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7. 开棺
夫妻合葬,死后同穴。
喜丧不成文的规矩,死者纸人先行入棺,生者死后再合棺。
沈今鸾死后,魂魄曾一度被困在永乐宫那口暗无天日的棺椁里,不知今夕何夕,多少年月。如今,她一看到棺材板,就莫名地恐惧。
这一句“开棺”,是真真切切地拿捏住了她的软肋,甚至比和顾昔潮死同穴这个下场更为令她心惊胆寒。
向顾昔潮求饶是不可能的,生前死后都不可能求饶的。
天色越来越阴沉,赵氏祖宅沉入一片晦色,暗得仿佛没有尽头。唯有几支火杖在夜色中燃烧,映照出一张张惊慌失措的人脸,哭天抢地,肝肠寸断。
纸人黑洞洞的双目被火光照得一亮,沈今鸾血色的眼尾勾起。
此地,此时,可不止就她一个惧怕这口棺材。她还有一批天然的盟友,虽然愚不可及,但胜在人多势众。
蓟县这群人既然可以对鬼相公俯首帖耳,自然也可为同是鬼的她利用一番。
今日,她要利用这些人,和顾昔潮再斗一次法!
无人所见处,纸新娘单薄的纸皮袖下,突如其来的阴风席卷天地,愈来愈烈,犹如自地府崩腾而来,不辨碧落与黄泉。
风声如同凄厉鬼哭,蓟县的宗族众人已然反应过来,察觉到四周的异样。
定是鬼相公要来了!因为顾将军要当众掀开鬼相公的棺材,定是惹得他发怒,要来找他们算账来了!
就在顾昔潮和众亲兵走向那座密闭的棺材的时候,蓟县人群登时抱成一团,潮水一般地涌向了棺材,将那口棺椁团团围住,百般阻挠,不让士兵触碰分毫。
“我们置办这一套棺材,是想鬼相公和他娘子入土为安,不要在蓟县作乱。今日是鬼相公娶亲,你强抢了他的新娘也就罢了,若是这是要掀了他的棺材板,必要惹得他怨气大增,又要来找我们索命了啊!”
“是啊,我们好不容易想得一个法子可以自保,顾将军,我们一向敬重你的为人,你这样是要害死我们全县人吗?”
“你要开棺,除非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哭声震耳欲聋,气氛剑拔弩张,暴.动的人群围上来,不要命一般地去夺军士们手中兵器,拼死顽抗。
纸人里的沈今鸾翘起了二郎腿,开始看戏。
她幼时在父兄身边长大,深知大魏北疆宗族势力庞杂又专制,素来极难治理。
即便顾昔潮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他的亲兵也不会冒然对这群手无寸铁的平民动手。如此她狐假虎威,够拖他好一阵了。
“让我说,根本没什么鬼相公杀人索命!”
忽有一道清亮的声音从纷乱的人群中传来。
是个青年,像是忍了许久,面颊绷得通红,声音微微带着颤,像是用尽毕生所有气力说道:
“我们之前送出城的那些棺椁和喜轿,并不是凭空消失,被鬼相公带走,而是坠入崤山的山谷里了。我偷偷跟去看过,送亲的那条山路尽头,就是一处崖口。”
当下就有人反驳道:
“你在说什么胡话啊,我们不是都亲眼看见过鬼相公杀的人么?这些年无缘无故死的人还少吗?唯有让他消停下来,我们才能活命啊!”
那青年垂下了头,一旁默不作声的赵羡却突然壮着胆子道:
“死在鬼相公手里的乡亲,县里的仵作从不敢验尸。可昨夜将军带我亲眼探查过了,那些人,分明是刀剑毙命,是活人所为,不是什么鬼杀人!我家祖传道术,认得鬼杀人的尸体,根本不是那样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里又一个青年站了出来,他握紧了拳头,高声道:
“你们都忘了吗?顾将军一月前还带着亲兵,不计生死地从雪灾里救出我们。没有顾将军,你们多少人早就冻死在雪地里了。他怎么会害我们呢?!”
此人语罢,后头几名早就愤愤不平的青年挺身而出,齐声道:
“就算真的有鬼相公杀人索命,我们全县有上百人,鬼相公有这个本事,今日一下子杀了我们所有人吗?”
“我们早受够了鬼相公这套说辞!我们活在世上,还能怕一个死了许久的鬼魂不成!”
少年意气,一呼百应,年纪大的族老们拦也拦不过来,声音都淹没在这一片震天撼地的高喊声中。
沈今鸾攥紧的衣袖挥动不起来了。
她没想到,她还低估了顾昔潮,他在北疆这些年,虽比京都不知落魄了多少,倒是笼络了一大片人心。
顾昔潮负手而立,赤色衣袂在暗色中拂动。他缓缓越过无尽人潮,望向那个纸人,神容沉静,朗声道:
“人,我娶了,大家亲眼所见,鬼相公也根本不曾现身。你们还以为,这世上真有什么鬼相公吗?”
死寂之中,一名老妪尖声道:
“呵,顾将军真会说风凉话,你开了棺,就离开了蓟县。你走后,万一鬼相公找上门来,我们今后可怎么办?”
顾昔潮慢慢抬起头,忽将手中的雁翎刀刺入积雪之中。
人群大气不敢出。
紧接着,顾昔潮从赵羡手中接过一张早已备好的青黄符咒,咬破手指,以鲜血代替朱砂,郑重书写表文,不疾不徐。
“今日娶亲、开棺,皆是我顾昔潮一人所为,若这世上真有鬼相公,冤有头,债有主,报复我一人便是。”
“今以血书为证,所有报应,全全落于我顾昔潮一人身上,千秋万代,皆与在场诸位无由。”
而后,他手持黄符,一一示予在场众人,最后再投入香炉之中熊熊燃烧,化作一缕青烟散去。
烈风中,顾昔潮袍袖飞扬,视线一一扫过一众族老和青年,目光所及,无人再出声反对。
蓟县众人犹豫着退去一旁,渐渐露出正中的棺椁来。
不少人早就怕得要死,只想要速速逃离这座义庄,离开凶邪之地。可他们还来不及动作,身后的两扇大门已戛然合拢。院墙上霎时布满了蓄势待发的弓箭手。
底下的军士们步步紧逼,将蓟县民众和那棺椁围堵在了这小院之中。
去路被截断,众人大惊道:
“顾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
顾昔潮冷淡地道:
“你们口中的‘鬼相公’,就藏身于此棺之中,顾某请诸位一观。”
算计落空的沈今鸾六神无主,正打算抱头鼠窜找一处躲起来,闻言“啊”了一声。
敢情顾昔潮开棺是要揪出“鬼相公”,不是要将她送入洞房,封入棺中?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然而被包围的蓟县众人却汗毛竖起,大声喝道:
“这、这不妥啊!放我们出去!你、你怎能胁迫我们?”
顾昔潮无动于衷,反问道:
“有何不妥?诸位不也曾如此胁迫无辜女子嫁于鬼相公为妻?”
无辜女子之一的沈今鸾一听,心头一阵快意油然而生。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才像是当年朝堂上狂傲不羁,与她针锋相对的大将军顾昔潮。
这些坑害无辜女子,将她们的魂魄配作阴婚的愚民,虽然无法被世俗的法度惩治,但顾昔潮却为他们定下了自己的刑罚。
今日,他虽无意大开杀戒,然而,胁迫这群愚民看清自己惧怕了数年的“鬼相公”真面目,何尝不是一种酷刑?
但破除愚昧执念,于他们,又何尝不是一种慈悲?
人潮中还有人在叫嚣,一旁忍了许久的骆雄“哼“了一声,拔出了腰间配刀。
今日将军为了破除鬼相公之迷信,作出这般大的牺牲,娶了一个纸人,真不愧爱民如子之名,他们作为他的亲兵,自然不能拖了后腿。
骆雄徒手擦了擦刀身,朝惊退中的人群笑道:
“将军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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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看,你们正好看个清楚,鬼相公到底是人是鬼?”
既是邀请,亦是恐吓。
面对磨刀霍霍的军士,密密麻麻的箭矢,众人声势渐弱,一动不敢动。
慌乱后撤的人潮中,顾昔潮逆流而行,从雪地里抽出久候的雁翎刀,一步步走向那座棺椁。
在他凌厉的目光中,四名军士刀尖抵住棺椁四角,齐力一把撬翻了棺材板。
那棺椁一开,深不见底的棺内一片浓黑,半晌无声。
军士正要上前探看,忽有一道黑影从棺中蹦出,一出来便往高处逃窜,却被漫天箭雨一箭射穿了腿股,闷声倒地,最后,被布在院中的大网一下子罩住了。
骆雄飞步上前,狠狠地踩住那人执刀的手掌,咬牙道:
“好一个鬼相公!还想跑?”
那藏于棺中的黑衣人转过身来。只见他身着紧领胡袍,项上戴银圈,一番异族服饰,却是汉人模样。
骆雄一看到他身上的异族穿着,冷笑道:
“怪不得这些年我们一直找不见人,原来是他贪生怕死,乔装成了羌人。”
那男人被网缚得严严实实,目中含恨,唇角胡茬髭须杂乱,眉目深凹,额鬓有一道长长的旧疤。
他的样貌,竟隐约和顾昔潮还有几分相似。
男人在网中挣扎无果,朝着顾昔潮膝行过去,哀求道:
“九郎,这些年我知错了。求求你网开一面,留我一命,你让我给你做牛做马都行啊……”
他一步一个血脚印,跪倒在顾昔潮脚边,声嘶力竭地道:
“九郎,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啊!”
顾昔潮目视前方,面色比寒天冻地更为冷肃,道:
“四叔,太迟了。这句忏悔,你晚了十五年。”
他的声音很沉,像是从最深的崖底传来的一声叹息。
可下一刻,叹息落地,化为泡影,声色震摄如电:
“且不论当年之事,如今你为一己之私,装作鬼相公,利用迷信草菅人命,我便不可能再放过你。”
顾四叔手掌抵在雪地上,挠出深深的印子,发出不甘的低吼。
顾昔潮神色漠然,袖手道:
“北疆边防将士素来严查出入边关之人,唯独在蓟县,鬼相公的喜丧行队,都不敢细查,草草放行。从蓟县到崤山,再抄近道入云州,是一条极佳的逃逸路线。”
“近日,你们为了尽快脱身,变本加厉,不惜杀害平民,伪装成鬼相公所为,只为更快逃出关外。”
“你杀了蓟县那么多人,血债需得血偿。”
沈今鸾想起前夜的阴婚,那几名逃犯也是躲藏在棺椁之中,却被顾昔潮识破。
那日,顾昔潮杀了所有潜逃之人,不留一个活口。因此,还留在蓟县的逃犯得不到消息,以为他们已成功逃往云州,今日便又故技重施,暗度陈仓,借喜丧出关。
却没料到,顾昔潮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一众军士得了令,拔出刀来,向网中的顾四叔围了上去。
眼见夺命的刀光一寸一寸逼近,男人疯一般地拨开网绳,朝着顾昔潮的背影大喊道:
“九郎,你不就是为了你大哥顾辞山才追杀我那么多年?你别杀我!我、我知道他的尸骨在哪儿!”
一听到那个名字,沈今鸾的目光一凛,骤然望向顾昔潮,再无遮掩。
顾昔潮猛地攥紧了手,亦缓缓地转身,回望着她。他素来波澜不惊的的眸底涌起唯有她可见的惊涛骇浪。
光阴如梭,死生如昨,一人一鬼的目光在这一刻相触,交织,不死不休地纠缠在一起。
只因“顾辞山”三个字,这是后党和世家同时心照不宣,避之不及的名字。
亦是沈顾两家,沈今鸾和顾昔潮之间,这一场血海深仇的根源。
更是沈今鸾执念深种,不得往生的缘由。
8. 招魂
顾昔潮的大哥顾辞山,是顾家陇山卫的主将,也曾是她父兄北疆军的同袍。
当年,顾氏和沈氏本是合力抗击北狄大军。到最后,云州被夺,沈氏全军覆没,顾辞山和她父兄的尸骨一道下落不明。
朝中世家大放厥词,说沈氏早已背叛大魏,投奔北狄之前斩草除根,害死了本是前来驰援的顾家大郎。
她的后党反驳,认为北疆军力战云州,顾家大郎却按兵不动,不去救援,本想要独吞战功,却导致北疆一役全线溃败,云州失守。顾辞山自觉难以向天下人交代,干脆畏罪潜逃,销声匿迹。
顾辞山的生死,是当年北疆败局的关键,更是关系到沈氏和顾氏两家的声名荣辱。
双方为此一事相争多年,直至两败俱伤,也一直未有定论。
赵氏祖宅阒寂得可怕。
院中并无风吹,纸新娘的纸皮袖口却不住地颤动,窸窸窣窣作响。
重重刀光之中,沈今鸾的目光死死盯着网缚中的顾四叔。
依他所言,若是顾辞山只剩下一具尸骨,会不会他当年确实驰援了北疆军,最后和她父兄一道死在了云州?
那么,她是不是就可以顺着顾辞山的尸首再找到父兄的遗骨,从此了却执念,得以轮回转世?
沈今鸾仿佛感到有数万条血脉在空荡荡的纸人里流动,沸腾。这一个念头,就像是能让她活活生出了血肉之躯,四肢百骸。
她一时忘了自己是鬼魂,无人听得见她说话,忍不住大声道:
“别杀他!……让他说。”
那一头,顾昔潮身形似有一瞬的凝滞,他没有回头,刀尖却缓缓垂落在地。
顾四叔见他停住,心知已然击中他的七寸,顿时目露精光,扬声道:
“你大哥的下落,如今全天下就我一人知道,你若杀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顾昔潮回身,眸光冷如利刃,从喉底哼出一声冰冷的讥诮:
“你威胁我?”
他侧过身,嗜血的刀尖抵在雪地上,未干的血划出一条长长的撕裂般的红痕,悍然拔刀,直指至亲。
顾四叔见他不为所动,自知不妙,又低声下气地哀求:
“别杀我!我带你去找……”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字吐出,“羌人!是羌人……”
尾音刚落,像是触犯了什么禁忌,院中骤然起了一阵阴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好似天降怒火,破山撼地,声震九幽。
就在这时,数十处火杖的焰苗剧烈地摇摆,而后,倏然一下,齐齐湮灭。大片的浓雾骤起,无边黑暗将小小的蓟县尽数包围。
与此同时,一整座破败的赵氏祖宅晃动不止,纸皮糊的灯笼和人形乱飞,满地狼藉,摇摇坠落。
纸新娘若不是被顾昔潮拢在氅衣之中,早就飞去了天边。
沈今鸾感到耳边沙沙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笼罩在半空之中,越来越逼近。混沌之中,她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她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
黑雾弥天,不辨天地,大网中的顾四叔似是惊叫一声,像是在呼救,稍后便也没了声息。
足有一刻,天地阴沉如晦,不辨日月。
待浓雾慢慢散去,云消风停,夜空晴朗,院子里的那几条网绳松散四落,而那网中的顾四叔已然凭空消失,不见了。
“人呢?!”骆雄将那大网翻来覆去地看,气得打颤,道,“怎么就不见了,他还能遁地不成?”
顾昔潮面上如覆寒冰,目带血色,沉声道:
“找。”
人群早已趁乱落荒而逃,训练有素的军士们在院子四处探看,不肯放过任何一处蛛丝马迹。
赵宅之中,唯有赵羡和纸人里的沈今鸾还呆立在原地。
沈今鸾一脸呆滞,望向同样呆若木鸡的赵羡。他双目翻白,手指颤舞虚空,口中念念有词:
“鬼、鬼相公……”
沈今鸾面色凝重。方才,她所感所闻的,正是鬼气。
人有人的气息,鬼魂自有鬼气。人气温热炽盛,鬼气阴森彻寒,鬼相公这等厉鬼一出现,便让她虚弱的魂魄几近撕裂开去。
望着恨不得将此地翻个底朝天的军士们,沈今鸾哀叹,上一刻她还在利用鬼相公操弄人心,不成想,下一刻,本尊就真的来了。
顾四叔已被鬼相公捉走,活人又怎能轻易找到?
顾昔潮的亲兵还在院中哭寻,赵羡趔趄着奔入正堂中,他握笔的右手颤抖抑制不住,要在黄纸上画符自保。
一阵风入堂,吹落他面前的黄纸,像是一双手拂开了他在画的符咒。
赵羡抬首,纸人已在太师椅上端庄正坐,出声道:
“敬山道人,你助我找到鬼相公。”
赵羡后退一步,大惊道:
“你在说什么啊?有人假扮鬼相公不假,可方才出现的就是本尊!那可是天地至凶的厉鬼,别的鬼躲还来不及,你一孤魂,再见他一次,怕是就要魂飞魄散了啊……”
沈今鸾面不改色,一字字道:
“唯有找到鬼相公,我方能了却执念,轮回转世。”
寻不见父兄遗骨,她到死也不能瞑目,所以在人世间飘荡,入不了轮回。
难得有了这一线索,她宁愿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也不愿错过。
赵羡惊魂未定,直直看着纸人,只觉先前还真是小看了这缕虚弱至极的魂魄。
即便她附在他扎得破烂纸人身上,然而举止从容,言辞笃定,竟有一种令他不得不洗耳恭听,俯首称臣的气魄。
“可、可鬼相公来去无踪,我又如何能助你?”
沈今鸾不语,只端坐纸人之中,望向正堂最幽暗处,那一方供桌之上,那十九座阴婚女子的灵位。
她一一扫过每一座灵位上的名字,目色虔诚。
十九座灵位幽幽矗立,也在无声地凝视着她,香火烟气晃动不止,如在回应。
……
“人怎会凭空不见?难道还真见鬼了不成?”
骆雄不死心,率人将这赵氏祖宅细搜了一遍又一遍,仍是一无所获,连人的毛发都不见一根。
他颓然坐下雪地,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赵羡身上。
只见那道人畏畏缩缩,目光躲闪,时不时抬眸看着他们这些人,样子颇有几分心虚。
骆雄心生狐疑,大步走过去,一把拎起那道士得衣襟,将整个人提了起来,喝道:
“你知道人逃去哪儿了?”
“你坑蒙拐骗,装神弄鬼也就罢了,若是私藏逃犯,那可是罪加一等!”
赵羡被拎起得双脚离地,声音嘶哑地喊道:
“他是被鬼相公带走了啊!”
“胡说八道,还想糊弄人!”骆雄一愣,只觉是被戏弄了。
他加重了力道,紧绷的道袍在赵羡的颈边勒出一道红痕。
“我是真不知道,但、但是……”赵羡被掐得意识尽失,只得心一横,豁了出去,大喊道:
“她、她们知道。”
所有人下意识地顺着赵羡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正堂之中,昏暗异常,供桌上香火缭绕,十九座灵位,如层峦叠嶂,威严耸立。每一座牌位之后,各自立着一个纸人,身躯僵硬,面目诡谲,却如有生气。
灵位底下的太师椅上,仍是端坐着那个旧旧的纸新娘。
纸人一身红衣,如血浸染,身侧香火烟云缭绕,气度雍华不俗。
“我能招来她们的魂魄,助各位大人找到鬼相公,追凶寻人。”
“人有人路,鬼有鬼道。大人们又何妨一试呢?”
赵羡一鼓作气,按照剧本念完了台词,深吸一口气。骆雄怔了怔,又要大骂,却见将军穿过了众军士,疾步走进了正堂。
此时无风,堂前一片帘幕却被吹得翻涌不息。
此时无声,三缕香火袅袅却有细语如同幽咽。
此时无光,纸人空洞双眼却如目光炯炯相望。
赵羡小步走到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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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前,点燃了准备好的三支蜡烛。可怪,哪怕燃了三支蜡烛,堂内依旧昏暗无比。
只见他向供桌前正中的纸人叩首,假意恭恭敬敬地道:
“贵人在上,若有回音,烛火为信。”
接着,他装模作样地开始做法,唱诵道: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归来,归来!”
