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越》
1. 你后悔吗?
鹿溪午出生便被丢在木盆里,顺水南漂而下,被灵水村的一对夫妻捡到。
十岁那年,一道士路过给她算命,“此女天煞孤星,气运凋零,命里坎坷,想要改命——”
道士停顿半晌,埋头卜算,方继续道:“想要改命,早日定亲,常拜财神,方为上策。”
鹿溪午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笑看着黄袍道士。
这是她生而为人的第三世,身体里还承载着前两世的记忆。
第一世,她出生在皇家,是皇帝最疼爱的小女儿。
出生那日,是一个春日,久不下雨的都城突然天降大雨,百花跟着绽放。
天显异像,这异像看上去还是个吉兆,皇帝高兴坏了,立即昭告天下:神明保佑,公主诞生,带来象征朝气的百花和甘霖,国运定当蒸蒸日上,朕愿与民同乐。
也许是乐极生悲,也许是天意使然,自她出生之后,国家不但没变富强,反而灾害不断。
五岁那年,她歪躺在窗榻下,大口吃着精致可口的点心。此时,窗外暴雨如注。
大雨整整下了一个月,城外百万亩庄稼被淹,饥民四起,她还太小,什么也不知道。
一个月后,天放晴,皇帝带她出宫祈福。
这是她第一次出宫,坐在华贵的马车里,双手垫着下巴趴在窗边,新奇地看着倒退的风景。
路边倒着许多脸色蜡黄,他们身穿满是补丁的衣裳,像狗一样匍匐在地面刨土,然后将刨到的东西塞进口中。
她问父皇:“土里埋的东西是不是很好吃?”
皇帝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拉下车帘子,将她的视线阻隔。
回宫之后,她背着宫人在御花园里挖到一堆草根,打算亲自品尝一番。
草根上沾着泥巴,沙土硌到她的牙齿,味道难以言说。她连呸几口,发誓这是她有生以来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
宫人找到她时,见她嘴边挂着泥沙和口水,脸立马皱得像朵菊花,拍着腿蹿了出去,不过一会儿功夫端来一碗清水,跪举在她面前,哭天喊地地哀嚎:“我的公主殿下,求您赶紧漱漱口,那脏污玩意儿可不能吃啊!让陛下和娘娘知道,奴才小命不保。”
她接过水,腮帮子像金鱼一样,一鼓一鼓,连漱好几次,才终于觉得舒服不少。
宫人送上玉色锦帕,她擦完嘴,双手叉腰,挺起圆滚滚的肚子,“你若能解答我的问题,我便不告诉父皇母后。”
宫人跪在地上,虔诚得像信徒,“奴才知无不言。”
“为什么城外那些人要吃土里的东西?”这么难吃的东西,竟然有人愿意吃,还成群结队去吃!她的小脑袋理解不了。
“小殿下,这......这......”宫人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她眼珠子提溜一圈,假模假样叹口气,“你不告诉我,我便去问问母后吧。”
只要搬出父皇母后,大部分问题都能得到答案。宫人果然拦住她,她扬起得逞的笑。
宫人低下头,战战兢兢道:“殿下,今年年岁不好,连下了一个月的暴雨,田里种的庄稼都被淹了。百姓没了粮食,就只能靠草根、树皮填饱肚子。”
“可是母后说,我们的粮食是百姓给的。如果百姓没有粮食吃,为什么我们有粮食吃?”
宫人露出笑脸,溜须拍马道:“您是公主,是陛下和娘娘手心里的宝,是这世间最尊贵的人,饿着谁,也不能饿着您啊。”
饿着谁,也不能饿着她,为什么?她是人,那边趴在路边的人也是人,为什么人会比人尊贵?
她不明白,却问:“怎么样才能吃上饭呢?”
宫人道:“有钱,有钱就行了。钱可以买到很多东西,几乎无所不能。”
公主慷慨地将自己所有的首饰和漂亮衣裳交给了皇帝,期望能够换成钱,分给那些吃不上饭的人。
皇帝大为感动,将公主的善行昭告天下,与此同时在城内开设粥棚,赈济灾民。
一时之间,百姓对公主爱戴,对皇家感恩。
好景不长,洪水过后,冬天和疫病接踵而来。
疫病意味着死亡,寒冷加重了死亡的气息。尽管药材按时发放,但刚经历了饥饿的民众身体尚未恢复过来,无数人死在了这个冬天。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再后来,邻国进犯,朝廷大规模征兵,青壮年皆上了战场,留下妇女儿童和老人在家挣扎度日。
那一年,她十五岁,皇帝想为她举办一场及笄礼。
她才偷喝了甜酒,躺在藤椅上,得此消息,摇着晕乎乎的脑子说不要。战争没有停息,举办及笄礼劳民伤财,她不愿意。
皇帝亲自来她寝宫,道国久无乐事,借这场及笄礼为战场上的将士们祈福。她答应了。
十五岁当天,公主身着锦服,未簪发饰,端庄地站在城墙之上,在万民的见证下,读誊抄的经书,请求神明保佑战争早日结束、将士们能平安归来。
城墙下观望的人群皆为动容,他们的公主不仅姿容胜雪,贵气逼人,还心怀天下。
皇帝突然捧出一顶镶满宝石的发冠,温柔又宠溺地看着女儿。公主身形微顿,凤冠太过奢华,绝不适宜用来装点这场及笄礼。可皇帝的眼神太过期盼,公主最终低下头颅,戴上沉甸甸的凤冠。
一顶凤冠值万金,战事吃紧、百姓家无余粮之际,这些银子本应该用在其他地方,却成了公主脑袋上的装饰品。
百姓看向周围面黄肌瘦的人群,心中生出不一样的情绪。
为什么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皇家如此靡费?
为什么他们亲人分离,公主无忧无虑?
为什么他们的亲人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公主却站在高耸的城墙之上,宣读那些可能根本不能实现的东西?
这场声势浩大的及笄礼,究竟是在祈福,还是拿祈福当幌子?
这不公平!前一刻还在欣赏赞叹的人,后一刻就被不满和怨恨填满,流言如洪水猛兽一般袭来。
“公主出生时天降大雨,十年前的洪灾一定是公主带来的!”
“公主出生后,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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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疫病、战争接踵而来,公主不祥,是灾星,应该被献祭!”
“多少人家里揭不开锅,多少人被饿死,公主却铺张办及笄礼!”
“要是没有公主,说不定一切都会好起来!”
当日那个在洪灾中甘愿奉献首饰衣裳的小女孩被淹没在谣言之中。
皇帝大怒,抓捕一大批造谣生事者,欲当街斩首示众。公主刀下救人,意入观祈福,誓终生不出。帝后不舍,迟迟不应,百姓唾骂公主在演戏。公主再三请求,脱簪削发。愿终成,流言不攻而破。
入观当日,百姓站在街边,排成一条长龙。那些曾经诬陷公主的人把嘴巴抿得紧紧的,不再说出凶恶的话语,当然也不会有道歉,他们只是麻木地站着,目光紧紧跟随在公主身上。
***
道观里供奉着的,据说是世间最尊贵的神明——元桁。
公主穿着素服,跪在蒲团之上,凝视着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仿佛自己也被审视着,心中下意识一跳。
“后悔了吗?”
耳边响起一个苍老而又悠远的声音,公主左右四顾,最终看向神像的眼,心道:“你在问我?”
神像的眼冰冷又漠然,她倔强地盯回去。
观里的日子数十年如一日,寂寞得没有任何新颖之处。
公主不信神明,但为了国家百姓,日日跪在神像之下,祷告祈福,心至诚。
寒冬酷暑,公主的膝盖磨出一层厚茧,未有任何怨言。睡前逗弄小乌龟,是漫长生命中唯一的乐趣,浅抿一口小酒,一夜才能睡得安稳。
春去秋来,一晃四十年。
“你后悔了吗?”公主临终前,冰冷的质问再次响起。
“你是谁?”周围没有人,公主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幻听。
等了半晌,她又好奇地问:“你想让我后悔什么?”
那声音再次响起,语气还颇有些失望,“连自己应该后悔什么都不知道吗?你本该享受世间一切尊荣,却被流言困在此处一生,难道不后悔?”
这......她确实没想过,沉思一瞬后,问:“你是想告诉我,人生苦短,应该及时行乐?”
那声音叹息,“你一跪四十年,穷极一生,所做皆是无用功,没改变任何事,也没救任何人。若早知晓如此,是否还会削发入观、诵经祈祷?”
这听起来好像不是劝她及时行乐,而是否定她所做的一切。她开始回顾从前,突然发现,自己所做一切好像确实没有太大的意义。
她有些失落笑了下,道:“你站在终点,知晓一切结果,当然可以居高临下地指摘我的所作所为。如果你只是想打击我,笑我傻,笑我笨,那你尽管笑好了,我无所谓。”
......
公主带着不服死了,她的尸身被抛入大海,亲人、经书、祷告,所有的一切,都跟着烟消云散。
哦,不!没有完全散。
沧海桑田,王朝更迭,久到上一世的牵念完全被斩断,她带着模模糊糊的记忆,来到第二世。
2. 不知悔改
那是一个夏日,她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位美妇人,也是生她之人。
旁边站着一个小男孩,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小男孩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高大、满脸洋溢出幸福笑容的男人。
这一世,她出生在一个衣食无忧的经商之家。
出生那日,依旧下了场大雨。
因为是在夏季,没有百花齐放的景象。唯独雨,酣畅淋漓地下了三天,不知是在欢迎她的到来还是另有其他深意。
总之,因为上一世的记忆,她心有余悸。
也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从一出生就觉得这一世也会发生点什么。但很反常的是,十五岁前,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父亲善经营,家中生意越做越好,常常忙得早午不分,但一到晚上,必定准时回家,陪伴家人。
母亲温柔贤惠,她出生所穿所戴,几乎都出自母亲之手,腹中诗词歌赋、书法算数,也皆由母亲亲自教导。
哥哥天资聪颖,已中举人,正在为将来的会试做准备,在繁忙的课业中,还能时不时搜罗些玩意给她,比如会说人话的小鸟,比如爱睡觉的乌龟。
是的,她又得了一只乌龟。这只龟与上一世那只一样,脖子上长着一颗痣,痣的形状位置皆相同,她断定这只龟与上一世那只是同一只。
她每日最爱做的事情便是与之大眼瞪小眼,直瞪到乌龟缩回龟壳,才发起审问:“你如何又找到了我?”
“是不是受人所托来监视我?”
“下次想伪装自己,记得变成别的东西,还有,别忘记把脖子上那颗痣除掉!”
哥哥见她每日与乌龟对话,笑她神经兮兮,但下次依旧接着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
十五岁那年,家中宴请宾客,为她庆生。
收到的礼品堆了整整一房间,哥哥的表情异常夸张,她却不以为然,毕竟上一世什么宝贝都见过,此刻唯一惦念的东西,是酒。
宴会散后,她在宽大的袖袍里藏了一壶酒,大摇大摆回到寝屋。
这是这一世她第一次喝酒,新鲜的杨梅酒口感清甜,她将满满一壶喝得精光,醉得不省人事。
第二日,全家人守在她床边,焦头烂额地请大夫、喂醒酒汤,直至她醒来。
哥哥当着父母的面给了她一记暴栗,只是抬手重,落手却轻。她配合地嘤嘤了两句,母亲立马过来给她揉头,父亲则苛责哥哥下手太重。她躲在母亲怀里,没心没肺地冲哥哥笑。
一个月后,浓妆艳抹的媒婆上门,给哥哥说亲。
亲王家的女儿在她的生辰上见到才貌双全的哥哥,从此念念不忘。
他们原是商贾之家,地位不高,能被亲王一家看上,是至高无上的尊荣。
全家人都很高兴,就连扫地的仆人都笑靥如花,可是只有她看出来,哥哥并不开心。
那是一个雨天,哥哥闷在房里已有三天,她捧着小乌龟,走到哥哥床前,问:“你不喜欢郡主吗?”
哥哥用被子蒙着头,并未答话。
她在床边坐下,摸着龟背,淡淡道:“不喜欢可以拒绝,爹和娘不会勉强你的。”
被子掀开了,哥哥的下巴长满了青色的胡茬,他神情呆滞地说:“有些事不是想拒绝就能拒绝,那是亲王,有权有势,我们在他们面前,如同一只蚂蚁。”
在她上一辈的记忆中,没有见过牛不喝水强按头的王侯人家,但是她也清楚,很多事情,不是她没见过就不存在。
她沉思半晌,道:“要不然,去探探郡主的口风,人家不一定非你不可。”
“媒婆说,郡主在梦中见到我的模样,这辈子非我不嫁。”
“实在不行就逃走!天涯海角,总会有咱们一家人的安身之所。”
这是傻话,父亲已经应下了婚事,绝无反悔的可能,可哥哥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随即似想到什么,心酸一笑,拍了拍她的头,道:“你先回去,让哥哥想想。”
第二日,她又来到哥哥房里,只是想陪他说说话,却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她找遍家里每一个角落,一无所获,直到第三日,在墙角后听到下人议论,哥哥带着行囊,与心爱的女子私奔了。
婚前出逃,简直不把亲王一家放在眼里,她没想到自己用来安慰哥哥的话竟成了真。
她来不及思考哥哥为何抛下他们独自离去,找到父母,想说服他们一起逃走,结果迎来的是父亲对母亲的破口大骂,以及母亲的泣不成声。
那是她第一次见父母争吵,从父亲的只言片语间,她知道了一个惊天秘密——哥哥不是嫡亲哥哥,是母亲与第一任丈夫结晶。
父亲大概是深爱,娶了怀有两个月身孕的母亲,还将哥哥视为亲生儿子。
可母亲不这么觉得,因为哥哥表明不想娶亲王家的女儿时,父亲为了家族利益,让哥哥妥协。
母亲什么都不管,只希望哥哥此生能够幸福,将真想告知哥哥,并准备好行囊,让他离开。
她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心想哥哥的心情定更加复杂,一时糊涂才抛下他们,绝不是因为狠心。
亲王很快得知消息,用一条莫须有的罪名将父母关进监狱,并给她十天时间,让她将哥哥寻回来,若办不到,后果只有死路一条。
十天时间太短,她带着乌龟一起,不眠不休、夜以继日寻人。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路过一破烂的道观时,天上下起大雨,乌龟又恰好掉在地上,砸得四脚朝天,很快翻身过来,朝观里爬去。
此时已是第九日,着急终归无望,她暗自叹息,和乌龟一道入观避雨,未曾想不仅撞见了哥哥,还见到了哥哥的心上人——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子。
难言的滋味在心头蔓延开来。可为了父母,她别无他法。
当她阐明一切,哥哥无动于衷,只是让她走,那个怀着身孕的女子则跪下来求她,让她不要透露他们的藏身之所。
她心痛如绞,将哥哥狠狠骂了一通,并表示为了父母,什么都能做出来。
哥哥没有给她回去告密的机会,一记手刀将她击晕,等她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上午。
观里早已没了人影,观外的马也被牵走了,回去显然已经来不及,这一次,老天将她逼入绝境,连见父母最后一面的时间都没给她留。
她边哭边往山顶爬,站在高处眺望刑场,亲眼看到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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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的头被砍下。
绝望弥漫心头,泪水像没有尽头的河流,源源不断地从眼中涌出来,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深切的无力。
“后悔了吗?”那个声音像鬼魅一样,再次在耳边响起。
她倒在湿漉漉的草丛里,整个人僵硬得如同一根木头,直到眼中泪水流尽,才道:“后悔了。”
那声音很欣慰,安慰道:“眼前一切不过云烟,等这一世结束,你会明白一切。”
她冷笑一声,直至那声音彻底消失才爬起身来,眼中盛满前所未有的冷冽。
十年之后,亲王一家惨遭毒害,下毒之人是一名相貌丑陋的烧火丫头。
据说,丫头为了报仇,自毁容貌,买通亲王府的管事,混进后厨房,每日在饭菜中下入银针测不出来的慢性毒药,日积月累,最终取了亲王一家性命。
丑丫头报仇后,消失在世间,没有知道她的下落,也没有人知道她是死是活。
她全身而退后,来到深山之中。
林木掩映下,一间破旧的茅草房露出一个屋角。顺着泥路往前走,即能看到一个小院。
院里没有妇女,也没有儿童,只有一个形容憔悴的邋遢男子,倒在一块大石上,手边是破皮的酒壶,人在说着呓语。
她坐在旁边,拿起酒壶,旁若无人地饮酒,乌龟趴在岩石上,静静作陪。
一直等到天光暗淡,男子才悠悠转醒。
“我已经报仇了。”她将酒壶递给男子,没任何表情,声音也平淡得好像在说今天下雨了,明天会天晴。
男子竟然也没有惊讶,只是笑了下,接过酒壶,仰头喝了一口,眼底有深不见底的凄凉。
她夺过酒壶,扔在地上,酒撒了一地,“趁着人还清醒,好好想想,去了阴曹地府,见到爹娘和你妻儿,该说些什么!”
男子笑着道:“早就想好了,一箩筐的话,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她愣了半晌,无声勾了勾嘴。鲜血顺着唇角溢出来,她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哥哥。”
男子泪流满面,将她抱在怀中,等到她双眼无力地耷拉下去,才轻轻道了句“对不起”,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可直到天黑得透透的,死神依旧没有出现。
男子不可置信地看着怀中冰冷的躯体和呆呆趴在岩石上的乌龟,他害死父母,她应该最恨他,可她最终还是下不了手。
***
漫长的黑暗过后,那声音再次出现。
“你走在这条命运线上,哥哥注定背叛,父母注定死亡,不管你做什么,都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
她笑,“如果一切皆是注定,那么,我的复仇也是注定。”
“你始终没有看透。”
“该如何看透?”她大声道,“这一切皆是你的安排?你让我历经绝境,只是想让我冷眼旁观一切?可我不是提线木偶!”
“你太倔强,若再不知悔改,将永远背负记忆轮回,直至灰飞烟灭。”
“那不如现在就让我灰飞烟灭。”
......
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她的意识急速往下坠落。突然,眼前白光一闪,她来到了第三世。
3. 命里坎坷
“此女天煞孤星,气运凋零,命里坎坷,想要改命,早日定亲,常拜财神,方为上策。”黄袍道士留下这句话离开了。
鹿溪午觉得好笑,命里坎坷,她哪一世不是命里坎坷?
早日定亲、常拜财神、改命,这三件事不管横着看、竖着看,都狗屁不通。鹿溪午不信道士的诅咒,可她的养父母却很信。
道士、和尚、尼姑,不管是哪一门派的代表前来作业,夫妻俩通通深信不疑,只因为十年前,他们对着各路神佛许了个愿,愿望还就真的实现了。
当年,夫妻俩膝下育有一儿,家里境况也不错,便想要个女儿。
儿女双全是两人的执念,可因为身体原因,一直未能如愿。
一条路不通,夫妻俩剑走偏锋,换了另外一条路。求神拜佛过后,鹿溪午就来了,还是从水里飘来的。
他们坚定地认为,小午是神仙赐给他们的孩子,对她好得不得了,比对他们的亲儿子鹿阳还要好十倍。
夫妻俩听完道士的卜算,兵分两路,一人去市集买财神像,一人去村里有儿子的人户转悠。
哪成想,风声走漏得极快,道士的话不知怎的竟传开了。没有人家愿意拿儿子冒险,和鹿家的女儿结亲。
鹿父为了女儿将来的幸福,豪掷一块金子作为订金,只要谁家愿意贡献儿子,金子就归谁所有。
鹿阳为此与父亲赌气半个月,因为在小午到来之前,这块金子一直是留给他将来娶媳妇的。
金子放在哪里都是极为贵重的东西,何况在灵水村。鹿父自认为除了那些家底丰厚的,应该没有人家能够抵挡金子的吸引力。可是,上门接下婚事的,只有周家的婆娘孙氏一人。
周家有一个儿子,名周敬,年十四,在村里的学堂念书,上了几年学,能道出些“之乎者也”来,在灵水村也算出类拔萃。
孙氏一直对他寄予厚望,总觉得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儿子说不定能中个状元,最不济也能考个举人,在灵水县做个小官是绰绰有余的。
偏偏周家男人好吃懒做,家里穷得叮当响也不愿出去干活,孙氏在即将花光家里最后一枚铜钱之际,碰到了鹿家这档子事。
孙氏虽然畏惧小午的命格,但想着先把亲事应下来,渡过眼前的灾难再说。鹿父觉得只要有一个人上门就是好的,有,总比没有好。
两个人都抱着良好的心态,在定亲书上按了红手印。从此鹿家和周家结成了亲家。
小午对鹿父草率将自己许配给周敬之事表示无可奈何。
一方面,她对周敬毫无感觉。
她已经活了两辈子,虽然没有尝过男女之情,但对自己的喜好还是有所了解。
她从小看周敬拖着两根大鼻涕长大,极其肯定这个小孩不管将来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兴趣。
另一方面,她感动于鹿父的父爱,明白父亲是真的担忧自己长大后凄惨凋零,才病急乱投医。所以即使她不认可父亲,却也无法怪他和否定他。
转念一想,她还背负着一个生生世世轮回的诅咒,对比之下,跟周敬定亲这点小事,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
两家定亲之后,鹿家时不时接济周家,周家的生活水平相比从前,得到大幅度提高。
周敬吃得好、穿得好,越发觉得母亲英明,听从母亲的话奋发图强,终于在一年后通过府试,成为一名光荣的童生。
成为童生之后,周敬就有些拿乔,时不时对小午所做之事评判两句。
小午拜财神,周敬说财多财少取决于一个人的能力,拜神没有用,纯粹是迷信。
上午树掏鸟窝,周敬指点,女子应行己有耻,动静有法①。
小午的衣服上沾了泥巴,周敬教导,女子应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②。
小午替买到劣质酒的老人讨回公道,周敬疯狂摇头,曰女子应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③。
这辈子长在村子里,此时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屁孩,小午不用端着规矩做淑女,直接放开天性。
她笑嘻嘻走到周敬面前,趁他不注意,一块湿泥巴甩到他嘴上,也不管周敬作何反应,兀自蹦蹦跳跳扬长而去。
周敬不敢置信地瞪着小午——扬长而去的身影,然后找孙氏告状。
孙氏自然对儿子被欺负有怨言,可她碍于经常接受鹿家的馈赠,只能委婉地让鹿父管教小午。
鹿父每次都答应得挺好,回头小午一撒娇,他便觉得问题都出在周敬身上。自己的宝贝女儿这么可爱,怎么可能欺负别人?
就这样,在父母的宠爱下,小午一边快乐一边忧心忡忡地长到了十四岁。
十四岁时,鹿阳的媳妇张鹃花嫁进门。
张鹃花是邻村姑娘,年二十,身材娇小,瓜子脸,圆眼睛,细眉毛,头上总是戴着一朵绢花,笑起来的时候显得甜美有亲和力。
身材娇小的张鹃花跟身材高大的糙汉子鹿阳站在一块,有一种极致的反差感。
鹿母其实没看上这个儿媳妇,可耐不住儿子喜欢。鹿父整天乐呵呵的,儿子的终身大事完成了,他比谁都高兴。
家中添了人口,不免热闹几分。饭桌上的菜每天换着花样变化,后院晾衣杆上的衣服也开始打挤。
小午毕竟多吃了几十年饭,看事情总是目光犀利,新过门的嫂嫂对她不友好。
也是,自从她的出现,鹿父鹿母将放在鹿阳身上的宠爱分过来一大半,连鹿阳娶媳妇的金子都因为她给了周家。张鹃花不喜欢她,也算情有可原。
为了家庭和谐,她对张鹃花损坏她衣服、给她的汤里加盐巴以及时不时甩她白眼之事,通通包容下来。
碍于鹿父鹿母在身旁,张鹃花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只能偷偷干这些小事来恶心小午。
十五岁时,鹿父鹿母相继生病,鹿阳和小午四处求医,几乎将家里的积蓄花个干净,最终还是没能让父母好起来。
小午以为自己活了两辈子,早已看淡生死之事,可是父母临终前那忧心忡忡的眼神,让她的心揪着痛。
归土那日,小午在父母坟边栽下一颗树,独自一人,对月饮酒,枯坐一夜。
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她才揉了揉肿得跟桃子一样的眼睛,起身回家。
刚提起步子,草丛里突然蹿出来一只白色的猫。
那猫身子圆润得像个球,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冲她“喵呜喵呜”叫个不停,好似让她带它回家。
小午学着猫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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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身摸了下它的毛,那毛油光水滑,跟绸子似的,一看就是富人家养出来的。
小午没继续理会它,抬步就走,白猫却紧跟在她身后,时不时“喵呜”一声。
小午停下脚步,转过身,鬼使神差地跟猫讲起了道理:“不是我不想养你啊,你这珠圆玉润的样子,一看就生活在大富大贵人家,我现在这个家......”
小午想到现在这个家,思绪开始飘飞。
从前父母在的时候,她养只猫绝对不成问题。
但现在,张鹃花当家,以她对她的“喜爱”程度,不趁机将她扫地出门就不错了,允许她养猫简直天方夜谭。
小午看向猫,伸手摸摸它的头,手感出奇的好,又用力揉了两下,“我家现在情况不太好,养不起你,你去找别人吧,别跟着我了。”
猫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她,眼神里全是可怜与无辜。
小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的不是猫,是自己。跟猫讲什么道理,它听得懂吗?
回到家,张鹃花在院里晾衣服,见小午回来,开始拿斜眼瞅她,先是“哟”了一声,随后阴阳怪气起来:“爹娘才刚走,你就彻底待不住了。一晚上没回来,野哪里去了?”
小午不想和她发生冲突,没吱声,径直回房,和衣躺下。
张鹃花不依不饶,站在廊下,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念,絮絮叨叨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才消停下来。
黄昏时分,鹿阳在门外拍了两下,喊小午出来吃饭。
小午应声而起,随即又听到张鹃花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进来,“喊什么喊?吃饭也要喊,真把自己当大小姐?!”
鹿阳没吭声,小午出门,他正埋头扒饭。
桌上放着两个菜盘,里头皆绿油油的。细细一看,一个拍黄瓜,一个青菜苗......
鹿母在的时候,从不在饭菜上省钱,将顿顿有肉的宗旨贯彻得十分彻底。小午爱吃肉,加上此刻没什么胃口,只舀了一小勺饭,默默坐了下来。
张鹃花立马开腔,“有意见就直说!是嫌弃菜不好?还是不喜欢吃我做的菜?”
小午放下筷子,冷冷盯了她一眼,“爹和娘才走,你一定要找我茬?就不能和平相处一段时间?”
张鹃花从来没见过小午如此锋利的眼神,似乎有一把刀子来来回回在她身上刮,将她浑身冒出的刺刮了个干干净净。
她垂下目光,偷瞄了鹿阳一眼,想让鹿阳帮她。可鹿阳旁若无人地吃着饭,丝毫没有介入的意思。
张鹃花瞬间炸毛,摔开筷子,撒起泼来,“你也知道爹娘才走!这个家里,我辛辛苦苦洗衣服、晒衣服、煮饭、洗碗、扫地、擦桌子,勤勤恳恳伺候你们俩兄妹,你们还不满意!合起伙来欺负我!”
小午知道她的意思,静静看着她撒泼打滚,鹿阳也冷脸,捡起地上的筷子,眼不见心不烦,转身去了厨房。
等张鹃花哭够了,小午才道:“只要我在这个家住一天,就不会白吃白喝,以后家里的活,咱俩对半分。还有,吃了你们多少花了你们多少,劳你记个账,等我日后挣钱了,连本带利归还!”
张鹃花闻言抹干眼泪,等鹿阳拿了双新筷子出来,又跟没事人一样开始吃饭。
①②③:《女诫》
4. 破财
晚饭过后,小午在院墙外转悠,琢磨着赚钱的事。
漆黑的天幕上,挂着一轮圆月,晚风拂过,一声“喵呜”伴随着树叶的沙沙声传入耳朵。
小午停下脚步,顺着声音望去,月光下,双眼闪着绿光的猫,迈着优雅的步伐,一步步朝她靠近。
小午蹲下身,白猫用肥胖的躯体来回蹭她的腿脖子。
都说猫不认路,看样子有待商榷。
“你怎么跟到这来了?”小午伸手摸它的头,等它蹭够了,一把将它搂进怀里,颠了颠,果然很有份量......
“肥猫,想赖上我不成?”小午看着它的眼睛笑,“就这么喜欢我吗?都说了养不起你。”
白猫似听懂了她的话,挣扎着从她怀里跳下来,一甩尾,蹿入草丛里,消失不见了。
还挺有脾气!
第二天,小午起了个大早。
张鹃花将活计分配好了——家里的茶叶生意和地里的活儿由鹿阳负责,灶台上的活儿她包办,洗衣打扫归小午。
小午扫完地后,提着竹篮去河边洗衣服。
事实上,她从没洗过衣服。鹿母在的时候总是娇养她,顶多洗衣服时带她来河边看看样,并不会让她动手,而是喊她在一旁玩耍。
小午回忆母亲浣洗衣物的过程,将衣服打湿,然后放在石头上,挥舞木棒锤打。她怕洗不干净,打完后还用手细细揉搓一遍。
只是不知用力过猛还是怎的,好几件衣裳洗完都破了洞,偏偏还都是张鹃花的......
小午有些心虚,提着洗过的衣服走回家门口时,探头往院里张望了好一阵,确认张鹃花不在后,才舒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将衣服晾晒好。
清晨的阳光洒在院中,小午看着自己忙碌半个时辰的劳动成果,伸了个懒腰,抬手挡住衣裳上的破洞,觉得瑕不掩瑜。
正准备去休息一会儿,回过身来,张鹃花脸色铁青地杵在眼前,模样活脱脱要吃人。
“那个......”小午挠头冲她笑,“衣裳洗完了......”
“是洗完了,我也不能穿了!”张鹃花眼中喷火,“你是仙人掌吗?好好的衣裳被你的手扎出这么大的洞来!”
“可能是料子不太好......”小午小声嘀咕,她和鹿阳的衣物都没事,应该不是她的手有问题。
张鹃花气极了,两步冲到晾衣杆前,扯下破洞衣裳,撕成两半。
小午死猪不怕开水烫,口不择言道:“看吧,一撕就烂,果然是料子的问题。”
张鹃花气得脸色胀红,破口大骂,“败家玩意,爹娘都被你克死了,有你在,这个家迟早完蛋!”
小午脸色突然就冷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张鹃花瞬间察觉到寒意,周身凉飕飕的。
这是她第二次在小午脸上看见这个表情,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严和冷血,令她出了无名的胆战心惊。
一个十五岁的野丫头,身上为何会透出杀伐之气?难道那些天煞孤星的命格之人,天生自带杀气,喜欢杀人放火?
张鹃花越想越惊恐,双脚跟失了定身术一样,动弹不得,“你......你想干什么?”
小午盯着她手里的衣服,若有所思道:“就两件衣服,坏了就坏了,我赔你。”
张鹃花额上冒出冷汗,“不、不用了!是料子不好......不关你的事......”
***
灵水村除了靠海,和其他村子没什么不同。通常情况下,男人主外出门干活,女人们主内专注家务。
家里的活儿干完了,女人们喜欢带着针线或者烂渔网,聚集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一边缝缝补补,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
那一日,艳阳高照,微风拂面,张鹃花早早带着工具出门,在槐树下占好了位置。
小午背着空竹篓经过时,李大娘热情地打招呼:“小午啊,去赶海吗?都这个时辰了,去了估计只能捡点剩货。”
张鹃花立马接腔:“有总比没有好,也不能光吃饭不做事啊,现在茶叶生意也不好做了,我家鹿阳只能在地里头下下功夫,挣得越来越少,将来还要给这蹄子贴嫁妆,到处都是用钱的地儿。”
“哪能啊,你家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人家,当年为了小午的婚事,还给了孙家一块金子呢!”
“可不嘛!说给就给了。大娘您不知道,这一年为了给公婆治病,家里的银子流水似的往外撒。若是留着那金子,说不定......”
有人的地方就有闲言碎语,小午没放在心上,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往前走,只是走得老远了,依旧能听到槐树那边传来的声音。
海边是去得晚了点,但运气不错,回家时竹篓子装了满满一筐,里面全是扇贝和螃蟹。
小午将螃蟹挑出来,扇贝则泡在木盆里,随后换了身干净衣裳,去到集市买了两块带花纹的料子回来。
张鹃花得知那两匹泛着光泽的布料是赔给她的时,眉间戾气近扫,笑得如沐春风。
可她迟迟没有伸手去接,脸上反而露出最常见却不带温度的笑容:“我平日里要干活,穿不了这么好的东西。这料子很贵吧,都是一家人,费这钱做什么?”
小午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无非是想问她钱哪里来的。
钱是父母留下的。鹿母对张鹃花有自己的看法,大概是怕小午在她身边受苦,才留了一笔钱。不是很多,但足够保证小午出嫁前不会饿肚子。
小午犯不着解释这些,只是径直将布匹交到她手上,道:“逢年过节走亲戚时,总要穿点好的。我洗坏你的衣裳,理所应当赔你。如果你不喜欢这些样式,可以拿去退,我跟店主说好了。”
张鹃花笑着地收下了。
晚上,桌上的菜除了一盘鲜香的清蒸扇贝和白灼菜心,破天荒出现了一碗红烧肉。
更破天荒的是,张鹃花居然给小午夹了一筷子菜,还念叨着她最近瘦了不少,要多吃肉养回来,简直开启了如同父母般的关怀架势。
小午知道,能让张鹃花做到如此地步,那两匹布的功劳很大。
但鹿阳不知道,他狐疑地看了妻子半晌,若不是看到她习惯性地翻菜挑拣,简直怀疑眼前这个人被精怪附了身。
饭后,小午照旧在院墙下散步消食,眼角余光里,突然冒出一个雪白的团子,侧头看过去,竟是那只白猫!
胖白猫蹲在草丛里,呆呆望着她。
小午走过去,按例摸它的头,再来是背,再来......猫干脆躺到地上,还很识趣地翻了个身,将肚皮亮出来。
小午没忍住,揉了揉它的小肚子,那手感真是......美妙啊!
等揉够了,小午转身就走,不管猫怎么叫她,都不回头,真像个不负责任的流氓......
但是,小午只是像,绝不是真是这样的人。不过一会儿,她左手拎一只螃蟹,右手也拎一只螃蟹,踏着月光,重新走到猫身旁。
胖白猫摇着尾巴,不停地“喵呜”,看样子很激动。等喂完猫,小午才暗暗舒了一口气,回屋休息。
翌日。
小午洗完衣物回屋休息,发现床上乱成一团,床单都被掀开了。她心头一紧,意识到情况不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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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检查自己的藏钱地。
先是柜子。里面的衣物被翻乱了,带锁的小匣子也不见了。
她失口嗤笑了下,这匣子只是个幌子,里面装的是石头,就是为了蒙骗那些不安好心的人,真正藏钱的地方其实在另外一处。
小午走到床边,翻开竹席子,打开床架子底上的凹槽,里面的荷包不见了!
她又走到窗前,搬起桌上的财神像,取下底座的木塞子查看,还好,这里面的钱一分不少。
可终究,钱被偷走了一半!
小午敲了鹿阳的房门,没人应声,她推门而入,屋面的东西都整整齐齐,不可能是盗贼上门。
不是盗贼,只能是自家人。
鹿阳天不亮就出门了,没时间干这事,也干不出这事,小午想起张鹃花昨日反常的态度,心中有了决算。
小午奔出门找人,屋里院外都没有张鹃花的踪影。
小午跑到村口,槐树下也没有张鹃花的身影。
李大娘坐树下补衣服,见小午四处张望,放在针线问:“小午,找谁呢?”
小午:“我嫂子。”
李大娘见谁都热心,忙道:“一大早就提着个包袱走了,说是她娘病了,回去看看。”
小午冷笑两下,背着银子逃跑,做贼心虚不要太明显。
向李大娘道完谢后,小午回到家,呆呆在门槛上坐着,看天空由明变暗,一言不发。
鹿阳回来后第一反应是找饭,可惜桌上什么都没有。
“没做饭吗?”他问。
小午依旧坐在门槛上,未起身,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摇头。
“怎么了?”中午没人给鹿阳送吃的,他饿着肚子劳作了一天,回家还吃不上热乎饭,本来很不高兴,被小午这么一盯,不高兴中又夹杂了许多不耐烦。
小午道:“你媳妇回娘家了。”
鹿阳以为她在解释为什么没有做饭,没好气道:“回了就回了,没你嫂子,这个家就维持不下去?爹娘已经不在了,你以为还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
小午完全没心思跟他掰扯饭不饭的事情,站起身来,目光冰冷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张鹃花偷了爹娘留给我的钱,没胆子面对我,躲回娘家去了。”
鹿阳愣了愣,下意识反驳道:“你嫂子不是这样的人!”他知道张鹃花不喜欢小午,可也信任张鹃花决不会做出这样卑劣的事情。
“如果是真的呢?”小午目光中满是鄙夷。
鹿阳最恨她这种眼神,仗着爹娘疼爱,仿佛全天下她是中心,一下没压住心中的火气,吼道:“鹿溪午,你搞清楚自己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不都是爹娘给的吗?既然是爹娘的钱,你嫂子就能用。”
小午从来没指望过鹿阳什么,可听到这话,还是愣住了。
她下意识地反思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怎么两辈子都遇上奇葩哥哥!
命运坎坷是真坎坷啊!
小午思绪飘飞,突然就有点相信那黄袍道士所言,别的没用,拜财神还是有用的,这次若不是财神爷爷显灵,小金库准被张鹃花偷个精光!
鹿阳看小午走神,以为自己终于把她震住了,又有些心软道:“你如今十五,再过一年,便到了与周家约定成亲的时间,在此之前,我会养你。至于爹娘给你的钱,若真是你嫂子拿了,你也别老惦记,都是一家人,不分你我。”
小午本想告诉他,这钱,如果张鹃花光明正大找她要,她未必不会给,但是,偷盗这行为,恕她难以认同。
可鹿阳显然对张鹃花一味包容,小午觉得没有必要再浪费唇舌。
5. 桥归桥,路归路
张鹃花回娘家只是暂时的,小午不相信她能永远不回来。
果然,十天后,张鹃花穿着新衣裳,头戴红艳艳的绢花,满面春风地从娘家回来了。
小午坐在院里,专心致志地用狗尾巴草逗“招财”。
招财就是那只每天晚上在院墙下等她投喂的胖白猫,小午本没打算抱招财回家,抱回来只是为了给张鹃花添堵。
张鹃花本来有些心虚,但看到那只猫后,立刻走到小午身边,质问道:“这猫你带回来的?”
小午侧过头,拍腿惊呼:“哟,嫂子回来了!这些日子,过得可好?婶婶的身体好些没?”
张鹃花本想借势发作,可小午笑嘻嘻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她道:“这猫趁早扔了,肥头大耳的,家里可没有东西给它吃。”
小午把狗尾巴草扔到地上,淡笑着看向张鹃花的眼睛,“本来我准备自己养,没想拖累哥哥嫂子,哪成想,我屋里的钱不翼而飞,这下想自己养也养不成,只能仰仗哥哥嫂子了。”
张鹃花不知该如何接话,小午继续道:“家里也没遭贼,这钱也不能长腿自己飞吧,嫂子你说是不是?”
张鹃花道:“我回娘家去了,这事不知情。”
小午:“可是真巧了,我丢钱那日正好是您回娘家那日。”
张鹃花:“你什么意思?觉得钱是我拿的?”
小午反问:“不是吗?”
她的样子太过淡定,张鹃花心中更虚。心虚的人某些时候都喜欢虚张声势,比如张鹃花现在,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地问:“你觉得我偷了你的钱?”
小午抱起招财,淡定地点头。
张鹃花血气上涌,胸口剧烈起伏,一时间忘了真相,只顾与她较劲,“把你哥叫来,把乡亲们都叫来,让他们评评理!你在家好吃懒做,没有做过一丁点的贡献,居然敢污蔑我偷你的钱!”
小午平静地说:“第一,我没有好吃懒做,咱们分过工,院子是我打扫的,衣服也是我清洗的。第二,你偷钱是事实,并不是我污蔑,我没有污蔑你的动机。第三,你想叫乡亲们过来看家丑,我不介意,你请便。”
张鹃花被彻底激怒了,她拿钱的时候没人瞧见,小午根本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就敢往她身上泼脏水,她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半个时辰过后,张鹃花叫来一堆邻里,其中还包括了周敬的母亲孙氏。至于鹿阳,张鹃花知道这人碍于父母,不会把小午怎么样,索性没管他。
此时天色蒙蒙,乌云堆叠,似有雨下,鹿家院里围了一堆平日喜欢在槐树下聚集的女人们。
张鹃花顶着嘹亮的大嗓门率先开炮:“各位乡亲们评评理,我在娘家为母亲侍疾,才回到家,我这妹妹就抹黑我偷了她的银子。亏得我平日待她如亲妹妹一般,好吃好喝地供着她,非但没有得到一句感谢,反而得来一顿污蔑,我究竟造的什么孽啊!”
张鹃花还只是开场,小午没搭话,孙氏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问:“小午,可真有此事?”
都知道鹿成前身体好的时候,鹿家的茶叶生意做得有模有样,想必遗产留了不少,那小午分了多少,能不能带到周家去?孙氏只关心这个。
李大娘跟着道:“小午,你的钱,是你爹娘留给你的吧。”
小午淡淡应声:“确实是。”
众人七嘴八舌,一顿猜测,有人道:“是误会吧小午,鹃花是你嫂嫂,你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拿你的钱,肯定也是用在你们一家人身上,怎么能说透呢。”这人平时跟张鹃花走得近,自然帮着她说话。
孙氏却不这么想,立即反驳道:“做嫂嫂的也不能这样啊,既然是鹿家爹娘留给小午的钱,就是她自己的钱,除非她主动给出去,不然不管是哥哥还是嫂嫂,都不能拿走。”
李大娘摸透了孙氏的心思,调侃道:“小午是你未过门的媳妇,这钱若留着小午身上,说不定还可以带去你家。周敬娘,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吧!”
孙氏这么快就被看穿,老脸腾地一下红了,嘴里却依旧很犟:”我家周敬前途无量,日后当了官,要什么没有,你可别在这污蔑我?”
众人爱看热闹,皆哈哈大笑,围观的人群似乎完全被带偏了,没有人在意张鹃花有没有偷钱,就算偷了,也都觉得张鹃花是拿去做家用,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张鹃花清了清嗓子,将众人拉了回来:“乡亲们,偷窃是可耻的行为,若这丫头拿不出证据,便是纯纯的污蔑。今日污蔑,明日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我身为她嫂子,本应该好好管教,但爹娘刚走,我实在下不去手。所以,只要这丫头当着乡亲们的面把事情说清楚,然后给我道歉,就算完,我日后还是会好好照看她,直到她出嫁。”
偷窃就是偷窃,不管是什么原因,都是行为不正。
议论声立马停了下来,众人开始重新审视此事,皆盯着小午,想看她有何说法。
小午不紧不慢道:“张鹃花偷了我两样东西,一个是放了钱的荷包,一个是上了锁却没放钱的匣子。十天前,我的荷包和匣子都不翼而飞了,而当天,有人看到张鹃花提了个包袱匆匆赶回娘家,说是去侍疾。”
李大娘立马想起这件事,道:“这事还是我跟小午说的,鹃花当天确实是说自己的母亲病了,要回去照看一段时间。”
众人纷纷看向张鹃花,张鹃花立马道:“这就是巧合,根本不能说明什么。”
小午转向张鹃花,“那匣子里根本就没有钱,你带回娘家开了锁,看到里面只装了两个石头,应该气得不轻。当然,你肯定把荷包和匣子都扔了,就算没扔,也会放在娘家,不会带回来。”
“什么荷包,什么匣子,我从来没有见过!”
“你没见过不要紧,有人见过就行了。”小午气定神闲地朝屋内喊了一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蹦蹦跳跳走了出来。
张鹃花心料大事不好,跌跌撞撞奔至小孩跟前,着急忙慌道:“小龙,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谁带你来的,你娘知道吗?快跟我回去。”
小龙是张鹃花的侄子,奶声奶气地道:“姑姑,就是我娘送我过来的。我娘让我在你家里住一段时间,还让我告诉你,等你什么时候愿意还钱了,她再来接我回家。”
小龙是前两日被送过来的,起因是张鹃花一直赖在娘家不走,偏偏身上又欠着哥哥的钱,几年未还。
她嫂子也就是小龙的娘王氏对此颇有怨言,连听了几夜墙角,探听到张鹃花回娘家的秘密,便想出这个法子来恶心她,让她还钱。
王氏带小龙过来时,鹿阳在地里,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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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热心接待了他们,趁机夸赞张鹃花一番,道她为人善良大方,邻居都跟她处得来。
王氏本就不喜张鹃花,听不得人夸她,直接揭了张鹃花偷钱的老底,让小午不要轻易相信此人。
小午将吃惊装得像模像样,又表示自己会注意,待王氏走后,用几串糖葫芦搞定了小龙。
小午的本意是让张鹃花道歉,没想到张鹃花死不承认,还耀武扬威想把事情闹大,小午只好顺水推舟,全了她要“出名”的心,才有了眼前这一幕。
众人听到小龙的话,顿时议论纷纷。
“鹃花嫁过来之时,鹿家家底还不错,怎么会沦落到借钱的地步?”
“这还用说,定是嫁过来之前欠下的债呗......”
“她一个姑娘家的,居然借外债,也不知借来做什么?”
“谁知道......这种事她哪能跟我们说......”
张鹃花冷汗直流,急急抓住小龙的胳膊,哄道:“姑姑会还你娘钱的,你快进屋,待会姑姑给你买好吃的好不好?”
小龙犹豫了一会儿,正想点头时,招财不知何时来到他脚边,拿头一个劲拱他的脚脖子。
小午招手:“小龙,过来,姐姐有话问你。”
小龙喜欢小午,因为她总给他买糖葫芦。小龙想过去,张鹃花死死抓着他的手不放,小龙委屈得快哭了。
小午道:“一个孩子而已,你这么怕作甚,难道是心虚了?”
众人也跟着道:“是啊,鹃花,这只是个孩子,犯不着抓着不放,你看他都哭了。”
张鹃花在众人的压力下,肩膀一抖一抖松开了手,小龙立刻跑到小午跟前。
小午:“小龙,你告诉大家,你奶奶有没有生病。”
小龙老实摇头,“没有,奶奶身体很好,每天都上山砍柴。”
小午:“那你姑姑回去是做什么?”
“娘说,姑姑是做贼心虚,偷了钱怕被发现,回娘家躲难。”五六岁的小孩子显然不知道“做贼心虚”的意思,只是一五一十的将大人的话照搬下来。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纷纷指责张鹃花。
张鹃花偷钱的事情铁板钉钉,脸色惨白跌坐在地上,在众人嘲讽、鄙夷的目光中瑟瑟发抖。
孙氏心疼那本可以带到她家去的钱,道:“鹃花,你怎么能偷小午的钱呢?你侄子才五六岁,这不带坏小孩吗。这钱,还是得还给小午。”
众人跟着道:“钱确实该还,鹿爹肯定是担心小午过得不好,才给她留钱。”
真相大白,小午已经不在乎那钱能不能还,她挺起腰站到众人跟前,道:“乡亲们,今日这事已经分明,并非我出言污蔑。劳烦各位跑一趟,都散了吧。”
***
黄昏时分,小午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向远方。桌上放着一坛酒,盖子没揭开,小午在等鹿阳。
鹿阳回来后,小午走到桌前,拍开酒坛子,豪气地饮下三杯。鹿阳从村前路过时,听说了今日之事,心中有恼有羞。
小午没在意他脸上变幻的神色,举杯道:“哥哥,爹娘走后这段日子,感谢你的照顾。如今我已十五,是时候独立了,今夜之后,我会搬出去。往后的日子,桥归桥,路归路,咱们各自珍重!”
6. 招财来
小午与鹿阳分道扬镳的事情,在灵水村引起了轩然大波。
有人说小午忤逆不孝,一个女子竟敢孤身脱离家庭,日后有苦头吃。
有人说小午勇气可嘉,受了欺负绝不忍气吞声。
有人让孙氏去将小午领回家,姑娘家家的在外不安全,反正离婚期就一年左右的时间,早进门晚进门总是要进门。
孙氏心里有自己的算盘,只道自己现在正操心周敬赶考之事,暂时无力管鹿家的家事。
......
小午带着招财,一人一猫踏上了新的生活。
她本想浪迹天涯,但身上所剩的钱不多,还背了个永世轮回的诅咒和气运凋零、命中无财的卦语......
深思熟虑之后,觉得还是等下辈子投生个富贵人家,有钱又闲时,再考虑这事。
这辈子的话,还是少些折腾,简单活着吧。
离家第一天,小午在镇上找了个客栈住下,然后开始寻找能够赚钱的活计。
上辈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所以这辈子她把目标瞄准了学堂。
可是,小午看着太年轻了,还是个女子,学堂里不收女夫子,箭不入靶心,最终以失败告终。
后来,她陆续下过棋、卖过画、做过琴师、替人写书信,每一件事她都做得尽善尽美,但总是不能长久。
真的验证了黄袍道士所说,气运凋零......
半年之后,在小午身上的钱所剩无几时,她终于确定了上天这辈子对她的考验是什么——尽一切可能打击她,然后饿死她......
既然如此,那恕姑奶奶不奉陪了!
小午破罐子破摔,拍拍屁股回到灵水村,一人一猫一财神像,顶着众人的奇异目光,大摇大摆走过村口,走到后山,在那个狗都不去的山洞里安了家。
鹿阳背着张鹃花来看过小午一次,给小午送来一袋米,小午不要,他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掉头走了。
小午摇头,已经斩断的亲情何必来回拉扯,当天就将米扛回鹿阳家,并特意知会张鹃花。
张鹃花对着鹿阳破口大骂、拳脚相向,从此以后,鹿阳没再来看过小午。
小午乐得自在,天晴了晒太阳,下雨了睡觉,每天必做的事情除了拜财神,就是去海边捡虾蟹贝。
小半年下来,虽然兜里只剩最后一块铜板,但惊奇地发现自己没有被饿死。
转眼离小午和周敬约定成亲的日子,就剩最后一个月。
孙氏见小午如今光景,内心实在不太痛快,加上张鹃花总在槐树下旁敲侧击地提醒,黄袍道士的话再次被口口相传。
流言越传越离谱,最后鹿父鹿母的死因也变得邪乎起来,众人竟觉得两老是因为承受不住小午天煞孤星的命格,被小午克死了......
捕风捉影的事情,大多数人是宁可信其有。
孙氏越想越害怕,想着这亲不能成,若成了,保不齐就要了他儿子的命。
且就算小午没有凶煞命格加身,这亲事也已经门不当户不对。
周敬现在是一名光荣的秀才,在灵水村的姑娘眼里,实打实香饽饽一枚。
许多性格大胆的姑娘,上赶着来找周敬玩,只是碍于那门亲,孙氏将她们全部拦在了门外。
反观小午那丫头,不认兄嫂,性格叛逆,除了长得水灵一点,其他地方已经完全匹配不上周敬。
所以,这亲是非退不可了!
当天晚上,夜黑风高,孙氏坐在炕上跟男人商量退亲一事。
退亲不是重点,金子才是重点。
婚书上写着,若小午和周敬婚事未果,周家需退还订金。
可那块金子,早就被孙氏换成钱,贴补到家用里去了,如今要退亲,上哪找那么一块金子去?
孙氏唉声叹气,周铁牛却不以为意:“反正鹿成前已经死了,小午又跟鹿阳分了家,她如今一个孤女,这金子不还,能拿咱们怎样?”
孙氏一想,这话虽然强盗,但着实在理。事不宜迟,她决定明日一早就去找小午退亲。
***
孙氏家厨房。
夜深人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只听得“嗒”的一声响,一篮子鸡蛋从灶台上坠落,七仰八翻倒在地上,碎的整整齐齐。
山洞中。
小午睡得正香,招财扭着水桶似的身材,灵巧地跳到小午身旁,踹起两只小爪子,定定地盯着前方,散发出守护神般的气势。
黑暗中,锦衣玉带的男子目光如胶似的锁在小午脸上,长久没有移开。
直到招财轻喵一声,他才自嘲般地弯了下唇角,道了一句,“你让我好找。”
***
翌日。
孙氏去厨房做早饭,刚进门就见一篮子鸡蛋全部碎在地上,一口气差点没提上去,半晌后才缓过来,心如刀割般地尖声唤叫:“天老爷,我造的什么孽啊,敬儿一个月吃的蛋都在这里,怎么说碎就碎了!”
鸡蛋是孙氏的秘密武器。
当年她从老乡绅那里听来一句话:每顿一个蛋,儿子中状元。
从此以后跟着了魔似的,不管天晴下雨,贫穷富有,每顿要给周敬准备一个蛋,不管周敬想不想吃,爱不爱吃,都必须吃下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周敬吃过的鸡蛋围起来能绕灵水村一圈,终于不负她所望成为一名秀才,且正在通往举人的路上奋力前行。
孙氏固执地相信,是鸡蛋发挥了作用。
鸡蛋已经成为儿子中状元的信仰。
这会儿蛋碎了,她心痛银子白花的同时,不知不觉开始浮想联翩。
头天晚上说要去退亲,第二天就碎蛋,难道......
孙氏心神不宁,暂时将退亲之事抛至一边,出门找邻居借蛋,不管怎么着,每顿一蛋的规矩不能破。
这时节天气已然冷了下来,鸡不爱下蛋,家家户户的蛋存量都少,孙氏又是个借东西不爱还的主,因此人人声称自家没蛋。
孙氏越发疑神疑鬼地担忧害怕,也不借蛋了,提起香烛瓜果,去村里的道观拜神。
***
天刚蒙蒙亮,招财就在小午耳边不停地叫唤,等小午好不容易睡醒,它开始来回往洞里洞外跑,样子十足的激动。
小午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依旧没能清醒过来。
招财似乎忍无可忍,尾巴撩到小午脸上,左边一下,右边一下......
小午愣神半晌,终于起了身。
打开木门,洞外跟往日没什么两样,依旧是黄土地,绿草丛,鸟儿在树枝上叫个不停。
小午正打算回洞睡个回笼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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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财蹦了出去,精准地扒拉开洞口左侧的灌木丛。
一片绿色里,露出一个黑黑的——后脑勺!
小午“嘶”了一声,哪个醉汉大早上睡在她家......
睡在山洞口!
小午不想多管闲事,招财不依不饶地叫唤,坚决不允许小午视而不见,活像那躺着的人是它失而复得的亲人。
小午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不情不愿地踱步过去,随意瞟了两眼,发现那人锦衣玉带,长得......长得细皮嫩肉,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啊!
只可惜左腿血迹斑斑,显然是中了猎人的陷阱。
小午蹲下身,扒开裤腿检查他的腿,发现伤口边皮肉翻飞,鲜血还在往外冒。
小午伸手推了他一下,又朝他“喂”了一声,那人纹丝不动。
这一带的山林里野物颇多,猎人放置了大量的捕兽夹,上面均涂了麻药,只要猎物碰到,基本难逃大难,非死即伤。
此人不是灵水村之人,不熟悉地形,定是中招了。
“你想让我救他?”小午问招财。
招财喵个不停,又是转圈,又是摇尾巴,想表达的意思十分明显。
小午很苦恼,两个声音在脑子里打架。
狠心的那个道:“救什么救,你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还有闲心管别人!”
善良的那个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时候若不是娘爹把你抱回家,你还能活到现在吗?爹娘给了你重生的机会,你若将他们的善良延续下去,他们泉下有知,定会高兴的。”
小午被善良的那个自己说得有些动心,若不是爹娘救了她,她应该早就死了。
可是多一个人多吃一口饭,家里的米就快吃干净了......
善良的继续道:“有招财在,别担心没吃的。”
是啊,招财表面肥胖,实则是只能猫,常常在她快要吃干净家里的余粮时,叼回来一些野兔野鸡,算是她的半个救命恩——猫。
现在救命恩猫有诉求,她坐视不理说不过去。
小午又看了男子两眼,即便闭着眼,依旧是“丰神隽上,态度安闲,眉宇轩轩,似朝霞孤映”。
这相貌,放眼整个灵水村,绝对找不到一个对手。
加上锦衣华服在身,必定非富即贵,这......小午歪着头想,难道上天要让她发财了?
“好吧,”小午冲招财一笑,“看在你如此强烈的要求下,就听你这一回。”
小午将男子抱回山洞,让他躺在这洞中唯一一块铺了稻草和兽皮、还称得上是柔软舒适的被窝里,随后准备好清水和烂布条,为男子清洗包扎伤口。
照顾人是个细致活儿,小午上两辈子没操练过,这辈子爹娘在时她调皮捣蛋,爹娘不在后她挣扎在温饱线上,经验更无从谈起。
她放慢速度,自以为足够轻手轻脚,可每擦一次伤口,男子都痛得面皱如菊、双手紧握。
还知道痛,看来很快就能醒!
只要醒来,一切都不是大事!
也许是经历得太多,小午这辈子拥有了一点点奇妙的乐观。
等血迹擦干净,伤口包扎好,小午额上渗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在她自我感叹心灵手巧之际,顺手在男子衣服上揩干水迹,发现男子已经浑身湿透。
7. 退亲
孙氏去观里求神拜佛,回家经过孟小兰家。
孟小兰年方二九,对周敬心思不纯......啊,呸!是心思单纯,一心爱慕。
只可惜孙氏看不上她,觉得她论身高相貌都比小午差上一大截。
孙氏觉得儿子优秀,打定心思退亲后,考量儿媳的眼光尤为苛刻,必须各方面条件比小午好,尤其是相貌!
可是在灵水村,小午的长相是公认的鹤立鸡群,要找一个比她还好看的人当儿媳妇,那只能把目光瞄准在还在娘胎里洗澡的娃娃。
孟小兰知道孙氏借蛋的事,也不管孙氏行色匆匆,截道将半篮子蛋交到她手上,轻声细语道:“孙大娘,听李大娘说您家鸡蛋碎了,我家的蛋先给您应急。”
孙氏没找孟家借蛋,就是因为知道孟小兰的心思,怕孟家顺着杆子往上爬。
可现在她没招惹孟家,是孟小兰主动套近乎,就算她接受她家的蛋,应该也不会有人误会她对孟小兰有意思,只会觉得是孟小兰献殷勤。
就在孙氏来回盘算之际,孟小兰又道:“大娘,周敬是我们村为数不多的秀才。他明年就要乡试了,现在正是用功的时候,吃食上要保证,这鸡蛋就当是我家对未来举子的一点心意,也顺带让我那不争气的弟弟沾沾您家的福气,您就收下吧。”
孟小兰的弟弟如今十二岁,在村里的学堂念书,是个回家只知道玩、上课只知道睡觉的主,成绩一直倒数,谁都知道夫子已经不对他抱有期望了,沾再多福气也没用。
虽然是拿弟弟当幌子,可偏偏孟小兰语气真诚,不着痕迹地就让人放下了戒备心。
孙氏心花怒放,接过篮子,高高在上地安慰:“你弟弟年纪还小,贪玩也正常,学习上的事得多督促。等敬儿考上举人了,带你弟弟过来玩,让他给指导指导,说不定就开窍了。”
两人又寒暄半晌,直到孟小兰称要去鸡舍喂鸡,孙氏才心无负担地提着鸡蛋回家了。
这次借蛋后,孙氏突然发现孟小兰这姑娘也并不是一无是处,起码说出来的话让人舒服。
可是光说话令人舒坦也没用,想给周家当儿媳妇,不仅要贤惠、孝顺,更要拿得出手,让人一看就眼前一亮。
思索到儿媳的事上,孙氏退亲的想法又开始卷土重来。
***
山洞中。
自从男子来后,招财出去打猎的次数更加频繁了些,也许它也知道小午目前的状况,想给她减轻一点负担。
三天过后,男子醒了,招财一激动,又开始不停地叫唤和转圈。
男子开口说话,速度很慢,声音又哑又柔,却给人一种威压:“小畜生,白养你几百年,找到人也不给我报个信。”
招财狂喵一番,很是不满。天上一天,地下一年,用天界的时间算,它在人间待的时间还不足两天!而且若不是它配合,小午未必愿意救他,他应该好好感激才是。
“好,这件事暂且放下,还有另外一件事解释解释。”男子语气淡淡,话中总是带着一种无法忽略的嘲讽意味,“为何要打翻凡人的鸡蛋?神仙不许随意在凡间动用仙法,更不能用仙法干预别人的生活,这条规矩,你是不知,还是压根就忘记了?”
招财又是一顿狂喵,意思是那家人想欺负她,换你你也忍不了。再说了,它根本没用仙法,就用手推了下,这也犯规?
男子不语,招财跳到他脚边,冲他受伤的地方叫:你还好意思说我?你不也用仙法变了个伤口出来!
男子两指捏住它的后颈,轻轻一提,招财立即失去反抗之力,像玩偶一样在空中飘荡,它只能卑躬屈膝地惨叫一声,表示自己知道错了,求放过。
“谁跟你说这是仙法弄的?”男子笑笑,冷不丁松开了手指。
招财反应敏捷,落地姿势稳健优雅,转头目不转睛地将他盯住,似乎在说:“你居然——自残!”
***
黄昏时分,小午背了一篓子海货,拎着鞋子,光脚从海边走回来。
山洞里烧着火,火上挂着烧水的炉子,柴火不仅让人温暖,燃烧的气味也莫名让人舒心。
小午面对男子,坐在圆石上,往火堆里扔了几个芋头,用灰盖好后,开始一边烤冻得僵硬的手和脚,一边往烧得滚烫的石板上扔螃蟹。
“你叫什么名字?”小午问。
寂静的山洞里,柴火烧得噼里啪啦响,招财跟男子斗嘴太累,睡得正酣,发出沉沉的咕噜声。
男子的目光落在小午身上,两团火焰在漆黑的瞳孔中燃烧,半晌无言。
小午心中一抖,赶紧抬头望过去。
男子适时收回目光,眼睫下映出一片棕色阴影,“玄境。”
小午舒了一口气,心道:“名字也要想半天,差点以为你脑子也伤到了。”
脑子伤到就坏事了,赶也不好赶,扔也不能扔!
螃蟹由青变红,腹中还滋滋冒水,小午拿着两根细木棍做成的筷子,将蟹翻了个面。
“我叫鹿溪午,你的腿......伤得有点严重,估计要养个十天半个月的才能好。先交代一下个人及家里情况吧,好让我有些底。”
这年头,人心都冷漠,人人都有一本账,谁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所以,救人难,救陌生人难上加难。
小午再一次为自己的善良鼓掌。
玄境十分配合,态度坦诚:“在下今年二十三,家住厘泽,在外游历五年,归家路过灵水村,中了山中陷阱,多亏鹿姑娘相救,得以保下性命。大恩无以言报,唯有以——”
玄境边讲,小午边细细琢磨,厘泽是都城,家住都城,正事不干在外游历,定是吃穿不愁的富贵公子哥。
招财啊招财,没想到还真招来个财神!
小午心中偷着乐呵,忍不住摸了一把脚边睡得正香的大功臣,恍然听到“以”字出口,一个机灵,差点从石头上滚下来,脑中幸福的泡泡轰然破碎。
以你大爷啊!
这人看着......人模狗样,竟然是个登徒子!
小午的暴脾气一下就上来了,不客气道:“我说这位......玄兄,您虽然老大不小了,但是我才二八,正是大好年华。您才刚认识我,我也才认识您,咱俩还没那么熟,到不了那地步。”
玄境似乎不在意她的讥讽,只是笑容浅浅,继续道:“以命相酬。”
嗯?
......
......
火星子一蹦,招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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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醒,适时冲小午“喵”了一声。
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小午干笑两下,拾起棍子扒拉火堆,假装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大声道:“以命相酬太过了,我就说嘛,到不了那地步......”
“救命之恩是一定要报的。这里......”玄境抬头四顾,停顿片刻,“鹿姑娘一直住在这里吗?”
“啊?”小午盯着火堆,眼中有一瞬间的遥远和茫然,回过神来后,赶紧道:“对,住了有一段时间了,叫我小午就行。”鹿姑娘听着太怪了。
玄境闻言微愣,那一丝心疼自眼底升起,随着眼睫下压,被迅速掩盖进一片墨色里。
小午也不知为何自己的眼神此刻变得如此之好,竟精准地捕捉到了那细如微尘般的情绪。
玄境的眼神在她眼里活脱脱像有钱人看叫花子,小午腹诽,住山洞有什么值得被可怜的?
