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滑 奥运我只要冠军[重生]》
7. 3T
去食堂的这条路并不长,两人很快就到了。
米祁拍拍郁酌的肩膀说:“那你先去吃饭吧,吃完饭休息一会儿。既然决定了要这么做,那我们下午开始就要抓紧时间了。”
“好。教练你不吃么?”
“哦,我就不去挤了。”米祁老神在在地说,“我办公室里有吃的,你去吧。”
郁酌探头透过窗户看了一眼,这会儿人都还在打饭,每个窗口都有打打闹闹的小孩,还没进去就已经感觉到头盖骨要被人民群众干饭的欢呼声掀起来了。
“……”
他果断缩头:“那我也先不吃,等一会儿——对了,我的果冻不是还在你那里么?我先把果冻拿过来。”
米祁和郁酌对视一眼,默契地扭头就走。
然而等郁酌拿完东西回来时,已经吃完饭的少年少女们居然还没散,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八卦,黑乎乎的后脑勺一动一动,像是一只只啄食的麻雀。
只能说在世界上和熊熊燃烧的干饭之魂不相上下的应该就是八卦之魂。
“诶,你们看到了没,那个小少爷回来啦!”
“昨天就看到了,我还看到米教练带着他测体能了呢,就那会儿我们训练的时候!”
“小少爷?”有不明所以的人瞪着无知的眼睛硬把头凑进圈子里。
“哎呀,就是郁酌啦,据说家里超级有钱,滑过《天鹅》的那个。”
“你怎么知道人家家里有钱?”
“哎呀,他的《天鹅》是自己找人编舞的,还不够有钱嘛?”
“啊,那是挺有钱的,毕竟编一次舞好几万下去了呢。”
“哦哦哦!是他啊!我想起来了!不是江湖传言说他要退役么?怎么又回来了?到底消息准不准啊?”
“瞎说的吧,他不是因为骨折才一直没回来么?”
“不知道不知道,不过为什么叫他小少爷?他确实是挺好看没错,但这么叫好怪哦……”
“哈!这不是尊称嘛!你看他从来没和我们一起吃过饭,据说人家有自己的营养师,还天天来回豪车送着,就怕摔着碰着了,不跟小少爷一模一样么?”
一个看上去同样十三四岁的少年不屑地哼了一声,戴着虎纹表带的手“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饭都抖了两抖,阴阳怪气地接着说:“还有他那副高傲的嘴脸,我看着就来气,又不爱搭理人,谁跟他说话都光知道点点头,可不是小少爷嘛?搞得跟自己有多高贵似的。”
有人挤眉弄眼:“你别是嫉妒人家才这么说的哦?”
“我嫉妒他?”少年的声音顿时高了好几个度,“我才不嫉妒他呢!他现在连个三周都跳不起来,二周的A和Lo都丢没了,我嫉妒他干什么!”
人群静默了两秒,下一刻一声笑穿透了整个食堂大厅:“哈哈哈哈哈哈,人家刚刚回来你就知道他的情况了,我知道了申子轩,你不是嫉妒人家,你是喜欢人家吧!”
“我呸!”申子轩气得一蹦三尺高,拳头挥得虎虎生风,“哪个崽种胡说,敢不敢出来和你爷爷单挑!”
但半大不小的少年人正是处于对各种桃色绯闻兴趣浓浓的阶段,即使知道不可能的事还是愿意添一把火。只要有一个人说出来,好多人也开始跟着起哄,一时之间“因爱生恨”“求而不得”的声音此起彼伏。
郁酌还没有踏进食堂,关于申子轩如何喜欢他到肝肠寸断、天崩地裂的小故事就已经被推推搡搡地挤出门缝,争先恐后地往他耳朵里钻。
“……”
被编排的“小少爷”本人愣了一下,随后哭笑不得地推开门,亮了亮手上地袋子说:“我这里有早上做的蒟蒻果冻,不发胖,有人想吃点么?”
少年少女们像是被集体卡住了脖子,议论声顿时按下停止键一样戛然而止,所有目光“唰”地一下集中在郁酌身上,空气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有人不断向申子轩递眼神:【你不是说他从来都不来食堂吃饭么?】
申子轩狠狠地瞪回去:【我怎么知道他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八卦主角郁酌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尴尬,找了个桌子摊开果冻盒,扫了一眼大家,打断少年们挤眉弄眼的交流:“正好,一人一个刚刚够。”
看他好像没有在意的样子,少年们迅速作鸟兽状一哄而散,有几个脸皮厚的还真伸长筷子夹了一个果冻,放在嘴里,弹牙的口感让他们眼前一亮:“真的好好吃啊!”
“是么是么?起开起开我也要吃!”
“喂!那个谁!你别抢我的啊!”
郁酌笑眯眯地看着少年们哄抢,自己坐在闷头凶猛喝水的申子轩身边,支着下巴笑眯眯地问他:“你怎么不去吃啊?”
申子轩猛地一扭头,狠声狠气:“要你管啊!”
郁酌看到老朋友身上熟悉的傲娇,一点都不生气,故作伤心地叹气说:“诶,我可是辛辛苦苦做了一早上啊……你看,我还特意给你留了一个。”
申子轩不为所动。
郁酌低目:“真的不来一个么?”
申子轩撇了他一眼,梗着脖子别别扭扭地说:“既、既然如此,那……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吃点好了。”
看到郁酌拿出藏在背后的一个果冻放在他盘子里,他哼了一声:“记住了,这是我看你可怜才吃的!”
“好好好。”
郁酌:拿捏.jpg
看着申子轩把果冻送进嘴里愉悦地眯起眼睛嚼起来,郁酌忽然坏心地开口说,“嘻嘻,骗你的,这是我干妈做的。不过还是很好吃,你说对吧,申、小、晚?”
说完,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溜溜达达地去窗口打饭了。
申子轩的筷子凝固在半空中,他一寸寸地转过头去,好像听到自己脖子“咔吧”的响声,三秒后他怒吼:“卧槽!混蛋!谁告诉你这个名字的!”
郁酌一边笑着从食堂阿姨手里接过盘子,一边想:还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前世他还在役的时候,申子轩就总是怎么都看他不顺眼地找他茬。可惜后来等他再次回到省队,申子轩已经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
据说是因为升组之后出了一次意外,在赛场上做抛跳的时候没接住女伴,使女伴身受重伤,瘫痪在床,他自己也有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不久之后就此退役。即使后来奇迹发生,女伴站起来了,可两人再也没有登上领奖台的希望了。
那时他和申子轩的关系也不像小时候那么僵硬了,甚至申子轩还把他当成无话不说的朋友,常常在陪女伴治疗完后偷偷拉着他去酒吧,然后自己一个人一边喝闷酒一边哭,这个极像女孩的曾用名也被他不小心说了出来。
郁酌扭头,他生机勃勃的鲜活模样取代了记忆中胡子拉碴的失意青年的样子,唇角微勾。
真好啊。
真好。
申子轩自己生了会儿气,看郁酌孤零零地自己坐着吃饭,又忍不住凑上去问:“喂,我听到你和米教练的赌约了,你不会真的以为这些跳这么好捡吧?自己心里真是一点数都没有,别回头又骨折了。”
郁酌叉了一大块鸡胸肉放在嘴里,嚼了嚼咽下去说:“没事,毕竟我又不是小少爷嘛。”
申子轩再次怒气冲冲地走了,听这动静就像是要把地板踩碎。
……
吃过午饭,郁酌回家给正在睡午觉的郁晴雪掖了掖被子,自己也睡了一会儿,下午才又去训练场训练。
他活动开关节做好热身时,米祁已经站在冰面上等他了。
米祁说了会尽全力帮助郁酌,就真的一点都没有水分。郁酌的两周丢得最厉害的是Lo和A,其他的成功率还能保持在百分之六七十以上,所以现在最需要集中练的就是这两种跳。
郁酌一个后压步助滑几秒后,双腿交叉,右脚像是向外崴了一下“唰”地起跳,同时手臂于胸前收紧,在空中转够720度后“砰”的一声重重地落了冰。
米祁说眉间紧皱,语气严厉:“起跳的时候轴歪了,差点没站住,所以最后才会翻身扶冰。你的手臂不要收得这么快,上半身放松点。再来一遍。”
郁酌神情不变,点头,滑回,再次压步,助滑,起跳。
“砰”!
这一次他直接摔在冰上,身体滑出了七八米远,狠狠地撞在护栏上。
声音之大,听得米祁眉心一跳。
虽然知道运动员本来就是摔大的,但郁酌是米祁带的第一个弟子,他还是忍不住关心则乱了一下。
然而没等米祁上前,郁酌已经自己撑着冰面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冰渣,神情淡漠地把袖子挽上去看了眼撞伤的地方。
虽然已经开始红肿了,但并没有破皮。
于是他又把袖子放下来,站在原地一次一次收紧手臂又放松,试着找到感觉。
米祁知道运动员对自己的身体情况都很有数,没有反应就表示没什么大问题,于是把即将出口的问话吞回肚子里,不去打扰他。
郁酌脸上无悲无喜,平静得像是一泓潭水,投向冰面的眼睛却很深邃,目光似乎是落在冰面上,又似乎没有。
练习了这么多次,郁酌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就像米祁说的那样,他的上半身有些紧张,起跳的时候比下半身快了半拍,轴心就相当不稳,即使勉强站住完成度也不高。
这是因为他现在的身体要比成年之后轻,他还不太适应这个体重,是用力过度的结果。
他深深吐了口气,微微合上眼睛。
不要急。
不要急。
风缓慢地流过他的耳际,带来远处其他教练的训话声。
然后是有人成功落冰的“啪嗒”声。
然后是脚下冰面被冰刀碾碎的轻微断裂声。
然后是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米祁看到原本静立在冰面上的少年动了。
他没有急着再次起跳,而是一圈圈地在冰面上滑行,像是在寻找什么一样。
忽然,他两个前压步,滑行速度骤然提高,风呼呼地划过耳畔,前世的身体似乎和今生的身体重合在一起,他脚下自然而然地做了一个转三。
下一刻,他双脚再次交叉,整个人顿时从冰面上拔起,空中转体两圈后“啪”的一声落冰,虽然还没不太稳,但的确是结结实实地落住了。
他没有停下,立刻又一次后压步,起跳,身体被冰面的反作用力远远抛出,轻盈地落下,右脚后外刃在洁白的冰面上滑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这一跳过后,郁酌就像是忽然被点通了关窍一样,后面的Lo跳一个也没有摔过。
一个下午,郁酌不仅捡回了2Lo(后外结环两周跳),除了2A(阿克塞尔两周跳)外,其他的跳竟然也好了不少。
直到下冰,郁酌还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飘飘然中。
米祁搜集了点碎冰,等郁酌下冰之后“啪”地一下按在他脚踝和膝盖上。
郁酌猝不及防,被冰得倒吸一口冷气,这才从那种微妙的状态里脱出身来。
他还有点愣神,嘴上却习惯性漫不经心地抱怨道:“米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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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的,不想要,嘤嘤嘤。”
“没大没小,叫谁米哥?”米祁顿了顿,觉得不够威严,又补充说,“自己按着。现在不注意保养,以后有你受的。”
既然“米哥”已经叫出口了,米祁显然也没生气,郁酌也就顺势继续叫了下去:“我知道的,米哥,这不是好好冷敷着么。”
米祁又把他的袖子捞起来,看了看他刚刚撞伤的地方。
他皮肤很白,受一点伤就特别明显,拳头大小的一片都发着热泛着红,最重的地方甚至透着紫,盘踞在手肘上,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米祁小心地按了按,问:“骨头不疼吧?”
“不疼。”
“这里呢?”
“也不疼。”郁酌一边笑一边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放下袖子,“没事的,我体质就这样,就是看起来比较严重,其实不疼的。”
郁酌对自己身体把握得很好,他敢打赌说五天之内捡回所有的两周和一个三周,就的确是他努努力就能办到的事情。
在身上的淤青一天比一天严重的情况下,他的的确确练回了六种两周跳和3T(后外点冰三周跳)。
即使3T可以说是所有三周跳里面最简单的,即使他现在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可是它也是三周跳,也是勉强可以拿到正式比赛里去的成功率。
第五天下午,米祁看着刚刚出来的数据,叹了口气:“我本来觉得你完不成的。”
郁酌只是笑,不说话。
“好吧。”米祁说,“你赢了,我允许你这个赛季参加比赛。不过你也知道,我允不允许是一回事,你能不能拿到比赛的资格又是另一回事了。”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大多数教练都整队下冰了,冰场里空空荡荡的。
郁酌一时之间不想下冰,米祁也就随他,自己坐在一边,拧开水瓶,静静地看着他又一次开始练习3T。
没有其他人,郁酌尽情地压步。
加速,加速,再加速。
跳!
一个!
两个!
他听到风呼啸的声音,他看到眼前的场景飞速变换,那种前世今生重叠的奇妙感觉似乎又回到了他身上。
在成功跳完第十五个3T后,他再次起跳。
刚毅冷冽的冰面上,冰花从银色的冰刀间倏忽扬起,折射着训练场内明亮的灯光,熠熠生辉。
郁酌情不自禁地在腾空时双手交握,高高举起。
伴随着清脆的落冰声,他举起的双手大大分开,浮腿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如同一只骤然展翅的天鹅。
这是一个有Rippon难度姿态加成的3T!
Rippon难度姿态是指运动员在跳跃的时候违反双臂收于胸前的定律反而举起双手并在头顶交握的动作,由零几年北美系选手自创后曾一度制霸赛场。
不过这个动作近几年在国内还没有人做成功过。
米祁眼前一亮。
这一跳完成以后,郁酌没有接下一跳,而是停在冰面中央,微微仰起头,在胸膛急速的起伏中感受运动之后肌肉的紧绷感。
晶莹的汗珠随着身体的弧线从下巴聚集在锁骨里,形成一个浅浅的水窝。
他闭上眼睛,对着光,长长地、静静地呼吸。
“啪嗒”。
笔掉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打破了这一刻的静谧,郁酌回过头去,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孩子正冷着一张脸,站在护栏外紧紧地抱着本子。
一只速写笔从他的脚边缓缓地滚到冰场入口。
郁酌和来人遥遥相望。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自己的结对伙伴傅凌。
他看了看不远处孤零零的笔,又看了看明显不打算把笔捡起来的傅凌,三两个压步滑到冰场入口,弯下腰把笔捡起来,递给他:“给,你的笔。”
傅凌没有接,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虽然老是面无表情,没有一点笑容,但因为年龄确实还小,两颊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眼睛乌黑,反而显得挺可爱的,有种诡异的反差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郁酌总觉得他的表情似乎微微裂开,好像猝不及防地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莫名让他想起修狗偷吃鸡肉被发现之后紧张到麻爪的表情包。
“噗。”郁酌被傅凌的反应戳中笑点,一边笑着一边把手上的笔塞到他怀里。
傅凌又往后退了一步。
这次他的动作大了很多,可能是以为郁酌要看他的本子,把怀里的本抱得更紧了,笔差点又掉到地上来。
郁酌眼疾手快地从空中捞住了笔,没有像刚才一样塞到傅凌怀里,而是略微隔了一小段距离,摊开手说:“你的笔。”
傅凌这次没有再后退,从郁酌手上接过笔,礼貌又疏离地说:“谢谢。”
他面上波澜不惊,甚至有点冷到扎手,但郁酌却敏锐地感觉到对方掩藏着的一丝丝窘迫。
他觉得很好玩。
嗯……甚至更像被抓包的修狗了。
十二岁的少年还没来得及抽条,骨头架子尚且还维持着幼年的模样。他看着也就一米五,郁酌本来就比他高,穿上冰鞋就又高了点,软乎乎的头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风吹得晃动。
他没忍住顺手撸了一把。
“!”
傅凌“啪”地一下打开他的手,快速后退几步,抱着怀里的本子和笔转身就走。
走之前还不忘记瞪他一眼。
活像个被登徒子非礼了的大家闺秀。
8. 选曲
郁酌看着他颇有点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恶劣地笑了起来。
他扭头跟米祁惊叹:“诶教练,你看我结对伙伴他好有意思哦。”
米祁:“……”
他对这种恶趣味敬谢不敏,更关注另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练的Rippon?”
郁酌刚才只顾着畅快,倒是忘了这个事情,只好嘻嘻哈哈地企图蒙混过关:“哎呀……就是说……这个事情嘛……说来话长啦……”
Rippon是他上一世的代表性动作之一。
命运不爱眷顾他,总是和他开玩笑,他一向运气都不怎么好,抽签总是抽到最差的那一个,连生日也是在刚刚过了7月1号后七天的8号。
不过这又如何呢?
