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基建,三年种田》
7. 安排
林师爷闻声转身,白楚寒人到了近前,抬手向来人行礼,默默退开。
师兄弟两人凑一起互相伤害,未免殃及池鱼,还是远离得好。
他跟薛文有自知之明,站在三尺开外,看白楚寒立在江无眠身侧,动作自然拿起一张纸品阅。
江无眠适时停笔,摊开晾干墨痕。
韶远县地热又潮湿,纸张半干不干的,久而久之,带出一股霉味。
南下赴任太急,纸带的不多,部分用做花名册、新账簿,仅剩的全在桌上。
他冷冷盯着毫无自觉凑过来的师兄,人没被盯出去,反而又凑上前。
六尺长的书案,哪儿不能站人,非要挤在中间,幼稚。
江无眠心里嫌弃,人却一步未动,暗中较劲。
白楚寒眼眸一转,意味深长的视线落在不吭声的师弟身上,重问道,“倘若流民达数万人,江知县如何安置?”
江无眠回道,“县衙暂时提供钱粮,短时间内有武力镇压,流民会不断转化成普通百姓。”
他语气笃定,“正如你们所见,第一批小规模流民转化试点开始运行。在大规模流民集聚前,他们能提供修正思路、助力县衙更好更有效率地转化流民。”
用词听起来别扭,但是不妨碍理解。这是要用两百流民试上一试,积累经验。
林师爷仍皱眉,“大人,县城中未有如此之地安置上千人,于城外搭建营地又不妥。”
“非也。”江无眠翻开手边《大学》,抽出一张纸摊开在众人面前,“来韶远县一月有余,闲暇时间写的。方案粗糙,且先讨论一二。”
白楚寒先一步看清纸上内容,不是书页,是江无眠的字迹,上书,“韶远县流民安置规整计划,初版。”
标题还能看懂,内容属实古怪。比如分队工作、工程队承包、考核绩效和量化措施。
白楚寒掐了掐眉心,面色略古怪。
师弟一天到晚治的哪本经,纸上的词学得如此拗口?
其他纸张上还有初期建设方案、县城外扩草图(改)、通识教育扫盲计划、人才引进落户方案、开源节流盘活经济等各类标题,看得人一阵沉默。
空气寂静良久,江无眠确信他们看完,指着上面的内容开始解说,他边说边画示意图,“流民成分复杂,但初期,他们在韶远县仅有一种身份——劳工。”
提笔落下二字,自它向下延伸出整整齐齐几个方框,“所有劳工十人成一队,分成不同工程队,做十休一,安排轮休班次。
选监工数人,每一工程队上工前找监工用章,全队到齐用红章、人数不足用黑章。中途有人离队,需找监工记录,做完工再寻监工用章。
另外,每一队自行选出队长,负责管理队内事物、对接县衙任务。队长人不固定,若是违反队长行为准则,立即撤换。”
解释配上图,一目了然。称呼是怪,仔细想想,大户人家里管教奴仆不过如此。虽部分细节对不上,可总得来说方式一致。
江无眠又取一张纸,上书“城外营地”,“营地以工程队划分,一处闹事,全队皆惩。考核绩效方式亦如上,每队之间互为对手,队内成员互帮互助也要互相监督。”
工程队的良性竞争可减少矛盾,稳定营地。在工作上则有利于提高生产力,提高工作效率。
“营地生活准则、闹事之人如何惩处、表现良好的工程队如何奖励、工程量与报酬如何计算、工具是自行携带是县衙发放、工程队如何分类……诸如此类问题,还需再议。”
方案不完善,距离能推行实施尚有一段距离,但粗糙框架搭建完,要做的无非是填充细节。
薛文负责后勤,营地安排上,他算个中翘楚。白楚寒北征时,数十万人的辎重安排他都撑了下来,此刻听着竟是晕乎起来。
倒不是不理解,只是程序繁琐,太过复杂。行军打仗时,形势诡谲莫测,时机稍纵即逝,都讲究灵活变动。
像江无眠这般具体到每个队伍每个人,要耗费多少时间?还打不打?
他忍不住摇头道,“要求太高。生于土地上的百姓见识少,祖辈里惯是农人,听不懂太复杂的东西。
照纸上对策,流民到了,先搭建营地。他们未曾见过帐篷,不知晓如何绕绳固定,何从说搭建成齐整营地?”
他心生感慨,江无眠看似做事稳重老持,实则还是太年轻不经事。
科举虽考文才书法、法令术数、治世政论,真到任上,都是纸上经验,说来好听,落到实处,满是漏洞。
何况,江无眠不经六部观政,直接外放做了知县,前任知县又是个贪官,参考都无从参考。
但能想出这一对策,比大多数只吃不干活的知县强太多。
感慨完一抬头,三个人目光各异,皆落在他身上。
薛文:“……?”咋滴啦?他又说错了?
“不错。”江无眠肯定道,“所以张榕担子更重,他需要告知每个细节,细致到每根绳索、每块土地、每个人。
告诉他们如何去做,做好的有奖励,不好的有惩罚。在规则内获得利益的流民会自发维持,破坏它,即是宣告与所有维护它的流民为敌。”
话中似有深意,薛文察觉到一股寒意攀上脊椎,凉得惊人。
视线在书案后的师兄弟两人之间徘徊,发现两人垂着眼睛嘴角带笑,竟是莫名相似。
他忽记起,为何江无眠身为状元,未去六部观政便来了韶远县。
三年前,江无眠被点为状元,衣锦还乡后,母亲去世。按大周律法,守孝三年不出。
待家为母守灵时,朝中以韩昭鸿、谢清时两人为首的党争越发激烈。
两党为争首辅之位,互相打压、下毒刺杀、栽赃陷害……手段层出不穷。
党争于两年前落下帷幕,结局韩党矗立朝中,白骨红血铺路,韩昭鸿出任首辅。谢党败走朝堂,惨遭罢黜。
江无眠恩师身属谢党,牵连其中,后因大弟子白楚寒执掌一军,未被罢官,却是贬谪边塞,远离金銮殿上。
单从此看,两党之争,与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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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口中流民又有何异?
发觉自己在想什么,薛文一阵愣怔。
他忍不住再度打量站在一起的师兄弟二人,相似之感虽说消退,仍在心底留下痕迹。
原以为江无眠不过是书读的多,擅长科举,遇到官场人情往来、民生政务时,少不得要人提点。
如今看来,对方真不愧是姓白的师弟,心性手段不缺,只差一个机遇。
机遇不远,就在眼下。
待韶远县流民安顿好了,江无眠的名声必定传开,此为民心所向,再有白楚寒运作一二,三年任期一满,想来升迁去江南富庶之地不成问题。
若是江无眠得知他心中所想,必然原地化身韶远县门神,把人关城门外。
和白楚寒沾边的事无一不是麻烦,让他去运作一二,那不是去富庶之地当知县,那叫竖靶子。
何况,在外人看来,江无眠与白楚寒关系着实是差,平常说话夹枪带棒,偶尔会殃及他人。
久而久之,知晓他们师兄弟关系的人也基本知道两人不合。
当事两人没辟谣,似是默认。
实际多年相处下来,习惯互相呛声,两人就这么相处着,没觉得不对。
后来时势急转直下,也没说的必要了。
江无眠手边白纸不断消耗,细则越补越多。张榕回县衙草草吃了一顿饭,又和其他师爷一块被拉过来讨论。
林守源还挑着户书担子,忙活完户籍,得挨家挨户上门丈量土地,无主之地先收回,有主之地厘清面积,重新修订一本“鱼鳞图册”。
蒋秋还在忙抄家所得,该登记造册的登记造册,该归入县衙的归县衙。平乱军的行军费用、安置流民所需的费用全从这里面走,他和一个会打算盘的衙役忙到脚打后脑勺。
张榕带着两个衙役东奔西走,忙活一日,勉强维持下来,但这二百流民不过是提前演练,后续还有听闻消息赶路的流民。
张榕:“……”
张榕一抹脸,沉重道,“大人,给人。”
两百流民,话语不通,一句话要重复五六遍,规矩讲七八遍。
一天下来,废墟没清理多少,张榕嗓子要哑了。
能传话的衙役太少,全仰赖平乱军维持秩序才不出错。
可雇佣平乱军是一时之计,用不得长久,韶远县得有自己的衙役干活。
给人?
你家大人从哪儿给你变人去?
江无眠绷着脸给师爷画饼,“再过几日,衙役到了,你先挑人。”
张榕知道这是虚无大饼,但没办法,县里就五个衙役,全给他们四个师爷带着,知县本人还在事事亲力亲为。
大周的衙役待遇和县衙税收息息相关。
因它属于“佐杂官”,不是朝廷任命,而是县衙自当地选任,俸禄自然由县衙承担。
县衙赋税不好,俸禄自然差强人意。
可韶远县县衙钱粮不缺,为何无人上任?
赵成“哦”了一声,“大人,卑职许是知道一二。”
8. 谣言
江无眠示意赵成说来听听。
原因荒谬又好笑,赵成说着忍不住一脸怀疑人生,“传闻您是酆都出来的收命行者,奉命来人间收割人命,来县衙做事的,得半只脚踏入鬼门关。”
酆都?收命行者?
江无眠以为自己公务太过操劳,累到听不懂人话。
他与民间传说中的收命行者有何相似之处?
大周诸多民间传说中,最为广泛的一说是:神居高天之上,鬼归地府之下,人立天地之间。
所谓的酆都是地府鬼国的国都,由北太帝君主管,下设收命行者,负责来往人间地府,勾魂索命。
能类比成这身份,要先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杀人无数,二是夜间出没。
因而民间传闻中,多半是锦衣卫充数。
江无眠数了数自己与锦衣卫的共同点。
杀人无数?
末世丧尸假设还能算人,他必定榜上有名。
夜间出没?
偶尔一次夜探韶远县,说能算上倒也勉强对上。
江无眠:“……”
赴任一趟韶远县,从阳间人变阴间人了。
林师爷脸色不太好地问了一句,“谣言自哪儿来的?”
他张口断定是谣言,自然是有道理的。
莫要忘了,这位师爷本职道爷,衍天算命、开炉炼丹、法事驱鬼皆是做过的,说到地府鬼神人之命理,算是内行人。
内行人讲究两句话。
不见人时不相面,不见八字不算人。若是胡来掐断,有朝一日,必遭天厌。
江无眠没见过除了林师爷以外的批命道长,知道他八字的仅剩下恩师一人。不符合前一句,那这必定属于“胡来掐断”。
胡来,可不就是谣言。
他年纪最长,见多识广,清楚谣言惑众的危害。
不及时辟清,于名声有碍,日后容易被御史参上一本,官途无亮啊!
赵成回忆着说法,“打码头直走,过三里远东拐,再行十丈,有一家酒肆。酒肆老丈与一人争吵,那人想来当衙役,老丈不允,争吵间道出因由。”
码头是说乱党用来运粮食的那个小码头,距离县衙不算近。
今日赵成任务是去丈量土地边界,画韶远县地形图,耽搁不少时间,收工时天见星子。
按正常路线回县衙赶不上晚饭,抄近道走的。
谁知这么一走,走出了新消息。
江无眠本人也没想到,事情真相如此离谱。
想来是前段时间抄家杀人太过,给人留的印象太凶,以至于百姓自发畏惧,明面不敢议论,私下里却流言蜚语不断,传来传去变了意味。
情况并不是很棘手。
大周的信息传递速度迟滞,没有后世迅捷发达,传来传去还就那么一件事几个说法。
这是没经历过信息爆发时代的毒打。
江无眠习惯性拿笔记下,随口吩咐张榕,“再过几日,你寻几人在百姓与流民之中多散发几句谣言。说法夸张,类如江知县青面獠牙、眼如铜铃、为北太帝君座下第一行者,江知县是星君转世、尘游人间,江知县……”
一连数十条,“江知县”越来越不是人。
张榕师爷越听越愣,笑容消失。
他怕是糊涂了,怎么听着大人不去澄清谣言,还要为谣言添砖加瓦?
林师爷用行动证明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只见他越听眼睛越亮,最后一抚掌,喝道,“妙!此计甚妙!”
蒋秋与赵成左看右看,没明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两人很快听到风声。
事要从流民安置说起。
早前江无眠吩咐,登记户籍时将流民额外登记一本花名册,记下姓名、个人手艺。
瞧着很像是户籍,但又不像。
流民为此惴惴不安,胆大的还好奇这在做什么。
直到后来,张榕用它点人、记工、发钱,见的多了也就没人在意。
但有心人还在琢磨,怎么才能拿到韶远县的户籍,这个有心人说的就是那天问江无眠什么时候吃饭的陆郁。
陆郁原本是韶远县附近平江县的农家子,家有稻田,生活不算富庶,勉强温饱。
乱党一起,家破人亡,陆郁变成流民,几经波折来了韶远县。
他觉得新知县很是奇怪。
不像平江县的知县一样视流民若洪水猛兽,没有嫌弃鄙夷。要说善心大发,也不算是。
善人捐粥布施,施舍银两,不要求回报,有的真心实意,有的则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江知县不同的地方在于,人先去做工,承诺会给人吃饭,还发工钱。
陆郁听完沉默,原本有所期待的目光黯淡下去。
他父亲曾在县城做过工,管事嘴上说的好听,工钱半月一结,时间到了,管事翻脸不认。
骂他父亲是上门打秋风的穷酸亲戚,让家丁打断他半条腿,扔出门去。
那之后,每到阴雨天,父亲断腿疼痛难忍,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原以为,江无眠也是这种黑心知县。
谁知,他们第一天先白吃的饭又做的工,下工后真给工钱!
江知县没食言!
“沉哥儿,想啥呢还不吃饭,这比家里吃的都好。”坐他对面的王民含混不清地说话。
照江无眠来看,伙食说不上好,菜没多少油水。
基本上是过点油腥,加水炖煮,偶尔能捞到一块肉沫,主食是蒸的黄米,一人一大碗,菜汤管饱。
但在农家人眼里,这是农忙抢收时的饭,分量足,有盐有味有油水,吃完有力气做一天农活。
陆郁学他扒拉一大口,说:“想啥时候落户。”
他挂念的人都不在,孤零零一个,平江县还是韶远县对他来说没区别,还不如趁着这里招流民做工,多干一些时日,攒攒钱。
等能落户了,就花钱建房,落地扎根。
“落户?”王民也想到那天张榕师爷说的话,只要干得好,落户不是问题。
就是,怎么算干得好?
直到几日后,张榕在流民中宣布了一系列规矩,分成工程队、记工、上工时要用章,下工时也要去用章。
说的别扭,听的茫然。
不过,规矩就是规矩,虽是不懂,但按规矩照做才能有工钱。
而且,在评比中保持一天第一的队伍能吃上肉,保持一旬第一的队伍不仅有肉还有赏钱,要是连续三旬保持第一——
张榕乐呵呵地宣布,“你们能从流民转为韶远县本地户籍,名下能分田地,建房、安家、立业。”
流民之中爆发一阵高呼,不少人哭着抹泪。
有饭吃有钱拿,累点苦点算什么,都是干惯农活的庄稼汉,这点苦吃不了还怎么指望有收成。
现有的条件已让不少人满足,照张榕师爷所说,只要干得好能在韶远县安家!
有给发工钱、顿顿给吃肉的江知县治理的韶远县!
青天大老爷!
谁要是以后不感恩江知县,谁就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小人!要是见到了这种人,打出韶远县都不为过!
民心所归。
张榕笑容更盛,这都是他家大人的政绩。
流民重组成工程队,规矩虽然繁琐了,但比之前更加有迅速,几乎个个是拼命三郎。
监工唯一的意义成了盖章和收验成品。
因为有工程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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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分,队内成员干活时有意识地互相配合、彼此之间搭把手,比之前几天,气氛更加融洽,效率更高。
陆郁因为埋头苦干,啃吃苦,有点子,被选成工程队的队长。
为了落户,除了天天埋头苦干外,下工了还去找队员,琢磨怎么提高效率,做的更多,争夺月第一。
他想拿第一,自然有人竞争。
瞧他每天拉人讨论,安排队员第二天如何上工,怎么更快处理粮仓废墟,其他工程队队长不甘示弱,纷纷效仿。
如此良性竞争的氛围中,第一旬比拼落下帷幕,以陆郁为队长的队伍名列第一。
是时候兑现赢家奖励了!
张榕一正衣冠,神气昂扬地走在前方。
身后,县衙仅剩的五个衙役,统一穿着红黑捕快服,一人手中拎着两条肉、两个崭新的荷包。
工程队做十休一,他特意挑的休息日,一路招摇地走到临时搭建的营地中。
众人对张师爷很是眼熟,平常见人乐呵呵的,问什么答什么,见他又来营地,以为江知县又有吩咐,刚迎上去问声好。
“张师爷好,您今儿瞧着真是精神。”
话刚说完,一股浓厚的血味掺着肉味扑面而来,工程队眼神不由自主向张榕身后瞥,个个脖子抻得跟长颈鹿似的。
看清衙役手中提的什么,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
肉!
两条肉!
半红半白的,红肉鲜亮,血丝新鲜,白肉平滑细腻,一瞧能熬小半陶罐油出来。
张榕满意地扫一圈,围过来的人眼都直了,他给人反应时间,过了几息,朗声道,“昨日工程队做满一旬,江知县亲自给工程队排名。今日一早,吩咐我给第一名兑现奖励!”
“第一?谁?”
“陆郁那队。”
“陆郁?”
“就那个干活不要命,监工都劝他歇会的!”
这话一出,半数人沉默了片刻,又七嘴八舌接话,一群人的声音嗡嗡响。
但在场的没说不服气的。
无他,陆郁干活拼命程度是肉眼可见。
他带领的工程队上工时从不迟到早退,中间几乎无人缺勤。
身为队长,面对脏活重活累活第一个向前冲,细致地边边角角都不放过。
要是吃住能在那片废墟上进行,陆郁根本不回营地!
他带领的那队拿第一,众人是服气的。
张榕没让众人散开,就这么大喇喇地去找陆郁。
陆郁正与队员凑在一起,商议如何协调配合,加快干活速度。
做工生活让他看起来不似流民时瘦弱,尽管身形还有些单薄,但比来时瘦到脱相、皮裹骨头的模样好多了。
“陆队长。”
“张师爷?”
