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太孙有个娃》
1. 山野初遇
山色空蒙,又至酣春,烟雨朦胧漫山篁筱。
有位身材高挑的女郎穿行其中,自在安闲。瞧她任凭雨水打湿帷帽,也不曾为这样潮湿的季节愁容。微风吹拂,细长的远山眉,带着淡淡的秋水眸,浮现在缥缈的薄纱之下。
想必见过她的人,无不为她的美貌惊叹。
忽而竹林异动,兽爪深刻在泥地里的响声,急促逼近。女郎却淡然回眸,默默望着身后一黑一白两只魁梧的狼犬,口衔一只昏厥的山鸡朝她奔驰而来。
一直等到狼犬停住,女郎才俯身从那衔获猎物的白犬口中接下山鸡,跟着摸了摸它的脑袋。
“飞琼,干得不错。”
女郎清澈的嗓音,轻轻落下。却是那样寂寞。
黑犬见状似是谄媚上前,拱了拱女郎的裙摆,想要得到女郎的夸奖。女郎蓦然笑起,她伸手道是:“当然,玄青也是一样。今晚上,鸡腿都是你们的。”
二三声欢快犬吠响彻,惊起山雀一林。此间似入无人之境,只剩万物空灵。
这儿便是申州青霁山。
十三年前,这座本属天家的私人茶山,被老皇帝那个臭棋篓子,输给了棋艺过人的睢阳老郡公。也就是史云腴的阿翁。那些年,老皇帝因为嗜棋如命,逢人便拉着下棋切磋。当时若非皇后娘娘一怒之下上殿砸了老皇帝的棋盘,老皇帝不知还要输上内库多少东西……
再后来,史云腴的父母闹和离,老郡公眼见儿媳去意已决,便看在多年侍奉的情分上将茶山赠给了史云腴的母亲,好叫她与孙女后半生有个安身之地。也算是好聚也好散。
便是这般,史云腴才离开了一直生活的繁华王都,跟着母亲到了这空寂茶山。
一呆就是十年。
-
两犬随行,史云腴推开林间草舍爬满春花的门。
整洁简约的院落一览无余,细细闻去,风中还和着股淡淡的茶香。随手卸下背篓,史云腴走去水缸边,冲洗起飞琼与玄青泥泞的爪子,以及自己污浊的掌心。
雨水在水面上激起涟漪,两只狼犬追在廊下追逐嬉戏。
史云腴撇下水瓢,宠溺看了一眼,转身推门而去。但闻她在推门前沉声念:“母亲,我回来了。”
缘何无人应答?难道是雨声太大,将她淹没?
一切答案在推门后物是人非。
素净的小屋内,只剩一块冰冷的牌位。史云腴的呼唤,也不过是种慰藉罢了。曾经相依作伴的母亲,早已与她阴阳两隔。然万般归因,都为一个情字难解。史云腴知道,母亲当年看似离了洛阳那伤心地,却是没一刻放下过。
于是乎,在几年前的某天,春茶开始采摘前,母亲终是带着怨怼离开了。
可当年父亲曾是多么决绝忤逆,也要娶那与自己身份悬殊的母亲为妻。怎么事隔经年,路走了一半,比翼的鸳鸯,就沦落到劳燕分飞了呢?
史云腴不明白,她好似从始至终都读不懂,情到底是什么……
所以,母亲走了。
一直依赖的高墙塌了,她悲痛欲绝,茫然无措。
可迷茫过后,悲痛消散,史云腴便想不若这辈子就无牵无挂的,老死在这里吧。此生葬于山野,来世做只林间快活鸟,不为情所困,不为俗世愁……
也没什么不好。
跪在矮小的供案前,史云腴引燃三炷香,她朝牌位拜了又拜,道是:“母亲,今日可好?”
话音落去,史云腴就像母亲还在世那样,抱膝靠坐在供案前,看草舍外的风雨,与之闲谈家常,“母亲,今年雨水充沛,我到茶园瞧了,茶叶的长势喜人,定能有个好收成。到时候啊,我给您沏杯新茶奉上。让您也尝尝,咱们自己家的茶有多香。”
风雨满庭,纵使孤独将她缠绕,她也还是那样自洽。
这时间,飞琼与玄青许是玩累了。一路小跑穿过大开的屋门,来到史云腴的身边,乖乖歇下。
如此,两狗一人,同看起了一场烟雨。
过了许久,风雨初歇,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史云腴按着两个狗脑袋刚准备起身做饭,却被飞琼与玄青猛然起身机警的样子吓到。狗能察觉到人察觉不到的东西——是生人的气息。
飞琼与玄青忠心护主,将史云腴死死护在了身后。
“怎么了?”
史云腴举目茫然,她听不见任何动静,耳中只有风刮过耳畔的声音。山野俱寂,这荒郊野岭,堪是世外的草舍谁会来到此处叨扰?就算是打家劫舍,怎么也得到个粉墙朱户的人家。
“好了,兴是雨后有兽出来觅食,我现在要去做饭。不若咱们今晚就要饿肚子,快快,起开吧。”史云腴私以为是风吹草动引得飞琼与玄青注意。
待到分别安抚过两个狗脑袋,她抬脚就要强行从它们身后离开。
哪知,两只狼犬丝毫不让。
史云腴纳了闷,可当听见随之响起的叩门声,终是让她相信真的有人靠近了这里。
她顿在原地,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儿了,这不速之客会是谁?
难不成……
史云腴提着胆子走下潮湿的木阶,飞琼与玄青穿插在她的身前,跟着随手拎起院中的圜刃护身,史云腴步步靠近了门前。
只闻那敲门声愈来愈弱,激烈的犬吠声却还在继续。
史云腴紧握着圜刃的柄,凝神屏气,冷静地唤了声:“谁?”却无人应答。她蹙了眉,风雨又起,雨水冲刷着门外的血腥气,叫飞琼与玄青兴奋不已。
史云腴不再做声。
一秒,两秒,时间在慢慢流逝。
直到门外再听不见任何声音,她才试探着开门,想要看看究竟。
怎料,一瞬间似有股力量从门外压来,重重将门挤开,有个遍体鳞伤的儿郎顺势落进了她的怀抱。
史云腴懵了,这人哪来的?
万般惶恐对上儿郎炽烈眼眸,史云腴出于逃避危险的本能反应,一把将人推离,随手便将门关了上。
与此同时,先行钻出门去的飞琼与玄青,愣在被史云腴推倒的儿郎身旁,盯着紧闭的门,弄不清楚状况。好在史云腴很快做出反应,瞧她将门偷开起一个小缝,急促唤了句:“回来。”
飞琼与玄青这才飞身钻进了院子里。
再次闭门,方才的心有余悸萦绕在史云腴左右,她将圜刃死死抵在门边,待到确认好那人不会贸然闯入后,转身陷入沉默。两只狼犬就继续威严站在她的身旁,给予她安全感。
史云腴缓过神来,盯着掌心以及裙摆沾染到的血迹,不明所以。
他是谁?他想做什么?
他为什么满身是血……
一切的一切,成为迷疑。
史云腴回眸站在濛濛细雨之中惊魂初定,瞧她蓦然将手泡进院前水缸,搅散了水中倒影出的自己。
-
门外,雨依旧下,谢沉书捂着腹前的伤撑起身,他没瞧清史云腴的模样,他只道这女人力气真大。
昏沉着脑袋,随处靠坐在门前的草棚下,谢沉书举目看去来时的路,他早已记不清自己是从何处逃进这无人之地,更记不得自己逃了多久才逃到这里。
他能记得的,就只剩那在南下路上被人偷袭的场景。
而那追杀谢沉书,要治他于死地的人,就是他的五皇叔——信王谢州同。
朝中太子病重,御医虽惶恐不言,但众人皆心知肚明太子大限将至,最多不过一年光景。如此储君不稳,诸王自是蠢蠢欲动,然信王便是那最先出头的人。
谢州同作为那个为建成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必是要搏一搏曾与自己失之交臂的太子位。
谁成想,当年老皇帝没选他,到了如今依旧断了他的念想。
这头太子还未病故,老皇帝竟连下三道圣旨立了谢沉书做太孙。只是这样做的结果,便是信王被彻底激怒。谢州同至此杀心大起。希望过后的失望,更叫人绝望。
人一旦为欲望走火入魔,情义二字便成为笑谈。皇权恩怨,无非你死我活。
一个谢沉书,又算得了什么?
皇帝老子他也杀得。
可成为众矢之的的谢沉书,难道就甘愿做这待宰的羔羊?他亦是从权利中走来,能看不透风云的变幻吗?可倘若看得透风云变幻,潮汐起落,又是怎样弄得这般落魄?
想来,这其中原由,便只有谢沉书自己知晓。
血渍斑驳着谢沉书俊逸无暇的眉眼,他髻上的玉簪已经断了一半,右边的碎发也同样散落在肩膀。谢沉书已经没有力气离开这里,到别处去了。他只能寄希望于那个力气很大的女人,再次打开门扉,并且能容他说上一句话。
而不是不由分说推倒他。
-
一门之隔,潮湿的水气浸在睫毛,史云腴将手指泡的发白,却还是觉得洗不去那股子血腥气,她抽出手掌向外望去。她在听,听那人似乎安静下来。
史云腴猜想他兴许是走了,又兴许是……
死了。
要不要再去看看?这周围似乎除了他一个闯入者,并没有别的动静。
史云腴就这样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门边,可她并不想贸然立于危墙之下,便回身与飞琼和玄青低声说:“你俩待会出去看看周围有没有人。”
两只聪敏的狼犬闻言急不可耐,只待史云腴开门,它们就如箭在弦上般飞射出去。
“去吧,小心些。”
史云腴挥手指引,飞琼与玄青分道而行。两犬待到确认周遭安全无异,才唤了两声以作提醒。史云腴闻讯探身,不想却被门前倚靠的人一把拽住了手臂。
“救我……”
“我便把这个给你……”
一个微弱的声音忽而从身边发出,血色印在了她的袖衫。
史云腴垂眸去看,那人举着块染血的玉珏向她递来。一眼,只一眼她便认出,这羊脂玉所制的玉珏乃王侯之物。可为什么这东西会在他手里?
茫茫然将带着那人温度的玉珏握进掌心,史云腴心下忽而冒出几字——故乡王都。
他来自洛阳?
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史云腴陷入沉默。
谢沉书却私以为像她这样的乡野之人,虽不识此物,但也必会为此等身外俗物眼开。看着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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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痴迷不语的反应,谢沉书觉得自己猜想得没错,她果然爱财。
如此倒也好办,他终是不用再去行路奔波了。谢沉书便抬手命令其将自己扶进屋中疗伤,“喂…你扶我起来到里面去……”
谁成想,史云腴闻言却在瞟了他一眼后,淡定大喝:“飞琼,玄青,把人拖进去。”
谢沉书一脸错愕。
此人怎么收了东西还以此相待?难不成,她是想趁着自己势弱之际空手套白狼?未免也太过卑鄙。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荒郊野岭他也别无选择。
谢沉书只得咬牙起身,倔强地应声说:“倒也不必……”
史云腴见状挥手阻止下飞琼与玄青就没再多言,转身为其让了路。可没想到,谢沉书竟假意踉跄两步,走到史云腴身旁,将手臂强硬搭在她的肩膀上,沉声道:“你既已收了我的玉珏,就是应了与我的这场交易…我伤成这样,你竟还……让它们拖我进去?没有这样的道理。我要你……”
“亲自…扶我进去。”
还是那股子呛人的血腥气,史云腴头一遭被个陌生男人这样搭着,多少有些抗拒。她蹙眉动了动胳膊,可男人虽负着伤,却依旧很有力气。
史云腴撇不开他,只得回眸将他相望,谢沉书也同样望她。
呵,还真是自傲无礼。
史云腴这样想。
两相凝望,谢沉书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乡野之人的脸,明艳动人,眼眸清澈明亮却很冷,冷得就像彼年春来,冬风却依旧料峭在眼中。史云腴亦看清了他,剑眉星目,这目若朗星的儿郎眼中,有着她从未见过热烈,与……
希望。
倏忽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袭来,史云腴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哪见过他?可下一秒,还未等谢沉书缓过神,她便漠然开口警告:“你最好把手放开。”
谢沉书闻言嗤然,他乃千金之躯的太孙殿下,岂能任她摆布?更何况他也不是让她白帮忙,该怎么,理应是他说的算才是。
谢沉书自觉占理,忍痛回怼起这个贪心的女人来,“我若说不放,你当……怎样?如此无赖,你是想…赖我的账?”
无赖?谁是无赖?
史云腴看着谢沉书冷笑不答,谢沉书掩着受伤的地方,猜不透她的心思。
只是但闻话音刚落,几声带着敌意地怒吼从近处发出,察觉到不对劲的谢沉书转头去看,两只狼犬正将他怒视,即刻就要向他扑来。
本能的反应让谢沉书松开史云腴的肩膀,朝院中躲去。
可他越逃,狼犬越兴奋,史云腴情急之下伸手去拦,却只压下了沉稳的飞琼。玄青依旧不管不顾地奔行。她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廊下,谢沉书踉跄在了第二层的木阶上,玄青敏捷向前一口咬上了他的裤脚。与狗对峙,这大抵是谢沉书从出生以来最狼狈的时刻,竟全被这卑鄙女人看了去!
等他伤势痊愈,他定要——
史云腴那端见状急斥了声:“玄青,回来。”
玄青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口,没有继续作出攻击,乖乖回到了她的身旁。
两犬间威严矗立,史云腴望着谢沉书的狼狈,淡淡道:“适才我与你说了放手,是你不听劝,非要耍无赖,那就莫要怪玄青扑倒你。”
谢沉书难以置信地看向院中站立的无情之人,大骂:“你这女人真是…”
“无耻之尤。”
史云腴却从容抬脚来到廊下弯腰相对,她森然道:“哦,既然我无耻之尤,那你还要我这般的人来救你吗?”
言语间,飞琼与玄青左右登阶而上,一人两犬就此三面“围攻”起斜依在木阶上的人。
紧张的气氛蔓延,谢沉书诧异环顾。
他想自己明争暗斗不怕,连被皇叔追杀都没惧,怎么到了这儿竟有种栽入虎口的感觉……可虎口难逃,谢沉书渐渐模糊起史云腴的模样,终是撑不住倒在了木阶上。
雨后的晚霞,是他看见的最后一抹颜色。
史云腴立在霞色里望着不知是晕厥,还是筋疲力尽睡去的谢沉书,在探其鼻息后,沉沉叹了口气。她想此人既是已入了草舍,自己便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救他一命。
史云腴抬脚绕去谢沉书身后,伸手架起他的臂膀,用尽全进力气却才堪堪把人拽出几厘。
这人好重。
她整日里田间劳作,也没有这么为难过。
不过好在,史云腴身边尚有飞琼与玄青作伴,两个机灵的大家伙见状,赶忙一左一右张口衔住谢沉书的衣袖,合力帮史云腴将人从廊外拖进了屋里。
看着身前倒地的谢沉书,史云腴无奈苦笑。
她笑他挣扎半晌,到头来还不是要被飞琼与玄青拖进屋里去?干嘛折腾呢?
不容多想,回望被血迹斑驳的地板,史云腴慌忙找来闲置在墙角的药箱,以及一把剪刀跪坐在了谢沉书身前。
剪刀开合的声音,锐利落在耳畔;被引燃的烛火,飘忽上了窗台。史云腴犹豫再三,还是用力扯了扯谢沉书胸口的布料,跟着眯眼望向他的胸膛,于落刀前轻念了声:
“冒犯。”
2. 家徒四壁
昨日黄昏过尽,谢沉书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
睁开双眼,昨日种种,就好似做了一场噩梦。叫他醒时淋漓。可等谢沉书偏过脑袋扫视周遭,现实里古朴素雅的草舍,又将他拉了回来。
这就是那女人住的地方……
话说虽是简陋了些,但胜在明亮干净。此刻再望院中场景,已不见昨日狼藉,更嗅不出半分血腥气,空气中甚至还有股淡淡的茶香。
谢沉书专心其中。
怎料,他一抬头,那股子茶香,就自廊下浓郁在了他的面前。
谢沉书厉目相对,纵使眼前女人相貌不凡,他却依旧讨厌她的狡猾。不经意对上史云腴淡然的目光,谢沉书冷哼着坐起身,伤口的疼痛不禁叫他嘶了一声。
史云腴没管他,端着昨晚剩的鸡汤进了门。
而后青衫落地,跪坐在谢沉书不远处,史云腴将托盘搁在不染尘埃的地板上,淡淡道了声:“你醒了。”
彼时,门外仍是昨日风雨遗落的潮湿气,山野没有王都的嚣杂,虽是寂寂,却别有一番风雅。
这一夜,大抵是谢沉书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只是这睡觉的地方,对于那睡惯了绣枕软榻的谢沉书来说,还真是种考验。他揉了揉酸胀的后颈,抱怨了句:“让个受伤之人睡在地上,你家竟连张床都没有?”
跟着瞥了眼地上的鸡汤,更是诧异大呼,“桌子也无!?”
史云腴闻言轻松跪坐,漫不经心地应声道:“桌子是有的,不过母亲去后,就拿来当做供案了。我平日吃饭,一人抱碗坐在廊下便可解决。至于床,前年家中被淹水后,就一直以地为席,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你若不喜,就快点养好伤,自此离去。无需在这里挑剔。”
一句话让谢沉书愧疚无言。
可史云腴却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语毕不经意看向摆放供案的地方。史云腴想自己早起一直忙着打扫,晨安都还未顾得上问,便垂了眸。
谢沉书却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戳了她的痛处,赶忙尴尬低头。他刚想道歉,亦或是说些什么缓解,却在低头的一瞬大呼:“我……我衣服呢——”
所以,他是才发现吗?
眼前人已这么“坦诚”不挂与自己聊了半晌,察觉不到吗?还是说这伤,伤到脑子了?
史云腴眯起眼,将目光一寸一寸落在谢沉书那被细纱缠绕,若隐若现的健硕胸膛,丝毫没有回避之意。昨夜该看的,她都已看尽。今日已然见怪不怪了。
反倒是谢沉书,以被蔽体,生出几分羞涩。瞧他怯怯掀被望去……
幸好,幸好他那贴身的衬裤还穿在身上。
“衣服被我剪开烧掉了。”史云腴起了身,将膝下被压皱的裙衫抖了抖,一本正经地回应。谢沉书闻之惊诧,“剪,剪开!你的意思是,你,你全都看过了?”
史云腴觉得此人真是莫名其妙,便回怼道:“事出有因,不是你让我救你?我总不能蒙着眼为你上药包扎。”
谢沉书无言以对。
可他似乎还是难过心中那关,毕竟这辈子看过他身子的女人,也没有几个,他甚至都未曾婚配!只是看便看了,怎么那人还偏偏是她——
史云腴见状没再搭理谢沉书,转头去到母亲的牌位前,引香叩拜。
谢沉书却忽而在她身后发问:“你会给人看病?”
史云腴正身摇头,如是说:“不会。不过飞琼与玄青的伤病,都是我看好的。”
“飞琼?玄青?”谢沉书无解。
史云腴斜眼瞥向门廊下歇息的狼犬,道是:“它们。”
???
谢沉书不敢置信地望向门外,彻底陷入沉默。给狗看病,兽医…他该不会命丧于此吧……
两相沉默,史云腴盯着母亲的牌位,开始沉思起谢沉书身上的伤来。她实在不解,昨晚替他包扎,眼前人明明浑身是伤,可为什么那么多道口子,竟都是些看起来严重的皮外伤?真叫人诧异。
可既是决定救他。
史云腴就只管救人,不多过问她不该过问的事。
从供案前起身,史云腴开口时就如窗外的天色般淡淡,她大抵猜透了他的沉默,便说:“放心,你没什么大碍。你若真有大碍,今日也不会有精神找我的茬。趁着鸡汤还热,快些喝了吧。”
说话间,史云腴抬脚来到木箱边停下,似乎在翻找着什么。
谢沉书闻言看向那碗飘散着热气的鸡汤,不觉吞了口口水。一日多水米未进,他已是饥肠辘辘。若搁平日,一碗清淡如水的鸡汤,他定是看也不会多看几眼,可今日他竟觉得这鸡汤香气逼人。
谢沉书赶忙伸手就要端碗来喝,却又正巧撞上史云腴抱着几件陈旧的衣袍回到了他的面前。
谢沉书便又将手敛去,装起矜持来。
“怎么?还需要我喂你吗?”
史云腴立于谢沉书面前看着未曾动过的鸡汤发问,谢沉书轻咳一声道是,“不必。”
缓缓端起鸡汤,谢沉书随口相问:“你拿的是什么?”
“这是阿兄来这儿陪母亲短居留下的衣物,你们身量相当,凑合着穿。别瞧如今开春,可这山野的天依旧见凉。喝罢鸡汤就将衣服给换上吧,省得染上风寒,那样便难办了。”
史云腴俯身将衣袍整齐地搁在地铺上后,起身去了门边。淡如细雨的眼眸自谢沉书眼前划过,眼见他喝着鸡汤的手愣了一下。
恍惚一瞬,谢沉书觉得昨日是自己误会了她。
当时情急,谢沉书现在细细想来史云腴昨日的反应,亦是正常。这荒无人烟的山林里,忽然出现他这么一个遍体鳞伤的怪人,任谁都会起戒备之心。她没有真的丢下自己不管不顾,已是仁至义尽。
纵使是他谢沉书再如何孤傲不羁,也该与眼前人道声:“谢谢。”
谢沉书说着抬眼相看。史云腴却将头抵在门边,背对着谢沉书笑了两声,她调侃说:“原你也会道谢。我以为直到你离开,都听不到你一句道谢的话呢。”
谢沉书闻言嗤然,她还是那么让人不爽。
“你叫什么名字?”
谢沉书好奇,史云腴循声回眸望去他那张意气风发的脸。史云腴觉得他与自己的淡薄不同,他的眉眼好似被野心填满,总有种呼之欲出的狠厉与张扬。可他来自王侯之家,野心并不是错。
他该有他的骄傲。
思忖半晌,史云腴终是沉声道出一句:“清风使。”
这是到达青霁山后,母亲亲自为她取得新名字,她明白母亲是想摆脱掉关于史家的一切,可是自洛阳一别,已经很久没有人唤过她的姓名了。可那又有什么重要,史云腴是她,清风使不亦是她吗?
好特别的名字。
谢沉书暗自感叹,面上却依旧淡定。
史云腴收敛目光,望着响起三声闷雷的天,轻问了声:“你问了我叫什么,那你呢?”
我……
“记不得了。”
谢沉书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不假思索。他不愿告知的原因,史云腴讳莫如深。
毕竟,待谢沉书伤好离开后,他们也不过成为彼此生命中陌生的过客罢了。一个名姓与身份而已,又何必去执着,徒增烦忧呢?所以,他们才会如此默契地谁都没有说实话。
又下雨了。
细碎的雨滴飘进门廊,史云腴默念一声伸手取下帷帽,飞琼与玄青见状配合着伸了个懒腰从地上爬起。
它们知道,史云腴要出门了。
“你留在家中看家,我到茶园看看,顺道采些草药回来。”史云腴边说边坦然背起背篓,重新朝她那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走去。
谢沉书却搁下汤碗,自屋中环顾,蹙眉犯起嘀咕。
呵,看家……
竟让自己这堂堂太孙为她看家——再说,她这座破茅屋有何可看?谁还能将她的破门偷走不成?
这碍事的走了。
谢沉书终于不用再顾及什么男女之别,掀开被子就打算起身探看探看周遭环境,以便后用。哪知,史云腴那头刚行出不远,在摸出那块被她擦拭干净的玉珏后,又转头折了回来。
这时间,细皮嫩肉的高挑儿郎,正拎着陈旧衣衫站在屋子里嫌弃打量。
一抬眼对上史云腴直视自己的目光,谢沉书被她的忽然折返惊得无所适从。他转头想逃回地铺,却被史云腴伸来的手臂截住去路。
谢沉书无奈故作镇静披上衣衫,厉声道:“不是走了,又回来作甚?”
史云腴垂下手臂,回身走向窗台将玉珏轻轻搁下。
她沉声说:“玉珏还你——山野深居,你这东西于我而言就是一块没用的破石头。谷雨将至,你若真想给我些报酬,就等伤好了帮我干两天农活,咱们便两清。”
史云腴说罢,带着丝丝清风潇洒跨门。
谢沉书瞠目而望,无语至极。他可有听错?价值连城的羊脂玉不要,居然要求他这等金贵之人给她干两天农活?这女人…这女人真是不可理喻!
-
去往山南的路,史云腴往复来去已不知多少回,千万次脚印交叠在一起。
她早就熟悉到闭上眼睛,只凭风吹过的方向,便能归家或是往茶园去。袖口薄纱掠过青葱树丛,史云腴抬眼望去,飞琼与玄青追逐着野兔在林间穿行,自在悠然。
她冁然一笑。
这一方清幽天地,俨然成了她的心归之境。
翩翩前行,路上偶遇几株活血的草药,史云腴便掀起帷帽素手将其摘下,小心放进背篓里。
说来,她这识得山间草药的本领,还得从玄青那年贪玩被蜂子蛰成大头,自寻草药消肿说起。史云腴觉得不可思议,便拿着阿兄带来的《神农本草经》与之比对。
哪知,玄青自己服下的,竟真的是能清热解毒的草药。史云腴由此渐渐对药理产生了兴趣,闲暇无事的时候,总喜欢拿着本经到外头研究一二,以备不时之需。
茶园在近,史云腴遥遥站在远处山坡,两只狼犬安然矗立在她左右。
她目光所及是一对白发的夫妻,辛勤劳作于茶园中。夫妻两个不时会将目光相对,却又总在相视一笑后,各自安分做活。
他们是被母亲请来打理茶园的老夫妻,住在青霁山外的古村落里。
史云腴清晰记得初遇二人时还是青丝携手,如今十年一梦,竟已做白发。他们就是这样相伴度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看茶树一遍遍发起新芽。
世间原也有相互扶持的爱情。
史云腴凝眸感叹。
“宋伯,婶子——”
她忽而在山坡上挥手。老夫妻直起身,对史云腴的到来表示欣喜,“丫头来了。”
史云腴抬脚前行。
谁成想,飞琼与玄青却比她还先跑去,在老夫妻身边撒娇打滚起来。而老夫妻呢?亦是像疼爱孙辈那样,轻抚着它们毛茸茸的脑袋。
忽而,老妪似是想起什么,随手搁下锄头,快步去到一旁搁着的竹篮边,掏出四个被粗布包裹的羊棒骨,回头不偏不倚的分给了飞琼与玄青。
“吃吧,小家伙们。”
飞琼与玄青见到羊棒骨,兴奋地绕着老夫妻转了两圈,逗得二人哈哈大笑。史云腴来到他们面前,轻声相问:“婶子,这哪里来的羊棒骨?”
