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怎么不是攻略对象》
1. 第 1 章
北风穿过宥阳山脚死气沉沉的大地,只掠起一行薄薄雪雾,又从城墙上的垛口之间穿了出去,拉出长长一声呼号,混在刀枪剑戟相接的铿然和声嘶力竭的喊声里,像一句垂死哀鸣的号角。
一块山包大小的巨石被抡着横飞起来,轰然砸上城墙。墙上护城大阵的灵光颤巍巍闪了一闪,在经历长达数日日夜不息的疯狂轰击后,终于被撕开了第一道裂口。
碎裂的乱石烟花般爆炸开,将一片站在近处的修士压在底下,惨呼声此起彼伏。
城外漫山遍野黑压压的人潮齐声欢呼起来,涌向破口。打头的还未挨到近前,便有一道雪亮的剑光迎头冲来,击飞前排数人后势头不减,一路将数百人叠成串扫飞出去。
高耸的城墙之上,一人扶墙而立,持剑在手,身影格外醒目。
修者身上白底青纹的衣衫已是血迹斑斑,一张脸惨白更甚山巅积雪,但脸上莫说狼狈或疲倦,连一丝一毫的忧虑急切都不见。一对眉如远山,不颦不蹙,深潭似的眼睛沉在下面,只觉镇定而不见躁意。但也并非漠然,更似一种全然的静且沉缓。
墙顶罡风一吹,脑后垂下的发带共衣袂一起翻飞,翻出一派离世出尘的意境,与周遭血雨腥风格格不入,仿佛这风再吹狠一点,这人便能马上得道成仙,乘风归去。
她垂眼一扫,没握剑的手掐了道诀,咽气的护城大阵又缓缓亮起,灵光描绘出纹路,暂时挡住了缺口。
喊杀声沸腾般滚起来,墙外攻上来的武器法术登时更为密集,雨一样打在气息奄奄的大阵上,每一下都能激起一道涟漪。
宥阳山地势高耸,终年苦寒,既无人杰也不地灵,之所以能诞生一个小仙门,纯粹是离第一玄门玄苍还算近,有一条支系自这庞然大物上瓜熟蒂落后便来此建立了宥阳派,对背后的仙门本家形成拱卫之势。
说起来,当今的混世魔王喻扶辞曾经也正是出身玄苍门,只不过自他轰轰烈烈叛出正道、背弃师门后,魔头横空出世,惹得数百仙家惶惶不可终日,无数仙门毁于其手。
去岁他更是带人奇袭西边合翊门,一口咬掉其大半根基后势头正劲,一路东推,直到这宥阳山脚下,只待攻下这座仙山,就可剑指有着数千年基业的巍巍玄苍,骑到昔日师门头上作威作福,把欺师灭祖四个字贯彻到底。
玄苍门已往这里派过不少援兵,都给喻扶辞的麾下走狗睽云十四宫削了回去,到倾河仙君故离已是最后一批,如今也到了危如累卵摇摇欲坠的境地。
骤雨般炸开的重击之外,幽幽传来一声号响。一道黑影比电光还迅捷三分,几个纵跃越出人海,伴随身后众魔修结阵前压,悬剑于前,石破天惊的一剑压向大阵!
城内结阵修士已昏倒大半,俱是七窍溢血。见状有人大惊失色:“谁?喻扶辞?喻扶辞来了?”
确实不得不惊,自喻扶辞入魔门,从西向东,从南到北,同他交过手的仙门名士不知凡几,他都等闲视之,唯独故离不同。
不知是昔日就有什么刻骨铭心的过节,还是二人对战次数最多,每每出手又最不遗余力不惜代价、不到两败俱伤绝不收手的缘故,喻扶辞对这位倾河仙君格外“关照”,倾河仙君也是块彻头彻尾的硬骨头,这两人但凡战场相遇,必是一场你死我活。
据说这回攻打宥阳这种小门小派,原本压根也够不上让魔头亲自出马,只是一听说玄苍派来了故离,喻扶辞一刻没耽搁,推了手边事务便星夜兼程往这边赶,手刃宿敌之心简直是添了油的炮仗,急不可耐。
换言之,若带着这群修士的是其他任何一位将领,他们若不幸落到喻扶辞手里,都还有一线生机。但现在在这里的是故离,所以只剩死路一条。
有人回道:“还没有!好像是他的哪个护法。”
“这还只是护法?!”
化神期威压排山倒海而出,瞬间将墙头一众修士震得倒翻坠下。魔门护法手中剑抵在阵法之上,缓缓劈开一个骇人的凹陷。与之相比,阵法上其它裂纹都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点小水花,简直微不足道。
故离举剑相迎,两边剑风悍然碰撞,中间颤巍巍的城墙应声簌簌一抖。
倾河仙君脸上稀薄的血色又肉眼可见地褪下去三分,执剑的手却很稳当,堪堪支住了不断下陷的阵法。
两边正派与魔门你来我往,手上不停,眼睛却齐齐望向对峙的二人。相撞的剑风如有实质,几乎激射出火花万丈,每一下拉锯都触动所有人的心弦。因为众人心里都清楚,这场交锋基本可以给双方定下生死。
城墙背后,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修士顺台阶疾步而上,快到近前,差点被逸散出的灵流直接掀飞出去。
他肋骨已经断了快一半,算是守城修士中为数不多还能行走的。一咬牙,他伏低身形,拢住怀里的东西,四脚着地攀着地上碎石,向故离的方向一点点爬过去。
正要开口喊人,修士动作猝然一顿,惊恐地发现前方倾河仙君白袍翻飞间,一只脚竟支撑不住也似,微微向后滑动半步。
这一幕只有他的角度能看到,不由瞪大双眼。好在故离似乎提气稳住了气劲,很快站稳,削薄的肩背抗住整座护城大阵。仙家名剑濯浪剑峰清亮如洗,不肯低头地冲敌人引颈长啸。
修士高悬的心回落,惊魂未定地顶风大喊:“倾河仙君!玄苍传消息来了!”
故离没有回头,一手平伸,指尖朝他方向轻勾,一道灵光从他怀中飞出,在故离面前铺开,凝出一行字:
“坚守宥阳,不许后撤,敢有违者,门规处置!”
修士愣住,所有表情都被扑面的寒风冻死在了脸上。故离平平收回视线,手一挥拂散了传讯,无所表示,看不出她究竟是意料之中还是强装镇定。
就如同除去那几不可察的半步之外,也根本无法判断她究竟是尚有余力还是强弩之末。似乎无论如何天塌地陷,她的一举一动一行一止都自有其节奏步调,不会为任何事生出一点多余的波澜。
对面魔门护法看不见加密传讯,却像感知到了什么,长剑更用力地迫近,唇角带上一丝笑:“倾河仙君,尊主想杀你不是一日两日了,现在才开始害怕吗?”
故离没说话,双目不嗔不恼,显然并不认为这句挑衅值得一回。
两人侧方忽然箭一般闪出另一道身影,身姿矫健,但不如何壮硕,衣衫在风中鼓荡,看着甚至还有些空荡荡的,双手却举着一柄硕大的狼牙锤,锤头足有其四五个头颅那么大,斥道:“跟她废话什么!仙门走狗最是虚伪清高,死不足惜!”扬锤便往阵法上狠狠砸来。
喻扶辞视故离为眼中钉肉中刺,魔门无人不知,不管将其生擒还是诛杀,想来都能在尊主那搏个好彩。
对面力量骤然加码,故离握剑的手骨节用力,青筋自苍白单薄的皮肉下凸起,眉头终于忍不住起了一丝褶皱。
与此同时,所有修士都听到了那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没人怀疑故离已经尽了全力,但敌我势力悬殊,巍峨的高墙像是被千万只手推着,缓缓向内倾倒。阴沉天幕下,仿佛支撑天地的巨人一声哀鸣,终于一点点打弯膝窝,跪倒下来。
“阵要破了!”
“墙塌了!——”
第一块砖石坠在地面碎裂时,城内还能动弹的修士惨叫着四下逃窜,坠落的高墙追在身后,地面也被挤压得向上隆起,四周全是崩塌的巨石与泥尘,转瞬间天地倾覆,有如末日降临。
阵前一剑一锤两个魔修更是乘胜追击,狼牙锤携破风之声横扫,眼见就要穿过已然稀薄的阵法灵光与故离的头颅无隙相接,周遭响动忽然一止。
好像连风也凝固了,魔修掀起的袖口落回去,故离的发带也悠悠贴住了后背。
在她身后,倾倒的城墙维持着一个诡异至极的角度静止下来,急着散伙的砖石也全都在一瞬间停止滑落,乖顺地贴紧了城墙表皮。
下陷的大地停住,像一团散沙被泼上了水,粘黏起来,不可思议地维持在倾颓的前一刻。
敌我双方似乎齐患聋症,只来得及在一片死寂中惊疑不定又惶惶不安地睁大眼睛。
下一刻,附着在城墙之上、连接整座宥阳城的护城大阵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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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前修为低些的魔修直接被这光灼得惨呼出声。狼牙锤轰然砸上大阵,执锤者被震得双腕生疼,倒飞出去。
海一样的灵流以墙顶为中心向外奔流,仿佛永无止尽。下塌的城墙恍如时间倒流,骨架上拔、挺直,倾泻的碎石被吸回、贴合,重新站直了脚,向敌军昂首而立,再无法侵犯分毫。
魔门护法难以置信地看过来。城内修士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仰头望去,俱是口唇颤动、两眼泛红,不知谁先颤着喃喃出一句:
“金丹自爆!”
白衣青纹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墙头,背脊挺且直。贴在身侧的本命剑濯浪预感到什么,哀哀嗡鸣起来,剑身颤抖不已,如泣如诉。
墙下有人没忍住呜咽出声,像风传火一样,哀戚之声马上传遍四野。
故离合剑入鞘,轻轻将剑放在凸起的垛口上,指尖最后轻缓地抚过剑身,轻出口气。
正要放手,系于她腰间的一枚白色玉令忽然晃荡两下,见无法吸引她的注意,猛地跳了起来悬在她面前,现出几列血一样鲜红夺目的大字:
“警告!警告!宿主一旦死亡,攻略任务即刻失败,立刻遣返原世界!”
“警告!警告!……”
见她毫无反应,红字一变,这次只有三个字,字越发大,颜色也越发刺眼,恨不得直接戳到她鼻梁上:
“许故离!”
故离转开眼,抬手一拂,系着玉令的丝绦扯断,玉令“啪”一声摔落地面,滑了开去。
阴云聚拢,幽幽飘起小雪来。透过雪幕又传来一声悠远的号角。
故离若有所感,蓦地抬眼。
魔修大军已在转瞬间训练有素地分列两边,浪退潮落般露出中央一条开阔的大道,尽头正对墙头上立着的故离。
另一端,一道黑色人影长身而立,从肩到脚、自天灵至足底,站得分外挺拔,像天地尽头忽然挣出一柄铮铮长剑。站定不过须臾,便迈步往城墙这边走来。
来人步伐不如何急促,简直堪称闲庭信步,但速度绝不是那么回事,不过几步间就已到近前,悬于城墙之外。
故离按兵不动,静静看着对面不速之客。
他形貌与印象中并无半分差别,不但在无数次交手搏杀中令人印象深刻,就是与数百年前那位活泼恣意的同门小师弟相比,也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神态气质已然天差地别。
像猛地拉开遮在中间朦胧的雪帘,露出一张绮丽到让人无法忽视的脸。剑眉下是一双幽深的眼睛,眼底下兜,依稀是个桃花的形,后半眼尾却又斜挑而上,横向延出去,恢复狭长。
不难想象,这双眼要是笑起来,定然分外亲和,像谁家清水出芙蓉的小师弟。但此人眼角眉梢并无一丝一毫笑意,眼尾拉直,显得分外凛冽,冷得刮骨。
他瞳色较一般人更深,大多人眼眸都是深浅不一的棕色,可他的即便对着天光,依然显不出半点通透,黑得浓烈,暗得彻底,比宥阳山阴面冬日里阴湿不去的寒雪还要阴冷十分。
两片唇瓣形状姣好,色泽殷红,却压不过那双瘆人的眼睛,并不能为其增添多少活气。再配上高挺的鼻梁,整个人锐而锋利,如同新开刃的神兵,剑光森寒,只消轻触便会血流成河。
他悬于半空,正在故离面前,两人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灵光。故离眉梢微凝,按兵不动。
来人垂眸看了一眼从她身上源源不断涌出来的灵流,唇角一勾,勾出一个笑来,漆黑的眼睛却更加阴沉,直透寒意,直视着她的眼睛:
“许久不见,倾河仙君愈发令我敬佩。为了玄苍,这么多年的修为、神识,连带金丹都能全部割舍,真无愧于正道楷模,仙家模范。”说着,还甚不走心地抬手鼓了两下掌。
灵流外溢逼近峰值,体内金丹裂纹遍布,随时都会彻底分崩离析。故离很慢地眨了一下眼。
“喻扶辞……”这名字在舌尖转过一遍,像一口冰凉飘渺的空气。她语气不含威胁也并非回怼,只是简单的陈述,“你进不来。”
“是吗?”喻扶辞面上微笑,声音更寒,“那可不一定。”
2. 第 2 章
他猝然伸手,竟根本不管灵光澎湃的护城大阵,直接抓向故离肩膀。护城大阵刚刚火上添柴,遭遇如此挑衅,灵光咆哮着便席卷上来,将他的手严丝合缝挡在墙外。
故离不为所动,道:“没用的。绕开这座城。”
喻扶辞的手仿佛没感到任何阻碍般继续向前。他凑近了点,冷笑道:“偏不。我就喜欢这座城。而且,尤其喜欢让你的打算落空。”
触碰阵法的肌肤燃起烈火,他仍不予理会。比方才两个魔修前锋加起来还要迫人的威压万顷大山般压上城墙,与其锋锐相撞,大地再度颤抖起来。直到玉雕般修长匀称的指尖撕破屏障,竟真的进到了阵法之内!
故离当即侧身后退,濯浪剑自动出鞘迎敌,行至一半便脱力摔回地面。浩瀚如海的灵力携生命力一起从她体内逸散,剑身触地的同时,故离身体也微微一倾,只能撑住墙沿站稳。
喻扶辞却不会放过这转瞬即逝的时机,故离靠近的瞬间,他伸手一探,死死攥紧了她肩头!
大阵彻底被激怒,从魔头指尖到上臂,同时响起骨骼不堪重负的裂响,烈焰于他手臂窜起三尺,火舌舔舐而上,燎着垂在肩侧的几缕发丝,攀爬着狂舞。
探入阵内的五指却无动于衷,死死攥牢了掌心削薄的肩膀,仿佛一副铁骨被钉在了上面,宁死不放。
他冷白的面容在火焰映照下,似满团红花锦簇中唯一一枝白玫瑰,色泽触目惊心。黑沉的眼睛终于被烈火点着了一抹亮色,在瞳仁中燃烧,笑意款款间,再难掩眸底烧灼的疯狂之色,仿佛等这一刻手刃宿敌已等到天长地久,哪怕按着他的手一寸寸碾断也绝不放弃。
“你这就急着想死吗?”他笑道,“未免也太容易了些!”
变故只在转瞬之间,已烧得只剩下五根漆黑指骨的手用力合拢,将故离拖出了阵法。
故离本就只留着最后一息尚存,被他这一下拉得直接翻出城墙往下坠去。喻扶辞仿佛这才反应过来,拽着她肩膀的手下意识一紧,将人提在空中,又无法维持这个姿势太久。
头顶传来一声压着怒火的抽气,紧接着,故离感到肩上一松,身体瞬间失重,折翼飞鸟般下坠。
下一刻,一条手臂及时伸过来垫到了她后腰下,手臂圈紧,止住她下坠之势。
浓艳但阴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故离一怔。
但这点意外之情没耽搁她的动作分毫,仅存的一丝受控的灵力凝在指尖,并指向上,便往魔头脖颈露出的致命空门点去。
喻扶辞冷嗤一声,早有准备,烧焦的手臂凑合揽住她,另一只完好的手一格便将她挡开,接着五指用力按上她眉心。
他指尖温度竟比在城头吹了几天几夜的故离体温还低,冰得她无意识皱眉,还未反应,体内便传来一阵撕心的疼痛,两眼一黑。
一道强劲的灵流涌入她经络,不由分说将那颗即将四分五裂的金丹紧紧捏合在了一起,切断了灵流外溢的通路。
他不知注入了多少灵力,源源不绝,直将人灌得快要呛住,竟生生将这场爆丹掐灭在中途。
护城大阵应声偃旗息鼓,灵光只在瞬息便熄灭下来,露出城墙灰扑扑的底色。砖石砌成的高墙泄气般静止,只不时扑簌簌掉下一捧灰。
喻扶辞揽着故离站上城墙,一点点露出胜者快意的笑,手朝着城下一划,谢幕一般,低头对她道:“看,这不就到手了吗?”