打过招呼,众目睽睽之下,张榕将衙役手中的肉和荷包递过去,“一旬的奖励,我等会走了,你怎么看都行。这条肉你想好怎么处理了,去找营地厨子,我和他提过了。”
最后勉励几句,带着衙役走了。
留下红着眼睛,满心感激的陆郁小队。
屈居第二的工程队就站在旁边,眼巴巴瞧着陆郁接过奖励。
那一瞬间,心酸懊恼填满心间,后悔平日干活怎么就没多出一点力,再多一点,第一就是他们工程队!今天接过肉和钱的就是他们!
其余工程队也是看得眼热。
一旬奖励有这么多,多干几旬,次次第一,那建房子的钱,岂不是有了?!
得出这一结论,工程队内的竞争力度更上一个台阶!
此事一过,江无眠在工程队中的声望再度暴涨。
恰是次日,张榕找人去散布流言!
9. 种草
张师爷自接到江无眠传播谣言的任务,一直思量,何时要放出谣言?
林师爷老神在在打坐参道,闭眼无奈道,“子峰兄,转来转去,你是自寻烦恼。”
子峰,张榕的表字。
四个师爷偶有争执,但关系上还算不错,因而私底下称呼表字。
“少迟兄,你既说此计甚妙,可尚有不明之处,可否提点一二?”张榕就等着人开口!
他隐约明白江无眠的意思,可他拿不定的是何时放出谣言。
过几日?过多少日?选在哪天最为好?一开始全散播出去,再推波助澜,还是如钓鱼收线,张弛有度?
早了怕达不到目的,晚了……那他家大人名声可就没了!
林守源眼不睁,随口道,“溯源其上。子峰兄,你且说说,大人为何要放出谣言?”
张师爷不急了也不转了,拉来蒲团,一撩衣袍坐对面,边煮茶边说:“辟清谣言,以正名声,收拢民心,招收衙役。”
若江无眠是个蠢才,自有心思深沉之人投靠;传闻他是贪官,奸人自会寻味而至;若他是好色之徒,有人投其所好……
可他家大人是个收命行者!
谁命大地敢往他们大人面前站?
倒不必如此悲观,时人多信神鬼奇说,上到皇天贵胄,下至黎民百姓,皆是如此。
若江无眠的奇诡谣言流传开来,追捧的人极可能源源不绝涌向韶远县,就地开宗辟教也无是不可啊。
就是,江无眠本人可能不同意。
“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林师爷念完又道,“民智尚未开,庸庸碌碌,混沌不明。”
话说得不明不白,张榕也习惯林师爷私底下说话的德行。
江无眠不爱咬文嚼字,他习惯以规矩服人,做什么都有章程,条条框框、规规矩矩,一目了然。
那安置流民时用的工作量化措施、让蒋秋列出账目明细的方式、赵成去做粮仓预算时的文书,条款清晰、规矩严明,一眼看出极有江无眠的风格。
跟大人做事,好处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不用猜来猜去揣摩其意;弊端也了然,不能操作文字大做文章,做事寻出错漏,该罚就罚绝不手软。
头号智囊林师爷反其道而行,虽不在江无眠面前文绉绉,但私底下爱说两句言意不明的话,要人得猜。
猜对猜错全凭实力,林师爷绝不负责。
张榕细品,两句话看似无甚关联,实则正是映照韶远县眼下情况,前者指流民,后者是韶远县本地人。
迄今为止,韶远县中隐有两大群体。
一是本地人,世世代代住在县里,生老病死与这片土地息息相关的人。
二是流民,遭逢大难,浑浑噩噩入城,遇见江无眠后便在城外安置下来,无萍无根,似若九秋蓬。
两者天然有隔阂,但江无眠是韶远县知县,本地百姓在他职责范围内,而流民正要仰赖江无眠生存,两者交集……正是江无眠。
张榕豁然开朗,“妙!实在是妙!韶远县百姓对大人避之如虎,流民却视若生身父母。在流民之间散发谣言,流民自会多加拥护,不必大人现身,自有人为之辟谣。”
若说最佳时机,那定然是民心所向、感激最盛时!
他笑着提起茶壶,为林守源倒茶,“寻思来去,还是得少迟兄啊。少迟兄,请!”
孺子可教也。
林守源睁眼,一拂衣袖,受了这杯茶。
于是,等工程队进入第二旬工作评比竞赛时,有关江无眠的谣言在流民之中四起,逐渐发酵。
张榕时刻关注外界风声,一旦过火,立刻调整策略,放出新谣言,引导舆论。
江无眠布置下任务,放手让张榕去做,没再关注。
他正忙着调取韶远县县志,针对上面的记载更改“韶远县城发展计划总纲”。
安置流民之事走上正途,当地百姓发展不能落下。
“大人,县城附近有三个乡镇的鱼鳞图册重新归档,这是往年记录。人力有限,剩有五个乡镇尚未规整。”
林师爷将两份图册按上下摆放,摊开里面是韶远县附近耕种的土地、开挖的鱼塘,偶尔有山林丘地,不一而足。
这就是一册土地登记簿册,黑字内容解释地在何处、所属人为谁、四至多少、亩数几何、是哪一级,不仅有字,还有绘图,能看出土地大致模样。
密密麻麻的土地连起来,如同鱼鳞,因此土地登记簿册又叫鱼鳞图册。
江无眠放下县志,轻不可察叹了口气。
他对韶远县的预估出现偏差,建设只能慢慢来。
纸上写了一堆规章制度和发展经营计划,甚至扩展到招商引资推动商业经营、扩大市场的地步。
现实中,人还困在土地上,在生存边缘苦苦挣扎。
意识到这一点,江无眠连夜翻开县志,寻找里面记载的地势地貌、气候条件、各种产出,以求破局之路。
毕竟上任知县做的鱼鳞图册错漏百出,边界不清、所属不明,根本不能看。
又有乱党裹挟走了大部分人,不少土地沦为无主之地,再过段时间彻底变成荒地,情况实在混乱,只能让林师爷重做。
直到今日,堪堪完成三个村镇。
江无眠看着新式鱼鳞图册,问去过地里田间的林师爷,“情况如何?”
林师爷摇头感叹,“与北地很是不同,让我大开眼界。”
这里只有两人,林师爷不拘着身份,说话随意许多。
江无眠不觉意外,他们以前从未来过南陆尽头,半生在北地绕着京城打转,与岭南应相隔有两千公里。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何况这两千公里?
林师爷道,“我种过麦黍,稻米只吃过,经验不足,只能依北地麦田情况说上一二。
韶远县土地多是水田,以稻米为主,田中多养草鱼。是以,水源最为重要,但到汛期,水分过多又不利于稻苗生长,需要经验丰富的农人小心侍弄。
今是四月下旬,再过不久是芒种。赶在京城,天早放晴,人去挑水浇麦。这韶远县,连天是雨,恐多水灾。”
尽管水稻耐水,可汛期一到,水灾爆发,直接整棵苗泡在水里,再耐水的植物也得泡死。
本就长势不好,再被洪水一泡一冲,彻底救不了了!
江无眠点头,县志递给林师爷,“岭南下半年一向多雨多风,与江南淮南相比,汛期也不相上下。
再过半月,雨仍如此,容易引起水灾,入海口海水倒灌,灾民激增。”
林师爷心一提,韶远县可禁不住折腾了!
光是乱党造成的流民就有不少,抄家得来的银子起码有三分之一填补进去。
要真如江无眠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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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再增加灾民,银子扔进去是小事,只要人还在,地就能种。
县衙的粮食勉强能维持人的温饱,不至于让百姓饿死。
问题在于水灾一来,百姓死伤无数,人都没了,何谈其他发展?
林师爷赶忙翻开县志,找到历年水灾记录,“建元八年水灾,死伤人数约百人之数,灾后大疫,十室九空,遍地尸骨。建元十年,迁土族百姓安居,逢半月大雨,房屋倒塌,死伤共计百人。建元十二年……建元十四年……”
历数下来,几乎三年两灾,水灾的确频发,但更为致命的是灾后行病疫。
林师爷看着短短几行文字,脸色惨白又转而铁青,半晌,低声怒斥,“韩党竟狠毒至此!”
江无眠嗤笑一声,“韩党历来如此,看似大方,实则心眼小。
恩师不是谢党中流砥柱,仅仅有所牵连,便被贬去边疆苦寒之地。驻守那里的守将与师兄互相看不过眼,对恩师态度自然恶劣。
师兄手握重军,不好针对。我一状元,未受官职,自然好对付。
我本北地之人,却授岭南官职。运气不好,水土不服死在路上,自然不用脏自己手。
侥幸没死,顺利抵达韶远县也无妨,水灾频发、灾民众多,一旦暴动,知县最容易在混乱中丢命。命大没事,水灾之后是时疫,这总不难躲过。”
在没有特效药、风寒感冒都能死人的时代,瘟疫一出,必是绝杀。
一旦某地出现,连人带城一起烧死是最为常见的处理方式。
韩党将他丢在这里,未尝不是抱有如此想法。
“现在担心为时尚早,水灾还要两说,更别提时疫了。”江无眠掐了掐眉心,示意林师爷往前翻,“看土地那卷,重点是土地用肥、稻田养鱼。”
北地普通人家多用人畜禽肥,掺杂草木灰、旧墙土、?箕;若是挨着草原,还会掺牛羊粪肥,不过大多数用羊粪,干牛粪用来当燃料;有池塘湖泊的,还能用河泥做肥;若是富裕一点的人家,还能去买石灰、石膏、硫磺肥田。
县志中记载的不同,此地多稻田,种植桑树,县城临海,因而多用鱼头鱼脏、米泔、蚕蛹、蛤灰、蚝灰做肥。
江无眠翻遍县志中与土肥有关记载,没见到在稻田里经常用的绿肥。
所谓的绿肥是一种生产用的农作物,不是用其他东西做基底再发酵的肥料。
它本身作用颇多,初期能改良土壤,更容易翻种,后期能为植物提供营养。
所以,虽然是田中一种作物,但却被称为“肥”。
要知道,养土地也是有讲究的,养的行不行,会影响一年收成。
他恰好知道一种适合种在稻田里的绿肥,也不难找,甚至于很是常见,田埂草边,溪边菜园都能寻摸到。
不过,空口无凭,他说是肥料,别人不会轻易相信。
先做试验示范田,种上几亩做出成果,收成若高,不用强制推行,必定有人争着抢着往自己田里栽种。
思及此,江无眠对林师爷道,“寻工程队来,开五亩荒地。”
林师爷刚看完稻田养鱼篇,闻言若有所思道,“我曾问过田间老丈,这时补种插秧,也正是时候。”
江无眠摇头,“不,不种稻米,我们种草。”
林师爷:“???”
大人,您说什么?
开荒种什么?
10. 肥料【修】
自打江无眠说完“种草”,林师爷一阵沉默,铁青脸色转为茫然。
若这里是北地草原,种草情有可原,那地方养马,御马司需大量牧草,种几十亩马草算不得多。
可他们在哪儿?
岭南道!大周南陆尽头!
这是种的哪门子草?
林师爷仙风道骨的道爷风范维持不住,他张口欲言,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劝说。
之前看他家大人安排流民时颇有章法,这话一出他开始怀疑大人是不是想一出是一出。
林师爷垂死挣扎,“大人,您说的可是马草?”
江无眠摇头,打破他的侥幸,“一种草,能做肥料。地头田间里长的,花紫白色,叶有白色疏柔毛,伞状花。”
林师爷觉得有点耳熟,“在哪儿见过?”
张榕、蒋秋与赵成三人来时,就见林师爷愁眉不解,嘴里嘀咕着什么。江知县奋笔疾驰,纸上墨字一行又一行地展开。
气氛有点古怪。
几人互相使眼色,谁都不想做出头椽子。
“站门口做门神?”江无眠听见门响,却没听到随之而来的脚步声,一抬头,几人互相推让,衣袖翻飞,动作间竟是带出几分掌上功夫。
江无眠:“……”
演武场容不下你们三个?
三人收力,蒋秋与赵成联手把张榕推在最前,两人一左一右,落后半步。
工程队最为紧要,张师爷先请。
张师爷腿站前面,不好退回,一抖衣袖,轻哼了声,这仇他记下了。
张师爷为江无眠带来谣言的最新进展,“大人给他们安身立命之所,工程队正感激着,谣言消息一出,群情激奋。”
刚开始,工程队里关于江无眠的说法不一。
有的说这是知县老爷为了好名声,毕竟有的县里苛捐杂税颇多,百姓为避税逃入深山做了流民。
有的感激江无眠给钱给粮,是个十足的青天大老爷,能给百姓做主。
但总体而言是向上的。
等张师爷的谣言一起,洋洋洒洒混乱视听的话如同柳絮飘入营中,不少人气得脸红脖子粗,激情反驳。
“江知县人是冷了点,但做事实在,说给钱给钱,让吃饱饭就吃饱饭。多少活不下去的,现在胖多少了!”
“我就剩一口气等死,让张师爷给的一碗饭拉回来的。”
“没江知县,就没现在的工程队!”
“对,没江知县,我都在乱葬岗躺好,见老爹去了!”
索命?这是救命!
赵成跟着点头,“卑职在乡里测绘时,讨论的颇多。不过,百姓未见过新知县,说的大多是谣言。”
赵成这几日去了乡下,本跟林师爷一道,只是林师爷负责田地登记,他负责测量所有范围,事情多,于是慢了一步回县衙,也就听到了这些谣言。
村里的人没见过知县,说来说去大多是猜测。谣言一出来,如同春风传到千家万户。
青面獠牙、收命行者、怜悯世人、救命星君……
说法众多,甚至衍生出更加离谱的谣言,赵成不太懂当地土话,不知具体内容。
蒋秋说的也一样,不过他去的是县中各个铺子,过去采买时,铺子中的掌柜与小二还在争论他家大人的真身。
总之,没一个说是人的,但不再像之前那般忌讳。
江无眠听完神色未动,扯出当日记载“谣言应对、招收衙役”的纸张,看了几眼,该进行下一步了。
“来得正好,寻工程队来,在此地开荒种草。”
头回听的师爷们:啊?
*
说是种草,其实也不是从头种。
二十四节气快走到芒种,寻种子浸泡发芽已是来不及,得去移栽紫云英的植株幼苗。
紫云英,这儿称呼草子,本是喜热喜阴湿草本植物,韶远县地理位置极佳,正适合生长。
本地人经常把它当做凉茶中的一味药材,事实上它不仅能入药,平常还能当做一道菜。
可没见人把它当肥料用!
江无眠贴出告示寻人去挖紫云英,要求紫云英主根完全、根部带土,其余皆是次品,田里不要。工钱按质量算,县衙管两顿饭。
条件一出,有进城找活计的农户当天报名。
谣言纷纷扬扬,时间一长,百姓不当它是事,也有人敢给衙门干活。
有钱拿,还管饭,知县也不是谣言里吃人的妖怪、要命的行者,活还轻松,谁不想去呢?
只不少人心里纳闷,这草子种下去哪儿能肥田?它跟水稻抢地啊!
新上任的知县大人八成是个不会种地的。
不过就五亩地,只要不强占民田、强迫自己家的地种,爱种什么种什么。
被认为不会种地的知县正站在田间地头里勘察土质。
江无眠在鱼鳞图册上看过附近开垦出的土地,大部分是下等田,水稻产出较少。
他选的地,条件更次,框出来的五亩地中,半数杂草丛生,半数石子较多,怪不得没人看上。
地里营养贫瘠,种下水稻,辛苦一年,亩产最多两石粮食。
交完税粮,哪儿能够三口农户之家吃用?
江无眠抓了一把土,捻了捻扔下,对身后的工程队道,“左侧杂草丛生,开荒时注意草中毒虫蛇蚁。右侧半是石子,注意脚下,莫要图快伤到人。”
来做工的不是陆郁一队,领头的是沉默寡言的农家汉子陈平。
跟来监工知他嘴笨,笑着代他回话,“谢大人关心。队中全是做惯农活的,地又不大,一天清理干净,翻土两三天。不出五天,就能种地。”
翻土两三天?
江无眠听着有些不对。
五亩的地,十个人做工,一人半亩地,竟要两三天翻完土?
他问出口,队长陈平心脏一跳,脸都变了。
怕知县认为工程队偷懒不干活,陈平急切又略显局促地解释,“知、知县大人,地上、地上是石子,底下多,多翻。”
地上有草,自然能长庄稼。地上石子多,地底下也多。庄稼的根扎不下去,肥力供给不到位,自然没什么收成。
再说,紫云英是移栽,松土到位,根系能很快能适应土壤,很容易活。
江无眠道:“无事,本官在想另一件事。工程队做的,本官看在眼里,知道你们都下的十足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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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到江知县的肯定,陈平心放下,忙带人去开荒。
林师爷看着工程队热火朝天奋力干活,叹道:“这地贫瘠,移栽的紫云英不知能活多少。”
江无眠“嗯”了一声,蹲在地头上搓土,“贫瘠能养,先回县衙,紫云英要的肥料要另外做。”
说要去做肥料,然而他刚回县衙侧厅,多日不见的白楚寒已等候良久。
白日里,县衙侧厅光线充足。白楚寒依靠着窗向外看,又因阳光太热烈,遂半眯起眼。
江无眠停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深觉师兄实在像檐上懒散的狸奴,懒洋洋瘫着。人靠近了,不遮住阳光,便懒得给眼神。
我行我素。
白楚寒分辨出师弟的脚步声,头也未回,手拿拆封的信,晃了晃,“赈灾钦差已定,钱粮调自江南,最多一月,岭南困境可解。”
擒获乱党当日,公文已送往京城。然岭南道实在是远,快马加鞭,也用了八日之久。朝堂上又争执许久,方才定下赈灾钦差。
江无眠走过去,自他手中接过信看了一遍。
这时远距离通信,大多是靠商队。岭南地处偏远,路上又不太平,一年偶尔能见到两次自京中来的商队,多在三月与九月。
但去岁里有乱党起事,商队之路不了了之,故而这封信定是走的白楚寒私人路子。
信上内容简短,只有两句:拟薛文为钦差,调江南钱粮。
待他看完,白楚寒随之解释,“陛下命我押解乱党头目回京,关入诏狱,待秋后祭天。”
江无眠神色未变,只道:“吴声等人?”