她以过来人的眼光衡量,住山洞可比住道观好多了,起码身心自由。
转念一想,这老兄可能从没吃过生活的苦,偶尔看到人间沧桑,同情心控住不住地泛滥,也实属正常。
小午理解他,但无法共情他。
她将烤好的螃蟹用半截竹子做的......碗,装起来,递过去,道:“这地方挺好的,暗是暗了点,但冬暖夏凉。”
玄境抬手接过竹碗,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温润似白玉。
招财喵呜叫唤,小午走回火边,将剩下的两只蟹夹起,一只扔到岩壁旁的小石板上,叮嘱道:“等凉了再吃。”
招财老老实实在石板旁蹲下,目光牢牢锁定螃蟹。
玄境道:“这猫看着挺......富态,平日吃得挺多的吧?”
你才富态!
招财很不客气地朝玄境嗷了几嗓子,短促又频繁的声音完全是在表达不满。
小午为它解释:“吃得不多,饿了会自己找食物,很好养。”
玄境意味深长地扫了它一眼,招财立马住嘴,不过半晌,又一爪子拍在蟹壳上,显然还在不满,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你本来就胖啊,还不许人说了。”小午忍不住笑起来,眸子亮晶晶的,像落入了星光,虎牙和酒窝也同时出现在脸上,泛着甜甜的微光,比悄然绽放的夜花更动人几分。
玄境被那干净透彻的笑容所吸引,眼底藏了一汪敛不住的温柔,待小午转过头来,他问:“有取名字吗?”
“嗯,叫招财。”
“......”
***
小午捡到一名男子的消息不胫而走,甚至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那男子气质出众,论相貌比周敬赏心悦目。
也有人说那男子是个瘸子,相貌再好也是个残缺之人。
又有人说那男子只是受伤,并不是什么残疾,小午每日悉心照顾,定把周敬抛到脑后去了。
孙氏火冒三丈,这两天娘家人来做客,她忙着招待,退亲的事便耽搁了下来。
没想到赶在她退亲之前,小午就跟其他男的有染!这无疑没把他们周家放在眼里。
孙氏绝对不能容忍,单枪匹马地跑到山洞门口,准备替过世的鹿父鹿母好好教训小午一番。
8. 退亲不退金
清晨,山林间雾气迷茫,寒意挂在每一颗露珠上,待得路人擦身而过、朝阳升起之时,碎落一枝头的斑驳,隐入风中了无踪迹。
昨夜,小午睡得很不安稳。
这是她头一次跟一个清醒着的男人共处一室,即便已经来到第三世,总年龄加起来将近一百岁,依旧心神不宁。
山洞不算宽敞,稻草铺成的“榻”很小,即便如此,小午还是在中间立了一块木板,两侧用石头固定,算是隔开了距离。
炭火在深夜中悄无声息的燃烧,招财的咕噜声有着奇异的抚慰能力,可小午总是在即将睡着之际,听得到木板后传来的浅浅呼吸声,然后散入四肢百骸的睡意瞬间聚拢,顺着冗长的哈欠溜出体外,整个人如同被强行灌下一杯酽茶,清醒又疲惫。
眼看着天色亮了,小午拖着沉沉的躯体起身,躺在洞外那块凹凸不平的长石上,神游天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小午意识越来越混沌之际,胳膊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
“招财,让我在睡会。”
招财这两天精神太好了,总是一大早就把她叫醒。
小午哼哼卿卿地翻了个身,试图寻找一个更舒适的姿势,不幸的是,长石上凸起的石尖硌到皮肉,尖锐的疼痛让她眉头紧蹙。
“午丫头,这有地方不睡,怎么躺外边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不悦和鄙夷。
是孙氏。
小午平日里尊她一声大娘,以往逢年过节,孙氏会带着周敬来家里走动,自从爹娘去世后,孙氏对她为恐避之不及。
小午看得透,虽然她和周敬有婚约,但只把他们当成普通邻居。这次孙氏主动来找她,稍微一想就明白,准没好事。
“大娘早啊。”小午支起上半身,哈欠带着泪水滚滚而来,她旁若无人地弓成一只虾,任由长发从两鬓散下来,胡乱垂在地上。
这哪是女孩子该有的样子!
孙氏简直一刻也不想多看,道:“今日来是要跟你说说你跟敬儿的婚约。”
“婚约怎么了?”小午抬头,眼神终于清明了一点。
算一算,成婚日子将近,小午眉心一蹙,难道是让她履行约定?
但看孙氏那鼻孔朝天的样子,也不像啊!
“你不会忘了吧?”孙氏把婚书拍在石头上,落款处有两个鲜明的红手印,其中一个是鹿父的。
小午猛然忆起往昔,爹爹拿着婚书,眉眼间的欢喜堆成一座小山,娘抱住她,说我家小午往后的日子一定能够顺顺利利,永远幸福快乐。
可是,一切都不在了。
爹娘长眠地下,再不会对她笑,再不能抱她。
小午抬手揉了揉眼睛,目光从红手印上离开,抬头看向孙氏的脸。
孙氏扬着下巴,继续道:“按照协议,再过十多天,你就要跟敬儿成婚。虽然你父母已经去世,你的命格也十分凶险,但你知道我们一家都是本分人,万不会因为这些嫌弃你,日子到了该办的就办——”
“那就办吧。”小午以进为退,顺着孙氏的话堵了她的嘴。
她已经剖析出孙氏接下来要说什么,正好她也想退婚,不仅想退婚,还想把爹娘给出去的东西拿回来。
孙氏果然愣了半晌,硬生生咽了口口水,将要说的话悉数给憋了回去,可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白色身影,再定睛一看,一白衣男子负手立在山洞口,也不知站了多久,目光沉沉地落在小午脸上。
流言竟半分不假!
孙氏来不及感叹男子的姿容,心火一波一波燃烧起来,指着小午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这死丫头,还妄想跟我敬儿成婚,做你的春秋白日大梦去吧!没见过你这样不知检点的蹄子,有婚约在身居然敢养个小白脸在身边,我家敬儿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今日当着天地的面,这纸婚约作废,往后咱们两家永远不相往来!”
小午也察觉到了玄境,眉心微闪,“退婚可以,但是我爹当年给了一块金子做订金,既然婚约不履行,就把金子还我。”
孙氏又是一愣,万万没想到小午答应得如此之快。周敬如此优秀,这棵灵水村最好的苗子她居然说弃就弃了!
这小白脸究竟什么来头?
孙氏不由得再次看向玄境。
锦衣玉带,宽肩窄腰,身材修长,眉目俊朗,眼尾微扬,眸光冷傲,只是简简单单站在那里,就难以让人忽视其矜贵的气质。
孙氏捏紧拳头,即便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这人不论身形相貌,各方面都是人中龙凤。
她越发不悦,道:“还想要金子,白日梦可以醒了,你私下跟男人苟合,毁坏婚约在先,这金子不仅给不了,你还要向我家敬儿赔礼认罪!”
小午从石头上跳下来,定定看了孙氏半晌,一字一句道:“你别信口开河!”
“我信口开河?村里早传开了,你养了个男人在家,现在事实摆在眼前,还想抵赖不成!”
孙氏巧妙地将流言中的“捡”换成了“养”,算盘打得噼里啪啦,无非是想坏小午名声,让她自愿退婚,分文不能得。
小午突然笑起来,目光寒凉:“孙大娘,这话我只说一次,您记住了。这人,不是我养的,是我救的。一字之差,谬之千里,您刚才那番污言秽语,完全是无中生有。”
“您刚才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退婚。退婚没问题,我一百个答应,但金子必须还。如果您此刻还不了,写个欠条将来还也行。如果您非要耍赖,那咱们官府见。”
婚约上写着,若周家毁约,必须退还订金。有手印为证,若是上了官府,周家讨不到好处。
孙氏被小午冷厉的笑容给镇住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小午如此模样,上次在乡亲们围观之下,小午面对张鹃花的污蔑也是这般,说着最平静的话语,然而针针见血,轻而易举就将张鹃花钉在耻辱柱上。
孙氏明白小午的狠心,绝对说得出做得到,但她也不能在小辈面前落了下风,强撑着门面道:“我跟你说不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兄嫂还在,长兄为父,只要你哥答应就行。”说完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小午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走回山洞,顶着一双乌青眼,开始虔诚无比地拜财神像,然后生火烤芋头。
玄境靠岩壁坐下,看小午忙忙碌碌,一句话没问。良久后,大概是憋不住了,他才意有所指道:“那金子,对你应该很重要吧。”
小午正扒拉火堆,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几天的相处,玄境从来没过问她任何家事,只是通过住山洞判断出她是一个无家可归之人。
今日他主动开了话题,孙氏的功劳着实很大。
小午笑了笑,道:“金子很重要,因为那是我爹娘的一番苦心。”
当年,鹿父鹿母预感大限将至,跟小午交代,若是周家趁他们不在欺负她,一定要将那金子要回来。
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婚事不成,订金退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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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金子,是他们给小午的一份保障,进可攻退可守。
这辈子虽然气运不佳,但爹娘的爱一直保存在心里,时刻温暖着小午。
孙氏方才搬弄是非,污她名声,借机退婚赖订金,小午下意识觉得,玄境的同情心又要开始泛滥了。
所以她提起了爹娘,只是想让他明白,就算她什么都没有,依旧拥有这世间最珍贵的爱。
玄境没再流露出那看叫花子般的怜悯眼神,只是静静看着她,“那人说你命格凶险,是......怎么个凶险法?”
这......
小午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玄境:“不方便说的话就算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方便说,这事在灵水村早已无人不知不人不晓了。
小午将烤熟的芋头拨了出来,放在一旁等它凉,“十岁那年,有个道士给我算命,说我天煞孤星,气运凋零,命里坎坷......”
玄境表情古怪地看着她,仿佛她在开什么玩笑。
小午嘿嘿笑道:“你不相信也正常,我刚开始听了也不相信,但事实证明,确实如此。被我这样一个倒霉鬼捡到,是不是怕了?”
也不知在想什么,玄境将嘴抿成一条直线,眼中居然生出些薄怒。
小午下意识反省自己:“你不会怪我没早告诉你吧?”
垂头转念一想,这事本就是私事,也犯不着见人就说啊!
玄境敛了敛神色,眸中一片清明,“怎会,我只是在想,这命格可否有破解之法。”
破解之法......那道士确实说了……
但小午不能告诉他,因为实在有点荒谬,关键是,她知道荒谬,还日日执行,只能笑一笑算了。
***
孙氏在小午这碰了壁,立马去找鹿阳,鹿阳说小午已经跟他断绝关系,退亲之事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孙氏知道张鹃花跟小午有仇,鹿阳这说不通,张鹃花说不定有法子。
孙氏在张鹃花面前添油加醋一番,说小午捡到一个男人是真,但那两人举止十分亲密,看起来关系匪浅,说不定已经......
有婚约在身竟勾搭男人,再这样下去,鹿家在村里的名声都要被这丫头败干净。
孙氏表明,无论如何周家要与小午退婚,鹿阳作为兄长,只要签下一纸解婚书,即便小午不愿意,也翻不起风浪。
张鹃花见计谋已经得逞,眼角眉梢笑意连连。当日小午克死鹿父鹿母之事,是从她嘴里传出去的,其目的就是为了让孙氏畏惧小午命格,从而毁婚。
孙氏见她表情古怪,以为她在想要回金子的事,立马道:“本就是小午勾搭男人在先,周家即便退婚,也不用偿还订金。”
张鹃花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孙氏越发觉得她在打金子的主意,无奈松口:“金子周家确实还不了,但周敬前途一片光明,待他中了举人、周家面目一新之后,愿意给二十两银子作为此次退婚的补偿。”
张鹃花未言,孙氏补充道:“这二十两银子不是给小午的,也不会给鹿阳,而是直接补到你手里。”
张鹃花回过神来。
二十两银子,在灵水村可不是小数目!思索片刻,孙氏来找她,不仅仅是想退婚,更是想赖掉那块已经落袋的金子。
无论如何,有小午在,那金子就算退回来,都不会落到她手上,但是这二十两银子不一样,既然孙氏承诺给她,起码有得到的机会,未尝不值得一试
9. 围攻
张鹃花先是给鹿阳吹枕边风,说小午在外跟野男人苟合,想要维护住鹿家的名声,唯一方式就是将小午的亲事退掉。
可鹿阳认死理,自从上次小午将他送的米扔回来后,他下定决心与她恩断义绝。
张鹃花在鹿阳这里碰了壁,开始在村里煽风点火,大肆宣扬小午在山洞里的事迹,痛骂她不知检点,还连番鼓动那些对周敬存有爱慕之心的女子,让她们成群结伴去“关照”小午。
流言的威力从来都是巨大的,一时之间,小午再度成为了灵水村的“风云”人物。
只不过是名声不好的人物......
所有人都觉得她浪荡成性,背叛了周家,搬去山洞住也是为了与男人逍遥快活......
小午自然不知道她现在在村里的处境,除了赶海路过村口时,感受到大家对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指指点点。
她觉得无非是在背后说她些大逆不道、六亲不认之类的话,无所谓,已经习惯了。
直到三天后,山洞口迎来六七个年龄相仿的女子,小午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切。
这山洞自小午住进来后,几乎无人到访。
偶然间来这么多人,小午还有些不知所措。
爹娘从前教育她要待客热情,小午在还没摸清情况时,就下意识想请这些姑娘们进洞坐坐。
只可惜人有些多,只能在洞口接待。
小午让她们不用客气,随地找石头坐就成,还进洞将自己摘的野果拿出来,大方地分给众人。
只是所有人都扬起下巴,手抱在胳膊上,将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写在脸上,小午只能尴尬地收回自己辛苦摘的果子。
这时候,孟小兰突然咳了一声,率先打破僵持的气氛,“小午,听说你家来客人了。”随后伸出脖子往山洞方向瞧了一眼。
自从上次孙氏突然到访,污蔑小午养小白脸后,玄境就基本不出洞门了。所以孟小兰这一望,并没有望出个什么来。
小午当然感受到了来者不善,但她心里坦荡,直言道:“不是客人,是我救了一个人。”
孟小兰收回视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一名粉衣女子走到孟小兰身边,与之并肩而立,斜眼晲着小午,不怀好意地道:“是救的人还是其他什么人,不好说吧!”
小午静静看着眼前这一群穿得五颜六色的姑娘,其中有两个曾经为了周敬言语相争,大打出手,绝不是能同行的关系。
她突然就想,是谁这么大能耐,把她们聚集起到此处?
孙氏前两日拿她救人说事,还暗暗污蔑她,这些姑娘的手法,看上去如出一辙,此事想必与孙氏脱不了关系。
可孙氏素来觉得周敬是天之骄子,不太看得上灵水村这些姑娘,应该不会直接找这么一群人来挑事。
孙氏此前说去找鹿阳说事……
小午脑子一下就通了,张鹃花无利不赶早,孙氏定给她许了什么好处,让她出的主意。
想来想去,左右不过是为了那纸婚约。
张鹃花与她势不两立,想让她主动退亲,所以怂恿这群人来生事。
小午唇角轻勾,目光熠熠看着这群人。
孟小兰对粉衣女子道:“春丽,流言当不得真,小午肯定不是这样的人。咱们又不是不知道,她和周敬老早就定了亲,两人从小关系很好,怎么可能背着周家在外面做出有损名声的事?”
春丽嘴巴撅得一丈高,想反驳似乎又无从反驳。
其他姑娘嘴里念念有词,白眼在小午身上飞过来翻过去,恨不得用眼神将她片成肉片。
只有孟小兰,始终一副温温柔柔的大姐姐做派。
小午不禁多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姑娘的心思真是百转千回......
她往周敬嘴上糊泥巴那回,孟小兰可实实在在看见过。
所以,别人不知道,孟小兰定然知道,小午从前常常欺负周敬,这样的关系怎么可能称得上好?
孟小兰的话看似维护小午,实际上只是在引导,万一小午一冲动,亲口说出看不上周敬、跟周敬关系不好之类的话,那她便可以更加名正言顺劝小午退亲。
小午揣摩出孟小兰的心思,突然来了点表演的兴致。
她走动孟小兰身旁,紧紧拉住她的手,双眼水汪汪地看着她,仿佛觅到了知音,感叹道:“我跟周敬的关系确实不错,还得是你眼神好!”
姑娘们似商量好一样,目光齐刷刷指向孟小兰。
孟小兰脸色微僵,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将小午的手从自己胳膊上一点一点掰下来,随即后退一步,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春丽不屑地哼了一声,抱起胳膊,反驳道:“你从小欺负周敬,周敬跟在你身后,你不乐意,就往人家嘴上糊泥巴。你哪里跟周敬好?明明看不上他。既然看不上他,为什么不愿意退亲?”
小午也懒得演了,直言道:“你们上门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把事情搞清楚?我从来没有不愿意退亲,是周家不爽快,想昧下订金。”
另一名蓝衣女子也坐不住了,“若不是你行为不检在先,周家又何至于要退亲?你如今怎好意思要回金子?”
话绕来绕去,还是在原地打转。
小午摇头笑了笑,活了两辈子的人,虽然不能完全看透人心,但不值得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唇舌。
正想着如何将这群人打发走,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角白色衣料,玄境不知何时立在了身旁。
小午眉心一跳,这下想打发也打发不了了......
小午目光扫视一圈,果见众人神情古怪地盯着......不是盯着她,而是盯着玄境。
玄境大约是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彬彬有礼地解释:“各位姑娘,在下玄境,初到此处游历,不幸受伤,幸得鹿姑娘所救,才保住一条性命。我如今腿伤未痊愈,不得已要在此叨扰鹿姑娘一段时间,若是引起了什么误会,在下深表歉意,还请大家嘴下留情。”
喧闹的人群遽然安静下来,姑娘们目光闪亮,全部黏在玄境身上,仿佛在欣赏什么稀世珍宝。
小午咳了一声,眼睛在众人脸上逡巡而过,道:“人证在此,现在你们可以相信了吧?”
孟小兰突然就变得柔情似水起来,伸手将鬓角的头发撩至耳后,上前一步,轻言细语道:“村里流言蜚语,也许是大家误会了。既然小午只是这位玄公子的救命恩人,就不算违反婚约。”
众人皆点头,孟小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周家住我家隔壁,他们家的境况我多多少少知道。这些年孙大娘供周敬读书,花了不少银子,可能一时半会也掏不出那块金子。或许等周敬考上举人当了官,那金子就能还了。若不然小午你宽限他们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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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兰给周家找了一个不还钱的理由,还明里暗里道小午为了钱不依不饶。
小午当然听得出来,她不甚在意,只是暗自感叹,这姑娘究竟喝了什么迷魂汤,对周敬也太过相信了,居然觉得他能考上举人......
小午不想解释,玄境却道:“作为旁观者,在下想说句公道话。鹿姑娘明说过时间可以宽限,只要写个欠条即可,但是那位孙......大婶不乐意。”
孟小兰脸色有些僵,有人小声道:“周敬品行端正,只要日后考上举人当了官,不管孙婶同不同意,周家都会还钱的。”
小午听到了,笑问:“若是永远都考不上,是不是就可以永远不还了?”
春丽道:“周敬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夫子经常夸他有为,他怎么可能考不上?他若考不上,整个灵水村就没人有希望了!”
众人稀稀落落道:“是啊,他一定可以的,我们都相信他。”
这一看就是一群被爱慕之心蒙住了双眼的人......
小午摇头,考不考得上都与她没有关系,她只要拿回父母给出去的东西。
孟小兰见小午还是无动于衷,又换了思路:“小午,你听我一句劝,现在村里流言沸沸扬扬的,你跟玄公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很容易引起误会。再这样下去,不管周敬如何,你自己的名声也会跟着受损,日后再想在灵水村议亲也很难了。”
“如果你愿意主动取消与周敬的婚事,我相信周家会很感激你,我们也会替你澄清流言,让灵水村的人重新接纳你。”
她又没做错事,凭什么需要别人重新接纳?
小午嘴角挑着笑,半玩笑半当真道:“我看你们都是周敬的忠实拥趸,不如这样,只要任意一位替周家还钱,我那纸婚约就转让给出钱者。如何?”
小午的话过于直白,直接撕开了所有人脸上的面具,众人愤愤不平,群起而攻之。
“你怎么这样贪财!婚约是能拿钱来买卖的吗?你一个孤女,要不是你爹娘生前为你筹谋,能攀上周敬吗?”
“对啊,也不看看自己今时今日几斤几两,哪里来的脸......唔......向周家......唔......要钱?”
“你怎么......唔........”
“唔......唔.......唔......”
“......”
一时之间,所有人握住脖子,“唔”个不停,好似喉咙里卡了东西一般,发不出其他声音。
小午满头雾水,转头看向玄境,有些惊异,又有些迷茫:“好像......出什么事了......”
玄境靠墙,曲着一条腿,随意笑了下:“大概,老天不怎么喜欢听脏话吧。”
随即开始礼貌送客:“今日天色已晚,也许会下大雨,大家还是尽快回去。”
小午抬头看天,明明天光明亮,太阳还未落山,她刚想反驳这哪里是有雨的样子,转眼间天空乌云密布,雨点像冰雹一样狠狠砸下来,毫无征兆。
青天白日,见鬼了!
小午下意识用手挡在头顶,玄境却不知何时从哪里找来把伞,撑开来,道:“我们进去。”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伞上,众人顾不得嗓子说不出话,纷纷抱头鼠窜,小午的目光落在玄境脸上,问:“你是谁?”
10. 错位的曾经
山洞里。
招财安静地躺在小午身旁,小午听着雨声,不断回忆起玄境那句刚说完就立马成真的话。
也许会下大雨......也许会下大雨......
然后晴朗的天空立刻下起倾盆大雨......
即便玄境重申了一次身份,小午还是免不了怀疑。
这世间大抵是有神明的,她从前不相信,但是轮回两世,还带着记忆,她却不能不信。
所以,玄境是什么人?
天上的神仙么?
***
乡试就在明年,虽然在众人眼中,周敬是灵水村的佼佼者,可是他能够感受到,越想往上,学习起来越发吃力,因此只能越发的刻苦。
周敬将自己关在屋里,昏天黑地地背诵练习,不论寒冬酷暑,一刻也不曾懈怠。
眼瞧着还差几天就是与小午的婚期了,周敬决定这段时间稍微松泛一下,往家里转了一圈,才发现什么都没置办,母亲每日脸色也不太好。
周敬以为出了什么事,拉着母亲急切询问。
孙氏明白这件事瞒不住,干脆直言:“你跟那丫头的亲事黄了。”
周敬怔怔看着孙氏,似未反应过来,半晌后才问:“为什么?是不是小午出了什么事?”
自鹿父鹿母过世后,周敬一心扎在学业上,几乎足不出户,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小午。
他不知道张鹃花偷小午的钱,不知道小午与兄嫂分家,不知道小午出村闯荡,也不知道小午现在住在山洞里。
孙氏看着单纯如水的儿子,满脸无可奈何。
周敬在读书一事上从不需要人操心,但对小午,就像傻子一样,从来就一根筋。
周敬小时候性子温和,甚至有些懦弱,常受小午欺负,打不过就回家告状。
孙氏多次为他的事跑到鹿家去理论,让鹿父管教好女儿。
可周敬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过不了两天又屁颠屁颠跟在小午屁股后面跑。
孙氏忆起往昔,头止不住地摇,现在周敬长大了,得让他看清真相,让他彻底死心。
孙氏道:“小午现在跟个男人在一块,前些日子她就嚷嚷着要退亲,显然不把你当回事。你个傻小子,还惦记着她做什么。”
此话似乎一道晴天霹雳,将周敬劈得呆若木鸡。
跟一个男人在一块,要退亲......
不可能,小午虽然性子淘气,可品性纯良,绝不会随随便便同男人在一块。
周敬猛然回过神来,道:“我不相信......小午不是这样的人!”
孙氏苦口婆心道:“儿子,你醒醒吧,这种事,娘怎么可能骗你?”
“退婚和退金,都是那丫头提的。你难道不知道,那丫头从小就跟头犟驴似的,一旦决定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她既然提了,这婚事就绝对成不了,由此也能看出,她对你对周家半分情义也无!不过,你也莫太放在心上,此事娘正在想办法。总之,你好好念书,等中了举人,且瞧着她后悔去吧。”
周敬跌坐在椅子里,失神道:“我不相信,不相信......小午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他一直很听孙氏的话,这会儿却不断质疑和反驳,惹得孙氏脸色发白,指着他的鼻子道:
“供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你是不是读傻了,连娘的话都不信!实话告诉你,这丫头一年前就与她哥断了亲,现在不要脸地跟着一个小白脸住在后山山洞里!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情有义?你若非不信我的话,就亲自去看看,也好早点醒悟!”
周敬听完孙氏所言,踉踉跄跄站起身来,回房间揣上一本书,直奔后山。
孟小兰正在前院喂鸡,见周敬穿了件褐色袍子,急匆匆从家中走出来,连忙放下手中的鸡食碗,在院前拦住了他。
周敬很避嫌地与之拉开距离,孟小兰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又很快恢复过来,手往衣摆上擦了擦,问他要去哪。
周敬顿了半晌,才说去看小午。
孟小兰热心道:“她住的地方有点偏,我带你去。”
周敬一心要见小午,遂没有拒绝。
两人来到山洞前,小午正躺在石块上,眯着眼睛晒太阳。
柔软的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落在她脸颊上,给本就白净的肌肤镀上一层莹润的光,更显温暖透净。
周敬突然觉得脚步变得十分沉重,竟怎么也挪不开。
还是孟小兰率先开口叫醒小午,小午才慢悠悠从石头上起了身,一脸迷茫地看着两人。
“今天又是来找茬的?”小午清醒过来,唇角带着轻蔑的笑意,话里话外都是自我防护。
孟小兰偷偷瞄了周敬一眼,见他眉头紧蹙,显然心情不好,不想当着他的面被小午揭老底,很识趣地道:“我家鸡还没喂完,先回去了。”
待孟小兰走后,周敬四下里环顾一圈——周围林木参天,日光难见,乱石堆砌,杂草丛生,还弥散着一股山间独有的枯叶潮湿腐质的味道。
一想到自己的未婚妻住在这种地方,还住了很久,他心里就止不住地的内疚。
周敬鼓起勇气走到小午面前,目中满是悔恨。
他拉住小午的手,柔声道:“跟我回家吧,从今以后,我来保护你。”
小午毫不犹豫地甩开他的手,满目皆是诧异。
这个傻瓜从小受人欺负,竟口出狂言说要保护她!
阳光斜着从上方打了过来,刚好落在小午眼睛上,她微眯起眼,抬手遮了下,道:“没有人能够保护我,你管好自己就行了。”然后随地找了块石头坐下。
周敬咬着唇,身体站得直直的,像是隐忍着什么。
从小到大,小午在他面前都是如此,十分坚硬,他没有任何机会表现自己。
可是这一次,他下定决心,要让她看到他不同的那一面。
无论如何,不能让小午像个野人一样睡山洞。
周敬再次走到小午身前,道:“这个山洞,不是人住的地方,你跟我回家,我的房间让给你住。”
小午不耐烦地摆手,问:“你来这,就是为了说这事?不是来跟我谈金子的?”
周敬愣住了,显然没想到真有金子这回事,不敢置信地问:“你要退婚这事是真的?”
小午捡根树枝在地上随意写写画画,“比真金还金!往后的路还长,咱们互相别耽误。”
“为什么?”周敬痴痴看着小午,“咱俩的婚事是长辈亲自定下的,怎可随意更改?”
“咱俩不合适,我不喜欢你。”小午觉得这话可能不太能说服他,想起他是个大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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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补充道,“你娘也不喜欢我。”
周敬似乎浑不在意:“不喜欢可以培养,书上说了,日久能生情,我有信心能让你对我刮目相看。你也要对自己有信心,我娘总有一天会发现你的好。”
小午笑:“我从小就认识你,见你第一眼我就确定自己不会喜欢你。当然了,我也不需要你娘的喜欢。”
周敬愣在原地,唇边扯出一抹自嘲的笑,眼内却皆是悲伤。
小时候的他,身材瘦小,加上性格有些懦弱,常常被人欺负。
十岁那年,他被一群小孩围攻,差一点就被逼着跳河,年仅六岁的小午从天而降,晃出一把白亮亮的匕首,将一众人吓退。
十三岁那年,他带着新买的纸笔去学堂上学,半道上,从斜坡上跳下来两个人,撕了他的纸,折了他的笔,然后扬长而去。
纸笔是母亲省下口粮买给他的,他捧着一堆坏掉的东西,坐在路边哭了整整一个时辰。
是小午路过,将自己的纸笔拿出来送他,还让他以后受了欺负就勇敢地反击回去。
周敬突然受到了来自十三岁时的鼓舞,大声道:“你不喜欢我没关系,可是我从小就喜欢你了。”
声音响彻山林,这回换小午愣在原地。
她仔细回想,一遍又一遍地确定,自己从小只知道欺负周敬,例如往他书箱里放虫子、趁他睡觉给他辫小辫,这样的事情,没有百遍也有八十回,他到底是如何喜欢上自己的?
难道男的都是天生的贱骨头?
小午百思不得其解!
周敬看着茫然的小午,说出了心里一直想说的话:
“我小时候,人人都嫌弃我,只有你愿意跟我一块玩。我没钱吃零嘴,你总是将自己的糖葫芦分一半给我。别人欺负我,你站出来为我出头,还让我不要害怕,能用手解决的就直接打回去。你有时虽然爱捉弄我,但我知道那是你本性活泼,从来不是真正怀有恶意,我也不介意你的捉弄。”
“你知道吗,当年我娘将与你定亲之事告诉我时,我觉得好像做梦一般,上天终于厚待了我一次。从那时我就在期盼,期盼婚期能够早点到来。当然,在这段等待的日子里,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我告诉自己要更加努力用功,先考上秀才,再中举人,然后风风光光地娶你......”
小午顺着他的话想起小时候的事,嘴角扬起尴尬的笑容。
那时候她不过几岁,天生的爱热闹,闲得无聊时连树上的鸟儿都要捉下来聊会天,她觉得大家都是朋友,周敬并没有特殊性。
彼时活了两辈子的她,根本不喜欢吃糖葫芦,为了装小孩融入人群才买来吃,因为吃不下才分给周敬,也只有周敬不嫌弃她吃剩下的东西......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事她干得不少,并不针对周敬一人,但周敬实在太懦弱了,她不得不提醒他,该还手时就还手。
爱捉弄他也不是因为性子活泼,只是看不惯他天天在屁股后面念叨,忍无可忍才反击。
没想到,这些事情还能被理解成一番好意……
周敬喃喃地说着,点点滴滴的回忆在脑中碎如流星般划过,点亮他沉似黑夜般的人生。
突然,像是中蛊一般,他眼中闪出一丝奇异的光亮:“你说你不喜欢我,不喜欢我怎么会同意跟我定亲?”
11. 你该走了
小午扶额苦笑,“那是父母之命......你也明白,当时因为那黄袍道士所言,我爹娘不得已才......”
是啊,若不是因为那道士所言,贫穷的周家怎么可能跟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鹿家结上亲。
周敬突然清醒了,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眼中的光芒散去,只剩下两团漆黑。
可是,他又有些不甘心,这么多年的坚持,难道真的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这两年,我没有去找过你,不是因为我不在乎你,也不是因为我娘不许,”周敬眼眶通红,泪水不争气地从眼角滑落,带着哭腔道,“我一直都在努力读书,想着明年考上举人,让你尽快过上好日子,你真的铁了心要解除婚约吗?”
小午怔怔无言。
她自认经过两世的磨砺,心已经变得足够的坚硬,可猛然看到有人为了她落泪,心还是猝不及防地乱了一下。
但不管如何,婚还是要退的,她不喜欢周敬。
至于金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她让周敬伤心欲绝,金子就作为对周敬的补偿吧。
小午起身走入山洞,不一会儿出来,将一张泛黄的纸塞给周敬,直言道:“婚约是铁定要解除的,这张定婚书你拿回去。从今以后,咱俩各走各的道,谁也不欠谁。”
周敬攥着那张看似婚书,实则诀别书的纸,脸上的泪水来得更凶,几乎跟决堤似的。
小午叹气,“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这么爱哭!”
周敬哽咽着说不出话,待他哭得差不多了,小午才道:“应了道士那句话,我这个人天煞孤星,谁跟我待在一起可能都会沾上点麻烦,所以,咱俩从此解绑是好事。多的话就不说了,也不是什么生离死别,说多了显得矫情。我没记错的话,你如今已经二十,就祝愿你前程似锦,早日娶个好媳妇吧。”
太阳藏进乌云里,山中本就阴凉,此时有风吹过,如同细针扎来,小午的身子不受控制抖了下。
肩上突然落下来一件披风,带着一股令人熟悉又心安的奇异味道。
小午回头,玄境适时一笑,“不客气。”
这笑容,明显带着几分恶作剧,小午狠狠盯了他一眼,果不其然,身后立刻传来周敬沙哑色的声音,“是因为他吗?”
小午心中叹气,刚想回话,只听得玄境漫不经心道:“确实是。”
......
周敬手握成拳,指尖掐进肉里,看向玄境的眼满是不甘。
原来小午真的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为什么?
为什么他想要的东西总是得不到?
为什么老天爷总是捉弄他?
可冷静下来之后,周敬又释怀了。
眼前这个男人,气质矜贵又洒脱,如同鲜花出自沃土,骏马生自草原,苍鹰长自天空,这是在优异的环境下才能将养出来的东西,与他的谨小慎微形成鲜明对比。
小午良久的沉默更让他明白,他确实输了,但输得合情合理。
周敬抹干眼泪,从怀中掏出带来的书,递给小午,“虽然我跟你之间的婚事成不了,但仍然希望你能够过得好。小午,你善良坚强自不必说,可大多数人能看到的,是你的性子太过活泼好动......有时间不妨看看这本书,应该对你有好处。”
这个世道,女孩子生来就被审视挑剔,小午言行举止出格,绝不是男子和长辈喜爱的温婉恭顺的样子,周敬能包容,可其他人很难。
小午接过那书,目光扫到“女诫”两个字时,唇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
玄境眉头轻蹙,抬手夺过那书,轻飘飘扔还给周敬,“这书挺好,还是你自留备用吧。”
小午有些意外地看了玄境一眼。
周敬的眼神匆忙从两人脸上扫过,似明白什么,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失魂落魄地走了。
回到山洞,小午将披风还给玄境,道:“刚才,谢了。”
玄境:“不客气,不嫌弃的话,这衣服就送你吧。”
天气凉了,山中早寒意总是在悄无声息中侵入骨髓,尤其早晨和晚上,能把人冻个猝不及防。
小午无奈,“不是谢你送衣服......我是说,周敬因为你那句话,彻底死心了。”
玄境有一瞬间的瞳孔失焦,半晌后他弯了弯唇,什么都没解释,只是将披风接过来。
招财似感知到什么,“喵呜”一声长唤,简直看热闹不嫌事大。
......
与鹿阳分道扬镳之后,小午去镇上谋生存,算得上努力,可终究一无所获。
自从住进山洞,小午便变得随遇而安,不饿死成为她最大且唯一的目标。
一般情况下,她不喜欢储存粮食,因为发现饿死似乎不太容易,所以基本每次吃完家中余粮,才会出门去觅食。
有时候懒劲上来了,饿个一两天再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自从救了玄境之后,一切都有了细微的变化。
招财变得十分勤快,每天出门两次,有时时间长,有时时间短,但绝不会空手而归。
连猫都知道,多了一个人,多了一张嘴,多了一点不确定性,主动承担起重担......
小午心中过意不去,为了减轻招财的重担,隔三差五就去海边捕鱼,或是去山里挖野菜和芋头。
玄境似乎深受感动,说自己吃的少,让她不用这么辛苦,可每顿饭都胃口大开,恨不得吃下一头牛......
小午安慰自己,受伤的人总是要吃多一点,才能将失去的血尽快补回来。
一日,小午出门前,一如既往地拜财神,玄境看着那尊金光闪闪的老头像,终于问出了长久潜藏在内心的疑问:“这老头是谁?”
小午连呸了两声,赶忙弯下身低下头给财神像道歉,随即对玄境道:“放尊敬点!这是财神爷爷!”
“财神爷爷?”玄境眉尾一挑,面色古怪,“谁同你说财神是爷爷?”
财神就不能是哥哥么......
小午没理会他的奇怪言语,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不论是上辈子上上辈子,她所见的财神像,不管带不带胡子,皆只注重身形面容富态从容,至于年龄......这是一个角度清奇的问题,她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在意。
***
几天过后,玄境的腿伤彻彻底底好了,可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每天早上卷起袖子开始在山洞外劈柴。
小午没有继续留他的打算,一脚踩在他瞄准的木头上,道:“你该走了。”
扬起的斧子被迫落下,玄境扔到脚边,拍了拍手中的尘土,满脸遗憾道:“突然就觉得这地方人杰地灵,舍不得走了。”
人杰地灵?
这里是深山,除了鸟兽,什么都没有,实在看不出人杰在哪里......
小午对他的身份存疑,那天突然下雨的事情一直压在她心头,只因为知道玄境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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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就会走,所以一直没有追问。
这会她看玄境赖皮,忍不住再问了一次:“你究竟是谁?”
玄境似看穿了她的想法,无奈道:“这么多天了,难为你还想着那件事。那雨真不是我叫下来的,即便我想叫,也没那本事。我只是常年行走在外,积累了些通过云团看晴雨的经验,所以才预判准了。”
小午将脚从木头上挪开,道:“不是就不是,不是你也该走了,我可没那么好心,无期限地收留你。”
玄境轻抿唇角,一抹戏谑的笑意浮进眼里,“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听听我''具体''的故事?听了之后再做决定。”
小午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半晌后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道:“我现在花都花不完的东西,就是时间。”
玄境娓娓道来:“我出生在厘泽的一个大家族里,父亲去世后,母亲当家做主,把持所有。家里兄弟众多,纷争不断,我虽在外游历,但每过六年归家一次,眼看着再有一年就要回家,怕我争夺家产,大哥派人追杀我......”
说到此处,玄境目中满是凄凉,停顿半晌才继续道:
“这其中波折甚多,总而言之,因为大哥的追捕,我才....流落于此。现在我的伤虽然好了,但若这个时候往家里赶,太过危险。我大哥为人凶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真被他拿住,这条命保不保得住就另说了。”
玄境抬眸看向小午,目光真诚,“所以,能不能再让我待一段时间,一年之后便是我归家之期,若到时我没出现,大哥会放松警惕,母亲也会派人出来寻我。”
小午面露纠结,未曾想玄境看似闲适散漫,身上竟藏着这样的过往,任谁听了都得道一句“家家有本难念经”。
可还要住一年,这未免太久了点......
小午问:“为何不直接送信给你母亲?”
玄境道:“不是没有送过,但都石沉大海了,想必是大哥买通了家奴,此时再送,怕又要暴露藏身之地。倒不如隐于世,让大哥以为我死了。”
“可灵水村已经有很多人见过你,而且这里就你一个外地人,万一你大哥找来此处,随口一问便会暴露......”我岂不是要跟着你一块死......
小午总是习惯性地考虑最坏的结果,当然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玄境却意识到了,道:“灵水村偏僻,大哥就算追也追不到此处。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留下来。”
“且风险跟收益向来成正比,一年之后我若平安回家,一百两黄金会即刻送至你手上。”
一百两......黄金......
小午眼珠子瞪得圆溜溜,要是真有一百两黄金,岂不是这辈子都饿不死!
玄境继续道:“若是回不了家,也不会让你吃亏。家里是做酒生意的,耳濡目染之下,我学会了酿酒,以后我可以在灵水村卖酒挣钱,挣到的钱通通归你,你就不用天天......拜财神了。”
小午眨巴眼,自从进了山洞,她就没有喝过一滴酒,不是戒了,而是为钱所困。
这会猛然听玄境提起酒,肚里沉睡的酒虫一下被叫醒,要是以后日日有酒作伴,这小日子该有多么惬意!
可是,黄袍道士的话总会在关键时刻在从脑海里跳出来,天煞孤星,气运凋零,命里坎坷......
小午唉声叹气道:“让我再考虑下吧......”
只身返回山洞后,小午看着那尊财神像沉思起来。
12. 留下来
次日清晨,小午用一桶海鱼换了香烛、纸钱和酒,去往父母坟上。
自从搬出去后,小午就没来过这里,一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二是怕他们知道了,担心自己过得不好。
坟边的杂草清理得干干净净,看着像前不久才来过人的样子,应该是鹿阳吧。
小午心中有些愧疚,抬头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柿子树。
树已经长得比人高,向四周伸展出枝丫,估计用不了两年,就能挂上果子。
种树的时候她就在想,爹娘是爱热闹的人,她和鹿阳不在的时候,会有小鸟过来吃果子,应该能给他们一些聊胜于无的陪伴。
坟间晨雾弥漫,露水打湿了衣角。
小午双膝跪地,点燃香烛,又将一张黄纸钱放在香烛上,看着尖角被火焰撕咬、蜷曲。
小午将一片一片纸钱扔到火引子上,看着它们逐渐烧成一堆黑灰。
“爹,娘,女儿不孝,现在才来看你们。”小午重重磕下三个头,“女儿现在过得很好,吃得好、喝得好、睡得好,你们不用担心。”
“想必哥哥已经告诉你们,我跟他分家了。”小午抬起头,往地上撒了两杯酒,声音有些哽咽。
“从前,爹和娘总担心我的适应能力,但是我现在可厉害了,又会做饭,又会打扫,还会补衣服,娘从前没教会我的东西,我通通都学会了。所以即便一个人住,我也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
“爹,娘,还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我跟周敬的婚约取消了。是我主动取消的,我对他没有感情,没法过一辈子。”
突然间起风了,纸钱被吹得东窜西窜,小午慌忙捡了根棍子拨拢火堆,硬着头皮道:“爹,娘,你们别生气。爹爹最知道我的性子了,刁蛮任性,没有规矩,就算我嫁给周敬,要我往后伺候他们一家子,我也实在是办不到。不如自己一个人过,无牵无挂的,还能开心点。”
风慢慢停了,太阳升起,晨雾散开,一抹曦光洒在墓碑上,印出一条斜影,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小午舒了一口气,心中舒坦不少,抱着坛子喝了口酒,道:“爹,娘,前些日子我救了个人......”
小午将自己捡到玄境、玄境想留下来的事情通通向父母交代,又问是否能够留他在身边。
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小午又道:“玄境这人吧,看上去还行,至少不像周敬一样,喜欢碎碎念。他还说他会酿酒,在他回家之前,挣到的钱通通归我。”
除了父母,头一次有人愿意挣钱给她花,小午一想起来就乐不可支,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但又害怕把自己穷到住山洞的处境暴露出来,欲盖弥彰道:“你们留给下的钱我还没花完呢,我现在自己也能挣钱,就是觉得他这份心意难得。”
“其实,收留他也可以,平时还能有个人跟我说说话。可我又怕万一,万一我的命格给人招来祸事,就不好了。爹,娘,你们说,我该怎么选择?”
小午静静看着墓碑,墓碑上已经长了些青苔。
爹娘都去世一年多了,只怕早已经进入轮回,转世成人,哪里还有闲工夫听她在这念叨呢......
良久后,小午仰头灌下一口酒。
一滴水突然从天而落,不偏不倚,砸向小午眉心,随即顺着眼沟流了下来。
小午抬手摸到水渍,怔怔看向墓碑,呆呆地问:“爹娘是让我收留他的意思吗?”
又一滴水砸在了同样的位置,似是无声地回应。
小午将头靠在墓碑上,闭上眼睛喃喃道:“爹,娘,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
***
小午答应收留玄境。
玄境脱下锦服,穿上粗布麻衣,每日扛着锄头出门。
不过十几日功夫,他竟在山洞附近的一块平地上,搭起两个大灶台和一间简易的小竹屋。
小午第一次过去考察,见地上并列挖了两条半个人长的深坑,坑尾是圆形的灶眼,灶面与地面齐平,灶上坐着一个如钟罩的大桶,大桶腰部插着一截竹子,竹口下立着一个大酒缸。
竹屋里倒是什么也没有,空空一个架子。
小午赞许道:“再完善完善,今后你可以不用跟我挤山洞了。”
玄境道:“可能不行。”
小午没多想,也许玄境爱睡山洞。
那他可真是个怪胎,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喜欢睡山洞的人......
一切都像模像样,小午问还缺些什么,玄境说粮食。
买粮食得花钱,小午若有所思地点头,大声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告诉我一声——除了钱......”
她身上连一个铜板也没有。
玄境抹掉额头上的汗,道:“钱的事无需操心,等着喝酒吧。”
小午背着手走来走去,嘀咕道:“我像是会为别人操心的人吗?”
***
周敬将那纸婚约带回去后,随意丢在了桌上。
孙氏拿着婚书细细看了好多遍,又与自己手上那张加以比照,确认上面的手印一模一样之后,才暗暗舒了一口气。
“小午把婚书给你,有没有提金子的事?”孙氏问。
房间里,周敬躺在床上,蒙着头,一言不发。
孙氏掀开被子,又问了一次。
周敬闭着眼睛,木讷地说:“没提。”随即又将被子盖在脸上。
没提说明不用还了。
孙氏喜笑颜开,“娘以后定为你找一个比小午好千百倍的媳妇儿。”说完哼着不知从哪听来的小曲,乐呵呵地出了房门。
孙氏以为,周敬的伤心只会是一时,等过段时间就好。
可没想到一连半个月,周敬像变了个人似的,把自己关在房里,要不就呆坐,要不横躺,根本不碰书本。
孙氏叫他出门散心,周敬说不去。
孙氏说看看书也行,周敬说没心情。
孙氏没法了,叫孟小兰来看他,周敬说我永不再娶。
孙氏逐渐焦灼起来,她先是觉得儿子撞了邪,去求观里烧香上供,哄着儿子喝下烧符的水,仍然不见好转。
而后才意识到,儿子是为情所伤。
可小午只是个克死父母、背弃兄嫂的野丫头,怎么就把儿子迷得魂不守舍了?
孙氏气郁,问周敬:“当日那丫头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是不是又给你难堪了?”
周敬只知摇头,不知言语。
孙氏看着他眼下两团乌青,心揪着似的痛,将满腔的恨意转移到小午身上。
晚上,孙氏将儿子的事说给丈夫周铁牛听,想让他出面给小午一点教训。
周铁牛喝得烂醉,东倒西歪躺在床上,道:“管他什么伤,男子汉大丈夫,闭上眼睛再躺一个月保准好!若不好,那就是这小子受什么刺激,脑子里的筋错了位,估计没得救。让我去欺负一个小姑娘,我可不干......”
孙氏闻言扬起拳头,狠狠揍在周铁牛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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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揍得他龇牙咧嘴,惨叫连连。
丈夫不出头,孙氏的怒火在胸腔里开山破土,撞得她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孙氏终于按捺不住,一个月过后,回娘家找来一帮亲戚,说服他们来到灵水村,为周敬讨回公道。
某一日,天还没有大亮,孙氏悄无声息带着一帮人去了后山。
玄境酿的酒再过不了几日便能出炉,这天他早早起了床,出发去镇上买一些小酒坛子,方便到时把酒埋进地下贮藏。
小午一如既往呼呼大睡,梦里吃着烧鸡肘子、喝着美酒,好不快哉!直到招财在她身边狂叫,才转醒过来。
小午揉着惺忪的睡眼出门,见孙氏直挺挺立在门前,身后跟了三男三女,各个目光锋利,凶神恶煞,显然来者不善。
“孙大娘此次光临寒舍,有何贵干?”小午哈欠滚滚地问。
孙氏见不得她这没正形的样子,语气不善道:
“我敬儿自从上次见了你,回家后像魂魄被勾了一样,接连一个多月,书也不念,人也不见,躺在床上得过且过,你究竟对他使了何种妖法?”
“妖法?”小午用手指向自己,满脸震惊,心道:“若是有妖法,先对你们使!”
孙氏双手叉腰,目光凶恶,小午看出也听出了她想要找茬的意思,试图解释道:
“您想要的婚书我给了,金子也免还了,您家周敬从小到大没被退过婚,一时半刻缓不过来也很正常。”
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似乎有点火上加油的感觉。
孙氏一脚将旁边的石头踢飞,道:“我身后这些,都是看着敬儿长大的亲戚,他们疼敬儿不比我少。敬儿这事,你今日不给个说法出来,不单单是我不答应,他们也都不答应。”
三名壮汉从孙氏身后站了出来,将拳头捏得啪啪作响。
小午冥思苦想,只差掰开脑袋找说法,可猛然意识到孙氏是来找茬的,不论自己给出怎样的说法,她都不会满意,倒不如看看她想让自己做什么。
小午退了两步,笑着道:“周敬第一次被人退亲,需要多一些时间缓解。这事就是这么个事,不知您想如何?”
孙氏果然准备好了说辞,缓缓道:“简单,带着你身边那小白脸,当着全村人的面说清楚,是你鹿溪午行为不检,与小白脸狼狈为奸,才让这门亲事终结。你的行为严重伤害了周敬,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他道歉,恳请他的原谅,不然——”
另外三个胳膊浑圆、肥头大耳的女人也站了出来。
威胁!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
污蔑,也确实是赤裸裸的污蔑!
若真当着全村人的面说这些话,可不仅仅是个人的脸面问题,丢的是整个鹿家的脸!
想来孙氏是多年积怨,这次周敬被伤了心,孙氏将罪名扣到她头上,一点也不奇怪。
小午的目光跳过七人,落到远处,突然摇摇手,大喊一声:“玄境,你回来啦!”
所有人转头,小午撒开腿跑进山洞,迅速将门锁上。
山洞角落搁着一把干净的锄头,玄境每次用完,都会将泥巴洗掉再带回来。
火炉旁的石头上放着一把锋利的小刀,可以用来割肉,也可用来防身。
石板为案、石头磊成脚的“长桌”上,有一小罐蜂蜜,是她冒着生命危险从悬崖边给招财弄来的点心。
外头踢门的声音“哒哒”作响,小午的心也跟着怦怦直跳,她看着蜂蜜,脑中生出个大胆的想法。
13. 纠缠不休
“招财!”小午指了指蜂蜜,又指了指头顶,招财是只聪明懂人话的猫,飞快从门底的小洞钻了出去。
山洞旁长了棵一个人抱不拢的大树,树枝斜伸出来几根。
一根横挡在山洞口上头,像天然的雨幕。
一根上面栓了个秋千,小午没事荡一荡。
还有一根上面挂了个马蜂窝,下面是高高的石板。
小午早有了打掉蜂窝的想法,可是一直没有行动,没想到今日这东西还能阴差阳错地派上用场。
此时,众人的注意力皆在山洞门上。
那是张用木板做成的大门,外面没有拉手,厚度不算厚,也没有很好地贴合洞口形状,只能用来挡人和野兽。
招财出洞速度很快,根本没有人理会它。
它跑到树枝下,前脚蹬在石板上,后脚轻跃,一眨眼的功夫便将马蜂窝击落在地。
众人只听啪嗒一声响,回头后只见一个蜂窝掉在地上,招财已经灵巧地顺着门洞溜进来。
小午立在门锁边,手里死死握着锄头,不一会儿便听得外头“呜啊呜啊”的叫喊声。
小午蹲下身,摸了摸招财的头,小声道:“晚上给你喝蜂蜜。”
招财也低压声音,“喵呜”了一声。
良久过后,洞外没了动静,小午趴在地上,透过门洞看外面的情形。
洞外空无一人,只留下一个碎掉的峰巢在地上。
小午想开门看看,招财疯狂地叫唤,小午只好按住不动。
可没过多久,一阵烟雾飘进洞里,紧接着浓烟滚滚而来。
这门到处漏风,根本堵不住烟。
小午用袖子捂住口鼻,仍然被熏得眼泪直流,招财也急得来回转圈。
小午咳得不行,只好扛起锄头,拿上小刀,义无反顾开了锁。
洞门口放着一堆冒烟的木头,小午抬脚通通踢飞,抱着招财冲出烟雾。
地上的蜂窝被烧得黑黑的,孙氏立在离洞口处一丈远的地方,嘴唇肿如黄瓜,身旁只剩两男两女,脸部皆有些肿,看到小午出来,立马围了上来。
小午将锄头立在脚下,问:“你们究竟想如何?”
孙氏眼中闪出恶狠狠的光,“你个小贱人,竟然敢偷袭我们!”
招财龇开牙齿,嘶着嗓子低吼一声,每一根立起的胡须都代表了它要进攻的想法。
“招财!”小午低声暗示它不要乱动。
招财委屈巴巴地“喵”了一声,炸开的毛渐渐收拢回来。
小午扔开锄头,一副豁出去了的模样,道:“你家周敬想考举人,若是你今日伤我,不管他日后考不考得上,都将永远无法踏上仕途!”
孙氏没想过此事,闻言,肥厚的唇瓣控制不止抖了一下,小午以为她被自己的话吓到了,半晌后却听得她道:“大哥大嫂,帮我把这小贱人按住了!我先去里面看看。”
小午知道打不过,没有反抗,反而笑眯眯地主动递交双手,那两位“大哥大嫂”顶着两双肿如核桃的眼睛上前,足足睨了她半晌,大概怀疑她又在玩花样,一直到孙氏进了洞,才放下疑虑,反手死死按住她的肩膀。
小午道:“周敬的事情我也才知道,等误会解开了,我可以去劝劝他。”
“大哥大嫂”相视一眼,似乎没想到这姑娘还挺通情达理,手上的力道陡然松了下来。
一旁的招财到底没沉得住气,低吼一声,亮出尖利的爪子,朝两人扑了过来。
几番纠缠,“大哥大嫂”跌倒在地,惨叫连连。
另外两人立即上前帮忙,小午见状不好,拔腿就跑。
可大概是早上没有进食的缘故,一跑起来发觉腿脚有些软,最终还是被逮住了。
两个女人重新压住小午,迫使其跪倒在地。另外两个男的去抓招财,很快不见了踪影。
“小贱人,胆挺肥,还妄想逃跑!”高个子女人啐了一口,仍然不解恨,朝小午的腿上狠狠踢去,“让你跑,我让你跑!”
矮个子女人揪住小午的头发,“是你先拿马蜂攻击我们在先,就算告到官老爷那去,我们也是有理。我敬儿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拿你的命作赔!”
小午紧咬牙关,沉默地忍受所有。
***
孙氏在山洞里巡视一圈,发现睡觉的地方有两处,但挨得极近,中间只有一块石板作隔。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谁知道做了些什么!
她想,周敬大概是看到这些,才受到如此严重的刺激。
孙氏掀翻石板,将旁边一桶水全部淋在被窝里,随后搬起石头,目露寒光,扫视一番。
但这洞里皆是些木头做的碗碟,除了一尊财神像,没什么可下手的东西......
穷鬼上身还企图通过拜神转运,偏不让你如愿!
孙氏踢翻火堆,将锅碗瓢盆全部扫翻在地,最后还砸烂了神像。
大概是自知这行为有所不妥,又做了一番解释:
“财神爷,让您常伴这天煞孤星、气运凋零之人身旁,信徒于心不忍。适才信徒所做一切,皆是为了让财神爷脱离苦海。待信徒回家,将重新为您塑像,日日跪拜,供奉香火,希望您保佑我们周家财运亨通,顺顺利利。”
......
孙氏从洞中出来,见少了两个人,小午又跪在地上,明白她做了反抗。
顾不得其他,孙氏冲上前去,揪住小午的肉,狠狠往里掐。
小午全身受难,像热锅上的泥鳅,左右蹦跶,却终究逃不出那两只如坚如铁壁的胳膊。
孙氏揪够了,拈起她的耳朵尖,问:“知道我的厉害了吗?”
“知道,”小午扬起头,龇牙咧嘴地笑,“我终于知道周敬为什么这么懦弱了。成天有只母老虎在身边蹲着,换我也被吓破胆。”
孙氏眼睛浑然圆瞪,怒意排山倒海而来。
她狠揪了小午的耳朵,看小午牙关紧咬,无论如何不叫出来,心中越发来气。正要扬起手,给小午两巴掌,巴掌居然鬼使神差地落到自己脸上。
清脆的轻声回响在耳边,孙氏被自己抽得脸部发麻,嘴角竟留下一丝骇人的鲜血。
四个人皆静止了半晌。
高个子女人道:“小妹,你这是做什么?”
矮个子女人道:“你是想试试力道吗?”
孙氏回过神来,左看看,右看看,不敢相信地再次扬起手——这一次,巴掌竟落到矮个子女人脸上。
矮个子女人被扇得眼冒金星,怒不可遏,提起拳头就朝孙氏抡了过去。
这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孙氏肚子上。
孙氏闷哼一声后退三步,捂着肚子解释:“大嫂,我适才不是故意的!”
矮个子女人摸着自己肿起来的脸,愤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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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你是不是故意的!”
高个子女人出来当和事佬:“今日我们是来收拾这小贱人的,不要自己人打自己人。”
双方冷静片刻,孙氏左右扫视一圈,不见任何人的身影,才慢慢从地上爬起身来,重新走到小午身边,道:“是不是你使了什么妖法?!”
小午道:“若是我有妖法,先打你个鼻青脸肿,再踹她个人仰马翻,最后让她变癞子头!”
突然,孙氏像得了某种指令,对准自己的脸狂扇巴掌。
高个子女人腿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陡然没站稳,摔个人仰马翻。
矮个子女人头发东一束西一束地往下掉,似乎有把无形的剪刀在她头顶飞舞。
小午的话竟然成真了!
三人吓得屁滚尿流,纷纷跪地求饶:“大罗神仙在上,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小午心中疑云密布,抬头环视四周,竟无一人。
孙氏想起黄袍道士所言,顿时悔不当初,天煞孤星的命格可不是一般硬,她怎么就昏了头欺负到她头上来了!
孙氏边扇自己巴掌边道歉:“小午,我再、也不敢了,你放、过我们吧,不管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小午浑身酸痛,懒得理她。
孙氏鼻青脸肿,哭着道:“你若是不答应,我今日就要死在这了!”
小午一个机灵,她可不想摊上人命官司,立马道:“十日之后,灵水村槐树下,你,当着全村人的面,将退婚之事从头至尾解释清楚,并给我磕头道歉。从此以后,周家任何事情都与我无关,决不攀扯!”
孙氏毫不犹豫答应了,手上的动作竟跟着停了下来。
高个子女人久跌在地上,腿被人狠踢了一脚似的疼。
矮个子女人头发像被狗啃了,长一块短一块,有些地方还露出了青色的头皮,成了名副其实的癞子头。
三人再次觉得小午会妖法,你搀着我,我搀着你,屁滚尿流般逃走了。
山林里又恢复了寂静。
小午陷入沉思,刚才那情形,即便她活了两世都没见过,绝对有神仙在帮她!
难道是前两世都在问她是否后悔那人?
不,他巴不得多让人受苦,怎么可能那么好心!
那......是哪位神仙路过此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这个想法好像还有那么点说得通。
小午跪起上半身,朝前方虔诚地拜了三拜,不管是哪路神仙,她都诚心诚意感谢。
林间突然起了雾气,眼看着天色也暗了下来。
小午想起招财,大声呼喊一句,没听到回应。
招财很聪明,身手也好,熟悉山里环境,别人从它身上讨不到好处。
小午不担心它,现在需要担心的是自己。
她卷起裤腿和衣袖,查看伤势。
被踹的地方不仅疼痛,还出现一大片青紫色,胳膊上也布满淤青。
这群悍妇,下手可真重!
小午双手撑地,欲站起来,却觉得腿软身子也软。
已快晌午,还滴水未进,没力气也是正常的。
小午安慰自己,又尝试了几次,头也跟着发晕.......
小午扶额叹息,有一丝丝无助。
胳膊上突然攀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小午感觉身子腾空而起,整个人被轻柔地抱至怀中。
14. 坐着别动
玄境担忧地看着她,脸色阴沉。
小午扭了扭身子,跟针扎了似的不自在,问:“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她还从来没被个男人这么抱过。
“别动。”玄境往山洞里走,“东西买完了。”
小午从未看过他黑脸,问:“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玄境道:“适才遇到孙氏一行人。”
怪不得......
小午想起那三人屁滚尿流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也不是什么大事,有神仙帮我报仇了。”
“你怎么知道是神仙?”玄境停下脚步,眼内暗流涌动。
“你别不相信你这世上有神仙!”小午兴奋地说起三个人“自相残杀”之事,力证自己的猜想。
玄境调侃:“那也不枉你每日诚心拜神了。”
山洞内——
一片狼藉......
稻草七零八落散在各个角落,被窝乱成狗窝,碗和罐子滚落一地。
火堆早已熄灭,黑灰扑得到处都是。
财神像碎裂在地,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头。
小午顾不得腿痛,从玄境怀里跳了下来,蹲在支离破碎的神像旁,呆呆看着满地碎片,心似被割成了千瓣。
她随手捡起一个竹筒,将碎片一点一点拾起来,玄境也跟着蹲下捡,问:“这东西对你很重要?”
小午沉默地点头,眼中有泪水打转。
玄境道:“我给你买一个。”
小午摇头,声音哽咽:“这是,我爹娘买的。”
玄境终于明白这尊神像在她心中的意义,也终于清楚她为何要一日不落地叩拜。
因为,拜的不仅仅是财神,更是父母。
小午将碎片全部捡至竹筒,用盖子盖好,放回原来的地方,又跪下磕了三个头。
玄境不方便查看小午的伤势,只好询问。
小午大方地亮出胳膊,说都是些不妨事的淤青,过不了几日就能消退。
玄境没说什么,重新生了火堆,又是清扫又是整理,不过一会儿便将洞内恢复原貌。
小午也没闲着,将湿被子搭在木架上烘烤,还烧了一壶热水。
这时,山洞外突然响起一道人声。
小午起身,被玄境按下,“坐着别动。”
小午晃神,想起从前娘为了锻炼她,让她打扫院子,她拿起扫把的那一刻,爹总是悄然而至,让她坐着别动。
从前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现在回味起来,百般滋味在心头。
不过一会儿,玄境提了个食盒进来,招财也跟在他身后一同进门,走至小午身旁,用头蹭她的腿。
小午伸手抱住招财,检查它的身体,看它完好无恙,舒了一口气。
“今日多亏招财引开另外两个男人,不然我今日可能要缺胳膊少腿了,谢谢招财。”
招财“喵呜”叫唤,小午吧唧一口,亲在它脑门上。
玄境扫了招财一眼,眸中闪过一抹旁人不易察觉的不悦,“若是连个人都引开不了,也不用养它了。”
招财立刻扭过头去,发出低低的嘶吼。
小午摸摸它的头,以示安慰,“我们招财最乖了,就算什么都不会也没关系,我会一直养你的。”
招财听懂了,尾巴翘得高高的,围着小午转圈。
玄境垂眸,盖住眼中的情绪,打开食盒。
香味争先恐后冒了出来。
红烧肉、肘子、烧鸡、卤鹅,还有一坛酒!
这不是她梦里吃的东西吗!
小午狐疑地看着玄境,他怎么会知道她喜欢吃这些?
玄境用石头和石板搭了个小案,将食物全部端上来,道:“路过一家酒楼,闻到香味,一是为了感谢你收留我,二是,我自己也有些馋了。”
原来如此。
小午笑着道:“这些都是我爱吃的菜,还以为你窥见了我做的美梦。”
“口味相似罢了。”玄境摆好筷子,斟了两杯酒,一杯放在小午前面,一杯放在自己前面。
两人举杯对碰,饮下了杯中酒。
借着酒劲,小午打开了话匣子,噼里啪啦说着小时的事情。
“七岁那年的一个夏夜,爹娘都在村口的槐树下纳凉,我偷偷挖出了爹埋在树下的酒,怂恿鹿阳一起喝,结果两个人都醉了一天一夜。醒来之后,我既羞愧又害怕,鹿阳黑着脸和我说,爹已经臭骂过他了。”
“八岁那年,我一个人上山去摘野果,遇到一片橘子林,我想着运气也太好了点,兴高采烈地摘了一兜子橘子。正准备回家时,一条拴着铁链的恶狗从林子里冲了出去,对着我狂追狂吠。我吓得连摔好几个跟头,屁滚尿流地逃了,兜里的橘子掉得干干净净。后来问了爹娘才知道,那片橘子林是村里一户人家的私产,那条狗是他家特意训练过的用来抓小偷的狗。还好我当时跑得快,不然就要被当成肉饼给吃掉了。”
“还有,不记得什么时候了,村里有一群调皮捣蛋的小男孩老喜欢盯着我看。我当然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后来我就让娘给我梳跟鹿阳一样的发髻,也不穿裙子了。直到有一天,鹿阳穿了一条红色的裙子,梳着两个小辫,走到我面前,恨恨地盯着我,我才知道娘爹以为我有什么怪癖好,为了将我扭转过来,牺牲了鹿阳。”
......