他一直在逆天而行。那时候他早年伤到韧带,上不了四周,本来在男单集体拼五种四周的时代很难出成绩,但凭着这一招加难度的Rippon和其他难度动作,硬生生地以一分之差拿下一个冬奥名额,还有可能滑到前二十四名,成为2006年后中国第一个有希望进入自由滑的男单选手。
不过这一世的他的的确确还没练过Rippon。幸好米祁实际当他的教练还没多久,他好歹以“以前成功率极低,没在比赛的时候用过”这个理由含糊了过去。
米祁皱起眉头。
按理来说,教练应该记录每一个在役运动员的每一次训练结果,包括各个动作的完成度、陆地训练状况、合乐状况等等,可是当时前教练把郁酌交给他的时候,记录上完全没有Rippon的记录。
不过省队的规定毕竟不像国家队那么严格,不计也是常事,交接的时候记录也只有薄薄的一点,显然是平时也没怎么好好记录。
毕竟郁酌的前教练是他的前辈,他也不方便直接去责问他,只好掏出本子,认认真真在上面添上了Rippon这个词,说:“这个难度姿态可以加GOE(执行分),你的3T稳定下来以后可以试着把它加进去,拿额外加分。”
“好。”郁酌答应下来。
GOE是在基础分数(BV)之外裁判根据每个动作的实际完成情况给与的附加值,在2018年前每个动作的分值范围是-3、-2、-1、0、+1、+2、+3共7个档,2018年改规则后就成了±5共11个档。
除了动作完成度外,难度姿势也是影响GOE的重要指标。
米祁还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郁酌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刚刚接通,赖晓云的声音就冲破手机的限制,回荡在整个冰场上空:“小兔崽子!你是被绑架了么!回家晚不知道发个信息啊!阿雪都等你一个半小时了!担心死她了!”
上一世郁酌经常和米祁两个人凑在一起讨论节目到深夜,反正米祁一直单身一个人在B市住,他家里又已经没有人了,所以从来没有捎个信回去的习惯。重生回来的时间太短,他练习得过于投入,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前世。
电话来得太突然,一时之间郁酌没反应过来,被赖晓云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看着被挂断的电话,他和米祁面面相觑。
米祁不久前才见识过赖晓云的脾气,当机立断:“收拾东西,快走,回家。”
说着他迫不及待地推着郁酌离开。
往常郁酌会在米祁的要求下每天早上骑着他的自行车绕着省队五圈热热身,但昨晚回家的时候车轮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图钉炸爆胎,送去修了,所以今天郁酌没有骑车。
赖晓云的小区就在省队大门对面,米祁自然而然地走在来车那一边,跟牵小朋友一样牵着郁酌送他过马路。
米祁一边注意着车,一边说:“虽然已经七月了,不过还好你之前的节目比较成熟,考斯腾(演出服)应该也能穿上,短节目还是滑圣桑的《天鹅》吧。”
圣桑是花滑大户,他的很多曲子都被放在省队代代相传的现有曲库里。队里有一张零二年买来的CD,至今还每天都有人借去放。
《天鹅》是他的组曲《动物狂欢节》里的一首,后来被改编为芭蕾舞《天鹅之死》,以濒死挣扎的天鹅象征人类对生命的渴望。
一般来说,青年组的小选手都会由教练从现有曲库里选一首曲子,再根据小选手的特点进行编舞。但并不是每一个教练都擅长编舞,所以省队和舞蹈学院一位姓刘的老师有固定合作,每次一编就编上好几套放着,供大家直接选用,《天鹅》就是其中的一套。
郁酌前世曾经带着众多师弟滑过这套经典永流传效果叠加的《天鹅》,所以他下意识问:“和刘老师合作的那套?”
“不是,是你从少年组带上来的那一套,基本不用进行太大的改编就能直接用。”
米祁觉得那一套的编排要比省里流传很久的要成熟得多,毕竟省里的那一套是打包买来的,郁酌的那一套是他们家当时自己请国内著名舞蹈老师编排的。
据说当时一口气编了小十套不同的节目,千挑万选,最后才选出来了那套《天鹅》。
花滑是个相当烧钱的运动,即使是三线编舞也能收到五位数,更不要说是颇有名气的舞蹈老师,也就只有像郁家这样的家庭条件可以眼也不眨地请一线老师编十套随便挑。
所以节目质量也是肉眼可见的配得上价格的高。
再加上郁酌已经滑过两个赛季,对各种动作都已经抠得挺细了,这样他就可以不用分太多精力给磨合音乐,更多地投入到恢复训练中,在比赛资格的竞争中也更有把握。
听完米祁的话,郁酌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不过他其实不是想滑这一套节目,毕竟那套芭蕾的《天鹅》因为考虑了他当时的年龄,在编排上有些童真,芯子已经二十二岁的他很难再滑出那种感觉,就算真的要用那一套也要进行大规模改编。
但他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其他想法,嘴上含糊道:“我想想吧。”
米祁皱眉:“离这一赛季各种比赛开始最多也就一个半月,你再找人重新编排、重新做考斯腾,要恢复技术,还要合乐,这些不太来得及,你要好好考虑考虑。”
郁酌“嗯嗯”两声,看到等在横眉竖眼等在小区门口的赖晓云,背后一凉,匆匆丢下一句“我考虑考虑吧,米哥再见”,转身跑了过去。
“这孩子……”
米祁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心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不会真的要换曲吧?
……
郁酌三两步跑到小区门口才想起来门禁卡被他早上随手塞到了包里。
他懒得把包取下来,仗着自己手臂比一般少年要长,直接背过手拉开外侧小隔层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串钥匙和卡,“啪”地一下拍在闸机上。
钥匙和闸机的金属外壳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哗啦”声,看门大爷伸出头来看了看,发现是他,笑呵呵地说:“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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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酌笑着说:“练习晚了。”
“哦,是不是没和你干妈说一声?我看她老早就站在那儿了,你可要小心挨一顿哦。”
郁酌摸摸鼻子,心虚道:“嗯,我知道,谢谢大爷!”
看门大爷乐呵呵地目送他离开。
这孩子虽然才搬过来不到一个星期,但人有礼貌,性格也好,关键是还长得好看,以后可以多叫儿媳把孙女带来,一来可以叫孙女多陪陪他,二来等孙女长大了万一来个近水楼台,岂不美哉?
他嘴上一边哼着《游龙戏凤》,手指一边在桌子上打着拍子,完全忘了他孙女现在芳龄一岁半,跟人家差了一轮还多。
郁酌跑到赖晓云面前时,赖晓云正牵着郁晴雪,倚靠在路灯杆子上一脸火气地等他。
他都做好了要挨一顿骂的心理准备,但赖晓云只是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下,把他拍得一个踉跄,然后指了指单元楼:“吃饭了对吧?小兔崽子没吃也该。去把东西放下,冲个澡换个衣服,我们在小花园那里等你。阿雪想出门逛逛,你也一起。”
郁酌应了一声,转身就往楼里走。
还没等他进单元门,赖晓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没吃的话,桌子上还有我拌的沙拉,不过就一口了,可以将就垫垫肚子。”
“吃啦!”
郁酌没忍住偷笑一声,被赖晓云抓了个正着。
她顿时恼怒,把手上拿着的薄外套一把扔了出去:“吃了就不准再吃了!控制体重的人没资格多吃一顿!给我留着!”
“是是是——”郁酌手疾眼快地接住外套反扔回去,闪身躲进电梯,“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好。”
推开门,满满一碗新鲜蔬菜放在桌子上,绝对不是什么“一口”。
他虽然觉得不能浪费他刀子嘴豆腐心的干妈的心意,但她说得对,他现在在减脂期,今天已经这个时间点了,他没有资格吃第二顿。
他于是找了个保鲜膜,把沙拉封起来,连着碗放到凉水里冰着。
他动了动肩膀,训练出了一身汗,衣服黏在身上,有点不舒服。
因为赖晓云的电话,郁酌下了冰还没来得及洗澡,就被米祁赶出来了。
他想着快速洗个澡,打开衣柜正要找衣服,就看到柜门上贴了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换洗的衣服放在浴室”,落款是妈妈。
郁酌愣了一愣,鼻尖一酸。
他妈妈的确很喜欢给他买衣服,替他搭配好,每次都会给他留个纸条。但在他记忆里,最后一次收到纸条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他把这张便利贴妥帖地收起来,才转身去了浴室快速洗了个澡,下楼在找到了坐在秋千上笑的郁晴雪和推着她的赖晓云。
郁酌肩宽腿长,本来就是个衣服架子,里面穿了件T恤,外面是薄薄的蓝白撞色宽松版衬衣,配了条浅蓝色牛仔裤,脚下踩一双白板鞋,属于少年的清爽感扑面而来。
他上前两步替下赖晓云,手轻轻地在他背后推着,问:“好玩么?”
“嗯!”郁晴雪闭上眼睛,风穿过她的头发,带起一阵淡淡的花香。
她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这种带香味的洗发露了,但她其实很喜欢的。
现在正是七点,小花园里有许多出来散步的老人,一个婆婆看到他们,感叹说:“你儿子可真孝顺。”
郁晴雪眼睛亮晶晶的:“是呀!我们小酒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
9. 钢琴
又玩了一会儿,郁晴雪脚在地上一点,跳下秋千宣布说:“走!我们去逛商场!”
2022年习惯于逛商场的人已经不是很多了,但在2014年这个网购还没快速发达起来的时间节点,商场还是相当热闹的。
郁晴雪被关在家里很长时间了,踏进商场乍一看到这么多人还有点紧张,手紧紧地牵着郁酌和赖晓云的衣角。
好像一下子见到这么多人让她很无所适从一样。
郁酌握了握她的手,又轻又柔地说:“你不是想来逛逛么?想去哪里啊?”
郁晴雪想了想回答:“去卖衣服的地方。”
一般商场二楼卖时尚女装,一行人上了电梯,郁酌正打算按二楼,但郁晴雪却越过他的手,按下了三楼男装区的按钮。
他本来以为是郁晴雪很久没逛街了,好不容易和曾经的闺蜜聚在一起,要好好逛逛,他都已经做好了跟在后面提包的准备了,但原来……
郁酌手指在空中轻轻抓握,被郁晴雪收回来的那只手顺势抓住了。
郁晴雪这两天说话流畅了很多,她絮絮叨叨:“妈妈给你找衣服的时候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想来想去还是得再给你添几件。”
原来她尽管不舒服,还是想要逛商场,只是因为想要给他买东西啊。
他一时没有想到,可能到底还是他没有当过父母吧。
其实郁酌的衣柜已经快被塞满了,卓风扬虽然不喜欢他,但在郁晴雪还在世的时候并没有图穷匕见,他该有的还是有,走的时候为了方便,还是直接拿了不少来的。
所以他真的觉得自己的够穿,反而是郁晴雪来来回回就那几条温婉风的裙子轮着穿。
或许妈妈总想给孩子多一点东西,多一点,再多一点……即使孩子真的已经拥有很多了。
即使她自己什么也没有。
郁酌眼眶一热,狼狈地低下头。
郁晴雪敏锐地扭头:“怎么了?”
“没……没事。”郁酌笑着摇头,“没事,就是好像有沙子掉眼睛里去了。”
郁晴雪顿时紧张起来:“嗯?疼不疼?来,我看看。”
“已经出来了,很好了。”郁酌诚恳地说,“谢谢妈。”
郁晴雪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谢什么啊……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要和妈说,知道么?”
“嗯嗯,知道的。”
郁晴雪看他除了眼尾有点点红之外确实没什么,就带着他到处看起来。
她嘴上说是要添几件,但总觉得她儿子穿什么都好看,回过神来,已经有大小十好几个包了。
或许是购物可以减轻人的紧张情绪,郁晴雪比来的时候放松了不少,她又拎起一件带着点小花边的衬衣在郁酌身上比比划划,赖晓云倚坐在一边,看着他们无奈地笑起来。
郁酌按下郁晴雪的手:“好了好了,妈,我的衣服已经够穿了,我们下楼也给你买点好不好?”
郁晴雪下意识拒绝:“不用,我的够了。”
郁酌坚定道:“走吧妈,我想看你穿新衣服。”
他的力道虽轻,但带着点期盼的意味,郁晴雪想了想,还是点点头,放下了了手里的衣服。
郁酌把赖晓云身边的袋子提起来,给她递了个眼神,赖晓云拍拍衣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站起来说:“走吧,阿雪,我们去女装区看看呗,我也好久没买衣服了,你就当陪陪我。”
他两人连哄带骗地把郁晴雪拉了下来,郁酌抬眼看到一家店很符合他妈妈平时温温柔柔的穿衣风格,正想让她过去试试,赖晓云却一把把他们拽到另一家店的门口,拿出一件鹅黄色连衣裙说:“阿雪,你去试试这件吧?”
郁酌有些疑惑地环顾四周,这家店走的是少女风,很多蝴蝶结和薄纱,赖晓云选的这一件虽然不是那么少女,但裙摆也缀了四个蝴蝶结。
郁晴雪拎着衣服面露难色,赖晓云却推着她的肩膀,连人带衣服一起扔进更衣室,毫不留情地关上门。
干完这一切,她溜溜达达地回来,看出郁酌的疑惑,压着怒气解释道:“你可能不知道,阿雪其实很喜欢这些裙子的,就是那个垃圾不喜欢,所以阿雪结婚之后就几乎没再穿过了。”
郁酌手指猛地一紧。
就在这时,郁晴雪也从更衣室走了出来。
她轻轻扯着裙摆,有些不自在地问:“好看么?”
“好看。”郁酌轻声回答。
他没有说谎。
时光善待美人,几乎没有在郁晴雪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她一身嫩黄裙子,因为听到儿子的肯定而露出喜悦的笑容,看上去仿佛还只是二十岁的女孩。
仿佛还没有经历过那些糟糕到一度让她舍弃生命的事情。
赖晓云本来想付账,但郁酌坚持说要自己去,赖晓云觉得小孩给妈妈买东西尽尽孝心也挺好,毫不客气地挥挥手让他去。
郁酌回来的时候看到有卖花的,他驻足片刻,最终选了一枝还带着水珠的白百合。
郁晴雪没有换衣服,而是直接剪了吊牌穿着。
她站在店门口垫着脚远望,看到郁酌的时候朝他招了招手。
郁酌快步小跑过去,从身后变戏法一样拿出花,笑意盈盈地送给郁晴雪:“妈,给你。”
郁晴雪微怔,接过花,稍稍低下头,半阖着眸,陶醉地吸了一口。
郁酌眉眼温柔地笑着问:“喜欢么?”
“嗯,喜欢!”
“那就好!”郁酌一直注意到她在往楼下看,但神情却犹犹豫豫,好像在害怕什么,直到她穿上新衣服拿上花,兴奋的神情替代了惊慌,他才又问她的想法,“那现在还想去哪里么?下楼看看还是回家?”
郁晴雪从刚才就注意到楼下有钢琴声,还有叫好声,可能是在举办什么活动。
她捏了捏裙子上的蝴蝶结,软软的,有点像兔子耳朵。
馥郁的花香随着呼吸进入胸腔,充盈着身体,她好像从新衣服和白百合里获得了什么力量一样,终于下定决心,摇摇头说:“不回家,我们去楼下吧,我想去看看。”
等他们下楼的时候,钢琴声已经停下了,他们只来得及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小西服的少年在台上鞠躬。
郁酌在旁边一个手拿横幅的女孩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问:“你好,请问这是有什么活动么?”
女孩本来有点恼怒有人打扰她欣赏她崽致谢时的绝世容颜,但一扭头另一张绝世的脸把她撞得昏昏沉沉的:“是B市钢琴协会联合各大琴行举行的青少年钢琴街头展示。”
“哦。”台上的少年已经下来,台下的人流也开始离开,郁酌又问,“那是已经结束了么?”
“唔,专业组的结束了,排名据说明天会在官网上公布。但是今年主办方加了点活动,接下来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可以由感兴趣的路人去弹指定曲目,不限年龄,获得评委票数最多的可以拿到一个绝版的BJD娃娃,好像特别优秀的话还能获得音乐会的出场资格。诶,要不是我不会,我也好想上去啊。”她感叹了一句,“不过毕竟是路人组,而且主要是卖钢琴的噱头了,估计也没什么看头,所以大家都走啦。”
2014年BJD娃还不是那么普及,对于许多人,尤其是女孩和小朋友来说,这个奖品非常有吸引力了。
说话间,有个男生硬牵着他女朋友弹了一曲双人联弹,下来时一脸骄傲地说:“宝宝,这个娃娃咱们肯定能赢过来,赢过来了就送你!”
女生翻了个白眼:“省省吧,自己想要就直说,别拉着我。”
不过他们弹得确实很好,虽然有错音,但感情、默契都在线,即使是一般人都能从琴声里听出恋爱的甜蜜。
郁酌看着他们互动笑了笑,有些遗憾地说:“妈,差不多结束了,那我们也走么?”
