将它拎出来,左手倒右手地一掰,只见葫芦从中破开成了两半,一半里头空空如也,一半里头装满药汁,划分得明明白白。
定春没忍住举起了大拇指,赞叹道:“少年郎,好手法。”
若不是自己想计策想出了神,也不至于烫毁了葫芦,张沅不好意思端给薛荷,“可要趁热喝?”
薛荷心道:这一大通药一下肚,迟怕晚饭也节省了。
她只是觉得好笑,并不怪张沅,还眨了眨眼,打趣道,“你们俩可不准跟我抢,这一碗‘去风寒’是我一人的!”
“是你的哩,是你的哩,把那香喷喷的烤饼给老人家一个。”
不知打哪儿一声响。
他们仨诧异望去,就见那门上趴着一个老头子,吊梢眼,酒槽鼻,正是苟老爹。
定春睨了他爹一眼,边咀嚼起喷香的饼子,“我且问你,你怎么落到了草里去?”
“这...”苟老爹吊梢眼左右一瞟,计上心来,正欲分辨,又被定春打断道:“你一个老头子,也要些面子,这次当着阿荷与这位小官人的面,就不骂你啦。你若再胡乱吃酒,我就烧了你的酒葫芦!”
很难不怀疑定春是刚得的灵感,一听说要烧葫芦,苟老爹大惊失色,直骂不孝女!定春并不理会他。
薛荷无奈,捡了一个饼子,殷切地递给苟老爹。
老爹一口咬了半个饼子,大嚼特嚼时,又听自家闺女哼道:“阿荷全部的指望都在你的验尸所得上,到时你可千万别手抖。”
这次换苟老爹不理她,只站起来溜达溜达到阳山胜镜下,远远地看见四个彪形大汉抬着一副双人大棺,蛇形而来。
他忽然敛眉正色道:“别吃了,我那老兄弟来也。”
定春闻言,想到络腮胡子那大体格,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剩下的两张饼子卷巴卷巴,藏进怀中。
世代相传的仵作,自有自己的一套验尸手法。
苟老爹也不例外。
自接到了薛主薄的棺材起,他就换上了一张严肃面貌,手掐三根香,点燃,也是拜了一拜,才拎出自个儿的木箱子。那箱子一看就有些年头,把手都盘起包浆,看着普通又落魄,里头却暗藏玄机。
箱子里头又藏着无数长的短的方的扁的小匣子,里头分别搁着罩服、炭笔,酽醋,并一套小刀、小锤、小锥子等物。
苟老爹先是套上了罩服和手套,再从木箱里取出一枚油纸包。只见那油纸包层层打开,里头裹着几种药材,苟老爹捻了几片投入火中,解释道:“这是苍术和皂角,燃烧可以祛味避病邪。”
“我那老友为人最好面子,你们都别搁这屋里呆着。”苟老爹的眼睛转了转,点了刚放下的棺材正气喘如牛却偏偏要在定春面前装得一派淡然的络腮胡子,又点了一个张沅,冷淡道:“你二人留下来帮忙,其余人...”他掀起眼皮觑了外头一眼,只见重重青山之下,一头毛驴正在快乐吃草,便接着道:“都去看着驴子。”
别说,他办正经事时很有副说一不二的气势,定春拉着薛荷,带着几个鱼字辈走向草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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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殿中三人已经含上了姜片,张沅与络腮胡子还在苟老爹的指挥下,蒙上了一张浸泡过药材的面巾。
四野寂静,殿中肃穆,张沅与络腮胡子对看一眼,缓缓推动了棺材盖,接触到棺内空气的刹那,难以言说的腐烂之气扑面袭来,霎时向周遭扑开。络腮胡子憋气不及,扭过头去,猛地眨了两下眼睛才缓过来。
这时将棺材板完全推开,张沅才逐渐看清了薛氏夫妻的全貌。他以为在乱葬岗的那一眼,已经极其凄然,没曾想明艳爽朗的薛婶子,古板可爱的薛主薄如今这幅模样,怪不得要远远支开薛姑娘,张沅鼻头一酸,情不自禁地冲苟老爹抱拳作了一揖。
那老头子也是满脸的悲怆,扶住棺材猛灌了一大口酒,才踱步到了真真身边,一番查验后,冲另外两人哀声道:“把老薛抬出去。”
“...稳着点!”
张沅和络腮胡子脊背一凛,他们方才觉得薛主薄浑身滑手,差点将他扔了出去,幸好这布手套还有点作用。将人小心地铺在白绫上,他二人退开了一步。
只听苟老爹沉声道:“记。”
记什么?
张沅楞了一瞬,忽然想起那匣子里的细笔与小本,心道原来如此,遂利落地脱下手套,按照苟老爹的陈诉写起来,“薛氏真真,口鼻出血含泡沫,眼瞳扩散,经验为溺亡。”张沅手抖了一下,又听苟老爹痛心道:“薛昭口鼻未出血,含有少量泡沫,全身无外伤。”
如此说来,薛主薄并非溺亡,是死后才落入水中。
那怎会将薛婶子也拖进水去,莫非是中了什么毒?
张沅正想到此处,只见苟老爹又打开了一只扁匣子,从里面取出来一枚银牌来,那银牌只有张沅的小手指般长短粗细,且薄得透亮,被苟老爹举起来时,映出将暗未暗的天光。
他们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天竟要黑了。
络腮胡子搜来了整个山神庙的灯台,密密匝匝地围了薛主薄一圈,照得整条尸身油光水滑。
他正暗暗得意,心想苟老爹总要夸他一个有眼色,没曾想老头子一个眼刀杀过来,懒都懒得骂他,只面无表情道:“你想送我归西吗?”
络腮胡子瞪圆了眼,定春她爹为何此时提这个?我可以或者他同意...我送他归西么?
他表情变换莫测,一时看得苟老爹莫名其妙。
张沅呆了呆,心中有几分不太妙的猜测,他移到络腮胡子身边,低声提醒道:“尸油易燃。”
奥。
嗯?
络腮胡子一怔,心中又羞又愧,赶忙移远了烛台。见苟老爹还有些操作,便去端了一盏最亮的灯跟在他身边。
老头子本来不想搭理他,但瞥了又暼,还是没忍住呛声,“拿远些,不好叫老薛受了蜡泪灼身之苦!”
松江鲈远远瞧着这一场官司,心中为自家大哥点上了一根蜡烛。大哥是有些粗糙的,未来老丈人治一治他也好,忽然,他的眼神瞟向了定春,见定春五官笼在黑暗中,只依稀可见焦灼的眉眼。
他又想起了自家大哥看定春的眼神,与此时看苟老爹搓银牌的眼神一般无二,专注、认真,眉宇间又藏着说不清的困惑。
苟老爹睨了他一眼,忽然开口问道,“张姓小子,你可知道为何?”
18. 第 18 章
张沅摇了摇头,诚实道:“晚辈不知。”
“哼,拿蘸了皂荚水的棉布把这枚银牌搓得锃亮,再探进老薛的喉间,可探中毒与否。”
只是中间,需隔半个时辰。
苟老爹耷拉着吊梢眼,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他解下腰间葫芦来,猛得灌了一大口,米酒的香味在嘴巴里窜开,直冲开了脑门,苟老爹才觉得清醒了几分。
此时已圆月西挂,灰蒙蒙的月光中,天地也是灰蒙蒙的,连带着草野上的驴与人,也是灰蒙蒙的。那驴子被蚊虫扰得厌烦,短尾巴呼呼乱甩,还是拍晕了不少萤火虫。
何况它还听见了驴肉火烧四字,试问哪头驴还能静下心来吃草?
只恨不得把这没爱心的乌棒一头顶到山下去?
焉知乌棒的肚子咕噜咕噜叫,直叫得定春脸皮臊红。她再也不好意思留着烤饼,只得摸出来叫几个鱼字辈的分吃。
少年人吵吵嚷嚷,搅了月色,惊了晚风,只见群树娑娑乱舞,影子抖落在苟老爹皱皱巴巴的脸上,他酒憨人醉,竟然说出胡话来,“老兄弟,你瞧,这山间的夜色真好咧!”
“张姓小子,你去拿一节艾柱,给她们点上!”
时间一到,苟老爹取出银牌来,打眼一瞧,他三人同时瞪圆了眼!
只见那银牌光洁无比,并无半分发黑,可见薛主薄并未中毒。
那如何忽然死了?
还当着薛婶子的面?
张沅咬紧了后槽牙,问:“可有法子再验?”
“法子倒多,白梅蒸饼,糯米锁喉,多得很,只是我有另一个猜测。这个猜测薛丫头恐怕难以接受。”苟老爹挑起一侧吊梢眼,扫了一眼张沅。
张沅一愣,他不知这时还有什么可卖关子的,便直言道:“您说就是。”
“好罢,你可知老薛有肺疾,若是发病,很有可能会窒息而死啊!”
窒息?
那岂不是是自然死亡?
如此便捉不到董县令害人的证据。
张沅心里头惊天骇浪,他拽紧了手里的本子,顿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可有法子验?”
“有,人的肺部有气管,可验气管中有痰否。”
“那岂不是要划开肚子?”络腮胡子满脸惊诧,“怕是薛姑娘不肯哩。”
这也正是苟老爹顾忌的点,既然一验验不出毒,只能再验验死因。只是这个结果出来,对于扳倒董县令一点作用也无,不知道薛荷是否会同意。
见她们几人的视线转过来,苟老爹牵出一个勉强的笑,戳了戳张沅,道:“你去说。”
张沅苦笑,“你们也忒小看薛姑娘。”话落便大步走出门去,只见他招呼薛荷走到另一边,不知道怎么说的,薛荷瞪大了眼,忽而从眼眶里滚出几颗泪珠,最终还是艰难的点了头。
苟老爹叹息一声,哑然道:“开始罢,你...”他指了指络腮胡子,“给我记档。”
络腮胡子自然答应,这时情况,张沅已不好离开薛荷的身边。
他以身挡住她的视线,尽管她已经极力控制自己不朝山神庙看去,只是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忍不住张望。如果眼神能够化作网,那丝丝缕缕的忧虑、哀切、痛心、焦灼、失望,早已将山神庙纠缠成了茧子。
张沅很想牵一牵她的手,拍一拍她的肩,摸一摸她的头发,告诉她,不必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只是肢体接触太过无礼,言语安慰苍白无力。
按薛姑娘的性子....他灵机一动,忽然开口问道:“薛姑娘,那日我问你,空砖成了一步废棋怎么办?”