地牢里还关着一批人。
典史与衙役是贪污受贿,主簿吴声的罪名可大可小,明面看是贪污受贿,可他背后仍有执棋人,如何处理便成了麻烦。
白楚寒缓声道:“当日师兄说过的话仍旧做数,吴声等人自然会处理干净。薛文留下,你有事不好出手,去寻他支人,好歹是个将军,身边能用的人多。”
好好一个将军,说的跟私人管家一样。
江无眠木着脸想。
但是不论如何,白楚寒北上已成定局。
自此一别,山高水远,不知何时师兄弟才能见面。
江无眠唇线抿直,重之又重地道,“师兄,珍重。”
……
白楚寒离开县衙,江无眠在侧厅中坐了片刻,半晌,又将注意力转到做肥料上。
钱粮还远,芒种已在眼前,还是种地为上。
紫云英对土壤肥力有要求,就江无眠指定的荒地,不追肥,养出来的紫云英营养不良,肥田效果大打折扣。
提笔写下种植期间的注意事项,又回忆一番水稻种植需防治的病虫害、分蘖期的追肥,挑挑拣拣把科技狠活删减掉,留下能以当前技术能做出的东西。
唤来衙役,吩咐道:“收集纸上材料,有一种算一种,不必收齐,送到县衙开垦的荒地附近。”
衙役看着上面的泥土、鱼头鱼脏鱼骨、虾壳鸡蛋壳、各种泔水、甚至还有粪水,不由一愣,这多是韶远县施肥用的东西。
没想到堂堂知县,竟然还懂农家施肥!
11. 农具
江知县自然是会做肥料的。
基地前期,开垦的土地太过贫瘠,附近没有肥料厂或相关机械,全靠自行探索制造土肥料养地。
就地取材,有什么用什么,根据原料所蕴含的元素分成氮磷钾等各式单一肥料、复合肥。
在北地时,林师爷种地,按江无眠给的方法施肥,亩产不说提升一半,起码多三成。
可惜一茬收完,第二茬种子尚未种下,人已到了岭南。
衙役将寻来的肥料送到荒地附近,由林师爷负责剩下工作,与之一同的还有十名衙役。
发告示寻紫云英移栽之前,便有人陆陆续续来报名衙役,挑选出三十人,粗略填补县衙三班人马。
五人不必再亲力亲为,能腾出手去做更多事情,实在可喜可贺。
不过,公文尚需江无眠亲自写。
能代笔写公文的林师爷,正上手造肥料,分身乏术。
江知县无可奈何,只好提笔落字,向南康府要人。
韶远县县衙缺失的三班六房能在本地找人补上,县丞、主簿、典史三人需上报州府,由府中指人上任。
江无眠递过一份公文,有关粮仓修建时的税银,南康府回的公文颇为官方,话里话外无钱可出。
此次要人,总不会无人可用?
哪儿能是无人可用,接到公文的南康府知府要亲自带人来韶远县!
两封公文一到南康府,所获待遇可谓是天差地别。
南康府治下,县中公文一般先递到知府身边师爷处,由师爷挑拣分类,不重要的例行写封官事官办的公文回去,重要的再交给知府过目。
此前韶远县要钱的公文属于前者。
朝堂上下皆知,有乱党于岭南道起事,搜刮走不少人和钱,粮食抢的七七八八,谁还有钱?
再有钱也不能挑这个时间露富,那是明晃晃告知他人里头有猫腻。
钱师爷不耐烦地抄写一封官方公文发往韶远县,这点事老老实实等朝廷赈灾,哪里用州府出面?
又是一个青瓜蛋子不知数的知县,再过两年明白官场规矩就行了。
此后不再有公文呈上,钱师爷早将韶远县抛之脑后,一心盼着上面的赈灾钦差来岭南,好生招待一番。
谁知,前几日朝廷公文下来,竟是点了一武将做赈灾的钦差,那武将还在韶远县里!
得知消息的李知府与钱师爷面面相觑,事不对头,非常不对头!
自古赈灾发钱粮一事,哪里有纯武将领旨的?
大周文臣武将并未泾渭分明,当今韩首辅出将拜相,谁能不说一句文武双全?
文臣中亦有弃笔从戎,一身披甲征黄沙的能人,督领平乱军的白楚寒白督抚是其中典型人物。
但无论如何,官场总有不成文的规矩,有的事武将能做,有的事只有文臣任职。
赈灾之事是后者。
六部中选调一人点为钦差,多是皇帝看好即将升任之人,以赈灾之名刷一道名声与资历,再回朝顺理成章升职。
再看本次赈灾之事,皇帝选的是哪位。
薛文,右军都督府中,右都督白楚寒任下第一右将军。
完全是个武将,和赈灾钦差挨不上边。
怪,实在是怪!
李知府与智囊钱师爷关在书房几日,揣摩圣上是何意。
“师爷,你说圣上这是?”李知府实在摸不着头脑,命武将去赈灾,他知道流程吗!知道文臣里不成文的潜规则吗!
他若不知道,就是个呆头将军,让岭南道诸府如何做?知府又如何办?
钱师爷捋着山羊须,同样愁眉不展,斟酌良久道:“大人,岭南与京中相隔甚远,若是有事,我等力有不逮。可选定钦差大人的公文已到,身为知府,您必然前去拜会一二,接风洗尘。”
李知府又何尝不知,自家师爷说得对,甭管上头变故多少,风吹到岭南时早就时局已定,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先做眼前事。
所以,李知府道:“赈灾钦差在南康府,钱粮尚在路上。是先请钦差来府上接风洗尘还是先去见一见钦差?”
以往是人与车马齐全,一来直奔州府上。
接风洗尘时,先带钦差一行人吃好喝好打点好,大家交杯换盏,默不作声达成共识。
次日一早,带来的粮食银钱分给各县,具体多少不得而知,总归是有。
现下嘛,谁知武将是何作风,不得去探一探?
钱师爷脸上忽而显出两分喜色,凑近了低声道:“大人,前些日子,白督抚拔营北上,走时不光带有乱党,韶远县主簿与典史亦在其中。”
韶远县本就不富裕的人手更是雪上加霜,只剩下知县与带来的师爷。
职位不能空着,南康府要下拨人手。
“大人不如趁机给钦差送上拜帖,即使钦差大人不见客,也能借口下寻韶远县,打探一二。”
李知府眼前迷雾消散,喜道:“钱师爷,所言是极!”
于是,等韶远县要人公文一到,李知府与钱师爷备好的拜帖随回复的公文一起,发往了韶远县。
然而此刻,江知县刚发完公文,尚且不知未来如何。
等南康府回复的时间里,他再度去了开垦的荒地里。
前段时间荒草丛生的土地上,深灰色草木灰与翻出的黄色土壤混合蔓延,又被土壤覆盖。田地里,挑选出的石子码成一道道田埂。
以深灰色草木灰画线为界,一人负责一块土地。
做工的工程队习惯了这种分工合作的模式,熟练地清理从土壤中翻出来的石头,堆到一旁。
进度快的,在用草木灰定点,为开挖沟渠做准备。
为保证紫云英有个良好的成长环境,江无眠对沟渠的要求比较高,田间要有横沟、纵沟以及围沟,沟沟相连。
如此一来,能在雨季防洪,旱季及时灌水。
在石子比较多的一侧,有一片空地,全副武装的林师爷指挥衙役制肥。
从表情不难看出,肥料味道感人,衙役一连抗拒,林师爷不动声色,还能出声提醒肥料放错位置。
地里干活的工程队与荒地附近干活的农户对江知县的出现见怪不怪。
初来几天,还会有人紧张,随着林师爷指挥人做肥料,是个人都在努力干活,争取干完下晌走人,少经受各类排泄物在高温下发酵散发出来的古怪味道折磨。
江无眠没做防护,面不改色向开垦出的荒地走去,来到地头监工附近。
监工没注意到知县的到来,扯袖子擦了一把汗,黑红脸上多两道草木灰色,低头继续忙碌。
“犁是不能动了?”江无眠站他身后看了许久,突然出声,吓人一跳。
监工手猛得一抖,犁失去支撑,倒在地上,他却顾不得扶,慌张转身向江无眠行礼,“知县大人……”
“免了。”江无眠摆手拒绝,蹲下去观察出现问题的犁。
目前农田里多用曲辕犁,正是从江南传出的新式犁。
比之直辕犁,它的犁架更小更轻,掉头转弯很是方便,最为重要的是,节省人力畜力,方便开更多荒地。
曲辕犁还增加了犁评和犁箭,土地要深耕时,直接推进犁评,使犁箭向下,犁铧入土则深些。
此外,曲辕犁的犁壁是曲面,不仅能更好地碎土,还可起垄做垄,方便条播。
江无眠不是第一次看,但却是第一次上手。监工满头大汗,生怕上手的知县大人磕碰到,哪里出现差错,他拉上全家老小的命都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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赔的。
稍等片刻,只听知县大人说道:“铁头锈蚀,榫卯结构松动,有磨刀石吗?用那个磨,找根木条楔进去。”
监工连连“哎”了几声,他其实没太记下,只是见江知县离开了犁,心中松一口气,下意识点头应答而已。
过会回过味来,猛然出声,“陈平和大人说的一样!”
“陈平?”江无眠有些意外,他还懂怎么修犁?
林师爷的花名册上写着,陈平是农户,不是木匠不懂技术,只知道如何伺候庄稼。
四下眺望,没瞧见那个沉默寡言埋头干活的人,“他说了什么,怎么不见他?”
监工忙解释道:“陈平和您说的一样,找根小木条楔进去能动。他人正挑石头……哎,人来了。”
陈平攥着木条与石头,走到近前,看了一眼好似松口气的监工与面无表情的江无眠,紧张解释,“知县、知县大人,犁、犁没坏,修、修修能用。”
知县大人明鉴,真不是他粗心错漏弄坏的!
犁是张榕师爷带来的,特意给他们翻地。因为要的紧,有些犁上了年头,各处有小毛病,凑合能翻地。
就算弄坏了,赔钱也还好。干了这么多天,身上总是有存钱的,东拼西凑一点,能换上的。
就怕知县大人觉得他们干活不利手,总是出错,一怒之下剥夺他们在韶远县干活的资格。
哪儿还能找到韶远县这种地方?!
江无眠点头,认同道:“不是你的问题,你说得不错。”
忐忑不安的陈平放下心,在监工和江无眠的注视下,快速换好木条,提着犁下地走了几步,犁铧入土还能深翻。
江无眠沉吟片刻,又去田里观察曲辕犁的耕作情况。
野草比较多的那一侧,曲辕犁更快。初次翻地不深,先清理一遍浅层的石子,再来一遍深耕,很快能翻完地。
半是石头半是野草的荒地不然,走走停停,不时要人工清理,速度慢下来,对比惨烈。
“田地情况太复杂,曲辕犁速度不算快。”江无眠回到县衙后,又拿出画到一半的图纸。
曲辕犁在直辕犁的基础上改进过,相较而言,是快上不少。
可江无眠就算在末世时,也没见过这种传统犁,它们早已被工业化下农业机械取代。
因而,他隐隐嫌弃曲辕犁的速度。
“土地情况复杂,换成圆盘犁,人力可能不够,畜力也不能做到。”江无眠在纸上盘点曾用过的几种犁地工具。
圆盘犁是其中一种。
有些土地上杂草丛生、土壤里碎土块、石子较多,类似土壤比阻较大,用圆盘犁能解决。
不过,圆盘犁要的牵引力,现在的人力和畜力达不到,排除。
再有是铧式犁。
铧式犁其实是大类,按用途能分水田犁、旱地犁和特种用途犁,岭南多种植水稻,自然是水田犁。
水田犁全是悬挂犁,从字面意思看,是挂在机械上的一种犁。但大周连蒸汽机都没有,更别说造个拖拉机挂上悬挂犁耕地了。
因此能选用的是半悬挂式的犁,相较于悬挂式,半悬挂式要求的牵引力不强,单纯人力就能达到。
水田与旱地不同,长期有水,土质黏重且软烂,比阻比一般土地大,对人力和畜力提出更多要求。
耕牛宝贵,非是家家户户能养得起的,有时村中一头耕牛都养不起,只能向县衙租借,因而大部分人家用人力。
考虑韶远县的实际情况,半悬挂式的铧式犁才符合当前需求。
江无眠喊来赵成,等他看过图纸,问这位擅长机关的师爷,“图纸如何?可是能做?”
赵成:“……”
大人,您画的是这还是犁吗?
12. 技术【修】
赵成拿着图纸,有些不可置信。
忍不住回忆前两日张榕借来的犁,对比二者有何相似之处。
核心犁体部分仍能看出犁铧、犁壁等部件,但外边挂着的木架是什么?它为什么挂在上面?把犁当成车用?多出的两个结构做何用?
和时下的犁不一样,上面的悬挂结构类似前朝开国时民间常用的两人三牛耦犁,又并非如此简陋。
“牵引,一头牛拖行,人在后方跟随,两点用力。”赵成沉迷于图纸上的简略结构,别人许会看不懂、不耐烦,他却深深为之着迷。
图纸出自江无眠之手,一横一弧,自有均衡之美,多一笔累赘,少一笔缺憾。
他抱着图纸喃喃自语,对主犁体下方的装置,猜测道,“双轮,前小后大,省力?不,不止。”
研究一番,赵成发现,仅按图纸标注来算,新式犁结构没问题。
尽管部分机关从未做过,可单凭数据,算出的结果能行!
他知自家大人于术数一道上,远超他人。
大人的授业恩师亲口承认,“术数之学,吾远不及恒阳,可为吾师矣。”
自己的术数之路,也半是江无眠所授,半是研究所得。
但他竟不知,自家大人的术数之道已精深到此,让人望尘莫及!
赵成眼中精光闪烁,心想:于术数之道,有的要学!
江无眠若是知道,定然连连摇头。
他不过是沾前人的光罢了,论及天赋,赵成才是万里挑一的术数天才。
在教导赵成如何构图、绘制地图来练习空间感、设计机关之前,赵成本人已经靠天赋做出粗浅的弓弩,只为用饭时多加一道荤腥。
也就是赵成没能出生在后世,接受完整的教育,不然,日后多半能徒手搓核弹。
江无眠问道:“其他部件如何?”
赵成激动情绪退却,拧眉沉吟片刻,迟疑点头又摇头,“与弓弩机括不同,似要有其他辅助。”
图纸上数据精确,大致能在脑海中构造出犁体模样,可有部分机关作用不明,他瞧不出如何去做。
让他深感棘手的还有一事,“犁体曲面改变,需重新开模打造。”
江无眠手一挥,“你只管解决图纸的技术难题。”
开模不是问题,打造不缺人手。韶远县有铁匠,在县衙登记过,能打造武器。原本,兵备库里的武器即是这些人打造的。
担心图纸泄露,还能让赵成亲自上阵,借用别人的炉子锻造犁体。其他东西拆分成零部件,再追加些无意义部件迷惑视线。
关键在于,如何解决图纸上的技术难题。部分结构所需技术超大周的技术水平,需要略微改动一番。
江无眠担心技术人员钻牛角尖,先给他解释一遍各部分的功能,让赵成心中有谱,知道朝哪个方向努力。
赵成越听思路越顺,恨不能当场制出模型一试究竟。
正巧他刚结束一个乡村地图测绘,要在县衙整理排版,有大把时间完成此事。
刚起身要出门,身形顿住,险些忘了,今日还有事禀告。
赵成转而又道:“大人,地图测绘到韶远县西北,多是贫矿,可要遣人去开矿?”
贫矿?
江无眠来了兴趣,“是什么矿?地表裸露部分如何,金属矿还是非金属矿?可有铁矿?”
赵成绘制完成的地图中,标注的金属矿产几近于无,大多是荒矿,开不出多好的矿石,含量也不算多。
贫矿好点,含量比荒矿多,但有用成分含量还是低,前期需多道程序加工冶炼,提炼出矿产,再投入使用。
赵成摇头,“埋藏浅的矿中未发现铁矿身影,多是铜矿。其他多是非金属矿,卑职有见过石灰石、萤石等物。详细地图尚在整理。”
江无眠翻出建设计划,“暂时不急,你先整理地图。等新来的流民先学完韶远县的规矩,重组成工程队,再行开矿。”
赵成领命退下,江无眠又灌了几盏凉茶。
岭南地热,近来吃食又不注意,忙完才后知后觉,人在上火。
结合当地土方,江无眠命人在县衙煮了一锅凉茶,头晕脑热的先灌一盏,再有不舒服去寻坐馆大夫。
韶远县没几个能顶事的专业医者,有点技术的都在城外给新来流民诊断。
县中招人做工、做工给钱的消息传得越来越远,流民正一窝蜂涌来。薛文领军在县城外充当第一道防线,以防流民数量太多,发起冲击。
张榕师爷每日带工程队前去宣讲规矩,衍生出老队带新队的规矩,同样按工计算。
庞大的流民在经过两道筛选后,逐渐有规有矩,称不上军队一样令行禁止,这对没什么文化的流民来讲太过苛刻,能在萝卜和大棒的手段下变得遵守基本规矩即可。
但即使如此,仍然有人摩擦闹事。人多就有江湖,拉帮结派的情况稀松平常,再因一二小事挑起矛盾,时间一长,心有芥蒂,发展成不死不休的局面。
“等人学会上工的规矩,这段时间闹事的全扔去开矿,不用工钱,只管饱饭,不听话也得听话。”江无眠在纸上落下“矿工”二字。
基地前期混乱,鱼龙混杂,人一动歪脑筋,规矩是束缚不住的。
小偷小摸、想尽办法摸鱼偷懒、趁乱发展宗教、煽动人心闹事……末世中,人的阴暗面无限放大,死亡、鲜血、暴力、奇诡才是主旋律。
所以当江无眠面对流民时,他竟有种诡异的放松。这比末世好管理,不用想尽方法收拾献祭的烂摊子,流民最多会用拳头群殴。
毕竟工具是县衙借来的,每日上工前去找仓库管理用印,才能带走工具,下工时再按数量归还,一旦缺失,全队连坐罚钱。
如今有了矿山,惩罚内容不再局限于此,可加上劳改。
视情节轻重,劳改天数不定。
江无眠正在条例上删删减减,更改营地草案,只见衙役匆忙赶来,焦急道,“大人,薛将军和张师爷请您过去!”
