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下高岭之花(重生)》
7. 007
007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世子爷连陛下的面子都不给,她怎么敢用这么轻佻的声音跟世子爷讲话?
也有人兴奋地睁大眼睛,想看王姝笑话。
婚事没了,她还怎么显摆,还怎么狂妄!世子爷出了名的性子冷,多少人想见一面难如登天。
以前就不见搭理她,如今还以为自个儿是谁呢。
王姝将众人神色看在眼里,心想,怪道方才听见小郎君和小娘子们此起彼伏激动的声音。
想必大业任何一个想跟权势沾点边的人,都千方百计想得到他的赏识。
她想起来,外头那一整条街的护卫是有来由的。
裴雪寅十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命悬一线,陛下连发三道诏令,广寻天下名医,又下令汴京城内佛寺道观,均设道场,举办法事,为世子祈福。
然而,三日过去,小世子药石无医,奄奄一息,宫内宫外一片愁云惨淡。
最后一游历僧人喂了一碗药,小世子当即便醒,甚至下床、蹦跳无碍。
时人皆奇,僧人道:“此子太过金贵,一生下来,便容易招惹邪祟,在富贵锦绣之乡是长不大的,需得跟着老衲游历四方,潜心修行,积善行德,如此,六年便可消厄。”
故而,裴雪寅十岁便跟着那僧人去游历,断了音讯。再回来,已是十六岁的少年郎,风姿玉骨,清冷无尘,再不复年少时候胖乎乎的模样。
他深得陛下和贵妃喜爱,陛下甚至允他骑马佩剑入宫。
连太子和信王也不能。
后来一屡试不中心灰意冷的举子拦住他的车驾,自荐于朱雀门外。令人意外的是,裴雪寅竟当了这个行卷“座师”。①
他在礼部尚书面前提及这人“才思敏捷,言之有物,文章练达”。
后来,此人被陛下钦点探花郎,打马游街,春风得意。
打那以后,裴世子所到之处,再无清净。
静国公派出上百护卫,陛下听说后大笑,又从禁军中划出五十人给他。
士林中,他的名望堪比大儒。
这样一个人出现在王家族学,有老师与学生的名义,是天下多少读书人做梦也想不到的美事。
也出乎王姝意料。
想必是萧穗儿和爹爹不死心,妄想用这个法子,促成裴雪寅与王府哪个小娘子的婚事呢。静国公府对于这门亲事毕竟有愧,遂答应了。
她失笑,对裴雪寅这个人的冷漠,她还是有几分了解。爹爹的算盘怕是要打空。
不过,别人怎么想,她不关心,也不在意。
裴雪寅站在书案后,凤眼冷漠,静静看着她。
两人一个大喇喇任由打量,一个面无表情。似乎都不记得那日六安堂之事。
“为何迟到?”
“我腿疼,起不来。”王姝懒洋洋地、甚至带着几分理直气壮。
又是一阵倒吸气声音。
族中子弟面面相觑,大姑娘这是怎么了?生了一场病,变了个人?
以往夫子都拿大姑娘鞭笞他们,这大姑娘之勤奋,简直将他们逼得走投无路。
王媃盯着她若有所思。
“下次若迟到便不要来了。”
一时间,惊诧,快意,兴奋……各种情绪在众人脸上出现。
王姝却笑着道:“夫子怎地知道我不想上学?劳烦跟我爹爹说一声,爹爹逼我来的,我也不想来。不如夫子将我赶出去?”
她眨了下眼睛,露出几分期待。
“罚五十张大字,入座罢。”裴雪寅淡淡道。
王姝肉眼可见的失望,笑容都没了,无精打采的。
她的腿是真疼,困也是真困。
众人惊诧,难不成她当真想被赶出去??
王姝岂会感觉不到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只懒得在意。
她的位子在第一排,王媃的前面,夫子眼前。谁教她以前是好学生呢。
她视线嫌弃地在那空着的位子上一瞧,再往学堂后边看了眼,恰好有个空的。
“将我的桌椅放到那儿。”她一指屋子后门。
下人们忙按她吩咐的抬起桌椅。
满室人都偷偷看向上方的裴世子。
裴雪寅捏着书,漫声道:“王大姑娘。”
王姝笑眯眯道:“禀夫子,学生腿有疾,出入不便,那里离着后门近些,学生若是不舒服,出入也不影响其他人。”
她拿出如此理由,裴雪寅也不是来管王家子弟的,只淡漠“嗯”了一声。
一些小娘子心里暗喜,裴世子看起来当真不喜大姑娘。
文竹将王姝推到后门边的位子上,向夫子行了一礼,便退着出去了。
裴雪寅道:“继续。”
前头小娘子、小郎君们顾不上王姝这个插曲,满面激动,脸颊飞起红晕,提出形形色色问题,裴雪寅没有不耐,也看不出喜怒,只平静地一句一句解惑,声如冷泉。
虽说大多是为了能跟裴世子说上话而提问,可随着一个一个问题听下来,哪怕再小的问题,裴世子也引经据典,博引百家,古今多少书,他仿佛无所不知。
听说六安堂万卷书,他一一校对,三年时间尽数读完。
许多小娘子不由呆呆看着他。
世上竟有人不仅生得如此模样,不但家世贵不可言,人品、学问也是常人远不可及的。
不知怎么,有人偷偷看向王姝。
大姑娘以前总以裴世子未婚妻自居。
裴家退婚,王姝落得如今模样,他们心中竟生出一股平衡。
而王姝呢,她早上本就没有睡够,听着听着,就趴在桌上了。
上辈子吃尽了苦头,只为了爹爹夸她一句,只为了压过王媃,不肯放下骄傲和自尊。
只是苦了自己。
这辈子,她只想恣意一些,无所谓别人怎么看,也无所谓有没有人喜欢。
读书么,哪有睡觉舒服?
整个学堂都因裴世子而兴奋,没有人有空注意王姝,只除了一个人。
有个人呆呆地看着她打了个哈欠,大喇喇往桌上一趴,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睡着了。
她毫无顾忌地、明目张胆地,就在裴世子的眼皮子底下,睡,着,了。
他惊呆了,赶忙去看夫子,正好对上裴世子看下来的视线,那双清贵的凤眼扫过,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也不知怎么生出的胆子,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定不会当着裴世子的面偷偷叫王姝,企图帮她一把。
当真是猪油蒙了心,瞎了眼了,吃了豹子胆了。
只听见“啪——”一声。
王姝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什么时辰?下学了?吃饭了?”
众人憋着想笑又不敢。
“王大姑娘。”裴雪寅冷漠道,“学堂不是睡觉的地方。”
王姝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知道了,夫子慢走,夫子辛苦。”
一听便十足敷衍。
裴雪寅深深看了她一眼,携着书踏出门。
王姝失望地叹了口气。她以为裴雪寅会让她当场滚出学堂呢。
偏巧想起一事,她立即提起笔,写了一行字,扭头趴在窗扇上,将纸揉作一团,扔到恰巧走到窗下的裴世子身上。
她本意是想扔进怀中,没想到高估了自己。
裴雪寅垂眸,视线扫过滚了一圈、落进竹林园圃中的纸团。
他抿了唇,抬头向王姝看来,眸子漆黑,冷如寒冰。
王姝知道做错了事,立即缩回脑袋,假装不是自己干的。
旁观了一切的王邡:“?”
他目瞪口呆。
王姝冲他眨了眨眼睛,笑了一声:“这位小郎君有些面熟,我方才可是一直盯着你看呢,你可得替我作证。不知小郎君是哪一家的?”
坐在门口位置,想必不是主支。
王邡清了清嗓子,作揖:“问大姑娘安,在下王家旁支,族地封丘,家中独子,单名一个邡。”
“文章做得不错。”王姝视线扫过他桌上笔墨,眼睛一眨,“我有一桩大生意,不知邡哥儿有没有兴趣?”
王邡摸不着头脑,不由看了看左右,偷偷问:“是何生意?”
王姝递过去一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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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张大字。”
“?”
“十两银。”
王邡目瞪口呆,手却一点也不慢,毫不犹豫将纸塞进自己书匣中:“大姑娘放心。”
王姝忍不住一笑,告辞离开。
听到王邡的名字,她恍惚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
罢了,想不起来便想不起来。
抱春阁。
鸢尾蹦蹦跳跳跑进来,道:“小娘子,王相公留了世子爷在六安堂,小娘子的话奴婢递给相公了,相公命王管家将东西送去,人这会等在门外呢。”
王姝斜倚在榻上,懒洋洋地看窗外白玉兰,偶尔伸出纤嫩的手指,捏起一块儿莲花鸭签送进嘴里,贝齿轻咬,炸过的面衣酥脆,鸭肉鲜香,汁水四溢,她不由满足地闭上眼睛。
“你与文竹跟着送去六安堂,看着将东西交给静国公府的人。”她鼓着腮帮子道。
“奴婢晓得的!”
文竹看着地上收拾出来的几箱子东西,小到一个憨态可掬的小郎君泥人,大到价值千金的锦缎布匹、罗斯进贡的狐狸大氅,小娘子收到东西的情景仿佛都在眼前。
还有那整整三个彩漆红木大箱子里的信件,足有上千封。
当初几乎是一日一封,甚至一日几封,最上面的字迹还是小儿歪歪扭扭初学写字的模样。
当真是世事易变,人心难测。
当初两小无猜,竹马青梅,谁曾想会是如今模样呢?心底里不由难过起来。
她指挥小丫鬟们将箱子阖上,免得小娘子看了触景生情。
文竹和鸢尾带着婆子将东西抬走了,王姝扫了眼,打了个哈欠,想起什么,招手:“文竹。”
“小娘子有何吩咐?”文竹忙跑来窗户底下。
王姝从领口拽出一个用五色丝绦栓着的青白玉折枝海棠玉佩,拿起金剪,“咔擦”一声,干净利落地剪断了。
快得文竹只来得及“哎哟”一声,满是心疼。
王姝道:“险些将这个忘记了。这个也还给裴家。”
文竹一愣,鼻子发酸:“哎!”
“去吧。”王姝摆摆手,毫不不在乎的模样。
明明从小到大,揣在怀里,别人看一下都不肯,宝贝得跟性命一般。
当初祖父与静国公以两枚古时传承而来的玉佩作定亲信物。
一枚青白玉折枝海棠,从小拴在她脖子上。
另一枚春水秋山玉,也由裴雪寅从小佩戴。
上辈子,她宁死也不肯将玉佩还回去,不论爹爹如何说狠话,她也不归还。
哪怕是挨了板子昏死期间,她都死死攥着,若非要将她的手砍断方能拿出,怕是早被拿走了。
直至死去,她才将这枚玉佩还给了裴雪寅。
细想来,大抵从小盼着有个人能像爹爹喜爱王媃那般喜爱自己,裴雪寅幼时又跟她那样好,她便攥着那点青梅竹马情分,死也不放手。
殊不知,人都是会变的。别的人都长大了,只有她刻舟求剑,掩耳盗铃,不肯相信那些情分早散尽了。
当真可怜又可悲。
之前她在窗前扔纸团,只是觉得应当不会有、也不必有跟裴雪寅单独说话的必要,她也不想引起学堂之人注意。
她是想说一声,将裴家送来的东西尽数还回去,而她送往静国公府的东西,同样归还。
如此,才算干干净净。
后来一想,又不妥。
不如当着父亲,过了明面,这样才算没有牵扯,日后有事,也赖不到她身上。
“碧桃,告诉胡娘子,咱们晚上吃羊肉锅子!”她抛开这些,心里高兴了起来。
如此,便与裴雪寅再也没有一丝瓜葛。
“哎!”碧桃忙应了,“奴婢这便去告诉胡娘子!”
抱春阁上上下下都喜气洋洋的。
大姑娘这几日脾性不知多好,还总打赏,她们都争着抢着干活,只盼着能长长久久地侍奉大姑娘才好,放眼汴梁,王侯家里也没有这样好的差事了。
顿顿饭加肉加菜,吃得比普通官家都好,穿的更不必说,大姑娘赏的缎子,够一年做衣裳呢!
8. 008
008
王雍笑眯眯引路:“你爹清明可回来?这一回出去也有月余了罢?”
文竹笑:“难为王管家挂怀,回来也是水路,汴河如今还没开呢。”
“也是,看我老糊涂了。”王雍扫过婆子们抬的箱子:“大姑娘这回是死了心了。说起来也是小时候的情谊,难怪大姑娘难过了。好在姑娘的腿有了好消息,总算令人放心了些。”
“是呢。”
“姑娘跟我们家白芷从小儿一块长大的情谊,她这几日病恹恹的,喝了药也不见好,二姑娘的婚事也不成了,整日也难过,姑娘得空去琉璃院走走,她也能高兴些。”
文竹道:“嗯,我们姑娘这边腿还未好,屋里忙,又要准备清明事宜,我忙糊涂了,下午过去瞧瞧她去。”
“这才是。白芷她娘死得早,跟你们父母双全的比不得,她是个爱多想的性子,姑娘是阖府上下出了名的好人儿,这些家生的丫头们没有不喜欢姑娘的,姑娘能去,她这病便好了大半了。”
文竹笑着道:“你老人家也太会夸人,我真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抱春阁离得也远,大姑娘的吩咐我去办便是,姑娘逛逛园子,松快松快岂不好?又不是多大事,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文竹摇着一把菊丛飞蝶绢纱小团扇,捂着嘴笑:“这可不成,姑娘吩咐要将东西亲自交到世子爷手里,姑娘可不是好性儿的,那起子阳奉阴违的事,我可不干!”
“怪不得大姑娘倚重姑娘,府上丫鬟都像姑娘这样尽职尽责,大娘子也放心了。”
“府上有王管家这样尽心尽责的,大娘子有什么不能放心的。”文竹笑了一声,道,“六安堂到了。”
婆子们将一箱箱东西放到院里。
文竹命婆子们将箱子一一打开,她托着一份册子,躬身站在台矶下,道:“请世子爷安、相公安,奴婢奉大姑娘之命,归还姑娘幼时获赠之物,所有物品,皆已造册。”
她声音平稳明亮:“青白玉折枝海棠玉佩一枚。”
鸢尾端着彩漆盘,红绸上放着玉佩,躬身上前:“请世子过目。”
她低着头,屈膝,将彩漆盘托到头顶,呈给书房小厮,小厮躬身呈给裴世子身边的随从,随从送进去。
裴雪寅淡淡地扫了一眼。
他身后站着的裴欢盯着那枚玉佩,莫名喜欢,忍不住上前,伸手,从彩漆盘里拿起,回头看向世子爷。
裴雪寅伸出掌心。
裴欢攥紧,低头盯着看了一眼,眸中不舍。这个玉佩好好看,摸起来滑滑的,暖暖的,还有一股香味儿,不想给。
“拿来。”
裴欢鼓着腮帮子,红着眼眶,泪花打转。
裴雪寅抿唇。
裴欢立即不情不愿乖乖放进他手中。
甫一触及玉佩,裴雪寅便摸到玉佩上的油渍,还有一股炸物之味。不难想象它的主人是用怎样一双手将它取下来的。
那股黏腻令人不适,他随手将玉佩丢进托盘,皱眉道:“帕子。”
下人立即奉上一方白绸帕。
他一丝不苟地擦手。
王道之陪坐在下首,眼神复杂,既惊讶,又生气,大姐儿退还定亲之物却没有向他说过,当真是让他措手不及。
“信件三箱——”
“金累丝宝石青玉镂双鸾牡丹簪一支——”
裴雪寅敲了两下紫檀桌案,道:“不必念了,将册子呈上来便是。”
“是。”文竹将册子合上,放入彩漆盘中,用红绸托着,由裴府下人呈送进去。
“大姑娘的东西,静国公府改日着人送回。”里头传来清冷平静的声音。
“是。”
文竹带着一众人退了出去。
静国公府的小厮将箱子阖上,安排人送回府去。
裴雪寅向王相公告辞。
出得六安堂,裴秋生迎了上来。
另有六人抱着书匣、外披、风帽、笔墨等物静候。
王雍亲自牵来世子爷雕鞍彩辔、四蹄踏雪的汗血马,笑得恭敬:“世子爷今日辛苦,王相公替我们大姑娘向世子爷赔不是。”
两个静国公府小厮从王管家手中接过辔头,牵着马,另有两人伺候世子爷上马。
裴雪寅在马上,道:“我已罚过了,王相公不必自责。”
马蹄踩在青石板上,“哒”“哒”“哒”走了。
静国公府。
世子的院子,唤祥安院,乃是陛下亲笔所写,贵妃娘娘起的名儿。
世子爷想改名儿,大娘子一哭二闹,说这个名儿才吉庆,改不得,哭得世子爷没辙。
裴雪寅在院外下马,小厮们牵马的牵马,提书箱的提书箱,正忙着,瞧见雪莹出来,立即笑嘻嘻道:“雪莹姑娘。”
雪莹姑娘是贵妃娘娘宫里头派来伺候世子爷的,世子爷小的时候便在了,在祥安院里的地位非同一般。
雪莹上前,想要接过世子的披风,裴雪寅淡漠地看她一眼。
雪莹一僵,退了一步。
裴秋生立即上前接过。
雪莹扭头对众小厮道:“少跟我笑嘻嘻的,世子爷在外头,你们都仔细,若是磕着碰着,小心你们的皮!”
“姑娘放心,给我们十个胆子也不敢!”