他揽着郁晴雪的肩膀想回去,然而衣角却传来一点拉力。
他略微低头,见郁晴雪恋恋不舍地看几眼娃娃,又看几眼自己。
他福至心灵,哭笑不得:“妈,你不会是想让我上去吧?”
郁晴雪点点头,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虽然没出声,但整个人的神情就是在问他行么。
郁酌看向台上的钢琴,神色怔愣。
他小时候的确是跟随名家学过钢琴,而且得过很多奖,但算上上一世,他已经七年没有碰过钢琴了。
他曾经也想再弹一弹,但眼前总浮现出郁晴雪在钢琴旁自杀的场景。
她脸色不像平常那样红润,青得吓人,血从她手腕里流出来,到处都是,她的裙子上、木质的地板上、钢琴光滑的黑白键上……
有的已经干涸了,有的还没有。
每当他着指尖触碰到琴键,血液粘着在手上的干涩、凝滞让他止不住地发抖。
从此再也不敢触碰。
他……
温软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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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抹掉他额头上的冷汗,郁晴雪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大反应,只顾着心疼说:“你不想去,妈妈就不要了,好不好?”
郁酌忽然伸手,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她还拿着百合,发间清甜的花香混合着百合的香气钻入他的鼻腔。
郁酌狠狠地闭上眼睛,把即将涌出的眼泪逼了回去。
她是暖的。
她还活着。
一切已经不一样了。
她已经错过那么多东西,他不希望她再有什么遗憾。
只要她想,只要他能。
郁酌睁开眼,把郁晴雪放开,语调轻快地说:“没有,我没有不想去。”
“诶……”
郁晴雪还想说点什么,但郁酌握住她的手,轻轻放在心口上:“没事的,等等我。”
郁晴雪愣了一下,一把抱住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儿子,也不顾周围有那么多双眼看,像小时候每一次比赛之前那样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嗯,不怕,妈妈相信你。”
郁酌走上台,端坐在钢琴前,手轻轻地搭在琴键上。
那对情侣中的女孩眼前一亮。
台上的少年虽然不像专业组的选手那样穿着小西装,但坐如青松,手臂到手指形成一道流畅的线条,很是养眼。
她戳了戳男孩:“你看,他姿势看起来还挺专业的。”
男孩不屑地说:“看起来专业,弹起来就不一定了,你不要光看脸嘛。”
女孩狠狠掐了男孩一下。
郁酌看着规定曲目,翻到其中一页,轻轻地按下几个音。
路过的孩子顿时停下脚步。
“妈妈,上面的哥哥在弹《小星星》诶!”
男孩挑挑眉说:“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么?前面好弹,后面的变奏和装饰音可就很难了,而且对感情的把握也不容易,这首他还真不一定能弹好。”
男孩话音还没落,郁酌的琴声就已经有些凝滞了。
他得意地说:“你看,我说他不行吧,这么轻快的曲子,他弹得太沉重了。”
女孩又狠狠掐了他一下。
郁酌对台下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他呼吸变得沉重,眼前的琴键上仿佛又铺满大片大片的血,红得刺眼。
郁酌眼睛狠狠闭上,他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幻觉。
但血还是在他眼前,它们扭曲着,撕扯着,像沼泽里的污泥一样黏附在他的手指上。
琴声仿佛响起了,但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海水,郁酌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剧烈的心跳声。
窒息感如影随形,他的指尖又开始发抖了。
对不起,妈妈,我可能……还是做不到。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就在这时,一道清澈的声音穿透层层海水,像一只温柔又有力的手,一把把他拉出沉闷的海底。
空气骤然袭来,他猛地睁开眼睛向台下看去,郁晴雪正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随着他手下的钢琴声唱着《小星星》。
停下脚步的孩子眼睛一亮,也笑着跑到郁晴雪旁边,用稚嫩的童声一起唱起来。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郁晴雪温柔的眼睛注视着他,他心头的那根弦忽然一松。
是啊,妈妈还活着。
她没有因为渣男放弃生命。
她现在很快乐。
她像小时候每一次哄他入睡一样,在轻柔地唱着《小星星》。
郁酌舒了口气,琴声重归轻快。
即使他上一世很久没弹,可这一世的身体还有肌肉记忆,他左手开始快速演奏,右手弹着主旋律,弹至中途两手旋律交替,两次转调,最后以大跨度的渐强,结束全曲。
好几百人的这一层,在琴声落下的那一刻竟然悄无声息。
直到小孩子感叹“哇!哥哥好厉害!”,全场的掌声才如雷般响起来。
情侣中的男孩有些恍惚。
他也会弹这首曲子,可那时他的老师总是说他弹得差点味道,他还一直不服,这时候他终于知道差了什么了。
是最投入的感情。
台上的这个少年,虽然在中途有那么一小段显得有点沉重,甚至差点想要放弃,虽然也有错音,可是他在他的琴声里听到了一种力量。
那是想要安慰、想要保护某个极为重要的人的力量。
10. 主题
郁酌缓缓吐出一口气,向台下致意。
郁晴雪站在台边仰头看着他,见他下来,飞扑过去抱住他:“我家小酒真棒!”
她的语气和哄五六岁小孩似的,芯子已经二十二岁的郁酌愣了一下,哭笑不得地“嗯”了一声。
在他的带动下,后来又有几个路人上台弹了琴,琴声都很放松,显然是并没有想比拼,只是快乐地加入。
为了符合气氛,主办方的选曲都是偏欢欣的,三十分钟很快在弹跳着的琴声里过去。
郁酌果不其然拿了最高票数。
他抱着赢来的娃娃交给郁晴雪,郁晴雪眼睛亮晶晶的,捧着娃娃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女娃娃被做成了芭蕾舞者的造型,头发高高盘起,微微侧着头,露出纤细修长的脖颈曲线,手臂舒展,踮着脚尖,身上的纱裙点缀着细细的水钻。
郁晴雪低下头,脸上露出一丝恍惚的怀念。
一直注视着她的郁酌福至心灵,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等我一下”,便三两步快速跑回台边。
郁晴雪见他和负责人交涉一番,接着又走上台,还冲她眨了眨眼,虽然一头雾水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还是期待地看着他。
郁酌深深呼出一口气,手指再度搭在琴键上。
他左手快速而柔和地进入伴奏,流畅的音符随即从他指尖倾泻而出,如同云雾拨开,平静的湖面在清晨的微光下闪烁。
这里没有大提琴,只有一架钢琴,郁酌随即以右手弹起主旋律。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只白天鹅抖动双翼,温柔而高贵地游来,平滑如镜的湖面上只留下两道安静的波纹。
这是圣桑的《天鹅》,郁晴雪最喜欢的一首曲子。
没有谱子,可这首曲子就像是刻进灵魂里一样,郁酌没有弹错任何一个音。
他微微侧头,眼神温柔地看向台下的郁晴雪。
钢琴独奏安静而平和,少了大提琴的忧伤,却让人忍不住放慢了呼吸。
郁晴雪在他充满鼓励的注释下,眸子剧烈颤动,像是在经历很强的心理斗争。
直到钢琴曲即将进入尾声,她终于闭上眼睛,微微仰起脖子,头随着音乐的节奏缓慢晃动,指尖在半空中轻轻画着圈。
郁酌的神色更加柔和。
本该是终止的一小节,但他琴音一转,又回到了天鹅最初现身的那一瞬间。
下一刻,郁晴雪动了。
她痴痴地睁开眼睛,把手中的娃娃交给站在她身边的赖晓云,双臂高高举过头顶,踮起脚尖,踩着音乐的节奏舞动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跳芭蕾了,最开始的几个步伐极度生疏,差点摔倒。
于是她的双脚落了下来。
郁晴雪毫无焦点到有些飘渺的视线落在郁酌身上,郁酌左手适时地给出一道温和的长音,像是水波在微风的吹拂下微微荡漾,轻柔地托住天鹅的身体。
代表着天鹅的主旋律在一拍留白后再度响起,郁晴雪挣脱羞涩和犹豫,又一次踮起双脚,即使身体微微摇晃,可却没有再放下足尖。
她没穿足尖鞋,也没穿芭蕾的蓬蓬裙,只有一双普普通通的平底鞋和一条崭新的嫩黄纱裙,然而她双臂缓缓地舞动,躬身,展翅,慢慢旋转,接着颠着步子,右腿向后抬起,如同一只真正的天鹅。
妍丽而纯洁。
郁酌手下的琴音从轻柔变得灵动,就像是春风抚过,湖面解冻,这只昏睡的天鹅终于从混沌中苏醒一般。
赖晓云深深地看着郁晴雪,眼眶通红。
她手上,芭蕾舞者娃娃的裙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一曲终了。
全场鸦雀无声,好像还沉寂在刚才的琴舞之中。
那对情侣中的女孩睁大眼睛,看着台上的郁酌和台下的郁晴雪遥遥相望,温情在空气中细细地流淌。
郁酌一手牵着郁晴雪,一手牵着赖晓云,离开了商场。
所有人好像是还没反应过来,静静地目送他们离开。
女孩感到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落了下来,她抬起手拭去脸上的温热,看着指尖上的泪水,脑中只有一个声音——
咦,我怎么哭了?
她按下录像的停止键,打开相册,找出这一条视频,把进度条拉到最开始,再次播放。
手机将刚刚的一切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女孩在男孩有点慌张的目光中忽然捂脸哭泣。
她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她觉得好像经年的伤口被人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又像是喝完药后嘴里被塞进来一颗甜甜的蜜枣。
终于得以苦尽甘来。
她含着泪水拉着男朋友飞奔回家,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拉出视频,将母子两人的面容模糊处理后发在自己微博上,写道:【姐妹们,直到今天我看到了真正的天鹅。】
网络时代,她作为一个合格的追星大粉和爬墙专业户,以“三秒换墙头”的绝技已经养出了一个粉丝几十万的账号,因此微博刚刚发出去不到半分钟就已经收到好几百条评论,其中点赞量最多的是“妈妈,你追的墙姐又换墙头了”、“让我看看是哪家小鲜肉又勾去了我墙姐的心”。
一分钟后,评论区一片迷惑。
【咦,这是在商场里么?墙姐这是发现了什么潜力股?】
【有钢琴,难道是最近哪家小鲜肉又去做街头营销了?】
【怎么回事,墙姐你这次的视频不行啊,脸都打了马赛克还看个锤子。】
【不过这次的视频真的好长哦,不像姐的风格啊。】
然而五分钟后,评论区直接炸开了花。
【救命!这个弹琴的小哥哥好温柔啊!灯光照在他和钢琴上面,好像是天使在弹琴啊呜呜呜呜!感觉又治愈又救赎!】
【跳舞的小姐姐也好好看!虽然没有穿专业的舞衣,但你们看她的手臂好软,一定是基础很好的舞者,完完全全把天鹅的感觉展现出来了!】
【他们是情侣么?我刚刚恋爱又失恋了呜呜呜呜。】
【楼上的,你们没看文案么?这是对母子,而且儿子看身高还没成年,三年起步谢谢。】
【呜呜呜呜呜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最后我好想哭啊,我的眼泪现在已经落下来了姐妹们。】
【我也是,根本止不住。】
【我也。】
【+1……】
【+身份证号码……】
视频转发量轻轻松松破万,一夜之间,#天鹅#、#最让人想哭的艺术#同时登上热搜。
而另一边,新上任的B市钢琴协会会长看着刚刚拿回来的录像,弹琴的孩子有些眼熟,但他始终想不起来这是谁。
他的秘书看他这么专注,凑过去看了看,问:“这孩子是谁啊?”
“不知道。不过你看他之前的曲子有错,看样子也有点生疏,好像很久没弹了一样,但到了《天鹅》,所有技巧就像是被捡起来了一样。不过这还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孩子也就十四五岁吧,但他琴声里的感情是绝大多数成年组专业选手也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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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不出来的。你快问问在场的评委,有没有人知道这孩子到底是谁?”
秘书知道会长一向惜才,连忙应下声来,忙不迭打完电话,苦着脸说:“他电话打不通,留的是网名。我们当时想着反正也是个助兴的活动,就没有核实参与者留个人信息,这孩子又走得快,当时没人反应过来问他到底叫什么。”
会长扼腕:“我怎么有这么一群笨蛋啊,活生生放走一个好苗子!快找找以往的考级还有比赛记录,这孩子我看着面熟,说不定能是我在哪次比赛上看到过的!”
……
而对于这一切,已经回了家的郁酌毫不知情。
郁晴雪和赖晓云还沉浸在刚刚的舞蹈里,手挽着手说话,好像在回忆当年刚刚遇见时的情景。
他本来不想打扰她们,但他两只手都拎着包,他的钥匙又在赖晓云那里,他只好转头出声:“妈,干妈,我没钥匙,谁来帮忙开开门啊?”
赖晓云揉揉眼睛,擦去眼泪,红着眼眶瞪了郁酌一眼:“哪有人回家不拿钥匙的?”
郁酌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接下这口黑锅。
他也不想看见赖晓云哭啊,不然还指不定被他那面子上抹不开的干妈要找什么理由整治一下。
这不就被挑刺儿了么。
三人进到屋里,郁酌放下东西,打开空调,转身看见赖晓云正捂着肚子伸着头看向厨房,说:“不是还有干妈给我留的沙拉么?我用保鲜膜封起来放到水池里冰着了,现在吃刚刚好。”
“谁给你留了?”
“好好好,不是给我留的。”郁酌走进厨房,又扭头问,“妈吃么?”
郁晴雪响亮地回答:“吃!”
郁酌笑着拿出两个盘子和两双筷子,把菜分成两份端到餐桌上:“正好,不然放到明天就不好了。”
赖晓云对递过来的梯子很满意。
郁晴雪疑惑道:“你不吃么?”
“不吃了——我想去琴房坐坐。”
“啊?要不再——唔!”
赖晓云夹了一筷子菜塞她嘴里:“小孩子少吃顿夜宵没事,你看看他这几个月都胖成什么样了,正好减减肥。”
……
赖晓云不会弹琴,但她家里却有一间专门的琴房,花大价钱做了严密的隔音,还放了一台钢琴。
郁酌打开琴盖,坐在琴凳上静静地闭上眼睛,脑中循环播放着重生以来的一切。
他把卓风扬的罪证交给警察,他妈妈重新获得自由,他见到等了一辈子的赖晓云,他与用生命保护他的米祁重逢。
那些曾经遗憾的事情……
那些曾经以为再也无法弥补的人……
郁酌狠狠压下眉心。
如果真的有命运——
如果真的有命运!
指尖猛地按向黑白琴键,《命运交响曲》有力地撞击着琴房的墙壁。
郁酌高高地扬起脖子。
如果真的有命运,那他也已经改变了。
他琴声渐歇,曲调一转,刚刚弹过的《天鹅》又从他指尖缓缓流泻出来。
郁晴雪推开琴房的门,坐在地毯上,静静地倾听。
她吃的药有安神的作用,再加上刚刚出门有些累了,听着听着,她就靠在钢琴边上睡着了。
郁酌弹完最后一个音符,看着郁晴雪安详的睡脸,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本崭新的本子,咬开笔盖,行云流水地写下两个飘逸的字——
重生。
这就是他这一赛季的主题。
11. 编舞
重生……
这两个字像是有魔力一样,郁酌盯着它们,手指不由自主地抚摸上去,指尖停在“生”字最下面那一横笔上。
窗外有风吹过,他似有所感,抬起头来,阳台上挂着的风铃恰巧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灯光里晚归喜鹊墨蓝色的尾羽在他眸中一闪而过,钻进繁茂的树叶里,接着隐隐约约响起小喜鹊索要吃食的叽叽声。
夏天的确已经到了。
郁酌轻轻推推郁晴雪,把迷迷糊糊的她送回床上,又如法炮制地把睡在客厅的赖晓云也送回房间,洗掉堆在水池里的碗,关上电视机,最后“啪”地一声关上灯。
整个屋子安宁静谧,只有皎洁的月光透过半拉开的窗帘倾洒而入。
连郁酌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他的唇角始终没有落下。
……
因为睡得早,第二天三个人都早早地起了床。
最近郁酌的训练量比较大,所以赖晓云在早餐上也下足了功夫。
今天他们吃的是两片全麦面包、两个牛油果、一杯豆浆配一只橄榄油炒出来的蛋。
盐和油都只放了一点点,说实话是有点没滋没味的,但三个人两个练花滑一个练芭蕾,都十分习惯这种食谱,吃得不算痛苦。
赖晓云往嘴里扔了一小块炒蛋,一边嚼一边问:“我听米教练说你最近训练效果不错,决定争取一下参加比赛。想好滑什么了么?”