可不等老妪接茬,老汉便替她回答起了史云腴的问话。
“这不昨日村里有人成亲,我俩吃完席面,正准备归家。你婶子起身前,就看上这几个羊棒骨了,说是飞琼与玄青肯定喜欢。可她刚想动筷夹走,就被隔壁的徐婆子连盘给端了。那徐婆子是出了名的精明市侩,吃席可是带着食盒有备而来。你婶子啊,为了这几个羊棒骨,差点没跟徐婆子打起来。”
老汉说罢笑着看向自家的老婆子,老妪闻言转眸嘁了一声,似作嗔怪他多嘴。史云腴看着老两口的恩爱模样微微笑起,她道:“那便多谢婶子,能这般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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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它俩。”
老汉闻之摇头,“不止呢,你婶子也给你带了东西回来呢——”
“还有我的?”史云腴纳闷。
老汉摆摆手,“她婶子,快,把给丫头带的东西拿来。”
老妪听后诶了一声,转头就从竹筐里掏出个小口袋,塞进了史云腴怀里。
她说:“丫头,这枣子,花生和桂圆全都是主家布置洞房余剩下来,没给用上的。都是好东西,你自己拿回去慢慢吃。但愿啊,咱们丫头的好日子也能快些来临。”
“真是不知咱们丫头这么漂亮,到底是谁会有这样的福气——”
话音落去,老两口相视一笑。惹得史云腴抱着一兜子干货,茫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了。她便只道了句:“那就谢谢婶子一番美意。”
-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谢沉书穿着史云腴留下的旧衣,闲逛于草舍之间。
尽管衣袍陈旧,可他那张英俊端方的脸,却依然将这身衣裳撑得华贵耀眼。散发不便,谢沉书随手在门外折下半段竹枝,簪在了发顶。
此间,没了宫人的追捧,没了百官的奉承。
山野生活的清闲孤寂,叫谢沉书多少有些不适应,但这种远离纷扰的感觉,却又让他感到新奇。在暗自记下草舍周遭的一草一木后,谢沉书静立在廊下,远眺草舍外的山林,别有心绪。
他想,远去洛阳六百里,今日的庙堂,又是换谁搅弄风云?
不过这些都已暂与谢沉书无关,眼下他要对付的,也只有那女人一个而已。莫名浮现出那双淡漠的眼,谢沉书冷哼一声,转身就要推门进去休息。
谁料,他方才伸手冲门上用力,便听见一声巨响,眼中那扇单薄的木门就在他面前重重坠了地。
木门落地的响,萦绕在耳,久久不曾散去。寂静山林,也为此震惊。
谢沉书惶然愣在原地,心有余悸。
什么破门——
当是安在这里都多余。
只是这门掉了……那女人不会讹他吧!
想至此处,谢沉书慌忙上前将门托起,可大抵是动作做得有些急促,竟扯得他肩膀一阵刺痛。如此,谢沉书一手托着木门,一手捂着伤口,不由得怒目起。
他这都是遭的什么罪……!
-
正午光景,史云腴自茶园归来,谢沉书就跟个门神似的横眉盘坐在门廊下头。
史云腴推开院门,着实被他吓得够呛。迟疑两秒走去廊下,史云腴卸了满载而归的背篓,打趣道:“我叫你看家,你倒是尽心。身上的伤无碍吗?怎么不躺着歇会儿?”
谢沉书没作声,甚至不去看史云腴。
史云腴纳闷,却也没多计较,只自顾自整理起背篓来。再瞧谢沉书,这会儿趁着她垂眸为飞琼与玄青掏羊棒骨的间隙,眼神飘忽不定,时不时还向身后瞟去。
原来,他的冷漠都是伪装,他是做贼心虚。
史云腴不明所以,瞧她在捧出那袋子干货随手搁在廊下后,就转头去了厨房,打算准备午饭。
两人再无过多交流。
看来,她这是没发现门没了。谢沉书看着史云腴离去的身影,不由松了口气。
可是不对,缘何他要这么怕?不就是掉了扇门!他身为当朝太孙,就算是这座草舍在他手中塌了又怎样?况且是门年久失修,又不是他故意为之。大不了赔她。
谢沉书就这么在自我的安慰中,渐渐找回了作为太孙的傲气。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在那女人面前心虚。
等松懈下身子,谢沉书又盯上了身旁的口袋。
彼时,两只狼犬正捧着羊棒骨啃得起劲,完全心无旁骛。谢沉书便好奇地扒开那鼓鼓的口袋,往里看了一眼,只是这不看无事,一看竟叫他倒吸了口凉气。
红枣,花生……桂圆?
还有这是何物?
疑惑间,谢沉书从口袋里捻出一张被遗漏在干货中的大红喜字,霎时大惊。
这不就是枣生桂子!!!
她不是说去茶园?可这些哪里像是从茶园拿回来的东西?
此番,定是其故意为之。难怪——难怪她不愿收下玉珏,作为报酬,原是在这儿等着!自己是品貌非凡,身强力壮,但这也不能成为她趁人之危的理由。
倒是自己小瞧了她。
世间人心叵测,揣度是谢沉书作为天家子孙的必修之术。狠将喜字揉皱,谢沉书觉得这女人甚比朝臣叔伯更棘手些。可已然沦落至此,在养好伤之前,他也只能多加防备,以不变应万变了。
只是,这头清风使在谢沉书的胡乱揣度中,已经变成了个人面兽心的蛇蝎美人。
那头厨房里认真备菜的史云腴,却仍不知分毫。
举目扫视周遭,史云腴有些口干,她刚想出声唤门外人为自己倒杯水来。却又想起自进门后,他那对她爱答不理的模样,便放弃了张口唤他。
随之搁下手里的菜刀,史云腴跨出厨房的门。
谢沉书察觉到她出来,十分警惕,生怕其给自己来个措手不及。然史云腴路过他的身后并未言语,径直往卧房里去。可在跨门之后,史云腴却总觉着哪里不对劲……
史云腴回过头,摸了摸门框,堪堪疑惑了句:“那个,我门……”
去哪了?
谢沉书便噌的一下从廊下起身,厉声警告:“我们?何为我们?什么我们!我告诉你,清风使。你救我,我自然感激于你。可我劝你莫要生出别的心思!否则莫要怪我不客气。”
谢沉书的话,听得史云腴一头雾水。
但她哪里有功夫跟他计较,她现在只想知道自家的屋门,到底遭遇了什么不测?明明她走时还好好的,怎么自己回来就不翼而飞了?
史云腴看着他那副如“惊弓之鸟”的样子,无奈敲了敲空落落的门框,出言质问道:“你这说得都是什么乱七八糟!”
“我是问你,我这儿的门呢——”
3. 雪上加霜
原她说的是这个门。
他还以为——
谢沉书尴尬至极,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起来。他从也没这么丢人过。可眼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门被自己推倒的事,该怎么跟她解释呢?难道真要自己这金贵太孙跟她低头不成?
“这儿的门……”
谢沉书遮遮掩掩地回应,史云腴蹙眉无解。谢沉书看着眼前人的脸色变换,自觉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便转眸看向门廊尽处,直言:“在那。”
史云腴闻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半扇破损的木门,就静静靠在尽处的墙边上。
“门怎么会在那?”
史云腴开口时语气平静,丝毫没有谢沉书想象中的责怪。
她似乎只是想弄清楚缘由。
谢沉书便开口应声:“你早起走后,我想着到院子里透透气,谁知等我再想进屋的时候,你这破门它自己就掉了。我行动不便,就只能暂时将它拖去了那。不过你放心,既是在我手里坏的,我会替你修好它。”
谢沉书大言不惭。
可他从前过得什么日子?他自小连桶水都未曾提过,又哪里会修什么木门!
史云腴也有同样的疑问。
她将手从门框处落下,凝望着眼前人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矜贵气,思忖着莫要到时木门没修成,再把她这草舍给拆了,便垂眸说:“算了,没什么。还是等空闲的时候,请宋伯来瞧瞧,做扇新的就好。”
史云腴说罢转身进了屋。
谁料,谢沉书忽而在门廊外头扬声相问:“你是不信我能将这东西修好?”
史云腴循声回眸,竟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股毫无道理的胜负之欲。
史云腴觉得这人还真是莫名其妙,瞧她刚想开口,就见谢沉书不顾身上的伤痛,将那半扇门,从尽处倔强地挪到了廊前。
他自小不甘人后,不曾有一刻的懈怠。
别人说他什么,甚至抨击他都可以,却唯独不能质疑他不行。
可对于史云腴这种安时处顺的人来说,实在是难以理解他的这种举动,但谢沉书似乎并未给她太多选择。半扇高大的门,落在面前,史云腴听他威严命令道:“扶着。”
史云腴闻之诧异,她缘何要听他的命令?
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去。
谢沉书见她扶稳,打眼往门框扫了一下,沉思道:“修门是不是需要工具?”
“是不是?!”史云腴愕然看向谢沉书。
谢沉书轻咳两声,以作遮掩,他道:“工具在哪?”
“在那,有个小木箱子装着。”
史云腴将信将疑地朝厨房旁的隔间指了指。谢沉书便信心满满地过去,将木箱拎了回来。但瞧掀开木箱的一瞬,谢沉书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这个是……锤子?这个是……鲁班尺?
那这是什么?
谢沉书举着个小如斗状的工具疑惑不解,却又不敢直言相问。史云腴望着谢沉书那个为难的样子,似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轻轻念了声:“墨斗。”
谢沉书动眉不语。
而后,反复来去,他终是从琳琅的工具之中,选了把趁手的锤子,饶有气势向门边走去。
史云腴侧目相看,她被谢沉书那胸有成竹的样子唬住,难不成是她小人之心?眼前这王侯贵子可能真的会做这些粗活,也未可知。
思及此处,史云腴放下几分心来。今日这草舍算是保住了。
可不出两秒,谢沉书便破了功。瞧他那一锤子下去,一条清晰的裂纹在门框边缘炸开。谢沉书那只文能弄墨出绝尘,武能弯弓射万里的手,却独独修不好一座旧门。
人啊,总有力不能及的事,该认输…还是得认输。
只是如此甚好,
这下不止是门,就连门框也得一起换掉了。
史云腴心疼地看着自己那被谢沉书摧残的门框,语塞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认清自己并非无所不能的高傲太孙,也终于低下了头。
谢沉书的信心被击个粉碎,他默默收起锤子,接过了史云腴手中的门,压低声音说了句:“抱歉,我会赔给你……”
史云腴看看陈旧的门框,再看看门后失落的人,哪里还敢再去指责,她只道:“无妨,到时候叫宋伯一并将门框修了便好。只是你往后再想出门透气的时候,千万留情剩下的这半扇……”
-
正午时分,炊烟袅袅。
两人自厨屋内盛饭出来,便自觉分坐内外。
谢沉书坐在廊下,方才的尴尬情景于心底难散,他暂将喜字的事抛在脑后。下意识用木勺在碗中戳了又戳,谢沉书自觉汗颜,以至于连这盘中之餐也变得难以下咽。
可史云腴并未与他计较分毫,他自己反倒开始自缚了。
“是饭不合胃口?”
史云腴打厨房用过午饭出来,瞧见谢沉书闷坐在廊前,碗中豆饭未用分毫,忍不住相问。
谢沉书闻言回眸看了她一眼,摇头不语。
史云腴大抵能猜到谢沉书在为何事挂心,便在抬脚进屋前,低声劝慰,“你若是为那一锤子的事挂心,倒也不必。这寝屋的门和门框本就年久失修,不牢固了。若真论起,这事我也有责任。不完全是你那一推的错。”
“你快将饭吃了,吃完饭记得进来找我。”
谢沉书听着史云腴字字扎心的话语,皱眉暗道,她还真是一点也不会安慰人。
可是等等……
吃完饭进去找她作甚?
某处遗忘的记忆被突然勾起,谢沉书猛地想起饭前的事。等他再回眸看去,史云腴已经跪在屋中开始默默整理起杂乱的床铺了。
谢沉书见状不由得起疑。
她这是?
恰时,史云腴终于想起了今日从茶园带回来的干货,却又忘记自己随手搁在了哪里,她便回眸去问门外的谢沉书:“那个,你有看见我带回来的那个小口袋吗?”
小口袋?是那袋子枣生桂子——
她这是准备撒床??
谢沉书心下一惊,举目蓦然对上史云腴投来的目光,赶忙佯装没注意般,回头扒拉起碗中的豆饭。史云腴见他这反应满目惑然地摇摇头,没再追究。
二人便再次陷入门破之后的沉默里。
廊前风起,豆饭入口,谢沉书细细品了品史云腴的手艺,却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碗中无荤腥,竟还能如此美味……
这豆饭,好香。
-
用罢午饭,日头稍偏西去。
谢沉书起身立在门廊下头,温和的春光,将他的背照耀。他自觉已无处可逃,他倒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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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屋里的女人到底要耍什么花招,他个堂堂的七尺儿郎,还能怕了她不成?
脚步踟蹰在门外,谢沉书思虑再三,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这时间,史云腴正坐在窗边的圆凳上阅看那本,早就被她翻得泛黄的本经,听见门口的动静,史云腴举目瞧着谢沉书跨门进来,才舍得起身将书搁在一旁的窗台上。
“吃完了?”史云腴象征性地问候。
谢沉书嗯了一声,史云腴便朝他摆手招呼,“你来这儿坐。”
谢沉书闻言为了不打草惊蛇谨慎地来到她身边坐下,史云腴见状转身去到供案边的架子前不动。望着眼前人的背影,谢沉书警惕着她的一举一动。
微风自山林吹进窗台,卷动着泛黄的书页。
一页一页落下。
谢沉书不经意转眸,发现了窗台上的书卷,这女人竟能识文断字?
好奇心随着书页的摆动渐生,谢沉书想看看史云腴看得都是些什么书,便随手按下了被封吹起的书页,定睛去瞧。怎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仙灵脾,补肾壮阳……”
短短几字直击心灵,好在谢沉书的手比脑子要快。
只闻砰的一声,本经便被他扣了下去。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怎么了?”史云腴捧着个药臼回眸发问,谢沉书深深吸了口气,故作淡定道:“没什么,书被风吹掉了。”
史云腴哦了一声,“那没什么你把衣服脱了吧。”
“脱衣?”
这女人果然有问题。
谢沉书厉目审视眼前人,沉声道:“作甚?”
“脱衣能作甚?那自然是……”史云腴不是傻子,谢沉书的语气带着防备,她听得出来。
只瞧她说罢用药杵狠狠捣了两下,缓缓朝窗边靠近。
待到居高临下立在谢沉书面前,史云腴眯起双眼,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看了半天。直到把眼前人看得发毛,她才又变回那副冷淡模样,轻轻吐出一句:“换药。”
换药,他就知道她要——换药?
谢沉书被史云腴态度的转变所迷惑,他将信将疑地看着眼前人,追问道:“只是换药这么简单?”
“不然呢?你觉得我要作甚?”史云腴将远山眉挑高。
谢沉书凝眸看去,他竟从她的那双明水目里读到几分嘲弄,还真是第一次有人敢拿这种眼神将他相看。可此番是谢沉书误会在先,败下阵也算是因果使然。
“……”
谢沉书默然褪去了衣衫。
分明的线条与坚实的臂膀,瞬间一览无余。
谢沉书躲避起史云腴的目光,他难以适应在个年轻女子面前脱衣。毕竟,从前在青宫侍奉他的,都是些太子妃身边的旧人。可史云腴久居山林,远离那些烦扰的俗世规矩太久,于男女之别这些并未像他那般执着。
史云腴搅拌着调制好的药泥,盯着谢沉书挡在胸口的手臂疑惑道:“你将手挡着那,我怎么给你换药?”
谢沉书垂下双眸,他竟不知自己何时将手臂挡在了那惹人注意的地方。
舅舅帮忙安插的人……
缘何不能砍后头,就非得只砍胸前——
谢沉书不免抱怨,待到再抬头,他便同史云腴问了句:“这药是非换不可吗?”
4. 鸡犬桑麻
史云腴端着药泥看眼前这大男人磨磨唧唧,什么体统规矩,他们怎么那么多事情?她总算知晓,当初母亲为什么执意要带自己逃离王都那是非之地。
“不换自然可以。”
史云腴沉声相告,谢沉书当即就要将衣衫穿上。
史云腴便又言,“昨日情况紧急,我一时半会寻不到草药,只能为你做简单处理。若不换的话,你这伤口会留疤不说,恢复得也会极慢,要是严重些还会化脓溃烂。到时候高热不退,我救不了你,就只能替你找个山阴的地方埋了。可若是今日把药换了,我跟你保证不出半月你就能痊愈。当然,换不换在你,你自己决断——”
都要找个山阴的地方将人埋了,哪里还能容谢沉书选择?他还不得乖乖将衣衫再次褪下?史云腴看着老实下来的谢沉书,故意开口:“哦,我懂了。你适才该不会是在害羞吧?”
害羞?这女人轻视他?
这招激将之法用得恰到好处,但瞧谢沉书立刻将衣衫打开,辩驳道:“于你这般无耻之人面前,我为何害羞?真是可笑。若是换药,就快换。”
这人嘴还挺硬。
史云腴摇头冷笑,她也懒得再与其费口舌,便伸手去解缠在谢沉书身前的细纱。待到一层层细纱被展开,无暇胸膛上的斑驳伤痕,历历在目。
史云腴垂眸查看,眼中没有丝毫波澜。谢沉书却将身子悄悄向后撤了两下。
跟着捻起沾有渗血的细纱,史云腴蹙眉叮嘱:“你不可再乱动了。不若这么下去,伤口反复裂开,不但难以愈合,亦是会加重伤情。你这几日就安稳在屋中静养,若想出门透气,也切记不得用力。”
谢沉书没做声。
他此刻正看着史云腴的发顶,耳中萦绕的都是她轻柔的声音。谢沉书不明白,眼前人虽举止温和文雅,却总给人种莫名的疏离。就好似这世间并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她动容。
史云腴抬起头,“你可听明白?”
一句话唤回谢沉书的思绪万千,他冷冷嗯了一声。
史云腴言尽于此,便也不再追究其他。
而后轻轻将药泥涂抹在伤口之上,两个并不相熟的人,直到后来两相分别,谁都再也没有说过半句话。
-
午后的时光慢慢流逝。
史云腴就当谢沉书不存在般,依旧跟自己从前独处时一样,捧着那本泛黄的书卷,侧身枕着左右两只打盹的狼犬坐在廊前。偶尔再伸手品上一口,以山间清泉煮沸的茶,史云腴便会感叹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可反观屋内的谢沉书却是坐立难安,那洛阳繁华富贵,无处不是好风光。
他又哪里能受得了山中这般无趣且清淡的日子。
许久之后,史云腴似觉得屋内人过于安分,便撂下书卷,随意将手臂搭在飞琼身上,带着一副慵懒模样仰面望向屋内。
谢沉书的身影霎时再她眼中倒转,她瞧不清谢沉书此时此刻在用什么表情将自己相望。
“要尝尝我家茶园去年的陈茶吗?”
史云腴出言相邀。谢沉书大抵是真的无聊,居然在她话音落后走了出来。
倏忽之间,一个高大的身影遮蔽住廊前微光,史云腴转头想要坐起身来,却在回眸的一瞬,发现了被挡在柱子后头的麻布口袋。
这东西怎么在这儿?难怪找不到。
“诶,你帮我把那后头的口袋拿来。”史云腴随之转眸看着刚准备落座的谢沉书,指使起他来。谢沉书无比震惊地复述,“诶…你?”
眼前人不但使唤他,还敢这般称呼他。
谢沉书自出生起就没听过别人对他用过这个诶字。可名姓与身份,分明是他因不想与这里有任何瓜葛,故意隐瞒。又怎能怪罪史云腴呢?她不称他声诶,又该称呼什么?
“这里还有别人吗?”史云腴反问。
“行——”谢沉书握了握拳,看在自己还需在她这儿休养的份上,转头拎着那麻布口袋重重丢去了史云腴的怀里。
这人哪来的这么大气性?史云腴抱着口袋一愣。
谢沉书垂眸看了眼她那受惊的模样,冷笑着坐去了比其高一阶的地板上,趁势问道:“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你从哪弄得这些东西?”
“你知道这里头是什么?”史云腴有些诧异。
谢沉书疏忽了自己偷看的事,佯装不经意咳了两声,“哦,是方才无意看见。”
史云腴没多在意,瞧她随手从中掏出一颗花生挤开,应声说:“是在茶园做工的老夫妻,从别人大婚席面上带回来送我的。尝尝?”
史云腴慷慨将口袋递去,却被谢沉书无视。
只瞧他随手拎起托盘上的茶壶,毫不客气地为自己斟了一杯端起。他在暗自庆幸,原都是一场误会而已。他料她也没有那个胆子造次。
史云腴不明所以地收起口袋,跟着转头看了身边人一眼,那股子初见时的熟悉感,便随着谢沉书侧脸的轮廓隐约浮现。可她依然记不起他到底是谁,自己又是在何年何月与之相见…
好奇心的驱使,竟叫史云腴下意识问了句:“你是哪年生的?”
怎料,这突如其来的问话,竟吓得谢沉书将刚送入口的茶一股脑喷了出来,还正巧浇在了身前的狗脑袋上。
玄青从熟睡中乍起,不敢置信地看着阶上的“罪魁祸首”。
而罪魁祸首呢?
此刻却捏杯不语,又暗自揣度起眼前人话中深意。她是何意图!?难不成她方才没说实话?然后便趁他放松戒备,再故作闲谈来套出他的……
生辰八字吧——
这女人心思缜密,果然卑鄙。
玄青见谢沉书不理自己,摇摇脑袋跑去了远离他的另一边,同史云腴委屈起来。史云腴赶忙掏出手帕擦拭它被打湿的毛发,哄着玄青,叫它莫要害怕。
而后再冷眼瞥向身边人,史云腴质问其,“不想说就算了,何必殃及池鱼?”
谢沉书回神看向史云腴,“我非故意,是……”
“是什么?”史云腴穷追不舍。谢沉书岂能直言她的“阴谋”,便狡辩说:“是这茶太凉了。清风使,你邀我喝茶,就是喝已经放冷的茶?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史云腴闻言伸手碰了碰手边的茶壶,确实已经有些发凉,这回他倒没说假话。无言拎着茶壶起身,史云腴跨过重新歇下的玄青,就要离开。
谢沉书却问:“你去哪?”
史云腴回过头,柔顺的发丝在她的面前飘忽起落,廊外的天色也渐渐由明朗向阴霾转去。她沉声答曰:“我去给客人换茶。”
客人两字着重落下。谢沉书落去凝望她的双眸,转头看向院中光景,“你方问我是哪年生的,那你呢?你生于哪年?”
“……”
“望安十六年。”
史云腴张口的一瞬,雨落山林,在檐上淅沥。
明明之前还是个雨过天晴的好天,怎么能说变就变呢?她仰起头,收集起雨水跌落屋顶的声音,飞琼亦于睡梦中悄然收起了露在檐外的尾巴。
谢沉书不可思议地回眸,重新描摹起廊下人的眉眼,那一年的岁月里,还没有他。
“望安十六年……”
“没想到,你竟比我年长上岁余。”
耳中雨声依旧,史云腴无动于衷,她将记忆拉长远去洛阳的方向。
与之同龄的王侯贵子,她尚能记得几个,若说比她小上岁余的,史云腴便不再清晰。说来,洛阳城那么大,他们大抵从前不过是个擦肩的缘分罢了。
想到这儿,史云腴低头看谢沉书,眼中多了几分叵测的意味。她应声说:“哦?原我比你年长,那——”
“叫声阿姊听听。”
阿姊?
她还真说得出口。
谢沉书冷哼一声,收起目光正身环臂,差使起史云腴来,“白日少做些梦,快去给本……”谢沉书下意识想要自称那声本王,好在他的反映够快,立刻便改口道,“我换茶。”
舒缓的雨声滴滴砸落,史云腴并未听见他那句口误的话,却忽而俯身将茶壶放下,“想喝热茶自己去换,我还有事要做,不伺候了。”
“你这人真是无理——”
谢沉书不明所以,“不是你邀我出来喝茶的?”
史云腴在他的话音中走远。
谢沉书难以理解史云腴的奇怪心思,不禁腹诽:这人怎能翻脸比翻书还快?
草舍寂寥,此间随着史云腴的离去变得百无聊赖,谢沉书与两只昏睡的狼犬同坐,那半壶发凉的茶就在原地搁着。他漠然低眉看水洼激起涟漪,暂将与史云腴的纷杂放下,脑海中不禁翻涌起那些王都旧事来……
今岁前,太子病重,虽还能日常行走起居,却已是朝不保夕。
谢州庆苦心经营,跟信王这野心之臣斗了一辈子,到头来只差咫尺便能登上那胜者的帝王宝座,竟在此刻撒手人寰,又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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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心甘?所以,将谢沉书推上太孙之位,就成了他下的最后一步棋。
他死了,信王也绝不能独活。
然谢沉书自坐上这个位置开始,便清晰地知晓自己的使命,就是代替太子,完成他未成的功业。而太子的倚重,也绝非血缘至亲之情的宠爱,而是因为他有着别人没有的野心,以及方家的势力。
他最像他,却也最疏远他。
此番南下例巡,往昔都是太子亲自前往,今朝太子重病理应延后。
可谢沉书却以了结太子心愿为由,自请代其重走一次江南路。太子明了谢沉书此行目的为何,也深知现在是除掉信王的最佳时机。若是错过这一局,谢沉书不仅很难翻身,他的理想也将危矣。
于是乎,他就同谢沉书演了这场戏。获了老皇帝的恩准。
皇权之下,父子不谋而合,洛阳天罗已布,地网已设。谢沉书南下以身入局,只为予那贪心之人一击。
可意料之外的事,却是在混战四起后的走失。
他们本来的计划,应是太孙遇刺失踪,谢沉书到随州与安排好的人汇合。
谁成想,他竟不知怎的一路来了青霁山,累倒在了史云腴的草舍前。如此计划倒是进行的有条不紊,只是他倒真失踪了。
雨水顺着屋檐飘向门廊,谢沉书抬起头,竹节簪起的发髻上摇摇欲坠着他的愁绪。
他并不敢贸然离开这里,因为他不知山林之外会是怎样的风雨。
他只能赌,赌洛阳一切顺遂,赌舅舅的人能顺着自己做得标记找到这儿,赌自己没有成为弃子。
倏忽一瞬,有人自谢沉书身后走来,抽散了他的烦恼三千,髻上的青丝陡然如瀑落下。谢沉书茫然仰面,却与那张娇艳的美人脸撞了个正着,他方想出言,却被史云腴伸手按了下去。
“别动,往前看,我替你将发髻挽好。”
冰冷的掌心捧在他的两鬓,谢沉书却觉那样暖。史云腴的话似春风拨开他心中波澜。
往前看……
是啊,人是得往前看。
史云腴莞尔垂眸,收去与之接触的手掌,轻轻拢起了他的长发。
原来,她方才并非是赌气翻脸,而是在不经意瞥见谢沉书零落的碎发,与简陋的竹枝时,故意离去,想要为眼前人寻上一支适合他的木簪。
史云腴凝目于谢沉书的发顶,木梳跟着手掌的动作一寸寸落下,她看得出他的头发被养得极好。
只是……
“如此年少,怎么就生了白发呢?”史云腴自顾自地念叨。
谢沉书闻之不答。
他只言:“一根白发而已,拔了就好。”
史云腴对谢沉书的反应感到惊讶,这还是眼前人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这般沉静安然,甚至甘愿任其摆弄。史云腴小心捻起那根突兀的白发,沉声嘱咐:“那你忍着些。”
史云腴说罢手起手落,动作干脆利落。
谢沉书还未察觉分毫,她便已将那根白发随风,道是:“好了。”
谢沉书沉默无言,史云腴又静静为他挽起了发髻。
史云腴的手艺算不上精巧,但总归是比谢沉书随手拢的要好上不少。她瞧着他便是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矜贵之子。沦落到这般,真是叫人不免诧异。
待到将木簪插进发髻,史云腴起身拍了拍谢沉书的肩,“你扭过来让我瞧瞧。”
谢沉书却并未照办,“不必看了,如此就行。”
……行,不看就不看吧。
史云腴没再多言,她觉得就以他这般的长相,哪怕簪个木勺也好看。方才若不是她实在忍受不了谢沉书发髻凌乱,她才懒得多管,更别说亲自替他挽发。
思量间,阴云盖过黄昏,廊前风雨彼时更盛。
青翠的竹影晃晃东西,草舍门上的春花,也已散落满地。
史云腴没有转身离开,而是抱膝坐在谢沉书身后的空地,适才用过的桃木梳正别在她的腰间。
史云腴冷眼看风,倾耳听雨。
想来,大抵是孤独得太久,对陪伴的气息愈渐淡漠,史云腴此刻竟不觉谢沉书的存在是个多余。她只当他是个自远方而来探望的故友,与自己度过这春茶采摘前的寂寥。
这样就算是在某日分别,也不会抱憾。
彼时,将目光偏去春花满地,史云腴像故友那样问道:“这样好的雨天。”
“你说,今天晚饭吃什么好呢?”