“抬的什么?”雪莹见好几个大箱子,沉甸甸的,不由奇怪。
“回姑娘的话,这是王大姑娘退回来的旧物,都是小时候世子爷送的玩意儿。”裴秋生笑道。
雪莹眼睛睁大,正要开口——
“将昔日王大姑娘送的东西登记造册,整理出来,送还回去。”
“是。”她张了张口,试探道,“听闻大姑娘找了郎中,可治腿疾,婚事——”
裴雪寅眸子淡漠。
雪莹脸色一白,屈膝请罪:“奴婢多嘴。”
她懊恼地掐了掐手心,道:“大娘子方才派人传话,请爷过去一起用膳呢。”
“知道了,退下罢。”
“是。”
众人低头退了出去。
裴秋生临出门看了世子一眼。
屋中安静,日光透过窗纸照在地上。
三口红木箱子静静立着。
裴雪寅坐在阴暗处。
窗外鸟雀啾啾,室内寂静无声。
半晌,他起身,走近,低头,伸出手,捏起一张泛黄的信纸。
“鸟鸟!我捉了大悉率!送你!”
一页凡十余字,涂抹黑点足有七八处,四个字仍是错的。脏兮兮,皱巴巴。
裴雪寅盯着看了半晌。
一道光柱自窗口洒落,一半照在箱子里,一半照在他身上。
风过,竹叶轻轻拍打窗棂,空气中漂浮着栀子花黏腻的味道。
他坐在阴暗交接之处,浑身冷寂,眸子淡漠。
半晌,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又拿起一封。
这一封很厚,同样涂涂抹抹,错字连篇,沾满了墨印子。
“鸟鸟!糖葫芦好好吃!我吃了十串!娘亲打我屁股!爹爹笑!爹爹坏!鸟鸟好!糖葫芦送你!我生辰你要来给我送礼哦!我想要一只大老虎!陛下小气,不给,鸟鸟送我好不好呜!生辰娘亲做假鼋鱼,可好吃了,你一定要来哦!我给你留一颗我最爱的鼋鱼蛋!”
裴雪寅捏着信,脸色雪白冰冷。日光照得他的脸几近透明。
门外有人传话:“世子爷,大娘子派人来请爷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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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里边儿传出冷漠的声音。
丫鬟忙退出去了。
真不知道雪莹怎么能天天往爷身边凑的,分明那般冷。她们都不敢凑近。
*
王宅。
下午,太阳暖洋洋的,小丫鬟们都躲在台阶上,拿着扇子,坐在门槛上打盹儿。
文竹走到琉璃院,问几个坐在槐树下说笑的小丫鬟:“白芷姑娘可在?”
“在呢!喝过药,睡了一觉,刚听见要水喝,这会子正好醒了。我带姑娘去。”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忙站起来。
“有劳了。你是大厨房吴娘子家的慧儿罢?到二姑娘院里当值了?”
慧儿一笑:“姑娘记性儿真好!我娘刚得大娘子允,才让我进来呢!”
“你小的时候,吴娘子领着你来过一回,我瞧着有些像。”
慧儿笑嘻嘻地三两步上前,打起门帘,道:“白芷姑娘,瞧瞧谁来了?”
床上三层纱帐打起,斜倚着个眼睛红红的十五六岁丫鬟,只穿着白绫中衣,一头墨发散着,抬头看见文竹,咳了两声,忙道:“你怎么有空看我,慧儿快沏一壶茶。”
“不用忙,我来看看你就得走。那边还有一堆事呢。”她坐到床边,握着白芷的手,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道:“大夫怎么说?可快好了?”
“只是受了春寒。咳嗽几日便好了。”
“大姑娘可还好?我听人说大姑娘转了性儿了,比前头脾性好了,可是真的?”
文竹笑:“大姑娘脾性一贯是好的,只外人不晓得,那些人只看到她生气,却不知她对人是顶好的。二姑娘怎么呢?我听王管家说二姑娘婚事不成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白芷咳嗽了几声:“快别提了。那日世子爷从六安堂出去,王相公去了一趟静国公府,那边说这婚约定的原是大姑娘,大姑娘腿不成,婚事定然是不成的。要是换了二姑娘,别人不知怎么想他们静国公府。所以婚约便作罢了。我们小娘子这几日都哭呢。”
“哎。”文竹叹了口气,“这可怎么说,那裴世子怎么又来族学当先生了?”
“王相公提了一句,族中子弟仰慕世子爷学问,请世子爷来的。没想到那边答应了。许是心里有愧罢。不过也只是一月一次,多的,国公府也不答应。”
文竹坐了一会儿,又代大姑娘向二姑娘问了安,便回了。
回来闻到满院子香味儿,抱春阁里不论大丫鬟、小丫鬟、婆子,都围着桌子,吃羊肉锅子呢!
小娘子与奶娘含笑几个将桌子摆在院里白海棠树下,厨房里的坐了一桌,其他人各坐了四桌,一桌七八个,行酒令的行酒令,传花的传花,热闹极了。
瞧见她,王姝招手:“文竹,快来!给你留着烧臆子呢!”
鸢尾忙拉着她坐下。
文竹道:“小娘子也太纵着她们。”
王姝笑眯眯道:“好姑娘,饶了我们这回?”
文竹“扑哧”一声笑了:“只一点,不许喝酒的!”
“听姑娘的!咱们只以茶代酒。”鸢尾挤眉弄眼。
大家都看出小娘子高兴,各人都端了茶到小娘子跟前轮流来说吉祥话,听得王姝肚子都笑疼了,一时欢声笑语,王姝乐得撒钱让大家高兴。
她特意让人提前一个时辰吃锅子,待到撤了杯盘桌椅,果然沉香院来人传话,道:“大娘子说,姑娘郎君们都在,大姑娘好久没跟兄弟姊妹说话,请姑娘过去呢!”
王姝便去了。
文竹路上说了从白芷那里听来的话,王姝“嗯”了一声,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只听见裴雪寅一月来一次,方才笑了一下。
沉香院外,她们碰见了四姐儿王娥和孙姨娘。
9. 009
009
四姐儿十三岁,头发枯黄,瘦瘦的,怯怯的,白雪似的肌肤,一双圆圆的眼睛。
不难看出长大后定是个美人。
她安安静静地跟在弱柳扶风的孙姨娘身后。
孙姨娘单名一个雪字,肌肤雪一般白,气质清冷,身段风流,乃江宁府秦淮最低等朱市妓出身,善书画,解吴歌,是个不问世事的冰雪美人,一句话也不说的。
爹爹当初力压众人,千金买来。一开始很是宠爱,建听雪园藏之,日日歇在听雪园。
后来别人送了两个扬州瘦马,可跳莲上舞,一日日的孙姨娘渐渐也失了宠。
不过比起三姐儿姨娘,总归还是有两分情面。
四姐儿怯怯地唤了声:“大姐儿。”
孙姨娘却只淡淡看了眼。
王姝道了句:“嗯。”
想起来四姐儿派人给她通风报信一事。
但她仿佛忘了,没有提起,四姐儿也一副不知道的样子。
两个婆子打起帘子,向里面传话:“大姑娘和四姑娘到了。”
里头欢声笑语,三姐儿王媚爽快的笑声隔着老远都听见了。
屋子里果然很多人。
好些人隔了两辈子,王姝已经许久没见过了。
她一进来,王媚脸上笑容便止住了。
大家也安静了下来,都在打量她。
王姝一笑:“好生热闹。给爹爹、母亲请安。”
她爹爹坐在上首,萧穗儿在一旁。
王媃坐在萧穗儿身旁,爹爹下首坐着一个小胖子,十四岁,锦衣华服,头戴小金冠,乃萧穗儿嫡出的王三郎,王赟。
其下首依次是大房庶出的王大郎王瑾,王二郎王頔,二房嫡出王四郎王瑜。
姊妹这边,王姝坐到王媃下首,她左手边是大房的三姐儿王媚,三姐儿生母安姨娘是个妖娆明艳的美人,正站在大娘子身边伺候。
四姐儿王娥坐在王媚下首,她生母孙姨娘站在爹爹身后伺候。
四姐儿下首,是二房的两位嫡出小娘子,五姐儿王婳和六姐儿王妫。
二房婶娘坐在六姐儿一旁,正捧着萧穗儿说话,王媚不时说两句笑话,逗得大家笑声不断。
王姝坐下,大哥儿的媳妇吴敏便从丫鬟手里取过茶盏,伺候她漱口。
“我听说官媒婆上门提亲了?”二婶问,“不知是哪户人家?”
萧穗儿按了按嘴角,道:“是永定侯府的。”
二婶眼睛一亮:“问的哪位姐儿?”
王姝视线一顿,瞧见王娥和王媚都将头低下了,二婶却一脸激动道,“说起来,咱们家这几个小娘子年龄都差不了两岁,也该相看人家了。只是大姐儿和二姐儿不好说——”
六姐儿王妫拉了拉她娘。
五姐儿王婳嫌她多事,瞪了她一眼,那可是永定侯府,多高的门第!
大娘子道:“弟妹说的极是,咱们家小娘子学问模样都出众,陆陆续续有人上门来问,这次永定侯虽说是续弦,但咱们家不比从前公爹还是宰相的时候了。侯府大娘子也不算辱没了姑娘,只不过这人选,永定侯府那边要上门相看的。”
二婶眼睛更亮了:“定的哪一日?”
萧穗儿视线在五姐儿与她娘如出一辙喜悦的脸上一掠,笑道:“后日。”
“哎哟,竟这样急!衣裳都来不及做呢!”
“不必做了,我库里有现成的,挑两件回去便是。”
二婶更高兴了,笑得合不拢嘴:“多谢大娘子,大娘子当真是宅心仁厚!”
四哥儿王瑜看了一眼他娘,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二哥儿自打来了,便指挥丫鬟替他布菜,丫鬟忙得满头大汗,他没骨头似的,坐没坐相,别人说话,他也没听,只埋头吃,吃饱了,视线在丫鬟脸上、身上流连,丫鬟给他看得面红耳赤。
王道之瞥见,大怒:“滚出去!”
王頔笑嘻嘻道:“儿子告退。”
临走前还摸了一把丫鬟的手。
王道之气得摔了一盏湖田窑青白瓷,砸得王頔一个踉跄,瘸着腿跑了。
“孽子!”
萧穗儿忙拍拍他的手:“頔哥儿散漫惯了,老爷何必跟他置气。赟哥儿这两日写文章有进步,先生还夸了呢!”
王道之捋了捋胡子,这才笑道:“将文章送来我书房,我看看。”
他对大哥儿王瑾和四哥儿王瑜道:“你们也需努力才是,咱们王家这一代就指着你们科举入仕了。”
二人忙站起身,躬身回:“是。”
大娘子问王姝:“听说大姑娘找了个郎中,能治好腿?”
王姝:“嗯。”
“外头下九流心思难测,就怕大姐儿被人骗了,需得小心提防些才是。不如将人请进府中,也让我和你爹爹相看相看?”
王姝笑:“那人师承名医,我问过了,爹爹猜猜他是谁的弟子?”
王道之心里一动:“难道是庞——”
王姝拍手:“爹爹猜得真准!那人便是庞神医的弟子!”
“可是那位救过陛下的庞神医?”二婶好奇。听闻当初陛下入京,混乱中中了一箭,有位庞神医出手,这才救回一命。
“正是呢!”王姝道,“我费了很大功夫,千求万求他才肯来汴梁呢,大凡神医,都有些怪脾气的,我也请他来王宅做客,可他说了,最为晦气大家族宅子,宁死也不去的。”
王道之捋了捋胡须:“这倒是,他师父连陛下的奉御都不做的,宁肯在民间。既是神医,不可怠慢了,好好招待才是。不来便不来罢。”
王姝笑:“很是。”
王媃突然道:“大姐儿今儿怎么太阳出来才到学堂?”
众人都低头不说话了。
王道之皱眉:“媃姐儿她们年纪小,尚且知道努力上进,你这个当阿姊的,反倒不能给姊妹们做表率了。日上三竿才进学堂,也太不成体统,今儿还是世子爷授学,王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王姝笑了。
她道:“说起此事,我正有一事要向爹爹说呢。”
王媃见她不紧不慢,也不生气,还带着笑脸,分明以前早就跳起来掀桌子了。
她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仿佛一个玩具脱离了掌控。
“你说什么都没用,明儿寅初就到学堂侯着,改改懒怠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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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姝含笑道:“郎中说了,我这腿每日夜里都疼,需得睡到晨曦方可,否则气血不足,自寻死路,也别找他治了,趁早当瘫了省事。若是非要寅初便去,我腿治不好,郎中该骂我故意砸他招牌呢。爹爹说是读书重要呢,还是我这腿重要呢?爹爹若想让我瘫着,我便回了郎中,说我爹要我读书呢,腿不要了,让他回青州找他师父去罢。”
王道之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大娘子忙笑道:“读书也重要,腿也重要,大姐儿别怄气,你爹爹也是担心你呢!”
“是呢是呢!”二婶忙附和。
王姝笑了笑:“那便多谢爹爹担心!只是我身体既不好了,读书实在有心无力,少不得丢爹爹的脸,还望爹爹见谅。”
王道之看她瘦骨伶仃,眉目带笑的模样,恍惚想起吴筠,竟有些不忍,道:“罢了,先治好腿再提旁的。这门婚事既作罢,再替大姐儿相看个好人家罢。”
萧穗儿笑道:“那是自然。媃姐儿也要相看呢!”
“媃姐儿身子弱,金尊玉贵养大的,慢慢找。”
“哎!老爷说的极是,我还想留她两年呢。”
王媃对王姝一笑。
王姝唇角勾起。这些话,上辈子在她听来极刺耳,刺她的心。如今,她已不在意了。
萧穗儿又提起她爹爹寿辰之事,一顿饭,众人各怀心思,至掌灯方散。
文竹推着她出来,王媃摇着团扇走来,低头笑道:“我听人说大姐儿给爹爹精心准备了生辰礼,我很期待呢。”
三姐儿王媚笑了一声:“听说打去岁冬日里大姐儿就遣人去了崖州,想必这贺礼定比往年还费心思了,爹爹若是收到,定很高兴。”
王媃更高兴了:“大姐儿腿还疼着呢,我们不打搅了。三姐儿,我那里有爹爹今儿送来的头面,景灵东宫南门大街唐家金银铺的,都是宫里时兴的,你随我去挑一挑罢。”
王媚喜上眉梢:“哎!爹爹真疼二姐儿!”
两人说说笑笑扶着丫鬟的手走了。
其他人见势不对,忙躲着她离开。
鸢尾气得脸色涨红。
王姝淡淡道:“回罢。”
她捏捏鸢尾的手,笑道:“好姑娘,别气了,不就是头面,我库里多的是,打开了随你挑,好不好?”
“姑娘还笑!”鸢尾哭了,“她们便这样欺负姑娘!”
往年,王姝都尽心尽力为爹爹准备寿礼,她有钱,又花了大力气,自然是力压众人,最珍奇的那个。
爹爹也赚足了面子,喜笑颜开。
但也不过夸她一句“好”。
待看到王媃送的,便将她抛之脑后了。
还有几回,王媃开口央求,让爹爹将东西送她了。
她大闹,爹爹便骂她不知心疼姊妹,心胸狭窄,秉性恶劣。
王媃提这话,便是故意戳她心肺呢。
她笑了一声:“我都不放在心上,你也不许哭了。日子还长着呢,若是整日里为着这个难受,还不够忙的。”
回到抱春阁,周大娘满面喜色迎了出来,道:“小娘子,文竹她爹送了信,待清明汴河一开,船便就到了!”
10. 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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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听见了风声,爹爹都有些忍不住,向她打探今年寿辰准备了什么礼。
王姝轻描淡写糊弄过去了。
礼,确实备了。还是一件极稀有之物。
上辈子,她拿出这件东西,宾客皆惊,王公贵族,达官显贵,乃至宫里陛下都惊动了。
她爹爹将此物进献给陛下,得封一个正六品四方馆使的虚职,穿上了绯色圆领袍,戴直脚硬幞头,持象笏,算是弥补了半生功名无成的遗憾。
后来,王家败落,抄家流放,爹爹所犯之罪三十条,第一条便是结党营私。
一切,仿佛都缘于这次的生辰礼。
祖父在时,爹爹只是纨绔浪荡,科举不成。祖父去世后,爹爹没了管束,大肆兴修宅邸园林,广交名流,整日宴饮游玩,举办雅集,沉迷古玩金石,为妓女豪掷千金,几世积累的家业,到如今,已快入不敷出。
上辈子有爹爹在前,赟哥儿在后,王家败落几乎是顷刻之间的事。
树倒胡松散,王家这些人,下场都不怎么样。
唯独王娥过得稍为如意,递帖子来静国公府看她,被她拒之门外。
王家这些姊妹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从小到大,互相算计不少,互相利用也有,姐妹之情是没有的。
也许,王娥是念着最后的一点亲情。
只是,她的心已死,对一切都看淡了。不管王娥为了什么来见她,她都不想知道。
她看完文竹爹的信,心里无波无澜。
这份生辰礼,她不打算给。
翌日,又是施针的日子。
王姝赖床到日上三竿,怎么叫都不肯醒,连早膳时辰也错过了。至于沉香院里的请安,都被文竹以小娘子身体不舒服为由搪塞了过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锦绣堆里的人抱着汤婆子,雪白的脸上一片静谧,睫毛乖巧地垂下,粉嫩的唇微微张开,呼吸声轻轻的。
文竹静静看着,恍惚想不起来小娘子以前的模样。
以前小娘子张牙舞爪,心地虽好,却总被人误会。
如今却淡得过分。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更让人心疼。
“小娘子——”她轻轻唤。
睡着的人扭过头去,径直将头埋在锦被里,只留下满头绸子似的乌黑秀发,披散在雪白臂膀上,美得惊人。
文竹哭笑不得。
鸢尾和碧桃在一旁也捂着嘴笑。
“小娘子这是要将没睡够的觉全补回来呢!”含笑也凑过来,趴在文竹肩膀上笑。
施针需得两个时辰,文竹担心回来太晚赶不上上钥,狠狠心,抱住小娘子的肩膀,将她从锦绣堆里拔出来。
王姝将头搭在她肩膀上趴着睡,仍不肯醒,迷蒙着眼睛求饶:“好姑娘,再让我睡三刻。”
文竹摸摸她的头:“小娘子睡便是,我们自然收拾妥当。”
她招呼几人替小娘子更衣,梳头。
王姝便迷迷糊糊地被送上了马车,又一路睡了过去。
她是被一阵猛烈的晃动惊醒的。
“吁——”
驾车的周评脸色发白。
护卫立即上前。
文竹眉头紧皱,探头去瞧:“哥,怎么回事?”