忽明忽暗的火光里,骆雄瞄了一眼沉默的将军。
男人立在堂中,双眸沉黑,看不清究竟是在看满堂的神位,还是在看那个诡异的纸人。
不言赞成,不言反对。
骆雄心中惊异,这竟然是默许了,只得退下,再未阻拦。
只见赵羡故作玄虚地烧了一张明黄色的符咒,扔向晦暗的半空,火星子纷纷扬起,散落满地,缓慢地湮灭。
他一面念念有词,一面挥舞着不知哪里来的拂尘,最后大喝一声,问道:
“可曾见过鬼相公?”
“啪嗒”一声。
阴风吹来,供桌上第一支蜡烛灭了。其余两支纹丝不动。
一阵烟气袅袅飘散,又缓缓聚拢,簇拥在了纸人身边。
不言不语,胜似言语。
这,便是“见过了。”
最末几名军士紧张地握紧了腰际佩刀,手指不住打颤,刀柄发出一声铁器相击的清脆嗡鸣。
骆雄瞪大了眼睛,抱臂在胸,不屑地道:
“巧合罢了。”
赵羡继续烧了一张青色符纸,又问道:
“鬼相公是否带走了那名逃犯?”
第二支烛焰轻轻颤抖一下,静止不动。
“呵——”骆雄轻嗤一声。
就在众人要舒出一口气时,第二支烛焰一下子灭尽了。
堂内,又暗了几分。
赵羡拾起最后一张符咒,紫缯为底,黑墨作书。他环视一圈,将符咒投入香炉之中,大声道:
“可知那逃犯身在何处?”
话音刚落,甚至紫缯符还未燃尽,最后一支蜡烛已倏然熄灭,整间正堂再度陷入无边晦色之中。
没有人敢出声,没有人敢动一下。满堂的人,宛若石像一般静止了。
良久,轮到骆雄结巴了,他手指了指虚空,又收了起来,从来洪亮的声线颤了颤,道:
“这、这……将军?”
“出去。”
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顾昔潮突然令道。
他的语调波镇定如常,一丝颤意也无,甚至还带着一丝疲惫。
众军士尚在懵怔,杵着不动,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冷厉:
“都出去!”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如蒙大赦一般退出了正堂,噤若寒蝉。
人走后,正堂两页破漏的大门,也在这时戛然合拢,将这座正堂围作一间暗室。
纸人里的沈今鸾心中窃喜。一场戏便能引得顾昔潮上钩,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轻咳几声,坐直了身子,指了指脚下,命令赵羡道:
“你跟他说,我可以帮他找到鬼相公抓回那个逃犯,只要他跪下,在此给我磕三个响头。”
赵羡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委婉地转述道:
“将军大人,若是贵人愿意出手相助,帮大人抓住逃犯犯。可需小人即刻招魂?”
顾昔潮手持长刀,在供桌之前踱着步子。那一寸刀尖抬起,缓缓移至最后的第十九座灵位旁边,那一处空白。
正是前日被他劈断的,她沈今鸾的灵位所在。
男人声音低哑,似是在咀嚼一个拗口的生词,唇角微微的弧度犹似嘲讽笑意,淡淡地道:
“此人的魂魄,你也能招来?”
香火摇曳一下,沈今鸾魂魄莫名一颤,茫然之间,男人手中的那一道森寒锋刃已至纸人颈侧,轻柔地拂开乌黑鬓发。
“既是要招魂……”
顾昔潮薄唇微启,气息拂动,每一个字都暗藏杀机:
“顾某,只要她的魂魄。”
9. 入局
沈今鸾只需稍稍一动,便能沾染颈上带血的利刃,其上的血腥之息甚至比她的鬼气更为浓烈,擦着她的魂魄尖啸而过。
天知道这些年顾昔潮用这把刀杀了多少人。
她倒是镇定自若,毕竟这辈子没少在顾昔潮之手刀口舔血。
一旁的赵羡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僵笑道:
“将军,那么多鬼娘子都能帮忙,为何独独要招她的魂魄呢?”
沈今鸾屏息以听,感到颈侧那柄刀似是在微微颤动,顾昔潮似有所觉,放下了刀,漫不经心地道:
“她,像是一位我多年未见的故人。既然也同在其中,不如请来一见。不知是否真的是她。”
再见一面,好让他再杀她一回吗?沈今鸾恨得纸人骨架咯吱作响,而后,低低冷笑一声。
所幸,顾昔潮这突如其来的一出试探,早就在她算计之中。
毕竟,她生前和他斗了那么多年。
和赵羡布这一场局的最初,沈今鸾便细细谋划过,预测到顾昔潮会走的每一步。
每一步,她都让赵羡熟记于心,倒背如流。
“顾昔潮自小由大儒教导,从不信鬼神。但是,你若以逃犯下落诱他,他为了追凶,不得不病急乱投医,暂信你一回。”
沈今鸾依稀记得,当年在顾辞山死后,顾氏内乱,顾昔潮蛰伏多年,手段狠辣,不惜与亲族决裂,屠戮了不少顾家人,最后才成了陇山顾氏的家主,为元泓所器重,从此青云直上。
多年来,顾昔潮连逃亡在外的顾家人都不放过,必会不惜一切捉回,杀之后快,永绝后患。
“此为第一步。”
第一步,她算到了顾昔潮会步入正堂,抱着不妨一试的心态冷眼赵羡装神弄鬼。
到时,她只需摧动鬼魂之力,略显神通,便会让顾昔潮动摇几分,再多信几分,直至全然落入她的算计。
顾昔潮虽在北疆已是极尽落魄,但是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至少统领北疆,寻一逃犯,定然不在话下。
她这一孤魂,无依无靠,不得不利用顾昔潮找到逃犯,再查父兄遗骨的下落。
难得有一回,她算计他,引他入局,不是要他的命,而是要他帮忙。
“第二步,”她对赵羡道,“顾昔潮此人,与我素有仇怨。你曾供奉我的灵位,我亦是鬼相公阴婚的十九位女子之一,招魂之时,他若指名道姓要招来我的魂魄……”
“你便说,我的魂魄太过虚弱,没有香火供奉,阴婚未成,早已魂飞魄散,不存于天地之间了。”
她与顾昔潮的深仇大恨,他毒杀了她还不够,得知她魂魄都已消散,总该不再深究下去,解气了罢。
“到了第三步。你就说,招来的是另一位被迫阴婚的女子。到时候我再为他指路追凶,他骑虎难下,必会入局一试。”
“如此,我的局,便算做成了。”
……
赵氏祖宅的正堂里,香火摇曳,暗光凄迷,像是被一重薄雾笼罩。
赵羡心惊肉跳,默默擦去了额边不断冒出的冷汗。
果如那纸人所料,向来不信鬼神的顾将军为了追凶,走出了第一步,此刻,已到了第二步,点名就要招来她的魂魄。
他脊背僵直,微微屈身,小声道:
“大人,我法力低微,这招来谁的魂魄,可不是我说了算的……”
顾昔潮厉眸轻飘飘扫过去,赵羡慌忙改口道:
“可以一试!我试试!……”
语罢,他含了一口糟糠酒,手举桃木剑向朱雀玄武方位各舞动一下,猛然往剑身喷了一口酒,念念有词:
“天道正法,万念归一。”
“魂兮来归——魂兮来归——”
香烛的火焰倏地摇晃一下,赵羡故意跌倒在地,直摇头道:
“没、没召来啊。将军,招魂一事,全凭缘分。有的鬼魂愿意来,有的不愿来……”
顾昔潮眉头一皱,忽回身望了纸人一眼,打断了赵羡的话:
“她是不愿来?”
岂止是不愿来,她巴不得避得远远的。光看你一眼,都就要折她阴寿好几年。
赵羡把眼一闭,不敢直视男人穿透人心的眸光,直接照本宣科,道:
“有的魂魄可能早已去轮回转世,再有的,或许早已魂飞魄散……”
“让本道人来算算……”赵羡装模作样掐了掐手指,突然顿住,叹息道:
“上穷碧落,下至黄泉,皆无踪迹。”
“将军,你要找的这个魂魄啊,早就魂飞魄散了。”
万籁俱静。
香火“倏”地一下湮灭几许,烟气袅袅,将顾昔潮环绕其中,再看不清是何表情,不见是悲是喜,只闻衣袖猎猎飞扬。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拾起一炷燃烧的线香,目光在跳动的光焰里显得有几分空茫:
“魂魄如若魂飞魄散,又是为何?”
听到他这一问,沈今鸾表面声色不动,纸皮的寒毛都要掀起来了,内心暗骂了千百遍。
问得如此精细,这是要确认她魂飞魄散才安心吗?!
赵羡摇了摇头,郑重地道:
“人有三魂七魄。人死后,七魄渐散,三魂之中一魂主轮回,一魂附于灵位,一魂守在坟头,一魂入地府投胎转世。”
“你问的这个人啊,是一个孤魂,无亲无故,寡情寡心,不见坟头,也不俯灵位,更没有至亲至爱的香火供奉,真是凄惨至极。因此,很快魂魄就消散了,没能轮回往生,也不会有来世了。”
沈今鸾心有戚戚,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赵羡的话术,是她亲口教的,说得无限凄凉也并非谎言。就是为了让顾昔潮知道,她魂魄都没了,也不会有来世,总不至于下一世还要追着她杀,赶紧死了这条心罢。
“擦——”
很细微的一声,却在寂夜里犹为清晰。
是顾昔潮突然折断手中那段燃烧的香火,像是哪一个字眼触及了他的逆鳞。
火星子灼伤了掌心,香灰碎裂,化为齑粉,消散在黑暗中。他的身影也从缭绕的烟气中走出来。
“你又怎知,她无人供奉?”
“非亲族所奉香火,可有用?”
男人冷哼一声,听起来语气冷淡,像是自言自语,字音却咬紧低沉,似是死水下搅动而起的一丝恨意。
沈今鸾怔怔地,不由想起赵羡说过的那个人。仔细想来,应是她幼时认识的哪位不知名的亲属,在北疆十年如一日地烧香供奉她。
因为他,她在这世间,就不再是无人可依的孤魂野鬼。
咦,可顾昔潮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赵羡也是一愣,正正经经地回道:
“不是亲族的话……若是心头挚爱,也自然是有用的。能在灵前焚香为更佳。”
顾昔潮仰首,眼底发青,黯淡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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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着深邃的静夜,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出神。
趁着他失神的当口,沈今鸾飞速给赵羡使了一个颜色。
按照剧本,该走第三步了。
赵羡一身冷汗浸透了道袍,他闭起了眼,一甩拂尘,口中又念了一段无名的咒语,忽然朝着供桌躬身大拜,道:
“恭喜将军,我已召来另一位鬼娘子的魂魄,她愿助你一臂之力。”
顾昔潮没有作声,只是回应。
他越是沉默,沈今鸾越是看不透。
这短短几息的沉默里,她如坐针毡,透明的手扯了扯一旁赵羡的袖口,小声问道:
“他为什么不说话?”
赵羡自然也不明就里,只得硬着头皮再问一遍:
“大人可需贵人相帮?”
“不必。”
顾昔潮终于开口,却是一句拒绝。
他立在破旧的帘幕之下,纵使身姿英挺如松,总有若有若无的疲态。
听他拒绝,纸人里翘着二郎腿的沈今鸾傻眼了,再也笑不出来。
她和顾昔潮自小相识,那么多年,无论为友为敌,他的秉性脾气,心思手段,她一清二楚。
她缜密布局,谋算他每一步的举动,打消了他的顾虑,甚至都算到了他恨不能让她魂飞魄散。
然而,他却在她精心谋划的最后一步,偏离了她预设的套路。全然出乎她的意料,也并不符合他一向的秉性和习惯。
“为什么?”沈今鸾百思不得解,盯着他的背影,小声地自言自语道,“难道不想找到那个逃犯吗?”
晃动的帘幕渐渐停了下来。帘幕一侧,那道高大清瘦的人影转过身来。
顾昔潮开口,声线端严低沉:
“想。哪怕上通神明,下问鬼魂,我也定要找到此人。”
“但……”男人暗沉的视线亮起一丝明光,最后定焦在太师椅上孱弱的纸人,道,“人鬼殊途,此事与你无关,鬼魂理应早日去往生,以免魂飞魄散。”
赵羡瞪大了双眼,最先反应过来,顿时毛骨悚然,凝成霜的冷汗都淌了下来。他不敢再出声,藏于袖中的手拼命地朝沈今鸾做手势,甚至还轻轻扯了扯纸人背后的符纸。
沈今鸾眼皮抬也不抬,忽略了赵羡的拉拉扯扯,自然也没看到他已吓得步步后退,最后干脆躲到帘幕后面的义庄里去了。
只剩一人一鬼的正堂里,她在纸人里直视着顾昔潮,理直气壮,照常怒骂道:
“我魂飞魄散,又关你底事?我现在不好好的吗?”
她一口气把话说完,才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夜色深沉,微弱的烛火轻轻摇晃,男人的面容一入既往的冷峻,声色却难得柔和了些许:
“确不关我事。但你看起来,并不好。”
恍惚间,沈今鸾只看到他削薄的唇微微一动,声音如若幻听。她登时如五雷轰顶,不敢置信地道:
“他他他……他是在和我说话?”
一回头,赵羡已不见了,早就吓跑了。
她迫使自己抬起头,空荡荡的目光慢慢往上移。
男人浓黑渊深的目光毫无偏差地落在她眼中,无可奈何之中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忍。
四目相对,沈今鸾猝不及防地一怔。她感到那不存在的心口狂跳不止,心惊魄动,就差要魂飞魄散了。
“你,能看见我?”
顾昔潮垂眸,点了点头。
10. 香火
沈今鸾精心谋划的步骤全乱了。
如果先前她能预见到这一刻,她定不会设计一步一步招惹顾昔潮。
此时此刻,她环顾四周,赵羡早已跑得不见踪影,只剩她一人来应对顾昔潮这一尊煞神。
男人正静立在正堂的阴影里,英挺的背影竟像是一座山头,沉沉地向弱不禁风的纸人压了过来。
纸人里的沈今鸾无路可退,无处可遁,紧紧掐住了指尖,攥得纸皮糊的袖口都皱起来。
她不禁低头看了看身下烂稻草一般的纸人。
竹篾扎骨,浆糊连筋,彩纸作皮。一双没有瞳仁的眼,还画得一高一低,一大一小。只勉强有个人样,可谓是长得十分潦草且寒碜。
昔日的大魏皇后沈今鸾眉目如画,珠环翠绕,入主后位之时,容色艳若春桃,冠绝阖宫。
而她此时藏在纸人里的魂魄,蓬头垢面,几绺散乱的乌发掩住惨淡病容。消瘦不堪的身上,是死时病榻所着的寡白罗衣,袖口还不知何时沾染了斑斑血迹。
与生前的沈今鸾,天差地别。
顾昔潮就算看见了她的鬼魂,也不可能认出来她的吧?
如此作想,沈今鸾心中既是悲哀,又稍舒一口气。
说起来,顾昔潮今时今日这副落拓潦倒的模样,完全就是拜她当年的毒计所赐。如果认出是她,怎会如此镇定自若?
这几日她看得分明,顾昔潮对至亲同族都赶尽杀绝,毫不留情,又会如何放过与他半生为敌的她呢。
到底生前是执掌中宫多年的皇后,沈今鸾冷静下来,便试探着问道:
“你,知道我是谁?”
顾昔潮覆手在背,没有再看着她,而是不痛不痒地反问道:
“那你可知我是谁?”
他把问题抛还给她,不透露任何信息。简单一句,问得她一时骑虎难下。
沈今鸾不动声色,脑中在飞快地思索。到底是一问三不知,绝不给他留下把柄,还是答应下来,且进且退,继续套他的话。
决不能露怯。她太熟悉顾昔潮这个人了。一旦她心生退意,被他发现一丝一毫的端倪,她拙劣的谎言在他敏锐的反击之下必将不攻自破。
自十三岁孤身入京,从遥远北疆来到繁华名利场之后,“决不露怯”早已成为刻在她骨子里的习惯。
就算让顾昔潮知道她是谁,又有何妨?她死都死了,一缕魂魄都差点消散,也再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他又能拿她的魂魄如何?
如今她连魂飞魄散尚且不惧,还会怕区区一个流落北疆,被折断了羽翼的顾昔潮。
如此作想,沈今鸾肩上沉重之感消弭,她笑了笑,自然而然地回答道:
“民女自然是认得顾将军的。”
闻言,顾昔潮抬眼,瞥了过来,目光深沉难测。
沈今鸾顿了一顿,继续顾自道:
“我是北疆人,一直久仰顾将军战神大名。得知将军在追那要犯,我虽为鬼魂,也想助将军一臂之力。”
这一通马屁,沈今鸾心不甘情不愿,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她给自己安了一个不会出错的身份。她确实认得顾昔潮,也确实是北疆出生,同样也是给鬼相公配过阴婚的十九名女子之一。
半真半假的谎言,最易骗过最毒辣的慧眼。无论顾昔潮再问什么,她都能对答如流。最后,更是巧妙地将话题从她转到了那个要犯身上。
她深信,相比她无关紧要的身份,顾昔潮对那个人的下落定是更为看重。
顾昔潮倒是颇具耐心,静静地听着她一通鬼话连篇,其间,浓眉似乎不易察觉地挑动了一下。
他并未再追问什么,恢复了一贯淡淡的神色,似是接受了她这套说辞,又像是不欲和她再周旋。
这下,轮到沈今鸾气不过,忍不住反诘道:
“呵,你既然一早能看见我,为何不坦诚相告?”
这是讽刺他为人一点也不光明磊落了。一直在暗地里偷听人墙角,算什么英雄好汉。
顾昔潮默然,他沉郁的影子投在破败的墙上,不动如山。他静静地看着她,目光空茫,极为平静且严肃地道:
“我从前,不信鬼神……”
端肃的语气竟有几分犹疑。
沈今鸾嗤了一声,差点笑岔了气。
顾昔潮这人自小奉儒至上,要接受这世间确有鬼魂一事属实不易。
想到这么一个沉闷庄重,一板一眼的人,几经转圜才敢确认,不得不推翻毕生所执信念,才开口与她对话,她顿觉解气不少。
她扬了扬眉,道:
“我为鬼魂,可通幽冥,能知晓那名要犯的下落,定会相助将军寻回此人。”
顾昔潮神色不变,眼帘微垂,遮住一半的眸光,显得漠视一切,还有一丝淡淡的疲倦。
“我不需要。”
一抹疏朗月色漏了进来,他一身沉黑,微微拂动的袍角在清辉下旧得发白。
他顿了一顿,又道了一句:
“你早日去往生,不必流连尘世。”
竟像是微微笑着,轻叹了一声。
沈今鸾诧异一怔。
他的话,令她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
只是眼睁睁地顾昔潮已背转身,推开了正堂紧闭的大门。寒风苍凉,他的背影在清辉里动了动,像是将要淡入寂寥的夜色之中。
“你就这么放弃了?不追了?”
身旁传来一声轻笑。
“那个逃犯害得我们都要嫁给鬼相公,我们本来还指望着你为我们报仇呢。”
又是一声轻笑。供桌之上,一阵阴风吹来,香火来回晃动,一排排灵位之间,一缕缕烟气熙熙攘攘,像是挤满了人影。
“切,若我的相好能看见我的魂魄,定会想尽办法为我报仇的……”
“方才,我们跟你说了那么多,都白费了么?”