5. 巴山夜雨
后来,晚灯烧春,山随噙鸣入夜沉。
谢沉书歇下时一更将过。
但见他侧倚床头,刚打算吹灭枕边烛灯,却见史云腴打着赤脚赫然从外头进来。远看她那脚面上的潮湿气,以及身上更换过的衣裙,足矣说明她方自厨屋的隔间沐浴而归。
谢沉书不敢置信地看着史云腴路过自己。
这女人,这时辰,这个样子大摇大摆出现在自己面前是想怎样?真是半分遮掩也无……
史云腴却旁若无人地跪在铜镜前,擦拭起那被水气打湿的发梢。
飞琼与玄青也随之走了进来。
谢沉书望着镜前淡定的背影,神情愈渐惊讶。
这是不打算离开了?
谢沉书见状直立起身,假意清了清嗓子,想要提醒提醒眼前人。可史云腴偏自顾自地忙活,理也不理他的提醒,搞得谢沉书无计可施,只得无奈出言道:“时候不早,我要就寝。”
史云腴嗯了一声,继续摆弄着巾帕,并未有离开的意思。
谢沉书便抬高音调复说了句:“我说,我要就寝。”
史云腴茫然回眸,他就寝便就寝,何必一遍一遍告知于她?
屋内人两相对望,僵持不下,史云腴卷起手中巾帕,随即应声反驳:“我知晓你要就寝。你睡你的,我没阻拦。难不成你还要我哄你入眠吗?”
哄他入眠!?
岂有此理,她倒是想啊她——
“不可理喻。”
谢沉书心下愤愤,但面上看着史云腴除了眼神恶狠了些,再无可奈何。
史云腴见谢沉书没了下文,转过头不再看他。
可谢沉书自己不言,反倒怪别人无视于他,只是这里并非洛阳王都,他那身份再金贵,在这寂寞空山半分也用不上。高傲太孙变窝囊鳖孙,只需在山林失去方向这么简单。
谢沉书越想越烦,便赌气吹灯,掀被扬声道:“随便你,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诶?你怎么将灯给吹了!”
史云腴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便陷入无边黑暗。
今晚有风有雨,但无月明。她茫茫然伸手,也只能触摸到两颗毛茸茸的狗脑袋。
说不过就吹灯,如此玩不起?
倒还不如自家两只狼犬温顺亲人。
史云腴不禁暗骂。
不过好在飞琼和玄青于黑暗中行动自如,她便抬手拍了拍狗脑袋说:“带我去床铺那边。”
两只狼犬闻言犬吠几声,示意史云腴跟上。
史云腴嗯了一下放心摸着左右两只毛耳朵,踱步向床铺走去。
黑暗之中,谢沉书躺在地上不得其解,她还来这床铺边作甚?该不会又是起了什么坏心思?可不容他细想,一只冰冷的脚尖就随着两声犬吠,在他胸口的位置点了三下。
彼时,柔软的触感,叫史云腴退缩而去。
此间一片死寂,史云腴只能感受到自己那因小心翼翼而暗动的心跳,她见屋内人无甚反应,便又将脚尖继续试探过去。她似乎在寻找能够跨过眼前人的落脚之地。
谢沉书故作镇定,可胸口之上的一遍遍撩拨,却让他一次次心急如焚。
只是谁叫他方才那般潇洒吹灯,现在这气是不沉也得沉。
他岂能输给她去——
史云腴就这样小心往复,只差半寸便可落脚,却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狠狠抓住了彷徨的脚。
谢沉书终是忍无可忍,厉声质问:“你究竟要踩到几时?”
史云腴被谢沉书明厉的嗓音吓得噤了声,她竟不知不觉间,在他身上踩了半晌……
感受到温热在脚踝间传递,史云腴尴尬向后拉扯起自己被困住的脚踝,她说:“谁愿踩你?分明是你故意吹灯,害我看不清路在先。”
谢沉书闻言倔强着不肯松手。都怪怒意上头,叫他暂忘了礼仪规矩,瞧他紧握着史云腴冰冷的脚踝,轻笑道:“那这么说,全都是我的错了?合该我给你赔礼才是?”
史云腴听出眼前人的阴声怪气,可她这会儿哪有功夫跟他废话?
史云腴拎了拎脚边的裙摆应声说:“赔礼倒不必。只是我问你,你还打算这样抓着我的脚踝,抓到几时?”
道貌岸然,
这会儿子怎么不见他知廉耻了?
史云腴不由冷笑。
谢沉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所作所为,赶忙将手松去,耳朵跟着便红透了耳廓。不过好在夜色深沉,史云腴瞧不清他羞愤神情,若不然定又是一番风雨。
只是经此一闹,二人倒是扯平了。
谢沉书躲避着黑夜里史云腴垂落的目光,他有些无法自处,史云腴也同样在原地踟蹰。
沉默,在今晚显得愈发寂静。
谢沉书坐起身,怔怔望着手心残留的触感,回神问道:“清风使,你这大费周章地往我铺前来,是要做什么?”
史云腴侧耳起他那从明厉变为暗哑的嗓音,不觉勾起了嘴角。
谢沉书却正惑然着她为何不答。
檐外的雨滴细数起时间的漫长,谢沉书忽被一道微弱的火光照亮眼眸,火苗在暗夜之中跳动,忽明忽灭着眼前人姣好的面容。他望见她鬓边的碎发随风而动,他听见两只狼犬的喘息声浓厚热烈。
火苗燃烧着今夜的寂寥,焚透了他们彼此对望里的漠然。
“你觉得我要做什么?”史云腴如是说。
谢沉书却注视着她掌心火光,不敢置信地怒斥,“清风使,你故意的——”
话音落去,史云腴蹲在谢沉书面前放肆发笑,“对,我是故意的。怎么?难道只准你擅自吹灯,就不准我故意摸黑行路?无名某,咱俩扯平了。”
谢沉书看着眼前人的得意模样,不禁暗骂其锱铢必较。
还有…谁是无名某——
可史云腴并没有留给谢沉书反驳的时间,瞧她幽幽燃起了他枕边的灯盏。而后泰然自若将烛灯端起,史云腴就宛若瞧不见谢沉书般,提裙从他身上一跨而过。
谢沉书此生见过人面兽心的臣,也奉过加膝坠渊的君,却独独在史云腴的身上体会到了挫败感。
他将手指着眼前人转了个圈,才刚说了句:“你这女人…”
玄青竟狠狠踩着他的大腿,追随史云腴而去。谢沉书又言了声你,飞琼便又昂首自他铺上踏过。谢沉书的话就这样被接连打断,一个个湿漉的掌印对称在他的大腿之上,那声你就成了…
“你们——”
欺人太甚。
谢沉书攥起了拳,这就起身理论。
谁料,他方抬眼就瞧见飞琼露着尖锐的獠牙,满脸凶相守在史云腴身后,似乎是在提醒他切莫靠近,否则后果自负。好汉不吃眼前亏,谢沉书当是能屈能伸,瞧他即刻便装作若无其事地坐下。
史云腴听见了身后动静,并未回眸关注。
她只随手将烛灯搁下,跟着从木箱中掏出一套卷好的铺盖,便搁在了距离谢沉书不远处的地板上。
“你要——睡在这儿?”谢沉书惊奇发问。
史云腴背身整理着床铺,轻声答曰:“这里总共只有两个房间,不睡这儿,你叫我睡哪去?若不然你想睡厨屋跟柴火堆作伴,我现在就帮你将床铺移过去。”
“你叫我睡厨屋?”
谢沉书实在难以置信。史云腴嗯了一声钻进被窝,顺带着吹灭了床头灯盏。
她听见谢沉书说了句:“休想。”
夜雨绵绵,屋内大抵是因为少了那半扇门的遮掩,多少透着股阴冷的潮湿感。
史云腴故意转过身背对着谢沉书,将头半埋在被子里,困倦道:“行了,你瞧连你也不想睡厨屋,那咱们就别再费口舌。再说昨日我也是睡在这儿的,而且从今日开始到你养好伤前的每一天,我都会睡在这儿。你要是觉得不好,大可早些离开。我没意见。”
“可至于现在,天色已晚,就先歇了吧。”
疏淡的话语,轻飘落下。
史云腴已不再说话了,两只狼犬也随着她的安歇,横卧在二人之间。
屋中独剩谢沉书忿忿而坐。他想自己但凡跟舅舅恢复联系,掌握了洛阳的情况,她以为他愿在这深山老林里与她度日?
可惜现实残忍,思绪更是越捋越愁,谢沉书此刻能做的也只有愤然躺下。
史云腴则在那端合眸倾耳,留神着身边人的一举一动。如此,且闻在风雨停歇之前,夜色里回荡的都是他那句笃定的:“你大可放心,我必是一刻也不会多留——”
-
后来,史云腴于五更天睁眼。
这时雨已不再下了,朝晖也明着,屋中两犬以及对面一人皆安在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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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一切都好。
史云腴无言伸出两只纤细的手臂,小心向空中延展。可伸着伸着,她却盯着自己那被岁月磨刻过的掌心发起了呆……
好似自母亲去后,日子就开始变得始终如一且漫长。
生命流动的方向,安然也寂寥。
可即便是这样,史云腴觉得自己还是很难从这样的生活跨越出去。父亲最后看母亲那憎恶的一眼,她到现在还记得。年少恩爱,后时疏离,人怎么能绝情到这般田地?
情与爱,无心者不可得。
史云腴怅然收起手臂,思绪却随着廊外春风越飘越远,忆及昨日茶园光景,她又莫名感怀起和一个人相伴一生会是何种模样?可以她的认知又实在难以想象,她索性将头偏去,转移了注意。
倏忽,俊俏的侧脸落进眼眸,史云腴将思绪停在谢沉书身上。
此刻的谢沉书沉静安然,不带有一丝白日里的锐利锋芒。
史云腴翻身而来,
抬手枕在耳边,她就这样凝目起他的沉静。
其实这一日多来,史云腴有好几次冲动,想要旁敲侧击问问谢沉书关于洛阳的近况。无论说是什么都好,哪怕只说洛阳的天气,她不过是想多点与故乡的关联。
史云腴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己与那个地方越来越陌生,直至淡忘。
纵使…她再也不回去了。
往前,阿兄来时,总会特意为她带来洛阳当下最时兴的风物,再与她聊聊洛阳城内最风趣的传闻。可自阿兄成婚后,大抵是怕回归故地睹物思人,亦或是忙于生活奔波,分身乏术。
除却给母亲那回送葬,他已是很久没来过了。但史云腴的阿兄却并未将她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忘记。
每逢佳节,阿兄还是会像从前寄来家书问候,并且捎带些许时兴风物。
只不过关于那些有趣传闻,就再也未曾于书信中提及。代替那冗长思念的话,也逐渐变成了短短两行:“小妹,无论往后的人生,你会做出什么选择,请你永远记得阿兄就在你身后,你记住,你不是孤单单一人。”
史云腴总会在读信后,会心一笑。可她并不想打扰阿兄的安稳,便回复说:“感谢阿兄挂念,望阿兄一切都好。勿念。”
信纸太短,诉不下亲人的衷肠,但纸端的人们,却总能感受到彼此挂念。
谢沉书朦胧之间,眯眼瞧见史云腴那双明媚的眼,着实吓了一跳。脑海中闪过昨晚的事,谢沉书愈发觉得这女人有问题,可他却选择视而不见,默默将身子背了过去。
史云腴见状便平躺了回去,只闻她沉声说:“醒了就别装了。”
谢沉书在那头睁开双眼,却没应声。
史云腴明了他听得见,就继续开口道:“今日是个晴朗的好天,反正你自己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和我一块到茶园去吧。”
谢沉书依旧沉默。
史云腴无言起身拢了拢肩头的薄纱,以及耳边凌乱的碎发。一直待到起床整理好床铺,再次跨过谢沉书往外走,她才轻声说了句:“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我不会去,也不可能去。”谢沉书愤声而起。
史云腴在他激烈的话音里蓦地停在门前,瞧她不经意伸手摸上开裂的门框,转眸意味深长地望向谢沉书,“就凭我不放心你一人留在我这草舍里,这地方你是只住一时,而我得住一世呢。”
一语中的,谢沉书尴尬地躲闪起她投来的目光。
史云腴却面无表情地回身,听身后人再次陷入沉默。她摇摇头,在跨门前这样说道:“你且自己看着办。不过,今日茶园事多,我会将饭带去茶园吃,中午就不回来做了。至于你是选择自己烧饭,还是饿着肚子等我傍晚回来都随你。”
谢沉书不敢置信地回眸质问:“你就是这么对待伤病之人的——”
史云腴却头也不回地离去,对身后人的质问更是置若罔闻。她看似让他自己做选择,实则是恰到好处的拿捏。
谢沉书已然起了急。
好,威胁他是吧,
他堂堂几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矜贵太孙,岂能让她给威胁!
但闻谢沉书张望着消失在门前的那冷漠身影,怒不可遏地道了句:“清风使,你留我这伤病之人自己烧饭——你难道就不怕,我失手将你这草舍点了去?”
6. 春色如许
辰时初,史云腴麻利地将刚出锅的炒蛋添进食盒,手旁稻米蒸发出的香味和着飘散的锅气勾人腹肠,等午时一番劳作后,再佐以鲜炒的时令野菜而食,便成了千金也不换的珍馐美味。
厨屋与寝屋,只一个隔间的距离。
香味顺着微风钻进谢沉书的鼻腔,馋得他在床铺上翻来覆去。
腹中空空,饥肠辘辘。
昨晚上的绝味菜饼,亦是早已“付之东流”。
随着肚子里一阵剧烈地响落下,谢沉书猛然坐起身,回头眼神幽怨地望向廊外……大早上的,这女人将饭菜做得这么香,故意的吧——怨怼间,谢沉书一个起身,竟悻悻朝屋外走去。
约莫一刻钟后,史云腴拎着用布包好的食盒打厨屋出来,她瞧见门廊下穿戴整齐的身影,不禁疑惑。
这人看起来似是在这儿等了很久。
史云腴取来背篓,将需要带去茶园的东西一一装筐,她问:“你在这儿呆着作甚?”
“不是你要我与你一道去茶园?”
谢沉书掸衣起身,就仿若之前的事未曾发生过一样。
史云腴忍不住冷笑。瞧她边心道着他脸皮真厚,边抬手背起背篓,迈过台阶往下走,“可你不是要留下点了我这草舍,还跟我去茶园作甚?”
史云腴丝毫不给谢沉书颜面,直接将话点破。
谢沉书差点没尴尬地当场昏倒。
他已经给她台阶下了,她还想怎样?这女人怎么就不能顺着下去呢……只是再尊贵的人,也得为一口饭折腰。谢沉书忍了,毕竟小不忍则乱大谋。况且,他是真的不会做饭!!
“我改主意了。”谢沉书声音淡淡,掺杂着几分心虚。
他快步走出门廊,踏起春花满地。
史云腴站在廊下平静相望,她便知会是这样的结果,厨屋内那盒打包好的饭菜就被她藏在灶台里。无论谢沉书今日低头与否,她总不至于真的会饿着他这个伤病之人。
随之转过头,史云腴又往厨屋去。
谢沉书推开门扉,转眸惑而无解。他扬声问:“你又要去哪——”
史云腴便道:“我去给你拿饭。”
-
闭门走上林间寂静小道,一个大大的背篓在谢沉书面前颠簸来去。他举目探看,两只总爱紧随史云腴左右的狼犬,自出门后就在高高的草丛中隐匿了踪影。
现下,也只剩他二人一前一后,默默行路。
谢沉书个子很高,他走在史云腴身后低头便能看见,笨重的背篓在眼前人单薄的肩上,压出两道沉重的印记。他盯着史云腴的背影瞧了半晌,竟生出几分怜悯来。
谢沉书是傲慢了些,可还不至于无礼无德。
但瞧他张口想要出言相帮,却又因拉不下脸面而沉默。如此往复几个循环,谢沉书终是选择将手搁在了史云腴的背篓下头,默默替她分担些重量来。
背篓倏忽之间变轻,史云腴下意识垂眸察觉,偏这次没去拆穿他那含蓄的善意。
两个人就这样心照不宣着。
漫长的山野小道,像是望不见尽处般在眼中蔓延。
谢沉书举目四野,周遭全是陌生。他不居此山,便很难去辨认自己来时的路,兴许等到伤好离开那天,他还要有求于眼前的人。
谢沉书便又将目光定在了史云腴身上,莫名唤了声:“清风使。”
“嗯?”史云腴应声,他很少唤她的名。
春山苍翠,微风从东面吹来,谢沉书望着她的发髻,再不似刚来时那般锋芒毕露了。
他问:“你就没想过离开此地吗?”
“离开?我还能去哪呢。这儿挺好的。”史云腴摇摇头。
她的话半真半假,她是真的喜欢留在这儿,还是胆怯着不敢回到洛阳去。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而谢沉书只是好奇地想要问问,并无他意。
“你没有别的亲人吗?”
亲人……
史云腴忽而沉默。
自离去洛阳离开后,除却阿兄与阿翁时常关心问候。其余人,乃至父亲都像是忘记她般,与之再无往来。史云腴连他们长什么样都快忘记了,如此说来还能算得上是亲人吗?
史云腴泯然一笑,心中惆怅随着林间斑驳的光影消散。
她陡然停下脚步,转身回看,她的眼眸依旧似冰霜般冷淡,“缘何突然这么关心我?我离不离开这儿,有没有亲人,与你何干?”
彼时,背篓自谢沉书掌心移开,可他那手臂却还悬空着。
谢沉书生怕被眼前人发现他在帮她,赶忙假装伸手拍了拍身旁的树干道:“自是与我无关。不过是行路无趣,无事闲谈罢了,你不想说便算。”
“哦。既是无趣,那就快些赶路。茶园在近了。”史云腴冷笑着转身,大步向前离去。
谢沉书看着眼前人似一只野狸在林间穿行,茫茫然落下树干上的手臂…
如此轻松矫健,
自己方才真是多余帮她……
-
茶园清寂,两人两狗跨过山坡走来,一见满院春色如许。
那于田间劳作的老夫妻,依旧早早抵达了这里。
谢沉书遥遥远眺,忽而拉扯住史云腴将要离去的手臂,沉声道:“你可没说,这还有别人。”
“我是没说,但你不是也没问。”史云腴回过头,大抵猜出他心下几分介意,她便宽慰说,“不过你不必介意,这老两口都是山外村子的村民,他们一辈子都没出过这里。”
史云腴的话意味深长。
谢沉书不解她缘何能看穿自己。他总觉得眼前人带着些许神秘,但等他仔细看向她时,她就像是和这山野融为一体,看不出任何破绽。
也许是他在洛阳活得太过压抑,才会连处在这山野之地,还是这般多疑。
谢沉书无言松去手臂,史云腴从容向坡下走去。
待到来到老夫妻面前,她如常颔首问候。老夫妻闻声抬头掀起斗笠,目光便不由自主向着她身后的谢沉书看去,好个高大威猛,眉目俊朗的儿郎,怎么就跟着丫头一块出现?该不会是——
老夫妻立刻相视一眼。
史云腴为了不叫他们胡乱猜忌,忙将路上想好的说辞道出:“宋伯,婶子。这是我家远方的姨表弟小无。他前些日子狩猎受了伤,被表姨送来休养些时日。我今儿瞧着他无事,就领着他到咱们这茶园来转转。”
“表弟,快跟宋伯和宋婶问好。”
小无?无名某的无?
谢沉书一脸错愕地看着那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史云腴,谁是她表弟?这女人说瞎话怎么张口就来?瞧着昨日那声阿姊没得逞,今日竟在这儿占他的便宜。
无耻,太无耻,亏得自己方才还将她怜惜。
这边谢沉书盯着史云腴愤懑不平,那边史云腴说罢回眸,却将他眯眼笑望。
两人就这么当着老夫妻的面,暗自针锋相对。
宋家婶子饱经世故,明眼就能看出些端倪,便替二人化解说:“哦,哦,原是丫头家的表亲。小吴郎君,欢迎你到咱们这青霁山来——茶园气候宜人,最适合病人休养了。”
宋家婶子热情相对。
可谢沉书与他们不甚相熟就没接茬,只能尴尬地颔首示意。
宋伯瞧着他有些为难,随手抡了抡锄头,假意催促说:“行了行了,咱们都别在这儿杵着了。这春茶采摘前的最后一次浅耕尤为重要,咱们还是快些动身干活。加上近日多雨,松完土,还得重新开沟防渍,有的是活要忙。丫头,你今日还是负责坡上头那一小片,其余的就交给我和你婶子。”
“好。”史云腴点头应声,
话音落去,几人分头劳作不再寒暄。老夫妻又重新兢兢业业地耕种。
史云腴见状拽着谢沉书去到坡顶那棵山茶树前,将背篓卸下,随之从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土布,她便规矩铺在了树荫间。
眼下,正是山茶花绽放的季节,谢沉书傲然矗立在树的那端。偏遇东君抚枝,玉茗花似飞琼落下,片叶香气便沾染在他素色衣袍。
史云腴默然抬起头,那双超脱俗世的媚眼,自茫茫飞花中与之对望。
两个将秘密深藏的人,在这样坦荡的山林相遇,是天意昭昭,还是命运捉弄,暂时很难寻到一个答案。
他们秘而不宣,却将此景赋成了诗篇。
史云腴垂眸起身,伸手拿起锄头交代道:“背篓里有今早蒸的豆饼,你若饿了就先垫一垫。地上的土布都是才浣洗过的,不脏。至于,你想到周遭转转就转转,想在此地歇息就歇息,我就不奉陪了,去做活了。”
谢沉书闻言冷笑,他还是如常回怼了句:“我何须你来陪?”
史云腴见怪不怪,转身拖着锄头离开了。
谢沉书看着眼前人只身走远,随即抚袍坐在了史云腴铺好的土布上,摸索起她背篓里的豆饼来。
他是真的饿了。
一路上肚子都叫好几回了。
谢沉书握着被粗糙草纸包裹,尚有余温的豆饼,刚准备展开享用。飞琼与玄青就被豆饼的香气吸引,朝他急速奔袭。如此阵势,谢沉书早在流落草舍那日便以得见。
他虽知两只狼犬并不会伤害自己,但还是会被它们的凶狠模样吓到。
飞琼与玄青在谢沉书面前急刹而定,两双“虎视眈眈”的眼,就直勾勾看着他手中豆饼。这时间,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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犷的喘息打在手背,两只狼犬根本不用做任何动作,就足矣给其带来很强的压迫感。
谢沉书左右扫视,不想搭理。
谁知等他刚抬手想要咬那豆饼,玄青竟伸出爪子将他的手臂按下。就这样来去了几个回合,谢沉书实在忍无可忍,直呼起:“清风使。”
史云腴恍然抬眸,试问:“怎么?”
可等谢沉书刚回了句它们,便被史云腴会错了意,只听她自顾自说道:“哦,那豆饼你只管自己吃就好,不用去喂它们。它俩出门前,我喂过了——”
史云腴说罢转头耕作而去。
谢沉书诧异愣在原地,看着两只狼犬垂涎三尺,暗骂:这狗还真是随了正主,一样无脑还无礼。眼瞧着史云腴帮不上忙,谢沉书无奈只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豆饼整个塞进嘴里,不给身边“饿狗”留任何余地。
下一刻,干噎的豆饼,寸寸摩擦起他的喉咙。
谢沉书赶忙敲了敲胸口,却又被伤口的刺痛感弄得不敢再去下手敲击。
狼狈,真是狼狈。幸好此地是荒无人烟的山林,若是在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的洛阳王都,谢沉书还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饼失狗散,飞琼与玄青带着遗憾退场。
谢沉书也终于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把那豆饼咽了下去。
而后,无言靠坐在山茶树前,提心吊胆了一夜的谢沉书,终是将头抵在树干上悄然睡去。而史云腴就在不远处兀自松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其实她大可花钱多顾些人在茶园做工,自己于草舍清闲享乐。
可史云腴偏要时不时来这茶园劳作,感受收获,以此来消磨岁月带给她的孤独感。
大抵,这对于她来说才叫生活。
-
时间推着天光自东向西。
谢沉书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他只是忽然感觉到有人轻轻踢了踢他的脚,便从梦中醒来。谢沉书环着手臂,微微睁眼看见的还是那双熟悉的媚眼。
他听到史云腴站在自己面前说:“表弟醒醒,阿姊渴了。”
表弟……
她还没完了。
谢沉书冷哼一声,重新将眼合起,默默把脸转到了一边去。
他一点也不想搭理眼前这厚颜之人。
可史云腴却又俯身蹲下拍了拍他,谢沉书不堪其扰地睁眼,挥手将其挡开,只道:“你到底想怎样?”
“我说我渴了。”史云腴依旧重复着自己的要求。
谢沉书坐起身,有些不耐烦,“渴了就喝水,何故要来烦我?”