来的人是捕快李叶,韶远县原本剩下的五个衙役之一,后来一直跟着张榕东奔西走,管理流民。
重组工程队后,又领监工总管一职。
为人一向稳重,很少有不正衣冠时冲进来见上官的时候,可见这一路,跑的有多快。
“流民营有人闹事,薛将军派人围住,强行镇压,张师爷正在安抚,忙让卑职请您过去处理。”
江无眠脸色一冷,提起陌刀随他向外走,“有人挑唆?”
天虽热,一路跑来又能让人热昏过去。但李叶跟在江无眠身后,只感觉浑身发凉,仿若置身于刺骨冷雨中。
他心底一沉,小心翼翼道,“人一多,流民里有人生事。私下里传着说,都是流民,官府给粮是应该的。韶远县还要人做工,说得好听,谁知道私底下贪了多少本该给他们的粮食银两。”
江无眠心中有了计较,穿过城门外的工程队营地,来到第一防线处。
白楚寒拔营北上,给薛文留下一千军马,加上后勤人数约有一千五百人之多。
此刻,一千五百人一手武器,一手盾牌面对流民,不,应该说是暴民。
在被煽动闹事的那一刻起,他们不再是孤苦无依、手无寸铁的灾民,而是恶意满满、席卷一切的暴民!
江无眠刚下马,听到流民之中有人声音嘶哑地质问,“老天爷!狗官吃着咱们地里种的粮食,还让咱们给他做工当奴才!这算什么王法!”
站在流民对面的不是张榕,而是陆郁、身后还跟着几个干活出色的工程队队长。
此刻陆郁怒容满面,愤慨道,“朝廷赈灾粮尚在路上,大人出钱让大夫给你们免费治病,还拿韶远县存粮救济!你们不说感激,反而倒打一耙,忘恩负义!”
学以致用,张榕这次应对得不错,能干更多活了。
江无眠心下暗自点头。
工程队同样是流民出身,过去相同的际遇会让他们感同身受,不会引起流民的厌恶。
从瘦到脱相、奄奄一息的流民变为吃饱穿暖、精神奕奕的工程队,无可撼动的事实立在此地,告知曾经的同胞们:韶远县给出的待遇是真的,知县本人的承诺是真的!
走得近了,又见台下那人跪在地上哀嚎出声,“韶远县存粮?谁不知道,韶远县粮仓被烧,现在吃的用的都是知县抄家抄来的,算什么存粮!”
李叶在一旁焦急地看向江无眠,抄家一事,别人不晓,他们县衙内谁还不知内情如何?
“大人,您……”
江无眠审视着眼前闹剧,跪在台下的人同样是流民,脸上印刻着褶皱,面色黑红,但他不似一般流民一样麻木、畏缩、卑微,反而亢奋不已。
面对上千大军,他竟然不是恐惧,反像是有恃无恐!
“大人!”
“江知县!”
张榕与薛文从后面赶来,前者满头大汗、又气又怒,后者神情严肃,眼带煞气。
江无眠一点头,只来得及说一句,“我去去就回。”
张榕顾不上别的,直接伸手要拉住人,“大人,这——”太危险了!流民若是一拥而上,即使是平乱军也要顾忌一二!大人您孤身一人面对流民,实在不明智啊!
江无眠背后好似长了眼睛,身形一晃,两三步进入包围圈内,人影攒动,人已到了台前。
“是榕之过,何有让大人担责一说!”
张榕咬紧牙关,上千流民又如何,当年大人是把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眼看就要跟随江无眠的脚步上前,被薛文制止。
“薛将军!”
“他是江无眠,韶远县知县。”
当日决定收拢流民的是他,决定给钱给粮也是他,那该承担责任的同样是他!
薛文没有看张榕,视线紧紧跟随江无眠的背影,左手按在刀柄上,青筋绷起。
江无眠!你今天活不下来,明天你师兄能拆了我的右将军府!
“江知县到了!”
吵作一团的工程队与流民立刻安静,营地之中只有喁喁私语,片刻又消停。
台前台下,身前身后,上千眼睛随之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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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无眠泰然自若,脊背挺直,步履坚定朝台上走去。
他上一次在人前讲话,面对的是流民的哀苦,这一次则是他们的愚知。
有心之人煽动,捕风捉影流传几句,放出似是而非的事实,利用流民的无知,达成目的。
三人成虎。
他站定,心底哂笑,澄清谣言也是,自己与眼前之人用的同样招数,只看谁技高一筹!
“你们同他想的一样?认为本官拿了本该给你们的粮食?”江无眠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在骤然安静下的营地中,显得异常清冷,似乎岭南的地热都要为之退却。
听在流民耳中,让人惴惴不安。
领头的人牙关咬紧,在这般的死寂之中努力挺直腰板,似要证明自己说的极对。
实际人正在心底怒骂:狗娘养的!其他人死了?怎么还不出来帮腔!
不错,被人收买过来闹事的不止他一人,这群流民之中有数十个人,和他一样,背着任务混进来。
目的正是要来韶远县闹事,让新知县把吞下的钱粮吐出来!
韶远县四家在当地经营许久,与上任知县官商勾结,倒买倒卖。多年下来,银钱如流水一样滚进口袋里。
一朝被人抄家下狱,全便宜了新上任的狗官!
有人出钱,要他们来闹事,事成之后,自然有大把金银钱粮地位,甚至能成为庄上管事!
这等好处放在面前,谁还要去泥地里辛辛苦苦干活,一天赚几个钱,连个房子都没得住?
被钱财诱惑的人陆陆续续站出来,声音逐渐嚣张,“对!狗官!就是因为你们,我娘才会饿死!”
“丧良心的玩意也能当官了!”
“狼心狗肺!”
江无眠冷笑一声,“你们本不是韶远县的流民,是韶远县开仓放粮,接纳你们!钱,同样是韶远县出的!你们吃的、用的,全是韶远县百姓出的!
本官尚且要感激韶远县的百姓,你们却贪婪无度,向本不该承担救灾责任的韶远县伸手要粮!
难道变成流民,就能放下脸皮,去偷抢别人家的东西!把别人的好心当成理所当然的本分!”
“平日里,乡里乡亲,邻居给了一把青菜还知道还一把豆子。如今韶远县的百姓给了粮食,救了你们的命,你们反过来强抢他们家的饭菜,还说早该如此,是人还是畜生!”
流民之中不少人低下头去,江无眠又问一遍,道:“你们现在仍是这样想的?”
视线掠过闹事人群,落在流民身上。
大批流民挤挤攘攘向后,看过来的眼神之中带有惊恐、乞求,甚至有的人退后朝台上跪下。
慢慢地,大部分人跟着一起朝台上跪拜,口中反反复复念着“大人饶命”。
当流民聚集时,“流民”标签会让他们站在一起,个人的思想汇聚成群体的潮流。
一旦有人借此挑唆生事,成为引领群体的口号时,微小声音被覆盖,即会变成眼前模样。
江无眠只是给他们发热的头脑降温,多给他们思虑的时间和选择,自然有人会退缩、会清醒。
当然,也有人会放手一搏,和闹事之人站在一起。
不过,困兽之斗而已。
人群做出选择,江无眠向薛文示意,大军立刻上前隔开两波流民。
闹事之人堵嘴摁住拉下去,等事后审讯完再做定夺。
被煽动的人群忐忑不安跪在地上,沉默磕头。长久跋涉耗干力气与水分,已是无泪可流,仅剩苦苦哀求。
这才是真正的流民。
阳光更盛,晒得人头晕眼花。仿佛觉得还不够,热气蒸腾起来,恍若置身熏笼。而流民仅仅是伏在滚烫地上,恳请江无眠给他们一条活路。
江无眠穿过大军,站在他们身前道:“本官相信,你们只是听信别人的谣言,才会被人骗来要钱要粮。”
流民中有人不可置信地抬头,他们中有人做出这种事情,知县还能相信他们?!
“本官曾说过,不是韶远县的百姓,但还是大周子民,身为知县,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饿死。”江无眠骤然冷声,喝道,“但是!今日闹事,已是暴民行径,不可免罪!所以,你们需要做工赎罪,没有工钱,一天只有三顿饭!”
说完,颇有微压的目光从流民身上一一扫过。
听清江无眠所言的人恍惚抬起头,只见扭曲热浪之中,新知县一身浅绿色官袍,如碧绿翠竹,悍然挺拔!
不少人已被热得眼花,但这一幕被在场人牢牢记在心间!
至死时,仍笑着回忆,那一日,是江无眠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机会!
流民们用磨砂似的嗓音发出挣扎的呻.吟,“多谢知县大人!”
微小声音合流汇聚,惊动这方天地。
张榕忍不住长叹一声,心中酸涩又自豪。
他当年又何尝不是如此,踏进鬼门关被大人一手扯回,自此心甘情愿追随江无眠。
薛文紧绷的心脏落地,手稍离开刀柄,江无眠就是江无眠,他的右将军府,保住了!
13. 风波
众人一进营帐,灼热感稍散。
岭南的太阳炽烈,又无雨无风,加之情绪紧绷,心底躁动,一上午下来,整个人恍若从水中捞出。
有营帐作为遮挡,虽地方小了点有些憋闷,但总算不那么热气。
……也有可能是江知县浑身上下冷气嗖嗖,行走之间给众人送来阵阵凉风。
一路上,张榕已经做好请罪罚俸的准备。
安置流民的事,江无眠给出治理条例框定部分大范围与一定的工作细则后,一直由他负责。
他在陆郁等人的管理上一向做的不错,谣言的事就是他亲自处理,后续效果不错,一直以来的顺风顺水让他大意了。
竟然让有心之人混入流民中,煽动人心造谣生事,惊动薛将军与大人,连累他们给自己收拾摊子。
张榕心中愧疚,一想刚才大人站在流民面前,人群只要拥挤一二,就能彻底吞没大人的身影,他心中又惊又怕。
大人身手再好,也抵不过人群之力!
他脸色不好,江无眠本人是行走的冷气,薛文同样怒色满面,随之进来的陆郁等人一瞧更不敢吭声,营帐内气氛逐渐降到冰点。
江无眠回神,注意到瑟缩成一团的陆郁工程队,意识到自己一群人的脸色不好,把人吓住了。
随即收了一身气势,略显温和地道:“辛苦你们为本官澄清事实,今日之事,幸好有你们帮忙,才能如此轻松。”
闹事之人只凭一张嘴皮子,能说动人心,总归比不过站在面前的陆郁等人有说服力。
他们是真真切切摸得着的,看得见的。流民的影子没从他们身上彻底褪下,却已从中焕发生机。
选择相信谁,长眼的人自然明白。
陆郁等人不是头次见知县。
还不是流民时,有知县大人巡视,百姓跪在街上两边,眼前能看到捕快的皂靴踩在地上,卷起一小片尘土,又纷纷扬扬落下。
知县马车轱辘轱辘走过,留下一阵点心香气,又渐渐消散。
江无眠这种知县,是头次见。
不用跪拜、放粮救人、犯错之后仍给人改正机会,只是罚钱又不是不让人吃饱!
在家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吃饱?
给地主老爷管事们做工时,更是一顿咸菜就一碗稀饭,能吃半饱就不错了!
陆郁只感觉胸腔之中一阵酸涩,感激、钦佩……百般情绪涌上心头,晕晕乎乎被兵卒带出营帐。
热浪袭来,陆郁抹了一把眼泪,坚定道:“江知县是兄弟们的救命恩人,当牛做马一辈子都要还!不能做小人!”
工程队中的其他人也被说的情绪高涨,“对!不能做小人!”
营帐之内听得清清楚楚,薛文啧了一声,问道:“闹事几个人,怎么处理?”
江无眠让薛文派人把他们送回韶远县地牢,又让衙役去找林守源和赵成,要了点东西,随后带着张榕、衙役李叶去处置闹事之人。
跟来的薛文一听,脸色煞白,眼看要吐出来,着急忙慌道:“我不去了,你慢走,慢走。”
那两人的东西一上,闹事的有没有命活过今晩都是两回事!
江无眠漆黑眼珠中透着一分嫌弃,都是将军了,战场上看惯死人,怎么还是怕?
哪儿是怕,那是叫得瘆得慌!酆都鬼哭狼嚎,莫过如此!
薛文自觉没那个承受力,忙不迭逃离接下来的人间地狱。
拿着东西,跟随进去的衙役李叶有幸体会到薛文避之不及的情景。
江无眠进去一段时间,不似人声的惨叫逐渐传来,听得人耳朵生疼,夜不能寐。奇迹的是,人还活着,没晕死过去。
血腥味伴随哀嚎弥漫,本就阴森潮湿的地牢,多了几分黄泉味道。
李叶没能撑住,哆嗦着手简直要拿不动东西。
见状,张榕换了自己,让人出去透口气。
李叶僵硬着没能说出一句感谢的话,慌张失措地夺门而出。
路过关押官商勾结四家人的牢房时,明显看到他们瑟缩的挤成一团,抵在角落里,惊慌恐惧地注视着他身后牢门。
走过去时,有人虚弱地说:“大人,草民还有事告发……”
地牢昏暗,没能看出是谁的脸,但他实在没力气凑过去听人告状,忙不迭走过,远离阴森牢狱。
等他再回来时,江无眠神色未动,张榕师爷正在收拾东西,他赶紧过去帮忙,又被血腥味冲了一脸。
余光瞥到牢中不自然的躯体与满地暗色,连忙正视眼前的地板,手上温热的触感当做不知,跟随张榕收好东西。
此刻,李叶心中除了一贯的敬佩,还有油然而生的畏惧!
他算是知道什么为何会有“大人是收命行者”的传闻,有这般功夫,当个阎王也不是不行啊!
江无眠带着口供回了县衙,薛文还在装模作样品茶。
刚落坐,听他小声抽了口凉气,谨慎问道:“还活着?”
“来时还未咽气。”江无眠把纸递给他,上面沾着两滴未干红血。
哦,命大活过今晩,命不大这会儿咽气。
匆匆览过一半,薛文神色厌恶,像是看垃圾一样放下,“勾结匪盗掳掠,闲暇做伥鬼,平日做略卖人!当地知县吃干饭的?”
这个问题……嗯,为什么不问问死去的韶远县前任知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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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天高皇帝远,圣旨来回半年之久。时间一长,中央对地方的管辖制约能力降低,知县知府做成了土皇帝。
遇见好的坏的,全凭运气。
前任韶远县知县亦是如此,把握权力的时间一长,人反被权力控制,抑制不住的贪心渴求。
“据他所言,幕后指使者是平清县知县。”江无眠皱眉,“我与平清县素未相识。”
若是有仇,那很好说。可他初到岭南,又不认识平清县知县,更不知哪里得罪了他。
若是因为抄家钱粮之事,那和平清县有何关系?
这四家人触犯大周律法,旁人避之不及,平清县知县再怎么没脑子也不会沾染上。
薛文一顿,借黯淡灯光看清江无眠眼底真切的疑惑,平清县知县听见恐又要摔一套茶具。
他问道:“张榕未同你讲?”
这和张榕有什么关系?当年追杀张榕一家的仇人不在岭南……等等,张榕?
江无眠动作一顿,低声道:“流民。平清县百姓跑了?”
薛文不出意外他能猜到,“平清县百姓跑了,充做流民加入韶远县。”
人口属于政绩。
平清县知县能力平平,就指望这点功绩,等三年外察时再运作一番,期待外察评语“无过称职”,升职州府。
乱事一起,人多半被乱党裹挟走,人口猛然下降。附近州府都如此,平清县知县自然不紧张。
然在此时,韶远县规矩横空出世,截了一手,只要干活就给钱给粮,流民蜂拥而往。
不是流民,但生活困苦的百姓,听闻消息,宁愿舍弃身份,化作黑户,也要往韶远县过来。
距离最近的平清县,可不遭了灾。
江无眠嗤笑一声,嘲讽道:“是遭了知县的灾。”
放纵这般人渣祸害百姓,从中获利,有这样的知县,是百姓之灾。
薛文问:“幕后之人,你待如何?”
江无眠极为记仇,被人算计,绝不可能轻飘飘放过幕后黑手。
可一县知县,总不能像今天两个卒子样投入地牢酷刑审问。
“日后再说,总不会让他猖狂太久。”江无眠喝了口茶,“先安排这群流民开矿,韶远县要忙的事逐渐增多,开荒、开矿、建设粮仓、铸造武器、练兵……”
他一口气说了诸多事,听得薛文嘴角抽搐。
这哪儿是日后再说,分明是在平清县知县身上钝刀子割肉!
“县里事多,人还是太少,忙不过来。”
说着人少,次日一早,有人禀报,“县丞、主簿与典史到城外了!”
南康府下拨的人手到了!
14. 人手
南康府下拨三个人手,县丞、主簿与典史一应到齐!
这对江无眠来说,正是及时雨。
这意味着终于有人接管县衙六房,意味着四个师爷从繁重冗杂的事情中脱身,意味着县城能有更多发展。
江无眠计划中一向缺少人手,因为识字率太低,大部分百姓的识字率是零,衙役能做到认字念半边,账房掌柜的认识得不少,还能读写,故而监工多是这部分人。
局限太多,县城之中很多东西只能从苦力活做起。
如今三人抵达韶远县,新的计划能提上征程。
只是,他们能否担得起责任?
·
县丞三人尚在路上。
南康府到韶远县县城并不算远,但路况不太好,一路坐马车行来,颠簸得人要散架。
主簿杨林心底正在盘算:得罪了人,才会从京城发配到岭南。这知县没背景没靠山,只有几个师爷,还不是本地人,想在韶远扎根下来,还不得仰仗我们?
他捋着山羊须,眼里全是算计。
在南康府里,他就是个没实权的,周围一圈人比他资历老,有事轮不到他,有好处更轮不上他。
到了县中,只有知县与县丞在他头上,县丞与自己一伙,知县要拿捏他们,得掂量掂量他们配不配合。
县丞周全耷拉着眼皮,闭目养神,他不睁眼都知道杨林打什么算盘。
这杨林呐,就是爱算计,算计来算计去还是一场空。
仔细想想,新知县哪是好相与的?
来前,他找府里消息灵通的人打听过韶远县近况。
前一个月,白督抚拿下乱党,查抄县中四家,将人下狱后一直驻扎在城外,没再管过那四家人的死活,全凭知县做主。
韶远县,可是新知县当家!