她早就和米祁交换了电话号码,虽然每次她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对方听起来声音都莫名有点紧张,但是还是认认真真地把郁酌所有情况都告诉了她。
赖晓云完全没有反思一下是不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自己把人家吓到了。
郁酌回答:“短节目的话,《天鹅》吧。”
“哦,从少年组带上来的那一套?”
“不是。”郁酌放下碗筷正色道,“干妈,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赖晓云看他这么严肃,也跟着放下碗筷:“什么事?”
“我想请你和妈妈一起,帮我替它重新编舞。”
赖晓云一愣。
“可是……”
现在编舞还来得及练好么?而且我们没有太多编舞的经验,真的可以么?
许多问题在她口中兜兜转转,然而清晨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少年人的身上,他的眼睛仿佛被点燃,有火光在里面跳跃着,熠熠生辉。
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当年她没钱买鞋,只能穿那双从冰场附近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冰鞋在冬天滑野冰。一次次适应变形冰刀的时候,无数个自己修冰鞋的深夜,她是不是也是这种眼神呢?
赖晓云咽下所有怀疑,呼出一口气,郑重地答应:“好。”
准备了许久的说辞没有用上,郁酌自己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可当他对上赖晓云的眼睛时却从她眼里看到了一种光彩。
那是他在不经意间照到镜子时,镜中人眼中闪烁的同样的光。
郁酌了然地笑出声来,轻声说:“谢谢。”
他把自己想要的效果告诉郁晴雪和赖晓云后就挥别离开,照例骑上昨天晚上刚刚顺路推回来的自行车绕着省队转了五圈后才去米祁那里报到。
米祁问:“昨天晚上和你说的选曲的事情,你考虑好了么?”
郁酌点点头:“嗯,我决定了,短节目我要滑《天鹅》。”
米祁提了一晚上的心终于放下,他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头发默念三声“保住了”,连声音都柔了一个八度:“好,那套节目真的挺不错的,而且时间也来得及。”
郁酌摇头:“不是,还是那首曲子,但我拜托我妈妈和干妈重新编排,我干妈以前也是练花滑的,我妈妈曾经是芭蕾舞团首席,她们挺熟的,而且这对我来说意义很深。米哥,你看这样可以么?”
他嘴上彬彬有礼地问“可以么”,好像很有商量的余地,但先斩后奏的行动和坚定的表情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米祁觉得自己就算直接拒绝,郁酌也一定会想别的办法说服自己。
他一口气噎在嗓子里,把自己呛了个死去活来。
郁酌忙上前两步替他拍背。
好不容易顺过气来,米祁也不挣扎了,心累地说:“老规矩,一个星期,如果效果不能让我满意的话,就必须听我的。而且你体能和技术方面的训练不能耽误,知道了么?”
“我不会输的。”郁酌志在必得地回答,“那我开始今天的训练了。”
米祁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去吧去吧,先热身,然后绕操场跑十圈,高抬腿和开合跳各一百,休息一下上冰。”
郁酌冲他飞了个吻。
“起开。”
郁酌应了一声,二话不说开始热身。
米祁看着冲劲儿十足的少年,独自忧愁。
路过的鹿鸣晖看见揪着头发的米祁,打趣道:“没事,正常的,男人三十秃了也是一枝花。”
米祁:“……滚。”
直到郁酌充满活力地开始上冰训练,他才叹了口气,拿出手机,第一次主动拨通这个自己闭着眼都能写下来的号码。
“喂,米教练,你是想说编舞的事情么?”赖晓云正调出《天鹅》找灵感,一看到来电人的名字就知道要他要说什么事。
“嗯,是。”米祁踌躇片刻,说,“我给他一个星期的时间,如果不能让我满意的话就还是用原来的编排。”
“一个星期啊……”赖晓云沉吟片刻,“压力还挺大。”
米祁叹气:“我知道他想比赛,甚至说不定还打算拼一拼今年国际赛事的名额。可他的技术还没恢复,要想一边兼顾新编排,一边恢复到可以拿下大赛资格的程度,这太难了,不如拿他熟悉的编排更有把握。”
“是或许更有把握,可是他现在想拼,这不就是最好的状态么?”
“的确状态很好,但……”
“但你没有阻止他,不然也不会给我打这通电话啦。没问题的,米教练,我们会好好编舞,他会很努力,你也会好好教他,不是么?”赖晓云笑着打断他,“既然他相信我们,那我们也要相信他。”
“我有种预感,”夏日金色的阳光穿过湛蓝的天空,米祁听见对方说,“他能带我们看到我们从没看到过的景色。”
米祁放下手,掌心静静躺着三根头发。
终究还是没能保住。
可他看着冰面上摔倒后又站起来的少年,终于释然地笑出声来。
算了,带着么个不省心的孩子,以后肯定还会掉更多头发。
可是说不定他真的能带他们看到从没看到过的景色呢?
赖晓云挂掉电话,靠在窗边看着楼下一遍遍重复田径起跑姿势的小少年们,畅快地笑起来。
米祁说得没错,的确用旧的编排会更有把握。
可是不顾一切地挑战和拼搏,这本来就是少年的特权啊。
在她和米祁通电话的时候,郁晴雪精神很好,已经自发打开下一个视频聚精会神地一边看一边比划。
赖晓云看着郁晴雪认真的表情,忽然拉起她的手。
郁晴雪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有些迷茫地眨眨眼。
赖晓云蹲下身,目光直视着她:“坚毅、勇敢、不服输,阿雪,他很像你,你真的教出了一个很好的孩子啊。”
郁晴雪回握住她的手:“是呀,咱们小酒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
两人相视而笑,像是回到了共同奋斗的少女时期:“我们也要努力了。”
……
对于这一切,郁酌毫不知情,他在上冰前照例和他的老朋友申子轩你一句我一句戳对方痛点,此时下了冰正想去食堂,发现隔壁双人滑的也下冰了,而申子轩正被女伴岑梦远拉着往自己这里气势汹汹地赶。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停下脚步礼貌地问:“怎么了?”
一般双人滑的女伴要比男伴小三四岁,因为女子的巅峰期要比男子早,但申子轩的女伴岑梦远却比他大一岁,今年十五,等申子轩也满十五就可以考虑升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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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梦远虽然名字文静柔和,可人却一点都不含糊。据说他们是邻居,滑冰也一直是岑梦远带着他。当年招他们的时候省队想过拆对,但岑梦远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说是要拆对就不加入了。
B省的花滑队伍本来就不如东三省,好不容易抓到一对好苗子,自然不肯让他们从自己手上溜走,省队总教练最后还是同意了这个要求,岑梦远也因此被称为“省队首钢”。
而此时“首钢”本人正越过十厘米的身高差,摁着申子轩的头冷酷地命令:“道歉。”
申子轩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黑,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扭曲,最终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对不起。”
岑梦远这才放开摁着他脖子的手:“这才对嘛,都和你说过了说话不能捡别人的痛点戳,这样很不礼貌,你还总记不住,就该让你吃吃教训。”
郁酌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他好像也逮着对方的痛点使劲戳。
岑梦远看出他的不自在,大大咧咧地说:“叫小晚的话,当然不算是痛点了,我们亲近的人在家里都这么叫他。你说是吧?”
申子轩牙疼半天,终于屈辱地说:“……是啊,你叫吧。”
郁酌狐假虎威,笑眯眯地从善如流:“小晚。”
申子轩嘴角一抽,想让他要点逼脸,但碍于岑梦远在场,最终什么也没敢说出来。
岑梦远像是没看到他的抗拒,接着问:“好,那大家就是朋友了吧?既然是朋友,我们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么?”
郁酌礼尚往来:“你说就是。”
“是这样的,我看刚刚在冰场上看到你在练Rippon,我们一直在尝试着练,好加点分,但是没成功过,不知道你方不方便看看我们的问题?”
郁酌摆摆手:“这有什么不方便的。”
岑梦远立刻又摁着申子轩上冰,一段助滑之后举手来了个3T,整齐地“啪”“啪”两声摔在冰上。
申子轩自己先站起来,立刻默契地弯腰递出手,岑梦远借力站起来说:“就是这样。”
郁酌想了想说:“Rippon地要点在于把旋转轴收得更小、身体拔得更直,这样可以避免歪轴。你可以试试把手再收紧点,小晚的腰也千万不要塌。”
岑梦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拉着申子轩练了一会儿,但这种事情到底不是别人说了就能立马会的,这几个跳依然“啪啪啪”地摔了一地。
就在这时,有人肚子“咕咕咕咕咕咕”叫了一串,郁酌和岑梦远都下意识看向声音来源。
申子轩恼羞成怒:“看什么看!”
郁酌和岑梦远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毕竟大家都是十来岁的身体,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龄,而且一天几千大卡几千大卡地消耗,实在是很容易饿。
岑梦远一锤定音:“我们再试一个,然后吃饭去吧?”
郁酌点点头:“你们教练呢?她怎么没来盯着你们练跳跃?”
岑梦远无所谓地说:“哎呀,她出去了。放心,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逮不着我们。”
整理好器具的米祁和双人滑主教练林璐璐从器具室里走出来,远远看到自己手底下两个人拔萝卜一样跳出去,然后“啪唧”“啪唧”摔了两次,顿时拔腿冲了上去:“臭小子!”
岑梦远小声呼道“不好!”,一手一个拽着郁酌和申子轩一溜烟地从另一个出口溜下冰场,提鞋就跑。
林璐璐作为一位年过半百的优雅阿姨,自然是跑不过一群身体健康的小孩子,但她完全没有放弃,一边追还一边咆哮:“臭小子们给我站住!不是说了教练不在不准练跳跃的么!”
三人飞奔,声音被风拉得老长。
郁酌:“你不是说一时半会儿来不了的么——”
岑梦远:“我怎么知道啊——”
申子轩质疑:“他又没跳,他跑什么啊——”
郁酌和岑梦远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好像是这个道理。
申子轩崩溃惨叫:“别停啊!教练追上来了!”
12. 认可
林璐璐气喘吁吁地追了半路,还是把三个人追丢了,她“啪”地一声把从门口顺的鸡毛掸子杵在地上,恶狠狠地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们还能不回来训练了么?”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恢复平时的优雅,额边的青筋欢乐跳舞,转过头去问米祁:“你说对么?”
核善.jpg
米祁默默打了个寒颤。
等郁酌回来他也得敲打敲打他。
不过看来那对小双人今天可能不会很好过了。
林璐璐说得很对,花样滑冰看着好看,但事实上是一项具有危险性的运动,所以在每个初学者第一次上冰的时候,教练就会耳提面命强调自己不在的时候不允许私自练跳跃。
一来是盯着他们的动作,防止运动员形成错误肌肉记忆,二来是怕他们受伤,尽量避免过早出现伤病而缩短职业寿命。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不幸摔了折了,好歹也有人给他们做应急处理。
尤其是这些已经在攻克三周跳的孩子更需要注意,因为二周跳和三周跳就是花滑业余爱好者和运动员的分水岭。可以说从三周跳开始,基本只有那些有童子功的人才有可能攻克更高难度的跳跃。
当然,它的危险性也在成倍地增长,运动员需要承受自己体重五到八倍的压力,一个不小心甚至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但是十几岁的小崽子嘛,能乖乖听话的简直是奇迹。
米祁想到自己手底下唯一一只崽,感觉一阵头疼袭来。
他有种预感,郁酌看着沉稳,但可能是这群小崽子里最不听话的一个。
……
岑梦远一边一手一个朝着食堂门口狂奔,一边十分忙碌地回头看,发现他们已经甩掉教练了,终于停下脚步,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安全了安全了,走走走,干饭去,饿死了。”
他们一人拿了一个盘子排队,到了郁酌,他熟练地和食堂阿姨打招呼:“今天次点撒子嘛?(今天吃点什么嘛?)”
岑梦远和申子轩震惊地看着他。
食堂阿姨姓王,十六岁就从四川到B省来打拼了,自己后来进了个技校,后来专升本考了食品卫生与营养学,甚至于再后来还考了营养学博士,郁酌回来后就跟在郁酌身边当他的专属营养师。他的四川话就是那时跟王姨学的。
不过这会儿王姨背井离乡,难得遇到能说她家乡话的人,高兴地招呼:“娃儿来啦?次(吃)杂粮饭、菠菜叶子煮豆腐、煮鸡胸肉、蔬菜什锦嘛,还有鱼摆摆(鱼)。来嘛,我专门给你留了鱼肚子,莫得刺嘞(没有刺的)。”
“好呀,谢谢哦!”
直到打完饭,岑梦远才感叹道:“卧槽!你刚刚是说的四川话么?好厉害!你为什么四川话都会!”
“嗯,是四川话。”郁酌高深莫测地笑起来,“至于为什么会嘛……我无所不能。”
“yue。”申子轩翻了个白眼,“要点逼脸好不好?”
岑梦远和郁酌同时看向申子轩。
“这根本不怪我好么!”申子轩梗着脖子告状,“你看看他说的什么话!你看他!”
岑梦远的眉毛越挑越高,下一秒出手如电,照着他的侧腰捅了一肘子。
“嗷!”申子轩爆哭,屈辱从心,“姐!姐我错了姐!男孩子不应该说脏话!”
岑梦远这才松手。
申子轩猫猫头落泪。
凭什么!凭什么只许她周官放火,不许他百姓点灯!
岑梦远吹吹指尖,骄傲挑眉。
谁让他们是邻居,申小晚还不会在家人面前装乖呢!
郁酌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少年少女间的互动,感觉年轻真好玩。
岑梦远笑闹间瞥到他的笑容,敏感的直觉忽然一颤。
郁酌这个人,好像和传闻里很不一样。
“哦?传闻里我是什么样的?”
对上郁酌带笑的眼睛,岑梦远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了口。
不过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她也不扭捏,直截道:“内向,不怎么爱搭理人,但之前都是错开时间训练的,我也没机会和你相处过,不过我现在觉得你很好相处,待人接物也很大方。”
“是么?”郁酌轻笑一声,“谢谢。”
他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当时妈妈的病日益严重,卓风扬的假面松动,他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压力,这种压力反映到现实就是状态变差,成绩一路下滑。
他知道妈妈喜欢看自己滑冰的样子,越是有压力,就越想滑好,越想滑好,反而越事与愿违。这种恶性循环之下还是少年的他被压得疲惫不堪,根本没有心思经营关系。
但后来妈妈去世了。
只有有站在身前保护自己的人才有权利选择脆弱,而他从上一世十六岁以后就不是了,所以他必须变强。
必须学会笑着面对所有人,必须让每一个人都对他放下戒备,这样他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微微歪头,露出少年人清瘦的下颌,唇角勾起,长长的眼睫半垂,目光却不知道落在何处,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嘲讽,让岑梦远和申子轩心头一跳。
申子轩忽然开口嚷嚷:“啊!吃饭吃饭!别笑了!你笑得好恶心啊!”
“诶,可能是因为人是会长大的吧。”郁酌眨眨眼,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意味深长地说,“算了不说了,说了某些小孩也不懂。你说是吧,小晚?”
“你说谁是小孩呢!”
郁酌笑眯眯地回应:“不知道呢。”
“那你叫我名字干嘛!”
“问你意见嘛。”
“你!”
申子轩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但在岑梦远冷酷的命令下,又委委屈屈地坐了下来。
这个人,果然不过搭不搭理人,都很让人生气啊!
经过这么一打岔,刚刚的话题也进行不下去了,三个人继续吃饭。
申子轩坐在一边生闷气,岑梦远和郁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食堂里的讨论声也就变得清晰了起来。
“诶,你们看昨晚微博没?”
“是不是弹钢琴的儿子和跳芭蕾的妈妈?”
“是啊是啊,真好看啊!”
“啊……也没有露脸,真想知道到底是谁啊?总觉得是能参加选秀的那种!”
申子轩抻着耳朵听了两句,撂爪忘掉刚刚的屈辱,又跑过来向大家汇报:“他们在说昨天的微博诶,你们看看是不是这个?”
他拿出手机给郁酌和岑梦远看:“就这个,我听了,确实弹得好——对了,这不是你之前表演过的曲目么?你觉得怎么样?”
郁酌但笑不语。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接进来一个陌生电话。
郁酌说了声抱歉,站起来走到外面接起电话。
对面小心翼翼地问:“喂?请问是郁酌同学么?”
“我是,请问有什么事情么?”
“请问昨晚在商场里演奏《小星星变奏曲》和《天鹅》的是你,对么?”
郁酌顿了顿:“您是……”
他没有否认,对方的声音激动起来:“我是B省钢琴协会会长。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抱歉,这个时间打扰你,如果现在不方便的话我下午再联系你。”
“没关系,请讲。”
“是这样,昨天听过你的钢琴之后,我们一致认为你的音乐有一种超乎你这个年龄的独特感情。下个月B省会联合周边三省共同举办音乐会,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参加?”