“手脏,劳烦表弟帮我把装水的竹筒找出来。”史云腴说着将手坦然摊开在谢沉书面前。
谢沉书低下眉目去看,泥土斑驳着她掌心的纹路,薄薄的一层茧缠绕在指腹。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手掌,那上头布满了生活的痕迹。
谢沉书默而无言,他抬手翻开背篓只小声要求史云腴,“不许再叫我表弟。”
史云腴没言语。
待到谢沉书掏出竹筒抵在她面前,她却没接。
谢沉书惑然抬眸相看,将手中竹简晃了两下,史云腴这才开口道:“既是已经拿出来了,你不若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喂我一下。如此我也不必弄脏竹筒了。”
史云腴面不改色看着谢沉书。
谢沉书对眼前人的得寸进尺感到气愤,“清风使,你还真当我是你家什么穷酸表弟不成?这水你想喝便喝,不喝就是渴死,我也不会喂你。”
语毕,竹简被谢沉书重重压在地上。
史云腴却依旧没有伸手去接,她就这么在谢沉书面前缓缓起身,仰面望向日光照耀的方向,蓦然笑起。与人拌嘴的感觉,竟让她多出几分新鲜感。
随之走去不远处的木桶边,史云腴仔细将手冲洗干净,才再次回到了谢沉书的面前。只见她俯身拿起竹筒饮了一口,沉声说:“时候不早,该过午了。”
谢沉书默而不答。
一直待到史云腴坐在他身旁将食盒打开,他才讶然了句:“今日这饭竟还是半点荤腥也无?”
昨日鸡汤无鸡,豆饭皆豆,他尚能忍受。
可今日自己辛苦走了这么远跟她来到这茶园,居然还吃这些。如此叫谢沉书这样养尊处优,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如何下咽?
若是从前在青宫,太孙动怒不满,宫人定是霎时惶恐跪了满地。
可史云腴非他奴仆,怎么会惯着他的这些臭毛病?
但瞧她抬手狠狠将饭盒叩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厉声说道:“如何?这鸡子在你眼中难道不算荤腥?无名某,这饭你想吃便吃,不吃就是饿死,今日也不会再有别的饭菜——”
7. 扬眉吐气
哺时末,一日的劳作将尽,众人赶着黄昏来临前归家。
史云腴放下锄头,抖了抖衣裙上的尘埃,转眸却发现原本斜躺在山茶树下的人,连带着两只狼犬皆不见了踪迹。这一个两个,都去哪了?
疑惑间,身后的老夫妻拎起竹篮,唤了声:“丫头,可还有事,若无事我俩便归家喽——”
史云腴顾不上去管其他,赶忙抬脚往前,“宋伯等等,我有事相求。”
“何事?”
宋伯闻言站定脚步,带着慈爱的目光望向史云腴,“丫头尽管说。”
史云腴走出茶树丛如实相告,“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草舍的门板坏了,想着您原来不是做木匠的,可否请您到家中瞧瞧?木料工钱,我都会照付。”
宋伯做了几十年的木匠,那修缮的手艺甚是比耕种采茶更拿尖。
瞧他摆摆手,欣然应道:“丫头这话生分,宋伯还能要你的工钱?不过举手之劳罢了。老婆子咱家剩的那些木料是不是还在杂间?正巧能给丫头用上。你可没给我扔掉吧?”
宋家婶子点点头,“是还剩着呢,我哪敢扔你的东西?你个老家伙什么东西都不让扔,宝贝得很。倒是这回能给丫头用上,我便不跟你计较了。”
宋伯听了这话,两眼一眯跟着咂嘴,“你这老婆子,这时候提着做什么——”
老两口都是朴实善良的庄稼人,连拌嘴都是这样纯粹质朴。
这些年,若不是有他们帮衬,史云腴恐也不会在这山间活得自在安闲。他们总能给她如家人般的温暖。孤独与彷徨,便也能就此随风消散。
史云腴看着老两口互相逗弄的模样,难得露出笑容,她道:“那就多谢二位了,宋伯您等我收拾收拾东西,咱们一道往草舍去。婶子您呢?不若也随着一起到家中坐坐,晚上顺便在家中吃饭可好?”
史云腴相邀,宋家婶子却婉然谢绝,“不了不了,多谢丫头美意,儿子媳妇该做工回来了,我还要赶着回家烧饭。你们两个过去便好,我这就回去了。”
“那婶子路上慢些。”史云腴见状便不再多言,颔首送人离开。
而后转身回到山茶树下,依旧不见谢沉书身影,史云腴有些纳闷,但她还是选择抓紧收拾起背篓来。
这山林之大,一个大活人能跑出多远呢?
况且,就算谢沉书是真的消失了,对她来说也不过无关紧要罢了。
史云腴默默收拾好东西,将背篓背起,刚想转眸与宋伯搭腔,就见山坡上有人气势汹汹昂首而来。她打眼望,谢沉书负手而立,傲然看向园中光景的样子,实在叫人诧异。
她忍不住开口相问:“你适才去哪了?”
谢沉书却只冷冷瞥了史云腴一眼,便带着万分傲慢的神情,抬手吹出一段刺耳的哨音。
彼时,哨音落去,飞琼竟和玄青拖拽着一头不大不小的野猪自山坡那头行来,站在谢沉书的身后,似是分享喜悦般兴奋地冲史云腴吠了两声。
他们竟然猎了只……野猪?
这是要过年啊——
史云腴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沉书,谢沉书却以一脸胜者姿态从容睥睨。
就连等候的宋伯,不远处茫然回身的婶子,也被吓了一跳。
且看谢沉书气势逼人立在山坡,朗声大道清风使,“怎么样——这些荤腥可够?”
-
而后,因着野猪的缘故,将要离开茶园的宋家婶子,见需要帮忙,便也跟着一起归了去。
路上,宋伯和婶子在左扯着野猪的前腿,笑逐颜开,他们似乎很久没有见人狩到过野猪了。史云腴与谢沉书并肩在右,同拽一根麻绳。
而飞琼与玄青则在前身负绳索,同众人合力将野猪向草舍的方向拖行。
宋家婶子那端看罢喜人的野猪,转眸看向更喜人的谢沉书,不禁叹道:“咱们小吴不愧原先是靠狩猎过活的,虽是受了伤,但仍是一身好本领。”
谢沉书耳闻长辈的夸奖,却压根没反应过来宋家婶子夸得是自己。
史云腴忽而嗤笑。
谢沉书蹙眉看了看她,不知其解。
史云腴便事不关己地抬手碰了碰谢沉书,“小无,婶子在夸你。”
谢沉书听史云腴这般说,恨不能将眼睛挤出眼眶。
可史云腴俨然将这坑挖好,他也只得无奈回眸冲那边强颜欢笑,却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宋伯似乎对他猎得野猪的事十分好奇,只看俩人刚一对上目光,宋伯立刻张口追问:“小吴,你能否与老朽说说,你到底是如何猎到这野猪的?”
谢沉书又作沉默,他瞧向史云腴。
谁料,史云腴不帮他就算了,竟还陷他于不义,“既然宋伯问了,你便与我们讲讲。阿姊也甚是想听。”
小无?阿姊!
谢沉书对眼前人当是无语至极。
可眼前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已无脱身之地,便沉声道:“我只是闲着在周遭转转,谁知刚出了茶园,就听见草丛有异响。我辩出那是个体型不小的家伙,就躲去树上折了段树枝,用随身的匕首削尖,等着那家伙自己出现。没成想,她这两条狼犬聪慧,随即钻进草丛,将那家伙自觉围剿到了树下。我也就趁势将树枝丢了下去。”
谢沉书如实说罢,宋家老两口的赞叹声不绝于耳。
要知道往年皇家秋狩,谢沉书为了能在老皇帝和太子面前展露头角,总拼了命地去抢那头筹。可几次折骨站在他们面前,忍痛将狩得的猎物奉上,也没能换来父亲半分认可。
怎料,今朝他只是随意出手,竟得到长辈如此多赞美的话。
不免叫谢沉书有些无所适从。
而一旁的史云腴此时却眯眼看向谢沉书,一言不发。
谢沉书转眸瞧见她这般神情,挑眉言语:“怎么?是被惊得哑口无言了?你若也想夸赞于我,那大可不必。我并不想听。”
谢沉书自鸣得意。
史云腴却满不在乎地低声相问:“你爬树了?”
谢沉书觉得眼前人莫名其妙,便不以为然地反驳,“是,你方才没听见吗?”
史云腴依旧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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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问:“谁叫你爬树的?”
“你此话何意?我想爬便爬了,还需过问他人意见不成?”谢沉书不解其意地回怼。史云腴却蓦然伸手抓住了他受伤的左臂,一寸寸用力紧握,让一寸寸痛感蔓延。
谢沉书嘶了一声,咬牙看向那贴在耳畔低语的女人。
他听她在耳边说:“你自是不用过问他人意见,可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剧烈活动了?如此,伤病不愈,你想赖到几时?亦不知是谁说的,不会多留一刻。”
说罢,史云腴松手将谢沉书的手臂撇去,不想再作搭理。
“你——”
谢沉书愤然看着眼前人,有好些话想要反驳怒斥,但碍于身边有人而生生咽下。
最后,也只哼了一声以此来表达不满。
二人的争辩势如水火,谁也不肯相让。直到演变成两相沉默,才作罢。
可他们虽然不言,身边的老夫妻却看得明白,史云腴单是面上瞧着冷漠淡薄不近人情,实则是在恼怪谢沉书不爱惜自己,并非是恶意相对。她啊,只是太不擅表达罢了。
宋家婶子热心,想着出言替她言语一二,又被宋伯轻轻按下。
夫妻两个交换过眼神。
年轻人的事,就让他们自己消化。
-
几人一路归家,推开草舍的门,将野猪卸在了院中。
宋家婶子是杀猪宰羊的一把好手,瞧她才进门,是一刻也不得闲,随着史云腴往厨屋便磨刀霍霍而去。院中也只余剩下宋伯与谢沉书,欲给两只狼犬喂水松绑。
只见宋伯才舀起一瓢院中积攒的雨水,就问身旁人,“丫头说这草舍中的门坏了,是哪一扇?叫老朽瞧瞧该如何准备准备修缮事宜。”
谢沉书闻言一惊。
他虽心虚,但不能露怯,便强装着与自己无关,举目朝寝屋去看,“是那半扇。”
“哦,那这俩小家伙你来喂,老朽到那边去瞧瞧。”
宋伯见谢沉书给自己指明了位置,随手便将水瓢塞进他手中,独自向寝屋走去。谢沉书见状缓缓在背对着宋伯的方向蹲下,他看似故作若无其事地喂狗,实则早将耳朵探去了门廊。
只闻宋伯抬手里外扒了扒门框,诧异立在门前高声叹道:“乖乖嘞,这好端端的,门怎么能坏成这样?框子竟也裂到头了——”
门廊内的声音洪亮,句句戳中谢沉书的心脏。
彼时,院中一片死寂。谢沉书此刻别提出言应声,他甚至连脖子都开始变得僵硬。到底该如何回应宋伯他老人家?实在是难住了趾高气扬的太孙殿下。
恰时,史云腴闻讯从厨屋探出头来。
她的出现,她开口说出的话,俨然成了解救谢沉书的利剑,将他自缚的枷锁英勇斩断,“哦,这门是飞琼与玄青打闹时,不小心撞坏的。宋伯,您瞧需要怎么修?”
一声“良言”瞬间融化谢沉书僵硬的臂膀,瞧他饶有闲情地拍了拍玄青的脑袋。
倒还会说句人话,
即是如此,那适才之事,就尚不与之计较了…
8. 鸡毛蒜皮
一旬如梭而过。
这十日之间,共居于草舍之中的两人,总寻常且漠然地在房中擦肩,在廊前碰面。
史云腴与谢沉书没什么话想说,谢沉书同史云腴亦是没什么事想谈。
日子就这样平淡流转于眼前,惊不起任何波澜。
而那唯一更变的,便是史云腴注目谢沉书的时间,愈发长了。
只因在某日的黄昏,她恍惚间察觉,眼前人的眉眼似与圣上他老人家颇有几分相似,她就至此在百无聊赖的生活里,暗自寻找起了答案。
可谢沉书并不明缘由,她的一举一动在他眼中皆是反常。
于是乎,谢沉书便选择用无视来破解这场麻烦,他心中所想所念的,只有离开。
-
“你还真是筋骨异于常人。这才不过一旬光景,你竟能好成这般模样,想来再过五六日,便与从前无恙了。”
晨起,史云腴跪坐在床铺这端,为谢沉书拆解细纱。
今日之后,谢沉书就不必再缠纱换药了。
说话间,史云腴打眼瞧见谢沉书身上的伤疤,便下意识伸手碰了碰他袒露的胸口。她虽只是单纯地想要确认和查看伤口的愈合情况,并无他意。却叫毫无防备的谢沉书大惊。
冰冷指尖划过胸口的触感,异常清晰。
谢沉书不知为何,肩颈之上竟忽而有种酥麻的感觉,在向头顶蔓延,瞧他一把抓过史云腴的手腕,质问道:“你做什么?”
史云腴当是无辜。
她茫然蹙眉看向谢沉书,淡定答曰:“我在看伤。”
谢沉书遂默然怒视起眼前人平淡且从容的双眸,却诧异着自己居然看不出分毫破绽来。
她竟如此淡然?
这女人还真是深不可测。
两相对望,史云腴不惧,便不退让。
倒是谢沉书抢先退场。他随之撇去她的手腕,为自己拢好衣衫,厉声告诉眼前人,“那就不必看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是比你清楚。”
谢沉书总叫史云腴莫名其妙,史云腴也总让谢沉书感到恛惶。
两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就这样“僵持”不下地生活着。
但瞧被拒之后,史云腴哦了一声抚裙起身,她离开的衣袖自谢沉书肩头略过,清淡的茶香幽幽落下,那诡异的感觉又再此转瞬即逝。
谢沉书瞌眸凝心,压下些许躁动。他想再忍忍,自己应是就快离开了。
-
而后,谢沉书屋内独坐,史云腴屋外浣衣。
半个多时辰的寂静无言已然成了常态,廊外只飘荡着水倾倒而下的声音。一直待到这声音消失不见,闭目养神的谢沉书才听屋外传来一句:“辰时末了,今日茶园无事,可我要去宋伯家一趟。你可要一同前往?”
史云腴将这话说出口时,就知晓了答案。但她还是礼貌性地问问,省得失了礼数。
“不去。”
谢沉书答得干脆,一点也没出乎她的意料。
史云腴便欣然接受,起身去到廊前戴起帷帽,素手掀开了才挂上的竹帘嘱咐说:“那你既然不去,就在家把洗好的衣裳晾了,厨屋的果蔬洗了。我去去就回,应是耽搁不了午饭。”
史云腴说罢搁去竹帘,留下一大堆差使给屋内人。
谢沉书睁眼瞧见一抹韶粉色的裙摆,落在门外。干活?这女人真当自己是她的仆从不成?那玉珏是她自己不要在先,可他并没答应要给她干什么农活——
谢沉书凝眸冷笑。
史云腴便知他那副样子,立在门外复说了句:“我说话你可听见?你若想明日能换上干净的衣衫,待会儿就将盆子里的衣裳晾了。可你若不想换掉这身脏衣裳,亦或是想穿着满是霉味的衣衫生活,就随你心意。”
史云腴将拿捏的话轻声细语地道出,可谢沉书已再不似之前那般会被她贸然激怒。
他们在一起久了,倒形成了某种莫名的默契。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史云腴转身拍了拍身旁,注视着屋内人的黑色狼犬,轻言了声:“走了。”
只是不知怎的,自那次狩得野猪之后,玄青是愈发黏着谢沉书了。平日在家,谢沉书到哪,它到哪。半夜里睡觉更是用脑袋枕在谢沉书的床铺边上,全然将屁股留给自己。
这狗活脱就似是他养大的,怎能叫她不心生醋意?
史云腴看着玄青那副恋恋不舍的神情心情复杂,故意问道:“这么舍不得?不若你就留在家陪他?”
谁料她那话音刚落,玄青居然抬抬爪子就要往屋内去。
史云腴不可思议地念了声:“玄青。”
玄青回过头,一脸无辜看向史云腴,那表情就似在说,不是你叫我留在家中的?谢沉书旁观半晌,见此情形,不免发笑,隔着竹帘他都能想象得到史云腴现下是何种模样。
相识这么久,他终是赢下一局。
只瞧谢沉书张口火上浇油道:“玄青过来——”
玄青闻声回眸兴奋向前,可大抵是心有不安,它走了两步便又停下脚步去看史云腴。它就这样矛盾着将一半身子探在门内,一半身子露在门外,不敢再去妄动分毫。
史云腴凝眸相看,她还是第一次在一只狗的脸上看见了为难,实在叫人哭笑不得。史云腴无奈摇头,终是做了让步,“好了,不为难你。你想留下就留下吧。”
史云腴说罢抬脚离去。
玄青见状追出两步相送,随即便打算回到谢沉书身边去。谁成想,竟被院门前的飞琼用几声狂吠轻易唤走。
彼时,看方才还踟蹰不定的玄青,优哉游哉地跟着飞琼钻出草舍,自山林奔行。史云腴愣在半开的门前恍然,原他们二人争抢来去,到最后与飞琼相比,都不过笑话而已……
-
院门转动的声响,带着厚重的陈旧感落下。
谢沉书在他们离开后起身走出门廊,属于他独处的时间到来,璀璨的天光照上他的臂膀。谢沉书深邃的目光一直顺着史云腴离去的方向,顿在花门外的天地。
这些时日的山中静养,叫谢沉书心性平和不少。
纵使身边的人,与之有诸多不对付,但总归不和那些人一般,想治他于死地。
所以,他也不必时时刻刻警惕着,犹如火上鹰鸟备受煎熬,反复炙烤。
收回远眺的目光,谢沉书心情甚好,瞧他信步走下木阶,来到史云腴说的木盆边漫不经心看了一眼,却被盆中堆成小山的衣裳,惊得不忍再看。
这么多活是想累死谁?她定是故意为之。
谢沉书想起史云腴的模样,心情霎时变坏。他冷哼一声,俯身随意拎起了一件被拧得干瘪的衣裳。谢沉书打眼看,那娇嫩的颜色一瞧就是史云腴的,便万般嫌弃地丢在了衣架之上。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
可谢沉书看着衣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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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那皱皱巴巴的外衫,再垂眸凝视着盆中那望不见底的衣裳,竟连头都不想再开,就此作罢。
谢沉书转身时,不带有一丝犹豫。
他几步登阶归去,又在进屋前想着到厨屋探探也无妨,便调头进了他很少踏足的地方。可等谢沉书来到灶台边,看着竹筐中依旧堆成小山的瓜果时蔬,更是双目一晕。
她这是看他伤好了?就打算这如牛马般将他使唤?
倒还不如想治他于死地来得痛快。
谢沉书拂袖就要向外走,只是还没出门,他不知为何又停了脚步…
谢沉书转身回望,心中思量。
今日若是半分活不干,等史云腴回来定是又得一番计较,可这么多粗活,他哪里做得来?
谢沉书此时,就跟玄青一般陷入两难……
但瞧半刻之后,昔日众星捧月,高不可攀的太孙殿下,竟挽袖坐在厨屋的小凳上,认真洗起了沾满泥土的蔬果来。
谢沉书还是被其拿捏住了,他是有所忌惮了。
纤长的手指没进清澈的水,水又很快被泥土染浊。谢沉书拨开一片片嫩绿色的叶,思忖着不知母亲与洛阳的人,此刻若是看见他这落魄模样,将会作何感想,定是唏嘘满堂。
再治那女人个大不敬的罪过。
谢沉书嗤然一笑,狠狠将新鲜的蔬果投掷进干净的木盆里。
愤慨之间,熟悉的旧门再次转开,只是这回那头的声音明显剧烈。谢沉书茫然看向门外,疑惑着她又是发的什么疯?不是说到宋伯家去,怎的这么快就归来?
谢沉书心中虽有万般不解,但依旧没有起身查看,而是继续干着手里的活计。
只是说来奇怪,平日里史云腴只要是开门归家,总会道上一句:我回来了。以作提醒。怎的今日没有了动静?
谢沉书犯起了嘀咕。
最后还是好奇心驱使着他起身甩手往门外走去。
可谢沉书才堪堪跨出门外半只脚,就在余光中瞥见有道冰冷的剑锋森然划过。他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味,下意识便侧身躲进了厨屋的门板后头。
这是遭贼了?
但她这破茅草屋子有什么好偷的…
谢沉书屏气凝神,摸索出了一旁的柴刀。他以刀护身,心道今日这恶贼碰上他,可算是碰上阎王了。
那端身穿半身玄甲的“贼人”用剑尖挑开寝屋的竹帘,警惕地朝屋中扫视。
他在发现屋中无人后,又立刻回身向厨屋靠近。
来人谨慎的脚步一遍遍落在廊前的地板上。谢沉书竖耳听危险临近,只见他眼中的疏狠,就犹如将要出手的柴刀般锋利,叫人一击毙命。
倏忽,剑刃自门外划过谢沉书的发梢。
谢沉书冷眼一观,趁其不备先发制人撞开了它的剑锋,下一秒从来人手中夺过长剑,他便迅速反手用柴刀将其抵在了厨屋的门板上。
怎料,来人在被谢沉书的压制中,竟惊魂未定地唤了声:“殿…殿下……”
此一声殿下唤回谢沉书的理智。抬眸对上那人目光,谢沉书不觉皱起眉心,“是你?”
话落随风,谢沉书若无其事松去手臂,随即将柴刀撇去了一旁的柴火垛上。
彼时,那称其殿下的郎朗少年,就这么亲眼看着他那敬爱的太孙殿下,带着和从前一般的桀骜愎戾,冷冷洗着手中蔬果,同他从容道:“琊川,你终于来了。”
9. 痴心妄想
名唤琊川的少年,在谢沉书的语毕后,单膝跪在了他的面前。
谢沉书没抬眼,一场肃杀之气却随着他手中瓜果被掷了出去,琊川诚惶诚恐地拱起手臂,“都怪属下救驾来迟,让殿下受惊,实乃属下失职。还请殿下处置——”
谢沉书冷眼观去,有许多愤怒藏在眼底,却并未表达。他蓦然起身,用湿漉的掌心,生生压下少年那颤抖的肩膀。
彼时,眺望起院中春光,谢沉书沉声问:“洛阳怎么样了?”
琊川一愣。
他已经做好暴风雨临近的准备,却未曾料到眼前人居然能如此平静。
恍惚一瞬,琊川觉得太孙好似变了,他的倨傲与狠戾,竟一点点消磨了。若非眼前人顶着与太孙一般的脸,以及腰间挂着那青宫特制的玉珏。琊川定是不敢将之相认……
“本王在问你话。”谢沉书见其不答,森然追问。
琊川回过神,即刻禀告:“回殿下的话,消息一经传出,朝中大动。更有甚者自信王阵营倒戈。洛阳那边已开始发力,一切照常进行。请殿下放心。”
谢沉书闻言缓缓松去了按压琊川的掌心,忧憧十几日,他总算能松口气了。
可即使如此,谢沉书心中还有许多疑惑未解。他在离开厨屋前,轻轻拍了拍琊川的背脊,道是:“起了吧。”
琊川随之起身追了出去。
-
来到门外,两个高大且威严的身影前后立在廊前,甚将此地衬作巍峨宫殿。
谢沉书负手而立,他此刻心里有底竟也不急着离去了。
他只问:“你们是从何时开始找本王的?你又是如何寻到此地的?”
琊川毕恭毕敬,每说一句话,便抬起一次手臂。
“回殿下的话,方将军自您第三日未曾抵达随州起,就开始私下派人找寻您的踪迹。将军为了不打草惊蛇,影响洛阳的计划,便命我们分散开来。”
“属下在随州周边,搜寻几日未果,就斗胆回到您出事的地方探查。没想到,竟在十几里外发现了殿下您遗留的暗标。如此,属下便循着暗标,一路来了这儿。”
琊川说罢,谢沉书的疑惑终被解开,难怪此行只有他一人来寻。
只是还有一事,却困扰了琊川许久。
他抬眼看了看谢沉书的神情,似是没有什么不悦,这才斗胆开口道:“殿下,属下有一事想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问。”谢沉书没回头。
琊川得了应允,便如实相问:“殿下,是如何来到这儿的?”
如何…
到了这儿……
谢沉书追忆往昔,双眼似有层雾霭迷蒙,脑海中空旷的山野,与鸟兽的嘶鸣声纠缠。
然最后破开这一切的,独是那张明艳的脸。
谢沉书垂下双眸,不再去想史云腴的那张脸,他答曰:“记不清了。本王只记得与你们脱离后,便按照舅舅的嘱咐去到申州与随州的界石前,一路向西奔行。可后来不知怎的,就到了这儿。”
向西?问话过后,琊川更加迷惑。
按理说,太孙若真自界石向西,必是不可能到了这申州东端的青霁山,若是不到此地,便也不会被他们寻了这些时日。除非……
琊川不禁追问:“那敢问殿下,界石之前您是走了这边——还是这边。”
谢沉书看着他指向左右,不假思索地向右望去。
一切疑惑当解,琊川终于恍然发觉,万千筹谋原独独失了他们这堂堂太孙殿下,是个天生路痴的这一步。少年藏不住心事,更看不透脸色。琊川默默抬手指向左边,无辜将谢沉书拆穿。
“殿下,有没有可能…应是走这边……”
?
所以,一开始是他跑错方向了?
谢沉书愣在原地,目光一时不知该望向何处。
他的尴尬无人企及。
谢沉书无奈只得轻咳两声,略过少年手臂,向阶下走去,“行了,现下说这些已没有意义,既是已将本王寻到,就且离开这儿到随州去吧。”
谢沉书语毕这就要走,一旬多的相处,竟也没叫他想着同史云腴打个招呼。只是琊川闻言,却忽而开口扼住了他的脚步,琊川开口时有些为难,“殿下,您暂时还不能离开这儿。”
“为何?”谢沉书诧异回眸。
琊川追去如实禀告:“回禀殿下,属下这次的任务只是在确认您的安全后,仅将消息带回。至于原由,这都是是太子那边的吩咐,属下乃至将军都无权过问。看着此地无甚危险,甚是比随州安稳。就请您再委屈两日,待属下回去禀报过那边,定第一时间接您离开。”
父亲…
谢沉书不明太子为何要插手此事,但即是他做的决定,谢沉书也不敢轻易违背。
不就是几日?
他忍了这么久,倒也不差这几天了。
谢沉书停下向前的脚步,不再为难琊川,“那你回去告诉舅舅,洛阳有什么异动,立刻通知于我。还有切记不要在这里有人的时候来寻我,我不想让这儿的人知道我的身份。”
“是,属下遵命。”琊川抱拳应声。
“若殿下无事,属下这就即刻启程回去通禀。”
谢沉书无言而立,似是默许。
可待琊川方道出一声殿下保重,他又忽而想起了什么,“你且等等——”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琊川回过头,谢沉书随手指向一旁的衣架交代道,“你也不急这一时,就先将这堆衣裳晾了,然后去厨屋把那些蔬果洗干净再走。”
“是!”琊川想也没想地应下。
可等他反应过来又不可思议地看向他的太孙殿下,“啊?”