也许是这一世生在了普通人家里,没那么多规矩可言,父母又给了她近乎溺爱的生活,小午的活泼性格得到了最优渥的成长土染。
那个当公主的她、做大户人家小姐的她,都不算真正的她,此刻这个喝着酒、吃着肉、笑着说儿时趣事的她,才是无遮无掩的她。
小午兴致勃勃地回忆过往,脸上早已被酒染了一层绯红的云霞。
玄境眸光点点,把玩着酒盏,唇边的笑容却泛着一丝淡淡的悲凉。
两人明明离得很近,小午却总觉得中间隔了一条波涛汹涌的暗河。
小午说完,撑着头静静地看玄境。
鼻梁挺拔,轮廓清晰,眉长而黑,瞳深而棕,唇薄而红,嘴角总是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孤高的气质中夹杂了一丝散漫,就好似春日初阳拂柳,无心之举,却使人心神明朗。
这不是她第一次打量他,却还是忍不住感叹一番。
玄境仰头饮下一杯酒,瞥见小午在看他,随即对上她的目光,幽深的黑瞳中带着些令人摸不清、看不透的情绪。
火炉将山洞烧得暖烘烘的,招财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爪子不小心碰到小午腿上的淤青。
小午飞快错开视线,往案上扫了一眼,豪爽地扯下一只鸡腿,扔给招财。
招财眼疾手快,一口咬住,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堪称完美。
小午抬手鼓掌,目光瞥到玄境,见他定定盯着招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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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含着一抹......寒芒。
小午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突听得玄境带着一股闷气道,“你吃得挺开心?”
招财只“喵呜”一声回应,头也不抬,继续专心致志啃鸡腿。
小午忙不迭将另一只鸡腿放到玄境碗里,宽慰道:“你是人,它是猫,好朋友,莫争食。”
玄境盯着鸡腿看了半晌,而后夹到她碗里,“逗你玩的,我不爱吃鸡腿。”
小午:“......”
适才不是说口味相似吗???
玄境又道:“我爱吃鸡翅。”
***
小午喝了酒,睡得很沉。
半夜,招财趴到玄境身边,轻轻叫了一声。
玄境摸了摸它的脑袋:道:“情况紧急,我别无他法。”
招财低着头,似乎有些愧疚,而后又叫了一声。
玄境目光掠过石板,落在小午的后背上。她睡觉总喜欢将背对着他,防备心很重。
招财见他不理自己,拿爪子挠他的手。
玄境目光悠长:“就算这次没有动仙法,也迟早要离开,能留多久是多久。她的惩罚没有结束,大不了下辈子再接着找,总会遇见的。”
***
孙氏鼻青脸肿地回了家,亲戚也没多待一刻,立即收拾东西走人。
周铁牛狠狠笑了一番,道:“你们一行七人,竟然落在一个丫头片子手里,说出去真是笑掉大牙。不是我说你,那丫头算好心,退了婚却不收金子。你呢,非得跑去找人家麻烦,结果遭报应了吧。”
孙氏气恼,胡搅蛮缠道:“但凡你出息一点,我当年就不会定下这门亲事,儿子不用遭罪,我也根本不用跑这一趟!”
周铁牛也不示弱:“照你所言,都能追溯到我老爹老娘身上去了!若他们没有成亲,就不会有我,没我你就不用嫁给我,也不会有周敬,更不用给他定亲。”
孙氏说不过,气得跳脚,抄起木瓢追着周铁牛打。
周铁牛逃出家门,孙氏便不敢追出去,因为怕被人撞见。
孙氏给周敬送饭时,特意把脸蒙住,遮挡了浮肿和淤青。
周敬问,她解释说自己摔了一跤。
周敬心神恍惚,只让她找大夫拿些药,也不再管。
孙氏想起十天后要当着全村人的面给小午道歉,心中就止不住哆嗦。
周敬以后是要考状元的,她丢脸,就相当于给周敬丢脸。
日后即便周敬当了官,也摆脱不了给人当笑话取乐。
孙氏准备过几天出去躲躲,等过了约定的日子再回来,小午那丫头就算有妖法,也不可能随时随地注意她的行踪。
孙氏当天晚上便收拾好行李,跟周铁牛交代自己要出门一段时间,让他照顾好周敬,趁着夜色离开了。
这一晚的月亮十分好,圆圆的,像个烙饼,还发着皎洁的光。
孙氏自我安慰,这是老天爷在帮她,因为知道她要走夜路。
到村口时,老槐树下坐了个白影。
孙氏心头忐忑不已,但喜神拜佛的她知道遇到脏东西时的应对之法,依旧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掠过那白影时,孙氏嘴里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神明来显灵,庇佑吾身顺利行……”
“孙......大婶。”
白影说话了!
15. 喜相逢
孙氏嘴里念词越发快速,上嘴皮和下嘴皮不住地打架,两条腿也像不会走路了似的,越想快点走越走得踉跄。
肩头突然被拍了两下,孙氏吓得魂飞魄散,忘记了逃跑,只顾抱头蹲下,道:“我家中无财无田,丈夫是个酒鬼,已经没什么能让你拿走了,求求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去找别人。”
“孙大婶,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玄境不知从哪弄来一把扇子,往孙氏胳膊肘下一抬,孙氏便像被人拉了一把,立即站起了身。
孙氏偷偷瞟了一眼,看清来人是谁后,忙不迭往后退了几步,问:“深更半夜,你怎会在此处!”
“睡不着,出来散散步,孙大婶你也一样吗?”玄境唇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随即目光瞟向孙氏的包袱,“看这样子,好像不是,连行李都带上了,孙大婶这是要出远门吗?”
孙氏从恐惧中恢复过来,心想这人只是小午身边的小白脸,看着细皮嫩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说不定就是个绣花枕头,能拿自己怎么样?
她定好心神,清了清嗓子,言辞嘲讽道:“老娘去哪里,与你何干?”
玄境眼中蒙着一层若有似无得笑意,淡淡道:“瞧着孙大婶不过五十岁的样子,记性竟退到如此地步。”
孙氏脸黑如炭,一言不发。她今年不过三十九,竟被说成五十,当真如此显老?
玄境又道:“今日才发生过的事情,大婶转头就忘了,不如晚辈再提醒一次?”
孙氏猛然想起自己揍自己的情形,心中暗生侧影,又看玄境笑得冷冰冰的,脚底不自觉腾起一股寒意,道:“不必了,我答应过的事情,定然会做到。”
孙氏回家后,细想了想,觉得刚碰到玄境或许只是偶然,还是不能在家坐以待毙。
次日白天晌午,趁着村人口群散去之时,她再次提起包袱出门。
结果,又遇到了玄境......
孙氏既害怕又怀疑,心中忍不住猜想,难道会妖法的不是小午,而是玄境?
孙氏想,事不过三,如果第三次逃跑还能遇到玄境,那她就认栽!
这天晚上,孙氏又遛到村口槐树下。
玄境仍是一袭白衣,坐在树下。
孙氏浑身不寒而栗,不得不信了自己的猜想,哆哆嗦嗦问:“你、你会妖法?”
玄境坦然道:“妖法不会,但晚辈年少时曾于茅山历练几年,学了些术法。”
孙氏战战兢兢,知道自己摊上了麻烦,话也说不利索,“你、你究竟想怎样?”
“鹿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大婶既然答应她当着村民的面赔礼道歉,还是休了逃跑的打算比较好。否则,晚辈可不能保证周敬会发生什么。”
孙氏惶恐地点头。
“村民到时定会问起你为何要向小午道歉,”玄境顿了会,像想到什么,继续道,“你不妨说神明托梦,告知你所行之事有损德行。”
孙氏点头如捣蒜,玄境说完起身离去。
***
玄境弄来一堆消肿祛瘀的草药,让小午煎着喝。
小午嫌麻烦,并不放在心上。
玄境每日忙完回来,药都整整齐齐放在石案上。
这一日,小午正兴高采烈地拔招财的胡须,招财虽龇牙咧嘴,依旧趴在地上不动。
玄境摇头叹气,亲自动手煎药。
小午说不用麻烦,过不了几天淤青自己就消了。
玄境漠然置之,煎完药,不忘盯着她喝下肚。
苦唧唧的药味在嘴里经久不散,玄境摊开手,手心赫然出现两颗松子糖。
小午看完糖又看向玄境。
小时候家里常常备着这种糖,每次喝完药后,爹都会拿一颗出来,作为她乖乖喝药的奖励。
小午的心似被人轻点了一下,酥酥麻麻的。
她接过糖,装作若无其事地放入嘴里,嚼碎、吞咽,想着玄境这人确实细致入微,知恩图报,竟有给别人当爹做娘的潜质。
......
小午每日数着出酒的时间,随着日子悄悄靠近,心中竟无端紧张起来。
出酒那一日,她起了个大早,跟玄境去到竹屋旁,然后发现那竹屋是用来堆料的......
难怪那日她说这屋子再完善完善可以住人,玄境给否决了......
小午蹲在酒缸旁,看着那一小节竹管中流出一滴滴醇香酒液,血液开始沸腾。
她对酒的抵抗力,是真的很低。
小午伸出手,接了一滴,舌头舔一下——
喉腔顷刻间被酒香包裹侵占,随着时间的推移,味道竟越发浓烈,久久不散。
等回过神来,浓烈转化成一抹清冽的甘甜,细细品味,似有悠深的喜悦萦绕在心间。
这与她以往喝过的任何酒都决然不同。
小午睁开眼睛,整个人如同木头,呆愣在原地,突然生成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陌上花新开,溪头柳重绿,与君再相逢,浮云流水后。
她迷茫地看向玄境,问:“这酒叫什么名字?”
“喜相逢。”
“有何含义?”
“人生多离别,茫茫难相忘。山川可越,沧海敢渡,希望喝过此酒,能与想见之人相逢。”
是啊,人生从来都是分别容易相逢难。
小午想,玄境应该是在酿酒时,倾注了对亲人的浓厚思念,才有了眼前的喜相逢。
***
这一整天,小午都蹲守在酒缸旁边,专心致志看酒一点一滴入坛,仿佛看小孩出生一般,既新奇又感叹。
酒封入坛,小午问玄境:“这酒打算如何卖出去?”
玄境道:“明日就知晓了。”
明日,小午掐指一算,明日竟是孙氏答应道歉的日子!
因为秀才儿子以及六年前应下小午亲事,孙氏在灵水村也算是名声响亮的人物。
若知晓她要当众赔礼道歉,即便在地里忙碌的庄稼汉,估计也会扔下锄头前来围观。
选择在村民齐聚时将喜相逢推出去,是个绝妙的主意。
小午看向玄境,目光中皆是赞赏。
她忍不住暗暗臆想,招财定是那天上的仙猫,下凡间来助她历劫,不然怎么会给她招来这么一个能干活还有头脑的搭档。
玄境将酒缸挑回山洞,又在树下挖了个九个坑。
小午蹲在一旁,问他做什么,他往每个坑里放上一坛酒,填好土,道:“藏酒,越藏越香。”
小午撑头道:“也不用埋这么多吧,你以后不是还会酿吗?”
“如果每逢十整岁喝一坛,”玄境将第九坛酒埋好,抬眸看向小午,青丝随风掀起眼中微澜,“你可以喝到长命百岁。”
小午眨巴眼,唇边的酒窝湛上一层浅浅的笑意,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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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里绽放的花朵。
长命百岁是美好祝愿,于她而言,是吗?
她不知道,但还是极尽诚恳地道了声谢谢。
***
玄境雇了几个挑夫,第二日一早提着扁担上门,将酒缸抬下山去。
玄境戴上一顶不知从哪弄来的帷帽,欲一同出门。
小午觉得他抛头露面不安全,道:“不如你留下来,一切事情我会处理好。”
玄境摇头:“见过我相貌的人不多,我戴着帷帽,更加不会有事。”
小午也不勉强,带上招财,跟在挑夫身后,和玄境一同往村口走去。
此时正直巳时,阳光洒满大地,晒在身上暖融融的。
灵水村的妇人们已经干完了家务,临近冬天,男人们地里的事也少了许多,这会大家得闲,共同带着孩子在槐树下晒太阳。
众人见小午带着一个头戴帷帽的男人一同出现,纷纷交头接耳。
一时间议论声四起。
小午笑着跟众人打招呼,左手举起挥一挥,右手伸出去捏捏小孩的脸。
都知道小午命格凶煞,还与这男人不清不白,有孩子的赶紧抱起孩子退后三步,其余人也像避瘟神一样让开一条道。
小午不甚在意,走到树下,占据中心位置,玄境让挑夫将酒缸靠树放下,自己则立在小午身侧。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玄境身上,小午的眼睛往人群中扫视一圈。
孙氏还未到,但张鹃花——
张鹃花今日身穿一件鲜红的衣裳,头戴一朵绿色的簪花,胳膊在胸前交叠放置,身板笔直地立在人群前排,在一众打扮成沉稳素净的妇人中,显得十分扎眼。
张鹃花斜眼睨着小午,自她上次怂恿孟小兰和一堆姑娘前往后山,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日子。
众人失败而归,她不仅没有失落,反而越挫越勇,想了一堆让小午退亲的法子。
可惜都没派上用场,因为周敬亲自出马要回了定婚书。
二十两银子的希望落了空,张鹃花才真正放下这档子破事,总归小午已经不能顺利嫁人,她心中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如今,小午带着小白脸一同出现,这小白脸虽然身着布衣,用帷帽挡住了脸,但身型修长挺拔,难挡出众的气质。
早听那堆见过此人的姑娘们说,这人相貌格外出挑,待人又温和有礼,风度翩翩,比周敬更让人心生欢喜。
那岂不是意味着小午丢了颗小芝麻,捡到个大西瓜!
张鹃花心头又开始不悦,这会儿更是忍也忍不住,讥讽道:
“哟,咱们灵水村的风云人物登场了。才与周敬退了亲,就跟其他男人厮混在一块,可真是魅力非凡,为鹿家长脸啊。”
小午含着笑脸回敬:“比不得你偷窃长脸。”
围观的人群看热闹不嫌事大,哄笑不止。
张鹃花气得脸都绿了,指着小午“你”了半天,口中吐不出其他字。
小午不欲理会,清了清嗓子,对众人道:
“各位乡亲们,今日十分抱歉叨扰诸位。想必大家都听说了,我鹿溪午,已经与周敬解除婚约,我爹当年给出去的作为订金的那块金子,也无需周家退还。”
“孙大娘不没有感激,反而心怀怨恨。就在十天前,带了六名亲戚找上门,口口声声要向我讨回公道,不仅砸烂了我的住处,还对我动了手......”
16. 道歉
孙氏这十天没怎么出门,对此事更是守口如瓶,村民一听瞬间就沸腾了。
“真有这档子事?没听说过啊。”
“我倒知道一些,我家爷们听周铁牛醉酒后说起的,只说孙氏去教训小午,结果反过来被教训。”
“有这事不跟我们分享?你也太能憋了吧!”
“周铁牛也没多说什么,我总不能杜撰吧......你们也别着急,这不纸包不住火了,今天有好戏看。”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问:“周敬一向是孙嫂的心头宝,听说周敬被退了亲,伤心过度,日日关在房间里不愿见人。小午,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孙嫂才找你麻烦的?”
小午道:“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周敬的事。其中曲折,非三言两语所能道明白,待会孙大娘会主动交代整件事情。”
抱孩子的妇人不再多言,小午开始向众人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玄境。”
玄境向大家颔首,有人打趣:“小午,这位玄公子真的只是你朋友?”
小午笑着道:“千真万确。”又指了指身后的酒缸,想起玄境的处境,不宜让人知道他会酿酒,于是道:
“这是我酿的酒,大家若是不嫌弃,待会可以边听边尝,不用给钱。要觉得味道还行,往后家中有需要,尽管来后山找我打酒。”
有好戏看,还有免费的酒尝,家中男人没到场的妇人们纷纷让孩子回家叫人。
张鹃花默不吭声地退到人群后,本想叫鹿阳过来,但转念一想,又放弃了。
李大娘走过来,拉住小午的手道:“小午,你什么时候会酿酒了?从前可没听说过。”
小午笑着解释:“李大娘,您有多长时间没见我啦,不知道也很正常。我在酒坊里当了一段时间的学徒,这不,把手艺学到就回来了,还是舍不得家乡啊!”
李大娘恭维:“小午从小就聪明有主见,能学会酿酒,也不是什么怪事。”
小午心领神会,李大娘的丈夫爱喝酒,家中偏偏没人能管住他,常常在镇上的酒铺子里喝得找不着北。
她儿子嫌丢脸,不愿意去接人,李大娘没办法,每次只能自己拉个板车,大老远跑到镇上,将丈夫拖回来。
若是灵水村有了卖酒的人家,她丈夫再不用为了喝酒跑去镇上,她也不用费心费力地去酒铺子赎人。
“大娘待会也尝尝我酿的酒。”小午甜甜地笑,上上辈子逢人就笑的那套本事,如今重新拾了起来。
当大半个村的人都聚集在槐树下时,孙氏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小午看向孙氏,她脸上的淤青已好得差不多,只剩下淡淡的印子。
孙氏走到小午身前,小午道:“劳您跟大家解释一下此事的前因后果吧。”
孙氏看向玄境,虽然有帷帽覆脸,但她似乎能感受到这张脸此刻的表情,定然是含着淡淡笑意的冷漠与冰寒。
孙氏不敢隐瞒,老实交代:“我因为惧怕小午的命格,想赖掉她与周敬的婚事,小午最初答应解除婚约,但要求退还订金。那金子早就花得七七八八了,我没钱还,可协议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若婚约不成,订金需归还。我没有办法,为了赖掉那金子,只能往小午身上泼脏水,说她行为不检。”
小午静静听着,玄境在一旁给男人们舀酒。
“周敬得知此事,不相信我所言,亲自去找小午,没想到不费吹灰之力要回了那纸婚约。我起初很是高兴,因为小午没给周敬说金子的事,可此事过后,周敬每日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见人也不念书,跟中了邪一样。我心中气他,也怨恨小午伤了他的心,所以找了亲戚上门找小午麻烦......”
妇人们纷纷指责孙氏,说她忘恩负义,当年若不是受了鹿父鹿母的恩惠,周家根本不可能有钱供周敬读书,周敬也不可能考上秀才。
男人们喝着酒,在一旁义正言辞地声讨。
孙氏恩将仇报的行为受到了所有人的批判。
李大娘骂完,觉得事情有些不对,问:“你这么高傲的人,怎会愿意舍了这张老脸,当着大伙儿的面承认错误?还有,你脸上的印子是什么东西,东一块西一块的,莫不是被人打的?”
自从周敬中了秀才,孙氏就变得有些目中无人,在路上碰到邻居,总是要别人先与她打招呼。
遇上找周敬请教功课的孩子,孙氏以不能打扰周敬功课为由,将他们挡在门外,一概不欢迎。
有周敬在,孙氏总是自觉高人一等,怨不得李大娘有意见。
孙氏惶恐地看了玄境一眼,按照他所说的回答:
“我上山当晚,神明就托梦给我,说鹿父鹿母见女儿受欺负,状告至天界。我所作所为伤了德行,若是不知悔改,家中必遭大难。脸上的印子......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还被蜜蜂蛰了.......”
李大娘轻蔑地说:“看吧,恶有恶报,你欺负人,连神明都看不过去!”
孙氏低下头来,往日的骄傲在此刻一扫而空,她从没有想过,会因为一件这样的小事跌至地狱,整个人如同身受油锅烹炸之刑。
众人道:“既然要道歉,就赶紧的,还磨磨蹭蹭什么?”
孙氏“哗”地一下哭出声来,眼泪汩汩往外冒。
一想到儿子如今都快二十了,她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一个小辈下跪,不仅丢干净自己这张脸,也让儿子跟着一块蒙羞,她恨不得立刻去死。
众人皆催促她。
有人道:“一大把年纪了,还装什么可怜,别浪费时间了。”
“是啊,平日里怎么对大伙儿的,大家心里有数。”
“像这样的人,当年就应该让他们饿死。”
“要不是碰到鹿家,他们能有今天吗?”
“......”
众人的语言越来越恶毒,真正的墙倒众人推。
孙氏面如死灰,双腿弯曲直下。
就在膝盖即将落地之时,一只脚轻勾而上,横在她膝下。
众人惊疑:“小午,你为何不让她跪?”
孙氏也有些惊异,让她跪的是小午,不让她跪的也是小午,耍人玩儿吗?
小午提膝上勾,神色淡淡:“突然觉得看你下跪没什么意思。”
孙氏怔怔看着她,似乎没听清她的话。
她此前对小午又掐又打,毫不手软,换成任何一个人,得了机会都不可能放过她,可小午......
小午不耐烦地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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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氏一眼,随后撇开目光,道:“下跪免了,其他可不能免。”
孙氏热泪盈眶,满心地感动与羞愧。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小午心软了。
孙氏抹干眼泪,当着众人的面,大声道:
“我孙宝男,今日当着全村人的面给小午道歉。小午与周敬的亲事已经作废,日后两家无半分关系。我在此发誓,将来不管周家发生任何事,绝不会攀扯小午。”
小午看向人群:“请乡亲们做个见证。”
众人道:“我们都看到了,周家日后若是再拿此事说话,就真是没脸没皮。”
小午鞠躬,向大家道谢,孙氏退出人群,佝着身子埋着头,踉跄着离开了。
喝完一碗的人主动找玄境打酒,有人问:“小午,这酒浓香扑鼻,不辣口,回味甜,真是你酿的?”
“比真金还真!”小午趁机解释,“这酒名叫‘喜相逢’,怀着对所有人的美好祝愿。希望每一个喝过酒的人,都能与自己想见之人相逢。”
女人们道:“这名字寓意好,以后逢年过节的喝,喜庆。”
喝了酒的男人们开始调侃:“有小午这么个能干的朋友,玄兄弟日后可有福了。”
玄境打酒的手突然顿了一下,抬眸看向小午。
小午无羞无恼,姿态大方,对大家抱拳道:“希望大家日后多多支持,今日喜相逢管够。”
有风拂过,帽纱轻扬,纱下露出的唇角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抱孩子的妇人们跟着玩笑:“若是小午不嫁,玄兄弟不妨考虑下咱们灵水村其他姑娘,个个都是勤劳质朴的好姑娘。”
玄境打酒动作未停,只是目光透过帽纱露出的缝隙落到小午脸上,小午也刚好看向了他,似乎在等回答。
酒从碗中溢出,扣在碗边的指尖被打湿,玄境放下酒提子,沉默地将酒碗递向人群。
小午看出他不想回答,出于不想扫大家兴的目的,接过话头,胡诌了两句:“玄兄弟是个老实人,脸皮薄,大家就放过他吧。”
众人哈哈大笑,玄境:“......”
小午与周敬的亲事告一段落,人人都知是孙氏在村里造谣,污蔑小午名声。
小午一笑置之,只让她解释事实并道歉,并未让她下跪为难,宽广的胸襟赢得大家刮目相看。
***
晌午时分,一缸子酒喝得见了底,人群也跟着散得差不多了。
小午高兴得跺脚,就今天这趟,已经有五个人向他们订酒,还付了定金。
小午揣着许久没有摸过的碎银子,对玄境道:“当老板的感觉就是爽,简直跟做梦一样!”
玄境问:“你很喜欢钱?”
小午反问:“谁不喜欢钱?你?”
玄境笑,“有我在,会有花不完的钱。”
小午抱着银子开始幻想。
玄境给挑夫们结了工钱,吩咐他们将酒缸挑回竹屋,对小午道:“跟我走,带你去吃顿好的。”
及时享乐,竟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小午感叹着跟在玄境身后,如同一只小青蛙,不断往他影子上蹦。
玄境向王二家的借了匹马,带小午去了镇上最贵的酒楼。
17. 黑暗长满触角
小午也不跟他客气,没点实力怎么敢来这地方。
加之难得跑这一趟,还想什么省钱呢,自然高兴排在第一位。
于是,红烧肘子酱羊肉,香拌肚丝鱼腩煲.....小午将想吃的东西点了个遍,只是唯独没点自己最爱喝的酒。
因为,考虑到回程玄境要骑马。
等菜上齐了,玄境突然问:“今日心情好,不喝点?”
小午正夹菜,余光骤然瞥到玄境修长白净的手指,话到嘴边,改了口:“家里有酒家里喝。”
玄境的筷子突然伸到小午前面的肘子盘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就在眼底下晃啊晃的,小午立即收回目光,埋头吃肉,半晌后听得他豪言壮语道:“兜里有钱,无需省。”
谁替你省了!
小午瞥他一眼,道:“你想太多,我这个人只会花钱,从来不会省钱。”
玄境低眸思索,浓长的睫羽在眼底压下一片阴影,似想到什么,嘴角突然噙起一抹笑。
小午心虚,立即解释:“我只是觉得家里有酒,犯不着支持别人的生意!”
......
这顿饭吃了足足两个时辰。
回去的时候,正直太阳落山。
天际铺满橙红的云霞,斜坡上枯黄的野草随风飘摇。远方,青黛色的山静伫,牧牛人正归家。
两人一马行驶在蜿蜒的小道上,夕阳的余晖如同一层密不透风的网,沾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暖意,轻裹在两人身上。
炊烟自山楹升起,斜影在身后拖得老长,老长。
两人靠得很近,玄境手握缰绳,完全将小午圈在怀中。
小午紧握马鞍,上半身僵硬地往前倾斜,尽量不让后背碰到他的胸膛。
来的时候也是同乘一匹马,小午满心欢喜,根本没什么异样情绪。
这会也不知怎的,脑子里竟是那双好看的手......
小午觉得自己中了什么魔怔,为了清除脑中不干净的东西,开始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一会称赞酒楼的饭菜,一会感叹落日的美丽。
玄境问要不要下马停看,小午把头摇得像波浪鼓,此刻风景很美,可她集中不了注意力。
好不容易走到王二家还马,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院内挂着两盏灯笼,有昏黄的光沁出。
王二媳妇正在院里陪女儿玩耍,王二则在一旁吭哧吭哧地劈柴。
小午站在低矮的院墙外,朝里头喊了一声。
王二循声看过来,赶忙停下手中的活儿,起身开门。
玄境将缰绳递给王二,礼貌地道谢,又掏出一颗碎银子给他。
王二说什么都不收,只道大家都在灵水村,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有需要帮忙的时候。
玄境只能拱手再次道谢,又将王二的马侃侃夸了一番。
小午觉得这人可真会说话,像她就想不到,找不到东西夸的时候,连马也能夸。
说起马,王二突然就变得很兴奋,说今日家里另外一匹马生了崽,一定要让玄境进去看看。
玄境看向小午,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小午正想静静心,便道:“王大哥盛情难却,你一同去看看吧。”
玄境跟王二进了院,小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墙拐角,暗暗舒了一口气。
一轮上弦月缓缓升起,挂在西边的林梢上,泻下一层银白清辉。
夜在目光所及之处,无声走来走去。
小午在王二媳妇的招呼下进入院中,她掏出怀中用油纸包好的糖葫芦,放在王二的女儿大丫手里。
这是专门给这小姑娘买的,一来从前两家关系还不错,二来小午已很久没来看过大丫了。
大丫六岁,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小午,奶声奶气地道了句“谢谢小午姐姐。”
小午捏捏她圆嘟嘟的小脸,“大丫真乖!”
王二媳妇将大丫支去看小马,回头拉过小午,一脸郑重地问:“你老实告诉婶子,这玄境是不是你相好的?”
孙氏此前宣扬小午和这人孤男寡女共处一世,大家都信以为真,可今日她却主动交代自己对小午的种种恶行,此前的话便如同放了个屁,完完全全是对小午的诋毁。
可王二媳妇了解小午,这是个心很大的姑娘,这世上可能难有她在乎的东西,譬如名声。
换成其他姑娘,若被造谣与别人有不正当关系,怕是早就同造谣对象离得远远的,可小午偏偏不当回事,跟玄境走得很近。
王二媳妇虽不是小午的亲人,但是也算看着小午长大,加上从前与鹿母处得好,忍不住想提点。
小午摇头,“只是朋友。”
王二媳妇道:“那你现在跟他......共处一室?”
小午点头。
“那怎么行?”王二媳妇叹气,回头瞟了一眼,看小马的人还没出来,才继续道,
“婶子多嘴一句,你别嫌烦。这种事情,你自己不觉得有什么,说出去总归不好听。若他将来愿意娶你还好,若不愿意......你虽然长得好,人也能干,但是有这档子事在身上,以后在灵水村不好找亲家的!”
小午笑,两个酒窝浅浅闪过,又飞速消失。
她这辈子还不知道要怎样风风雨雨,根本没把成亲生子列在计划里。
若真再有心仪她之人,她只怕也会嫌麻烦,想尽办法甩脱对方。
如今这样正好,与玄境住在一块这件事,足够帮她挡掉这些麻烦,而此事也绝不会对玄境产生任何影响,灵水村僻远,一年以后他会离开。
王二媳妇这话属于闲操心,但总归是为她打算,小午是领情的。
她道:“多谢婶子为我担心,我这人懒散惯了,不适合也不想给人当媳妇,现在这样挺好的,逍遥自在,什么烦心事也没有。”
王二媳妇暗自叹息,从没听说过有女孩子不愿意给人当媳妇的,这回也着实开了眼。
可终究不是这么回事,女孩子不嫁人,现在是逍遥自在,等将来老了,无人陪伴无人照顾,病死在床上都没人知道,晚景必然凄凉。
她还想劝小午几句,但王二、大丫和玄境已经出来了,遛在嘴边的话只得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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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
***
山洞。
临睡前,火堆依旧如同往常,烧得旺旺的。
小午躺在被窝里,凝视着凹凸不平的岩壁,想起王二媳妇今日之言,突然有感而发:“若是明知道没有好的结局,还有必要活下去吗?”
玄境半倚着,解下木簪,满头青丝如墨铺下,衬得肤色越发冷白。
“这个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他侧头看向小午,若有所指道,“也许你所谓的结局,不一定就是终点。”
是啊,就算死了,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若再不知悔改,将永远背负记忆轮回下去,直至灰飞烟灭......”
她想起这句话,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火堆熊熊燃烧,黑暗长满触角,侵占她心底每个角落。
就算没有好的结局,她也只能活下去。
***
玄境第一次酿酒,便接了三缸。
一缸抬下山分给了村民,剩下的两缸被搬到山洞里。
玄境一大早便收拾好行装,要给付了定金的人去送酒,小午觉得他对村里还不熟悉,不如由她去送。
玄境说小午如今是老板,没有让老板跑腿的道理,村里的人都好打交道,问两句就清楚哪家住哪。
小午想想,觉得是这个理,开心地留在山上当“掌柜的”。
虽然上辈子出生在经商人家,但是从来没有接触过家里的生意,这是小午第一次沾手买卖之事,总有几分新奇的感觉。
玄境嘱咐过,酒提子一共三个,半斤的、二两的、一两的,每斗酒两百文,小午铭记在心。
搬张小板凳坐在洞门口,守了半个时辰,一个人也没有,小午坐得屁股发麻,起身活动活动。
突然想起街上那些铺子,都是有招牌的,然后她劈了块木板,拿木炭在上面写了几个黑乎乎的大字:喜相逢酒铺。招牌算是做好了。
一个时辰过后,太阳已升得老高,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打酒。
小午拿着酒提子的手有些发抖,酒撒出来不少,香味在鼻尖化开了。
村民在山洞外等候,小午紧张地打完酒,将壶给人送过去,收了钱,笑着道一句:“好喝再来。”
酒生意便这样做起来了。
一缸酒能卖半个月,玄境算着时间准备下一次酿酒,得闲的时候,也没有停下来。
山洞的门重新做了一张,刚好贴合洞口的弧度,比从前那张牢固美观。
洞里陆陆续续添置了木架、竹床、屏风,就连岩壁凸起的部分都被凿成一个小平角,刚好能放一盏油灯上去。
小午睡在垫着厚厚棉絮的竹床上,盖着软和的被子,身旁是一架素净的屏风,将两张竹床隔档。
岩壁上,油灯发出昏黄柔和的光,有火堆在中央燃烧,招财在身旁睡得正香。
小午闻着柴火燃烧的味道,看着焕然一新的住所,突然有一种久违的家的感觉。
可是,她翻了个身,目光穿过屏风,落到另一个人的脸庞,他会离开。
18. 捡了个人
冬天到了,山里到处一片白。
早晨,小午起床时,玄境已不见了身影。
喜相逢卖得很不错,村里人口口相传,名声传到镇上。
几家酒铺子的老板闻声而来,尝过酒后,打算让小午长期供应。
换成从前,小午肯定觉得这是件大好事。可现在,自从发现不用担心被饿死、还能吃饱喝足后,小午对钱的欲望直线下降。
玄境对小午咸鱼式的生活态度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只是笑着和老板们谈成了合作。
他收了定金,雇了四个伙计,将原本酿酒的地方扩大一番,每天起早贪黑,轰轰烈烈地将自己投入到酒生意里。
新来的四个伙计,其中两个是杀猪匠兄弟、另外两个是码头夫,力气皆一等一的大。
他们恭敬地称小午为老板娘,称玄境为境哥,小午每日要做的事情便是给他们准备吃的。
原先的山洞显然太小,没有给这么多人做饭的地方,玄境在山洞旁开拓出一块地,搭了两间简易的屋子,一间用来做厨房,一间用来堆杂物。
厨房里,米面菜肉一应俱全,小午发好面,揉好馅,蒸了一锅肉包子。
趁着中间的空隙,小午扫了门前的雪,堆了个胖胖的雪人,回头将热乎乎的包子给玄境送过去,才又返回山洞吃早饭。
几天过后,小午照常起床做饭,发现雪人后面露出一头脏兮兮的蓬发。
小午走过去看,一个骨瘦如柴、面容肮脏、穿着一件男裳的女子缩在雪人后面瑟瑟发抖。
衣裳看着有些眼熟,但小午没有多想,回厨房蒸了一锅馒头,特意留了两个在灶上,随后去给玄境送饭。
回来的时候,灶上那两个馒头依旧还在。
小午若无其事地将冷掉的馒头放进锅里热好,用油纸包住,随意扔到雪人附近,迈着小步回了山洞。
招财白天喜欢睡觉,这会正窝在被子上,抱着小手咕噜。
小午烤了两个野芋头,吃完后,去山洞外走了一圈。
狂风呜咽,树上的雪如盐般撒了下来,小午冻得瑟瑟发抖,赶忙捂紧身上的斗篷。
地上的馒头已经不见了,那头脏发依旧在雪人后面。
小午回到山洞,半晌后,手里挽了件厚衣裳出来,走到雪人旁边,将袖子系在雪人脖子上,道:“天冷了,不多穿点会冻死。”
女子从雪人后面探出头来,畏畏缩缩地看向小午。
小午瞥了她一眼,站起身来,很不客气地道:“吃饱了就赶紧回家去,该干嘛干嘛。”
午饭过后,有人过来沽酒,小午打好酒,照旧送人出门。
雪人后的女子探出一颗脏兮兮的头来,望向洞口。
王二付完钱正要离去,目光扫到女子,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
小午看他表情,明白他认识这女子,开口打听。
王二好心提醒:“前段时间,这女子就在村里溜达,不知从哪里来的,问她话不答,给她东西吃,她就一个劲地傻笑。”
女子的眉眼细瞧起来不错,村里杀猪的鳏夫张大痣想将这女的带回去当媳妇,刚要给这女子脱衣服洗澡时,女子冷不丁朝他下面来了一脚,捂着身上的破衣服逃走了。
“这疯婆子力气大得很,张大痣差点把小命丢了,谁沾上谁倒霉。”
小午笑着点头,目送王二离去。
也许是那句“谁沾上谁倒霉”,让小午动了恻隐之心。
她提步走到雪人旁边,惊讶地发现雪人身上的衣裳已经不在,女子穿着她的衣裳咧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不傻嘛。”小午笑看着女子。
女子突然将手掌摊开在小午眼前,掌心里放着一捧红里透黑的冬枣。
“给我的?”小午饶有兴致地问。
女子低下头颅,点点头,似乎有几分紧张。
“你叫什么名字?”小午问。
女子抬起头,只是笑,不说话。
“你是哑巴?”
女子点头。
“力气很大?”
女子又点头。
“可有父母兄弟亲人?”
女子摇头。
“可会洗衣做饭?”
女子飞快点头,眼中出现异样的光彩,好像察觉小午有收留她的打算。
小午看她捧枣的手指冻得通红,道:“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收留你;第二:你离开,我会给你一些钱。”
女子想也没想,竖起食指,比了个一,手中的冬枣随着她的动作全部滚落在地。
女子眼中全是惊慌失措,可最终还是决定先听小午讲话。
小午提醒:“你先想好,我这个人是天煞孤星命格,跟着我可能会有未知的危险,拿钱走更加稳妥。”
女子摇头,食指坚定地竖起。
小午捡起地上的枣子,咬了一口,又脆又甜,“那便跟着我吧。”
***
冬天天黑得早,但玄境依然坚持在竹屋附近的溪水边洗过后才会回来。
小午从没见过像他这么爱干净的人,明明住的地方是山洞,但在他眼里好像是皇宫别苑,需要保持身体洁净才能入住。
玄境进门时,小桌上已经摆好了香喷喷的饭菜。
一个穿着小午衣裳的陌生女子慌忙站了起来。
小午拉女子坐下,不紧不慢地介绍:“这是瑞叶,我从门口捡到的人,从今往后住这了。”
在小午想给瑞叶取名之时,瑞叶一笔一划在地上写下这个名字。
小午本来有些吃惊,因为这年头会识字写字的女子很稀少,可瑞叶仅仅会写这两个字,小午便不再多想。
玄境不惊不怪,也坐下,平静地道:“我叫玄境。”
瑞叶悄悄看了玄境一眼,嘴角看似弯起,眼中却充满惶恐,明显害怕玄境。
小午想起王二的话,也许瑞叶是因为之前的不好经历,才会对男人有恐惧。
“她不会说话。”小午解释,“听王二说,她在村里流浪了一段时间,大概有些害怕陌生人。”
玄境点头,没有多问,只是给小午夹菜。
三个人各怀心事地吃饭。
菜刚入口,玄境便发现不对劲,“这菜不是你做的。”
小午眼睛亮了亮,兴致勃勃地问:“好吃吗?”
玄境很直接地摇头。
瑞叶放下筷子,在一旁显得手足无措。
小午不信,试菜的时候明明很好吃。
她尝了一口,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怎么不好吃?
小午狐疑地看向玄境,问:“你是不是味觉失灵了?”又给瑞叶夹了一筷子,“你尝尝。”
瑞叶拘谨地吃了一口,发现没有异样,只是求助般地看向小午。
小午宽慰道:“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我觉得很好吃。”瑞叶的表情这才放松一些。
用完饭,瑞叶很懂事地收拾好碗筷,去厨房洗碗。
小午摸着圆滚滚的肚皮,靠着椅子往后仰。
“你打算让她一直留在这?”玄境终于问出了心里想问的问题。
小午点头:“有人帮我干活,何乐而不为。”
“你可知道她的身份?”
小午明白玄境的意思,他担心瑞叶来路不明,会带来潜在的危险。
可是当初她知道玄境的经历后,依旧选择收留他,何尝不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反正都是危险,再加一个,她也无所谓。
最重要的是,玄境不会永远待在这里,但瑞叶或许可以。
小午已经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必须提前做好玄境会离开的准备。
“不知道。”小午不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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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道,“可能是被抛弃的人,以后跟我搭伙过日子,挺合适。”
玄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发表意见。
他知道小午看上去独来独往、坚强豁达,可骨子里是爱热闹的人,还很没有安全感。
因为被判命格凶煞,所有人看她的目光里都带着若有若无的鄙夷,她想靠近集体却永远无法真的靠近,只能微笑着接受一切,然后渐渐疏远。
每晚睡觉前,她都会点一根崭新的蜡烛,或者把柴火烧得旺旺的,只是为了保证在睡着之前周围是亮着的,因为明亮能给人安全感。
她睡着的时候,总是蜷曲着身子,双手挡在胸前,这是一种防御姿势,她根本难以放松。
所以,她将瑞叶捡回来,最根本的原因是害怕孤独——因为他会走,而她想要有人陪在身边。
玄境将目光移开,心里装满沉甸甸的压抑,半晌没有说话。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中间只隔着一张小案,小午实在不喜欢沉默,凑近道:“你看上去......不是很开心,是怪我没有提前跟你商量吗?”
少女的五官极速在眼中放大,特别是那双眼睛,亮闪闪的,像坠入旷野的星子,无知无觉闯入人的心头。
玄境目光一紧,身体往后仰去,随即看向屏风,无声地将话题引开:“她睡哪里?”
屏风后面是两张榻,榻与榻之间用另一道屏风隔开。
这里没有多余的地方给新来的人睡。
小午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道:“还没来得及铺床,她先将就着跟我挤一晚,明天再看怎么弄。”
玄境明显顿了下,似有些犹豫,好一会儿才从口中挤出几个字:“她是女孩子!”
小午理解了一下,突然很是不悦:“我也是女孩子!”
她觉得玄境是把她当男人看,才不介意跟她同住一室,但瑞叶是女孩子,男女授受不亲,为了瑞叶的名声,所以不愿让瑞叶住这里。
玄境无奈叹气,终究没解释,只说自己跟伙计们挤一晚,还叮嘱小午睡他的榻。
小午本就打算让瑞叶睡自己的榻,玄境不叮嘱还好,一叮嘱她心中越发不爽,可当发现自己为什么不爽后,又十分慌张。
晚上,室内依旧灯火通明,小午躺在玄境的榻上,被他的味道包裹得严严实实,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日醒来时,瑞叶已经按照她昨日说的做好了早饭,清粥小菜加上馒头,整整齐齐地摆在食案上,食盒也准备妥当。
小午笑不露齿,像个老学究似的道:“今天做的不错,但不要骄傲,往后再接再厉。”
瑞叶只是傻傻地笑,眼睛变成一道弯弯的月牙。
早饭过后,小午将厨房旁边的杂物间收拾出来,用石头、木板和稻草铺成了一个简单的榻,垫上厚厚的棉絮、铺上柔软被子,一个还算过得去的窝就搭好了。
小午弄完,在上面滚了两滚,确定足够结实后,才对瑞叶说:“你以后睡这里。”
瑞叶走过去,像对待珍宝一样,先是摸了摸被子,再摸了摸枕头,然后掀开被子,将手轻轻放在棉絮上,眼泪哗啦一下流了出来。
小午不懂她的意思,问:“你不喜欢?”
瑞叶一个劲地摇头。
“那就是喜欢?”
瑞叶看向小午,狠狠点头。
小午叹了口气,心中充满怜悯,道:“你可以永远住在这里。”
***
日子一天天过,喜相逢卖得红火,融化了山上的积雪。
开春后,山花烂漫,竞相绽放,美不胜收。
小午用竹子做了两个竹筒,瑞叶在里面插满野花,小午将其中一个摆在山洞内,另一个摆在瑞叶的床边。
有一天,李大娘来山上打酒,小午从她嘴里听到一个十分震惊的消息,鹿阳被蛇咬伤,眼睛失明。
19. 守株待兔
鹿家早年间家里有几十亩茶田,家里靠着卖茶,成为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
可后来连年不利,茶叶产量越来越少,鹿父便将茶山卖掉,收购农户的散茶倒腾。
鹿父生病后,鹿阳接手了父亲的活。
刚开始,靠着鹿父的面子,农户们还愿意把茶卖给鹿阳。
但鹿阳性格沉闷,不知变通,常常因为价格的问题跟农户发生矛盾。
渐渐的,茶叶越收越少,生意维持不下去,鹿阳只能抄起锄头,在家种地。
春天是农忙时节,鹿阳在地里翻土,不幸被一条花蛇咬到腿,整个人昏倒在地。
幸好邻居发现,及时把他扛回家。
张鹃花请了大夫,大夫说鹿阳体内有剧毒,若不及时清理,很有可能致死。
鹿阳没死,只是余毒没清理干净,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张鹃花又陆陆续续找来五六个大夫。
大多数大夫把完脉后,连药都不开,只是摇头,表示无能力。
只有一两个开了些药,但喝完也没太大的效果。
家中光景本就比不上从前,现在鹿阳又成了瞎子,张鹃花觉得天塌下来,一边哭得撕心裂肺,一边骂老天爷残忍,害得自己好苦。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鹿阳每日枯坐在房内,话也越来越少。
家里坐吃山空,张鹃花心里着急,听邻居说喜相逢卖得很好,打上了小午的主意。
这天,张鹃花起了个大早,跑去后山找小午。
小午正在吃早饭,见山洞门口立着张一个人影,舒头探脑往里望,看样子不是来打酒的人。
张鹃花在门口咳了一声,也不进去,只道:“小午,是我,你嫂子。”
洞内传来小午的笑声:“‘你嫂子’?从来没听过这么古怪的名字。”
张鹃花知道小午是有意的,想起从前同她的恩怨,立马忘了自己的来意,啐道:
“不要以为现在挣了几个钱就嘚瑟!可别忘了,当初是鹿家把你养大的,没有鹿家,你早就死在灵水河里,哪里有今日!”
瑞叶闻言立马站起身来,捏紧拳头想为小午出头。
小午让她跟在身后,两人一齐走了出去。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几个月,张鹃花看着没什么两样,见到小午就两眼放凶光。
小午开门见山,“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张鹃花猛然瞅见她身后跟了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忍不住问:“这是你请的保镖?”
瑞叶见到张鹃花,似想起了什么,满脸紧张,张开嘴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
张鹃花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突然笑了起来,“你是那个讨饭的哑巴?没想到长得还挺漂亮,难怪会嫌弃张大痣。”
“你来这里就是想说这些?”小午不耐烦起来,张鹃花的嘴脸总是能激起她心底最深的厌恶。
张鹃花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小午,表明来意:“你哥被蛇咬了你知道吧?”
小午当然知道,不只李大娘,自从鹿阳被蛇咬后,每个人来打酒都要提起这事,还时不时传递最新消息。
什么张鹃花给鹿阳请大夫了,大夫开的药没用,鹿阳失明了,大夫说他眼睛治不好之类......
小午定定看着她,冷淡地道:“讲重点。”
张鹃花也不卖关子了,理直气壮地道:“你哥眼睛失明,现在活也干不了,只能在家里混吃等死,还要人照顾。家里的米都要吃干净了,你是他妹妹,帮点忙总是应该的。按照你现在的情况,给个一百两银子应该不成问题吧。”
一百两,还真是敢开口!
小午差点没笑出声,她早就知道张鹃花来此处的目的,除了要钱不会有其他。
可她的态度实在让小午疑惑,这绝不是求人的语气,反倒像小午欠了她什么,要是不给这个钱,就是小午大逆不道,要被万人唾弃。
小午立在原地,双手交叉,环抱胸前,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幻想:“没记错的话,一年前我就跟鹿阳划清界限。怎么,现在遇到一点困难,就想要重新认亲?”
张鹃花被呛得说不出话。
当初小午主动离开鹿家,她不知多开心,恨不得小午这个祸害一辈子都不会跟自己沾染上关系,可如今......
她也没这么贱,若不是形式所迫,绝对不会上门找她!
张鹃花为自己的行为找了充足的借口,义正言辞道:“少废话,你究竟帮不帮?”
“慢走不送。”小午做了个请的姿势,挥挥手,转身离开。
张鹃花好不容易拉下脸,却碰了一鼻子灰,忍不住破口大骂:“你情愿养一个疯子在身边,也不愿意救你哥哥,天底下竟然有你这种无情无义的怪胎!也难怪了,疯婆子和天煞孤星一起搭伙过日子,总比出去祸害别人要好......”
张鹃花滔滔不绝地骂着,嘴脸极尽丑恶。
招财突然从洞里扑出来,猛地将张鹃花扑倒在地,沾了碳灰的爪子在她脸上印出两个黑色的梅花脚印。
张鹃花倒在湿漉漉的泥里放声尖叫,连滚带爬离开了此地。
玄境听到叫声,放下手中的活赶回山洞。
小午看他满头大汗,拿竹碗倒了碗凉水给他,又将帕子递过去。
玄境接过水和帕子,咕咚灌了两口,瞟了招财一眼,问:“刚刚谁在叫?”
小午将张鹃花来要钱的事情告知。
玄境坐下来,用帕子揩干脸上的汗,问:“你给她钱了吗?”
小午摇头,玄境笑看着她,道:“你会给的。”
小午再次坚定地摇头:“绝对不会!”
一个月后,小午打脸了。
她跟瑞叶一人扛一袋米,趁玄境出去看酒醅的功夫,下山往鹿阳家走去。
月明星稀,小午三步两回头,生怕玄境发现嘲笑她,好在身后没有人。
招财也跟着一路过来,小午对它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它不要乱叫唤。
走到鹿阳家门口,院里一个灯笼都没点,黑漆漆的。
小午猫着腰,推开院门,打算放下米就走,结果听到东厢房里传来嘤嘤呀呀的叫唤声。
鹿阳这个时间点,一般都拄着拐棍出门。
小午偷偷下山观察过几次,已经掌握了他的动向。
他总是顺着门口的大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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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再从村口走回来,这过程需要小半个时辰。
这会儿鹿阳应该不在家,张鹃花一个人在房里做什么?
小午没忍住好奇心,偷偷走到窗户底下,那声音越靠近越听得真切,闷哼声和嘤咛声交织在一起,极尽销魂,听得小午浑身起了一通鸡皮疙瘩。
瑞叶在一旁捂住耳朵,眼眸低垂,似乎有些害羞。
小午猛然明白里面在做什么,心中震惊不已。
突然一阵急促的叫唤声传来,小午觉得只有被人连揍十拳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摇了摇头,正准备离开,又听得张鹃花的声音响起。
“你快走吧,再过一会鹿阳就要回来了。”张鹃花的声音软得像一滩水,全没有用平日那般尖利。
“他如今就是一个瞎子,鹃花,你跟着他不会幸福的,还是跟我走吧。”
小午突然瞪大了眼睛,她完全没想到,房里这男人,竟然不是鹿阳!
“你不知道,鹿阳有个妹妹,原是个灾星,克死爹娘,现在窝在后山酿酒,没想到有几分手艺,那酒都卖到镇上去了。”
房间里亮起了烛火,张鹃花继续道:“迟早有一天,我会说服鹿阳那头倔驴,让他去找他妹妹要钱。要是我现在就走,岂不是什么都捞不着。”
男人道:“你还要多久才能说服他?”
张鹃花笑着道:“你就这么等不及?”
“我当然等不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喜欢你,要不是当初家里穷,没钱给聘礼,我怎么会眼睁睁看你嫁给别人!”
张鹃花叹息:“要早知道嫁过来是这个光景,我当初就不会听我爹娘的话。”
男人道:“我至今未娶,只是因为心里惦记你,再装不下其他人。我很感谢老天爷,若不是鹿阳瞎了,我决不会过来找你。你以后若真能跟了我,我保证一定会待你好,就算不能让你大富大贵,也会尽量保证你衣食无忧。”
张鹃花似乎深受感动,声音有些发颤,“我如今不是完整之身,你能一直想着我、不嫌弃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还奢求什么大富大贵,平平淡淡就好。”
两人又互相倾诉了一会,张鹃花催促男人离开。
小午算是听明白了,张鹃花给鹿阳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大帽子,还企图让鹿阳找自己要钱,要到钱后便要一脚踢了鹿阳,跟这男人双宿双飞。
算盘真是打得噼里啪啦响!
小午冷冷笑起,她不爱多管闲事,但是没办法,老天让她碰到了这事。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小午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她有一种让全村人知晓此事的冲动,让张鹃花受到万人唾弃,但考虑到鹿阳的脸面,最终忍住了。
她凑到瑞叶耳边,叽叽咕咕一阵,瑞叶不断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等商量完,瑞叶走到后门,搬了块大石头堵在门口,紧接着徒手撕下一块衣料,搓成一根绳子,将门上的两个铜环死死系在一起,如此那男人想从里面开门出来便不可能。
瑞叶做完一切回到前院,小午已经点燃院里的灯,直挺挺站在大门口候着。
家里只有前门和后门,后门堵死了,奸夫只能从前门出来,小午打算来一场守株待兔。
20. 各自飞
张鹃花一如既往送男人去后门,推门之时发现门像被什么东西拴住了,根本推不开。
张鹃花心中一紧,道:“不会是鹿阳回来了吧?!”
吴敢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别自己吓自己,他一个瞎子,就算回来了,只要我手脚放轻一点,不弄出声响,他根本就不会发现不对劲。”
张鹃花一听觉得有道理,道:“那从前门走,我先出去看看,你跟在后头。”
两道门栓从中心对向拉开,吱呀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响亮。
张鹃花拉开一条门缝,一道刺眼的光线顺着缝隙透了进来。
鹿阳出门后,她亲自吹熄了院中的灯笼,门外为何有光?
张鹃花预感大事不好,立即关门,可门外突然涌来一股大力,连门带人将她推得连连后退。
张鹃花跌落在地,大门也“哐”的一声大敞开。
灯笼的光亮映进来,照在张鹃花的脸上,她像一只见了光的老鼠,连连逃窜。
门外响起小午的声音:“出来吧,我都看见了。”
张鹃花心中忐忑,不敢应声。
半晌后,又听得小午讥讽道:“突然发现,你这人不仅很自以为是,还十足的天真。你觉得我像是心软的人吗?为何断定鹿阳能从我这拿到钱?”
张鹃花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同吴敢说的话,已经全让小午听了去。
小午确实不是一个心软的人,不仅不心软,还很心狠。
当年就因为损失了一笔钱,她便与鹿阳分道扬镳,从此恩断义绝。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轻易被情感道义裹挟。
张鹃花心灰意冷,第一次觉得自己十分愚蠢,直到小午的声音再次传来,才打断她的思绪。
“我要是你,绝对不会在明知得不到的东西上白费努力。”
小午的话斩断了张鹃花的念想,她往后看了看吴敢,吴敢一直缩在门后,似乎在等她的决定。
既然事情败露,也没什么好怕的。张鹃花把心一横,直接冲到门外,将心里的怨念一股脑吐了出来:
“我是想拿你的钱,我是不道德,我是偷汉子,怎么了,你以为我想做这些吗?!还不是因为鹿阳不争气,没让我过上好日子就算了,连一点希望都没留给我。往后几十年,让我成天对着一个瞎子,这样的日子,换成任何一个女子,都过不下去!”
“我家从小就穷,就是因为不想再过苦日子,才嫁到你家来。谁知道现在会变成这样?早知如此,当初我根本就不会答应鹿阳!”
张鹃花声泪俱下,仿佛受了无穷无尽的委屈,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
吴敢闻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身形不高、面容精瘦的男人,脸庞很宽,蒜头鼻,厚嘴唇,眼神温和,给人一种朴实可靠的感觉。
可小午知道,此人看似诚恳实则不然。
如果他真想跟张鹃花过日子,是个有责任有担当之人,一定会将事情做得光明正大。
但是他急不可耐地乘人之危、偷鸡摸狗、乘虚而入,显然根本没考虑事情败露后会给张鹃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小午以老辣的眼光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只见他轻轻拍了拍张鹃花的背,一脸愧疚地道:
“今日之事,不是鹃花的错,是我引诱她在先,是我不该破坏人家家庭。求你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不管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小午哼笑一声,这人以退为进装可怜的本事确实很高,“要是我不答应,偏要把此事宣扬出去呢?”
小午想看他是否真的会出头,结果吴敢只是面露纠结地看向张鹃花,看似在征求意见,实则是根本没有考虑下一步。
张鹃花哭喊着道:“你去说啊!鹿阳是你哥,你将此事宣扬出去,他的脸也跟我一样,不会光彩到哪里去!”
“原来你是鹿阳的妹妹!”吴敢看向小午,眼中突然露出一抹森寒,瑞叶似感觉到危险,立马挡在小午身前。
“鹃花心地善良,作为你的大嫂,竟五次三番被你欺负,今日,我要替她讨回公道!”
吴敢抄起墙边的扁担,绕到瑞叶身后,朝小午打过去。
瑞叶用手掌接下他的扁担,顺势往里一抽,扁担瞬间脱手,落入瑞叶手中。
瑞叶扬起扁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狠狠砍在吴敢肩上。
吴敢承担不住这般大力,膝盖直直砸落在地,口中吐出一股鲜血。
张鹃花在一旁目瞪口呆,她大概没想到,吴敢没打过这个女人,不仅没打过,还被对方打得吐血!
如今这事他们是不占理的一方,要想事情不被宣扬出去,就算被打得吐血,也只能闷声将这个亏给吞下去。
瑞叶还要动手,张鹃花自知打不过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苦苦哀求,求小午饶过吴敢。
瑞叶扬起的扁担放下了,只是注视着小午,等待她的指示。
小午看着眼前这对苦命鸳鸯似的男女,问:“你嫁进鹿家,除了看上鹿家的钱,对鹿阳可否有过一点真心?”
张鹃花脸上全是泪水,嘴角扬起一抹苦笑,“真心不真心有什么要紧?真心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水喝?若鹿阳能让我一辈子不愁吃穿,我愿意一辈子跟着他,可现在他不能了,我只能另谋出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若要让全村人知道,就去说吧,我不觉得我有错。”
乌云南移,遮住了月光,天空显得阴沉沉的,将夜色拉得更深、更长。
“你走吧。”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道暗哑的声音。
小午回头看,鹿阳拄着拐杖,立在阴影里,脊背微偻,身体僵硬,仿佛一尊石雕。
瑞叶也跟着望过去,眼中一闪一闪的,似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张鹃花抹干眼泪,走到鹿阳前面,看着那张从前总是对她傻笑的脸,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内心像被油煎了一样难受。
鹿阳看不见,但是鼻子和耳朵比从前灵敏不少,他闻到了她的气息,面无表情道:“我如今这样,换成任何人都很难继续下去。我不怪你放弃,只怪我自己无能,一直没能给你你想要的生活。”
“你我夫妻两年,你待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如今缘分已尽,你找到了可以依靠之人,我仍然替你感到高兴。从今往后,一别两宽,我不再是你的夫,你也不再是我的妻。”
张鹃花的眼泪闻声而下,鹿阳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两年的夫妻情分在一朝一夕之间瓦解,换成任何人都无法立即释怀。
鹿阳深吸一口气,道:“东西收拾完,立刻走。”随即拄着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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杖一步一步挪回那间黑暗的屋子。
瑞叶突然奔至鹿阳身边,伸手去搀他,鹿阳将她当成小午,推开她的手,道:“你回去吧。”
瑞叶回头看了小午一眼,目光中透着焦急,小午朝她点头,示意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瑞叶便跟在鹿阳身后,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跟着进了屋。
张鹃花走到吴敢身边,拉他起身,道:“等我收拾完东西,咱们回荷花村。”
吴敢抹干嘴上的血迹,朝她点头。
小午一直站在院子里,直到张鹃花拿着行李出来,和吴敢一道离开,她才返身进了屋子。
房里被翻得乱糟糟的,瑞叶已经重新铺了床单,正在帮着叠衣服,鹿阳坐在床上,像个木头人一样,半晌没有动静。
小午咳了一声,道:“不管怎么说,咱俩兄妹一场,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鹿阳冷淡地道:“用不着。”
气氛似烛台上的烛泪,凝固在一起,怎么拨都拨不开。瑞叶识趣地出去了,不一会便将院子里的米抗进了厨房。
小午道:“你别误会,不是我想管你,是因为.......爹娘。爹娘要知道你眼睛失明,我还一个人在山上享福,定然会怪我不懂事。我可不想让他们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所以才决定勉强照看你一下。”
“我说了,不需要!”鹿阳的声音里夹杂着火气,似乎想立刻将小午轰出去。
“鹿阳,你给我记住了,你是鹿家唯一的儿子,爹娘还指望着你给鹿家传宗接代!你要是敢寻死,我、我便将张鹃花给你戴绿帽子的事宣扬出去,让你永远活在大家心中!”
失明对鹿阳的打击已经够大了,现在媳妇又跟别的男人跑了,小午是真的怕鹿阳承受不住,左思右想才找到这么两个无赖的理由,希望鹿阳能在传宗接代的重任下,维护住名声的压力下,坚强地活下去。
鹿阳掀开被子,直直地躺下了,半晌后道:“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
小午吐了吐舌头,心里道:“你都看不见了,就算想见我也见不着啊。”可嘴上却说:“好,我知道了。”
关好门窗和院门,小午带着瑞叶和招财离开。
乌云散去,皎洁的月光再次洒向人间。林间寂静,有清风拂过,带来花香阵阵,鸟语声声。
山洞。
灯火明亮,玄境正坐在石案前雕一块木头,木头只是木头的样子,还没雕出形状。
小午凑过来看,“雕的什么?”
玄境目光凝聚在木头上,道:“等雕出来再告诉你。”
小午翻了个白眼,等雕出来了,还用告诉吗?
玄境问:“这么晚,去哪里了?”
“散步去了。”小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准备打水洗脸。
玄境没有多问,只看了招财一眼,招财喵的一声跳到他榻上,眯着眼睛躺下,表示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午洗完脸,躺在床上想鹿阳的事情。
虽然她跟鹿阳一年前已经断了亲,但是现在让她眼睁睁看着鹿阳自生自灭,她又觉得做不到,毕竟有爹娘这层关系在中间。
小午想得有些头疼,玄境突然开口道:“瑞叶在的这段日子,招财似乎长胖了。”
小午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就有了个好主意。
21. 耐心
第二日,小午发现瑞叶做了三份早饭。
一份是她俩的,一份是竹屋那边的。
小午明知故问:“这一份是给谁的?”
瑞叶低垂着眼睛,指了指山洞外面。
小午记起她昨夜看鹿阳的表情,问:“你是不是认识鹿阳?”
瑞叶点点头,小午立刻又问:“怎么认识的?”
瑞叶指了指食案上的馒头。
“他给你馒头吃?”
瑞叶继续点头。
小午琢磨,应该是去年冬天,瑞叶在灵水村流浪的那段时间里遇到鹿阳,鹿阳给了瑞叶吃的,瑞叶从此把他记在了心里。
“你给他准备食物,是为了报恩?”小午问。
瑞叶点头。
小午若有所思,半晌后道:“那好,从今往后,交给你一个十分艰巨的任何——以后给鹿阳送饭的活儿由你来负责,如何?”
瑞叶想也没想,十分开心地点头。
小午皱皱眉,开始叽叽呱呱地解释,这活儿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鹿阳眼睛失明,行动不便,脾气可能也会变得很古怪,比如一直不说话、突然犯浑砸东西、动不动飙狠话......
总之,这是一件需要有极度耐心才能够完成的活儿。
瑞叶点头,表明她都知道。
知道还这么开心......小午开始摇头,这个傻子,真是勇气可嘉。
给玄境送完饭,小午带着瑞叶一起下山。
这是交活儿的第一天,瑞叶不能说话,鹿阳又看不见,两个人基本上无法沟通,小午不放心瑞叶一个人去。
瑞叶在食盒里装上了肉包子、肉糜粥和酱菜,手里还拿着一束在山里采到的粉色小花。
鹿阳家门前,院门紧闭,看样子还没起。
小午推开院门,让瑞叶进屋,她站在院子外东看看西看看,似乎根本没打算进去。
瑞叶进屋后,先是敲了敲房门,里面没有动静,她再敲了三下,又等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然后才开门进去。
鹿阳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瑞叶察觉到他的胸膛有起伏,松了一口气。
窗台上有一个白瓷瓶,瑞叶将花插在里面,阳光透过窗棱打在花瓣上,光泽动人,香气氤氲,驱散了一些沉闷。
瑞叶敲了敲食盒,弄出一点声响,随即将包子拿出来,吹了吹,放在鹿阳手中。
鹿阳现在靠听声音和闻气味识人,瑞叶身上带着淡淡的青草香,跟小午身上的味道有一些相似,他问:“你是昨晚上那人?”