故离额角冷汗溢出,眼前发黑,意识抽离的前一刻,听到魔头压低声音,几乎是轻柔地说了一句:
“你等着吧,故离。”
墙下魔修同修士一样愣怔,直到护城大阵彻底消散,这才后知后觉地齐声欢呼起来,高呼尊主威名赫赫无往不胜。
一墙之隔,守城的修士俱是面色惨然,伤者横躺于地,还醒着的也颓然倒下。没了主心骨,莫说守城,连还手之力也欠佳。
喻扶辞没有理会,低着头,蹙眉看着失去意识的故离,过了一会才好似霍然惊醒,抬手召来使狼牙锤的魔修,将人交给她,又头也不回地朝另一人抬抬手臂,示意由对方收尾。
他仿佛忘了自己手上还有伤,嘴边勾着的那抹笑比先前真诚了不少,满身松快,转身刚要离开,忽然发觉脚边有一块白色的东西。
那玉令被故离挥开后,不知又想了什么招,字迹恢复心平气和的黑色,写道:“探测到宿主已脱离生命危险,状态在平均值以下。请加紧完成攻略任务,系统将酌情发放阶段成就奖励。”
它顶着这两列字,好不容易才从垮塌的碎石下挣脱出来,还没找到故离人影,猝不及防就与喻扶辞看过来的视线正正对上。
“……”
玉令上横平竖直的黑字似乎颤抖了一下,倏地消失。
继合翊门之后,魔门势不可挡,攻下玄苍门以西宥阳派。守城仙士倾河仙君故离裂丹而守,为魔头喻扶辞生擒,守城修士共五百四十七人尽数被俘。至此,魔门与第一玄门玄苍间再无阻碍,喻扶辞蓄势待发,横剑睥睨,直指玄苍。
*
封崖岭地处西南,地势高耸,群山延绵无尽,最耐寒的鹰也难以飞越。因为距离以玄苍为首的一众名门正派足够远,又因为其出了名的山穷水恶、易守难攻,千百年来一向人迹罕至,会来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是以此地不产瓜不长菜,就盛产魔修。
数百年前,当世第一魔头喻扶辞叛出玄苍之后便是在此地发家。随着他夷灭大小门派无数,魔门也在他手下越发的风生水起,足能与正派分庭抗礼。
再加之魔门没正道那么多的规矩,不兴外门内门等级森严那一套,只要不入十四脉,不服正统门,敢递投名状的,睽云十四宫就能有一席之地。崇山峻岭中,这处魔门大本营早已是热闹无匹,俨然一个群魔乱舞的魔道玄苍。
此时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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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家的心腹大患正走在自己老巢的走廊上,边走边漫不经心地整着袖口,手上的伤已完全愈合,骨肉匀亭,骨节分明,全然看不出烧伤的痕迹,像一对挑不出一丝瑕疵的艺术品。他动作不慌不忙,步伐却快,雷厉风行地掠过铺满了整座回廊的织花锦毯。
在他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人。左边的身形高挑劲瘦,腰侧佩剑,脸上习惯性地挂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微微倾身,正向喻扶辞汇报。
另一侧的人就随意多了,步子狂放不羁,数次好悬差点踩中喻扶辞的衣摆,面上百无聊赖,眼眸稍阖,合拢的唇缝与嘴角形成一个严丝合缝的“一”字,神情臭得活似有谁欠了她几百两金子。
此人背上狼牙锤还没收,甚至没拾掇一下,有没干涸的血迹随着脚步起伏下滑,眼见就要滴在脚下柔软金贵的地毯上,旁边男子好似脑侧长眼,不动声色地伸出负于背后的手,拇指指腹轻轻一抹,擦去了那滴摇摇欲坠的血珠,同时嘴里的话一点磕绊都没打。
“……已经全部带回来。接下来您就去玄苍吗?”
这二人便是喻扶辞左右护法,被仙家正道斥为“犬道双煞”,也就是喻扶辞手下咬人最疼的两条心腹走狗。
每当正派修士们闲来无事痛骂完魔头灭绝人性背负师恩狼心狗肺,惯例总要再问候一下这二位,毕竟他们确实能算做喻扶辞的左膀右臂,在魔门地位超然,更在睽云十四宫之上,围剿仙门也每每冲在最前。
“不急。”一对护腕已齐整地锁在袖口,喻扶辞修长的手指压上衣襟,抚平了上面的褶皱,“我先会一会故人。”
左护法心领神会:“要从倾河仙君嘴里撬出来东西,恐怕不容易。”
“谁知道呢?”喻扶辞声音很轻,近乎自言自语。他微微一笑,漆黑的眼睛被回廊两边错金的壁灯点亮,像深渊里燃起一星幽幽鬼火。
“那几个小门派一拔除,宥阳山西、南、北三方再无所依仗,到我手里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他声音张扬、自信,但无端令人信服,“玄苍却还非要把故离派来,简直像是,直接把她送到了我手里。”
他若有所思:“他们希望我杀了她,为什么?”
两个护法谁都没接这话。好在回廊也已走到尽头,一扇雕花木门拦在眼前,两边悬挂的石榴红帘幕烟云般垂落地面,与绒毯相接。
喻扶辞在门前站定,摆手示意另外两人可以走了。沉沉一息后,他双手推开房门。
左右护法并肩离开,方迈出去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站住。”
转身见喻扶辞站在门前,房门大开,里面地方宽敞,各处也都铺着软垫和锦毯,床榻几案一应俱全,窗明几净。
只是一眼就能望尽的空间里,陈设冰冷,空无一人。
喻扶辞面色转瞬间已是阴沉至极,视线挪转,落到右护法身上,唇齿间挤出的两个字压着无穷怒意:“人呢?”
3. 第 3 章
右护法迎着他怒火勃发的目光,脸上是不能再真诚的莫名。沉寂的脑袋终于肯赏脸转动一下,她大概是真的才想明白喻扶辞特地大老远跑来这间屋子究竟为的什么,反应一下后站直,目光坚定道:“哦,一刻前醒了,属下便把她关去监牢里了。尊主放心,已经将人锁好,绝对掀不出一点风浪!”
“……很好。”喻扶辞从门扇上挣下来的手上几乎有青筋浮现,转身便走。
疾行同时,他头也不回地抬手一指右护法:“北面那个还没啃下来的荒山小派,就由你去,打不下就别回来。”
右护法:“啊?可……”
左护法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脸上熟稔地摆出客套的笑容:“是,您放心,交给我们一定妥当。”
*
封崖岭的牢狱设在一处断崖下,两边高峰耸峙,头顶巍巍一线天,而入口就在谷底一面崖壁根上,一个长宽只容一人堪堪通过的黑漆漆的洞口。山谷两端皆有重兵看守,崖上崖下遍设明哨暗哨,专用来关“要犯重犯”。
山谷本就背阴,阳光费劲透过一线天再七转八绕,待到此处早就悉数败退。洞内阴森潮湿,淅淅沥沥的滴水顺石壁滚落,寒意直往人骨髓里钻。
顺盘绕的石阶一圈圈向下,喻扶辞停下脚步。监牢里没有任何灯盏,照明就靠零星嵌在石壁里的几颗劣等夜明珠,借惨白昏暗的光线,隐隐能见长廊尽头牢房里一个模糊如幻影的侧影。
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轻轻响起,那人影一晃,缓慢站了起来。
光线虽暗,像喻扶辞这样的高阶修士视物却早就不再依赖双眼。拇指粗细的一列栏杆之后,地面方正,铺着薄薄一层碾碎的麦秆,边缘不少已被石壁滑落的水珠浸湿。角落支着一张狭窄的木板充作床,上面空无一物,只有星星霉点长势喜人。
一道人影立在栏杆前,双肩略显瘦削,但从脖颈、肩背一直到腰线、双腿,线条无不是平顺挺拔的,即便带着病容也似一棵植株,骨架没有一点歪斜。
暗淡的光线虚虚扫在故离侧脸上,她面容平静而难掩苍白。一身衣服已重新换过,衣摆沾上了水渍,给人的感觉依然整洁,似乎只因为穿在这个人身上,这种感觉就不会因环境而减弱分毫。
“瞧瞧,这是谁?高洁傲岸不与魔修同流合污的倾河仙君,居然沦落到魔窟里,只能跟我这种不三不四的魔头为伍,感觉如何?”
见到人的一瞬间,喻扶辞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个笑,不似寻常只是嘲讽亦或伪装,更像是快意已极,甚至得意忘形。一双眼亮得出奇,活似饿鬼捉到了垂涎已久的猎物,立刻兴高采烈地紧紧扼死对方的颈脖。
故离伤还未愈,声音带着点沙哑,语气清淡,不卑不亢:“还好。”
一时两人谁也没再开口,沉默在湿冷的牢狱间旋转、膨胀,无限放大。
在它鼓胀到爆炸开来之前,喻扶辞的声音再度响起,声音源头骤然趋近,不知不觉间他已靠近到几乎紧贴栏杆,有些温热的气息羽毛般擦过故离面庞,昭示着对方已侵进她的领地,且毫无顾忌地大肆宣扬自己的存在。
“你就没什么话想同我说吗,故师姐?”
仙门百家无论关系远近,同辈之间叫上一声师兄师姐都属常事。喻扶辞还在玄苍时,与故离的确属同一辈弟子,而且直到屠戮同门叛出正道为止,他都只是外门弟子,不曾正式拜师入内门,资历短人一截,这么叫也不算错。
但两人早已是势不两立的敌人,眼下再这么叫就颇有些耐人寻味。大抵是嘲讽故离无论往日怎么高高在上,现在还不是做了一个外门师弟的手下败将。
乍一听这阔别日久却熟悉依旧的称呼,故离漠然投射在墙壁上的视线终于回转,正经扫了他一眼,但没等喻扶辞辨清楚里面的意味,便听她沉声开口:“随我守城的那些修士,不要动他们。”
喻扶辞闻言,简直是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他摆出一脸意外,口吻夸张,“你莫非不知道吗?如果能使你感到痛苦,我乐得花点心思把他们的命吊起来,轮流凌迟三百遍。再把他们吊到你跟前,让大家都看看,支持我们公正严明的倾河仙君会是什么下场。”
面对这种赤裸裸的威胁,故离也只是略略蹙眉,镇定指出:“他们都不是什么紧要人物。”
“是啊,”喻扶辞讽道,“一百二十个筑基,只有两个元婴,剩下四百多个全是脉都没入脉箓也没有的炼气,我到的时候还以为是误入了哪一伙凡人火拼。可见玄苍对你可真够‘厚待’。”
“城破前我便说过,尽可以自行离去,不算逃兵。”故离声音平缓,一字一字响在空荡的地牢里,听得很清晰,“所以宥阳城内所有人,都是因为信任我才留下来。非他们之过,乃将领之责。你若一定要杀谁,不若杀我吧。”
这次喻扶辞沉默了挺长一段时间,漆黑的眼睛盯着故离,神情莫测,似乎要透过皮囊刺进心腔,将她看个透彻。
再开口时,声音里志得意满的笑意蒸发了,只剩明晃晃的讽刺:“你还真是无私。”
故离:“谢谢。”
无论从什么角度思考,这两字都像极了反讽。喻扶辞不知怎么想,只是静静盯着她,眉峰忽而一扬,就好似蛰伏的火山终于懒得再遮掩,骤然冲破地壳爆裂开来,熔岩四溅:
“你拿什么来跟我说这话?你不会真以为我们还是同门,还有什么师姐弟的情谊吧?”
方才假模假样的笑容消失殆尽,只剩一脸寒意铺陈:“你去谁面前表演你那副慈悲心肠不好,偏要来我面前自讨晦气。怎么,在这么多年对我不由分说地喊打喊杀、嚷打叫骂之后,突然良心发现了吗,师姐?”
故离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同他针锋相对的次数多了,迎着魔头不加遮掩的戾气,神情不变:“你残杀同门、投入魔道、攻打玄苍,正道之中谁能容你?”
这简直是不能再标准的火上浇油。一句过后,对面久久没有动静。
终于,黑暗中传出一声冷笑,喻扶辞一只手攥住栏杆,毫不掩饰眼里的恶意:“这样啊。满口仁义道德的倾河仙君还不知道我吗?作为魔头,我可最喜欢杀人了,不止你那几个拥趸,天下正道我都要斩尽。别装模做样了,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你以为凭你一人能救得过来?认清现实吧,故离,一尊稀泥和的菩萨还妄想普渡众生,你做得到吗?”
“我做不到。”故离道。
顿了一下,她又道:“做不到救所有人,就不救眼前人吗?”
她声音平和到近乎坦然。喻扶辞面上露出烦躁之色,偏头放手,挪开一步。几息之后忽然回头:“玄苍护山阵法。”
故离眸中映着夜明珠的一点弧光,闻言轻轻一荡。
喻扶辞贴近紧盯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把玄苍九宫的护山阵法图画下来,我考虑只杀你一个。”
有风顺着走廊涌进来,监牢里温度更低,有森寒带着一股湿腐气往上弥漫。喻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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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黑眸里的疯狂如有生机,同阴湿的寒风一同鼓动,像要将故离撕碎。
故离只思索不过片刻,便不带情绪地陈述了一句:“就算给你,你也进不去。”
湿冷的潮气里,好像有根无形的弦“啪”一声绷断了。
仙家与魔门约定俗成,都称呼喻扶辞所创的功法为“涅槃脉”,修此脉者如凤凰涅槃,轮转不息,最大的特点就是很难打死。
喻扶辞跟神鸟凤凰到底有没有关系还有待考证,不过如果他身上真长了羽毛,那么此刻一定会被故离这平静的几个字全激起来,根根倒竖。
“这样啊。”他注视故离一阵,脸色极沉,却忽地笑了,“不愧是倾河仙君,落到这步田地还要将师门奉若神明,舍命相护,当真感天动地。”
说到这,他微微俯下身,声音也随之低下三分,像是附在故离耳边轻语:“可你到现在还这么有恃无恐,真的只是因为玄苍吗?”
两人对面而视,离得极近,目光几乎没有缝隙地撞在一起,是以故离眼中拂过的一丝极轻的波澜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你想说什么?”故离问。
喻扶辞骤然抬手,手里握着一样东西,掌心向外压在牢门上,金石相击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那东西正好卡在两根栏杆之间,面朝故离现出上面熟悉的纹路。
“还有一个问题。”喻扶辞看着她没挪开眼,指尖点点手中羊脂白的玉令,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不怀好意,“请教倾河仙君,‘攻略’是什么意思?”
“……”
故离手下意识朝腰间探了一下——衣服全都换过,当然只摸到一手空。
她醒来后早已发现玉令遗失,但并没有太在意,反正这东西多年来阴魂不散,无论丢得多远、碎得多彻底,都会回来,但没想到居然是给喻扶辞拿走了。
在场敌我双方乌泱泱那么多人,偏偏是他!
她退后半步拉开与喻扶辞的距离,表情变化不大,但眉眼间已能读出一点“活见鬼”的意味,在战败被俘依旧面色不改的倾河仙君这里也算头一遭。
喻扶辞笑意更深,要不是压着,此刻眼角眉梢恐怕都要跳起来扬眉吐气。
“怎么不说话,仙君?”他上下一抛手里的玉令,瞧着像个恶劣的少年,故意在学堂为难师长,“我还在等你解惑呢。”
故离迅速平复,看回来时眼底又是一派波澜不惊:“你觉得?”
喻扶辞丝毫不让:“我在问你。”
“攻略,就是……秘籍。”无论心里究竟如何,故离声音依旧四平八稳,只有些许几不可察的凝滞,“这玉令里有不传世的功法。”
喻扶辞抱臂盯着她,好像是在仔细思索她话中真假,故离默默与他对视。片刻后,他忽然嗤的一下笑出声来,扶着栏杆越笑越厉害,到最后几乎是捧腹大笑。
“故离,你说谎的本事简直是惊天动地的差,真该练练。”他笑得不可遏制,“身为你的死敌,我都看不下去了。”
故离默然看着他。
“那这心法里说的什么啊?”喻扶辞抛着玉令戏谑道,“这个世界是一本书,我是那个毁灭世界的反派,而你是拯救世界的救世主,也是我命中注定的贵人。你会攻略我,然后我们抛弃敌人的身份坠入爱河,结为道侣,缠缠绵绵直到白首?”
唯恐嘲讽程度还不够深一般,他微微偏头,一副诚心聆听师长教诲的派头,假得敷衍,声音还憋着笑:“是这样吗,仙君?”
4. 第 4 章
“哈哈哈哈……”喻扶辞侧身倚着栏杆,笑得脸颊扬起,露出半边修长的颈脖,似乎越品越好笑,简直乐不可支,“真是好了不得的稀罕功法,确实不能传世,得藏好掖住,放在你们玄苍藏书阁最上面一层,只有进境最快天资最高的弟子才给他看。”
语调中赞叹之情假得十分不加掩饰。
故离嘴唇微微张合几次,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反复几次都没能寻到一个合情合景的话头,最后像是彻底放弃了挽救,保持缄默,只方才张开的嘴角看着像在不受控地微微抽搐。
喻扶辞却不可能轻易放过她,又几不可察地凑近一些,笑容促狭:“昔日我求学之时不过一个末流的外门弟子,却能得到大名鼎鼎的倾河仙君屡屡关照维护、提点指导,原来竟是拿我当作攻略对象的缘故啊?这我倒是没看出来,那么敢问仙君,后来同我对战过招时,你心里想的仍是要如何攻略我,与我长长久久么?”
人与人的距离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故离对此一贯不敏感,方才喻扶辞离她是远是近她都不在乎,也无所谓,现下却忽然觉得有些坐立难安。出于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她微微偏身,错开了与喻扶辞的距离。
喻扶辞更是变本加厉:“我以为仙君是想要杀我,原来仙君竟是想做我的道侣。早说啊。这有何难?你我师出同门,又相识日久,彼此脾气秉性早不陌生了。
“左右仙君现在人在我这魔窟里也出不去,无事可做,想来也无聊得很,不若我们准备准备,明日就召集门众,结契大婚,如何?”