琊川幽怨的声音,随着惑然的目光一同落下,谢沉书却在廊前掀开寝屋的竹帘,扬声催促道:“别啊了,快些将活做好离开,那女人快回来了。”
-
史云腴赶在午时末回到草舍。
往前的她来去随意,从也不用掐着时辰往家赶。
这如今家中多了张嘴等着,她一路上归家的步子就没放缓过。只是等到了门前,她便又站定脚步,顺了几口气,将那风尘仆仆的模样褪去,才肯伸手推了院门。
走进院中,史云腴如常道了声:“我回来了。”
谢沉书也依往昔般没有作答。
待到走去水缸边为狼犬收拾罢泥泞的爪子,史云腴继而望向院子东南处的衣架,竟瞧见今早洗干净的衣裳,正规规矩矩晒在上头。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今日这人怎的这么听话?
史云腴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跟着就往厨屋那端去。
她约摸着谢沉书大抵只晾了衣裳,厨屋的蔬果一定是碰也没碰过。哪知,史云腴刚进厨屋,灶台边上整齐摆放的干净蔬果,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史云腴见状不禁倒吸了口凉气,瞧她摸摸额头,自顾自嘀咕了句:“今日这太阳是打哪边出来的?”
“西边。”
冷不丁一句低语,吓了史云腴一跳。
她转眸而望,谢沉书正一脸悠闲地靠在门边,用着甚是自得的眼神将她相望。史云腴见到谢沉书,忍不住相问:“今日这些活都是你自己做的?”
谢沉书闻言皱起眉头,她这是看出什么来了?
可史云腴单只是不敢相信,才这般言说,并没有什么深意。偏还正中了谢沉书的下怀。
好在谢沉书还算镇静,并没有将今日琊川前来的事和盘托出。他直立起身,走进厨屋信誓旦旦道:“自然是我做的,不若此等人迹罕至的地方,还能凭白蹦出个人来帮我做事不成……”
谢沉书说着站定在史云腴身边,漫不经心扫了灶台一眼。
谁料,他竟也被眼前的景象所惊,只见大大小小的瓜果与蔬菜不止被琊川洗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按不同的种类依次区分得清清楚楚。
谢沉书见此场景,强装淡定回身走向屋外,待他举目看向院中光景,算是彻底傻了眼。
这小子把活干成这样,叫他往后如何偷懒不干活……
早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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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应该自己来干。
谢沉书定在门外,玄青趁势跑来与他玩耍,他也没去搭理。
怅然间,史云腴自门后取下襜裳系在腰上,冲门外人言语:“今日辛苦你了,时候不早。中午就下两碗笋丝面凑合一下,你有什么想吃的与我说,我晚上再做。你眼下若是闲着,就替我到菜园子里拔两棵葱。”
史云腴又在差使他干活。
谢沉书本想装作没有听见,无视其抬脚离开。可他转念一想,琊川回去通禀过那边,自己这不日便能离开此地,再也不必再寄人篱下,看她眼色度日。那还惧她个什么?
如此,念着离开之期在近,谢沉书“猖狂”起来。
只瞧他回眸看了屋内人一眼,直言没空便扬长而去。独剩下史云腴不明所以立在原地,她惑然:这人适才不是还好好的,拔棵葱而已?怎的又惹着他了?
-
后来,春庭欲晚,两人结束一日忙碌,坐在只有一盏烛灯照亮的廊前。彼时,草舍外漆黑恫人的山林,好似将要把人的心智吞去。周遭很静,静到只有鹧鸪鸟的愁肠婉转。
史云腴侧身靠在门梁,她就着飘忽的烛火,望向谢沉书那精壮的背脊。一句话也没说。
谢沉书在那端安然自若,离开的喜悦萦绕在他的脑海,可直到此刻他也只字未提此事。
谢沉书似是犹豫着要不要与眼前人好好道个别,可等他堪堪回身望见,身后那双望向自己的迷离眼眸,又即刻打消了这糟糕的念头。
谢沉书当下脱离史云腴那奇怪的目光,回过头就要起身离去。
可便是在准备与之擦肩的一瞬,史云腴竟昏沉着脑袋不由自主向谢沉书的方向磕去,下意识的身体反应叫谢沉书迅速伸手接住了她的脑袋。
原史云腴是困了,才会那样望他。
软嫩的脸蛋骤然落在谢沉书手掌,让他无路可退。
垂眸看着身前困意正浓的人,谢沉书想要抬手将人推开,却在一瞬间执迷。
很久了,谢沉书想问这句话很久了。只见他忽而俯身捧起史云腴无暇面颊,直视她含混不清的眼眸,厉声质问:“清风使,你总这样在我面前毫无防备,就一点也不怕?”
哪知,赖在他掌心的人,竟在他语毕后发笑,看不出丝毫胆怯。
史云腴迷蒙起谢沉书那双缀满浩瀚星河的眉眼,她惊奇着,他还是第一次这般破开了他的体统。可既是他挑起话头,史云腴便大胆问谢沉书:“怕什么?”
谢沉书顿然语塞,这事如何作解?
可史云腴却晃晃离开他的掌心,回身撑靠在高一阶的地板前,将他斜眼相望,“是怕一个连寻常的缠纱换药都会害羞的人?还是怕一个靠他床铺近些,便即刻机警防备的人?”
打趣的话语,轻飘飘落下,白日里平淡如水的史云腴,此刻竟趁着夜色正浓半隐半露着她那狐狸尾巴。所以,真真假假,哪个才是真的她?
史云腴看上去兴致正好。
谢沉书却冷目相对,阴声只道:“你想激我?”
史云腴闻言看了他一眼,便只笑着打了个哈欠,懒得多言。
不料,她却被眼前人伸手骤然按倒在了门廊之下。彼时,第一眼略带茫然的对望,史云腴说不怵是假,但茫然之中隐约躁动的欣然,亦是真真切。
何为男欢?何为女爱?
史云腴想自己深居茶山一生,大抵永远也不会懂。
所以即便是放纵一场也无妨吧……
可当月色弥漫,那起先犯规的人,却在掐捏过她单薄的肩膀后拂袖,“痴心妄想。清风使,你记住——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上你的当。况且,你也嚣张不了太久。我要走了。”
人影消失不见,
浓郁的月色变也随之散却。
史云腴腹诽无趣,便翻身蜷在有风的廊下,任凭东君撩拨起她慵懒的发。她在昏黄的灯火里,打了个困意最浓的哈欠,又在余音落尽后嗤然一笑。
史云腴瞧得真切,那人方才……
耳朵红了。
10. 福泽长佑 清风使,
破晓唤醒山谷的不是自在飞行的鸟,而是谢沉书辘辘的饥肠。
他自难眠中猛然坐起,转眸望向身边空荡的床铺,默而无言。当再忆及昨夜史云腴那张媚而不惑的脸,谢沉书便心浮气躁,再难镇静。
廊外,史云腴于一通憋闷里睁开双眸。
只见一只一人大的黑色狼犬半压在她身前,睡得酣畅。一股股热气扑在面颊上,叫她不得不偏过头去。直到这时,史云腴才发觉枕下的柔软触感,全然出自于安稳睡在她颈后的飞琼。
狼狗带给史云腴的安心不言而喻。
她会心一笑,却在抬眼时望见逆光中傲然矗立的身影。
彼时,霞光普照似为她眼中烂漫重新负上一层冬日薄雪,让她又恢复了如常的淡漠。
史云腴眯起双眼,未曾羞于昨夜种种。
她一寸寸掠夺起眼前人的目光,却又待深深凝望后,淡淡搁下。
史云腴忽而想起了昨晚那句被遗漏的话…
他说,他要走了……
谢沉书于门廊站立,悄然压下自己空荡的腹肠。瞧他照常装作无视,抬脚向厨屋的方向转去。像这样默然的擦肩,在这间小小草舍中,早不知发生过多少回。
只是这次,史云腴却忽然坐起望向一地寂寥,哑声说:“陪我下趟山吧。”
谢沉书猛然停住,他俨然还没做好与之交谈的准备。
而史云腴已似若无其事地起身,抬手打起竹帘,但闻她在进屋前如是道:“山脚下有座庵观,每月十五前,都会让周遭村民带些自家的东西过去开集售卖。我正巧有事要办,你不是要走,待我办完事后一同逛逛,且当送行了。”
廊前竹帘打春风,一股自指尖发出的寒意快速漫过了谢沉书的肩颈。
他回望去,一脸愕然。
可他并不是愕然史云腴要带他下山。
他是愕然着,她如此平静的背后,并非是因为将昨夜之事全数遗忘,相反,她甚至将每一幕,乃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全都记得清楚明白……
-
出发前,史云腴特意去到厨屋的隔间,取来一顶陈旧的斗笠,扣在了谢沉书的脑袋上。
谢沉书惑然相望。
史云腴回身拎起帷帽,同他解释说:“莫看今日晴朗,却是有雨。家中唯一的那把伞破了,我还没来的修补,今日你就用这斗笠凑合一下。”
谢沉书正了正脑袋上的斗笠,冷哼不语。他想既是分别在即,那他今日便不与她多计较。
二人走上山间野路,前后徐行,无甚交谈。
史云腴从容自若地行过一片片山林,跨过一条条小溪,她眼中过处尽是人间无尽春。而缓步在后的谢沉书一路看到的,却是山涧,溪河,春色,与她飘逸的背影。
清风使。
谢沉书默而念了这三个字。
他不知自此地离开,回归洛阳的升平之后,还会不会记得她。但应至少,是会在与同样的春色相遇中,将她忆及。如此,能被太孙,乃至未来的天子记得,也算是她的福气。
谢沉书仍然傲慢的认为着。
可史云腴却在跨过溪流后,停下脚步,她说:“无名某,这条下山的路,你可记住?”
话音落去,春风层层拨开史云腴帷帽上的薄纱,她今日穿了件西子青的半臂,好看极了。就如这山间清泉一样玄淡。
彼时,谢沉书站在溪流的那一端,如梦初醒。
所以…她今日特意带他下山,就是为了给自己指引离去此地的路……
谢沉书的傲慢,被如山泉一般的史云腴骤然冲淡。
他隔着溪流望向对岸的女郎,但仍是不能将她看穿。他觉得眼前人很寡淡,淡到山谷风起,她就能随风飘散。可他又觉得眼前人很浓烈,烈到雷鸣电闪,她都能无畏笑看。
谢沉书还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记住了,应是不会再忘了。”谢沉书忽而开口,可他说的是路,是人。便不得而知了。
史云腴举目相看,没有接上他的话。她只浅浅说了声:“走吧。”
-
来到山脚下庵观时,才不过辰正。
可那在庵观内外摆摊售卖的村民,与前来采买的人,已是络绎不绝。
虽说青霁山不大,周遭的村子也不多,但大家对每月十五前的这次集市,都异常重视。拿出来售卖的东西,莫看低廉,却也都是些不可多得的山野之馈。
观前土路扬起尘灰,史云腴将步子迈向庵观的门。谢沉书便跟她一同路过这场人间烟火,感受着此地与洛阳不同的淳朴风情。
随后,一直来到庵观大殿的清幽处,谢沉书眼瞧着史云腴叩响了某间静室的门。
可叩了三声,门内无人。
史云腴回首去香火繁盛的三清殿前,依旧不曾寻到她要找的那个人。谢沉书随之转身,只叹:此地竟连庵观都是这般简陋。可他目光所及那飘忽升腾的香火,却连绵不绝,从未断过。
那些世人虔诚的祈愿,就这样随着烟气袅袅,抵达了九重天。
谢沉书发问:“你找什么?”
史云腴信步前行,她答曰:“我找个人。”
谢沉书闻言冷笑,“我自是知晓你在找人,难不成还能找神仙?你说那人何貌,我且帮——”可还未等他将话说完。史云腴便离开了他的身前,抬脚向着位坤道走去,“方仪道长。”
谢沉书好不容易愿意相帮,
却陡然受了冷落,必是在心中暗骂其无礼。
史云腴那端不明所以走向三清殿前,与那坤道,打了个照面。方仪道长见状拂尘一问:“善士。”
史云腴便拱手回应,并未多言。
瞧她缓缓卸下背篓,从中掏出一个笨重的木盒向道长恭敬递去,“方仪道长,方才到静室寻您未曾寻到。这是今岁捐进惟善院的银钱。福生无量天尊,请您收好。”
“福生无量天尊。善士岁岁向惟善院捐助善款,当是福德无量。愿您福泽长佑,也愿更多人因此受益。”方仪道长说罢颔首致谢。
史云腴垂眸背起背篓,这就要与之道别:“谢道长吉言。今日观中事多,在下就不多叨扰。”
“善士请便。”
简短的交谈,二人连半句多余的话也无。
史云腴看起来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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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头一遭做这事了。待到回身而去,方还晴朗的天空,竟真如她早起和谢沉书说的那般,忽然下起了雨。
雨水顺着谢沉书斗笠打落,全然不等他反应,一只冰冷的手掌便牢牢抓起了他的手腕,不知要将他带到何处去。
陡然间,一双比路间青石还冷的眼眸出现,谢沉书透过薄纱望她。
他亲耳听那凛冽的声音与雨一同落地。
“去避避吧。”
-
三清殿外,史云腴与谢沉书并肩立在东南。
二人举目遥望,似乎因这场急雨而匆匆断魂的人并不多,人们依旧习以为常地漫步,气定神闲地相伴。唯他二人这自远方的来客,选择躲在这有风有雨刮过的殿堂。
檐下清风将史云腴身间衣袍自东吹响西面,可她那挺拔的背脊,却不曾被风改变。
谢沉书深邃望向远方,鼻中嗅着庵观里那不算细腻的香。待沉默半晌,他忽转眸望向身边人,轻问了句:“惟善院是何地?我看方才那观门上匾额所提,不是太平二字?”
史云腴循声回看,恰与谢沉书四目相对。
她还以为他不愿搭理自己。
谢沉书下意识偏过头,推翻了适才的问话,“你不愿说就罢了。”
史云腴却开口道是:“惟善院不是任何地方。”
“它只是筹措这些善款的一个名称而已。惟善院是方仪道长亲自设立的。太平观常年为因病受苦,因婚受难的女者,以及无依无靠的孤女,提供救助。”
“只要来到此地寻求救助的女者,待到伤好病好后,若有愿留在太平观入道的,就可在此道门入门。若想自力更生的,方仪道长就会用这些善款帮她们寻个能够立足的活计。让她们重新开始。”
“我将每年茶园,除却给宋伯宋婶的那一份分红,以及平常生活所需后的盈余,全数捐到这里,并不是求什么福泽长佑,我不过想以我的微薄之力,能让她们走出眼下的困境便足矣。”
话落雨歇,史云腴转过头忽而想起了母亲,亦也念起了自己。
她想当年若非阿翁阿婆仁善,尚给她们茶山这栖息之地,像她们这样的两人又该飘向何处?
所以,经历过世事无常之后,史云腴感受得到她们的困境,并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才会如此慷慨。
她救助的不是那些困难的人,而是那个曾经的自己,与痛苦不堪的母亲。
然那居庙堂之高的谢沉书,虽看不见江湖之远。但他却能读懂史云腴平淡话语里的诚然。
他惊叹着,一个连床淹了,伞破了都舍不得换新的人,竟能无私捐出这么多银钱,救助因病因婚贫困的女者。真叫人讶然。
这是谢沉书第一次,对眼前人有了的改观。
只是,那晚夜雨时分的摩挲,以及昨日月明风清的撩拨,又叫谢沉书迷惘。
清风使,
你究竟是神佛,还是妖魔?
谢沉书转眸的一瞬,檐下潮湿的微风吹响宝铎,带来阵阵福音。他听见铃音之下,史云腴平静地说:“无名某,春雨犹寒,请你吃完酸汤面吧。既是送别,今日就给你加两颗蛋。”
11. 能伸能屈
雨后漫步,汤面的温热尚留在腹肠,谢沉书于某个人声鼎沸的扑卖摊前停下脚步,但瞧高掷的铜钱清脆落下,欢呼的人,与愁容满面的客,在一起错落。
立在人群之后,谢沉书环臂回首,却发现史云腴不见了踪迹。
去何处了?竟一声不吭,难不成是回了?谢沉书将寻人的目光投向远方,却是一阵茫茫。忽而,一个低哑的嗓音,夹杂着雨后的清凉自颈后飘来,“如此认真,是在寻我吗?”
谢沉书猛然回身望见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眸,即刻躲开应道:“不是。”
是也好,不是也罢。
对于两个陌路的人来说,又有什么重要。
史云腴没多在意,她只在喧闹的人声里,命令起了谢沉书,“把手伸出来。”
谢沉书却没能听话照做,“我凭什么听你的?”
史云腴遂将两眼一眯,反驳说:“凭什么?就凭我救了你。眼下我已无需,你靠做活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但你若连伸手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也满足不了我的话。未免太忘恩负义了些。”
史云腴据理力争,叫谢沉书无可辩驳。
他也只得不情不愿地将手伸在了史云腴面前。下一刻,在谢沉书伸手的一瞬,一根编织的极其简单的红绳便绕上了他的腕间。
亲眼看着修长指尖刮过强韧的手腕,谢沉书垂落的眼眸里满是惑然。
史云腴却只顾着将红绳仔细系好。
“你做什么?”谢沉书出言质问,史云腴低着头,不曾去读他的眼眸。
她是这样自顾自地说:“太平观的神仙灵验,你我也算相识一场,没什么东西好送你的,贵重的我也买不起,往后就叫它……”
说话间,史云腴举目去看谢沉书,“保佑你莫要再受那么重的伤。”
简短的应答,飘然落下。
谢沉书愣在史云腴的注目里,说不出半句话。这一刻,他好似在她眼中看到了青霁山的茂与明。但瞧谢沉书茫然动了动手腕,听史云腴在转身前,最后冲他交代了句:
“无名某,虽不知你何时会走。但……”
“下山的时候,记得慢行。”
-
是夜,草舍依旧静的吓人。
史云腴背对着谢沉书睡得安然,梦乡里满是春茶的香醇,她压根察觉不到身后人的五味杂陈。只瞧那床铺的另一边,谢沉书侧身盯着被月光斑驳的手腕,一言不发。
离开的兴奋感被今日下山的所见所闻冲散。
此刻的他竟多了几分怅然,可他在怅然什么?是不舍?还是留恋?答案显然全都不对。
谢沉书寻不出个所以,便无言将系有红绳的手腕压在了被子之下,他只告诉自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么神仙有灵,都是愚人自欺。这世间最无可匹及,最慰人心的东西唯皇权而已。
困意带着夜色正浓,将谢沉书送入梦乡。
他想随州与申州相隔不远,待琊川明日归来,他与身边人就应是不会再见了……
-
谢沉书再睁眼,已是次日的辰初。
他起身前的第一件事,仍是下意识望向那端的床铺。
彼时,身旁无人,独剩玄青一犬歇在脚旁。他便如常抬手轻轻摸了摸它的脊背。
谁成想,谢沉书才刚摸上玄青,便在望见腕上醒目的红绳时怔然。昨日史云腴寡淡的声音犹在耳畔,叫他不由自主拉扯红绳而去。
可那声音怎么忽然从记忆中闯了进来,“无名某,我虽没指望着你能一直戴着它。但是至少,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再摘吧。”
他没想着……
谢沉书默然回望,史云腴正从廊外打帘进来。
他想和她解释些什么,却又觉得没什么好说,便选择缄口不言。史云腴就这样一直来到谢沉书身边站定,她说:“时候不早,我要去茶园了。厨屋里给你留了早饭,你别忘了吃。”
谢沉书点头三两下,却没张口接话。
史云腴不懂他在想什么,也懒得去猜,她只觉眼前人似乎没什么话想对自己说,便转头就向屋外走去。只是,在打帘离开前,她又忽而停下了。
这时间,屋内人背对着,两相寂静。
史云腴抬起头,透过微动的竹帘,望去高过院墙的青竹随风来去,天地一片风起云涌。可她的眼中却是那样平静。但……她真的如看上去的那样吗?她踟蹰在门内的脚步,说明了一切。
史云腴怕极了道别。
不是因为那个人是谢沉书,才叫她胆怯。
而是因为她这一路,已经历过太多次分分合合,每一次道别,都会让她想起最初的从前。可离别总要到来,史云腴终是抬起了那只向前的脚,且听她出屋前,跟谢沉书交代道:“你走时,记得帮我把门锁好。”
话落人走,谢沉书松开那只扯动红绳的手,在背对着史云腴离去的方向,头一遭应了声:
“好。”
-
日禺之末,谢沉书斜靠在廊前,看琊川如约飞过院墙,听他唤了声久违的:“殿下。”
谢沉书随之抚袍起身,拍过少年肩膀,坦然道了声:“走吧。”
可在绕过琊川行去院门后,谢沉书察觉身后单膝抱拳的人,却依旧定在原地。他便不解回望,再次沉声重复说:“本王与你说话,你听不到吗?你今日不是要接本王离开?”
琊川闻言不敢回首,
他将拳头捏了又捏,几度欲言又止。
谢沉书见琊川不言,蹙眉不悦,他问:“有话直说,是洛阳那边出事了?”
“不是,洛阳那边一切顺利。”琊川闻言回身,重新跪向东南。谢沉书惑而无解,“既是洛阳无事,你这有苦难言的样子又是为何?”
琊川恐怯抬眸,“是,是因为……”
“说。”谢沉书厉声呵斥。
琊川明白这事迟早要提,便硬着头皮开口道:“殿下,恐…恐您还得在此地留些时日,属下今日还不能接您离开。”
“为何?”谢沉书不知其解。
琊川复言,“前日属下归去禀报将军,将军即刻便命人通知青宫那边,不敢耽搁一分。谁知昨日,太子那边传回来的意思,却是说眼下贸然转移,会引人注意。既然此地僻静难寻,知道的人又甚少,便是天意既定,就要求您在原地待命。至于咱们原定的计划,太子爷的意思是……”
“他要亲自与信王做个了断。”
执念难放,既是命途将尽。太子便要用尽最后的气数,哪怕结局是堕入阿鼻,他也势要拉谢州同一块坠下地狱。
谢沉书听罢琊川的话,愣而无言。
竹林摩挲春风,沙沙作响。他就这样一直立在花门之下,久久不肯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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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太子有执念不放,他又何尝甘愿窝在此地作壁上观者?这本就是他做的局,怎么事到如今,却要将他清理出去?如此,虽看上去是谢沉书渔翁得利,但叫他这样的野心家如何甘心……
谢沉书小半生都活在太子威严的笼罩之下,他想冲破这层障碍,在他临死之前证明自己,就必须走出这里。
至此一瞬,谢沉书傲然抬手,有了几分想要违抗的意味。
琊川看出端倪,赶忙按照将军交代的话,大道:“殿下,为了太子妃,为了方家,以及您将来的帝王之路,请一定忍耐——太子爷一旦将此局落定,便无人能再与你争天下。事到如今,咱们就没必要再以身涉险了。”
谢沉书闻言顿在被他推远的门前,“这都是舅舅教给你的?”
“是。”琊川如实作答。
沉默在此刻显得异常压抑,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谢沉书都懂。他不止是青宫太孙,他还是方家的依仗,是太子妃的庇护。谢沉书身后的牵绊太多,不若太子这样的将死之人,无牵无挂。
生在天家,利益权衡永远比内心感受重要。
谢沉书克制着收回了推门的手臂,他问:“他们还要我在这儿呆多久?”
琊川仰起头,有些为难,“属下不知。但请殿下放心,太子那边一有吩咐,属下定第一时间前来恭迎您回京,必是不会让您等的太久。将军也会替您一直盯着洛阳。还有,您若平日有事寻我,就到山南放此鸣镝,属下定及时赶来。”
谢沉书没再说话,他伸手拿起琊川递来的鸣镝,转身落寞向寝屋走去。
直到在廊前停下脚步,他才握紧掌心,侧目去午时将近的天,沉声问了句:“你可会烧饭?”
琊川回过头,应声说:“属下只会做汤面。”
谢沉书随之垂眸将鸣镝塞进怀中,吩咐起琊川来,“那女人今天中午没给我留饭,你进厨屋瞧瞧有什么能用的,给本王做碗汤面端进来。”
“是。”琊川起身看着谢沉书打帘进屋,不由得生出几分心酸。
他短叹两声,只觉太孙可怜,
前日被当做牛马使唤不说,怎么今日再见竟连口饭也吃不上了……
-
后来,史云腴踩着暮色归家,骤然在飘花的院门下站定。
她将手抬了又抬,想着现下这时候屋内人应是早已下山离去。她的日子,也该恢复到如常的平静。萍水相逢一场,自由来去而已。没什么好去惦记。
史云腴泯然一笑,抬手推门而去。可待她举步迈进院中,却还是下意识说了句:“我回——”
可话刚说一半,史云腴赶忙止语苦笑。
她笑自己居然养成了习惯。跟着回身素手关门,史云腴刚想念叨谢沉书走时怎的忘记锁门,便听见有人自寝屋打帘来到廊前,跟自己问候了声:“回来了。”
史云腴不可置信地回眸,却见谢沉书竟一脸温厚,朝自己缓步行来。
彼时,眼前人的出现,以及那声极其反常的问候,已然叫史云腴吃惊。可接下来谢沉书来到她面前,忽而殷勤地伸手,更是吓得她皱起眉头。
“劳作辛苦,把背篓给我就好。”
语毕,眼前人昔日傲然不再,史云腴却被他的温和弄得脊背发凉,只瞧她万般错愕地盯着眼前人,惑然大道:“你不是说——”
“要走?”
12. 稀疏平常
谢沉书伸出的双手僵在半空。
若是平日,他此刻定是抢着回嘴反驳。但如今情势逆转,谢沉书被迫“寄人篱下”,他还是得好好掂量掂量,与眼前人和睦相处的办法。以确保他能在青宫旨意来临之前,于此地久留下去。
史云腴望着谢沉书愣然的神情,抬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只问:“你今日到底是怎的?”
谢沉书回过神,一把抓住了她晃动的手腕。
两个人目光相交的一瞬,谢沉书忽而说:“清风使,你说得对,是你昨日的话点醒了我。我岂能做那等忘恩负义之辈。当日若非是你出手相救,我必暴尸于山野。”
“我认真思考过了,你既不愿收我的玉珏,那我就暂且留下,帮你多做些活。不若我就这样走了,心中实在难安。”
谢沉书句句笃定,诚恳到连他自己都快信了。
谢沉书应是从未想过自己骄傲半生,会在一个女人面前低头。可他心中虽有诸多不甘,眼下也只能安慰自己,此不过是权宜之计下的伸屈罢了。
史云腴那边不明所以,瞧她才刚开口应了声:“若是如此,其实你大可不必……”就被谢沉书松去手腕的动作打断。
而后谢沉书沉声道是:“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史云腴便眼瞧着谢沉书伸手接去自己肩上背篓,转身朝门廊走去。
彼时,茫然凝视起廊前那坚实背影,史云腴诧异眼前人分明是他,可又为何一日之间性情大变?难不成是太平观的神仙显灵?
史云腴猜来猜去,猜不透谢沉书意欲何为,更不知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只听他在廊前同自己开口说了声:“还愣着作甚?天色不早,到时候该烧饭了。”
“我去劈柴。”
话落无言,史云腴愣在原地,不敢置信地倾耳听。
他,他说…他去劈柴?