当时薛荷盯着腐烂的竹叶,眼里闪动着疯狂的光,“那又如何?再找证据就是。”
“如今也是一样,我相信对你而言,薛主薄的验尸所得能成为证据更好,不能便罢了。哪个做女儿的能忍心自己的父亲被开膛破肚,死后还不得安宁?你能下定这个决心,更多的是为亡父求一个真相,为父母的灵魂求得长久的安宁。”
“至于扳倒董县令的证据,如你那时所说,不行便再找就是,对不对?”
听了这一番话,薛荷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在这仲夏之夜,流萤闪烁之时,她略略一沉吟,喃喃自语道:“对,小张官人说得对。”
张沅便知,无需再劝,薛姑娘心中已有主意。
他嘴角抿出一个上扬的弧度,忽听山神庙那边传来喊叫,原来是尸已验完,络腮胡子叫张沅来帮把手。
苟老爹已经缝好薛主薄,在两个小的殓尸时,他拿白醋浇了火炭,蒸腾出滚滚烟气,霎时掩住了旁的味道。
待一切收拾妥当,他才走到廊下,冲薛荷招了招手。
定春见此,走过来,牵住了薛荷的手,与她一同走向四野之中唯一的光亮处。
薛荷的一颗心在胸腔中怦怦直跳,她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不紧张,紧张无用,眼见着苟老爹、张沅已立在眼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伪装出一副轻松神色,勉强笑道:“阿伯,如何?”
苟老爹眨了眨湿润的眼眶,他几次想开口都说不出来话,最后只得摆了摆手,示意络腮胡子来念。
络腮胡子看了几人一眼,在一众目光中,忽然觉得很是压抑,拽紧了手中的册子,他缓缓开口道....薛昭,经开膛,验出,气管中堵塞大量粘液,呼吸不畅,窒息而死,不慎落入水中,溺死薛氏真真。
尽管早有准备,薛荷的心还是随着络腮胡子的语速,一点一点的拽紧,最后提到了嗓子眼又一落千丈,她的眼睛里渐渐爬满错愕和哀伤,不敢置信地连连后退,整个人都抽干了力气,偎在定春的臂弯里。
她想起暗室之中,董县令确实没有亲口承认害她爹娘,是她先入为主,想着报仇,抢着定罪,白白害爹娘受了一番验尸之苦,不,不不,小张官人说得是,死亡的真相也很重要,最少,我得到了真相。
可这个真相恨得她捶足顿胸,只能捂着自己的胸口佝偻着,整个人都在无声地颤动。世人只知她坚韧聪慧,只有张沅,只有张沅明白她不愿当着人哭。
薛姑娘悲伤至极时,向来如此。
他肃着一张脸,大步走向她。
他此时已经恍惚,外人于他,不过是根根站立的豆芽,他的眼里只装得下她,只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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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她悲伤的闸门打开,分走痛苦,填进去安慰和陪伴。
就在他伸手去抱薛荷之时,山神像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络腮胡子还未完全入局,遂最先从深沉地感伤中拔出来,他在惊骇之中,立马摆出一副战斗的姿势,大喝道:“是谁?”
其余几人这才回过神来,齐齐往后退了一步,愕然地望着神像。而张沅如醉初醒,深深懊恼自个儿定力太差,险些坏了薛姑娘的清誉,连忙借此顺理成章地挡在二位娘子跟前。
那山神开始簌簌颤动,扬起漫天灰尘,竟像是要活过了般,络腮胡子再看那山神,只觉得面上萦绕着一股吃人的黑气,他这人生来狂傲,向来信奉先下手为强!立即从□□里摸出一条二八铁尺,噗一下弹上了山神的脖子。
说时迟那时快,那神像的脖子上又多长出了一颗脑袋,铁尺在刹那间抹上了那脑袋的脖子,只听“哎唷哎唷”的两声,络腮胡子骇了一跳,铁尺生生别了个方向,削断了隔壁神像的半个肩膀。
殿中几人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更别提趴在山神肩膀上的许郎中,眼见着他白胡子翘翘,白眼一翻就要晕过去,张沅连忙三两步飞上香案,与络腮胡子一起将他提了出来。
这时原本守着毛驴的几个鱼字辈,听到庙中异响,都跑了进来。
霎时,众人齐聚山神庙,你瞪我我扫你,竟显得有些拥挤。
苟老爹辈分最大,将几个小的护在身后,一步一步走近了许郎中,在对方防备狐疑的目光中,一把抓住了他的胡子。
“说!你怎的在此?你听到了多少?你是谁的人?”
许郎中拽紧了自己的胡子,一面啪啪啪打苟老爹的手,气道:“老夫是保安堂的人!我怎么在此?你们也有脸问,干这要紧事也不知道先清清场,害老夫闻...!!!”他本想骂薛主薄的尸臭味,忽而瞅到薛荷与张沅的眼神,心里头一咯噔,改口道:“害老夫闻者伤心。”
张沅冷哼一声,环抱双臂,挑眉睨道:“还是请许郎中先解释,为何在此。”
他与薛荷受过许郎中的恩惠,若不是非常时刻需要谨慎对待,他也不想以小人之心度郎中之腹。
“你们哪里晓得老夫的无奈?我本来在山中采药,谁知忽然天降大雨,这里有一座山神庙,是周边几座山里的采药人都知道的事情。老夫也常来避雨,谁知道就遇到了你们。”
“好好的避雨就成,干什么要跑到神像后头去。”
“你不知?”这次换做许郎中翻身做主人,老头子霎时显摆起来,“你是外乡人,自然不知。太子岭的山匪也爱来此避避雨歇歇脚的,老夫是个老头子,自然不敢与他们硬碰硬,只能向山神借睡塌。”
......
知道这种事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想知道他有没有说谎,看看那神像后就知道啦。
定春推开众人,爬上去一看,只见方寸点的地上,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瞧不见。
这时络腮胡子拿来烛台,打那一斜,好家伙,背篓里除了草药外,竟然还放着一团红线,绑着一根手指头粗细的山参。
19. 第 19 章
怪不得那老头子要亲自来采药,想必盯这窝参已经盯了很久。
既然查明许郎中无辜,张沅又有玉环压在他手中,况且薛荷得他所救,俩人都不好再冷着脸,他俩对视一眼,又舔着脸求许郎中别把验尸这事儿往外说。
许郎中苦着一张脸,谁懂他的惆怅呀?他听了这验尸陈词,心中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讲了怕董县令知道是保安堂坏了他的好事,为难自个儿的一众徒子徒孙。
不讲又对不起薛氏真真。
他觑了一眼那双人大棺,一屁股落在蒲团上,眼睛鼻子皱成了一堆,想他堂堂一个名医,除了药材以外,就爱闻点香,雪中春信,鹅梨帐中,只要是这世间叫得出名字的香方,就没有他没制过的。
只是那日,提着药香去灶儿巷,远远就闻见一户人家中的香,似梨花清远,又比橘皮甘冽,闻似简单,但其中有一味,他在家中试了十几次也没试出来是什么东西,就厚着脸皮来敲薛家的大门。
谁知那薛氏真真如此好爽,竟然直接送了他一本香谱。还说什么,“不是甚么名贵的东西,我也是偶然所得,在爱香的人手里它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许郎中大受感动,对此卷爱不释手,对他撰写香谱提供了很多灵感,受此大恩,怎能跟个白眼狼似的?
许郎中叹了口气,忽然道:“也罢也罢,我就当与你们讲个故事,之后的再别问我,问我也不知。”
“嘘!别说话,听老夫娓娓讲来。”
薛荷几人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凝神静气,只听他道:“我有一位师弟,他这一生光明磊落,救人无数,唯独做过一件亏心事。事关她那妹子,不知怎么着的看上了一个有家室的货郎,可他家的姑娘,断没有给人做外室的道理!他受不了妹子整天的哭哭啼啼,软磨硬泡,非君不嫁。终于答应去给那家娘子看病。他,他妹子,与那货商合谋,在货商娘子每日的药中,都掺一点点与本来的药方相克的药材,致使那娘子喝了几个月的药都不得见好,终是缠绵病榻,在一个冬日郁郁而去。”
听了这一段公案,殿中几人都是一窒。
定春最是嫉恶如仇,当即一巴掌拍在香案上,留下一个轮廓分明的五指印,“那奸夫□□该死!那郎中也该死!她妹子的情爱是情爱,人家的命就不是命?他不规劝就算了,还帮他们害人!”
老夫要说得哪里是这个!许郎中暗暗瞪了定春一眼,又不好明点出来,一张脸像是尿憋久了,敷敷衍衍着道:“那妹子是他家的老来女,老俩口拿命威胁他吧.....”
薛荷默了默,她细细琢磨这个故事,与自个儿家有什么相同之处,忽然灵光乍现,莫不是药方的问题?
若是下在阿爹的十位温胆丸中,他吃了药也当白吃,那岂不是随时会突发疾病,窒息而死,再落入水中,造成如今的局面。
薛荷心惊肉跳,直觉自己的推理全对,此时只需要找出阿爹的药瓶,给许郎中闻一闻便可下定论!
方才验尸时....她忽然双手握紧了张沅的胳膊,满脸恍急,语速飞快,“小张官人,你们方才可有验出一个瓶子?”
张沅感受到她的用力,明白她的焦虑,却也只能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缓慢地摇了摇头。
薛荷目光一怔,愣愣地松开了他,自言自语道:“莫非是落在了河里?”
这时,络腮胡子忽然插嘴道:“薛娘子,你说得是什么瓶子?”
“大概就是一个贴着红笺的瓷瓶,里头装着药丸。”
听她这么说,络腮胡子回忆了一下,方才踢到的东西,觉得不是,否认地摇了摇头。
薛荷不禁面露失望。
气氛一时有些焦灼,苟老爹看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走出来提议道:“不管怎么说,先让我的老兄弟入土为安吧。看如今形式,也只有潦草下葬,薛丫头,你觉得咧?”