放在平日,故离不会理会这种无稽之谈,但不敌喻扶辞嘲讽人的功力实在难有敌手,这番胡言乱语还没给她听得眼角眉梢乱抽就已是忍耐力惊人。
“绝无此事。”她道。
喻扶辞怎会不知道,但不影响他寻故离的开心。堂堂魔头竟像个上房揭瓦的顽劣少年,房主人越生气,他就越是来劲。闻听故离反驳,更加不依不饶,故作讶异道:
“什么,原来不是吗?你珍藏的独家秘籍可不是这么说的呢。可是我们倾河仙君不是一向清心寡欲不近人情么?还是说……”
他再度攥住栏杆贴近,使每一个字的尾音都能清晰地从故离耳畔扫过:“仙君这无情脉修的,道心不坚啊。”
这句就更稀奇了,自倾河仙君成名,从来只有说她行事太过板正的,“道心不坚”这类质疑还是头一遭。
故离又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语气勉力维持住了不咸不淡,吐字却在不自觉间短促不少,打算快刀截断这越发不着调的话头:“我没有入无情脉。”
短短七个字不知有什么神力,喻扶辞握着栏杆的五指静止了,指尖悬挂的玉令失去平衡,“当”一声撞在栏杆上,回声在石壁间不断回旋。透着快意的笑声也骤然消失,许久没听见回话。
故离略有点奇怪地抬头,正对上喻扶辞诡异的目光。
魔头整个人都保持在静止状态,垂眸自上而下看着她,里面纵横交错地交杂着怀疑、惊愕、疑惑,混成一团,最终又归于诡异难辨,深层似乎还闪着点难言的光彩,不知这话哪个字眼戳中了他不同寻常的经络,成功攫取了他的全部注意。
“你没入无情脉?”他将信将疑地打量故离几眼,神色意味难辨,“那你入了哪一脉?剩下十三脉中居然还有比无情脉更适合你的?”
故离认为这问题也超出了他们讨论的正常范畴,本不欲回答,但想来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直言道:“我没有入脉。”
这一句更是搅风动水,喻扶辞紧盯着她,眼里烧灼的那点光亮瞬间又攀升一个层级。饶是魔头见多识广,且行事向来离经叛道,此刻神情看着也难掩意外的成分。
“你已经化神期,还没有入脉?”他讽刺地“哈”一声,“怎么,莫非倾河仙君嘴上对魔修喊打喊杀,实际也想效仿我等魔头,自创邪脉了?”
对于修士来说,十四神脉就是十四个道统,各有不同的修行法门,也对应不同的功法。自上古神醒之年,十四创道神陆续飞升,创立十四神脉,为后世修者研习,代代传承至今。在这十四脉中,以剑法闻名者有之、以锻体著称者有之、以心法立世者有之、以奇门遁甲扬名者亦有之,百家争鸣不胜枚举。
但万变不离其宗,便是追求至道。由炼气始,悟道渡劫终,随着修为精进,对“道”的参悟也愈发透彻。十四位创道神,便是十四个最先了悟大道的人,这才飞升创道,名垂千古。
而要想参悟大道,必不可少的就是入脉。道理很简单,就像人生下来是不会飞的,想要腾空而起,要么乘风,要么御剑,要么自己造对翅膀,总之一定要借助点工具,才能脱离与生俱来的冥顽与凡愚,奔赴穹宇。
十四脉便如同十四样趁手的工具,弟子成功筑基后,便会由师长引导选择一脉,赐予脉箓,修真悟道的漫漫长途,这才算走上第一步。通过掌握某一神脉的修炼法门,才能最终叩响得道的巍巍高门。
不入脉的弟子便如顽石一块,在修炼一途上愚钝不开、堵塞不通,好似在有千万条分支岔口的密云里探索特定的那么几条,走火入魔如同家常便饭,修为停滞不必说,动辄便会伤及根骨性命,万劫不复。哪怕万里挑一出了一个特别幸运的,能够平安无事挣扎到进阶,十有八九也会死在突破境界的天劫里。
可以说,不入脉而化神,简直古往今来闻所未闻。
但也有些修士,出于各种原因,要么无能为力,要么不欲为之,没走上这十四条光明坦途,而要爬去邪脉的独木桥。不入十四道,不服正统门,便只能当只阴沟里的老鼠,被归为魔修。
不过正如特立独行往往就意味着没有立足之地,这些敢修邪脉的人无一例外,就算没有死于仙门清剿,修到最后也是走火入魔。
毕竟工具也有好使不好使之分,如果说十四脉是通天的龙门,那么由历代魔修创立的各路邪脉便是良莠不齐摇摇欲坠的破木框,想触碰大道,门都没有。
这种问题对于故离来说答案不言而喻:“当然不会。”
“哦——”喻扶辞做出一副恍然大悟之色,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原来仙君是看上我这涅槃脉了。好说,虽然早在几百年前仙君就于我反目成仇,但多年来你捅过我不少剑,我也重伤过你那么几次,咱们也可以算是‘同生死共患难’了。结不结契的日后再议无妨,仙君要是想弃明投暗,我随时恭候。”
这一番极尽颠倒黑白混淆阴阳之能事,也算开了故离的眼。再与魔头多言几句,恐怕待会两人的道侣契就要从他口中无中生有出来,当真可怕。
见垂挂的玉令刚好晃到眼前,故离便一伸手,开门见山道:“还给我。”
喻扶辞反应奇快,一抬手,玉令刚好让过故离指尖,他语气姿态都是实打实的刁蛮专横不讲道理:“到我手里了就是我的,不给。怎么,倾河仙君还怕离了这秘籍就攻略不了我,不能顺利抱得道侣归了?”
故离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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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骤闻这没脸没皮的惊人之语,手里又探了个空,重心一歪,不巧扯到了先前守城落下的伤,本要去够玉令的手立时握住栏杆,另一手捂住嘴,闷咳几声。
余光见眼前人影几乎在同时晃动一下,竟有些像个抢身过来扶的动作。可等故离咳完抬头,魔头仍站在原地,连那副让人恼火的挑衅姿态都没变,只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到近前,初初一看还真像是往她的手腕下方扶过来的。
但魔头又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当然不可能大发善心搀扶她,那只手最终穿过栏杆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牢牢固定在栏杆前。
两人距离顿时不足寸余,只有几根栏杆挡在中间,近到能看清彼此的睫毛。
喻扶辞低头,脸上没了笑意,轻声吐字:“其实这也不失为一个选项,不是吗?你看你,当初非要选择与我作对,如今可捞着了什么?屈居人下朝不保夕而已。
“现在为时未晚,与其等不知何年何月才会行动的玄苍来救你,不如自谋出路。比起在那些守城修士的小命和玄苍阵法机密间挣扎,这第三条路显然划算得多,故离。”
这声音轻柔得不像魔头,更像一个亲密的老友循循善诱,亦或来自深渊精怪的蛊惑,再配上他那张绮丽缱绻得天独厚的脸,几乎能听得人心旌晕乎乎地摇荡。
故离猛地抽手,没能成功,手腕略僵,声音冷得仿佛刚刚参禅归来:“绝无可能。”
喻扶辞大概是过了挑拨宿敌玩的劲头,这么几次三番标准的不识抬举下来,他最后一点难能可贵的耐心也彻底告罄,魔头凶狠顽劣的真面目毕露无余。
“真是铁骨铮铮,一如往昔啊。既然这样,那倾河仙君就自己待着好好想一想,是画图,还是给那几百个杂碎收尸吧。”他冷哼一声,随手扔垃圾般将故离的手甩开,盯着她的眼睛放缓声音道,“仅限今日,过时不候。过了时间,我会亲自代劳,帮你选一个出来。”
魔头拂袖而去,空荡的牢狱只剩故离一个人。她退后几步,坐回木板床上,脸上不见懊恼也没有愤怒,白水般清淡无聊,眼帘半阖,显得有些疲倦。
虽然被尊称一声仙君,但她并不是什么穷讲究的人,刚准备凑合躺下休息一会,忽然察觉不对。
一身衣服虽然换过,样式却跟之前的差不多,也是白色为主,只有用来束腰的绦带是云水青。此刻那条绦带垂下的部分忽地无风自动,有生命般蜿蜒向上,直朝她垂在床沿的手而来!
金丹自爆虽被半路杀出的喻扶辞强行截断,金丹上的裂纹短时间内却还无法愈合,上面裂隙横七竖八,可谓触目惊心,稍有不慎就会碎裂,几乎不能动用真元。故离并指下按,空而单薄的手指却点出了剑意,截住绦带的七寸。
那绦带仿佛早有预料,末端反折而上戳上她掌心,在她采取行动前笔走龙蛇地在上面飞快描了两个字:
“任务。”
故离手指挪开,低下头:“是你?”
“是我。”
故离语气平淡:“你比我想的还要没用得多。”
绦带似乎有些愤懑,蛇一般扭起来,戳在她掌心的笔划都重了不少:“他用真火烤我!再烤一会儿,本体就要碎了!”
故离:“你当初说不能泄露任何信息,我没有说一个字,是你自己说出去的。”
“行行。”绦带问,“他也对你严刑逼供了?”
“……唔,”故离眼神平平移开,忽然掩唇咳了一声,含糊道,“是。”
5. 第 5 章(修)
故离与玉令相识,更早在与这个世界相识狭路相逢之前。
喻扶辞说她是“命中注定”的贵人,这话一听就是被有心美化过的,她充其量是个“被选定的贵人”,选她的正是那块羊脂白的玉令。
它自称系统,穿越异世只为找寻合适的宿主替它完成任务,并为此提出了一个条件十分诱人的交易。
作为交易的另一方,故离需要做的就是攻略一本书中的反派人物,即喻扶辞,获得他的好感,引他向善,从而阻止他最终走上反派的不归路——毁灭世界。
达成一致后,玉令就将她带到书中世界,成为一个跟她同名不同姓的玄门修士——原身姓故名离,而她在原本的世界里还要多加一个姓,全名许故离,一字之差而已。
一直到现在,这个攻略任务进行得不能说顺利,起码也是大有可为——她成功与攻略对象从点头之交,处到声气相投,再一跃成为如今兵戎相见势不两立,也不得不承认是一种天赋异禀、与众不同。
其实在最开始,她与喻扶辞的关系也没有坏到成能以宿敌相称的份上。非但不坏,甚至还能称得上一句交情不错。
彼时二人同在玄苍修行,喻扶辞还只是个外门弟子,而故离托双亲的福,自打穿越以来便挂在母亲素时仙尊名下做记名弟子,虽然上面还有位师兄,算不得首徒,也并未正经入素时仙尊的万生脉,不能继承峰主之位,但也是内门天一宫仰元峰下弟子,父母都是身怀渡劫威能的赫赫大能。即使在二位仙尊携手双双归隐后,依旧有继任峰主的师兄和整座仰元峰撑腰。
不过那时的故离年纪尚浅,资历尚轻,即便出身不同,二人修为也并未相差太多。喻扶辞也还看不出半点如今阴戾恣睢刻薄寡恩的苗头,活脱脱一个呼朋引伴意气风发的外门地头蛇,半点不见外,且上进心十足,常缠着她虚心讨教,一来二去,倒也能算得上要好,交过几句心,也伸过几次援手。
至少对于心冷如铁不理世事的倾河仙君来说,这份交情仅次于自家亲如手足的亲师兄,已然算是前世今生加起来的破天荒头一遭了。
不过与后来长达数百年不留余地的角力相杀相比,那点年少时光不过昙花一现,转瞬即逝,早已被你死我活的血债冲刷得无影无踪。
而一直跟随故离的系统玉令也可算是大起大落,从开始的踌躇满志,到满怀希望胜利在握,再到急转直下大事不妙,直到磋磨到如今,简直心如死水,几乎对这个完蛋宿主完全绝望了。
故离还以为它已经彻底麻木,毕竟自从数百年前两人撕破脸反目成仇,玉令自觉希望渺茫,除了喻扶辞在阵前出现时还会例行公事地争取一下,其余一应陈芝麻烂谷子都再不能惊动它老人家赏脸。
这次不知是私底下图谋魔头结果被正主发现刺激了它,还是故离险些一命归西让它如坐针毡,它一改先前无动于衷的做派,好似重燃了斗志,即便本体被扣押也要摸过来,急得活像见了油缸的老鼠。
那截绦带将末端扭成了一星风中残烛,亟亟写道:“这可是天赐良机,如今你跟喻扶辞同处一处,他虽视你为仇敌,但暂时还没有要杀你的意思。这可是你为数不多的机会,必须放手一搏,一鼓作气逆转眼前的局面。”
故离并没有被它鼓舞分毫,平平道:“怎么逆转?”
“攻略啊!”绦带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抽给她两下,看能不能把那颗淤堵的脑袋抽灵光了,“你以前跟他处得不是挺不错吗?以前怎么办的,现在自然还是怎么办。”
故离默然一瞬,诚心实意地反问它:“你觉得我往日里和现在,有任何区别吗。”
绦带一僵,维持着飘在半空的姿势凝固住了,瞬间从灵活的蛇形化为一截垂头丧气的枯树枝。
它黏在故离身边多年,最知道答案显而易见——没有,这人好像天生下来就是块寒潭里的石头,乍一瞧圆润润清凌凌还怪好看,待一触手是又冷又硬。它一直怀疑喻扶辞还在玄苍时能跟她如此亲近是老天眼瘸,如今他老人家终于又把眼睁开了,于是不客气地将他们打回原形。
但它不能气馁,又写道:“那你想办法不就成了!你都在这里耽搁多久了?一个现代人给活生生耗在这里有家不能回,你不着急,我都憋屈。”
故离的视线落在空荡荡的床板上,眼神空蒙,好像在思索什么,又似单纯地出神。
“是啊。”她忽然道,“我来这里多少年了?”
绦带不明所以:“三四百年吧。”
“而在现世,我不过生活二十余年。”故离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何来急迫。”
绦带骤然紧绷,写字的力道重了不少,一笔一划也不再是方才的鬼画符,若它是个人,此刻表情想必已经严肃万分:“因为在异世的年岁太长就忘了自己是谁,这不像你,许故离,不像我选定的人。”
它沉沉写道:“许故离你记住,做任务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迷失自己的身份,庄周跟蝴蝶一起飞了再久他也只是庄周。这个故事里的人有各自的命运,而你是你,一个局外人、旁观者,来到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拯救真实世界里你的命运。完成攻略任务,然后我就会带你回去,并兑现诺言,你明白了吗?”
故离定于一点的眸光挪移几寸,没有立即回答。
“再者,你现在处境本就危险,如果在这个世界的你没完成任务就死了,你依旧会回去,但你知道你的下场是什么。”绦带又商量道,“至少你要先想个办法把自己和同门的命保住吧?我知道你内府有损,只要你完成攻略任务,我可以酌情发布阶段性奖励,为你修补金丹。”
故离两指将它捏了起来:“你能修金丹?”
她自身的情况她十分清楚,金丹自爆是高阶修士陷于绝境之中走投无路时,用于跟敌人同归于尽的法门,即便被喻扶辞阻止,金丹上也有碎片以及大量灵力逸散。
骤然间损耗充盈至可以撑起整座护城大阵、抵御成百上千魔修的灵力,即便她身为化神期修士,也难以为继。就算此刻悬济脉的仙长亲至为她疗伤,不疗养上一段时日也是无法全然恢复的。
绦带受到质疑,不服道:“当然!别以为我什么都做不了,现在正是全力以赴的时……”
写道一半,外面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它连忙蜷缩好身体,趴回去老实装死物。
这次的脚步不同先前喻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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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明显要重且杂乱得多。故离收起手,坐着没动。须臾只见几个魔修身影从黑暗中浮现,应当是知道她重伤不能妄动,也没有顾忌,打开牢门鱼贯而入。
来人清一色女弟子,打头的略解释了两句,说是尊主认为倾河仙君为人阴险不得不防,说不定还藏了什么暗器法宝在身上,特命人进来盯着将衣衫再换一遭。
故离胸前衣襟在方才呛咳时溅了点血沫上去,换了也正好,是以没表达任何反对意见。只有系统附身的缎带疯狂想扒住她的手,活像个被风流负心汉抛弃的苦情人,但争取无果,最终还是给夹在一叠衣服里给一起卷走了。
故离从头到尾不置一词,表现得十分无可无不可。她向来不是喜欢多事的人,自然也不会多嘴问为什么说的是搜身换衣服,却连带把地上的麦秆也全部掏走,水珠抹尽,连床都搬出去换了一张四平八稳的进来,铺上褥垫放好衾枕,又另摆上桌椅铺设软垫,不大的牢房连同里面的囚犯在内,在转瞬间焕然一新。
魔修们离开后,监牢里终于又恢复清净。故离略检查了一番,没发现任何遗留的窃听阵法或法器,于是躺到铺好的床上,安稳阖了眼。
倾河仙君性情淡薄四方闻名,尽管没有入无情脉,甚至还没有鉴过脉,但玄苍上下一早便达成共识,认定她就算不是无情脉数百年一遇的满阶互鸣,万里挑一的天才,差别也不会太大。
没有要事见不到她人影,没有正事听不见她说话,像极一尊八风不动且冷冰冰的神像,不近人情的程度令人咋舌。
但不近人情也有不近人情的好处,譬如此刻,身受重伤被困敌营,藏得最深最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还给最不该知晓的人探了个门清,可不知究竟是心境实在强大还是压根不在乎,故离并没产生几分焦躁,行止间一派泰然自若,在魔窟内也是既来之则安之,该养伤养伤,该休息休息。
不知睡了多久,意识昏沉半梦半醒间,她忽有所感,蓦地睁开了眼。
牢狱森冷的铁门外,光线暗淡,甬道两旁光裸的石壁一直像远处延伸,没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从尽头隐隐传来水滴落地的滴答声,一响一停。
昏暗的光线洒到门外,却被拦了一道,勾出一道漆黑的剪影,身形高挑,背光静静站着,面朝床榻这边,幽魂似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故离隐隐可以感到两道冷锐的视线一瞬不瞬地戳在自己身上。
察觉她醒了,立在门外的人侧了侧身,抱臂侧倚在栏杆上,小半张侧脸被那点暗蒙蒙的光映亮,线条流畅,直挺的鼻梁上一只眼睛却像独自避开了光也似,幽沉漆黑。
垂下的长睫遮住小半瞳仁,眼角忽然微微挑起一点,凝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感觉怎么样了,亲爱的道侣?”喻扶辞笑道。
故离起身的动作一顿,脚尖一时没寻摸好落点,差一点崴到。
她转过头,冷冷看着对方。
喻扶辞站直了,拍拍手,状似善解人意道:“好吧,说正事。”
他视线穿过栏杆平平落在故离身上,依旧没什么温度,声音像流过琴弦的冰泉:
“选好了吗,倾河仙君?”