没甚根基的人,用抄家得的银粮养活流民、压制流民暴动、安抚民心。
虽有平乱军在外驻扎的缘故,那也得新知县自己能立起来,心里有主意不是!
周县丞看得分明,新知县心有成算,不会喜欢有人仗着资历对他指手画脚。
等到县衙,就知道新上官性子,不过杨林的算计,大抵是不能成了。
“周兄,您觉得那新知县怎么样?”杨林见人不吭声,特意喊了一句问道。
按理说,三人下拨韶远县,与知县是同条绳上的蚂蚱,不说帮忙,起码要不拖后腿。
但韶远县的新知县赴任,带四个师爷。打眼一瞧,这不是摆明要争权夺利,好控制县衙嘛!
把他们管县衙的县丞、主簿,置之何地?
周县丞打着哈哈敷衍,“不出意外,咱们要做三年同僚,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知县一任三年,时间还长,着急什么?
典史王西没那么多想法,他其实是初上任,什么不懂。
家中老父去世,推出他来继承父亲狱卒职位。
情况在当下很是常见,胥吏死了,职位由他的儿子兄弟继承。当然,也有可能被天降一人挤走名额,端看运气好不好了。
王西是运气好的,府衙无人争抢狱卒的名头,落到他身上。
赶上韶远县用人,知府充数,指他出来。
能看出,三人在府衙中实属没受过重用,个人有个人的小算盘,还有一个万事不懂充数的。
江无眠的计划怕是有一半能落空。
马车一路行到县城外,三人迫不得已下马车,前头流民太多,马车根本行不开。
给清点人的官兵看过路引和知府写的委任书后,三人才狼狈地进到外城区。
主簿杨林恨恨想:一群刁民!等本官到了县衙,一个都别想进城!知县大人懂什么,流民放在城门口,有什么用?!!
同行两人无心关注主簿的心思,他们在震惊于城外营地的规整。
提前打听过消息的县丞周全有做好心理准备,神色很快调整好,不露半点心绪。
典史王西没他的养气功夫,伸头探脑四处巡看,恨不能跑到营帐前一探究竟。
竟然有这么大的帐篷?搭得整整齐齐,在一条线上!营帐外边还有一圈细密栅栏,住的比他家都好!
王西几乎是凭着本能跟在县丞身后,愣愣地看着有一个异常突出的营帐,附近还有一间木板房。
他还看到不少穿着满是补丁衣服的人,扛着一圈栅栏穿过营地,来到四角钉好木板的空地上,把栅栏放在一边,拿起土布、木板、绳子,三两下绕成看不懂的模样,紧接着一个和其他营帐相差无几的帐篷立在空地上。
农家防雨用的稻草、茅草和芭蕉叶往上一搭,顿时变成偌大营地中一个不起眼的营帐。
王西心中觉得神奇,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
要说都是干活的场景,他见得多了,自己更是参加过。
农忙时候抢收、跟父亲出海捕鱼、跟着老人上山进林捡野菜……干的活太多,一时都说不完。
但眼前景象,说不出去的……奇异?
县丞周全了解更深,他看得不仅仅是营地,而是这里的人。
身为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流民,他们干着活没有麻木,脸上没有丧失一切的死气沉沉,反而生机勃勃,富有生命力。
那是寄托希冀的眼神。
不提别的,单看流民与营地,便知这位新知县是心有百姓之人。
想来是位不太难以相处的上官。
……或许,恰恰相反。
三人穿过流民营地入城,抵达县衙先去拜见江知县。
彼时,江无眠正在与林、张二位师爷商议开矿细则。
闹事流民的详细处罚决策已定,劳动改造一月,不发工钱,只有三顿饱饭。
矿工不仅是苦力活,还是有点技术的技术活。
韶远荒矿大多掩盖在土层下,不是露天矿,需要找人打矿井挖掘,这一手技术称之为“点矿”。
“新户籍里登记的职业,无人能点矿,工程队里可有人能点矿?”江无眠合上户籍,对眼前局面早有准备,倒不失望。
韶远县什么人才都缺,缺个会寻矿脉的不稀奇。
不过,也不全是他缺识字能用的人,整个大周都缺。
前朝初期出现纸张,中期才改良好,价格下降,但仍然是一笔大支出,不是一年到头只能赚二三两银子的农户负担起的。
想提高识字率,普及知识,必须降低纸张价格。
等到今年冬月,韶远县流民彻底安置下来,一切走上正轨,改良纸张、扫盲计划也该提上日程。
江无眠想着,注意力又转回眼下。
张榕把工程队的情况从头到尾过一遍,末了摇头,“大人,他们了解附近的虫蛇草蚁,很少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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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矿石,点矿更不消说。”
毒虫蛇蚁有毒,咬一口人等不及医治便撒手归西,认识了就能提前躲开。
各种野菜野草,青黄不接时能填饱肚子救命,能吃的都不会错过。
矿石有什么用?
不能吃不能喝的,最多知道哪块山上石头多,拉回家铺路。
林师爷给了主意,“卑职倒有几个江南好友,不说会寻矿脉,炼丹也比卑职技高一筹。”
张榕听林师爷提到自己的炼丹本事,笑容一僵。
林少迟啊林少迟,提别的也就算了,炼丹一事,你还有脸提!
江无眠手一顿,忍不住道:“林师爷,你当日炼丹,鼎鼎全炸。”
别说来专业人士,蒋秋都比您老水平高!
林师爷炼的丹倒不是入口用的,是用来探究大道衍化之法的一种方式。
当年他和江无眠如此解释。
江无眠弄明白缘由,肃然起敬,这是耗尽家财去填材料的天坑。
后世材料研究都要求爷爷告奶奶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拉投资申请经费,林师爷以一一己之力研究材料学,不是真心爱好,也不能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
不过……技术水平,堪忧。
林师爷被揭穿老底仍维持住风度,强撑着原先话题道:“贫道几位好友所擅方向不同,庚金乙木、草石水火,一应皆全。”
换句话说,都是研究化学、材料学的人才啊。
且道士基本功是识字,根据发展方向,还有辨认草药、研习医术、寻脉点穴等手艺,不然如何研习经书,追寻大道?
当然,也不缺少打着道士旗号招摇撞骗的真骗子,这种大周一抓一大把。
但能和林师爷聊一起的,还能聊得有来有往的,那肯定是有真才实学的知识人,几个州府里都凑不出半个。
韶远县缺人缺的厉害,请!快请!
是骗子也不要紧,跟着去矿山开矿劳改,不缺这一个名额。
不过江无眠不相信林师爷的炼丹技术,但相信他的识人眼光,听完这番推荐,只问,“现在请人过来,有几个能来韶远县?”
林师爷清了清嗓子,“大人,有几位好友沉迷丹道,需卑职走上一遭。”
沉迷丹道。
江无眠立刻懂了,经费和材料到位,能拉几个是几个。
具体矿产尚不清楚,铜矿、铁矿一定给薛文负责,其他矿产看珍惜程度。
不过炼丹多是用非金属矿,倒是能批。
江无眠想了想,让林师爷带上衙役,去青州府码头,乘船走水路去江南。
等他人出发了,江无眠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当下。
刚要唤衙役寻来其他师爷,他要统筹安排韶远县县衙事务,就听衙役通传,“县丞、主簿与典史三位大人到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江无眠心中闪过一句话,他眯了下眼睛,一正衣冠,面容严肃对衙役道:“请几位大人入内。”
三人进去,还未看清上首坐的何人,齐齐行礼道:“拜见知县大人。”
等直起身,方才看到上首青年一席浅绿色知县官服,面色苍白,双眼如点漆,落在毫无表情的脸庞上,显得格外没有生气。
三人和知县对上视线,心底悚然一惊。
知县大人年轻是年轻,但看着就不好糊弄!
15. 荒矿
衙门侧厅里窗棂大开,耀目日光顺着延伸,停在堂下人与书案之间。
隔着一段阳光,三人望去。
书案后坐着的江知县,病态白皙的下半张脸上唇角平直,掩在阴影中的眸光冷淡,落在三人身上,激起阵阵凉意。
心脏重重一沉。
事情不妙。
张榕师爷和江无眠轻轻一对眼神,继而对堂下三人笑道,“三位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快请入座。”
尽管是位师爷,以官职来说,三人完全没必要给他眼神。
可师爷背后,站着知县。
最为看不惯的杨林,心里酸得要死,面上仍挤出笑来,推辞一番。
直到江无眠入座,县丞周全才开口。
江无眠不喜应酬,听张榕与三人来回拉扯。
问过三人南康府生活如何,平日里吃喝住行怎样,本地有多少习俗,北地岭南又有何不同。
互换姓名,略做了解,茶过三巡,气氛融融。
除王西外,另两个是老油条,虽看不太出来心思,可架不住江无眠对人的视线敏感。
稍一分辨,能察觉出主簿杨林眼底的不满,县丞周全无甚恶意,不知是藏得深还是真心实意。
唯独典史王西,涉世未深,能看出人刚受过冲击,眼下还有点恍惚。
知府是何用意,三个里面两个不及格?南康府无人可用了?
敌意无妨,刺头用好了即是上佳劳动力。能力不足,听话即可。只是知府那头,需得提防一二。
江无眠心有盘算,手中摩挲许久的茶盏落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哒”声。
张榕适时住嘴,看向他家知县大人。
县丞三人精神一振,心道:敲打来了!
江无眠不疾不徐道:“韶远县大乱刚过,公务繁忙,为父母官,职责所在,不可松懈。故而,暂作休整后,辛苦三位来衙门上值。”
开口放权,不信你们不上钩。
话落,三人急忙道:“为大人分忧,是我等分内之事。”
不是让他们一直歇着不碰县衙事务就好!
当官上值,最怕的是上官当你不存在,有事不给你做,纵使千万般本事,没人看又能怎样?
府中不少人磋磨时间,他们见得多了。
甚至,若非韶远县腾出位子来,他三人迟早如此!
说的信誓旦旦,不管真心假意,等下听到任务内容保持你们当下决心便好。
江无眠颔首道:“现有几件急事,需三位协助一二。
初来时,县衙无人可用,本官时间匆忙,户部户籍文书用的是我等习惯的法子登记,麻烦杨主簿再以朝廷格式誊抄一遍。
因县衙现今无甚书吏,辛苦杨主簿亲自上手。”
誊抄一遍?亲自上手?
杨林一愣,他一主簿,主管文书账册,如今却要他去亲手誊抄户籍,这般小吏活计!
心底咬牙切齿,可一看江无眠无动于衷的神色,又拱手道:
“大人,韶远县尚有几千户之多,卑职一人誊抄,速度不快,恐是怕耽误您的大事。”
人是上官,又不能摆明拒绝,那就委婉地拖下去。
拿权力不办事,想得不错,但韶远县县衙里不养闲人。
江无眠墨色眼眸紧紧盯住人,轻声道:“杨主簿客气。林师爷带一衙役,夜以继日,赶出韶远县一半人口户籍。杨主簿不必如此操劳,尽力而为即可。”
他二人走访多日还能连夜整理,杨主簿你一人总不能做不到誊抄这等小事?
若是做不到,要你何用?
试验田做肥料都嫌弃营养不够。
杨林:“……”
杨林恨恨承诺:“……是,大人,卑职一定尽力而为。”
别说劝江无眠驱赶流民,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忙得怕是能住在县衙里。
心中憋屈万分,又不能不应。
杨林敢对天发誓,他但凡称病不干,新知县就敢以“休养”之名,变相剥离手中权力。
尽管现如今,江无眠已是剥夺主簿不少权力。
“周县丞。”
江无眠声音不轻不重,周全心脏猛得一跳,面上愈加认真,仔细倾听知县要求。
江无眠不知他为人如何,有心试探,“不日是端午佳节,韶远县大乱刚过,比不得往常繁华,但也不能放松警惕。届时,辛苦县丞调度衙役,维持治安。
本官听闻有略卖人出没,切记谨慎提防!”
略卖人的事儿,和平清县有关,他无法冲进平清县县衙,套知县麻袋毒打一顿。
暂时先防备,等抓到人、找到证据就能直接禀告薛文,遣平乱军出手,不能掰掉平清县知县,也能断掉这桩买卖!
周县丞凛然道:“卑职领命!”
他忽视杨林一旁惊诧视线,毫不迟疑地接下知县命令。
江无眠扫了他二人一眼,没错过杨林眼底戾气。
嫉妒?
嫉妒就对了!
有力气抱团转头来对付自己,不如你们先内耗一番,最后不得不为本官做事。
做不好就是把柄,不管是知府故意下绊子还是你们有心拖后腿,处置你们是名正言顺!
“张师爷,先带两位大人一逛县衙,王典史暂留一步。”江无眠看了一眼张榕。
待其余三人出门,王西坐立不安。
分明年纪相差不多,但江无眠身为知县自带上官身份压制,加之他本人神情冷淡,看人眼神颇有压力,令王西深感不适。
再者,王西心中清楚自己的尴尬身份,尽管知府指名的典史,可他其实刚上任不到一天。
县丞与主簿多年坐冷板凳不假,才学是真的,他连典史职务全是听父亲讲的,没亲手实验过,不知如何管教。
一路听闻两人聊天,王西还弄清了一件事实,牢中现如今还关着韶远县原本的四家豪绅!
这……这让他如何是好?
江知县又将他单独留下,要做什么?
王西忍不住胡思乱想,他没练过,所思所想全写在脸上,江无眠暗中摇头。
知府遣来的典史太过年轻,看着二十啷当岁,照大周年龄,不过及冠。
但从手掌粗糙,多有皴裂,端茶时未经受训的姿态等诸多细节来看,应是农户出身。
农户家里,多是十四五岁当半个大人做工,二十来岁成家生子变得稳重。
但看王西表现,更类似上辈子刚出社会的单纯大学生,浑身上下散发“很好骗”的气息。
“大人,您……您有什么吩咐?”王西无措开口。
“关于地牢,有几件事你需注意。”江无眠拿纸动作一顿,不带任何情绪问:“你可识字?”
王西不明白江无眠为何有此一问,他茫然点头,“我、卑职也曾随父亲学过千字文,识得几个字。”
江无眠松了口气,是认字的,“本官先讲一遍,任何疑问可去询问总捕快李叶,稍后衙役带你过去。”
因对地牢的安排颇多,一讲便是半个下午,不觉时间流逝之快。可找上周全的杨林心焦如焚,只觉难捱。
“知县大人好大的威风!”杨林眼神阴鸷,声却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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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里除却衙役,自知县到典史,全住在府衙后院,声音一高,隔壁听得一清二楚。
“年纪轻轻,手段不少。”
虽然主簿身上职务诸多,但一般情况下户籍是交给主簿下的小吏誊抄,主簿本人主要负责税银税粮账簿,方便捞油水。
但今日下午,张榕带他们去户房时,账簿全在死人脸蒋秋书案前,给他的全是户籍文书!
书案上几摞小山,仿若压在心头上,喘不过气。
周全沉吟不语,低声道:“不管大人何意,我等必须完成分内之事。否则,这把柄……”是自动送上门的借口。
话落,杨林心中火气更盛。
听到江无眠给他安排誊写户籍任务时,杨林心有憋屈。
但转而周全接过巡视韶远县治安的事,让他怒火攻心。
心知这是江无眠避免他们三人抱团的手段,但杨林情绪仍被轻易挑唆上头。
一起下拨韶远县,我做苦力事,而你蒙知县看重,委以重任?
杨林心有不满,可还要仰仗县丞,遂强忍怒火,不得不来找人合计之后的事。
“周老兄,他单独留下王西,你瞧着,是何用意?”
杨林自诩前辈,于知府手下做了几年事,虽不受重用,可比起江无眠这毛头小子,自然有经验得多。
治理韶远县的各种事上,江无眠称他“前辈”都不为过。
今日一见,非但没有客客气气请他二人接风洗尘,反而领了憋屈的誊抄户籍事,反看周全被委以重任,王西更是被单独留下!
换谁谁不着急上火!
周全暗自摇头,杨林此人,一点手段挑拨了去,不堪大用,日后定要远离才是。
故而轻描淡写道:“许是见他年轻,有心提点。”
他二人在此多种猜想,江无眠是毫不关心,距离端午尚有一两天时间,他行程繁忙,哪儿有空关心属下内斗?
不仅是他忙碌,整个衙门里都没得闲的人。
工程队负责的粮仓清理落幕,重建计划提上日程,赵成的地图与图纸都要延后,先重建部分粮仓,让赈灾粮入库。
张榕给新来的流民重复营地规矩,严查心思不正的流民,谨防上次意外。蒋秋每天算盘珠子崩出火星来,是个人都在避着走。工程队与县衙的采买压力全担在身上,谁都不想被他抓到当苦力。
衙役们分成几队,衙门轮流上值、跟林师爷去江南、看顾试验田、跟随知县跑里跑外,巡视韶远县……
新来的三人仅仅是干了一天便发现,偌大的衙门,平日竟只有几个衙役出没!
想见江无眠一面询问细节问题,难如登天。
江无眠是自觉安排完一切,韶远县各处工程走上正轨,于是写了封信,让张榕递交给薛文。
·
城外,薛文刚冲凉出来。
韶远县的天太热,下雨压不住的燥热,他恨不得吃一盆冰。
头发还未擦干,听张榕带来一封江无眠的信,正在营帐外候着。
“让人进来。”江无眠给他写信?张榕人就在工程队,距离这么近,传个口信的事儿要什么信?
张榕恭恭敬敬递上一封信,低声道:“大人说薛将军您一看便知。”
薛文闻言三两下拆开,和白楚寒有三分相似的笔迹跃然纸上,信中道:
开荒矿,多是铜矿。若有意,端午节后商议。
薛文漫不经心的身形一正,这地方有矿?还是铜矿?
有意!当然有意!
纵然有军饷,还有抄家得来的行军费,但谁也不嫌钱多啊!
16. 矿产【修】
芒种过后,端午为重。
韶远县大乱过去,家家户户收拾收拾,日子还是要过的。
节庆时,县里唯一一条河上还有龙舟竞赛,附近来往商贩不绝,贩卖自家成品。
江无眠把巡逻一事交与周全,商贩位置安排则扔给蒋秋,杨林每日恨恨抄写户籍,却不能参与半步。
身为知县,露了一面便离开,留百姓们享受来之不易的和平生活。
“你不去过节?”江无眠一回县衙,看到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薛文,又向外看了一眼。
锣鼓喧天,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以往在京城,他不喜欢人多,连带节日也不上街,只与家人作伴。
薛文和白楚寒是闲不住的,每逢佳节,玩乐一整天,回来带着大包小包的小玩意。
韶远县自是比不上京城,也是近来半年难得的热闹,薛文竟是转性不去了?