郁酌依稀听说过这个音乐会,有很多知名钢琴家出席,名额很少。许多音乐生挤破头都想进去,为自己的履历增添一笔,也是很多音乐爱好者出名的第一站。
但郁酌既不是音乐生,也没有靠这方面出名的兴趣,他耐心地等对方说完,温和却毫不留情地拒绝道:“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弹过了,而且我昨天弹错的地方也挺多。我想应该有很多人比我要厉害,我还是不去献丑了。非常感谢您的邀请。”
对方还想挽留:“可是这真的是很难得的机会,而且你的音乐里饱含感情,你的水平比你想象中要高得多,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么?”
“谢谢您,不过不用了,我现在还有更想要做的事情。”
“……那好吧,”会长遗憾松口,“我们为你留着这个位置,如果你改变主意,可以随时打这个电话。”
“谢谢您的好意。”郁酌温和道,“但请您把名额给更有能力、更需要的人吧。”
他并没有说谎,他是真的没有时间。他要恢复技术、要讨论编舞、要合乐、要联系做考斯腾、要把卓风扬送到他该去的地方……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没有多余的心思、也没有兴趣去考虑出不出名。
郁酌回到食堂,食堂里还在讨论微博的事情。
“一夜爆红诶!要是我也能一夜爆红就好了。”
“成天想些什么呢?你还是好好训练吧,等有一天在奥运上拿到金牌了绝对爆红啊!”
“啊……奥运金啊……我们女单荒漠化那么严重,我觉得我是够呛了。”
“那你还练不练了?”
“……当然要练啦,就算是荒漠我也要继续练啦,万一我爆冷门了呢?那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不行,有什么天降紫微星能因为我进入花滑,那我也瞑目了。”
“不红啦?”
“算了算了,那就先将就着不红了吧。毕竟我们的目标可是带着花滑冲出国家,冲向世界啊!”
郁酌笑起来。
是呀,即使知道中国花滑几乎可以说是一片荒漠,可仍然有人前仆后继地进入到这片荒漠,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让“中国”这两个字刻在世界的里程碑上。
……
意外走红和钢协邀请不过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插曲,郁酌立刻又投身于紧张的训练和编舞中。
除了陆地训练恢复体能和艺术训练外,他平均每天白天还要上冰四到五个小时,然后利用晚上的时间和郁晴雪、赖晓云商量编舞。
郁晴雪自从决定给郁酌编舞之后,可能是因为有了寄托,精神方面好了很多。
她本身就是芭蕾舞团的前首席舞者,艺术表现力自然不在话下,赖晓云又是曾经走上过国际舞台的花滑运动员,虽然退役后没有从事相关行业,但是每年的比赛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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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按时关注的,对花滑的敏感性没有随着退役而下降。
两个人默契十足,再加上郁酌一直按照自己的理解给她们提建议,不到四天已经大体编完了。
在陆地上学完新的编排后,米祁特意调整了整个训练计划,又给郁酌借了晚上的冰场,他盯着郁酌继续练习。
郁酌的进度突飞猛进。
经过一个星期的恢复训练,现在的郁酌已经可以很稳定地跳出举手3T,以前就会的3F的成功率提高到百分之五十左右,新学的3S十个也能站稳三四个了,唯有3Lz,应该是因为力量还没上来,基本上屡跳屡炸。
郁酌在编排上暂时把3Lz划去了。
第七天还没结束训练,郁晴雪和赖晓云罕见地打了申请,来到冰场边看郁酌训练。
看到她们来了,米祁合上本子,推了推眼镜:“正好,我和郁酌商量好了,再过十分钟,等其他人都下冰了,我们一起看看新的《天鹅》,看看大家努力的成果。”
赖晓云往常和米祁还算聊得来,此时她却难得没有什么心情聊天,低低应了一声。
很快,场中只剩郁酌一个人,低着头静静站立。
赖晓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她能感觉到,郁晴雪抓着她的手指在逐渐用力。
下一刻,少年动了。
他缓缓抬头,抱紧自己的双臂慢慢展开,又轻又慢地做了一个柔臂,如同一只刚刚苏醒的天鹅。
没有音乐,也没有人说话,只有步法时冰刀花样刮擦过冰面闷闷的“哗哗”声、起跳落下时清脆的“啪哒”声,滑行时流畅的“刷刷”声,随着他的动作有节奏地高低快慢,竟然组成一首别样的曲子。
郁酌再次低下头,闭上眼睛,两手环抱自己,以开始的动作结束。
米祁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这套节目虽然在细节上还需要进一步打磨,可和郁酌在少年组时的那套节目差别很大。如果说少年组的那套能够让从小学芭蕾舞的郁酌在冰上充分展现芭蕾之美的话,这一套节目却能让他感觉到一种力量。
像是生命的力量,像是守护的力量,像是等待的力量。
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又或是三者具有,相互交融,因此叫人分辨不出。
这样的节目更有表现的空间,要是郁酌可以在正式比赛上滑好的话,他的表演分一定不会低了,这对他的后续发展很有利。
米祁缓缓吐出一口气,隔着半人高的护栏拍拍在擦汗的郁酌的肩膀,说:“你总是能做出一些突破我想象的事情。”
郁酌笑着看向他:“那米哥,我得到你的认可了么?”
“嗯。”米祁郑重地说,“我认可你。”
而冰场的另一边,傅凌远望着冰场上郁酌的身影。
直到肺部随着郁酌最后一次落冰声传来炸裂般的胀痛,他才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呼吸。
傅凌手臂一颤,笔尖不受控制地“啪嗒”一下撞向纸面,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郁酌似有所感地回过头去,眉头微皱,疑惑地看了一圈冰场。
没有人。
暑假晚上的冰场的确也应该没有别人。
但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声音。
“怎么了?”正在和他说话的米祁见他的动作,疑惑地问。
“……没什么。”郁酌按下心中的疑惑,摇了摇头,继续和米祁确定刚刚他发现的一些细节。
傅凌在郁酌看过来时,身体已经先于意识离开了。
他站在门外,打开画本,上面是一个跃至半空的少年。
那纸上的画画得急速,并不像素描那样细腻,甚至画上的少年连五官都没有,可是他绷紧的身体、高高举向天空的手却鲜活而明朗。
任何人,只要一打眼就知道他画的是谁。
傅凌向前翻了几页。
前面是他随手记录下的画面——荆棘丛中半盛开的玫瑰花、从断崖上飞奔而下的雄伟瀑布、刺破浓厚乌云的第一束天光……
画不多,都是风景,很快就翻到了第一页。
然而这一页意外地是一张人像。
也是寥寥几笔绘出一个身影,然而却能让人想起最纯洁的希望。
傅凌曾经见过郁酌。
十三岁的少年穿着一身洁白的考斯腾,在冰上轻盈地旋转、跳跃,像是一只真正的优雅的天鹅。
冰场顶的聚光灯照在他身上,水钻随着他的动作肆意地折射着光,在一瞬间带着傅凌的灵魂前往另一个自由的、无拘无束的世界。
一个只有花样滑冰和他们两人的世界。
那是他第一次被吸引,第一次想要去了解某个陌生人。
然而后来郁酌升组了,他没能在赛场上遇到他。
得知郁酌去了省队,在收到省队的邀请时,傅凌立刻答应了。
然而他来时郁酌却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只不过是把训练的地方从一处挪到了另一处。
好在郁酌回来了。
直到今天,再一次在冰场上看到这只天鹅的时候,他知道郁酌真正地、彻底地回来了。
13. 料理
郁酌重新编排的节目让大家都非常满意。
趁热打铁,正好郁晴雪和赖晓云两个编排者也在,他们就一些小的细节进行进一步讨论,等大体达成共识以后,时针已经滑向“九”了。
米祁这才从工作模式里脱离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扶了扶眼镜:“抱歉啊,没注意时间,挺晚的了,赶紧收拾收拾回去吧。”
但其他人却没有任何不满意。
说到底教练也不过是一个工作,孩子是她们自己的,人家都愿意牺牲自己的个人时间来指导孩子,她们感谢还来不及。
几个人收拾好东西走向门外,米祁把大灯关上,这才发现训练馆另一扇大门没关好。
郁酌自告奋勇:“我去吧!”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跑了出去。
少年人虽然摸黑,但步伐轻快,轻车熟路地就越过各种障碍,好像这里的一切已经烂熟于心了,却没料到在快到门边的时候脚尖踢到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很轻,一下就飞了出去,然后撞到门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郁酌弯腰捡起。
是一个笔盖。
借着门缝里透出的微弱月光,他低头仔细端详,赶感觉有点眼熟,稍稍回忆了一下就想起来了。
“怎么了么?”米祁高喊,正要过去。
“没什么!”郁酌也喊了回去,“马上,这就来!”
他心情颇好地勾起唇角,月光透过树影斑驳地落在他的脸上,弯起来的狭长眼睛里满是戏谑,就像只无意间抓住了别人把柄的狐狸精。
哎呀哎呀,是哪个粗心的小朋友忘在这里的呀?
……
鉴于郁酌从归队之后一直没有休息过,这次重新编排还把他晚上的时间也占去了,米祁决定给他放一天短假,让他好好休整一下。
况且现在已经七月下旬了,各大高中在陆续公布录取名单,米祁也想给他一整天的时候,好好和家里商量一下高中的安排。
他只知道郁酌初中上的是本市的一所私立学校。那学校既有拿全额奖学金的特招生,也有靠爹妈砸钱砸进去的纨绔子,分数高的特别高,低的也特别低,但他接手郁酌时间太短了,并不很清楚郁酌到底是属于哪一类的,成绩怎么样。
前几天他也问过郁酌一次,但郁酌只是笑,没回答他。
不过按照经验来讲,省队历年来的平均分是……及格上下。
成绩可以说是十几岁少年生活里的重心,优秀又张扬的孩子会很自信地说出自己的排名,低调的也会说“还好”。
嗯……大部分不想回答成绩方面问题的,或许、应该、可能……就是有点不怎么拿得出手了吧。
这种感觉他懂,他太懂了,谁还不是个学渣呢?
米祁感同身受,忧愁地拍拍郁酌的肩膀:“我记得你们学校高中可以直升,你是打算接着在那里读么?”
郁酌还没回答,赖晓云惊讶道:“诶?酒崽没和你说么?昨天一中出录取名单了,酒崽已经被录取了。”
“啊?哪个一中?”
“就是两条街开外的那个啊。”
“年年一本率几乎百分之百、重本率最高、历年来出高考状元最多的那个?”
“对啊,你还挺了解的嘛。”看米祁这么诧异,赖晓云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骄傲和胜利感,“酒崽成绩一直很好,在年级排到前五。本来是要直升的,不过之前填志愿的时候他说不想读私立学校了,想去公立学校,所以就报了一中,昨天刚出的录取结果。酒崽没和你说么?”
郁酌收拾好东西,一手牵着自己干妈,另一只手牵着自己妈妈,抬脚往家的方向走。
走之前,他还故意回头对米祁眨了眨右眼,像只计谋得逞的狡诈的小狐狸。
米祁风中凌乱。
他清楚赖晓云是通过普通高考从小山村考到B市的,最近还知道了郁晴雪原本也是高材生。
所以在场的只有他一个学渣,对么?
太过分了!偏科怎么了!偏科就没有人权了么!
米祁:只有我一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jpg
……
第二天虽然不用去训练,但一直以来的规范作息还是让郁酌按时起了床。
赖晓云正和郁晴雪并排站在料理台前,看到郁酌出来,回头问:“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多睡一会儿也是可以的。”
“不睡了,睡不着啦。”郁酌把昨晚随意摊在沙发上的衣服收起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哦,那你把衣服洗了吧,深色浅色分开,先洗浅的,别混色了。”
不知道为什么,郁酌总觉得她有气无力的,脸上还隐隐写满了绝望和苦涩。
仅仅十分钟之后,他就知道这股绝望和苦涩是从哪里来的了。
今天的早饭依然很丰盛,是玉米、豆浆、花椰菜,还有一杯果汁。
玉米好像煮得过了,看起来有点黏;豆浆白花花的,好像挺正常,但上面飘着一层厚厚的豆渣;花椰菜看着有点过于青翠了,似乎点生;果汁红中带绿,橙里飘紫,颜色有些难以言喻。
整个餐桌好像在幽幽冒着某种诅咒一样的黑气。
郁晴雪骄傲地站在桌子边,难得地露出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似乎进入了绝对领域。
她端起那杯果汁:“快来,吃饭之前先尝尝我特意做的蔬果汁,独家秘方!我放了胡萝卜、黄瓜、芹菜、苹果、橙子、红心火龙果、葡萄,还放了点蜂蜜,什么颜色的蔬菜水果都有,一定营养均衡的!”
赖晓云顶着她期待的目光,接过果汁,闭着眼一饮而尽,“哐”地一下把杯子放在桌子上。
“怎么样?”
“嗯……好喝!来,酒崽,你也喝!”
郁晴雪的目光移过来,郁酌也在她期待的目光下一饮而尽:“嗯!好喝!”
“太好了!”郁晴雪高兴地眯起眼睛,“厨房里还有,我给你们拿。”
她哼着歌转过身去,赖晓云和郁晴雪不约而同地捂住嘴,面露菜色,手指还微微颤抖。
“酒崽!”赖晓云小声严肃,一副要揣着炸丨弹炸堡垒的烈士表情,“阿雪一直觉得自己做其他的厨艺不行,但是榨汁技术天下第一,今天她高兴,非要下厨。”
郁酌被她的情绪感染,认真倾听。
“食材不够了,她这次没榨多少,应该、或许、可能……总之一闭眼就过去了。所以交给你个任务,我们两个都喝完,能完成么?”
“嗯。”郁酌也严肃地点头,“能。”
上一世郁晴雪不怎么下厨,最后一次接近厨房还是他很小的时候,所以他一时竟然忘了幼时郁晴雪时不时喂给他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汁。
他又回味了一下,感觉整条舌头都麻了,不禁苦笑起来。
那万一是过去了呢,我的好干妈?
郁晴雪这时直接端着大破壁机出来:“谁还要?”
赖晓云和郁酌齐齐端起杯子。
郁晴雪又一人倒了一杯。
两人闭着眼睛一口干完,看见破壁机里大概还有一杯的量,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再给干妈/酒崽点吧!”
郁酌主动出击:“干妈是长辈,有好东西我应该留给干妈。”
赖晓云使劲瞪他:“不行不行,酒崽小,还在长身体呢,多吃点好。”
郁晴雪先是惊喜,接着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提出解决方案:“那要不一人半杯吧。”
郁酌和赖晓云梗着脖子点点头,感觉这个头点得有千斤重。
把最后半杯快速咽下,诡异的味道涌上喉头,郁酌脸色僵硬地捧场道:“真的好好喝。”
“对对!好喝的!”赖晓云也给面子地闭着眼瞎吹。
反正以他们对郁晴雪的了解,她不怎么喜欢下厨,估计这次也是临时起意,下次还不知道在哪个猴年马月了。
认真恭维就是了。
“你们喜欢就好!我也喜欢这个口味!”郁晴雪两手一拍,迅速做了个决定,“我其他的不行,也就会榨汁,既然你们喜欢,那我以后就天天榨给你们喝!”
太后!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郁酌和赖晓云好像听到自己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咔吧”一下崩断了。
郁晴雪还在兴致勃勃地推销自己:“真的,蔬果汁很好的,能补充钙啊、维生素啊,还能消除疲劳,特别是酒崽,要多补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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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晓云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和郁酌对视一眼,挤出一个苦涩的笑:“那……那可真是太好了。”
吃完早饭,赖晓云陪着郁晴雪一起出门去买菜,郁酌没有和她们同行,反而自己出了门。
他没有像赖晓云想的那样去找同学玩,而是骑着自己的自行车,去了B市美术馆。
今天在美术馆有一场盛大的青年艺术家绘画作品展览会,各地有才能的青年艺术家带着自己的作品聚集在一起等待评论,而他要在这里堵一个人。
郁酌推开美术馆的大门,里面人很杂,既有画廊组织学生一起来参观学习的,也有普通市民凑热闹随便看看的。
这次是不限主题的画展,从水墨画到油画,各种风格应有尽有,每幅画旁边都站了它的作者,既是露个面提高自己影响力,也是为普通参观者适时解说。
展很大,占了两层展馆。郁酌的眼睛到处搜寻,但没有找到目标,他于是找到楼梯,正好碰上一位母亲带着小姑娘也要上楼。
郁酌后退一步,让他们先走。
今天郁酌穿了一身米黄色衬衣,对着她们一笑,看上去就很温柔。
小姑娘本来就一点也不怕生,看到好看的小哥哥,眼前一亮,蹦上三层台阶,叽叽喳喳地问:“哥哥,你是一个人来的么?”