6. 第 6 章(修)
过度损耗的内府恢复不少,但带着伤睡得不知时间,头脑反而有些发昏。故离指腹用力按了按额角,问:“拿到玄苍阵法图,杀了我,你就不动其他人?”
这对于喻扶辞来说,已经能算是不错的结果。毕竟故离虽然比不得那些渡劫期的老祖宗,也是玄苍内门里有头有脸的仙士,不是天天都能活捉的,还能不费吹灰之力从她口中探出重要情报,可谓是喜事一桩。
但看喻扶辞神情,非但一点喜色也无,还更差了。分明刚睡醒的人是故离,倒像他不知从哪沾上了起床气。
他冷冷道:“我什么时候说会放过他们了?倾河仙君难道不知道考虑的意思?就是要杀要剐,全凭我高兴。”
故离道:“那么我不会同你做任何交易。”
喻扶辞怒气还在脸上,却反而笑了。
“倾河仙君是不是忘了,如今是你和你那些好同门的命在我手里。究竟该如何,是你说了算的吗?”他笑笑,“还是需要我拉一个玄苍修士出来片上几刀,仙君才愿意与我好生谈谈?”
故离并不怎么生气——她天然稀薄的那点情感远没浓到能轻易凝结出如此高阶的情绪反馈,但对面的魔头反复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不时拿她的下属相胁,相当于在一遍又一遍冲击她的底线,虽然还不至于冲垮堤岸,但这种如同针尖戳刺的感觉也足以让人感到不快。
被这种不快一推,她居然超常发挥,无师自通了讽刺:“你遵守诺言十分困难,说到杀人作恶却是十足守信。”
话刚出口她便暗自蹙眉,心道睡不好当真害人不浅,思绪一抛锚,嘴里就说不准会吐出些什么来。
这句话怎么听都是句责难,或说埋怨,可她与喻扶辞早不是同门的关系,没有任何立场来上这么一句。故离始终坚信,对于一个已经切实被划入敌人一派的人,动手即可,动口则大可不必。既然已是敌人,无论斥责还是规劝,可不都是鸡同鸭讲,莫名其妙。
都怨那系统阴魂不散,满口攻略来攻略去,再怨喻扶辞本人也不知抽了哪根筋,在一旁火上浇油,活生生带得她也开始思绪乱飘。
喻扶辞眉梢轻轻一挑。他每日要接收的辱骂恐怕车载斗量,早磨出一张千锤百炼的面皮,对此堪称是欣然笑纳:“因为我是个丧尽天良无恶不作的魔头啊,倾河仙君不是早就知道吗?”
他又凑近些许,一双幽黑的眼睛紧盯故离,毫不相让:“何况你又哪里是什么一诺千金的人。这话旁人或许信,可诓不了我。你我二人,彼此彼此罢了。我懒得遵守什么诺言,至少还会提前知会你,同你们这种道貌岸然说一套做一套的‘正道中人’相比,岂不是已经坦然非常?”
故离与他对视,依然无法分辨他眼里的意味,准确来说,旁人眼里横的那几屡眼波她一概解读困难,管他是脉脉含情还是怯怯羞涩,在她眼中全都一个样。
但对上喻扶辞那双漆黑阴鸷的眼睛,再配上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姿态语气,她心头忽然一股无名火起,踩着经脉眨眼便烧到了天灵,方才什么质问是无趣的、什么敌人之间要保持界限都给短暂地烧干了,脱口便道:
“当年你测出白箓,正统十四脉皆无互鸣,无法入任何一脉,我说让你坚持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是让你坚持修炼,不要轻言放弃,不是让你勾结魔修党恶朋奸,将同窗弟子的性命拿去换做攀附魔门的敲门砖。”
在那股邪门的火气驱使下,她居然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串,让人简直怀疑她是将受伤这几日攒下的份额一气全消耗没了。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后,监牢中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连日来喻扶辞分明一直像团软和的滴蜡,怎么捏都是一副无赖无所谓的模样,此刻却垂眸望住故离,一双眼睛好似给冻结了,不但没笑意,更没了那点跃跃欲试着挑衅的劲头,独剩嶙峋的锋锐,钉在眼前人身上,像是有些拿不准究竟该挪开,还是将她捅个对穿。
半晌,他终于又笑了,只不过连神情带声音都给冻成了冰碴。
“是啊,”他笑了笑,慢悠悠道,“还要感谢倾河仙君,当年若不是你不肯信那帮老不死的判决,屡屡为我登门鸣冤,我说不定还留不下全尸,也就不能动用涅槃道的法门起死回生,如今哪里还能隔着铁栏站在仙君对面,亲见你成为阶下囚呢?”
一口气把话都说尽之后,故离那股火气自己便无声地消了下去,面上再不兴任何风浪,又恢复了无波无澜的死水一滩,知道两人之间根本没可能在口舌之争上争出任何成果,并不做理会。
本色出演完白眼狼的喻扶辞却意犹未尽,话音一转道:“不过你若当真如此认同你心爱的玄苍师门,为何又没入脉呢?只一个无情脉便恨不能哭着求着让你去修,玄苍拦我这种白箓,还能拦着你不成?还是倾河仙君自己心里有鬼,心术不正啊?”
故离道:“与你无关。”
喻扶辞最喜欢在她这不依不饶,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她,正待再问,通向出口的石阶尽头恰在此时传来一阵杂音,一列人影被光线映照出来,引走了他的注意。
几人皆是魔修打扮,打头一男一女正是喻扶辞手下左右护法。队列当中押着一人,垂头看不清面容,依稀能辨认出是个年轻男子,似乎受了伤,一瘸一拐,由两边押送的人半抓半拽地拖着往前走。
故离立刻明白过来,魔头也不是个清散闲职,还会专程下地牢来同她闲话。应该是从哪里又抓到了重要俘虏转移到这不见天日的监牢里,喻扶辞要亲自看着人押运,顺道来催促她一遭。
一眼过后,她却着意凝神,又仔细往那俘虏身上看去。
此人身上衣服已是血迹斑斑破烂不堪,但一眼便能认出是玄门衣着,且衣领袂裾等处描绣的纹路有些眼熟,又没到印象深刻的地步,应当是玄苍旁的宫峰中弟子服饰所用的纹样。
修士双臂连带肩膀都被人牢牢按着默默往前挪,仿佛有所察觉,他忽然抬头往故离的方向看来,恰与她对了个正着,眸中霎时涌出急切的神色,却又被旁边右护法推了一把,道“快走”,只能又低下头去,好悬避开喻扶辞扫来的视线。
喻扶辞只懒懒看了看便转回头,仿佛压根与他无关,继续问故离:“我记得原先那位寂微长老一脸堪破红尘的相,却咬定你是无情脉难得一遇的天才,不是还心心念念要收你为徒吗?莫非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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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脉式微的传言属实,你没看上眼?”
事实如此,但被他这么加枪带棒地一描述,再要顺着往下答,倒像不尊重长辈了,故离没应声。
修士拖拖沓沓从这间牢房便被押了过去,擦身而过时,又隐晦地往故离这边瞥来一眼。
不料故离没动,喻扶辞身后长了眼睛般猛地转头,将他逮个正着。
修士悚然一惊,忙垂下头去。
“站住。”喻扶辞道。
左右护法依言停了,押着俘虏挪到他跟前。
“我看二位等着相认也已经心急如焚了吧,”喻扶辞对着他,冲故离的方向抬抬头,“还不快向救苦救难的倾河仙君报上你的家门?”
修士犹疑着看他一眼,又看向故离,嗫嚅了几句,终于小声道:“倾河仙君,我、我是咸池宫未乾峰的楚璲。令尊随渡仙尊云游归隐前,家父曾与他有几面之缘,我们也曾见过的。您还记得吗?”
玄苍根基庞大,九宫之下有数百峰,峰下还有洞府,彼此之间血缘师承盘根错节,平辈之间随便揪两人出来,若扒着祖辈往上仔细找,也很难说是不是沾着亲带点故。原身记不记得故离不知道,但她对此人其实并无什么印象,没接话,但也没否认。
倒是一旁喻扶辞笑了:“哦,原来还是旧相识啊。”
也不知这有何可高兴的,他眉宇之间舒展不少,那双幽深瘆人的眼睛光泽和润起来,又带出几分桃花眸的影子,加之眉目俊秀,看来竟有些像是玄门仙君般风神俊朗。
他转身同故离和颜悦色地商议道:“既然倾河仙君不爱回答我的问题,那就让你这位同门与你我一同聊聊如何?”
楚璲顿时预感不妙,无奈受制于人,也翻不出这几个魔门走狗的手心去,刚要挣扎,只觉肩上力道骤然一沉,按得他肩胛骨钻心的痛,力道退潮也似一卸,下一刻便给面朝地结实压在了凹凸不平的石铺地面上,一只右手被拉起来按在面前。
左护法一掀黑衣下摆,抬脚踩在他手腕上,将整只手掌连同手臂稳稳钉于地面,同时顺手从右护法腰间的刀鞘内捞了把短匕首握在手中,银亮的光在指尖一转,忽然“啧”一声。
楚璲心头一跳,下一刻,他眼睁睁看着那道银光从这该死的魔修手中直直坠下,刀尖朝下直冲他挣扎不动的手掌,张口欲喊,喉咙却不配合地紧绷,将惊呼声全卡在了嗓子眼。
就在刀尖即将从他手背扎个血洞贯穿到掌心的最后一刻,左护法伸手一捞,将匕首捞回手中,绕在指尖上下抛飞,歪头冲他和蔼一笑,仿佛方才只是个不大凑巧的意外。
喻扶辞的声音复又响起:“听说这是个九幽脉的修士,手里不干不净的东西最多,自从到了我这封崖岭里,就三番五次地动作,闹得上下不安生。不妨这样,倾河仙君再仔细斟酌斟酌你的回答,若有什么不答或错答的地方,就让你这位旧相识替你来答,如何?”
故离看看地上被按着的楚璲,沉着面色,毫不退避地与他相对而视。
喻扶辞缓缓问:“你为什么,不入无情脉?”
故离张口,声音仍旧清楚可闻:
“与你无关。”
7. 第 7 章(修)
喻扶辞看着她,不怒反笑,神情悠然,仿佛在用表情说“很好”,无需开口,只背在身后的手朝左护法做了个手势。
左护法令行禁止,扬起手中匕首,刀尖反射出一片寒光,朝楚璲紧贴地面的手掌扎下去,眼见便要让他与自己一根宝贵的食指从此天各一方。
楚璲惊恐万状,一声惨叫已卷在舌尖,忽听故离再度出声:“寂微仙尊入府闭关。”
这声音平静冷淡依旧,听在他耳中却不啻天籁。匕首势头一缓,刀尖几乎已触到了他手背,但左护法收放自如,手腕一翻便将其卷了回来,又冲他笑笑。
右护法也蹲在一旁,看看这二人,又看向关在牢里的故离,一对秀气的眉头逐渐向彼此靠拢,狐疑道:“为什么不直接切……唔唔!”
左护法笑容不变,一手抛匕首,另一手腾出空捂了她的嘴,将后面半句及时掐灭在摇篮里。
“是吗?”好在喻扶辞也没留意这边,扬眉看着故离,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寂微闭关左不过近几年的事,可早在我离开玄苍之前,她便已有收你为徒的意愿,又怎么说?”
楚璲一颗心乍起乍落,一口气闷在胸膛里尚没喘匀,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简直想要垂泪。抬头去看故离,只盼她再说两句好听的,好歹稳住局势,千万莫要纵着这精神不正常也似的魔头继续发疯。
但他的指望注定落空,故离沉默片刻,紧张在沉默中无限拉长,然后楚璲眼睁睁看着她第三回吐出那四个字:
“与你无关。”
四个凉森森的字像四块坚冰,把湿冷的监牢整个冻了起来。
半晌,喻扶辞轻轻地哼笑了一声,笑得周遭一众人噤若寒蝉。
楚璲呆滞地看着二人,心脏险些活泼地从喉咙口蹦出去,一头雾水简直能化作实质滴下来,实在难以理解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境况下依然能无动于衷,说的好听点是不为外物所动,直白点就叫我行我素。
事实上,如果在故离的辞典里检索“怀柔示弱”,那确实只能收获一片空白。逢源善变对她而言是个实在超纲的技能,无论境况是有利还是不利,她都不会顺势改变态度,固执得像条在旱地游泳的鱼。也难怪常年不理世事的寂微长老都一反常态,一口咬定她必是根极适合修无情脉的好苗。
余光中,故离受到了楚璲望过来的视线。
她两辈子见过的人多,接受的注目也多,能理解的却往往没多少,好在记性和悟性都不错,不能理解,归类总是会的。像不少天资差些的弟子,学心法剑诀只能靠死记硬背,她也同理。
而楚璲此刻的这种眼神大概与她最有缘——无论哪辈子见得都最多。
与之归入同一类的还有“你脑子有病是不是?”
“我看都是你那边的问题,才生出这么个精神病!”
“你怎么就不能跟别人一样?”
“我哪来的钱再多养一个,找你爸去,他有钱。”
“理她干嘛呀,就算你把整瓶墨水都倒她身上,她也不会出声的。”
匕首没了,右护法礼尚往来,一把拔出左护法腰间佩剑,大步上前,剑刃越过栏杆抵在故离颈边,斩钉截铁道:“尊主,杀了她吗?”
喻扶辞身形一顿,冰冷的目光自故离平移到她身上。
左护法立时离弦之箭般冲过来,按下右护法的手,半揽着将人拖离了喻扶辞的视线,一边熟练地打两句哈哈:“不急,不急,这九幽脉修士修为不如何,鬼祟动作却多,先来盯着他,其余不急。”
喻扶辞转回头,那股子怒气被一搅和,仿佛也散了,无趣地一扬下巴,语调跟神情一派的散漫张扬,很不诚心:“也罢,想来我并非名门正派,倾河仙君也不打算与我交心,还是留神如何同你那光风霁月的师门交代更为要紧。”
楚璲失去桎梏,摇摇晃晃从地上站了起来。喻扶辞回头看他一眼:“既然是熟人,那就关在一起吧,方便他们好好叙旧。我倒是好奇,二位究竟能在这寒窖里撑多久。”
后面魔修依言打开隔壁牢门,不由分说将楚璲塞了进去。他本就带着伤,又被扯着摔来搡去,简直眼冒金星,脚下收不住势,踉跄几步一路扑到了尽头的石壁上,扶着墙壁缓缓滑倒,半倚半躺在地上,眼见出气多进气少,不知是昏了还是醒着。
喻扶辞再不看故离,转身欲走,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喻扶辞。”
这可是十足稀奇,喻扶辞停步转身,玩味道:“怎么?莫非倾河仙君后悔了,想起你那个攻略的任务,还想同我这个备选道侣交一交心?”
“多行不义必自毙。玄苍虽固步自封,但不代表会一直容你。你执迷不悟,下场便是自食恶果。”
关牢门的人手一滑,牢门“哐”一声砸到墙上,撞出余音阵阵,里面楚璲凄哀哀呻.吟了一声。但没人顾得上这边,左护法捂着右护法的手再度加力,其余魔修齐齐低头鼻观眼眼观心,恨不能缩成一窝鹌鹑原地消失。
喻扶辞的反应反倒没那么大,只是面容浮上些许意外,不知是意外她会将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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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门称作“固步自封”,还是意外都到了这步田地,故离居然还会向这般一板一眼地警告他。
最终,他只是嗤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往甬道另一头走去,逐渐没入黑暗,再看不到人影。
魔头一走,剩下的魔修也陆续离去,这一隅里仅有的两个俘虏之间只剩下几列栏杆相隔。
最后一人消失在黑暗中的同时,楚璲便一刻也不耽搁地睁了眼,一改方才奄奄一息人事不省的模样,摸索着凑到栏杆边,叫道:“故师姐!”
故离走近,将手按在他颈侧探查,发现他丹田内府倒还完好,只是气息溃散,真元被封,无法运转疗伤,外伤也就拖着无法痊愈。
无奈她也没真元可用,只能干巴巴放下手,嘱咐一句:“内府恢复前不要妄动真元,否则容易加重伤势,留下终身伤损。”
两个半废面面相觑,十分明白喻扶辞为何如此放心将他们排在一起,一点不担心二人会携手越狱。
楚璲应了一声。故离虽然对他挤不出一丝印象,但毫不影响此人的热络,他侧过身努力扒在栏杆上,一点不见外道:“我居然真的见到你了!长老们同我说时我还不信,自从宥阳覆灭,师姐你就再没消息,寻常人进了魔窟这么多日,哪还能有生路,不想你果真还活着!”
纵然他一脸货真价实的惊喜,这番话也实在比哭丧吉利不到哪去。故离面上没什么表情,只重复了他话里的两字:“长老?”
“是啊,”楚璲道,“魔头那两个护法就跟两条疯狗似的,宥阳沦陷不久就打到了北边谏殊宗。几位长老预备着情况不测,叫我若是真有万一,进了魔窟就想法子找你。”
这几句说得倒好听,但几个长老向来老神在在,玄苍山不塌不会见他们挪窝,若非看出宗门已然濒临失守,哪里会特地千里迢迢传信。
只是玄苍想得起在城破之前给弟子传信预防不测,却反而没想起来要叫他后撤,把人当个信使反手就推进了敌方窝点。
故离扫一眼楚璲还咧嘴觍着笑容的脸,也分不清他究竟是真憨还是装傻。
迎着她的目光,楚璲渐渐敛了笑容,正色道:“眼下玄苍南北西三面失守,只剩下东边的衍元门,也是独木难支,守宗门的修士早吓破了胆。仙长们不便出玄苍,四处同门凋敝,少人主事,魔盛压正,不止玄苍山,玄门正道皆是岌岌可危。几位长老叫我若是能见到你,务必给你带一句话。”
他转过脸,紧紧贴住栏杆。
“不惜一切代价,诛杀喻扶辞。”
8. 第 8 章(修)
“谁杀,”故离脸上依旧一点波澜也没起,几乎是平静道,“我?”