衙门里艾草味很是浓郁,熏的人头晕。
薛文听到江无眠发问,瞪圆眼睛朝声音方向看去,“有铜矿等着,哪有心思过节!”
他还知道关键词小声些,免得被人听到。
江无眠面无表情回看,纸上写的节后再议是被吃了吗?
薛文理直气壮的表情消失不见,悻悻收回瞪圆眼睛,“那是矿,是钱!养一千五百多人马,哪天不要钱不要吃?”
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花钱。
在韶远县还多药材支出,岭南比北地地热,天一热蚊虫蛇蚁就多,为驱虫,薛文购入大量药囊、艾草、雄黄……短时间内,他实在不想看账簿支出。
“拨钱扣扣搜搜,本就不多,再过几遍,剩个响能听。”薛文小声咕哝。
养家糊口赚钱,的确要紧,但不是他端午上门堵人的借口。
江无眠四下扫过,没好气地道:“你有矿工?”
薛文听他口风一松,当即从椅上翻滚下来,得意道:“北征时,我跟白楚寒都下过矿!编队里有几个老人,点过矿,现今没忘过,全带上。”
在这些事上,薛文一向靠谱。
江无眠见他有安排,不再多言,只道:“勘探时间长,采买足够物资,明日一早出发。”
翌日,江无眠带上局部地图,与城外带齐人马的薛文汇合,前往荒矿所在地。
韶远县位于入海口处,海洋物产丰富,属于半个海城。北部有部分丘陵矮山,荒矿多在于此。
赵成说此地多铜矿,自然是有道理的。
有的铜矿没有辨识,有的则是长着标志物,大张旗鼓地宣告地下有铜矿。
所谓的标志物是一种形似牙刷的花,多称为“铜草花”。
它扎根在铜矿区,根能吸收土壤中的铜元素,找到它,相当于锁定铜矿位置。
江无眠行到赵成所言的荒矿处,眼前是一片花期正盛的铜草花,确认过方位,对薛文招手,“地方到了。”
薛文四处打量,这地方荒是真的荒,最近的村落在十里开外,这方向上少有人来。
“从哪儿点矿?”招手从队里喊出一个老兵,薛文带人上前,站在江无眠身旁。
这活不熟,当矿工纯挖矿的苦力活薛文能干,算钱安排粮草也行,但点矿涉及到知识盲区,以至于他听到一半去指挥带来的人原地安营扎寨。
“以铜草花为中心,向下挖几丈。不见矿石,再换地尝试。”
江无眠与点矿人商议完,剩下半支队伍四散开来,一人一块铜草花,热火朝天干起来。
若真发现铜矿痕迹,发财的不光韶远县,连带他们都有份。
早发现早有钱,谁不想早早把钱拿到手?
铜草花不负它标志物的名声,半个下午过去,负责挖掘的人跑到营帐内,满脸喜色道:“将军!江大人!有矿!”
正在讨论日后如何管理矿区一事的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向外走。
除却埋锅造饭和外头巡逻安置陷阱的两队人,其他人全站在铜草花那片地附近。
见他们二人到了,齐齐让开路来,等人过去,又围成一圈向里面看。
江无眠和薛文进去后,看到原本满是紫色铜草花的土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坑洞。
“哪个洞里看到了?”薛文问了一嗓子。
负责挖掘的人兴奋回答,“将军,没哪个!底下全是!”
整块地下,全挖出了铜矿!
点矿的人激动道:“将军,大人。不出意外,整个矮山底下都是铜矿。您看这边,这几个洞眼明显在边缘上,量不算高,往矮山上走,这几个洞眼里铜矿量明显增多,这是整整一条矿脉!”
矿脉?!
江无眠估量着眼前这块地下若全是铜矿,大约能有多少产量。
他不禁回忆前世,岭南地区的确是有矿,有色金属也不少,非金属矿资源也是丰富,可韶远县所对应的地方的确没有铜矿。
江无眠又记下不同的点,心中告诫自己,不是所有经验能用在大周,他能做的只是不断尝试,尽力改善当前生活。
薛文听得恍恍惚惚,想扭头问江无眠这叫荒矿?
这一座矮山,比他在北征地里挖出来的都多,叫荒矿?
可当他看到江无眠表情时,有一瞬间顿住,那张素白脸上既不是淡漠也不是喜悦,而是……有一点难过?
再一眨眼,转瞬即逝,薛文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别走漏风声,问就是荒矿。”江无眠拧眉道,“赈灾送钱粮的不知是谁,万一又是……势必从中分一杯羹,甚至独占也不无可能。”
中间二字模糊过去,在场的都知道是谁。
如今朝中韩党势力如日中天,谢党惨败,清流独善其身,大部分人不是被迫依附就只能遭受贬谪,骨头硬的早化成一抔黄土去了。
来的人若依附韩党,即使薛文是点名的钦差,赈灾钱粮的事仍有的掰扯。
一盆冷水泼下,薛文反应极快,“矮山上先别动,从边缘打洞,在这几个洞眼附近做样子!”
“今天来的都是薛某过命弟兄,薛某信任诸位!但是丑话本将军也说在前头,若是叫我知道风声从咱们这儿跑出去,别怪我不讲情面,军法严惩!”
“遵命!将军!”
江无眠顺着挖开的洞眼向矮山上走,捡起几块已经挖出的矿石,仔细看完道:“不是荒矿,也好不到哪里。看似地方大,矿脉多,实际是个贫矿。”
贫矿与富矿差别颇大,类似于事倍功半和事半功倍。
消耗同样的炭火,贫矿能炼出五成铜便是极好的产量,富矿完全能出八到九成!
这么一算,还不如不开采,利润都不够成本钱。
谁知点矿的老兵听完连连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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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激动地比了个三,“大人!最富的矿,能出三成!这里已能是大周最好的矿!”
江无眠原本世界贫矿能出大约四五成的量,大周比原本世界落后一大截,便按三成算。
谁知这三成已经能称得上是富矿?
他从未接触过大周的炼铜产业,不知是矿产如此,还是冶炼过程出现了问题。
“不出意外,铜矿边上还有铁矿!”
铁矿两字几乎是气声,不贴近了难以听清。
老兵像是没说出口一样,抓着地上的铜矿脸色激动。
别人看来,只以为他在高兴底下全是铜矿,谁能知道铜矿的伴生矿另有乾坤!
薛文刚蹲下就被这消息震得一屁股坐地上。
铜矿还能伴生铁矿?!
这是说,以后韶远县县衙还能经营铁器了?!
大周实行盐铁专营制度,二者由当地官府管控,购买条件严苛,但利润颇多。
即使以后无产出,凭这两处矿产,一千五百人马不愁吃喝了!
“老刘叔,你别拿侄子开涮,这地方真有你说的……?”薛文拽着老兵袖子不撒手,语气中难掩震惊。
老刘叔当场抓了一把土递到他面前,“红色土,将军你瞅,你说是不是。”
薛文瞅了一眼,红色是红色,但红色土和铁矿又是什么关系?
他茫然抓着土,老刘叔,话别说半截,你解释啊!
江无眠被这消息一冲击,好一会才缓过来,像给薛文解释,又似是喃喃自语道:“铁帽。红色土是历经风吹雨打日晒,铁矿类似成土状,多是暗红色或者浅红色。”
这种风化后的铁矿又叫“土状赤铁矿”,还有的是两种矿的集合体总归是铁矿石,能炼出铁。
而有了铁和铜,韶远县发展计划能更快推进!
别得不说,水田犁的犁体能整个换成铁的,耕地速度加快,节省劳力,能让人多出时间去做工。
江无眠心里的计划表再度改动,把开矿优先级往前提了几个。
“回去打听送钱粮的是谁。”江无眠轻声对薛文道,“若是韩党,留下钱粮滚回去,若是清流一派,别来碍事。谢党的人,少来攀扯。”
江无眠猜测,约莫不会是后两者,大概是韩党。
赈灾油水太大,韩党不会轻易放过,只需轻轻一伸手,十万雪花银进兜。
何况,贪墨了钱粮,顶锅的不还有个钦差薛文?
一石二鸟之计,何乐不为?
薛文和他想得差不多,倒不是突然开窍,而是有相似经历,军饷就这么没的!
银子一出国库,从上到下,层层伸手,落到底层时,够吃个什么?!
他捋顺思绪,道:“赈灾流程由钦差决定,现如今钦差在南康府,送钱粮的跑不了,他第一个得来这儿。
前几日,南康府知府李铭递过拜帖想来韶远县,我一口回绝。钱粮不在,钦差名头无用,让他等江南来人再说。
不出意外,这段时间南康府应接到了钦差消息,正准备设宴接风洗尘。”
知府李铭……
江无眠对他心有提防,将韶远县新来三人的消息告知薛文,“他之敌意,应是冲我与韶远县而来。你身为钦差,应当无碍,稍加警惕即可。”
薛文当即皱眉,凝重点头,“我会多加小心。”
17. 靠山
纵然因赈灾一事,矿脉不能大肆开采,不过附近营地能提前规划,另外,做好利润分账。
大周规定,百姓皆可采铜银,官府征税。铁与盐实行专卖,官府经营,一经发现私下贩卖,皆判以死刑。
“县衙占税后七成!”江无眠扔出价位,“雇佣百姓开采,犯错流民同样去做工,两方分割。由县衙负责基础建设,营地规整诸多事宜,你派人维护当地治安,拿税后三成。”
价格很高,交与国税后按纯利润分成。铁价一直居高不下,铜矿用以铸钱,各处稀缺,甚至出现铜贵银贱现象。
当然,江无眠出这个价格自有考量。
矿脉开采,时间一长,消息瞒不住。
不提远在朝堂的韩党,近在眼前的知府不会漏掉一笔大财,势必向矿场安插人手。
韶远县是辖下县城,不能明摆着拒绝上官。届时矿场怎么开采、开采多少,他一知县说了不算,知府下令才行。
若矿脉明面所属是薛文,碍于官职压制,知府不能强行虎口夺食,只能靠水磨功夫。
倘若直接求助韩党,让人施压,倒是有些麻烦,不过岭南地远,中央管控不及,到了这里谁有兵谁说了算!
薛文手下一千五百人马,在此地称得上精兵强将,就地占山为王都行。
因而这三成,给的不仅是安保费,还算是给韶远县矿脉找了个靠山。
“三成太低。”涉及到钱,薛文发怵的毛病立刻无影无踪,张嘴讨价还价,“再加几条,铁器先供应军营、铜矿利润不能拖欠、军营有三年开采使用权。”
江无眠缓缓道:“三年开采使用权?”
三年是知县任期,在任期内,他的确能承诺矿脉的开采使用权。
薛文转头,目光落在整理营地的军队身上,“矿场给钱大方,一直管饭,谁不想来做工?军中有人需要生计,眼下有机会,我自然要为他们争取一把。”
江无眠加上限定条件,“伤残证明。军中领着军饷,有生活能力的人不得上工。百姓同样要做工赚钱糊口,做矿工是有危险,但有希望活下去。”
“这些足以……多谢。”薛文一直紧绷的心脏落地,深吸一口气,郑重道谢。
江无眠摇头,示意他不必放在心上。
他其实有所安排,计划起了个头,没规整完。
等赈灾一事告一段落,矿场大致能开采时,就能落到实处。
点完矿分完账,江无眠当天回了县衙。
如今韶远县有了铜矿铁矿,劳工充足,很快,炼钢厂就能落地!
到那时农业工具大更新,提高耕种效率,开更多荒田,不说杜绝饥饿,但能稍微缓解粮食不足的局面。
眼下,只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横亘在面前,让江无眠犯难。
在他苦苦思索如何破局时,这边赵成的研究倒是一帆风顺,直接做出了木质水田犁!
江无眠绕水田犁走了两圈,眼前结构和图纸上不太相似,在主犁体上后方多加一道机架。
“平衡装置?”
“大人,卑职完全按图纸做过一模型,受力不行,容易开裂散架,不实用。多加一道机架,后方用力,前面牵引,减少耗损。”赵成眼睛底下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像被人打了两拳。
江无眠沉默片刻,问跟在身后的蒋秋,“你们歇息了几日?”
蒋秋脸上同样挂着硕大的黑眼圈,闻言露出幽幽笑容,语气中丝毫没有对自己加班加点完成任务的幽怨,更没有对甩手知县江无眠的怨念。
他道:“每日两到三个时辰。”
江无眠:“……”
江无眠语重心长道:“任务做不完的,身体要紧。不重要的交给新人处理,新人初来乍到,需要锻炼机会。”
尽管,所谓的新人中有两个四十多岁的官场老油条。
赵成掩嘴打个哈欠,欲言又止。
蒋秋平静地说:“周县丞忙着调解商贩矛盾,神采奕奕。杨主簿在誊抄户籍,天不亮即上工。王典史重整地牢,每日勤勤恳恳,不做怠工。卑职等人又怎能给大人丢了面子?”
嗯,蒋秋是个卷王,自己本职工作做得飞起,每日催促县衙内外的人上工,众人不太敢开罪。
因为……县衙内外皆知,主簿不管钱,蒋师爷才是钱袋子!
得罪谁,不要得罪发钱的人。
尤其这个人,是你的上官。
江无眠非常认可县衙上下的工作态度,但是现在还没奢侈到把人当耗材用的地步,所以他道:“从今日起,午时再加一道菜,吃饱才有力气干活。”
多休沐一日的事,只字不提。
赵成:“……”
蒋秋:“……”
江无眠看向木质水田犁,道:“先来试犁。”
多增加一道机架,无形之中增加成本,但若是能延长寿命,也能投入使用。
几双眼睛盯着水田犁开垦的土地,江无眠看了一眼犁沟,“木质犁体太钝,破不开土壤,换成铁犁。”
水田比阻一向很重,正常旱地都破不开,遑论水田。
打造铁犁迫在眉睫。
然矿脉开采需要时间,等能推行时,铁矿应能供应上。
做记录的赵成频频点头,“卑职估算,换成铁犁,能去掉木质机架,不耽误耕地。”
江无眠沉吟片刻,上手一推,亲自走了一趟,道:“若能换成铁犁头,底部再增加几个犁体,同时耕种,牵引力是否足够?”
“同时耕种?”
赵成一愣,不管是两牛一人的耦犁,亦或者是直辕犁、曲辕犁,它们全是单犁体,只能同时作用一行,无法实现多行作业。
铧式犁的优点在于此处。
尽管它需要牵引力,牵引不足还要人力推动,对比曲辕犁更加麻烦,但它是工业社会的智慧成果——从单行作业发展成多行作业,节省劳力和重复工作时间。
节省出的时间可以做副业增加家庭财富,或者再去开荒耕田,扩大耕地面积。
当土地增多,粮食总量会增加。有富足的粮食,百姓的存活率提高,加之如今算是太平年间,人口出生率会提高。
这样一来,会有足够多的劳动力干活。
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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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眠在一定程度上夸大铧式犁的作用,但只要后续治理能跟上,增产丰收不是问题。
赵成蹲在水田犁旁边,看了一眼原始图纸,又在机架附近沉思许久,“活动机括,能做。”
不过五日,崭新出炉的木质水田犁又出现在众人面前。
因为县衙后院摆弄不开,于是叫上人一块抬去试验田。紫云英要翻压,刚好用来试犁。
衙门口撞上了周、杨二人,不好明目张胆排挤,遂喊上两人一块去了田间。
周全比上次见面更沧桑,杨林是颓废,各有各的惨处,相同的是不变的黑眼圈。
不过数日,杨林心中恨极,他曾打算借口不上工,但一想周全说的话,咬牙坚持下来。
每日做整理文书、誊抄户籍的重复工作,找不到任何小吏来替。
这个县衙上值的衙役连毛笔都不会握!
短短几日,手腕肿痛,手指颤抖到提不动笔,还被蒋秋用看“废物”的眼神鄙视一番!
杨林每日是怒火攻心,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翌日一早,又要疲惫上工,整个人暴躁无比。
周全倒是好些,他没精神问题,只是身体劳累。
自端午起,竟是一刻没停歇过,先被拉去调解商贩矛盾,后来带上衙役去检查韶远县里漏水易塌陷的危房。
一连三天,想歇一日时,叫李叶的衙役又上门来请周全带衙役上街,竟是一天未曾逃过。
周全想找知县询问一二,哪知江无眠早出门去找开矿了。听闻江无眠回来县衙,又急忙去找人,次次扑空。
直到今日方撞见,这是自端午以后,周全首次见到江知县。
随后便被拉到地里,一群人绕着古怪东西转圈。
路上,据江知县说,这叫“犁”。
周、杨二人明显不信,在他二人看来,这东西委实古怪。
前头一木架挂在耕牛身上,主体还是一个木架,底下挂着东西,看形状好似犁,后面还有人推着一个木架。
这能是犁?
其实,江知县也在想,这是什么犁?
单个犁能看出几分水田犁的意思,多个犁时,整个结构为之一变,悬挂架调整过,机体更改了连接轴承,后方机架取消,整个大变模样。
赵成解释道:“中间犁体加固,去掉后方机架能犁地。目前能同时开耕三垄地,再多还需调整犁体。”
图纸上,水田犁能同时耕种六垄地。实际上,受限于材质、机关设计等问题,现在最多能做三个犁。
到了试验田,身后还跟着不少百姓,见人扎堆,附近田里干活的百姓也过来凑热闹。
附近干活的问:“这是什么?”
路上听到讲解的人回:“大人说这是耕地用的犁。”
“犁?”
“什么犁?”
没见过的百姓伸长脖子想看看所谓的“犁”,挤到前面一瞧,体积颇大的由各种木架组成的古怪东西映入眼帘。
和时下的曲辕犁大相径庭,引起一阵惊呼。
这是犁?是什么犁?木头架子怎么犁地?
18. 铁制
刚一下地,老黄牛不适应地动了一下,初时走的不稳,衙役在一侧纠正方向,适应后逐渐向前。
走出一段距离,围观的人忍不住惊叫,“犁沟!全翻了!草根底下的湿土全出来了!”