“唉,我死得好惨,报不了仇,都不能去轮回。”
香火缭乱,灵位之间,十九位鬼娘子幽幽飘动,絮絮私语。
沈今鸾心头一振。
追杀逃犯,并非她一人之恨,更是所有被迫阴婚的女子之恨。
她情不自禁朝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声:
“顾昔潮!”
出乎意料,顾昔潮停了脚步,身影定在门口。她似是看到了一丝希望,只恨自己困在纸人里无法动弹,朝他大喊了一句:
“你可知,蓟县所有阴婚的女子,都是如何被选中的?”
男人这才迟钝地回过头来,目光无声无息地扫过来,像是想听一听她要说什么。
沈今鸾深吸一口气,接着道:
“蓟县数百年来以宗族治家,族老从每家每户的女子中抽签,只要中了签的女子,无论出嫁,无论生死,都要来献给鬼相公作为鬼妻。”
“然而,谁家都不愿意自家女儿媳妇被抽中,于是,就有人拿钱买通,让这个名额不要落在自家头上。那么,最后选中的,大多是家贫无依的孤女。”
“这些孤女,有的是还没死时,就被夫家娘家抛弃,被迫赴死,定下了和鬼相公的亲事!”
这是她方才为了鬼相公一事,求助灵位上的鬼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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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们,她们一一说予她听的。一场场阴婚背后的故事,字字泣血。
从前只听闻人牙子买卖妇女,这阴私勾当现在竟连女子的魂魄都不放过。
这些女子活着不仅要为夫家做牛做马,还未死时都已被家里卖给鬼相公配阴婚。
沈今鸾听得魂魄发颤,不由想到了自己。
当年,她也是一介孤女,虽是为了家族荣辱而嫁给元泓,却也真心实意地为他好,与他共患难,以为夫妻一体。可到头来,她为元泓厌弃,成了孤魂野鬼,连归处都没有。
哪怕曾贵为一国之后,她与蓟县这些女子的命运也并无分别。
此时,沈今鸾银牙咬碎,魂魄径直从太师椅上立了起来。
阵风吹拂她血迹累累的衣袖,红得似要滴血。恍若依旧是当初金銮殿上,那藐视群臣的皇后娘娘。
“我们从无选择,只能走投无路地死去,死后成了孤魂野鬼,有家不得归,尸身下不了葬,没有人供奉,没有香火为食,几近魂飞魄散,何其无辜!……”
“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要借鬼相公逃往关外的那批人。”
她扬起了透明的双臂,仿佛要将身后其余十九座灵位一道揽入其中,成为她最为忠实的拥趸。
这一刻,她眼中再无惧意,盯着顾昔潮,一字一句道:
“若不将他捉拿归案,我等心愿不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去轮回转世的。”
“还请将军,全我报仇之心。”
一刹那,供桌旁的帘幕大动不止,烛火尽数熄灭。供桌上一排排灵位幽然矗立,虽然不言不语,但不住嗡嗡铮鸣,如同人潮鼎沸,万声附和。
顾昔潮面色无波,底下一只手覆在刀柄上,缓缓握紧起来,青筋且伏且动,骨节暴胀。
他倏然转身,疾步朝供桌走了回来,沉声问道:
“你知道逃犯去了何处?”
男人不怒自威的目光扫过来,正坐在太师椅上的沈今鸾感觉就是被审判一般。她稳了稳心神,不紧不慢地道:
“鬼相公将他带走了。只要找到鬼相公,便能找到他。”
她早就从鬼娘子们那里打听过了,对答如流:
“城北周家。我知道有过鬼相公的踪迹。”
男人默不作声,投下的阴影在地上渐渐移了过来,直到将太师椅上的纸人全然覆盖。
灯火黯黯,他在纸人身前立定,眼底泛着青灰,有如阴翳,忽然开口。
“你方才说,你死后,无香火为食,将要魂飞魄散……”他幽深的目光凝视着纸人,淡淡地道,“倒是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沈今鸾警惕地看向供桌上的香火,又瞥了一眼顾昔潮。
他长久交覆在背后的双手松了开来,漫不经心地转动了一下右手的箭袖,手背瘦长有力,蓄势待发。
沈今鸾端坐不语,攥紧了袖口,心中盘算着若是顾昔潮突然发难,识破她的真实身份,她该如何抗衡,抑或是逃跑。
她已在脑海里想象了一番此地供桌掀翻,香炉砸烂的场景。
谁知,顾昔潮抬起手,只是漫不经心地摘去了香炉里已燃尽的香杆。
而后,他从旁取出三炷清香,在烛焰里灼了一下点燃开来,再轻轻一甩。
火星子翻飞,来去之间,顾昔潮已熟练地将三炷香供于纸人面前。
沈今鸾睁大了眼,被迫猛吸了一口他所燃的香火,顿感神识充盈,软飘飘的魂体又有了力气。
她惊呆了。
赵羡说过,唯有至亲至爱,方能为亡魂供奉香火。
非亲非故,顾昔潮为何可以给她上香?
11. 追凶
沈今鸾恍惚了一下。
顾昔潮敬香之时,举止端雅,还有点少年时贵公子的影子。
记忆里白玉一般的一双手,长年握刀,指茧丛生,青筋历历分明,再往上,护臂粗糙破旧,刀痕犹然,身经百战。
沈今鸾皱紧了眉,把头一扬,偏向另一侧,不去看供桌上丰饶诱人的香火。可耐不住那烟气就是寻着了门道似的往她魂魄里钻。
她轻哼一声,嘟囔道:
“无功不受禄。顾将军的香火,我可受不起。”
搞不好就是一碗断头饭。
男人并不言语,毫无表情的面容在烟气中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趁他不注意,沈今鸾又悄悄滴嗅了一口香气,抿了抿唇,暗地里转过头,“呸呸”两声。
她才不要吃顾昔潮的香火呢。
顾昔潮眸光微动,一手覆在背后,指腹摩挲一下,淡淡地道:
“食不果腹,如何有力气寻人?”
沈今鸾一愣,犹疑地确认道:
“你……你这是答应了?”
顾昔潮竟然答应带她追凶了。
“吃饱了,便上路吧。”顾昔潮的声音又低了几分,身上的墨黑大氅一扬。
沈今鸾来不及反应过来,只觉纸人身子一轻。
他将纸人从太师椅上裹了起来,轻轻一提,隔着氅衣将她揽在右手臂弯之中。
“这这这……”沈今鸾吓得结巴,反抗道,“顾将军,我其实自己能走。”
男人腿长步阔,垂眸,瞥了一眼纸人,似笑非笑:
“你走得太慢了。”
更何况这纸人并不能走,至多只能算爬。沈今鸾憋了一肚子气,身上的纸皮一起一伏,只能由着他去了。
躲在帘幕后头的赵羡紧张地盯着一人一鬼,时不时揉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本以为这次这纸人又要遭殃了,像上次那样被投入火中还是轻的。
岂料这位从前不信鬼神的顾将军带着纸人,举止小心翼翼,无限温柔,尤其是那一截小臂紧绷,青筋贲张,似在微微颤动。
没想到这差点没命的孤魂,竟能使得大将军如此关照。
真是鬼不可貌相。
赵羡捋了捋下巴那搓稀疏的胡须,又望向供桌上那莫名鼎盛的香火,若有所思。
……
“城北周家世代务农,这一代人丁稀薄,只剩下周贞一名壮年男子,家在蓟县最北侧的小村庄里,贫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
“自从周家娘子死后被休弃,嫁给鬼相公之后,周家就怪事连连……”
“比如,祖宗的灵位上夜半流下了血迹,擦也擦不干;还有,屋子后忽然出现写着男主人周贞名字的墓碑,过一日又不见了;还有周贞那八十老母,夜里突然发现自己睡进了棺材里……”
一路上,沈今鸾将鬼娘子们告之于她的线索一一说来。
“其余的鬼娘子阴婚前后,都未曾见过鬼相公。我们觉得,定是鬼相公只对周家娘子情有独钟,才会一直留在周家。”
蓟县北面环山,夜里山路难行,顾昔潮下马,牵着马步行,幽声道:
“你知道的,还不少。”
沈今鸾微微一怔,轻声道:
“我是蓟县人,自然无所不知。”
顾昔潮腕上的缰绳玩儿似的松了又紧,漫不经心地道:
“十九名蓟县新娘之中,你是哪一位,怎么称呼?”
虽是一句轻描淡写,沈今鸾却心头一紧。
当初交代赵羡那三步之后,其实还有第四步。
“最后一步,顾昔潮心机深重,未必全信。唯有确有其人,方能打消他的怀疑。”
她的目光随意一扫,看到其中一个灵位上死去女子的名字,道:
“你记住,招来的魂魄,就是我,名叫孟茹。”
……
“孟茹。我叫孟茹。”沈今鸾道。
“孟,茹。”顾昔潮削薄的唇一动,似是在咀嚼这个词,“孟姑娘。”
说多错多,顾昔潮不再开口问,沈今鸾就也不再作声了,唯恐又被他寻了破绽。
二人来到村落最边角的一片荒地里。好几件间石墩围起来的两间茅草屋,是才新砌没几天的墙面,滑溜溜得反光。
栅栏推开,小院里有一片苞米地,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了,叶子在雪地里烂得发灰。
可另一侧倒是堆满了小山似的谷仓和萝卜,在这小村庄里也算大户了。
院子炭火烧得暖烘烘的,中间一口黄铜锅冒着汽儿,里头煮着新鲜的大白菜和带血的上好猪骨,汤汁浓白,香气四溢。
这周家,全然不像那些鬼娘子说的清贫啊。
正中的屋子虚掩着门,里头一星灯火如豆,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另一间茅屋门窗紧闭,门檐的梁上悬着一条白幡,上头鬼画符一般涂了几个字。
那白幡又细又短,像是被人扯下来过。若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
确实是不久前刚死过人。
屋子门开了,里头走出一个身量不高的中年男子,身躯四肢只剩皮包骨,嶙峋崎岖,却套着簇新的大袄,肚子明显地凸起,皮肉堆叠在腹下,像是刚饱餐一顿出来了,还打着饱嗝,哪有饥寒的样子。
此人定是男主人周贞了。
他见了陌生来人先是一愣,缩了缩脖子,打量着顾昔潮,忽然指着他手里的纸人,大呼道:
“鬼!有鬼啊!……”
周贞吓得跌坐在地,神志不清,大呼小叫。屋舍里头很快走出了一个年纪轻轻的村妇,赶紧将他扶了起来,轻轻拍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那年轻村妇指着纸人,柔声道:
“这只是纸扎的人,不是鬼。你莫怕。”
男人在村妇怀中畏畏缩缩地定睛一看,又很快别过头闭眼,又再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才确认那确实只是个“纸人”。他猛拍心口,呼气道:
“这纸人,吓死我了。我当是、是鬼来了呢……”
“哪来的鬼啊,没有的。”村妇好声好气地哄着。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沈今鸾无语至极,巡视这小小的宅院,没好气地道:
“此地确实有鬼。鬼相公要来索你的命来了。”
一进入这院子,她就感到一股鬼气。可是,却和鬼相公那强劲的气息却全然不同,这更像是一股缠绵哀愁的怨气,若有若无,甚至还有几分温和。
周贞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见顾昔潮,以为是谁,忽然勃然大怒道:
“你们让我把阿茹休了,去做什么鬼妻给全县人挡灾,我都照办了,你们还来这里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们,走走走!……”
北疆守边的顾昔潮,惯常地一身苍青布袍便装,腰悬佩刀,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武人。
那村妇注意到顾昔潮面生,却器宇不凡,只立在那里,冷峻的气势实在强大,并非像是宗族长老派来的人。她不敢得罪,小声问道:
“妾姓梁,敢问这位是?”
顾昔潮回道:
“顾某并非宗祠中人。听闻府上怪事频发,或许能帮上忙。”
沈今鸾嗤了一声。还帮忙呢,顾昔潮这煞神的气势,看起来就像是抄家的。
梁氏犹疑片刻,先是安抚了乱吼的男人,哄他进入屋内休息。她敛了敛鬓边的碎发,朝着顾昔潮道:
“阁下想问什么?我刚嫁过来不久,周家的事,知道的也不多。”
沈今鸾眼一瞥,注意到到梁氏鬓边新打的一支银簪。
妻子才死了不久,竟然这么快就娶了新妇进门,也真是急不可耐。她冷笑一声,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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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就问她,可有见过鬼魂来索命。”
顾昔潮忽略了她,而是板正地问道:
“所谓的怪事,是指?”
梁氏头垂了下去,低眉道:
“其实,没多大事,大人请跟我来,一看便知。”
她步入右侧茅屋边的一个石铸的小灶前,蹲下身,从柴火里取出一捧黑糊糊的东西,道:
“这一月以来,灶台上总有一碗饭,用的是陈年的米,是馊的,不能吃。许是孩子捣蛋,从别人家偷来的。”
沈今鸾瞄了一眼,挑了挑眉。
有点意思。这种米粒她在赵羡那里见过,分明是供奉死人的那种黏米,饭里还插着三柱香。这梁氏却安之若素,不当回事。
接着,梁氏又将人引去了另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
屋门一推就开,暗无天日的屋内,霎时扬尘纷纷扬扬。
“这里本是夫君和阿姐的卧房。每日炕上的被子都会被整整齐齐地叠好,但是上面渐渐长出了黑斑,还发臭。是家中贫寒,无闲钱置换新的,年久发霉了。”
门外漏出的光线照亮了沉寂已久的暗处。梁氏随意翻开炕上新买的锦缎棉被,又很快遮了回去。
即便只有短短一瞬,沈今鸾眼尖,一眼看出那簇新的棉絮上斑斑驳驳的黑点。是那种死了很久的人躺过才留下的霉斑,还若有若无地散着一股尸臭。
最后,梁氏指着另一间虚掩着门的屋子,并不邀人入内,而是道:
“我婆母常年卧病,不方便见客。她说,曾看到过阿姐的鬼魂伺候她起夜。我和夫君曾等了一夜都没有看到,都道是夜里她眼花做梦了。”
照这位梁氏的说法,这里所有的怪事,倒也不过是机缘巧合,没什么奇怪的。
顾昔潮扫了一眼破败的宅院,突然问道:
“那据你所知,上一位周夫人去世前,可有异样?”
梁氏被诘问得猝不及防,有些愣神,匆忙答道:
“我所知实在不多。只听闻,阿姐是身体一直不大好。夫君没日没夜地干活撑起整个家,从没让阿姐干过重活。”
梁氏的声音渐渐细如蚊蝇,道:
“后来,她越病越重,什么都吃不下,有天喝了药也没救得回来,夜里就去了……”
“若是无其他事,妾还有一家老小要照顾,请大人自便。”
语罢,她便掩门进去了。
这破败的屋院还有周家的人,处处透着诡异。尤其是当顾昔潮一问起先夫人,梁氏这是要下逐客令了。
夜色深沉,暗得没有一丝光。
顾昔潮慢悠悠地擦亮了火折子,照见周家四处,鹰视狼顾。沈今鸾眉头微蹙,道:
“梁氏看似坦荡,我总觉得她隐瞒了什么。顾将军是觉得,周家娘子之死有异?”
顾昔潮回头看了纸人一眼,道:
“嫁给鬼相公的女子,尸首都无处下葬,都停放在义庄。”
“当日我查验被鬼相公索命的尸体,看到了那几具女尸,有的面容扭曲,口唇灰白,有的遍布青紫尸斑,死相各异。”
沈今鸾忆起,赵羡曾对她说过,被迫选她做鬼娘子,是因为她“命格特殊”,可以“帮忙”镇一镇鬼相公。
凡是给鬼相公做鬼妻的女子,死相古怪,怨气深重。寻常阳寿已尽之人不会有这般浓烈的怨气。
她沉吟道:
“嫁给鬼相公的女子,都不寻常,大多死于非命。那么,周家娘子也定不是病死的罢?”
顾昔潮垂首,没有再巡视光怪陆离的周家院子,而是缓缓地望向了纸人。
他手里摇曳的火光,映在他素来冷毅的脸上,恍若竟有一种柔和的感觉。
“孟姑娘,那你呢,”他眉眼沉静,定定看着她,问道,“你是怎么死的?”
12. 死因
顾昔潮看似问得轻描淡写,可是他的下颌骨绷紧如弓弦,无形之中渗出来的威压,像是迫她回答。
我不是被你毒死的吗?沈今鸾想起临死前那一碗汤药,差点脱口而出。
可她还是强忍住了。
若此刻和顾昔潮旧事重提,当场露了馅,翻了脸,那接下来,她还怎么找鬼相公,找父兄尸骨?
更何况,她现在的身份,只是蓟县的民女,魂魄还在一个破烂纸人里,她还不能在他面前造次。
只得忍耐。小不忍则乱大谋。
于是,沈今鸾敛容,挤出一丝僵笑来,和颜悦色地对他道:
“我死得太久了,已不记得了。”
顾昔潮眉峰微皱,眼睫动了一下,沉声道:
“不记得了?”
说不好,顾昔潮就在等她露出破绽,一网打尽。可他若是认出了她来,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动辄杀伐的顾大将军无甚必要与她虚与委蛇。
如此作想,沈今鸾稳了稳心神,故作哀叹一声,道:
“是啊,全忘了。只记得死后成了孤魂野鬼,无人悼我。过去的伤心事,又何必重提?”
最后几个字眼,几乎是牙缝里压出来的。
“如此,忘了甚好。”顾昔潮轻声道,倒是没有再追问,像是陷入沉思之中,一双黑眸更是深不见底。
沈今鸾轻舒一口气,顿生感慨。
从前曾身居后位,母仪天下,普通人几世都不曾有的荣华富贵不过她眼底烟云。
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成日忧思惊惧,最后无力回天,甚至连父兄的遗骨都没法入土安葬。
如今成了一缕孤魂,在这个身不能动,手不能提的纸人里头,和那几个鬼娘子为伍,她却觉得一身轻松,难得自在。
只要顾昔潮没认出她来。
“谁在那里?”正在此时,男人陡然转身,朝后院一处角落喝道。
行伍之人,耳力一向灵敏异常。沈今鸾心头一惊,却见黑暗的角落里,杂物丛生,先是滚出一个破布团做的小玩偶。
而后,一双满是泥泞的手将小玩偶抓了回去,在暗处站着不动了。
“贵儿,你怎么在这里?”
先前一直在门缝之中窥伺二人的梁氏忽喊了一声,从屋内疾步走了出来,在角落里扯出一个总角年纪的男童。
男童紧紧抱着破布小人,小脸上脏兮兮的满是雪渍,似是刚在雪地里打过滚。大冬天只戴着一顶棉帽,穿了一件短打上衣,打着好大一块补丁,青灰色的棉絮都漏了些许出来。
在这个全然一新的富贵家中,他着实显得寒酸,格格不入。
那便是周家幼子周贵了。
周贵不情不愿地被梁氏硬拖出来,大声道:
“我就要在这里,阿娘会陪我说话。”
梁氏面色骤变,低声斥道:
“小兔崽子你再胡说!”
骂了一句,她收了声警惕地左看右看,才缓下声来:
“你在说些什么呀……”
男孩想要挣脱她,干脆大哭了起来:
“你不是我阿娘。我要和我阿娘在一块儿。”
梁氏从怀里掏出一颗白糖,在袖上擦了擦,递给男孩,道:
“这里脏,去外边玩罢。”
男孩见了糖眼前一亮,破涕为笑,接过糖含在嘴里,欢快地跑了出去。
梁氏见人走远了,不好意思地朝顾昔潮笑笑,平淡地道:
“这孩子自阿姐去后太过伤心,经常胡言乱语的,让大人见笑了。”
顾昔潮不语,拎着纸人衣襟走向了木栅栏边玩雪泥的男童。他在男童面前半蹲下来,问道:
“你近日见过你娘?”