-
山林狂风忽作,注定今晚是个不平夜。
但瞧用罢晚饭的两人,遥遥坐在门廊两端,那还未涮洗的碗筷就摆在中间。
这端史云腴侧身兀自琢磨身边人的反常,一刻也不曾抬眼;那端谢沉书正身盘坐,思量与身边人的相处之道,一句也不肯出言,
怪异的氛围,在他们的讳莫中悄然蔓延。他们此刻瞧上去,竟比第一日相见时还要陌生。
半刻钟后,史云腴缓过神。
她那从容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决定顺其自然了。
她想既是眼前人想多留些时日,便留下吧,况且家中也不多他一张嘴巴。随后撑着地板起身,史云腴刚打算将碗拿去洗净,就被对面人抢先一步端起。
她抬头茫然望进谢沉书那双躬身临近的眼,疑惑了句:“你…做什么?”
“我去刷碗。”谢沉书摞好碗筷,起身就要离开。
史云腴本半撑着身子,可她却在听见谢沉书的这句话后,迅速起身,与之争夺起他手中的碗筷来,“不必了,我厨屋里还有些活要做,顺带着就将碗洗了。你进屋去吧。”
史云腴说着将碗拉向自己,她瞧着甚是不习惯眼前人现在的样子。
谢沉书见状微微蹙起眉头,又将碗拽了回来。
“是信不过我?”
信不过…当然信不过……
不知方才是谁将柴劈飞去了厨屋的水缸里。
史云腴勾起嘴角,把对谢沉书的质疑,都藏进了这抹笑里。
谢沉书似是读出几分嘲讽的意味,即刻将眼前人的手撇去,“我既承诺你要报恩,便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厨屋还有什么活,一并交给我。你且让开,我要去洗碗。”
还是熟悉的傲慢,还是一样的倔强,这样的谢沉书才对味。
可史云腴却还是不放心把嫂嫂亲自烧的碗碟,交到一个连柴都不会劈的人手中。史云腴将手伸去,又和谢沉书僵持起来,“今日劈柴已是苦差,这碗还是我来洗。”
谢沉书不明其中缘由,自是得与之掰扯。
“我来。”
“还是我来——”
如此,两个人这么一来一回地纠缠,惹得玄青以为二人在打闹,欢快跑来在他们中间打转。
谁曾想,就在这两相拉扯间,摞在最上层的瓷碗,竟重心不稳歪斜下来扣在了玄青的脑袋上。碗中剩余的菜汤,霎时顺着玄青的脑袋滴落,菜汤的香气缓缓飘出,叫玄青兴奋不已。
它垂下头,就要将地板上的残羹舔干净。
瓷碗便也自然跟着玄青垂头地方向滑去,史云腴见状不由得惊呼:“我的碗——”
谢沉书闻讯即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身将瓷碗接下。史云腴看着瓷碗完整落在眼前人掌心,这才松了口气,毕竟这是嫂嫂的一番心意,怎能就这样碎了去。
看着谢沉书端着瓷碗完好起身,史云腴适才那执拗态度,终于缓和不少。
只见二人将眼神一对,也不再争论了。
“不若,还是一起洗吧。”史云腴松手让路。谢沉书嗯了一声,抬脚向前。
二人这就一块往了厨屋去。
-
整洁的灶台边,谢沉书挽袖蹲坐在个巨大的木盆前,认真揉搓着碗筷。
此情此景,任谁能想象得到他这般模样的人,会是当朝的太孙殿下。然这辈子能叫太孙这样辛勤劳作的女人,史云腴是第一,也是最后一个。
灶台那边,史云腴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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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着烟道,一言不发。
两个人各自忙碌相伴的样子,像极了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夫妻。
忽而,烟道中的灰尘倾倒而下,史云腴躲闪不及被迷了眼睛。她忍不住嘶了一声,却并未引得谢沉书的在意。史云腴努力睁了睁眼睛,可尘埃带给她眼中的不适感,又叫她无能为力。
她无奈只得摸索着回身,将希望寄于身后的人。
她轻唤了声:“无名某……”
谢沉书闻声茫然抬眸,却见眼前人一个踉跄不稳,便向自己扑了过来。情急之中,谢沉书猛地起身架住史云腴的腋下,将人抱进了怀里。
湿漉的手心,霎时浸透了史云腴单薄的裙衫。
谢沉书满脸惊愕地望向怀中赖着他的人,却见史云腴竟在自己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哭,哭了?
他并未招惹她啊——
谢沉书被史云腴的动静吓了一跳,他哪里看得女人哭!?
往前就是有女人在他面前哭,他不是叫人家憋着,就是离自己远些。如今这种情况,谢沉书从未见过,他该如何?他现在可是还要依仗着眼前人,在此地多呆些时日的……
当下,将人推开不是,为她擦泪亦不是。
谢沉书实在无计可施,便硬着头皮问了句:“你在作甚?”
“我适才在通烟道……”
史云腴迷迷蒙蒙落在谢沉书怀中,她连自己怎么到了这儿都不知晓,“可烟道通了,我这眼睛却被迷到了。我现在眼睛难受的厉害,什么也瞧不清。你,你能不能帮我瞧瞧……”
史云腴头一遭这般柔弱地求助,谢沉书就是再傲慢,也不能无动于衷。
“那你为何方才不说?”
谢沉书忍不住抱怨,史云腴含泪眯起眼睛,“我……我慌了神了。”
谢沉书冷哼一声,扒起她被迷住的眼睛,不情不愿地吹了两下。彼时,史云腴那被眼前人松开,一瞬间看不清周遭,寻不到倚靠的感觉,叫她下意识死死环住了谢沉书的腰身。
谢沉书只顾着替眼前人吹眼,并未在意。
他厉声问:“行了吗?”
史云腴缓缓睁开眼睛,不适的感觉随着谢沉书的摆弄消散。可当她从朦胧之中,将眼前人望及,却在沉默很久之后,忽而说了句:“无名某,明朝无事,与我去后山给飞琼玄青洗洗吧。”
谢沉书与之对望,史云腴那张娇艳的脸,离得那样近。
他不觉蹙起眉头,他真不知她是装的,还是真的迷了眼睛。眼前人真是始终如一的狡诈。而后,冷笑着从腰间狠狠抓起史云腴紧抱他的手臂,谢沉书识相道了句:
“随你,都随你。”
13. 山明水秀
后山的杜鹃开了,
史云腴负手踏行,却比遍野烂漫的鲜花还要动人。
今朝自谢沉书沦为倚人庐下之后,背篓便自然而然地挂上了他的肩。只见他和两只狼犬,跟在轻盈曼妙的史云腴身后,是半步也不敢抢先。
“无名某。”
史云腴在杜鹃花丛的尽头,停下脚步。
谢沉书随之而来嗯了一声,站定在她的身边。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称呼。
彼时二人并肩,身后是一片耀眼的红。
史云腴攥起背在身后的掌心,沉声开口:“你从前生活的地方,也是这样的山明水秀吗?”
她在试探。
她在妄图找寻关于洛阳的一切。
谢沉书抬眼眺望进山谷,溪流的潺潺,在远处一遍遍流过耳畔。思量间,他明朗双眸,在光影变换中,明了又灭。直到脑海前忽而浮现出一座座瑰丽楼阁,与辉煌的灯影错落。
谢沉书才舍得对她说:“没有,但那是个比此地,要绚烂上千百倍的地方。”
史云腴回过头,她想自己应该趁势再追问些什么。
可好多话到了嘴边,却只剩一句:“是吗……那你记得归去后,多替我瞧瞧,你口中那我没见过的绚烂景象。”
史云腴宛然一笑,向杜鹃丛外走去。
独留谢沉书茫然站在坡上,揣摩起她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琼枝玉蕊,秀满春山。
他就这么亲眼看着史云腴没进春风,将裙角卷起的杜鹃花散落殆尽,她那单薄的背脊,亦是写满了遗世的孤寂。倏忽一瞬,山野有风吹过谢沉书的衣袖,只看他腕间的那抹红,就此和身后的杜鹃融在一起。
“走吧,别愣在那了。”
史云腴拂袖回眸,将坡上的人遥遥相看。
她想还是莫要再去追问了,就是问到了,又能怎样呢?
洛阳啊,也只能作为怀念了……
谢沉书举目相对,读不懂史云腴眉目里的惆怅,他便将欲言又止,全都藏进了风里。
-
山涧清明,鸟鸣四野。
青霁山的深处距离草舍不过几里,二人一路走来悠悠转转,惬意自得,丝毫感觉不到半分气喘。
史云腴来到常去的那条小溪边堪堪停下,飞琼便与玄青激动地跃进了溪流里。
看着两只狼犬嬉戏打闹,史云腴不由得发笑。
这些年母亲去后,若非是有它们作伴,自己必是难以撑过那些漫长的岁月。所以,她才会时常感恩,能在山脚下捡到它俩。
彼之,谢沉书在溪流边卸下背篓,可他却看着溪中闹腾的两条狗,皱起了眉头。
洗狗的事当如何应对?
太子不喜活物,青宫之下除了他们豢养的马匹,谢沉书甚至连只飞禽都没见过,更别提这样的猫犬了。可就算是马匹,也是有马夫照顾,这平日里伺候照顾的活,他可谓是一窍不通。
史云腴偏移目光,看向身边若有所思的人。
她道:“无名某,今日就劳烦你了。这点小事,应是难不倒你。”
谢沉书转眸厉目相望,脸上写满了不悦。
但闻他一张口,一股子阴阳怪气的意味,便扑面而来,“哼…小事,不难。”
史云腴嗤然回头,偏不去接他的茬。
她想今日只要眼前人能顺利将狗洗了,他就是再说上十句这样的话,也值了。
谢沉书瞧着嘴上发发牢骚,行动上却是一点不曾懈怠。
挽袖抬脚,他这就向着溪中走去,哪知却被史云腴随即素手一勾,拉扯住了衣带。谢沉书顺着她纤长的手臂往回看,身后人正柔然与之相望。
谢沉书惑然追问:“清风使,我已应了你的要求,你还想怎样?”
史云腴闻言笑着将手松却,转头就坐在了溪边的青石上。
“你这般下水,叫衣裳湿漉漉粘在身上,湿气可是会入肺腑的。我瞧着你身上的伤也已好全,索性今日就将衣裳脱了,在这溪中洗洗。正巧我给你带了干净的巾帕,待会擦干,免受风寒。而后等咱们归家去,我再烧些热水,给你洗洗头发,如此还能省些家中的井水。”
史云腴有她的算计。
可谢沉书却讶然质问其,“你在这儿坐着,叫我脱衣沐浴???”
这女人是何居心——
谢沉书说罢紧了紧,方才被史云腴扯散的衣带,怒视起眼前人。
史云腴则侧坐青石,瞧着谢沉书那把她当贼防的样子,憋笑道:“是,我是叫你下河沐浴,可你就非得脱得干干净净?就只将上衣褪了不成?哦~不过你若实在想脱个精光,我自是也拦不住你。”
史云腴的话音随着溪流向远处飘散,且看她漫不经心地将右肘抵在自己翘起的大腿之上,懒懒托脸将谢沉书相望。她那双惑人的媚眼,就这样一刻也不曾偏离眼前人分毫。
“强词夺理。”谢沉书冷笑。他个大男人还能怕了她不成?
于是乎,被握紧的衣带,在这一刻垂落在地上。
谢沉书挥手一扔,飞起半丈的上衣,便顷刻盖在了史云腴头上。昼夜在史云腴眼前交替,她在视线被遮挡之前,先嗅到的是他的气息。
史云腴愣而无言。
她在衣衫之下听见谢沉书大喝了声:“玄青过来——”
而后,待到将衣衫从头顶攥进掌心,史云腴便瞧见玄青已听话地奔去谢沉书身边,而她所有的注意,却全都落在他那健硕的背脊。但瞧那被玄青耳朵甩起的水珠,分明落在儿郎身上,又很快顺着他背部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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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落。
史云腴见状抿嘴一笑,故意装作若无其事地将手中衣衫归置在了身旁。
随之褪去鞋袜,史云腴提裙坐在青石边,将白嫩的脚踝全部浸入了飘散落花的春水之中。
暮春的水,已不再冷了。
她抬脚挑起一瓣鲜艳的杜鹃,又将其送远。
史云腴抬起头,望着谢沉书一脸严肃,揉搓着玄青身上厚重皮毛的样子,忽而发笑。
很久了,她大抵很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笑过。
史云腴觉得眼前人虽看上去是那样不可一世,但他的内心,应也有份如这漫山春花一样的烂漫。
她欣慰着,想他能多留些时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跟着将双臂撑在身后,史云腴仰面望向万里晴空,看蝴蝶翩跹过眼前。天地万物于此刻而言,都是那样的安和平静。
再看那边,谢沉书在溪流之间直立起身,不经意回眸瞥见她的惬意,忍不住轻蔑了两眼。
这女人叫他累死累活地做事,她竟自己享清闲!
不日归还,
他定要,定要带人掀了她这破草屋——
谢沉书心下咒骂猖狂,玄青的脑袋却比他摇的更是畅快。只瞧它那狗脑袋上的水,如雨般落下,惹得谢沉书连连掩蔽,但还是被淋了个满怀。
“你,给我到那边甩去。”谢沉书厉声呵斥,手仍不忘向史云腴那边指去。
玄青闻言停下斟酌。
可它哪里舍得淋湿史云腴,便独自往离二人都远的地方走去。
“飞琼,到你了。”
谢沉书遂垂眸看向另一侧的白色狼犬。他心道,这家伙当是跟眼前人一般,难以应付。可谁知他才刚伸手想要将其控制,飞琼就如他意料中的那样,怒吼着溜走。
谢沉书见势伸手捋了捋耳边的碎发,躬身做好了追拿飞琼的准备。
不料,它竟一路奔去了史云腴的身前。谢沉书见状微微一笑,只道:“你躲不掉的。”
这头一人一狗焦灼不下。
那头史云腴仰面探春,溪中之事,她是半分也不曾问。
随着飞琼狂吠三两声,谢沉书目光狠厉抬手就往它那边扑去。谁成想,飞琼身手敏捷,居然在他扑来之前,速速逃离了是非之地。
彼时,谢沉书躬身按在水中,惊讶望向飞琼逃离的方向。
既然狗跑了…
那他现下掌心里紧握的……又是什么?
刹那间,那晚熟悉的触感叫他“毛骨悚然”,谢沉书心知不妙,待他茫然打捞起水中之物,霎时无所适从,果真是她那双再熟悉不过的脚腕。
只见下一秒,不等谢沉书回神作解,史云腴便用脚尖点了点他潮湿的胸膛,沉吟道:
“无名某,这回你可犯规了。”
14. 旦为朝云
史云腴如此敏感地触碰,不禁让谢沉书咽喉发紧,脖颈僵硬。
遥想洛阳十几载,高不可攀。
何曾有人敢用脚碰他分毫?眼前这山野之人,如此胆大妄为,竟还是触碰他袒露的胸膛。
谢沉书举目凝视史云腴挑起的眉峰,自是不肯示弱。
他势必要反击于她。
“犯规?清风使,你可知到底什么才叫犯规?”谢沉书忽而冷笑。
史云腴眯起眼睛,察觉到一丝不对味。
可望着眼前人精壮俊朗,竟叫她生出几分玩味,她倒要瞧瞧,他要怎么犯规给她瞧——
只见下一刻,谢沉书狠狠握住她落在胸前的脚腕,动身淌过溪流,将掌心一寸寸摩挲过她裙衫下光滑的腿腹,咄咄向前逼近。
史云腴趁势坦然收起撑在身后的手臂,起身等着谢沉书离自己越来越近。
直到阵阵发痒的感觉游过膝头,她才猛然将谢沉书那故意挑拨的手掌按下,阻挠了他向前的动作。但瞧两只手掌交叠在一起,史云腴抬眼与之对望,冷哼了句:“无名某,你不是说,这辈子都不会上我的当吗?”
谢沉书抵在青石前,压紧了史云腴的膝头,沉声答曰:“是,但我没说过,你不会上我的当。”
史云腴不解其意。
可谢沉书压根没给她思量的机会,便拽她入水而去。
顷刻间,溪水浸透她的衣衫,
史云腴坐在流淌的溪流之间,就此变成了零落水面的杜鹃花。
她蓦然抬头,却见谢沉书居高临下地俯身而来,与她轻笑:“清风使,兵不厌诈。是你挑拨在先。所以,剩下那只不听话的狼犬,你且自己洗吧。”
谢沉书语毕看戏,等着眼前人发怒懊恼。
谁知,史云腴不恼反笑,她只道:“没想到,我还真是上了你的当,但——”
这声但字被史云腴故意拉长。
只瞧她做起以眼还眼之势,扑向了毫无防备的谢沉书。
二人双双倒进溪水的瞬间,史云腴撑扶在谢沉书两侧,含混起他的眼眸,她告诉谢沉书:“飞琼,可不是那只最不听话的狼犬。”
话音落去,史云腴起身拧了拧湿漉的衣衫,她的话实在耐人寻味。
谢沉书总觉得她意有所指。
可等他起身刚想开口反驳,史云腴便转身离去,抛下一句:“飞琼过来,阿姊给你顺顺毛。”让其自行解意。
既然史云腴接去了给飞琼洗澡的差事,谢沉书就顺理成章地偷起懒来。
青石之上交替歇息,谢沉书躺在史云腴叠好的衣衫上,沐浴起了天光。他那身上的潮湿气,也伴随着暖阳的照射,渐渐蒸发散尽。
玄青见他歇在岸边,摇晃着脑袋一路跑来,趴在了背篓边去。
山中时光清闲,叫谢沉书暂且享做世外客。
他仰面躺在溪边,被清风拥眠。
可他虽眠于山野,但梦中光景却是归去神都百里,于惊世金阁之上,遇见自己身着昔日玄色蟒袍,与一个华服簪花的女郎,并肩眺望江山太平。
谢沉书蓦然回首,却半分也瞧不清身边人的模样。明明那人是那样熟悉,明明那人身上带着股淡淡的……
鱼,鱼腥之气?
梦里,谢沉书嗅着鱼腥气皱起眉头,连连退避而去。梦外,阵阵似藤条鞭笞的感觉,哒哒落在胸膛,叫他猛然睁眼,却见两三条肥硕的鲤鱼,活蹦乱跳散落在自己身旁。
难怪梦中能嗅到鱼腥气,原是这女人在作祟。
可……
“这地方怎么会有鲤鱼?”谢沉书愕然起身,嫌弃地甩开了黏糊糊的鱼。
史云腴系起湿漉的裙角,向岸上走去。
瞧她来到青石边,自然而然地抽起谢沉书的衣衫披在肩头,盖去身上的寒意,应声说:“这等水浅的地方自是没有鲤鱼。但你往那个方向去一两里,有个干净的水塘,这便鱼是我带着飞琼到那抓的。”
史云腴说着望向日头正盛的方向,“约摸着时候不早,晌午饭咱们就回去简单吃些,我晨起包好的芥菜猪肉角子。等到太阳落山,咱们在院子里升起火,今晚上再把这鱼烤了吃。”
烤鱼?开荤。好东西。谢沉书瞬间来了兴趣。
来青霁山的这些时日,眼前人虽时常惹他不悦,犯他忌讳。甚至将他“觊觎”。却是一刻也未曾亏待过他的腹肠。便是看着这些山野珍馐的份上,他也能再忍上几分。
随之回眸望去史云腴,谢沉书沉声道:“随你安排。”
史云腴嗯了一声拎起鞋袜,转身就要归家。
谢沉书见状拉住她离开的手臂,讶然相问:“你往哪去?”
史云腴回头茫然答曰:“自是归家,我还能往哪去?”叫谢沉书冷笑不止,他伸手扯了扯她肩头的衣衫,质问了句:“归家?你好意思说归家,你这般大摇大摆穿着我的衣裳,置我于何地?”
史云腴闻之垂眸一脸淡淡。
“你?此地离草舍不过几里,大抵一刻不到就能回去。你暂且将就光着,等到家烧些热水洗洗,大可换身新衣裳。你且把心放进肚子里,这地方荒无人烟,不会有人看你。”
“但你若觉得实在过不去,背篓里有巾帕,也可蔽体。”
谢沉书再次被史云腴的“自以为是”折服。
他狠将人拉在身前,厉色道了声:“清风使,方才可是你对我说,什么湿气肺腑,免受风寒。怎么现在又改口了?你不觉得你这脸未免变得也太快了些?”
谢沉书直言不讳,想要听听眼前人怎么辩解给他听。
哪知,史云腴竟不紧不慢抽出那被他拉拽的手臂,朗然说:“我是说过那些话,可后来你将我拽下水,情况便不一样了。你感染风寒,自然比我感染风寒要好。所以这衣裳,就当做你该予我的赔礼。”
“我先走了,你可记得把鲤鱼全数收走。”
“你——”谢沉书觉得这女人真是无理取闹,就趁着史云腴转身离开前,下意识伸手拽了她肩头披着的衣衫。
可不知是拽得太紧,还是谢沉书力气太大。
他竟一把将史云腴身上穿的衣裳也也一并拽了下来。
只此一瞬,白嫩的香肩半露在他眼前。
史云腴茫然凝眉,想要问问谢沉书,这是何故?却见身后人竟比她还要无措。
“我,我这回不是故意的——之前那次自也不是!”
此般,看着儿郎诚惶诚恐,史云腴哪还能再去追究什么。她默默在其眼前拢起肩头衣衫,与之轻言了声:“我知道。那这衣裳你还……”
谢沉书闻声俯身故作闷头捡鱼,没好意思去接她的话。
史云腴瞧他那弄巧成拙的模样,抿嘴笑了笑,转身只道:“走了,下角子去了。”
-
午后归家,史云腴把角子下进锅里煮沸,谢沉书才伸手推了草舍的门。适才的尴尬记忆将他反复折磨,叫他一路上徘徊来去不曾心安。
拎着背篓走向厨屋,谢沉书望见屋内做活的史云腴,硬着头皮问了声:“这鱼……”
史云腴循声回头,“鱼?你先找个木盆放起来,待会儿我给它收拾了腌上。饭很快就好,你且洗手在廊前等等。”
谢沉书举目看着眼前人的神情,并未有一丝异样,无言进屋按照史云腴说得那样,将鱼安置好后,转身跨门而去。
随后于廊下取来,自己那被其挂在屋外的衣衫披上,谢沉书莫名闻到股熟悉的茶香。
他若有所思,大抵是梦中光景。
可没容他细想,史云腴便向他走来,将碗碟交于他手说:“忙了一上午,吃饭吧。厨屋我烧着水,一会儿吃完饭你到隔间洗洗,再换身干净衣裳。”
谢沉书接过碗碟,应了声:“好。”
二人就再也无话。
-
后时日头偏西,谢沉书终于如愿换了身衣裳,坐在门廊。湿漉的头发顺着他修长的后颈淅沥落下。
瞧上去,失了侍者的照拂,他根本不知该如何打理自己的头发。
索性便任由它自己被风吹散。
只是疏忽之间,有人光脚踩过吱呀的地板,来到他的身后抬手将巾帕捂上他被水沾湿的脖颈,轻轻擦拭起他的头发。谢沉书想要回眸,却被告知:“别动,头发不擦干,你今晚会头痛。”
温柔的嗓音落在耳畔,谢沉书竟听话地定在原地。
史云腴见他没有反抗,放心坐下,仔细为他擦掉发间的水汽。她身上新换的衣衫,一遍遍随着手中的动作,打在谢沉书肩头,他竟又闻见了那股淡淡的茶香。
恍惚一瞬,谢沉书察觉那梦中闻过的香气,不应是鱼腥。合该是史云腴身上的味道。
可他为什么会梦见她?
那经年以后与之并肩的人,不应是将来与他结发此生的太孙妃?
道是:金阁江山晓梦醉,梦里浮蝶落彼年。
谢沉书凝眸不语,只见那股子傲然睥睨的气势,重上眉头,他也只当梦境皆是虚幻而已
他就这样等候着史云腴将他的青丝擦干,可偏在闭上双眼前,他却又忽而问了那样一句话:“清风使,你是打算一辈子都留在这里?”
史云腴歪过头,头顶半干的发髻,被一根简单的木簪挽在一起。
她不解他为何要这样问。她只回应他:“是。但人间之事,没人能说得准,若再遇上同那年一般的暴雨。我兴许就会离开。不过,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只是好奇。”
谢沉书依旧将心思深埋,将身后人搪塞。
史云腴垂眸退去掌心巾帕,两人再无了晌午的喧闹,共闻着院外四起的鸟鸣。
“可要梳梳头发?”史云腴侧身相问。
谢沉书点点头,当做回应。
史云腴随即起身将巾帕搭在门外,跟着打帘往屋里寻木梳而去。谢沉书睁开双眼,坐在春日暖阳下头,静看时光在眼前流走,他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平静地自处过。
太子、太子妃,乃至方家寄予在他身上的希望太多。
叫谢沉书自懂事起,就犹如被压在巨石之下,难以喘息。好几次,谢沉书在晨起的某个时刻转头看向史云腴,都会对她生出几分羡慕之情。
毕竟,在他眼中,孑然一身的史云腴,看起来是那般安闲自在,了却凡尘。
思量间,史云腴自屋内走来,重新坐在了他的背后。
谢沉书就这么习以为常地被其摆弄头发,一言不发。可这次却轮到史云腴开口问他,“无名某,瞧你只比我小上一岁有余,家中缘何还未给你说亲?”
谢沉书闻言冷笑不止,他反问其:“呵,我家中给不给我说亲,你如何知晓?”
史云腴漫不经心地答曰:“自是从你于我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中看出来的。不止如此,我跟你打赌,你岂是未曾说亲,你大抵是连个小娘子都没接触过。”
一句话打破谢沉书内心的镇定,这女人还真是熟稔激怒他的办法……
他强势回眸,却不小心被扯去一根头发。
只是史云腴说得句句属实,谢沉书确实多年醉心学业,刻苦骑射。洛阳城什么冬日里围炉煮茶,春日里赏花踏青的豪门盛宴,他是能推则推。以及那些个想要结交他的名门贵女,他亦是能躲则躲。
搞得谢沉书在洛阳生活了那么多年,除了天家贵胄,竟没多少人见过他!
如此之后,洛阳城皆疯传,太孙恃才傲物,目空一切。完全是个不近人情的怪物。谢沉书听闻颇为不满,几次为破传言无奈抛头露面,不料适得其反,愣是吓得御史中丞家的小娘子,回家闭门哭了三天,到头来一番折腾还将传言给做实了。
想起那些挫败的从前,谢沉书一阵莫名的烦躁。
他回着头,却不敢去看史云腴的眼睛,便只得将目光偏向她手中木梳,沉声辩解:“成大事者,岂能被儿女情长所牵绊。像你这样的人,如何会懂?”
“哦~成大事?那我确实不懂。”史云腴见势边哄着谢沉书,边伸手将人转了回去。
她忍不住笑他嘴硬,却被谢沉书察觉。
他问:“你笑了?”