薛荷哪里舍得,不舍得也毫无办法,她瞅着父母的大棺,噙着泪点了点头。
苟老爹于是安排络腮胡子并三条鱼下山准备点香烛纸钱和棺钉铁锹等物,又叫薛荷去周边转转,先给老两口选一块长眠之地。
薛荷默默点头,踉跄着出门去。
定春见此,也跟了上去。
许郎中见薛荷够聪慧,已经悟了出来,此处已没有了自己的事情,便收拾药背篓,准备跟着络腮胡子等人连夜下山。
这时,张沅揽住他,低沉着声音道:“请借一步说话。”
许郎中莫名其妙,跟着他走到廊下背人处,只见四面都是黑黢黢的,只有天上一轮明月,透着朦胧的光晕,拿月色染着张沅的半副面孔,使他轮廓立体,棱角分明。
许郎中心里正犯嘀咕,就听他道:“那货郎姓什么?”
“货郎?奥你问他呀,好像是姓周?还是姓张来着,老夫就知道个大概,其中细节并不清楚。”
“......你那师弟如今在哪儿?”
“他前些年采药,中了蛇毒,救治无效,一命呜呼了,说来也是报应,最终也是落个被毒死了事。”
在昏暗中,许郎中瞧不清张沅眼里的神色,只见他垂着头立在原地,忽而问道:“若我要查此事,还能问谁?”
那嗓音又冷又犟,又低沉沉的,在阵阵阴风中,唬得许郎中一个激灵,脱口而出,“还有就是他妹子和货郎心知肚明呀,别人上哪儿知道去!你问这个作甚?”
“你何故不说话?”
......
“你怎的了?小官人?”
许郎中见张沅非但不说话,身上还爆发出一股猛烈的戾气,阴沉沉的,像那庙里的恶鬼爬上了身,他心头一悚,步步后退,退进庙中。
留张沅一个人静悄悄的立在晦暗中。
纵使季夏,半夜三更时,林间的风吹在人身上,也阴凉阴凉的。
毛驴今日吃了一肚子的草,见张沅慢慢踱过来,甩了甩脑袋,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在静谧的山林中,分外突兀。
薛荷和定春也因此停下来,她们正说这事,一个眉头紧蹙,一个满脸焦灼,大有翻天之势。
张沅见此,就停在了远处,静静观望着。
纱似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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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在两个姑娘身上,像是披了一件轻薄的罩衣。
照在张沅身上,劲瘦有型,勾勒出一条利落的影子。
定春忽而转头瞪他一眼,后又气呼呼地走开。
张沅见此,慢慢的走上前,轻唤了一声,“薛姑娘。”
薛荷惨淡地笑应了一下。
他二人都无话,静悄悄的在草野上走着。
这里之所以有这么一大片草皮,全因几尺之外便是一个断崖,峭壁高千仞,若是白天站在此处,可以一览首阳山的奇绝山脉。
张沅踩到了一块石头,像是给俩人按了一个暂停键,他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薛姑娘说得没错,普济寺的大师是个高僧。”
薛荷也想起来了,那日她拿大师当借口哄骗张沅吃过一碗馄饨,遂道:“大师佛性禅心,体谅众生,不会在意。”
“薛姑娘说得对,大师慈悲,即便知道了外头有些人借他的名头做些什么事,也不会介意。”
薛荷眉头一皱,当即反驳道:“此话不对,做坏事还是不行的。”
“是,薛姑娘说的是。”张沅同意地点点头,声音像是浸过了桃花潭里的水,又平淡又执拗,只听他道:“大师为我算了一卦,要想留得小命,不能回家,只得漂泊,却也不能孤身漂泊,因为我没钱,必得饿死。”
薛荷一愣,对他的意思有了三分了解,只是她不知张沅为何这样,或者说不确定他为何这样。
也不知他会不会后悔。
薛荷敛眉想了一会儿,试探道:“不如我请定春将你介绍给漕帮,那个络腮胡子为人仗义,跟着他既安全也能吃饱。”
张沅拒绝道:“漕帮太累,我不喜欢。”
“那...”
薛荷还待说什么,张沅直接截断了她的话,转过头来注视着她的眼,只见他脸上神色肃穆,眼眸垂下,眼皮遮住了一半的大圆眼,溜出黑白分明的瞳孔,漾着沉沉的心事,“你聘用我吧,聘我做你的护卫。我会一些拳脚功夫,在你查真相、斗权贵、上汴京、报家仇,遇到危险时,我就保护你。”
薛荷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若是从前的她,定是一口就答应了,有个人陪着好过自己孤零零的,有什么不好?
只是经历了张沅千里相救的恩情,奢药救命的真心,共探县衙的默契,再到如今,她如今没法把张沅只当做一个可以用感情或者金钱聘用的人。
她会忍不住担忧他的安危,她会痛心将他卷进自己家的事情里来。
于是薛荷的视线从他的胸膛滑到他的脸颊,幽幽地望着他,喃喃道:“你才多大,我得请一个武艺高强的中年江湖人。”
听了这话,张沅眉心一蹙,当即罗列出三大不妥来。
“第一,谁知道那江湖人皮子下的心肝是什么颜色。”路上若是贪图你的容貌你该怎么办,“不妥。”
“第二,我母亲打小就教我,我练的是童子功,进步空间大且便宜。”
“第三,苟家人定然不同意,你是想我去还是定春娘子去?”
20. 开膛破肚
张沅咬紧了后槽牙,问:“可有法子再验?”
“法子倒多,白梅蒸饼,糯米锁喉,多得很,只是我有另一个猜测。这个猜测薛丫头恐怕难以接受。”苟老爹挑起一侧吊梢眼,扫了一眼张沅。
张沅一愣,他不知这时还有什么可卖关子的,便直言道:“您说就是。”
“好罢,你可知老薛有肺疾,若是发病,很有可能会窒息而死啊!”
窒息?
那岂不是是自然死亡?
如此便捉不到董县令害人的证据。
张沅心里头掀起惊天骇浪,他拽紧了手里的本子,顿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可有法子验?”
“有,人的肺部有气管,可验气管中有痰否。”
“那岂不是要划开肚子?”络腮胡子满脸惊诧,“怕是薛姑娘不肯哩。”
这也正是苟老爹顾忌的点,既然一验验不出毒,只能再验验死因。只是这个结果出来,对于扳倒董县令一点作用也无,不知道薛荷是否会同意。
见她们几人的视线转过来,苟老爹牵出一个勉强的笑,戳了戳张沅,道:“你去说。”
张沅苦笑,“你们也忒小看薛姑娘。”话落便大步走出门去,只见他招呼薛荷走到另一边,不知道怎么说的,薛荷瞪大了眼,忽而从眼眶里滚出几颗泪珠,最终还是艰难的点了头。
苟老爹叹息一声,哑然道:“开始罢,你...”他指了指络腮胡子,“给我记档。”
络腮胡子自然答应,这时情况,张沅已不好离开薛荷的身边。
他以身挡住她的视线,尽管她已经极力控制自己不朝山神庙看去,只是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忍不住张望。
如果眼神能够化作网,那丝丝缕缕的忧虑、哀切、痛心、焦灼、失望,早已将山神庙纠缠成了茧子。
张沅很想牵一牵她的手,拍一拍她的肩,摸一摸她的头发,告诉她,不必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只是肢体接触太过无礼,言语安慰苍白无力。
按薛姑娘的性子....他灵机一动,忽然开口问道:“薛姑娘,那日我问你,空砖成了一步废棋怎么办?”
当时薛荷盯着腐烂的竹叶,眼里闪动着疯狂的光,“那又如何?再找证据就是。”
“如今也是一样,我相信对你而言,薛主薄的验尸所得能成为证据更好,不能便罢了。哪个做女儿的能忍心自己的父亲被开膛破肚,死后还不得安宁?你能下定这个决心,更多的是为亡父求一个真相,为父母的灵魂求得长久的安宁。”
“至于扳倒董县令的证据,如你那时所说,不行便再找就是,对不对?”
听了这一番话,薛荷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在这仲夏之夜,流萤闪烁之时,她略略一沉吟,喃喃自语道:“对,小张官人说得对。”
张沅便知,无需再劝,薛姑娘心中已有主意。
他嘴角抿出一个上扬的弧度,忽听山神庙那边传来喊叫,原来是尸已验完,络腮胡子叫张沅来帮把手。
苟老爹已经缝好薛主薄,在两个小的殓尸时,他拿白醋浇了火炭,蒸腾出滚滚烟气,霎时掩住了旁的味道。
待一切收拾妥当,他才走到廊下,冲薛荷招了招手。
定春见此,走过来,牵住了薛荷的手,与她一同走向四野之中唯一的光亮处。
薛荷的一颗心在胸腔中怦怦直跳,她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不紧张,紧张无用,眼见着苟老爹、张沅已立在眼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伪装出一副轻松神色,勉强笑道:“阿伯,如何?”
苟老爹眨了眨湿润的眼眶,他几次想开口都说不出来话,最后只得摆了摆手,示意络腮胡子来念。
络腮胡子看了几人一眼,在一众目光中,忽然觉得很是压抑,拽紧了手中的册子,他缓缓开口道....薛昭,经开膛,验出,气管中堵塞大量粘液,呼吸不畅,窒息而死,不慎落入水中,溺死薛氏真真。
尽管早有准备,薛荷的心还是随着络腮胡子的语速,一点一点的拽紧,最后提到了嗓子眼又一落千丈,她的眼睛里渐渐爬满错愕和哀伤,不敢置信地连连后退,整个人都抽干了力气,偎在定春的臂弯里。
她想起暗室之中,董县令确实没有亲口承认害她爹娘,是她先入为主,想着报仇,抢着定罪,白白害爹娘受了一番验尸之苦,不,不不,小张官人说得是,死亡的真相也很重要,最少,我得到了真相。
可这个真相恨得她捶足顿胸,只能捂着自己的胸口佝偻着,整个人都在无声地颤动。世人只知她坚韧聪慧,只有张沅,只有张沅明白她不愿当着人哭。
薛姑娘悲伤至极时,向来如此。
他肃着一张脸,大步走向她。
他此时已经恍惚,外人于他,不过是根根站立的豆芽,他的眼里只装得下她,只想将她悲伤的闸门打开,分走痛苦,填进去安慰和陪伴。
就在他伸手去抱薛荷之时,山神像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络腮胡子还未完全入局,遂最先从深沉地感伤中拔出来,他在惊骇之中,立马摆出一副战斗的姿势,大喝道:“是谁?”