瑞叶再次敲了敲食盒。
鹿阳突然将手中的包子捏得稀巴烂,甩在地上,道:“滚出去,我不需要你们的可怜。”
瑞叶拼命摇头,又从食盒里拿出一个包子,重新塞到鹿阳手中,鹿阳扔掉。
瑞叶捡起来,将包子上沾了灰的地方撕掉,再塞,鹿阳再扔。
就这样来来回回好多次,包子只剩下一团孤零零的馅,瑞叶只能从食盒里重新拿一个出来。
小午站在窗户底下叹气,还好瑞叶今天准备了五个包子......
但按照这个架势下去,十个包子也不顶用,二十个包子也会被他糟蹋完。
屋里,鹿阳一句话不说,瑞叶也说不了话,只能沉默地着急,沉默地坚持。
小午又狠狠叹了口气,要按她的脾气,肯定把鹿阳臭骂一顿,然后直接将包子塞进他嘴里。
若是鹿阳敢吐出来,她可不会像瑞叶这么好心把上面的灰弄干净,她会直接捡起来,将沾了灰和土的包子直接送进鹿阳嘴里!
可是瑞叶真的很有耐心,不管鹿阳再如何过分,她都不计较,只是蹙着眉头,满脸忧心忡忡。
终于,在第四个包子被糟蹋完之后,鹿阳叹了口气,将瑞叶再次塞过来的包子吃掉了。
瑞叶笑得非常非常开心,等鹿阳吃完包子,又将食盒里的粥端出来,吹凉了喂到他嘴边。
鹿阳身子往后仰了一下,手伸过去,示意他可以自己来。
瑞叶很听话,将粥碗递到鹿阳手里。
就这样,在瑞叶的极致耐心下,鹿阳终于吃了一个包子,喝了一碗粥。
鹿阳伸手摸向床边,瑞叶扫了一眼,立刻将拐棍送到他手里。
鹿阳拿起拐棍,摸索着往外走,边走边问:“是不是小午让你过来的?”
瑞叶走到门边,敲了敲墙壁。
鹿阳讥笑一声,似乎对接受小午的帮助十分鄙夷,可突然他脚下一顿,像是察觉到什么,对着瑞叶所在的方向问:“你,不会说话?”
瑞叶眼神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失落,再次敲了敲墙壁。
鹿阳满是惊异的脸上浮起一丝难言的情绪,也许是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愧疚,但他嘴里却嘲讽道:“让一个哑巴照顾一个瞎子,难为她想得出来。”
瑞叶使劲摇头,可鹿阳什么也看不见,她张开嘴想说话,但哑然无声,最终,她沉默地低下了头。
***
辰时末,太阳已经悬得老高,因为昨夜一场大雨,树叶被洗的油亮,阳光一沾,便发出亮晶晶的光。
瑞叶事无巨细地做了一切,终于从屋里出来了。
小午将她所作所为看在眼里,先是夸赞了她的好脾气和耐心,随后才语重心长地道:“瑞叶,如果鹿阳再对你发脾气,你不用一味地承受,你不欠他什么,若是因为几个馒头的恩情,那么刚刚你已经还完了。”
瑞叶对小午摇头,小午不明白她的意思,又道:“你照顾了他一次,应该知道这个活儿不好做,你还愿意继续吗?若不愿意咱们还是像从前一样,你就跟在我身边,我会在村里重新找个人照顾鹿阳。”
瑞叶思考了一阵,然后点头。
“愿意?”
瑞叶再点头。
“好吧。”小午无奈,“我现在对你从前的经历很感兴趣。真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竟然能够忍受鹿阳的臭脾气。”
瑞叶微笑。
从此之后,照顾鹿阳的活儿就完完全全交给了瑞叶。
小午十天半个月去瞧一次,发现鹿阳不但不再排斥瑞叶,反而话多了许多,也许是因为说什么都不会得到反驳,倾诉欲随之变强。
鹿阳总是说着从前的事,瑞叶在一旁默默干活,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带着微笑,小午竟从中看出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有一天,鹿阳不小心撞到水壶,胳膊被滚水烫得冒泡。
瑞叶焦急不已,嘴里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自从母亲死后,瑞叶再没有说话过,嘴里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瑞叶吓坏了,飞跑着去找小午。
小午听到瑞叶卡在喉咙里的声音时,也吃了一惊,随即从村里请了大夫。
大夫帮鹿阳上药,细说了换药时间和频次,又叮嘱伤口不能碰水,饮食忌辛辣等等。
瑞叶默默记下所有。
小午让大夫帮瑞叶看看嗓子,大夫看完,蹙眉冥思,最终摇摇头,挎着医箱离开了。
小午安慰:“村里的大夫医术一般,只能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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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小毛病,回头我去镇上打听打听,这世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说不定鹿阳的眼睛和你的嗓子都还有希望。”
瑞叶点点头,露出感激的表情。
一个月后,鹿阳的烫伤好全了。
这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瑞叶跑上跑下,穿梭在山上与鹿阳家之间,不仅给他送饭,还要换药洗衣做各种家务,完完全全成为了鹿阳的贴身丫鬟。
可她脸上全然看不出一丝不情愿,反而很享受似的,每天笑脸盈盈。
晚饭过后,小午和玄境在林间散步。
此值季春月,正是鸟啼花笑时。
一弯纤月挂在枝头,带着柔和的光辉,洒在每一片树叶上,勾勒出一条条细小的银边。
微风吹过,树叶摇曳出一层粼粼波光,沙沙的声响与远处传来的溪流声交织在一起,像是古老的絮语,诉说着只属于它们的秘密。
小午突发感叹,要是自己是个男人,一定娶瑞叶当老婆。
玄境抬手敲了敲她的脑袋,问:“你就真的一点也没看出来?”
“看出什么?”小午看向玄境,满脸疑惑。
月光下,树影间,玄境的眼中漂浮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好像要将人淹没在其中。
小午赶紧别开眼,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瑞叶对鹿阳的心意。”
玄境的嗓音轻柔却不失坚定,可小午觉得他想多了,解释道:“瑞叶流浪的时候,受过鹿阳的恩惠,她照顾他,应该只是为了报答恩情吧。也有可能是为了我,毕竟鹿阳是我哥哥,她把鹿阳当成哥哥一样照顾,说得过去。”
玄境反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拼命赚钱,也只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风拂起他的发丝,随意摩挲在其棱角分明的侧颜上,显得越发撩人心弦。
小午脚步一顿,心突然怦怦跳起,她呆呆望向玄境,问:“不是吗?”
银色的月光下,他的眉和眼皆清晰可见,可那里面溢着淡淡的悲伤,好像藏了无数的心事,小午看不懂,也无从问起。
玄境敛去眼中的神色,抬头看向夜空,淡淡道:“恩情是可以还完的,如果只是因为恩情,你能看出她有打算还完恩情后撤离的想法吗?”
小午被问倒了,开始静静回想。
瑞叶第一次给鹿阳送饭,费了极致的耐心才卸下鹿阳的抗拒。
知道鹿阳喜欢吃炖肉,饭桌上,五天里有四天都会出现这道菜。
每次从鹿阳家回来,瑞叶总是笑眯眯的模样,完全没有辛苦、累和抱怨的神色。
瑞叶细致温柔地对待鹿阳,不仅仅是在照顾,更是享受跟他在一起的时光。
“瑞叶喜欢鹿阳?!”小午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样,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玄境点头,回看向她,满脸无奈。
小午承认自己是有些迟钝,可是人生就是有很多万一,与其往那些容易让人误会的方面想,倒不如看客观事实来的令人心安,她可不愿意徒增烦恼地去猜测别人的心,万一猜错了怎么收场?
小午笑了笑,让自己不要多想,可偏偏越强求,越是不能如愿。
如果瑞叶照顾鹿阳不仅仅是为了报恩,那玄境拼命挣钱是为了什么?
爹娘在她与周敬的定亲书上写了一句话:如亲事不成,订金退还。
爹娘临走前给她单独留下一笔银子,让她自己好好保管。
爹娘是因为担忧她今后的生活,才想方设法给她留下保障。
那玄境呢,也是因为担忧?
22. 说话
瑞叶自上次发声后,再也没有出过任何声音。
小午去镇上请了好几个大夫来替鹿阳和瑞叶看病,皆无效果。
有大夫说,瑞叶的失声是因为头部受到刺激,并不是永久性损伤,虽然喝药起不到效果,但还有能够说出话的希望。
可是鹿阳的眼睛,他只怪自己医术不精,无法清理残留下来的毒素,让小午另请高明。
鹿阳听到这话时,神色淡淡,没什么反应,也许已经接受现状。
可瑞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又展开笑脸,似乎并不在意。
大夫走后,留下三个人在院子里。
院里种着一棵高大的木樨树,树冠圆而大,形状像一把张开的伞。
虽然已是仲夏季,阳光晒在院里暖融融的,但坐在树下,有阵阵凉风阵袭来,并不感觉热。
瑞叶从屋里倒了两杯凉茶出来,一杯给小午,一杯给鹿阳。
小午道:“我会继续找大夫。”
“用不着。”鹿阳对小午依旧冷淡,但没有从前那般剑拔弩张,起码不会动不动让她滚。
“少废话,我这么做是为了瑞叶,你难道想让瑞叶一辈子这样照顾你?”
小午面对鹿阳也很难有好脾气,瑞叶生怕小午激怒鹿阳,连忙挡在小午身前,哀求般地对她摇头。
小午突然想起玄境的话,认真地看着瑞叶,问:“你想一直照顾他?”
瑞叶点头。
“你想清楚了,”小午将茶盏搁在地上,架起腿,“一辈子照顾他,与嫁给他没什么两样。”
小午的话太过直接,瑞叶的脸瞬间变红,她回头看了鹿阳一晌,然后像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坚定,义无反顾地对小午点头。
小午笑,虽然玄境之前与她说过瑞叶对鹿阳的心意,可没听瑞叶亲自说出口,她始终抱有一丝怀疑,如今瑞叶愿意一辈子照顾鹿阳,她也放心了。
瑞叶看小午笑,她也跟着笑,随后默默走到鹿阳身边。
刚才瑞叶挡着鹿阳,小午一直没看到鹿阳的表情,此刻小午看向鹿阳,才发现他耳根子上有一层薄薄的红晕,脸上的神情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紧张和不自在。
难怪瑞叶回头看了鹿阳之后,突然间充满了勇气,看来是妾有意郎也有情。
小午放下腿,站起身,道:“你们两人的事情,你们两个人商量吧,我回去睡觉了。”说完潇洒地离开了。
瑞叶看向鹿阳,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胳膊。
鹿阳一紧张,将杯里的茶水洒了出去。虽然他刚才看不见瑞叶的动作,可是从小午的话中,他已经知道瑞叶的意思。
瑞叶将他手中的杯子接过,放在身边的小案上,等他开口。
好半晌后,鹿阳才道:“我一个瞎子,不值得你这样对待。”
瑞叶握住他的手,比平常握得紧,表明自己的心意。
鹿阳问:“为什么?”
瑞叶无法回答。
“我的眼睛也许一辈子都治不好......我现在就是个废人,给不了你任何东西!”
张鹃花就是看他瞎了,觉得日后的日子无望,才跟其他男人跑了。
曾经最亲近的人都能轻易背叛,他又怎么再去相信其他人?
瑞叶将鹿阳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神亮晶晶地看着鹿阳,一直摇头,表明自己不在意。
鹿阳唇角弯出一丝苦涩的笑,好半晌后,他抽出手,对瑞叶道:
“人的这一辈子很长,我已经有过一段婚姻,知道两个人过日子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摆在我眼前的是无尽的困难。我们才相处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你可能一时新鲜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但等日子长了,你会发现烦恼无穷无尽。”
“我是个废人,不想耽误你,也更不需要你的同情。你人很好,把目光放在外面吧,不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了。”
鹿阳说完,从藤椅上起身,拄着拐棍往屋里走去。
瑞叶早已流泪满面,她怀揣着一颗真心,真心却毫不留情被拒绝。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下意识想去找小午。
刚走到院门口,遇到了路过的张大痣。
瑞叶身形高挑,眉心有一颗美人痣,很好辨认,张大痣只瞟了一眼便认出她来。
从前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瑞叶踢了一脚,张大痣一直没有忘记,如今遇到了,二话不说上前就给了瑞叶一巴掌。
瑞叶对曾经欺负过她的人有深深的恐惧,她害怕张大痣,一见到他便想起从前被脱衣服的事来,被打了也不记得还手,只是流着泪往后面躲。
“刚那一巴掌是回敬你的,”张大痣追着瑞叶的身影,脸上挂起不怀好意的笑容,目光来回在瑞叶身上打量,“没想到你这疯婆子洗干净了还是个美人,是谁眼光跟老子一样好?你如今给谁家当老婆了?”
瑞叶看着张大痣笑,全身毛骨悚然,跌跌撞撞退回到院子里。
张大痣四下看一眼,狐疑道:“这不是鹿阳家吗?你情愿跟一个瞎子,也不愿意跟老子?”
“也是,瞎子配哑巴,天造地设!”
瑞叶退至角落,听到他嘲讽鹿阳,瞬间收起体内的战栗,抄起身后的扫把,一棍子敲下去。
鲜血顺着额头滑下来,张大痣抬手摸到一缕暗红,先是愣了愣,随即眼中怒火熊熊燃烧,随时要将瑞叶焚毁。
瑞叶预感危险,正欲逃跑之际,发现鹿阳正朝着她和张大痣所在的方位走来。
瑞叶心跳加速,鹿阳在离她不远处停下,用拐棍点了两下地面,面色沉沉道:“过来。”
瑞叶刚才被他拒绝,此刻还没有放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大痣只想找瑞叶报仇,不想跟其他人起冲突,看鹿阳过来,收起眼中的凶光,问:“鹿阳,这疯婆子与你什么关系?”
“她叫瑞叶,不叫疯婆子。”鹿阳冷冷开口,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到张大痣跟前,“我们什么关系,与你有何关系?”
张大痣被鹿阳的态度激怒,往地上啐了一口,“这疯婆子砸破我的脑袋,今日无论如何,我也要讨回公道!”
“你想怎么讨?”
“她怎么砸我,我怎么砸回去!”
鹿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来。”
瑞叶再顾不得其他,冲到鹿阳身前,像母鸡护小鸡一样张开手臂,挡住鹿阳。
鹿阳察觉到身前有人,也知道是瑞叶,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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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她拽到身后。
两人谁也不让谁,对峙老半晌。最后,张大痣实在看不下去,弯身捡起被扔在地上的扫把。
等起身时,鹿阳刚好挡在前面,张大痣扬起手腕粗的扫把棍,劈头盖脸砸下去。
这一下打的极重,鹿阳直接晕倒在地,头顶上,鲜血像小河一样哗啦啦往下淌。
“算你今天走运,有人给你挡了灾,”张大痣看到这么多血,也有些哆嗦,扔掉扫把,对瑞叶道,“这棍子要是落在你脑门上,保准你变成真正的疯婆子。”
张大痣走了,瑞叶跪在地上,不停地用袖子给鹿阳擦血。
可血实在太多了,怎么擦都擦不完,不一会儿,袖子就完全被鲜血打湿了。
瑞叶想起母亲死的时候,也流了好多的血,等血流干了,母亲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孩子掉落的时候,她的身体似乎长了一个窟窿,源源不断的红色从里面流出来,她以为自己会死,可是老天爷残忍地让她活了下来。
现在,她再一次面对源源不尽的鲜血......
瑞叶整个人瑟瑟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飞速往下掉。
她把鹿阳抱进怀里,拼命摇头,又将脸贴在他脸上,感受他的体温,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确定鹿阳不会离她而去。
她在这个世间,已经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孩子,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人,尤其是鹿阳。
“呜......呜......呜......”瑞叶嘴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呜咽声,“不、不要!”
鹿阳的血还在不停往外冒,突然,他的手指动了一下,紧接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依然一片漆黑,鹿阳嘴唇翕动,“别、别哭了。”
“呜......呜......呜......”瑞叶握住他的手,哭得越发厉害,“太、太好了,你、你没死!”
鹿阳想抬手,可抬不起来,只能唇角扬起一丝笑容,“瑞叶,你会说话了。”
瑞叶的哭声一下止住了,她努力回想,自己刚刚好像真的说了话。
“我......”瑞叶按住喉咙,看向鹿阳,鲜血从他嘴里流出来,瑞叶害怕,眼泪哗啦一下又滚了出来,“你为什么、不、不愿意、娶我?”
也许是太久没有开口,瑞叶的话说得很不流畅,总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鹿阳仔细聆听,回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不娶你,是为你好。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说不定活不过今天了。”
瑞叶哭得喉咙干涩、声音沙哑,她挣扎着将鹿阳抱起来,“我、不、不会、让、让你死。”
“瑞叶,听我说。”鹿阳重重咳了一下,嘴里的血汩汩往外冒。
瑞叶停下脚步,定定看着他。
鹿阳道:“等见到小午,帮我跟她说一声,从前,是我对不住她,希望她能原谅。”
瑞叶点头。
鹿阳似乎放下心来,神情变得平静,半晌后,他问:“你为何,会喜欢上我、我这么一个无用的瞎子?”
瑞叶泪如雨下,“因为你对我好。”
鹿阳努力挤出一抹笑,不再说话。
23. 自尊心
山上。
房间里东西很少,但窗几明亮,几乎一尘不染。
原本位于屋中央的小案被挪至墙边,屋子更显空荡。
瑞叶往床边的竹筒里插上新采的木槿花,目光随即转向榻上的人。
鹿阳头上包着纱布,神态安详,他已经在床上躺了整整半个多月。
半个月前,瑞叶拼了一身力气,跌跌撞撞将他扛到山上,随即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灵魂,眼神空洞跌坐在地上。
鹿阳脸色苍白,显然失血过多,小午立即给他敷了止血的草药,又让玄境找来大夫。
大夫探了鹿阳的脉搏,发现还在跳动,又看了眼鹿阳头上的草药,叹息道:“幸好及时把血止住了。”
小午只问还有没有救,大夫检查完若有所思点了下头。
鹿阳脑部受到强烈的撞击,引发流血和晕厥,但是好在体格强健,尚有回转的余地。
瑞叶闻言眼神动了动,立马爬至大夫跟前,不敢相信地问:“他还活着吗?活着吗?”
小午惊愣住,瑞叶竟然能说话了!心念电转间彻底明白,瑞叶大概以为鹿阳死了,心里受到极大的刺激,才致如此。
大夫不知道瑞叶的情况,闻言神色很是不悦,站起身道:“我行医多年,病人是死是活怎会误判?你若信不过,便另请高明!”
瑞叶的眼泪一下又蹦出来,全然没在意大夫的脸色,伏在鹿阳边上,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你不会死......”
玄境对大夫道:“实在抱歉,我们只是一时着急,绝没有质疑您的医术,还请您继续看诊。”大夫这才坐下,开始凝神写药方。
瑞叶一直在旁边掉眼泪,小午担心打扰到大夫,用眼神示意玄境照看此处,随即将瑞叶扶至外边。
“别伤心,一切都会好起来。”小午安慰,又问发生了何事。
瑞叶抹干净眼泪,将遇到张大痣、张大痣扇她巴掌,她砸了张大痣脑袋以及鹿阳替她挡了一棍等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小午。
小午听完眉头紧蹙。
此事纠葛已久,根本说不清谁对谁错,没法去找张大痣讨回公道,但好在瑞叶因祸得福,鹿阳也无恙。
“张大痣是村里的鳏夫,杀猪的,力气很大,你打破他的脑袋,鹿阳挨了一棍,你们之间的恩怨算是一笔勾销,以后若遇到,千万别冲动,以免吃亏。”
瑞叶点点头。
小午拍了拍瑞叶的肩膀,眼中突然闪过一抹锋利,“放心,他若敢再来找麻烦,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他好过。”
瑞叶感激地看着小午,这世间对她的善意像流星,总是在来不及抓住之前就匆匆滑落。可小午不是流星,她是这方寸天地,只要睁开眼,瑞叶就能看见。
小午看她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叹了口气,问:“就因为几个馒头,值得吗?”
瑞叶坚定地点头,将自己从前的遭遇说了出来。
“我娘是孤女,在一家大户人家当丫头。有一天,府里的老爷也就是我爹,喝醉了酒,宠幸了我娘,便有了我。我爹老来得子,舍不得我娘继续做丫鬟,将她纳为妾室。太太怪我娘夺走宠爱,一直不喜欢我和我娘,等我爹去世后,将我们母女赶出家门。”
瑞叶的娘在生她的时候身体落下毛病,被赶出去后,又不幸染上风寒,终日咳嗽不止,最终在一座废弃的道观里咳血去世。
从此以后,瑞叶便在外流浪。
有一天,她路过集市,看见很多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跪在街头,头上插着一根草,胸前挂着一块牌子,身前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碗,碗里面装了几枚铜钱。
她不知道她们在做什么,可是偶尔有路过的人会往碗里扔钱。
她实在太饿了,也跟着跪在一旁,将头抬得高高的,希望有人能够注意到她。
一个年轻男人在她身前停下,问她为何跪在这里,她说自己很饿,没钱吃东西。
那男人走了,一会后抱了一袋烧饼过来,问她是否愿意跟他回家。
在她犹豫的时候,男人告诉她,因为他家里没有聘礼钱,娶不上媳妇,所以想让她当他的媳妇,又将烧饼递给她,道只要跟了他,以后不用担心饿肚子。
她瞧着男人斯斯文文,不像坏人,又觉得有个人愿意照顾自己,总比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强,便跟他走了。
那男人与她成了亲拜了堂,过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残忍地将她卖给了人贩子。
人贩子看她年纪小,以为她是黄花闺女,又觉得她长得秀丽,想卖个好价钱,一直吊着买家的胃口。
哪成想两个月后,她呕吐不止,大夫看诊,说她是喜脉。
人贩子自知着了道,只能自认倒霉,将她赶了出去。
她身心皆受重创,孩子也没能保住,从此得了失语症,疯疯癫癫在外流浪。
直到去年冬天,她来到灵水村,奄奄一息之时,遇到了鹿阳。
当时鹿阳手里抱了很多东西,似乎是刚赶集回来,只随意瞟了她一眼,然后随手扔给她一个馒头。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吃过东西,这个馒头让她活了下来。
后来,她便一直在村里晃悠。
刚开始有人觉得好奇,还会给她东西吃。渐渐的,大家发现她只会笑不会说话,不再施舍她,甚至对她指指点点,她就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鹿阳家的院墙下。
鹿阳竟然时不时给她些东西吃,有时馒头,有时包子,有时是剩饭剩菜,甚至丢给她一件衣裳。
从并没有人这样长久地给她善意,她感激涕零,很想开口说谢谢,可是一张开嘴,所有的话都变成傻笑。
有一天,屋里发生了争吵,冲出来一个女人,说她晦气,还拿扫把打她赶她,让她永远不要出现在这里。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此处,可也不想离太远,便继续在村里晃悠。
再后来,便是张大痣带她回家,还脱她衣服,她踢了他一脚,躲进了山里。
小午感叹,张鹃花知道鹿阳在施舍一个疯女子,肯定容忍不了,将她赶走是意料之中。也难怪见到瑞叶的时候,她身上穿着一件很眼熟的男人的衣裳,原来是鹿阳的。
“鹿阳救了我的命,我起初只是想偿还他的恩情,可是后来相处久了,我发现自己是那么在意他。我想照顾他一辈子,不管他是瞎子、瘸子还是哑巴,我都愿意跟他在一起。可是,我......”
“可是,我......”
小午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嫁过人,还有过一个孩子,在世俗的眼光里,她是残破的,很难有人愿意接受这样的她。
可世俗的眼光只代表世俗,瑞叶没有害过任何人,她所有的遭遇都是身不由己,她历经世间磨难,归来依旧怀揣着一颗良善感恩之心,这样的人更加值得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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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对待和珍惜。
“没什么可是,每个人来到世上,都会受命运的摆弄,控制不了自己会经历什么。你不用为自己的从前感到难过,更不要自己怀疑自己。”
瑞叶听了小午的话,红肿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光芒。
小午弯了弯唇角,继续道:“鹿阳根本也没有资格嫌弃你。他不仅娶过媳妇,眼睛还看不见,论条件,你比他好多了。你不嫌弃他,就是他的福分。”
瑞叶笑,用力地抱住小午,“我不嫌弃。谢谢你的话。”
***
瑞叶谨记大夫的叮嘱,每日给鹿阳喂药、换药,将他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鹿阳睡了她的榻,她便将桐油布铺在地上,用稻草垫着,铺上棉絮被子,睡在他身旁。
小午多次让她同睡,可她担心鹿阳醒后找不到人,一刻也不愿离开他。
昨夜刚下了场大雨,新摘的木槿花上还带着雨珠,近闻有淡淡的青草香气。
瑞叶洗好帕子,边给鹿阳擦脸边道:“今天小午去集市上买了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待会我拿来做炖肉。你已经很久没吃过了,要是想吃的话,就赶紧醒来,不然我和小午会把它吃光。”
鹿阳的睫毛突然颤动一下。
瑞叶没有察觉,继续给他擦手,“不想醒来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鹿阳的手指突然也动了一下。
瑞叶终于感觉到了瞬间像被施了定身术,死死盯着鹿阳的手。
鹿阳的手指微微蜷曲。
瑞叶紧紧握住他的手,看向他的眼睛,“鹿阳,你是不是听到我说话了?”
鹿阳的眼睛缓缓睁开了。
瑞叶凝视着他,眼睛一眨不敢眨,泪如雨下。
***
鹿阳醒来后,眼睛依旧看不见,起初谁也没有在意,就连他自己也不在意。
在小午的鼓励下,瑞叶既紧张又坦然地向鹿阳道出前程往事,鹿阳脸上没有丝毫嫌弃和犹疑,只有深切地同情。
瑞叶眼中盛满了喜悦,可当她再次表明心意,鹿阳却显得有些冷漠,长久的沉默过后,他坚定又决绝地道:“我是个瞎子,不能耽误你。”
瑞叶冲了出去,站在窗户底下的小午冲进来,将鹿阳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但鹿阳说什么都不听。
小午气得要命,可生气之余却能够理解鹿阳的心。
鹿阳从来都是一个自尊心强的人,让他接受自己的帮助已是勉强,若让他后半生依附其他人而活,估计他宁愿一头撞死。
症结出在眼睛上,如果鹿阳能重见光明,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晚上,小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一整个白天,她都在努力回想上辈子上上辈子的事,虽然确实回想起一些事情,但终归时过境迁。
而这辈子,她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灵水镇,想找神医简直是天方夜谭。
侧身时,小午透过屏风看到玄境若隐若现的脸,脑中闪电般记起几句话,猛地拍了下大腿。
玄境出生在厘泽,又到处游历,见多识广,怎么就没想到问他?
小午翻身坐起,轻声试问:“你睡了吗?”
屏风后传来一道沙哑又显困倦的声音,“快了。”
小午偷笑,咳了下,摆出正经的样子,“你走南闯北,认不认识什么医术特别高超的大夫?”
24. 不巧
等了好一会,玄境才缓缓道出两个字,“认识。”
岩壁上的影子手舞足蹈,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小午压住声音里的喜悦,淡淡道:“鹿阳若能重见光明,瑞叶也能心愿得偿了。”
自从瑞叶的心意被鹿阳拒绝,两个人都郁郁寡欢,小午看在眼里,却不想一直看在眼里。
瑞叶的命运凄惨,她希望瑞叶能够得到想要的东西,希望看她开心和笑,好像这样,她内心深处坍塌的某一块地方能够重建。
“那你呢?”玄境突然反问,声音沉闷得犹如溺水之人。
“我?”小午推开屏风,不解地看着玄境,“跟我有何关系?”不是在说鹿阳吗......
玄境平躺着,双眸望向岩壁,“从前你收留瑞叶,是想让她长久地陪伴在身边吧。”
小午愣了会。
这是她隐匿起来的心思,是她内心深处最害怕展示于人的存在。
她下意识地掩饰一番:“当然不是!只是看她当时太可怜,不忍心而已。”
可说完不是,她心中又泛起嘀咕:“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玄境侧眸,再次将她看穿,“神医离灵水村十万八千里远,要医治鹿阳的眼睛,必须离开灵水村。”
***
在离灵水村很远很远的一个村落,有一群靠蛇为生的卖艺人,他们熟练掌握驱策毒蛇的技巧,靠蛇表演赚钱。
但蛇毕竟是一种很难驯养和臣服的动物,就算驱蛇人天生对蛇有敏锐的感知,依旧常常被咬伤。
蛇村里住着一位蛇王,虽年过半百,但精神饱满,目光炯炯。
蛇王对于任何一种蛇毒都了解透彻,不仅能够治愈各种蛇毒,还能与蛇进行心灵沟通,守护着村子的平安。
灵水镇上的大夫清理不了鹿阳体内残留的毒素,但是蛇王可以。
小午听玄境讲完蛇王之事,沉默了下来。
她收留瑞叶的想法很简单,可老天爷不愿让她如愿。
她没有迟疑,选择将此事告知。
离开灵水村去找蛇王,对于一直生活这块土地的鹿阳而言,是一个疯狂而又大胆的决定。
但鹿阳没有犹豫,瑞叶也誓死相伴。
两人离开灵水村,踏上了寻找光明和幸福的道路。
日子又回归到了从前,瑞叶好像只是生命中一个短暂到来的客人,携着一兜冬枣而来,带着鹿阳和一束木槿花而去,快得令人来不及反应。
待反应过来,又无法令人苛责,反而给人留下深深的震撼——震撼于她的真诚与勇气,震撼于她在这个短暂季节的热烈迎接与盛放。
***
盛夏悄然而至,山间依旧清凉。
鹿阳走的时候留下一串钥匙给小午,那是山下家里的钥匙,小午收下了,但并没有回去过。
也许是住惯了山洞,也许是那个屋子里有太多回忆。
在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回忆是一团火,只能温暖一时,过于贪恋会让真实的世界会变成没有尽头的黑夜。
玄境将喜相逢的配方交给小午,开始教她酿酒。
小午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瞥了一眼,笑着拒绝:“我这个人很懒,只爱喝酒不爱酿酒。反正钱也赚够了,等你走后,这配方便卖给酒铺老板吧。”
默然过后,玄境淡淡一笑,隐去眼中的悲伤。
钱能够保证人存活,但并不能填补内心的空白与深渊,小午目送一场又一场离别,这一世她想要的东西,永远得不到。
喜相逢开始减产,最终停产。
四个伙计拿到辞退的钱,离开了。
在镇上合作的老板里,玄境挑了一个生意做得不是最大,但为人最实在的,将喜相逢的配方半赠半卖出去。
喜相逢卖得好,人人都想争当玄境唯一的合作对象,秦老板被挑中,意味着捡到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简直要喜极而泣。
为了答谢这番好意,秦老板答应每个月免费往山上送酒来,小午拒绝,又想起什么,道:“秦老板不如在灵水村设个酒棚,此处没有卖酒的人家,喜相逢在村里也一直卖得不错。”
镇上的酒铺子一直竞争激烈,秦老板自然想多抓一条销路。可这里的喜相逢关停,他便立马入驻,总显得有些“鸠占鹊巢”,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小午知道他在想什么,宽慰道:“秦老板不用介意,我们这小酒铺子不是暂时不做,而是永远关停。如果您愿意在村里开个正正经经的铺子,我还要感谢,以后我想喝酒就不用大老远跑到镇上去。”
灵水村离灵水镇距离不近,小午这话看似为了自己,其实也是为了村民。
秦老板心中顾虑尽消,朝小午躬身行礼。
一个月后,山下有酒铺开张了。
门口的木牌上,红色的漆映出“喜相逢”三个大字,字迹行云流水,带着些洒脱又熟悉的感觉。
秦老板为了表达感谢,专门求了小午的笔墨,找人篆刻了这块木牌。
开张那天,酒水半价,灵水村爱喝酒的不爱喝酒的人都跑来凑热闹。
新铺子就设在村口的槐树旁边,地方不算很大,但里卖的酒品种多,除了喜相逢,还有各种各样的果酒和粮食酒。
秦老板亲临现场,小午和玄境带着招财前来恭贺。
李大娘拉着小午问为何不继续酿酒了,又盯着她的肚子仔细瞧了好几眼,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午怀孕了......
小午哭笑不得,倒也没有解释,只说酿酒太累,想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李大娘若有所思地点头,开始十分严肃且好心地劝告——山洞潮湿又阴暗,山上蛇虫鼠蚁又多,住久了对身体不好,平时要多晒太阳、多走动、适当吃补品,身体养得好日后才能少受些苦......
小午笑笑不说话,闷头灌下两大碗酒,李大娘才知道自己多想了。
山上的酒不酿了,玄境变得完全空闲,整日陪在小午身边。
下雨的时候,两人煮茶、对弈、弹琴、玩牌九,不分俗雅,也没有赌注,因为小午总是赖皮。
天晴的时候,玄境带她去镇上吃好吃的,陪她去海边看落日,甚至跟着渔民出海打鱼。
海上天气阴晴不定,风浪又多,从前鹿父鹿母在世时,绝对不允许小午尝试的事就是出海。
小午虽然性子皮,但知道父母确实十分担忧她的安危,最多只在海边捡捡贝壳螃蟹。
小午三辈子第一次跟着渔船驶入辽阔的大海,许是运气太差,遇到了狂风暴雨。
天黑得不像话,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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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雨水砸在甲板上,像钉钉子一样要把木板击穿。
海水倾翻,巨浪席卷,船帆已经收起,但看起来仍然有可能支离破碎。
周围的人都牙关紧咬,一脸紧迫,小午不会划水,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本也应该畏惧,可奇怪的是她不仅没有害怕,反而有些兴奋。
小午看向身旁的玄境,见他一脸平静,淡定得好像入定的僧人,不禁失笑。
玄境用眼神问她笑什么,小午在他手心写:“我好像不太正常。”
她本来想写“我们”,但是转念一想,玄境四处游历,这种风浪对他而言可能只是小场面。
不正常的只有她自己。
玄境在她手心回写:“有人天生勇敢。”
两人双目对视,手指挨着手心,酥酥麻麻的触觉顺着指腹流淌,蔓延在四肢百骸里,小午匆忙撤回了手。
一个巨浪将船卷向高处,小午站立不稳,差点像个球一样滚出去,好在玄境反应快速,一手拉住船柱,一手将她揽入怀中。
小午本来平静,入怀的一瞬间心开始咚咚跳个不停,她马上安抚自己:“这浪也太吓人了!”
风暴过后,蓝天重现,大海变得温柔又静谧。
躺在甲板上里渔网里,五颜六色的鱼活蹦乱跳,大丰收的一天。
黄昏时分,两人回到山上,浑身皆湿漉漉的。
小午拿好衣服,准备沐浴。
从前浴桶放在山洞最里面,若是关上门不燃灯,里面基本伸手不见五指。
瑞叶走后,小午便将浴桶搬到她住的房间里,只要将门窗锁上,比在山洞里洗得舒服。
小午绾好头发,拿上干净的衣服,准备泡个冷水澡,却遗憾地发现水缸里的水已见底。
她只好放下衣服,提着木桶出去打水。
山洞附近有一条小溪,沿着小溪往上走,是一道三尺宽的瀑布,那是溪水的源头。
终年的水流冲刷,瀑布底下形成一个小潭,潭水清凉洁净。
小午出门时已不见玄境人影,担心他在此处洗澡,隔着潭水一丈远的距离便转过身去,大声提醒自己来了,让他穿好衣服。
等了好一会儿,小午才回转身来,往潭那边逡巡一圈,发现没有人在,舒了一口气。
来到潭边后,她仍然不放心,四处仔细查看,确认地上没有衣服,才最终放下警备的心。
夕阳的光打在山壁上,给清凉的溪水增添了一丝暖意。
小午坐在被阳光圈住的岩石上,脱掉鞋子,愉快地踩了会儿水,
林间蝉鸣声不断,树叶子闪着金粼粼的光,有风拂过,山林开始歌唱。
小午收回脚,穿好鞋子,将木桶下放到潭水里。
水汽飞舞,翻滚的白潭下,突然冒出一颗黑色的头颅。
熟悉又俊朗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玄境站起身,水滴顺着发丝往下流,先是轮廓清晰的下颌,再到宽阔的肩膀,一部分顺着结实的手臂滑下,另一部分沿着紧实的胸膛,坠入线条毕现的腰腹。
潭水及腰,玄境赤裸上半身而立,落日打在他身上,犹如金子一样在发光。
小午如遭雷劈,浑身上下只剩眼睛能动。
她眨巴双眼,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又慌忙闭上了眼。
25. 相识
从海上回来,玄境便带上干净的衣裳出门,一如既往来到这潭中冲洗。
潭水清凉,却难以洗净他体内的燥意,他猛地蹲下身来,直至潭水没过头顶,才得以平静下来。
一口气快用完时,内心的纷杂也被清除得七七八八,他浮出水面。
睁开眼便见小午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蹲在潭水边,整个人纹丝不动。
玄境也是愣了一愣,而后笑问:“这么巧,你也来洗澡?”
“是啊,可真是巧......”小午死鸭子嘴硬,明明心里很慌,面上仍然想故作轻松。
可她眼睛闭得紧紧的,一丝缝隙不留,脸也红得像熟透的虾,上半身即便被潭水的力量拉得倾斜,手依旧紧紧地拽着木桶不放。
只要眼睛不瞎,就能看穿她此刻薄弱的伪装。
玄境伸手拿过木桶,小午身上重量一轻,立马跌坐在岩石上,晕头转向地别过头去,脑中犹如炸水花似的,不断闪过活了九十几岁都没见过的画面。
“我数到五十就睁眼,你赶紧穿好衣服。”小午强压下翻涌的气血,恨不得在脸上写下‘我很镇定’几个大字,大声喊道,“要是睁眼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可别说我占你便宜!”
耳边水流声大,她生怕玄境听不见,气息自丹田而发,整个喉腔都在用力,“一......二......三......”
声音压过了瀑布冲刷的动静,数到“三十”时,玄境拍了下她的肩膀。
小午不继续往下数了,但也不睁眼,像在跟人堵气,又像在做心理准备。
好一会儿后,她问:“真的穿好了?”
“好了。”
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午缓缓睁开眼,玄境带着水气的乌发从她眼前移开,光洁的脖颈上,一颗小红痣一晃而过。
小午情不自禁地拽住他的衣襟,翻开领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颗痣。
痣的形状像一颗小雨珠,尖尖的头,圆圆的尾,暗红的颜色在冷白的皮肤上显得异常晃眼。
两人都愣了半晌,玄境先一步清醒过来,捉住她的手,玩笑道:“你......不是对我有非分之想吧!”
小午这回脸不红了,只是定定看着他,眼神坚毅又沉静,清心寡欲得像高僧。
良久后,她才道:“你是那只乌龟?”
换成任何人听了此话,必定认为她在骂人,可玄境若无其事地整理衣裳,边理边道:“什么乌龟?”
小午脑海中晃过上两辈子都在她身边的那只乌龟的身影。
第一世,她在道观里抄经,一只脖子上长着红色小痣的乌龟爬上她的书案,从此以后的岁月,她有了陪伴。
第二世,哥哥送给她一只脖子上长着同样红色小痣的乌龟,她立马认出了它,但是乌龟不说话,一直陪她走到生命的尽头。
同样形状、同样形状的痣,都长在脖子上,这世间不可能有如此巧合之事。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小午怔怔看着他,“你究竟是谁?”
玄境站起身来,淡淡道:“我一直是玄境。”
小午躬身捧起潭水,泼到脸上,靠着冰凉的水温压住心中的翻腾,冷声道:“我已经活了两世,即便岁月过了千百年,依旧记得这颗痣。”
玄境回过身来,笑着道:“孟婆大概忘记给你喝汤了。”
所以,即便知道她有两世的记忆,他依旧镇定自若。小午呆坐下来。
玄境蹲下身,拍了拍她的头,柔声道:“不管我是谁,反正,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
小午如梦方醒,目光急速聚拢,清亮的眼神中透着疏离,她站起身,释然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迟早要走,不如现在就走。”
***
玄境不仅没有走,还死皮赖脸地留了下来。
小午不吃他做的饭,不用他提的水,不必要的问题也不回答,暗暗与他较劲。
她觉得自己很傻,早该想到他根本不是什么流浪在外、被亲人追杀的富家公子。
富家公子会酿酒说得过去,但是会盖屋子,会做桌椅板凳屏风便十足的离奇,即便行走四方见多识广,也难以年纪轻轻成为无所不能的手艺人。
而且他在此处生活的这段时间,从来没有丝毫表露过一丝被追杀的紧迫感,灵水村偏僻、难以被发现只是他用来搪塞的借口。
其实她也不是太笨,早察觉到异样,那场说下就下的雨便是开端。
只是她选择了相信。
小午想知道真相,她带着记忆轮回的真相,以及她三世命运恶果、不断与亲人分离的真相。
玄境既然跟了她三世,应该知晓一切,但是他没有告知。
小午既痛苦又不甘,为什么要将她一个人蒙在鼓里?她究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得罪了什么不可得罪之人?
整整一天一夜,小午将自己锁在山洞里,连招财都被她赶了出去。
脑中的记忆交织在一块,越缠越紧,越绕越密,简直比千年的树根还要混乱。
小午头痛欲裂,身体缩成一团,却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睡一觉就好了......”
可是一切过不去,想睡睡不着,一句又一句的安慰起不到丝毫作用,眼泪早已不受控制地爬满她的脸颊。
“我进来了。”门外响起玄境的声音,紧接着哗哒一下,门锁开了。
洞里没有点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玄境打开火折子,将岩壁上的蜡烛点燃,昏黄的光亮自灯芯蔓延开来,很快将深不见底的黑暗逼至角落。
榻上,小午双手死死拽住被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玄境蹲下身,抬手在虚空中动了两下,动作缓慢轻柔,仿佛在摸她的头。
好半晌后,他柔声道:“如果你实在不想见我,我明日便离开。”
小午手上的劲一下就松了,他终究不愿意告诉她真相。
也许,这就是她这辈子要受的惩罚,知道有人知道一切,却无论如何无法从这个人知道真相的人口中得到答案。
就好像一只被人耍的猴子,知道被困在笼子里,也知道拿到钥匙就能逃出去,可钥匙挂在别人手里不愿意给它,它永远也逃不出去。
“不用明日,今晚就离开吧。”小午心灰意冷,声音却暗哑得如同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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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生了锈的铁皮在摩擦。
“好。”玄境的声音也很沉,仿佛有千百斤重的钢铁压在喉头,“等经历完这一切,你想知道的一切都会有答案。”
小午掀开被子,眼眶红得似要滴血,“这一切能经历完吗?那声音说我若不悔,将永远背负记忆轮回,直至灰飞烟灭。可我不知道该悔什么!”
蒙着眼中行走于深渊之中,得到的只能是黑暗,而不会是答案。
此刻的小午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既不知道,又从何悔起。
若堪不破,就只能继续迷失。
玄境只觉有千万把利刃,一刀一刀同时割在心上,他没能克制住心底的巨浪,和着淋淋鲜血将她揽入怀中,沉声道:“如果可以灰飞烟灭,我会陪你一起。”
小午木在他怀中,反反复复咀嚼这句话的含义。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灰飞烟灭看似惨烈,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若身体和灵魂被关进一座没有钥匙的囚笼,想逃逃不出,想死死不了,才是真正的地狱。
***
小午经过第一世就知道自己身上藏着一个巨大秘密,可她没有多想,也从来不愿意妥协。
玄境的话让她开始猜想,三世之前的自己是什么。
神仙?妖怪?还是孤魂野鬼?
能够受到永生永世轮回人间的惩罚,所犯错误定然不小,难道她是个遗千年的祸害?
小午倒吸一口凉气,前尘往事仿若深渊里的巨兽,在无形的角落里不断凝视她,她想要的真相,或许是无法承受的痛苦。
可每每回想起玄境那句‘如果可以灰飞烟灭,我会陪你一起’,她又勇气骤升,觉得不管什么滔天大错,都能够坦然面对。
她还从这句话里挖出一个秘密:她与他三世之前就相识。
只有这样,这三世的相伴相随才能变得合情合理。
小午不再赶玄境走,有时甚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玄境总在不经意间发现她痴痴的目光,那眼神活脱脱像是要把人扒皮抽筋般地看穿,毛骨悚然的他只能风度翩翩地用竹扇挡住脸,顺带调侃一句:“擦擦口水。”
小午就笑笑,然后控制不住地问他问题,比如:你是神仙还是妖怪?我们从前是如何相识的?你们是什么关系?
玄境对这些问题不做任何回答,她便陷入某种推理游戏无法自拔,开始从他的性子、相貌和以往所做之事为基础,一格一格地去推测论证,最终得出许多奇奇怪怪的结果。
比如酒鬼,因为他会酿酒,还爱吃吃喝喝。
比如鸟妖,林间的鸟总喜欢给自己搭窝,玄境又很会盖房子。
再比如算盘精,因为他短短几个月挣了许多钱。
......
玄境倒也不反驳什么,总是一副你觉得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的样子,让小午失去继续探究的乐趣。
直到有一天,山里来了一位十分美丽的女子,自称是玄境的妹妹,小午才重新展开审视的目光。
小午细细观察两人相貌,虽然一个俊朗一个美丽,但五官毫无相似之处,她可以肯定,妹妹只是个幌子。
26. 离开
女子名落樱,长得唇红齿白,身材高挑,穿一袭蔷薇色罗纱裙,裙摆上绣着一簇簇盛放的花朵,花朵周围坠满星星点点的花瓣,风一扬起,似乎能够闻到阵阵花香。
落樱见到小午的第一眼便有些怔愣,神色更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小午从她眼中窥见激动、怜惜、伤感等交织的情绪,透着一种恍若隔世的熟悉和生疏。
小午猜想,这或许又是个老友,只可惜脑中没有任何与之有关的记忆,回应不了她投来的热烈。
玄境适时将小午挡在身后,阻断了落樱的“深情”注视,很直白地问她过来何事。
落樱像没说过谎似的,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道:“你好久没回家了,爹娘吩咐我来看看。”
玄境:“......”
小午立即会意,她现在是一个“受惩罚”的人,有些机密是不能听的。
小午将落樱当成客人,大大方方地邀请她进山洞坐,落樱这才松了一口气,跟在她身后进来。
大概是第一次见山洞住人,落樱好奇地四处打量了一番。
进门左边一块地方用竹屏风围挡,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她猜想应该是睡榻之类。
进门右手边是竹架和木案,竹子和木头的颜色没发黄发暗,看着不像用过很久的。
案上正燃着一盏油灯,旁边摆了一套白玉茶盏和一个小茶壶。
竹架上放着一些小木箱子,顶端一个高高的竹筒,里面插着荷叶和莲花。
岩壁是暗黑色的,在上方凸出的一小块平坦的石块上,放置了一盏烛台,昏黄的烛光从高处洒下来,驱散了不少阴暗。
视线往洞尾走,依稀放着几个大木箱子,细处看不太真切。
小小一块地方,五脏俱全,朴素之余透着几分温馨之色,落樱又深深看了玄境和小午两眼。
三人围着四方的木案坐下,小午见落樱自进门后,眼中全是惊异之色,给她倒了杯茶水,笑着道:“你们慢聊,我去洗点果子过来。”
落樱有些不自在地道谢,待小午走后,脸色顿变,不敢置信地问玄境:“你们俩,住这里面?”
堂堂天界财神爷,龙章凤姿、佼佼不群,竟然在人间住山洞!还是跟灵泽同住一室!
这要是传到那群神仙耳朵里,不定引发什么滔天巨浪。
落樱惊叹完,屏风后面突然跳出来一只猫,她显然又被吓一跳,而后立马惊唤道:“小白狸!难怪这几日不见你,原来你也在此处!”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招财在下界待了近两年,对于天界而言,不过短短两天。
它根本没正眼看落樱,一声不吭走到玄境身边趴下,眯起眼睛继续睡觉。
落樱摇头感叹,小白狸还是如此冷傲,大概只有玄境和灵泽能够让它亲近。
玄境捏起茶盏,目光落在盏檐边,道:“劳花神亲自下凡,元桁定然已经知道我在此处了。”
元桁是天界神明,也是这世间唯一的神明,住在九重天外。
天宫神仙各司其职,只要不出错乱,元桁从来不会插手。
玄境下凡,换成从前根本不是什么事,可偏偏他在灵泽历劫期间......
落樱收回视线,点了点头,语气也变得郑重起来:“灵泽堕入轮回道,按理说除了元桁和司命,没有人知道她所处何处。茫茫人海,你是如何找到此处的?”
凡人的命签都由司命仙君保管。
上两世,玄境灌醉司命,探看到灵泽的命运,才知晓她的投生地。
这一世,元桁为了防止司命再泄露机密,亲自保管灵泽的命签。按理说这世上除了元桁,应该无人知道灵泽此生投生在何处。
玄境道:“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
从前,白狸常常趁他不在,偷偷溜下凡间玩耍,他从没有在意。
只是这一次,他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下凡去找它......
很多解释不清楚的事情,只能用天意使然当答案。
落樱道:“你从前常在人间行走,本来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但你对凡人动用了仙法。神仙不能随意在人间使用仙法,元桁因此探查到你所处的位置,也知晓你已找到灵泽,特命我下界告知你一声,不要影响她的命运,并让你三天之内离开此处。”
玄境早已知晓,孙氏带人找小午麻烦那次,他为救她而出手,元桁迟早会发现一切。
他放下茶盏,淡淡笑起,道:“不离开会如何?”
落樱严肃地道:“灵泽再无回天界的机会。”
***
小午将野桑葚放入清水里浸泡着,静站良久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回到山洞里。
落樱见她过来,匆忙止住了和玄境的谈话,小午将装着桑葚的小竹盘放在落樱面前,道:“今日从山里摘的,尝尝味道如何。”
黑紫色的桑葚沾着莹莹水珠,静静躺在竹盘里。
落樱拿起一颗放入嘴里,还没尝出味道,便听得小午问:“你今晚要在此处留宿吗?还是说,你们今天就走?”
她话里说的是你们,落樱瞬间有些傻眼,飞快地看了玄境一眼,紧张地问小午:“你都知道了?”
小午笑眯眯地看向玄境,玄境道:“她不留宿,待会就走。”
“行。”小午站起身来,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一副不打扰的样子,“我先出去走走。”
玄境没说什么,只看了招财一眼,招财立即跟在小午身后出去了。
“究竟怎么回事?”落樱神色担忧,“难道你已经告诉她了?”
元桁将灵泽罚下凡间历劫,不允许任何人干涉她的命运,也不许告知她前因后果,若有违者,两人都要受严厉的惩罚。灵泽已经在世间吃了这么多苦,落樱不希望她被牵累。
玄境捏了下眉心,脸上透着一股难言的疲惫之色,“她还不知全貌,只是有些怀疑。”
财神在天界是鲜花着锦的人物,从来如明月流水,肆意洒脱,这大概是落樱第一次见他伤神,不禁有些动容,“那就好......”
气氛一时沉默。
其实两人往常并没有太多的交集,若不是因为灵泽,玄境大概百八十年难得与她说一次话。
落樱默默喝了口茶,站起身道:“消息已带到,若无其他事,我便先告辞。”
“稍等,”玄境也站起身来,问,“她这一世,有多长时间的寿命?”
“八十五年。”落樱与私下也很担心灵泽,早向司命仙君打听了此事。
玄境沉思好一会,缓缓道:“知道了。”
八十五年的时间不短,这一世,小午已经经历了父母离世,兄长和瑞叶的离开,还有他好不容易与之建立起来的羁绊,转眼又将分崩离析。
天煞孤星,气运凋零,命里坎坷,看似黄袍道士的卦语,其实是元桁想要宣之于口的惩罚,将小午狠狠钉在这不可逆转的命运线上,让她深切地感受痛苦,并无力做出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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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神明无情,一旦被其选中,便要顺应天地法度,再无法凭自己的意志而活。
***
小午坐在瀑布下一整个下午,听哗啦的水流声,看阳光从身上穿过,直至落日逐渐隐入青山背后。
每次心情不好时,来潭水边坐一坐,她便会好许多。
在夜幕沉下以前,一人一猫,静伫在这一方小小天地之间,眺望绚烂过后逐渐归于平静的天际。
直到余晖燃尽,天空中最后一抹浓烈退去,小午才缓缓起身,微笑着对招财道:“彩云易散琉璃脆①,世间的好物大抵都不坚牢,咱们回去吧。”
山洞。
里面空空荡荡,落樱和玄境都也不见人影。
小午脸色突变,抬脚奔向厨房。
窗户是半支开的,透过缝隙,可以看到玄境站在灶前的半截衣袍。
小午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而后放慢脚步,躬身钻到窗底下,将窗户完全支起。
“落樱已经走了吗?”她问。
“嗯。”玄境正往锅里放面条,似乎不太想谈这个话题,道,“晚上吃牛肉面,汤已经做好了。”
小午面带微笑,头往前伸,鼻子动了动,“闻到香味了,麻烦老板多加两块牛肉。”
玄境将面条捞到盛满牛肉的碗里,“管饱。”
吃饭时,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小午像赶时间似的迅速吃完,然后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毫无形象地瘫在一旁的藤椅上。
玄境比平时吃得慢,等吃完了,小午腾的一下从藤椅上站起身,抢着收碗洗碗,吹起口哨在厨房忙得不亦乐乎。
玄境靠在灶旁,目光一直贴在她手上。
从前小午最讨厌洗碗,她救了他,本来可以直接把洗碗的活儿安排给他,她偏偏要用猜拳决定。
赢者干活,他决定赢多输少。
瑞叶来了之后,同样遵循这个规矩,一直到今天以前都是。
她的反常行为说明,她在提前适应今后一个人的生活。
小午拿着帕子在碗口边缘来回擦拭,似乎要把上面所有痕迹抹得一干二净,直到整个碗洁白如云,她才停手,问:“你呢,打算什么时候走?”
玄境的胳膊抱在胸前,窝在臂弯里的拳头不为人知地紧了紧,好半晌后,他偏过头去,缓缓道:“过两天。”
“招财也走吗?”
“嗯。”
小午转过头,透过窗棱看向已经黑得很透彻的天空。
盛夏的夜晚是热闹的,蝉鸣蛙叫声不绝于耳,但是今夜,天上无一颗星星,月亮也跟捉迷藏似的不见了踪影。
小午回想起遇见玄境的那日,他受伤躺在山洞前,腿上鲜血淋漓,当时她并没有打算管他,是招财不停在旁边叫唤,她才救下他......
招财不爱搭理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但对玄境不一样,虽然有时也冲他不客气地叫,但是经常会趴在他身边黏着他......
招财为什么固执地让她救他,为什么对他亲昵,她当时不明白,现在明白了。
招财是他的猫。
“招财,它叫什么名字?”小午突发奇想地问,“还有你,玄境是真名吗?”
玄境回头看向她,目光坚定,“它是招财,我是玄境。”
小午笑摇了摇头,继续洗碗。
名字而已,真假根本不重要,反正都不会再回来。
①《简简吟》-白居易
27. 对抗
玄境和招财离开之后,小午从树下挖出一坛喜相逢,去到父母坟前。
望月、饮酒、无言、枯坐,一整晚。
清晨回到山洞,小午锁好门昏睡一整天,晚上醒来,周遭一片漆黑,静悄悄没一点声响。
小午摸黑点灯,看清周围的景象。
屏风已经撤走,两张榻并排而立,小午定定地看了好一会,仿佛透过这张榻看到了什么其他东西。
良久之后,她起身走到山洞外,又从树下挖出一坛喜相逢,直喝到深夜才头重脚轻地睡去。
整整三天,小午与酒相伴,醒了就喝,喝了就睡,睡醒了继续喝。
她一腔热血与心中眷恋对着干,用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法子,让回忆与自己一同醉倒在坍塌的睡梦里。
还好,梦是一片荒芜的,梦里只有黑暗和麻木,她可以缴械片刻,让伤口得到愈合的时间。
半个月后,小午觉得好多了,虽然心里依旧空落落的,但是她习惯了这种空落落。
很多事情只要习惯了,便不再可怕,背负痛苦生活,是人生的必修课。
小午将玄境睡过的那张榻劈成柴火,一根一根塞入火舌里,决定坦然面对过去,重新开始生活。
她又恢复了以往的状态,天晴了晒太阳,下雨了睡觉。
因为玄境给她留下一大笔钱,小午根本不担心自己会被饿死,所以过得还算潇洒自在。
直到有一天,她无意间翻开竹架上的一个小抽屉,看见里面放了一条手链。
手链没有复杂的装饰,只是一条红绳上拴着两颗木头小元宝,那元宝的颜色看起来不算新,上面泛着一层光泽,似乎被人把玩过很久。
小午将手链扔在地上,又打开下面那层大抽屉,一尊金光闪闪的财神像横躺在里面,慈眉善目地望着她。
小午拿起财神像,指腹抚过上面细如丝线的裂痕,心中隐隐作痛。
那么多碎片,完全粘起来不知要费多少功夫,傻子才会做这样的事!
小午将财神像放到竹架顶端,俯身拜了三拜,又捡起地上的元宝手链,眼泪决堤般涌了出来。
***
玄境带着招财回到天界,他去九重天外见元桁,自愿接受惩罚。
九重天上清冷孤寂,无一点声响。
元桁身着黑袍,闭眼坐在长案前,满头白发,皱纹横生,俨然一位垂垂老者。
可当他睁开眼睛,目光依旧如鹰般锐利,冷冷剑眉和直挺的鼻梁压下和蔼,勾勒出一番不容置喙的威严气质。
玄境躬身行礼,元桁虚抬了下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玄境脱去上衣,转过身去,背上两道触目惊心的伤疤裸露出来。
这是他前两次去下界寻灵泽受的雷刑。
元桁缓缓开口:“雷刑鞭的不只是你的身体,还有你的灵根。前两次下界,顾念你没有干扰灵泽的命运,所施刑罚轻之又轻。但这次,你破了她‘气运凋零’的命数,应承受五雷之刑。”
五雷之刑加身,灵根将不复存在。仙籍陨落,灵魂和肉身将重入轮回道中,受尽苦楚。
待记忆完全泯灭,所有一切也将跟着烟消云散。
如果有选择,没有人愿意经历这样的惩罚。
可玄境无所谓,在认识灵泽之前,他已经受过一次五雷加身之刑,再来一次,他依旧有自信能够扛过去。
玄境道:“小神甘愿受罚。”
元桁沉默半晌,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终道:“罢了,天界财神一职尚需你担任。”
玄境缓缓回转身来,只听得他继续道:“你掌管苍生气运,于职责上从未出过差错,此次过错暂且放下,若有将来,一并惩处。”
玄境抬眸看向元桁,见他眼神明亮,其中隐有他意,不欲多问,只道了一句“谢神君”,便穿好衣裳,再次躬身行礼。
“灵泽历完此世,便会重回天界,你勿再行干扰,否则,将永生永世无法再与之相见。”
元桁说完缓缓合上眼,玄境躬身退出殿内,回到鸣珏宫。
他不怕五雷之刑,只害怕无法再见到灵泽,所以必须遵照元桁的指令。且八十五年于天界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
玄境将灵泽从前的住所重新修缮了一番,等候她重新归来。
***
元桁不许玄境干扰灵泽的命运,玄境在天界守候六十五天。
天界六十五天后,人间的小午寿命结束还剩三年时间,该受的罚,该历的劫,应该已经悉数完成。
玄境想陪小午走完生命最后一程,化成一个老者模样,回到了凡间的山洞。
山洞前杂草灌木丛生,平地已然不见。
玄境扒开草丛,找到了一处开满鲜花的地方,确认那是山洞口两旁。
六十五年前,落樱在此处洒下一把能够驱除蛇虫鼠蚁的鲜花种,六十五年后,鲜花依旧在盛放。
玄境走到洞口,木门掉落在地上,半截已经腐朽,洞内已经坍塌,堆满了石块和泥土。
玄境心有不安,飞快地下山,来到鹿阳家门前。
院门紧锁,院内堆满枯枝败叶,檐角窗棂下挂了许多蜘蛛网,显然也无人居住。
玄境走到村口,那槐树下依旧熙熙攘攘坐满了人,只是旁边的喜相逢酒铺已不见踪影。
玄境在人群中扫视一圈,发现一个眉眼与王二很相似的老人。
这人头发胡子皆已花白,佝偻着背,拄一根竹拐杖,正牵起一个小孩的手,准备起身离开。
玄境上前询问:“老人家,请问这附近可有个喜相逢酒铺?”
老人停了下来,细细打量玄境一眼,虽然他老眼昏花,但依旧看出此人气质出众,“不是本村人吧。”
玄境点头:“年轻时在外游历,曾路过此处,对喜相逢印象十分深刻。这些日子时长怀念这酒的味道,才故地重游。不知您如何称呼?”
老人道:“我叫王二,村里的喜相逢酒铺已经拆了,酒自然也不卖了,想要喝喜相逢,得到镇上去。”
“拆了?”玄境有些惊讶,“印象中这酒味道不错,就算真的品质变差,卖不出去,还有其他好酒能卖,怎会将铺子一并拆了?”
王二叹了口气,手里牵的小孩不住摇他的手,眼巴巴地望着槐树另一边的一堆小孩,道:“爷爷,我想跟小胖哥哥他们一起玩。”
王二拍拍他的头,道:“去吧。”
大勇松开他的手,飞快地奔向孩子堆里。
王二又在槐树下坐了下来。自那件事之后,几十年来,村里没人再提喜相。回想起从前,他内心万分感慨,看着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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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那探求的眼神,心中所知不吐不快。
“喜相逢很好,不管是品质还是其他,都保留了最开始的风味,酒铺拆除,不是因为酒本身,而是因为酿酒的人。”
六十二年前,村里有一艘船出海捕鱼,遇到很大的风浪,船体倾翻,所有人掉入海中。本以为无法生还,没想到一个姑娘将一船人救了回来。
这姑娘虽然是村里人,但很少跟船出海。那一年她刚满二十岁,说想趁着生辰这日去看看蔚蓝的大海,有人担心她水性不好没同意,这姑娘也不生气,直接花了一大笔钱,将渔船给买下了,大家不得不跟着她一块去。
这姑娘将船上十人全部用浮木拖回岸边,其中有一个因溺水太久,没能活过来。
王二叹了口气,“躲过一劫的人自然对姑娘感恩戴德,说她是海上英雄,不惧风浪临危救人。但是丧命那人的家人却揪着姑娘不放,将此事扯到姑娘命格凶煞之上,无论不肯饶恕她。”
玄境听到此处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了,他有些不敢置信地问:“这姑娘叫什么名字?”
“鹿溪午。”王二见他脸色有些发白,有些好奇地问,“你认识她?”
玄境僵硬地点了下头,“从前见过,是个挺好的姑娘。”
王二也跟着感叹:“小午这丫头人是不错,就是生来命格不好。那家人天天跑去小午屋门前号丧,目的就是让小午赔钱,因为喜相逢就是小午酿的,听说她靠卖配方赚了不少钱。小午对钱财倒十分爽快,直接给了那家人一百两银子,才让这出闹剧消停。”
可是小午还没过上几天消停日子,那些被救回来的人接二连三地出事,先是身上生疮流脓,然后全身溃烂,最终死去。
这病不是什么疫病,因为没有传染性,大夫也始终给不出死因,但全船人活下来的,只剩小午一人。
那些刚开始对小午心怀感激的家庭,逐渐将矛头对准了小午,他们觉得小午不详,谣传若不是小午买下那艘渔船,所有人都不会出事。
还有更无厘头的,说小午是海里的妖怪转世,不然不可能从风浪中全身而退。
九个家庭集合起来,上门找小午讨债。小午孤苦伶仃一人,怎么可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讨到好处,只能丧尽家财,息事宁人。
村民仍然不满意,喜相逢酒铺的秦老板还专门前来替小午主持公道,结果被这些人围殴,酒铺也被砸了个稀巴烂。
王二说到此处,唇舌有些发干,上了年纪的人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
玄境有些等不及,声音陡然提高:“小午现在在哪里?”