男童双眸明澈,点了点头,却又很快将头摇作拨浪鼓似的。
这到底是见没见过啊?沈今鸾蹙着眉,忽然想到,她的魂魄死后回到了故土北疆,而方才在供桌上给她指路的那几个鬼娘子之中,并无周家娘子的鬼魂。
周家娘子的魂魄,去了哪里?
顾昔潮并不心急,从腰间一锦袋里取出一颗饴糖,放在掌心,递给了男童,又问道:
“你在何处见过你娘?”
男童望着芳香诱人的饴糖,舔了舔嘴唇。他眼中流露出渴望,可还是后退一步,摇了摇头,小声道:
“阿娘说过,不能告诉别人她在哪里,会有人将她捉去,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顾昔潮沉默地端详着男童,浓黑的眉眼如染一层阴翳。
他摊开男童的小手,将那一颗饴糖放在他的掌心,握着他的手攥紧。而后他也不再追问什么,便转身离去。
沈今鸾见他无功而返,冷笑一声,得意地略一扬眉,将她猜到的实情说了出来:
“留在此处作祟的,根本并非是鬼相公,而是死去的周家娘子。”
顾昔潮凝视了一会儿许久没生火积了一层灰的灶台,时不时传来咳嗽声的屋内,目光最后落在雪地里天真烂漫的男童身上。
“你可知,她为何没走?”
沈今鸾一怔,没能接得上话。
顾昔潮眸光低垂,淡淡地道:
“她留在此处,便是震慑。”
沈今鸾沉默片刻,道:
“难道她是死前就知道周贞定会再娶?她生怕后母无能,照料不好家中,还会虐待她的幼子。蓟县人迷信,只要她的鬼魂在此,偶有出现,作为震慑,这家人便不敢肆意妄为。”
是了,能出卖死去妻子魂魄的人,还能对他有什么期待呢?只可怜幼子丧母,何其无辜。
阴冷的北风吹动茅草屋,断了一截的白幡柔弱无依,被刮得凌乱飞舞,飘在檐角有如撕裂一般。
白幡所拂动的不远处,似乎传来一声极为微弱的响动。
那似有似无的鬼气稍纵即逝,沈今鸾当即对顾昔潮令道:
“去灶台那头。”
纸人脚不能行,身不能飘,一路全靠男人身高腿长,为她驱使。
顾昔潮没什么表情,似是习以为常,提起了耀武扬威的纸人,往那处走去。
纸人不过才到男人半身高,视线只能平视矮小的灶台。沈今鸾又朝男人令道:
“你,给我举高点,太暗了我看不清。”
顾昔潮:……
纸人被提到了灶台面上。他取出火折子点燃,为她打起了光。
沈今鸾自从困在纸人里之后,尤为怕火,魂魄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没有想象中的炙热,只见那火折子的焰光转瞬已升至高处,仿佛远在夜空天边。
是顾昔潮将火折子举过了头顶。他身量本就极高,火焰如此便与纸人相隔很远,不会再烧着她,却照亮了整一片灶台。
亮堂堂的火光照耀之下,沈今鸾安下心来,凝神细看,终于在角落里寻到一块碎裂的瓷片。
看起来,这几片瓷片像是一只碗的部分。就是寻常人家用来吃饭喝水那种常见的普通瓷碗。
她伸出透明的手,指尖试探着轻轻触了一下光滑的瓷面,却如灼伤一般缩了回来。
瓷片登时发出震颤的“嗡嗡”声,瓷面折射的光竟像是在抽搐。
沈今鸾叹了口气,低声道:
“周家娘子的三魂七魄,有一魂一魄就在这瓷片之中。”
顾昔潮看了一会儿,转身疾步离开了灶台。不消片刻,他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两块相似的碎瓷。
这三块瓷片分别在灶台上,长满尸形霉斑的被窝中,还有男童玩耍的后院墙角里,都是周家发生怪事之处。
沈今鸾凝视着这形状各异的瓷片,灰白的瓷面映出纸人一身妖冶的血红,晕开的微光之中,可见渐渐凝结而成的残魂。
可一个人死后的魂魄,怎会四分五裂在瓷片之中呢?
还少最后一片,这只瓷碗便能最终复原。那最后一片,就在那声称在夜里见过周氏魂魄的婆母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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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的目光同时望向那扇虚掩的门。
……
昏暗的屋里,周贞伏在炕前,一直呢喃着一句话。
五大三粗的男人蜷缩在地,眼泪从浑浊的双目里不住地滚落,打湿了黑瘦的手背。
一只干枯的手从炕上缓缓掉下来,覆在他头上。周贞的老娘唉声叹气:
“儿啊,你也是没办法。她不死,我们哪来的钱活下去,贵儿也还小,总要吃饱饭啊……”
“她要来索命,我这把老骨头就随她去了!”
周贞不再说话,垂着头默默流泪。
里屋的门被“轰然”一声踹开了。
“什么人?”
周贞一吓,放眼望去,是方才在门外的那个男人。
浓眉俊目,又着一身青黑劲袍带刀,整个人深沉如夜,冷峻如山。
他带着一个浑身血红的纸人,单薄的纸衣在风里飘飘荡荡,竟像活了会动一般。有风吹动纸人的嘴唇,那层薄薄的纸皮一开一合,恍若在开口低吟:
“周贞,你还我命来……”
“不是我,不是我……别过来!”周贞伛偻的背抵着炕,双手抱头,时不时用拳头砸自己的头,疯疯癫癫。
男人看了一眼纸人,轻声道:
“不可吓人。”
纸人的纸片唇瘪了瘪,不出声了,只用没有眼珠子的双目幽幽地盯着他。
周贞吓得牙齿打颤,慌忙和炕上干瘦的母亲抱成一团,死死低着头不敢再看这两人。
男人从门口一步一步走来,高大庞然的黑影将他一点点覆盖包围起来。
可他只在周贞面前一步之遥停住,仿佛再近些就会脏了他的步履。他俯下身去,只是拾起了周贞身边那一枚碎瓷片。
沈今鸾看着顾昔潮拨动最后一块瓷片,放在其余三块当中,最终拼成了一个完整的碗。
碎碗复原,周家娘子的魂魄终于将要再度凝聚起来。
此时已是暗夜将尽,一缕晨曦的光自茅草的缝隙间漏了进来,照进未燃烛火的屋内。狭小的陋室里半明半昧,阴阳相交。
沈今鸾听到了一道微弱女声,像是女人幽怨的抽泣,又像是一声哀叹,是从这拼好的瓷碗里发出来的。
后来越来越清晰,竟是反反复复轻诉着一句话。
伏在炕上的周贞和他老娘仿佛也听到了什么,猛然抬头,浑浊的眼里竟是惊惧万分。
“诶,你有听到什么声音么?”沈今鸾问道。
顾昔潮神色凝重,点点了头。
在场所有活人都能见到的鬼魂必定非同小可,执念强大,可以超脱人鬼之间。
那破裂后拼凑起来的瓷碗当中,缓缓升起一道黑雾,一个虚影逐渐从模糊到清晰。
黑雾之中,一双透明的、瘦弱无骨的手臂从碎片中伸了出来,一道人影慢慢现了形,飘飘忽忽,有身无足,隐约可见青黑的尸斑,口中重复说着那一句话。
“她是……周家娘子。”沈今鸾愣在原地,喃喃道。
“小心。”顾昔潮将纸人揽在身后,可沈今鸾却呆呆望着那一道凄厉的魂魄。
她终于听清了那句话,茫然的神情转为难以抑制的愤意。
“她是在说……”沈今鸾压下心头汹涌的怨怒,一字字复述出来:“夫君,这药不对,别给娘吃。”
顾昔潮锋利的眉角渐次压紧,藏在阴影中的眼眸倏然抬起。
这一回,沈今鸾再也克制不住。
死前死后诸般怨念痛楚有如滔天洪水涌上天灵,她掀起眼皮直直凝视着他,愤极反笑了一声:
“顾将军不是想问,我是怎么死的吗?”
闻言,顾昔潮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凶戾之气,沉默之中,像是某种多年埋藏在深潭底下的困兽。
沈今鸾死死盯着他的眼,唇角噙着森森笑意,一字字地道,
“我和周家娘子一样,也是病重之时,被人活活毒死的。”
13. 冤魂
沈今鸾对死前的记忆其实已经是非常模糊。
或许是被困棺椁的时光仿佛太过漫长,她几乎是要淡忘了。可周家娘子如此相似的死因又惊醒了她刻意掩埋的记忆。
她想起,在她死前,收到了远在北疆的顾大将军差人送来的那一枝春山桃。
那段时日,皇城下了连日的大雪。她被元泓幽禁永乐宫,病重得下不了榻,孤身躺在昏暗的后殿里。
看到那一枝远道而来的桃花,她病恹恹的人难得精神一振,不知是因为这是她幼时最喜欢的春山桃,还是得知顾昔潮没死在北疆。
然而,随之而来的那一碗汤药,打碎了她的无限思量。
更不必说,她死后魂魄还困在棺中,长久地不得解脱。
一想起那种无比窒息的感受,她心中便涌起深深的惊恐与愤恨,一腔怨念冲上了脑门,纸皮“哗啦啦”地抖动。
然而,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万一,她假托名讳的这个孟茹姑娘不是毒死的,已在义庄里被顾昔潮验过尸,那她岂不是全露馅了?
沈今鸾心虚地瞥过去。
余光里,顾昔潮的目光不见往日的锐利,甚至似乎有一些异样的呆滞。半张脸完全隐没在了暗处,像是困于一座深不见底的囚笼里。
方才有那么一瞬,她真想问一问他:
顾昔潮,你为何毒杀我?
为何毒杀她时,还要杀人诛心,送来那一枝她少时最喜爱的春山桃。
春山桃之寓意,天知地知,唯他二人知。
可沈今鸾到底忍住了。
顾昔潮要杀她,还需什么理由吗?
火折子的光微弱下去,隐约看到顾昔潮薄韧的唇微泛着暗青色,微微颤动。
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始终没有说出口。
少见顾昔潮如此吃瘪的样子,沈今鸾心头莫名舒畅,只想要将此事快速揭过,转而拂袖,问那碗中鬼魂:
“是何人毒杀的你?”
周家娘子的魂魄却不答,只幽幽叹息。
不必猜,也知真凶是何人。
一听到鬼魂的那句话,周贞吓得屁滚尿流,只拼命往炕低下的缝隙里钻。
无论他如何藏身,这一声声幽怨的叹息,轻声细语却又振聋发聩地在他耳边想起,无孔不入。
这一句话仿佛将他带回了一月前,他亲手毒死结发妻子的那一日。
……
今岁,北疆大雪,七昼夜方止。积雪平地深五尺,河道冰冻,粮运多阻,霜害麦稼,北疆三州十余郡县冻馁而死者日以百数。
本来只是寻常的一日。天寒地冻,饿了数日的周贞顶着风雪要去地里挖点菜根,给一家老弱病小充饥。
磨磨蹭蹭一个时辰还未出门,等来了从未登门的宗族长老。
他们皮帽厚裘,亲自来他家中,将一锭金子塞入他手中,许诺事成之后会有更多。周贞这辈子从没见过那么大颗金子,闪闪金光晃得他双眼迷离,心头震荡。
人一旦起了贪念,便如疯草般滋长。
那一日,他没去干活,在街巷漫无目的地溜达了几个时辰,回家时,他手里拎着一块甜糕,还有一包草药。
他亲手拾柴烧火,煮了那一碗汤药,呆愣愣地守了一个时辰,直到底下的火苗都熄灭了,汤都快烧光了,才记得端进去。
“药要是太苦,你吃点甜糕就着喝……”他已经许久没正眼瞧过久病憔悴的妻子,违心地哄着,将香腻腻的甜糕放在她身旁。
婆娘像是受宠若惊得落下泪来,又显得格外平静,颤抖的手接过了那碗深褐色的汤药。
当夜,他没有再回屋里,在雪地搓着手,跺着脚,熬了一夜。
后半夜,实在冷得受不住了,他听到里头似乎没动静了,推门进去。
炕上女人一座山似的,僵硬得一动不动,像是没了气息。被窝缝里,露出一只干瘦的手,半耷拉地垂着。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死死掐着掌心的指尖止不住地发颤,既是害怕,又是期待。
刚走到炕前,那只垂落的手忽然抬起,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手筋根根分明。
他吓得差点尖叫起来,想要用力甩开。
“夫君……”
妻子身体抽搐着,脸色比纸钱还惨白,唇角溢出白沫。她像是也熬了一夜,垂死吊着一口气,唇口一开一合,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可他只想着扯开她抓着他的手,慌乱之中,他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夫君,这药不对,别给娘吃。”
他素来柔弱的妻子,被他毒死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顽强地想要做的事,不是谩骂,不是报仇,而是告诉他这药不对,不要给她婆母吃。
不要再去害他亲娘了。
说完这一句遗言,女子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再也没有动静了。
周贞久久地愣在原地,心中空荡茫然,眼里泪如雨下。
炕头,那甜糕一口未动,香气犹在。
地下,那盛毒药的瓷碗,跌落下去,碎成了四块。
……
此时此刻,碎裂的瓷片拼成了完整的碗,巨大的裂痕如刀割一般刺目惊心。
“这药不对,别给娘吃。”
亲手毒死妻子的周贞已是瘫倒在地,四处乱爬,伸手想要扯住顾昔潮的氅衣下摆,挪着身子想要藏在他背后,一面连声哀求道:
“救救我……”
沈今鸾眼里既是嫌恶又是悲哀,摇头道:
“她并不是来害你的。”
周家娘子被那碗汤药毒死之后,瓷碗碎裂,魂魄也随之四散。她死时手里紧紧攥着瓷碗,她的执念也因此附在了碎片之中。
四块碎片的所在,就是她短暂而平凡的一生。嫁入周家,相夫教子,孝敬婆母,打理家务,叠被煮饭,照料幼子,琐碎之事占据了她所有的光阴。
却从来没有一丝害人的意愿。
周贞自是浑然不信。他害死了妻子得了一笔巨财,这辈子从未这么富裕过,转头盖了新房,还娶了新妇。
他只道她定是回来找他索命的,满屋子抱头鼠窜,最后蜷身躲在了墙角处。
周家娘子的魂魄缓慢地跟着他游移过去,面容平静,不像什么厉鬼。她死前病重,瘦得皮包骨头,显得鬼影极为矮小,撑不起身上破烂的衣衫,飘飘荡荡。
她瞧着丈夫如此疯癫窝囊的模样,叹一口气,目中只剩怜悯,道:
“周贞,你给我那碗药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你的选择了。”
“族老来过之后,你便心神不宁,回来了还给我买了一块甜糕。家里,怎么买得起那东西……”
“本来想着,就这样没了也挺好,家里有钱了,你们都能活得好一些。可那药太苦了,掏心挖肺的苦,我在炕上翻滚了一夜,快天明才断了气。”
说着,女人惨白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沉湎的笑意:
“我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想起了我们成亲那一日,你怕我饿着,也是偷偷塞给我一块你舍不得吃的甜糕。那滋味儿,我一直记着。”
周贞呆住了,狠狠敲击着额头,眼泪纵横。
沈今鸾冷笑一声,想起了那一株千里之外送来京都的春山桃。阳光照下,花瓣里纤细的脉络还历历在目。
“真是可恨呢,”她冰寒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顾昔潮,咬牙道,“毒杀之前,还要假惺惺地送一块甜糕来。”
顾昔潮薄唇微微一扯,没有说话,仿佛毫无生气,无知无觉,只有袖下拧紧的指骨几乎崩裂。
周家娘子居高临下,望着抱头的周贞,闭阖了眼,凄声道:
“甜糕我没动,人都要死了,吃了太浪费了,还是留给贵儿罢。”
“这家里,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贵儿啊。”
果如顾昔潮所料,周家娘子的残魂遗留在周家,偶尔留下骇人的鬼迹,只是担心幼子丧母,无依无靠。
从始至终并非是要害人。而是想着丈夫和继母忌惮冤魂,也会善待她的幼子。
只要她冤魂在一日,周贵便能生活如常,不受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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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今鸾望着周家娘子,心中一沉。
她的手臂僵直垂落,露出的尸斑泛着红,透明的皮肤上隐约可见大片青紫,飘移的形态,僵硬得像是尸块横行。
尤其,那魂魄的色泽十分黯淡,甚至都不能维持形体,轻飘得仿佛一阵疾风就能吹走。
沈今鸾想起赵羡对她说过的警告,忍不住道:
“可你这般,也不是长久之计。残魂若不入轮回,终会有一日消散天地之间,再也无法转世了。”
周家娘子枯涸的目光望向了纸人,低了低头,又抬起头,无畏地笑道:
“这一世,只要能护着贵儿,我就满足了。”
她神态温和,不像鬼魂,只是慈母。
沈今鸾垂眸不再言语,手心掐着紧紧的,想要做些什么,却有心无力。她已不是大权在握的皇后,只是一缕自身难保的孤魂。
“令郎可入我军中。”
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
到底是惯于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顾昔潮一开口,沈今鸾和周家娘子的魂魄几乎同时一震。
“虽未必能荣华富贵,只要不做逃兵,从今往后必有一口饱饭吃。”
从一开始,顾昔潮就明白周家娘子所念为何,字字落在了实处。
男人神情沉肃,仍是那副不近人情的面容。可他的语调虽然冷淡轻浅,却总有一种让人深信不疑的气势。
即便是沈今鸾也不得不承认,顾大将军从不轻易许诺,但一朝出言,便是千钧不移,此生必践。周贵能入顾昔潮麾下,受他教导,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周家娘子自是感激涕零,连忙点头,俯身屈膝要向二人叩拜:
“只要你们肯收留他,能让他有口饭吃,就是让我来世做牛做马都行。”
沈今鸾挥手止了她行礼,道:
“不必你来世做牛做马。今生事,今生尽,我们不是白白帮你的,是想问你一件事。”
“其他鬼娘子们都说你与鬼相公有旧,你可知如何能找到他?”
听到“鬼相公”一词,周家娘子微微一怔,垂着头似是犹疑,道:
“我虽嫁给了他,可我还真从未见过他……”
沈今鸾追问道:
“你的那场喜丧,他没有出现么?”
周家娘子摇摇头,道:
“没有。喜丧的队伍到了尽头就会滑落山崖,我和其他鬼娘子一样,之后魂魄自由来去,连他的影子都从未见过。”
“那便怪了。只有我的喜丧,他来了吗?”沈今鸾眉头紧锁,不由回忆道,“我当时在喜轿里,曾感到一丝鬼气,还看到一道黑影,就在林中,应是鬼相公无误了。我当时以为,他就是来接亲的……”
“不止第一次。第二次我们以阴婚设局抓人,鬼相公也来了。”
既然鬼相公从来不见他的新娘,为何偏偏会在她周围出现呢?
沈今鸾感到头皮发麻,身形一晃,纸人若非被顾昔潮稳稳揽着,怕是已跌进了雪地里。
她暗暗瞥一眼顾昔潮,只见他的脸色也骤然变得十分难看,一双黑眸隐隐腾起血色。
显然和她一样发觉了此事的怪异之处。
她面如死灰,低头沉吟道:
“凡是有我在场之时,鬼相公都会出现……”
再抬眸,她倒吸一口气,道:
“他是冲着我来的。”
周家娘子忽然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纸人里的沈今鸾,问道:
“你,是北疆人?”