其余几人这才回过神来,齐齐往后退了一步,愕然地望着神像。而张沅如醉初醒,深深懊恼自个儿定力太差,险些坏了薛姑娘的清誉,连忙借此顺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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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章地挡在二位娘子跟前。
那山神开始簌簌颤动,扬起漫天灰尘,竟像是要活过了般,络腮胡子再看那山神,只觉得面上萦绕着一股吃人的黑气,他这人生来狂傲,向来信奉先下手为强!立即从□□里摸出一条二八铁尺,噗一下弹上了山神的脖子。
说时迟那时快,那神像的脖子上又多长出了一颗脑袋,铁尺在刹那间抹上了那脑袋的脖子,只听“哎唷哎唷”的两声,络腮胡子骇了一跳,铁尺生生别了个方向,削断了隔壁神像的半个肩膀。
殿中几人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更别提趴在山神肩膀上的许郎中,眼见着他白胡子翘翘,白眼一翻就要晕过去,张沅连忙三两步飞上香案,与络腮胡子一起将他提了出来。
这时原本守着犟驴的几个鱼字辈,听到庙中异响,都跑了进来。
霎时,众人齐聚山神庙,你瞪我我扫你,竟显得有些拥挤起来。
苟老爹辈分最大,将几个小的护在身后,一步一步走近了许郎中,在对方防备狐疑的目光中,一把揪住了他的胡子。
“说!你怎的在此?你听到了多少?你是谁的人?”
许郎中拽紧了自己的胡子,一面啪啪啪打苟老爹的手,气道:“老夫是保安堂的人!我怎么在此?你们也有脸问,干这要紧事也不知道先清清场,害老夫闻...!!!”他本想骂薛主薄的尸臭味,忽而瞅到薛荷与张沅的眼神,心里头一咯噔,改口道:“害老夫闻者伤心。”
张沅冷哼一声,环抱双臂,挑眉睨道:“还是请许郎中先解释,为何在此。”
他与薛荷受过许郎中的恩惠,若不是非常时刻需要谨慎对待,他也不想以小人之心度郎中之腹。
“你们哪里晓得老夫的无奈?我本来在山中采药,谁知忽然天降大雨,这里有一座山神庙,是周边几座山里的采药人都知道的事情。老夫也常来避雨,谁知道就遇到了你们。”
“好好的避雨就成,干什么要跑到神像后头去。”
“你不知?”这次换做许郎中翻身做主人,老头子霎时显摆起来,“你是外乡人,自然不知。太子岭的山匪也爱来此避避雨歇歇脚的,老夫是个老头子,自然不敢与他们硬碰硬,只能向山神借睡塌。”
......
知道这种事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想知道他有没有说谎,看看那神像后就知道啦。
定春推开众人,爬上去一看,只见方寸点的地上,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瞧不见。
这时络腮胡子拿来烛台,打那一斜,好家伙,背篓里除了草药外,竟然还放着一团红线,绑着一根手指头粗细的山参。
21. 意外得知
怪不得那老头子要亲自来采药,想必盯这窝参已经盯了很久。
既然查明许郎中无辜,张沅又有玉环压在他手中,况且薛荷得他所救,俩人都不好再冷着脸,他俩对视一眼,又舔着脸求许郎中别把验尸这事儿往外说。
许郎中苦着一张脸,谁懂他的惆怅呀?他听了这验尸陈词,心中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讲了怕董县令知道是保安堂坏了他的好事,为难自个儿的一众徒子徒孙。
不讲又对不起薛氏真真。
他觑了一眼那双人大棺,一屁股落在蒲团上,眼睛鼻子皱成了一堆,想他堂堂一个名医,除了药材以外,就爱闻点香,只要是这世间叫得出名字的香方,就没有他没过的。
只是那日,提着药香去灶儿巷,远远就闻见一户人家中的香,似梨花清远,又比橘皮甘冽,闻似简单,但其中有一味,他在家中试了十几次也没试出来是什么东西,就厚着脸皮来敲薛家的大门。
谁知那薛氏真真如此好爽,竟然直接送了他一本香谱。还说什么,“不是甚么名贵的东西,我也是偶然所得,在爱香的人手里它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许郎中大受感动,对此卷爱不释手,对他撰写香谱提供了很多灵感,受此大恩,怎能跟个白眼狼似的?
许郎中叹了口气,忽然道:“也罢也罢,我就当与你们讲个故事,之后的再别问我,问我也不知。”
“嘘!别说话,听老夫娓娓讲来。”
薛荷几人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凝神静气,只听他道:“我有一位师弟,他这一生光明磊落,救人无数,唯独做过一件亏心事。事关她那妹子,不知怎么着的看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可他家的姑娘,断没有给人做外室的道理!他受不了妹子整天的哭哭啼啼,软磨硬泡,非君不嫁。终于答应去给那家娘子看病。他,他妹子,与那货商合谋,在货商娘子每日的药中,都掺一点点与本来的药方相克的药材,致使那娘子喝了几个月的药都不得见好,终是缠绵病榻,在一个冬日郁郁而去。”
听了这一段公案,殿中几人都是一窒。
定春最是嫉恶如仇,当即一巴掌拍在香案上,留下一个轮廓分明的五指印,“那奸夫□□该死!那郎中也该死!她妹子的情爱是情爱,人家的命就不是命?他不规劝就算了,还帮他们害人!”
老夫要说得哪里是这个!许郎中暗暗瞪了定春一眼,又不好明点出来,一张脸像是尿憋久了,敷敷衍衍着道:“那妹子是他家的老来女,老俩口拿命威胁他吧.....”
薛荷默了默,她细细琢磨这个故事,与自个儿家有什么相同之处,忽然灵光乍现,莫不是药方的问题?
若是下在阿爹的十位温胆丸中,他吃了药也当白吃,那岂不是随时会突发疾病,窒息而死,再落入水中,造成如今的局面。
薛荷心惊肉跳,直觉自己的推理全对,此时只需要找出阿爹的药瓶,给许郎中闻一闻便可下定论!
方才验尸时....她忽然双手握紧了张沅的胳膊,满脸恍急,语速飞快,“小张官人,你们方才可有验出一个瓶子?”
张沅感受到她的用力,明白她的焦虑,却也只能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缓慢地摇了摇头。
薛荷目光一怔,愣愣地松开了他,自言自语道:“莫非是落在了河里?”
这时,络腮胡子忽然插嘴道:“薛娘子,你说得是什么瓶子?”
“大概就是一个贴着红笺的瓷瓶,里头装着药丸。”
听她这么说,络腮胡子回忆了一下,方才踢到的东西,觉得不是,否认地摇了摇头。
薛荷不禁面露失望。
气氛一时有些焦灼,苟老爹看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走出来提议道:“不管怎么说,先让我的老兄弟入土为安吧。看如今形式,也只有潦草下葬,薛丫头,你觉得咧?”
薛荷哪里舍得,不舍得也毫无办法,她瞅着父母的大棺,噙着泪点了点头。
苟老爹于是安排络腮胡子并三条鱼下山准备点香烛纸钱和棺钉铁锹等物,又叫薛荷去周边转转,先给老两口选一块长眠之地。
薛荷默默点头,踉跄着出门去。
定春见此,也跟了上去。
许郎中见薛荷够聪慧,已经悟了出来,此处已没有了自己的事情,便收拾药背篓,准备跟着络腮胡子等人连夜下山。
这时,张沅揽住他,低沉着声音道:“请借一步说话。”
许郎中莫名其妙,跟着他走到廊下背人处,只见四面都是黑黢黢的,只有天上一轮明月,透着朦胧的光晕,拿月色染着张沅的半副面孔,使他轮廓立体,棱角分明。
许郎中心里正犯嘀咕,就听他道:“那货郎姓什么?”
“货郎?奥你问他呀,好像是姓周?还是姓张来着,老夫就知道个大概,其中细节并不清楚。”
“......你那师弟如今在哪儿?”
“他前些年采药,中了蛇毒,救治无效,一命呜呼了,说来也是报应,最终也是落个被毒死了事。”
在昏暗中,许郎中瞧不清张沅眼里的神色,只见他垂着头立在原地,忽而问道:“若我要查此事,还能问谁?”
那嗓音又冷又犟,又低沉沉的,在阵阵阴风中,唬得许郎中一个激灵,脱口而出,“还有就是他妹子和货郎心知肚明呀,别人上哪儿知道去!你问这个作甚?”
“你何故不说话?”
......
“你怎的了?小官人?”