她答:“没有,风刮得脸颊痒。”
他又道:“你分明笑了。”
她又说:“我当真是脸痒。”
近半月的相处,叫史云腴和谢沉书渐渐熟悉了彼此的存在。
两个人就这么吵吵闹闹,一直到了黄昏时候。
彼时,廊下寂寂。望着廊外愈发昏暗的光线,史云腴侧身趴在谢沉书身后的地板上,盯着院门百无聊赖。谢沉书则倚在阶前,拿着半截风干的棒骨,轻松逗弄起两只狼犬来。
飞琼起先还很矜持,不肯向他低头。
谁知,当谢沉书手中棒骨飞出廊前那刻,它竟本能地飞奔而去,将棒骨捡了回来。如此可好,既然抵不住棒骨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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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琼也只好加入了他们。
史云腴一脸宠溺望了望两只自由来去的狼犬,又抬眼看了看落霞欲晚的天,觉得时候不早,伸手拍了拍谢沉书坚实的背脊吩咐说:“到时辰了,鱼腌的应该差不多了,你去劈些柴吧。”
谢沉书自从未知归期后,就变得愈发收敛。
瞧他默然起身,搁下手中棒骨,回身抬脚二话不说跨过身后人就往厨屋去。
又偏惹史云腴抗议:“你缘何不能绕着人走——”
-
劈柴这活一回生,二回熟。谢沉书天之骄子,聪明过人。自是难不倒他。史云腴这才没交代过他半晌,他便利落地抱着一堆劈好的柴火,扔在了院中的空地上。
惊得廊前人猛然起身,直呼:“这么快,便劈好了。”
谢沉书瞥了史云腴一眼,转头来到水缸边净手,没多搭理。可看着其惊坐廊下的样子,他才勉为其难地说:“去收拾收拾,准备生火吧。”
“知道了。”史云腴回神立身,衔起髻上拔下的木簪,随手拢着飘逸的秀发朝厨屋行去。
半刻钟后,史云腴端着用竹签穿好的鲤鱼来到院中。
叫谢沉书抬眼看见,不解发问:“这如何有腌好的,还有没腌的?”
史云腴小心将竹筐搁在摆好的架子上,轻言道:“腌好的是咱们的,没腌的自是它们的。总不能只准你吃,不准它们两个尝尝味吧。”
史云腴言之在理,谢沉书无法反驳。他便沉默着,坐在了院中的竹凳上。
随着点点火煋引燃院中摆放好的木柴,升腾的火焰,便在谢沉书眼中越烧越旺。山林由此入夜,今日的黄昏着实不太漫长。天黑之后,熊熊火光将寂夜照亮,把二人的身影拉长。
篝火旁的一切,皆取之于林。
但瞧史云腴安坐竹凳,将腌制好的鲤鱼放于竹制的烤架之上。她就凭着经验,一点点用竹扇把握着烤制鲤鱼的火候。
谢沉书环臂坐于一旁,半分忙也帮不上。他便举目盯着眼前篝火,愣起了神。
谢沉书看得入迷,他竟连史云腴何时起身离开的都不知晓。
直到,史云腴从后院回来,与他问了声:“无名某,会饮酒吗?我家中还有半坛子用米酒浸的茶酒,你少喝些无碍。可要尝尝?”才叫他醒过神来。
谢沉书抬头望她,火上的热气却将她的面庞模糊。
谢沉书嗯了一声,什么玉露琼浆他没饮过,可这上古曾有记载的茶酒他倒真没喝过。
史云腴闻言抚裙坐下,随手将酒坛搁在了座位旁。
谢沉书见状拿起,观摩了半晌。
火上炙烤的鱼肉,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变成一道可口的佳肴。
史云腴最先将玄青与飞琼特制的那份取下,搁在一旁等待放凉。随后又将谢沉书的烤鱼取来,递去他手中,沉声说:“趁热,试试我的手艺。”
谢沉书默然伸手接过,猛地被烤鱼的香气扑了个满怀。
他随即咬下一口,便开始不由得感叹史云腴的手艺,当是不输青宫的膳房。
史云腴在旁满怀期待地托脸问他:“如何?”
可谢沉书明明觉得东西美味绝伦,却偏在开口时应道:“尚可。”
幸史云腴并不在乎他的评价。
她只点头独自将茶酒分盏而倒,跟着斜倚竹凳,她说:“无名某,这酒,就当贺你伤病初愈了。”
谢沉书凝眸去,史云腴端着酒盏朝他示意,他便也信手端起与之碰了碰。
史云腴随之一饮而下。
谢沉书却只抿了半盏,就将酒搁置火旁。
两人就着夜色深沉,就着篝火正浓。在一次次无言间,将那半盏茶酒,以及鲜美的鲤鱼下腹。
酒过三巡,史云腴甚不知自己是何时,来到这廊前的木阶上半趴坐下,她只顾兀自迷离起篝火照映里那张霁朗的脸,愈发入神。她呼吸时,带着阵阵酒气,但未因此而醉去。
她啊,于红尘中一直醉着,却在当下异常清醒。
彼时,谢沉书与浮动的火苗同坐,他离史云腴不远不近,若不是真的愚痴无心,他不可能察觉不到她的注意。
暗昧在火中燃烧。
那晚廊下起过的风,又吹进了梦里。
谢沉书那天骤然松开她的肩颈,退出与她过近的距离,并非全是因为怒意上头,而是为了掩盖他那红透脖根的羞意。
谢沉书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殊不知,史云腴早已看透了他每一次的回避。
捧在掌心的最后半盏酒,倒影出他的迷惘。
谢沉书定在原地,感受火苗的灼热拂过发顶。读不透廊前人的意味深长,他陡然转眸,史云腴依旧慵懒趴在那里。这是谢沉书第一次直视起史云腴的眼睛,这也是他第一次察觉出她眼中的寂寥。
躁动在夜的加持下,愈加大胆浓烈。
他在心下低语:清风使,你究竟想在我这儿得到什么?
忽将半盏酒送进口舌,谢沉书堂而掷下杯盏,起身自摇晃的篝火旁,向廊下走去。史云腴拢起被晚风吹皱的袖衫,带着某种静观其变的淡然,望向谢沉书。
两个人就这样在无尽的风月里,越靠越近。
廊前无明,院中唯有篝火闪耀。
谢沉书的到来,遮盖住了史云腴眼中炽热的火光。她昂起头,看谢沉书站在逆光的方向,却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望见他高大的身影。
史云腴眯起眼睛,眼看谢沉书从居高临下,到直视起她的眼睛。
两个人藏于目光里的纠缠,从谢沉书选择转眸那刻起,就未曾断去联系。直到将手臂撑于史云腴身侧,把人笼罩在自己的身影之下,谢沉书这才停止拉进与眼前人的距离。
他那强制压抑,却还是略显急促的呼吸,一遍遍落在史云腴舒展的眉心。
让人不由得遐想。
可谢沉书盯着昏黄火光中那张娇艳的脸,忽而堕入眼前人予她的茫茫梦境里,他踟蹰着不曾向前,却亦是不肯后退离去。
廊前势成骑虎。
谁知,史云腴竟在此时带着饶有兴趣地笑,抬手摸了摸他的下巴。谢沉书感受着那只不安分的手,一路挑过他的胸口,在衣带处停下。
他听眼前人缓慢道出一句:“无名某,你——是在勾引我吗?”
史云腴本想逗逗他。
怎知,这话才堪堪落下,谢沉书便俯身亲了她的嘴巴……
15. 暮为行雨
一吻的距离,两个人感受着彼此的呼吸。
谢沉书在意乱时情迷,在浴火中焚身而去。他用左手捧起史云腴的右脸,带着彻底压制不住的急促喘息,望向眼前人眼中的怅惘。他没打算作罢,他决定再去吻她。
可史云腴怎么抵住了他的衣领,制止了他?
谢沉书低唤:“清风使。”
史云腴却毅然从他怀里抽身,转身犹如一盆春水,将他扑灭。什么话也没跟他作解。
初历人事,谢沉书第一次冲动与个女郎缠缠绵绵,没想到竟落得这般惨淡。这次便换他坐在廊前怅惘,双目深邃望向火焰。不过,确也是他冒犯在先,可难道不是她先将这场风波挑起?
谢沉书心下……有点乱。
-
但史云腴并未被那一吻乱了心绪。
瞧她走进寝屋,慢条斯理跪在母亲的牌位前拜了又拜,待到转头翻下红布盖上。她便起身走出门廊,来到厨屋与隔断间的空当处,将牌位搁进了阿兄最初设置好的暗格里。
心中所牵绊之事已了,史云腴离去厨屋的脚步明显加快。
她来到廊前望见谢沉书那沉默且无助的背影,决然向前走去,没有丝毫犹豫。
待到一抹熟悉的裙纱重新落在脚边,却叫彼时人已无心注意。
此刻冷静下来的谢沉书,脑海中皆是适才史云腴望向他时的那副慵懒,他渐渐羞于一时兴起间的冲动,耻于遐想中的放荡。不敢再多肖想……
可倏忽之间,一只冰冷的手掌却自身侧摸上了他右脸。
谢沉书任由身边人用着股柔韧的力量,将他转向了他不愿转去的地方。
再一次的四目相对,让谢沉书目光里多出了几分羞愤之意,他愤然抓起史云腴纤细的手腕,刚想开口驳斥,便被她覆盖上唇峰的吻,迷了心智。
她是栖在山林的神佛,皮囊下却藏着妖魔。谢沉书在这一刻笃定了那日,在太平观中的答案。
史云腴显然比他炽热明朗,比他肆意张狂。
谢沉书斗胆松开了她的手腕,史云腴便得寸进尺地捧起他的下颌,缠绵起身跨上他的腰间,将人压倒在了阶前。台阶冰冷着史云腴单薄衣裙下的膝盖,她半跪着,注目着,缓缓离开他的嘴巴。
史云腴停下来了。
可她的停下并非是出于什么幡然醒悟的克制,相反,她现在比谁都清醒。
她只是有些透不过气了。
谢沉书感受着史云腴随着气喘,在他身前浮动。他蹙起眉,掐住她的腰身,想要控制她平静下来。他们贴的实在太近,叫谢沉书已然燥得不行。
再如此下去,他恐怕会……
陡然被一双强劲的手掌掐住腰身,史云腴垂手自然将双臂环于谢沉书的脖颈。
她眯眼望着谢沉书,一时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
史云腴是熟读些医理,懂得何为“阴阳调和”,但也只是浮于皮毛而已。
不若,先试试他的反应?
史云腴“言能践行”,这想法方才冒头,她便抽出双手向他那坚实的胸膛摸索而去。似是一层层春风拂过胸口,上了心头。谢沉书被眼前人勾起的欲望,肆意疯涨。
朗朗年少,血气方刚,只需一个轻易地撩拨,他便可沉沦下去。
谢沉书趁着沉沦之前,强撑着天之骄子的那份矜贵,再次抓起了她的掌心。
史云腴茫然将人看了又看。
难不成他不愿意?那他适才的吻又是何意?
暗昧里的对峙,纠缠着风月。
下一刻,史云腴在柴火的炸裂声里,听见谢沉书带着种清傲的狠戾,问自己:“你想好了?一旦开始就回不了头了。”
谁知话音落去,史云腴竟不屑一顾地笑了。
她垂眸撩起衣裙,感受着谢沉书身下的那团火,波及到自己。她想眼前人心中定也心知肚明着,便故意向前挪了两下,趴在他耳边应声说:“无名某。火燃起来了,柴也烧旺了。回不了头的人——”
“是你了。”
一句话引得谢沉书口唇燥如火烧,他自然明了她此话何意。
他的欲念,都在她飘逸的衣裙下,暴露无疑。
对峙间,谢沉书盯着她那修长的脖颈,在史云腴毫无防备的时候狠狠吻了上去,只见那深重的吻痕落下,叫史云腴怀疑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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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有意报复自己?
随之香腰一软,史云腴惊奇地发现,谢沉书竟强势将她抱起。
绵长的吻痕还在延续,史云腴此刻紧抓着谢沉书的肩,抬腿盘着他的腰身,生怕自己从他身上掉下去。待到眼中光景缓慢变换,史云腴一抬眼,望见廊外的篝火正在渐渐熄灭。
此间,篝火与月光交替,她就这么被谢沉书抱进了昏暗的房间……
-
谢沉书进门前,用脚勾了屋门。
所以此刻,周遭是一片模糊的黑。他将怀中人缓缓放倒在自己的床铺之上,史云腴便也在与被褥的接触之间,安心躺了下来。扯拽,剥落,飘逸的裙与衫,双双落去。
余剩下的,只有两个人无尽的“坦诚”。
黑暗是羞意最好的遮掩,可史云腴却陡然在黑暗中,嘶了一声。但瞧她捂着胸口那抹痛意,推远了谢沉书的脸,“你能不能,别咬人。我又不是磨牙用的棒骨。”
“……”
谢沉书黑了脸。
他也不想咬人,他只是不太熟练。但作为堂堂太孙殿下,谢沉书还不能表现得太过露怯。
他便厉声命她:“忍着。”
只是,谢沉书嘴上虽这么说,但他接下来的动作,却肉眼可见地温柔起来。史云腴舒缓的沉吟,便也由此替代了,那一阵阵惊惶。
窗外的月色愈渐浓郁,谢沉书趁“情之所至”,便鼓起勇气“一往情深”。
但此番经历,对于青涩的两人来说,谈何容易?
只见,谢沉书哽着喉咙,顿在黑夜中低语,“你放松些,我实在受不……”
可史云腴压根不懂该怎么控制自己,她紧绷着身体,抓着谢沉书撑在身旁的手臂,几度垂眸,却不忍看去。她知晓,他们若山涧溪流汇入山腰水塘般融在一起。
彼此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牵扯起对方敏感的神经。
片刻之后,随着两声前后交替的低鸣。一切合该悄然结束在漆黑的夜里。
但谢沉书竟仍是不肯放松下去。彼时,史云腴偏着脑袋大口呼气,却听眼前人怒声道了句:
“时辰尚早,继续。”
16. 体恤入微
精壮的儿郎一声强有力的继续,叫铺前那如花绽放的女郎没多在意。现下瞧着是一更光景,难不成他还能折腾到三更天去?
史云腴没有停下的打算,便配合着谢沉书翻身趴了下去。
如此,有了经验的两人,已变得十分从容。史云腴不再觉得那般疼了,而谢沉书也才刚刚来了劲头。他们似乎都享受着,这阴阳之中的奇妙。
摇颤的花枝,被强劲的东风吹过,在夜里飘飘洒洒。
时光在此间的流逝,显得尤为漫长。
汗水渐渐浸湿史云腴才被风吹干的头发,她两只手紧紧抓着谢沉书用过的枕头,几欲将其撕碎。
此后,虽不至三更那般夸张,但被谢沉书足足折腾到两更天后,史云腴这才知道自己有多小瞧了他。
到底是年轻,身强力壮…
这才堪堪伤病初愈,就如此……他这身子骨还真是——
中用得紧。
史云腴暗自评判,思量里竟还有几分欣幸。她在这场风月里,甚是快意。大抵这辈子,对于这件事,应也算是找到了个满意的答案。
彼时,感受身后人瘫在背脊用力呼吸,她便带着那已不胜起初,那般明亮的暗哑嗓音,道了句:“起来……”
“你太重。”
谢沉书闻言不屑冷笑,他故意压着她低声答曰:“哼…太重?清风使,你现下是用完我了?盘算着翻脸无情了?可你适才需我卖力的时候,缘何不显我重?”
“……”
史云腴头一遭被身后人呛得无言。
但瞧此番事后,谢沉书已与史云腴变得“亲密无间”,也没什么好再避讳遮掩。他便在潇洒起身前,故意掐了史云腴的腰身,以示对她顿然无情的不满。
察觉背后的重量由重变轻,史云腴趴在一片狼藉之中,听谢沉书赤脚走过耳边,向门外走去。
此刻,史云腴耷拉着脑袋,压根顾不上他要去哪。
她啊,已是累得没了知觉。
-
厨屋的烛灯被谢沉书点燃,
他忙于灶台前,准备烧些沐浴用的热水。
谁能想到,曾一呼百应的谢沉书,如今却要在寻欢作乐后,自己劈柴烧水,以及……
侍奉那铺上的女人。
蒸腾的水气逐渐在眼前飘散,谢沉书在葳蕤的灯火中愣然。
他下意识挽起衣袖,只见一道道被史云腴抓咬的新鲜痕迹,深深刻进双眸。脑海之中,皆是更深露重时的缱绻,与她的温度而已。
谢沉书再次嗤笑。他腹诽着:这女人的牙口,跟她兴起时的低鸣一样了不起。
转眸被沸腾的水声拉回注意,
谢沉书便抬手拎着陶壶,走进了厨间里。
-
半晌之后,洗漱干净,再跨进寝屋的门,谢沉书就着月色望见史云腴搭着裙衫趴在原处,一步未挪。
她那被月光隐约着的曼妙身影,仍叫谢沉书躁动不已,但今日气力尽了,就到这儿吧。他约摸着她也实在熬不住了。
默然走向铺前,谢沉书蹲下晃了晃史云腴的肩。
史云腴迷茫抬眼,不经意仰面翻去,又不小心将春光乍泄。但见下一秒,被谢沉书陡然裹进被子里,史云腴惑然看向眼前人。
都这儿份上了,他……
慌什么?
谢沉书却压着嗓子,按住她的被角,漠然道:“去洗洗早点睡。”
史云腴这会儿被眼前人打搅得再无睡意,她便哦了一声坐起,披过了脚边的裙衫。待到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史云腴随口问:“你洗过了?既是都要烧水,缘何不叫我一起?”
谁知,谢沉书扯了扯床铺,只道:“我累了,要睡了。”
史云腴眼看着谢沉书说罢在她面前躺下,似是不愿再与自己多说一句话,便觉无趣,撑腰缓缓朝门廊走去。
如此,惹他意乱的人走了。
谢沉书独自睁开双眼,压下心头那一层层连绵不绝的冲动,转头去寻落在一旁的被褥,可待他伸手后,才发现这床被子……
已然被他们弄得没法盖了。
与此同时,史云腴来到隔间的水盆前,伸手探着盆中刚好的温度,蓦然笑起。
她笑啊,某些人的嘴,甚是比青霁山上的石头还硬。
-
后来,三更夜半,困意扰人。
史云腴泡得发昏,瞧她一路回到寝屋,随意整理罢自己的床铺,倒头就睡在了枕头边。
只是为何?
于半睡半醒间,总觉背后有人相贴?
史云腴怅然翻身想要一探究竟,却猛地对上谢沉书沉静的脸。
倦怠与惊惶在她心下争个不休。史云腴退开与他过近的距离,莫名惊讶了句:“你缘何要睡在我的铺里?”
谢沉书躺在她身边,合眸不言。
他只转身将头枕在了她的身边。
史云腴对眼前人的所作所为感到不解,她思量再三私以为是某人还有精力尚存,便连连推辞道:“咱们暂且到这儿吧,我实在是……”
可史云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沉书出言打断。他解释说:“夜冷,那边被子湿了,今晚借你的被子挤挤。少说胡话,睡吧。”
……原是如此。
史云腴听不出谢沉书言语中的克制,她就这样无声任由他,强势地越过了她的领地。
彼之,史云腴枕在相对的侧面,就此放松了警惕,伴随眼皮逐渐下沉,她便擅自将眼前人关在进眼眸。而另一端,谢沉书却在入梦前,将那不知缘故的浅笑,丢进了漫漫长夜里。
-
次日,折腾了一晚上的两个人,一觉便睡到了半下午。
想来若非是飞琼与玄青饿得跑来铺前哼唧,这二人大抵能睡到黄昏也不睁眼。
爪子急促踩过地板的声音,落进耳畔,叫谢沉书迷蒙着双眼醒来。
他见是狼犬在旁吵闹,便回手推了推背对着的史云腴。
可怎的,身后竟半分动静也无?
谢沉书纳了闷,他推得力道不小,按理说史云腴现下合该应声才是。
她竟困成这样?
谢沉书被两只狼犬吵得实在头痛,干脆坐起身来。哪知等他才垂眸将被褥掀开,就猛然被眼前的景象恫住。且见血色从史云腴的裙衫下,晕染开来。
当谢沉书张惶向她望去,便见史云腴蜷缩在他身侧面色苍白,颈间更是沾着豆大的汗珠。
“清风使,你,你出血了!”
谢沉书慌了。
他还是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形,亦是头一遭这么不淡定。瞧他慌忙抬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待到将手摸上史云腴冰冷的脸,谢沉书又疑上了自己,“缘何会这般严重?难不成,是我昨晚上将你……醒醒,不可再睡了。醒醒,我这就带你下山找郎中。”
谢沉书说罢就去拽了史云腴的臂膀。
史云腴却蹙眉不愿跟随而去。她这月事总来得狠厉,谢沉书吵得她更是头疼不已。
现下,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躺着。
可她不说,他又如何知晓?
眼看着谢沉书便要将人抱起,去寻那山南可放的鸣镝。史云腴便赶忙抓着他的手臂,有气无力地应声道是:“别慌,我没事,更与你无关。我只是…到日子了。”
“到日子?”谢沉书似懂非懂。
他追问:“那你为什么难受成这样?”
“我血虚气滞,这症状常有。已是见怪不怪,你不必挂怀,我卧床一日便可无碍,就是要劳烦你帮我……”史云腴说着半靠在谢沉书身侧,伸手指向那边堆着的木箱,“帮我拿身干净裙衫和月事带,然后再烧些热水,叫我收拾收拾。”
谢沉书闻言望向史云腴,松了口气。
谢沉书想她都这般请求,他若拒绝,岂不显得冷血无情?更何况,他俩现在这不尴不尬的关系,叫他似乎也没什么拒绝的道理。
他便默默将人放下,无言起身照做。
-
残阳晚照,几番忙活归置好屋内人,谢沉书坐在又至黄昏的廊下,跟飞琼和玄青同分着一筐发凉的笼饼。
此刻,吃不上一口热乎的粥饭,
才叫他意识到,屋中躺着的人有多重要。
转眸看向史云腴安然歇在铺上的样子,谢沉书不由起身,去到屋门口相问:“是否好些?用不用吃点东西?亦或是用些水?”
他还真是难得对她这样温柔。
史云腴却将头埋在被子里,没去作答。谢沉书便没跟她计较,回身轻将屋门关上,退了出去。
只是,到了夜晚再次降临之后,谢沉书就算再不想打搅屋内人,也还是得回去休息。他可不像史云腴那般,能在门廊下头凑合一宿。
随即抚袍起身,他这就推门往屋里去。
谢沉书举着从廊外拿来的灯盏,立在史云腴的床铺边,低眉看自己那脏掉的被和她那污浊的褥堆在墙角,只道:如今当真只剩一床干净的铺盖了。
转眸望向铺上的人,谢沉书不由得怅然。
这般清苦的日子,有什么好过。反正该做的,都做了。她倒不如干脆下山,跟了自己去。他虽不可能娶她这样的山野之人为妻,但还是能将一世的荣华富贵轻易许诺。
谢沉书在灯火里蹙眉不语。
他还和从前一样傲慢着,可如今唯一不同的是,他并没有那么排斥她了。
但史云腴想要什么,谢沉书并不了解。
他若知在史云腴眼中,他甚至都比不过两只狼犬。
他定是会为此抓狂。
烛火的光亮照在枕边,史云腴抬起头,望见门外夜色正浓,便明了他的意图,抬手掀开被窝冲谢沉书说:“进来吧。”
谢沉书闻言哽着喉咙,正身站定。
这语气,是谁跟了谁去……
可当夜晚的凉意钻进脖颈,谢沉书便吹灯默许,俯身钻了进去。
史云腴趁势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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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给身边人让地。谁成想,她却在不小心触及他那温暖掌心时,忽然冒出了个新的念头,只闻她垂眸低声言说:“无名某,你能抱着我吗?”
谢沉书茫然无解,这是什么无礼的请求?他已然为她忙活了半日,她又想怎样?
可压根不等他做出回答,史云腴便转过身贴近了他,甚至还将他的手,拉在了腹前。谢沉书见状刚想抽身,却被史云腴制止,她道是:“别动,帮我暖暖吧。这样能叫我好受些。”
“……”
她居然拿自己当个驱寒用的暖炉!
谢沉书心下几分不满,却还是老老实实环上了史云腴的腰身,可他那不安分的手又想伸向何处?且见掀开的衣衫下,一只火热的手掌与那极其冰冷的小腹紧密相触。
惊得史云腴下意识想要躲避,却又被身后人抱得更紧。谢沉书就这样揉搓着她的肚子,自顾自将头埋进史云腴香软的后颈,沉声报复道:“别动,这样暖,效果更好。”
谢沉书态度强硬,似觉自己赢回一筹。
可殊不知,若不是他这暖炉实在中用,早就被史云腴踹了出去。
他自己倒还高兴上了。
温暖的感觉在腹前传递,舒缓着史云腴身上的阵阵痛意。她便准许着谢沉书如此紧挨着自己,两人由此相拥而眠,不再怀有任何芥蒂。
今夜春风异常和煦,他们的心,亦是平静不已。
-
晨起时分,谢沉书拥着空荡的怀抱睁开眼,惊讶地发现,昨夜枕在自己臂上的人,此刻竟不见了踪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床铺,还温热着,那人去哪了?
谢沉书不禁疑惑。
可他的心绪,很快被那打身后传来的熟悉声音拆穿,史云腴轻声道:“我在这儿呢。”
“谁找你了。”谢沉书忽而转身应得干脆。
他抬眼看,史云腴正拿着剪刀拆剪着被褥,全然跟个没事人一样。
这是好了?谢沉书愣愣凝视起史云腴的一举一动,瞧她张口咬断一根细长的线,却仿若咬在了他的手臂。
惹得谢沉书眉头一紧,无尽的羞耻帘紧跟着上了心头。
昨日的混乱,让他压根没有闲情去思量,与眼前人斗胆做得那荒唐事。于是今朝得闲,便叫他猛地忆起那晚留恋温柔乡,与她的大开大合。如此,当暗夜下的悸动消散,面对起这白昼里不上不下的情景,谢沉书实在有些茫然该如何自处……
“你没事了?”
谢沉书试图打破僵局。
哪知,史云腴却如往常般从容对上他的目光,但闻她开口说出的话,又让谢沉书重新陷入尴尬里,“没事?你问哪件事?是快被你折腾断了的腰,还是脖子前一道道伤,亦或是——我的月事。”
“……无耻。”
史云腴出言逗弄,搞得谢沉书实在没脸,便再次翻身而去。
他二人啊,哪怕在铺上再打得火热。可一旦离了这方寸之地,就能立刻走进“水火不容”里。
谢沉书在那端环臂赌气,他这辈子就没见过这般嚣张的女人。他为当时生出要眼前人跟了他的想法,向自己道歉。他在此刻起誓,自己必是再也不会上了这山野狐狸的当。
可……原先这般笃定,到最后却还是上了她的床……
不,是当的人,不还是他吗?
史云腴轻笑一声站起身,她可没有谢沉书那么多想法。她向来是个明日之事不思,昨日之事不提的人。活在当下,感受此刻,才是她认为最重要的事。
几步走去铺前蹲下,史云腴用着惯用的手段,摸起谢沉书压着的侧脸,想将他的目光掰向自己。
偏谢沉书这回倔强着不肯服从,他哪里知道她还能使出什么诡计?