郁酌说:“是呀。”
小姑娘一听来了精神,小大人一样地说:“哦,那看一个人好寂寞的,为了不让你寂寞,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嘛?”
郁酌被她逗笑了:“那当然。”
小姑娘毫不见外地把自己刚刚没听懂的几个点又拉着他问了一遍,满意地得到答案以后,奶声奶气地邀请:“哥哥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看看?”
母亲一边拍拍她的背,一边对着郁酌不好意思地笑笑。
郁酌从兜里拿出一颗糖放到小姑娘手上,说:“哥哥还有点事情,就不陪你啦。”
“好吧。”小姑娘大人一样叹了口气,“本来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问哥哥的。”
“什么?”
“就是这个,这幅画看起来好像和别的不太一样,但是作者不在这里,我看不懂。”
郁酌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差点没笑出声来。
真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了。
这幅画似乎是纯粹的黑,就像是墨直接泼上去了一样,作品标签上写的名字为《甲方》。
有些无厘头,像是在胡闹,的确是那个人的风格。
郁酌弯下腰对小姑娘说:“你斜一点,对着光就能看出来了。”
小姑娘照他的话挪了挪自己的位置,眯起眼睛看了半天,摇摇头:“没有呀。”
郁酌蹲下,把自己的目光和小姑娘放在一条水平线上,绅士地只用手腕碰了碰她的肩膀,帮她找好位置:“你再看看呢?”
小姑娘睁大眼睛,惊呼出声:“哇!是五彩斑斓的黑色诶!”
“这幅画在作画的时候用了一些岩彩的手法,就是楼下一进门看到的那幅画的手法,颜料里加了磨得很细的云母粉,所以需要对着阳光从特定的角度才能看出来。”
“没错没错,是这样没错,你居然看出来了!”一个二十五岁上下、嘻哈风打扮的年轻人撑着膝盖一边喘气一边惊讶。
他本来看着这一层楼还没什么人上来,想趁机去个厕所,结果刚刚出来就远远看见两个人站在他的画面前仔细地端详。
今天上来看他画的人都是瞟了一眼就兴致缺缺地离开了,嘴里还嘀咕着“这样的居然也能展出”,他也不屑去和这样的人讲明白,反正讲了估计他们也不懂。
结果好不容易有人仔细看,他还不在,他懊恼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回来,正好听见背对着他的少年在蹲下身给小姑娘解释。
这种创作手法是他第一次尝试成功,没想到居然有人能看出来,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这少年到底是什么人。
听到熟悉的声音,郁酌回过头去,对着小姑娘说:“看,这个哥哥就是这是这幅画的作者,季明光。”
季明光一看到居然是他,兴奋的笑容立马拉成驴脸,嫌弃道:“怎么又是你啊?”
郁酌笑着说:“我来为的还是考斯腾。”
14. 破茧
考斯腾是花样滑冰比赛服装的别称,取了英文custom的音,在花滑这种兼具技术性和艺术性的比赛中,适合音乐的考斯腾也是影响分数的元素之一。
季明光耷拉着眼皮说:“说了,手伤了,干不了。”
郁酌向下一瞥他的手,但笑不语。
季明光是个相当有自我意识的设计师,从小不爱学习,为人桀骜不驯,小学到高中都是校霸一样的人物,即使后来出国学了设计也没什么大的成就。
他自己倒是毫不在意,本着对滑冰的喜爱,回国开了间工作室专门设计制作考斯腾,虽然现在刚刚起步还没名气,但在上一世郁酌滑进冬奥时,他的工作室已经是花滑圈子里最有名的了,国内外的预约能排到三年后,属于一件难求的级别。
这一世虽然对方的工作室才刚开起来不久,但郁酌在决定滑《天鹅》的时候就想好要找他了。
毕竟当年他还没滑出什么名堂的时候也是连夜排队、求而不得的人之一。
不过不知道郁家是怎么得罪过他了,郁酌第一次联系他时,对方一听见自己姓郁立刻变了脸色,问清楚他真是郁家人之后二话不说直接拒绝,还相当没有诚意地晃了晃刚刚被纸割伤的手说自己重伤根本做不了,接着毫不留情地把他轰出门外。
之后他每一次去找他都只吃到了闭门羹,所以了解到季明光要参加这次家门口的画展,就算米祁不给他放假,他也打算请半天假亲自来堵他。
只要能见到季明光的面,郁酌就有信心说服他。
季明光不耐烦地摆摆手:“小朋友,别说你这是第七次找我,就算是第一百次,我还是那个回答——我就算从这里跳下去,这辈子都不做这一行了,也不会给郁家的任、何、人,设计任、何一款衣服。你听懂了么?”
“嗯,听懂了。”郁酌点点头,“那你可不可以帮我设计两套考斯腾?”
“……啊!你好烦啊!根本就没听懂嘛!你信不信我揍你啊?”季明光抓狂道,“真是的,你们家有钱有势,什么大设计师请不起,为什么非得揪着我这个什么名气都没有的人不放啊?”
郁酌斩钉截铁:“因为我懂你,你需要我啊。”
季明光目瞪口呆,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厚颜无耻,居然什么服软啊、劝诫啊都统统跳过,居然这么大言不惭、理所应当。
震惊之后,他咬牙切齿:“我靠!你凭什么这么说啊?”
搞得他好像很廉价一样。
郁酌慢条斯理地说:“我懂你的艺术设计,懂你的艺术理念,懂你的艺术思想,所以我说我懂你,你也需要我嘛。”
“你懂?那你说说我这幅画吧,我倒要看看你是真的懂还是不懂装懂。”季明光不屑地哼笑一声,“小孩,为了达成目的说谎话可是要挨大哥哥一顿毒打的。”
即使郁酌知道他的作画手法,他也不觉得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能看懂他画的意思。
特别是这种一看就没被社会狠狠摩擦过的富家小孩。
“好呀。”郁酌一口答应。
季明光仗着自己一米七五的身高居高临下地看着还没到发育期的郁酌:“行,你尽管说,不过我是绝对不会被你说动的。”
毕竟他是一个记仇的人。
他永远忘不了自己第一次回国,满心欢喜地带着用了整整一个月精心设计的画参加郁氏集团出资资助的画展时,对方看上去人模狗样地称赞他的画,结束之后立刻让秘书单单把他的画挑出去扔掉,因为“根本看不懂”“毫无艺术价值”。
要不是同伴拦着,他当时差点没跳出厕所把对方暴打一顿。
郁酌对这一番恩怨丝毫不知,他仰着头端详着画,那黑色的颜料泼得随意,像是黏稠的沼泽一样,让人看着就喘不过气来。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这幅画的色调是全黑的,看上去很绝望。”
季明光嗤笑一声。
“看见这幅画的第一眼,我在思考,或者说每个人都忍不住思考同样的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这么累地活着?凭什么我要背负着这么沉重的压力?甚至被它压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
母亲内心一动,忍不住随着他的讲解而抬头注视着这幅画。
画里原本混乱的颜色就像突然化为一个无形的巨手一样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忍不住想起自己作为一个痛失爱人的单亲妈妈当初在独自进产房前扭头看到的天空——那么扭曲、深沉、令人作呕。
像是一双双曾经注视着她的眼睛,众口一声地责问她为什么不放弃这个孩子,是不是给人当了小三才在生产的时候没有人陪。
她也努力过,解释过,可有什么用呢?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听她的解释——人们都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都只八卦自己觉得劲爆的,至于平淡的真相,他们并不关心。
郁酌的声音毫无波澜,但听到的人却觉得下面是努力压抑着的汹涌暗波:“就像是在生活压力下的普通人的生活,纯黑的看不到一点点希望,日复一日地做同样的事情,被挑刺,找不到继续的意义。”
“我过去所有的努力只是要换来一个一眼看不见希望的未来么?”
母亲的手剧烈地发起抖来。
季明光却“哈”了一声,兴致缺缺地垂下眼睛,开始认真数地板砖的块数。
他还以为这小孩有什么石破天惊的见解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换随便一个谁来,都能说出和他差不多的话。
人群中也有那么两三个因为郁酌好看的脸而停下脚步的,但只听了一点,便觉得无论是画还是他的讲解都给人极度不舒服的压抑感,推攘着皱起眉头快速离开。
郁酌顿了顿,缓缓吐出一口气:“但其实并不是这样,这幅画不仅没有绝望,反而充满了希望。”
纯黑的颜色占据了整个画面,甚至还延伸到了画框里面,看一眼就觉得铺天盖地的压抑,仍然沉浸在刚刚那绝望情绪里的母亲觉得它实在与希望这个词沾不上关系。
啊,他为什么这么说呢?
作者会同意这个看法么?
她不由自主扭头看向季明光,他正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不置一词,看不出情绪来。
这个少年似乎找这个作者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他会不会理解得有偏差,这次要输了?
郁酌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担忧,对她轻轻笑了笑,接着笃定地说:“虽然画面是全黑的,乍一看很压抑,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是一模一样的绝望,但是如果你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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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它的黑色是有层次的。你看,是从下往上依次变浅的。”
“请顺着我手指指出的走向来看。”他的手指停在离画还有五六厘米的位置,“你觉得,这像一个什么样的形状?”
“是……是张开的手?”
“没错。”郁酌又往上移了几公分,“那这个呢?”
“还是手,但是好像比刚刚的要……嗯……要收起来一点了。”
“是的,那个呢?”
母亲闭了闭眼,吐了口气:“是拳头。”
一个紧紧握着的拳头。
画幅很大,从下往上看,就像是手掌铺天盖地地压向人,一点一点收紧,最终把人捏碎了一样。
这难道还不是绝望么?
“很难受,对不对?好像挣脱不出去的地狱,一双双恶鬼的手伸出来,在不断重复着下来吧,下来呀,无论人怎么反抗都只会被拉入更深的地狱。”
“可是,不要忘了这幅画并没有结束,它还有一部分。”郁酌话锋一转,温柔地对着母亲笑起来,“如果你对着光呢?”
“像这样,转过来,从这个角度对着光。”
母亲情不自禁地随着他的指示站,下一刻,疲惫的眼睛却突然亮了起来。
“这是——”
在上午并不刺眼的阳光下,云母粉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她原本以为是随意撒上的,但其实并不是,它们细细碎碎,却构成了一道蓬勃的、向上的力量。
“你看,这是蝴蝶呀。”郁酌柔和的声音在她耳边流淌,“我们本来以为是光、是希望被抓住了扼住了捏碎了,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在最下面,手张开的时候,它的翅膀是完整的、但却完全被禁锢着,但随着手一点点收紧,它也在不断挣脱,最终努力挣脱了出来。即使翅膀变得破烂,即使精疲力尽,可是它却得到了重生,不是吗?”
“虽然黑色占据了整个视野,让人感觉如同凝视深渊,冷寂、压抑,但是云母粉组成的蝴蝶却像是从深渊里向上仰望的碎星一样,总能冲破最沉闷的黑。”
“所以我说,它是希望。”
一身米白的少年在画前娓娓道来,黑白分明,赏心悦目,本来不感兴趣的人也停下脚步听他讲解。
随着他话音落下,人群渐渐骚动起来。
“哇——好像他说得是挺有道理的?”
“你别说,我刚刚还真没看出来。”
“本来觉得画不好看,是冲着小哥哥的颜听的,但听完之后总有种说不出的感动是怎么回事啊!”
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小姑娘抬起头来,一滴温热的泪水正好落在她的脸颊上。
她还太小了,不太能理解母亲为什么要哭,但她小大人一样转过身去抱住她的腰,脆生生地哄道:“妈妈不哭,有我在呢。”
郁酌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她,她不好意思地接过去,擦干净眼泪道:“谢谢。”
既是谢谢他的纸,也是谢谢他的讲解。
“至于叫《对立》——我想可能是因为刚刚小姑娘说的那样吧,甲方专属五彩斑斓的黑?”郁酌开了个玩笑,看大家都恍然笑起来后,微微一笑,“但我觉得,或许叫《破茧》会更适合它呢?”
15. 疯狂
季明光一边听,眉毛一边跟着要挑到天上去了,最后忍不住“卧槽”了一句。
他没想到郁酌居然能说到这个地步。
没错,他一开始作画的灵感的确是来自蝴蝶破茧,但因为中途被各种甲方奇葩折磨得不轻,一气之下起了现在的这个名字。
现在看来,好像是有点对不起这幅画了。
见小姑娘和郁酌都扭头看向他,在未成年人面前暴露口癖的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好吧,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懂它。那我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的节目能够打动我的话,我就给你设计考斯腾,怎么样?”
郁酌见他终于松口,弯起眼睛笑起来:“好呀。”
那眼里像是盈盈一泓潭水,漾着细碎的光,季明光忍不住侧了侧脸:“这会儿没空,得等展子搞完——下午五点以后可以么?”
“当然。”
解决了今天最重要的事情,郁酌没有立刻回冰场练练他的《天鹅》,好像完全没有即将面临一个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考核的担心——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自己会有失败的可能性。
他就是有这个自信。
他陪着小姑娘逛完整个画展,中途被母亲热情地邀请一起吃了午饭,直到画展结束,他才回到季明光身边。
季明光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展览,累得够呛,勉强提起精神,对郁酌说:“走吧,我们可以快点。”
即使季明光认可了郁酌对他画的评价,但他并不觉得郁酌能给他带来太大的惊喜——说句实在的,国内的小运动员们,根本没有一个能让他觉得技术不错的
郁酌心有玲珑,自然感受到了他隐隐轻慢的态度。但他并不在意,先带季明光去了一家商业冰场。
季明光皱着眉头问:“去商业冰场?行么?”
郁酌笑而不语。
季明光嘴上不说,心里却不由地更轻视他了。
既然是新节目,连保密工作都不知道做,看起来是真的不怎么样。
商业冰场建在商场中间,用透明挡板围起来,因为是周末,里面有挺多在练习的人,场外也有不少人在围观。
郁酌本来想买两张票,但季明光非要自己付钱。
两张票加起来也就一百多,郁酌没和他抢,默默记了下来,打算以后在报酬里补上。
既然是他请别人帮忙,哪有让别人付钱的道理。
冰场六点整冰,整冰之前的半小时人会少很多,郁酌先去一人一杯买了饮料,见冰上的人走了一大半,才活动了下身体,弯腰取下冰套,动作随意地踏上冰。
季明光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
是的,这个叫郁酌的少年的的确确是理解了他的那幅画,可是他在解说时总有种让他觉得很奇怪的违和感,过于沉重,让他下意识地觉得不太舒服。
他说要看下表演才会考虑要不要做考斯腾,这其实并不是在为难郁酌,而是他自己是一个很需要灵感的人。
他可以和郁酌谈论画作,可是他潜意识里觉得如果郁酌就如同解说时那样,那他是无法带给他任何灵感的。
商业冰场,练花样滑冰、速滑和冰球的都混在一块冰上,距离上次整冰的时间又很久了,因此冰面的状况并不好,坑坑洼洼的。
郁酌倒不是很在意,先围着冰场滑了两圈,确认好冰面状况,才在正中间停下,摆好两手环抱的姿势。
有要去吃饭的闺蜜组看见了,好奇地拽住同伴的衣服:“等等等等,你看这是要表演什么么?”
“不知道诶,走吧走吧,你别光看脸啦,我好饿哦。在美食面前一起色相都是虚无啊我告诉你,饿死我了你就擎等着哭吧!”
“哎呀,看看吧看看吧,也不差这一会儿了,要是不好看的话,我请你吃冰淇凌怎么样?要是好看的话就你请我?”
“那我要最贵的!”
“嘿,你就这么肯定你能赢啊?”
“那是,我的标准可是很高的!”
冰场内外都吵吵闹闹的,有漫不经心趴在护栏上看热闹的,有互相嬉戏打闹的,对于站在冰面正中的少年并不怎么在意。
然而郁酌刚一开始动作,就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的头自低处扬起,露出脖颈修长的曲线,眼神没有太大的波动,嘴角似乎存着点笑意,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这里没有音乐,他半闭着眼睛自己哼起调子,手臂如同一双翅膀舞动起来。
他的动作幅度并不大,让人莫名地想起三月初始,晨露未晞之时,初醒的蝴蝶微抖的翅膀。
季明光眼睛一亮,趴着的身体忍不住坐直了。
闺蜜激动地疯狂戳同伴的腰:“哇!你快看!他的滑行好丝滑啊!跟脚底下抹了油一样!”