楚璲不答反问:“师姐,你的伤如何了?”
“金丹裂了,杀个你这样的都困难。”故离如实道。
楚璲结实噎了一下,也知道他们两个连动弹都困难的残废,凑在一块豪气云天地谈论什么除魔什么降妖,这情形实在有些凄凉,凉丝丝地抽了口气。
但他敲敲脑门,又想起了什么:“不要紧,这魔窟里也不止有我们呐。”
故离脑中匆匆掠过那一群稀稀拉拉的守城修士,并着重回忆了其中那仅有的两张堪堪步入元婴的脸,很快便果断地将之抛到脑后,问:“谏殊宗还有别的化神被俘?”
楚璲连连摇头:“哪有那么多化神境,早散在天南地北,给魔头祸害得差不多了——我说的不是咱们的人。”
故离沉默地看着他。
“喻扶辞这个人,出了名的无所不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自从当年槐莱谷之围,他勾结魔修埋伏同门,以此为筹码进入魔门,很快便受了邪脉脉箓,通过修炼邪脉法门,修为一日千里,在魔门中的地位也扶摇直上,不久之后更是一跃成为尊主。”
楚璲眨眨眼:“如今喻扶辞修为虽高,可论起资历来却排不到前列。原本在前任魔头凌霁死后等着继任的,被他半途杀出来挤了位置,还如何跟他一条心。
“加之他执掌魔门后,为了充实羽翼,对前来投奔的魔修不分好赖照单全收,魔门原本就够污糟的,被他这么一搞,更是鱼龙混杂。浑水最容易摸鱼,人一多,可不就容易出乱子?”
故离听明白了:“他们不是一条心,所以你们反要同魔修一条心?”
楚璲赶忙摆手:“不不,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师姐,那不成了与虎谋皮了么。他们归他们,我们归我们,不过恰好知道喻扶辞现下攻打玄门势头正劲,眼睛盯不紧这封崖岭,几日内必生事端,借他们这股东风一用罢了。
故离虽在人情上分外迟钝,其它方面却不缺见地,已能看出此人决计不蠢。非但不蠢,还是个圆溜滑手的个中翘楚,一句恰巧便将玄苍安插细作这种不入流之举马虎了过去。
她平生最不情愿的就是跟这类人打交道,一颗心上活像长了八百个关窍,同他们说话累,听他们的话音还能更累。
她直截了当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这人啰啰嗦嗦一大堆,不可能是耗费所剩无几的体能同她闲聊,只能是顾忌着不好直抒胸臆,斟酌着起个兴。
楚璲又勾起一个腼腆的笑,说出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喻扶辞眼下是顾不上这边,等他歇过劲来,必不会放过我们。就算他没来,等他们窝里斗的东风压倒西风,也势必要找我们算账。我们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师姐,我修为功法都不及你三分,恐怕咱们二人的命,都得劳烦你了。”
这话虽然够耍赖,但也够直白,相较而言,故离反倒更喜欢这种方式,也就没什么不快:“你有什么办法?”
“我修为不济,好在还有点窍门,送你出去还是不成问题的。”楚璲从最开始的尊称,到现在已然一口一个“师姐”,亲切得仿佛故离的直系师弟,说着还冲她挤挤眼,“之后一切就看师姐你的了。”
说着,他摊开一只手,手心干涸的血迹还没顾上擦,手指屈伸也不大自如,显然也有伤。几缕细如发丝的黑色雾气从手上各处或大或小的伤口钻出来,像开春钻破泥土的嫩芽,只不过充作土的是活人新鲜的血肉。
黑雾在掌心上方汇集,最终凝成一团飘忽不定的形状,隐隐能看出干瘪的头颅和延伸出的四肢,仿佛一个人影在惊恐中扭动着肢体无声尖叫。
九幽脉在十四脉中独树一帜,以诡谲著称,乃是创道神鬼非上神在重伤濒死的生死一线间顿悟,创立此道脉箓。最出名的看家法门就是制幡养魂,说通俗点就是驱使鬼魂阴邪。
当然身为正道修士,断不能杀人放火亦或杀人炼魂,仙门对他们限制颇多,哪怕炼魂也只能炼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已死亡魂,绝不可越雷池半步。
但这样没能挽救太多风评,故离到异世之初,对这一脉最开始的了解便是听到有人议论“要论魔门,九幽脉可不比喻扶辞还邪,只不过人家从良得早,飞升成神了,喻扶辞就没这运气喽。”
这回玄苍也算派对了人,仙门中就属九幽脉的修士最为稀少,因为修习此脉,每逢突破就是九死一生,受伤反噬都如家常便饭,看楚璲方才表现得似乎马上要魂飞魄散小命休矣,也没耽搁他夹带这么个东西进来,就知道此话不假。
“……”故离盯着那团哭号的幽魂,虽没开口,神色已全然表达了对此法的不甚信任。
楚璲欲盖弥彰地咳了几声,解释道:“你放心,这法子我自己已经先用过,立竿见影,对人体也没什么损伤,只用了四五回,他们就将我挪到这地牢里看守了。”
原来这位豪杰竟是这样生生把自己折腾进来同故离山水喜相逢的。
说罢,楚璲便端着那黑影从栏杆间隙里塞了过来,故离躲避不及,只来得及立定闭眼。楚璲手腕一抖,阴灵脱手飞出,一头扎入她心口消失不见。
转瞬间一股暗潮用上心间,故离头脑眩晕,所幸双眼都闭着,直接略过两眼一黑这个步骤,轻飘飘倒地昏了过去。
*
再睁眼时,入目不再是铁褐的石壁,而是大片绣着繁复纹样的织锦,身下也比监牢地上铺的软垫还轻柔得多。
她似乎被平放到了什么地方,转头一看,果然是躺在一张四平八稳的雕花大床上,两边床帏蜿蜒垂下,但没有合拢,可以看到外面是一间十分宽敞的房间,各处陈设典雅,气氛馨然,不远处桌上一只小炉里还在飘出袅袅的香烟。若非知道不可能,险些要以为她已经从魔窟里逃出生天了。
一个声音蓦地从旁边传来:“醒了?”
故离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被猛地惊吓的感觉,眼下身体孱弱,不免着了道。
她转头看去,发觉床脚居然还坐着一个人,气息收敛到几近无物,所以她竟没察觉。玄衣衣摆有半边垂落在床沿,几乎挨着故离小腿,衬着泼墨般洒落的发尾,是喻扶辞。
睡醒起来发现魔头坐在床边,刺激感直追午夜凶灵。喻扶辞也不知想干什么,神情同语气一样冰凉,半倚着身后床柱,目光毫无顾忌地钉在故离脸上,阴沉地打量她,像在琢磨什么念头,又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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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要马上暴起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活活扼死。
起初的悚然过去后,故离很快镇定如初。
谢天谢地,楚璲的功法还算与他的嘴皮一样顺溜,那只弱不禁风的阴灵能发挥它该有的作用,侵入故离心脉后,让她本就虚弱的身体表现出阴气侵体的症状,足能以假乱真。在外人看来,她就是寒气侵袭真气走岔,好比凡人一着风便动辄头疼脑热。
这对于修士来说当然不可能,但故离金丹受损,如同撤去了防护,又加之重伤未愈,封崖岭的监牢是专门设计过的,正好处在集阴集寒的穴口,招阴岔气也算不出意料。
老天作美,喻扶辞又称心如意地果然还不打算让她一命归西。无论是为了玄苍的护山阵法还是别的什么,既然在宥阳山不让她死,这回果真也不会。
于是连赢两回,她被顺利捞出了地牢。
两人无言对视片刻,喻扶辞忽然倾身下压,面对面拉近与故离的距离,眼帘微微阖下一点,愈发显得双眼狭长,眼神锋利。
“仙君,怎么会病了呢?”他轻声问,尾音拖长到近乎呢喃。
与话音截然不同的,故离感到一股威压山一般按住她的双肩,将她压在床上动弹不得。
喻扶辞表面上语气十分温情款款,仿佛真在关心她的状况,实际按着她的力道几乎要把肩胛骨捏出两道窝,黑沉沉的眼睛不断在她脸上逡巡,用雪绒里挑枕头的耐性,要挑出哪怕一星掩藏的破绽。
可惜故离的面容从始至终是无可挑剔的平和镇静,不惧于与他对视。两道视线一冰冷一温凉,一锋锐一疏离,胶着一处。
“你要是不攻打宥阳,我自然便不会病。”故离陈述。
喻扶辞从喉咙里哼出一声,满含不屑:“你要是真有能耐杀了我,才不会病怏怏地躺在这。”
他终于起身坐回床尾,故离肩上的压力也随之一扫而空。
魔头近在咫尺,所有空门要害全无阻拦,看上去仿若触手可及,可谓十分诱人。但除非故离给阴魂搅坏了脑子,才会真的相信这种假象。
撑着床沿想坐起身,后脑才刚离开软枕,她眼前一花,晕头转向地摔了回去,隐约听到喻扶辞在旁边幸灾乐祸似的又笑了一声。
这下故离实打实有些意外。她大概扫过便知,楚璲那只阴灵也只能管个两三日,之后就会逐渐消散,既探查不出来,也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在她昏迷期间,楚璲想必会尽职尽责地在旁边哭坟,直到消息传到喻扶辞耳朵里,足以引起他对故离性命的担忧,并在最乐观的情况下,松口让人带她出来。整个过程七转八绕,差不离便要耗费这么长时间。如果倒霉,这点小病小灾根本叩不动魔头的铁石心肠,那估计还要再重复个几回。
但是现在阴灵非但没散,还风头正劲,通过虚浮的肢体和昏花的脑袋向她耀武扬威。若非楚璲在生死关头手脚还能没个轻重,那就只剩一种可能——喻扶辞捞人的速度比他们预想中要快得多。
故离不再挣扎,平躺下问:“这是哪里?”
喻扶辞整整袖口,声音斯文。
“鄙人的卧房。”他道。
故离眼前突然更花,费力地呛咳起来。
9. 第 9 章(修)
“……才怪。”喻扶辞看着她,笑容恶劣,毫不掩饰,“怎么,莫非倾河仙君真想躺上一躺?”
故离喘匀了气,问:“到底是哪?”
“不会吧,故离,你居然还真指望宿敌对你有问必答?”喻扶辞佯作受伤,半真半假道,“那怎么之前我问你玄苍山护山阵法,你却不如实告知呢?真是小气。”
要故离说句长话都难,更不用说争口舌之快。她眼不见心为净地阖了眸,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后脑才结实挨上枕头,房门便被人敲响了,一个年轻男魔修躬身进来,将一只还在冒热气的瓷碗端到床边矮桌上,又原路退了出去,全称几乎没发出半点声音,活像个飘进来的虚影。
故离没动,却感到有一道目光一直扎在她身上,因为存在感格外强,是以格外扰人安宁。没能忍耐多一会,她又睁开眼。
“干什么?”
罪魁祸首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仍旧斜倚在床尾上看着她,好像眼周那点肌肉脉络突发急症精疲力竭,挪不动了也似,只下巴朝桌上那盏瓷碗略仰了仰:“你是阴气侵体,不是折了手吧,还要我给你端到嘴边吗?”
他说话活似点炮仗,张口就起火,一句一个炸。
故离这才了悟出这碗东西竟是特地端进来给自己的,倍感莫名:“里面是什么?”
喻扶辞:“毒药。”
“……”故离对于他这种在宿敌下狱病重时不动手,反倒要绕一大圈大费周章当面下毒来药人的行事作风实在不能理解,要不是同对方打打杀杀多年,对其能力尚算认可,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脑子不大好使。
不等她敬谢不敏,喻扶辞又道:“反正你也没得选,喝吧。”
这点确实不可否认,故离百转千回也不过将将出了地牢,依旧同案板上的鱼肉无甚分别,虽然喻扶辞顾忌着玄苍内门阵法图暂未拿她怎样,但她不认为眼下自己能匀出多少自保之力。
故离精力衰弱,没心思多和他拉扯。喻扶辞弄她出来不至于就是为了换个地方好叫她死得好看些,这碗里头顶天是散真元软筋骨的药,毕竟魔头生性多疑,不关着她不代表不防她。
不必多话,她一只手伸出床铺捞过旁边的瓷碗,仰头就一滴不剩灌进了嘴里。
瓷碗放回矮桌,敲出“当”一声脆响。喻扶辞点炮仗的那团火不知怎的忽然熄了,一张脸失了怒气,又缺乏生气滋长的土壤,空泛泛有些空白,看着竟然有点倦怠的意味。
他意味不明地复看了故离一眼,起身走了。
故离终于能有个清净,方才咽下去的汤药药效好得出奇,一察觉她精神松乏便潮水般往上卷。她只觉脑袋昏沉,识海像黏着的胶体一般稠得拨不开,没等那截黑衣下摆的影从视野中彻底消失,便枕在床上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眼前光线昏暗,故离躺着晃了晃神,才发觉是床帘不知何时被人合上了。
她坐起身,正要拨开帘幕下床,脑后传来突然一下锐痛。
伸出去拨帘子的手眨眼便拐向后侧,快得在床帘内带出了一弧微风,一把擒住身后捣鬼之人。
掌心却一松,没有握实——不是故离失手,而是那东西的体格要远远小于预期,手攥着拿到眼前,鬓边同时一松,本就睡得走了形的发鬓又散了半边下来,垂在肩上。
手上俨然是一根束发的发簪,也是在地牢中更衣时一起换过的。入睡太快还没来得及取掉,仍松松挂在她脑后。
一根笔直的青玉上简洁明了地雕了几抹水波纹,样式简单,玉料到挺考究,触手温润,也不冰人。衬着那几笔灵动的波纹,即便在暗淡的光线下转动,也能泛起粼粼的水光,很是有一番巧思。
但它接下来的举动就不大讨人喜欢了。
玉簪给故离拿在手里,活物似的扭了扭,她微微松开手,玉簪尖端便戳在她手腕内侧的皮肉上,狠狠地写起了字来。
才划拉到第二个笔画,故离就已经知道它究竟要产出哪门子的垃圾,不动声色又捏住了玉簪尾端,轻声道:“是你。”
这东西的生命力委实顽强,短短几日内已不知金蝉脱壳了多少回,还能紧跟在故离身后,也不知为何想不开非要做这门攻略反派的生意,要是去当背后灵,保不准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
系统短短几日内已经接连给她丢弃了两回,正在气头上,绝不愿再被摆弄玩具似的捏在手里,青玉簪使劲想从她指尖挣出来,将自己活活扭成了蚯蚓才终于得逞。
它金尊玉贵地立在故离手心,拿了个发号施令的乔,颇为矜持地一笔一划写道:“很好,你做的不错,我将会为你修补部分金丹,往后再接再厉。”
“……”故离伸掌托着它,沉默片刻,非常诚心地请教,“我做什么了?”
“……你不是对喻扶辞进行了包括质问、提醒以及接近在内的示好攻略行为吗?”玉簪的笔画不再那么明晰坚定了,上面镂刻的水波纹也颤颤巍巍抖起来,但还是倔强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继续写了下去,“你不要告诉我,这些都不是你在主观意义上攻略?”
但故离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它仅存的一点美好幻想:“我没有。”
“……”
“但金丹还是要补。”她又道。
青玉簪在她掌心摇曳成了一片风中枯荷,不敢相信它一个超出世界维度的智慧生物,竟被这个人情世故恒等于零、连男女之情是什么都摸不清楚的一根筋愣脑袋给摆了一道。
飘零了半天,它终于收拢思绪,不过仍旧不愿承认是自己犯了傻,强撑着面子道:“那你就保持这个状态面对喻扶辞,说不定能继续推动攻略进度。”
它重新找到思路,一时没关住闸,写起了劲来:“增加同处,没话找话,表达亲近,利用回忆,多做提问,增进了解,遇事不决,就翻旧账。相信我,记住这32字真言,你一定可以早日完成任务归家!”
写罢跳将起来,在故离手心连画了三个叹号,竖贯整只手掌。
故离没理会它这些乱七八糟的,只重申道:“金丹。”
玉簪:“成。”
它划拉完最后一戳,故离便觉察丹田中凭空而现一股暖流,充盈整个肺腑,缓缓渗入干涩枯竭的金丹中。待这股温意稍冷,金丹上一道缝隙已经愈合如初,一颗七零八落可怜兮兮的金丹多了点连接,好歹看着不再那么摇摇欲坠了。
她簪好青玉簪,拨开床帘下了地。
一站起来她便觉得有些奇怪,她重伤未愈,又先后挨了那阴魂作祟和一碗汤药,可一觉睡醒,状态却反倒比睡前好上许多,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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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晃,灵台清明,竟有些神清气爽了。
系统吝啬成性,断不会如此慷慨贴心,那么只剩一种可能:喻扶辞叫人送来的药竟是含冤下的肚——人家原是治病救人的补药。
这越发说不通了,系统不会滥发好心,魔头就更不可能,哪里来的闲心真给她治病?
玉簪给她反手两下绕回了头发上,仍不老实,拿尖端哐哐往她脑袋上戳:“对了,既然你不是为了攻略接近喻扶辞,那你从地牢里出来为的什么?”
“杀了喻扶辞,”故离云淡风轻道,“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等一下!”玉簪方才还美滋滋一番鼓励,只觉宿主开窍、胜利在望,看什么都十足美好,骤然闻得如此豪言壮语,瞬间失色,魂都给惊飞了出去,差点从故离那个松散敷衍的发髻中间滑下来,“杀?你要杀谁?你要杀喻扶辞?”