“有人昏倒在车前。”周评跳下车,蹲到那人跟前,试了试鼻息,松了口气,“还活着。”
他站在马车外,向王姝躬身禀报:“小娘子,观其打扮,此人应是落榜举子,不知怎地,晕倒在车前,险些送了命。观情状,唇干而裂,面色发白,当是病了。”
还有句话他没说,这人衣衫褴褛,落魄至极,怕是连温饱都难。
这里过了茆山下院,街北便是官家御笔亲题黑漆金字的上清宫,一些拮据的举子便是借住在道观中。
王姝接过碧桃递来的琉璃盏,喝了一口茶汤,完全清醒了。
“打发两人将其送到医药铺,留下些药费便是。”她掀开帘子,漫不经心往那处扫了一眼,这一眼,她微微顿了一下,“等等。”
她回头,朝文竹伸出手,“文竹,拿五十两银子。”
文竹眼神疑惑,动作却丝毫不慢,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把钥匙,打开茶几下的抽屉,里头放着个彩漆雕花的匣子,将盖子掀开,只见里头整整齐齐摆着十个银锭子。
她“哎哟”了一声,道:“咱们出门急,忘带散钱,这一锭都是一百两的,原是预备着小娘子急用。”
她拿起剪子,待要剪开,王姝伸手拿起一锭,想了想,又放回去,道:“稚子抱金过市。”
几人迷惑地看着小娘子。
“好姑娘,打劫了,快将你们身上的钱都拿出来。”她笑眯眯地伸出手。
文竹荷包里有五两碎银子,鸢尾有三两,碧桃四两,几人扑哧笑了,一边掏钱,一边捂着肚子:“小娘子这是作甚?何时当了山大王?不如我们几个也落了草,跟了小娘子可好?”
“大王快瞧瞧奴家这张脸,可配得上大王?”鸢尾挤眉弄眼,搔首弄姿。
碧桃笑得倒在文竹怀里,文竹“哎哟”一个劲喊肚子笑疼了。
加上自己身上的,王姝总共打劫了二十两碎银并一贯钱,她让周评派人将那举子送到医药铺,将钱赠给那人。
“若问起来,便说是王大姑娘救了他。”
“姑娘认识那人?”鸢尾好奇。
王姝吃着点心,喝着茶,马车晃晃悠悠行驶着,她懒洋洋道:“不认识。”
“不认识还给他那许多银钱,都够普通人家使一年了!我们一年也赚不到二十两呢!”
王姝笑眯眯地伸出食指,轻轻一点她额头:“这是点我呢?想涨月钱了?”
她伸出手,往鸢尾咯吱窝下挠,鸢尾惊天动地地笑起来,满车打滚。
“小娘子饶命!”鸢尾往文竹怀里钻,“姐姐救我!”
王姝行动不便,够不着了便笑着收手。
“叫你这张嘴没遮没拦的,该!”文竹笑。
鸢尾头发也乱了,褙子也散了,一边系带子,一边笑嘻嘻凑到碧桃跟前:“好姐姐,你手巧,替我梳一梳头,我今儿也享受享受。”
碧桃笑得脸红彤彤的,道:“拿出钱来,我替你梳。”
鸢尾啐了一口:“好你个小蹄子,你也欺负我!”
王姝看着窗外景色,回想起方才那张苍白的脸。
那人她记得应当是元宁三年的状元郎。
寒窗苦读十余载,一举成名天下知。
在那之前,因孤僻自傲,不肯游谒于权贵之门,屡试不中。
大业科举不单依凭卷面,更兼“采誉望”,许多人才学不如他,若向知贡举的主考官行卷,获得赞誉,那些人便会挤掉他的名额,进士及第。
他自恃才学,不肯向名公巨卿投贽拜谒,博得延誉,故而郁郁不得志许多年。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此人刚正不阿,一朝为官,便与裴雪寅对着干,似乎与裴雪寅有过节。
她读过此人的诗,是个豁达乐天之人。反正她有的是钱,偶尔发发善心,无伤大雅。
“日行一善,积点德。”她笑了,“好姑娘,日后月钱按五两银子。”
几人吃了一惊。
文竹道:“姑娘太纵着了,姑娘自个儿的月银也才不过五两,哪有丫鬟跟姑娘一样的,太不成体统了些。”
王姝笑道:“我的月银是按府里的,你们这五两是我自个儿给的。我自个儿给自个儿也发月银,一月发一千两,一万两,这样可体统些?”
文竹娇嗔:“姑娘打趣奴婢!”
“吁——”马车停了。
“好姑娘,到了,咱们下车。”文竹被小娘子取笑怕了。
今儿门口清清静静,没撞上什么人。
一进园子,便见吴昉咋咋呼呼追着一辆轮椅跑,叶青云坐在那轮椅上,笑嘻嘻地滚动轮子,回头欠揍道:“来追我啊,嘿你追不着。”
吴昉白嫩的脸涨红,气喘吁吁:“你快下来,那是给我表妹的!”
叶青云挤眉弄眼做鬼脸,扭头正要跑,被一行人挡住了。
他一抬头,撞见似笑非笑的王大姑娘,脸上笑容立时一僵,屁股针扎了似的从轮椅上弹了起来。
“我就是帮姑娘试试。”他心虚地往旁边站了站。暗道都怪那日施针,这小娘子笑得实在渗人了些。哪有人疼成那样不哭反笑的?
他直觉最准,此人万万不可得罪。
噫吁唏,他怎么竟遇到这种人。
王姝看了一眼那轮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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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昉上前来,兴奋道:“袅袅,你瞧,这是我新做的,比你如今这个还要轻便,你自己滚起来不费力气!这个轮子,我查阅古书,又做了许多尝试,颠簸少了许多,你来试试!”
文竹立即上手推了推,兴奋:“当真轻便,轮子也顺滑!”
鸢尾也试了,兴奋得脸蛋红彤彤的:“小娘子!这个好!”
王姝看了一眼叶青云。
叶青云挠挠头,心虚地走到吴昉身后,推了推他。
吴昉好脾气地念叨他:“袅袅最嫌弃别人用她的东西,下次不可再这样。”
“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叶青云用脚踢石子。人在屋檐下,为了一万金,忍。
“等我重新做一个给袅袅送去。”吴昉睁着圆圆的眼睛笑道。
“谢谢表哥。”王姝笑眯眯道,“表哥一个人太累了些,不如送去我的木工铺子,让铺子做。”
“对哦!”吴昉一拍脑门,“表妹有铺子!”
王姝如今坐的楸木轮椅就是吴昉做的,比寻常木工做的已经轻便顺滑许多。
她出事后,静国公府和宫里先后派了医官局的奉御前来医治,均束手无策。她爹爹为亲事着急上火,阖府上下都在打自己的算盘,而她在抱春阁,无人过问。
她害怕,惊慌,大发雷霆,绝望愤怒,眼前一片灰暗。吴昉便是这时送来了一辆轮椅。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只有吴昉知道她害怕。
后来又送了第二辆,第三辆……直至他被诬陷谋反入狱。
前世最后一面,她问吴昉为何对她这样好呢?所有人都厌弃了她,裴雪寅小时对她多好,不也相见两厌?
吴昉笑道:“是袅袅救了我啊!那时候没有袅袅,我定饿死、冻死了。对袅袅好不是应当的么?袅袅对我也好!比我对你还要好呢。”
王姝当时愣了许久。对别人好,别人便对她好么?
不是的。
静国公府。
祥安院,兰雪堂。
“爷,奴婢已将王大姑娘送的东西造了册,信件两箱,玩意儿四箱,锦缎三箱,这些都好说,只是还有些旁的,也要还回去么?”雪莹躬身站在门口。
裴雪寅捏着一卷《维摩诘经》,熏炉中棋楠香静心安神,日光西移,窗外高槐深竹,绿意扑面,字俱碧鲜,他翻过一页,没有抬头,声音淡漠:“何物?”
“爷七岁生辰时大姑娘从交趾国运来的那头幼虎,如今在陛下的玉津园中养着,爷小时候还在府中养了几年呢,同吃同住,取了个名儿,唤‘宝珠’的!”
“还回去。”
“那老虎如今老了,园中内侍前些天儿还来回禀,说趴在地上不进食,怕是快不行了——”
裴雪寅阖上书,抬眸,眼神在一箱锦纱上定了一下。
裴秋生上前道:“爷要不去玉津园瞧瞧?也算全了养它一场。”
裴雪寅没说话。
半晌,他才道:“嗯。”
雪莹笑了一下:“我就说爷不会忘记宝珠的!它小时候可闹了,阖府上下被它折腾得不轻,爷当年走的时候,哭着要带上宝珠,撒泼打滚儿抱着不肯放手——”
察觉屋中安静,雪莹笑容一僵,懊恼怎么就管不住嘴,眼神一瞥箱子,立即道:“这箱锦纱还是大姑娘江宁的织造作坊随纲船一道运来的,世子小时候最爱鲜艳料子,又皮肤嫩,寻常的磨得痒,大姑娘便让人去做了——”
“对了!”她一拍手,“还有园中几座山石,也是爷吵着要下江南,大姑娘从太湖运来的!奴婢给忘了!这就添上去!”
她屈膝行了一礼,捏着笔和册子急急忙忙退下了。
裴秋生失笑:“这么多年了,雪莹还是冒冒失失。当初贵妃娘娘送她来,说她年龄小,性子闹,好陪着世子玩儿。”
裴雪寅淡淡看他。
裴秋生脸上笑容消失:“爷真要跟大姑娘这样一刀两断么?其实,大姑娘手中嫁妆——”
“裴欢。”
窗口立即探出个人儿,倒着挂在窗牖中,脸颊上都是点心渣儿:“世子?”
“去看老虎。”
裴欢眼睛发亮,轻身落在地上:“我要去!”
他瞪了裴秋生一眼,跟在世子爷身边。
11. 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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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红着眼睛,死死咬住唇,胸脯起伏,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
这次,王姝没有精力安慰她们。
文竹挪到矮榻上,在她身后跪着,抱着她,一下一下轻抚她的背。
王姝脸白如纸,双腿好似有把刀在劈砍,疼痛沿着骨髓,直捅进四肢百骸。
她趴在文竹肩头,眼前恍惚一片,视线模糊,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
她心里一阵惊惶,颤抖着将手举到眼前,眩晕中看清十指如削葱,才笑了一声。
不是梦便好。
以前那种死人日子,她再也不想过的。
“小娘子别怕。”碧桃不停替她将满头汗水擦去,小脸紧张地发白。
叶青云捏着银针,全神贯注盯着穴位,手极稳当,一丝不苟,偶尔看王姝一眼,便绷着一张严肃的脸继续施针了。
待两个时辰一到,他浑身的劲儿一松,长出一口气,满头都是汗水。
几个丫鬟哽咽着围着王姝,个个哭得泪人儿一般,好不凄惨。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王大姑娘一眼,这小娘子真够狠的,一声都没有吭。
“哎——你作甚——”
鸢尾双手叉腰,挡住他视线:“不许看,还不出去。”
叶青云软着腿骂骂咧咧地走了。
“等下!”
叶青云哼了一声,偏不停。
鸢尾追上去:“我们小娘子今儿怎么比上次还疼了呢?”
她红着眼眶,两只手抹眼泪,抽噎道:“今儿都说不出话来了。”
叶青云走到隔壁书案前,提笔写字,吊儿郎当道:“还有更疼的呢!你且哭,有你哭的。”
“你!”
“哎这位小娘子,疼才好呢,若是不疼了你们姑娘才要哭呢!神仙来了也无用。”他丢下笔,拿起宣纸吹了吹墨,嚣张地递给鸢尾,“从今儿起,你们姑娘便能用药了,按这个方子去找药。”
“那小娘子多会儿才能好呢?”鸢尾捏着方子,眼眶红红的,“次次都这样的疼么?你想个法子!”
叶青云摊手:“姑奶奶,若是有法子我岂有不用的?你们姑娘伤的是筋,那些麻痹之药不用的好,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若是有一丝的不好,姑娘的腿走不了了,我岂不是砸自己的招牌?”
“不必用那些。”
王姝重新梳洗过了,换了衣裳,由文竹推着出来,只脸色惨白,毫无血色,仿佛大病一场。眼睛却极亮的,明艳姝丽,平静恬淡。
“小娘子!”鸢尾将方子递过来。
王姝扫了眼,一顿,抬了头来。
叶青云心虚地移开视线,道:“这方子别人倘还为难,大姑娘却是再容易不过的。”
王姝好笑道:“原来叶郎中说能治好,也得我自个儿能找到药材呢!”
“大姑娘当真找不着?”叶青云满面纠结。
王姝凝视着方子,抿唇,道:“这前几个还好说,我听见过有几家珍藏着,最后这两味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她似笑非笑道:“叶郎中能开出方子,想必亦知道何处有药材了?”
叶青云一脸痛苦。
他便是最讨厌这些聪明人。
王姝了然:“果然知道。”
叶青云:“……”
他分明什么都没有说!
“那便有劳叶郎中将这两味药送来。若要钱可找鸢尾领,从郎中的诊金中扣。”
“回去罢。”王姝将方子交给文竹收好。
叶青云捏着拳头,王姝突然回过头来,道:“对了,观郎中言谈,也是诗书之家,若是派人去青州查一查,想必能更清楚郎中家世?”
叶青云挤出个笑:“这两味药包在我身上,小娘子放心便是。”
“嗯。”王姝满意颔首,“有劳。”
叶青云笑得咬牙。
他沮丧地蹲在地上,懊悔不该被吴昉那厮一吹捧,又用钱财诱惑跑来汴梁。
想到那日瞥见的冰雪似的一张脸,他腿便发软。
呜。
大业风俗,冬至后第一百五日为寒食,寒食第三日为清明。距寒食半月,街上已是一番节日气象。
香烛纸马铺已在门前用纸卷曲折叠成屋檐高的楼阁,蔚为壮观。
王姝一行车马过中山园子正店,酒店正门彩楼欢门高达数丈,她叫车停下,打发周评,去买一斗店里酿的“千日春”。
“咦,那是宋十万府上!”鸢尾探头出去,指着对街一座气派宅子。
“宋十万?”碧桃疑惑。
“呆子,你成日里只知做绣活,宋十万都不知,那是铁屑人①,‘宋’还是陛下赐的姓呢!”
“少欺负碧桃,就你知道的多!”文竹点了点她额头。
鸢尾吐舌头做鬼脸。
王姝一笑。
她两条腿仍针扎似的,这样细细密密的疼于她而言,是上辈子每一日都需要忍耐的,久之,已习惯了。
正在窗口吹风,只见天街西边儿行来浩浩荡荡的队伍,前头都是些锦衣华服的宗室子弟、南班官,随从都穿紫衫,戴白绢三角子,裹青色绑腿,前呼后拥,声势浩大,盛气凌人。
行人被驱赶到了一边。
“都让开!太子与信王出行!不得挡道!”
百姓全挤在路杈子后头瞧热闹。
鸢尾眼睛一亮:“宫里派人去陵坟祭祀呢!太子和信王竟也去!”
说着探头去瞧。
“嗯。”王姝也看了一眼。皇陵离京数百里,清明前半月,禁中便遣人去各地祭祀了。
周评提着一坛酒,帽子险些被人群挤掉,气喘吁吁挤过来:“小娘子,千日春买好了。”
正在此时,人群喧哗起来,周评忙抱住酒坛,险些被人挤掉。
他们回头,瞧见那些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昂的宗室子弟以太子与信王为首,均向一辆车簇拥而去。
太子年过而立,蓄胡须,着红底淡黄团蟒袍,信王蓝灰圆领袍。
侍从打起车帘,布下下马凳,棕盖雕花马车上下来一道天青色身影。
少年眉目如画,周身清冷,长身玉立,向太子和信王作揖。
“是世子爷!”百姓们争先恐后伸长脖子望去。
小娘子们挤得脸颊通红,汗透重纱。
“哎哟,我的鞋!”