王二被他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抖,舔了舔嘴唇,道:“别着急,我接着说。”
有些人看不下去,出面阻止,那九个家庭里有几个人是村里的流氓,做起事来十分偏激,当众就用拳头打散了所有爱管闲事的心。
秦老板一气之下,将酒铺子给关掉了,小午也被这些人逼得离开了村子。
刚开始,谁也不知道小午去了哪里。后来,有人发现小午买下的那艘渔船也不见了,流言便传小午是海妖,在村里待不下去,只能回到深海。
“可是谣传只是谣传,我始终不相信。”王二摇了摇头,感叹道,“小午若是海妖,回海里还要什么渔船,她就是命不好,那黄袍道士的话都一一应验了。”
28. 送终
玄境离开的时候,脑中依旧一片绞痛。
其实他做了心里准备,惩罚本不可能轻松。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分离之痛竟不是这场劫难中的重点,小午拼尽全力救下的人,一点恩情都不顾念反扑向她,她的好心终究成为埋葬自己的导火索。
一切都是元桁的计划,他让小午经历痛苦绝望,只是为了让她看清这个世间的模样,成为一个足够冷心冷性的人。
因为只有冷心冷性,才能不被情感操纵,才能变得绝对理智。
玄境找渔民租了一艘渔船,付好押金,带上一条狗,开始朝大海的东方前行。
在天界的时候,他闲来无事,查看了灵水村的地图。附近这片海域的正东方向有一座小岛,是离灵水村最近的一座岛。
如果小午真的往大海深处去了,落脚点很有可能在这座岛上。
一天一夜后,玄境驶达这座小岛。
上岸前,他在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白发苍苍、满面皱纹。小午在人世间度过八十多年,不再是从前的少女,此刻应该也跟他差不多。
用老人的模样去见她,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做法。
神仙不能再凡间随意动用仙法,所以为了更加快速地找到小午,玄境特意带了一条狗在身边。
他离开灵水村的时候,问小午要了一条小手帕。与寻常女子喜欢在手帕上绣花草不同,小午的手帕上绣的是两个金灿灿的金元宝。
那帕子被玄境贴身携带,即便他看过无数次,见到那两个小小的金元宝时,还是忍俊不禁。
玄境将帕子放在狗鼻子前面,老黄狗嗅了嗅,似乎记住了味道,开始带玄境在岛上四处搜存。
走到一处山涧时,天上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来。
玄境手牵黄狗,站在一块大岩石下避雨,视线往前走,有一道如白色的绸缎的瀑布从山顶倾泻而下,翠竹松柏环绕处,落叶满径。
玄境忽然就想起了山洞旁的那个小水潭,在那里,小午看到他脖子上的痣,认出了他的身份。
也许,一切都是天意使然。
雨停了,玄境牵起黄狗,继续寻找。
大雨将气味冲刷干净,黄狗搜寻颇为费力,就在玄境以为无望时,远处突然出现一个身影。
薄雾中,一女子身穿粗布麻衣,手提竹篮,穿过溪流,沿斜径向上,来到一株大树前。
那树上结满了红色的小果,女子踮起脚尖,探手去摘,发现够不着,干脆放下竹篮,像猴子一样抱住树干,手脚并用往上爬。
山林很静,眼看着女子的身影消失在树里,不一会儿,树顶的枝叶里又露出一个脑袋来,她抱住树干伸手向外,正欲将一枝挂满果子的枝桠折断。
玄境飞步往树的方向走去,黄狗踩着腐叶随行。
来到树底下后,黄狗抬头往上看,似嗅到熟悉的味道,激动地吠了两声。
这两声狗吠在雨后静谧的山林里显得格外刺耳,树顶突然传来“啊啊”的尖叫声,紧接着一道暗影从上方惊慌失措地落了下来。
玄境展开双臂,女子将好落入他的臂弯里。
小午将眼睛闭得紧紧的,倒霉的事情天天有,她已经习以为常,这次被狗叫声吓得脚底一滑,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少不了要断两根骨头。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是有什么东西将身体接住了。小午以为自己被树枝挂住了,暗自庆幸运气好,转念一想,运气这个词与今生的她沾不上边,慌忙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一张爬满皱纹的脸。
小午吓一跳,这老人看起来少说也有八十岁,被她这么没轻没重一砸,指不定砸出个什么好歹来!
她摸爬滚打从老人身上跳下来,急切地问:“老人家,没伤到你吧?!”
老人站得笔直,完全不像受伤的样子,只是痴痴地看着她,眼中盛了千万种情绪。
小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试图将他从呆愣的状态里拉出来。凑近了看,又恍惚觉得这人有些眼熟,狐疑地问:“老人家,您打哪里来?是灵水村人吗?”
老人没有回答她,伸手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
微蹙的眉头,上扬的眼尾,高耸的鼻梁,以及那双幽深的瞳眸一一露出,勾勒成一张画像铺开在小午眼前,与她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那张脸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没有半分偏差。
小午从没想过今生还能再见到玄境,此刻的心情比喝下十坛喜相逢还复杂,她僵在原地,心中竟隐有痛意传来。
可很快,她察觉到不对劲,这张脸同自己的脸一样,均停留在了六十五年前,丝毫变化也无!
她知道玄境不是普通人,但亲眼所见还是有些惊慌,哆哆嗦嗦地问:“我……你怎么在这?这……这狗又是从哪里来的?”
黄狗又朝小午叫了两声,玄境静静看着眼前这张与六十五年前毫无二致的脸,心中充满深深的疑惑。
他找司命确认过,小午今生的寿命确实如落樱所言,八十五年。可如今她已八十三,此生只是个凡人,为何还是少女的样子?
难道她恢复了仙籍?还是说,元桁将那次没有对他执行的惩罚转嫁给了她?
玄境一时间想不透,看小午惊愣又惶恐的样子,不禁露出一丝难言的苦笑,道:“来看看你。”
小午跟着客气地笑了下,故作轻松道:“本来以为只有我自己是妖怪,看你的样子也没变,我就放心了。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听村里人说的吗?”
玄境微点了下头,眼中闪过一丝沉重,“在村里听说了你的事情。”
小午想起当日离开村子时的狼狈样,假装无所谓地笑笑,“事情都过去很久了,我早就不在乎了。离开也是好事,若顶着这张六十几年都不变化的脸在村里生活,真的会被当成妖怪捉起来给打死吧。”
玄境问:“有人对你动过手?”
“没有,”小午想起当时被村民围在山洞前的情形,“钱有时候可以解决很多事,多亏你,给我留了足够的钱。”
玄境苦笑,若不是他留下的钱,她根本买不下那艘船,也就不会出海碰到那些事。可没有这些事,小午还是会遇到其他事,不管如何,这一世的磨难根本逃不过。
小午将手往身后藏了藏,道:“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可山中的雨去得快,来得也快,不一会又雷声轰轰,大雨如注。
小玄境和黄狗都呆呆看着她,眼中全是楚楚可怜,小午无奈,把他们带到自己的住所。
这是一栋有些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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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的小木屋,从外观看便知道,修屋的人手艺很差。
屋子有些漏雨,角落边积了几个小水坑。里面空空荡荡,只有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张歪歪斜斜的塌,榻旁搁了一把砍柴刀,墙上挂着一张虎皮,屋中间支起一个生火的炉。
小午从屋外面搬了几根干柴进来,利落地生好火,烘烤身上的衣服。
见玄境走到虎皮前,伫足看了好一会,她解释:“岛上没有老虎,这皮是从那艘我买下的渔船上找到的。你衣裳湿了,过来烤下吧。”
玄境走过来,火堆旁没有凳子,只有一块圆石。黄狗趴在旁边圆石旁边,安静地眯起了眼睛。
小午道:“条件不好,见笑了。”
玄境矮身坐下,长腿有些无处安放。
小午往火堆里添了两根柴,火苗不过一会儿便窜得老高。
玄境问:“你从灵水村出来后,一直待在这岛上?”
小午点头,“你还记不记得从前你带我出过一次海,那个时候我就发现自己很喜欢大海。二十岁那年,我想再去看看,结果遇到了风浪。”
“小时候,爹娘因为担心我的安危,从来不许我跟着渔民出海,最多让我在海边捡捡贝壳,还得由他们陪着,所以我从来没有学过凫水。那次我掉入海里,本以为会淹死,结果惊奇地发现自己能一直浮在水面上。”
“……后来,我离开灵水村,想着反正也无处可去,便开着船在海里飘,稀里糊涂地便飘到这岛上来了。”小午拨了下火堆,抬眸看向玄境,神秘地问,“为什么我会喜欢海?我从前是不是什么海妖?”
玄境默然,从见到小午之后,她脸上总是有意无意地挂着笑容,似乎想说明自己过得很好。可她从前明明是那么一个爱热闹的人,在这荒岛上独自生活六十多年,即便不愁吃、没有外界的麻烦,也不可能过得好。
小午叹气,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能告诉我吗?算了,不能就不能吧,没什么大不了。”
小午的反应不是释然,只是无可奈何。长久地生活在孤独和疑问之中,无人交流解答,整个人就会像被驯服的野兽,弱化对外界的期待。
玄境有些不忍心,开口解释:“你喜欢海的根本原因,是你喜欢水。”
小午惊拍大腿,表示深切地认可,“没错,我确实很喜欢水!每次只要在水边坐一坐,不管遇到多么不顺心的事情,心中总会舒坦安宁许多。”
那喜欢水的根本原因又是什么?小午望向玄境,希望他能继续解答,玄境却再次沉默了。
小午不愿再像从前一样经历分别之痛,道:“我在这里挺好的,你看也看完了,衣裳烤干了就赶紧离开吧。”
玄境指了指她垂危的榻,道:“你的榻快塌了,吃饭的桌椅也缺,这屋子还有些漏雨……你知道我的手艺,我可以留下来帮你。”
小午摆手拒绝:“你别看我长相年轻,实际算下来我已八十多岁,你就别强求一个老太婆收留你了。”
“你没有精力,正好我有,可以照顾你。”
“然后呢?”小午想起从前,冷笑自心中而起,“过一年就离开?还是要给我送终?”
玄境凝视她的双眸,语气异常坚定,“这次,我不会再离开。”
29. 赶他走
玄境的突然出现让小午心情复杂,她独自在这座岛上生活了六十多年,死也死不了,出也出不去,真正理解了那句‘如果可以灰飞烟灭,我会陪你一起’的含义。
灰飞烟灭看似惨烈,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若身体和灵魂被关进一座没有钥匙的囚笼,想逃逃不出,想死死不了,才是真正的地狱。
她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这么天荒地老地活着,深刻体了绝望二字的含义。
她期望那个声音再次出现,到时即便她还是不知道自己要后悔什么,她一定会给对方一个想要的回答。
可是没等到那个声音,却等来了玄境,他还说不会再离开。
小午很明白,这孤寂的岛屿生活,如果有个人能够相伴,确实会比一个人热闹许多,可是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当日的分别,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还是隐隐作痛。
虽然那时她从一开就知道玄境会离开,可是有些感情通过时日的累积就是会自己变得深刻,不管她做了多久的心理准备,真到了分离那一步,依旧会控制不住的难受压抑,分离之后的日子更是如受火般炙烤。
后来她反省自己,发现从前爹、娘、鹿阳和瑞叶离开,她都没有难过太长时间。但与玄境的分别不一样,她每每想起他,心口总是发疼,她逼自己不去想他,可他的模样如同刻在脑海中一样清晰。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对玄境的情感跟对其他人不太一样,在近一年相伴的过程里,她的心被无知无觉地偷走了。也正因为如此,她更不可能让他再待在身边。
小午的心思从来没有对谁表露过,玄境根本不知道她有这么多担忧和后怕。
上次分别时,小午笑着对他说了句“后会无期”,便急匆匆背上竹篓去海边了——因为潮水退去,她要去赶海。
他连句‘再见’也没说出口。
玄境一直以为小午今生对他只有朋友情谊,因为上次那句“如果可以灰飞烟灭,我会陪你一起”近乎袒露心意的话,没有得到小午的回应,他只能将自己的情感视为一厢情愿,默默埋藏在心里。
刚才那句话,是他再一次表露心意,不是为了让小午做出回应,只是想让她知道。
可小午偏偏在这方面是个奇才,不管别人说什么,只要不是直白地道出些“我心系你”之类的话,她就永远不会往这方面去想。
譬如玄境此前所说“灰飞烟灭……陪你一起”,她能从里面挖掘出玄境从前认识她、他俩关系匪浅、她犯了很大的错误之类,却永远不会想到玄境对她有男女之情这上面来。
还有刚才那句“我不会再离开”,小午猜测也许是自己寿命将近,玄境出于一个朋友的好意,过来送她最后一程……
她虽然对他有不一样的情感,但并不稀罕这种带有怜悯的好意。
小午没好气地道:“这岛不是我的,你想待便待,我没资格赶你走。但是你什么都不能告诉我,待在这里会给我添堵。不如这样,我在岛的这一面,你去岛的另一面,咱俩互不干扰。”
玄境接住了她的嘲讽,还十分熟练地消化了,淡声道:“什么都不告诉你,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从前我便说过,等一切经历完,你会知晓一切。”
“所以,这一切就快经历完了?”
“嗯。”
“所以,你真是准备来给我送终的!”
小午脸上的嘲讽意味更加明显,她低头看向火堆,又抬眸注视远处波澜起伏的海面,唇边扬起一道难言的笑。
记忆似流星般在眼前划过,那些无可诉说的过往在脑中蠢蠢欲动,急切地呼之欲出。
小午压抑了好半晌,最终没有成功,整个人犹如被雨水打落在地的树叶,失去生气。她喃喃道:“如果你知道我在岛上的经历,应该会对你刚才的话持保留意见。”
玄境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旁边的老黄狗也适时轻柔地哼叫了一声。
“六十多年前,我来到这座岛上,起初……”
起初,她只是为了找个地方暂时躲清静,海浪将船推至此处。这小岛荒无人烟,十分契合她的心意,便毅然决然停留下来。
白天,她去小岛探险,晚上便回到船上睡觉。岛上有果,海里有鱼,食物不愁,她也还算适应。
就这么住了三十来天,有关灵水村的不好记忆逐渐淡去。
这岛上连只猴子也没有,相同的日子久了,不仅觉得得腻味,更有些难以忍受。她骨子里是个想要陪伴的人,这三十多天清净够了,便驾船起航,想重新找个有人的地方生活。
也许是运气不好,船没走多远就遇到一场风浪。这次的暴风骤雨比从前那场来得更凶猛,船直接被黑色的巨浪啃噬得支离破碎。
好在她不怕水,抱着船只解体后的浮木在海里漂着,最终飘回小岛。
她没有放弃,依旧想出岛,把石头磨成刀,砍下许多竹子,又用藤条搓成绳子,扎了一个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竹筏。
两个月过后,她乘着竹筏重新出岛,结果再一次遇到风浪。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换来一场又一场失败,所有的期望都被压回身体里变成失望,她终于察觉自己被这座岛困住了。
既然出不去,便只能老老实实留下来,别无他法。
岛上没有猛禽野兽,最凶猛的动物是长尾巴蜥蜴。小午将木屋盖在离海不远处,每晚伴着海浪入眠,生活日复一日安宁得可怕。
怕忘记时间,每过完一天,她便在树上刻下一道划痕,不知不觉,屋子旁边的树上已经满是刻痕,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三十年。
仲夏日,某一个平静的午后,五十岁的小午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吹风。清澈的水面倒映出一张侧脸,水中之人眉目耷拉,眼神呆滞,很是缺乏生气,可奇怪的是,整张脸除了肤色黑了许多,看起来依旧是少女的模样。
小午惊讶又害怕,慌张地凑近看,水中那张脸皮肤黝黑却平坦紧致,一条皱纹也无,竟与三十年前看起来差别不大。
小午往水里扔石头,打散了那张可怕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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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悻悻地回到木屋,躺在那张歪歪斜斜的榻上,想起村民将她视为海妖,拿石头扔她的场景。
梦里面,小午真的变成一只妖怪,背后生出一双白色的翅膀,双腿变成蓝色的鱼尾,浑身长满五颜六色的鳞片,唯有那张脸,还是二十岁的模样。
小午从梦中惊醒,觉得这样活下去很没意思,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与其成为一只讨人厌的妖怪,不如让这一切结束,重新来过。
割腕、跳海、坠崖、绝食,小午疯狂地尝试了一切能够杀死自己的方法,最终都没能如愿死掉。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伤口愈合速度极快,沉入水中会自动被水包裹送上水面,坠崖后只是晕厥过去,醒来之后自己总是完好无损。就连绝食,她尝试过十天不吃不喝,身体除了出现强烈的饥饿感,并没有其他问题。
小午真的成为一只不能死去的妖怪,她开始祈祷前两世那个问她是否后悔的声音出现,可一直到现在,仍然没有等到那个声音出现。
这一世的惩罚,相比前两世实在是太重了,小午觉得自己已经撑到了极限,可是惩罚没有极限,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活多久。
小午平静地诉说着自己的过往,玄境突然伸出一只手,握紧她的右手腕,另一只手快速地推起她的袖子。
手腕上戴着一条元宝手链,红色的绳子下,三道又长又宽的疤痕,触目惊心裸露在眼前。
玄境的手指在疤痕和元宝上摩挲而过,温热的触感渗进皮肤里,小午飞速地抽回手,将袖子放下来,道:“你别多想,这手链我戴着好玩的。”
“还有,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同情我,只是想说明,你想给我送终的期望可能要落空了。我是个不会老不会死的怪物,这座岛是我的牢笼,这辈子的惩罚可能是天荒地老地活下去。”
“如果惩罚都这样了,”小午垂眸看向火堆,声音似乎被火舌烫过一样,带出些颤抖,“我还是不能知道真相吗?”
玄境迟疑半晌,回看向她,他怕元桁的话成真,最终没将从前说出口,只是隐晦地透露出一点讯息,“再等三年,三年过后一切都结束了。”
小午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如果没有结束呢?”
“我会带你走。”
“去哪里?”
“天涯海角,只要你愿意。”
小午笑摇了摇头,试探道:“你闭口不谈我的从前,我想应该是受到某些人或者某些条令的约束。那些画本子里的妖魔鬼怪都天性不喜拘束,没有那么多规矩可言。所以,你是天上的神仙,对吗?”
玄境沉默地看着她。
小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你既然是神仙,想必肩上的担子应该很重,跟我这么一个罪犯走得太近,小心建功立业没弄好,污了名声。”
“而且我主动寻死根本死不了,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三百年,该等也得等。你走吧,三年过后再来看我也可以。若是发现我还没死,就不用再出现了,和你见面只会徒增烦恼。”
30. 揭开
不管小午说什么,玄境都没有改变决定,留在了岛上。
他心中隐隐不安,但没有深究小午不会变老之事,三年之后,一切都会有结果。
因为元桁的告诫,这场陪伴便如同伴在小午前两世身旁那般,只是纯纯的守护。
小午觉得玄境是来添堵的,执拗地不让他跟在身边,玄境便在小木屋旁边盖了间新屋。
小午的木屋歪歪斜斜,看起来随时有倒塌的风险。玄境那的木屋坚固牢靠,用的木头都是精挑细选过,根根粗壮笔直。
两栋小木屋,一方一圆并排在一起。看位置像并肩作战的同伴,看外观却像意气风发的壮年守护风烛残年的老人……
小午每日下海捕鱼,风里来浪里去,十分辛苦。玄境却不知从哪里弄来根鱼竿,坐在大树底下悠闲地垂钓。老黄狗睡在他一旁,察觉到有鱼上钩便呐喊两声为他助兴,一人一狗,过分松弛和慵懒。
小午没有储存食物的习惯,本来就每天想死,恨不得自己有一天能被饿死。
可她饿不死,只会遭受食欲的折磨,所以只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出门觅食。
玄境在岛上留下来之后,小午眼不见心不烦,在屋里赖着。
大概是一直没见她人影,屋里也没有生火做饭的迹象,第二日过后,玄境便前来敲门。
小午躺在床上昏睡,不想出声,可一会后便听到噹的一声响,像有什么东西在撞门。紧接着,老黄狗孔武有力且乐此不疲地一声一声吠叫开来。
那门本就不结实,撞坏了还得修,小午咬牙切齿地爬起床,抽开门拴,用力拉开门。
玄境提了一篓子鱼,负手立在门外,墨发青裳,身形挺拔,宽肩窄腰,越发显得颀长俊雅。
小午没收他的鱼,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只疾言厉色地称自己不会饿死,让他不要再来打扰,随即啪地一下关上了门。
十天十夜之后,小午饿得头昏眼花,眼冒金星。
外面适时下起了瓢泼大雨,海浪声一浪高过一浪,组合在一起就是一首立于不败之地的催眠曲。这是多么适合睡觉的日子啊,可小午太饿了,整个人十分清醒,再强大的催眠曲也不能让她入眠。
老黄狗吠叫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小午捂住了耳朵。她记得自己撑得最长的一次是二十天不吃不喝,中途晕过几次,也可以说昏睡过去几次,但是都没有变成人干,只是消瘦了一些。可是现在,她觉得很难受,连说话的力气也渐渐消失。
老黄狗叫了许久,久到小午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死又死不了,只有无穷无尽的折磨,她暗暗发发誓,等醒来后一定去出去找食物。
正这么想着,大门噹的一声砸在地上,小午艰难地睁开眼睛,朦胧中见一道白色身影走向自己。
一缕香得惨绝人寰的鱼汤味在鼻尖徘徊,小午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眼神变得清明一点,终于看清来人的眉眼。
“张嘴。”
玄境的语气略带命令式,脸上的表情冷得像掉出了冰碴子,活脱脱一副要训人的模样。小午的逆反心理一下就被激了起来,死死咬住嘴唇,无论如何不肯张嘴。
“你想让我用嘴喂?”玄境看向小午,小午眼珠子不屑地往上翻,可脸色过于苍白,没表达出嘲讽的思想,反而生出一种会立即晕过去的死感。
玄境喝了一勺汤,俯下身抵住了小午的唇。
细细的汤汁从唇瓣渗进来,分不清是鱼汤还是什么,味道鲜甜鲜甜的。
小午一下傻眼了,惊恐地看着眼前那张一瞬间放大了好几倍的脸,心从胸膛蹦到嗓子眼,脸从脖子红到耳朵根,一直到玄境的唇移开,她还直挺挺僵在那里,仿佛一条生了根的木头。
玄境转过头去,深吸一口气,半晌后回过头来,问:“还要吗?”
小午气若游丝地摇头,又张开嘴,老实得像只鹌鹑。
玄境抿住笑意,将汤吹凉,像照顾奶娃子一样,一勺一勺,慢慢地喂小午喝完一整碗汤。
小午稀里糊涂地喝完汤,觉得整个人都暖和起来,干涸的血液也重新流淌。
脑子转醒后,她立马回想起刚才玄境的举动,感觉受了天大的委屈,含着泪骂骂咧咧:“你......你非礼我!”
玄境将碗搁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饿晕了,刚刚是我救了你。对救命恩人,你应该做的是道谢。”
小午从床上爬起来,愤愤地盯着他,“谁让你多管闲事,都说了我死不了!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行为已经严重越界,别想糊弄过关,今日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我......我......我下辈子再遇见你,一定拧断你的乌龟脖子,丢到河里喂鱼!”
玄境笑出声,“那好啊,你一定要说到做到。”说罢站起身来,端起碗就要走。
小午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不许走,事情还没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
小午想问为什么用嘴给她喂汤,可这问题问出来玄境还是可以用救人这个借口搪塞,所以她心一横,直言道:“为什么......为什么亲我?”
玄境迈出去的腿收回来,转身坐到榻上,双目轻柔地看着她,“你觉得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小午低头努嘴,饶是她对男女之事再迟钝,也不可能再没有察觉,玄境不是浪荡子,不会随意对女子做这样的举动,他的举动或许是他内心的写照。
“山有木兮木有枝。”
这七个字剥开沙沙雨声和海浪声,清晰地落到耳旁。小午抬起头来,脖子有些僵硬,目光闯入玄境的眼眸。
那是一双漆黑又深邃的眸,里面好像藏着一片波涛汹涌大海,拼命将她往里拽。
小午慌张地错开目光,眼珠子一会看向左一会看向右。这三年,她自诩自己也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但面对别人、还是自己心悦之人的告白,依旧手足无措。
慌乱之中,小午捏住拳头,大声喊道:“等等!”她心中有些害怕,害怕听到后面那句话。
玄境没有没有给她机会,直言道:“我心悦你,愿你知晓。”
他等了一百多年,终于等到今天,只差几天,小午便能变回灵泽,他本想到那时再表明心意,可是到底害怕世事无常,所以才在此刻宣之于口。
此话说完,两个人都有些愣。
小午心跳快得不像话,整个人如同喝了酒一样,脑子又开始晕乎起来,根本不敢直视玄境。
玄境也不着急,等她慢慢反应,他本就只是想告诉她,没有其他要求。
半晌后,小午呆呆傻傻地问:“需要我回应吗?”
问完她就觉得自己有点像村里的二傻子,面对心上人的告白,谁会说出如何煞风景的话!
可没办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是她第一次面对如此棘手的情况,没有经验,情绪也压不住,整个人都混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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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成想混乱的好像不止她一个,玄境也莫名其妙来了一句:“要回应也可以。”说完似乎又觉得这置之度外的态度不对,自己主动愣了一愣。
……
一个听起来高高在上,一个看上去不以为意,加起来等于呆头呆脑。
好在小午也没放在心上,认真地道:“我今年八十二,对凡人来讲,已经是老婆婆的年岁,总觉得再说这些有些奇怪。也许我们从前关系匪浅,但我不记得从前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以后,所以,如果此刻回应你,代表的只能是一部分我,对从前的我和你都不公平。”
“不如等一切有了清晰的走向,等我记起了从前,那时你若还想知道答案,我再告诉你不迟。现在的话,咱们还是……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别走得太近了。”
小午才受了照顾便急着撇亲关系,在别人看来或许有些翻脸不认人的绝情,可玄境偏偏看出了所有,她的担忧、害怕还有彷徨。
“好,尊重你的决定。”玄境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但桥归桥路归路,恕我办不到。”
***
三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奇怪的是,直到小午的生辰这一天结束,她还是没有死去。
两个人在海边静坐,漆黑的夜里,波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此起彼伏。已经来到八十六岁的小午笑看着玄境,“我的寿命只有八十五岁,这消息是谁提供的?好像不太准。”
“先回去睡,此事我会查清楚。”玄境站起身来,顺手拉了小午一把,将她带了起来。
第二日,玄境将老黄狗拴在小午门前,让她代为照顾,自己独身回到天界。
司命府上,司命正在处理命签,见玄境来,连忙起身相迎。
玄境开门见山问:“灵泽这一世的寿命八十五年,是你亲手写在她命签上的吗?”
司命道:“是我亲手写上去的。”
“定好的命签能改吗?”
司命挠头,“按理说不行,我从来没有改过,但换成神君的话,也许能,是出了什么问题?”
玄境无言,提步离去,司命在他身后大喊:“来都来了,不坐坐就走?”
玄境抬手挥了挥,径直去往九重天。
开门的仙童告诉玄境,元桁外出,不知何时能够回来。玄境道了句无妨,便进到殿内等候。
九重天从来冷清,加上神君性情冷淡,平日除了玄境和灵泽,来此处人少之又少。
仙童不敢赶客,给玄境上好茶,退了下去。
玄境端坐于案前,看上去在喝茶,其实灵识早已飞出身体,在放有案卷的地方搜寻命签踪迹,结果一无所获。
后来,他终于在元桁寝殿内的一个玉盒内找到一张素白的罗纹纸,纸上清晰地记录了小午一生的走向,唯独缺少寿数。
玄境将纸张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始终没有新发现,就在思索之际,门突然被推开了。
仙童按例过来收拾寝居,掸尘时见案上摊开一玉盒,旁边孤零零放着一张纸,便将纸拾起放入盒中。
许是纸片锋利,不小心割破了他的手指,血迹沾染上去时,纸张边缘发出淡淡的蓝芒。
玄境灵识在旁,扫见末尾写着一句话——灵识苏醒,即可归位。
换句话讲,若灵识不苏醒,便永无归期。
玄境目光沉得可怕,灵识迅速回到体内,他搁下茶盏,回到人间的小岛上,将小午遗忘的从前一一揭开。
31. 溜下凡间
几百年前,人间战乱不止,清国和峥国为了争夺领土,打得不可开交。
清国军事力量强大,峥国被创,伤亡惨重、节节败退。就在战争胜负即将见分晓之时,清国的军队中突然爆发严重的疫病。
只三五天的时间,疫病带走了数百名将士的性命,且蔓延速度十分迅速。
清国想速战速决,但峥国拼死抵抗,两方的死伤人数越来越多,谁也没得到好处。
疫病在军队中飞速传播,清国迫不得已与峥国签订休战协议,期限三十年。
停战之后,清国休养生息,可是境内哀鸿遍野,举国上下都在遭受这场疫病的折磨摧残。
那时,元桁正在下界游历,路过清国,见人间疾苦,用治愈之力化解了这场灾难。
可疫病结束后不到三年的时间,清国无视与峥国签订的协议,卷土重来,企图吞并峥国,最终峥国灭亡。
按照命运既定的走向,原本清国经过这场疾病,国力衰败,峥国以此获得喘息时间,增强自身实力,致两者形成势均力敌之势,共同存活下去。
可因为元桁的善心,峥国灭亡,那些曾经被疫病缠身、本来会因疫病而死却奇迹般好转的人,最终死在了这场战争里。
而有些本来天命顺遂之人,也因为这场战争,失去家园,一生颠沛流离。
元桁看似善意的举动,影响了两个国家和无数人的命运走向,打乱天道,受到反噬,神力被重创。
两百年的时间,元桁闭关在九重天之上,修复神力。
天界之中,没有一人知晓元桁是因为受到天道处罚而闭关,他从来深居简出,往常只要天界不出岔子,基本不会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两百年后,元桁苏醒过来,纵使废了许多功夫,体内神力依旧流逝一大半。
他自知所剩时间不多,在做好归于天地的准备之前,积极寻找下一个能够承担重任之人,以防天地重归混沌。
而这时,他从人间带回的那朵莲花中,孕育出一个胖娃娃。
这娃娃真身是一滴水,汇聚天地灵气而成,躺在莲花内,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望着元桁。
元桁对她笑,她也对元桁笑,腮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伸出胖胖的拳头在空中挥舞,带起一串小水珠。
胖娃娃天生神力,能够控水调水,元桁给她取名灵泽,意思是滋润万物的雨水。
元桁将灵泽养在九重天上,不仅教她操控灵力,还授她读书习字,讲天地运行之理。
灵泽天赋异禀,二十岁之后,能够用指尖从天地任意江海湖泽中调取水流,四十岁之后,能够控制所以形态之水,将其化成任意形状、任意大小的雨滴。
随着年龄的增长,灵泽神海中的灵力越聚越多,似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之势,加上她与生俱来的对灵力的控制能力,只需元桁稍加点拨,所有东西立即融会贯通。
灵泽什么都好,但性子活泼顽劣。
四十岁以前,她对九重天上的一切都充满新鲜感。
可九重天毕竟太过冷清,除了元桁和几个不爱说话的仙侍,没有任何乐趣可言。
加上元桁沉默寡言,又十分严厉,对于一个爱玩的孩子来讲,九重天实属牢笼一个。
随着年岁的增长,灵泽越来越顽皮。
五十岁那年,她趁元桁闭关修炼,捏了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形玩偶出来,本意只是为了解闷。
那人偶被注入灵力,说话做事与她别无二样,灵泽突发奇想,驱使人偶在仙侍面前晃悠。
仙侍见人偶,一如往常躬身行礼,显然没有发现异样。
灵泽觉得好玩,越发大胆起来,训练人偶写字看书、控水,应付元桁安排的每日查问。
人偶除了不会主动说话,只能坚持一天就需再次注入灵力,否则会散成一滩水,其他地方都与活人无异。
经过一番苦心训练,灵泽终于决定启动最终计划——将人偶留在九重天扮演她,她则去人间玩几天。反正离元桁出关的日子还有一个月,只要谨慎行事,被发现的机会很小很小。
当然,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游玩最废时间,几天时间是远远不够的。
灵泽来到人间,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九重天外的风景,实在新鲜有趣。
路边摊主老伯捏的小糖人,小小一个,各种形状样式,老虎、飞龙、猴子、小孩……一个个活灵活现,与她捏的人偶不相上下。
灵泽蹲在旁边,像小狗一样看得认真,飘香的糖丝让她咽了不知多少次口水。
老伯也是善良,看她生得白白净净,圆圆的小脸十分可爱,送了一只老虎给她。
神仙不会饥饿,灵泽在九重天上,除了偷吃过一次贡果,从来没有吃过其他东西。
这是她第一次尝到糖人,甜滋滋的味道弥漫在舌尖,每一根发丝都幸福得要起舞。
灵泽问老伯,最好吃的食物在哪里,老伯很热心地告诉她,此地最出名,当属醉月楼的美酒美食。
灵泽喜滋滋地按照老伯所指的方向走,来到醉月楼后,豪迈地让小二将所有好吃的都送上来,口气大极了,活脱脱一副不差钱的样子。
小二见她穿着不凡,人又生得贵气,以为是什么王公贵族小姐,自然也不担心她付不起钱,按照要求将每种菜式都上了一份。
面对满满当当一桌子菜,灵泽大快朵颐,每吃一口都发出惊叹,瞬间对九重天上不喜人间五谷的元桁产生深刻的不理解。
就算神仙不会饿死,也绝不该放弃美食啊!
灵泽想将所有菜吃光,无奈肚子太小,每样菜尝上几口就开始打饱嗝,一壶酒下肚不胜酒力,昏睡过去。
醒来时,灵泽躺在一张条凳上,小二正站在旁边,笑容怪异地看着她。
灵泽觉得脑袋晕沉沉的,没注意条凳很窄,没轻没重地挪了下身体,整个人一歪,差点四脚朝天摔到地上。
小二吓得一个机灵,还没来得出手相助,灵泽脚先点地,灵巧地稳住了身形。
小二惊魂未定,立马抬手虚扶,见灵泽自己起来了,拍着胸脯舒气,“姑娘您没事吧!”
“无事无事。”灵泽尴尬地笑了笑,等脑中眩晕感过去,站起身道,“打扰了。”
小二木在原地……打扰了?是什么意思?
看这人长得干干净净,穿得体体面面,不像会吃霸王餐的人啊!
小二心念电转,这姑娘大概醉过了头,忘记付钱一事,忙拦住她,但眼下也不知她是和身份,仍然不敢怠慢,只笑着道:“姑娘喝醉酒就在此处睡下了,不知饭菜是否合口味?”
灵泽道:“很合口味,难怪捏糖人的大伯夸你们。”
小二也不知她说的是谁,陪笑一会后,直言道:“姑娘喜欢便好,希望以后常来光临小店。这顿饭一共二十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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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账请往这边走。”
灵泽愣住,银子?结账?什么东西?
斜眼看见其他起身的客人,都汇聚到门口处,有的给一颗白花花的元宝,有的给一小颗金灿灿的石头,还有的给一串圆圆的铜板,老板接过手时总是笑眯眯的,掂一掂,然后满面红光地送客。
难道吃了东西要交换物件?可老伯给她糖人时,没提过要她东西啊!
灵泽摸遍全身,什么也没有,但也不慌,淡定地将手藏在袖子里,狠命搓了一会,面上傻呵呵对着小二笑。
小二看她心虚的模样,脸色立马变了,揶揄道:“姑娘,您不会忘记带钱了吧?”
这年头,连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都敢明目张胆来酒楼吃霸王餐,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在小二即将失去耐性之时,灵泽笑呵呵地伸出手,一颗闪着银光的元宝躺在掌心。
小二这才敛去眉间的轻蔑,呼出一口气,将心中的郁闷排出体外,拿银子时无意捏了下,触感竟软绵绵的,跟面团一样……
小二睨了灵泽半晌,眸光变幻,神情活脱脱要吃人,立马叫来掌柜。
掌柜是个四十岁多的中年男子,穿一身茶青色长袍,头戴黑帽,笑容柔和,上下将灵泽打量一通,很是尊重地问:“小姑娘,是不是忘带钱了?”
灵泽到:“我刚刚付过钱了。”
“那是钱吗?”小二气不打一处来,“小小年纪不学点好,竟学些偷鸡摸狗之道。掌柜的,这姑娘明摆着拿咱们当傻瓜,不如报官吧。”
灵泽这才知道自己捏的银子有问题,找补道:“我确实是忘记带钱了。”
掌柜的也不恼,不紧不慢道:“不知姑娘家住何处,方便的话我可派人去府上告个信。”
额……灵泽摇头,“我家住很远,您可能没法去。”
掌柜的若有所思半晌,“这顿饭一共二十两银子,若姑娘身上没有等价之物付账,不太好办。这样吧,姑娘若是方便,不如留在店里做点杂活,以工平账。”
灵泽本就不是想赖账之人,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想着留在此处打工不仅能还钱,说不定还能吃上好饭好菜,倒十分愿意留下来。
但是九重天上那人偶只能坚持一天,意味着她在人间呆一年便要回去,不然被仙侍发现,告到元桁那里,她定然要受罚。
她有些担忧地问:“要多久才能还完账?”
掌柜的道:“后厨的王妈最近这几天身体不适,正好缺个洗碗之人,按洗碗的工钱算,要做一年。”
灵泽想了想,一年时间刚刚好,欲答应,没想到掌柜的又十分好心道:“我们酒楼的老板是良善之人,平日里没少帮助别人。看你年纪还小,大概涉世不久,这次是无心之失,做三个月便是了。”
只做三个月,那她还余有九个月的时间去其他地方玩。
“多谢掌柜的!”灵泽喜滋滋地答应了,想了想,又诚恳地补了一句,“也谢谢您的大善人老板。”
就这样,灵泽被带到后厨房,负责刷碗的活儿。
平日在厨房打下手的王妈是个热心肠,看灵泽十指纤纤,笑容天真无邪,总觉得不是块干活的料。但无奈自家有事,掌柜的安排她也不好多说什么,悉心教导多次后,才安心回家养病。
灵泽开始了在人间的还债生涯。
本以为三个月很快结束,谁成想,上岗第一天便惹上事。
32. 闯祸
王妈回去养病后,后厨洗碗的杂役便只剩灵泽一人。
醉月楼生意好,每日送过来的盘子和碗堆得小山包一样高。
除了吃饭时间,灵泽从早到晚蹲在后院的井边,不停地打水,不停地涮碗,累得腰酸背痛。
养在元桁身边时,小仙子十指不沾阳春水,不食人间烟火,现如今,一个人蹲在井边洗碗,感叹人间疾苦。
月上中天,后厨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院子里冷冷清清,只剩蝉鸣蛙叫一片。
此时正是盛夏时节,白日的燥热已经褪去,灵泽的手浸在冰凉的井水中,等到四下无人之时,趁机用灵力操控,木盆里的水,自动冲刷碗壁。
掌柜的好心地叮嘱过,醉月楼不做早市,今夜洗不完的碗可以留在明日上午洗,灵泽偏不。
在九重天时,她每日寅时便起床练功,整整五十年。
如今好不容易溜来人间一趟,暂时得以脱离元桁的管控,必须心无负担、美美地睡上一觉,睡到自然醒。
况且夜深人静之时,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用灵力干活,大大减轻双手负担。
等活儿干完之时,灵泽抱起一堆干净碗碟站起来,只觉头晕眼花,大有浑身散架之势。
正扭动身体,黑暗中冷不丁窜出来一只猫,直直朝她扑过来。
灵泽两个转身,灵巧地躲过野猫的攻击,唇角的笑意还未褪去,手上的碗如仙女散花般洒落一地,在冷白的月光下,碎得一通噼里啪啦。
灵泽浑身汗毛竖起,恨恨地盯向野猫。
那猫通体雪白,圆润得像头小猪,实在可爱,万分不像野物,倒像极了家养的。
白猫两只眼睛在夜色下泛着绿油油的光,龇牙咧嘴对灵泽低嗷一声,已经进入战斗状态。
面对一只愤怒但却可爱的小猫,灵泽一点不慌,闲庭信步走上前去,在猫面前蹲下,挑衅地问:“喂,你谁家的猫?”
白猫盯着她,胡须绷得直直的,看样子是要干一架,可不知为何,突然灵巧转身,来了一场出其不意的逃跑。
灵泽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抬手在空中一划,白猫所在的位置立刻出现一道水墙。
白猫也很聪明,立即转身,哪知前方又竖起一道水墙。
白猫像耗子一样窜逃,直至前后左右上五个方位彻底被水墙封锁住,才停止逃跑,恨恨看向灵泽。
灵泽起身走到白猫跟前,居高临下看着它,道:“小东西,你害我把碗打碎了,怎么赔偿?”
白猫无处可逃,干脆坐下,若无其事地舔爪子,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灵泽左看看右瞧瞧,自言自语盘算道:“看你这毛色、这体型,应该能卖个几两银子,不如拿你去给老板抵债吧。”
白猫冲她嗷了一嗓子,灵泽听出叫声中的不满,审视道:“你还听得懂人话?莫不是只仙兽?”
白猫尾巴竖了起来,灵泽道:“仙兽犯罪,一样要接受惩罚,再冲我吼一句试试看,保证不拿你喂耗子!”
也许是灵泽的语气太过认真,白猫的尾巴和胡子竟耷拉下来,像极了受气的孩子。
灵泽从厨房墙角找来一捆绳子,毫无防备地将手伸进水墙里,欲绑住它四条爪子。
哪成想白猫只是佯装害怕,爪子一亮,四条血印立马出现在灵泽手背上。
灵泽只是“嘶”了一声,并没把手撤回来,指尖一动,水墙立马变成三道水铐,一道铐住它两只手,一道铐住它两只脚,最后一道卡在它脖子上,防止它低头咬人。
“胖猫,还玩偷袭,现在服气没有?”灵泽笑问。
白猫歪着头躺在地上,死猪般闭上了眼睛。
清冷的月光洒在院中,灵泽转头,看着碎了一地的碗,叹了口气,伸出两根手指,嘴里念念有词。
不过一会儿,稀稀拉拉的碎片浮在空中,分门别类排好,然后凝成一个又一个光滑无痕的碗。
灵泽将修好的碗用井水冲洗一遍,抱进橱柜,随后拎起白猫,拐进厨房右前方甬道旁那间黑漆漆的小屋子里,那是她的卧房。
第二日醒来,已是午时初刻。
灵泽见白猫眼放凶光盯着自己,理也没理,径直往后厨走去。
还没想好如何处置,只能让它再独自反省一会儿。
后院,掌柜正在跟厨师说话,见灵泽过来,弯着一双长满褶子的眼睛道:“碗洗的干净,干得不错。”
从前不管灵力操控得如何,元桁都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这是灵泽第一次受到夸奖,心中喜悦渐生,没忍住问:“既然干得不错,中午可以吃烧鸡吗?”
掌柜眉头一皱,心想这丫头心可不是一般大,竟还想着吃烧鸡......
烧鸡是拿来卖的,一只烧鸡能够卖到一两银子,就算老板再良善,也不可能拿这么贵的东西来当伙计的饭食。
“......烧鸡没有。”掌柜的以拳抵嘴,咳了一声,“好好干,等老板到了,我会将你的诉求转告。”
灵泽丝毫没被影响心情,反而憧憬道:“多谢掌柜的,要是每顿饭都有烧鸡,我愿意在这里干一年!”
掌柜的笑容古怪地走开了,心想这丫头不仅涉世不深,看来还有些缺心眼......
厨房热火朝天,午市已起,醉月楼开始营业。
后厨的伙计们大都已经用过饭,忙着招呼客人。
灵泽起得晚,来到饭厅时,桌上只剩下残羹冷炙。
虽是残羹冷炙,但胖厨师手艺好,灵泽不挑,吃得津津有味。
匆匆用过午饭,灵泽又开始了一天的忙活。
太阳晒、热火烹,后院在曝晒下形同蒸笼。
幸好井边种着一棵樟树,茂密的树冠投下一片阴凉,灵泽坐在阴影里,周边的暑意皆被遮挡住,加上冰凉的井水浸着双手,竟然觉得很凉爽。
看着幽深的井水,灵泽想起从前在九重天上偷吃的一堆贡果里,有一个甜滋滋的小蜜瓜。
若是今日也能有一个小蜜瓜,她定要先放在这井里泡两个时辰,等瓜泡得凉沁沁,解馋消暑,一举两得。
漆黑的井水突然泛起一丝涟漪,灵泽听到前面酒楼里传来一阵叫骂声,她立马起身,小跑着去到酒楼里。
整个一楼的人都围在一张桌子旁边,全部是看热闹的。
灵泽在最外圈,踮脚跳起来,人头前面,见一个穿着锦衣的胖男人用帕子捂着嘴,厉声质问掌柜的:“你们这么大酒楼,居然用破碗招待客人,今天不给我个解释,这事没完!”
小二努嘴:“这碗摆上来的时候明明是好好的。”
掌柜的盯了小二一眼,小二立马噤声。
掌柜的将头弯得低低的,对男人道歉:“今有敝楼之失,致大人玉体受伤,实属我等侍奉不周,监管不力之过。古人云,‘宾至如归,礼之用,和为贵。’敝楼本应竭诚以待,让大人宾至如归,然而事有不测,我已派人遣大夫前来,为大人疗治伤痛,祈望能早日康复。”
灵泽听得掌柜的文绉绉说了一大通,没听太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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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看掌柜的恭敬的模样,料想此人来头不小,挤到人群前面,细细看了一眼。
这个来头不小的张大人长得那叫一个肥头大耳,满面红光!
粗胖的手上带着一排亮闪闪的指环,脖子上挂着大金锁,连发冠也金光灿灿,确实有一种与其他人与众不同的气质。
一看就是在能天天吃烧鸡、蹄膀的家里出生的!
张大人不吭声,但是脸色明显好了一些,掌柜的继续道:“为了表达歉意,大人此次花费,敝楼愿全数退还,并另备薄礼一份。虽知这些微末之物,难以弥补大人所受苦楚,但我等心之诚,望大人鉴之。”
“今后,敝楼定当严加管理,细查器具,广训仆役,誓不再使此类疏漏重演,以保大人及诸客人安全无忧。愿大人宽宏大量,不计前嫌,他日大人若再临敝楼,定当以百倍之努力,千倍之小心,竭诚侍奉,以报大人今日之宽宥。”
张大人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旁边立马有人道:“我们这碗也有问题。”
“我们这桌也有问题!”
“我们这桌也有问题......”
呼叫声此起彼伏,灵泽心下一跳,小二已慌忙过去查看。
掌柜的为安定人心,当机立断大声道:“各位稍安勿躁,诸君雅聚敝楼,本应尽享珍馐美馔,不料席上碗碟偶现瑕疵,实乃我等侍奉不周,深感愧疚。我代表酒楼上下,向诸位贵客致以诚挚之歉意。”
“为表歉意,醉月楼愿为诸君免除此次破损器皿所涉菜品之费用,或另行挑选佳肴,以飨贵客,望能稍解诸位心中不悦。”
作为酒楼的管事者,掌柜的反应迅速,赔礼道歉自省一气呵成,展现大酒楼应有的风范。加上伙计们也很利索,立马为碗碟有问题的客人更换器皿或菜品,没有出现丁点延误。未蒙丝毫之损的客人,自然愿意以宽宏之心相待。
就连张大人也道:“看在你们老板的面子上,今日这事就算了。等你们老板回来,记得派人到府上告知我一声。”
掌柜的面色古怪,但依旧躬下身,以表谢意。
张大人放下帕子,嘴角露出一个细小的伤口,上面有血渗出。
他伸出舌头舔了下,突然冷笑道:“但是掌柜的,醉月楼的好名声来之不易,全靠多年苦心经营,若是因此事受损,你可就成为大罪人了。”
掌柜的道:“我一定好好反省,保证绝不会再出现此事。”
张大人迈着小步离开,掌柜的朝小二使了个颜色,小二立马跑进后院,不过一会儿奔了出来,将一个锦盒交给掌柜的。
掌柜的将锦盒交给张大人身边的小厮,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期待大人下次再光临敝店。”
烈日之下,张大人点点头,伸出五只亮闪闪的手指,搭在小厮黑瘦的手上,像条虫一样扭上了马车。
张大人前脚刚走,伙计带着大夫后脚赶到。
掌柜的与大夫说明情况,并请他开了药方,让伙计跟着一同去抓药,回头再将药送至张大人府上,可谓周到之至。
午市过去,掌柜的阴沉着脸,吩咐伙计闭店半日,召集大家伙齐聚后院,准备彻查今日事宜。
灵泽自知不妙,那些出问题的碗碟,上面均描着蓝色的花纹,正是她昨日用灵力粘好的那一堆。
本以为只有用灵力捏的人偶维持不了多久,没想到用灵力粘好的碗也说破就破!
灵泽欲哭无泪,今日给醉月楼带来的损失,只怕洗上十年碗也还不清了......
33. 不是大善人
掌柜的站在太阳底下,眼睛被耀眼的阳光刺得眯缝着,眼角处形成几道深深的褶痕,他一改往日的和气,脸沉如水,扫视人群。
楼里所有的伙计、厨师、杂役聚集一起,面向掌柜的,站成一个方阵。
不过一会儿功夫,所有人脸上都开始满冒汗,不知是被掌柜的眼神烫伤的,还是天气太热导致的。
“今日,因碗碟破损,伤到店内常客张君贵,更累及其他众多光顾醉月楼的客人,给店内造成十分严重的损失,更令人忧虑的是,醉月楼多年累积起来的声誉,恐因此受到损害。”
明明是在夏日,但灵泽感觉掌柜的言辞冰寒,瞬间给人送来一阵冷意,颇有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灵泽悄声问伙计:“张君贵就是那位胖客人吧,他跟酒楼有何关系?”
伙计小声解释:“那张君贵是厘泽城的一名官员,出了名的......龙阳癖——”
伙计还没说完,灵泽就打断:“什么是龙阳癖?”
“......就是,好男风。”
灵泽惊叹:“原来他看上了你们老板!”
难怪张君贵愿意对此事重拿轻放,还道了一句“看在你们老板的面子上,今日这事就算了。等你们老板回来,记得派人到府上告知我一声”。
本以为是老板的朋友,没想到是这样的朋友......
灵泽捂嘴偷乐,伙计忙将手指抵在唇上,比了个“嘘”的动作。
当众议论老板,实属大不敬。
掌柜的眼风扫过来,两人立即低下头。
“今日传菜摆碟的人有哪些?”
掌柜的声量提高,刚刚说悄悄话的伙计身体僵了僵,一副犯了错的样子,出列到队伍前面。
其他传菜摆碗的人也陆陆续续站到第一排。
掌柜的道:“你们今日虽应变神速,即刻安抚好客人,但因疏忽懈怠,未及细检餐具之周,导致此意外之祸,实乃失职之甚。所以,当依规惩处,以示警戒,每人扣一个月工钱。望你们以后能自省自励,不要再蹈覆辙!”
被扣钱的有六个人,看背影显得有些落魄。
灵泽听到有人小声道:“酒楼的器皿有严格的更换周期,摆碗碟的时候明明都好好的。”
又有人附和:“是啊,掌柜的,上菜前咱们都仔细检查了,碗碟没有问题。会不会是那张君贵对咱们老板的不理不睬怀恨在心,此番故意来找我们醉月楼的茬?”
掌柜的突然怒喝起来:“放肆!怎么敢在背后嚼老板舌根!那张君贵怎么说也是厘泽城的官员,这种诬赖构陷之事,他若做了,对得起那一身官服吗?再说了,不止他一个人有问题,其他桌亦出现碗碟破损情况,难道要将此事归结到所有客人身上?”
有人还想说话,掌柜的一挥手:“醉月楼乃大家的心血所筑,老板对我们,就像对待家人,如今我们出了差错,让客人受难,受点惩罚实属应当。我身为掌柜,管理之失,难辞其咎,甘愿罚俸三个月。当然,我们所受之罚,相较于醉月楼今日损失,实在不足挂齿。”
掌柜的慷慨陈词,语气激昂,没给任何人辩解的机会。
灵泽的心咚咚直跳,要不要出去认罪?
认罪的话,不知道会面临怎样的惩罚,但还债的时间三个月肯定是不够了,一年的时间或许都不够。
不认罪的话,这些人平白无故因为自己受难。
特别是掌柜的,原本以为他好说话,没想到对手下人狠,对自己更狠,钱说罚就罚!
钱这么容易赚吗?
众人皆不吭声了,似是默认接受惩罚,掌柜的缓了缓,继续道:“此事已矣,无需赘言,行胜于言。自今日起,大家继续同心协力,用实际行动,彰显自己的决心与诚意,共同守护好醉月楼。”
众人异口同声:“是!”
灵泽站在第一排最边上,趁大家热血上头之际,偷偷溜出人群。
不过半晌功夫,她将关在小屋里的白猫给拎了出来,赶在众人解散之前,大喊道:“等等!”
烈日之下,灵泽抱着白猫,满脸正气,视死如归,雄赳赳走到掌柜的面前。
掌柜的看了她一眼,又转向她怀里那双手双脚被绑的猫,目中皆是诧异。
天气实在热,灵泽快速道:“掌柜的,我长话短话。今日之事,其实全是我和这猫的过错,跟大家没有关系。”
解释来的猝不及防,所有人齐刷刷看向她。
掌柜的愈加诧异,道:“先把猫放下来再说!”
灵泽不依,顶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正义凛然道:“这猫坏得很,好不容易才抓到的,哪能一下就放了,回头还得好好教育它!”
掌柜的无奈抚额,脸变得更黑了,问:“你细讲讲,此事跟你和猫有何联系?”
伙计再三解释,上菜前碗碟皆无问题,既如此,便不可能是灵泽的差错,掌柜的虽心中有数,却还是想听听她有何说法。
“昨夜子时,我洗完碗,这胖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突然冲我扑了过来,把我和碗一齐扑倒在地。当时太晚了,我没有仔细检查,将碗重新洗了一遍,便放入橱柜里,碗碟许是那时候磕坏的……”
掌柜的脸色突变,正欲开口讲话,小院里突然走进来一名白衣男子。
所有人的目光皆转了过去,灵泽顺着掌柜的视线,看到了来人。
那男子没有束发,满头青丝只用木簪固定住,眼角眉梢含着一抹薄薄的笑意,闲庭信步般走向灵泽。
明明是极热的天气里,灵泽感到有一丝微凉的风拂过脸庞,心旷神怡,却倏地一下溜走了。
“老板!”
一院人对男子躬身行礼,男子微微颔首,走到灵泽面前时堪堪定住了脚。
此时,白猫在灵泽怀中疯狂扭动,肥胖的身躯到底没有白长,力气着实有些大。
灵泽不得不用力箍紧它,还很气恼地冲它吼了一句:“别动!再动给你扔出去喂老鼠!”
虽然是第二次听到她要拿猫喂老鼠,白猫看起来还是被震惊到了,竟老实下来。
灵泽这才抬头看向男子,原来掌柜的口中的大善人老板,竟然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
灵泽不知该说什么,鬼使神差地跟着喊了句:“老板!”
男子低着头,视线落在她怀中的猫身上,明明面上在微笑,话语却有些讥讽:“小畜生,又惹祸了?”
灵泽看一眼猫,又看一眼男子,立即反应过来,像扔烫手山芋一样,将猫塞进男子手中,道:“老板,原来这是你的猫!......既然如此,那物归原主。”
男子抱着猫,愣了半晌,显然被眼前这个莽撞又不懂分寸的姑娘给震惊到了。
周围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掌柜的察言观色,立马道:“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众人作鸟兽散,一瞬间的功夫,院里便只剩下他们三人。
男子三两下将胖猫手脚上绑的死结解掉了,胖猫如释重负,立马对着灵泽“嗷呜”一通,明晃晃地控诉。
灵泽不仅打碎碗,还绑了老板的猫,心想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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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行,只好干笑着挣扎:“老板,今日之事,与掌柜的和大家伙都没有关系,罪魁祸首就是这只猫。凡间讲究天子犯法与民同罪,虽然是您的猫,但是有错就要罚,您......会公正处理此事的吧?”
掌柜的睨了她一眼,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巴,“灵泽,怎么跟老板说话的!”
“我......就实话实说啊......”灵泽声音小了下去,“那个......该怎么处理,老板说了算,那边碗还没洗完,我先去干活了。”说完一溜烟跑到井边,七手八脚地埋头苦干。
宽敞幽深的里屋。
长案上已经摆好了一套碧玉茶盏,鎏金小铜炉里飘出一丝带着淡淡茶香味的细烟雾,冰缸里堆了满满一缸冒白气的冰坨子,凉意渗透到每一个角落。
白衣男子施施然坐下,白猫悠闲地躺在一旁的蒲团上。
掌柜的给白衣男子斟茶,道:“公子久不来此处,醉月楼今日差点出大乱子了。”
白衣男子不紧不慢地喝茶,脸色比镜面还要平静,半晌后才不甚在意地问:“什么大乱子?”
掌柜的将今日整件事情的经过、他所做处罚以及灵泽刚刚主动认错之举动全部告知,又十分羞愧地道自己没有管好醉月楼。
白衣男子淡淡道:“老秦,世事无常,别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给大家的处罚免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掌柜的面露难色,“公子您对我们实在太好了,可我担心这次不给大家一个警醒,下次还会出现其他不该犯的错误。”
男子抬手摸了下胖猫的脑袋,道:“照那姑娘所言,此事是我的猫惹下的祸,你若真要罚,就罚它吧。”
“这......这怎么使得......”掌柜的脸皱得像朵菊花,明明是他管理失察,再赖也赖不到一只猫身上去。
他心中满怀愧疚,希望公子收回成命,但半晌都没等到开口,便知晓公子心意已决,只能满怀感激道:“多谢公子开恩,您放心,以后我会督促大家更加勤勉,绝不会有下一次!”
男子轻轻颔首,不再多言,只静静饮茶。
香雾笼住一室静谧,掌柜的道:“若是无事,就不打扰公子休息了。”
“慢着,还有事问你。”男子放下茶盏,屈起一条腿,随性地坐在蒲团上,以手肘撑膝,手指轻握成拳,抵着下颌,若有所思道,“这姑娘我从前没见过。”
掌柜的连忙解释,“这姑娘叫灵泽,前些日子在我们醉月楼点了一大桌子菜,吃完菜发现自己没带银子。她家在外地,身上也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此事本来要移交官府解决,但是我想着公子心善,她小小年纪若是进了官府,只怕名声不好。”
“恰逢厨房的王妈身体不适,告了一段时间假,所以我便自作主张,将她留在后厨做些杂活,用三个月的时间以工还债。”
“灵泽......有意思。”男子喃喃念了一句,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她的底细你可清楚?不怕她家里人上门找麻烦?”
“我已让她写信说明此事,若是她父母收到信,应该会及时赶来,只要还完债,便可走人。”
“她欠了多少银子?”
“二十两。”
男子看向掌柜的,脸上是漫不经心的笑意:“二十两银子,洗三个月碗可还不完。”
掌柜的有些不解地问:“公子的意思是?”
男子将食指抵在拇指上,对着胖猫的耳朵轻弹一下,胖猫一个机灵睁开眼睛,一人一猫同时站起身来,“什么时候还完钱,什么时候走人!”
34. 人俊心善
灵泽在井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洗着碗,忽的听见厨房里出来一阵欢呼声。
迎面走过来个伙计,灵泽一把拦住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伙计咧嘴而笑:“老板人俊心又善,免了我们的惩处。”
“那他可真是个不错的老板!”
此事由她而起,如今揭过,灵泽心中的罪恶感一下就消失了,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忍不住想,老板善心一发,会不会连同她欠下的那二十两银子的饭钱也一齐免了。
伙计走后没多久,灵泽手上的活也干完了,正拿帕子擦手,见掌柜的走到跟前。
“灵泽,在此处干活,还适应吗?”掌柜的一改方才的阴沉,语气十分温和。
灵泽笑着站起身来,“很适应。”
“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老板不再追究今日之事。”
灵泽点头,借用伙计的话:“老板人俊心善,是值得尊敬之人。”
“有一事需要同你重新商议。”
“您说。”
掌柜的敛去眼底的神色,看向她,突然一本正经道:“你此前欠下的二十两银子,若每日只做些洗碗的活儿,最少需要一年时间。我本看你年纪小,只是无心之失,所以答应只让你做三个月,但是……”
灵泽眨巴着大眼睛看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在九重天时,元桁常常会说但是。
比如,“灵泽,你的灵力如今已控制得很好,但是切记不可心生傲慢,应谦虚谨慎。”
再比如,“灵泽,你的书虽背得不错,但是字迹太过潦草,失去美感,让人无丝毫品读的欲望,需继续苦练。”
再再比如,“你这几日看着很守规矩,但有仙侍前来状告,你偷吃了财神代表诸仙家送来的贡果,罚你清扫贡坛三十天,并抄诵心经三十遍。”
掌柜的顿了下,似难以开口,半晌后接着道:“但是,我们老板发话,要就事论事,醉月楼的进出皆有详细账目,不能因为你年纪小就减少应该承担的责任,这样对其他人不公平。”
灵泽暗自叹息,在她的世界里,果然“但是”一开口,准没好事。
刚才还夸那人是个不错的老板,妄想人家给自己免去二十两银子的债务,结果不仅债务没免除,还多了九个月的还债时间……
果然人都经不住夸!
掌柜的神色复杂,毕竟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如今是他出尔反尔了。
灵泽看出了掌柜的为难,心下虽有怨,但觉得不能怨他,要怪只能怪那个白衣男,于是道:“掌柜的能让我留下来干活抵债,我很感激,您无需多想,灵泽愿意留在这里干一年的活儿,直到把债务还清。”
掌柜的点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赞赏,而后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离去。
灵泽看着井边那一堆洗干净的碗,忍不住又叹口气,才来此处几天,比她在九重天上五十年还要七上八下。
她都有些搞不懂,人间这趟是来玩的,还是来历劫的!
......
不知不觉,灵泽已经在醉月楼洗了一个月碗,一切都照旧,只是没再见过那白衣男和那只胖白猫。
平常干完活,灵泽喜欢到大街上逛,看吆喝的小商贩、吃糖人的小孩、卖花的少女、在河边洗衣服的老妪。
人间的烟火,处处美丽。
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天,灵泽正在熙攘的大街上走着,手臂突然被拉住。
灵泽回过头看,元桁一袭黑衣立在身后,目光十分严厉,周身寒气汩汩往外冒。
不是还有一个月才出关吗?
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灵泽觉得身上像结了层冰似的寒意渐涌,强笑着道:“神君,好巧啊,您老人家也出来玩?”
元桁问:“你在此处,玩够了没有?”
他一动未动,脸上十足的平静,就这样,灵泽才觉得更加可怕,忙讨好道:“每天都想回家,每天都很想您!就是......就是遇到了一点小困难。”
敢对元桁撒娇的人,这天上地下,大概只有灵泽一个。
元桁松开她的手,眼中的严厉慢慢褪去,问:“什么困难?”
灵泽低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战战兢兢道:“我欠了一些钱,要还完了才能回去,不然就成了骗吃骗喝、不守信用之人。”
元桁眉心微动,从前的灵泽天真无邪,像一株未见风雨的小草,在九重天上不经世事,根本不懂什么叫骗吃骗喝、不守信用,如今却在人间感悟,实属意外的收获。
灵泽见他不言语,脸上还浮现出一丝若隐若现的感叹,知晓他过了发怒的时候,放松下来,不怕死地想:“这人偶骗得过仙侍,却骗不过元桁,看来回去之后还得加强训练。”
灵泽将元桁带到醉月楼,对掌柜的说,这是她的家人。
掌柜的见元桁气度不凡,知道他定然是身份尊贵之人,不敢怠慢,忙问:“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灵泽自知神君不喜言语,狗腿子一样抢答:“他叫元桁。”
“元桁?”掌柜的虽不信神佛,但隐约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思索半晌,硬是没想出个名堂,只能轻轻颔首,问,“是你的?”
是我的???
灵泽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之间有些哽住,默默看了元桁一眼,见他沉着一张脸,显然没有开口的意思,自知刚刚不该多嘴,绞尽脑汁想了一番,终于想出一个自认最适合的身份,对掌柜的道:“是我的爷爷!”
元桁岁数不祥,身为世间唯一的神明,位高权重,灵泽自动视他为活化石。
“爷爷”这个身份虽然把他说年轻了,因为按实际年龄,元桁大概能够做她曾曾曾曾......曾爷爷。
但是按照凡人的寿数来算,她的老祖宗不可能还存活在世上,所以,爷爷显然最合适了,叫起来还显得亲切。
掌柜的细细打量元桁,无比诚挚地感叹:“吾以为.....没想到阁下如此年轻就有孙辈,实在是福气盈天,保养得当啊!”