但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史云腴自然有的是办法对付她。
下一刻,细碎的发丝带着撩人的痒,落在谢沉书脸颊,他在恍然之间,被人贴上耳朵。他就这么愣然听身后人趴在他耳边,低语说:“无名某,谢谢你。”
史云腴婉转的声音,如同浅唱的诗歌。她用轻柔的呼吸,吹红了他的耳朵,“谢你昨日愿意照顾我。”
好痒,是抓心的痒。
谢沉书想甩开她,却被身后人死死压着。他便趁势还击说:“起来,太重。”
史云腴闻及此言,嗤然一笑。
他竟还记得。
真是个“小肚鸡肠”的家伙。
史云腴的笑在谢沉书听来十分刺耳,他刚想出言反驳,便被史云腴起身推搡他的动作打断,“好了,别赖着了。我今日情况特殊,不宜碰水。你记得待会儿起来将那拆下来的东西,洗洗晒了。”
“我到厨屋看看。”
话落谢沉书愤然起身,史云腴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彼时,回身望去屋外那透着得意的背影,只见谢沉书握紧的拳头在空中抖了三抖——
夜里卖力,白日浣衣。
这女人,这女人,到底当他是什么!!!
17. 山中何事
幽怨的太孙,在清冷的水井边,洗着被单。不知谢沉书有没有后悔当初,走错了去往随州的方向,但此刻他带着杀气狠狠揉搓被单的模样,着实叫人心慌。
等到史云腴端着盛有水芹的竹筐,打厨屋走来。
他那手中的动作,就开始变本加厉,瞧着恨是不能将盆中的洗衣板搓断。
史云腴那端抚裙坐在门廊,举目望见谢沉书眼中的怨气冲天,一脸茫然。她挑眉纳闷,那日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要帮自己多做点活,怎么方两三日就不耐烦?再说那些被单,也不全是她一人弄脏的……
谢沉书这边抬眼回望,一脸不服。他瞠目抗议,明明自己身也献了,也叫她得逞如愿了。怎么还把他当个牛马使唤!再说这些被单,又不是他一人弄脏的……
两个人各自腹诽,没想到面上却相视一眼,假笑敷衍。
他们还真是愈发有默契了。
史云腴垂眸摘起筐中新鲜的水芹,她今儿中午闷了饭,约摸着加个水芹炒肉。以此犒劳犒劳眼前这辛勤付出的人。
半晌之后,谢沉书终于将那被他搓得发白的被单拎出水来。
这可算得上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亲自手洗的第一件被单,只是,这么重的被单该怎么晾晒?实在叫他犯难。
“洗好了?”史云腴见状从廊前起身,拍了拍掌心的污浊朝井边走来。
谢沉书却倔强着不肯应声求助,他就这么直勾勾看着她。史云腴大抵是猜出他的窘迫,上前二话没说拎起湿漉的一角,同她言语:“来吧,既是洗好,咱们一块把水拧干。”
谢沉书哦了一声,握起对侧的被角,装作很懂的样子,却在与开始时露怯。
他竟同史云腴拧了个顺边。
史云腴惑然抬眸,不做多想,默默扭转自己手中的被单。
岂料,谢沉书居然也跟着转了过来,史云腴这才终于明了,原眼前人压根不懂该怎么去拧干被单。她便低声提醒:“……往反方向拧。”
谢沉书听见这话先是愣了一下。
但为了不被史云腴小看,他赶忙调转方向,解释说:“我知道。”
史云腴望着他那紧张模样,抿嘴一笑,没去拆穿。
二人就这么在磕磕绊绊中,拧好了被单。史云腴瞧着此间事了,转身就又往廊下去,可谁知等谢沉书刚准备将被单晾晒在院中,一阵阴云却从远方飘了过来。
冰冷的雨滴无情落下,谢沉书愕然仰面,质疑了声:“下雨了?”
史云腴蓦然回眸,只见适才还干燥的地面,瞬间被雨水打湿。这青霁山的雨,还真是说来就来。可既是下雨,那人还愣着作甚?
史云腴眼看细雨打落他的衣衫,便扬声道是:“还傻站在那干什么,快到廊下避雨来。”
都怪雨来得太急,急得叫人断了魂。
谢沉书听了史云腴的呼唤,这才回神朝廊下快步走去。
待到廊外风雨如织,廊内木盆轻轻落地,谢沉书茫然问史云腴:“下雨了,这些东西怎么办?”
史云腴闻言思量几番,只道:“就在那边廊下扯根绳吧。”
谢沉书循声抬眸,点头认可了她。
于是乎,他们便在语毕后,一个寻绳而去,一个端着木盆走到了门廊的那一端。
彼时,在烟雨朦胧的草舍间,史云腴与谢沉书宛若一对平凡的夫妻,合力解决着生活中的万难。直到两个人分别将绳索系在柱子的两端,洗干净的被单被成功晾展。
谢沉书才开口相问:“清风使……雨下成这样。洗的东西,今日还能干吗?”
史云腴抬眼望了望阴霾的天,摇头说:“悬。”
-
青霁山的这场雨像是下不到尽头般,连绵不绝。
午后闲暇,谢沉书靠着玄青如常坐在廊前,一言不发。他昨夜搂着史云腴睡得很好,今日到了这儿会竟是半分困意也无。彼时,史云腴从厨屋走来,将一套古朴的茶具搁在地上,引得谢沉书循声回眸。
他不在乎她想作甚,便也没多问。可史云腴却冲他开口道是:“会泡茶吗?这样好的光景,最适宜观雨煮茶。”
会泡茶……吗?
谢沉书冷哼不屑。他孩提时便泡得一手好茶,曾几何时近侍天子,他还为此讨了老皇帝不少欢心。怎能只是会而已,且瞧谢沉书傲然应声说:“清风使,今日我就叫你尝尝,什么是齿颊留香。”
“好,那我去烧茶炉。”史云腴低眉一笑,转头带走了廊下的清风。
不多时,史云腴捧着茶炉归来,谢沉书见状离开久坐的台阶,盘腿歇在了一堆看起来极其寒酸的茶具前,他心叹一声,既是种茶人,怎么连买套品茗的好茶具也舍不得。
随之眼瞧着史云腴将茶炉小心搁下后,再次转身离开,谢沉书不由得发问:“不是喝茶?你还要去哪?”
史云腴明朗回眸,“啊?我再去拿个东西。”
谢沉书点点头,没再作答,任由着眼前人踏进厨屋。
檐外的雨依旧无休无止地落,谢沉书倾耳听风里的淅沥,总是那样让人舒心。他打眼望向高过院门的劲竹,却恍惚眺望见,寝殿门廊外那曾孤身束发的自己。
洛阳的记忆,在山中的寂静里,逐渐割裂。
山林好静,静到荒无人烟,静到一切都好似恍若隔世,静到谢沉书竟在这一瞬忘了自己……
是谁。
“无名某。”史云腴的声音比细雨还柔。
可谢沉书却愣得出神,史云腴便端着陶盆跪坐在他的面前,提高了唤他的声调,“无名某。”
这声呼唤,再次落下。
谢沉书惑然抬头,他感受着史云腴的声音,仿若来自深邃的水塘。而他就像是沉底的人,他此刻哪怕是坐在她的面前,亦是能够望见她依旧明艳的脸,却听不清她张口说出的话。
彼之,跪坐对面的史云腴,同他一般惑然,但她还是不厌其烦地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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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某,水沸了。你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谢沉书终于自深邃的水塘上岸,周遭的一切又都恢复如常。
他觉得自己适才好似被此间的寂静吞噬了。
定睛望向史云腴身旁的陶盆,谢沉书装作无事拿起煮沸的茶炉,沉声转移了话题:“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你说这个?”史云腴闻言挪开陶盆上的竹牌,从中取出一小撮发好的面团,伸手向谢沉书展示,“这不寒食节将至,我打算蒸些寒燕儿吃。”
谢沉书垂下眼眸,没有做声。
他只自顾自用滚烫的开水浇过茶壶,在心下兀自思量。
原寒食节都快到了,
他竟已离家这么久了……
阴雨左右着人的心绪,山野困顿着人的怅惘。
史云腴大抵是待的太久,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孤寂,才会如此淡然。然谢沉书应是和她来时一样,因为猛然自繁华喧嚣堕进鸡犬不闻而彷徨。
不过这样的愁绪,很快便被茶韵的悠长所抵消。
彼时,谢沉书于东边提壶冲开茶叶的干燥,史云腴则垂眸持剪在西,一点点修剪出寒燕儿的形状。
两个人虽对坐无言,却半分也不显得尴尬无趣。
后来,当谢沉书伸手将头杯泡好的清茶推向对面,史云腴便搁下手中方才做好的白团子,颔首道了声谢。
掌心的寒意,被温热的茶盏驱散。史云腴回身放松地依靠在了宋伯新换的门板前,抿茶叹道:“无名某,你当真没说虚话。你这茶泡得还真是齿颊留香——”
一句夸奖的话,或许对于众星捧月的太孙来说不算罕事。
却因为是从史云腴口中说出,而叫谢沉书有些洋洋自得。瞧他正身吹动盏中茶汤,冷笑着答曰:“用你多言。”
史云腴闻言挑眉,懒得搭理。
山中时光漫漫,雨帘外的风景醉人,入口的茶香沁心。史云腴把玩茶盏,忽而有感而发,“山中何事……”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谢沉书莫名接了她的茬。
史云腴蓦然回首,对上彼此清冽目光,只见两人在下意识相识一笑后,又转过头不约而同地品下了盏中最后一口茶。
-
山中度日,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更迭黄昏。晌午的雨赖在山间停停走走,到了天黑才终是有所收敛。
酉时,史云腴掌灯走过门廊,却在抬眼时望见尽处那哀怨背影。
她抬脚走去,飘忽的烛影跟着一路烧过院墙。
直到在谢沉书的背后站定,她才小心护着烛灯,与他言说:“别看了,雨天山中湿气太大。若不靠日头暴晒,但凭风干,你这被褥恐是三两日都干不透。今晚就还是与我睡在一起。”
“反正分不分床铺,已于你我而言,又有什么所谓?”
“……”
话音落去,谢沉书盯着潮湿的被单陷入沉默,他——
有所谓。
18. 如临大敌
雨中禁火空斋冷,江上流莺独坐听。
谁能想到青霁山的雨,能一直下到四五日后的寒食节。那东边天上挂着的日头,其实也并非在真的阴云的遮蔽中“深藏功与名”,只是偶时洒下山中几许微弱的光,却又很快会被阴云给遮盖了。
如此,那门廊尽处悬挂着的被单,干了又潮,潮了又干。
着实愁坏了那日日与人共枕的太孙殿下。
只是与史云腴共枕倒也无妨。可那夜夜不经意地肢体相触,日日晨起时蓦然地四目相对,皆叫年富力强,食髓知味的谢沉书心焦,他脑海中时不时就会闪过那晚,自己贪恋于她的模样。
他那下意识回避又克制的状态,当真狼狈。
谢沉书十分不满这样的自己。
然他私以为自己装得很好,但压根躲不过史云腴敏锐的眼睛。她朝暮与之相对,早将眼前人看穿。只是她这只狡猾的狐狸,却总喜欢扮做若无其事,又在暗地里偷偷观摩……
-
“喏,今日冷节禁火,咱们就姑且拿这些填填肚子。”
门廊下,史云腴端着托盘仔细将昨日熬好的寒食粥与寒燕儿,以及早春腌制好的酱菜摆在谢沉书身边。
谢沉书回过头没有多言,他只伸手拿过一块寒燕儿咀嚼起来。
史云腴随之坐去他的侧面,捧起那发凉的寒食粥轻言了声:“好几日没去茶园了,前些天不方便也就没去给宋伯他们添乱。趁着今日无事,我想过去瞧瞧。你要不要与我一道?”
谢沉书闻言转头,竟出奇地嗯了一声。
史云腴惊讶着谢沉书的反常,却在将夹有酱菜的筷子伸去他面前时,莞尔一笑,“诶,你别只顾着吃它,你也尝尝,我腌的酱菜啊。”
谢沉书见状垂眸躲开了史云腴的好意,他只道:“我自己会夹。”
-
行去茶园的路上微雨绵绵,穿过林间的春风,捎带过几许寒意。不禁叫史云腴停下脚步,搓了搓肩头。这时间,谢沉书拎着锄头,从她的身边泰然走过,竟当做无视般潇洒离去。
史云腴望着他那旁若无人的背影,大惑不解。
他今日又是闹得什么脾气?自己这两天冤枉,可没招惹他分毫——
清晨,宋家两口子照旧劳作于茶园。
二人见史云腴与谢沉书翻过山坡走来,仍是如故般招呼热络,宋家婶子高呼:“丫头,小吴。又是好几日没见,你二人可还安好?小吴的伤养得如何?”
此话一出,史云腴和谢沉书默契地停顿。安好…他二人何止安好,可谓是好的不能再好……
谢沉书见到慈爱的老两口,还是和从前一样拘谨。
史云腴便趁势接过话茬,应声说:“劳烦婶子和宋伯挂心,我们一切都好,他那伤也养得差不离了。这眼瞧着谷雨将至,春茶该是采摘,我们就想着来瞧瞧,还有什么该准备的。”
宋家婶子慈眉看向满园苍翠中的两人,只道:“一切都好就好,适才我与你宋伯还说,这丫头几日未来了,要不要到家中去问问。这见到你们,我们便也放心了。”
“至于准备,也没什么活计好做,咱们今日就除除草,翻翻地便可早些归家了。”
简单的寒暄过后,
几人颔首一笑,纷纷结伴各司其位。
史云腴并肩与谢沉书走上山坡,刚想伸手接过他手中的锄头干活,便被谢沉书拒绝。
“你作甚?”史云腴惑而无解。
谢沉书却自顾自卸下背篓,拎着锄头向前走去,“我来锄地。”
史云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眨眨眼,想不明白他今日为何不止安静平和,竟还肯主动干活!?但这其中缘由,大抵只有谢沉书自己知晓……
且看他来到不远处站定,抡起锄头,就要向地面砸去。
此刻,谢沉书精力旺盛,浑身皆是使不完的牛劲,需得靠干活好好发泄发泄。不若必是得憋出病来。可当他将要把锄头落地,却被史云腴出言制止,“且慢,一定当心我的茶树。”
谢沉书闻言将锄头重重落下,他盯着史云腴似有些不满。
史云腴却缓缓绕到他的身后,手把手教起了他,“锄头可不是这么用的。来,我教你。”
忽而被人贴上腰身,那股子克制不住的酥麻感又上眉心。
谢沉书瞬觉头皮发麻,他这好不容易才忍耐着将她“躲”开,她怎么又擅自闯进他的心绪来。简直无耻又无赖。可谢沉书既已决定惩忿窒欲,他便故意转眸厉声道:“起开,别碰我。我无需你教。”
别碰?为什么不能碰?他身上,她哪里没碰过?
史云腴眯起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她不解这人的臭脾气怎么能一阵一阵的。当是比青霁山的天,还要阴晴不定。
可谢沉书既是这般相对,她也不是没有脾气,便再懒得搭理。
且看史云腴速速起身,冲眼前人抛下一句冷冷的:“随你。”就转身蹲在一边,背对着谢沉书默默除草去。
彼时,谢沉书扶着锄头定睛看向史云腴那用力拔草的模样,总觉得眼前人压根不像是在拔草,反而更像是在拔……
他的头发。
-
茶园的坡下,宋伯在打开竹筒饮水前,忽而想起什么,转头去问身旁的老伴。
“诶,老婆子。那事你跟丫头说了吗?”
宋家婶子闻言起身哎呦了一声,大道:“你瞧我这脑子,见面闲聊几句,就把什么都给忘了。年纪大就是不中用,这可是个重要事,千万别叫我再给忘了。老头子,来把锄头拿好,我这就跟丫头招呼一声。”
宋家婶子也是个雷厉风行的利落人,说罢放了锄头就往坡上去。
宋伯见状会心一笑,直说:“你啊你,你个老婆子。”
宋家婶子一路火急火燎来到坡上,看也没看谢沉书,俯身就去拍了史云腴。史云腴抬起头,见是宋家婶子一脸急切,赶忙起身回应,“婶子有事?”
彼之。谢沉书在旁全神贯注地锄地,压根没去在意她们二人。
只是在宋家婶子将接下来的话,吐露给史云腴后,谢沉书那狠狠发泄地动作,便瞬间停滞下来。但瞧宋家婶子亲昵地拉起史云腴的手,喜笑颜开道:“有事,但也不是什么大事。丫头可还记得我娘家的外甥?”
史云腴愣了一下,显然她不记得了。
宋家婶子赶忙出言提醒,“就是那个长得高高壮壮,人老老实实,如今在洛阳做小买卖,与你年龄相仿,前几年还在咱们茶园帮过忙的——”
“哦,您说的是伯山哥。”史云腴恍然大悟。
伯山?哥——?
此话一出,谢沉书瞠目而望,只瞧他那眼珠子都快被史云腴诧异到了地上。怎么自己就是无名某,到别人就伯山哥。这女人跟那什么在洛阳做小买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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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熟吗?
谢沉书被眼前人的对话,莫名吸引注意。
他不知怎的,明明不爱多管闲事,但就是忍不住地想去偷听。
宋家婶子连连点头说:“对对对,就是伯山,杜伯山。我就说丫头你肯定还记得。”
“伯山哥,回来了?”
史云腴随便接了个茬,出于礼貌又道了声伯山哥。
却顿时觉得身后似有双眼睛正紧盯着自己,而且还甚是犀利。可待到史云腴猛然回眸,谢沉书便又立刻装作认真耕地的模样,叫人看不出丝毫破绽。
史云腴觉得自己大抵是多想了,就又将头转了过去。
宋家婶子趁势搭腔:“是啊,这不赶上清明,伯山带着他娘回来祭祖。你别说,这回伯山从洛阳回来,真是变得不一样了。你若见他,定是认不出他来了。他现在是好衣裳穿着,好买卖做着。就连老家没人住的旧屋,也给重新翻盖了,他家那院子在村里放眼瞧,那可真是又大又气派。要不说呢,神都那繁华地方,就是养人。”
宋家婶子这一连串吹捧,叫史云腴听出其中深意,她便坦言:“婶子,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咱们之间认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避讳。”
宋家婶子绕了好大一圈,迟迟不肯道出重点,也实在是有些张不开口。
但既然史云腴将话挑明,她便也不再弯弯绕绕,省得难看。
“那婶子便直说了,这不伯山也到了娶亲的年纪,前日我们坐在一起吃饭时偶然提起你,伯山他娘便托我来问问,你能不能到老宅去和伯山两个人相看相看?毕竟伯山的为人,你知晓。你的情况,伯山也明了。你二人也算是知根知底。若是你们能成,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便也安心。”
原她的重点在这儿。
宋家婶子的话,并未出乎史云腴的意料,她垂了眸,不知在思量着什么。偏就是这样的态度,竟惹得谢沉书挂怀。
这女人缘何还要思考?她还思考什么!
她与他都已成事,更何况还是与自己这样一个年轻力壮,长相和身材皆无可挑剔的人。
她竟现下还要为去见一个山野莽夫而犹豫掂量,此番高下立判,她的犹豫,在他看来完全没有道理——说出去应是没人会信,那金尊玉贵的太孙,竟有一日要和个村夫争高低。
占有欲在这一刻莫名疯涨,谢沉书第一次尝到了嫉怒。
但他此刻并没有个合适的身份,能去插嘴打断她们的交谈。
宋家婶子那边见史云腴半晌不言,赶忙开口缓和:“丫头,你若觉得不好,千万别为此事为难。这婚姻之事,强求不来,我不过代伯山他娘过来问问你的意见,并未有半分别的意思。你可千万千万别作难。你放心,你若说不愿,婶子这就回了他娘去。”
宋家婶子表了态,谢沉书这“局外人”居然跟着松了口气。
可史云腴却有自己的打算,从也没人能影响她做出的判断,她只尊崇自己的内心。只瞧她抬眸望向宋家婶子,朗然道:“没关系婶子,我明白您的意思。您也不必为难,您就回去替我转告伯山哥,我会赴约。就当是老友多年未见,叙叙旧也是好的。”
话音落去,有人欢喜有人忧,宋家婶子眉眼含笑连连笑着说好,谢沉书愣在史云腴身上的目光却再未移去。瞧瞧,他就说,这女人肯定不会……
答,答应了!?
她凭什么答应——
19. 风花雪月
茶园的劳作不算繁重,可谢沉书的心情却异常沉重。他身上的那团火才刚压下,心头的火就又被烧了起来。
归家的路上,谢沉书心下不服,只瞧他一边暗骂眼前人无耻无理无情,一边腹诽那个什么杜伯山岂能比得上他一个脚指头。以至于走起路来,不由自主地愈来愈快。
快到史云腴茫然感觉到一阵风刮过身侧,转头便不见了谢沉书的身影。
“诶,你走那么快作甚?等等我。”
史云腴举目去唤,却唤不回一个“去意已决”的人。
她摇摇头,垂眸望去谢沉书遗落在山林透着怒意的深重脚印,又忽而耐人寻味地笑起。
-
后来,草舍的院门被人暴力打开,史云腴进门前仔细瞧了瞧门上的每一处。她是生怕谢沉书再将家中的东西弄坏,叫她再破些钱财。
待到确认过院门无碍,她这才放心地走了进来。
彼时,在廊下与满眼幽怨的谢沉书擦肩,史云腴竟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不是他好端端要跟自己置气?那便置他的气去,她不搭理便是。
史云腴半分也不惯着他的臭脾气。
可谢沉书岂能理解她的想法?他只觉自己才是那最委屈的人。瞧他眯起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人冰冷地走过自己身旁,连半点笑模样也无。
这就开始看不上他了?
这是铁了心要和她那伯山哥双宿双飞,与他翻脸无情?恩断义绝了?
谢沉书愤愤不平,哼了一声抬脚离去。
他虽不愿承认,但他这一遭确实是被眼前人给气着了。
史云腴闻声站在厨屋的门口,回眸看了眼那钻进寝屋的身影,沉默着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
申时,捧着洗干净的樱桃坐在廊下,史云腴丝毫不去在意身后寝屋里散发出的阵阵哀怨。可她越是无所谓,某些人就越发生气在意。
史云腴只管在风雨初歇后,品尝着鲜美的樱桃,并怡然自得地将樱桃核吐进干净的小碗里。
而且,这樱桃……
正是杜伯山让宋家婶子特意带给她的。
此间,屋外的跟没事人一样吃着樱桃,屋内的却是越想越憋屈,越想越不对劲。
他现在到底算个什么?
情郎?相好?还是——姘头?!
谢沉书愤怒着摇摇头,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能在这女人面前沦落成了这样?他日自己于王权之下运筹帷幄,今朝竟然如此被动,好似关于史云腴的一切,到了他面前都是那样无法掌控。
甚至失控。
“为什么答应要去相看那个杜伯山?”
谢沉书还是按捺不住了。
史云腴捻起樱桃的手,为身后发出的沉闷声音悬在半空,嘴角随之勾起的弧度,也只廊外的天地可见。她漫不经心地仰面,不惧望向廊下人那锐利的眼眸。
谢沉书那张带有韫色的脸,在她眼中倒转。
面对其没有缘由的质问,史云腴媚然一笑,直言:“我还以你看不见我呢——”
“吃樱桃吗?”
史云腴并未直面回应起他的问题,而是打起了岔。谢沉书见状蹙眉道:“不吃。无非就是个破樱桃,你就是想吃……”
荔枝,本王也能给你弄来。
后半句压在心口。
谢沉书转念赌气又想,她这样的女人怎么配吃自己的赏赐?她就吃那村夫给他带的樱桃吧,最好是多吃些,上火了才好。如此,看她往后可还敢贪食?
“我想吃什么?”史云腴歪着脑袋,不明所以。
谢沉书却怫然撩起衣袍坐下,嘴硬道:“没什么,我说,你想吃这破樱桃就多吃点。”
史云腴转眸挑眉不语,她盯着手中那颗樱桃看了又看,最后将其送进口中咬了一下,便暗自直呼:这樱桃它——酸,酸得都倒牙了。
两人并肩而坐,史云腴泰然处之。
谢沉书却在坐了半晌后,再次忍不住开口道:“你到底相中那人什么了?”
史云腴最是沉得住气,她将目光眺望去院门的方向,充耳不闻他的问话,却惹得谢沉书彻底沉不住气,“一个能从此地跑去洛阳做小买卖的生意人,怎会如宋家婶子说得那般老老实实?一赚些小钱,就紧赶着回乡修屋盖院,是生怕别人不知他家发达了?”
“哼,依我看不过是个精明市侩,虚张声势之辈。”
谢沉书急了,就开始“诋毁”人了。
这还是史云腴第一次知道,眼前那恃才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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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的王侯贵子,竟还有这般喋喋不休的时候。
可她的事,只是她的事。
那日春风一度,再是你情我愿。也不该有丝毫越界。
史云腴清醒地明白,他们是活在两世人间的人,终有一日会去分道扬镳而去。她应了杜伯山的相看,并不是动了嫁人的念想,亦不单单是自己有事要办,她最是想叫身边人认清现实。
让他知晓可以贪恋,但别沉沦。
史云腴转过头,听谢沉书一遍遍菲薄不歇,不觉眯起双眼。
好吵,还是在铺上的样子迷人些。
兴起只需一瞬,或是一个感觉。史云腴实是不想再听他滔滔个没完,便随手拿起一个樱桃,塞在了他的口中。樱桃的清香猛然侵入味蕾,叫谢沉书愣然。
他刚下意识想将樱桃吐出,就被突然袭来的史云腴张口咬走一半。如此,那如蜻蜓点水般的相触,便带着青涩的美好,缓缓落在谢沉书唇峰。
酸中带甜的樱桃汁,悄然掩去他心中的哀与怨。
谢沉书看着史云腴一点点退开他的身侧,以极其淡然的口吻,说了句让他再也难平静的话,“无名某,还想再来一次吗?”
风动中,娇媚的女郎打着哑谜,却被素衣玉簪的俊朗儿郎瞬间读懂。
他企图克制,“清风使,我在与你说话……”
史云腴却扯起他的衣带,将人拉近眼前,再一次将谢沉书打断:“回答我,来吗?”欲望在眼中流转,谢沉书再也躲不开她那填满春色的眼眸,他便在许久之后沉声说:“来。”
这是谢沉书最不违心的一次应答。
再多一秒犹豫,都是对风花的亵渎,雪月的不恭,今天他便叫她心悦诚服。
只是,她怎么能在得到准许后,跨上他,且按倒他?
谢沉书不可思议地看着史云腴一步步,肆无忌惮地拉开了他的衣衫,将吻痕按照那晚他对她的动向,一路落去他的脖颈,乃至胸膛。而后,一样的痛意落下。
谢沉书嘶了一声,“你想报复我?”
史云腴却不以为然地行进,反被谢沉书骤然拽起手臂,他瞧着是想趁机把局面扭转,将人压回身下。怎料,史云腴竟狠狠压着他的腰身,厉声说:“别动,今日该我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