“是啊。”
“祖上可是军户?”
“祖父兄三代皆是。”
“可是嫁过人?”
“没错。”
“夫家在何处?”
“远着呢。”
“小娘子,你、你贵庚啊?”
“死时二十又三。”
周家娘子算了算,忽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
“你不会,就是……鬼相公那个远嫁的心上人吧!”
14. 初见
蓟县传闻,鬼相公出生北疆,生前曾有一位年纪相仿的心上人。二人定了亲,可他却在成亲之前死在了崤山,因此死后阴魂不散,一直心心念念着心上人。
沈今鸾幼时在北疆,恣意潇洒,无拘无束,常和豪族军户的子弟们打成一片。少年一道痛饮,一起纵马,笑声响彻天地,直至天南地北,散落天涯。
二哥来京都看她时曾说过,她走后,北疆那些少年们一直念着她。那时,被困在院中学习女工的她总想着,有生之年总要回去一趟,再见一见故人的吧。
可是,云州那一场史无前例的惨败之后,多少北疆儿郎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万里北疆,故人长绝。
难道,鬼相公是她那时玩伴中的一人?
“不对。”
一直沉默的顾昔潮突然出声。
沈今鸾茫然抬头,一眼看到顾昔潮的目光冷厉似薄刃出鞘,周家娘子都被吓得飘到了纸人后头。
“哪里不对?”她追问。
顾昔潮抱刀在前胸,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道:
“赵羡曾有卜算,鬼相公原本的未婚妻尚在人世,只是不在北疆,和孟姑娘你不符。”
言简意赅,语罢便别过头,不再说话了。
沈今鸾回想了一下,自己在北疆并未和人定过亲,便装模作样地“哦”了一声。
周家娘子来了兴致,阴沉的脸上笑出纹路,笑呵呵地道:
“那难不成是,鬼相公突然看上你了?”
沈今鸾欲哭无泪,低头看看自己的魂魄蓬头垢面,不辨相貌。
大姐,我这个样子,连我毕生宿敌都没认出来,你倒是看看我浑身上下,哪有值得鬼相公看上的地方。
她内心翻了个白眼,有意无意地瞥过去,只见顾昔潮的面色已是分外难看,手指按在刀上,竟比这鬼魂更为阴沉。
沈今鸾移开目光,轻咳几声,又问周家娘子,道:
“那些鬼娘子都说,鬼相公和你颇有些渊源,我们才特地找上门来。”
周家娘子低垂着头,犹豫了好久,才抬首,下定决心一般地道:
“你们是我和贵儿的恩人……好,我告诉你罢。”
“我阿爹在世时,大约是十多年前,在关外曾无意中挖到他的残骸,为他立下了一处衣冠冢,就在崤山北。或许,你们能在那里找到他。”
她看了眼两人,又小声道:
“他已经死了十多年了,比我们都久远,执念深重,是个很可怜的人呐……”
沈今鸾目光复杂,轻声道:
“你之前怎么不说?说了,你或许就不必被迫嫁给鬼相公了。”
周家娘子拧了拧眉,透光的魂魄在颤动,暗沉沉的目光坚定起来:
“我怕蓟县的人知道了,会千方百计毁去他的衣冠冢,害他不得超生。阿爹去世前曾说,鬼相公不是什么恶鬼,是一个英雄,阿爹不想有人打搅到他……我答应了阿爹,死都不能说,我这一辈子,算是做到了。”
没想到小小边陲蓟县,竟有如此不计生死守诺的女子。沈今鸾心神震动,望着侃侃而谈的女鬼,不禁问道:
“鬼相公不是厉鬼么,你和你阿爹,还有那些鬼娘子好像都不怕他,也不恨他?”
周家娘子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笑道:
“我是死后才想明白,鬼相公不过是宗族长老们操控人心的手段罢了。他们知道人心怕鬼,便想出这阴招来,这天底下啊,没什么比恐惧更能制住人的了。”
她歪着头看着纸人,又反问道:
“再说了,同为鬼魂,又有什么好怕的,鬼有人可怕吗?你且想一想,害得你我这般惨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沈今鸾一时语塞。
周家娘子不放心,又向顾昔潮询问一些军营中事。
慈母之心,大抵如此。孩儿极为琐碎的日常,都是她们心之所系。
沈今鸾到后来便颇有几分不耐烦。但顾昔潮却全然没有露出一丝烦躁之态,极有耐心地一一解答,声音低沉而温和。
周家娘子问完之后,舒出一口气,像是如释重负,心愿已了,连魂魄的颜色都不再暗沉无光的了。
一道微光破开了无边无际的暗夜,从远处的群山之间穿行而至,普照大地。周氏的魂魄之体开始变得越来越淡,像是一幅年久褪色的画像。
周家娘子朝二人行礼道:
“我要去上路了,幼子就劳烦二位了。今后若有差遣,定然万死不辞。”
沈今鸾颔首回礼。
周家娘子不去投胎,并不像其余被迫阴婚的女子那样心怀愤恨,想要找害她们的人报仇。相反,她赴死时甚至是心甘情愿的。
她如此强大的执念只为周贵一子。如今托付好了幼子,她心愿得偿,就能放心地去轮回转世。
天上下起了洁净的大雪,飘零大地。
周家娘子作别了一人一鬼,在明亮的光芒中飘向远处,像是游走了一般,倏然不见了。再看,她的影子已在十丈开外了,正飘向茫茫天际,渐渐远去。
空寂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呼喊:
“阿娘!”
沈今鸾回头望去,只见一道瘦小的身影从远处奔来。
是周贵。
他的棉鞋跑几步便拖烂了,他干脆赤着脚在雪地里跑,小小的步子像是竭尽全力追上那道孤影。
天穹庞然,无边无尽。天上那一道飘走的孤影,与地上渺小的孩童横亘开来,遥遥相隔,越离越远,最后化为一道清光,消失不见了。
“阿娘别走……”
稚嫩的童声回荡在冰天雪地之中,呜咽不绝。
飞溅而起的雪水渗入他棉絮破漏的小袄,是阿娘在灯下一针一线给他做的。
手里紧紧握着的破布小人滚落下来,埋进了雪里,是阿娘和他一起捡起别人家的碎布头缝起来的。针脚粗大的是他缝的,针脚细密的是阿娘缝的。
即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阿娘也总想给他最好的。
他的阿娘不是鬼。他会听她的话,乖乖长大,好好干活,将来还要给阿娘裁新衣,盖大房子,请最好的郎中……
可是,从此,他再也没有阿娘了。
周贵脚步趔趄,一头跌倒在雪地里。
不远处,有人踏雪而来,俯下身,缓缓从雪地上拾起破布小人,掸去雪渍,递到他眼前。
周贵抬起模糊的眼帘,先看到那人的袖口绣着一朵白描花瓣。视线上移,看到一个身姿挺拔,面容严肃的男人。
是给他饴糖的那个男人。
他另一只手的臂弯里,还环着一个滑稽的纸人。方才一直照看着自己的戎装军士,此刻立在他身后,威武恭敬。
周贵紧紧抱住了破布小人,噘着嘴,一脸倔强:
“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去找阿娘。”
男人看着他,冷冷地道:
“你阿娘已经走了。世上其他的人,除了可怜你,只会想再踩你一脚,让你再也爬不起来。”
男人声色虽平和,气势却望之生畏。周贵不说话,泪花在眼底打转,强忍着一滴都不落下来。
顾昔潮负手而立,悠远的目光望向天际处的群峦,平静地说道:
“我阿娘死时,我和你一般大。而我,也和你今日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他闭了闭眼,修长的手指握在刀柄处,轻轻摩挲着刀鞘上的纹路。再睁开眼时,他黑眸里的目光深邃而有力:
“我后悔自己不够强大,没能保护得了阿娘。于是我立誓,今后的一生里,不会再让她失望,永远不再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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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力,永远不要那样后悔。”
周贵愕然,抬起头,小小的眼睛里慢慢凝起了光。
“你若不够强大,就会有人欺负你,欺负你阿娘。”
顾昔潮抬手,指了指天际处那道清光最后消散的位置,道:
“从今往后,你阿娘会在天上看着你,你也不想她失望,是吧?”
周贵怔了一会儿,用力地点了点头。
小小男子汉,不要人帮,自己从雪地里摸索着爬起来,咬着唇擦去了雪迹,抹干了眼泪,站得身姿笔挺。
不能让阿娘被欺负,也不要让阿娘失望。这一句话像是一颗种子,在他此刻绝望荒芜的心中生了根。
周贵最后望了那间屋子一眼,快步跟上一名再前面领着他走的军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良久,风雪停了,顾昔潮还在立在原地。
雪后,天地苍茫,他孤绝的身影和周贵远去的背影渐渐重合起来。
这一次,沈今鸾少见的安静,一直没有说话。
她想起了顾昔潮生母的过往。
据传,当年顾侯爷年轻时在临安游历,曾与一名画舫舞姬相好。那女子产下顾昔潮后,一直没等到侯爷,母子俩穷困潦倒难以为继,只能携子千里上京,却被顾家祖母命人拒之门外。
女子当即将襁褓中的顾昔潮交给侯府下人,自己则留下一封书信后断然离去。
待侯爷下朝再找人,那女子已投河自尽,只留下昔年二人定情时他所赠的一柄金刀。
为了不拖累儿子,不坏他今后声名,做娘的,唯有一死,为他铺平这一条坦途。
从此,顾昔潮便养在顾家嫡母房中,当作嫡子教养长大,京都上下,从来无人敢轻视分毫。
丧母之痛,无人可言,更不堪说,从不展露人前。可今日看到周贵,顾昔潮当时的心情,她才能稍稍体味一二。
难怪后来顾辞山死后,顾昔潮为夺顾氏家主之位,变得狠戾乖觉,不择手段,不念六亲情缘,时至今日都在追杀顾家人,必是也有这一层缘故吧。
大雪已经停了许久了。
顾昔潮立在皑皑雪地里,身姿高阔,雪满氅衣,说不出的萧肃。
沈今鸾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就算不是为了鬼相公的下落,你也会救下没了娘的周贵,是不是?”
男人长睫翕张,缓缓点了点头。
果真如此。
沈今鸾会如此问,是因为她没由来地回忆起了少时和顾昔潮的初见。
他救下了那时最无助的她。
……
十三岁那年,她身负家族使命入京,因幼年失恃,被一群世家子弟在宴上当庭取笑。
那是秋日贵族高门的赏菊宴,才从北疆来京都的她亦在列席,因不会使用蟹八件而惶惶不安。
宴席上,几名子弟贵女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她,从嘲笑她身上不时兴的罗裙料子,到头上艳俗的金钗银环,到毫不得体的拆蟹手法。
直到最后,他们肆无忌惮地说她没了母亲,所以才无教养。
她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气得浑身发抖,心里死死记着嬷嬷教导的“体面”二字。
为了体面,她不能与他们争执,这么多人看着呢。
“砰——”
身后忽传来酒盏碎裂的声响。
“你又算什么东西,把别人的母亲当谈资?”
一道清隽修长的身影从簇拥的人群中走出来,锦袍白氅,墨发玉冠,端的是丰神俊朗,华贵无双。
方才正是他,拂袖之间,随手砸烂了一盏价值连城的红玉杯盏。
金丝革靴踏破地上碎玉,他一步一步逼近那些高门子弟,俊面冷厉,却是淡淡笑着的。
那便是少年时的顾家九郎了。
15. 下葬
喧闹的宴席静了半刻,几个高门子弟见了来人的面,顿时如蔫了一般,为首一人低了声音,道:
“可、可是她,她不过是北边来的土包子……”
“是啊九郎,一个土包子,值得你大动干戈吗?来来来,我们喝酒。”
还有不少人举杯相劝,想要息事宁人。
少年轻笑一声,玉白的长指摩挲着腰际一块无瑕紫玉,唇角微微一扯,道:
“你们的命,也不比她高贵。”
那群人面上挂不住,轰然站起,不服气地道:
“九郎,你怎么说话的?我们陈家可是自我太爷开始,世代簪缨,岂能是此等军户可比?我母亲可是国公嫡女,长公主伴读……”
他肆意吆喝几句,才意识到不对。
从未有人敢在顾昔潮面前提及母亲二字。
少年缓步走过去,与他们相对而立,身量高得直接露出半个头来,那双黑眸清亮冷冽,如山间结冰的泉。
“既然我的道理你不愿听,”他唇角还噙着温文尔雅的笑,道,“那么,我按你的道理来。”
下一瞬,少年一言不发,径自踹翻了酒桌,将那个最先侮辱她母亲的高门子弟打得门牙断裂,直接趴在地上。
金纹革靴踩在那人背之上,缓慢地碾了几脚,就差要将人脊骨折断,一命呜呼。
“我比你高贵,我打你骂你,你都得受着……”他屈身下去,声音阴沉,笑得嘲讽,“就算我杀你,也是天经地义。不是么?”
在场无人敢吱声,无人敢还手,任由少年压着那几人向她跪地求饶。
顾家九郎,是深得圣心的顾侯爷之子,是战无不胜的陇山世子顾辞山最疼爱的弟弟,是连皇族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公子爷。
月前刚在皇宫的演武场里狠狠教训了十皇子,把人鼻子都打歪了,先帝也不过轻拿轻放,一笑置之。
有了京都最是风头无量的顾家九郎为她出头,从此,无人再敢对她指指点点,戳她痛处。
因为,顾昔潮的逆鳞,便是陇山侯府的逆鳞,亦是整个大魏朝的逆鳞。
他打够了,用一块锦帕轻轻拭去手背的血痕,离去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尚在懵怔的她,微微颔首示意,仍是一派儒雅的公子作风。而后,扬了扬眉,潇洒离席。
这便是她和顾昔潮的初见了。
沈今鸾惊觉,她竟然也有和他同病相怜,报团取暖的时日。
可这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天蒙蒙亮,临近破晓,远山之间浮现出几缕鱼肚白,天穹明净如玉。
昔日那个为她出头的富贵公子,岁月磨砺的轮廓陷在深深的暗影里,阴郁沉敛,没有了少年时的恣睢之气。
日头的白光正在一点点照亮他轮廓之间的那片暗影,沈今鸾看着看着,却突然愣住了。
前几日赵羡家贫不常点灯,正堂晦暗无比,此刻天光大亮,天地万物澄澈如洗。
顾昔潮的模样从未像现在那样清晰。
目光所至,她可以看到他颈侧凸起的经脉,下颔新生的青茬,鼻梁高起的弧度,还有……还有鬓边的一缕白发?
她这才发觉,他的鬓边并非许久未化的霜雪,而是各有一缕细细的银丝,没入浓密的乌发当中。
她到底死了多少年了,顾昔潮今岁年庚几何?这些年他在北疆是有多辛劳困苦,竟生出了白发?
即便与他一生为敌,沈今鸾却一时不知是喜是悲,浑然生出一股不真实之感。
斗了大半辈子,将军白发,而她做了一缕孤魂。
“将军,人都到齐了。”
骆雄那熟悉的洪亮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今鸾回过神来,瞟了一眼顾昔潮身后数十名军士。他倒是慈心,一直让亲卫看住了周贵,没让孩童看到他阿爹的丑态,更没听到阿娘去世的残酷真相。
直到阿娘魂魄离去之时,母子连心,周贵不顾好吃的饴糖,趁军士不防从屋后奔出来,想要叫阿娘留下来。只可惜,人鬼殊途。
顾昔潮现在又让人将周贵引开带走了,看来他又要有所动作了。
沈今鸾放眼望去,竟看到周家小半亩大的院子里,密密麻麻站满了十余锦衣华服之人。
纸人背倚在男人的臂前,优哉游哉,等着看一场好戏。
……
躲在屋里的周贞睁开紧闭的双眼,眼中浊泪已干,左右张望,确认不见那鬼影,才松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
还没起身,双臂突然被人猛地擒住,提起来,整个人拖曳过门槛,一路挟到了一双革靴面前。
周贞惊恐抬眼。
革靴的主人正是先前那个衣着普通的男人,他的周围身后竟立着数名身着官服,头戴高帽的大人。这些衣冠楚楚的大人们面对正中的男人却无不姿态谦卑,毕恭毕敬。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再无一刻前的悲悯,周身笼罩着骇人的杀伐之气:
“周贞毒杀发妻,证据确凿。蓟县县令县丞今日皆在,可有异议?”
在场的蓟县诸位官员何时见过这等阵仗。
当年听闻顾昔潮是失了圣心被贬来北疆的,众人再没了攀附孝敬的心思。可顾氏到底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往常只需做一些表面功夫。
所幸顾昔潮自来北疆,行事颇为低调,几不插手民政,也不在官场往来,见他面的机会亦寥寥无几。
蓟县官场素来倚仗宗族势力,往日里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从不插手。
没想到此次鬼相公一事,也不知为何触及顾将军的逆鳞了,竟令他一改往日作风,数度亲自带兵露面不说,今日还坐镇监刑。
冷汗从众人的官帽里漏下来,浸透了鬓角。县令不敢怠慢,率先上前一步,大声回道:
“某特来作证,确有此事。”
“某也作证,证据确凿。”
哪有什么“特来”,都是半夜三更被顾将军的亲兵敲开家门,“请”来此地的。
其余诸人纷纷点头如捣蒜。自己因渎职而被牵连,丢了官帽是小,被顾昔潮这煞神捉住便是不妙。
毕竟,顾大将军手起刀落,不差再多几个他们的人头,就算远在京都的皇帝要治他滥杀官员的罪,他们的尸身也早就凉透了。不值当的。
顾昔潮神色平和如常,轻抚袖口,道:
“按大魏律,罪当如何?”
县丞忙不迭回道:
“当杖责五十。”
虽只是五十杖,可大可小,可生可死,全凭行刑人的心意。
毕竟在官场浸淫多年,众人心里深知顾昔潮这摆明了是要杀一儆百。
如此一来,哪怕势力强如宗族,今后也得忌惮三分。就算若再出了“鬼相公”这档子事,也会因今日之事投鼠忌器。
顾大将军虽已放逐北疆多年,雷霆手段可一点不逊于当年倾轧朝堂之时。
县令擦了擦汗,当即下令“即刻行刑”。
周贞膝头一软,跪入雪地,申辩道:
“不能怪我,我也是走投无路啊……是、是鬼相公!要不是那恶鬼,我也下不了手杀阿茹啊……”
骆雄那只碎碗仍在他跟前,冷笑道:
“仵作验过了,碗里残留着砒霜。这毒是你下的,药你是喂的,可无人逼你,关鬼相公什么事?!”
周贞痛哭流涕,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朝顾昔潮跪爬过去,喊道:
“我也去投军!只要将军饶我一命,我做什么都行!”
见男人提步走到他面前,周贞以为有救,又连连磕了几个响头,额头破了皮,在雪地里晕开血块。
顾昔潮扫了脚底的人一眼,冷冷道:
“杀妻之人,也配入我军中?”
他踱着步子,来到周贞的面前,微微屈身,道:
“她嫁你为妇,一生托付于你,你为人夫君,不尊她爱她,还背信弃义,下此毒手。”
“顾某此生,最恨你这等杀害至亲之人。”
周贞大骇,一身皮袄子裹不住肥硕的肚皮,如蛆虫一般瘫倒在地,大喊着“大人饶命啊!”