保养得当,有吗?
灵泽从心底里将元桁当成自己敬重的长辈,从来没有刻意去注意他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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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因掌柜的话,生出一丝好奇,偷偷看元桁一眼,见他满头青丝,脸上一丝皱纹也无,若不谈气质,看上去简直比掌柜的还要年轻。
若是按照凡人的寿命看,这个年纪就有个这么大的孙女,确实算得上......保养得当!
元桁看着灵泽,沉默不语,眼中皆是审视。
灵泽打了个寒颤,总觉得他下一刻就要用幽幽的语气说:灵泽胡言乱语,与神明乱攀关系,实在放肆,关禁闭三十天,任何人不许探视!
哎......
做人好难,做神仙更难,做元桁身边的神仙更是难上加难。
气氛一时凝住,掌柜的见灵泽满脸忐忑,也不知她在忐忑些什么,想破开这奇怪的尴尬,笑着道:“灵泽有个如此年轻的爷爷,也是福气不浅呐。”
“.......”
灵泽唇角一抽,皮笑肉不笑地对掌柜的道:“我爷爷成婚早,我爹爹成婚更早,所以......哈哈,这不重要,真的一点也不重要。”
“掌柜的,我......”灵泽咽了口口水,回归正题,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爷爷,接到我写的信,快马加鞭赶来醉月楼替我还债。”
元桁敛去眼底的神色,恢复以往的威严,从袖里掏出一包银子,递给掌柜的,道:“灵泽刁蛮任性,难以管教,这段时间叨扰阁下。”
灵泽撇嘴,心道:“我勤劳能干,任劳任怨,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才没有刁蛮任性,也不需要管教。”
当面责难孩子,一般都是自谦之言,灵泽不懂,掌柜的自然懂,“阁下言重了,灵泽在醉月楼勤恳有加,做事从不偷懒,更勇于担责,实在讨人喜欢,将来定然有一番作为。”
灵泽长这么大,还没有得到如此高的肯定,心情立马由阴转晴,“多谢掌柜的夸赞,灵泽也很感谢掌柜的照顾,若以后得空,灵泽会来看望掌柜的。”
再来只是一个期许,凡人寿命短暂,如果真能有那个时候,灵泽期望掌柜的还活在人世。
还完债,便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灵泽没有行李,来时什么样,走时依旧如常。
午后的阳光依旧热辣,处处透着燥意。街上行人很少,树上的蝉却不休息,聒噪地叫个不停。
掌柜的送两人到门口,将一个食盒交到灵泽手里,“你爱吃的烧鸡,这可是醉月楼独门秘制菜,别的地方也许有,但味道不同,你带回去尝尝。”
灵泽接过食盒,双手紧握提柄,“多谢掌柜的。”
伙计们围拢一团,道:“灵泽,有机会来看我们。”
灵泽干活不偷懒,忙完了还经常主动帮别人擦桌子扫地,很有眼力见,没人不喜欢这样的伙伴。
灵泽皮了一下,故作叹息:“我也知道你们舍不得,但是无耐,家里有家产需要继承,我必须得走。”
伙计们都笑起来,悲伤的气氛一下破除。
灵泽躬身道别。离开之时,元桁回头看了醉月楼一眼。灵泽跟在他身后,见他表情古怪,不解地问:“神君,这楼有什么不对劲吗?”
35. 去处
楼自然没什么古怪,元桁回眸看向灵泽,嘱咐道:“以后记住了,神仙不许随意在凡间使用仙法,更不能用仙法干预别人的生活。”
灵泽本想说我没有随意使用仙法啊,可脑中突然蹿出自己用仙法变银子以及抓白猫的画面,猛地拍了下大腿,道:“是不是因为感知到下界有灵力波动,神君才发现我在凡间?”
元桁没回答,灵泽当他默认,又问:“为什么不能在凡间使用仙法?”她从前没听任何人说起过,若是遇到路见不平之事,不使用仙法,怎么帮助别人?
元桁知她所想,道:“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小到一天会遇见什么人,大到一生的走向,冥冥之中都有迹可循。随意使用仙法,容易乱别人的命,有时候你以为很小的举动,实际有可能引起轩然大波。”
“总之,你要记住,天地自有一套平衡准则,任何神、仙皆不能干预凡人命数,只能各司其职,维护这天地的清明。破坏平衡,永远是不为天地容许的。”
元桁每每说起天地准则,总是神色严肃,灵泽一半认可,一半不认可。
人各有命,单人的命运是不能随意干预,可若是众生呢?
天地无情,神、仙却有血有肉,若遇见众生皆苦,难道仍然要秉承不干预原则,冷眼旁观?
元桁审视地看着灵泽,灵泽被看得心里发毛,只好口是心非地答应:“我记住了。”
元桁道:“他人之命不可扰,自身之命自身破,你可明白?”
灵泽拨浪鼓似的点头,“明白明白。”
她这样子,哪里是明白,不过是应付了事。
元桁看穿所有,无奈摇头,转言道:“你私自溜下凡间,乱用仙法,关禁闭一个月。”
灵泽犹遭晴天霹雳,恨不得跪地求饶,顶着一张苦瓜脸,哭戚戚地道:“神君,灵泽知错,以后再也不敢了,能不能换种惩罚?扫地、擦桌子、抄经都行。”
关禁闭太折磨人,就好像被关进一个盒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与世隔绝,灵泽每经历一次,都感觉身心受到重创,心理阴影极大。
元桁不答,他说一不二,说出口的话永远没商量。
灵泽像根蔫了的黄瓜,欲哭无泪。
两人很快回到九重天上。
负责照顾灵泽的仙侍凡一和元桁身边两名仙侍已在门口等候。
这次让灵泽溜下凡间,凡一责任不小,可元桁并没有怪罪,亲自下凡去抓灵泽。
凡一越发忐忑,一边对元桁躬身行礼,一边狠狠盯了灵泽一眼。
灵泽抱歉地笑笑,走到凡一身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凡一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移了一步,满脸都写着不原谅,灵泽又蔫了吧唧起来。
元桁道:“灵泽私下凡间,关禁闭一个月,凡一,你领她去禁闭室。”
凡一应答,接过灵泽手上的食盒,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灵泽正垂头丧气迈步离去,元桁突然问:“你喜欢凡间?”
灵泽停下脚步,不解地看向元桁,他眼中是很认真的询问。
“喜欢,凡间有很多好吃的,糖人、烧鸡我都喜欢,遇到的人也很好。”
除了那白衣男。
元桁点头,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灵泽顿了少顷,拿过凡一手中的食盒,递到元桁面前,道:“虽然神仙不食五谷,但是这烧鸡真的很好吃,神君尝尝吧。”
反正去禁闭室什么都不能带,等她受完罚出来,这烧鸡早就坏掉了,她不想浪费掌柜的一番心意。
凡一和其他仙侍一样,板板正正,绝对不会接受人间的食物,烧鸡只能送给元桁,期待他能赏脸品尝。
元桁也顿了一瞬,而后淡淡颔首。
身边的仙侍机警地接过食盒。
灵泽舒了口气,对元桁挤出一个笑容,转身跟着凡一离去。
灵泽走后,元桁回到紫清殿内,宫殿宽广幽深,静若无物。
元桁打开案上的食盒,一股香味飘入鼻尖,侍者很有眼力见地端来净水,摆好碗箸,候在一旁。
元桁定定看了烧鸡半晌,最终盖上了食盒的盖子,吩咐侍者宣雨神过来面见。
不过多时,一个身材矮小圆润、银须垂至胸前、腰挎翠玉葫芦的老者风尘仆仆赶来。
此乃雨神百晓源,专司人间布雨一职。
数千年的时间里,雨神尽职尽责,顺天命给人间调控人间雨水,几无差错,广受他人称赞,又因性格随和喜乐,在天界广结好友。
神明寿命比神仙长,百晓源岁数没有元桁大,但须发皆白,看上去比元桁显老。
他拖着胖胖的身子朝上座的元桁躬身行礼,元桁抬手,示意他入座。
百晓源恭恭敬敬地于元桁下首坐下,在元桁注视威压之下,心中莫名忐忑,但仔细回想,近段时日并未行差踏错,强令自己放下心来。
元桁看出他的拘谨,道:“雨神不必多虑,此次召你前来,无紧要之事相商。”
百晓源笑出八颗牙齿,“不知神君宣小神前来,所为何事?”
元桁看了侍者一眼,侍者会意,将他长案上的食盒捧至百晓源面前。
百晓源看着食盒,心中越发不解,难道神君知晓他爱吃肉喝酒,专门叫他前来用膳?
他就是一布雨神仙,何德何能得元桁恩宠!
这九重天跟深宅大院一样,人烟稀少,寂静无声,清气飘飘,百晓源只坐片刻,便觉得身上的浊气被净化得一干二净,颇有些不习惯,甚至坐立难安起来,他忍不住问:“这是?”
元桁道:“打开看看。”
百晓源揭开食盒,见一只油亮的烧鸡横躺在里面,香气四溢,喃喃道:“这不是玄境那小子的拿手好菜吗?”
说完立马觉得,在神君面前,“小子长小子短的”太过造次,连忙捂住嘴巴。
元桁只微微笑了笑,道:“无妨,你尝尝看。”
既然神君如此说,百晓源不得不照办。
他咽了口口水,伸出手欲扯下鸡腿,侍者见状立马将玉筷放在旁边。
百晓源干笑着接过,道:“有劳有劳。”
侍者低眉顺眼,悄无声息退至一旁,十分周到。
小半只鸡下肚,百晓源浑身舒坦,不受控制地打了个饱嗝,又觉自己失礼,颇有些不好意思道:“神君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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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恩赏小神美食。只是这烧鸡份量太大,小神才用过膳,剩下半只可否让小神带回去享用?”
元桁饮了口茶,淡声道:“当然。”
百晓源盖上食盒盖子,用帕子擦干净嘴,打开了话匣子,“据小神所知,神君一向注重身体洁净,不喜食用凡间之物,这烧鸡......”
元桁脸上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雨神有所不知,几百年前,我下凡游历,见深山之中的一汪清泉里,盛开着一朵莲花。那莲花花瓣纯白,满茎华光,灵气四溢,我便将其带回九重天上,栽种在清池中。两百年后,莲花中诞生了一个娃娃,这娃娃天生灵力,有控水的本领——”
百晓源听得入神,突然激动得站了起来,道:“天生拥有控水之能,那便是天选的雨神!”
几千年前,百晓源还只是上一任雨神身边的司雨童子,虽掌握了调控雨水的能力,但本身无过人天赋,灵力也算不上强,只因上一任雨神仙逝,无后继之人,元桁看中了他的勤恳谨慎,才任命他为新雨神。
仙家都道他勤勉尽责,对他称赞有加,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当能力有限又身处重位时,只能战战兢兢,鞠躬尽瘁,才能不让相信他的人失望。
如今听得这一消息,百晓源生出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他已活了几千年,虽不知寿数尽头何在,但每每司雨灵力消耗过大,渐感力不从心,若有人来接替他的职位,他便可卸下重担,安享晚年。
元桁道:“此女名灵泽,虽拥有极强的灵力,但是性子顽劣,这烧鸡便是她偷溜下凡带回来之物。”
百晓源恍然大悟,适才是误会玄境了。
玄境与神君关系匪浅,定然知晓神君不喜俗食,怎么会送烧鸡给人家。
倒是这灵泽,在凡间误打误撞入带回来这小子的秘制美食,真是缘分不浅呐!
元桁继续道:“这九重天清静,灵泽再待下去,只怕拘出其他异样。”
百晓源听出了话中之意,忙道:“小神不才,虽然灵力低下,但在调教孩子这方面,颇有些心得,愿意为神君解忧。不如神君让小神带灵泽到雨神府,小神布雨之时可带她在身旁历练,以便将来她能顺利接任雨神一职。”
百晓源如今身边有两名司雨小仙,一个银竹,一个膏泽,皆由他一手调教而大。
两人灵力也同百晓源一般,没有过人之处,但胜在性格好。
灵泽性子顽劣没关系,百晓源自然有他的秘密武器。
元桁没有异议,这是他今日宣雨神觐见的根本原因,当即道:“一个月后,雨神来此处领人便可。灵泽今后能不能接替你的位置,还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为什么要等到一个月之后?
百晓源不明所以,但神君自有神君的道理,他不敢多问。
元桁又道:“灵泽突然出现在雨神府上,恐会引起猜测,请雨神莫让他人知晓她在九重天待过,免得招来不必要的目光。”
元桁用了“请”,足以见得十分重视此事,但神仙怎堪担神明的“请”字,百晓源一个机灵,连忙躬下身来,毕恭毕敬道:“神君言重了!小神定然不负所托,让灵泽以普通仙子的身份在天界立足。”
36. 新天地
一个月后,灵泽从禁闭室出来。
禁闭室内除了一张长案、一盏青灯和笔墨纸砚,其他什么也没有。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灵泽每日除了抄经就是睡觉,听不见鸟语,闻不到花香,吃不到美食,完全与外界隔离,日子度日如年。
凡一在门口等候,灵泽将抄好的厚厚一沓心经交给她,抬头仰望久违的蓝天,心中舒出一口闷气。
如果这一生的劫难总数是固定的,那么她又闯过了一关。
凡一接过心经,冷冰冰道:“神君在紫清殿等你。”
灵泽在九重天五十年的岁月里,凡一一直伴在她身旁,说是仙侍,更像管家。
一个板板正正、不善言辞,但贴心照顾她的管家。
管家冰冷,定然有事,灵泽立马追至她身后,讨好道:“还在生我气啊?”
凡一道:“不敢。”仍然不看她,一看就没消气。
灵泽挽过她的手,晃了晃,小儿撒娇般道:“好凡一,我下次再也不会溜出去玩了。”
凡一板着一张脸,但没有推开她,只是深深看她一眼,道:“以后你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什么意思?”
凡一不答,“见到神君就知道了。”
灵泽疑云丛生,边走边直直地看着凡一,凡一嘴唇紧抿,不愿再透露一个字。
紫清殿内,元桁坐在木案前,端正威严,即便不说话,依旧让人想给他磕三个响头。
灵泽规规矩矩地给元桁行礼,满脸堆笑道:“拜见神君。”
元桁颔首,灵泽在他左下方坐定,想起什么,突然问:“神君,那烧鸡好吃吗?”
元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道:“你本是古莲中孕育出的一滴水珠,天生禀赋控水之妙能,此等恩赐,绝非偶然,乃是天命所归。俗语有云:能力愈大,责任愈重。而今,你已到了懂事的年龄,可愿意出去历练一番,担当起为人间布施甘霖的重任?”
灵泽从这话语中浅浅窥见元桁要让她离开九重天的想法。
条案上的熏炉安静摆放,一缕青烟泄出,缓缓上升,最终在眼前,殿内安静得可怕。
她生来就在此处,能去哪里?不免困惑和心慌。
元桁道:“雨神百晓源,如今年岁已高,身边缺一个灵力充沛的司雨仙子,你去到他身边,可习得布雨之术。雨神性子无拘无束,喜欢人间的美食,爱结交朋友,你跟着他,能够体验不一样的生活。”
去雨神府?
雨神跟她一样喜欢美食,说不定能带她游历人间,灵泽竟隐隐有些期待。
她悄悄看了一眼在大门口守候的凡一,怪不得凡一刚刚说,以后她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原来是这个意思。
灵泽本想答应,但突然想到什么,问:“那我以后还能回来吗?”
元桁手指摩挲着茶盏,茶水里倒映出一双漆黑的眸,他面无表情,缓缓道:“这方天地万年皆此样貌,你待了五十年,应当清楚。九重天乃清修之地,我喜清静,若无要事,自无需前来。”
意思便是不让来。
灵泽有些许唏嘘和恍惚,有根无形的针往她心上扎孔。
九重天清静,她喜欢热闹,总向往外面的世界。
可向往归向往,这里是养她之地。游子在外,不管去了多远的地方,多么乐不思蜀,总归要回家。
元桁突然让她离开,还不许她回来,这与告诉她“你根本没有家,只是一个野孩子”有什么区别?
从前不管她犯了什么错,元桁罚过就做算,但是这次,也许是她触碰到了底线。
灵泽呆呆望着元桁,一开口,声音有些暗哑,“神君,我以后再也不敢偷偷溜出去玩了,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此事无需再商议,你本不是我九重天上之人,自然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此处。回寝殿收拾好东西,明日雨神会来接你。”
元桁挥手,示意谈话终止,侍者走到灵泽身旁,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灵泽犹如被打入冰窖,跌跌撞撞地出了殿。
她脑子里仿佛钻入了一只蜜蜂,嗡嗡作响,凡一同她讲话,她一句也听不见,只看到对方嘴唇在翕动,然后她一个劲地点头,以示回应。
失魂落魄地回到寝殿,灵泽像木偶人一样静静摸到床边坐下。
“灵泽。”凡一叫她。
她回过头,木讷地问:“什么事?”
“我帮你收拾东西。”
“好。”
灵泽躺下来,囫囵地睡了一觉。
九重天上没有酒,唯一忘却烦恼的方式就是睡觉。
凡一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房间里漆黑一片,她摸黑出门,走到荷花池边,看着那朵孕育自己的莲花。
花瓣是素白的,月光洒在上面,像莹了一层玉脂,泛着晶莹温润的光。
灵泽呆呆看了半晌,伸手触了下花瓣,花层下凝藏的小水滴爬上她的指尖,带着清凉的触感,神奇地安抚了她的心。
灵泽笑了笑,九重天确实不是她的家,这株莲花才是她真正的家,只可惜她如今已经长大,长大的孩子迟早要离家。
第二日一早,灵泽在凡一的陪同之下,来到九重天门口。
仙雾缭绕,灵泽远远看见一个白胡子老人和一仙侍立在那金色的厚重大门之下,心想那大概就是元桁口中的雨神了。
走到近处时,灵泽看清了他的样子,圆圆胖胖的脸、又白又长的胡须、矮小的身材,腰间挎着一个翠玉葫芦,笑容很是憨厚亲切。
仙侍介绍道:“这位是雨神百晓源,这是灵泽。神君有些公务要处理,不便相送,二位可自行离开。”
养了五十年的人,说送人就送人,还不愿意出来相送,是有多嫌弃?
灵泽自嘲地笑笑。
百晓源丝毫不受影响,乐呵呵地看了灵泽一眼,随后拱手道:“多谢仙侍告知,那老身便先带灵泽回府了,等神君空闲之时,再来拜会。”
仙侍恭敬地退下,灵泽看向凡一,抿嘴笑了笑,道:“多谢你这些年来对我的照顾。”
凡一眼中有泪光,但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雨神府。
一个眉清目秀、头戴紫玉葫芦、身穿藕色衣裙的圆脸女子靠在门旁,时不时探出头往前面瞧一瞧,见百晓源和灵泽的身影出现,忙欢喜地迎了上去。
“老百,你回来啦!”
女孩笑出弯弯的月牙眼,又上下打量灵泽一番,惊叹道,“这位就是灵泽仙子吧!我是老百身边的司雨小仙,名叫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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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
银竹的笑容太过亲和,灵泽不自觉地被感染,客气且友好地回应:“我叫灵泽,以后会留在雨神大人身边学习布雨之术,还望多多指教。”
银竹自谦道:“是该请你多多指教。听老百说,你天生灵力高强,还会控水,为了从一名地仙那里把你挖过来,他可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我跟膏泽的灵力修为都算不上高,以后咱们一起共事施雨,少不得要你鼎力相助。”
从地仙那里挖过来?
灵泽顿了少顷,看向百晓源,一时没想明白为何要隐瞒她从九重天而来之事。
百晓源事先没有告诉灵泽,此刻有些慌乱。
因为元桁的担忧,他在十几天前,特地跑到那株灵荷所在的深山之中,与当地的小地仙通了个气。
大致意思是说,若以后有人吃饱了没事干跑来此处探查灵泽的经历,一定要说此女于五十年前诞生于此山水塘的一株灵莲中,天生控水神力,直到五十年后,雨神百晓源到此域施雨,慧眼识珠,发现天赋异禀的灵泽,将其带回天宫。
年老的地仙半知未解,灵莲的事他尚且知道一些。
此山灵气充沛,千百年的时间里,孕化多许多小神仙。当初,有一株小白荷生长在灵气汇聚的潭眼中,日夜吸收天地精华,他一度以为这莲花要修成人形,只是几千年过去,莲花还是莲花,除了通茎附着一层华光,其他并无不同之处。
再后来,那莲花不翼而飞,地仙问遍山中走兽才知晓,是被人挖走了。
一株莲花而已,挖走就挖走,对他而言没什么损失,只是没想到,那莲花竟然另有一番机缘。
灵泽是谁,地仙没见过,更不知百晓源为何要让他撒谎。
百晓源没有解释缘由,反而神神秘秘道:“天机不可泄露。若遭泄漏,神明发怒,此地生灵将有大难。”
地仙身份低微,灵力低下,哪敢质疑天宫下来的神仙,心里虽稀里糊涂,仍然应了下来。
百晓源想起此事,自觉十分谨慎,但未曾与灵泽说明,此刻只能对其眨眨眼,示意此事先保密,以后再与之解释。
灵泽不需要百晓源的解释,她心念电转间已经想到,元桁将她赶出九重天,定然对她失望透顶,怎么会希望天界的人知道她与九重天的关系?兀自苦笑了下。
百晓源看她神情落寞,忙转移了话题:“银竹,灵泽年纪比你们小,又初来乍到,尚未掌握布雨之术,你和膏泽要先共同帮助她,日后也要多多照应,怎么还提前给人压力了?”
银竹笑点点头:“抱歉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百晓源又大咧咧道:“我如今虽然一大把年纪了,但在天界,熟悉我的人都叫我老百,灵泽以后也一样,称我老百就行。对了,膏泽那小子呢,怎么不出来迎接新朋友?”
银竹微顿了顿,笑着把话岔开了,“有新朋友到,他大概有些紧张。你俩刚从人间赶回来,一定很累了,咱们先进府吧。听老百说灵泽喜欢吃财神做的烧鸡,我特地备上了。”
财神?烧鸡?
灵泽满头问号,银竹怎么知道她喜欢吃烧鸡?且她喜欢的是醉月楼的烧鸡,什么时候变成财神做的烧鸡了?
正准备问一下此事,银竹轻巧地拿过她肩上的包袱,挽住她的手,径直带她进了雨神府。
37. 期望
雨神府。
前院树木郁郁葱葱,假山游廊,小桥流水,无一不有,处处透着清凉。时时有宫人路过洒扫,见到百晓源,皆驻足行礼,低眉顺耳,与九重天上的仙侍无太多差别。
灵泽走在银竹身旁,老百随后,三人穿过月洞门,顺着青石小径来到一古朴的小庭院中。
庭院里种着一颗古树,树干粗壮,一人抱不下,树冠向四周撑开,枝叶繁茂,像极了一把大伞。
树上垂下来一个大秋千,一把藤椅静静躺在另一侧,廊下的奇花异草,池中满种的清荷,莲池中有凉亭伫立。
微风吹过,送来满院幽香浮动。
老百摸了摸胡须,道:“小灵泽,把雨神府当做你的家,这院子是你今后的住处,你看可还喜欢?”
灵泽心中情绪复杂,微点了点头。
银竹拉她坐在秋千上,道:“这庭院是老百专门为你建的,还有这秋千,也是老百特地为你搭的——”
银竹还欲说什么,被老百的一声咳嗽终止了。
“谢谢老百。”
灵泽用力抓着秋千绳,道谢是真心实意,只是才经历被抛弃的她还笑不太出来。
树干后面冷不丁走出来一蓝衣男子,他头戴宝蓝色葫芦发簪,眉粗眼短,下颌很宽,满脸透着坚毅,看模样与银竹差不多大年纪,定定地瞧着灵泽,目光很不友善。
大概是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灵泽身上,在他现身之前,没有人察觉到他隐身在树后。
银竹有些紧张,偷偷拿眼瞪他,见他脸色恢复如常,才暗暗舒了一口气,道:“膏泽,青天白日的,你站在树后做什么?”
“你紧张什么?”膏泽脸上没半分表情,只能从一双眼睛中分辨他的喜怒,“我来看看新朋友。这位就是灵力高强、天生会控水的灵泽?看上去很年轻,今年多大了?”
灵泽从他的眼神和话里看到了不满,听出了质疑。
雨神府只有两个司雨仙使,膏泽的资历应该很高,且备受重视。
灵泽贸贸然闯进这地盘,还被老百关照着,引起敌视也很正常。
可她没什么需要害怕和遮掩的,坦坦荡荡道:“我叫灵泽,今年刚满五十。”
神仙岁数长,一百岁才成年,灵泽五十岁,相当于初冒土壤的青萝卜,只能被人当小孩看。
膏泽挑衅道:“我今年两百岁,看样子你得称我一声哥哥。”
叫一声哥哥姐姐也没什么,灵泽正欲开口,瞥见老百一直笑起的脸突然就冷了下来,“膏泽!灵泽来此是为了学习司雨的,不是来认亲。”
老百是个好脾气,一般不急眼,但是膏泽今日实在有些失态。灵泽毕竟是他要过来的人,即便膏泽不知她是从九重天而来,也该对新朋友放尊重点,这是教养问题。
银竹夹在中间为难,只能强笑着打圆场:“大家如今都是一家人,老百是我们的领头羊,我们三虽不是兄妹,但往后胜似兄妹。不如先用膳吧,相互了解了解,日后好同心协力,一块排忧解难。”
仙侍们往池中凉亭传菜,膏泽抬头看天,摆手作罢,“东南方位有场小雨要施,得提前做准备,你和老百陪客人,我就不奉陪了。”
老百眉头皱着,却没有阻止膏泽离开。
银竹气闷地跺了下脚,将手中的包袱交给仙侍,道:“老百,今日雨事小,我和膏泽两人足矣,你劳碌一天,先陪灵泽用膳吧,我和膏泽一起去做准备。”
老百点头,银竹抱歉地看了灵泽一眼,小跑着去追膏泽。
池中凉亭里,摆满一桌子菜。
老百坐下,“膏泽这小子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回头我好好教育他。”
灵泽摇头,“我贸然来到此处,不被接受也很正常。”
她看得明白,也想得清楚,坦然接受现状。
“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膏泽是个靠谱的人,就是较真了一些,不是什么坏人。”
灵泽点头,她心里还在为离开九重天发愁,根本无心理会膏泽之事。
老百拿起青玉酒壶,准备给她倒酒,似想到什么,顿了片刻,将酒壶放下,转而夹了个鸡腿。
“来来来,吃菜吃菜。”老百热情地招呼,“这是从财神那里拿来的烧鸡,你尝尝是不是你喜欢的味道。”
灵泽吃了一口,味道与自己在醉月楼吃到的没有差别,心中疑惑满满,问:“老百,你知道醉月楼吗?”
“知道啊!”老百给自己倒酒,“是财神在凡间开的酒楼。”
灵泽瞳孔微微一震,难道当日所见那“人俊心不善”的白衣男,是财神?
“为什么要在凡间开酒楼?”
财神也缺钱花?
“因为他喜欢,且闲得慌。”老百说到财神,脸上又带着温和的笑容,“财神同我是好友,等你在天界熟了,我带你去见见他。”
“好。”
灵泽不再多问,如果那人真的是财神,那他当日也许早就发现了她不是凡人,发现却不戳破,还掬着她在凡间洗碗一年,物尽其用,真是计算得精明。
老百喝着酒,吃着菜,开始眼神迷离,话也更多了起来,喃喃道:“小灵泽,神仙不食五谷,我们雨神府却顿顿有饭吃,你可知为何?”
灵泽摇头,元桁虽然说过雨神喜爱人间美食,却没有告诉她原因。
老百笑着用手指指天,“神仙寿命太长,不像凡人,几十年一过,又可以重新来过。这天界日日一个样子,什么都是永恒的,实在太没趣,若是再不弄点有滋有味的东西尝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你猜为什么这天界总有神仙喜欢举办宴会?神仙除了要承担命中之责,和人一样,总要学会给自己找点乐子,不然容易闷出病来。”
灵泽没有参加过宴会,也不知道天界的规矩,但心中感叹,原来不是所有神仙和元桁一样,都喜清静,原来也有人同她一样,爱吃爱玩。
灵泽仿佛找到了同类,心中突然就畅快不少,豪爽地跟老百碰了一个,仰头喝尽杯中酒。
老百担忧地看着她,道:“能喝吗?不行悠着点。”
灵泽没回答,嘿嘿笑起,眼睛里皆是小星星,她指了指这庭院,顿了半晌,而后小心翼翼地问:“老百,我今后能一直住在这里吗?”
“当然!”老百也有了醉意,他答应元桁要照顾她,怎么可能不让她住,“这雨神府,今后就是你永远的家,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一杯杯酒下肚,灵泽愁绪上涌。
从前在九重天,元桁总是嫌弃她这不行那不行。这次她溜下凡玩,他不仅关了她一个月的禁闭,还将她赶了出去。因为不想再同她有瓜葛,所以不允许她回九重天,也不想让人知道她在九重天生活过。
她很想问问为什么,可是她已经求过元桁一次,自尊心不允许她来第二次。
老百似乎看透了她的心,侃侃而谈:“神君他老人家靠着一身神力维护天地的清明,其他事情,譬如司风司雨、季节更替、书写命数,便要交给有才能的人来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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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是对你寄予厚望,所以才把你交给我。你天赋异禀,该在正确的位置上发光发热。他能教你的都教了,老鹰推小鹰出巢,是希望他们能真正掌控飞翔,现在已经到了你试炼的时候,你终究会成长,从小鹰变成一只老鹰,在天地间翱翔。”
“真是这样?不是因为嫌弃我?”
“想什么呢?神君对每一个人都一视同仁,对有能力的神仙更是十分重视,怎会嫌弃你。”
灵泽趴在桌上,脸埋在手腕里,悄悄落泪。
老百拍拍她的脑袋,感叹道:“许多人穷尽一生,都没办法练成控水术,这是老天对你的奖赏,好好努力,你定然可以承起重担,不负神君所望。”
这顿饭吃了几个时辰,因为银竹和膏泽两人承担了今日的司雨任务,老百心里放松,喝得醉醺醺的,最终被人抬回了寝宫。
灵泽也喝了很多,但是没有醉,她躺在榻上,看着窗外浓浓树荫,心里憋了一股劲。
既然元桁对她寄予厚望,她一定要让他刮目相见!
几天之后,灵泽随老百下界司雨。
这是灵泽第一次出任务,虽然老百只让她在一旁观看,但她依旧很紧张。
司雨之时,老百、银竹和膏泽站在云层里,举起葫芦举法器,口中念念有词。
不过一会儿,水流从葫芦口中涌出,在灵力的操控下,化成漫天水珠,洒向人间,仿若奔赴一场约定已久的盛会。
灵泽呆呆看着,一个时辰过后,司雨任务结束。
老百灵力消耗多,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直接瘫坐在云层上。
银竹和膏泽也脸色发红,仿佛在烈日之下暴晒了两个时辰。
灵泽拿帕子给老百擦汗,老百接过,在脸上胡乱抹了一通,问:“第一次看施雨作业,有何感受?”
灵泽将老百腰间的翠玉葫芦拿在手中,仔细打量一番,颜色透净,触感温润,一看便是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不禁感叹道:“这宝葫芦是施雨的秘密武器吧,我什么时候能够拥有?”
葫芦是聚水的法宝,膏泽皮笑肉不笑,毫不留情地嘲讽:“你当着这宝葫芦是什么,想要就能得?那岂不是只要拥有灵力,人人都能来施雨了?”
银竹掐了膏泽的胳膊一下,示意他闭嘴。
灵泽并不放在心上,她接受膏泽不喜欢自己的事实,也看清了自己的方向。
争锋相对没有意义,想真正得到一个人的认可,只有凭实力超越他。
老百将手放在胸膛上,顺了顺气,他还没有缓过来,“这翠灵宝葫是施雨的法器,代代相传,只有雨神能够驾驭。”
银竹将老百扶起来,替他捏捏肩膀,“我和膏泽皆是水系灵力,从小便跟着老百一块学习控水之术。跟我们一起练习的,还有其他很多人,只是最后通过考核的,只有我们二人。”
“考核?”
“对。”银竹继续道,“改变雨水的形态、大小,都需要变成自己熟练操控的能力。我和膏泽练了一百多年控水术,终于学到了皮毛,但就是这点皮毛,让我们在老百身边留了下来。”
灵泽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上方腾起一片小小的白雾,不过片刻,白雾化成一滴水珠,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一会儿凝成圆形,一会儿结成方型,反反复复地变幻着。
“是这样吗?”
银竹看得眼珠都瞪大了,膏泽脸上的嘲笑立马消失,老百的神色一下严肃起来。
没有人答话,灵泽摊开手,水滴入掌心,消失不见。
38. 出错
老百听元桁提起过,知道灵泽天生会控水,但是没想到,她的控水术已经达到如此地步。
可灵泽的老师是元桁,完完全全的严师。
灵泽在他身边五十年的时间里,有四十年都是勤学苦练,也因为此,她早已将控制水的大小和形态能力掌握得炉火纯青,只是还没有派上实际用场。
灵泽不知道自己的控水术处于什么水平,一心想拥有宝葫芦,于是问:“怎样才能得到属于自己的法器?”
膏泽别过头去,摆明了不想说话,银竹抱住灵泽,欢呼起来,“灵泽,有你是我们的福气!”
灵泽任由银竹抱着,跟着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这一刻,她有了被人需要的感觉,像脚踩在了地上,往地下扎根,很踏实。
后来灵泽才知道,银竹和膏泽的法器是从翠灵宝葫里淬炼出来的,世间唯二,再无其他,如果她想要成为真正的司雨仙使,必须用控水术打败银竹或者膏泽。
银竹一开始不知此事,从来没有人说过司雨仙使只有两个位置,而膏泽知道,所以才对灵泽怀有如此强的敌意。
在控水术上,灵泽小露一手已经展现出实力,这意味着银竹和膏泽二者有一人会被比下去。
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劣者汰,这世间从来如此。
老百摇着颤颤巍巍的身体,像在风中飘摇的烛火,他道:“灵泽年纪还小,等她到一百岁时,再谈法器之事。我老了,不出意外,将来你们三人中总有一人要接替我的位置,不要再为此事忧心忡忡,灵泽是你们的朋友,不是敌人。”
人们从相处中产生感情,时间为其增厚增香。
老百给了三人五十年的时间,期望他们相伴成长,成为朋友而不是敌人。那样的话,即便有一日他不在了,三人仍然可以守望相助,肩负起雨神府的重任。
灵泽因为老百的话,心中好受一点。
她初到雨神府,若真要去挤银竹和膏泽的位置,岂不成了鸠。
鸠占鹊巢,她自己都嫌弃。
好在老百给了时间。五十年之后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晓,正因为不知晓,所以不用去担心。
往后,有司雨的任务的时候,灵泽跟着老百一块出任务,帮他们控制雨滴大小,提供灵力支持,偶尔还能碰到其他神仙,比如风神。
无司雨任务的时候,便跟着银竹一块练习控水术。
膏泽对她的态度好了一些,但说不清是接受了她还是更忌惮了,因为她和银竹在一块练习的时候,他只是在一旁观摩,从不加入,即便灵泽再三保证,对他们的法器没有存半分心思。
灵泽在天界认识的人并不多,因为老百除了带她出门司雨,并不领她去其他地方。
她不知为何,也懒得问,心里憋着一股劲,一定要让元桁刮目相看,玩心被深埋在身体里。
好在雨神府的日子比在九重天好过许多,有好酒好菜,有包容她的老百,还有爱笑的银竹。
几十年的岁月一晃而过,灵泽很快到了一百岁。
这一日,如同往常一样,灵泽跟着老百出门司雨,因为是小任务,只他们两人,去的是人间的西北之地。
这是一片荒凉而又干旱的地方,还是初夏时节,一眼望去没有一点绿意。大地是龟裂的,如同老人脸上炸开的皱纹,一条一条,透着体无完肤的狰狞。凸起的灰黄色山脊似老人的脊背,一节一节,涌现苍老和疲惫。
灵泽站在云层上,正看着下界因一团团乌云聚集起来的人,身旁突然又飘过来一朵铅灰色的厚云。她转了目光,见上面负手立着一个穿石青色锦服的男子。
男子身姿笔挺,头戴玉冠,手持白玉扇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五官也生得端正,给人精神熠熠、无比利落的感觉。
“风神大人,”老百率先打招呼,“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灵泽悄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什么好久不见,明明前几日才见……
老百面对小辈,讲话总是略带浮夸,但也许正是因为这份浮夸,拉尽了他与别人的距离。
风神躬身拘礼,客客气气,笑着道:“不敢当,雨神还是唤我松影吧。”
松影如今五百岁,虽小小年纪就独当一面,但在老百面前仍然是晚辈,老百称他大人,他受不起。
“灵泽仙子今日也在,别来无恙。”风神转向灵泽,脸上弯起客套的笑容。
灵泽本不会说这些场面话,但是平时闲来无事银竹总喜欢教她,道这是待人处事必备。
她微微矮身,烂熟于心道:“托风神大人的福,一切安好。”
离司雨还有一段时间,老百闲着无事,眼珠子溜溜转,佯装抱怨道:“你这小子,总是忙得很,从来不到府上瞧我,你可知道,天宫有一大堆仙娥心系于你,我日日都能碰到想找我给你递信的人,可苦了她们。”
松影眼神轻轻在灵泽身上落了一下,而后看向老百,脸上一派镇定,“据我所知,这天宫中最受仙娥欢迎的应该是财神,若是真有递信的仙娥找到您老,劳烦替小神拒了。”
如今的天界,风神和财神是炙手可热的人物,风神一身正气,财神随性无拘,两人年纪轻轻却灵力高强、身居高位、肩负重任,还都生就了一副好皮囊,受欢迎在所难免。
灵泽没在天界见过财神,但猜想财神比风神更受欢迎的原因应该是因为“财”,老百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神仙也有七情六欲,下界吃喝玩乐哪样不需要花钱。
财神最受欢迎,说得过去。
说起财神,老百就叹气:“那家伙天生凉薄,红鸾星又迟迟不动,我担心他这辈子都找不到姻缘。你可千万别学他,遇到喜欢的小仙娥可千万别错过,该出手时就出手。”
“小神谨遵大人教诲。”
两人你来我往,又寒暄一阵,灵泽提醒老百,司雨时辰已到。
老百拿起翠灵宝葫聚水,灵泽在一旁控制雨量,松影打开白玉扇,三人同时施术,细风卷雨丝,飘飘洒洒落入人间。
尘土轻扬,天地间灰扑扑一片。
雨点落下,打落扬尘,大地吸了水,由棕色变成褐色,整个世界变得安静而深沉。
这地方太久没下过雨,灵泽看到下界有人举着木盆在接水,虽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是每个人身姿端正,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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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高举头顶,稳如泰山,显得坚毅又虔诚。
只是这场雨持续时间太短,不到一刻钟,翠灵宝葫中的雨量就释放完了。
老百收回葫芦,一点疲态未露,这场小雨本就耗费不了多少灵力,有灵泽在,他越发轻松,干完活依旧神清气爽,拍拍手道:“灵泽,咱们回去了。”
灵泽盯着下界,未做回应。
“一起吧。”松影适时收回扇子,道,“雨神老当益壮,如今愈加意气风发了。”
老百笑着摆手,“不行啦,神仙也得服老。”而后瞟了灵泽一眼,意味深长道,“我盼着有人能尽早接替我的位置哩。”
灵泽全神贯注盯着下界的人,没有听到老百的话。
雨已经停了,那些人依依不舍放下手上的木盆,朝着天空磕头,长跪不起。
龟裂的土地在脚下蔓延开来,他们在黑色的伤口上挣扎,往后退一步便是深渊。
灵泽一时之间想了许多,手指往空中一点,源源不断的灵力从指尖涌出,五湖四海的水顺着灵力幻化的丝线极速汇聚在指尖。
这是一场没有借用任何法器的施术,当水注凝成一汪清泉,灵力催化成雨,千万滴喷洒而下,一场不在计划之内的瓢泼大雨冲往人间。
老百第一次见有人不用法器就能调动天下之水,大惊失色,立刻出声制止灵泽。
灵泽心念全部集中在神海,对外界的动静充耳不闻。
老百急得脑门冒汗,担心伤害灵泽,不敢出手制止,只能在一旁跺脚。
风神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别着急。
这场雨声势浩大,给干渴已久的土地服下一剂良药。
求雨的人在接满雨水后,抱着木盆离去,临走前不忘朝天空磕头。
灵泽收回灵力,额上冒出汗水。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施雨,还不是很熟练,灵力消耗很大。
她深呼一口气,感觉神海中的灵力空了一大半,身子也跟着发虚。
风神见状虚扶了她一下,心里却想:“这姑娘天生神力,日后定然能有一番作为,只是性子莽莽撞撞,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若是不改,要吃大亏。”
老百没察觉到灵泽的异样,发了好大一通火。
私自给人间施雨是违反规定的举动,一经发现,要受到严厉的惩罚。
老百拍着大腿厉声道:“我的老天爷,你知不知道司雨要遵循天理?下雨时辰、雨量、雨水大小,均有定数,任何人不得随意更改!你怎可私自给人间司雨,会受到惩罚的!”
灵泽脸色发白,态度确是极好,乖乖听着老百的责骂,等他骂完,又专挑好听的话说,“老百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那些人看着实在可怜,若是没有这场雨,可能活不下去。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众生皆苦,咱们做神仙的,不应该为众生解苦难吗?”
“实在要受罚,就罚我一个人好了,过错全在我身上。”
老百痛心疾首,他带了灵泽五十年,哪忍心让她受罚,做好了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的准备,嘴上却不留情道:“我会把此事告诉神君,让他老人家裁夺!”
39. 头铁
那西北之地,一年到头下不了几场雨,这次施雨过后,往后两个月都是晴天。
缺水,是那地方的常态。
灵泽记得从前元桁所说之话,“天地自有一套平衡准则,任何神、仙皆不能干预凡人命数,只能各司其职,维护这天地的清明。破坏平衡,永远是不为天地容许的。”
可施雨本是神仙的职责,根据不同地方的情形做出适当雨量调整,解决因缺水造成的困扰,也算是干扰凡人命数吗?
如果真的算,那世间为何要孕育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神和仙?
不如把他们的七情六欲通通拔干洗净,各个塑造成元桁的分身好了。
灵泽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错,也不担忧老百将此事告诉元桁,更不害怕受惩罚,但是却很在意老百的身体。
老百气得不轻,五十年来,他向来和颜悦色,灵泽第一次见他如此生气,吹胡子瞪眼睛,脸一会红一会绿的,房门紧闭。
灵泽自己身体也虚,银竹将她送回房,得知今日之事后,震惊之余似乎又对灵泽多了一份赞赏,只劝她先好好休息,宽慰她老百自我调节能力很好,过两天就消气了。
灵泽在房里躺了一天,什么都没干,醒来时发觉灵力已经完全恢复,下了床又是活蹦乱跳一个人。
有仙侍送来一个白玉小瓶,灵泽问谁给的,仙侍垂着头,说是银竹仙子。
灵泽将瓶中的小丸倒在手掌心,只指甲盖大小一颗,通体发着莹润的光,看起来确实很贵重。
灵泽将小丸倒回瓶中,瓶子放在床案上,而后去找银竹道谢。
银竹却说自己没送过什么仙药,灵泽给她描述灵丹的样子,银竹才恍然大悟,道那是老百用来恢复灵力的灵丹妙药,那丸药总共才三枚,从前老百灵力枯竭用过一枚,现在剩两枚。
老百虽然还在生气,但将自己珍藏的灵丹给了灵泽,可见对她的重视,灵泽一时之间越发愧疚。
银竹拉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灵泽,老百对咱们三都是顶好的,他如今年龄大了,受不得惊吓,以后行事前多想想他。你灵力高,控水术强,以后多半要担重任。”
灵泽点头,信誓旦旦道:“你放心,这次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牵累老百。”
银竹摇头,“如果你有事,老百会更加担心。”
灵泽觉得心有千斤重,开始反思自己,此事本无错,错在她没有考虑老百的处境,此时弥补,或许尚来得及。
一日过后,灵泽趁老百出去司雨,悄悄前往九重天找元桁领罪。
守门的仙侍见到灵泽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没有让她进门,只说神君游历未归,让她改日再来。
灵泽的目光跳过仙侍,落在门后的世界。
殿宇是金碧辉煌的,檐角反射出耀眼却冰冷的光,还是和五十年前一样,冷冷清清,半分变化没有。
灵泽悻悻地回到天界,漫无目的游走的重重殿宇间,身后突然有人叫她。
“灵泽仙子。”
是松影。
灵泽回头,一眼就看见他那掖进腰带里的白玉扇子,然后往上,头发仍然梳得板正,衣裳没有一丝褶皱,灵泽突然生出一种给他揉乱的心思。
时值正午,阳光明晃晃打在头顶,照得周边一片亮白。
松影走上前来,问:“雨神府离此处不近,灵泽仙子一路走过来,可是饭后消食?”
灵泽在天界没有正式的仙职,只是雨神身边的一个小跟班,松影堂堂风神,却每次都唤她仙子。
灵泽浑身不自在,牵起唇角笑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心里正为领罪之事烦得紧,无精打采道:“叫我灵泽便好。”
松影倒也不在意,十分温和有礼,“那日后你便同雨神一样,唤我松影吧。”
“好,松影。”
松影淡淡一笑,眸中透出几分欢喜,灵泽眨眨眼,似想到什么,目光倏地一亮,道:“那个......可否带我去见见天帝?”
松影狐疑地看向她,灵泽干笑两声,手掌竖在唇边,神秘兮兮道:“有点小事想找天帝商量商量。”
灵泽从九重天下来后,便困在这重重楼宇间,迷失方位。一面忧心一面想,来天界这么久,从未见过天帝,天帝更不认识她,断然不会轻易见她这无名小仙,所以必须有个人带路才行。
等了许久,终于碰到松影,灵泽期盼地看着眼前之人。
松影静静盯了她半晌,最终答应了。
灵泽心花怒放,脸上的小酒窝蹦了出来。
树影轻动,立在明媚的日光下,松影的心仿佛被羽毛扫过,浮出一层微痒的错觉。
灵泽唇边荡着松快的笑意,学着松影的样子,将手背在身后,俨然老学究的气派,耐不住脚步过于悠闲轻快,在他人眼中,还是一个灵动活泼的少女。
灵泽跟在松影身后,在重重楼宇间拨开一条七弯八拐的道路,终于来到九霄云殿,见到了传说中的天帝。
如她所料,天帝也是个老头,但模样比老百年轻,至少没有须发全白。
天帝端坐在宝座之上,整张脸没什么表情,与元桁一样威严,不过眼神是平静的,没有元桁那么锋利。
松影躬身行礼,道:“风神松影携雨神府司雨仙子灵泽,拜见天帝陛下。”
殿内空荡,生出一圈回音,灵泽低头弯腰,跟着行礼。
“爱卿不必多礼。”天帝的声音是温和的。
灵泽跟松影一块抬头,她毕恭毕敬,目不敢斜视,只悄悄瞄了天帝一眼,只是这一眼,恰好撞到天帝的目光。
这世间最严肃的人是元桁,灵泽在他身边待了五十年,很难再对其他人产生畏惧。
她抬起头来,坦坦荡荡迎上天帝的目光。
天帝认真看了她半晌,唇畔慢慢浮上一丝笑意,而后问:“听说雨神在下界寻得一位灵力高强、天生会控水之术的仙子,放在府上精心培养许多年,可是你?”
灵泽声音洪亮,气势十足,在空荡的殿宇中喊出了回音:“回禀陛下,您说的应该就是小仙。”
这几十年来,雨神府上除了灵泽,没有其他新人到来,天帝口中之人不是她还能有谁?
且从天帝的言辞中可知,老百和元桁为了抹干净她在九重天上生活过的事,煞费了一番苦心。
灵泽脑中突然蹦出一个想法,天帝是掌管天宫的头头,骗他算不算欺君?
如果是的话,老百和她都犯了欺君之罪!
但始作俑者元桁却不会有事,因为他是这世间的神明,凌驾万物之上。
真不公平啊!灵泽感叹。
天帝微不可见地笑了下,问:“你们两人前来,所为何事?”
灵泽道:“启禀陛下,小仙是来领罪的。”姿态谦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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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度诚恳,对道歉认错一事颇有经验。
“领罪?”
“是的。”
灵泽在天帝诧异的目光中,缓缓道出西北司雨一事,将责任全部揽在身上,用词严谨,绝计不沾染老百,同时恳请天帝惩罚自己。
天帝沉默半晌,眉头皱起,似在思索什么,最终却道:“此事我知晓了,你们先下去吧。”
下去是什么意思?不罚了?
灵泽心中有些纳闷,正纠结着要不要劝劝天帝,听得松影道:“不打扰陛下,小神带灵泽仙子告退。”
大殿空荡幽深冰凉,灵泽立在其中,突然觉得自己是只渺小的蚂蚁,人微言轻,最终什么也没说,跟着松影一块离开。
殿外的仙娥迎来送往,直到彻底看不见九霄云殿的牌匾,灵泽才凑近松影身边,压低声音问:“陛下为什么不罚我?”
松影的身体也向灵泽微微倾斜,边走边答:“雨神德高望重,你又是雨神府的人,此事涉及下界黎民,天帝陛下思量谨慎,不会轻易做决定,可能需同神君商议。”
就一个处罚,还需同元桁商议?
灵泽想起从前犯下错误时,元桁从来都是立即惩处,粗暴干脆,倒也痛快。
现在这样,该罚不罚,好比将把刀子悬在她头顶上,将落未落,十分不是滋味。
“就不能直接关我禁闭吗?”灵泽小声嘀咕,从前很讨厌关禁闭,现在竟有些求而不得,简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松影听到了,淡淡笑了下,问:“你从前经常被关禁闭?”
“哈?”灵泽捂嘴,又欲盖弥彰地摇手,“没有没有,老百对我可好了,从来没罚过我。”
两人又走了一段距离,前方出现一条岔道,松影指了指左边那道,“时辰不早了,就在此处告别吧。”
“嗯?”灵泽脚步一顿,左看看右看看,轻轻咬了下嘴唇,苦笑着问,“要不你去雨神府坐坐?”
“不了,改日再来拜访。”松影回答得很坚决。
灵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垂头丧气踏上另一条道。
岔路过后又是另外一条岔路,灵泽四处查探,道路空空荡荡,竟无一人,不禁冥思苦想,走哪条呢?
她开始回想在天界的这五十年,似乎除了在人间司雨,就是在雨神府和银竹膏泽一起练习灵力......
整整五十年,她竟从未生过到天界走一走的心思。
灵泽吓一大跳,为了争一口气,争一口让元桁刮目相看的气,竟耐住了这长久一成不变的生活,难道这就是老百常常挂在嘴边的成长?
两条路摆在前面,灵泽不知该走哪边,左右左右,那就先左后右吧!
太阳下山了,星星和月亮一股脑冒了出来,灵泽迷失在一条有一条突然出现的道路上。
天宫真大,放眼望去,琼楼玉宇,雕栏画栋,一眼望不到尽头。
可是这万千灯盏里,究竟哪一盏才是雨神府的!
灵泽垂头丧气,如丧家之犬,停在一处宫门前,看到金色的牌匾上写着“鸣珏宫”三个大字。
翻遍脑海中的记忆,也找不到鸣珏宫出处。
月亮高悬于夜空,时辰已是不早,再找不到回家的路,灵泽就真成了天界的孤魂野鬼。
人在走投无路之时,勇气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增长,她心一铁,拉响了这陌生宫院上的铁环。
40. 上酒
鸣珏宫。
老百正在院里与玄境喝酒下棋。
司雨几千年,老百兢兢业业,极少出现差错,这一次因为灵泽的事,是真的犯了愁。
几百年的时间里,在他的调教之下,银竹和膏泽对司雨一事都怀有强烈的敬畏之心,从不敢造次,这一次,他在灵泽身上感受到深深的挫败感。
当初那句“定不负神君所托”,如今看来,真是食言食到家了。
老百盯着棋盘上的青玉棋子,一杯酒接一杯酒下肚,愁眉苦脸,怅然若失。
“灵泽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孩子,不出意外,是要接任我的位置的。可如今,你说说,哎!”老百的眼眉鼻皱到一块,低低叹了一口气。
“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①
玄境手执一白玉子,落在棋盘上,吃掉老百两颗青玉子,棋局立马迎来柳暗花明之势。他拳抵下颚,笑看着老百,道:“棋盘上的局势总是瞬息万变,有时看似死局,但经过排兵布阵,又可绝处逢生。”
老百眉眼间的褶皱更深许多,抱怨道:“都说生死有命,但并不准确,很多时候,一个人当下的选择,无形之中决定了他未来的走向。你年纪不大,理解还不够透彻。”
玄境似乎不能对老百的忧愁感同身受,说话声音懒洋洋的,“我年纪是不大,但是你年纪不小了,应该明白,对还未发生之事而忧虑,是最无用的选择。”
这话说得有些道理,但是专挑人心窝子戳。
老百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对对对,有你这张嘴在,再过六百年也别想找到媳妇儿。”
相互攻击,无差别对待。
但老百这事说得不在理,玄境虽然有时候嘴毒,但是倾慕他的仙娥千千万,找不到媳妇,完全赖不到这张嘴上,赖只能赖他生性凉薄,对谁都冷冷淡淡。
“这事未必就是祸事。据说为了感谢这场雨,西北的老百姓为雨神一位塑了金身修了道观。这场雨的到来也没有对其他地方造成丝毫影响,你该放宽心。”
玄境端起酒杯,与老百轻轻碰了一个,月光染上他的唇和眼,全部醉在这一杯酒里。
老百皱起的眉这才舒展开来,把心思凝神在棋盘上。
月亮悄悄移向树梢,懒懒地,躺了会。
一子落下,玄境道:“总听你说起灵泽,这几十年,你从我这顺了多少只烧鸡回去,却从没带人出来亲示感谢,不出意外,烧鸡要停止供应了。”
老百嘿嘿笑起,这五十年,灵泽在府里潜心修炼,控水术也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再过不了多久,他就能把重担交出去,这都是专心修习的功劳。
玄境不是小气之人,只嘴皮子上说说,老百才不放在心上,道:
“孩子还小,应当以学习为重,老带出来玩容易野了心。几只鸡而已,哪就这么严重了?你身为财神,一表人才,玉树临风,不能这么小气知道吧。”
玄境没接茬,只是沉默地喝酒,不知在想些什么,也看不出喜怒。
老百松了口:“好好好,改天,改天我带她过来认识你这个新朋友,行了吧?”
“新朋友?”玄境往后靠了下,屈起左腿,宽肩窄腰,一览无余,似笑非笑地看着老百。
“你小子,别这么盯着我,我又不是什么仙娥,□□对我无用。”
老百头晕晕的,仍让不忘损两句,又道:“这次司雨,她灵力损耗大,得休养几日。这两天我都晾着没理她,让她好好反省反省自己的错误。”
说是让她反省错误,其实依旧将她记挂在心上。老百把自己的灵丹妙药都掏出来了,一张嘴仍然不愿承认。
有风吹落树叶,飘到棋盘上。
“老百,我知道错了。”
月洞门口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带着点少女的娇嗔,如晚风中的百灵鸟鸣叫。
仙侍纤露站在少女身侧,脸色紧张,看向玄境。
她听到敲门声,擎着一把风灯前去开门,见来人是名不认识的小仙子。
鸣珏宫宫规森严,亥时一过,任何女神仙不得入内,纤露谨遵指示,毫不客气地将门关上。
哪成想,小仙子眼疾手快,跟阵风似的溜了进来,还直冲冲地往内院跑。
玄境的表情并无变化,只微抬了下手,纤露松了一口气,躬身离开了。
灵泽一身玉荷色衣裙,婷婷袅袅地立在月光下,见到老百,眉眼弯弯而笑,眸子里落进了星光,两个小酒窝随着夜风一荡一荡,仿佛黑夜中的小精灵,鲜活又伶俐。
五十年前的那场相遇,玄境印象颇深。
彼时灵泽是才出土的小萝卜,透着一股青涩直白气。如今少女初长成,青萝卜变成一棵有模有样的树,粉嫩嫩一张脸上挂着热烈的笑容,似千树万树花开。
老百没回头,躬下圆滚滚的身子,往木案底下钻,心道:“怎么找到这来了......”他还在生气呢。
月色很淡,灵泽的目光紧紧追着老百,旁若无人地跳到他身旁,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鼻子动了动,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见长案上摆着棋盘和酒盏,更加确定了,“好啊,跑出来喝酒,却不带我!”
灵泽性子爽利,也爱喝酒,老百身为家长,有教导之责,担心孩子变成酒鬼,平常不让她多喝。
灵泽自然不悦,于是老百答应,等她成年,带她出来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如今,灵泽已经成年,老百却没有兑现诺言,现在还被灵泽抓包,心有一点虚。
但身为长辈,在外人面前,老百必须撑起身为雨神的面子,于是直起身子,挺起肚囊,板起一张脸,佯装质问道:“你不在家好好反省错误,跑出来做什么?”
灵泽早准备好说辞,撒谎完全不脸红,“当然是来找你啊。”
老百听到此话,眉目舒展开来,心情似乎好了许多。
灵泽又主动坦白,“我知道错了,所以今天去找天帝领罪,但是天帝并没有罚我,松影说您德高望重,天帝要顾及您的面子,此事可能需要同神君商议。”
“你?!”老百刚熄的火气,这会又被点燃了,将大腿拍得咚咚响,“哎呀,此事我自有主张,你去找天帝作甚!”
“一人做事一人当嘛,我还年轻,受点惩罚没什么大不了。你一大把年纪了,反正我不能拖累你。”
老百小嘴翘得老高,显然还是气闷。
灵泽拍他的背,给他顺气,再来一点耳边风,“你不就是怕别人指责你教不好我嘛。你看,在你的教导之下,我敢作敢当,所以,你根本无需自责了。”
别人指的是元桁,这是灵泽和老百之间的秘密。
“我才不自责。”老百哼哼两句,眼角余光瞥见玄境在笑,无奈撇嘴,这两人还真有默契。
灵泽摇他胳膊,又呸了三声:“我刚才说错话了,老百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一点不显老。”
老百又哼哼两句,嘴角却是藏不住笑意,“来,给你介绍下,这位是财神玄境,你平日里吃的烧鸡,都是他做的。”
灵泽这才注意到对面之人,眼神看过去,一袭白衣,身子往后仰着,姿态有些散漫。黑发束在脑后,头顶无冠,额前落下一丝碎发。
有风拂过,灯笼光影浮动,连同月色一同打在他脸上,勾勒出一道深邃又好看的轮廓线。
灵泽看向他的眼,那眼角眉梢里含的一抹薄薄的笑意过分眼熟。
五十年的时光流转,眼前的身影与脑海深处那一抹身影逐渐交叠。
操!
这不是醉月楼那白衣男么!
烧鸡,醉月楼,白衣男,掌柜的,玄境???
灵泽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眼中有凶光,“原来你是财神啊!”
“灵泽仙子,久仰大名。”玄境面不改色。
空气中火花滋滋往外冒,老百看他们有些争锋相对的意思,忍不住问:“你们认识?”
“不认识!”
“不认识。”
“......”
“不认识那就现在认识一下吧。”老百不自觉地就开始打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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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带骄傲地将灵泽介绍了一通。
“她便是我常与你提起的灵泽,天赋异禀,灵力高强,天生就会控水,不仅能调天下之水,还能精准地变化水的形态大小......”
在未见到灵泽之前,老百已经将这些话来来回回说过无数次,玄境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不以为意道:“眼见为实,这么厉害,不如表演一个?”
老百期待地看向灵泽,打起了商量:“咱就露一手给他瞧瞧?”
灵泽双手环抱在胸前,用下巴尖对着玄境,“露一手,可以啊,烧鸡和酒,有吗?”
“酒有。”玄境将身旁的酒坛子拎到案上,“烧鸡没有。”
烧鸡都是现做,此时夜深人静的,他可没这闲工夫。
“那就没有一手可露。”
“酒也没有了。”
灵泽一巴掌拍在案上,恨恨地盯着玄境,老半天憋出两个字:“小气!”
“应该的。我是财神,不精打细算,怎么统管天下之财。”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服谁。
“好了!”面对两个斗鸡,老百忍无可忍,仗着年纪大开始训话,“你,堂堂天界财神,知你不喜女子,但你跟个小姑娘较什么劲?还有你灵泽,财神比你大好几百岁呢,平时白教你尊老爱幼了?”
不喜女子?
尊老爱幼?
灵泽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噗嗤一声笑得满地打滚,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玄境唇角抽了抽,天界之中,因着财神的身份,仙子们在他面前素常是娇羞欲语、柔情似水,今日突然来了个愣头青,他竟有些不习惯,掀起眼帘,幽幽扫了这愣头青一眼,眸光晦暗不明。
“喵呜”一声,一只白猫从黑暗中蹿了出来,闪电般地扑向灵泽。
灵泽静止一般,呆看着越来越近的猫,月光下,它的利爪发出两道冰寒的光。
老百的心咚咚直跳,就在猫爪子即将触到灵泽之时,玄境低沉的声音响起来,“不许伤人。”
白猫反应很快,收起爪子,咚的一声,轻巧地落在灵泽怀里。
倒也不是想落在她怀里,只是来不及停下。
灵泽心神未定,但眼疾手快,一把捉住它四只爪子,直直地瞪着它。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今日还一见见俩儿。
灵泽阴恻恻笑起来,很是温柔地问候,“好可爱的小肥猫啊!”
掂了掂,继续伤害:“好像又胖了不少呢,再胖下去,就胖成一只小猪了。你知道小猪吗?在凡间,小猪是会被杀来吃的。”
白猫一通狂叫,即便听不懂,也知道它在骂人。
老百担心灵泽被抓伤,将猫抱过来,顺了顺它的毛,以示安抚,又问:“你认识小白狸?”
小白狸是玄境养的猫,脾气不好,惹急了还会伤人,这也是仙娥不敢靠近鸣珏宫的原因之一。
灵泽:“不认识,我瞎说的。”
“不认识你吓人家干嘛。”
小白狸挣脱老百的束缚,优雅地走到玄境身边蹲下,俨然一尊守护神,看来是刚刚觉得玄境受到陌生人欺负,出来维护。
灵泽心中有些郁闷,想喝酒,最终妥协了,伸出指尖,凝聚出一注水流。
水流在灵力的操控下变成一只小猫咪,晶莹剔透、活灵活现,朝玄境扑了过去。
小白狸立马站起来,直勾勾盯着水猫咪,老百也吓了一跳,玄境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处事不惊,灵泽对他刮目相看,在水猫咪即将触及他面容之时,一个回旋向右,散成千万颗小雨滴,落在了身旁那棵树上。
老百长呼一口气,按下怦怦跳起的心,有些抱歉又有些骄傲地看向玄境,“我没骗你吧,嘿嘿,小灵泽真的天赋异禀。”
回头又拉过灵泽,压低声音命令:“你还只是个仙子,以后千万不可在其他人面前这么放肆!”
灵泽才不在乎,岔开双腿,豪迈地坐着,大爷似的对玄境道:“上酒。”
①:《庄子·则阳》
41. 打不起来
玄境亲自酿的酒,味道自然不用多说。
这位年轻的财神哥平日里喜欢行走人间,生性是散漫的,手艺却是五花八门。
临走之时,老百跟灵泽都喝得醉醺醺的,两人勾肩搭背,相互掺着,仍旧东倒西歪,仿若一双好哥们。
老百起身后,仍旧盯着案上的棋子,幽幽地问:“我年纪大了,喜欢的东西不多,这副白玉青玉棋可以送我吗?”
这副棋是玄境的珍藏,不同于其他黑白棋,用的是深山中的千年玉石磨成,光是收集材料都废了不少功夫。
棋子不仅色泽均匀,质地通透,触手温润,光是看就很赏心悦目。
老百喜欢下棋,多次向玄境讨要,此次趁着半醉半清醒,竟使出“老人计”。
“不能。”玄境连眼都不眨。
这边,灵泽也打起了主意,“财神大人,我以后还能来你府上喝酒吗?”