“两、三道!这两边都有,都出来了!”
“圣母娘娘在上!犁可真快!”
“乖乖,跑起来快滴很!”
霎时间,原本的窃窃私语声轰炸起来。
对于他们而言,土地里的事物和生活息息相关,平时谁家的犁坏了,谁家的牛不吃草了,都是茶余饭后的话题。
每天琢磨的是今天地里上多上工,放多少肥,犁头耕地碎土行不行。
所以,江无眠说荒地上要种草时,县城里不少人提心吊胆。
担心来个不知农事的知县,强迫自家地里种,发觉他并无此意,顿时松气。
眼下见到同时犁三道地的犁,百姓们心中激动万分,当即有人跑过去观察。
看到地里翻出来的湿土,眼里带泪,是真的,这犁是真的!
江知县是星君下凡!
心思活跃的已经开始盘算,事后能不能去县衙借一借这犁,不用县衙的牛。
同时犁三垄地,速度看着比曲辕犁慢,实际上干三倍的活,慢一点咋了!
这得省多少力气?省多少时间?
犁还翻得深,底下草根一次能出来。早期杂草少不占地的肥力,稻秧苗吃的好,长得就好!
田埂上,激动声一片。
周全一贯稳当,眼下却控制不住向前两步,蹲在田边,顾不得衣袍扫地,伸手一探,惊喜道:“全是湿土,走的稳,走的好,好!好犁!”
满心抱怨的杨林难以置信,张嘴发不出声。
木架子组成的古怪东西竟然真是犁,江无眠没说错,它能犁地!犁得又快又好!
心里酸水一阵阵翻涌,好事全让姓江的赶上了!
众人期待看向人群中央的江无眠,不料他与蒋秋两人皆是皱着眉。
蒋秋正复盘账簿,“造价偏高,推行困难。”
想向百姓推行,肯定是越便宜越好。有的穷苦人家还用的石犁,自己捡石头回去磨,省钱。
水田犁虽然干得快,可架不住它造价高昂,用上铁犁头,身价更是翻了一番。
江无眠眉头缓缓松开,“租借、拆分犁体换单个犁,同耕牛一样即可。”
针对普通百姓的方法很多。
买不起整个,那就来租。租不起一整个,那就换成一道犁体。耕牛用不起,那就变成前后两人,一人推一人拉。
“能买的人不多。”把四家人填进地牢,买得起的人更少,“换成租借,做好规定,一定有市场。”
有市场?
蒋秋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意思是有人买账。
附近百姓全部噤声,听见了知县大人的安排,部分词不懂,租借是明白的。
正如江无眠所想,大部分人看到体积如此庞大,构造复杂到古怪的犁,第一反应是租,租价多少。
水田犁算大件,又是新出的东西,万一坏了谁都不懂怎么修,也不知官府管不管修犁。
因而,在场人根本不敢直接往家买一个。
“具体情况,县衙稍后贴告示说明。”江无眠扫量一眼,大部分人眼底闪着渴望的光,他提前告知,“不过,租借费用不高。”
换成铁犁头,江无眠也不准备定价太高,这点亏损县衙能承担,真正的利润不在百姓身上。
先将名声打出去,自然有人捧钱上门。
当务之急是打造铁犁头,让水田犁更新换代,在韶远县播种晚稻前用上。
“李叶,”江无眠唤来最为了解韶远县的衙役,问他:“县中铁匠铺,谁最为擅长打造铁制农具?”
李叶数着县中剩下的铁匠,真叫他找着一个,“县里有个铁匠姓陈,叫陈大牛,陈家村来的。他打的农具好用,从不缺少斤两、敷衍了事。找他,准没错!”
陈家铁匠铺。
江无眠与赵成上门时,铁匠陈大牛光着臂膀,一头热汗地淬火。
江无眠看了一眼,应是铁斧。
“大爷,斧子还没完!”陈大牛头也不抬,吼了一声。
江无眠没催,进去站在满墙农具下,观察这件冶炼室。
满墙农具,到处是铁器、未成型的铁器,需要修缮补上铁液的农具、铁锤……
很有铁匠铺的特色。
淬完火,陈大牛突然觉得不对劲,往常大爷见他不吃饭一直干活,总得骂一顿,今天大爷怎么没说他?
一回头,门边一身着红黑色捕快服的衙役正冲他瞪眼,对上了还向他一努嘴,比划着说:知县大人!
陈大牛当即冷汗一身,自己怎么就不看人!这下他完了!
江无眠抬眼,眸光从墙上各式农具移到火炉之中,“无事。本官寻你,是要打造铁具。”
铁具?知县大人找他是做铁具?!
陈大牛身处热天火炉的室内,只觉得更冷。
他已做好新知县要打造铁剑、长刀、长.枪.头、长戟等各武器的要求,而他自己又不得照做,最终变成一具尸体……
说来有前例,前任知县每年都要一在铁匠铺里打造各种武器,同他一块做学徒的给知县打造一回,后来说是发财回老家去了。
陈大牛却清楚,那人早死了,尸体在县里百越河里。
守着满肚子秘密,从不张嘴。每逢知县大人寻铁匠,他从不去,日子就这么过着。
听闻上任知县死无全尸一事,不得不承认,他心底的确松了口气。
然而一转眼,新知县又来了!
“知县大人,您,您要打造铁具?”他紧张地重复道。
江无眠一顿,自然而然偏转向墙壁上挂着的农具,道:“犁铧,翻地用的东西。”
赵成把东西递过去,“能做范开模?”
陈大牛紧张地擦干手,请他们在一旁坐着,手里翻来覆去研究,最终硬着头皮道:“大人,草民、草民从未做过……”
知县大人还不如让他去做武器!这东西别说做了,听都没听过。
事实上,这曲面犁铧在大周是是初次亮相。大周当前的曲辕犁是犁壁和犁铲组合成的犁头,整个犁铧部分呈现“V”字形。而水田犁则是形成曲面,方便破土,形成垄。
陈大牛端着削成曲面犁铧的木头,心下忐忑。
新知县在韶远县内颇具威名,好坏掺半。前段时间传闻新知县面如恶鬼,出身酆都,每逢露面,命财两失。后来传闻又道知县是下凡星君,济世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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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谁知这会儿出现在眼前的是什么知县?
江知县对着火炉里燃烧的木炭出神,良久道:“且先一试,做不出也无妨。”
转而又道:“县中一直用木炭做火?”
他之前正在找烦恼如何锻铁。
前世基地在北方,一直不缺煤炭用,不管是锻铁、冬日取暖,燃料全不是问题。
一朝来到岭南,附近无煤炭,无法使用前世的方法锻造。
韶远县不能把铁矿石当做利润来源,基础原料是最不赚钱的东西,加工品才能来钱快。
即使以大周当前的技术水平,铁矿价格足够高,卖出去不会缺钱。
可它是一锤子买卖,不是长久之计,唯有加工业才能经久不衰。
韶远县想在周围县城脱颖而出,变为富庶之地,必须有自己特色。
铁矿加工、新式铁制水田犁不过是第一步!
陈大牛摸不着头脑,知县问这事做什么,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草民家中一直用木炭,有火星能引着,雨天不会熄火。熄火了,重新热灶不会费工费时。”
江无眠听着,打量几眼面前的锻造炉,又问了问风箱、淬火、锻铁相关的问题。
陈大牛开始还会紧张忐忑,随着江无眠越问越深,完全忘却眼前这人是一县知县,正常而又流畅地回答完。
良久没等到下一个问题,陈大牛猛然惊醒,圣母娘娘在上!我都说了啥!
他没能想到,堂堂读圣贤书吟诗作对的知县,坐在狭小灼热的冶铁炉子附近,和他一个铁匠讨论如何打铁淬炼!
并非是装腔作势,而是实实在在的问题。江无眠还精通部分内容,淬火时机都说的清楚,有些地方他从未想过的,江无眠也能指出来。
陈大牛目光茫然:眼前的是学过打铁的学徒还是韶远县的知县?他为何知道这么多?难道知县大人在天上是个打铁星君?
江无眠则在思考,短时间内木炭能行,时间一长,所需的木炭量,能让岭南变成黄土高原。
再者,如果说石油是工业体系的血脉,覆盖方方面面,那煤炭无疑是让血液循环到各处血管。缺少煤矿,工业体系搭建不起来。
可岭南哪儿来的煤炭?来这么久没听说过。
陈大牛称得上老铁匠,他说没有,起码南康府内是没有。
不过,风力是真的多,可江无眠徒手搓不出风力发电装置,还是要从其他途径引进煤炭。
江无眠把木制犁铧交给陈大牛,让人先试着做出模,随后回了县衙,继续烦恼如何从北地运输煤炭。
在他初步的设想中,煤炭一直占据关键位置。不过,与其说是煤炭,不如说是钢铁。
有了钢铁,韶远县才能拥有大规模铁制武器,才能有装备,能将农具更新成铁制品,提高效率。
而炼钢炼铁,主要燃料是焦炭——煤炭的焦化物品,和木炭不沾。
“短时间内用木炭做燃料,同时搭建北地运输路线。”江无眠在计划上不断补充,“同时兼顾冶炼工业区建设,钢铁厂选址、矿工营地搭建……”
一件一件事放在眼前,江无眠只觉得眼前一黑,哪怕有钱有粮有人,想将韶远县搭建好,仍需要漫长的时间。
在他头疼之际,张榕带来薛文的消息:“押运赈灾粮的人马到了!”
19. 来人
江南赈灾粮到了,薛文身为钦差需见当地受灾州府。恰好他身在南康府,一来二去,地方定在府城中。
江无眠一早起来,打马进了府城,一路赶到南康府码头处,先去拜见打头的李知府,与人寒暄一二句。
李知府名唤李铭,蓄着短须,为人瞧着乐呵呵的,不摆官威,亲切问了两句江无眠在南康府过得如何,若有难题,尽是来知府上寻他。
江无眠闻言,掀起眼皮道:“劳大人挂心,下官定然不负大人期望。”
他脊背挺直立于马上,垂眸时脸上一片淡漠之感,话中不带感情,好似敷衍。
李铭脸上笑容淡去两分,再度看去,没见这位京中来的知县有过波动。
京中来的年轻人,心气高,还不得在岭南老老实实干着知县的活。
他心中摇头,与刚到的平清县知县热络寒暄起来。
江无眠眸光一动,这便是平清县知县?暗中派人闹事的幕后黑手?
方平与知府说完,回到知县队列中,恰好站在江无眠一侧,声音不大不小地问:“江大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听闻江大人收拢一众流民,工钱日结不说,一日竟还管三顿饭?”
一提此话,周围的知县也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那是伸长耳朵脖子就要往这儿钻。
江无眠是新来的知县,和众人不熟,不清楚知县底下流传的话题正与他有关。
初时是白楚寒抄家,后来安置流民的对策一出,知县们转而说起新上任的知县江无眠。
北地来的京城知县果然不一样。
一日三顿饭不说,还有工钱!
嘿呦,这抄家拿多少银子和粮食,才有底气说管饭管钱?!
私底下和韶远县几家人有牵连的知县一边心里泛酸水,一边发慌,生怕查抄到自己头上。
方平属于牵连中的一员,他倒不怕被白楚寒抄家。
因他夫人是刘家一庶女,嫁妆册子一早伪造好,来历不明的东西全塞了进去。
韶远县四家被抄,他不心疼。心疼的是那大笔银子,本该给他的东西,全被江无眠这楞头瓜给流民了!
梁子单方面结下了。
后续,百姓私逃,宁愿充当黑户都不愿留在平清县这事,彻底点着方平心里那把怒火。
故而有“流民闹事”一幕。
周围知县虽不像方平那般气性大,心底多多少少不满。
单你江无眠会救助流民,衬得我们像是不管百姓死活的无用贪官?
听到方平出言质问,全等江无眠吭声。
附近氛围为之一变,江无眠察觉前后左右的隐晦视线扫来,轻咳一声,丝毫不居功,“方大人过奖,全仰仗白督抚平乱党除蠹虫。后又有薛钦差怜悯百姓,以身作则,我等不过行效而已。”
一切有白楚寒、薛文顶在前方,他一知县能做什么主?
再者,江无眠看似低声,实则正巧能让一圈人听清楚,“白督抚走前还道,此事若有新线索,交与薛钦差问责之权。”
言下之意,别以为白楚寒走了你们能猖狂,薛文还盯着不放。
他一接手的知县无所畏惧,在场任职多年的老大人们可不一定。
见方平无言,江无眠不再吭声,打量着码头的官员。
此次乱党肆虐,受害州府多达七个,故而来人颇多。
一眼望去,浩浩荡荡一行人堵在码头上,绯色绿色成排,从前向后,颜色逐渐增多。
及至正午,热气高涨,有人鬓发满是汗珠。便在此刻,蓝天碧海之间出现十几艘官船,缓缓靠岸。
一群人自官船下来,领头人身穿浅绯色官服,年纪不大,气质温和,可谓芝兰玉树。
此刻面带笑容,带着随行官员向一众人走来。
江无眠仗着身高,扫量一眼官船上下来的赈灾人员,不由一愣,领头的竟是熟悉面孔!
恩师之子,谢霄!
为何来人不是韩党?而是谢霄?
“见过谢大人。”几个知府急忙上前见礼。
尽管来押送粮草的谢霄不过是临江府的府同知,然谁也不敢轻慢了去。
他现今是钦差大人的左右手,朝中任命的赈灾副使,因而便是知府也要向其行礼。
再有,岭南与江南地近,哪几个州府最为富庶,大家心知肚明。
这位谢同知所在的临江府,有名的鱼米之乡,比他们穷酸小地方好多了。
便是看在他本身的职位上,谁也不想与谢大人交恶了去。
谢霄在人群之中一扫,便看到一众老大人中小师弟突出的身影。
当日朝廷命令下得急,他在江南接到消息时,小师弟人已直奔岭南而来,路上又没过临江府,两人直接错过,好在借着赈灾名头,能见上一面。
“诸位,不知钦差大人下榻何处?官船尚需与大人核对,官粮方才能下岸。”
几个知府皆看向安排此事的李铭。
李知府心里不是滋味,薛文那就是个莽夫!
初次下拜帖后,薛莽夫直言没空,不必过去拜见,不用去韶远县,直接等朝廷官粮过来。
李铭:“……”
那是去拜见的吗!
那是!那是去商议赈灾时,南康府能拿多少粮食!
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说得月,连月影都见不着!
不管心中如何破口大骂,面上他仍是乐呵呵道:“来时薛钦差正在点兵,想来人——”
话未说完,码头处一阵骚动,众人皆惊,转头望去。
李铭心中满是不悦,今日叫人封锁码头,不允人来,莫要惊扰谢副使,谁知竟还是出了岔子!
“本将军来时耗了些时间,诸位久等。”尚未看清来人,声音已遥遥传来。
正是不知何处的薛钦差!
薛文难得一身深绯色官服,不带披甲,骑马缓缓踏上码头。身后,穿戴整齐的兵卒源源不断奔向两旁,接替原本的捕快衙役。
码头染上一分肃杀之意。
谢霄面带笑意,上前行礼道:“见过薛钦差。”
薛钦差险些没被他笑过去,面上绷住表情,潇洒下马,道:“一路行来,谢大人辛苦。官粮先由属下清点,我等不若先行一步。李知府特意置办了席面,在醉云轩为诸位接风洗尘,万万不能错过。”
李铭适时接上,请人前头先行。薛钦差与谢副使其乐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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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携手向李知府安排的下榻处走去。
混迹在一众老大人之间的江无眠木着脸,见到谢师兄的惊喜与疑惑打了折,心想:薛文恨不能把谢师兄当木桩打。方才笑迎上去,到底做了几日心理准备?
倒不是说打不过谢霄,论身手功夫,不到一刻,薛文得跪下去求谢霄不要死。
谢霄是典型的文人子弟,一身书卷气,手上无甚功夫防身,但他嘴皮子利索,薛文说不过,反倒经常被气得七窍生烟。
今日能维持住形象,下的功夫不小。
不过……薛文何时得知,押送赈灾粮的是谢师兄?
那日开矿时,他未曾泄露半分。
江无眠正想着,薛文的参军带人将赈灾粮从船上卸下,装上一辆辆马车。
留在码头的知县皆是眼前一亮,贪婪地凝视从眼前过去的粮袋,算着官船上有多少,自己又能拿多少。
江无眠估算了一下,若是按当前收拢流民的情况,能分给他的粮食着实不少。
短时间内,韶远县不缺粮食,还能扩大招工规模。等早稻收割之后,矿区炼钢厂就能开建,此后一切将走上正轨。
不得不说,谢霄的到来,的确让江无眠放松不少。各种计划也不必遮遮掩掩,直接加快速度落地。
若来人是韩党,少不得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不光浪费时间,耽误韶远县发展,还容易树敌。
虽然以他如今行事,早晚得罪人,但韩党一来,只会让自己处境糟糕程度翻倍。
这般想着,江无眠跟着南康府的知县队伍移动,瞧那方向,与钦差一行人是两个方向。
此次参与钦差接风洗尘宴的,全是知府。作为知县,只需来表示诚意,露一面即可。
毕竟这一顿是南康府知府私人拿钱请客吃饭,舍不得几个府的知县全蹭饭去。
虽然作为钦差,前往某地赈灾察访,都有吃住补贴,相当于公费出差,不必自己和当地官员掏钱。
当然,说着不必自己破费,只用公家出,那必然有标准,不会放任挥霍无度。
所谓标准就是能吃饱,饿不死就成。出差还想着大吃大喝,办公去了还是贪墨去了?
朝廷敢这么规定,底下人不敢照办,万一钦差小心眼记恨上耽误前途怎么办?因此不少人自掏腰包、慷慨解囊,请钦差吃上一顿好饭。
李铭便是如此,他自行掏钱,请钦差是应该的,知府人少请一顿也行,但知县人多,吃一顿得花多少银子?
再有,这么多人,他敢请吗?
故而此次,江无眠一众知县去的是附近酒楼,说不上好,算是中规中矩,能吃饱饭。
可能是李铭知晓自己这事做的不地道,因而包下了整个酒楼二三层,三层上面是雅间,二楼则是有点隔断。
虽然他们全是知县,但知县内部有隐形排名之说,谁资历高,谁县里有钱能在知府面前露脸,今天这三楼就是谁上去。
江无眠身为资历最低的年轻知县,自然是在二楼用饭,与府中其他三位资历较低的知县坐了一桌。
刚入座,听身侧知县小声问道:“江知县,薛钦差在韶远县停留多日,不知今日是否能提点一二?”