顾昔潮略一低头,低沉的声音只有周贞能听见:
“你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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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求我。”
“我近日方知,这世间原来真有冤魂,确有地狱。待你下到地狱,面见尊夫人,去求她宽宥罢。”
语罢,便撩袍离去。
周贞瘫倒呜咽,县令挥手致意,衙役围了过去,开始动手。
刑杖高高举起,沉沉落下,惨叫一声盖过一声,直到渐渐微弱下去,再也没声了。
大片大片浓稠的鲜血在新雪里蔓延开去,洗刷肮脏的尘埃,渗透陈旧的冻土。
顾昔潮立在正中,只静静看着,幽黑的双眼如凝深渊。
四面阴风猎猎,鼓动一袭玄青袍衫,他脚踏血海,鬓染霜雪,宛若地府阎罗,人间判官。
……
周宅院子里一道蜿蜒的血痕,经由大雪覆盖,浮在雪地上薄薄的一层淡红。
顾昔潮阔大的氅衣迎风飘举,他的身侧一两步开外,几名蓟县的官吏正朝着他点头哈腰,一时与纸人空洞的瞳仁两两相对。
骆雄正在一旁训斥官员:
“那十九名女子的案子,也不必我们将军亲自来查了吧。”
“不用不用,哪敢再劳烦顾将军。下官马上去办,一定秉公处理。事毕整理完卷宗,再誊抄一份呈给将军过目。”
“义庄里那些女子尸首呢?”
“自然是要下葬的。下官已派人寻得一处风水宝地,请大人跟我来。顾将军英名盖世,我等景仰多年……”
沈今鸾朝天翻了个白眼,呛声道:
“顾将军好大的官威,那杀妻的罪人都收拾干净了,总该动身去寻鬼相公了罢。”
“还有一事。”
顾昔潮带着纸人,身后跟着一队铁甲挽弓的亲兵,一道来到了蓟县北面的一座山麓上。
从马上望去,此地积雪方化,松柏屹立,萧萧木叶落于中间一片空旷的土地上。
十九个新挖的土坑,还有十九块墓碑,还有,从义庄里搬来的十九座棺椁,静置雪地。
赵羡挥洒起满袖的纸钱,底下,一丛堆积的金元宝熊熊燃烧,化为缕缕青烟,飘向半空。
棺椁周围的军士们得到顾昔潮的示意,开始抬起棺椁缓缓埋入土坑之中,将这十九名女子下葬。
众人唱起了送葬的哀歌,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抑扬顿挫,婉转动人。
纷飞的纸钱下,飘扬的余烬里,顾昔潮默默扫视了一遍十九座墓,沉声道:
“女子生而为人,不一定要作为谁人的女儿,谁人的妻子,不必非得入谁家的祖坟,才算有归处。我今日替诸位新立坟冢,收敛尸骨于一处,入土为安。”
“从此,己身便是归处。”
语调沉毅,掷地有声。
就算作为孤魂下葬,独立一座孤坟,又有何不可?
我,便是我自己的归处。
沈今鸾细细品着这一句话,心神震荡不已。
她的四周,静静飘落的纸钱忽作漫天飞扬,犹如欢欣鼓舞。树影随之婆娑,响振一片枯枝林木。
这些死去的无辜女子,自今日起,脱离了夫家,自己有了坟冢,也有了归处,便可以往生,轮回转世了。
敬山道人赵羡正半蹲在墓碑前,手里捧着一册子,一一为这些碑文描上黑墨。
一如赵氏祖宅供桌上的灵位,写着死去女子的姓氏。
唯独不同的是,这一回,顾昔潮命赵羡单独为这些女子立墓造碑,用的并非是夫家的姓,而是她们原本的姓名。
她们,不再是谁人的妻子,只是她自己。
赵羡手端着黑墨,正在描写最后一块碑上的人名。被军士领来的周贵,朝着那墓碑重重磕了好几个响头,哭得泣不成声。
碑上阴刻的字描完了墨,一个一个全露了出来,
上面赫然是“孟氏讳茹之墓”六个大字。
“嫁入周家之前,她叫孟茹。”顾昔潮望着墓碑,道,“从此,她不再是周家娘子,只是孟茹。”
而后,他的目光缓缓移过来,不动声色地落在她面上。
“孟姑娘,”顾昔潮眉峰微动,缓缓地道,“她是孟茹,你又是谁?”
16. 荒坟
坟前一曲挽歌唱尽了,半空中洋洋洒洒的纸钱寂静无声地落满白茫茫的雪地。
顾昔潮不动声色,也不催促,只等她作答。
“贱名不值一提,恐污了将军尊耳。”沈今鸾咬着牙道。
闻她此言,顾昔潮眉梢一动,似是不悦,修长有力的五指轮流叩动着腰际的刀柄,流露出几分微微躁意。
纸人还被顾昔潮揽在臂下没动,沈今鸾脑中已闪过无数种后路。
下下之策,不过就是魂体破纸而出,自己去往崤山找到鬼相公,大不了就是个魂飞魄散。
“她呀,不过是我在路上偶遇的孤魂野鬼。”
赵羡的声音从后传来。
他撒完最后一把纸钱,急匆匆地来到顾昔潮面前,解释道:
“我遇见她的时候,她魂魄差点要消散,我做了个纸人才留下她的魂魄。正好当时族老们催得紧,我就让她做鬼娘子了。”
“我算过,她的身世也可怜极了,没有至亲,也没有爱人,连坟头都没一个,魂魄差点都要散尽了……就算是在我遇见的孤魂野鬼之中,也是最惨的一个了。”
他一面卖惨,一面还抬袖抹眼,故作垂泪状,眼缝里还直给纸人使眼色。
沈今鸾压下怨怒,也垂下头去,装作黯然难过的样子。
她心道,赵羡这小子能处,竟然还没忘记她教给他的最后一步。
“这最后一步,如果顾将军还是怀疑我的身份,你便如实说来,我是你在路上捡来的魂魄,看我孤苦无依,即将魂飞魄散,便将我封入纸人里,当作鬼娘子,好有个归宿。”
只因,赵羡捡她是真人真事,再怎么逼问,都问不出来破绽。
唯有真诚,才是最大的把戏。
赵羡依葫芦画瓢,照她指示一口气说完这一段后,声音怯生生的,还有几分阴阳怪气:
“说来,是将军你强抢了纸人,和她拜了堂成了亲,我只能把她暂时托付给你了。你可要切记,这纸人不可焚烧,不可浸水,避潮避热避利器……她魂魄虚弱,将军可要懂得怜香惜玉……”
本是洋洋得意的沈今鸾笑意凝固在了面上。
没想到赵羡素来畏畏缩缩的窝囊样,这胆子竟然大到口拔牙。
“当时不过权宜之计,可不能作数的。”她摆摆手,慌忙矢口否认,“怎能辱没顾将军清誉呢……”
赵羡提了提行囊,捂嘴笑道:
“哎,一日夫妻百日恩!待我此去崂山精进道术,定为你再塑个肉身,到时就可做回真夫妻啦!”
沈今鸾眼前发黑,真想掐会儿人中。
所幸,顾昔潮倒是神色如常,唇角微压,一言不发,再未深究追问。
赵羡离去之后,沈今鸾定了定神,咳了几声,转而推进她的目标:
“依照那个孟茹姑娘所说,她阿爹是在崤山北发现了鬼相公的尸骨,可是,那里已靠近云州……”
她熟悉云朔二州地理,深知之前喜丧最远不过崤山南,而崤山北已是云州地界。
当年一战之后,云州已为北狄人占据,常派游骑在四处巡逻。顾昔潮亲去寻访鬼相公的衣冠冢,万一遇到北狄人,必是一场恶战。
顾昔潮为北疆戍边主帅,若是遇到险境,无论情况如何,定会累及边防。
即便她一心要寻尸骨,即便她对顾昔潮恨之入骨,也不愿以大魏边境冒险。
“我欲探云州。”顾昔潮从树间折下一株枯枝作笔,在雪地上画起了什么。一旁的众将士很快围拢了上来,都是他身边执掌一营的千骑长,一个个深情严肃。
沈今鸾轻扫了一眼他所画,顿时眉目一凛。
虽然只是寥寥数笔,她一眼看出,这是北疆边防的舆图。
他早已事先谋划好了布防,以防北狄突袭。即便无他坐镇,他麾下边军也能抵御攻势。
顾昔潮一面在舆图上比划,一面对众人道:
“此去崤山北,凶险难料,朔州三镇,托付于诸位。”
沈今鸾瞧着他肃穆的神容,轻哼道:
“这架势,怎么这倒像是安排后事了呀。”
她望着顾昔潮指挥若定的样子,想到当年她父兄在北疆,也是如此排兵布阵的。她歪头看了看他画在雪地上的布防图,随口说:
“朔州东多林木,地势复杂,才一队轻骑巡逻太少了。”
顾昔潮颔首,道
“朔州东加一队巡防。”
沈今鸾又瞟了一眼,继续道:
“此处本有条河阻断,可寒冬河面结冰,北狄人或许也能过河。”
顾昔潮略一沉吟,回道:
“派斥候,日夜探冰面深浅。”
一道道军令下去,众将士各自领命,带兵驾马离去。最后余下的,都是一直在顾昔潮身边的亲兵,不过二三十人,皆是轻装简行。
出发之时,顾昔潮向自己的坐骑走去,不经意地道:
“你对朔州三镇的边防,甚是熟悉。”
沈今鸾轻咳一声。
能不熟悉么,云朔二州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幼时待得最久的故乡。
在她才刚会爬的时候,阿爹就抱着她上沙盘,让她拿军旗当小玩意儿耍了。父兄与部下商讨重要军情之时,也从不避着她。
沈今鸾却并不心虚,反倒有几分骄傲。
北疆男子多有从军,家家皆是军户,并不足为奇。她的阿爹大哥二哥,都是北疆最厉害的将星。
于是,她便正气凛然地回道:
“家父曾是行伍出身,我不过略知一二。”
一副嘲弄他少见多怪的样子。
顾昔潮在马上仰首远眺,面色无波,鬓边一缕白发在风中温柔拂动。
从前,只能在梦里见到的人,又看见了,恍如初见时灵动。
只静静听她说话,他便轻轻莞尔。
跟在顾昔潮身后的几名亲兵睁大了眼。一人实在没忍住,一踢马镫上前,扯了扯骆雄的袍边,小声道:
“刚才,将军是不是对那纸人笑了?”
“这几日,将军一直带着那纸人,跟宝贝似的,怪瘆人的……”
骆雄举起马鞭拍了拍那几个咂舌的军士,斥道:
“什么纸人?那是夫人!没看见那天将军和她拜堂了吗?”
“再敢胡言乱语,对夫人不敬,仔细你们的皮!”
“可是,那天要烧了夫人的人,不是你吗?”
“你可闭嘴罢!将军都走远了,还不快跟上……”
……
从蓟县北进入崤山腹地,翻山越岭,最后来到崤山北山麓,疾行了半日有余。
入夜以后,崤山以北朔风凛冽,一片寒壁清野。漫天的雪地少见草木,枯叶凋敝,大地裸露似的不着寸缕。
一弯弓月渐上山头,练练月色如缟素一般照满山间,映在众人的甲胄上。
月下夜雾弥漫,四野影影绰绰。骆雄下了马先探,指了指雾气深处,自语道:
“前面这一个个土馒包似的,不知是什么?”
沈今鸾抬眼轻瞥。这人怎地这么没眼力见儿。她没好气地回道:
“这不是馒包,这是坟头。”
一到此地,她就感到阴气凛人,细看,这处尽是荒坟,骸骨遍地,了无人迹,却有鬼气。
大夜弥天,雾霭重重。黑黢黢的荒坟一丛接着一丛,在浓重夜幕下,好似没有尽头。
顾昔潮面无波澜,不见惧色,带头继续往里深处走去。
纸人在男人臂下低垂着头,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骨在她面前划过。直到一道破碎的寒光闪过她的眼。
“等一下。”
闻言,顾昔潮停了脚步,他屈身,手执雁翎刀挑开了脚底那一寸的冻土。
一片反光的锈铁从乌黑的雪里露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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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晶亮如霜华熠熠。
与四周普通人的尸骨全然不同,这倒像是碎裂的盔甲。盔甲的正中,隐隐可见雕刻着一面巨大的夔牛纹。纹路四周,插着数支折断的箭镞,入甲三分。
这便是鬼相公的衣冠冢了。
沈今鸾感到疾风扑倒在脸上,耳边似有嗡名声不断。
她认出来,这一角残片,是当年北疆军的甲胄。
夔牛纹正是当年北疆军的甲纹。
顾昔潮也无声地凝视着她所见,刀尖拄地,半蹲下来,缓缓将甲胄的残片翻了过来。
一角褪色的布料在箭镞尖头游离飘动。可想而知,当年甲胄的主人拔出箭矢的力道之大,连带甲胄和里衣一道撕裂。
箭镞和布料上黏连的血肉早已风化,已与泥土融为一处,只可见凝结成团块的绛色痕迹。
虽然布片残破不堪,血污已作沉黑,还能隐约能看出镶绣的纹样。
是一株并蒂莲。
历经岁月磨砺,仍可见左侧的花叶细密精巧,右侧的却针脚粗大,也不齐整。
这一刻,沈今鸾脑中轰然一声炸响,魂魄颤动不止。
风声呜咽,她意识混沌,仿佛又回到了旧日京都,那处她客居的宅院里。
庭前榴花如火,翠叶似云。她绾着少女时的双环髻,膝上铺着一件簇新的男子劲袍,面前坐着一名素雅端秀的女子。
她听到自己对那女子撒娇道:
“栖竹姐姐,嬷嬷又让我做女工,先给二哥出征的袍子绣纹样练练手。正好你来了,你绣一半,我绣一半,可好?”
面前的女子螓首低垂,耳珰轻摇,颊边涌上一抹薄红,轻轻摇头道:
“如此不妥。”
沈今鸾摆动她的手,嬉笑道:
“有何不妥?等我二哥这次从北疆回来,你就要做我嫂子啦。以后我二哥的外衣中衣,都是你来绣了。”
“栖竹姐姐,你绣工好,我帮你赶在二哥出征前送给他,他定会欢喜得不得了。”
她一抬手,从面带娇羞的少女手里取出一块纹样,比了比,笑道:
“我瞧,你选的这朵并蒂莲就极好,绣成一双,佑我二哥二嫂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哎哎,好姐姐,我不说了,你别挠我呀。”
少女的欢声笑语渐渐消散在了寒风里。阒静之中,响起沉闷的雷鸣,一声接着一声,断断续续。
那不是雷鸣。沈今鸾发现是自己强忍着的哽咽之声。
她已是鬼魂了,连眼泪都没有一滴。
这一块破布上的并蒂莲,是当年她和二哥未过门的嫂子李栖竹一起绣的。
她犹然记得,二哥出征前一日,收到这身新制的袍子时,毫不掩饰地眉眼俱笑,目中焰光灼灼。
满心欢喜的少年一刻等不及,很快换了新袍出来,身姿英挺如青松,蹀躞带勒出一把劲腰,难掩得意洋洋之色。
她跑过去,扯着他的袍袖道:
“快些打完仗回来,我要喝二哥的喜酒呢!”
“姑娘家的,不知羞,”二哥轻刮她的鼻梁,故作嫌弃道,“去去去,别弄脏我的新衣。”
一向严肃不苟言笑的大哥在旁看着二人嬉闹,也难得含笑,一本正经地道:
“十一娘也要及笄了,可有看中的郎君?大哥给你做媒。”
她跺了跺脚,一头埋进阿爹怀里,闷闷地道:
“阿爹,今天连大哥也取笑我!”
沈家英武的男人们一齐爽朗地放声大笑。
可后来,宠她的阿爹大哥,还有明亮如朝阳的二哥俱都战死在了云州,至今不见尸骨。
此地是鬼相公的衣冠冢,为何会有她二哥的旧衣?
“将军!”
一声惊呼,沈今鸾思绪骤断,回首望去。
骆雄在不远处飞奔而来,语气微颤:
“这儿的坟头在、在动!”
17. 穷途
阴恻恻的风从破碎的坟头涌出来。
众将士紧握着刀,面色且惊且惧,只围在那处坟头几步开外,一动不敢动。
坟头闪过阴森的银芒,顾昔潮视若无物,阴沉着脸疾步过去,两侧的军士迅速为他让开一条道来。
那坟头背后的土包里,雪屑冻土之中,隐隐露出羊头纹的胡袍一角。
只见顾昔潮举起雁翎刀,在坟头轻轻一挑,土块松动一下,接着整片坟头轰然瓦解。
里头竟是一个空荡荡的土坑。
顾昔潮臂挽长刀,接过亲卫的火杖,径直往坑底探去。
火光深入黑暗,照见一道人影蜷缩在乌漆墨黑的坑中角落,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了双目,以手掩面,额上的疤痕在光下狰狞显现。
骆雄眼睛一亮,纵身一跃,一把将人从土坑里拎了起来,冷笑道:
“可算找到你了。”
不是别人,果然正是那日消失的顾四叔,还穿着那日的紧领胡袍,浑身灰扑扑的沾满尘土污雪,已是瘦得两颊凹陷。
沈今鸾冷眼笑看。真是自作自受,这顾四叔被鬼相公抓来此地,惶惶不可终日,不饮不食,活生生在坟坑里躲了两日。
“将军真是料事如神!”众人此行兵行险着,没想到终有所获。
那顾四叔一改当日的嚣张气焰,浑身颤抖,低声不停念叨:
“别、别杀我……”
他瞳仁涣散,神志不清,手舞足蹈,状若疯癫,时有呼声一惊一乍,望着眼前一面墙似的军士们,指尖虚虚地指着众人,如醉酒一般呓语道:
“阴曹地府……这里是阴曹地府,厉鬼索命来了!”
他的手定在顾昔潮面前,指了指众人,忽嗤嗤地笑出声来:
“今日你们都要死在这里!”
骆雄便命人用绳索将顾四叔五花大绑,牢牢将他缚住,摇了摇头:
“他好像已经疯了。”
顾昔潮俯下身,将火杖举到那人面前,冷冷唤了一声:
“四叔。”
听到“四叔”的字音时,男人突然清醒过来一般,双眼睁大,指着前方的大雾之中,喊道:
“九郎,你大哥的尸骨,就在前面!我带你过去,你快救救我,别让我死在这里……”
沈今鸾神情一动。
既然在此地发现了二哥的旧衣,还有顾辞山的尸骨,会不会也是她父兄的埋骨之处?
她心中激荡,再也按奈不住,忍不住直直地看向顾昔潮,等他行动。
可顾昔潮只是远望眼前的浓雾,浓眉微蹙,面上暗沉沉的。他手握着刀柄,拇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凹凸不平的纹路。
她知道,他每每深思熟虑之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做这个动作。
若非顾忌暴露身份,她定然已开口胁迫他前进。
沈今鸾欲言又止,僵持之际,顾昔潮忽然下定决心,朝骆雄颔首示意。
骆雄抓紧绑着顾四叔的绳索,在小臂上卷了几圈勒紧,再有刀尖指在他背上,推搡着人往雾气深处走去:
“走,带路罢。敢耍花样,一刀毙了你。”
崤山岿巍,草盛荆深。
山里阴寒,枯枝尚有积雪,惊鸟腾飞而起,抖落霜雪簌簌。
越往山里走,林深雾重,月色被云雾遮掩,越来越暗,身旁的人影都看不分明。
忽有风起于莽野,穿林而来,顾昔潮突然停下,猛然抬臂,示意身后众人止步不前。
下一瞬,几支箭矢“倏倏”落在一行人左右,深深刺入雪地之中。
“有埋伏?!”
众人拔刀躲避,骆雄猛地拽起手中的绳索,却感到力道轻飘,再拉来绳子一看,另一头已然断裂。
“中计了!”