宗室子弟簇拥前去,脸上尽是笑容:“世子爷打哪回?这是——”
众人视线都凝在世子爷身后,从马车里钻出的那只畜牲上。
王姝视线一顿。
裴雪寅身后马车里钻出一昂首阔步、通体雪白、皮毛油滑、带着斑纹的吊睛白虎,小狗儿一样大。
那畜牲警惕地看着众人,一扭头钻回车里去了。
太子挑眉:“这是玉津园的老虎?”
裴雪寅:“嗯。”
信王浓眉大眼,虎背熊腰,他眼睛都看直了,眼巴巴盯着裴雪寅:“表哥!这白虎借我玩两日可好!”
裴雪寅淡淡道:“不行。”
太子笑了一声:“这幼虎当是表弟玉津园那只虎所产罢?表弟真乃性情中人,对一只旧虎也这样多情,我听内侍来报,那只老虎时日无多,表弟节哀才是。”
信王脸垮下来,却不敢放肆。表哥性子最冷,最不好惹。爹爹和母妃都只会帮着教训他。
“谢殿下挂怀。”裴雪寅作揖送别,“祝二位殿下此行顺利。”
“待本殿回来邀世子一聚,走了!”太子拍了拍他肩膀,拉着依依不舍的信王上了马。
队伍渐渐前行,浩浩荡荡地出城去了。
“走罢。”王姝扫了那里一眼,视线在小白虎身上顿了一下。
她想起裴雪寅七岁那年,因想要交趾国献给陛下的大老虎不成,日日跟她写信说官家坏话,大抵都是些小气之类。她见他这样喜欢,便让文竹爹派商队去找。
小世子不知陛下为何不给他。
她却是知道的。
那老虎凶猛,太过危险。静国公府对他疼得如珠如宝,自然不肯替他寻。
她便只要那方出生的,幼小的,猫儿似的老虎幼崽。
虎乃交趾瑞兽,寻常人根本买不到,更别论才出生不久的。
她用了上百犀觥,方从交趾皇后侄儿手中买了一只。又聘当地善养虎之人上百,自交趾入大理,经矩州、梧州、潮州,走陆路,潮州至杭州,沿海,又杭州至扬州、汴京,沿着汴河,凡几千余里,前后花费上万金。
又赶着小世子生辰,她便是日日写信,日日问白虎可还好,到了何处,连做梦也忧虑此事。
小世子生辰那日,白虎送到了。
她却病倒了。
想到这儿,她笑了一声。
鸢尾几个都瞪着静国公府的车马,屏息不说话了。
王姝却没什么不高兴,抛诸脑后,兴致勃勃地偷偷掀开酒坛盖子闻了一闻。
文竹绷着小脸,一本正经:“需得小娘子病好了才能喝的。”
王姝只是点头:“晓得的,周大管家。”
“扑哧——”大家这才笑了。
“小娘子惯会取笑人。”文竹嗔得脸红了。
另一边。
裴雪寅拂了拂袖子,一道白光窜过。
“小老虎!”裴欢从车中纵身一跃,追着小白虎去了。
王姝马车刚动,走了没几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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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传来惊呼,且那声音越来越喧闹。
护卫齐齐围簇起来,周评方喊了一句:“小娘子——”
王姝只觉一道白光闪过,怀里撞来一毛茸茸、暖烘烘之物,直将她撞得倒下,摔得闷哼一声。
一时间,车内惊呼四起。
“小娘子!”
文竹眼疾手快立即垫在小娘子身下,被砸得呻.吟了一声。
鸢尾立即去抓那畜牲,小白虎却龇着牙,异常凶猛的样子。
她吓得眼睛红了,挥手驱赶:“走开!快走开!”
碧桃抓起石青绣牡丹靠枕,挥吓驱赶,那小白虎却只抓着王姝不肯挪地儿。
正慌乱,一道人影蓦地窜来,脸上两道疤,身长七尺,马车都挤得矮小了。
碧桃吓了一跳:“大胆!”
立即拿靠枕砸去!
裴欢噘着嘴,满脸不高兴地挨了一枕。
他气愤地盯着老虎:“小老虎!走!”
小老虎不肯动。
王姝脸色苍白,一把抓住白虎,那小白虎扭头舔了她一脸。
饶是她情绪冷静,也懵了一瞬。
她深吸一口气:“我没事。”
她伸出手,鸢尾和碧桃立即将她抬到一旁,文竹揉着腰坐起来。
“可有事?”王姝打量着她。
“没事,奴婢身子骨硬着呢,两个小娘子砸下来也不碍事的。”
王姝:“回去看大夫,不许贫嘴。”
“哎!都听小娘子的!”
王姝看向车内出现的陌生少年。
没记错的话,这人那日跟在裴雪寅身旁。
裴欢蹲下来,一心一意叫小老虎跟他走,可小老虎到了这儿连个眼神也不给他。
他抓耳挠腮,满眼焦急。
王姝听了听外头动静,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下来。
“周评?”
“小娘子——”周评欲言又止。
王姝便知道了。
她开口,语气无波无澜,“裴世子。请让你的人出去。”
裴欢这才猛地抬头,盯着她看了半晌。
王姝视线淡淡地从他身上扫过。
外头传来清冷的声音:“裴欢,下来。”
裴欢噘嘴,不死心:“小老虎——”
他想要伸手,又被王姝的眼神钉在原地,眼眶泛红,急得眼泪汪汪的。
鸢尾都傻眼了。
“裴欢。”裴雪寅声音冷漠。
王姝抱着白虎,小老虎玩儿似的,在她怀里打滚儿,裴欢眼巴巴看着。
她看向窗户,隔着一层帘子,声音平静道:“裴世子欠我一只幼虎,这只便算还了我。”
裴雪寅抬眸,纱窗里透出一张苍白的脸,眉眼平静,恬淡自在。
他漫声道:“嗯。”
“裴欢。”
王姝约莫想起了这人,上辈子不常在裴雪寅身边见到,统共没见过两次。
她笑了笑,不过那时,她连裴雪寅也见不到几次。
只记得痴傻,不驯,是外头捡来的。也不知为何冷冰冰的裴世子单单对这么个傻人格外宽容。
有一年冬日,她在外头,因着别人嘲讽,泼了那人一杯酒。
裴雪寅关她闭门思过。
她烦闷,心气不顺,在亭子里看雪。
裴欢追着园子里一只鹦鹉,将她撞倒,滚落石阶。
她额头擦破了,大怒,让人打他三十大板。
却被裴雪寅阻止了。
她当时又气又委屈又难过,歇斯底里大闹:“我连一个侍卫都不如?裴雪寅!”
裴雪寅让人将她抬回去,只留下冷漠的背影。
她气得大病一场。
后来不知怎么,那人再没出现。不久,静国公生了一场急病去了,大娘子搬出国公府,入道为女冠,世子爷请旨,以梁门外大佛寺西裴家私第八十间改为道观,名“洞源观”。
她死的时候,太子和信王,裴家和李家,斗得正厉害。
她打量着面前这个傻子,脸上两道疤极深,一道从右眼穿过,一道在左侧下颌,可因着那双单纯犹如稚子的眼睛,却并不骇人。
若没有疤,也是个漂亮的小郎君。
裴欢哭着下了车,看着王府车马离开。
裴雪寅淡漠地看他:“你走吧。”
裴欢一僵。
裴雪寅转身,背影冷漠。
裴欢吸了吸鼻子,忙跟了上去。
呜呜呜。
“我不走。”他低头,垂头丧气。
“若下次不听话,便回去。”侍从掀开帘子,裴雪寅上了车,拿起一卷《楞严经》,垂眸看了起来。
12. 012
012
“小娘子,这小白虎跟宝珠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它像是认得小娘子才找过来呢!可真灵性!”
小老虎狮子狗一般大,虎头虎脑,正在小娘子身上嗅来嗅去,吊睛白额,机灵异常。
“宝珠产子那日,小娘子便带着含笑去了玉津园。它定记得小娘子呢!”文竹几个托着腮,也不怕了,都在一旁逗弄小白虎玩儿。
王姝摸了摸小白虎下颌,半垂下眼睫:“想必宝珠不在了。”
文竹几个一愣,想起小时候宝珠闹腾的日子,又想起更闹腾的小世子,低下头都不说话了。
“便唤你珍珠可好?”
小白虎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昂起脖子,摊开在她腿上,任摸。
王姝笑了:“珍珠。”
“珍珠?”鸢尾和碧桃睁大眼睛。
“珍珠,这名儿真好!”文竹也笑了,“跟它娘亲一样,如珍似宝!”
既出来了,碰上东京城里难得的美味,王姝便打发人去买了。
经过皇建院前郑家饼店,隔着老远便闻到了香味儿,店里打烧饼、火烧的,用小杆杖拍打桌案,乐声远近相闻,门客络绎不绝。
他们家有五十多个烘炉,从早到晚不歇,卖出的饼子比御道还长。
汴京城里的饼店以他家和武成王庙前的海州张家最为有名。
周评买了“宽焦薄脆”,油碢(tuó),髓饼几样,刚出炉,很是热乎,香味儿满溢,馋得小老虎都抬起了头。
王姝捧着一小块儿油炸的宽焦,烫得一边吸溜口水,一边“咔嚓”“咔嚓”,吃得津津有味。
又文竹喂了她一口酥香清甜的髓饼,掰开,牛骨髓清香,油脂味儿浓,蜜糖的甜全流了出来。
外头烤得焦脆,面粉味儿极香的。
“听我娘说南边儿还有用米粉做髓饼的呢!”鸢尾吃得满嘴流油,“可惜咱们东京城里竟没有,下次让我娘试试!”
“就你嘴馋。”文竹啐她。
鸢尾做鬼脸。
正吃着,马车突然停下。外头隐约有道熟悉的声音。
“这不是三姑娘的声音?”文竹掀开帘子去瞧。
王姝看去,却是在铁屑楼前。
酒楼装饰华丽,颇具异域风情,乃铁屑人所开,陛下还曾来过。
而此时,这人来人往的酒楼下,聚着瞧热闹之人。
王媃、王媚,并几个小娘子在酒楼前下车,而王媃车前之马不知为何躁动扬蹄,马车一时不稳,王媃一个趔趄,倒在一旁卖花少女的摊子上,芍药、牡丹、海棠、山兰砸落一地,全砸烂了。
荆钗布裙的少女哭着跪在地上捡花。
丫鬟婆子立即将王媃扶起,几个小娘子关心地围着她。
她只温声细语道:“无事的。”
她惋惜地看了眼裙子。
她穿了一条月白缕金白蝶穿花缎裙,沾了泥,并五颜六色花印子,算是毁了。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这裙子多难得!”
这一条裙子,金线便用了不少,又出自绫锦院,那里的锦工乃灭蜀国后掳掠而来,乃大业最高织绣工艺,专供皇室。
这一条起码几万钱。
金钱犹在其次,最难得的是绫锦院所出,外人极难得的。便是皇室,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王姝瞧了眼,几个小娘子中竟有太子外家越国公李家二娘。
难怪王媃要穿这件了。
王媃目光平静,盯着卖花女看了一眼。
王媚深吸一口气,从她身后站出,上前道:“定是你方才叫唱,惊了马儿,害二姑娘摔了!”
“是呢,方才她便在那儿叫唱呢!”
王媃笑着看了眼跪着抹眼泪的卖花女,温声细语道:“我不碍事,罢了,她也不是有意,卖花为生也不易,咱们不必为难她,让她走便是。”
不少人说王二姑娘心善。
王媚站在一旁,闻言道:“今儿弄坏了我们二姑娘的裙子,你可知这裙子多少银子,你卖十辈子花也赚不来的!”
那荆钗布裙的少女哭着连忙磕头:“谢小娘子心善。”
她跪着捡起地上散落的残花,收在衣襟里揽着,满眼绝望。
待到衣着光鲜的小娘子们离开,人群也散了。
少女哭着轻声说:“不是我。”
她抱着满地残花,一抽一抽地抹眼泪,他们家今春全指着这些花换粮钱,如今全完了。
铁屑楼前小贩叫卖此起彼伏。
牵着驴子卖炭的,算命的,卖活鱼的,提着陶瓶叫卖饮子的,还有穿白虔布衫、系青花手巾,携着白瓷缸子叫卖辣菜的……
“官人买花吗?”
“小娘子买花吗?”
一辆气派华丽的棕盖雕花马车停下:“你的花我都要了。”
窗户里伸出一只极娇嫩的手,将一块银子丢给她。
婆子们将她摊子上的花都放进车里。
马车远去了。
小娘子做梦一般拿着钱,喜极而泣,背着背篓跑回家去。
后面一辆马车里。
裴秋生道:“世子爷?青州那边所说之事——”
他向窗外看去,都是寻常景象。只前头那辆车是王大姑娘的,他诧异。
裴雪寅视线从卖花女身上收回,声音清冷:“我知道了。走罢。”
静国公府。
兰雪堂。
金乌西沉,室内倏地昏暗下去。
裴雪寅静坐半日,裹了一身沉寂。
箱子里一封封信件,稚子语气无忧无虑,娘亲疼爱,爹爹宽厚,撒娇卖痴,憨蛮可爱。
他抿唇,将信件随手丢入红木箱。
夕阳余晖洒在他脸上,凤眸似冷似讽,寒气四溢。
“咔哒”,极细微的一丝声音,较落针还轻,几不可闻,从窗户处传来。
他眸子漆黑,手腕一翻——
却见窗牖中倒挂一人,眼神兴奋地看着他,脸颊上沾满点心渣子。
裴雪寅收回手,声音低沉:“裴欢。”
没吓到他,裴欢噘嘴,轻轻一个纵身,蛇一般从窗户中滑了进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心虚地将一个竹管放到他面前:“姐姐让我送的!”
说完做了个鬼脸,一个纵身便消失在窗外。
世子好冷,不好玩!
他搓了搓手臂上鸡皮疙瘩,呜方才好吓人。还好他听姐姐的话,跑得快。
“不许放人进来。”裴雪寅道。
裴欢紧张地竖起耳朵,往嘴里塞了一口芙蓉糕,屏住呼吸。
“裴欢。”清冷却不容置疑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这下裴欢知道世子爷发现他在屋檐上了。
他脸垮了下来,沮丧地嚼着糕点,嘟哝:“哦!”
裴秋生踏上台阶,方要推门,屋檐倒挂下一人,长剑“仓啷”一声劈过来,吓得裴秋生立即向后一跃。
“裴欢!”
裴欢翻了个跟斗,抱剑站在门口,吃着芙蓉糕,腮帮子鼓鼓的,道:“不许进!”
“你——”裴秋生缓了口气,挤出个笑脸,“我是世子爷的手下,我找世子有事——”
裴欢抽出剑,重复:“不许进。”
简直油盐不进,傻子——
可不就是个傻子。
裴秋生深吸口气,笑:“好,好。”
他突然上前,压低声音道:“你可还记得我?我是裴秋生啊。”
裴欢睁着大眼睛,奇怪地看着他。
裴秋生失笑,他这是怎么了,无聊至此。他深深看了裴欢一眼,转身离开了。
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黑暗从外头钻进屋子。
裴雪寅捏着手中竹管,漫不经心地把玩了半响。
“吧嗒——”
食指一敲,一卷纸条倒了出来。
他点燃烛火,骨节分明的手捏着纸条,轻轻在烛火上照过。
火光掠过冰冷的眉眼。
室内安静,熏炉袅袅升烟。
火光摇曳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漆黑的眸子微敛,情绪隐在雾后,难以分明。
空白纸上显出两行字迹。
他眼睫一颤,身上气息随着纸上字迹一寸一寸冰冷,整个人笼在幽寒寂静之中。
蓦地,外面狂风大作,“啪”一声,一盆花掉在地上砸碎了,丫鬟们急匆匆奔跑的声音,夹杂着树叶凌乱摇晃的声音。
门外有人传话:“世子爷,大娘子派人来请爷用膳。”
“嗯。”寒冰一般冷。
丫鬟打了个哆嗦。
天色见晚,西边阴沉沉的,一时间滴下两三点雨来。
十几个丫鬟提着灯盏,裙摆轻移,四处忙着点上灯火,园子里另有穿红着绿的小丫鬟们匆匆忙忙将珍奇的金蛾、玉羞、虎耳、凤尾、素馨、渠那等花搬进屋里去。
雨渐渐地大了。
“吱呀——”
穿月白道衣的身影从书房走出,斜风细雨,槐竹掩映,他身姿颀长,雪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凤眼淡漠。
浑身笼着冰冷的气息。
“世子爷。”丫鬟们立即屈膝行礼,低下视线。
雪莹急匆匆举着一把青绸油伞:“爷,当心淋着!大娘子要担心的!”
七八个丫鬟拿披风的拿披风,撑伞的撑伞,提灯的提灯,急忙跟上来。
裴雪寅看了雪莹一眼。
雪莹打了个寒颤:“爷?”
她不知说错什么了,有些手足无措。
裴雪寅没有理会,径直走进细雨中,背影挺拔,冷漠锋利,像一柄剑。
雪莹心头浮现一个疑惑——
春日雨丝无声无息,却莫名地冷。
裴雪寅静静地走着,雨丝冰冰凉凉,携着风落在脸上,落在眼睛里,头发上。
春衫单薄,寒意渐渐渗了进来。
“爷!”雪莹撑着青绸油伞追来,七八个丫鬟提着灯,打着伞跟着。
两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小厮忙抬了一架竹轿子:“爷,暖春堂还远着,您坐吧,若是受了寒就糟了。”
裴雪寅抬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夜幕。
众人紧张地屏息。他们不知世子爷为何突然不高兴了。
“走罢。”裴雪寅拂袖,弯腰,坐进了竹轿里。
众人松了口气,忙向暖春堂走。
暖春堂。
刚掌了灯,婆子丫鬟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将一盘盘菜摆到桌上。
国公府大娘子林元娘摇着一把晴春蝶戏绢纱小团扇,在一旁指点。
外头小丫鬟高兴的声音传来:“世子爷来了!”