许郎中见张沅非但不说话,身上还爆发出一股猛烈的戾气,阴沉沉的,像那庙里的恶鬼爬上了身,他心头一悚,步步后退,退进庙中。
留张沅一个人静悄悄的立在晦暗中。
纵使季夏,半夜三更时,林间的风吹在人身上,也阴凉阴凉的。
犟驴今日吃了一肚子的草,见张沅慢慢踱过来,甩了甩脑袋,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在静谧的山林中,分外突兀。
薛荷和定春也因此停下来,她们正说这事,一个眉头紧蹙,一个满脸焦灼,大有翻天之势。
张沅见此,就停在了远处,静静观望着。
纱似的月光,投在两个姑娘身上,像是披了一件轻薄的罩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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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在张沅身上,劲瘦有型,勾勒出一条利落的影子。
定春忽而转头瞪他一眼,后又气呼呼地走开。
张沅见此,慢慢的走上前,轻唤了一声,“薛姑娘。”
薛荷惨淡地笑应了一下。
他二人都无话,静悄悄的在草野上走着。
这里之所以有这么一大片草皮,全因几尺之外便是一个断崖,峭壁高千仞,若是白天站在此处,可以一览首阳山的奇绝山脉。
张沅踩到了一块石头,像是给俩人按了一个暂停键,他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薛姑娘说得没错,普济寺的大师是个高僧。”
薛荷也想起来了,那日她拿大师当借口哄骗张沅吃过一碗馄饨,遂道:“大师佛性禅心,体谅众生,不会在意。”
“薛姑娘说得对,大师慈悲,即便知道了外头有些人借他的名头做些什么事,也不会介意。”
薛荷眉头一皱,当即反驳道:“此话不对,做坏事还是不行的。”
“是,薛姑娘说的是。”张沅同意地点点头,声音像是浸过了桃花潭里的水,又平淡又执拗,只听他道:“大师为我算了一卦,要想留得小命,不能回家,只得漂泊,却也不能孤身漂泊,因为我没钱,必得饿死。”
薛荷一愣,对他的意思有了三分了解,只是她不知张沅为何这样,或者说不确定他为何这样。
也不知他会不会后悔。
薛荷敛眉想了一会儿,试探道:“不如我请定春将你介绍给漕帮,那个络腮胡子为人仗义,跟着他既安全也能吃饱。”
张沅拒绝道:“漕帮太累,我不喜欢。”
“那...”
薛荷还待说什么,张沅直接截断了她的话,转过头来注视着她的眼,只见他脸上神色肃穆,眼眸垂下,眼皮遮住了一半的大圆眼,溜出一对黑白分明的瞳孔,漾着沉沉的心事,“你聘用我吧,聘我做你的护卫。我会一些拳脚功夫,在你查真相、斗权贵、上汴京、报家仇,遇到危险时,我就保护你。”
薛荷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若是从前的她,定是一口就答应了,有个人陪着好过自己孤零零的,有什么不好?
只是经历了张沅千里相救的恩情,奢药救命的真心,共探县衙的默契,再到如今,她如今没法把张沅只当做一个可以用感情或者金钱聘用的人。
她会忍不住担忧他的安危,她会痛心将他卷进自己家的事情里来。
于是薛荷的视线从他的胸膛滑到他的脸颊,幽幽地望着他,喃喃道:“你才多大,我得请一个武艺高强的中年江湖人。”
听了这话,张沅眉心一蹙,当即罗列出三大不妥来。
“第一,谁知道那江湖人皮子下的心肝是什么颜色。”
路上若是贪图你的容貌你该怎么办。
“不妥。”
“第二,我母亲打小就教我,我练的是童子功,进步空间大且便宜,日常管三顿饭就行。”
“第三,苟家人定然不同意,你是想我去还是定春娘子去?”
22. 关键证据
比起自己,薛姑娘肯定是要更惜定春娘子的命些。
张沅这般想着,也这般暗示着,他想利用这一点说服薛荷,对此简直是志在必得,甚至从悲戚消极的内心中分出一分得意来,为自己想到的好主意翘起了尾巴。
没曾想薛荷一脚踩在了他的尾巴上,对他如此不惜命感到非常的荒唐。
只听她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拿你的命去胡乱挥霍吗?”
“你不会去,定春更不会去!”
话落她便掉头就走,丝毫没给张沅反应的机会,只听得夜色之中响起了犟驴看好戏的咦咦咦咦~哦!
张沅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再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追上去一把握住了薛荷的手腕子,拽住了她,隔着薄薄的衣料,一个体热如火,一个皮肤微凉,在这个难过的夜晚中,他们清晰地感受到了彼此。
经历了白日的奔波,薛荷的发髻微微松散,簪在髻上那朵素白绒花摇摇欲坠,张沅垂眸望着,望着,强忍着伸出手去将它扶正的欲望,心思千四百转间,喃喃低语道:“我说过的,如果我死了,你也不要挂念。”
“做人也没什么好,也许下辈子变成猪,变成鱼,变成树,变成云,轻松自在的,不也挺好?”
“猪,鱼,云,树也有猪,鱼,云,树的烦恼,在片刻松散之后,是杀猪宴,全鱼汤,灶里的柴火,夏日忽然而至的暴雨。在本质上,与做人是一样的。”
张沅心说,那哪能一样,猪能被你绣在鞋面上,人能吗?雨能笼罩你,拥抱你,人能吗?
他寂寂地沉默着,实际上在想法子狡辩,忽听薛荷“呸”了一声!
只见她抬起脸来,竟是哭了,泪珠如钟乳石下的水滴般挂在了下睫毛上,盈透饱满,欲落不落的,却并不显得可怜,也不见多妩媚,只因那张脸怒气冲冲,连眼睛里也射出两道寒光,愤然骂道:“你说不挂念就不挂念吗?你也不想想,几人能做到如此绝情?反正我薛荷做不到的,你也不必再说这样子的话来气我!”
他将自己的生死看得这般风轻云淡,教薛荷好生担忧,还怎敢拖他入险境,生怕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又没了。
她这一阵子眼泪流得太多,眼睛常常感到酸痛干涩,这会儿更是掉了两滴眼泪就肿成了个核桃,便拿右手按了按眼角,只仰着头,抽噎着,也不说话。
自然是把张沅晾在了一边。
而那小郎君听了这一大通连哭带骂,才明白过来,薛荷不是不愿自己去,而是埋怨自己不惜命!
这是用错了法子,他心中冷汗直流,直骂自个儿蠢笨,怎还忍心薛荷就这般哭下去?
只见他握住她腕子的手稍稍用力,将她拉来面对着自己,垂眸望进那一双倔强的眼里去,满脸真诚,柔声安抚着,“是我错了,我是个嘴上的英雄,实际上的狗熊,我很贪生怕死的,怎么会随便死掉呢,别哭啦。”
什么英雄狗熊的,薛荷才肯分给他一个眼神,不满道:“当真?”
“比你匣子里最大的那一刻珍珠都还真。”张沅又道:“你的绢子呢,还有没有,拿出来擦擦眼泪。”
薛荷瞪了他一眼,带着浓浓鼻音嘟囔道:“不必。”
她收拾了一下方才碎了满天满地的情绪,猝然开口问道:“你方才说‘要想留得小命,便不能回家’,是什么意思?”
这霍然一下,打得张沅措手不及,只听他“啊”了一声,人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子,才在一阵晚风经过时,咧开嘴,白惨惨地笑了一下,“许郎中方才讲的货郎娘子,好像是我生母。”
“我若回去了,保不齐会弑父。”
想不到这阵风这般大,不仅撩起他额角的碎发,还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好像要将他化为烟尘,吹进断崖之下般。
薛荷捋直了鬓发,别在耳后。倏然戚然一笑道:“那便同我上京告御状,说好了啊我滚钉板时,可要拉我一把。”
“那是自然。”
她二人达成一致,感觉山间的风一改往日的黏腻,也变得清爽起来。
此处,便是薛荷为父母选定的长眠之地。
络腮胡子等人带来好工具,一整叮铃哐啷之下,整副大棺已锤死了棺钉,下在墓坑之中。
薛荷由定春扶着,两个小姑娘泪眼朦胧地望着络腮胡子几个一铲又一铲的下土,苟老爹坐得近,有些土撒在他身上,他也只是苦笑着掸了掸,继而又梗着脖子闷了一口老米酒。
最后一捧土由薛荷捧上,一个小土包,一块墨迹未干的木碑,一对香烛,一盆纸钱,便是剩下的全部。
薛荷伏膝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甩掉了一串眼泪,竟是头也不回地走向神庙。
她还不能放松,她还要找出实质性证据,证明爹娘的冤情。
其余诸人由张沅带头,跟着她的脚步默默而出。就在她们背身的刹那,一轮金日漫出了山峦,在一霎,洒出万顷霞光,照亮了天地。
照亮了连绵山脉,重重山峦,万仞崖壁,草野黄花,神庙青草。
这其中,有一个魁梧的汉子,捂住□□子痛苦地钻进了草垄。
络腮胡子看了一眼走在前头的定春,猫着腰悄悄跟了过去,只听那汉子裤子一脱便蹲了下去,嘁哩嚓啦地放起连环屁来。
随着他一声舒爽的喟叹,络腮胡捏紧了鼻子,同时咬牙切齿道:“老三,你到底能不能行?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窜稀!”
那乌棒委屈了一张黑脸,塌着眉眼,淅淅索索着:“老大,这人有三急,你也不能怪我呀?”
“再说,俺们可是吃了定春娘子的饼才拉的。”
“定春给你饼吃啦?什么时候的事?”
络腮胡子满脸的不可置信,定春给你们吃饼我怎么没有?他不高兴了,又听里头传来,“就昨日,你们在里头验尸的时候。”
原来是不方便,那确实可以理解的,络腮胡子心头稍微松快了一些,撇撇嘴,又瞧老三不顺眼起来,“那也只能怪你肠子忒坏,怪不着人家的饼!”
别看老三长得五大三粗,实际上生了一副多愁善感的心肠,又向来把兄弟排在第一位,听老大为了一个姑娘这般说自己,当即不痛快起来,“是!俺就只配喝水!”
“水?水!我知道了!”那络腮胡子忽然灵光乍现,一蹦三尺高,叫黑老三只管自个儿先慢慢窜着,便旋风一般跑回山神庙去,遥遥便看见张沅薛荷几人已经收拾齐备,驴车停了在阳山胜镜下,下一瞬便要跑起来了一般。
他连忙呼喊,边喊边挥手,“药瓶!我知道药瓶在哪里!!”
听见吵嚷声,定春从车厢中探出头来,疑惑地拍了一下张沅,问:“他在喊什么?”
“听不清。”
“那便走吧。”
车轮咕噜咕噜滚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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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络腮胡子而去。
张沅想跟他说几句话,并感谢一下,没成想车还没停稳,一双蒲扇似的大手却霍然箍拽住了车辕,力道之大,逼得犟驴骂骂咧咧地刹住了蹄子。
在张沅惊诧的眼神之下,只听络腮胡子喘得如同一头老牛,断断续续道:“我知道,我知道在哪儿?”
“嗯?”
“药瓶,药瓶!”
下一瞬,车帘便唰地一下被人揭开,原来是薛荷探出身子来问,“在何处?”