郁酌捻转步后向前滑行,手举过头顶,脚下在勾勒出一个饱满的弧线之后顺势转体,以另一条弧线滑出,指尖顺着身体的动作指尖,像是在温柔地抚过风。
下一刻,郁酌双脚呈交叉状,几乎没有经过太久的助滑从冰上骤然拔起,干净利落地做了个loop。
冰面状态不好,他没有加入高难度的跳跃,把三周全部换为他成功率百分之百但又稍微有点难度的二周。
可正因如此,他的动作看上去极其流畅,没有一丝卡顿。
季明光渐渐看得入了神。
然而下一秒,郁酌忽然停在了冰面中央。
“……诶?”
“……诶??”
“诶????怎么不接着滑了?”
季明光眨眨眼睛,也想问。
怎么不接着滑了???
郁酌微笑着看向季明光,挑眉问:“怎么样?”
季明光发愣:“什……什么怎么样?”
郁酌滑到他身边问:“你觉得,我有没有资格邀请你拨冗去省队看完我的节目呢?”
他的眼睛笑得弯弯的,眼角内勾,眼波流动,像只狡猾的小狐狸。
季明光明知道他撒了米,就等自己这只鸡自己跳进坑里,但还是忍不住说:“去!”
两人打车回了省队。
看门大爷笑呵呵地对郁酌打招呼:“怎么这个点来了?你今天不是休息么?”
郁酌回答:“是啊,但有很重要的事哦。您吃了么?”
“吃了吃了。”大爷继续笑呵呵,“你去忙吧。”
“诶,好嘞!”
季明光冷眼旁观,暗自腹诽:小狐狸打猎,那确实是很重要的事情。
然而,等郁酌再次站上冰面,摆出起手势时,他一路上对郁酌不让他看完节目的埋怨骤然烟消云散了。
郁酌温柔地扇动翅膀,在冰面上滑了起来。
他长手长脚,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十分舒展,那初醒的蝴蝶抖动着翅膀,漫不经心地四处飞翔,却没有一个地方值得它流连。
然而下一刻,就在季明光已经觉得有些缓慢的时候,郁酌接连两个干净利落的跳跃,又将他飘忽的思绪不容抗拒地拉了回来。
郁酌依然没有上难度跳跃,他知道他目前的实力还不足以加难度来表达出他想要的。正因为他对自己的认识如此清晰,他的节目也流畅得要命。
他的眼神从迷离变得有了焦点,节奏比开始要更快,要更热切,就像是终于找到了值得追逐的目标一样,季明光忍不住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跟随着他。
下一秒,他浮腿后抬,身体微微前倾,上肢极其舒展,下巴却微微扬起,双臂如同完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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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展开的翅膀,放松且舒展地巡回过大半个冰场。
那种紧张的急迫的、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的节奏在这一刻骤然间松缓了下来,带来一阵氧气忽然涌入的目眩感。
令人上瘾。
是一个极具美感的燕式滑行。
季明光蓦然站起来,目光随着郁酌的动作划过整个冰场,指尖因为激动而止不住地颤抖。
郁酌大开大阖的动作幅度再度变小,悠然地抱住自己,优雅地收起翅膀,伫立在花间水间。
那不止是最终蜕变的天鹅,也是破茧而出的蝴蝶。
他始终没有弯下过脖子,低下过头颅,看向季明光的眼睛里含着点孤傲的光。
季明光眼睛发亮,胸膛急剧起伏,手指一不小心把郁酌给他倒的半杯水碰倒了,撒了一裤腿。可是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冰场中央的少年身上。
是了!
是了!
在讲解画作的时候,郁酌像是一个洞察一切的局外人,他嘴上说着或压抑或昂扬的情绪,可自己却游离于所有情绪之外,但在冰上的郁酌却是生机勃勃的、鲜活明亮的、富有冲击力的。
他不是为了滑给谁看、或者是为了得到一套考斯腾而滑,他只是为了这套节目本身而滑,无所谓身在哪里,无所谓有没有人要看。
他记得当年他向他的老师说自己要画出自己的风格时,他的老师批评他说风格不是让他随心所欲,如果他想要成为一个活着的时候就有成就的画家,必须要学会画一些大家能够理解的东西,不要浪费他的天赋和才能。
国外留学时,生活与精神双重困苦下,他也曾经考虑过要不要妥协,要不要和老师说的那样,等画出名声之后,再尝试着走自己的风格。
可是他现在正处于大好年华,他发现与其画那些令他痛苦的、没有灵魂的画作,不如就随着自己的性子,画自己真正想要画的东西。
他反正一路从小不乖到大,他不需要谁的认可,他只需要得到自己的认可就可以了。
季明光的目光再次投向处于场中的郁酌。
他虽然是笑着的,是优雅的冷静的,可是他的眼睛里面却写满了和自己一样的疯狂。
是一种彻彻底底进入无人之境的、以至于所向披靡的疯狂。
季明光骤然失语!
郁酌微微一笑,接着弯腰,漫不经心地抹去冰刀上的冰渣,手指搓了搓,附着在手上的冰尽数掉下去。
冰花折射出晶莹又冷冽的光。
郁酌滑至出口,戴上冰刀套,走到季明光身边。
他没有问季明光“怎么样”,反而拿出一张纸,慢条斯理地把洒在挡板上的水擦干净,说:“要不要再帮你倒一杯?”
季明光如梦方醒,慌慌张张地在自己身上翻找起来:“纸呢?我的纸呢?”
“啊,对!”他一拍脑袋,终于想起来自己的纸放在外套里,而外套被他脱在储物柜那里了。
他连忙扑过去,甚至差点摔个狗啃泥。
郁酌连忙两步上前扶住季明光,季明光借力,几乎是用蹦的到了储物柜旁,下意识地开始找密码牌,但却没能在手腕上找到它。
一只手越过他,用钥匙打开了储物柜。
季明光懊恼地呼出声来,勉强从汹涌的灵感里扒拉出一点理智,想起自己是在人家省队的训练场,而不是一般的商业冰场。
他从储物柜里刨出衣服,疯狂科学家一样翻出纸和笔,凶狠地咬开笔盖,在纸上写写画画起来。
郁酌抱臂站在一边,没有出声打扰他。
季明光把灵感记录下来之后,拉住郁酌的手,诚恳地说:“谢谢你的灵感,请一定让我来设计这套节目的考斯腾。”
16. 画画
一天的假期很短,郁酌在和季明光基本敲定考斯腾的合作事项之后,就回到了训练场。
郁酌照例热完身,在米祁的指导下练了一个小时的跳跃才下冰。
米祁一边给他递水,一边问:“短节目定下来了,你的考斯腾呢?是用原来的那一套还是重新做?”
“重新做,我已经找好设计师了。”郁酌喝完水拿起毛巾擦了擦汗,“不用担心我。”
米祁把还没说出口的“用不用我介绍人”咽了回去,欲言又止,最后化为一声叹息:“你啊……”
他很欣赏郁酌的自律性,可有时候郁酌实在是太主动了,他作为教练也会感到一丝丝挫败呀。
郁酌无辜地看着他。
米祁叹气。
算了算了,能有这样的一个小运动员他还是很自豪的,为了配得上他,他也得好好提升自己啦!
今晚就开始!
米祁暗自给自己打了个气,接着把训练记录夹在本子里,坐在郁酌身边说:“之前你给我的那段demo(音乐试样)我听了,很有感觉,故事性和节奏感都不错,可以用。”
在确定使用新版《天鹅》作为短节目当晚,郁酌就用企鹅给米祁发了一段《命运交响曲》,说想用这首曲子作为自己自由滑的选曲。
花样滑冰中和短节目相对的是长节目,又叫做自由滑。短节目2分40秒,自由滑成年组为4分30秒,青年组则考虑到小选手的体力问题,只有4分钟,选用的音乐就需要正好在四分钟。
不过一般很难有这么正好时间的曲子,所以大家都会根据自己想要表达的思想重新剪辑。
郁酌给米祁的就是这么一段经过他自己重新剪辑过的《命运交响曲》。
两个人又就曲子的问题讨论了许久,米祁指出了几处感觉衔接不太流畅的地方,郁酌一一记下来,打算回去再好好思考一下。
米祁看着郁酌奋笔疾书的样子,忍了忍,没忍住:“曲子也是你自己剪的么?”
郁酌没有抬头回答道:“嗯,是呀,不太难的。”
米祁皱眉,忧愁又重新弥漫上他的心头。
他发现了,不管是选曲还是编舞,抑或是其他的什么事情,这孩子好像都习惯于自己解决。
独立是好事,但是郁酌表现得已经超越了他这个年龄的独立。
甚至于是——有点孤独了。
明明他从受伤回来之后和队里的所有人都相处得不错,可在他身上总有一股违和感,甚至米祁偶然间见到他发呆的样子,都觉得似乎流露出一丝格格不入。
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连他自己都没摸清楚的情绪,只好揉了揉郁酌的头发:“我是你的教练,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商量的。”
头上传来另一个人的温度和重量,郁酌愣了愣,笑起来,四两拨千斤地说:“放心,米哥,我知道你是我教练,有问题的话,我肯定不会客气的。”
米祁拿不准他听没听进去,手指又忧愁地用力揉了一把。
“……米哥,适可而止啊米哥。”郁酌幽幽地说,“总是揉男人的头会长不高的。”
“没事,正好给你压压,千万不要长过一米八。”
虽然也不是没有一米八以上的花滑运动员,但是太高的个子容易导致重心不稳,在跳跃上很吃亏,一般亚洲男运动员的身高也就在一米六到一米七五之间徘徊。
米祁自己刚刚一米七三,觉得这个身高不错,既不会影响花滑职业生涯,又不会因为献祭身高导致以后不好找媳妇。
郁酌:“……”
虽然郁酌不说,但他其实有一段时间很羡慕个子高的人,他前世发育后的净身高是一米七一,不过因为发育期光忙着想怎么把卓风扬按死,老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营养不良,他一直觉得不然自己能再长高一点。
郁酌疯狂压制住自己酸涩的想法,偏偏米祁还在他旁边说一米七三有多好多好,长到这么高就可以了,千万不要比他还高了。
曾经只有一七一的郁酌:“……”
虽然他很喜欢米祁,但也不妨碍一年中总有这么几天,他会有欺师灭祖的欲丨望。
“哦,这个点了,你先去吃饭吧,我还有点事情。吃完回去记得睡一会儿,两点再回来继续训练。”米祁看了看表说,“好歹假期,时间还松快一点,趁这会儿抓抓紧,等回头你开学了就忙起来了。”
“哎,好。”郁酌一边答应一边把冰鞋、水壶之类自己的东西放回冰包,缓步离开。
正值七月末,中午的阳光炽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土地被烤焦的味道,知了在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刚从相对来说比较清凉的冰场里走出来,立刻又闷出了一身汗。
有爱美的小姑娘聊胜于无地打着伞快步走向食堂,恨不得立刻转移到有空调的地方,郁酌却背着包,踩着绵软的青草,信步走向一棵大国槐树,打算在树荫底下躲一会儿闲。
这个点去食堂就是人挤人挤人,不着急不着急,反正王姨一定会帮他把他的那一份留出来的。
但走近了他才发现,原来来这里躲闲的还不止他一个。
十二岁的少年虽然还没来得及长个子,但身材比例已经放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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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再加上一直练花滑,身形并不宽厚,显得颀长挺拔。
他穿着一身干净简洁的白衬衫,下身配了条纯黑裤子,背对着郁酌,微微低头,右手还不停地动,似乎是在画画。
即使是在做事情,他也没有像这个年纪小男孩常有的那种站没站相的毛病,反而腰板挺直,只有脖子微弯,更加气质出众、赏心悦目。
他站在缀满淡黄碎花的国槐书下,沾染了满身芬芳,本身就已经像是一幅画了,任谁看到都不愿意去打扰他。
然而郁酌脑子里却诡异地浮现出一只狗狗祟祟偷吃肉肉的修狗。
说起来他的笔盖还在我这里呢,如果把笔盖还给他,他是不是就更像被抓包的小狗狗了啊?
郁酌神游天外,等意识到自己想了些什么的时候:“。”
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谴责自己的不解风情,还是该指难自己的结对伙伴每次偷看他都被他抓个现行。
但本质上已经二十二岁的成年人要学会宽以律己、严以律人。
郁酌决定还是把黑锅推到结对伙伴身上。
推得理直气壮。
推得毫无心理负担。
以至于他眼睛一转,想到一个绝妙的方法。
只见郁酌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双手背在后面,迈着四方步走过去,慢悠悠地说:“咳咳,那处是何人?犯了何罪啊?”
傅凌被他惊动,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眼神里满是无语和对他这种幼稚行为的嫌弃。
然后飞速地又转回去,似乎不忍再多看一秒。
郁酌反而被激起了兴趣,他凑了过去,从傅凌身后探出了半个身子:“你在干什么呀?”
“……”
傅凌手上的速写本和笔还没收,很明显就是在画画。
他手一顿,明显不太想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郁酌也不介意,他笑眯眯地歪头问:“是在画槐花?”
傅凌低低“嗯”了一声。
郁酌迅速看了一眼,这支笔的笔盖盖在笔尾上,是新的,但没换款式。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少年人清瘦的下颌线一览无余,微卷的头发蜷曲着垂落在耳际,皮肤很白,眉眼却如同浓墨染就,看起来安静得像是一幅水墨画。
不过傅凌越这样,郁酌越想看他发现他掉的笔盖竟然在自己这里时的表情。
他摸了摸下巴,在傅凌收笔的时候瞅准时机,忽然迅雷不及掩耳地出手,把他的笔盖从笔上薅了下来。
傅凌:“……”
他是刚刚三岁么?
17. 抽签
傅凌终于对这种幼稚的行为忍无可忍,抬起头来,注视着郁酌,伸出手来说:“还我。”
郁酌这才发现傅凌的瞳色带着点难以察觉的灰蓝,在阳光底下才露出一点端倪。
他微微分神。
嗯?他是有一点外国的血统么?
傅凌见郁酌不回答,对他这种越过他安全距离的行为已经有点生气了。
他硬梆梆地重复:“还我。”
郁酌敏锐地感觉到对方开始有点炸毛了,暗道一声“糟糕”,忙轻咳一下,能屈能伸:“好好好,对不起对不起,还还还。不过还之前,你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什么问题?”
“嗯……”郁酌从兜里掏出另一只笔盖,摊在手心里,“那少年,你掉的是这个金笔盖、还是这个银笔盖呢?”
傅凌猝不及防地看到郁酌另一只手里自己丢了两天的笔盖,脸上明显空白了一瞬,所有不耐烦在霎那间全部烟消云散了。
接着,淡红色从他的脸颊快速渲开,一直蔓延到耳际,然后消失在浓黑的头发里。
就像是一下子被染上了绚丽的颜色一样。
他回过神来,强装淡定地随手拿了一只笔盖:“这个。”
郁酌看他的表情,知道对方已经不生气了,顿时送了口气,又忍不住继续逗他玩:“哦,真的是这一个么?明明两个笔盖一模一样诶,你怎么知道不是那一个呢?”
傅凌气急:“就是这一个!”
郁酌不依不饶:“哦,是这一个么?那另一个是不是也是你的呀?”
“不是!”傅凌斩钉截铁。
“哦……”郁酌故作遗憾地对着手上的笔盖说话,“啊,笔盖啊笔盖,你好可怜啊,你的主人都不要你了诶。那你可怎么办?要不你委屈委屈,勉为其难跟着我好了?”
傅凌被他打趣得快要受不了,一把从他手上把笔盖拿来。
郁酌毫无闭嘴的自觉:“哎呀,你不是说这不是你的么?”
“……”傅凌认输,“是我的,谢谢。”
“不客气不客气,助人为乐。”郁酌的狐狸尾巴翘得老高,眼角勾起,“不过小朋友,你要看就看嘛,哥哥不收钱的,那天晚上干嘛偷看我啊?”
“没有偷看你,我就是刚好回去拿东西。”傅凌耳际通红,侧过脸去,狼狈地说,“……别叫我小朋友。”
郁酌也不知道信没信,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像个大混蛋。
就是嘛,小孩子鲜活一点多可爱,把自己活得这么老气横秋的干什么?
傅凌被他笑得脸上的温度根本下不去,从天灵盖熟到了后脚跟,但凡再撒点孜然粉,绝对七里飘香。
偏偏郁酌那个大混蛋还毫无察觉,傅凌气得转头就要离开。
“诶诶诶,等等等等——”郁酌一边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一边揉着肚子说,“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咳,小朋友……”
傅凌停下脚步,飞去一对眼刀。
“年轻人——年轻人!年轻人活泼一点嘛,而且我们都结对这么久了,还不太熟呢,这不是想联络联络感情……”
傅凌面沉如水地看着他。
“呃……”郁酌蹭了蹭鼻尖,用自己难得长出来的一点良心品了品,感觉刚刚好像确实是有一点过分,“啊……那个——等等,我给你变个魔术作为补偿好不好啊?”