林元娘立即向院门看去。
国公爷叹气:“你消停会儿,人便到了,你坐着可好?”
林元娘瞪他一眼,“寅哥儿如今还有些生分,正该多多亲热才是。他小小一个人在外头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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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也不心疼!”
她踮脚看去,只见四个丫鬟提着灯,打着青绸油伞,引着一顶青竹轿子,轿檐上挂着两盏琉璃灯,昏黄的光在黑夜雨幕中一晃一晃的,两边七八个丫鬟也是打着伞,提着灯,簇拥着来了。
她瞧见自家世子那张淡漠的脸从轿里出来,凤眼清贵,浑身寒意,脸上不由露出笑容,等不及上前,一把拉过他,亲热道:“谁又惹了我们世子爷不高兴?”
她看向雪莹。
雪莹立即屈膝请罪:“大娘子,奴婢不知。”
众丫鬟立即低下头请罪。
林元娘是个美人儿,弱柳扶风,杏眼桃腮,一颦一笑皆动人。
她的眉眼与裴雪寅很像,一看便是亲生母子。
裴雪寅视线在母亲脸上掠过,眼里一片平静,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抽出手,作揖,声音清冷:“给娘亲、爹请安。”
他的眼角、眉梢沾了雨丝,带了一身的寒意和寂静。
“快坐下。”国公爷儒雅带笑,道,“你娘可算盼来了。”
林元娘不知怎么一怔,下意识抓住儿子胳膊,一惊:“衣裳怎么潮了,快拿熏炉过来,沾了寒气,若是晚上发起热来可怎么是好!”她急得团团转,指挥丫鬟们围着世子忙碌。
“不是坐了轿子,怎么淋雨了呢?”她担忧道,又竖起细眉,拿扇子指着祥安院的丫鬟们,“是不是她们不尽心了?”
众丫鬟打了个寒颤。
“娘,春雨难得,是我贪恋了些。不碍事,用膳罢,爹饿了。”
静国公笑:“还是我儿体恤他爹!元娘,咱们小世子身子已然好了,你别总咋咋呼呼,小郎君淋些雨不碍事。”
“得!他十岁那年也是淋了雨,人突然就——”说着红了眼眶。
“是我的不是。”裴兴元忙给裴雪寅使眼色,“你放心,儿子身体好着呢,高僧说了,我们寅哥儿定然长命百岁的。”
林元娘这才高兴了,看着丫鬟伺候寅哥儿熏干了头发衣裳,漱了口,迫不及待地给他夹菜:“寅哥儿,这个假鼋鱼娘亲做了一下午呢,你尝尝,用黑羊头肉做的裙边你最爱吃的,还有山药做的鼋鱼蛋,你可还记得七岁生辰那年非要留给姝姐儿,结果姝姐儿病了,没来,你爹想吃,你还不许,他偷吃了一颗,你哭了一晚。”
说着大家都笑了。
奶娘王娘子笑:“世子爷小的时候爱哭呢。”
“还有这道蜜浮酥捺花,废了娘亲好大劲儿,让人去奶酪院取的新鲜奶酪做的,娘亲做的捺花栩栩如生呢!放了许多蜜糖,你最爱吃的。”林元娘笑道。
裴雪寅视线落在杯盘中的鼋鱼裙边与蜜浮酥上,捏住筷子。
“对了——”她视线从裴雪寅脸上一扫,笑着招手,丫鬟立即捧着一个填漆雕花的盘子上前。
“你瞧,娘亲给你新做了衣裳和鞋。”她笑道,“到底是上了年纪,手脚不比以前。若是以前,一件衣裳三日便做好,如今做了三月才勉强好呢。”
她拿起衣裳在裴雪寅身上比划着,满意地点头,笑道:“娘亲的眼睛还是一样毒,尺寸正好呢。”
裴雪寅脸色雪白,眉眼情绪淡淡的,直到这时,才缓缓开口:“以后不必再做。这些东西,我不喜欢。”
空气安静,落针可闻。
他推开杯盘,夹了槐叶冷淘。
大丫鬟忙替他布菜。
众人屏息,低头。
“你怎么跟娘亲说话呢!”裴兴元瞪着他。
裴雪寅放下筷子,抿唇道:“抱歉。”
“哎哟,寅哥儿长大了,这是心疼娘亲呢。”林元娘红着眼眶,挤出个笑,“这些你不喜欢,娘亲便让人做你喜欢的,可好?你都告诉娘亲,小的时候,你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跟娘亲说的,可还记得?”
她看了眼那绿色的冷淘,恍惚想起什么,脸色有些白。
裴兴元抓住她的手:“元娘?”
“寅哥儿喜欢冷淘?”林元娘勉强笑道,“好孩子,都怪娘亲不好,若不是娘亲疏忽,你那年也不会病了,让那僧人带走,害得我们母子分离——”
说着眼泪滚了下来,泣不成声,“我的寅哥儿以前多爱玩儿,如今不知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头,那些年你不知道娘亲是怎么过来的——”
林元娘忙抹眼泪:“娘亲不是故意要哭,娘亲只是太难过,心疼——”
裴雪寅攥紧手,脸色白得透明,声音清冷,眉眼淡漠:“抱歉。”
林元娘忙拿帕子沾了沾眼角,笑着转移话题:“对了,王相公派人来,说姝姐儿腿有治了。你不想娶王媃,那姝姐儿——”
“不想娶,我不喜她。”裴雪寅眼前闪过那张苍白的脸,平静如水的眸子,他冷冰冰道,“此事不必再提。”
大娘子顿了一下,叹了口气。
一顿饭吃得沉默。
林元娘又派了许多人送世子爷回去,一行人浩浩荡荡,雨幕中灯盏通明。
裴秋生一路随侍在轿子旁,至祥安院,众人皆散。
他关上门,道:“世子爷,今儿暖春堂是否——”
裴雪寅声音冷漠:“出去。”
“可大娘子——”
“裴欢。”
裴欢从窗口翻进来,将剑架在裴秋生脖子上。
裴秋生深深看了世子一眼,“属下告退,青州那边催了。”
裴雪寅垂眸看书,神情无波无澜。
13. 013
013
王宅。
夜里下过一场细雨,青石板上湿漉漉的,园子里两株西府海棠花谢了一地,残雪一般。莲池边芍药半亩,上千余朵出墙上,露珠儿晶莹剔透,在晨曦中闪着碎光。
刘娘子头戴一块石青色包巾,身后跟着十几个穿水红袄儿、秋香色短褙子、松绿缎裙、梳双丫髻的小丫鬟,每人手上托着一个填漆雕花红木盘,莲步轻移,裙摆蹁跹,沿着青石板走进各院中,将大娘子分给各位小娘子的各色彩纱锦缎新衣裳,并金钗、珍珠、绒花,五色丝绦结之类都送去。
刘娘子前不久虽在大姑娘面前吃了亏,到底是大娘子陪嫁来的管家娘子,其他姑娘、姨娘,和梅香园那些铆足了劲儿想要出来的家姬们巴结奉承还来不及呢。
“三姑娘一惯的掐尖儿,先是问还有谁没送,知她在四姑娘前头儿,便高兴了。”
“四姑娘面露喜色,瞧着很是高兴。”
“大姑娘——”刘娘子躬身立着,说到这儿,看了大娘子一眼。
萧穗儿躺在矮榻上,四个小丫鬟跪在地上,将凤仙花盛在琉璃盏中捣碎了,加矾稍许,轻轻将花汁儿敷在大娘子的指甲上,缠上片帛。
“大姑娘怎么了?”她闭着眼睛。
“大姑娘规矩大,奴婢是没资格见的,打发了个院里小丫头接过便是了。”
“奴婢倒没什么,只替大娘子委屈。”刘娘子低下头。
萧穗儿笑了笑:“大姑娘腿不好,难免心气不顺,你们都是府上老人,多担待她些便是。五姐儿呢?”
“二房那边,五姑娘欢天喜地,喜欢得什么似的,当下拿起来比划。二房娘子自是谢天谢地夸大娘子心地好了。”
“只是,奴婢有一事不明。永定侯府上门相看,既不是二姑娘的亲事,大娘子何必费心思,不年不节,倒还要大费周章送她们这许多贵重之物。”
萧穗儿伸出手指扫了眼,右手食指颜色染出稍许,浸到指缝里,她温和地看了眼脚下的小丫鬟。
小丫鬟头磕在地上:“奴婢,奴婢下次定不会犯错,求大娘子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叫什么名儿?”
“回大娘子,奴婢彩莲。”
“彩莲,快起来吧,动不动磕头,我何时成了那起子凶神恶煞的人呢?”
小丫鬟喜极而泣,磕头道:“谢大娘子,大娘子宅心仁厚,奴婢定好好侍奉大娘子。”
“嗯。有贵客登门,你带着丫鬟们将园子里时兴的花摘些罢。”
“是。”刘娘子看了那小丫鬟一眼,下去了。
这日一早,王宅后院已是一番忙碌景象。
永定侯府派官媒婆上门,今儿是相看的日子。
几位姑娘坐在花厅里,花团锦簇,精心装扮,仙娥一般。
“永定侯乃是跟随陛下的老臣,夫人难产去了,他也是个有心的,守了三年,如今为世子计,才松了口要娶继夫人。官媒婆说了,不讲究出身,只要那性情淑和,教养出众的,便问到王府上了。咱们家的小娘子,名声都是极好的,学问人品样样出众。今儿侯府来的是侯爷身边两个得力的娘子,人唤吴娘子和孙娘子的。”大娘子笑着道。
“除了六姐儿才十一,还小些,三姐儿,四姐儿,五姐儿都见一见。这样的好事,百年难遇一回。女孩儿家嫁人是一辈子大事,一辈子欢喜与否全在这一处的。”
“大娘子说的是。”二婶打量着大房几个姑娘的打扮。
要说长相,大姑娘是最出众的。眉目唇鼻,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靡艳姝丽。如今又比先前多了平和劲儿,瞧着竟让人移不开眼睛。只今儿穿着随意,头上也很素净,只簪了朵黄牡丹,倒有了说不出的韵味儿。
三姐儿眉眼带笑,容貌极昳丽,随她姨娘,是个狐狸一样的。要她说,得亏大娘子心胸宽厚,不是那起子不能容人的。不然这安姨娘,还在梅香园里当舞姬呢。
四姐儿那身肌肤当真是白,楚楚动人那股劲儿也随了她姨娘,只是看起来弱不禁风,到底还是不足了些。
二姑娘长相随大娘子,在姑娘们中便不那般出挑,只算清秀。只这二姑娘一身书卷气,有一双秋水似的眼睛。打扮又最是富贵,一下子便压下去了其他姊妹。
再看看她的五姐儿,圆脸盘,杏仁眼,唇若桃花,色如春晓,衣裳也是桃红,衬得脸颊泛粉,人比花娇,在姐妹里也是拔尖儿的,比之三姑娘、四姑娘还要强些。
她满意地点头,心里更有把握,喜不自胜道:“虽说侯府千好万好,只是侯爷年龄到底大了些。”
“这算什么,侯爷正当盛年,大了才疼人呢。”刘娘子在一旁笑道。
“好了,姑娘们去园子里逛逛罢。”萧穗儿目光掠过五姐儿王婳。
王媚也看了一眼王婳,忙低头:“是。”
便跟上了王媃:“二姐儿,你今儿这身真好看!”
王娥一脸懵懂地跟着姐姐妹妹们出了花厅。
王媃摇着一柄林檎花绢纱团扇,笑道:“爹爹新送来的料子。”
她看向王姝:“大姐儿今儿倒是别出心裁,这牡丹衬得大姐儿越发明艳了。”
王姝笑:“比不得二姐儿的金累丝攒珠宝石簪。”
王媃扶了扶簪子,站在桥边台矶上,居高临下看着王姝。
王媚笑道,“我还以为大姐儿又要托病不来呢!”
这是讽刺她托病不去学堂,不去请安呢。
王姝笑:“郎中说了,多逛逛园子,对身体也有好处的。况且今儿花开得这样好,天儿又这样蓝,不出来多可惜。”
“咱们家的园子,汴京城里多少人羡慕的。陛下也慕名而来呢!”王娥轻声道。
那是新朝初立不久,祖父尚还为宰相的时候。
看着曲折蔓延的连廊楼阁,几人心思各异。
王姝顺着王媚和王娥的目光看去,五姐儿王婳拿着一柄出水芙蓉图绢纱团扇,在牡丹园里扑蝴蝶呢。
五姐儿今儿穿的最娇艳,真不知是那蝴蝶更美,还是小娘子蹁跹的裙摆更漂亮了。
王姝瞧见园子雕花石刻芙蓉镂空的窗子后头,站着几个衣着华丽的妇人,皆是长褙子,销金料子,远远地仿佛有金光跳跃。
她又看了眼站在王媃身后的王媚。
以及不远不近,以让人看不出来的距离站在她身后不远的王娥。
王婳追着蝴蝶跑到了那窗子附近,娇.喘.吁吁,两靥泛红。
她红着脸扭头,蹲在莲池边,掬了一把水。
突然,一声尖叫划破园子:“啊!”
众人惊愕回头。
六姐儿指着王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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婳姐儿你的脸!”
王媚脸色一变。
王娥脸色也白了一瞬,强作镇定地站在那儿,扶着小丫鬟的手,不知在想什么。
园子里一片乱糟糟。五姐儿哭喊,六姐儿魂不守舍。
王娥突然跑过去,瞧见王婳的脸,尖叫一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脸白得跟死人似的。
“四姑娘!”
王媚脸色煞白,回头瞧了王姝一眼。
王姝平静地回视。
王媚方要动,王媃抓住她的胳膊:“三姐儿,我累了,随我回去罢。”
王媃身边的大丫鬟紫蕤和冬葵一左一右扶住她,笑道:“三姑娘当心!”
王媚抿唇,“好。”
她想起出门前,姨娘叫她将大娘子送的漂亮衣衫都穿上。
她说:“总不好越过二姐儿去,免得惹二姐儿不高兴。”
姨娘这才放弃让她打扮得花枝招展。
只是也不能过于显眼,也只得穿戴一两件。到底比平日还明艳些。
不过有五姐儿做衬,倒还好。
如今……
“大娘子宅心仁厚,若不是大娘子,府里岂能有我们母女的立足之地。你要听大娘子的话,待大娘子为你找个好人家,一辈子便有着落了。”
姨娘出门前的话还在耳边……
她心里一凉,看向王媃:“二姐儿——”
“你怎么了?可是吓着了?”王媃笑着瞧了眼那边,大娘子已经派人安抚了下来,四姐儿、五姐儿都让人抬回去医治,园中恢复安静。
王媚:“没事。只是五姐儿的脸怎么突然就——”
紫蕤和冬葵搀着她,一行人往花厅去。
“谁知道呢!”王媃温声细语,眼神淡淡的。
路过站过人的那扇隔窗,王媚打了个寒颤。
花厅里,二婶眼眶泛红,强颜欢笑陪坐在下首。
萧穗儿正与永定侯府的两位娘子谈笑风生。
几位姑娘进来,先见过客人,问了好。
两位娘子满意地点点头,视线在三姑娘脸上顿了顿。
王媚攥紧手。
“大姑娘腿如今可好些?听闻找了神医,真是可喜可贺呢!”
“是呢!我们姑娘福气好,遇难成祥,日后定有大福气的。”大娘子笑。
“大娘子的名声在汴京城里也是顶好的,谁不说一句大娘子宅心仁厚。姑娘们也教养得好,水灵灵的,我们还以为瞧见了仙女儿呢!”
“这是娘子们宽厚,只夸她们好的,还不谢过二位娘子。”
姑娘们齐声道谢:“谢过娘子。”
王姝饶有兴趣地旁观。
上辈子她在病中,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后的结果似乎没变,仍是王媚嫁了永定侯府。
从今儿这一波三折的情况看,其中弯弯绕绕多着呢。
待客走了,大娘子才问二婶:“五姐儿的脸怎么了?”
王婳的脸泛红,发紫。唇上,下巴全是水泡,密密麻麻,着实恐怖。
二婶抹眼泪,直拍大腿嚎哭:“谁知道,好好一桩亲事,没了!出门还好好的,怎么到了园子里偏这样!我可怜的婳姐儿!命怎么这么苦!”
王媚麻木地看着,脸色发白。安姨娘正满脸高兴,满眼对大娘子感激。
14. 014
014
抱春阁。
文竹和鸢尾一整日都陪着王姝,到了屋子里,鸢尾忍不住便道:“五姑娘的脸是怎么了?”
王姝抬眼瞧见含笑迎了出来,便道:“含笑,请周娘子开库房,替我送些人参和西域舒痕膏去二叔府上罢,算慰问五姐儿。”
含笑一愣,忙笑道:“哎!”