“不错。”故离半点没有出尔反尔的自觉,无比自然道,“我们本就是势不两立的敌人,桥不通路,没有第二种方法可走。况且他死了,自然不会再有人灭世,你的目的也一样可以达成。”
并非不清楚地牢里姓楚那小子话里套话,三分真七分假;玄苍山一堆长老为老不尊,急功近利卸磨杀驴。但许是同身边许多人说过的一样,她天生下来真要比别人少颗心,也就谈不上寒心。
所谓修真者芸芸,修行不过修一“道”,只要道对了,真真假假并无所谓。
喻扶辞手段狠辣戕害无辜,那么自然是死有余辜;仙门秉持正道,所以同流无妨。
玉簪像条被打中七寸的死蛇般躺在故离脑袋上,饶是数百年间已被宿主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刺激过不下千百次,它也难以应付这等世界崩塌一样的震惊。
不知道装死了多久,它终于苏醒过来,强撑着第一万遍勉强拼接好的信心,缓缓写道:“我真是服了你,故离,你这种人八百辈子也就能遇上这么一个。”
这一句故离每一辈子倒都能听上不止八百回,听来很是亲切。
一句过后,玉簪正色,又重又慢地再添上一句:“但你不可能杀得了他。”
它不劝也不骂,却来了这么一出,着实有些出乎故离预料。
“愿闻其详。”
“你不要试图质疑这一点,故离。”其态度之严肃,从凝重的笔触里便可见一斑,“你是这本书的外来者,我是你的引路人,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
最后一字写到一半,笔画戛然而止——故离在房中略转了转,除了细致齐全的桌椅床榻,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于是拨开珠帘往外走。
屋中寂静,沿途莫说拦她,连个人影也不见。只待转出屏风,赫然见外厅中一站一坐着两人。
坐在案前的正是喻扶辞,低头漫不经心地用一块雪白丝绢擦拭腿上的剑。旁边玄衣劲窄的则是左护法,正低头说什么,喻扶辞不时闲闲应几句,却都没有话音传出来,应当是设阵隔了音。
照理说喻扶辞堂堂一个魔头,不至于连个起卧休整的地方都没有,眼下却宁愿忍受这种断音隔言的麻烦,以防话被故离听了去,还非要跟她挤在同一座屋檐下。
再看屋内陈设皆是精细华贵,故离意外恍惚之间,一时还真有些拿不准先前的“卧房”之说,到底做不做得真。
10. 第 10 章
原身的生身母亲素时仙尊修的乃是万生脉,以豢养驱使灵草灵兽著称,仰元峰上终年草木葱茏,四时花卉应季而开,飞禽走兽环山栖息,十分生机勃勃。
虽然挂在她名下,故离对万生脉却是一窍不通,都不必上脉柱去测,只看满山灵兽不管是走的飞的长毛的生鳞的,对她清一色爱答不理的态度便可知一二。
与之相对,她与剑道倒是十足契合,父亲随渡仙尊幽影脉的剑法已学来了七八分,再有尝锋脉和无情脉这种以剑术为重的法门相辅。
照理这是筑基以下的外门弟子才有的学法,入脉后修士便会专注一脉,但她既未入脉,便一直这么杂七杂八地修下去,也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因为修剑的缘故,她对剑多有关照,目光随喻扶辞手指轻轻滑动的动作,自然落到他怀中那把剑上。
这剑故离一点不陌生。魔头的本命剑名“啼冥”,不管从字形还是寓意上都不怎么喜庆。不过啼冥剑是他叛入魔门后才炼的,跟主人也是相得益彰。剑如其名,杀伐决断,一身血腥戾气。
只可惜没遇上伯乐,除非险要战役,否则不常见喻扶辞将它祭出来。就连宥阳山活捉故离那回也因为过程匆忙,没能得见这把利器。
一看到这把剑,立时便让她想起另一把来。濯浪剑同啼冥交锋不少,也能算作是一对宿命对手。但自从她重伤被俘,本命剑不知去了哪里,多半是给喻扶辞当战利品一起顺走了。
喻扶辞定然已察觉她靠近,却并未抬眼,仍垂眸不紧不慢擦他那把剑。倒是左护法转头看了过来。他估计是养成了肌肉记忆,逢人便以笑相迎,冲故离也笑着点点头,点得故离一个标准的正道仙士颇为莫名。
出于礼貌,故离也对他点了点:“在说衍元门?”若不看情景,简直是友人寒暄。
这一句出来,左护法八风不动的笑瞬间有些挂不住。
喻扶辞终于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明褒实贬地讽刺道:“真不愧是倾河仙君,即使身陷囹圄,还不忘时时挂念师门的安慰,当真令我等心生敬佩。”
他拭剑的手停下,食指一下下轻点寒光熠熠的剑身,话中不怀好意:“看来你那位知己受的伤也还不算重,精力尚且十分充沛呢。”
故离思索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楚璲,她不久前才刚认识这人,但似乎不妨碍喻扶辞认为他们两人是旧相识,现在又更进一步成了知己,恐怕再赶出两句话来,就能直接在他嘴里结拜了。
她没搭理,复又看向那把啼冥剑。
剑身光泽透亮,显然状态不错,也不知道喻扶辞在不依不饶地擦什么劲。
“怎么?”喻扶辞察觉她视线,戏谑道,“倾河仙君声讨我这么多次,还没看够我的剑吗?既然如此喜欢,不如坐下来慢慢看?”
自打进了这魔窟,喻扶辞似乎成了个伏案半辈子的老书生,故离一举一动都能得到几行出自他口的独家注解。
好在她生来不大懂得恼羞成怒为何物,钝得像把糊满锈迹的老菜刀。闻言想了想,当真拉过椅子,在喻扶辞对面不客气地落了座。
“……”喻扶辞盯着她,显然挑衅的时候起劲,没成想故离天赋异禀,给递台阶就真敢坐。两个宿敌头对头凑在一起,一副秉烛夜谈的架势,说不出的诡异。
但头是他先起的,总不能先打退堂鼓,于是干脆地将长剑往桌上一放,指尖抵着一端直推到故离面前,嘴角居心不良的笑意不减反增,抬手示意:“请。”
故离伸手去接的动作依旧没有一丝迟疑,好像压根没觉得拿着宿敌的本命剑把玩是多么了不得的事。
她左手托住剑鞘,入手很有分量,剑鞘玄铁打造,一色漆黑,用银镂刻,样式简洁肃杀,仿佛打造出来就是个饮血夺命的工具,所以不必过多缀饰。
右手握住剑柄施力,“铮——”一声拔剑出鞘。
雪亮的剑光从她脸上划过,光亮如洗,剑锋薄而锐利,故离毫不怀疑它能像切开湿泥一般切断人的骨头。
故离低头看着出鞘的长剑,剑身上映照出一双沉静无波的眼睛。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玄苍?”她突然问。
喻扶辞没阻止她拔剑,一手支额瞧着,闻言毫不意外,轻哼一声:“你把玄苍九宫阵法图给我,我就告诉你。”
故离没理会他。
她如今身在魔窟,每日只能对着石壁或者帷幔枯坐,消息闭塞,唯一听闻与外界有关的消息仅来自于楚璲的说辞。
玄苍以北的谏殊宗已然失守,衍元门一叶江上独舟,支撑不了太久也是意料之中。待四方肃清,便只剩玄苍硕果仅存,像只垒在地上的肥羊,只等乌压压如狼似虎的魔修围猎啃噬。喻扶辞这把剑仿佛一个信号,预示整个魔窟的魔修都在磨刀霍霍,蠢蠢欲动。
见她不答,喻扶辞这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邪门的主意,嘴角一挑,笑道:“或者仙君也可以试试攻略我,看我会不会告诉你。”
故离更不予理会,神情没有一丝变化,将手中剑转了个方向,静静查看,不知在想些什么。
喻扶辞看着她的动作,忽然道:“怎么好像不熟悉似的,当初还是你给它赐的名呢。”
故离终于抬头,目光由剑身转到他身上,道:“不是这一把。”
“就是它,”喻扶辞做派同个耍无赖的小孩压根没有两样,“断剑的碎片给我重新熔了炼出来的。倾河仙君难道这就不认它了?”
故离却是一愣,蹙眉道:“你的剑怎么会断了?”
喻扶辞嘴角挂着的那抹笑意瞬间蒸发了,连带整个人都给浸进了冰窟里,冰冻三尺,寒得让人发冷。
故离的确曾给他的本命剑赐过名,不过当然是在他还未叛出玄苍时,修为也不高,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半大少年。已辞世的长辈为他留了点珍贵材料,再加上他那时天资已是十分惹眼,有意欲招徕的内门仙长添上不少,为他开炉炼了剑。
一拿到还热乎的本命剑,喻扶辞便去仰元峰山脚拦了故离拿给她看,说仙长赐了名,择“啼旼”二字,以表对他未来天之骄子君子之资的期许。
喻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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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没了直系长辈,同门中旁的仙长赐名,当然是拿和美的字来哄小辈。故离性子直且横,一点没有身为晚辈避让长辈的自觉,当年也像这般捧着剑看了片刻,发觉弹动时剑身轻颤,声如凤凰长吟,便直愣愣道:“与其用‘旼’,不如叫‘旻’,像凤凰啼鸣响彻九天。”
当时不觉,如今喻扶辞当真创了个“涅槃脉”,也不知是否能算一语成谶。
她随口一说,过后也没记在心里,只是后来再看到喻扶辞那把本命剑,剑身上已刻了剑铭“啼旻”,竟真用她一个大不了剑主几岁的平辈挑的字做了名字。
这样说来,确实也能算作是她赐的名。
这么一想,故离愕然发觉自己当年与喻扶辞的关系,竟似乎比她印象中还要更近不少。
两世之中,前世不提,自到了异界里,她一直以为她只有一位像亲生兄长般的大师兄,并一群需要照料照看的师弟师妹,不成想还有个既不沾亲也不带故的喻扶辞横在里面。
毕竟本命剑的剑铭可不算小事,不是能随意瞎叫的。
故离思绪顿时走偏了一点,几乎是绞尽脑汁地想给这突然冒出来的人定个性。但她两世在这方面的知识储备都十分欠佳,寻摸来寻摸去,竟翻箱倒柜出一个“朋友”来。
几百年过去,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当时竟然好似,近乎于有了一个朋友。
回忆一起,好像打开了什么机关,系统反复朝她嘀咕的几句话忽然在她耳边开始循环播放:“……利用回忆,多做提问,增进……”
“……”故离木着脸,若非喻扶辞还在对面盯着,定要摇摇脑袋,将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清出去。
再抬眼时,刚好同对面的人对上视线。魔头懒散地支额坐着,眼神与情态都冷得叫人想打个寒颤,与当年青涩缠人的小师弟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就像啼冥剑与啼旻剑,同音异字,物非人非。
故离已经有些把握住了规律,当这人挂着假笑满口冷嘲热讽,说明心情还不错;但连那点没报好意的嘲笑都没有时,那就是真的脾气不善,闲人退避。
果不其然,喻扶辞寒声道:“倾河仙君以为,它还能是怎么断的?”
喻扶辞勾结魔修谋害同门,被主峰戒堂处决后,无主的本命剑依照门规应当被送入剑冢埋藏。毕竟玄门正道一向没有摧折旁人本命法器的规矩,这种行事方式更近似于泄愤,不是名门所为。
故离没有再问,合了剑放在案上推还回去。因为送剑的姿势,身体微微前倾,靠书案近了些。
左护法早已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退出去了,屋里就剩他们两人,故离索性顺势将座椅挪近些许,方便说话。
她沉吟片刻,抬眼正要开口,忽然发觉喻扶辞正盯着她,面上寒意不知何时褪尽了,竟显现出一点微末的紧绷,黑沉的眼睛紧盯在她身上,眼神更是诡异莫名。
两人对视片刻,具是不知其解。喻扶辞连案上的剑也没接,盯着她道:“你干什么?”
“我……”故离疑惑地看着他,“跟你说话?”
11. 第 11 章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往往微妙,其中根据彼此的身份地位关系,变化无穷,堪称一门学问。对于故离来说,想要掌握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她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于敌人来说,这样侧身对坐恐怕是有些不妥当。
于是她解释了一句:“放心,我金丹半碎,眼下离得再近也伤你不得。”
不成想一句过后,喻扶辞脸色更差了,双肩仿佛变作了一段没润滑的轴承,骨骼僵硬地支在一起。好像坐在身前的不是已无还手之力的宿敌,而是什么洪水猛兽,需要硬着头皮应对。
想要侧身挪远些,又觉得不对,分明自己才是整座宫室的主人,如何要怕了对方,反而先输阵仗,于是不仅保持着面对面的姿势没动,还更进一步,低头凑得更近了些,冷笑道:“倾河仙君言重了,我哪里用得着防备你呢?仙君就是有什么要紧话想坐在我腿上说,我也没意见。”
故离就算再迟钝,也反应过来这不是什么好话,头也不回地伸手将旁边案上的啼冥剑一拍,剑鞘便横过来支在了二人之间,划出一条楚河汉界。
喻扶辞得逞地一勾嘴角,支回案边坐着了——他好像犯了什么“惹宿敌不痛快”的瘾似的,每日必要来故离面前招惹两回,这才算舒坦了。
故离却没此类怪癖,一掌过后便罢了,反而借着距离之便,静静打量了魔头一遭。
修行之人筑基后容貌便能长筑,他五官面容分明是一点没变的,但总觉得与以往全然不同,被三百余年风霜雪雨洗过,更锐,也更森冷。
尤其一双墨漆的眼睛,少不更事的少年人即便意气风发,也是吹的一股清朗不冻人的春风;如今却成了两汪寒潭,消磨尽了那股暖融的春意,只剩料峭。一身骨骼挺立,如一把削薄、随时等待出鞘的兵器。
她忽道:“上一任魔头凌霁也是出身玄苍门,且是内门九宫弟子。早在你叛出玄苍之前,她便暗中沟通魔门中人,待东窗事发,她打伤守山弟子,连夜出逃,并重创结契道侣,同时也是她曾经的亲传师父。”
若说喻扶辞是十足恶毒,那此人功绩还能更高出一筹来,堪称桩桩件件离经叛道,不但不顾人伦纲纪,同自己师父结成道侣,更是两面三刀背信弃义。仔细相较起来,喻扶辞作为后来者,用的很大一部分恐怕还是她当年玩剩下的。
可怜玄苍当世名门,却盛产叛徒,还一出便连出两个,都能在魔门里不留空当地接上任,也是奇景。
“听说过。我能这么顺利地坐稳这个尊主的位置,有一半要感谢此人。毕竟正是她当年收拢了魔修,这封崖岭里如今还蹲着不少她的旧部在呢。”喻扶辞话音一转,看着故离道,“不过若论了解,想来还是倾河仙君对她印象更为深刻。”
故离长睫微微垂下,半遮住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没有开口。
这话的确不错,不过她不只是对凌霁有印象,简直称得上刻骨铭心——当年陪着离经叛道,最后被反咬一口,当了救狼的东郭,被最亲近之人重创心脉数十年闭关不能出的,正是她亲师兄。
故离蓦地抬眼,盯住喻扶辞:“凌霁做上魔门尊主不过几十年,仙家百门便以玄苍为首,合围封崖岭,将其斩于百丈崖下,头颅割下悬于山前,挂满四十九日,再与尸身一起镇在玄苍山底,永世不能翻身。”
她周身气质不知不觉间变了些,不再那么沉缓,像游离于世外的游魂忽然给拉进尘世之内,沾了一头一脸的红尘,给坠得再超脱不起来。
一双空明无依的眼里盛了些凛冽的剑意,看着竟是少见的锋锐。
“再继续下去,她什么下场,你便是什么下场。”她语气不严厉,但十分笃定,斩钉截铁地为这番话画了句点。
被宿敌贴到面上威胁,喻扶辞却不见被冒犯的气愤,甚至还笑了出来。
“那你希望我怎么办呢,倾河仙君?投降?投诚?归顺?”他嘲弄地笑笑,“你觉得可能吗?”
没可能,从他害同门性命的一刻,接了魔门橄榄枝的一刻,或者更往前的某一刻开始,命运就早在他与安稳二字之间划出一道天堑。他已被栓死在这条看不见前路的羊肠小道上,莫说在玄苍露头,但凡敢露出一点疲软之态,便会迎头撞上死路一条。
见故离破天荒说了几个长句后又陷回沉默里,他那股劲顿时又犯了,又勾她道:“何况我不过你一届敌人,我的死活与你有什么干系?我死了于你而言还是喜事一桩。你这么关心我会不会死作甚?”
是,她在这里废话这么多干什么?
故离一时也对自己产生了不解,所幸她思索不过一瞬便得出了合理的答案。
“不必亲自动手杀你,我们也免了一桩麻烦,省事。”
喻扶辞嗤笑一声:“是吗?那你对师门还真是忠心耿耿。”
他一把将挡在中间的啼冥剑推开,这把剑先遭故离一掌,又接主人一下,滑过半面书案,可怜兮兮地窝在边缘,好悬没掉下去。
而喻扶辞挑衅地挨近宿敌:“不妨告诉倾河仙君,我自己选的路,就没有一天后悔过,也从不因什么白箓之身而自怨自艾。那十四条神脉就好比十四个容器,与旁人来说足以容身,于我却是削足适履,不伦不类。我为何非要将自己重新捏个形状,好挤进一个根本不适合我的容器里?”