她目光灼灼,竟是在无形中形成了一道威压,逼视着络腮胡子。
而那大汉在七月天,只觉得皮肤上忽然泛出了一股冷意,使他没忍住抖了抖,拿下巴点了点神庙方向,歉意道:“这事怪我,差点害你们错失了线索。那瓶子砸在我脚面上的时候,一股哗啦啦的水声,我只当是河里的什么东西。和沅弟一起将薛主薄放下后,去找来着,可怎么也找不着。”
后来薛荷问时,说是个装药丸的瓶子,他就没往一处想。
今早上得了吴老三的启发,灵光一闪之下想到,若是那药丸被水淹了,不就化成药汤了吗?这才紧赶慢赶地找来。
他这一车咕噜话,犹如初春的第一场冰裂,激起了众人的心绪和无限遐思。
张沅率先否定道:“若是如此,那瓶塞早就没了,里头的药岂不是淌了一地?”
“这...”络腮胡子没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讪笑道:“好像也是。”
“嗯...若是,我是说如果,如果在我爹落水前那药就化成了水呢?”
“可是可能,可薛主薄会吃化成水的药吗?”张沅皱了皱眉,没忍住望向薛荷,见她的眼神飘忽,好像回忆起了久远的记忆,忽然斩钉截铁道:“会!依照我对阿爹的了解,若是心悸发作,而身上只有这一瓶药,他会吃的。”
如此...那便顺理成章了!
他们几个交换了下目光,皆是暗暗点头。
只是这时,一直耷在车辕上默不作声地苟老爹倏然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好好的药丸怎么会化作了水?”
是啊?怎么会呢?几人大眼瞪小眼,若那不是十位温胆丸,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推不出来,查无可查,一股无力从脚底板升起,一点一点的漫过薛荷的全身。
见她苦着一张脸,定春猝然一掌拍在了驴屁上,骇得犟驴犹如一张拉满了弦的箭,离地而出,唰地一下就射到了庙门口。
只听定春愤然道:“管他是骡子是马,先拉出来遛一遛便知!”说罢便率先跳下车去,冲进庙中翻找起来。
她打眼一扫,见这神庙四周皆是墙,只有那神像下搁着一方三尺来长的香案,最是容易藏东西。
她冲过去,不由分说地就开始搬香案。那香案连面带腿儿,俱是实木,笨重得很,她把银牙咬碎也挪动不了分毫。
络腮胡子见此,也赶紧冲上去帮她!
这时,他二人忽听张沅喊道:“且慢!看我的。”
俩人瞪大了牛眼向张沅望去,只见他不知道从哪个旮旯捡来一把扫帚,把那扫帚探入香案底下,左右一扫,很快便听到了一阵清脆之音,只见那瓶子咕噜咕噜滚出来,停在了灰扑扑的方砖上。
众人弯腰一瞧,只见那瓶身上既无红贴也无刻字,只剩下一个白惨惨的瓷瓶身,裹满了蛛网。
薛荷惊呼道:“正是此瓶!十位温胆丸!”
23. 计上心来
张沅闻言,立马从怀中摸出一张绢帕,裹了那瓷瓶来又擦了擦,在几人紧张的目光中,递给薛荷。
而薛荷看了他一眼后,才拨开木塞,凑到那瓶口往下一瞧,只见里头汪着一滩黑糊糊的水,正验证了他们之前的猜测!
薛荷不禁心头一松,面露喜色,连声音也微微上扬起来,“咱们接下来还是要请许郎中验一验,看里头到底添加了何物?”
几人听她这么一讲,俱是松了一口气,络腮胡子朗声道:“昨日我们去买香蜡纸烛,见那城门已开,只是盘查十分严格,不如还是由我等去将那许郎中掳出来,瞧上一瞧。”
定春率先不满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说得我们像土匪一般。”
“定春娘子说得是,我说错了,是请,请出来。”那络腮胡子长着一副嚣张样子,没成想在定春面前,认错如此之快,实在令薛荷咂舌,她将目光在俩人的面上转了转,将那暗流涌动的悸动收入眼底,忽而扬了扬嘴角问道:“那我与小张官人在何处等你们?”
定春想了一想,正欲回话,忽听她爹打断道,“何必舍近求远?”
这近自然指的他自己。
只见方才还坐在门槛上戳鞋底上的干泥巴的他,站起来拍了拍手,屐着鞋慢幽幽的走进来,在所有人疑惑地目光中,劈手夺过药瓶,拿拇指撬开瓶塞,就放到鼻下闻起来。
那皱眉,煽鼻的样子,很有几分气势,唬得下头的小辈一愣,纷纷拿目光指向定春,惊讶着,苟老爹还是个郎中?
他当然不可能死人活人都在一手掌控之中,只是机缘巧合之下略通些药理。把那药汤闻了又闻,忽而错愕道:“是五灵脂!”
“什么是五灵脂?”薛荷蹙眉道。
那苟老爹仿佛没听见般,并未回答,而是仰面呢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只见他背过身去,悄悄抹了一把老泪,才皱着一张老脸,转向薛荷,痛惜地解释着:“这五灵脂是鼠类粪便,具有活血化瘀药的功效。药是好药,只是恰恰与十味温胆丸中的人参相克,限制住了十位温胆丸的药效。老薛这时吃了没用的药,由胆症引发心悸,在一片窒息之中,站立不稳,这才落入河中的啊!”
这一声声,一句句,仿佛一道道重锤,锤在了薛荷的耳膜上,使她脑壳发晕,站立不住,幸好定春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几人心中都是又哀又戚,哀的是薛家的遭遇,从劫匪到大火,再到劫掳,更到今日的五灵脂,通通证明了这是一场计划周密的谋杀。若没有张沅,黄土已经掩埋了薛家三口的尸骨,也掩埋了罪恶。
戚的是幕后之人是董县令那狗官,坐着偃师县父母官的位置,却能想出此等阴招谋害治下百姓的性命,真为偃师的百姓捏一把汗,也为这座县城的未来感到担忧。
众人心中波涛汹涌,都垂眸不语着。
张沅尤其担心的是查出了五灵脂只是一个小小的胜利,如何证明药是董县令下的,才是难上加难。
他也这般问了出来。
众人心想对啊,都默默思索了起来。片刻后,只听薛荷冷冷一笑道:“无需证明。”
“只要我们将证据上交,上头自会派专人来调查。”
不过一两息间,张沅已经细细揣摩了一遍,只听他双手击掌,倏然赞叹道:“此乃妙计!如今我们在下,董县令在上,要想查案有诸多不便,与其浪费时间与他在这里纠缠,何不上告天听,以更大的权势来压他?”
见张远一点就透,与自己十分默契,薛荷也肃然道:“小张官人说得没错,正是借势!”
定春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正待说些什么,忽见薛荷面向众人,盈盈一拜道:“随着我们上汴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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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法明一定会想尽办法劫杀,这一路必不太平,只怕他要找上你们,还请诸位各自保重,等我回来,薛荷在此,感谢拜别。”
她这一番话说得,大家都不忍心起来,在座的都是义薄云天的好汉,并不怪她牵连,反而为交到了这么一个机敏善变通的朋友而高兴。
恩义最重的张沅,则早已侧身避开,并不肯受薛荷的礼。
定春以为‘我们’中有自己这员大将,当即感到使命在身,非常荣幸,大有翘尾巴的架势。
只见她拍了拍苟老爹,满脸的高深莫测,“我与阿荷走后,你记得要多吃饭,少喝酒。”
而她老爹则是觑了她一眼,抱起葫芦来便小酌了一口,酌完还对着自家女儿露出了一抹只可意会的微笑。
果不其然,只见薛荷双手捏住了定春的肩膀,脸上露出一抹我只信任你的神色,“春儿,你就留在偃师县好不好?一则我有一项更重要的事,想要拜托给你。二则帮我看着董县令可好?他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就传信来告诉我。”
“那你的安危谁来守护?”定春竖起一双柳眉,当即倔犟起来。
她双臂环胸,脸上挂着明晃晃的冷霜,显然是不同意。
对付此种,越是殷勤,越是会令定春察觉是有所图谋,张沅装出一派淡然的样子,扯谎道:“自然是我,在下要上汴京办些事,可与薛姑娘同路。”
他满脸正气,声色严肃,一看就是可托付之人!连络腮胡子也帮腔道:“那感情好,沅弟功夫好,人品也好,定春姑娘可以放心了。”
见大家显然是一副就此决定的样子,定春也只得无奈地眨了眨眼,难掩失落,“那好吧。”
“别消极怠工呀,来瞧瞧,我要交给你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薛荷说着,将垂头耷脑的定春推向车厢,一瞬,便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24. 城门围猎
“不是与你有关,是与我们有关。”薛荷冲她眨了眨眼睛,解释道:“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说要上汴京告御状,但其实我有另一重想法,只在此处与你说,想必你能明白原因吧?”
“我们可先上代县,找我舅母,托我舅母传信与我舅舅,我舅舅是个不大不小的京官,可以先帮帮我们,出出主意,也好事半功倍。还有一点,若那狗官在偃师到汴京的路上设伏,我们转去代县过了一圈,或许可以避开伏击与追杀,你觉得呢?”
薛荷考虑周全,张沅哪有不依的,立马赞道:“姑娘说得在理,在下觉得很对!”
“那边好。只是有一事,那代县背靠雁门关。”
张沅心里头一咯噔,瞪直了大眼,“雁门关?”
“正是,本朝商业繁荣,民生自由,虽然朝廷中有过所公验的条例,但是城市之间,查之甚少,只是我们此行去代县,要过一道雁门关。我在书中看到,凡是雄关,必查公验。”
薛荷忧心道:“我爹爹在时,倒是帮我办好了。此公验分两张,一张是我与嬷嬷的,写得是长居代县,一张是十位镖师的,只可在代县逗留三日。”
张沅没有公验,有两个法子,一是回彭县,找当地的主薄开一张,二是借用他人的身份。
薛荷的未尽之语也是这两个意思。
开公验时要登记姓甚名谁?为何出行?要去哪里?途经何地?逗留多久?拉拉杂杂的一堆麻烦,即便开得出来,只怕也与薛姑娘的路线走不到一堆去。
张沅内心是拒绝的。
他想了一会儿,忽而展颜微笑起来,自信道:“这有何难?我借用嬷嬷的身份就是。”
是嬷嬷不是镖师?