傅凌抬眼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自己这个过于活泼的结对伙伴又要弄出什么妖蛾子来。
“咳——真的魔术,不骗你。”郁酌招了招手,“来,你过来。”
傅凌将信将疑地在他面前站定。
郁酌神情严肃地给他展示了自己的双手,表示里面什么都没有,然后嘴里念念有词,接着出手如风,碰了一下他头发。
傅凌:“……”
他为什么要这么轻易地放下戒心!
“诶诶诶!别走呀!”郁酌一把拉住傅凌,摊开手心,“你看。”
傅凌低头。
是一朵小小的槐花。
他抬起头来,郁酌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的头发,然后冲他快速眨了两下眼睛。
他睫毛浓长,眼尾微翘,带着一种似醉非醉的朦胧,光细细碎碎地融在里面,莫名有种神秘感。
傅凌忍不住恍了一下神。
他的眼睛……好漂亮。
……
郁酌放松地逗完小孩,大尾巴狼一样溜溜达达地去吃完饭后稍微休息了一会儿,神清气爽地回到训练场。
米祁瞅了他一眼,又瞅了一眼,终于没忍住:“遇见什么事情了?笑得这么开心。”
“唔……遇到一只可爱的小狗崽。”
狗崽?省队哪儿来的小狗?
米祁一脸问号。
郁酌笑而不答。
“……”米祁无语,“行了,收心,训练。”
所有勾起别人好奇心又不明说的人,都是混账。
训练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等郁酌按部就班地完成所有任务后,米祁把今天一天的训练结果记录在小本子上,又送他回家。
路上,他想起上午没问完的话题开口问:“自由滑的编排你有什么想法了么?”
郁酌回答:“唔,还没想好。”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他是动过自己编排的念头的,毕竟对于这首曲子,他有一些别人都没有的感悟,但是一来术业有专攻,他对于编舞不是特别熟稔,自己编不一定能编出很好的效果来,二来他能够督促自己训练、能够自己剪曲还可以说是有点天赋还有自制力,再加上自己编舞的话,可能就有点太过了。
米祁说:“你要是定不下来的话,我的建议是,可以去找冰舞的鹿鸣晖教练。他虽然人比较嘴碎,但是在编舞方面还是有一些心得的。当初要不是运气不好,女伴在发育关沉湖,接连换了好几个,不然成绩说不定可以再往前冲一冲。”
当然,冲也冲不到国际领奖台上去,但能破点记录是一点呢?
这话米祁没说,但郁酌很明白。
中国目前的花滑,除了双人滑能在国际舞台上和其他国家争一争高下之外,别的都荒得很。
郁酌回答:“好,谢谢米哥,我会好好考虑的。”
米祁见郁酌听到心里去了,也就没再多说,心里想着要不要提前和鹿鸣晖打个招呼。
这一段时间以来的接触也让他很明白郁酌是一个相当有主见的少年,并不是几岁的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他很愿意给他一定的自由空间,但自己也随时在后面准备给他兜住。
不过自由滑节目说实话还不是特别急,毕竟现在郁酌还需要抓紧最后几天趁热打铁,用全副精力去磨合《天鹅》,争取一鼓作气把它打磨到差强人意的程度,应对马上到来的省队考核,之后再在比赛里进一步精致。
省队考核历年来只考短节目,郁酌在进省队之前的纸面实力就可以排到一二名,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通过省队考核,再去参加国际大赛内部选拔赛,拿到比赛资格,可以说绰绰有余。
这样,只要在八月初把自由滑的编排确定下来,留小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来磨合,就可以备战选拔赛了,所以郁酌还有三五天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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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间可以慢慢考虑。
他把郁酌送到门口,嘱咐他要好好休息,正要与他告别时,忽然被人远远地叫住了。
他扭头一看,是赖晓云和郁晴雪。
米祁的手心顿时冒出一层汗。
赖晓云手上提着一个塑料袋,三两步跑上前来,把塑料袋递出来,热情地说:“米教练,酒崽说你很喜欢吃上次我做的蒟蒻果冻,我就又做了一点。今天做晚了,给酒崽打电话让他留留你,结果他又不接。本来是打算碰碰运气的,没想到真遇上了,你说这不是有缘了么?”
米祁被她一句“有缘”砸得晕头转向的,恍恍惚惚地把手在裤缝上擦了擦,接过果冻离开了。
郁酌在一旁目睹了一切,眼睛弯弯地勾起,笑得像只小狐狸。
赖晓云一巴掌呼在他头上,说:“笑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个小兔崽子。真是的,又不接电话。”
郁酌举手投降:“是是是。”
他有些同情地看着米祁的背影。
真是道阻且长啊。
……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就到了考核的那一天。
省队一般把青年组男单的考核安排在下午,紧接着晚上就是少年组,方便小选手们适应国际大赛的时间。
其实人也不多,青年组十一个人,少年组十九个人。
九点的时候,青年组和少年组的小选手们都已经在大会议室坐好等着抽签,来确定出场次序。
郁酌把摸出的球交给负责人,负责人接过来一看,是第一位。
省队的考核和国际大赛不同,又不存在什么每组第一位给压压分,第几其实都差不多。
青年组抽完之后就是少年组。
很多少年组的小朋友都是才招进来的,对整个流程非常陌生,心里难免发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愿意先上去的。
傅凌站起身来,在其他小朋友们又崇拜又紧张的注视下率先抽了一只球出来。
第十八号。
郁酌挑眉。
哟,不错,压大轴啊。
抽签很快就进行完了,负责人一让散场,这些小豆丁们就叽叽喳喳地凑到了一起,有的高兴,觉得可以多准备准备,有的愁眉苦脸,觉得自己出场太靠前了。
郁酌颇有兴致地观赏了一会儿。
傅凌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身上多了一股视线,他转过头去,正好对上郁酌的眼睛。
郁酌冲他笑了笑,又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离开,去往训练场。
时间还早,大多数人还没从会议室里出来,冰场里此时只有他和米祁两个人。
郁酌稍微热了热身,就取下冰刀套上冰了。
他滑了一会儿便开始做动作,然而接连几个跳跃都有点打滑。
郁酌皱起眉头,敏锐地察觉到脚下的感觉不太对劲。
顶尖的花滑选手对自己的脚感想到有数,曾经差点进入奥运的郁酌也不例外,但他之前的那双鞋帮前天下午刚断了,当时差点崴到脚,现在用的是备用鞋。
所以是新鞋没磨合好的问题么?
他又做了几组步伐,一阵助滑后再次双脚交叉起跳,然而这次却直接重重跌倒在地上,因为惯性滑出去好几米,“砰”地一声撞向挡板,胳膊好巧不巧蹭掉了一层皮,血瞬间把洁白的冰面染红了一小片。
“嘶——”
蹭破的地方顿时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郁酌扶着冰面想要站起来,而这一扶却终于让他找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不是冰鞋的问题!
是冰!
18. 考核
郁酌立刻滑到米祁身边,按住米祁拿着药的手,严肃道:“米哥,我自己来。冰面发软,可能要化了,你先去看看。”
他对米祁难得用这种近乎于命令的语气,米祁一点头,把药塞到他手里,蹲下身检查冰面,发现的确水垮垮的,立刻一边让郁酌先处理伤口,一边联系检修师傅。
省队总教练张弛闻讯赶来,皱着眉头问检修师傅:“怎么样?”
检修师傅摇摇头:“制冷机坏了,今天肯定修不好。”
“麻烦了,怎么偏偏这个时候……”
张弛叹了口气,立刻给国家队总教练周翔打电话说明这边的情况,表示希望借一块首都体育馆的冰场。
如果借不到的话只能看看能不能协调到俱乐部的冰面,否则考核就不得不推迟了。
幸好国家队今天并没有安排什么重要的活动,周翔痛快地答应出借场地,张弛立刻安排大家吃过午饭后休息一会儿,统一坐大巴向首都体育馆转移。
小选手们虽然有的在抱怨临时换场地,但还是拿好装备,乖乖地听从安排。
郁酌听到要坐大巴车统一去,下意识皱了下眉头,在有人发现前又恢复如常,只是上车时一反常态地率先坐到靠窗的座位,头靠在玻璃上,闭上眼睛。
米祁坐在他旁边,看他脸色有点苍白,问:“不舒服么?”
郁酌摇了摇头:“不是,就是有点困。”
米祁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郁酌身上:“那就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对了,你胳膊上的伤怎么样?”
“没事,已经处理好了。”
米祁拉过他的手看看,的确问题不大,于是拍拍他的肩膀:“睡吧。”
“嗯。”
郁酌似乎真的只是有点累,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
米祁看着他在光下显得甚至有点透的侧脸,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
花滑是一种很吃状态的运动,极看发挥,在赛前出这种事情无疑会影响运动员的心态。虽然郁酌看着没什么事情,但他一向不坦诚,米祁也不能断定他是不是真的没问题。
可能是他第一次当教练,还没有完全得到他的信任吧。
到首都体育馆的车程并不远,郁酌正努力压制住胃里不断上涌的恶心感,肩膀就被人小心地推了推。
他睁开眼睛,目光有一瞬间毫无焦距。
他重重地咬在舌尖上,伴随着血腥气一同升起的疼痛令他瞬间清醒,下一秒,娃娃的笑脸骤然出现在他眼前。
明明车速不慢,明明挂在小卖部门口的娃娃很小,明明中间隔了起码五十米的距离,可就在那一刹那,郁酌感觉时间都变缓了。
他能清楚地看到娃娃两只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苍白的脸上抹着两团铁锈色的腮红,一张大嘴咧到耳根,把塑料的脸分成割裂的两半,露出里面劣质的红舌头。
诡异至极,不怀好意。
郁酌脊背顿时被激出一层薄汗,连呼吸都急促了两分。
天空中应时传来一阵闷闷的雷响。
“咦?要下雨么?不对啊,天气预报明明说这几天都是晴天的。”米祁看着瞬息之间变得灰白的天空喃喃道。
郁酌冷冷地望了一眼天空。
车停进停车场后,他没急着下去,深深吸了口气,等所有人都走了,才背上自己的冰包下了车。
尽管郁酌看起来状态和平时差不多,米祁依然走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嘱咐:“虽然换了场地,但是这里配置和我们冰场基本一样,按照你平时的训练来就可以,你的话没有问题的。还有……”
他话还没说完,前面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小心背后!”
郁酌转过头去,瞳孔骤然紧锁!
摩托车呼啸而来,引擎发出刺耳的怒吼声,转瞬就飞到了他们眼前!
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郁酌身体比脑子要快很多,带着米祁向旁边一扑,两个人顿时滚到在地上。
他挎着的冰包被摩托车尖锐的突起带出去两三米远。
摩托车翻倒在地,车主从车下面爬出来,顾不得自己一瘸一拐的腿,焦急地扶起他们:“没事吧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郁酌和米祁站起来,互相检查一番。
幸好郁酌反应快,人连点油皮也没破,就是他的上衣被刮破了,还被蹭了一脸的灰。
摩托车车主是个面嫩的年轻人,看着也就十八九岁,吓得不停掉眼泪:“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车忽然失控了,幸好人没事。对不起对不起,你们看要多少赔偿?”
郁酌闭上眼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再睁开眼睛时,他的呼吸已经恢复到正常的频率,摇摇头:“不用,没受伤。”
他脸上虽然带着笑,但眼神锐利。
即使没有这辆摩托车,是不是还会有别的事情呢?
他捡起冰包,毫不意外地看到它被刮破了一个洞,露出里面的考斯腾。
郁酌打开包,还没等拿出考斯腾,就已经听到珠子时掉落相互碰撞的闷响。抖开一看,一条长长的裂隙从左胸横贯右腹,就像诡异娃娃被大嘴分裂的脸一样,根本不能穿了。
他们没有带别的考斯腾,甚至是换洗的衣物,米祁立刻给季明光拍照发信息,随即打了电话,得知可以修复,顿时松了口气:“季明光说他已经在往这边赶了,我们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来得及的。”
郁酌静静地点点头。
但他心里有种预感,一切不会像他们期望的那样顺利。
他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头顶。
是不是真的有命运高悬天空,像控制傀儡一样戏弄着所有人?
停车场是地下的,照明并不是很好,一片又一片的漆黑潜藏在纵横交错的管道里,管壁偶尔反射出几点幽幽的光亮,就像是一双双潜伏在黑暗中的眼睛。
正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
……
郁酌的预感没错,在他们进入热身室准备的时候,天气预报所谓的晴天在那声闷雷的预告后,彻底撕破了它的伪装。
豆大的雨点急促落下,天地间顿时变得一片模糊,暴怒的狂风卷着倾盆大雨,像是无数条鞭子狠命抽打在玻璃上,雷声在天空中滚动,混合着风雨,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在背对着郁酌的地方,米祁焦急地看一眼手机的时间,又看一眼窗外大雨,表情不太好看。
离比赛开始还有四十五分钟,如果不下雨的话,这个时间季明光基本上已经到了,那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把考斯腾修补到可以上场的状态。
然而对上郁酌投来的目光时,米祁安抚地对他笑笑:“没事,你第一个上,差不多可以做一下热身了,这边交给我就好。”
他说着,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米祁拿起来一看,是季明光打来的。
他松了口气,接起电话,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的季明光说:“米教练,我这边遇到了点事情,可能还要二十五分钟才能赶过来。”
米祁心头一个咯噔,顶着郁酌的目光尽量自然地站起身:“你先热身,我去个厕所。”
走过拐角,他顿时脚步急切地走进卫生间:“怎么了?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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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事。”季明光的声音忽远忽近,气息急促,背景音嘈杂,“好像是因为下雨,前面出了连环车祸,没伤亡,但是很麻烦,堵了一条街,现在车根本走不了。我借了辆自行车骑过去,尽快赶到吧。但我估计可能要二十五分钟。”
“二十五分钟……来得及么?”
“……不知道,来不及也没办法了。”
“……好,那你小心。”
米祁刚挂掉电话,一道疑问从他背后响起:“是来不了了么?”
他转过头去,郁酌正站在他身后,表情无悲无喜,像是外面的水雾透到了屋里一样,看不出他的心情。
他不知道刚才的话郁酌听到了多少。
米祁纠结了几秒,决定还是实话实话:“季明光来的路上堵车,没办法开车来,他现在借了辆自行车赶过来,估计还需要二十五分钟。”
郁酌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米祁说:“没事,那还有二十分钟,来得及的。实在不行,我去……咳,我去商量一下能不能换一下位置。”
郁酌却摇摇头,温和地看着米祁:“怎么可能呢?”
米祁默然,意识到自己是关心则乱,良久叹了口气:“你说得对。”
虽然现在只是省队选拔,虽然他们确实遇到了很多意外,但是谁能保证未来在国际赛场上不会遇到其他意外呢?难得那时会允许选手更换顺序么?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作为运动员,他必须学会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一颗处变不惊的心。
天空像是漏了个大洞,暴雨倾泻而下,季明光骑着风雨飘摇的自行车,最终在离比赛开始前还有十五分钟的时候赶到了。
他身上里里外外都冒着雨,水一小股一小股地顺着腿流下,在地上聚集出一小滩,然而他毫不在意,直接脱掉上衣,把上半身擦干,拿起考斯腾进行修补,然而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时间太短了。
如果他能早一点来,如果他还能骑快一点,如果——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它。”
郁酌温和而坚定地看着仍在滴水的季明光。
“还有,谢谢你。”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冰场。
冰面清透冷冽,没有一丝阴影。
郁酌浑身微微颤抖,连呼吸都兴奋了起来。
这里是他的赛场,也是他的战场。
阴暗的命运隐藏在每一个角落里,磨砺爪牙,压低咆哮,冷漠而血腥地注视着他,等待每一个能将他撕碎的机会。
然而,当他站上他的战场,没有人能令他退缩,即使是无处不在的、阴冷窥视的命运。
少年将上衣被刮破的布条撕掉,用力一扔,将它留在自己背后。
他取下刀套,滑入冰场中心,双手环抱着自己,微微低头。
黯淡的钢琴响起,如同灰暗的湖面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随着大提琴的加入,郁酌动了。
他双臂缓缓展开,分明十分平静,然而手臂肌肉紧绷,像是所有情绪都压在表面的静谧之下,而一往无前的灵魂如同火,燃烧着、燃烧着,只等待着冲破束缚,露出它内里真实的样子。
郁酌抬起眼睛。
眼前是洁白的冰面。
钢琴依然黯淡,而大提琴却骤然高昂。
米祁紧紧盯着少年,指甲掐入肉里,连呼吸都停住了。
第一个跳跃是郁酌最容易摔的刃跳!
他能成功落冰么?
郁酌眼神锐利,两个压步,双脚交叉,整个人从冰面上骤然起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