小娘子这段时日总不亲近她,她患得患失的。领了吩咐,忙不迭去办了。
王姝让人将自己搬到窗前矮榻上,碧桃煮了茶汤,她慢悠悠吃着。
鸢尾急得抓耳挠腮。
只大家装作各忙各的,没一个搭理她的。
“扑哧!”王姝一笑,文竹几个也笑了,连忍冬也笑了。
“瞧你!猴急样儿!”文竹点点鸢尾额头。
“小娘子最聪明,定知道今儿怎么回事,快告诉奴婢嘛!”
王姝慢条斯理道:“记得有一回,文竹爹从吴越来,带回些土物,其中有样芒果,五姐儿贪吃,吃完便说脸痒,以至起了满脸疹子,嘴上都是水痘,脸红得吓人,二婶一家急得嚎哭。请了邱防御药铺的老大夫瞧了,说是无事,只再也不能沾染此物的。”
“五姑娘又吃了芒果?”鸢尾吃了一惊,“五姑娘竟这样贪吃?”
“今儿这样重要的日子,怎地偏偏沾染这要命之物?”
“五姑娘不想嫁永定侯府?”碧桃小声道。
王姝笑:“非也。五姐儿和二婶那般精心装扮,都压过二姐儿去了,岂有不想的?”
文竹低眉思索一番,道:“有人不想五姑娘被那永定侯府相中?”
王姝喝了茶,拍手:“是了。”
有句话她没说,这永定侯府真是什么好人家不成?永定侯三十,其父乃当年陛下身边开国功臣之一,爵位到他这儿降一级,袭了侯爵,替陛下掌着三司,天下度支、盐铁、户部,皆归其管,是个实打实的实权。
她记得这永定侯的第一任夫人,乃是一位前朝公主,柔安公主。乃替陛下安抚人心所娶。
如今虽是续弦,却郡主也尚得。若真是好的,定轮不到五姐儿。
她记得上辈子王媚嫁过去,过得不好。后来又传出永定侯府死了姬妾之事。只她极少闺中密友,与各府也无往来,这些后宅之事,她只是听过只言片语罢了。
管中窥豹,永定侯府那样人家的当家大娘子,再是续弦,也轮不到王家的庶女,乃至庶出的二叔这样人家的女儿。
他们这样豪权之家,不求门当户对,定另有所求,且所谋更大,更令人不寒而栗。
这世上婚姻,从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
世上男子,或为美色,或为权势,或为财富,总有目的。
永定侯为的是哪一样?
只怕大娘子是知晓的。爹爹知不知道呢?
王姝唇角勾起。
一时间,众人脸色纷呈。
“怎,怎会这样?”鸢尾脸色发白。
忍冬则若有所思。
“这里头有事儿,是二叔家自个儿不想要这门亲事,还是其他人想要而谋算五姐儿,谁知道呢。”王姝笑了笑。
依着王娥和王媚今儿景象,怕是第一种。
“好了,不提这个了。这话可不许跟别人提的,被有心人传了去,还说五姐儿瞧不上永定侯府呢。岂不是害了她。”
*
永定侯府。
永寿堂。
两个娘子站在暖阁里,向老夫人禀告:“大姑娘瞧着冷漠了些,二姑娘孤傲,三姑娘长得俊俏,风流标志,未语先笑,又极伶俐。”
吴娘子接着道:“四姑娘身子弱,胆儿小,一吓便晕死过去,死人似的,瞧着非能长久的。五姑娘也好,是个活泼的,长得也好,身子也丰腴,只可惜脸毁了,很是吓人。”
吴老夫人半眯着眼睛,手上捻着一串檀香珠串,靠着大红金线卍字纹五蝠临门靠背,脚踏上两个小丫鬟正跪着捶腿。
“这样说,三姑娘最合适了?”
“是呢!奴婢瞧三姑娘是个难得的美人儿,性情也好,人品也好,再挑不出毛病的!”
“今儿可有簪一朵黄牡丹的小娘子?”老夫人睁开一双精明的眼睛,捏着佛珠,将打盹儿的小丫鬟一脚踢开,正踹在心窝子上。
小丫鬟脸色煞白,呕出一口血来。
“打一顿叫人牙子领走。”
小丫鬟眼眶一红,不待哭出声,便被堵了嘴拖走了。
另一个小丫鬟脸色煞白,跪在一旁,浑身抖得筛糠似的。
“你们这些小贱蹄子,当我年纪大了好糊弄,正经干活的时辰也偷懒。”
两位娘子低头,额头满是细汗。
吴娘子小心翼翼道:“今儿大姑娘头上只簪了一支黄牡丹,穿的也素净,一件翡翠袄,水绿褙子,鹅黄绫裙儿。
“比不得那三姑娘?”老夫人不冷不热。
“论人品,才智,长相,大姑娘自然在姐妹中拔尖儿。只是听说她骄纵要强,脾性火爆,是个炮仗,一点就着的。”
“这人么,顺顺当当之时便目下无尘,谁都不放在眼中。你们瞧她如今可还骄纵?”
两位娘子思索一番,道:“如今瞧着平和冷漠,再不骄纵的。”
“这就是了。再大的脾性,经此一遭,还有何依仗?性子自然便磨平,炮仗也要哑巴的。”
“她的腿能好?”
“说是能。只不知多会儿才好的。”
“我永定侯府大娘子之位,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老夫人意味深长道。
两位娘子领会,试探道:“奴婢这便去办。只眼下便是寒食,待清明过后,奴婢再上门商议,不知老夫人计下如何?”
“嗯。”
吴娘子和孙娘子低头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紫檀架子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屏风后走出一身姿颀长,眉目俊秀,脸色苍白,年约三十的男子。
永定侯吴琦眉目带笑:“儿子谢过母亲操劳。”
他回味了一番,今儿他递帖游览王园,在二门外,望见一神仙妃子般的人物,当即目眩神迷,魂去了三分。
那小娘子一身素净也难掩国色天香,荼蘼姝色,倾国倾城。又坐着轮椅,当是王家大姑娘无误了。静国公府那小世子不知美人滋味,真乃暴殄天物。
吴老夫人哼了一声:“你既被她迷得神魂颠倒,非她不可,我这把老骨头少不得操心。只一样,你既要她,此事怕不会顺利。她性子绝不顺和,若是鱼死网破,你待如何?”
吴琦一笑:“自古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静国公府既不要她,谁敢与我作对?便是强绑了,我也要将人娶进门来。料那王道之也乐意之至。”
“倒是。这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嫁了人岂由得她。届时你可小心些,别又弄出麻烦来。淳娘之事不可一而再,再而三。”
“儿子省得。”
想起李淳,他目露回味。
*
寒食前一日谓之炊熟。只因这寒食为了纪念介子推焚死,晋文公令寒食断火。寒食三日,大业朝严格禁火。
各家各户都在炊熟日备好吃食。
一大早,王宅下人便忙碌起来。
含笑和忍冬带着小丫鬟们,从园子里剪了些梨花,杏花,桃花,芍药,月季,槐花,山兰,并柳条,用髹漆盘子盛着,脚步轻盈,说说笑笑走进屋里。
“小娘子,园子里花开得真好!”两人走到正在梳妆的王姝跟前。
王姝瞧了眼,红的,白的,粉的,绿的,沉甸甸的花瓣上还带着露珠儿,极新鲜,吸饱了水似的,枝叶舒展开来。
她捡起一只粉色重瓣芍药,“便戴这朵罢。”
碧桃梳好了头,梳的是朝天髻,插了一只金累丝珍珠缠枝镶宝石簪子,她又接了芍药,插进发髻中,人便更比花鲜妍荼蘼,慵懒华丽。
“小娘子今儿当真好看!”忍冬脸颊红扑扑的,瞧着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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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脸红。
在屋子里伺候了些日子,她胆子便放开了些,天性里的大胆露出了些,或许有小时逃难经历,行事总有出人意料之处。
王姝笑:“嘴真甜!今儿多赏你个枣?(hú)飞燕。”
“怎么偏只给她赏,不给我们赏呢,我不依。”鸢尾带着小丫鬟们进来,身上还沾着露气,将早膳摆在镂海棠黄梨木桌上。
“她嘴甜才赏呢,你用什么领赏呢?”王姝笑。
“我们都是些嘴笨拙舌的,比不得这小蹄子嘴巴里抹了蜜了。”
“尽淘气!”文竹和碧桃笑得不行,“说枣?飞燕,这厢便做好了!”文竹走到桌前,观看今儿的吃食。
鸢尾吐了吐舌头,一脸苦相道:“厨房里凡是能用的器具,都用上了,能摆的,全摆了稠饧、麦糕、乳酪、乳饼之类,这几日只吃个够了。”
丫鬟们替小娘子布菜,王姝面前便放着一个枣?飞燕。热腾腾的,做了飞燕状的面点上嵌着枣,松软甜香,她咬了一口,道:“趁着今儿还能吃口热的,还不尽兴尝尝。胡娘子加了牛髓呢,比寻常的更好吃些。”
桌上还有一盘镂鸡子,一盘镂鸭子。镂着佛法故事、四时花卉、五蝠临门、年年有余的图案,染蓝茜杂色,栩栩如生,极好看,极精致的。
“这是咱们铺子里送来孝敬小娘子的。今年比往年还更精巧些!”文竹赞叹。
王姝挑了个镂着八仙过海的,道:“给大娘子、爹爹、二叔家里、表哥家里,并各位姑娘院子里送一份,你们各自挑些喜欢的,余下的分给院里丫鬟婆子们,让她们也高兴高兴。”
“啊?”鸢尾睁大眼睛。
往年,小娘子都要拿出大部分送到公中,给府上送礼做面子用的。
王姝:“咱们的东西,日后不必往公中送了。想来偌大王宅,岂能缺我那点子东西呢!反倒让人说我手伸得长呢!”
“听小娘子的!”忍冬道。
鸢尾瞪着她。
这小马屁精!可算是晓得小娘子好哄了!
王姝命人开了小阁楼,请出娘亲牌位,供在书房旁的暖阁里,上供了那日在中山园子正店买的“千里春”,她娘亲最爱这个。
又将些清明时令之物供上:镂鸡子,黄胖泥偶,时令花卉、鲜果、稠饧、麦糕、乳酪、乳饼之物。
用过早膳,鸢尾几个便带着小丫鬟们,将柳条串起来的枣?飞燕挂到各门上。
一时间抱春阁里热热闹闹的,小丫鬟们都得了赏,高兴得眉飞色舞。
*
夜里,旧曹门内夜市正盛,灯火如昼,山子茶坊里边儿仕女环佩叮当,锦衣华服,吃茶游玩于仙洞、仙桥上。
茶坊对面,街南一家唤崔氏小儿药铺的店却早早地上了门板,歇了业。
崔氏小儿药铺里,叶青云跪在地上,额头满是细汗,满脸心虚。
一少年将一柄剑压在他背上,他便一动也动不了。
他暗道:汴梁怎地都是些这样的人!
“偷了何物?交出来。”头戴青布包巾的娘子双手环胸,眼神锐利地盯着他。
说罢,不给叶青云说话的机会,眼神示意,两位穿褐色袄衫、腰系青花手巾的婆子立即上手搜身。
这婆子一双蒲扇大掌,力气极大,拎他跟拎小鸡仔似的。
“哎男女授受不亲,轻点!”
“嗷!”
“娘子。”婆子踹他一脚,将叶青云腰间搜出的东西递给青莲。
叶青云抬头,满脸无辜。
青莲将白绸帕托在手心,扫了叶青云一眼,单手解开,一只极小的彩漆小匣子出现在眼前。
她打开,瞧见匣中之物,眼神一凛,略微低头,凑近轻轻嗅了一嗅,脸色一变。
她急急地走到侧门,查看起锁头,果然,锁已坏了。
“将他的嘴堵上,给我打,打到老实交代为止!为何要偷药材!”
“哎等等!我与你们公子乃旧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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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青莲娘子高大、结实,较寻常妇人,粗手粗脚,一看便是干惯了活的。
她乃这崔氏小儿药铺掌柜,一手儿科在潘楼东诸街巷也算有名。
许多年前,这个青州来的寡妇娘子在这里开了药铺,身边只两个老婆子。有那泼皮想欺负她寡妇一个的,都被她身旁那两个婆子收拾了。
如今,这满脸风霜严肃的寡妇娘子,正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盯着叶青云。
叶青云毫不怀疑,她在想怎么将他剁成块儿瞒过开封府去。
“我的身份,他自然知晓,你只告诉公子,他定会见我的!偷他的药是我不对,但我也是替公子办事!”
“将他绑了,扔进地窖。”青莲抿唇。
“哎!哎哎轻点儿!两位娘子,轻点哎呦!”
*
清明,开汴河。
发运司岁发头运纲粮入汴京,南边汴河两岸人山人海,如在闹区。
又各府出城,前往郊区祭祀、郊游,一时间车马阗塞,摩肩接踵。
大内,崇政殿。
“废物!设尔安用!”
里头传来斥责之声,站在门口垂手侍立的内侍皆屏息凝神,将头垂得低低的。
裴雪寅停下。
着紫色圆领袍,头戴曲脚幞头的内侍擦了擦汗,笑道:“世子稍候,陛下今儿召了永定侯,在殿里议事呢。”
殿内传来陛下大怒斥责之声,摔盏之声。内侍们皆抖了抖。
不一会儿,一身姿颀长,容貌俊秀,身材结实,穿紫色圆领袍之人扶着歪了的直角幞头,神色略带狼狈地出来。
内侍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吴琦撞见裴雪寅,脸上两分不自在,却仍是笑道:“陛下召世子?”
裴雪寅垂眸,作揖:“侯爷。”
吴琦退了一步,不敢受。他笑道:“想必是为漕运之事了。”
他走进,脸色发白,神色惊惶,压低声音道:“漕运一事,乞世子上前解释,稍宽某罪,使得尽力营办。某当感激不尽,世子若有所需,琦必向之。”①
裴雪寅平静道:“侯爷总领三司,得陛下信重,寅一闲人耳,不敢受侯爷之托,若举手之劳,自无可推辞。”
吴琦大喜:“世子过谦矣。若论陛下信重,世子居第二,则无人敢称第一耶!”
他忽想起一事,笑道:“闻世子自小所订之亲有变,王家大姑娘某亦见过,近来传闻腿疾可治,世子当真无意耶?”
“婚事既罢,便各自不相干。”裴雪寅不着痕迹拂了拂衣袖,声音清冷,“此静国公府家事,又关小娘子声誉,便不与侯爷议论,侯爷,请。”
“某所托,有劳世子了。”吴琦作了一揖。
裴雪寅侧身避开了。
二人颔首作别。
大总管孙德瑞擦着汗出来,指挥小宫人们:“快快快,都收拾快些!”
一抬头,瞧见世子立在那儿,如同见到救星,满脸肥肉猛地一颤,笑得弥勒佛一般,赶紧小跑上前,满头大汗:“唉哟哟!我的世子爷您可来了!”
他压低声音,笑着道:“官家为着漕运发了好大一通火,这几日都动肝火,奉御劝可要留意呢!世子爷您来得真是时候,陛下见了您呐,什么烦愁都没了!您怎还在这儿站着,这些没眼色的!”
他拿拂尘打了两下方才的小内侍:“世子爷来了还不快快禀报,让世子在这儿侯着,你们是皮痒了!”
小内侍忙惶恐请罪:“世子恕罪。”
“这两个新来的,不晓得规矩,怠慢了世子爷,回头我好好教训教训。”他一张老脸笑得菊花一般,道,“从小到大,世子爷爬在陛下身上拔胡子也是有的,哪能让您候着呢!”
裴雪寅:“进去罢。”
“哎!”孙德瑞忙一路小跑着在前头带路,肥胖的身躯小山似的,肥肉一颤一颤的。
两个紫衣内侍殷勤地在前头引着。
崇政殿东西有延义、迩英二阁,亦为侍臣讲读之所,陛下退朝,多在二阁阅事。
裴雪寅进去时,内侍正跪在殿里收拾残局。
陛下年逾五旬,一身文人气息,儒雅,仙风道骨。
此时正站在一副长卷前,着绛罗淡黄团龙袍,戴朝天幞头,白靴。两个着蓝灰圆领长衫,戴幞头,作男装打扮的宫女侍立左右。
“参见陛下。”裴雪寅躬身行礼。
皇帝漫不经心回头,瞧见来人,脸上怒意褪去,露出笑容,招手:“永殊快来!”
丝毫不见方才大动肝火之象。
孙德瑞顿时眉开眼笑,小碎步跟上世子爷。
裴雪寅上前,站在皇帝身后。
“永殊你瞧,此乃翰林书艺局所呈清明之贡,依你的眼光,此画何如?”
裴雪寅抬眸,视线落在眼前长卷画作之上,走近一步,细细看过。
画卷长五米有余,宽尺余,画中乃清明开汴河之景象。
巫医百工凡六七百,车马、船只、房屋乃至市井繁忙如在眼前。
纤夫、卖炭人、举子、船夫、水手、屠夫乃至妇人、算命、摆摊者、黄发垂髫,指粒大小,却栩栩如生,鲜活生动。
不过……
他眼睫一颤。
“此画可传千古。”裴雪寅道。
皇帝听后大笑:“好一个可传千古!赏!”
孙德瑞忙扯着嗓子唱:“陛下有旨,翰林书艺局有赏!”