薛荷懵了又懵,狐疑地瞅了瞅张沅,“小张官人是有什么独门迷药吗?能叫人头晕眼花,将一个正青春的少年郎君认成知天命的老婆婆?”
“并无。”
“那小张官人就是会江湖绝技出神入化的易容术了?”
“......也没有这般厉害,只是从前....”
想起往事,张沅将腼腆的神色一收,脸上重新爬满冷漠,只见他抿了抿唇,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咽了咽口水,如实道:“只是我小时候长得清秀可爱,父亲带我出门走货时,总爱把我装扮成女孩,这样他进货卖货时,只用把我往前一推...便能得多多的好处。所以我会几分女子神态,虽然不能拿捏的十全十,装一个哑巴老嬷还是可以。”
他说得这般轻巧,薛荷听得很是难过,心中怒海翻涌,直把张沅的爹骂成了个过街老鼠,恨不得亲自打上一拳,好给小张官人出气!
愤怒之下,她倒是忘了问为何不扮作镖师?只是顺着张沅的思路往下想,“冒用他人身份,被抓住,会做一年牢的,小张官人,你有把握吗?”
“那是自然,薛姑娘瞧好吧。”
张沅如此说道。
至于他一定要扮嬷嬷的真实原因,是那镖师只能呆三天,代县有薛姑娘那所谓的未婚夫在,怎可留她一个人?
此时,薛荷猝然开口:“你生气了吗?”
“嗯?”
“没有在定春面前维护你,你生气了吗?”
“有些吧,会觉得你不信任我。”
“不是的,我很信任你。只是觉得没必要跟定春解释。”
她只说这一句话,张沅便懂了。
他把压住心口的那块大石头举起来,扔掉,让阳光一点一点地漏进了心里。背着手,挺着腰,点点头,肯定道:“我觉得也是。”
他二人说着话,渐渐走到远处的一株大柳树下。
今人常有折柳送别的习俗,这棵柳树垂落的绿涛显然已成了路人寄托思念的柳枝,光秃秃的,并不能遮住许多阳光,也不能遮住他二人的身影。
站在城门楼上,一眼可见。
董县令瞥了瞥落后自个儿半步的张县丞,见他规规矩矩地目视前方,满脸的平静。心下放松,也回过头来,像夏夜的□□吞噬苍蝇般,伸出了黏腻的目光,锢住了薛荷的身影。
只听他笑道:“此女貌美,可用来捧镜,与我剔牙。”
张县丞闻言,转头瞧了他一眼,随后举起手指,往前轻轻一波。
那下头的人得了指令,忽然从城墙之外,四面八方之中,涌动出了无数乞丐,衣衫褴褛,乱发覆面却又膀大腰圆,个个都是有两把子力气的好手。
没一会子就冲开排队的人群,不惧引起慌乱,也不理会路人的咒骂,从各个角度如一锅煮开的水般向张沅和薛荷,这两只饺子涌去。
张沅心中一跳,察觉不对,护着薛荷一步步往驴车退去。
他目光如刀般刮过率先逼来的几人,由于双人都没有亮刀,只有对峙着,眼看着距离越缩越短。
张沅是没刀可亮。
乞丐是压根就没带刀,也不觉得捉这两个小孩需要带刀,上头说了,今日这事得低调着办,最好不费吹灰之力,将两人活捉哩。
他们装乞丐装得粗心大意,脚上还穿着官靴,薛荷只消眼珠子滴溜溜的一转,便扯了扯张沅的衣袖,一语道破他们的身份,“是那狗官的爪牙。”
正是吃官家粮的捕快!
张沅冷哼一声,后腿正好撞上了车辕。他朝薛荷使了个眼色后,便率先发动攻击,忽然一个扫堂腿,打得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可那县衙里的好手岂是这般好对付?不过犹疑了一瞬,便纷纷向张沅攻去。
没一会子,他便被四五个人缠斗住。
其余的人见他腾不开手,想要趁此机会,夺下薛荷。
可知薛荷方才得了眼神暗室,这会子已经费力爬上了车辕,她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扬起驴鞭,带着无尽的恨意,将那鞭子挥向父亲往日的同僚。
众乞丐见此,往后一缩脑袋,便欲劈手来夺她的鞭子,心想一个娇弱女子,有甚么力气,不是一扯就随着那鞭儿一同落入他的怀中?
殊不知薛荷正在此处等着他呢,只见她把那手柄绕了两圈,栓在了车辕上,又拍了拍驴屁股。
犟驴不愧是拥有名字的家中的一员,荣辱与共,都不消薛荷调转方向,便昂起驴头,撂开驴蹄,冲张沅而去,一路不知道撞翻了几个人。
而它驴屁股后头还拖着一个人,正是那夺鞭不成,反叫鞭子缠住了手,在大力拉扯之下,跌进人潮之中,撞了个七晕八素。
更险的是,不知道哪个踩到了他的膝盖窝,将他一脚扑倒在地,后头的人一窝蜂的挤上来,一息两息间,便淹没了他的头,只剩下一根绷得直直的缰绳,依旧往前拖动着。
薛荷跪在车辕上,冲张沅伸出了手,“小张官人!拉住我。”
她半边身子悬空着,努力去够张沅的手臂。
那些人潮岂会放过这等好机会,仗着自己离薛荷更近,竟有一人握上了薛荷的手,直将她拉下驴车,扯进怀中。
拥拥人群中,张沅看得目眦欲裂,不知从哪里生出来一股急智,扯住眼前两人的头发相互一碰,把那两人撞得头晕目眩,血花四溅,又将他们全数推给那人。
那人舍不得放开薛荷,又不忍眼睁睁地看着两位兄弟摔来,心知若不接住他俩,滚在地上又是一个被踩踏成肉泥的惨状!
他一咬牙,一跺脚,一掌推开薛荷,扑身去接了那俩货。
倒有几分义气。
张沅趁此时机,握住薛荷的腕子,在背后推着她两三下爬上驴车。
犟驴早已准备好,这时见他俩主人都上了车,便撒开四蹄,猛冲出去。
却偏偏一个趔趄,又落回了原处。
这四面八方涌过来的人,早扒拉住了小车,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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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
他们哪里还走得脱?
张沅心惊,今日只怕是要命丧于此!
他的目光快速地滑过薛荷,忽然恶向胆边生,张开了五指,便一把扣住了薛荷的脖颈。
只见他目露凶光,沉声厉喝:“别动!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那下头的人一楞,怎么回事?你若杀了她不是正和我们之意?
就见张沅忽然抬起头来,冲四面八方围观的百姓冷冷喊道:“这些假乞丐全都是官家的捕手!今日要来杀我,我本是江洋大盗,杀便杀了,只是这貌美无双的小娘子可是无辜,被我劫持来,你们也想杀便杀吗?那这全县的百姓,若哪一天被劫持的是他们其中一个,你们也杀吗?”
张沅这一通自导自演,将自己变成县衙苦心布局要捉的恶人,将薛荷变成柔弱美丽的人质,完全是在明知无法全身而退的局面下,为薛荷用命趟出来的一条生路。
薛荷紧紧握住他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与手臂,一个劲儿地摇头,满脸哀痛之色。
配合上张沅说的话,倒是误打误撞的让围观的人群心中生起怜惜之情。
先前卖菜卖饼的小贩不用乞丐们挤,自觉滚进了土埂下,这会儿他抱着他的小青菜,她又抱着她的饼摊子,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就连锁在守城小卒身后的陈员外,也就是方才放声骂乞丐的那人,都整了整衣襟,咳道:“我认得那小娘子,乃是主薄薛家的姑娘。既为县衙办案,何不救薛家姑娘?”
既为大家伙的利益相关,有了出头鸟,此起彼伏的附和响起,“是哩是哩,好青春的女子,怎好叫人家香消玉损。”
“薛主薄是好人呀,不能叫他家断了后呀!”
“什么捕快,好好的捕快偏要扮作乞丐的样子!我听说咱这县令爷好色,我看是....”
见人群中有人越说越离谱,班头使了个眼色,叫人先去拿个乱说的来开刀。
那在背后蛐蛐董县令的阿婆被拖了出来,只见她七老八十,布衣蓬发,满面惊恐,涕泗横流,不断求饶,家有瘸腿大儿,下有还不会叫娘的外孙!惹得众人眼眶发红。
那衙役举起大刀,冲阿婆头顶落去,本是想吓一吓她,叫她胡说。
没曾想这婆子这般不经吓,竟是一泡黄汤从裆下涓涓而出,人已晕过去了。
薛荷便知事已至此,万不敢辜负小张官人的一片好意,她收拾好心情,满脸凄婉,适时开口,“是阿荷的错,是阿荷不该想着去祭奠一下爹娘,在城门逗留。阿荷多谢诸位友邻为我说话,董县爷就在城楼上,不要叫他为难啦!”
方才混乱之中,薛荷就看见了城墙上的董法明,怎会叫他独善其身?
她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抬头望去,见那垛口之后果然立着一条青虫似的肥胖身躯,戴着一顶官帽,不是他董县令又是哪个?纷纷跪地求饶起来,民声震天,董法明的脸色很难看,他觑着眼道:“增堂,此事你怎么看啊?”
张增堂闻言,淡淡地收回向下望的目光,语气平直道:“属下认为,此二人心机深沉,又能煽动人心,不可留。”
薛主薄早夸过他啦:言行谦和,极会做人。
董县令也满意地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悠悠道:“那依你看,该当如何?”