玄境依旧冷冰冰,“不能。”
灵泽竟没有生气,反而嘿嘿笑起,歪着手指指了他半晌,最后道:“小气。”唇畔的酒窝也湛上了醉意。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边走边唱:“财神是个铁公鸡,铁石心肠小气鬼......”
玄境微蹙着眉头,抬手捏了下眉心,唤来仙侍,吩咐道:“送雨神大人回去。”
仙侍点头,一个擎灯在前方引路,其余两个一左一右虚扶着老百和灵泽,生怕这一老一小摔跤。
好不容易走到半路,正好碰到银竹和膏泽,仙侍如获大赦,速速将人移交,内心祈求不要再遇见这醉鬼二人组。
***
老百私下去找了天帝,天帝说灵泽私自降雨一事没有带来实质性的牵连,需同神君商议是否惩处。
老百暂且放下此事,想起五日之后便是花神的百花宴。
灵泽如今已过一百岁,从未在天界重要场合露过面,老百想借百花宴,将灵泽介绍给众位仙家认识。
想要在天界立稳脚跟,跟人打好交道总不会出错。
老百去百花宫找花神,花神名落樱,司天地百花,长相明艳,肤白貌美,是天界第一美人。
得知老百来意,落樱答应得很爽快,但是提了个小小的要求,让风神来参加百花宴。
此事不太好办,老百有些为难。
往年百花宴,落樱次次下帖,松影次次推拒,从不到过场,老百没有信心能够说服他。
落樱见老百面露难色,也有些失落:“风神不来,财神也不来,天界两棵草都不出席,这百花宴真是越办越没意思了!”
就在两人伤神之际,老百灵机一动,突然有了主意。
风神府上。
松影端坐在长案前,手持一册帛书,聚精会神地看着。
“仙上,雨神大人有事相寻。”仙侍禀告。
松影放下帛书,道:“请他进来。”
仙侍恭敬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将老百带了进来。
两人常一块出去办公务,已很是熟悉,老百也懒得绕弯子,开门见山问:“今年的百花宴,你仍然不参加吗?”
松影笑道:“花虽美,但我对赏花没太多兴趣,且那日正好有公务在身,可能没法参加了。”
老百看着他身前的一堆帛书,感叹道:“这天界简直没有比你更兢兢业业的人。”
“不敢当,您才是吾辈楷模。”
老百愁上眉梢,旁敲侧击道:“灵泽如今一百岁了,这天界的神仙,她就认识两三个,这样下去不利于她以后在天界行走。我想借这次百花宴,让众位仙家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
“不错的主意。”松影抬眸看向老百,好心提醒,“但是百花宴由花神举办,您应该找花神商量。”
聪明人要装傻,你拿他没办法。
老百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想着这小子真难搞定啊,不得不使出了杀手锏,“其实我就是想告诉你,此次百花宴,财神也会参加。”
财神灵力强,又主财,掌管苍生气运,元桁明里暗里都很属意他,曾有让他接任神明之位的举动流出。
风神志向高远,自然视财神为竞争对手。
“哦?”松影果然生出一丝兴趣,“财神从不参加天界宴会,为何此次破例了?”
老百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听说,此次百花宴,会有重要人物登场。”
什么重要人物能引起财神的重视,只能是元桁。
松影会心一笑,似乎丝毫没有怀疑老百所言,淡淡道:“知道了,多谢雨神告知。”
这句“知道了”一出口,老百心里便有了谱,哼着小曲离开了。
事实上,他可不知道元桁会不会来百花宴,刚刚那句纯属随口胡诌,但是只要松影信了便好。
接下来,搞定玄境,这事儿就铁板钉钉,他对松影说的话也不算欺骗。
可是玄境那厮,没什么软肋,比松影还要难搞,老百想破了头,才想到一个不算很好但勉强能用的点子。
隔天,老百带灵泽到东边一处靠海的小渔村司雨,完事后正准备回去找玄境,灵泽拉着他的袖子不松手,愣是把他拉到了海边。
灵泽喜欢水,也喜欢海,在天界闷了五十年,老百没带她出去玩过。
才下过雨,天还阴沉着,海边空无一人。
老百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守着灵泽的鞋子,看她在海滩上淌浪花玩。
浪花爬上来,退下去,灵泽双手拎着裙子,像小鸭子一样踩在花尖上,蹦蹦跳跳,溅出一道道欢乐的水珠。
老百摇摇头,喃喃道:“还只是个小孩子。”脸上却挂着爷爷看孙女般慈祥的笑容。
灵泽突然蹲下身,眼睛细细盯着海水瞧,一会过后,跳了起来,回转身朝老百喊:“老百,你快过来!”
老百拎起小白靴,摇摇晃晃地奔向灵泽。
“这是什么?”灵泽指着一只眼睛长在头顶、身长八条腿、横着爬行的怪异家伙问老百。
“螃蟹。”
“能吃吗?”
“能啊!”老百突然想起到什么,笑得眯起了眼睛,大拇指和食指卡在背壳上,轻巧地将螃蟹捏起来,“小白狸最爱吃螃蟹了,咱们捉些回去给它吃。”
找人办事,总得送点礼。送礼也很讲究,要送就要送到别人心上。
老百嘿嘿笑起来,随手将螃蟹扔进灵泽的小白靴里。
?
“老百!”灵泽笑得满地打滚,不过半会儿,笑容裂开了,表情十分严肃,“你给我带回来的果子,不会也——”
“当然没有!”老百对天发誓,这不是没东西装才用靴子么,又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天知地知,你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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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回头咱们先回府上,螃蟹用水洗一洗,绳子绑起来,放进竹筐里,洒上香露,小白狸绝对闻不出来。”
“我的脚不臭!不用香露也没事。”灵泽对此很有信心,放下对用靴子装蟹的膈应,学着老百的样子去其他地方捉螃蟹。
直到两只靴子鼓鼓囊囊,两人才收场往回走。
雨神府。
一老一少,一个提靴,一个光脚,满面春风走了进来。
仙侍很有眼力见地迎上去,老百捏着靴口,将靴子交由仙侍,道:“小心着,把里面的螃蟹洗干净,用筐子装好了,鞋子也清洗一下。”
“是。”老百无厘头,仙侍已见怪不怪,接过靴子退下了。
太阳已经西斜,在院墙上泼了一层暖黄的光,银竹和膏泽正踩着夕阳从外面进来。
如今,若是两地有司雨任务,老百就带着灵泽负责一地,银竹和膏泽负责一地。若是超过两地以上的任务,还是像从前一样,四人合力处理。若是只有一处任务,便视任务大小来定人处理。这不仅锻炼了灵泽,也让银竹和膏泽学着独当一面。
“都回来了,待会我去准备晚膳。”银竹司完雨回来,丝毫不见疲累,依旧对烹饪充满热情。
膏泽见灵泽光着脚,问,“怎么不穿鞋?”
自从知道灵泽不用法器也能司雨之后,膏泽便不再将其视为敌人,还时常请她指点。
灵泽嘻嘻而笑,“鞋子脏了,刚拿去洗。”
灵泽和老百的衣服都湿哒哒的,显然是跑去哪玩了,膏泽和银竹心知肚明,但都没有多问。
这一老一少,都是贪玩的人,脾气出奇地对味。
灵泽踩到一颗石子,觉得有些硌脚,匆匆道:“我先回房啦!老百,待会儿去看小白狸叫上我,前几日吓唬了它,我去道歉。”
其实哪里是去道歉,只是有些嘴馋,想着鸣珏宫里的酒和烧鸡。
老百心想带她去也好,便道:“那待会不管我跟玄境说什么,你都得点头,成不成?”
“成!”声音散在风力,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银竹听两人有去鸣珏宫蹭饭的意思,道:“老百,我晒了点小鱼干,老规矩,你待会去鸣珏宫,一便给小白狸吧。”
老百跟财神关系好,常去鸣珏宫溜达,还时不时带东西回来。
都说礼尚往来,在老百这不成立,他因为性格好广交友,但在人情世故上,银竹仍然要替他操心周全。
老百嘿嘿笑起来,很是得意道:“这次给小白狸的礼物已经准备好了,下次再给它带小鱼干吧!”
银竹觉得诧异,但没多问,只点了点头,“那晚饭便不留你和灵泽的份了。”
“行。”
“对了!”银竹倏地叫住老百,面露忧思,支支吾吾道,“老百,那个......财神大人对灵泽......还好吧?”
此前有位仙子倾慕财神,半夜爬鸣珏宫的院墙,毫不留情被其宫里的仙侍扔出来了。
这事当时被传得沸沸扬扬,仙子从此颜面扫地。
财神不近人情,更不会怜香惜玉,在银竹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有些忧心。
老百回想起那日玄境在灵泽面前吃瘪的样子,笑着摇摇头,“好得很呐!放心,有我在呢,打不起来。”
银竹:“......”
42. 财神哥哥
一老一少,拎着一筐子螃蟹,来到鸣珏宫前。
仙侍见二人又来了,脑中闪过当日他们唱歌的画面,心中忍不住犯嘀咕,脸上却只能笑着道:“雨神大人安好,奴婢先去通报一声。”
老百轻车熟路,“不用通报,我们自己进去就行。”说罢带着灵泽大咧咧地进了府。
院里没人,但是飘着一股子烧鸡的香味。
小白狸躺在屋顶上,在晒今日最后一抹夕阳。
仙侍解释道:“仙君正在厨房忙碌。”
老百将竹筐塞进灵泽手里,指指里屋,“我先去瞧瞧。”
灵泽点点头,接过筐子,捉出一只螃蟹,朝屋顶挥手,“小白狸,看看这是什么?”
小白狸睁开眼睛,起身抻了个懒腰,随即前脚微微弯曲,做了个往下跳的姿势。
“慢着!”灵大叫一声,右手迅速凝水,用灵力化成一朵云团,将小白狸包裹起来,浮着它下了屋顶。
落地后,灵泽将云团挥散,走上前,摸摸小白狸的头,半是担忧半是埋怨道:“这屋顶太高了,就这么跳下来,摔断腿怎么办?”
小白狸偏过头去,不让她摸,又定定瞧着她,“喵呜”一声,好像在问:“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俨然第一次见担心它摔断腿的人。
灵泽才不在意,将螃蟹放在它面前,“咱们握手言和怎么样?凡间的事,一笔勾销,跟我做朋友,以后什么小鱼小虾螃蟹的,都给你管够。”
小白狸不为所动,灵泽慢悠悠剥开螃蟹壳,在它鼻子前晃一晃,腥甜的蟹肉味飘散在空气中。
“真香啊!”
小白狸没忍住,伸出爪子扒拉,灵泽举高手,不让它得逞,给出条件:“握手言和就给你吃。”
小白狸偏过头,终是很不情愿地抬起前爪。
灵泽笑得眉眼弯弯,飞快地与它的肉垫对拍一下,“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一只螃蟹下肚,小白狸伏在灵泽身旁,专心致志舔毛。
灵泽伸手摸它头,它不再闪躲。
端着菜盘子出来的玄境看到这一幕,冷不丁冒出一句:“这么快就叛变了?”
灵泽第一次见这样的玄境。
昔日玉树临风的财神大人,此刻白色长袍之外,围着一条黑色围裙,宽大的衣袖用攀膊系着,露出结实的小臂。
公子陡然变成厨夫,剥掉了周身的凉薄之感,倒显得人情味更足了些。
灵泽憋住笑意,屁颠屁颠地接过他手中的盘子,趁机拉拢道:“没有叛变,是我要加入你们的阵营了。”
玄境走到木案前坐下,解开围裙和攀膊,拍掉身上那不存在的灰,立马又变成了不近人情的财神,皮笑肉不笑道:“经过我允许了么?”
灵泽十分不见外地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拄着下巴,眨着亮晶晶的眸子盯住他,笑眯眯道:“这不是正在征求您的意见么。”
玄境眼锋扫过小白狸,本躺在灵泽身边的小白狸感受到主人眼神的压迫,只得乖乖挪了位置,走到玄境身边蹲下,以示自身阵营。
这时候,老百抱着酒坛子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一阵风似的在灵泽身旁坐下,冲她道:“今日有酒有肉,要感谢你财神哥哥。”
玄境拧眉:“什么哥哥?”
灵泽夹起嗓子,娇俏地道了句:“哥哥好!”
玄境觑她:“谁是你哥哥?”
“你啊!”
“你啊!”
“......”
夕阳落下去,夜色漫出来,星星和月亮相继登场,展露清澈又温柔的容颜。
檐下的灯笼也点上了,风轻轻地来,吹散星月之光,将淡淡的芒铺满院子。
“烧鸡真好吃,财神哥哥厨艺天界第一。”
“来,你尝尝,这鱼也不错。小玄境不枉比你多活了几百年,还是有点手艺在身上的。”
“那是,妹妹我甘拜下风,五体投地!”
“嘿嘿,再尝尝这酒,你财神哥哥酿的酒也是一绝。”
灵泽仰头喝光杯中酒,连连赞叹:“绝!天上人间的美味!”
......
灵泽和老百叽叽喳喳,又笑又闹,马屁连连,将素常清冷的院落烘得热热闹闹的。
夜色中,仿佛有人间烟火气升腾而起,点亮了某个角落,玄境眼中有微不可见的笑意露出来。
老百边吃边看玄境,几百年的朋友,他察觉到此刻时机已成熟,便道:“五日后,花神的百花宴到了。”
百花宴是天界最为盛大的宴会,由花神主理,宴上众仙齐聚,赏百花,吃百花糕,喝百花酒,热闹非凡。
玄境平静地喝着酒,这百花宴他参加过一次,印象十分不好。
是在四百年前,那时的他年纪轻轻便接管财神之位,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被花神邀请参加百花宴,本只为去喝酒赏花,结果被一仙子当众求亲。
年轻人的心思单纯,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那仙子他才第一次见,客气地拒绝了。
哪成想那仙子性情颇为刚烈,竟为此事投河自尽,得亏被人捞起来,才得以保住性命。
为抚慰那仙子的心,天帝下令让他去探望,他称病拒绝,那仙子的父亲竟跑到他府上来闹,弄得乌烟瘴气。
从此以后,天界的宴会他基本谢绝参与。本来也不是爱热闹的人,要是又来一次这样的事,真真要命。
可灵泽不一样,许是从老百身上沾染的习气,她爱极了凑热闹,听闻有百花宴,眼睛一下便亮了,“天界还有这宴会?老百,从前没听你和银竹提起过,我能参加么?”
老百嘿嘿笑,“当然能,我打算趁这次宴会,将你介绍给众位仙家认识。”
“好啊,多一个朋友多条路。”
是老百常挂在嘴边的话,灵泽学来了,她叽里呱啦地问老百,宴会在哪里举办,宴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完完全全憧憬上了。
老百当然知道玄境心里在想什么,对于他的充耳不闻,变脸似的浮现一丝愁容,“可是当日东海边上有一场大雨要施。”
司雨是大事,银竹和膏泽的灵力有限,有大任务时,老百只能亲自出马。
可是灵泽看过司雨安排,五天之后根本就没有雨要司,突然想起答应过老百的话,不管他跟玄境说什么,她都得点头,于是十分配合地在脸上挂起遗憾的表情,再叹口气,道:
“那怎么办?不如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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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带我去?能找谁呢?雨神府之外,这天界我最熟悉的人便只有财神哥哥了......”
灵泽叽叽咕咕自问自答,看似不明白,实则门清。
老百赞赏地看她一眼,又看向玄境,灵泽也跟着看向玄境,笑容甜出蜜糖,还死厚脸皮地喊了声哥哥。
两人一唱一和,坑蒙拐骗的模样,目的不要太明显。
玄境仰头喝下一杯酒,接着漫不经心地笑起来,“别看我,我不会去。”
老百委屈地擦了擦眼睛,“这天界规矩多,你不去,我担心她会惹出乱子。我知你这个人,素常面冷,但心热,如今又是做哥哥的,我谁都不放心,就放心把灵泽交给你。”
片刻过后,两个坑蒙拐骗的人齐齐被扫地出门,站在大门口吹凉风。
灯笼晃荡,光影移动,灵泽扶着老百,左瞧瞧右瞧瞧,见没有人,才悄悄骂了起来:“这铁公鸡,软硬不吃,脾气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老百,你交朋友也不挑挑嘛,怎么看上他的?”
门后传来玄境带着笑意的声音:“石头虽硬,至少还能给人垫个脚。不像某些人,明明不是石头,脸皮却比用石头磊成的的城墙还要厚,实在令人拜服。”
灵泽完全没想到他会偷听墙角,抓起老百就跑,怂得跟小鸡仔似的,就怕以后吃不到烧鸡。
老百拍拍灵泽的背,心很宽地给她顺气,“不用怕,烧鸡会有的,他若不给,我去他府上偷也给你偷来。”又替玄境解释:“其实人家也有人家的难处。”
“什么难处?”
老百仰头望天,长叹一口气,“改日与你说。”
“……”
回到府里,夜已深,前院留了一盏灯笼,静悄悄的,银竹和膏泽都已歇下。
灵泽的院子和老百的院子挨得近,她在老百院里坐了一会,喝着石桌上的茶水,问:“老百,五日后没有雨要司,为什么撒谎了?”
百花宴是花神主理,老百要在这个重要的场合介绍灵泽,算是有求于人,自然要提前给她打招呼。
老百与之解释着其中的弯弯绕绕,灵泽听出了其中的精华,道:“花神想让你将松影拉来百花宴,松影和玄境是竞争对手,所以你用玄境引诱松影,绝啊!”
老百摆摆手,一脸郁闷,“再绝不是也没成功么。除了这些,我想的是,玄境那小子很受元桁神君喜爱,若是百花宴上多一个他给你撑场子,日后在天界,绝对没人敢欺负你。”
灵泽撇嘴:“不是还有你吗?再说了,我可不是任人欺负的人!”
老百年纪大了,自知能照顾灵泽的时间不多,只能强按下心中的忧虑,道:“我当然知道你厉害,但是多个人撑腰总是好的,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老百,与其指望别人,不如靠自己。我觉得你比谁都靠谱,有你撑腰足够了。”
灵泽的马屁总是能拍到老百的心里,话听得人心里顺畅,老百开心地笑起来,但不过半晌,又面露愁容。
灵泽有时候是朵解语花,光看老百脸色就知道他对这事十分看重。
不就是要玄境露面吗,有什么难的?
拍了拍老百的肩膀,信誓旦旦道:“老百别愁,这事包在我身上。”
43. 百花宴
五日后,百花宴正式到来。
天空湛蓝如洗,百花宫里鲜花竞相绽放,牡丹、芙蓉、海棠、杜若、杏花、墨菊、山茶、素馨、珍珠梅、红梅、水仙、栀子......
在时令季节的运转下,那些无法在同一个时节和地点开放的花群终于迎来了会面。
蜂蝶也为之振奋,在花海之中翩翩起舞,每一次展翅和停留,都带起一阵香风。
灵泽深吸一口气,鼻子仿佛一把利刃,剥开重重花影,寻到一缕酒香。
小白狸如同一支利箭,嗖的一下蹿入花丛之中,不见了踪影。
“玄境知道小白狸被你拐了,会找你算账的!”
老百弯腰寻猫,十分惆怅。
他一直好奇灵泽能用什么办法将玄境弄来这百花宴,万万没想到,她昨夜用一筐子虾兵蟹将,把小白狸骗到了雨神府。
这小坏蛋,真的浑身是胆!
老百突然就想起那个半夜爬墙被丢出去、最后颜面扫地的仙子。
从来客客气气相安无事,但那些仗着有几分姿色就去招惹玄境的人,基本没有好下场。
灵泽与那些仙子不同,她仗的不是自己的姿色,而是胆大包天的勇气。
但招惹就是招惹,谁管你仰仗的是什么东西。
灵泽天不怕地不怕,笑眼弯弯地安慰老百:“小白狸是自愿来参加宴会的,玄境若是敢找我麻烦,我就......我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老百无奈摇头,这时候,一个身着红衣,长相明艳的高个女子带着香风出现在眼前。
红衣女子上下打量灵泽,眼眸子盈满光彩,“老百,这就是你口中那位天赋异禀的灵泽?”
老百突然就自豪起来,挺起肚子,抚抚须髯,道:“正是!”
灵泽咧嘴笑,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恭恭敬敬对红衣女子行礼,道:“我叫灵泽,您便是花神仙上吧。果然长得很美,您是这天界我见过最美的人。”
落樱捂嘴而笑,灵泽落落大方又有礼有节,最最关键的是嘴很甜!
谁会不喜欢嘴甜的人呢?
落樱眸光闪闪,笑着道:“你可是老百的接班人,以后唤我落樱便是。”
灵泽见老百点头,便爽朗地唤了声落樱。
落樱从老百口中听闻过灵泽的事,知晓她爱吃爱喝,便道:“这宴上有许多鲜花做的糕点,你去尝尝,看哪样合口味。”
灵泽突然就很有眼力见,道:“那你们慢聊,我自己去找乐子。”
落樱笑看着她的背影,道:“老百,灵泽可真是个宝贝。”
宴会热闹非凡,门口陆陆续续有仙家到来。
落樱要忙着招待,开门见山问:“老百,答应我的事情,如何了?”
老百挠挠头,心里没底,嘴上却说:“放心吧,我办事,靠谱。”
落樱展开笑颜,“我相信你。有客人到,我得先去迎接,您自便。”
落樱走后,老百去寻灵泽。
花影交错间,灵泽抱着小白狸,被一众仙子的围成一圈。
“这不是财神仙上的猫吗?”
“毛茸茸的,真可爱。”
“你是哪位府上的小仙娥,从前没见过你。”
众人七嘴八舌,齐刷刷将眼神打在灵泽身上。
灵泽时刻谨记老百的吩咐,在人前表现出该有的礼仪,大大方方道:“我叫灵泽,是雨神身边的司雨小仙,很高兴认识你们。”
有人问:“为什么小白狸会在你手中?你跟财神仙上很熟吗?”
灵泽察觉到其中的试探,眼珠子转了圈,琢磨着玄境在这群仙子们当中应该很受欢迎,与他保持距离才好,于是道:“不熟不熟,小白狸不是我带过来的。我看它独自在此玩耍,过来逗逗它。”
那仙子拉长语气哦了一声,显然放下心来,又伸手去摸小白狸,以示亲昵。
谁知小白狸冷不丁地就龇牙咧嘴起来,极其不友善地朝这仙子呲了一声,模样之狰狞,让众人大吃一惊。
那仙子吓得花容失色,泪水都出来了,但又敢怒不敢言,样子十分憋屈。
灵泽揪住小白狸一根胡须,替那仙子训道:“坏猫,太坏了!你家主人怎么教你待客之礼的,这么没礼貌!快给姐姐道歉。”
小白狸被揪得龇牙咧嘴,样子有些滑稽和可怜,竟没恼灵泽。
那仙子瞬间不憋屈了,反而有些嫉妒,中气十足地指责起灵泽来,“你怎么敢这样对小白狸?它可是财神仙上的猫!”
其他仙子也加入,纷纷指责她,话开始说得难听。
灵泽愣在原地,显然没预料到这情形,少顷后摸了摸小白狸的头,笑着道:“对不住啊,我就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以后再也不会多管闲事了。”
那群仙子反应过来她在阴阳怪气,气得捏紧拳头,脸色愈发的难看起来。
老百拂开花丛,走到灵泽身旁,眼神在那群仙子身上逡巡一圈,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群仙子如同翻书一般,脸上瞬间挂起笑容,向老百行礼。
老百朝她们点头,道:“你们与灵泽年纪相仿,以后有空可来府上找她玩。”
众人点头,不敢当着老百的面对灵泽发难,遂一同散去。
有淙淙琴音响起,十二司花仙在花海中翩翩起舞,百花宴正式开始了。
灵泽拿起一块莲花糕塞嘴里,腮帮子鼓得像金鱼,一边嚼一边鼓掌。
老百心事重重地叹气,松影那小子还没出现。
灵泽挑了块喜欢的糕点,放在小白狸鼻前闻了闻,问:“你吃不吃?”
小白狸舔了下唇,表示吃。
灵泽把糕点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用白玉碟子盛起来,放它面前,而后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美哉美哉喝起来。
灵泽边走边吃,将老百远远甩在了身后,一道黑色的身影蓦然出现在眼前。
是元桁!
灵泽惊慌地后退了几步,左顾右盼找老百。
视线逡巡一圈,没见到老百,却见众人的目光都定在她身上。
灵泽胆战心惊地收回视线,望向元桁。
才五十年未见,他的鬓边竟然添了一丝白发。
灵泽强行镇定下来,按照老百的教导,给元桁行礼,“雨神府司雨小仙灵泽,给元桁神君请安。”
元桁背手在身后,微微颔首,道:“不必多礼。”
灵泽抬起头,面对的毕竟是有养育之恩的人,心中有许多话想说,但话到嘴边,竟有些难以开口。
就这样静静伫立半晌,老百、落樱、天帝还有许多其他不知名的神仙都迎了上来,恭恭敬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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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向元桁行礼。
灵泽悄悄挪动步子,让身到一旁。
元桁仍然负手在身后,缓缓转过身子,面对众仙家。
落樱有些紧张,躬身作揖,道:“神君亲临,有失远迎,是小仙怠慢了。”
“无妨,是我不请自来。”
元桁的声音像是沾染了九重天上的气息,冷冷清清,无半分情绪起伏。
灵泽回想起那些渺茫的日子,又见现下四周皆是热闹景象,两相比较,心中忍不住感叹。
神思中,闻得天帝道:“神君下界游历,多日不见,不知近来可好。”
元桁道:“有劳天帝操心,一切都好。吾此次来,有几句话欲同雨神讲,宴会繁忙,诸位可先行散去。”
神君发话,无人敢不从。天帝妥帖应好,带领一众神仙,毕恭毕敬地退下了。
灵泽琢磨着自己同元桁也没什么话讲,便偷偷抬脚,跟在一行人身后,准备离去。
“灵泽也留下来。”
元桁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老百及时拉住灵泽的手臂,将她的身体强行转了过来。
灵泽强笑着,偷偷对老百挤眉弄眼,脸上写满不情愿。
两人立在元桁面前,谁也不抬头,像小鹌鹑一样,内心簌簌发抖。
元桁一挥手,设起一道隔音墙。
吵闹的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灵泽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隔了良久,都不闻元桁声音,老百主动开口道:
“禀告神君,前些日子,小神在凡间西北处的一小村落司雨,见土地干涸,百姓受苦,便多布了些雨给他们。小神知不该私自调控雨量,犯了不该犯的错,还请神君责罚。”
灵泽哪知老百会突然为自己顶罪,慌忙道:“这事不是老百的错,唔......唔......”
老百眼疾手快给灵泽施了封口咒,“神君面前,岂可放肆。”
灵泽唔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眼巴巴地看向元桁。
元桁却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老百身上,话语间含着审视:“千百年来,雨神从不曾在司雨一事上出过差错。”
老百满心惭愧,低下头来,“小神已同天帝请过罪,但想陛下繁忙,一直没给明确的惩处,所以此事还请神君做主,不如早日责罚小仙。”
元桁沉默半晌,突然抬头看向天际,“雨神身负重任,先将司雨职责担好,此事待我同天帝商议过后,再做决定。”
老百躬身作揖,元桁挥下手,四周的喧闹声立刻在耳畔浮现。
灵泽见他要走,立马以身相拦,唔了半天,急得眼泪水都出来了。
老百呵斥:“神君面前,休得放肆!”
灵泽满心委屈,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元桁却置若罔闻,迈着沉稳的步子离开。
所过之处,众仙纷纷躬身,让开一条路来。
看着元桁的身影远去,老百舒了一口气,对灵泽道:“这事与你不相干,日后不许在任何人面前提起!”
灵泽擦干泪水,咬着嘴唇,歪头不看老百,只扬起下巴望天。
老百毫不留情道:“那你今日就只能当个哑巴了。”
灵泽愤愤看向老百,这时,松影一袭玄色衣裳,手执白玉扇子,在百花交映之下,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两人身前。
44. 是否婚配
所有仙子的目光都落在这道笔挺的身影上。
老百解了灵泽的封口咒。
灵泽端起桌上的酒杯,一仰脖子饮了干净,见松影面带微笑出现在眼前,理也不理,恨恨瞪了老百一眼,然后一直沉默。
老百却瞬间高兴得合不拢嘴,重重拍了松影的肩膀,道:“看看这是谁啊,咱们的风神大人。”
松影给老百见礼,还是一贯的恭敬且板正,“雨神别打趣我了。”
老百清楚松影今日到来的缘由,虽然此刻玄境没有露面,但是他也不算完全欺骗,至少他说的“有重要人物登场”这句话应验了。
至于松影因为晚到错过与神君见面,那不属于他的责任。
老百心情好极了,抬头四顾,遇到一众仙子的目光,悠悠对松影道:“看看,多少道目光落你身上,与我年轻时不相上下。”
灵泽投过来一个白眼,松影启唇微笑,道:“雨神不是要介绍灵泽给众仙认识吗?”
老百点头,差点把正事忘了。
看向灵泽,见她仍然满脸写着不高兴,道:“再等一会,等有些人脸色好点了来,不然别人还以为我在府里养了一条鱼。”
松影:“?”
老百戳了戳灵泽鼓起的腮帮子,“就这这条小金鱼。”
松影嘴角微抽了抽,脸上闪过一丝无奈的笑。
老百的冷笑话他欣赏不了,灵泽却破了功,咯咯咯笑起来。
老百自作主张替她顶罪,她虽然生气,却不能真的责怪他。
此刻老百给她台阶下,她顺溜地接了过去,将老百长长的胡须打了个结,道:“我要是小金鱼,你就是老金鱼。”
老金鱼见小金鱼不生气了,立马替她检查仪容仪表,毕竟等会要在众仙家面前亮相。
看看头发,还好没乱。
再看看衣裳,袖子上面勾起一丝线......
老百眉头一皱,嗔怪道:“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出门前怎么也不选件好衣裳穿着?”
灵泽云淡风轻地指了指趴在蒲团上的罪魁祸首,又道:“一点小问题,看不出来的。”
老百不满地嘟囔:“等玄境那小子来,让他陪你一件新的!”
十二司花仙的舞已经跳完了,花海中的花朵又变幻了一波颜色。
一群穿着五颜六色、个顶个美的仙子上来同松影和老百打招呼。
她们脸带微笑,看向松影时眼神欲语含羞,一派娇滴滴的模样。
看向灵泽和老百时,眸中的炽热却急速降温,仿佛她和老百是道观里的两尊雕像。
灵泽虽然想认识朋友,但觉得没有必要强行凑这个热闹,回以客套的微笑后,便将老百拉到一旁,道:
“如果穿破衣服会让咱雨神府丢人,不如去找落樱,让她借我件衣服穿穿?”
老百突然觉得灵泽开窍了,很是赞赏地看了她一眼,道:
“正是如此!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在众人不认识你之前,最好保持好形象,先把表面这层皮撑起来,才不会被看低。”
这边,松影被一群仙子包围,他耐心地回答着众人的问题,将客气有礼和疏远之间的分寸拿捏得极好。
半晌过后,许是厌了,眼神时不时落到老百和灵泽身上。
而老百和灵泽根本已经将他抛诸脑后,站在人群之外,目光往远处逡巡。
不过一会儿,老百便在一众风景里找到落樱的身影。
落樱身形高挑,容貌明艳,本就惹眼,如今身着一袭红衣,款款朝他们走来,热烈灿烂,像阳光下的一朵牡丹花,更是令人移不开目光。
再看看灵泽,一身素白长裙,粉黛未施,袖口还勾线......
说好听点是清水出芙蓉,说不好听就是清汤煮面,寡淡又粗糙。
大概每位家长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输,老百生出攀比心理,十分严肃地对灵泽道:“以后参加宴会,也让银竹给你打扮打扮,衣服颜色选鲜亮点的。”
灵泽不懂老百的心理,看到落樱,发自内心地赞叹起来,花神这天界第一美人的称号可真不是浪得虚名。
“众位亲临百花宴,如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落樱走到那群仙子面前,眼神环顾一圈,目光落在灵泽身上时多了一分笑意。
从容大气的落樱犹如一朵绽放在花园里的牡丹,灵泽霎时觉得旁边人和景黯然失色。
其他仙子面上挂笑,自知不敌,纷纷往后退去。
谁也不想与花神站在一起。
只有那相貌精致的粉衣仙没有往后退,自然而然便成了站与最前面的那个。
粉衣仙接过落樱的话:“百花宴乃天宫一大盛事,能被花神邀请是我们的荣幸。”
“瑶光神女太客气了,”落樱脸上端着东道主的笑,“待会玉簪忙完了,我唤她来寻你。”
粉衣仙名唤瑶光,负责天界的礼乐,天宫有盛大宴会多由她来编排乐曲舞蹈,但落樱的百花宴除外。
落樱身边的十二司花仙各个能歌善舞,礼乐一事用不着麻烦别人,因此她与瑶光的交集并不多,反而是手下的玉簪仙跟瑶光走得近,时常与之探讨乐礼。
瑶光点头一笑:“有劳花神。”
话一说完,瑶光莲步轻移,缓缓离开。
其他仙子站在花神面前自觉黯然失色,也不欲再待下去,于是面上挂出一副和气恭敬的样子,手挽手离开了。
落樱这才看向松影,目中清亮,半是诚心半是打趣道:“神君和风神都赏光前来参宴,小仙倍感荣幸。”
落樱和松影仙阶相当,自称小仙,无非玩笑。
松影面含微笑,道:“荣幸的是小仙我,百花宴如此盛大,往年因公事误了,实乃遗憾。”
答话滴水不露,几乎可以用来应付一切场合。
老百等两人的太极打完,才将灵泽推到落樱面前,道:“这可怜孩子衣裳被勾破了,你能否帮帮忙?”
落樱笑看着灵泽,拉起她的手,又回眸看了松影一眼,才离开。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落樱带着一白衣仙子出现在花海中央的高阁之上。
那仙子身着一袭月白色宽袍,外罩一层玉色纱衣,乌发只用几根青色发带缠绕点缀,墨色从雪白的后颈铺下去,有几缕搭在身前,落在那水青色的衣带勾住的盈盈细腰之上。
与旁边的落樱相比照,一个如春日牡丹、冬日焰火,明艳且热烈,一个是月下清泉、柳上清露,淡逸纤雅。
各有各的风姿。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被吸引过去,呆呆望向两人,再移不开眼。
有人问:“不知花神旁边是哪位仙子?”
松影手执酒盏,寻声望过去,眸光无声落在高阁里,有微不可见的静滞,一瞬后不动声色地垂下头,饮尽了杯中酒。
落樱响亮的声音飘荡至耳畔,“此乃雨神府上司雨仙子,灵泽是也。”
松影放下酒杯,再抬头时,老百的身影也出现在那高阁之中。
他站在灵泽身旁,跟她差不多高,理了理衣裳,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朗声道:
“各位仙友,灵泽乃我府上司雨仙。她年纪尚小,日后与大家共事,若有唐突之处,望各位仙友多多体谅和关照,老百在此谢过诸位了。”
老百双手抱拳,难得如此郑重,众位仙家也猜到他的用意,日后大致是要让灵泽接任雨神之位,于是很给面地应声,“雨神身边多了一位悍将,可喜可贺。”
老百用手指戳了戳灵泽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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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让她说两句。
灵泽第一次接受这么多人的审视,心中竟很平和,大概刚刚瞧见元桁,将紧张的情绪用完了。
“小仙灵泽见过各位仙子仙君,日后请多多指教。”
声音清亮,话语直率,加上灵动真诚的笑容,很是博人好感。
老百看向灵泽,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还是个有些悲伤和落寞的小姑娘。
五十年的时间过去,憋着一口气努力的小姑娘已经重铸自己,一点一点成长蜕变,长成为如今这般落落大方的模样。
老百突然就生出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怀,眸中泛出星星点点的泪光。
人上了年纪,大抵容易被触动。
灵泽眼角余光瞄到那一抹亮晶晶的光,当然不知老百在感动什么,只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让她下意识拍了拍老百的背,道:“男儿有泪不轻弹,老百不哭,坚强。”
老百用力眨了下眼,不让眼泪滚过来,又极力保持微笑,用只有灵泽听得到的声音道:“放心,我还撑得住。”
亮相完毕,老百正打算带灵泽去认识认识仙友,人群中,那司命仙君突然顶着大嗓门朝阁中喊道:“雨神大人,不知灵泽仙子今年何岁?是否婚配?”
灵泽嘴角一抽,寻声望过去,瞧见一红衣男子在人群中朝她扬手,还时不时抛过来一个媚眼,唇边的笑容张扬又浮夸。
司命仙君生得妖孽,举手投足尽是风情,天生就有一骨子妖媚劲,不认识他的人大抵都觉得他轻浮佻达。
但他也着实无辜,掌凡人命格,每日伏案抠头皮,想破了脑袋写故事,明明是个勤勤恳恳的人,总被人误会成不正经。
司命殿中最多的便是画本子,有些是他自创,有些自凡间收集,没灵感时拿来瞧一瞧,再拥一壶美酒作伴,东拼拼西凑凑的,也能整出一段佳缘或虐恋来。
于百花宴上偶遇一如此灵动可人的小仙子,司命脑中立马生出些灵感来,也不管这话和不合时宜,就这么硬生生问出来了。
他不自知,但是在旁人看来,这话里颇有点当众调戏的味道,人人等着看楼阁上的反应。
老百狠狠挖了司命一眼,恨不得将他心肝脾肺肾全部挖出来,用大雨冲刷一遍,好好洗洗那里面的糟污子玩意。
哄笑声不绝于耳,场面一时有些收不住。
司命大概也没想到,他一句话引发这么大的动静,惭愧地挠了挠头。
老百想说话,却被灵泽拦住了。
自己的战场自己解决,真的想让别人不看轻自己,便要有击溃困难的勇气。
灵泽只不适了那么一小会,看着楼下那一张张看好戏的脸,清了清嗓子,接下了话茬:
“不知仙君如何称呼?小仙刚满一百岁,资历尚浅,暂时不太着急婚配。虽然如此,无碍于交友,小仙期待能结实一些志同道合的仙友。”
没有忸怩害羞,反而落落大方,轻飘飘两句话化解了尴尬。
落樱看向灵泽,悄悄给她比了个大拇指,人群中,松影的唇角也浮起一抹微微的笑。
老百生怕司命再口出狂言,赶紧拉灵泽下楼去,将主场交还给落樱。
悠扬的乐声又响了起来,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老百被人团团围住,灵泽老老实实跟在身旁,谈笑间恍惚听到一声猫叫,这才想起小白狸来,赶紧拨开人流去找。
越过重重花影,灵泽在一棵开得缤纷灿烂的桃花树下找到了打盹的小白狸。
它偷喝了杯中的酒液,这会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睡得正香。
千万瓣桃花飘落在地,灵泽蹲下身来,轻柔地将小白狸抱在怀中。
回转身来,却见玄境唇畔含着一抹那么不太友好的笑意朝她走了过来。
45. 自重
灵泽预感大事不好,狂戳小白狸的脑门,奈何猫儿醉得深,怎么戳都戳不醒。
这棵桃树的位置也是妙极了,左右后方皆是墙,出口只有一个方向,还正对着玄境,灵泽逃无可逃,只能抱着小白狸等死。
耳畔的乐声突然变得轻柔起来,灵泽死死盯着前方。
左右高阁内突然挤满五颜六色的人影,且各个手持鲜花,扬声呼喊,仿佛经历了撕心裂肺的伤痛,又仿佛拥有着前所未有的欢喜。
漫天花瓣纷扬而落,影子闲庭信步地往前移动。
玄境一袭白衣,踩着阳光花雨翩翩然走过来,颀长而挺拔的身形站定后圈出一片阴影,正好罩在灵泽头上。
“想引我来百花宴,也用不着偷猫吧。”
玄境的声音很冷,表情更冷,灵泽感觉有千百道目光齐刷刷往身上打过来,打得她有些肉痛。
左右都是死,灵泽破罐子破摔,挑衅道:“您哪只眼睛见我偷猫啦?左眼睛,还是右眼睛?”
玄境用下巴点了点她怀中的小白狸,猫为何在此处,显然要让她解释一番。
“是这样的财神大人,昨夜小白狸深夜敲开雨神府之门。猫是您府上的猫,它沾您的光便是妥妥的贵客啊,我和老百当然不敢怠慢,干净到厨房生火做饭,一直忙到大半夜。”
“谁曾想小白狸吃饱喝足睡意来袭,咱也不能赶贵客走吧,只好铺床盖被,让它好生休息一番。”
“当时时辰太晚,怕扰您清梦,故没有及时知会。本想着今日一早给您送回去,但是小白狸醒来便紧跟在我和老百身后。咱是大方有礼的人家,对待客人肯定要周到妥贴到底,便顺它的意,带它来参加宴会了。”
“您瞧瞧,这宴上美酒好菜不断的,它吃饱喝足进入幸福梦乡,猫生从此又多了一段美好经历,何乐而不为是不是?”
灵泽嘴皮子跟车轮似的咕噜噜转,将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那熟睡的小白狸还不知她将它卖了,咕噜咕噜做着吃螃蟹的美梦。
玄境脑仁很疼,眼中却笑意盈盈,突然伸手轻拍三下她的头。
灵泽笑容僵在唇畔,眼中闪过不解。
君子动口不动手,摸头干什么?显得他俩多熟似的......
高阁之上的呼喊声就那么齐刷刷地消失了,灵泽突然就琢磨出来他的意思,只觉浑身冷嗖嗖的。
抬眼望过去,那些仙子目露凶光,简直要将她活剐。
“我跟他不熟啊!”灵泽大声解释。
“不熟?”玄境冷眉微挑,凑到她耳畔,低声道,“有时,人们只相信眼睛看见的。”
灵泽气闷,抬脚踢过去,玄境微微挪步,轻松避开,嘴角仍然含着浅浅的笑,自成一派风流。
这样子,倒更像有点什么了.....
***
老百与仙友们寒暄半刻,突然被人问起灵泽仙子何在,四下一看,才发现她不见了踪影。
这时,正有仙使过来传达旨意,关于西北司雨一事,神君和天帝陛下已商议出结果,正在九霄云殿中等他前去。
老百担心灵泽,却知晓她是个爱玩的主,这百花宴才进行到一半,断不可能离去,与仙友们一一作别过后,找到落樱,托她帮忙照看灵泽,而后才放心跟着仙使离去。
落樱寻过来时,发现两侧高阁上站满了人,玄境正抱着小白狸坐在桃花树下,给它嘴里喂东西,灵泽则安静蹲在一旁看,腮帮子鼓起来,显然在生气。
落樱不知玄境何时到来,显然有些震惊,心下感叹一番,今日是何良辰吉日,天界不参宴会三君子——神君、风神、财神,齐刷刷亮相百花宴,她这百花宫简直蓬荜生辉。
也难怪这么多仙子齐聚在高阁之上,那方寸之地视角好,站那打望丰神俊朗的财神,既看得真切,又保持了距离,不会令人反感。
落樱上前,颔首与玄境和灵泽打招呼,后才弄明白,小白狸醉了酒,玄境正给它喂醒酒汤药。
“是我招待不周,还望财神见谅。”
落樱作为东道主,讲了句场面话,玄境知晓此事与她无关,只道:“无妨,花神设宴款待,已是辛苦。”
说话间目光一直在小白狸身上,并没抬头看落樱。
落樱见怪不怪,玄境的性子向来如此,与天界所有女神仙都保持着距离。
她当然也对他没有兴趣,如此这般高高在上的仙君,远处欣赏欣赏便足够了。
招呼完玄境,落樱才坐到灵泽身旁,柔声问:“宴上有很多仙君想要认识你,怎么跑这来了?看你脸色也不太好,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灵泽摇头,把气恼吞进心里,道:“你一人办这么大的宴会,定很辛苦,不用管我,回头我自去找老百就行。对了,他这会儿还在同仙友们寒暄吗?”
“老百有事先行离开了,托我照看你。”落樱笑着道问,“你有没有想认识的仙君?回头我带你去见个礼,也不枉今日这一番打扮。”
灵泽沉思半晌,也没觉得不妥,点了点头,想着虽然大家认识了她,但是她还不认识别人,总得认识几个人才能回去吧,于是道:“那便有劳落樱了。”
两人正起身,恰逢玉簪仙来寻,神色有些慌张。
落樱问何事,玉簪道那边有两个不对付的神仙起了争执,弄得脸红脖子粗的,需她前去调解。
灵泽朝她摆手,道:“那你先去吧,我待会去找松影好了。”
落樱蹙眉道:“风神轻易不参加宴会,这会正被仙友团团围着,大概是没空顾你。”
灵泽不以为意,“不碍事,我自己能行。”
落樱才不放心,灵泽相貌出挑,性子又大方,如今被那群见到美人便两眼放光的男神仙得知尚未婚配,指不定弄出什么事来。
沉思一瞬,眼神落到玄境头上,突然有了好主意。
“财神大人乐于助人,又与老百是至交,不如帮忙照看灵泽一会,顺便引荐些心思正派的仙君给她认识,落樱在此谢过了。”
说完也不待人反应,速速将灵泽推至他身前,自己拉着玉簪疾步而去。
灵泽愣在原地,低头便能看见玄境的头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岔开话题,问道:“小白狸怎么还不醒?”
像是听见她的呼唤,小白狸懵懵地睁开了眼睛,而后软软地冲玄境喵呜一声,撒娇一般。
玄境根本也不吃这套,丝毫没了刚才的温柔体贴,冰冷无情地拎起它的颈子,像拎兔子一样,道:“下次还敢喝酒不?”
小白狸就这么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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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地垂着,如同一条没有生命的泥鳅,任打任罚任骂,态度不是一般的好。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灵泽忍不住问:“你这样会不会捏痛它?”
玄境的目光冷冷瞥过来,灵泽立马道:“我知道小白狸是你的猫,但是它也是我的朋友!你这样对我朋友,我担心一下,不算过分吧。”
玄境嗤笑了一声,百无聊赖地松开手,目光凝视过来,好像立马要发难。
灵泽赶紧垂首,蹲下身来,拍拍小白狸的头,又顺顺它的毛,装作有事可做的样子。
玄境问:“是你要跟来此处参宴的?”
小白狸无精打采喵了一声,灵泽没懂这声喵叫的含义,心头更虚了。
昨夜她用小鱼干诱它至雨神府,又许它一年的螃蟹,才让它同意参加这宴会的。
此时,她生怕小白狸迫于压力将她出卖,干笑了两声,道:“您俩好久不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讲,我还要完成老百交代的任务,恕不奉陪了。”说完拔腿便跑。
只是腿才迈开一步,胳膊突然被只手拽住。
那手指头修长白净,骨节分明,当真好看。
“跑什么?”玄笑看着她,“花神托我介绍仙君给你认识,本仙君今日正好有空,不介意给你当一回引荐人。”
这笑容太危险了,不知要给她树多少敌人,灵泽心慌慌地挣了下,没挣开,只好可怜兮兮地望向他,脸上写着“我再也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命”。
玄境松开指节,抬起脚走在她前方,算是高抬贵手饶她一命。
蜿蜒的青石小径上,三道白色身影缓缓往前移动,男子昂首挺胸,女子垂眉低首,小猫灵巧优雅,显然各怀心思。
绯红的桃花瓣在空中飞舞,有的飘向花海,了无踪迹;有的掉在树下,零落成泥;有的落进酒盏,荡出一圈细小的涟漪。
松影看着杯中漂浮的一小片花瓣,美则美矣,可惜污了一杯好酒。
他不甚在意地倾了杯子,酒液洒向地面,酒香如精灵般蹿入空气中。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这会竟成群结队,蜂拥般涌向那两道白色身影。
“仙上,我是萤火,那年鸣珏宫前相遇,不知您是否还记得?”
“仙上,我是清韵仙子......”
“仙上,我是霜月......”
仙子如潮水漫沙滩,不断围涌上来,哄闹且锐利的声音不绝于耳。
灵泽只觉脑子里嗡嗡响,遂捂住耳看脚尖,心道玄境定是故意招蜂引蝶,得想办法逃离。
大概想得太过认真,而前方人影又冷不丁停了脚步,灵泽如一只呆头鹅般撞了上去,好巧不巧,直直撞进他怀里......
周围立马又是一阵骚动,有人道:“灵泽仙子,你也太不自重了,怎么上赶着往玄境仙君怀里钻?”
又有人道:“玄境仙君清贵有礼,必不会苛责仙子,仙子不如先从仙君怀里出来吧。”
“对啊,玄境仙君还未婚配,仙子勿要污了他名声。”
这些话听起来太刺耳,灵泽咬咬牙站直了身子,拳头已经捏成一团,正欲往玄境身上砸上去,肩膀却突然被按住转了个方向。
“灵泽仙子唤我一声哥哥,并无不自重之处。”
46. 禁足
玄境清亮的嗓音在耳廓响起,灵泽的被迫抬头挺胸看向众人。
“她初次来参加百花宴,想结识各位仙友,若有仙子仙君欲与之交友,不妨自报来处,与她相互认识。”
仙子们一听玄境自认灵泽为妹,脸色刷的一下就转变了,不仅亲密地唤她灵泽,还拉住她为她介绍身旁的人。
灵泽被推到人群中央,看到玄境在人海之外朝她笑。
喧闹的世界突然变得安静下来,灵泽细细琢磨那笑容。
唇角微扬,眼角眉梢含着融融暖意,似有阳光投在高山之巅,消融的冰雪之下,冒出一小茬绿芽。
有那么一瞬间,灵泽觉得自己神魂出窍。
桃花树下,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的是他,现如今,这是给她解围了?
好像是,不然什么霜月、凌霄、火凤、珍珠、孔雀仙子,怎么纷纷跑过来敬酒,还通通成了她的好友。
人海之外,玄境看着被团团围住却呆愣愣的姑娘,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财神大人在想什么?”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玄境侧眸看去,见是松影,颔首而笑,“风神也在。”
松影手持折扇,风度翩翩走上前来,“财神素来不喜此等热闹场合,今日实有雅兴。”
“雅兴谈不上,也许是缘分使然。”
两人素常接触并不多,浅浅聊了两句,便再无话,目光均落入人海之中。
这会儿灵泽身边不仅围着一群仙子,还多了一群仙君,那带头的便是红衣司命。
也不知说了什么,灵泽抬手一挥,远处立即洒下一场濛濛细雨。
鼓掌声、喝彩声不绝于耳,灵泽的笑容像沐浴在春风里的花,与那开在花海之中朵儿一样,被雨滴浸润,枝叶花瓣裹上一层莹润的光,颜色更加鲜亮起来。
阳光斜斜打过来,金殿旁的山脊上突然浮现一道彩虹。
赤、橙、黄、绿、蓝、靛、紫,七种颜色层层叠起。
彩虹之下鲜花如烈火一般怒放,馨香氤氲,拨人心弦。
灵泽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反正那些仙君仙子递过来的酒杯她来者不拒,眼前有些模糊。
司命是自来熟,捧出一抹彩虹屁,“灵泽,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这是我的见面礼,你收下,有了这个,日后随时来司命殿。”
灵泽看着手中那块像腰牌一样的东西,摇头晃脑道:“好说好说。”
其他仙君纷纷效仿,只不过一会儿,灵泽手中便捧了一堆牌子、玉佩和香囊。
玄境看着人群中傻笑的姑娘,道:“我先失陪了。”
说罢不等松影回应,兀自带着小白狸往人潮里走去。
松影也不恼,他是经修炼而飞升上天界的,不像玄境是天生的仙体,所以即便玄境目中无人了些,他也不放在心上,更况且两人平日本来就没什么交情。
松影比玄境晚生了几百年,对玄境从前之事倒略有耳闻。
当年玄境年纪轻轻便跃升为掌管苍生气运财运之神,那时元桁正为天地物色新一任神明,把目光投在了他身上。
玄境生性散漫,不喜拘束,得知元桁的心意后,不走寻常路,自请受罚,受五雷之刑,散去一身神力,在人间轮回两百年,绝了元桁的期望。
那时的松影刚刚飞升上天界,听其他仙君道财神之位有可能会被他人接手,却没想到玄境在人间走了数遭,还能挥戈破局归来。
他一直很想亲眼见见玄境有何过人之处,为何元桁神君会中意此人,但此人一直冷淡又傲娇,除了身材相貌气质突出了些,也看不出个稀奇来。
玄境还不知被人当成了目中无人之士。
他是懒散惯了的人,得上天厚爱,有天赋和能力,这世间的一切似乎都能轻易得到。
所以,懒于去经营人际关系,但也不吝啬关键时刻伸出援手。
在天界,他表面上没几个朋友,但背地里,基本无人不认可他。
当然,这些他根本不在乎,他所在乎的东西,也没人知道是什么。
一个不争权夺利、不近美色、拒绝神君抛来的橄榄枝,还自绝神力的人,本来就是一朵奇葩。
奇葩在乎什么,怎么会轻易让人知道。
这奇葩走到灵泽面前,当着众仙的面,突然将她怀中的东西通通倒入司命手中,随即又拖住她的手,对众人道:
“想必诸位不知,本仙君这妹妹看起来活泼可爱,但最喜欢翻脸不认人。瞧着她现在头脑有些不太清醒,众位仙君真有想送她东西的,譬如某些贵重礼物,建议等她酒醒后再送,免得她稀里糊涂受了,到头来不认账,各位可就得不偿失了。”
司命可没见过玄境拉过哪位女子的手,一时之间八卦心起,压低了声音问:“玄境兄,你不近女色几百年,这灵泽当真只是你认的妹妹?”
玄境冷冷瞥了他一眼,懒得解释,拉着还在傻笑的灵泽扬长而去。
灵泽醒来后,已是第二日上午,银竹端着清粥小菜走进她屋里。
“谢谢银竹。”灵泽感激地看向银竹,接过粥后,只尝了两口,便觉索然无味。
酒喝起来爽,宿醉的感觉可真不好受,这会子她的头开始一阵一阵发疼,只好将碗放到一旁,身子又倒回床上,苦笑着道:“现在有些吃不下,等放会儿在吃。”
银竹看着她叹气,“以后少喝些酒,还记不记得是谁送你回来的?”
灵泽冥思苦想一阵,脑海中逐渐浮现出玄境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来,吓得一下攥紧了被子。
“现在知道怕了?”银竹吓唬她,“财神可不是能招惹的人物,从前有小仙子半夜溜到他府上,直接被扔了出去!”
灵泽咯咯咯笑起来,没心没肺道:“还好有老百罩着,不然我可能也被他扔出去了。”
提起老百,银竹又叹了口气,道:“你还不知道,因为西北那场雨,老百被罚禁足一个月。”
“什么?!”灵泽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天帝知道那事是我干的,要罚也该罚我,我现在就去伸冤。”
“先冷静点。”银竹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天帝和神君都知道这事是你干的,但是他们依旧觉得大部分责任出在老百身上,因为你是老百带的,出了事便是老百没有管好你。”
灵泽狠狠一拳砸在床上,心中又气又愧,“那我去看看老百。”
老百院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没见过的仙使,是天帝派过来监督的人。
灵泽提着食盒,欠了欠身,道:“辛苦两位仙使,已是午时,小仙来给雨神大人送饭,外院已备了好酒好菜,二位不如先去享用。”
仙使眼皮都没抬,只是让开一条路来,冷冰冰说道:“只允许逗留半个时辰。”
灵泽点点头,飞快进入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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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老百的时候,老百笑容满脸,似乎丝毫没有受禁足的影响,还问有没有酒,想喝酒了。
灵泽噗通一下跪在老百面前,仿佛天都塌了。
老百拉她起来,斥道:“凡间有句话,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膝下也有。别动不动就跪人,在我面前不兴这样的规矩。”
灵泽脸色很难看,私自降雨那件事,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也不害怕被责罚,但是没想到元桁竟然将责任扣在老百头上。
她不想连累老百,可终究连累了老百。
事情已经无法挽回,灵泽做什么都是无用,神色恹恹道:“对不起老百,是我的错,你罚我吧,不管罚什么,我都愿意接受。”
“好!”老百竟也没客气,沉思半晌,道,“那就罚你去玄境那儿给我要两壶酒来。”
“哈?”灵泽抬头看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诧异地问,“要两壶酒?这算哪门子惩罚?”
“不算吗?”老百反问,“我看你每每见到玄境那小子,脸上都挂着一副想揍他的表情,还以为你很讨厌他呢。”
灵泽仔细回想了下,玄境有时着实欠扁,但是......
“昨日我喝醉了,是他送我回来的,所以,我该先感谢他。”
老百拍了怕灵泽的肩膀,欣慰道,“你能这么想,很是不错。玄境那小子吧,人是冷了点,但外冷心热,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
灵泽点点头,玄境诡计多端,但是关键时刻却替她解了围,与她想象中的有点不太一样,而且她也相信老百的话。
“那我今晚就去找他道谢,顺便蹭顿晚饭,你确定只要酒吗?”灵泽心态很好,仗着老百同玄境关系好,丝毫不担心独自上门会被扔出去。
老百想了片刻,道:“有烧鸡、肘子、红烧肉就更好了。”
两人苦中作乐,不约而同笑起来。
少顷后,老百止住了笑容,严肃说道:“得提醒你一件事,此前有小仙子倾慕财神,半夜溜进鸣珏宫去,结果被扔出来了。”
“......你担心我也被扔出来?刚才不还说他外冷心热吗?”
老百尴尬地笑起来,“虽然但是,他这人向来不喜欢小仙子招惹,你俩见面又跟斗鸡似的,我提前说明,也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我可不倾慕他,要是他敢扔我,我就淹了他府门。”
老百微微而笑,从前他以为,玄境是碍于他的面子才放任灵泽在面前胡闹,但从银竹口中得知,昨日他亲自送灵泽回府,且并未受任何人所托,不禁从其中悟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老百想着日后得多让灵泽去鸣珏宫走动,不为别的,主要是要与玄境搞好关系,等以后他不在了,也好有个人能护着她。
老百吃完饭,两人又说了会子话,直到仙使过来敲门,灵泽才提起食盒离开。
因为老百的提醒,灵泽突然又不自信起来,真觉得独自一人去找玄境有被扔出去的可能,于是想,我去看小白狸总可以吧,正好厨房里还有好多的小鱼干,带过去给小白狸吃。
等到晚上,她提着一篮子鱼干,来到鸣珏宫前,对守门的仙侍道:“同你家仙上说,他妹妹来看他了。”又晃了晃手里的小鱼干,“他妹妹还给小白狸带了好吃的来。”
仙侍被这句“他妹妹”搞得一脸莫名其妙,但又不好不顾雨神大人的面子,只能进门通报。
47. 独当一面
凭仙侍对自家仙上的了解,灵泽肯定会被拒之门外,可是出人意料的,仙上竟放她入府了,真真太阳打西边出来。
灵泽大摇大摆地进了鸣珏宫。
庭院里,明月高高挂起,檐角下垂着宫灯,玄境一个人坐在木案前饮酒。
灵泽将篮子别在身后,走到他身前坐下,见案上空空荡荡,只有放着酒壶和酒盏,问:“没有饭吗?”
她今天来此的目的之一就是蹭饭。
玄境抬眸看了仙侍一眼,仙侍躬身退了下去。
“你来要饭的?”他轻飘飘地问。
话很不好听,但灵泽今日不欲同他计较,面上仍然含着笑意,道:“有饭可以吃,但主要是来感谢你的,昨日谢你送我回来。”
玄境怀着探寻的目光将她上半身全部打量一遍,灵泽狐疑地摸了摸头和脸,“哪里有问题?”
玄境移开眸光,将酒倒进嘴里,“怀疑你被人假扮了。”
平日里一见面就跟斗鸡似的,今日在话里吃了亏竟也不生气,反而面带微笑,这不像他认识的灵泽。
灵泽傲娇地说道:“不用怀疑,我这个人,就是这么的知恩图报!”
玄境一声嗤笑,“来谢我,空着手?”
“把我当什么人了?”灵泽将竹篮子从身后拿出来,搁在案上,“喏,我带了小鱼干的。”
“......小鱼干......”
玄境突然咧嘴笑了一下,露出洁白又整齐的牙,“我不吃猫食。”
“本来就不是给你吃的。”
灵泽任他眸光变幻而风雨不动安如山,喵叫一声,小白狸冷不丁从树里蹿了出来。
“真乖啊!”小白狸乖乖蹲在灵泽身旁,灵泽毫不吝啬地夸奖它,一边给它扔小鱼干一边问玄境:“那你爱吃什么?回头给你带。”
仙侍将饭菜端了上来,色香味俱全。
灵泽撒了把小鱼干在地上,拍了拍手,笑嘻嘻地点了点桌上的酒盏,“饭前一杯酒,给我也来一杯吧。”
玄境不给,嘲笑道:“喝点猫尿就醉的人,最好以后都别碰酒了吧。”
“酒量是可以练出来的。”
“你,”玄境伸出食指,左右晃动,“练不出来。”
灵泽长舒一口气,在心里疯狂安慰自己,我不生气,他是铁公鸡,他是毒舌鬼......
几句过后,果然奏效,心慢慢平复了。
“好,那我不喝就是。”态度出奇的好。
玄境手撑在额角,又怀着探寻的目光将她打量一遍。
“......我不是别人假扮的!”
灵泽开始吃菜,吃一口,恭维一句,最后实在没什么可夸的,便道:“你把小白狸养得真好,它真可爱。”
玄境再看不出来她有所求,便是傻子,“说吧,你今日来的真正目的。”
灵泽放下筷子,仙侍过来给她递上锦帕,她接过擦了擦嘴,神情有些落寞,“老百被禁足了。”
“因为西北司雨那件事?”
灵泽点头,老百将此事说与玄境听,显然真正对他信任,于是她放心中的芥蒂,问:
“换成是你,如果你见下界土地干涸,寸草不生,人们苦不堪言只能跪天求雨,而你又刚好能够救他们,你会怎么做?”
她看过来的目光里闪着粼粼波光,因为怀着期待,急于得知答案,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倾。
玄境眸光一顿,身体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点,问:“老百没有教过你,神仙不能干预凡人的命数?”
“说过。但这不是单独针对某一个人而降的雨,而是针对一个村落。”
“有何区别?你救了这个村落,对其他村落就公平?”
灵泽怔了半晌,而后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容中充满苦涩和悲凉,“确实不公平。”
“站在什么样的位置,就需要做什么样的事。”
灵泽眼中的光亮彻底暗淡了下来。
她曾经期盼能有个人理解她、认可她的所作所为,但如今看来,这天界跟九重天上没有区别,处处都是规矩,处处充满冷漠。
“谢谢你的教诲。”灵泽不欲再对此事多言,道,“能跟你讨两壶酒吗?老百被禁足了,念叨着你酿的酒。”
老百被禁足在天界已经不是秘密,玄境早已知晓。
但此时他肉眼可见灵泽冷下来的脸,不知为何,心跟针扎了似的,并不好受。
不过一会儿,仙侍便按吩咐准备了一个食盒出来。
灵泽起身接过食盒,还挺重,看来不止放了酒,“多谢,叨扰了。”
见灵泽转身要走,玄境下意识叫住了她,等灵泽回头,他又一时语塞,匆匆道了句:“以后老百想喝酒,随时过来拿。”
一旁的仙侍听到此话,眉心一跳,眼角余光偷瞄了玄境一眼,见他表情严肃,显然不像是说着玩的,又想到此话一出,日后定要时常见到这位喝点酒就疯疯癫癫的灵泽仙子,心中就止不住地发愁。
灵泽闻言也下意识愣了愣,但没细细琢磨这话的意思,只当成了他的客套,面无表情地躬身告辞。
玄境挥退了仙侍,小白狸冲他喵了一声,在问:“以后灵泽能随时来鸣珏宫了?”
“不能。”玄境立刻否认。
是的,他的前提条件是老百想喝酒。
可谁知道老百什么时候想喝酒?