那人不知何时借由浓雾掩护,割断了绑腰的绳索,逃走不见了。
顾昔潮眼角促狭了片刻,独身往前走去,扫了一眼地上的箭矢数量,又拾起一支看了看。
而后,他取出一根新的绳索,环在纸人的肩头腰际,绑了起来。
“哎!你做什么?”沈今鸾惊呼之时,已从他臂下旋到了他背后。
绑着纸人的绳索两端,他系在了自己腰间,利落地打了个死结,淡淡地朝她道:
“得罪了。”
沈今鸾来不及说什么,只见他一下子抽紧了绳索,她在纸人里的魂魄便被迫趴在了他脊背上,寸寸贴紧他带着体温的衣袍。
“你!”她凝在舌尖的“大胆”二字出不了口,只见他已空出来的一双手,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箭来,在火杖上的烈焰处来回炙烤。
沈今鸾明白过来,他将她绑在背后,是要腾出一只手来射箭探路。
箭镞上燃起来了一小团火,顾昔潮一手搭弓,一手张弦,射向前方的浓雾深处。
这一道利箭破空而出,点燃了夜空,所过之处,明光照耀,穿过大片浓重的黑暗,几道人影在焰光之中一闪而过。
前面有埋伏!约莫是一支百余人的队伍。
顾昔潮唇角浮起一丝阴冷的笑,令道:
“如此甚好,一网打尽。”
顾四叔那是装疯卖傻,以顾辞山的尸骨为诱饵,与同伙一道设伏在此地,意欲将他们这行人引入陷阱一一绞杀。而顾昔潮,早料到顾四叔诡计多端,正是要深入虎穴,将计就计,将所有逃出关外的罪人一并捉拿。
虽然对方人数远胜他们,但这群人不过散兵游勇,岂是顾昔潮营中精锐可比。
众军士神情振奋。终于可将那群追了数年的人全部抓回来,一时士气大振,在静夜之中嘶吼着向前。
走了半刻有余,趴在顾昔潮背上的沈今鸾忽觉身下一轻,纸人像是在微微晃动。
她发现,晃动的不是她的纸人,而是顾昔潮整个人似乎在颤抖。
他不知为何屈了身,右手紧握着雁翎刀拄在地上借力,刀身因主人发颤而嗡鸣不已。
骆雄最先发现异样,冲了过去,低声道:
“将军……”
火光照下,沈今鸾这才看清,这数日来,顾昔潮面色的苍白不是雪光所映,发青的唇瓣也不是光线太暗,而是真的毫无血色。
她的目光在他周身上下游走,最后落在他大臂那道伤口上。
她依稀记得,这是她与顾昔潮重逢的那一场喜丧,他突然现身,是为了护住喜轿里的纸人,才挨了那些藏身棺椁的刺客一刀。
那些贼人,竟然在刀上涂了毒。
他连日奔波,一刻未停,支撑到了今日,已是毒性发作。
众人面面相觑,茫然无措。主将负伤,他们的战力便损了大半,如何应对数以两倍的敌人?
“无妨。”顾昔潮原地停了片刻,已迅速做出了决断,指向前方,“走。”
他奋然拔刀,起身继续往前,众人紧跟上了他。
疾行之中,脚下踩过的几粒碎石往前掉落下去,几声清脆的响动之后,最后再也了无声息。
顾昔潮骤然停步,举起刀拦住了紧跟着前行的众人。
骆雄举起火杖往前照去,只见脚底的嶙峋怪石一片一片地低下去,再往深处竟是一处不见底的深渊。
那人竟将他们带到了绝路。
身后不断有箭矢纷至沓来,密集如阵雨,处处杀招,是要置他们于死地。顾昔潮的亲卫虽皆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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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拔刀斩箭,且战且退,也渐渐被逼至崖边。
顾昔潮脚踏崖石,将手中的火杖掷了下去,火光倏忽而逝,化作一点微渺的火星子,最后才渐渐湮灭。
他望了一眼底下隐隐可见的火光,从容不迫地令道:
“此崖不陡,下去。”
前是深渊,后有虎狼。走投无路,两害相权取其轻。眼见将军已作了指示,众人毫不犹豫地跟着他攀岩而下。
沈今鸾绑在他背上,可以看到他因中毒而泛青的唇瓣,紧绷的下颔线,青筋贲张的手腕,坚实有力的大臂肌腱,沿着山石一块块地攀下去。
“嗖——”
崖顶数支利箭击碎积雪,直向攀崖的众人刺来。
尖锐的箭矢不断擦着纸人手臂而过,沈今鸾的魂魄甚至都感到箭镞的寒意。
即便赵羡走前对顾昔潮千叮咛万嘱咐,说她这纸人如何脆弱,魂魄如何虚弱,但是,事实上,确没什么能伤到她的。
顾昔潮却用氅衣将纸人紧紧包裹住,迅速下行。
避箭之时,他踩上了一块裂石。沉积了许久的力量终于溃散,如同绷直的弦骤然断裂,失力滑了下去。
男人已下意识地将纸人从背后环至身前,自己背靠大地,才倒下去。
轻飘飘的纸人被他抱在怀中,一道下沉,直至滑落到了崖底。
身后是男人如此熟悉又熟练的动作,沈今鸾浑身一僵,陷入了巨大的懵怔之中。
她感到纸人空乏的心好像在跳。
只不过,是在回忆里跳动。
少时在京都的上元节,一夜鱼龙舞,顾家九郎也曾背着走不动路的她回家。
“沈十一,快醒醒,我还是带你翻墙进去,不然被嬷嬷看见,又要罚你闭门抄书了。”
“又要翻墙啊,这次别再摔了。”
“信我,这次我们爬树上去。”
她困得不行,趴在他背上经由墙边的杨柳,翻上了围墙,长袍锦边拂过墙上瓦片,婆娑轻响。
这一回,是细弱的杨柳枝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嘎吱一声”折断了。
少年劲臂一收,熟练地将她护在身前,滚落墙下。
二人一道摔在墙内的草垫上。那块草垫地因被压过太多次而凹陷下去。
她又一次摔在他胸膛,毫发无伤,听到他落地时闷哼一声,还照旧问她道:
“沈十一,你没事吧?……”
那个时候,顾昔潮只会唤她“沈十一”,而非后来的“皇后娘娘”。
待她惺忪睁眼,还来不及嗔怪,少年已纵身一跃,攀上了树,在墙顶上回眸,看她一眼,眉眼含笑,锦袍翻飞。
一眨眼便跳下不见了。
崖石被箭矢击碎的积雪还在身旁簌簌落下,少时的回忆转瞬即逝。
沈今鸾听到粗重的气息,回首,只见身后的顾昔潮背倚岩壁,已是力竭。
方才,他护着纸人重重落地之时,她倚在他身前,感到他因毒性发作整个人动作迟缓,意识浑噩,不似寻常清明。
纵使顾昔潮平日里身如金刚,无坚不摧,到底也只是一副血肉之躯。
而此刻毫发无损的她,连气息都无,只是一缕鬼魂罢了。
沈今鸾垂眸,轻轻叹息。
身后的男人似是低喃了一声。
听到他的声音,沈今鸾恍惚了一下,倏然抬眸,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鬼使神差一般地,她的魂魄微微凑近,凝神听着。
崖底昏暗,男人眼帘微阖,昏昏沉沉,浓睫在眼下投下沉黑的阴影。
“沈十一,你没事吧……”
他无意识地道。
18. 惊觉
“顾昔潮,你唤我什么?”
沈今鸾如堕幻梦,颤栗地吐出一句。
男人似是昏了过去,再没开口,只有越发沉重的血腥气在周遭弥漫。
大地忽然一阵震动。
地面一阵飞沙走石,密集的箭雨自崖顶袭来,每一寸寒芒都带着致死的杀机。
军士们紧紧贴着岩壁作为掩体,透过石缝之间举目凝望着十余丈高的崖顶,辨别着敌人的动静。
月黑风高,原本空无一物的黢黑崖边,乍现几道火光,人影幢幢。
漫天箭雨就从那重重光晕里袭来,尖啸声惊破夜空。
流矢零落的间隙,一道黑影迅雷之速扫过地面,如暗夜里的一道孤星,横扫箭雨。弹指之间,敌人射落数支箭矢已被挽在他的弓弦之上。
“是将军……”众人惊叹。
跌落悬崖的顾昔潮突然只身站了起来,收刀在侧,劲臂挽起身后长弓,张弓搭弦,五指勒紧。
黑暗之中,众人屏息,只能听到弓弦一寸一寸绷紧的声息。
“嗖嗖嗖——”
数道利箭在他手中如流星穿破云雾,从底下直直射向崖边高处的那团火光。
火光登时灭了一处。
箭无虚发,一击即中,光晕里的人影倒地,崖顶传来几声怒骂。
紧接着,像是领头之人中了箭,阵阵箭雨便渐渐弱了下来,为底下的人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顾昔潮放下了长弓,又缓缓地后倚在岩壁支撑着身体,沉声道:
“那几人曾在我军中号令弓箭营。他们中了箭,暂时不会再进攻了。”
“你们趁现在,快走!”
他一声令下,瘦削的下颔绷紧如弦,面色沉定冷静,双眸沉缓地垂着,只气息越来越微弱:
“我,再歇片刻……”
话音刚落,他眼帘一阖,在所有人的视线里,如一座高山一般,直直地倒了下去。
顾昔潮像是拼尽了仅剩的力气,为自己的亲兵杀出了一条生机血路。
“将军!”众军士咬紧了牙关,冲过去搀扶浑身是血的将军。
“将军在发热!这般死战使得气血上涌,毒性发作更快了。”
“方才将军拔刀帮我挡了不少箭,是我太没用了,拖累了将军……”
众人只恨自己技不如人,若能和将军一般悍勇就好了。如今箭矢即将用完,已是弹尽粮绝。
“你们,走啊……”顾昔潮梦呓一般,唇色发青,已再度陷入了昏迷。
众军士们面面相觑,起先没有人动,后来不知不觉散了开去。
听着男人沉沉的呼吸,沈今鸾极力平复下心绪,恍惚之感才渐渐消去。
无论是生前与他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还是北疆再逢,他落魄得大不如前,在她眼里顾昔潮就算是一身破袍断刀,也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他的身躯像是生铁浇铸,因为冷漠而坚硬无比,无法被摧毁。当年相斗,她时常嘲讽他是一个没有心的死人。
可她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顾昔潮这般模样。
即便死前恨毒了顾昔潮,也曾无数次想过亲手将他千刀万剐,可此时此刻,她却希望他不要就这样毒发死在这里。
至少,不是在这里。
沈今鸾攥紧了手,魂魄因意念大动,使得纸人近乎站了起来,平视四处。视线一转,她忽然看到一块岩石底下压着一条眼熟的红绸。
沿着蜿蜒的红绸望向不远处,她又看到一抬坍塌的喜轿,杠上残留的白幡迎风飘扬。珠帘背后,十余个嫁衣纸人横斜其中,身体碎烂坍塌,空洞的眉眼阴气森森。
冥冥之中,不知是机缘还是巧合,这处竟然就是喜丧队伍最后坠落崤山的那处崖底。
粉身碎骨的棺椁和喜轿之间,落满烧了一半的金元宝和纸钱。此地无风,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像是树叶婆娑的沙沙响声,更像是老鼠啃噬谷仓的细声。
同时,她嗅到几丝异样的气息。
“谁在那里!”
到底是做了多年皇后,沈今鸾即便心中惧怕,仍然声色端严。
喜轿的珠帘被她的阴风拂开,露出一截打颤的枯骨。
四个正在偷食纸钱的小鬼,听到声音,绿幽幽的目光向她望去。
他们的身形乃是一具瘦小的干柴骷髅,气息却是一缕青绿色的魂烟。一个断手一个断脚,一个伛偻着背,一个歪着头颈,正呆滞地望着她。
沈今鸾念头一转,计上心头,故作震怒道:
“大胆小鬼,竟敢偷拿本宫的冥钱?”
小鬼见了那纸人说话皆是一惊,壮着胆气抗辩道:
“这冥钱洒在这里好久了,怎么会是你的?”
“就是啊,你说这纸钱是你的,你叫一声,它们会应你么?”
沈今鸾冷笑不语,袖下轻轻一挥。
一刹那你,阴风大作,喜绸白幡狂卷不止,地上瘫倒的十余个纸人为她所驱动,在风中突然直立了起来,缓缓地向四个小鬼围拢过去。
小鬼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齐齐下跪,骷髅喀嚓直响,连滚带爬,抱头痛哭道:
“呜呜呜,娘子别打散我。我们四个都是四岁时失足摔死在这里,只能靠捡点别人的吃饱……”
“这些冥钱,本宫皆可赏赐于你们,”沈今鸾收了阴风,微微一笑道,“但本宫不养闲人,收了我的钱,便是与我结了契,就得为我所用。”
四个小鬼听了她的要求,愁眉苦脸道:
“我们连饭都吃不饱,还没靠近人就会被灼伤。只有那种冤死的厉鬼,最是厉害了。若正好让他们找到仇家,杀人都不在话下。”
冤死的厉鬼,沈今鸾沉吟片刻,想起了赵氏祖宅那一排灵位里的鬼娘子们。
今日围袭顾昔潮的敌人,正是假借鬼相公之名逃出关外,害得那么多女子魂魄流离失所的仇人。
虽为孤魂,力量微茫,但她从不是孤身一人。
沈今鸾在纸人里站直了身,魂魄抬头,仰面向着四面八方,一字字地道:
“仇人在此,请娘子们前来。”
天地之间,静默了一刻,然后隐约传来幽怨的风声。渐渐地,四处风声陡然更烈。
沈今鸾面色苍白,凝神定气,平静的眸光如暗潮汹涌,杀意初显:
“请娘子们现身!”
声音喑哑,掀起喜绸席卷,万千白幡大动,十余个残破的纸人迎风直立,每一个,都是一个冤死女子的幻影。
孤魂所召,万里鬼哭。
如有嘈杂人语,如有嫣然笑声,又似阵雷轰隆隆地滚过,响彻天地之间。
“阴兵借道,诸鬼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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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小鬼吆喝一声,抬起喜轿,枯骨离地,灵活地攀岩飘动,大红喜轿在暗夜中化为猩红的一点,往那至高处的崖顶飞去。
最后,黑雾之中,沈今鸾端坐喜轿里,最后望了一眼底下垂死顽抗的军士们,还有昏迷的顾昔潮。
纸人纤薄的唇瓣翕动,朝那男人轻声道了一句。
……
只一句,声如雷音轰鸣。
顾昔潮从短暂的昏迷中骤然惊醒,动魄惊心。
“将军醒了!”
身旁传来骆雄等人喜极而泣的呼声。
“你们都没走……”顾昔潮目光黯淡,一个一个望过身边追随自己多年的亲卫。
“将军为了救我们受伤,我们怎能独自逃走?”
顾昔潮摇摇头,薄唇紧抿,并不认可:
“若是我撑不住了,你们便自己去找出路。性命可贵,怎能轻言放弃?”
骆雄抹去额边的冷汗,道:
“箭都用完了,带的水粮只够一两日。说不好,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了,是我们拖累了将军……”
敌军此时占据崖边高地,就算不再以箭矢相迫,只等他们苟延残喘,将他们困死在崖底,一网打尽。
“我既带你们出了关,便一定会把你们活着带回去……”
顾昔潮想到了什么,缓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凛冽的目光扫过殊死搏斗的一众亲卫,拔刀出鞘,刀指天边,道:
“我此生所执之事未成,绝不会死在此地。再战便是!”
“诸位与我出生入死,今日若信得过我,我尚有最后一计,定不会让诸位丧命于此。”
闻言,本是颓丧的众将士双眼发亮,慷慨激昂,好像只要是将军所言,说什么都能作数。
顾昔潮收刀入鞘,挽起长弓,照常往身边望去。
空空如也。
掀开身下氅衣之时,他神色一凛,懵怔之中带有一丝慌乱。
“人呢?”
一声平静的,却压抑着怒意的低问响起。
“什么人?”众军士四望,自从将军一举击落了那几个弓箭手,他们躲避掩体之中,再无伤亡,他在找的又是谁呢。
气氛陷入凝滞,顾昔潮忽然拔刀而起,目带血色,鹰视狼顾,声音犹如从喉底发出:
“纸人去了何处?”
方才,他惊醒前,他分明听到她对他说了些什么。
“纸人……纸人刚才还在你身上的啊。”众人茫然无措,声色惊恐。纸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怎么能被将军说成“去了何处”?
顾昔潮疾步四巡,猝然立住。
他闭了闭眼,眉头紧皱,抬手扶住了额头。
死一般的寂静中,良久良久,他一动不动凝视着深渊,沉黑的眸底血色浓烈,渐渐暗燃出一丝光亮来。
终于想起,那一句足以让他从昏迷中惊醒的话。
熟悉的语调,与十年前金銮殿上分毫不差。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只突如其来的大掌,深入他尘封已久的心脏,一把捏个粉碎。
钝痛之中,他却犹然生出一股荒谬的快意来。
“顾昔潮,你若是死了,你在乎的这些人都只能困死在这里,不会有一点活路。”
“你可别死在这里,当年的血海深仇,我还要找你一一算来。”
19. 相见
崖顶高地之上,阴风拂过,几匹马不安地刨了刨地,打了一声响鼻。
其中一名黑衣男子,不耐地牵了牵马绳,朝立在崖边那男人走过去,担忧地禀告道:
“老四,他们都中了箭,伤得很重……”
他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同伴,他们身上各有一支利箭贯穿心口。
被唤作“老四”的男人正是逃逸的顾四叔顾单钧。他眯了眯眼,眼尾巨大的疤痕皱起来像是整只右眼都变了形,狰狞如兽:
“我就不信这都困不死顾昔潮。”
他猛地踩烂了弓箭,刀疤之下阴骇的眼望着崖底,忽然高声喊道:
“九郎,我劝你快些束手就擒。同族一场,我等也会赐你全尸,保不齐你还真能同你大哥葬在一处。”
底下毫无回音。
顾单钧从鼻孔哼出一声。
顾家九郎向来敏锐,心思极重,无论他们如何激将都不肯出现,也不作声,让他们找不准位置射杀,还白白浪费了不少箭矢,折损了好几位善弓箭的弟兄。
就算他今日不死,可崖底无水无粮,围困他几日,不愁杀不了他。
他目光淬了毒一般望向深不见底的深渊。
当年一朝行差踏错,这十年东躲西藏,竟被顾昔潮这个小辈足足追杀了十年!今日终于眼见他气数将尽,好久未有过如此畅快的心情了。
“老四,来喝酒,顾昔潮逃不出来的。”
崖顶逃亡多年的顾家人,围拢在火堆旁磨牙吮血,招呼一直守在崖边的顾单钧。
他们早已扮作羌人,只等杀了顾昔潮永绝后患,便可逃去云州的部落里,从此高枕无忧。
“顾昔潮那小子中了羌人的剧毒,定是撑不了多久了。明日便可下去收他的尸。”
“还是多亏那个什么鬼相公。若非我们利用他娶亲,这数月来我们怎能一个个顺利逃出关外。”
“是那些人愚蠢无知,天底下哪有什么冤魂索命,多亏老四老谋深算!”