20. 问询
南康府九知县并非一心,互相抱团排挤歧视过于常见,江无眠一桌四人正是被人排挤那一团体。
开口问话的是广台县知县唐湖,他对江无眠无甚敌意,反倒颇为感激。
若非韶远县承接多数流民,广台县是真支撑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流离失所。
今日赈灾粮到了,他着实放下心。想从江无眠这里打听打听赈灾钦差的消息,走走门路,看能不能多给点粮食。
广台县不似平清县,他一知县虽无大作为,但无欺压百姓之说。听闻韶远县接纳流民,还向县中百姓多加宣传,广开城门给人指路。
江无眠意外,看到三人脸上如出一辙的无奈与尴尬,没有说话。
方平寻他麻烦时,几人并未帮腔说话,但也未曾落井下石。此刻有心开口找话题拉关系,不知何意?
唐湖脸色讪讪,先对江无眠作揖致谢,“江大人,我替广台县百姓谢您施以援手。韶远县做工给钱给粮,救上千百姓于水火之中,江大人深明大义,实乃典范。若非如此,多数人熬不到此时,您受唐某人一拜。”
竟是真心实意的感谢。
江无眠眼疾手快,伸手将人托住,“多是仰仗白督抚与薛钦差。”
唐湖放下两分面子,想拜下去,发现手上重若千钧,想弯腰作揖不得,不得不直起身苦笑摆手,“唐某亦受两人恩情,却无江大人敢想敢做敢当。”
有他一出,桌上话匣子打开。
坐于对面的知县一杯酒敬他,“我话粗,说不来多少话,敬江大人一杯。方匹夫那话,江大人别往心中去,当他放屁!”
右手边知县给他满上一杯酒,真切说道:“江知县,老刘是话糙理不糙,您别往心里去,不少知县看您银子粮食如流水,那叫一个阔气大方,眼红得滴血。”
抄家后,六成给平乱军,还能剩四成!
不少人都眼红这笔银子落在新知县手里,谁知人把钱扔给了流民!
私下里传言沸沸扬扬,有人猜测他是保不住所以大方花了博一名声,有人说他就是个愣头青头脑一热干出这种事……
然而,这位知县却道:“江知县处事公允,心系百姓,是韶远县百姓之福!”
一杯酒倒得真心实意,这位江知县为人正直,谦虚又不居功,可谓君子。不是方平此等伪君子,真小人比得上的。
江无眠敏锐察觉到这一桌人全与方平有仇,九个知县,他一人得罪四个,“方大人竟有如此底气?”
唐湖明知四人与其他人隔开来,仍是下意识小声道:“江大人来得晚有所不知,南康府里,李知府是不管事,一切皆是钱师爷做主。那方平与钱师爷关系亲近,我等……唉。”
李知府不管事?钱师爷做主?
江无眠心念一动,问:“指派委任县丞,归钱师爷管?”
唐湖做贼一样轻声回道:“大大小小的事,钱师爷全管!”
他重重念着“全管”二字,怨念颇深。
想来针对他的并非知府,而是钱师爷与方平。
不论出于何种原因,这两人都上了江无眠的黑名单,与杨林并列。
方平与钱师爷远在县外,杨林却在县里,需及时处理,否则后患无穷。
让杨林誊抄户籍,不让人碰韶远县核心权力的处置远远不够。毕竟韶远县要落地钢铁厂,不能有丝毫闪失。
想办法抓住其错处才行。
江无眠心中有了大致想法,又听唐湖问:“江大人,您可知,钦差大人他素来喜好?”
喜欢钱算不算?每天抱着貔貅祈祷上香算不算?
江无眠木着脸想。
他直言:“薛钦差居于城外,少是露面,我亦不知。”
“唉。”唐湖叹口气,不知薛钦差的为人秉性,又无门路攀扯,那谢大人看着好说话,但赈灾一事又做不得主。
他自言自语道:“不出意外,赈灾粮大头又落在方平那老小子身上。轮到我们几个,全是边边角角。不若想想,下一茬多收点粮食。”
“事儿没定,提他晦气!”暴躁刘知县开口,显然忍方平良久,“他真腆着脸敢开口,去钦差前头告一状,死也拉他个垫背!”
忍他十多年,自己熬成了老资历,怕他不成!
江无眠右手边的知县忙伸手调和,“莫急,莫急,钦差尚未定。真论受灾情况,江大人县中最为严重,二度遭逢乱党,又有大批流民聚拢。薛钦差在韶远县久留,熟知内情,赈灾粮一事,说不好啊。”
薛文在韶远县停留时间长,营地又驻扎在城外,流民想入城,皆要得他应允。
既然如此,那薛钦差应当清楚韶远县接济流民数量,有所偏颇不无可能。
江无眠道:“赈灾一事,有薛钦差察访,我等静待结果即可。”
他转而提起方才唐湖说的话,“唐大人若是想多收些粮食,我这儿倒有法子,只要辛苦用过饭后随我走一趟了。”
几人对视一眼,眼露疑惑,唐湖道:“不知江大人用的何种法子?”
还能是什么?
当然是多开荒地提高效率的水田犁!
.
用过饭后,四人关系明显亲近几分,方平与几位交好的知县自楼上下来,见江无眠几人携手出门,冷哼一声,大跨步朝门外走。
不料人跨过门槛一愣,当即对外行礼,恭敬道:“见过诸位大人。”
谢副使怎会携诸位知府过来?莫非是分赈灾粮?
江无眠离门不远,稍一错身,看到谢霄目光投向他,谢霄眨了眨眼,状似无意地轻点头。
顿时反应过来,这是寻他有事?为何选在此时?薛文人去哪儿了?
谢霄笑道:“是本官来的着急,扰了诸位。本官来寻江知县,不知他人可在?”
方平脸色一僵。
江无眠!又是江无眠!哪儿都有他?阴魂不散!
江无眠北地来的,谢霄同样出身北地,两人莫非是旧相识?
正在他猜疑时,江无眠迈步向前,“谢副使,下官在此。”
只听谢霄又笑道:“薛钦差道,江知县有一物,可同时耕种三垄地,速度与曲辕犁不相上下,犁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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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到可见湿土。本官心生好奇,特有此问。”
这一问,将在场之人问住。
这……竟有如此之物?
在场有李知府不通庶务的无用知府,也有精通农耕的干实事知府。
稍一算便知,当前曲辕犁能单耕一垄,一亩地花两个时辰,比之六个时辰一天一亩地的犁好用。
这天底下竟然还有和曲辕犁速度差不多,但是能同时耕三垄的犁!?那岂不是同样时间能耕三倍的地!
唐湖想到席间江无眠说的话,心跳猛然加速,莫非,这是真的!?
知县们惊疑不定时,与相熟之人小声讨论,不精通的也都知道此为何意。
知府们席间听薛文说过,此刻是半信半疑,毕竟那东西是薛文亲眼所见。
可他们没见过比曲辕犁更快的犁,想象不到这犁的模样,还能耕种三垄地?!难道是把三个犁绑起来?
江无眠面不改色,正好他要带唐湖三人去见识一番,不过多了些人而已,去就是了!
“此物正在县衙中,诸位大人请——”
.
韶远县县衙。
蒋秋急匆匆跨过大门,指挥衙役:“掉漆的桌椅板凳全摆出来,没有去找赵师爷!”
“洗到发白的衣服穿出来,没有去借不合身的外衣!”
“蒋师爷,赵师爷那的凳子不够了,全是没上漆的木头。”
“摆!没上漆的也摆。”
蒋秋绷着脸,把人指挥得团团转。
他们来时,县衙房顶上的瓦片漏雨、朱漆大门斑驳露出底色、后院地上杂草丛生,一派荒芜许久的模样。
经过这段时间的人气养活,能看出焕发生机,眼下要掩了这份生机,突出一个字——穷。
穷的掉渣最好!
于是,等众位大人上门时,见到的是破败不堪的韶远县县衙,来往衙役一身朴素旧衣。
正当人怀疑是否另有玄机时,江无眠带人穿过花厅,来到杂草丛生后院,墙面糊的黄泥干裂,露出稻草。
这……这县衙是完全没修葺啊!
谢霄瞧见大门时便眉头紧皱,此刻更是忍不住,问李知府,“府上竟是连修葺县衙的银钱都拨不出了?”
李知府不知道。
他连江无眠递公文要钱修粮仓的事儿都不清楚,也就是薛文成钦差后,才从师爷那儿听到韶远县的消息。但他脸皮厚,就地认下了!
其他知府暗暗骂他一声鸡贼!
江无眠看到衙门口时,微微一顿。随后正气凛然、自然而然踏入门内,唤来衙役,将那犁,抬出来。
“这是犁?”众人看着衙役小心放下几个木架组合成的古怪东西,凑上前观察。
这东西,它走得动?
“口说无凭,下地为证。”江无眠又让人将县衙那头老黄牛带来,呼啦啦一群人又去了地头。
仿佛是昨日重现,只是围观人换成一群知府知县。
唐湖一看地中情形,猛然扯住江无眠,真诚张口道:“江兄,这犁造价几何,我先定十张!”
21. 订购
韶远县虽是半个海城,吹来的风仍带热气,白日里很少见到田间地头有人行走。
除非是农忙抢收时,不分时间干活,管什么天热晒伤的,拼了命地收粮。
可是今天,不是农忙也不是插秧,仅是江无眠抬出来的犁,让一群知府知县在田间地头吵作一团,甚至大打出手。
别小看水田犁带来的好处,这可是能让人同等时间内收获三倍粮食的好物件!
那三条垄整整齐齐出现时,不少人看江无眠的眼神就不对了,北地来的还真有几分本事!
平常的曲辕犁是好,可这张犁一出,那不是一个层次。
有如此功用,他们还愁什么税粮?愁什么赈灾粮?
当即上前去热络攀谈。
“江知县,江大人,您看您可否仔细说说这犁功用?上梯田怎么样?”这位是县内多梯田地带的知县。
“敢问江大人,这犁可否只用人力?百姓家中买不起耕牛,成年劳力是不缺的,要是人能推,这就定五张!”这位是没多少钱也没多少耕牛的知县。
“江知县有礼,老夫有一问,这犁若是坏了,该如何修整?我等瞧着无从下手啊!”这位是担心售后服务不全不太能确定买不买的。
方平与几个挤兑过江无眠的知县齐齐变成猪肝色,站在知县队伍里分外显眼。
码头帮腔说话的人心中憋闷又后悔。早知江无眠有此东西,何必咄咄逼人,还被刺猬扎了一手。
如今腆着脸上前,只会在众知县前丢了面子。绷着不上前留在原地,更是成了笑话!
其他看到听到码头那一幕的无不是投去嘲笑眼神,以为是个好捏柿子,当场变扎手刺猬还威胁了一把,现在又掏出犁地宝物,还不得乖乖服软上门道歉!
相较而言,自己只在心里酸,没说出来,不至于眼巴巴捧着钱过去让人打脸。
方平察觉到投来的嘲弄视线,涨红着一张脸,看江无眠的眼神恨不能把他打一顿再抢过来犁!
他不后悔在码头上挤兑江无眠,后悔的是没能让人打听好韶远县情况,把图纸偷出来!
江无眠敏锐察觉到刺人视线,在一众知县的包围中,抬头冲方平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事不算完。
方平:“……!!!”
其余知县也是人精,互相与熟人交换眼神,南康府内又有乐子看喽!
乐子重要,犁更重要,眼下还是先定犁。
“唐兄,你这可不厚道的!江大人,我订十五张,您给排在唐兄后头就成,不着急,不着急哈哈。”
“小江知县,凑个整数,本官订二百张!”
“小江大人,我们府再加一成钱,暂且定一百五十张!”
“李知府,藏着掖着可不厚道。小江知县,本府也加一成钱,一百张凑整!”
别看府上订的多,加钱也多,实际上这还算是少。府上富户不知凡几,名下地多佃户多,对水田犁的需求旺盛,知府知县买的这些犁,最多给府里几家一分了事。
还能用来做人情,多方便啊。
且其他府中不是没有匠人,有的技术水平高,拆一两个,能还原大部分机关。犁头难度大,需重新开模做范,那也为难不了太久。
看似繁花似锦,实则一锤子买卖。
不过此事……
江无眠向众位知县拱手,“此犁还未彻底定型,待完工,先去进献陛下。诸位大人的单子,恐需稍后。”
他说这话自然是为了堵嘴,别看有人嘴上说的好,心里找哪个匠人拆解图纸的事都做得出来。
然而图纸在江无眠看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待此事的态度。
轻易交出图纸,别人当他不维护自己利益,周围和蔼可亲只差没拍着肩膀喊贤侄的人只会露出豺狼本色!
果真,有不少人面色不太自然,余光瞥向谢副使。
当着朝廷遣来的官员,他们能说什么?
只得附和江无眠,此犁当得起上达天听,江大人忠心耿耿云云。
谢副使赞道:“江知县有心,本官定会立即如实报与陛下!”
他说立即真是立即,当下找人抬回县衙,对着犁描摹实物,江无眠又将更改后的图纸附在信中,一道交与锦衣卫连夜送往京城!
京城。
适时已入夜,建元帝正批阅完奏折,边拆信件,边听锦衣卫汇报。
“……谢副使与一众知府知县皆是看过,此物能拆分合拢,一道时,单人推行,速度较曲辕犁快,两道时速度相等,三道时速度略慢。江大人对此略有不满,仍在调整。”
锦衣卫一五一十道来,一字未加一字未改,还原当日码头田埂上的事。
若是江无眠与四位师爷有人在此,见到锦衣卫定然惊讶,这人赫然是那日在林中见到的三人之一!
红烛垂泪,火光耀耀,映在人脸上,打出一片阴影。
建元帝作为开国皇帝,已是四五十岁,过了热血沸腾的年纪,然听闻此事仍有一瞬间情绪上头。
猛然睁开双眼,眸中精光闪烁,竟是要比暖黄烛晕还要灼人!
他坐在御案后,打开随折子送来的信件,图纸与实物图在他面前展开。
若非有人见过,是画不出这般复杂物件的。另有图纸佐证,此物是真真切切能做出来的东西!
“江无眠在岭南如何?”建元帝放下图纸,语气淡淡问道。
江无眠一出孝被韩党排挤去岭南,他心知肚明,出于某些考量,建元帝并未阻止,反而推波助澜。
韩党势大,江无眠立在北地,靶子太过明显,容易被人盯上。
塞北边疆守将,因白楚寒之故,与谢家互相别苗头。江南有谢家子,又多是富庶之地,处境艰难,因而最后定下岭南。
地虽远,却也远离党争之祸。
锦衣卫将人在岭南行动一一报上,安抚民心、收拢流民、羁押闹事之人、师爷行事……桩桩件件有新有旧,皆是公事。
建元帝扶额,本想人在岭南,招惹不上韩党,蛰伏一段时间再启用。
不料一去韶远县,先是收拢流民做事,又弄出同耕三垄的犁,他若不给赏赐岂非让人寒心?
可他一动,朝堂上上下下的韩党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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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明明该大权在握,万民之上,放在如今的朝堂上,也不过是一枚用来平衡朝堂势力的筹码罢了。
连他想保住的忠臣良将都要为党争让步,他怎能咽下这口气!
良久,建元帝道:“拟旨,着薛文于岭南道南康府韶远县设水军卫所!”
岭南远离北地,有白楚寒颇为信任的副将薛文坐镇,此一来,应是无大碍。
圣旨八百里加急发往岭南,彼时薛文明察暗访完受灾州府,分完赈灾粮,江无眠还在县衙内听师兄絮叨官场潜规则。
白楚寒已走,薛文又是武将,其他知县和他不熟,熟悉他的不是在北地就是在塞北边疆的恩师,能引领师弟仅剩谢霄一人。
“多谢师兄提点。”江无眠及时奉茶一杯,待人品完茶,他才问道,“为何师兄前来此地?”
赈灾一事,应是韩党内部争抢的好差事。师门备受牵连,无论如何,本不能落在师兄身上。
谢霄端着茶杯,一双传自母亲的丹凤眼半眯起,露出一星半点嘲讽来。
他凝视杯中小小倒影,低声道:“帝王之术。韩党猖獗,气焰嚣张,陛下……”
点到为止。
江无眠颔首,转移话题道:“师兄可知,北地来岭南的商队背后有谁家?”
来岭南的商队?
谢霄搜出一系列名单,“高阳赵家、晋州王家、徽州安家、建州陈家……你想买卖何物?”
岭南能买卖的东西颇多,一年四时水果、各类香辛料、药材、木料、海上舶来品等等。
运往北地,利润能翻上数倍,部分珍稀之物,翻上十倍也不稀奇。
江南道富商巨贾花十倍钱,转头送给某个大人物,百倍银钱不过转眼之间而已。
但韶远县能有什么卖的?
想买也难,商队还要过段时间才到岭南,若是量少不难得,能从江南调来以解燃眉之急。
江无眠捏了捏眉心,少有地露出疲惫之色。
最近各个知县在明追暗堵,话里话外是要抢先定犁,好在那日,他以献给天子的话搪塞过去,近些天人快散了。
他言简意赅地道:“买煤炭。”
煤炭?岭南?此地烧煤?
他丹凤眼都被惊得圆润几分,忍不住想问师弟脑袋瓜想什么!
江无眠木着脸道:“师兄,师弟仅是搜到铜铁矿而已!木炭熔炼,太过奢侈,韶远县花费不起。若能开辟与北地的商队,有固定煤炭来源,还算节省。”
谢霄颔首,这倒是需要煤炭,不过,他思量几息,眸光一动,突然回味过来,低声问师弟,“可是有大矿?”
若是荒矿小矿一类,何至于特意要商队自北地南下运煤,路上耗损都够一大笔银子!
师弟可不会做亏本买卖,岂不是说其中有利可图?
江无眠轻微点点头,比了个三,“炼出三成,算是富矿。”
谢霄一直提着的心放下,面露喜色,“好,稍后师兄将各家商队信息说与你,韩党……”
话到嘴边,门外传来张榕焦急声音,“大人!圣旨到了,唤您前头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