老百只是个借口。
***
老百被禁足,司雨任务便交由银竹、膏泽和灵泽共同完成。
那一日,下界有两处地方要布雨,银竹对灵泽道:“今日我们兵分两路,东边那边你去,南边那处我和膏泽负责。”
膏泽不同意,“老百不在,怎么让她单独行动!”言下之意担心她再出事。
灵泽也觉得不妥,丝毫不在意膏泽的质疑,道:“还是像往常一样,咱们三人同时往两处布雨吧。灵力耗费大点也没关系,我会尽力协助。”
银竹摇头,道:“五十年的努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独挡一面,现在时机刚好。灵泽,你要相信自己,若是事情办成了,老百以及我们大家,都会很高兴。”
膏泽不再多言,有些人是为了担大任而生的,如同灵泽,虽然莽撞,但有天赋的灵力和有自身不懈的努力,从一开始就站在了比他高的位置,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望其项背,所以只能选择追随和辅佐。
灵泽还在犹豫,膏泽很直白说道:“有能力就只用来造造彩虹桥吗?如今正是当前反而退缩?老百逢人就夸你,你知道他对你的期望有多大,你不可能一辈子躲在他身后,别让自己的能力蒙尘,也别让大家失望。”
灵泽被膏泽眼中喷薄而出的意志激励了,承担大家的期盼于她而言不是重任,她很感激,也愿意去挑战,于是咬咬牙道:“好,我去东边。”
这是灵泽第一次单独司雨,她驾雾而行,反反复复地在脑中演练布雨的范围、雨量以及雨珠大小,半道上遇到松影。
“灵泽,好巧。”
松影摇着他那把白玉扇子,在司风的路上永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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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神闲,灵泽想,我什么时候也能够如他一般游刃有余,才能算真正的独挡一面。
“今日你一人吗?”松影问。
“对啊。”
“这是你第一次司雨?”往常松影总是见灵泽在老百身后跟着,要不就是雨神府四人组一齐出动,今日是他第一次见她一人成行。
“是的。”灵泽心跳如雷,手捏着裙子,越接近目的地越紧张。
松影察觉到了,宽慰道:“任何事都有第一次,放轻松,你没问题的。”
灵泽看向他,问:“你呢,第一次独自司风之时也紧张吗?”
松影笑了笑,“嗯,紧张。”
灵泽也跟着笑了笑,虽然知道了,但是紧张的心情依然没有得到缓解。
松影道:“我当时在想,如果搞砸了会怎么办,一个人要掌控风向、风量,还要支撑那么长的时间,又担心伤到别人,脑子里乱糟糟的,你现在应该也是如此吧。”
灵泽点头,她确实是这样想的,现在的她就像踩在悬崖边上的小鹰,再过不了多久,就要跳下悬崖,若是没能飞起来,结果便是粉身碎骨。
松影继续道:“直到任务顺利结束,我开始反思,为何要提前担忧和质疑,平白无故让自己受了这么大的压力,实在不划算。”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经验很宝贵,受教了。”
灵泽朝他拱手,而后沉默地站在云里,完全没了往日意气风发的神态。
松影从她身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谦卑。
事实上,他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对别人说出这些话,只是今日见灵泽眼神飘忽,心不在焉,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松影不是天生的仙体,灵力算不上顶尖,同灵泽一样,起步是小仙使。
第一次司风时,同伴想看他出丑,没有按照约定到达指定地点。
无人在身边协作,他只能一人担惊受怕,好在最后顺利完成任务。
同灵泽讲起往事,松影宽慰灵泽的同时,仿佛也宽慰了当年的自己。
司雨地点是东边一块海域,司雨时长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乌云罩在天上,海水变成了黑色。
松影摊开折扇,朝着海面轻挥两下,海水翻卷,犹如一头巨兽,横冲直撞。
灵泽指尖聚水,用灵力催化成千万颗雨珠,移到云内,到云朵承受的临界点时,雨点被畅快地排了出去。
这是一场暴雨,发生在空无一人的海域,狂风卷着黑色的雨柱,肆虐撕咬,有一种捅破天地的气势。
一炷香功夫过后,雨停了,风也轻了,云层舒卷开来,阳光漏到海面上,海水又变成蔚蓝色。
任务完成得很漂亮,诸多方面的把控堪称完美,灵泽第一次单独作业圆满结束。
松影对灵泽表达祝贺,灵泽终于放松精神,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一下瘫倒在云层上。
松影没有离开催促,而是安静地在一旁等着。
一炷香时间过后,灵泽感觉身心休憩完毕,一骨碌坐了起来,见松影还在旁身旁,不由傻了眼。
“你怎么不叫我?”
松影只是朝她笑了笑,“一起回去?”
云朵下方的海面上,突然漂浮起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是一个小孩。
灵泽起身之时,一眼就发现了,还未做出反应,就被松影捉住了手,“不能对凡人施仙法。”
灵泽挣开他的手,道:“我不会干扰他的命数,只想看看他还活着没有。”
“不用看,已经死了。”
48. 夜访鸣珏宫
那小孩漂浮在海面上一动不动,如果会浮水,不会如此平静,起码腿脚会踹两下,应该是淹死过后才浮起来的。
灵泽道:“既然死了,我将他送回岸边总可以吧,我瞧那边有个妇人在张望,许是她家的孩子。”
松影道:“也许那妇人命中注定此生无法再见到她儿子。”
“这只是你的猜测!”灵泽反驳,“天界只规定神仙不能对凡人动用仙法,没规定其他吧。”
不等松影反应,灵泽从云层上一跃而下,落到了那淹死的小孩边上。
松影心中激起不小的浪花,灵泽对世人怀有一颗悲悯之心,身为神仙,这不知是好是坏。
他站在云层之上,冷眼看着,心中对灵泽升起的那丝异样情绪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这样莽撞的女子,拘泥于眼前的困苦,将来不知要吃多少亏,他可陪她玩不起。
灵泽落入海中,没有动用丝毫灵力,凭着一股子力气,千辛万苦将小孩推到海岸边。
那妇人当真是孩子的母亲,见到孩子泡得发肿的脸时,身子瑟瑟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灵泽道:“节哀顺变。”
妇人看灵泽一身湿漉漉的,还脸色泛白,颤抖着嘴唇朝她道了句谢,而后抱着孩子颤颤巍巍地离开了。
灵泽盯着海面看了很久,心里空落落的,松影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道:“世人皆苦,命运使然,无解。”
灵泽明白,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每天不知要发生多少这样的事情。
生命太过渺小,对于天地而言,不值一提。
芸芸众生之中,她也一样,不值一提。
回到雨神府,银竹和膏泽正在院中等着,银竹询问灵泽司雨情况,得知顺利后,激动地一把抱住了她,“就知道你可以!”
膏泽也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祝贺你,灵泽。”
灵泽知道自己在众人期盼的道路上成功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心里也高兴,只是这高兴之外似乎包裹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膜,没办法渗透到她身体的每个角落,甚至于她心中还裹了一丝淡淡的忧愁。
银竹见她情绪不高,道:“你肯定累了,先回房休息吧,我去替你准备好吃的,等你醒了,咱们一起庆祝庆祝。”
灵泽摇头:“这府里的事情都是你们二人打点,你们比我辛苦多了,别为我麻烦。且老百还在禁足,此事等他出来再庆祝不迟。”
银竹一听也是,老百还被关着,他们此时替灵泽庆祝,确实有些不妥,“那咱们等老百一块庆祝。”
灵泽点点头,疲惫地离开了。
醒来时已是第二日。
天气晴朗,荷香从窗外渗进来,满室清香萦绕,灵泽五感通畅,将昨日的忧愁平息于心。
天帝的旨意在第三日到来,灵泽被传唤到九霄云殿中面见。
因此前西北司雨一事,老百被元桁下令禁足。天帝明知是灵泽所为,无法左右元桁的意思。
千百年来不曾犯错的老百,在年事已高之际,受到重大惩处,就好比纯白的锦缎上出现一个黑点,天帝为老百感到叹惋。
此次灵泽独立完成司雨,是雨神府的一件大事。
天帝心怀感念,想对老百做些弥补,知他最疼爱灵泽,便唤她前来面见。
殿中乌泱泱站满了人,皆是有头有脸的上仙。
灵泽站在大殿中央,微垂着头,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接受所有人的审视。
天帝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般严肃,笑看着灵泽,满眼透着欣赏,特地将她独立司雨一事提点出来,话里话外皆是称赞。
灵泽抬头答话时,眼角余光瞥到一抹白色身影,心无由来剧跳了一下。
天帝当着所有人的面赏赐给灵泽一柄白玉莲花如意,还夸赞老百教导有方,手下无弱将。
那玉如意洁白光滑,泛着温润的光泽,一看便知贵重。
殿上的仙家皆知此举含义,投向灵泽的目光中更多了一份思索。
灵泽将玉如意捧回府后,给银竹和膏泽把玩了一会,随后便趁着送饭的间隙交由老百处置。
老百得知天帝亲自召见灵泽,还赏赐了东西,激动得热泪盈眶,颇有种自家孩子终于出息了的感觉。
隔天,雨神府上来了许多客人,几乎都是些年轻的仙子仙君。
银竹早早做好了准备,灵泽受了天帝的赏赐,定然会有人前来恭贺。
她打点好一切,将点心、瓜果、美酒通通摆在院子里。
大家聊得正欢时,松影提了一壶酒来。
银竹有些惶恐,但很恭敬地迎了他进来,而后又同膏泽一块去到后厨忙碌。
灵泽也很是诧异,五十年的时间里,松影从未来过雨神府,这次简直是破天荒。
她三两步走到松影身前,接过他的酒,道:“风神大人大驾光临,来就来了,还带什么礼物。”
松影看着一院子的人,先是愣了愣,然后笑笑没说话。
灵泽问:“你也是来恭贺我的?”
松影摇头,“来看老百。”
灵泽将他引到人群之中,边走边道:“要过一段时间才行。”
松影的到来引起了仙子们的惊呼,她们不再围着灵泽打探玄境的消息,皆转向仪表堂堂的风神。
灵泽压力骤减,在一旁跟仙君们喝酒聊天,目光掠过松影时,察觉到他有几分不自在,只笑了笑,到底没想着替他解围。
日光在墙上落下斑驳的影子,灵泽仰头喝下杯中酒,恍惚瞟见院门口站着一道白色身影。
待定睛一看,门口又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起身掠过人群,三两步走到门口,见地上孤零零放着一个食盒。
一层层打开来看,里面放着烧鸡、红烧肉和肘子。
是老百念叨的食物。
灵泽立即猜出了来者是谁,唇角不自觉上扬。
晚上,灵泽将食盒给老百送了过去,又道今日府上来了许多仙子仙君,很是热闹。
老百听了笑着摇头,打开食盒,鼻子动了动,感叹一句真香啊,又道:“你受了天帝的恩赏,他们来祝贺你,不稀奇。”
灵泽瞧着老百吃的香,也不自觉地咽口水,都怪玄境做的菜太香!
老百瞧她眼神便心领神会,拔了个鸡腿塞她手里,“晚饭没吃饱?”
灵泽笑摇摇头,边吃边道:“但松影不是来祝贺我,而是来看你的。”
“他?”老百也摇头,十分肯定道,“要不是你得了天帝赏赐,想必他不会来。”
灵泽听出了话中之意,但松影是什么样的人,她并不关心,遂没有回答。
老百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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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境那小子也来了吗?”
灵泽摇头又点头,半晌后道:“他把食盒放门口便走了。”
老百笑着道:“他能主动送东西过来已经是破天荒了,以后多往鸣珏宫走动走动。”
灵泽这会儿便有些纳闷了,同样是来祝贺,怎么老百对松影和玄境的态度差这么多。
老百不说话,灵泽鼓着眼睛看他,问为什么。
对比松影,玄境在她心中,更是个冷漠的人。
松影起码会在她司雨紧张之时安慰她,而玄境呢,永远都在质疑,永远都对人不屑一顾。
老百察觉灵泽对玄境的不悦,问:“玄境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灵泽手指卷着裙上的花纹,口是心非道:“没有。”
老百循循善诱:“你都叫他哥哥了,算是半个亲戚,亲戚是用来走动的,不然生疏了。还有,他做的东西你都爱吃,不多走动,哪里来那些好吃的?”
灵泽在心里翻白眼,叫声哥哥就算亲戚的话,那岂不是比她年纪大一点的都能当亲戚了?
老百丝毫不察灵泽的烦闷,又道:“咱们是知恩图报的人,玄境给我送来吃的,你便去帮我道谢。”
灵泽猛然转头,盯着老百看了一瞬,似乎对他的提议感到诧异。
自上次后,她已经十来天没去过鸣珏宫了,突然让她去跟人道谢,确实令人猝不及防。
但她不想让老百发现异样,只道:“上次去道谢已经被说了,光带了一张嘴,没有诚意。”
老百哈哈大笑,“他这人惯常口是心非,你别理他。鸣珏宫里冷清,他又性子僻静,你多说点话热闹热闹就行。”
“可他不爱热闹啊。”
“不是不爱热闹,只是不爱人多的热闹。”
“......”
癖好真多!
在老百的强烈要求下,灵泽又提了一篮子小鱼干,硬着头皮去到鸣珏宫。
纤露见到她时,脸色就有些不太好,拦在门口道:“仙上不在,灵泽仙子不如过几日再来。”
灵泽问:“他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仙上行踪,奴婢不知,仙子请回吧。”说着就要送客。
灵泽匆忙拉住纤露的手,道,“我能进去等吗?”
纤露轻咳了一声,颇有些嫌弃地拨开她的手,道:“仙上不在,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灵泽若再看不出纤露的对她的鄙夷,便是瞎子了。
她不知为何惹得纤露讨厌,但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把一篮子鱼干交给她,道:“劳烦交给你们家仙上,就说是为了感谢他今日送来雨神府的食盒。”
纤露接过竹篮,不再言语,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神情很是冷傲。
月光打在红墙上,树影在上面描摹形状。
灵泽送完小鱼干,绕着鸣珏宫的院墙走了一圈,细细回想从前。
可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纤露为何厌恶自己。
月光铺满地面,灵泽抬头走着,一个不小心,脚下踢到一东西。
定睛一看,脸上写满震惊,踢到的竟是她那篮子小鱼干。
此时夜深人静,灵泽站在墙根底下,心中怒火中烧。
不让进去?
她偏偏就要进去。
一个闪身,干净利落地翻进了院墙。
49. 宿醉
院子里静悄悄的,四处的灯笼都灭了,想来仙侍们皆已睡下。
灵泽摸黑进了个房间,不小心踢到个小凳子,好巧不巧,那房间正是纤露的房间。
纤露大喝一句“谁”,抬手点燃油灯,四处查看,见“小白狸”蹲在门口,脖子梗着,似受了什么惊吓,一动不动。
“小白狸,你怎么跑这来了?”纤露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小白狸”没吭声,一溜烟从门口逃了出去。
纤露起身,跟着它出了门。
“小白狸”蹲在院子里,定定看了她一会。
纤露柔声问:“仙上没同你一块回来?”
“小白狸”高傲地起了身,咚地一下跳到树里,全然没有理会纤露的问题。
纤露感叹,小白狸骄傲又冷淡,跟仙上的脾气如出一辙。
纤露走后,灵泽咚的一声从树上落下来,暗自舒了一口气。
自从来了天界,她就没有偷偷摸摸过,现下颇有些不习惯。
不过她的适应能力强,某些事情,习惯习惯就好。
.....
曾多次在这个院子里同玄境喝酒,却还没有逛过这鸣珏宫,有了小白狸的伪装,在府里横着走都不成问题。
就这样摸着黑将整个宫殿逛了一圈,灵泽终于找到了玄境的寝殿。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屋子,宽敞,摆设却简单。
从门口望过去,只能看见一架屏风和一张竹案。
案上摆着茶具和棋盘,棋盘上还落着一堆青玉白玉棋子,在月光的折射下,泛着莹莹的光泽。
灵泽能够想象玄境自己与自己对弈的样子。
绕到屏风背后,靠墙处放着一张木床,床旁立着一盏三足灯台。
那床不知是什么木料,只泛着幽幽光泽,一看便知贵重。
床上挂着素纱帐,里面被褥叠放整齐,也不知从哪里漂浮出一股素净的香味,更显得从里到外干干净净的。
灵泽悄悄啧了一声,本想大摇大摆从屋里走了出去,一阵风拂过,她闻到了一股幽幽酒香。
寻着香味过去,竟找到了殿里的酒窖。
门虚掩着,此刻无人值守,灵泽光明正大、轻而易举地进去了。
酒窖里堆满了小酒坛子,浓浓的酒香将灵泽熏得头晕晕的,她笑嘻嘻地抱起一坛酒,揭开盖子,闻了闻,醉在这醇香里。
二话不说,抱起坛子咕咚咕咚往嘴里灌。
那酒回味甘甜,里面还有淡淡的梅子香,灵泽一喝便停不下来。
一坛子下肚,竟也不觉得醉,又下了一坛。
直到肚子胀胀的,才停下来,摇头晃脑地出去了。
后半夜的月色分外迷人,弯弯的月牙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挂在天上,发着光,让人觉得清静美好。
灵泽本来不喜欢清静,现在却咋么出清静的好来。
一个人悄悄喝酒,感觉似乎也很不错。
想着想着又忍不住偷乐起来,心道这鸣珏宫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让人进来,我偏偏要进来!
心中揶揄半晌,灵泽突觉头脑晕得厉害,每走一步就都像踩在泥潭里,只好顺着游廊,扶着柱子,寻找出口。
恍惚间,她看见一扇虚掩的房门,揉了揉朦胧的眼睛,脑中立刻涌现出一张舒服的卧榻。
顾不得许多,拎着烂泥一般的身子,跌跌撞撞走了进去。
玄境回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清晨。
他进到屋内,越过屏风,立马看到床上躺着一个横七竖八的人。
那人抱着被子,将自己卷成了一个蚕蛹,手和脚都露在外面,一会吧唧嘴,一会傻笑,嘴里还时不时蹦出几个含糊不清的词,什么“好酒”,什么“过瘾”,一听便知喝了不少,才醉成这副熊样。
玄境极轻地叹息一声,好整以暇走到床边,戳了下灵泽的胳膊。
“醒醒。”
灵泽眉头一皱,满脸写着烦闷,随即像圆滚滚的果子一样滚到另一边,显然还在做着春秋大梦。
敲门声突然响起,玄境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唇边溢出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
绕过屏风,到竹案前坐下,道了一句:“进来。”
纤露送了一壶热茶进来,见玄境眉目间隐约含着愁绪,给玄境斟了一杯茶,极为体贴道:
“仙上从凡间归来,身体难免乏累,不如先喝口热茶歇息会。奴婢就在外面候着,有任何吩咐,仙上唤奴婢即可。”
玄境端起茶杯,指腹摩挲在杯壁上,有温热之感传来。
他问:“我不在的时候,可有事发生?”
纤露道:“司命仙君送来一些公案,奴婢已经放在隔壁书房内。”
“还有吗?”
纤露顿了半晌,后道:“没有了。”
玄境抬眸看了她一眼,问:“纤露,你来鸣珏宫多久了?”
“回仙上,五年了。”
“五年了。”玄境放下手中的茶杯,杯中之水倒映出他的面容,无悲无喜,异常平静,“时间过得真快。”
纤露看着玄境眼中透出的冰冷,背上突然开始冒冷汗。
她能来鸣珏宫伺候,纯粹是因为运气好。
纤露的父亲曾是凡间一地仙,曾有恩于天帝。
天帝为了还恩,许诺她父亲一个心愿,只可惜愿望还没想好,她父亲便仙逝了。
那心愿便落到了纤露头上。
几十年前,纤露在凡间见过玄境一面,那一面,从此让她心心念念,日夜牵挂。
那日在九霄云殿内,纤露又碰到了玄境。
彼时,她也不知他是何身份,只觉得天意使然,想也不想便指向他。
纤露对天帝道:“小仙如今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承蒙陛下厚爱,才得以来到天宫。小仙从前眼界浅窄,这位仙君气度不凡,一看便知见识广博,小仙不敢多求什么,只想在仙君身边谋一份差事,也好开拓自身眼界,愿陛下成全。”
天帝一听这愿望实现起来十分简单,便将人塞到鸣珏宫来,还点名让玄境好生照顾。
虽然最后只是成了这宫里的一名领头仙侍,但能得到机会伴在玄境身边,纤露还是很开心。
五年的时间,她守在这鸣珏宫中,见过许许多多表面客气、实则对玄境心怀不轨的女神仙,无人攻破他的心扉。
她暗暗庆幸的同时,也时常害怕自己有朝一日被扫地出门。
他实在太冷情,像绝壁峭崖上的孤松,她能在他身边当一棵小草,只不过凭天帝的嘱托,与他的意愿并无半点关系。
如果她刚才说的话被发现是谎话,那么还有机会能呆在这鸣珏宫吗?
答案可想而知。
纤露面色发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道:“仙上恕罪,奴婢想起昨夜灵泽仙子前来鸣珏宫,因仙上不在宫中,奴婢便让灵泽仙子改日再来。”
玄境默了片刻,放下杯盏,又问:“还有吗?”
纤露仔细回想,“昨儿半夜,小白狸突然闯进奴婢的卧房,倒没发生什么事,只是它平日从不踏进那一步,奴婢觉得有些奇怪。”
“以后我不在宫里,有任何事情发生,都需一一禀报。”
“是。”
纤露松了一口气,躬身退出屋子,一眼也不敢再看玄境。
灵泽蒙在被子里,听到窸窸窣窣的话语,本没太在意,但那句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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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仙子一入耳,眼皮一下撑开,脑子立刻清醒过来。
她左看右看,发现自己竟躺在一陌生的房间里,瞳孔颤抖。
外面那说话人的声音,分明是玄境和纤露。
灵泽的心几欲跳出来,至于后来他们在外间讲了些什么,她完全没再注意,只一门心思想着等会该如何交代。
“都睡醒了,还不出来?”
玄境的声音传入耳畔,灵泽锤了锤脑子,起身拍拍衣服,理理头发,绕过屏风,端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云淡风轻地在玄境面前坐下。
玄境幽幽地喝着茶,周身却不断散发冷气,灵泽只好笑得再灿烂一点,仿若无事发生。
玄境双目凝视着她,眼神锐利得如同鹰看兔子,“说说吧,怎么回事?”
宿醉让灵泽头脑疼痛,她两只手放在额角,使劲揉了揉,眨巴着水光潋潋的眼眸,道:“对不起。”
样子颇有些可怜。
玄境端起茶盏,隐去唇边的笑容,放下茶盏时,已是惯常那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模样。
“那个......我受老百之托,本来想向你道谢的,谢你送来的食盒,哪知你不在府上。我正打算回去呢,恰好闻到一缕酒香味,这不,就进来喝了点。”
灵泽心虚地看着玄境,见他眉心微拧,立马狗腿子般问道:“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玄境倒好的茶水移到灵泽面前,唇畔浮起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我想,该烦心的是你。”
灵泽喝完水,头痛似乎减轻了些,思路也变得清晰起来,道:
“财神大人素常都不让仙子近身,应该很看重自己的名声,若被人得知我在你府上一宿,只怕于你更不利吧。这次实乃我唐突,不如将此事深埋于心,不要对外喧嚷,如何?”
“只对我不利?”玄境唇角勾起,漫不经心地看着她。
“不是吗?若是被人知道,我顶多被那些爱慕你的仙子言语攻击一番,反正我脸皮很厚,不在意别人如何看我。”
“那倒是,说到脸皮,天上地下,只怕找不出比你更厚之人了。”
交谈间,气氛一下轻松不少。
灵泽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道:“这次我来你府上,算是不请自来,还请你勿怪。”
玄境反问:“你哪次不是不请自来?”
灵泽细细回想,强笑两声,“头有些晕,不记事,见谅见谅。”
玄境不动声色,将倒好的茶移至她面前。
灵泽以手撑头,借着这还算愉悦的氛围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问:“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我有些烦?”
玄境微愣,似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半晌后不甚在意答:“偶尔。但看在老百的面子上,不会同你计较。”
灵泽静静看了他半晌,似要等他重新回答,良久后没得来想要的回应,心中有些许失落。
玄境好笑地看着她,听得门外有动静,立马道:“谢已道完,你该走了。”
“哦......”灵泽再笑不出来,无精打采问,“能向你讨两壶酒吗?”问完又立刻解释,“不是给我喝,是给老百。”
玄境不说可以,不说不可以,手一挥,将她变成小白狸的模样。
“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待回府,这幻形术会自动解开。”
这天晌午时分,太阳高高悬在头顶,雨神府门口停了一辆华贵的马车,微风拂过,酒香四溢。
灵泽看着那整整三十坛酒,心想,明明只向他讨要两坛酒,他却送来三十坛,为何?
琢磨半晌,得出一个结论:玄境厌对她感到厌烦,用这三十坛酒阻了她再来鸣珏宫的理由,最根本的意思是不想见到她。
50. 误会
自此之后,灵泽步再也没有迈进过鸣珏宫。
老百禁足解除那天,灵泽、银竹和膏泽齐刷刷站在门口迎接,为表庆贺,三人轮番拥抱。
院子里摆了一桌好菜,是银竹亲手下厨做的。
廊下开满各色各样的鲜花,香气馥郁,灵泽特意找落樱要的花种,为了给这个日子增添点喜气。
膏泽将这三十天的司雨事宜记录成一本小册子,交给老百。
老百见三人分工有序,相处友好,欣慰地笑了。
吃完这顿饭,日子又恢复到从前的状态。
灵泽已经能够完全独立司雨,老百不时常跟在她身边,反而常与银竹和膏泽一块。
有时遇到艰巨任务,老百会让灵泽带领银竹或者膏泽行动。
谁都看得出来,老百已经做了全面让灵泽接替的准备。
灵泽自然也知晓。
因为对老百心怀歉疚,她不想在此事上再令老百失望,所以不管老百让她做什么,她都顺他心意。
自上次过后,松影时常来雨神府探望老百,来时总会拎点东西,有时是一壶酒,有时是一些画本子。
落樱也常常现身此处,就连红衣司命也时不时过来,只因松影搜集的那些画本子分外精彩,能给他撰写命格提供许多新思路。
只有玄境,似乎从生活里消失了一般,再没有出现过。
这一日,闲来无事,五人齐聚在灵泽的院子里。
绿荫之下,松影与老百对弈,司命躺在藤椅上晒太阳,落樱在一旁抚琴。
灵泽坐在秋千上。专心致志地看画本子,看到一个酿酒人家的故事时,脑中突地上过玄境的身影,不禁失了神。
一池荷花在阳光下盛放,荷香氤氲,馨香满庭院。
灵泽甩了甩脑袋,抬头环顾,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平和的笑意。
是岁月静好的味道。
转眼来到秋天,一池的荷花陆陆续续凋败,池边的小草上裹起一层清霜。
晚上,老百拎着酒壶出门,临走前问灵泽要不要一同去鸣珏宫。
灵泽兴致缺缺,道今夜要去百花宫看昙花。
老百觉得诧异,想看昙花,只要找落樱,什么时候都能看。
从前唤灵泽去鸣珏宫,几乎百呼百应,今日却......
老百瞧她神色恹恹,眉眼间竟含着丝若有若无的恼怒。
心神千回百转间,老百终于琢磨出点头绪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转头哼着小曲,踏上月光去往鸣珏宫。
树叶沙沙作响,起风了。
玄境依旧坐在庭院里,一袭白衣随风而起,周身弥漫着一层天长地久的孤寂感。
“朋友,今日也尝尝我带来的酒!”
老百刚到门口就开始呼喊。
玄境闻声,唇角微不可见地挑起来。见老百孤身一人时,扬起的嘴角又落了回去,似乎有淡淡的失落。
“好久不见,”玄境微微启唇,“甚是想念。”
“骚话连篇,这还是我认识的财神么?”
月亮藏到云层后面,玄境命纤露添来一盏灯,院子里稍微亮堂了一些。
案上摆着一笼子红艳艳的螃蟹,闻起来有鲜香味。
老百神清气爽地坐下,又笑着打量了玄境半晌,似没瞧出异样,才不拘小节地给他倒酒。
“尝尝,这酒是松影带的,我没舍得喝,邀你一同品尝。”
“是没舍得喝,还是一个人喝酒不尽兴,需我作陪?”
被看穿的老百笑着拊了他一掌。
玄境接过酒杯,鼻尖微动,而后轻抿一口,“气味清淡,味道却很浓烈。”
老百也跟着尝了一口。
他活了这么多年,也算品酒无数,此酒之烈,让他有些猝不及防,眉眼鼻唇不受控制地皱起来,道:“这也太辣了!灵泽那丫头竟然喝得津津有味!”
玄境给老百倒茶,淡淡的影子落进杯里,覆下一片阴影。
他将杯子放到老百面前,不动声色地问:“松影常去你府上?”
老百喝下杯中水,火辣辣的味道依旧在喉腔里经久不散,半晌后才道:“是啊,不知刮了什么风,竟常来看我这个老人家。”
玄境调侃:“真的是来看你的?”
老百随口道:“不是看我是来看谁?灵泽吗?”
玄境若有深意一笑。
老百以手撑头,盯着案上的红螃蟹,琢磨半晌,突然一拍桌子,“还真是有可能!”
松影来府上,说是看他,但每每带酒,都会附上一册画本子。
老百一把年纪,根本不爱看画本子,他带来干嘛?
分明就是给灵泽的。
老百气恼,松影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打灵泽的主意,得亏灵泽迟钝,不然就轻易落入男人的陷阱。
辛辛苦苦养大的人,得人慧眼识珠是值得欣喜的,可那个人却不是老百心中最合适的人选,难免有些失望。
老百脸色难看,玄境垂目看着鲜红的蟹,将一丝淡淡的悸动压至眼睫之下,笑问:“你气什么,堂堂风神大人,多少仙娥为之倾倒,难道配不上灵泽?”
老百哀叹一句,喃喃自言:“灵泽那丫头莽撞,我是担心呐......总得找个能护她的人才好。”
玄境淡笑,“风神年纪轻轻,人又上进,在天界广受美誉,自然能护住她。”
老百忍不住摇头,他阅尽世事,有自己独到的眼光。
“就是因为太上进了......松影志向远大,站在他身边的必然是同样心性高远之人。灵泽性子无拘无束,不是他的良配。”
“依你所言,灵泽的良配是谁?”
月上枝头,两人都无心再饮松影的酒。
玄境将酒坛子封好,给老百和自己倒了一杯自酿的黄酒,慢慢喝着。
他的眼中看似无半分波澜,实则暗流涌动。
别人瞧不出端倪,老百却因关注他而多留了一份心,刻意不作回答,想磨磨他的耐性。
玄境久得不到答案,目光频频竟投过来,表情却偏要云淡风轻的,假装自己不在意。
老百心中喜悦,也不点破什么,只道:“这丫头跟你一样,对男女之情还没上道。”
云淡风轻的人突然望向青蓝色的夜空,瞳色墨黑,“说她就说她,扯上我作甚?”
老百垂眸,笑看着案上的螃蟹,悠悠道:“灵泽今夜去百花宫看昙花,这笼子螃蟹,咱俩也吃不完,我带回去给她吃罢。”
玄境并未答话,只是命纤露拿来食盒,亲自将螃蟹装好,末了还不忘配上一壶酒。
老百颇为满意地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螃蟹性寒,不可贪食,配上温热的黄酒,驱寒的同时,口齿生香。”
玄境道:“只是凡间的普通吃法,跟我周不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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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无关系。”
“哎!”老百叹息,“你这张嘴啊,真是劝退无数人。难怪灵泽情愿去看昙花,也不来这喝酒。说说吧,你怎么得罪她了?”
玄境嘴角浮起一层自嘲的笑意。
这时,月亮拨开云层相见,洒下一层清辉,他周身也被镀上一层温润的光。
“凡间有一好友走到寿数尽头,我下去送了一程,可没时间得罪她。那三十坛酒,你可喝完了?”
难怪那段时间日日有酒喝,老百还以为灵泽日日到鸣珏宫讨酒,偷偷欢喜了一场,没想到......
“一次给三十坛,就算我贪杯,也能喝上一个月。”
“我离开的时间长,担心你不够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心思醉在风里。
第二日,灵泽睡到上午才起。
她昨夜等到很晚才看到昙花开花,那惊鸿一瞥的美着实令人动容,动容到她整晚没睡着觉。
这会打着哈欠出门,院内日光亮白,老百立在树下,瞧着那池残荷出神。
“老百。”灵泽走到他身旁,唤了一声,“在这杵着做什么?”
老百回转身来,故意试探:“待会同我去鸣珏宫?有新鲜的大螃蟹吃。”
昨夜和玄境饮酒,老百得知灵泽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未去鸣珏宫,便直接将带回来的螃蟹分给了银竹和膏泽。
灵泽摇头。
老百还未想明白她为何生气,愈发纳闷,“为何不去,今日又有约?”
“约是没有,任务却有。”
午饭后,灵泽带着银竹和膏泽出门司雨。
如今她已十分娴熟地掌握节奏,不管多大的任务,都处理得得心应手。
司完雨回来,已是黄昏。
银竹匆匆忙忙去后厨烧饭,烹饪是她的兴趣,谁也阻挡不了她每日下厨的热情。
膏泽仍然严格要求自己,在院里练起了控雨术。
灵泽这会儿无事可干,便在一旁指导他。
只是天赋型选手和普通选手之间总是有壁,明明很简单的东西,膏泽做起来颇为费力。
灵泽叹气:“我教得不好,你莫怪。容我出门透口气。”
这会子是秋日,阳光打在身上还暖融融的。
落日的余晖照在墙壁上,给其穿上一层淡淡的黄衣。
灵泽走在青石大道上,悠悠踱着步子,内心说不出的宁静。
道路尽头,远远走过来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看其廓形风姿,便知是个美人。
灵泽在原地站立,眸光远眺,知晓来人是落樱。
落樱走近时,春风满面,笑容连连,唇边那颗痣飘飘荡荡,透出一股妖媚的风情。
这个时辰,再过一会便能吃晚饭了。
灵泽问:“找我何事?”
“一定要有事才能来找你?”落樱笑着挽过她的手,随着身体的凑近,身上散发的香味将灵泽包裹个完全,“想你了不成?”
“当然成,我去跟银竹说一声,今晚添副碗筷。”
“哎呀!”落樱叮咛一声,“不吃不吃,我如今正减重,过午不食。”
灵泽瞅瞅她的脸,尖尖的瓜子形。
又看看她的腰,细得跟水蛇似的。
还让不让人活?
落樱笑嗔了她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有正事请你帮个忙。这信,劳驾替我转交给玄境。”
51. 挽留
信?
玄境?
灵泽满脸狐疑地看着落樱,好像再问:“你?对玄境有意思?”
“想什么呢?!”
落樱凑近她耳畔,低声解释:“我宫中有一花仙,名玉簪,十分倾慕玄境,托我给他送信。玉簪对此事有些固执,不管玄境接不接受,只想让他知道。我这做姐姐的,也不能不管。”
“但是你知道的,我同玄境没什么交情,贸贸然去送信,怕是会被他赶出来。所以,我想到了你。你是他妹妹,这事办起来就容易许多。”
妹妹?
灵泽想起之前去鸣珏宫送小鱼干,在老百的指使下玩笑般叫了人家一声哥哥,如今这哥哥却被人当成了真,不由干笑两声。
又想,这玉簪仙子相貌美丽,竟也对玄境芳心暗许。
玄境那家伙真是太会招蜂引蝶了!
落樱看她面色一会红一会白的,问:“这事是不是好不好办?不行的话,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这事换从前,不过举手之劳,只是如今......
灵泽有些难为情,道:“要不让老百帮忙?”
“不行。”落樱顾及玉簪的面子,“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灵泽暗自叹了口气,视线顺着长路远眺过去。
这是一条宽敞的路,视线尽头是一道拐,连通几条小道,通向四面八方。
她纠结半晌,突然心一横,道:“交给我吧。”
不就是送信?
顺着这条路往右拐,小半炷香的时辰便能到鸣珏宫。
送完信立马离开不就成了,能有多难呢?
晚饭之后,灵泽在院里溜达了一圈。
天上无云,月色清冷,屋角落下一层秋寒。
转来转去,灵泽转出了门,顺着青石大路一直走,走到道路尽头拐角处,站定了一会,最终提步往最右边那条道走去。
鸣珏宫。
玄境一个人在院中饮酒,这酒的配方,是老葛给的。
老葛是他凡间的好友,两人相识三十年。
初见之时,玄境穿着蓑衣,带着斗笠,在雨中垂钓。
老葛那时已是个白发老头,同样往鱼塘里抛了钓竿。
两人相隔不过一尺距离,互不干扰。
一个时辰过后,雨逐渐下大,老葛什么也没钓到,有些不甘心地起身。
路过玄境之时,见他桶内已是满满当当,心中有些不平。
这鱼塘生在僻静之处,平日根本无人问津,为了让里面鱼儿有东西吃,老葛常常会割点草丢里面,说这些鱼是他养大的不为过。
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一来此处便钓走这么多鱼,简直跟拿了他的东西没有区别。
可老葛也仅仅是这么想,性子温吞的他从来讲究和气,不喜与人为敌。
况且这地方偏,任谁看了都会觉得,眼前是个野鱼塘。
正在这时,塘里的钓竿又动了,陌生人钓上来的是一条重十斤的花鲢。
老葛有些眼红,但终究没吭声,抿着唇一言不发离开。
未曾想玄境叫住了他,还将满满一桶鱼全部相赠。
老葛的耳根泛红,为自己刚才的不平感到羞愧。
为答谢送鱼之情,他邀玄境去家里坐,还做了一桌丰盛的菜。
老葛住的是一间茅屋,简单朴素,屋前有一个小院,院里养些鸡鸭。
他靠卖酒为生,自己也爱小酌,每日三顿酒不离桌,但不是豪饮,仅仅一小杯,如同一道开胃菜。
今日他因高兴,便饮得多了些,酒劲上来后,话匣子也打开了。
老葛告诉玄境,他成亲后一年,妻子便病逝,他没再娶,膝下无儿无女,一个人在这过日子。
还说一个人的日子很好,无人打扰,清闲自在。
因为一桶鱼,两人结下了缘分。
玄境每年都会去下界看老葛,与老百交流酿酒技艺,老葛虽不善言辞,但说到酒,总能说上几句。
老葛此生只酿一种酒,酒的名字叫一粟,或许他觉得,人生在世,不管是谁,在这天地之间都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老葛临走前,将他一粟酒方交给了玄境,还说自己骗了他。
一个人的日子虽清闲自在,但总有些孤寂,特别是当人老了的时候,回想起从前妻子还在的时光,容易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老葛是个要强的人,六十岁之后,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老了。
人一老,便更害怕寂寞。他虽早已习惯一个人生活,但到头来还是叹惋。
大概人生在世,都希望花团锦簇、热热闹闹地活着吧。
玄境喝着一粟,凝视天上的冷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后纤露过来传话,说灵泽仙子在门外求见。
玄境回过神来,清淡的眼里蒙上一层月的光晕,他淡淡道了一句:“让她进来。”
这一次见面,已经隔了几十日的时间。
灵泽还是穿着那件玉荷色衣裙,干干净净立在月光之下,只是面上没有了笑容,眉眼间透着一层淡淡的急切。
她先是走到玄境面前,然后若有所指地看了纤露一眼,随即才转而看向玄境。
玄境道:“你先下去。”
纤露不敢多言,只冷冷地瞥了灵泽一眼,安静地退开了。
灵泽这才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放到玄境面前。
玄境抬眸,问:“这是什么?”
灵泽心里正变扭着,也不想过多解释,只道:“看了便知道,看完请不要到处宣扬。”
说罢便提步转身,不想多留一刻。
“等等!”
灵泽脚步一顿,咬着唇回转身来,“还有事吗?”
玄境没拆信,只是看着她,眉尾微挑,道:“大概能猜到这是什么。既然请我不要宣扬,不妨等我看完再走不迟。”
灵泽满心抗拒,刚欲说话,被玄境堵了回去:“不然不看也罢,这信你原封不动退回去。”
其实信已送到,他爱看不看,但灵泽本着帮人帮到底的心思,不想让玉簪一片痴心沉入水,又出于好奇心,有点想知道玄境的反应,遂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深切地表明是你让我留的,可不是我自己哭着喊着要留的。
玄境利落地拆开信封,端着信纸,眼神清清淡淡地扫了两下,随即又将信纸折好,塞了回去,脸上没丝毫变化。
灵泽借着月光,透过纸背,看到了墨迹。
这信明明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片刻功夫绝对看不完,“你不仔细看看?”
玄境摇头,“这种信并无特别之处。”
灵泽嗤笑一声,可看他样子,偏偏又气定神闲,并无半分得意和炫耀,俨然只是在说一个事实。
玄境又道:“且说实话,我并不认识写信之人。”
?
灵泽额角抽了抽,看着他那颇为清澈的眼神,不禁替玉簪感到叹惋。
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个眼瞎且记性差之人呢......
案上有酒有螃蟹,玄境也不管灵泽愿不愿意留下来,直接给满了一杯,道:“这酒你没喝过,要不要尝尝?”
灵泽站起身来,“不尝了。”
“在凡间,秋天是吃螃蟹的季节。”玄境指了指案上的大螃蟹,“味道鲜美,不比烧鸡差。”
看这样子,是想留她?
灵泽有些迷糊了,那三十坛酒还历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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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不想见她的人是他,让她留下来的人也是他,她又不是小狗,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于是仍旧摇头,表情还颇为高傲,“我不爱吃螃蟹!”
连番被拒绝两次,玄境心中滋味很是新奇,静静凝视了她半晌,最终淡笑着道:“慢走不送。”
灵泽果真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小白狸在她身后喵喵叫,她理也未理。
雨神府。
老百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灵泽猫着身子,踮起双脚,从树下遛过去,冷不丁从背后拍了下老百的肩膀。
老百花容失色,看清是谁后,抚着胸口顺气,“死丫头,这么大年纪,魂给你吓出来!”
灵泽咯咯咯笑,朝他吐了吐舌头,“活了几千岁的人还怕鬼呢?”
老百找了个台阶坐下来,问:“大晚上的,你去哪里玩了?”
灵泽看看天,又看看老百,笑嘻嘻坐到他旁边,道:“百花宫。”
老百幽幽叹口气,道:“前几日玄境去下界陪一个老朋友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以后你得多陪陪我。”
年纪一大,人就容易患得患失,神仙也不例外。
老百好不容易放下了重担,想再久活一点。
但神仙的命运不可测,任谁都有生命的尽头,老百只好感叹。
灵泽呆愣一瞬,拍拍老百的肩膀,“放心吧,我、银竹还有膏泽,我们三人以后轮流陪你。”
老百哼哼两声,喃喃抱怨:“轮流?为什么不是一起!”
两人看着月色,各怀心事地发呆。
半晌过后,灵泽才问:“你刚刚说玄境下界,什么时候?”
老百道:“就我禁足的那段日子。他不是送了三十坛酒过来么,就是担心他下界后你找不到人拿酒,索性一次给了个够。”
灵泽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亏她气闷这么久,竟只是一场误会......
“你同我说说,跟他闹什么矛盾了?”老百趁机问出心中的疑惑。
“......没、没什么。”
“得了吧,这些日子你摆明了不愿见他,每每我叫你去鸣珏宫,你都推脱。”
灵泽干笑起来,强辩道:“他不是喜欢清静吗,我那么聒噪,别吵着他。”
“胡说!”老百吹胡子瞪眼睛,“论聒噪,你能有我聒噪?”
灵泽:“......”
老百继续道:“玄境有时候是说话难听,但他人品端正,是个良善之人。”
灵泽沉默不语,良善没看出来,说话是真难听。
“他常下界游历,还在下界开酒楼、做生意,是凡间的富商,帮了不少穷苦之人。”
灵泽这才开口,惊诧道:“神仙不是不能干扰别人的命运吗?为什么他能在凡间交朋友、开酒楼、帮助别人,不会受惩罚?”
当年,她不过溜下凡间玩了一趟,就被元桁关了禁闭,这公平吗?
老百娓娓道来:“这不一样。玄境是真真正正作为一个凡人,参与到人间的生活中去,参与到人界的秩序之中去。他尊重人世间的规律,并视自己为其中的一员,从不对人动用仙法,所得一切,也都是靠自己的智慧和双手而来,这并不违规。”
灵泽双手撑头,默默仰望月亮。
回想起从前,他说“站在什么样的位置,就需要做什么样的事”,她觉得他同元桁一样冷漠。
但如今想想,“需要”二字并不代表自身意愿,仅仅表明在其位谋其事。
神仙不能违背天地之理,玄境选择深埋善意,却又另辟蹊径,用自己的方式去保护和对待那颗在神明眼中格格不入的怜悯之心。
这样的人,怎么会冷漠呢?
52. 重新认识
落樱第二日就来寻问灵泽关于那封信的消息。
灵泽想起玄境的样子,冲她摇摇头。
落樱苦笑了下,转而又舒了一口气,道:“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这下总能让她死心了。”
灵泽点点头,又顿了会,问:“玄境当真这么大魅力?怎么这么多仙子倾慕他?”
落樱笑敲她的头,“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愿闻其详。”
落樱从藤椅上起身,娓娓道来:“几百年前,元桁神君属意玄境接任神明之位,结果他自削神力,下凡轮回。众仙家都以为他生生世世将被困在人家,结果人家只用了两百年的时间,挥戈破局,重聚神力,飒气归来。”
“就这样的人,上天下地从来只有一个,加上任财神一位,长相还英俊,谁能不爱?”
灵泽看着落樱憧憬的脸,鬼使神差地问了句:“那你也爱?”
落樱慌忙摆手,“这样的人我可驾驭不了,只在远处欣赏即可。”
这是灵泽第一次听闻玄境从前的事迹,算一算,那时她应该还只是莲花中的一滴水,不知天地为何物。
居然敢拒绝元桁的心意,确实有几分胆色。
灵泽觉得今日才算重新认识玄境,霎时觉得他那张嘴说出的话不算什么,做出的事才更令人瞠目结舌。
但仍然有疑问,莫非元桁属意谁,谁就能成为下一任神明?
“当然不是。”落樱看穿她的想法,一副“这事老百都不讲与你听”的震惊表情,解释道,“想成为神明,是要服众的。据说九重天上有一块试神石,谁能通过神石的考验,便是天地认可的神明。”
“那玄境通过神石的考验了?”
当然没有。
从玄境自削神力开始,便是打定了主意我行我素。
人人都想成为神明,只有他反其道而行之,真真一朵特立独行的奇葩。
其实灵泽也有同感,神明当成像元桁那样,又能有什么意思?
天天清心寡欲,面无表情地生活,还不如神仙的小日子过得舒坦惬意。
落樱感叹:“掌管苍生气运、长相英俊、行事果断、风华正茂、品行端正,种种优点他样样占全,还无不良嗜好,此人只应天上有。”
灵泽看落樱的星星眼,终于明白人间“花痴”一词从何处来。
落樱感叹完毕,直勾勾看向灵泽,暧昧地问:“哎,你呢?有何感想?”
灵泽想起那些仙子飞蛾扑火的事迹,叹道:
“普天之下,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只是不求回报的喜欢,那只看他外在的闪光处也不妨事。可若是有求回应的喜欢,总得先了解清楚这人性子究竟如何吧。”
“一个人有闪光处就必然有暗处,还没看清楚便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到时候发现自己只爱他的闪光点接受不了他的暗点,岂不是白白浪费感情。”
“如果是我看一个人,会先充分了解过后,才进行评判。”
灵泽讲得极其认真,落樱看她一副义薄云天的样子,忍不住八卦道:“天界这些仙子里,只有你一个与玄境走得近的,在你心中,他是什么样的人,说与我听听。”
灵泽慌忙摇头,“我对他了解甚少,只知他厨艺不错。”
落樱感叹:“极品!极品!”
又发自内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颇有些怂恿的意味,“凡间有一句话,叫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妨你去试试?看能不能拿下这位天之骄子?”
灵泽手指头指向自己,满脸不可置信,好似在说:“我??你确定??”
“当然是你。”落樱自信满满,“我掐指一算,这事也只有你能办到,毕竟你是不多数能接近他的女子。”
灵泽将秋千晃荡出去,心没由来跟着扑通扑通急速跳起来。
她尚处于一个对男女之情半懵懂半清醒的阶段,从未想有目的地去接近别人。
现在被落樱提出来,心上那层薄薄的壳被猝不及防敲开,在失去保护之后,只剩下孤零零的慌乱。
午后,灵泽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
秋日的阳光分外和煦,晒得人浑身酥酥麻麻。
院子里种了木樨树,淡黄色的小花在枝头熠熠开着,香味顺着微风浮过来。
一方玉色丝帕柔和地遮在脸上,木樨香从其间朦朦胧胧地透进来。
隔帕闻香,灵泽在梦里沉醉。
烧鸡、烤鱼、蹄髈、糟鹅、醉蟹......
灵泽砸吧了下嘴,帕子下的嘴角欢喜地翘起来,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忽然,鼻尖上有痒意传来,灵泽伸手挠了挠,身子侧过去,寻了个更舒适的睡姿。
帕子悄悄从脸上滑下去,阳光便轻轻落上来,亲吻着那张仍然带笑意的脸。
瓷白的肌肤,泛着微微的莹润,可与上好的羊脂玉相较。
耳畔喵呜一声响,灵泽猛然睁开眼睛,和小白狸四目相对上了。
速速从藤椅上爬起来,擦了擦唇角并未出现的口水,灵泽开始环顾四周。
见空无一人,暗自舒了一口气,心中又莫名有些失落。
“小白狸,你怎么来了?”
灵泽伸手摸它的头,小白狸只安静待了一瞬,便一溜烟跑了。
灵泽没了睡意,起身追出去。
追到老百院子里,晃眼见一白影和老百面对面坐在亭子里,一人拈着一颗棋子,似在凝神思索什么。
灵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立在原地,呆看着那道挺拔而又熟悉的白色背影,还有拈棋子那只修长如竹节的手,突然就想起落樱的话,心胡乱跳了一阵。
好不容易强自平静之后,灵泽想起昨夜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态度,心又跟着慌起来。
昨夜都不欢而散了,他还找上门作甚?
莫非是找老百告状?
脑中响起一道声音:雨神府小仙子灵泽态度冷傲,对财神大不敬,剥夺仙籍......
青天白日的,灵泽的心又慌又凉,强自体验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小白狸从玄境身边钻出来,适时冲灵泽喵了一声。
老百抬头,玄境回身,双双看向她。
灵泽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傻站那作甚?过来吃螃蟹。”
老百根本没察觉她的不对劲,目光又速速落回棋盘上。
玄境冲她挑了挑眉,眼中疑虑丛生,突然问:“你紧张什么?”
“哪、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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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泽下意识反驳,但在玄境的凝视下,有些做贼心虚的不淡定,只能强行掩饰自己,脚步虚浮地走过去,目光逡巡一圈后,问:“螃蟹在哪呢?”
老百道:“还在灶上蒸着,待会银竹便端过来。”
灵泽舒了一口气,有螃蟹吃,那应该不是告状来的。
悄悄瞄了玄境一眼后,规规矩矩在他们身侧坐下,目不斜视地看着棋盘。
玄境把玩着棋子,语调松松道:“没记错的话,某些人好像说自己不爱吃螃蟹。”
灵泽不看他脸色也知他口中所谓的某些人是指谁,但心想此前是她误会在先,昨夜送信时态度也差了点,现下便不欲与他一般见识了。
于是自我调侃道:“是谁这么挑剔?螃蟹这么好吃,真是岂有此理!”
玄境一贯知道她脸皮厚,却没想她如此没心没肺,心中那点新奇却有些挠心的滋味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灵泽见他不接话,又道:“五十年的时间,你第一次来这做客,是哪阵风把您吹来的?”
玄境抬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而后重新从棋盒里拈出一颗白子,漫不经心道:
“可能是北风,也可能是南风。若你想知道今日风向,应该去问松影,他了解得更准确。”
灵泽:“......”
两人专注在棋盘上,都不理会灵泽,灵泽对围棋没有半分兴趣,索性带小白狸在院子里玩。
不多时,银竹便将蒸熟的螃蟹端了上来,还带来一壶桂花酒。
灵泽懒得理会那下棋的二人,在一旁剔蟹黄、啃螃蟹腿,吃得不亦乐乎。
自此过后,一切又恢复到从前。
灵泽常跟着老百去鸣珏宫,偶尔,玄境也会带上好吃的来雨神府,有一次恰好碰见松影、落樱和司命。
司命爱缠着玄境问东问西,其他两人则与之交谈不多,保持着相应的距离,但礼貌客气,有老百和灵泽在中间周旋着,倒也自在。
日子就这样过着,司命殿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仙鹤宴。
司命日常除了给凡人们写命簿,私下还有一重任务——给天界未婚配的神仙牵红绳。
虽然他自己的桃花尚无踪影,但阻挡不了他关爱同僚情感问题的热情。
仙鹤宴,正是他为天界那群尚未有着落的仙男仙女准备的宴会。
之所以给这宴会取名仙鹤宴,是因为仙鹤是这世间最专情的鸟儿。
而忠贞专情,是一段良好感情必不可少的条件。
由于仙鹤宴的目的性质问题,平日里,玄境和松影绝对不会参加,就连落樱都懒得露面。
只有那些看对了眼的仙男仙女乐意参与此宴会,借机互表心意。
因着在雨神府一起渡过美好时光的情谊,松影和落樱这次都不好拂司命的面子,答应来给他热热场子。
玄境一如往常,给面子这件事在他这大概是不存在的,任凭司命死缠烂打,他自静如湖水,波澜不惊。
灵泽听说那司命殿里有一个仙鹤园,豢养了两对优雅的仙鸟,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好奇心,直接受了帖子,还要拉老百、银竹和膏泽一块去。
老百担心灵泽被男神仙忽悠,干脆带着三人一块出门。
53. 仙鹤宴
司命殿张灯结彩,地上铺的是红地毯,屋檐挂的是红幔子和红灯笼,好似凡间的除夕一般喜庆。
宴会上熙熙攘攘,鲜花、酒水、果子、糕点一应俱全,悠扬的琴音环绕,似流水淙淙,令人心情舒畅。
仙子们涂脂抹粉,各顶个光彩照人。
灵泽像看新世界一样看着司命殿里的俊男美女,与司命打过照面后,便拉着银竹去了仙鹤园。
膏泽一直跟在她们身后,像是两人的护花使者。
仙鹤园里,四只美丽的鸟儿悠闲地散着步。
尖尖的嘴巴,细长的脖子,雪白的躯干,墨黑的尾羽,筷子似的细腿,两两一对,相互伴着,犹如夫妻。
灵泽目不转睛地看着,突听得身后传来气喘吁吁声。
回眸一看,见老百叉腰站着,愤愤道:“这里人多嘴杂的,你们三也稍微照顾一下我这个老人家,不要乱跑成不成?”
“特别是灵泽,万一被哪个男神仙拐走了,我上哪要人去!”
灵泽见银竹偷偷笑,不服气道:“光说我一人,银竹也被拐跑了怎么办?”
老百看看银竹,又看看膏泽,随即恨铁不成钢地敲灵泽的头,“成天操没必要的心,不如好好关心你自己。”
灵泽蓦然看向银竹和膏泽,银竹绞衣服,膏泽看地面,这才恍然大悟。
膏泽这时道:“放心吧老百,我会看好她们两人的。”
银竹也道:“老百,你瞧灵泽那样子,是能轻易被拐跑的吗?指不定别人对她有意,她还什么都察觉不了。”
老百无奈叹气,灵泽丝毫不在意,反而醒醒鼻子,打趣道:“哎呀,这里怎么有一股酸臭味?不行,我要去其他地方瞧瞧了。”
说罢拉着老百离开,剩银竹和膏泽两人在一块。
灵泽和老百边走边看,很快遇到落樱和松影。
大家心照不宣,都对宴上的桃花没兴趣,约着一块去找司命。
半道上突听得有仙子道:“下界我看守的那块地方有座火山要喷发了,不知此事能否有仙家可以解决,若没有,周边的生灵可要遭大殃。”
旁边那仙子道:“水能克火,听说雨神大人也来了这宴会,不如你去问问。”
那仙子讪讪道:“我身份低微,还是不去了吧。此事已经呈报天帝陛下,该来的总会来的。”
灵泽听完这两人的谈话,不由自主地看向老百。
她还未见过真正的火山,但是元桁从前与她讲天地运行之事,对火山、海啸、地震等此尚有了解。
总而言之,在灾难面前,世间所有人都渺小如蚂蚁,若是神不管仙不救,身处灾难之中,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大抵难逃一死。
老百道:“此事关系下界生灵,天界却有天界的规矩,我先去找天帝,你在这好好待着,不要轻举妄动。”
灵泽难得严肃地点头。
老百提步前,又道:“火山乃自然之象,虽然水能克制火,但在面对炙热的岩浆之时,普通的雨水难以有形,所以此事非咱们司两场雨便能解决。”
灵泽朝他挥手,道:“我早明白了,你快去吧。”
老百面容总算放松了一些,提着浑圆的身体离开了。
宴会照常进行,园子里的人越来越多。
有成群结队站在树下开怀畅饮的,有两两结对面含羞涩谈心的。
灵泽左看看右看看,端了案上的酒盏,挪着漫不经心的步子,最终还是磨蹭到那仙子跟前。
那仙子是一地仙身边的小仙侍,十日前便接到司命的帖子。
因山火之事,地仙去找天帝呈报,抽不开身,参宴一事便落到仙子头上来。
知晓灵泽是雨神府的人后,仙子将情况仔仔细细描述了一番。
原来就在一日前,下界西边那座火山附近有了响动,连带着附近的动物四处逃窜。
地仙掐指一算,才知藏在地下深处的熔岩正蠢蠢欲动,即将以破壳之势涌出来。
不过庆幸的是,那火山一面靠山,一面环海,附近一百里内并无城镇,对凡人的威胁应该不大,遭殃的可能是那些小鱼小虾和山里的动物。
灵泽向那仙子要了具体位置,又道最近几日那地方并没有雨要下。
仙子听闻叹了口气,可此等自然之事都归天界管辖,她横竖左右不得,只能心怀感伤。
灵泽又磨蹭着回到两人身边,继续看仙鹤展翅、交颈、高歌,瞳眸中却是虚蒙蒙一片,没有了焦点。
松影察觉到她的不对劲,道:“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人间的灾难都是天地运行必然会留下的痕迹,没有人能够左右。我活了几百年,见过海啸,见过山火,凡人的生存能力极强,像满地的小草,即便遭遇大难,春风一吹,依旧可以再生。”
落樱蹙了蹙眉头,深深看了松影一眼,随即又看向灵泽。
灵泽漫不经心笑道:“我就是个司雨小仙,管好一方天地的雨水即可,其他事哪用得着我操心。”
说完一仰头,将杯中酒一滴不漏地喝了干净,旋即出了仙鹤园,找司命讨画本子去了。
松影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无奈摇头,又对落樱道:
“此事虽然与你我二人无关,但老百既去寻了天帝,想必要就此事商讨一番,不如一同去九霄云殿看看。”
未等二人出门,天帝这边已派来仙使。
宴会上的大小神仙皆被唤走,司命看着满园子人走的走散的散,跺了跺脚,只得让身边的仙童主持全局,自己也跟着仙使一块离去了。
灵泽从仙童那里讨来一本未读过的画本子,本想在树下找个蒲团坐下好好研读一番,不曾想被一些仙君围了过来,不仅敬她酒,还要送她礼物。
灵泽一看,伸过来的手里握着的皆是些玉佩香囊,想也未想便摇头拒绝。
老百曾与她说礼尚往来,她若收了别人的贵重礼物,还要想着还礼,实在麻烦,便道:“朋友之间,无需多礼,只要说说话谈谈心,便很开心了。”
因为是一视同仁,那些仙君也不介意她的拒绝,便真的伴在她身侧聊天。
一个时辰过后,灵泽吃饱喝足,觉得该聊的天也聊的,正好见银竹和膏泽在附近,拿着画本子起身,告别一众仙君。
三人一同回府,灵泽吃得太饱,头晕晕的,睡了一觉,直到天黑才醒来。
掌灯后,灵泽捧着画本子细细看了起来。
还没看几页,仙侍便过来通传说老百回来了,灵泽匆忙搁下画本子,身影赶在仙侍离开前消失在墨色的夜里。
老百院中。
檐角的灯笼亮着,灵泽顺着青石小径前来。
老百坐在凉亭里,桌上已摆好一桌饭菜。
灵泽没什么胃口,只象征性地陪着吃了点。
老百神色忧忧,喝着闷酒,见灵泽什么都不问,自己没忍住,将此事一股脑吐了出来。
“我去了九霄云殿后......”
老百到九霄云殿时,里面已来了不少神仙。
他走到玄境身旁,悄声打听,才得知天帝已知晓下界火山之事,正要召集众仙商议。
等人陆陆续续来齐了,天帝道:“堤鸣,你将那火山之事详细叙述一遍。”
那名唤堤鸣的地仙出列到大殿中央,躬身拱手,战战兢兢将下界西角处那火山之事说了出来。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堤鸣退回队列之中。
众仙在下方交头接耳,开始议论。
天帝沉着声音问:“众卿家有何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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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出口,底下的窸窣声瞬间消散了,殿中静得出奇,落针可闻。
天帝无奈,目光往下扫了一圈,恰好与松影的视线相撞,便道:“风神,你来说。”
松影顶着众人的目光中,稳如泰山般走到大殿中央,拱手道:
“回陛下,火山乃自然现象,非人力能够阻止,元桁神君曾言,天地自有其运行之理,神仙不得干扰,不如静观其变。”
众人皆不吭声,堤鸣闻言哗啦一下跪了下来,快速膝行到松影身边,朝天帝磕了三个响亮的头,道:
“下界几万生灵皆在火山附近的山林和海域中生活,若是不救,必遭大祸。虽然神君有规定,但请天帝陛下可怜可怜它们。”
天帝虚虚一抬手,叹着气道:“这是作甚,快扶他起来!”
松影伸手去扶,在触到堤鸣的胳膊时,被嫌恶地拂开了,“不劳风神大人,小仙自己起来。”
松影心有所感,只是礼貌地朝堤鸣笑了笑,随后退回原位。
天帝又看向老百,问:“雨神怎么看?”
老百早在心中打好了腹稿,道:“风神所言不无道理,自然之象时常有之,元桁神君曾言不能干预。但下界那几万生灵也实在可怜,不知可否将那些活物移到安全地方,另做打算。”
底下议论纷纷,一时之间竟分出两个派系。
一派主张静观其变,一派主张移出活物。
两派互相想要说服对方,迟迟得不出结果。
玄境觉得脑瓜子嗡嗡响,上前终止了这场无休无止的争论,“既如此,不如去请示元桁神君。”
天帝有些为难,道:“因为这事去打扰神君,会不会小题大做了?”
玄境道:“既是天地之事,神君理应参与,定会理解陛下的思虑。”
天帝被说服了,于是携玄境、松影和老百一块去到九重天,留众仙在九霄云霄内等候。
元桁坐在幽深的紫清殿内,针对此事,只道了八个字——大道至简,顺其自然。
意思便是一切皆由天定。
天帝和老百皆知此事已无望,只能暗自叹惋。
玄境却问:“那几万生灵是否命中必有此劫?还是无辜受难?生灵孕育难,摧毁何其简单,若集众仙之力,应该能将其转移至安全之地。”
玄境凉薄冷情惯了,突然发表这样一番言论,让天帝大吃一惊,不免又惊又喜地多看了他几眼。
老百同样欣慰地看着玄境,松影则在一旁默不作声,等着元桁的回应。
熏炉中青烟直上,元桁站起身来,留下一句话:“天地是世间最公正的存在,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投射情感。万事万物,皆有自身因果。”
桌上的饭菜没怎么动,老百边喝酒边回忆,说完不住地叹口气,抬头看向夜空,悄声道:“其实有时候吧,我觉得神君他老人家有些不近人情。”
灵泽心道:“你可终于发觉了!”
不过转瞬后老百又改口了,“但是他也有他的难处,这世间好不容易借着他的神力运转起来,咱们再去干扰,容易出事。”
“可神明的责任仅仅是维护天地清明么?苍生有难总该管吧。”
夜色渐浓,光亮似乎被吞噬了半边,暗影丛生,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老百。”灵泽戳他胳膊,“如果有足够的灵力,这火山应该可以控制住吧。”
“可以是可以,”老百浑浊的眼珠突然清明了一点,“只是,一个人的力量是很难办到的,除非,众仙家一起合力而为。”
当然了,合力而为也是不可能的。元桁已经发话,没有人敢违逆。
老百又兀自叹息一声,痛饮三杯,“这事连天帝都管不了,咱们还是本分点,千万别自不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