“永殊啊永殊,你为何不是朕的儿子!”皇帝抚掌叹息,“朕当年入城之时遭流寇飞矢暗算,命在旦夕,弥留之际忽闻一声婴儿啼哭,这才唤回神志,得承天命。你真乃朕的福星。”
裴雪寅抿唇:“陛下天命所在,自然逢凶化吉。永殊不过沾了陛下的光,出生得恰是时候。”
“你爹爹还向朕抱怨,自从修行归来,儿子便生分了。朕看他这个老东西是向朕炫耀呢!”皇帝大为高兴。
裴雪寅垂眸。
“对了,贵妃昨儿还跟朕提起你的亲事,可惜朕没有公主,不然让你做朕的女婿也是一大乐事。”皇帝捋着胡子,戏谑道,“你看这汴梁城里,可有中意的贵女?”
裴雪寅:“并无。”
“哈哈哈。”皇帝大笑,一时间崇政殿气氛缓和。内侍都松了口气。
“方才朕在殿内训斥永定侯,永殊可听见了?”
“嗯。”
“汴京城万国咸通,百万之众,想朕坐拥汴河,岁漕六百万石,去岁冬日竟至缺粮,吴琦这废物,如今也呈不上法子,朕险些罢了他!”
“永殊才比子建,聪慧更胜常人,漕运一事,你如何看?”
裴雪寅垂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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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河引黄河水,水势湍急,又冬日上游冰冻,若不封汴,结冰顺流而下,亦使船危矣,故冬日封汴,不可不行。乏粮问题,永殊以为有二计可施:其一,楚泗距京千里,八十日一运,一岁三运②。若增至一岁四运,乏粮可解。”
皇帝大喜:“如何一岁四运?此事自去岁冬至今,朝堂议了又议,吴琦那厮如今也呈不上法子!汴河自十月闭口,次年清明开闸,休四月,一年只八月可运矣!纲船昼夜驰于水上,八十日方可,若要增加一运,朕亦知非易事,不然早罢了永定侯!”
裴雪寅道:“永殊曾游历江淮,考察通济渠、淮水、邗沟交界之处,见漕船每至一州一县,必停阻,只因船上人所食,系每日采买,故多停滞。永殊以为,可自开航前便就采买妥当一概嚼用,往来皆如此,纲船开航,责令不停。自能节省不少时日。此其一。”
“其二,吾观楚泗运米入船,至京师车米入仓,皆耽搁一两日。可宿备运卒,令即时出纳。如此,每运可减十数日,岁漕可增至四运矣。”③
“好!”皇帝大喜,“令宋敏学拟旨,即刻送二府,责令去办!”
孙德瑞忙领命,屁颠颠去办。
“此一计。”裴雪寅道。
皇帝携着他至棋盘前对坐,笑道:“还有一计若何?”
“若汴河冬日亦通航,陛下再无乏粮之患矣。”
“永殊可解?”皇帝道,“满朝文武不可解,若永殊可解,满朝岂不羞死矣!朕便让你坐这权判三司何如?”
裴雪寅眼睫不动,道:“黄河水浊,洛河水清,若改引洛水入汴,既可解汴河每年清淤之役,则冬日亦可通航。只此工程非一朝一夕之事,亦劳民,需从长计。”
皇帝抚掌大笑:“永殊真乃朕之福星也!”
殿外内侍听见殿中笑声,不由也笑了,提着的心放回肚里。
孙德瑞宣旨回,瞧见他们的模样,哼笑一声。
他抹了把汗,也松了口气。
禁中传旨,罢永定侯吴琦权判三司之职,擢静国公世子知扬州府兼管江、淮漕运,钦此。
*
时人厚人薄鬼,清明多借祭祀之名郊游赏玩。
禁中旨意传出时,王姝正在马车上。
街上车马阗塞,到处是以花、柳装扮的马车。
忽听轰隆隆之声,自御道北边而来。百姓忙退避朱红杈子后头,翘首张望。
“是宫里的车马,去奉先寺、道者院,祭祀妃嫔、宫女坟墓的。”鸢尾趴在窗上。
文竹探头:“我瞧着她们还不如咱们,起码家人团聚,不至于死了埋在那荒凉之地,也没个子孙祭祀的。”
“是呢!”碧桃道。
那些车马华丽异常,皆金铜作饰,天青车幔,绣额珠帘,锦扇双遮,气势盛大。
王姝瞧了一眼。
过了太学门前,又遇见一队禁卫,骑马奏乐,旗旄鲜明,鸢尾伸长脖子,直看了半日。
一路上车马拥堵,城南看汴河开行之人挤挤攘攘,马车且行且停,至南熏门,却碰见了吴昉。
“吴官人,可是也去城郊祭祀?”周评笑问。
吴昉上前,站到车窗边,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表妹,我猜到你今儿要出城,担心去了王府又错过,便在此等了。”
王姝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16. 016
016
“世子爷好久没入宫,娘娘甚是想念呢。”紫英带着两个小宫人并几个嬷嬷、内侍,一见世子出来,便笑着迎了上去。
裴雪寅长身玉立,一身清冷,眉目总是淡淡的,小宫女儿禁不住红着脸偷偷看他。
“娘娘可好?”
紫英道:“说起这个,娘娘近来夜里总醒,也头疼,不知哪里来的病根子,整日家提不起精神,医官局瞧了也不顶用。娘娘每日念叨世子呢!方才听见世子领了江淮事,阖宫上下都替世子高兴!世子爷去瞧瞧娘娘,娘娘也高兴呢。”
“今儿天阴沉沉的,娘娘担心下起雨来,派奴婢抬了撵特来接世子去成安宫呢。”
孙德瑞笑眯眯上前:“紫英姑姑,娘娘跟陛下可想到一处去了。陛下担心世子一路上磕碰,也命人送世子爷过去呢!另陛下赐了苏州应奉局朱桂进贡的养荣丸,正是给娘娘送去的。”
紫英笑着拍手:“既有陛下的意思,那便劳烦孙公公跑一趟。”
裴雪寅见过贵妃,被拉着问了近来之事,他辞谢再三,贵妃叮嘱宫人好生送回府中,又赐了许多节中之物,并陛下的赏赐一起出宫了。
出了东华门,裴府马车已候着,裴秋生坐在车沿上,正逗裴欢玩儿。
裴雪寅令裴秋生随宫中赏赐回府。
裴秋生诧异:“府中今儿客人不少,大娘子方才还打发人问几时回,世子爷去哪儿?
裴雪寅淡淡地看他一眼,没有回。
侍从掀开帘子,他便上了车,命裴欢驾车。
马车哒哒哒沿着夹城牙道,向南边纱行去了。
东华门外乃禁中采买之地,铺席很是热闹。
禁中御厨、六尚局,各宫娘娘的内侍,皆在此买卖。
时令花果,鱼鳖鳌蟹,珍奇古玩,飞禽走兽,只有不想要的,没有这里找不到的。
有个内侍要二三十样下酒菜,当下便有人立即送上。
有个卖新鲜葫芦的小贩,因那葫芦别致鲜嫩,各宫争抢,竞价买之,至三五十千钱。
裴秋生站在一片热闹中,眼睛眯了眯,道:“回府。”
沿着大内宫墙外牙道往南,至宫城东南角楼,往东,过潘楼东街、鬼市子,裴欢哼着歌儿,晃着缰绳,玩儿似的驾着车。
街边食肆果子店都插了柳条和子推燕,沿街叫卖麦糕、乳酪、乳饼者络绎不绝。
他一楞,摸摸肚子,回头道:“世子,饿。”
裴雪寅捏着一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眼眸不动,淡淡道:“忍着。”
裴欢脸垮下,在身上摸来摸去,突然在袖中摸到一物,他疑惑地拿出来,抓耳挠腮玩了半日。
“车偏了。”
“哦!”裴欢忙将马拉回来。
“世子去哪?”他看着前头岔道,扭头大声问。
裴雪寅想起紫英姑姑的话,眼睫一颤,向车窗外瞧了一眼。
对面中山园子正店二楼阁子里,两个穿皂衫的解典铺掌事正向这儿看着。
他抿唇,道:“下车。”
将马车停在一家香药铺子前,一穿皂衣的“闲汉”①忙小跑来恭恭敬敬地问:“衙内可要看顾马车?”
裴欢惊奇地盯着对方看。
“嗯。”裴雪寅给了一块银子,踏了进去。
裴欢一边扭头看那人兴高采烈地将银子收起来,朝着他们连连躬身道谢:“谢小衙内!”
一边跟上世子爷。
裴雪寅带着裴欢过穿堂,从后厅穿过,由后门出去,至东榆林巷。
右拐,几家药铺里忙忙碌碌。
裴欢眼睛亮了:“姐姐!”
他率先上前,推开崔氏小儿药铺后门,回头,满脸笑容地向世子招手:“快来!”
袖子里突然掉下一个竹管来。
裴雪寅视线一顿。
裴欢脸色一僵,想起什么似的,心虚地跑了。
裴雪寅低头,捡起竹管,倒出管中纸条,寥寥数语,他抿唇,脸色冰冷。
青莲替一位抱着小儿的娘子开了方子,抓了药。
“青莲娘子,还是你开的方子好使,昨儿哭了一晚上,你开一副丸药便好了!”妇人喜极而泣。
“只是吃多了积食,晚间少吃的好。”
“哎!”
婆子掀帘进来,走到青莲耳边说了什么。
青莲手一颤,看完铺子里最后一位,便关了门。
她沿着走廊到后院侧门一间屋子前,迟疑了一下。
“进来。”里头传来清冷的声音。
青莲眸子一颤,“吱呀——”葛青裙摆拂过门槛。
屋子里全是红木药柜,抽屉数万,朱漆写着药名。
少年穿月白道衣,长身玉立,一身冷寂,侧脸冷利,正站在药柜前,骨节分明的手捏着药称,垂了眸,开合抽屉,取药,过称,熟练得如同做过千百次。
日光一半照在他身上,映得他的脸白得透明,出尘不似凡人。
这一幕似曾相识。
那时候少年还更小,却是如出一辙的冷,如出一辙的漂亮,她当时以为见到了神仙座下仙童。
她眼眶泛红,忙垂了头,不敢出声。
柜子直连到屋顶,一栋又一栋,迷宫一般。
凡世上有的药材,没有这里找不到的。
裴雪寅配好了药,慢条斯理地连同方子用油纸包起。
他这才回眸,瞧着屋中出现的人。
“娘子可好?”
比起第一次见那年,青莲更坚毅,结实。
青莲忙道:“都好,都好。不知郎君这些年可好?”
裴雪寅看了眼日光,已经西移了。
只落了满身阴影。
他声音冷淡:“好。”
他拿出裴欢掉的纸条:“裴欢大抵是忘了。”
“他又吃了药,记性越发不好。”青莲懊悔,“只是那人不好一直关在药铺,我担心节外生枝,便让裴欢给郎君传信,是我不好,下次定更谨慎些。”
“那人在何处?”
“在地窖。我已让婆子将他带出来,郎君随我来。”
青莲忙恭恭敬敬引路。
未见其面,便听见了声音。
“娘子,给我松松绑可好!瞧我这细皮嫩肉的,都勒破了。”
“吱呀——”
叶青云苦口婆心地劝着:“再是怎样,瞧着你们也不是那狠心的,我好歹也是一俊俏郎君,你们怎地不能怜惜——”
他听见动静回头,瞧见门口那张逆着光,谪仙一样的脸,嘴巴猛然长大,瞳孔骤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过头去,背对来人。
“郎君,便是他。他说认得郎君。”青莲道。
叶青云死死低下头。
一道漫不经心的脚步响起,衣袂摩擦,缓缓走近。
他闭着眼睛,心里默念:“假的假的假的!”
脚步在他身前停下了。
他眼皮子一跳,偷偷掀开一只眼睛,看清眼前月白衣衫,闻见那股棋楠香,不由满头大汗。
“叶青云。”声音冷如冰泉。
叶青云硬着头皮不敢吭声。
“偷了何药?”
“是郎君放在密阁子中的两味。”青莲道。
裴雪寅淡淡道:“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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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便是。”
说着,他便拂身。
“等等——”叶青云硬着头皮。
裴雪寅低头。
叶青云浑身一僵,忙将手从他衣摆松开。
裴雪寅蹙眉。
“我也是为了治病救人——”叶青云偷偷瞧他。
裴雪寅静静看着他。
“好吧,我是为了钱财——但也为了救人——你不能不管我死活,我们好歹算是师兄弟——”
话未说完,他感觉一股寒意瞬间袭向四肢百骸,脸色一白,声音发颤:“我错了!饶了我!”
裴雪寅收起手,冷漠道:“看来你这些年只长了年纪,不长脑子。谁给你的胆子来偷我的药?我的药,不治活人。若想要,让她自己凭本事来取。”
半晌,叶青云才敢抬头,见屋中空无一人,浑身没了力气,软倒在地上,出了一身汗。
他抹了把额头,唉声叹气:好险,不该贪那一万金的呜。
怎么也想不到这小公子长大了却更冷,更吓人。
他曾见过这小公子不及大人腰高,便能拿着匕首将人剖堂破肚,面不改色,一双漂亮的眼睛又冷又沉默。吓得他连做一月噩梦。
青莲默不作声地引着裴雪寅进了一间小佛堂。
佛堂门口种着松柏,门两边木匾挂着一副对联,黑漆金字:
一花一世界,
三藐三菩提。
裴雪寅淡淡扫了一眼。
“是郎君以前写的。我瞧着这佛堂门口光秃秃的,便刻上了。”
裴雪寅没有说话。
稀薄的日光被云层遮住,天阴沉沉的。
他踏进门槛。
堂上供着三世佛:燃灯佛,释迦佛,弥勒佛。佛像连龛二尺来高,金身。
佛前一方小小牌位,无字,孤零零的。
青莲站在门口守着。
裴雪寅盯着无字牌位看了一眼,垂下眼睫,静静站在那里,拿起来,用绸帕仔细擦过,轻轻放回去,点燃香烛。
火光在他眉眼间跳跃,他额头渗出细汗,薄唇抿起,直到香纸烧至指尖一毫。
他丢了黄纸,收回手,厌倦地扫了眼香灰。
香烟袅袅,薄雾一般笼着那方小小的牌位。
代表过去,现世,未来的三世佛悲悯地注视着。
院里起了风,松柏沙沙作响,青石板上滴下雨来,墙外行人呼朋引伴躲雨去。
裴雪寅一身檀香气息踏出门槛,视线在那副对联上停了一瞬,淡淡道,“撤了,不要做多余的事,难保有人见过。”
青莲低头:“是。”
一阵风卷起尘沙,雨水倒泼而下,青石板上溅起三尺涟漪,如洪水奔流。
屋檐上很快流下雨帘,说话声听不清了。
“那位崔府老仆在何处?”他轻轻道。
青莲以为自己该听不清的。可她偏偏听得清晰,一字不落。
她看了眼大雨,许多年前,也是这样大的雨,她走投无路,被小郎君捡了回去,得以挺直腰杆活着。
她轻声道:“我带着她在大相国寺看了一眼国公夫人,也上前说了话,画像也看了,她说不会认错,当年崔府中,她确实侍候过这位美人。”
“郎君可要见她?”
裴雪寅眉眼冰凉,眸子里似笼着灰雾,声音凉薄:“不必了。”
“裴秋生近来联络青州那边很频繁,郎君小心些。”
“让叶青云滚回青州。”裴雪寅丢下一句话。
“郎君,伞!”
少年脸色苍白,没有回头。
背影单薄,锋利、冷漠,如一柄剑。
17. 017
017
街上下起雨来,行人匆匆。
王姝今儿去南郊祭祀娘亲,午后又须回府料应诸事,无暇分身。听得叶青云不见了两日,一边吩咐周评派人各处去找。
她眉眼沉静,不紧不慢道:“第一件事,先问庄子里,看是否有人瞧见他最后一面,问清他向着哪个方向去了,庄子中许多人,门房照看着,不会没有人瞧见。第二件,拿了银钱,将庄子、各铺子、作坊都关门,人皆派出去,将汴京城各大街小巷问到,专找那乞儿、游手好闲者,他一个大活人,总不能够凭空消失,总有人瞧见的。这第三件事,去各城门问一问——”
她勾唇:“若是他出了城,周评便带着咱们水磨坊中力气大的伙计,将他追回来。不论怎么样,先见到人再提别的。”
众人心中本万分焦急,小娘子这番不紧不慢安排下来,他们吃了定心丸似的,周评忙道:“这便去办。”
“文竹也去,你带着忍冬,你们两个心细,问一问庄子上的人。”王姝道。
“是。”
吴昉身上沾了雨,满脸懊悔。
王姝笑了笑,“表哥今儿也要去南郊罢?我带你一程,快别难过了,他一个大活人,长了两条腿,咱们又没有拘着他,难免这样。更何况我还让他找药呢,说不定他便是出去替我找药材了。多大点事呢,快上车罢!”
“表妹,你真好!”吴昉惭愧。
王姝“扑哧”笑了:“表哥快别说这生分话,我可要恼了!我何时是坏的不成?本就是我自个儿的事,表哥替我这样操劳,我只有感谢的,怎么还能怨起来,那我成了个什么人了,白眼狼不是!”
吴昉也笑了:“我也去郊外祭祀祭祀。”
王姝:“快上车罢!”
“哎!”
便有两个小厮侍候吴昉上了后面一辆青绸马车,一行出南熏门,往郊外去了。
鸢尾还有些担忧:“这位叶郎中也忒不靠谱些,怎么出门也不交代一声,害得我们担忧。”
碧桃捣了她一下,笑着道:“这一路出城,堵得厉害,还是早上吃的那点子东西,小娘子该饿了罢?”