听得如此大逆不道无药可救之语,饶是故离也不由皱了眉。
“还有你,故离。”他继续道,“何苦在我面前嘴硬呢?满玄苍所谓的同门可不一定真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这个宿敌还能不清楚?你当真就对玄苍山如此心悦诚服吗?自随渡仙尊与素时仙尊归隐,你师兄又被凌霁牵连,整个仰元峰除了你,就剩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崽子。除了对那帮老不死言听计从,你还能怎么办?哪怕叫你送死你也得乖乖照做,否则他们自有千百种方法叫你和仰元峰上下都痛不欲生。你我二人道不同,但都别无选择,这也是我们唯一的共同点了。”
故离素日往来皆是正道名士,对玄苍门无不是恭敬推崇,心悦诚服,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黑白全然颠倒的解读,眉头皱得更紧,道:“一派胡言。”
喻扶辞哈哈一笑,也不坚持:“好吧,倾河仙君就当听我胡言乱语。我们也算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旁的故离或许分辨不出来,对这种意义简单直白浮于表面的送客之词倒记得十分牢靠。既然话已说尽,她也不欲多留,干净利落地起身便往外走。
喻扶辞却不愿意了,魔头性一上来,哪里甘心被宿敌甩脸色。尽管天地良心,故离天生就这么一张平板乏味的脸,并无此意。
啼冥剑又遭了无妄之灾,被一道劲力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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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正正好落在故离脚尖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停下步子,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罪魁祸首,示意他还有话就快点说。
“我说,倾河仙君。”喻扶辞似笑非笑道,“你有没有一点身为俘虏的自觉?我只是不想你这么轻易就一命呜呼在我这了,所以才捞你出来换个地方关着,可不是随你在我这封崖岭里自由来去的意思。”
说完他自觉火候尚且不够,于是又来劲地添了一句:“当然,我的道侣自然是无处不可去的,哪怕她要上九天下重洋我也陪着去。不过倾河仙君莫不是记岔了,你还没将我攻略下来呢。”
故离今日份的那点情绪估计早都透支干净了,再怎么在她跟前无事生非也引不出多余的反应,只示意前方的门扇道:“你的意思,是将我关在这间屋里?”
喻扶辞道:“不错。”
“马上入夜了,我要找个地方休息。”故离仍垂着面皮无甚表情,抬手朝门口示意,“既然我关在这,那你请吧。”
喻扶辞挑衅的笑容凝在了脸上,他仔细审度故离神色,一时居然真分不清这位迟钝的宿敌是如往常一般不善于修饰措辞,还是终于给他气出了讽刺挖苦的本领。
屋里布置精巧,一应陈设齐全,但的确只有一张床榻,余下的软榻并不像能正经睡人的。可能不能睡是一码事,魔头又不是故离以前的那个乖觉柔顺的小师弟,凭什么她说请便请?
“不必担心我,”最终他咬牙道,“我的金丹又没碎,不需要休息。”
故离照样忽略了他拐弯抹角的嘲讽,看他始终没有挪动尊驾的意思,也不再理会,自顾自穿过书案回了里间。
人走之后,喻扶辞独自坐在案前,阴鸷地盯着面前一干无辜的笔墨纸砚。
他的听觉似乎突然之间好得过分,里面什么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珠帘晃动声、脚步声、拨开床边帷幔的窸窣声……还有人躺到床铺上时,棉褥下陷的微小声音。
每一丝每一毫声响都好似化作了牛毛小针,顺着他耳道直往里扎,在周身经脉里游走,最终汇集到心脉处,挑得心口针扎似的麻痒。越不想听,这动静越往耳中钻,使出浑身解数攫取他的每一分注意,叫他不能忽视。
他抬手又在身周设了个隔音阵法,只不过这次反了过来,是隔绝外界的声音。
但即便如此,那动静好像已经在他经脉里扎了根,依旧无法摆脱。分明周遭已是一片寂静,可静坐间似乎还能听到里间故离的一举一动。她拉过锦被覆盖在身上;她抬手摘去鬓上发簪,让头发泼墨般洒在软枕上;她在床上翻身,因伤病而有些苍白的脸陷在枕被之间;她……
喻扶辞蓦地起身,将地上啼冥剑召回握在手里,转瞬之间,人影已在房中消失无踪。
察觉外面魔头终于走了,故离将玉簪攥在手里,又同系统拉扯几番,成功换得它再修几道金丹上的裂缝。
毕竟这次之后,她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喻扶辞,模棱两可地同系统争辩一些“攻略行为”。在魔门内部生乱之前,她必须找回自保之力。
至少在第二天再见到喻扶辞之前,她是这么想的。
转过屏风,再一次同魔头四目相对时,故离终于知道强烈的疑惑情绪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你为什么又在这?”她问。
12. 第 12 章
喻扶辞原本松散随便地坐在案前,正专注盯着面前的纸张。见故离出来,整个人神韵都似乎一变,两点漆黑的瞳仁里各燃起了一抹火光,每根骨头都在蓄势待发,预备今日对宿敌的挤兑拱火。
“怎么,整个封崖岭都归在我麾下,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来的?”他闲闲把玩着手里的笔,不去写字,却拿上好的紫毫当烧火棍使唤,“何况这门上虽设了禁制,但倾河仙君不同常人,保不定还有什么关窍在身上,我怎可不妨?只好委屈一下,以保万全了。”
故离身上还真有所谓关窍——一根没什么用的破簪子。但系统没有示警,本体玉令甚至都还扣在魔头手里,故离不觉得他能如此神通广大,能无凭无据地摸到这一点。
不过这么几日下来,她倒是快摸清了喻扶辞的行事方式,这必是他又一招拿出来找茬的新方式。
她声气没什么变化:“大战当前,魔门还要调派尊主来当狱卒,可见没剩几个能看的人。自寻死路。”
最后四个字声量不大,却掷地有声,是直接冲着喻扶辞面说的,尽管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像是随口一说,可与她前一晚的警告配合在一起,相得益彰,句句都在骂魔头找死。
这一句却没刺到喻扶辞,他反而还心情很愉快似的,一摊手道:“这不是才显得倾河仙君是我们这的座上宾?对了,我还特意带了样东西给你解闷呢。”
他口中话音方转过弯来,没握笔的那只手指尖已在书案上一弹,摆放在最上面的那张纸页顿时“哗啦”一声,凌空而起向故离飞来。
纸薄薄一张,轻得一阵风都能撕碎,但被他指尖起劲一点,速度跟纸张的飘忽绝非一码事,像掷出了一把暗器,于半空划出一道兵刃破空之声。
故离跟他打得你死我说许多年,已经到了只要看他出招,不必想就可以接住的地步,条件反射抬手一扯一拉卸去力道,将那东西托到面前,发现它还真真切切只是张纸,里面没裹着刀刃,也没藏暗器。
她不知道喻扶辞又在搞什么名堂,瞥他一眼,再看那张纸,只见上面端正的墨迹写道:“翎弈师弟:日前外门弟子斗殴事我已知悉,因果不在你,且放宽心,掌事不会再责罚,并将另拨一处供你居住。有任何事或处理不当处,至天一宫仰元峰找我,峰中弟子我已知会,或递信与我亦可。”
落款是“故”。
故离猛地将信纸拿离面前,好像上面有什么东西蛰着眼睛了,紧接着便察觉此举有些突兀,又拎了回来,翻转着观察一番,见纸页虽然保存完整,连一个折角都没有,但泛黄发脆,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就像啼旻剑和“翎弈”这个称号一样,都是属于过去的事。
“你还留着这个做什么?”她问。
喻扶辞大概没想到她第一句问的会是这个,嘴角游刃有余的笑容一僵,但很快便道:“缅怀一下当年还有那么一点人情味的倾河仙君罢了。再者,当然也是想看看仙君的反应——怎么样,想想当年居然还与个魔头如此关照友善,定然悔不当初,只恨当年没先去贵派那面能映照未来的极间镜前照照吧?”
故离将信纸松松捏着,垂到身侧不再去看,面上平静依然:“极间镜不过传言不可信,世上没人能预知来日,只求当下问心无愧而已。过去的事情后不后悔,怎能用当下的视角来评判。”
喻扶辞看着她,忽而笑了:“好一个问心无愧。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情不明白,只不过这么多年你我阵营相对,无从讨教。眼下终于有机会,敢问倾河仙君,当年你又不在场,怎么就确信我与人斗殴,错不在我?”
虽然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总不能是抛到脑后三百年才忽然想起来要报恩,但故离还是答了:“当年外门改制,弟子修行的洞府按修为高低来分,你测出白箓只能留在外门,于是成为外门里唯一一个筑基大圆满,多有人认为不公。事发之前,你屋中法器符箓确有遗失,同住弟子抵赖不得。再加上你单独受罚禁闭期间,其余弟子未经允许便另邀他人同住,占去床位。几件事相互联系,得出结论不难。”
不知是否顺着她这话想起了昔年受人欺凌的往事,喻扶辞眸中的寒意又有卷土重来的架势,笑容也恢复一如既往的嘲弄。
“是啊,倾河仙君一向会听旁人口中的事实和铁证。”他脑中不知如何转的,转出了这么两句,“若当初真是我去向仙君禀明情由,那仙君怕是一个字都不会信了。”
他顿了顿,垂眸扫一眼故离手上的信纸,指尖轻轻点着桌面,突然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只是我想,如果没有当年槐莱谷一遭,我们现在是不是还能称得上一句朋友呢?”
烛台里火苗恰在此时摇荡两下,落在他身上的光有片刻的偏移,照得他一双漆黑的眼里有一星光点一闪又灭,竟无端有些孤寂,好像只他一个给封进了苦寒无人的冰原,周身黑暗浓得发苦。
烛火回正之后,故离也开口了:“不会。”
她声音依旧不亢奋,不带多余的情绪,但很坚定:“只要你心性不变,你我二人分道扬镳,早晚而已。”
喻扶辞蓦地抬头,刹那间,他眼中故离分辨不出含义的那部分攀升到几乎覆盖住其它所有内容,就这么直直看着她。
并非憎恶,也不是痛恨,但除去这两样,余下的故离也实在不熟悉,只觉得这眼神扎人得紧,又像有蛛网要从那双眼里钻出来往她身上缠。
破天荒的,她头一回主动挪开视线,不欲再去与对方对视,转而去看书案上的烛火,好似也在乍然间一头栽了下去,险些灭了。
耳畔终于又传来喻扶辞的声音,重又带上了一点嘲讽的笑意:“没错,自我测出白箓,便一直心中不忿,愤世嫉俗,于是想尽一切方法残害其他尚有修炼机会的同门弟子,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说着,他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只是听起来一点不快意,像一把火烧干了的柴房,既烈且闷,底下还压着说不出的怒意。
他猛地站起身,书案被他的动作整个带倒,纸张笔墨洒落一地,烛台摔在地上滚了两滚,彻底咽了气。
“因为在你眼里,我从来就是一个心性顽劣、阴狠扭曲的人啊。”他怒火再也压抑不住,拔高声音道,“不是吗!”
故离退后半步,让开从砚台里泼出来的墨,同时运转周身为数不多的真气,戒备他一怒之下出手。
但喻扶辞却并没有动手的意思,反而懒得再看她也似,眼不见为净地阖上眼。
负手静立几息,他又骤然睁眼,偏头朝门口道:“到了还不滚进来!”
这一声显然不是冲故离去的,背后门扇应声而开,左右护法并肩走了进来。
眼瞧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未免沾上偷听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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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角之嫌,再给魔头这把火上浇油,左护法先抱拳一礼,道:“尊主息怒,我们有要事相告,情急之下才破了您的规矩靠近。”
喻扶辞闭了闭眼,神色依旧不虞,但没有再发火的意思:“说。”
右护法瞧了故离一眼,上前几步背对她,不出声地传了音过去。
喻扶辞敛眸听完,神色看不出什么变化,至少故离是瞧不出他脸色究竟是更差了还是有所回春。
随后他微微一偏头,似乎是想朝故离这边看,但转到一半便打住了,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临出门时他脚下一顿,应当是想起了先前的看守之说,回头道:“你……”
跟在他身后的是左护法,见状也停了步子,候着他接下来的吩咐。但喻扶辞话音才起了个头便断了,有些嫌弃似的示意他挪开,越过他一指后面的右护法:“不,你,留下来盯着她。倾河仙君若是想踏出这间屋子一步,立刻通知我。”
右护法瞥一眼故离,面色发黑,显然对这项差事敬谢不敏。但“犬道双煞”向来有指哪打哪之名,她从不违逆喻扶辞的命令,还是臭着脸站定在了房门之内。
喻扶辞再度提步要走,忽然又想到什么,神色不善地问:“今天的药呢?是手断了还是脚崴了,怎么还没送来?”
左护法在一众得心应手的表情里挑选一番,不过眨眼便翻找处用于和事的陪笑:“人也在外面候着呢,只不过看我们先到,便没敢进来。”
喻扶辞烦道:“那还不赶紧滚进来,等着放凉了给他那没用的脑袋冰敷吗!”
门外登时大变活人一般,片刻之内“滚”了第三个人进来,仍是昨日送药的那位年轻魔修,手里端着的托盘上药汁仍在冒热气,若非才到不久,就是一直留心用真气维持着。
知道这屋里气氛简直是十分之摇摇欲坠,他不敢多耽搁,飞也似进屋将药碗端到桌上放好,便往脚底抹了油,拎着托盘心无旁骛往外溜。
喻扶辞站在门口,不需回头便道:“放那留着给桌子喝吗?”
魔修一愣,赶紧回头将药又端了回来,苦着脸挪到故离面前,双手拖着托盘递过去,仿佛放在上面的不是补药,而是三步断肠的鸩酒。
即便正邪不两立,为难一个无权无势的小魔修也没什么意思,况且知道了这是补药,也不是喝不得。故离端起药一饮而尽,将空碗放回去,对他点点头道:“谢谢。”
魔修忙惶恐地连连摇头,觑喻扶辞神色,这下应当是能走,便忙不迭溜了。
过程中喻扶辞一眼也没再看故离,眼见他要走,故离在背后出声道:“你的信纸。”说罢抖了抖手里泛黄的纸张。
在场另外两人的目光顿时被引了过去,修行之人本就耳聪目明,何况距离并不远,一眼过去便什么都一清二楚。
左护法只看了一眼便迅速转开,如同上面画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要坚决撇清干系;右护法则盯着那短短两句话反复打量了好几遍,越看神色越是不可置信,好像上面写的不是故离出手相助,而是故离在仰元峰山脚下跳了支飞天舞。直到左护法伸出手捂住她的眼睛,将她揽到一旁一同“非礼勿视”。
喻扶辞终于肯回头施舍故离一眼,见她指尖随意夹着那张纸递过来,方才平复下去的火气又迎风见长,扭头便走,只远远撂下一句:“你自己撕了吧!”
13. 第 13 章
喻扶辞同左护法离开后,房门再度禁闭,剩右护法和故离在屋中面面相觑,皆感到莫名其妙,谁也没有先开口,一派的相看两厌。
故离没再看那信纸,却也没有真撕了它的意思,毕竟撕这类举动本身就包含泄愤发怒的含义,而她没有这么丰沛的情感可供发泄,便折好后塞进了袖口。
一转头,右护法站在外间正中,一双眼紧锁在她身上,她走到哪便转到哪,似乎打定主意要用这种方式身体力行“盯”着她。
故离一指旁边椅子,问她:“坐吗?”
阵前对垒时打的照面多了,这位护法也能算是一位熟人。此人名唤柳凫,最开始也是某个正道仙门中的修士,师承虽然比不上玄苍门这种玄门第一,但也是正道名门,还让她入了正统十四脉之一的拔岳脉修行。
但后来她犯下大罪,被施以重刑,由师门长老敬告拔岳脉创道神破荒上神,请神削箓,抹去了她修行拔岳脉的资格,逐出师门。
脉箓被削,从此再无进益可能,还背着罪名四处流亡,处境可想而知。从此之后她便极痛恨正道玄门,叛入魔门投了喻扶辞麾下。
身为嫉正如仇的魔门护法,那想必是不会对玄门仙士这点小恩惠赏脸的。柳凫从鼻腔中哼出一声,尽可能表达自己的不屑,瞥一眼她袖口,道:“要杀便杀要打便打,只有你们这种虚伪的仙门走狗,打不过旁人,便虚情假意地做这种多余的文章来蒙蔽人。”
故离在仙门素有拒人千里之名,不料来魔窟里走一遭,反而还背上了虚伪狡诈的名头,可谓十分荣幸。
在虚名这点上,她与宿敌倒是差不离,只不过喻扶辞是挨得骂多了,练出一张刀枪不入的面皮,只要战场上能赢,随人怎么骂。而故离是无论听到什么评价都好似没听见。见人没有坐的意思,便自己占了椅子,探手向旁边。
柳凫眉头一扬,登时如临大敌,两步窜过来按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的有如铁钳,厉声问:“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故离:“喝茶。”
“……”
传说上古人才济济、众神仙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神醒之年里,破荒上神便以悍勇著称,飞升创道之后留下道训“一力降十会,以拳破万法”。修行拔岳脉的修士个个非横即愣,使用的武器往往大而笨重,抡动时能以一敌十。
即便入魔门之后柳凫便转投了喻扶辞的涅槃脉,曾经烙下的习惯却改不了,仍使着比人还高的狼牙锤,且性子不止有以往的直,还新添了涅槃脉的烈,成了个横冲直撞的火球。
她狐疑地瞄故离两眼,又确实看不出多的蹊跷,直将人身旁的座椅到矮几上上下下全摸了一遍,也没发现预料中的刀剑暗器,这才悻悻地准了。
故离不紧不慢拿起桌上一盏还没全然凉下去的茶润了润口,压掉嘴里那碗药残留的苦味。
柳凫看着她这副悠然的样子,心里着实不是滋味。方才故离要她坐她不予理会,眼见故离坐了,自己倒还站着,仿佛地位不对等一般,平白矮了对方一头。她暗骂一句仙门阴险,一屁股便坐到了故离身旁的位置上。
她眼睛大而圆钝,既不锐利也无锋锐,但眉尾狭长上扬,从鼻尖、眉峰到嘴角的弧度都小且锐,成功中和掉了那双隐隐的杏眼,这么扬着眼睛看人时,十分的睥睨得意,恨不能全身上下都写满“你算个什么东西”。
毫不顾忌地打量这人一阵,柳凫发现她行止之间力道虽稳,但确实没有了以往交锋时轻巧飘逸举重若轻的本领,脸色顿时又好了三分,舒坦地翘着腿靠在椅背上:“该,伤得好!”