众人齐声笑了起来,顾单钧却面色一沉,想起死里逃生的经历,打断道:
“鬼相公专杀羌人,但我们不过扮作羌人,与他无冤无仇,他来了也奈何不了我们。”
众人并不相信,继续饮酒作乐。其中一人爬起来,醉醺醺地去崖边小解,摸黑看着什么东西在碎石堆里一闪一闪。
竟是一只镶绣金纹的绣花鞋,不过他手掌大小,娇小可怜。
男人淫念一动,腹下勾火,心道这荒郊野外,正愁长夜漫漫,无处消解。
他来回把玩这绣鞋,爱不释手,然而再定睛一看,手里的绣花鞋竟化作了一枚惨白的纸钱。
他如烫着了一般,慌忙将那纸钱扔了出去。
纸钱悠悠散在了黑暗无边的夜色里。他的背后一阵阴风吹来,像是有女声在低低吟唱。
他屏息听着,竟恍惚听到一首歌谣:
“新嫁娘,画红妆,红妆背后哭断肠。”
“新嫁娘,铺喜床,喜床立在坟头旁。”
“新嫁娘,见新郎,新郎埋在乱葬岗……”
这歌谣越往后,越不对劲了。他听得脊背发凉,汗毛倒竖,连裤带都来不及系上,逃也似地跑回了火堆处,将这怪事告之同伴。
众人酒酣饭饱,嘲笑他屁滚尿流的模样。
但很快,所有人的笑容便凝在面上。
目之所及,夜空之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凄白的纸钱,如大雪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精准无误地覆在几人的面上。
一阵急促又诡异的声响从空无一人的背后传来。
“咯吱咯吱——”
声响所到之处,一眨眼,离火堆最远的一人竟然凭空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雪地里两道拖曳的血痕,在雾气里赫然出现。
众人登时起身,握紧了腰刀,睁大双眼,顺着血迹朝前看去。
若隐若现的雾气之中,竟赫然出现了一座喜轿。
血腥的大红之色在无边暗夜里犹为清晰刺目。
众人慌忙背靠着背,拔刀乱舞,倏然就被带走,死寂之中只剩远处偶尔传来的惨叫声。
眼看着身边活生生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不见,顾单钧浑身发抖,壮胆大吼:
“什么人?”
话音未落,他一只腿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吊起,在雪地上被拖曳了数十步,丢盔弃甲,强行带到了那一座喜轿面前。
一个嫁衣纸人,正坐在喜轿中,没有瞳仁的双目望着他,笑得温婉端庄,又邪气阴森。
……
茫茫大雾之中,纸钱漫天飘散,底下人鬼厮杀,尸横遍野,直到人声渐渐湮灭在风中。
沈今鸾静在喜轿里幽然矗立,纸皮糊的赤红怀袖迎风吹动。
就像当年在后位上,她一身金玉翟衣,看着与她作对的朝臣流尽万滴鲜血,染红白玉宫砖。
她生前为大魏皇后,母仪天下,曾受天下女子叩拜,死后成了一缕孤魂,也可召来女子冤魂听她号令。
这些鬼娘子们皆是含冤而死,成了戾气所化的厉鬼,怨气深重,杀人于无形。
来去之间,面目可憎的精壮男人们,空挥着刀,一个个倒在了浓雾之中,喉骨破裂,七窍流血,最后抽搐着咽了气。
血花溅起,落在喜轿之间。沈今鸾漫不经心地撩起袖口,避开血流的痕迹。
她心中生出了无限快意。
这些人不仅是害鬼娘子冤死的恶人,也都是逃亡的顾家人。多一个顾家人死于她手,她便多慰一分昔年北疆无辜战死的亡灵。
“别、别杀我……”
沈今鸾循声望过去,只见雪地上垂死挣扎的男人,眼角一道黑疤,正是顾四叔。
她示意鬼娘子先别动手。
阒静了片刻,顾单钧以为有救,匍匐在雪地上四处挣扎,慌乱中抓住了喜轿前的一把珠帘。
珠帘惊慌一般地晃动不止,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他看见了喜轿上坐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嫁衣纸人。
她一露面,四野飘荡的鬼魂全部静止下来,只低低地呜咽着,围在他四周,止步不前。
顾单钧一怔,看不出这普普通通的纸人有何神通。但他已是恐惧到了极点,只得朝着纸人猛磕了好几个头:
“救命!救命啊……”
“哼——”
一声低笑过后,一道尖细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一个罪人,凭何要我饶命?”
一股寒颤从脊椎底下窜起,顾单钧茫然四顾,再回首,只见轿中纸人分毫不动,如同一个死物,并未开口。
另一个女声从一旁传来:
“说,你根本不知道顾辞山的尸首在何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诓骗顾昔潮,设下埋伏杀他,是不是?”
听到顾辞山这一名字,顾单钧明显愣住,屈身大拜道:
“九郎他追杀了我那么多年,我只是想用他大哥的尸首活命而已啊!”
垂头的瞬间,他似乎听到纸人的骨架在咯吱咯吱地响,好像是愤怒不已的颤动,散发着一股杀意。
“你竟敢骗我?”“罪该万死!”
不同的女声,都在说同一事,惊悚之感登峰造极。顾单钧霎时明白,这些截然不同的女声,或年轻或垂老,或娇弱或蛮横,竟然皆是这位轿中贵人的传音。
此地厉鬼,皆唯她马首是瞻。
“惊扰了贵人,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把头垂得更低,瘫倒在地。
预料中的发难并未直冲着他而来,一道和颜悦色的声音传来:
“你们的刀上涂了毒,是想杀了顾昔潮?”
“是!正是!”他如同抓到一线生机,仰头道,“贵人也恨他吗?我可为贵人除害!那毒药,不出三月必然毒发身亡,全身溃烂而死!”
“我是恨他,但……”那声音轻柔如烟,却转而陡然变厉,“但毒杀顾昔潮,你还不配。”
“顾昔潮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
“杀他,你不配……”“你不配!”
似是有一片又一片的女鬼飘过他左右身侧,一道道女声在他耳边回荡开去,震耳欲聋。
顾单钧后槽牙几乎要咬碎,哪能料到顾昔潮那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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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还有鬼神相助。今次他不仅杀不了他,还要把自己的小命给搭上了。
然而顾昔潮,却是他此刻唯一能活命的理由了。
他只得对着喜轿磕得头破血流,不住地求饶道:
“我知错了,我即刻交出解药救他,贵人饶我一命罢!”
他的冷汗一滴一滴落下来,如同生命的倒数。
静默了不知几刻,才听到又一个娇俏的女声笑道:
“可。交出解药,饶你不死。”
顾单钧哆哆嗦嗦地从襟口取出一颗药丸,双手捧上,谄媚一般递向了一动不动的嫁衣纸人:
“解药在此,只需服下便可无事。”
一阵阴风吹过,手中的药丸已然消失不见。
他一抬眸,只见纸人袖口似是的微微拂动了一下。
顾单钧耸动的双肩沉了下来,轻舒一口气,再大拜道:
“谢、谢贵人不杀之恩!”
话音未落,他感到喉间猛然涌出一股腥热,他失措地抬手一摸,只看见满手鲜血横流。
他的双耳,双眼,鼻孔,嘴角等七窍正在慢慢地流出血来。
顾单钧身体僵硬,只能看着浑身的血汩汩地从没有伤口的身体里涌出,在青白的雪地上积起一个个血洼。
惊骇之中,他面色惨白如纸,失力倒了下去,颤抖的手指了指纸人:
“你,你出尔反尔!……”
女鬼们畅快无比,咯吱咯吱地大笑起来,为口不能言的纸人传音:
“兵者,诡道也,对付你这种小人,只需用计,何需守诺。就为告诉你,这天底下还有报应二字。”
“你害她们做了冤魂,就算顾昔潮奈何不了你,我也不会放过你,必要你血债血偿!”
“放心,你暂时还死不了。这样死了,未免太便宜了你……”
顾单钧早已吓得屎尿皆流,仍不死心,仍想活命,在厉鬼的尖啸声中,他竭力往外爬去,妄图逃离。
沈今鸾冷眼看着男人如蝼蚁一般无望地逃命,任由他垂死挣扎。
她死过一回,知道最难受的时候,就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却还没死,只能等死的那段无比漫长的时日。
半空中有几团雾气朝她飘了过来,落到她身前,幻化成女子透明的裙裾,肆意飞扬。
众鬼娘子齐声向沈今鸾拜别道:
“我们手刃了仇人,大仇得报,心愿得偿,终于可以去轮回往生了。”
沈今鸾眼望欣然雀跃的鬼娘子,神容有几分黯然。
顾四叔最为可恨之处,是利用顾辞山的尸骨下落,引诱了顾昔潮的同时也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以为可以顺着找到父兄遗骨,以为可以了却执念,前去往生。
现下,唯一的线索,只剩下鬼相公那处衣冠冢里,他二哥的旧衣了。
想到她英年早逝的二哥,北疆战死的父兄,她今日凄惨的境遇,全拜当年的顾家人所赐。
有那么一瞬,沈今鸾真想毁了这颗解药,全然断了顾昔潮的生机。让他也尝尝她毒发死时痛彻五脏的滋味。
她透明的手在袖中摩挲着药丸,迟迟不决。
“我们可先走了,因为啊,你那个拜过堂的活人相公,寻不见你心急了,已找过来了。”
鬼娘子们衣裙摆动,掩嘴偷笑,对着她指了指远处的崖口。
沈今鸾凝眸,望向大雾的尽头,隐隐可见一道修长的轮廓,被月色勾了银边,灼灼发亮。
虽只是一道黑色的剪影,面容全陷在阴暗里,沈今鸾却一眼认了出来。
还真小瞧了顾昔潮,中毒后行路都艰难的人竟能只身从那崖底脱困。看来,她离去前那一句激将之语起了作用。
要是统领北疆的顾大将军就这么死了,未必太过可惜。
沈今鸾骤然收拢手心,将那一颗救命的解药藏于袖中。
将顾昔潮的性命握在手中的滋味,真不可谓不美妙。
回到北疆这数日来,她在纸人里做低伏小,忍气吞声,被迫陪他演这出戏,已是厌烦至极。
也该是时候图穷现匕了。
20. 穷途
墨云蔽月。
陡崖上的衰草在阴风中瑟瑟发抖。草丛被风吹得低伏下去,隐约露出几人兜鍪上的红缨,随风拂动。
顾昔潮和身后的亲卫,将红缨衔在嘴中,避免暴露。
他们一行人躲在崖边一处嶙峋怪石底下。方才为了从崖底紧贴岩壁攀爬上来,全都卸了甲,毫无防备。此刻衣袍被峭壁未化的积雪浸湿,浑身寒凉,尚在滴水。
若一不小心滑下去,必是粉身碎骨。那也总好过永远被困死在下面。
行山险峻,上头竟也再无箭矢偷袭。太过顺利,令人生疑。
现在又实在太静了,更是不同寻常。
骆雄忍不住压低声音,问身后的军士们:
“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远眺崖上,原本明亮的火把一个接着一个熄灭了。像是被狂风扑灭,再也没有燃起来。
顾昔潮望着那湮下去的火光,眼眸促狭了一瞬,向众人示意噤声。
他攀上怪石,纵身一跃,跳上了崖边。余下众人训练有素,虎跃猫行,一个接着一个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崖边大雾一直未散,地上霜雪斑斑。沿着衰草一路潜行,草丛分拨的尽头处,赫然显现一道长长的血痕。
顾昔潮屈身,以刀柄蘸了些许。
血迹犹温。
众人脚步一滞,再循着血迹探去,发现草丛深处躺着两具尸首。
“难道是北狄人?”众人拔出了悬在腰际的长刀,严阵以待。
若是北狄从云州来犯,不仅他们生机全无,边防更是危极。
顾昔潮按在革带的手指缓缓落在刀柄处握紧,凝眸细看,认出是熟悉的面孔,道:
“是那一帮逃犯。”
骆雄将两具尸体翻开,借着微弱的光上下查看。
“这两人都是七窍流血而死,身上并无刀剑痕迹。”他嘀咕道,“难道又什么是鬼相公?”
越往前走,又一具具顾家逃犯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两旁,也是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众人越走越心惊,没想到死了那么多人。
这些逃犯若还活着守在此地,就算他们有惊无险从崖底攀了上来,也免不了一场恶战,生死犹未可知。
前面茂密的草丛抖动一下,一声微弱的呼声传来:
“有鬼……救、救我!”
顾昔潮快步过去,拨开草丛,见一人卧倒在地,双腿在草间拖出两道猩红的血痕,似是要逃去悬崖边。那道疤痕,撕裂一般,长至染血的眼尾,在夜色下显得犹为可怖。
正是在崖顶设伏截杀他们的顾单钧。
这一回,他见了顾昔潮恍若是见到救星一般,面上只剩惧意,声嘶力竭:
“九郎,救我!鬼、鬼要杀我!”
“哼,还想骗人?”骆雄拿刀抵在他咽喉。
刀尖一触及,便有一道殷红的血流从他眼角、鼻间、双耳、唇口里缓缓溢出。整个人像是从血水中捞出来,毫无活气。
众人皆惊,顾昔潮身后一名精通医术的亲兵疾步上前,开始救治。
顾昔潮面无表情,屈膝半蹲,道了一声“四叔。”
顾单钧听到他这一声“四叔”,惊恐的眸光陷入一瞬的沉湎,流露出一丝伤怀,一丝释怀。
他被这小子追杀了十五年,好不容易设下毒计,以为终于可以将他困死崖底,永绝后患。
没想到他竟还能死里逃生,带人攀着岩壁上来了。
到底没什么能困住顾家九郎的。他素来擅长以命相搏。当初是,今夕亦是。
顾单钧稍稍恢复了清明神志,自知时间不多,看着顾昔潮自嘲一笑道:
“九郎,此局还是你赢了。我才智手段皆不如你,陇山顾家的家主,还是你当得……”
顾单钧扯了扯血染嘴角,忽露出一丝诡谲的笑:
“只可惜,纵使九郎你英明一世,机关算尽,可天下之大,你大哥的尸首,你怕是这辈子都找不到了。”
顾昔潮淡薄如水的眸光凛然似刀,衣袂迎风猎猎。
“四叔不肯说也罢,”他眺望云州的方向,淡淡道,“事在人为,天底下并无一定办不到之事。终有一日,我会找到大哥的尸骨,也会查明当年的真相。”
顾单钧伸手拽住了他的袍角,指甲用力得泛白,像是拼尽毕生力气一般唤道:
“九郎!”
他仰头望着顾昔潮,回光返照一般,眼底的光像是被点燃了,灼灼地烧过来:
“当年,我不是要害大郎才不发兵救援,但实在是天命难违,天命难违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重重说了两声“天命难违”,顾昔潮蓦地转身,俊面威严,漆黑冰冷的黑眸里波澜翻涌,一字字道:
“四叔,你若当时肯发兵,大哥和沈氏父子就不会战死,云州也不会陷落敌手整整十年。”
他和她,也本来不是仇敌,更不该是如今这样的结局。
顾昔潮负手而立,闭了闭眼,任由漫天纸钱落下,再睁眼时,眼底的波澜已凝结成冰:
“一句天命难违,四叔就想把罪孽撇得一干二净?”
他冷眼看着脚底挣扎的血亲,猛地甩开被攥住的袍角,道:
“这些话,四叔还是到了九泉之下,亲自与死去的兄弟们谢罪吧。”
顾单钧忽地嗤嗤笑了起来,身躯痉挛,咳了一声,唇边血花涌出。
流亡这么多年来,他早就看明白了。凡是亲历当年那件事的人,要么死绝了,死在了云州,或是后来被顾昔潮杀得挫骨扬灰……
要么,没死的,就是变成了他和顾昔潮这样的恶鬼。
“九郎,你以为杀光我们就是在赎罪?”他眼神阴冷,指尖死死戳着顾昔潮的背影,“你身上流着顾家的血,我们的罪孽,你也有一份,你这辈子也永远是罪人!”
“你,你甚至都不算个人……你就是只恶鬼!”
字字刺心。可顾昔潮的面容却始终平静而淡漠,甚至还有一丝戏谑的笑意。
此话说得也不错。因为顾家九郎,早就死在了十年前,活下来的,本来就是只无法瞑目的恶鬼。
寒风里,顾昔潮伸出手去,拂去垂死之人眼角的血痕,真心实意地道:
“罪人也好,恶鬼也罢。待我此生事毕,自会下到地狱,届时,于顾家列宗列宗之前,自有判词。”
顾单钧在地上如同蛆虫在地上扭曲着,呕血不止。
身旁的亲卫尝试救治多时,无力回天,只对顾昔潮摇了摇头:
“将军,此人四肢筋脉尽断,五脏六腑像是像是被千军万马踏过一般。看似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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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只不过承受无妄痛楚,其实、其实人早就……”
“这、这到底是什么杀人之法?”
饶是征战沙场多年见惯生死的军士们都心惊不已。
顾昔潮看着底下痛苦的顾四叔,手指攥入掌心。
是“尸人”。
顾名思义,是一种刑罚,犯人看似还是活人,其实早就是一具尸体。与尸体不同的是,那人还有痛感,最后只能鲜血流尽,绝望地慢慢死去。
这样残忍的手法,他十多年前就见过了。
当年,顾家的陇山卫从云州归来,军中没有去驰援沈氏而活下来的人,一个一个都莫名获罪,抓入大牢,最后,都以“尸人”之法处决了。
唯有那个死了十年的人,才会对顾家人有如此深的恨意。
顾昔潮举目四望,遍地都是逃亡顾家人早已死绝的“尸人”,唯独眼前之人还有一口气在。
他面色青黑,目光一凛,突然扶住那垂死之人的肩头,沉声道:
“她留着你,可是有话要你带给我?”
“九郎,那个纸人,她、她拿走了你的解药,在那里等你……”他指了指远处大雾弥漫的深处,“她让我带话,对你说一声……”
顾单钧的声音低不可闻,战栗着一字一字吐出最后的:
“顾大将军,别来无恙。”
闻言,顾昔潮倏然抬眸,望向大雾的尽头,深深的眸底闪过一丝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光。
“九郎,你别去,她、她引你过去,是要杀了你啊!……”顾四叔最后呜咽一声,在男人的冰冷的注视下倒了下去,双眼睁着,已流尽了血,没了气息。
众军士茫然不解,望向一动不动的将军。
顾昔潮一身浴血,忽然大步向前走去,一身毫无纹饰的黑袍在暗昧的夜色中翻涌。
远处雾气如泼墨更浓,时不时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低嚎,像是有人状若疯癫,惊惧至死。
“将军……”亲卫低声唤,不敢再上前。
这一队逃犯他们追击多年,个个都是行伍出身,狡猾多诈,身手极好,如今竟都这样死于非命,不恐惧是不可能的。
可顾昔潮如若未闻。
他举着火杖,孤身一人信步踏过遍野横尸。仿佛前面是刀山火海,烹油炼狱,都乐于笑往。
耳边有边城的金柝声在回荡,他的衣袍被寒风撕扯着翻飞不息,在空寂中猎猎作响,手中火杖忽明忽灭。
漫天的纸钱如落雪,模糊了他的视线。
连日奔波未眠,加之毒性已深入,血腥气萦绕在周身,他不免神志昏沉,脚步有虚浮之感。
举目望去,此地已是大雾最浓烈之处,他一来,雾气便从他身边幽幽散去,连头顶飘落的纸钱也静止下来。
悬崖的尽头,一座熟悉的大红喜轿静静矗立,庄严肃穆,像是已等了他好久。
喜轿四周,云霭沉沉。那一个失踪的嫁衣纸人,端坐喜轿之上,居高临下,周身血污斑斑,纸袖迎风拂动。
宛若昔日金銮凤位之上,宛若凤冠翟衣加身。
狂涌的风息之中,顾昔潮停下脚步,伫立在轿前,鬓边一缕白发随风拂动。
然后,他后退一步,五指缓缓攥入箭袖,用一种如同叹息的语气,轻声道:
“臣,参见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