张县丞面如表情地歪了歪头,淡声与那副手说,“拿我的弓来。”
好弓配好箭,这三十淡大弓本就射程远,再加上张县丞九尺身高,城门楼区区高度,小事一桩,只见他搭弓射箭,瞄准了张沅,正待放箭之际,忽然听见董县令说:“射他的腿,带回衙门再杀,免得激起民愤。”
张县丞点了点头,双手稳如磐石,倏地一下弹开了五指,只听那利箭带着咻咻咻之音,奔腾而下,竟然穿破了张沅的胸膛。
血花绽开的瞬间,张沅与薛荷都是一呆。
25. 煞他锐气
那箭竟然以极其刁钻的角度,避开薛荷,没入了张沅的右胸膛。
他仰面倒下,视线上移,见那城门楼上的张县丞甩了甩袖子,面无表情地与那狗官说些什么。
“属下箭术不精,射歪了,请县爷责罚。”
董县令并未理他,比起抢功绩来,这点小事算什么?只见他快走几步,到了亮处,双手呈安抚性地按了按,便声如洪钟,朗声宣告,“众位乡民稍安,贼人已伏诛,薛娘子无恙,我偃师县依旧是临近州县里政通人和的标杆......”
董法明在喊话,人群在欢呼,薛荷听不见,她只听得到自己破碎的音调,一声声的喊着张沅,她只看见张沅微张的惨白嘴唇,还在轻微的煽动,说:“快..快跑。”
薛荷咬紧后槽牙,想将张沅驮到自己背上。
那些捕快岂能容她?一把抢过张沅,撂翻了薛荷,临走时还回头挑衅地瞪了她一眼,仿佛在说:下一个就是你。
有人来拉薛荷,是那个阿婆,原来她是装晕,见捕快们散开了些许,赶紧跑过来拉起薛荷,将她塞进平民百姓中,以保她平安。
薛荷看着张沅被人套住双手,拖在马后,一路拖灰拽尘,进去城中。
城门口又围满了守城的小卒,马蹄哒哒哒哒,踏在了薛荷的心上,她流出了血红色的眼泪。
偃师县水运发达,南来北往的商船多会在曹家码头休憩、补给。
曲江自曹家码头分出岔道流进偃师县,又四通八达沿着门前屋后缓缓而去,汇成南大街外的小曲河。
石板清幽,绿柳成行,鲜花着景,有美景有繁华的偃师县,平静了太多年,百姓的日子也过得相当自在平和,陡然听说县衙里的马拖了一个江洋大盗进城来,纷纷跑到街上来看热闹。他们也闹不清看什么?反正大家都去,自个儿也不能落后。
董县令见大家伙儿热情高涨,也很乐于展示展示,好叫那爱民如子,与民同乐的好名声远远流传开,便将一直白白胖胖的手伸出轿窗来,招了招。
那张县丞也是个奇人,抬眼间便意会了上官的意思,只见他调转马头,踱到那班头处,耳语了几句,班头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犹疑道:“那小子满肚子诡计,县爷此举,只怕不妥!”张县丞掀起眼皮平静的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敢质疑县爷?”
“小的不敢!只是方才不便抓那薛娘子,若这小子在手,何愁布不下天罗地网来捉她,小的担心放跑了人,对县爷的大计不利。”
“你懂得倒多。”张县丞不咸不淡地那么夸了一句,又周全解释道:“百姓们都看着的,别叫县爷下不来台。况且,不就是个十六七的小孩?”
那言语之下的不屑之气,使那班头很有些头疼。但他也只能无奈地挥了挥手,立马从后头的队伍里跑出来三个乞丐,七手八脚地解开张沅捆脚的麻绳,又将他头上的乱发薅开,露出一张脸来。
有一人举起葫芦往下倒,涓涓流水哗啦啦落在张沅的脸上,只见他喉头疯狂地吞咽着,是既解了渴又醒了神。
众人一望,那一根麻绳拖着的,哪里还叫个人?
看起来年纪小小的,像一根血糊糊灰巴巴的长缸豆,好可怜的。
但县爷说他是贼,那必然就是贼,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于是一个个掏出臭鸡蛋,烂菜叶来,那菜叶子上沾着好大一条胖乎乎的青虫,通通一股脑地扔在了张沅的脸上,身上。
那大青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懵懂时脱离了栖身的菜叶,就那么直愣愣地挂在了张沅的箭羽上,闯进了他的眼中。
他楞忡之后,没忍住闷笑起来。先是鼓着腮帮子笑,后来笑着笑着就变成了破口大笑,就那么咧着嘴,在炽烈的阳光下笑出了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
这时,有百姓想,或许是县爷弄错了,他还只是个孩子?
他们静默着,悄悄抬起眼去觑董县令的轿子。
即便四周皆有青帷遮挡,董县令也觉得如芒刺背。他拿手绢揩来了汗,再伸出轿窗的胖手捏成了一个拳头。
那班头见此,只得苦着脸走近张沅。见他脸色青白,额头、鼻尖上全都疼得冒冷汗,还抬着一双圆眼哂笑着审视着自己。
班头心想,杀人不过头点地,县爷又何必虐杀他呢?
班头抿着唇,一刀戳进了张沅的琵琶骨。
疼得他身子猛得向上一拱,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脸上血色尽失,却还要鼓着一双眼死瞪着班头,那眼睛好透好亮,眼神却好狠好凶,使班头想起了家中断奶时候的儿子。
他咽了咽口水,在滚烫的热浪下,任汗一滴滴砸在了土里。
他不忍心了。
但就在这时,张沅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攀上了缚手的麻绳,只见极快地搅了一圈,用力一扯,同时双腿猛地后蹬,抓住马儿行走时拖拽的惯性,借力凭空而起!
只听马儿嘶鸣一声,马脖高昂。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一息之间,班头就拿刀鞘狠狠地拍向张沅的胸口。
那羽箭随之一歪,鲜红的血又涓涓地冒了出来。
他似感觉不到疼痛般,一步步逼近班头。
班头不明所以,只得暂且拿刀鞘对准他。
殊不知张沅要的就是这个,只见他微微一笑,猝然伸手抓住了刀鞘。逼得班头大惊之下,猛地后退几步,那大刀便顺势抽了出来。
还未看清,张沅又冲他猛扑过来,只见他双手在刀锋上一撞,不知道削掉了多少皮肉,同时也斩断了麻绳,竟是半点不犹豫,扭身一头扎进了小曲河中。
班头只觉得眼前一花,有什么暗器袭来,下意识探手一抓,展开来看,竟然是一条菜青虫,已被他捏得软烂!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董县令及围观的百姓都错愕地张大了嘴巴。
乖乖!这可不是个普通小孩嘞,哪个小孩子有这般能耐。
他们又在闹嗡嗡的谈论中,抬眼去觑董县令的软轿。
只见那青衣胖子正咬牙切齿地指挥着人去追,一张肥脸气成了猪肝紫。
只是河岸上空余残留的血迹,张沅早已不知所踪了。
他们都小看了这个少年。
只是人祸可逃,天灾难救。
起初张沅还能凭借□□的刺痛带来的颤栗,勉强游动,游啊游,游啊游,不知道游了多久,游到了哪里。
他昏昏沉沉、恍恍惚惚,不辨方向,不知去处,全凭一股子坚韧的意志力勉强滑动着四肢,一下又一下地,也不知道游了多久,两岸连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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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居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潮湿的花草。
若他再这般游下去,也是个淹死的命。
幸好,天爷垂怜,令他在恍惚之时,想起了田里的鸭子。
他便如法炮制,依照身体的想法,卸掉了全部的力气,那手脚便慢慢地先浮了起来,没一会子,便如一株细伶伶的蓬草般,仰面漂在了河中。
那夕阳西下,散发着金子般的余韵,晒得他的眼皮暖暖的,只想睡觉。
波光明灭的水面上,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在悠闲地浮着水,晒着日光。
随着水流的涌动,他俩的脑袋很快撞在了一起,狸猫瞬间炸了毛,尾巴狠狠竖起,三百六十度扭转脖子,对着来人就是一顿嗤!?
待闻见那人的气味,它呆了呆,又拿鼻子凑近他的脸,仔细地闻了闻,瞧了瞧。
忽然支起猫头,在河面上四下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人?
见只有他一个,猫猫便有些郁燥,伸出刺拉拉的舌头毫不留情地舔上了他的脸。
张沅察觉到温热濡湿的触感,慢半拍地眯起眼睛,斜斜一暼,见是只虎斑狸花猫,虚弱一笑,道:“我还没死呢小猫,不能吃。”
呸,谁要吃你?猫猫恶心地呕了呕。
这猫正是那日在西库房撞上薛荷的那只,它本来是四处流浪的猫老大,在县衙周围白吃过薛主薄的几顿小鱼干,不知怎么的又流浪到了这里。
它喵喵叫着到处舔着张沅,张沅无法,只得一把捉住了它的尾巴,没曾想正中猫意。
小猫带着他一路向曲江游去,一边游一边喵喵喵...
散养在各家的猫徒儿徒孙听见老大的骂骂咧咧,到了河边一瞅,见那人将猫老大的尾巴都拽直啦,要了猫命啦?
他们纷纷噗通噗通跳入河中,你叼着我,我推着他,加入了营救小队。
就这么游到了曹家码头。
那码头停着不少船,搬搬抬抬的人不在少数。
不知道谁忽然大声喝笑,“哈哈有趣有趣!”
众人不明所以,循声望去,就见广阔的江面上,有几十只白的黄的花的黑的小猫推着个白惨惨的少年人正在浮水哩。
距离太远,他们只能瞧见一大团,没看见张沅身上的血窟窿,只把这当做一场热闹来看。
众人哈哈大笑,甚至还有人高声喊,“画师!画师!那要画天下独一无二的画师嘞?快叫来啊!”
那画师的心里早就急成了一口火焰山,咯吱窝里夹着画板,怀里抱着颜料,每个手指间又夹着五六七支笔,闷头一撞,便撞上了松江鲈,只听一阵噼里啪啦之后,那颜料,画笔与松江鲈肩上扛的那一筐冬枣纷纷滚了一地!
那画师“嗨嗨嗨”地捡起东西,头也不抬的,便拔步而去。
若让他跑了,那这一筐枣岂不是要自己赔?
松江鲈边界感极强,从不让别人白占便宜。
只见他匆匆追去河边,见那画师已架好了画板,嘴里叼着一支笔,手里捏着一支笔,江水落日跃然纸上,只是那江中之物......
他抬眼往水里一打量,眉头紧皱之下,又定晴一瞧!顿时直呼“哎唷个哥哥嘞!”
那张沅面如金纸,已是死相,怕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