鸢尾疑惑地瞪她。
王姝原本瞧着郊外景象思索,闻言,笑着回头:“你们两个也饿了罢,也别嫌弃冷食,胡娘子的手艺比别的府里强百倍呢,一起吃些罢。”
“奴婢才没嫌弃呢!是小娘子自个儿不爱冷食,倒拿我们作筏子!”
王姝忍不住笑了:“碧桃何时也牙尖嘴利了?定是鸢尾教坏的。”
鸢尾:“才不是!不对,奴婢怎么牙尖嘴利了?小娘子欺负人,我不依。”
王姝忍不住笑。
碧桃也笑了。她净了手,将什锦攒心盒子打开,又拿出一套的五个定窑白瓷,将切成薄片状的麦糕放进白瓷盘里,又浇上蜂蜜糖稀。
鸢尾麻利地拿出稠饧,舀进白瓷碗里。
王姝吃了一片麦糕,点头:“胡娘子的手艺越发的好了。”
这麦糕,是用大麦粉与杏仁糊煮熟,待冷却成块状,切好,浇糖稀食用的,清明家家都要做的。
忽闻一阵箫声,王姝回头,笑道:“又是一个卖饧箫的。”
“这些人也真真是别出心裁,难为他们竟能想出用箫声作唤头卖稠饧呢!也不知谁想出来的!”鸢尾咬着麦糕嘀咕。
王姝笑:“你不知道的多着呢,这卖饧箫早便有之,那些大诗人的寒食诗里都有写的,早些的,便有‘草包引开盘马地,箫声催暖卖饧天’①,就是前朝时候,清河崔武公也有‘取次春风催劈柳,卖饧时近又吹箫’②,再近一些的,秦少游也写过‘懒读夜书搔短发,隔垣时听卖饧箫’③呢!”
鸢尾拍手:“小娘子读书多自然知道了,这世上又有几个女子比小娘子还有学问?奴婢又只认得字,这还强过许多人了!”
王姝失笑,点点她额头:“凭你怎么都有理的。”
碧桃道:“崔武公竟还写过寒食诗。”
王姝笑:“清河崔武公崔悠,乃望族名士,何止写过寒食诗,他还写过许多诗、许多文章,都写得好呢!”
碧桃道:“奴婢小时逃难,大家吃不饱穿不暖,那些大人便说崔武公若还在便好了,进城前夕他怎么偏就急病走了呢!真真就可惜!”
王姝笑:“时也命也。那崔武公乱世之中在清河拥兵,广纳人才,逐鹿中原,结束乱世,也是一代枭雄。谁也想不到他就在入城前夜病死的!官家本是这崔武公身边谋士,武公既亡,部众便推举官家登基。官家亦写过不少诗怀念崔武公的。”
“听闻崔武公是个美男子,府上美人如云的。”鸢尾道。
王姝:“快别说了,让你娘听见,仔细你的皮。”
碧桃笑得歪倒。
王姝吃了两片麦糕、几勺稠饧便停了箸。到底心中有事,不能轻快些。
直至一行郊外祭祀完毕,她到底放心不下,让车返回王园中。
却在半道上碰见周评一行。
“吁——”驾车的声音诧异,“小娘子——”
鸢尾一把掀开纱帘,声音惊喜:“小娘子!快瞧!”
王姝看去,叶青云脸色苍白地坐在车沿上,浑身湿漉漉的,落汤鸡一般。
至园门前,鸢尾撑起青绸油伞,文竹推着王姝,缓缓到叶青云面前。
王姝打量着叶青云这副模样,问:“可是找药去了?”
说起这个,叶青云便生气。
他瞪了王姝一眼:“找不着。”
“你!”鸢尾叉腰,正要骂,王姝摆手,“先进去再说。”
到得正厅,文竹替小娘子解下披风,王姝坐在榻上,让人给叶青云拿个毯子裹上。
“用不着你关心!”
王姝冷笑:“我是怕你病了,没人治我的腿,你自个儿不担心自个儿,谁稀得关心你呢。”
鸢尾将一个鱼獭毯丢在他身上,叶青云被砸得一晃:“你!”
鸢尾做了个鬼脸。
“说说吧,这副狼狈样,难不成你是去偷药材的?”王姝道。
叶青云给她说中,不禁脸上不自在,耳朵泛红。
他小时候,与那小公子待过些日子。在青州那土匪窝子里,那小公子是没有名儿的,那些反贼也只叫他公子。他只依稀地听见过他们说什么清河崔氏。
他师父脾性古怪,虽被叫做神医,却更喜欢研究死人。成日家要他跟些金蝎子,蜈蚣,蜘蛛为伍,他怕得每日都哭。那小公子落他师父手里,却是一声也不吭。
师父那些毒药,也尽用在他身上了。不知那些反贼与他什么仇恨,要他做的那些事,不论哪一样,换成了自己,早逼疯了。
叶青云胆儿小,爱哭,师父便嫌弃,将他丢给小公子打下手。
那小公子也不理会他,一句话也不说,每日除了被那帮反贼带走,说什么上课,整日便喜欢跟毒物、尸体待着。
他偷偷跟去瞧过一眼,一个青衫儒士教他读书,稍有停顿或不满,便用杖责,动辄数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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杖,小公子只漠然而受,神情平静。
他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后来再也不敢跟去。
那些反贼将小公子看得紧紧的,只成日里关着,一个人也不许见,还给他吃药,小时候怕他长太快。
他记得每次吃药,那小公子浑身都是汗,衣裳都湿透了,小脸惨白,却仍是慢悠悠地、摇摇晃晃要去给尸体剖堂破肚,阴惨惨的,别提多吓人。
后来,突然有一日,师父死了。
那些反贼只道:“这老东西,成日跟毒物为伍,这下将自己毒死了!”
他便被捉起来,要代替师父配药。
不知为何,他看了那小公子一眼。
那时候小公子已十来岁,却因着吃药,瘦弱单薄,看起来才六七岁的模样。他静静地看着师父青紫的脸,拿出刀,将那老头子剖了。
他当时便吐了。
后来那小公子不见了,不知被送到何处,他却还是要配药,他便知道小公子应当是没死的。
不知为何,他很怕那小公子,每每想起师父的死,便做噩梦,遂在配药时瞒天过海,偷换了药材。
许多年过去,汴梁看到那小衙内第一眼,那双淡漠漂亮的眼睛却还是让他不寒而栗。
他也忒倒霉了些。好容易骗了那帮反贼,允他到汴梁来,偏偏要拿到一万金,便要先有那两味药材。
那小公子最喜收集药材,凡世上有的,他都有。
那位青莲娘子,乃他跟小公子进山找毒虫遇见的。
那日下了很大的雨,那娘子被公婆一家子驱赶进山,要逼死了她,好另娶佳人的。
小公子见着人死在眼前,也不会救的。但那日,那妇人哀鸣,他竟停下,让人待在他山中避雨的药庐里,还给了她小儿科医书,命其自学。
后来,他偷偷听见小公子要她去汴梁。
当时他还不明白呢,如今不禁毛骨悚然。许多年前,那般年纪,他还是个玩泥巴的傻蛋,那小郎君竟已经着手布置数十年后之后的事。
想到这儿,他抹了把汗,对王姝道:“汴梁我待不得了!”
说着,他便要起身:“我今儿就得走!”
虽不知那曾经的小公子,如今的静国公世子想做什么,但显然,他不会让人察觉他过去的身份。
自己这个熟悉他的,岂不是危险?
一时间,众人着急。
“这人怎么疯疯癫癫的?”鸢尾皱眉。
王姝看向周评。
“一个乞儿带我们到潘楼东街,中山园子正店后头找着他的。说是瞧见他晚上鬼鬼祟祟溜进了崔氏小儿药铺,估摸着要偷东西。人是药铺丢出来的。找着的时候,便这样神神叨叨的。”
王姝没想到他竟真用偷的。
“将他绑起来。”王姝平静道。
“哎!你们!快放开我!”
“那两味药可是在崔氏小儿药铺?”
叶青云目光闪烁:“没有!不在!”
“看来当真在那里了。”王姝喃喃。
叶青云:……
他跟这些聪明人拼了!
“其余药材,我已砸重金买到,这最后两样,你为何要用偷的?我说过,若要用钱,说一声便是。”
叶青云想起裴雪寅的话,忙道:“你拿钱也买不到!这两味药,只一个人有,但那人——”
“那人怎么?”
“那人便是你那前未婚夫,静国公世子。你说能不能买到?他何曾缺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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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文竹不禁担忧起来。若是曾经的世子爷,定然不难,但如今的,与他们小娘子就差老死不相往来的。
“小娘子?”她担心地看去。
“将他带回院子里,看好了,让护卫守着,不许踏出院门。”王姝道,“他若要什么,便就给他,除了不许出门,旁的都按他的要求照办,也不要怠慢了,毕竟是我的贵客呢。”
“是。”
婆子们将叶青云带了出去。
“你不能这样做,我要告官!我好歹是救你之人,你个小娘子竟这样心狠手辣!呜呜——”
婆子将他嘴堵上了。
鸢尾几个目瞪口呆地瞧着。好久没见过小娘子这样凶了。
王姝神色平静。
上辈子裴雪寅厌恶她,说她心狠手辣,也不算错。她便是个不择手段之人。
她的腿,必然要治好,叶青云,她必须留着。
“回府罢。”她瞧了眼铜壶漏刻,让文竹推着她出门,一边问周评,“你们爹可派了人?船今儿能进来么?”
“船一到虹桥,便派了管事王川回家里报信了,他们家就住在后头巷子里,王娘子这会子怕已经在院里侯着,等着回小娘子话呢。”周评道。
“好。”
王姝心头细细思索着。
在园子门口却撞见了府上派来的人。
两个婆子如今知道刘娘子在大姑娘这儿也讨不了好,遂规规矩矩地回话,垂手立在那里,道:“府上今儿收了许多人家送来的稠饧,相公见厨房里拿出的镂鸡子并饧箫不如往年的,便问了大娘子,大娘子只道‘往年都是大姑娘自个儿贴补公中,让铺子里专门送的,抱春阁小厨房公中也比不得,今年一则大姑娘腿不好,心里难免不舒服,顾不了这许多,二则呢让姑娘准备这些,本就不合规矩,说出去也让人笑话的。’相公听了却生气,打发奴婢们来唤姑娘回去呢。”
“我爹爹说什么?”王姝笑道。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垂头,闷声闷气道:“相公说‘难为你还替她周全,她仗着有那些嫁妆,娇纵任性也不是一两日了,这次索性一边替她相看人家,也将她的嫁妆好生规整一番,免得嫁人的时候,东西都被她糟蹋完了。”
众人皆屏息凝声,一声不敢吭。
“你们先回去,回大娘子和相公,便说,我近来只一心一意想着爹爹生辰,费尽心思准备寿礼呢,竟忘了节中之物了,可惜这些东西今儿准备也来不及的,只能府上先将就送了,料那些与爹爹交好的人家,也不是那眼皮子浅的,凭着这点子东西,还能影响交情不成?让爹爹放宽心,我的船到了,还有许多事料理,待周管事将事儿都报完了,东西都卸船入了库,我便就过去给爹爹和大娘子请安的。”王姝笑。
婆子忙应了,仍坐着翠幄青绸车回了。
王姝撑了下巴,一时在想什么。
众人见她在想事儿,也不敢打扰,马车离开王园,便就沿着东大街,往春明坊去了。
她在思索,裴雪寅这人自打修行回来,便将过往都斩断了似的。
他手里既有药,她却将人得罪了,怕是不会轻易给。
他若不给,除非能强抢,——当然是抢不了的。
那便只能让他愿意给了。用退了亲让他愧疚?这人从不知何为愧疚。
他不缺钱,缺什么呢?
直至到了抱春阁,王姝仍没有想出法子。
“小娘子,王川家的在正厅侯了半晌了。”含笑终于等到她们回来,忙不迭迎了上来。
后头跟着个穿褙子、撒花缎裙儿,头戴青布包巾的妇人。她便是管事王川家的娘子了。
王姝笑:“娘子还好?”
“托小娘子的福,都好,都好。”王娘子忙不迭行礼。
“给王娘子拿个凳儿。”
“哎!”
鸢尾将一个小兀子放到王娘子身边。
“谢小娘子。”王娘子便在王姝下首坐了。
她急忙道:“周管事托我家的送了货物单子来,船这两日便卸的,小娘子瞧瞧,可有什么要送到府上的?若是小娘子便要,我也好回了去,那边好早卸下来,先送来小娘子看的!”
她说着,忙起身,将一本册子递上。
文竹接了来,递给小娘子。
那册子上百页,厚厚一沓,便是娘亲庄子和各铺子一年总的收获,并文竹她爹出海搜寻来的各种珍奇之物。
王姝打开,前头是些饮食类,写的是:
羊百只,猪白只,獐子百只,鹿百只,野狐白只;鸡、鸭、鹅、兔各两百只,鹌子两千只;蛤蜊、蟹、虾各百斤,鳜鱼、沙鱼各两百斤;各类干肉、干海鲜、干果五百斤。
甘棠梨,鹅梨,水梨,镇府浊梨,凤栖梨,西京雨梨,漉梨各两百斤;河阴石榴,回马孛葡,金桔,柠檬,凤梨,沙苑榅桲,荔枝,龙眼,甘蔗,绵橙,温柑,橄榄,召白藕各两百斤……①
第二类是各色的茶,也有上千斤。
第三类是各色品类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珍珠之类,也有上千匹,几百件。
再是各类庄子和磨坊里产的各色米、面,五谷杂粮,林林总总一千五百石左右。
王姝大概翻过,心头有数,在最后头这几页方才细细看起来。
她一边看,一边让人拿了笔墨,写写记记,一边对王娘子道:“这些果子都不好久放的,各捡一篮子好的送来自己人吃,其余的都放到铺子里头卖了罢!多少人愿意买呢!”
“啊?”鸢尾睁大眼睛,“那咱们府里——相公刚才为镂鸡子的事生气呢。”
“也没见其他姑娘还给府里交东西的。”忍冬道。
王姝一笑:“你学学忍冬。”
鸢尾瞪了忍冬一眼,哼。
“这些活物,茶叶,除咱们一年吃用的,余下的,也都卖了。布匹绢纱之类一样也不必留,我库里存的都用不完呢。”
王姝放下笔,将写好的单子递出去,鸢尾忙接了给王娘子。
“单子上的,是我今儿就要的,让王川立刻跑一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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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取了来罢。”
王娘子忙躬身接了:“这便去,他正在二门外侯着,就等小娘子吩咐的!”
“鸢尾送一送娘子,将咱们的镂鸡子并灶上吃的送些,都是些节中之物,玩意儿,节下不好让人空手走的。”
“多谢小娘子!”
文竹又领着婆子送了几匹缎子并一包银子,她笑道:“知道你们家不缺这点子东西,小娘子心善,见你在这等了半日,不好白辛苦的!”
王娘子连连道谢:“小娘子太好了些!都是应当的,难为姑娘还能替我们考虑,真是让人不知怎么才好了!”
文竹笑:“尽心替小娘子办事便是了!”
“哎!那是自然!”
“碧桃,研磨。”王姝道。
“哎!”碧桃忙走到书案旁,捏起一个葵瓣绿色釉扁肚细口的水盂,向一方砚里注了些水。
忍冬推着小娘子过去。
含笑忙走到书案后头,笑道:“小娘子写什么?要用什么纸呢?”
王姝笑了。
“拿一张硬黄纸,二尺见方的。”
“哎!”含笑忙不迭走到放纸的柜子。
待纸铺好,墨也研好,王姝提笔,神色宁静,眉目风轻云淡。
几人屏息。
只见她极为随意,笔走龙游,轻轻写就,一个狰狞的“寿”字跃然纸上。
几人心头一跳。
王姝丢下笔:“好了,拿去裱起来罢。”
鸢尾眉头纠结:“这是——”
王姝笑道:“寿礼。”
“啊?”鸢尾张大嘴巴,“这便好了?”
“嗯。”
“小娘子这字写得当真好!奴婢看比那六安堂的匾还要强些呢!”忍冬仔细端详着那字。
含笑忍不住冷笑:“你连字也不识,就看得出写得好坏了?”
忍冬嗫嚅:“奴婢就是觉着小娘子写得好!”
鸢尾也看着,道:“小娘子的字与以前很不一样呢!这字看着好生凶猛!”
王姝点了点忍冬额头:“六安堂那匾乃曾太爷所写,那可是状元的字,我还差的远呢!”
上辈子,她夜夜枯坐,看着灯花瘦尽,一宵又一宵。字便是那时候练出来的罢。
“扶我去睡会儿罢,待会儿东西送来了且要忙一阵子呢。”王姝打了个哈欠。
“是。”
下午,王川将小娘子要的东西,用三辆太平车运来了。
一时间抱春阁忙忙碌碌,喧哗热闹。
“小娘子,这一箱子是我爹亲自带来的,说是什么宝物。”文竹指着四个婆子小心翼翼放下的黄花梨木箱。
“打开。”
“是。”
王姝让人将自己推到跟前。
箱子打开,她瞧着那样东西,笑了。
裴雪寅此人,无欲无求,冷漠不近人情。若要跟他交易,一般的凡物自然不能。
可她偏偏想起一件上辈子的事来。
那药,她定然要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