故离连眼睫都没动一下,又抿了口茶。
柳凫却压根不需要她捧场就能将话接下去:“尊主当年还崇拜你,与其说少不更事,我看应当是脑袋不大好使,要么就是瞎。”
故离头一回听到如此清奇的辱骂方式,能将敌我双方不分彼此地一起骂进去,难能可贵地从茶盏里抬头看了她一眼。
柳凫显然误解了这一眼的意思,横眉道:“难道不是?像你这种人我见多了,要是真为别人打抱不平,怎么会尊主一被打成叛徒,你就急着落井下石。当年割断尊主心脉的也是你,活该如今金丹开裂。”
“铿”一声短促的脆响,故离手里的杯盖一时没捏紧,掉回了杯身上,向一侧斜歪着摇摇欲坠。
说者无意,听者却略微有点晃神,故离静静坐着,脑中随柳凫嚣张的话音浮现出一个念头:“我割断过喻扶辞的心脉吗?”
虽然多年来魔头被她重伤的次数也不少,但心脉是修士大关,真元流转送通都要经过这里,更不用说还连接着心口要害,再紧要不过,若非已毫无还手之力,绝不会让对手伤及此处。
故离没亲身体会过心脉被伤具体是个什么滋味,却十分清楚被割断心脉的人是什么样子。
那个曙光微熹的黎明,她御剑追了小半夜,衣袖衣领上都是冰凉的晨露,终于在一处山腰上发现了连夜追捕叛徒凌霁的师兄。
山腰整片积雪都被泼出来的心头血染成鲜红,故离趟过一片红血才把他扶起来。等御剑回到玄苍,故离有一阵真的以为人已经断气了,呼吸弱到几乎察觉不到,全身没有一丝灵力流转,渡过去的真气如同泥牛入海,因为心口的断裂,已经不能再周天循环,只有止不住的血还在不断从胸前往外洇。
但山中没有一位悬济脉的修士搭理她,凌霁逃脱时打伤了数十位守山修士,目的明确,直直便奔去了魔门,显然图谋已久,不是临时起意。几位长老震怒,甚至惊动了主峰掌门,下令整个仰元峰闭山,师兄身为峰主,又是其道侣及师父,头一个进主戒堂接受查问。
一直到闭关数十年后,师兄这伤也没好利落,修为再无寸进,还隔三岔五便要闭关。从那之后,故离再也没亲眼见过他几面。
受过这种伤的人,短时间内断然做不到恢复如初,但这几百年来,喻扶辞却生龙活虎得很,不断骚扰玄门,将之一个接一个蚕食鲸吞。两人对战次数尤其频繁,故离很清楚他实力如何,从没带着断裂的心脉上过场。
只除了一次。
袖口里那张薄薄一层的信纸有些锐,边角方才戳着了她的皮肤,好像在发烫一般,烧灼她的手臂。
三百年前,喻扶辞被主戒堂以勾结魔修残杀同门之名处决,之后却又出现在封崖岭被追剿的魔修之中的那一次。
也是他们反目成仇,第一回冲对方下杀死手的那一次。
彼时二人都不是现在这般境界高深修为深厚的样子,故离元婴中期,喻扶辞也才刚突破元婴。最后濯浪剑一剑贯穿了他的心口,只差一厘便能直接捅破心脏。
只可惜故离偏偏失手了,就差了那么一厘。
否则将喻扶辞尸身带回玄苍山,长老们有的是法子彻底破了涅槃脉尚且稚嫩的法门,赶在他再度死而复生之前让他再也没命睁开眼,也就省了后面这么多折腾。
从这次遭遇后,喻扶辞确实销声匿迹了许久,直到东山再起,他已然跟玄苍外门那个小弟子截然不同,像是彻底揭开了脸上纯真善良的面具,心狠手辣残忍嗜杀,所到之处无不腥风血雨,全然具备了一个魔头的资质。故离一直以为他那时是在收拢魔修重振魔门,不想原来是那一剑断了他的心脉。
旁边柳凫见故离许久没开口,垂着眸一动不动,活像在对着手里歪脑袋的茶盏凭吊,凑过来怪道:“你又在装什么?假惺惺地后悔?”
故离回神,将杯盖扶正了,平淡道:“不错。”
柳凫表情顿时更加怪异,一声冷哼还没来得及从鼻子里挤出来,就听故离不带什么情绪地继续道:“若当初剑再准些就好了。”
“你!”柳凫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勃然大怒,一下窜起来立在故离身前,怒目圆睁,好似打算就地让她见识一下精准的剑法是什么样的。但又想到尊主特意吩咐过这人不能打,手终究伸不出去,只能咬牙切齿地瞪着这个胆敢口出妄言的俘虏。
故离却没什么惹怒了对方的自觉,她甚至不觉得自己放了句狠话,只不过实话实说——若喻扶辞当年便死了,自己说不定早回了现世的家,到现在都够老死三五回了。
她将已经完全凉透的茶盏往桌上一放,起身回了里间。
柳凫见状更怒,作为曾经拔岳一脉的修士,她本就习惯了直来直往,若对方直接出手和她对两掌,或者反唇相讥出言对骂,都不至于像被忽视这般叫她怒火中烧。偏偏故离还只拿她当个聒噪的家具,让她一锤下去只够着了一阵冰冷刮骨的数九寒风,险些没把自己抡到地上,在她看来便是摆明了没将她放在眼里。
她拔腿便跟了上去,珠帘给她甩得哗啦作响。
待转进里面一看,故离却已经上了床,只来得及从落下的帘幕间瞥见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转瞬便被合拢的帘幕挡了个结结实实。
柳凫慢了一步,暴跳如雷地喊了几句,见故离一点不应声,有心扯了帘子将人拖出来。可转念一想,似乎拖出来也没用,只要喻扶辞没松口,她就无法如愿以偿地打上一架。
最终她只能一脚踹在床头上,十足憋闷地在对面椅子上坐了,两道锐利的视线直透过床帘戳在里面的人身上,只等对方什么时候憋不住耍花招想溜,便能理直气壮地祭出她的狼牙锤。
接下来几日周而复始,大多数时候喻扶辞亲自在屋里看着,他抽不开身时则由柳凫代劳,只有入夜后能安生——但故离知道不是夜晚无人看守,而是魔头好歹还给彼此留了点脸面,没连她晚上那点安宁都要扰,将人安排在了屋外。
随着时间流逝,故离每天和柳凫一起活似守丧般对坐的时间越来越长——不知是攻打玄苍山迫在眉睫,还是楚璲口中那把内乱的火终于在封崖岭内烧了起来,喻扶辞分身乏术,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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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这里找不痛快的时间逐渐减少,幸而勉强也足够故离向系统威逼利诱修补金丹用的。
再加上一日没断过的那碗汤药里面加了价值不菲的稀罕药草,有温养内府养护金丹的奇效,数日调养下来,她金丹上的裂纹已修补了个囫囵,除却真元尚有些亏空,已然没有大碍。
不到半月后的深夜,化神期修士敏锐的神识忽有所感,故离悄无声息地睁开眼,却发现异动并不来自于外界,而是源于她自身。
楚璲附在她身上的那只阴灵早已烟消云散,恐怕连转世都转不利索,只剩下一点气息在她识海内寻摸了个角落蹲着,故离也没赶。
九幽脉道训“忘死,然后生”,虽不似涅槃道生生不息,但在苟延残喘死不咽气一道上也是别出心裁。此刻那点比喻扶辞每日留下的寒气还弱的气息哆哆嗦嗦挪移起来,幅度刚刚够触动她的神识,有气无力地在上面戳了四个字:
“时机已至。”
随着这点气息彻底碾做了烟,故离仍睁着眼,黑玉似的眼珠不动声色地微微一挪,在夜色中看不清神色。
蓦地,她双眼转向侧面。
从屋中浓郁的黑暗里,传出一声极轻的脆响,叮的一下,像是瓷玉杯盏相互磕碰的响动,若非修士耳力不比寻常,恐怕会以为是外面屋檐上露水撞击窗棂的声音。
故离坐起身,理好衣衫走了出去。
外间也是一片漆黑,黑暗中却能隐约辨别出一道人影轮廓无声无息地坐在书案前,再加上一身玄衣,便天衣无缝地嵌进了黑暗之中,仿佛生就满身孤寂与压抑,像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幻影,顷刻便能与夜色同归于寂。
“醒了。”果不其然是喻扶辞,开口时尾音平且轻,不是问句,显然在意料之中。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也没有设隔音的法阵,而是将放在桌上、动静引起了故离注意的那只茶盏朝外推了推,道,“坐吧。”
茶盏中正冒出袅袅的雾气,故离在他对面坐下,将杯子端了起来,热气便翻滚着擦过她的眼睫,在眼前蒸出一片朦胧的白雾。
“我们上次这么对坐着喝茶,似乎是三百来年前了吧。”喻扶辞又倒了一杯,自己抿了一口,杯中的热气霎时笼罩了他眉眼,叫人看不真切神情。
他的声音难得的舒缓不带刺,仿佛还带了点笑意:“以往我十岁出头便筑基、未及弱冠而筑基大圆满,前呼后拥,九宫中无数人盯着争抢时,没喝上过你一口茶;待测出是个一文不值的白箓,跑到你殿里闹你,倒有了茶喝。”
故离淡道:“仰元峰上别的不见得多,煮水的茶叶花草有的是,谁想喝来要便是。”
喻扶辞彻底笑了:“对啊。自打我测出白箓那天起,曾经的万里挑一成了美玉空心,志得意满变成目中无人不知天高地厚,百般照拂的内门仙士与仙长们不知所踪,趋之若鹜的教习们冷面相对,视若己出的掌事尖酸讥讽,一呼百应的外门同窗欺凌排挤。唯有你始终如一,仰元峰的大门还一直给我开着。我以为你待我不同,却原来是倾河仙君对谁都太过相同,只不过我脸皮最厚,才以外门弟子的身份,成功混到了天一宫仰元峰里招摇。”
他忽然凑近些许,深黑的眼睛盯着故离,嘴角勾起一抹笑,像谈什么隐秘一般压低声音问:“仙君猜猜,当年在鉴脉之前,我打算入的是哪一脉,想进的是哪个宫峰?”
故离垂眼盯着手里的杯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不知在沉吟什么,片刻后才抬眸与他对上:“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去谋害与你同窗弟子的性命。”
喻扶辞嘴角一点弧度瞬间落了下来,攥着茶盏的骨节缓缓收紧,直到将瓷盏握出了即将碎裂的细响。
“我最讨厌你这副满嘴正道苍生的样子,”他紧盯着故离,眼里闪动着一抹堪称厌憎、又迟迟无法真正破土而出的光彩,“厌恶你心里那道划分正邪的梁,厌烦你的规矩,厌恶你的原则,也讨厌你说话不算话!”
他起身欲走,经过故离身侧时却顿住了,黑暗里只听见压抑的呼吸声。
半晌,故离头顶传来一道空乏平直的声音,好似说话之人已行了千里路,十分疲倦一般。
“师姐,”他轻声道,“你能再跟我说一句晚安吗?”
“……”故离沉默一阵,道,“晚安。”
喻扶辞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攥紧,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背身看不见表情,一顿后终于继续往外走去。
离门扇只有三五步距离时,他脚下突然一停,猝然回身。
那杯他亲手倒的、故离一口未碰的茶腾空飞起,因为灌注了劲力,只在半空便四分五裂,满杯的热茶与锋利的碎片裹在一起,劈头盖脸朝他门面飞来,离得最近的碎瓷片离他鼻尖只剩不到两指。
茶盏之后,是故离那双沉静安然依旧的眼睛,衣袂飘渺如风,毫不留力的一掌紧随其后,直朝他咽喉要害袭来。
14. 第 14 章
电光火石间,喻扶辞反应迅捷无比,后仰拉开距离,同时一挥袖扫开已飞至眼前的茶水和瓷片。
但就耽误了这么眨眼的光景,故离携风一掌已触到他脖颈肌肤。
他脚下有如生风,千钧一发之际侧身堪堪让过这一掌,反手去擒故离手腕。
故离不避不让,行云流水般接上第二掌直拍他门面,两人一掌正正对上,灵流爆裂开来,周遭桌椅屏风齐齐被扫飞出去,互相砸撞挤压四分五裂,屋内如同狂风过境,雅致整洁的摆设瞬间便一片狼藉,只有设了禁制的门窗纹丝不动。
这一掌过去,故离立刻便觉察不对。喻扶辞创了涅槃脉后如鱼得水,进境的速度与在玄苍时根本不能同日而语,在他正式开始殚精竭虑地攻打玄苍山周遭仙门前,刚刚成功渡了大乘境的劫。
而故离天赋异禀却一直不肯入脉,如失了船桨的水手,自从修至化神大圆满,就是迟迟等不来那道天劫。两人修为相差不多,毕竟隔着一个大境界,且故离的伤还未好全,可对掌时却没遇到预料中的威压,反而势均力敌,一时相持住谁也压不倒谁。
楚璲那家伙还算靠谱了一回,喻扶辞果然不是全盛状态,他身上有伤!
喻扶辞神色不见太多惊异,仿佛对故离突然出手并不怎么意外。那双漆黑的瞳仁又沉下去不少,彻底透不进一丝光。从眉峰到唇角的线条走势冰凉,片刻前露出的一丝丝和缓与疲惫仿佛是镜花水月的错觉,一晃眼还是那个数九寒冰天寒地冻的魔头。
连同勉强算是和平相处的几日也齐刷刷在这一掌里灰飞烟灭,两人摇身一变,又是魔门尊主和玄苍山的倾河仙君,只当相安无事这种状态在两个宿敌之间全然不可能存在。
喻扶辞挑起眼帘瞥一眼故离,意味不明道:“倾河仙君的金丹竟是已经好了,真是可喜可贺。”
他每日叫人送的那碗药虽然效用也奇高,但还不至于到数日间便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地步,故离知道这点瞒不过他,也不打算遮掩,反正连系统的存在都已经被他知晓,其它也没什么好再花工夫瞒的。
喻扶辞有时间问话,故离却不会挪出空闲来答。虽然对手身上带伤,但不代表二人处境就真的完全等同,一来濯浪剑不知所踪,可啼冥剑还好好的在主人手上,她万不能给喻扶辞祭出本命剑的时间,平白加重她这一端的负担;二来这可是魔头的老窝,尽管内乱生变,外面毕竟还有千万魔修等着,只待喻扶辞一声召唤便能进来将她拍成碎黄瓜沫。
她招招式式连绵如细雨,又快得看不清锋锐,转瞬间便与喻扶辞过了上百招。
虽然父亲随渡仙尊不收徒,她挂在母亲门下,但毕竟是亲女儿,原身的剑便是父亲亲自开的蒙,故离虽没见过这对父母,但继承了原身的修行路子,一身剑意有七八分都是承自幽影脉。
这一脉道训“世事无由,人当如影”,招式千变万化幽异诡谲,身法更是瞬息万变,但凡眼力差些,恐怕连幽影脉修士如何出招都捉摸不透,更遑论应对。
只见屋中仿佛刮起了一阵幽蓝飘渺的轻风,起落间几乎看不清步伐轨迹,像是藏身在了风中,只待对手露出破绽,便会猝然现身,无声无息地袭来。
而涅槃脉功法生生不息,只要人一息尚存,灵力便能在体内周转轮回永不干涸。每一次短兵相接,故离都能感觉到那股循环往复的生气,在喻扶辞体内不断周转。
两人一个抓不着,一个打不倒,僵持许久,满屋被殃及的陈设都几乎碎成了齑粉,依旧没分出高下来。
“故离,我还真是好奇,玄苍山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药进去,叫你这么言听计从?”喻扶辞应招同样不留余力,声音里带上几分阴毒,“你落到我手里,我还没有拿你如何,你心爱的师门就急着榨干你最后一滴血,这待遇可还不如跟着我当魔修啊。”
故离立刻明白,他知道楚璲和她之间的那点筹谋,并且很有可能也知道封崖岭里有不干净的人。
这也不算奇怪,魔门致力于往正道玄门中安插人手早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早在凌霁之前便已有人付诸实践,那么反过来被仙门有样学样也不是异想天开。
仔细想来,喻扶辞会将两个化神境仙士安排在隔壁,这行为本身就很古怪——封崖岭那座几乎挖穿了地脉的监牢里又不缺地方。
出身幽影脉的楚璲自认为圆滑机巧,但也许早在他被押进不见天日的地牢之前,魔头就已经看穿了他打的那点算盘,还要反其道而行之,偏将二人关押在一起,像是打定主意要看好戏,乐得揣手在一旁等宿敌的笑话,简直顽皮赖骨。
眼前一花,故离身影凭空出现,劈手一掌削向他天灵。
“从你心头起邪念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同你的结局一样,早就注定好了。”她顿了顿才又续上,“魔修。”
掌风行至一半便被截住,擦身而过时隐隐能听见喻扶辞在她耳旁轻轻嗤笑一声,接着还了一掌直冲她心口空门!
故离迅速转身,犹如一点被风扬起的水雾,兔起鹘落间已避开了这一掌的范围,脚下虚虚点地,软绢鞋底几乎都没挨着地面。她轻轻一点后便要借力再起,动作却忽然一顿,蓦地低下头。
原先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已经布满掌风手刃劈砍出来的各种凹痕,坑坑洼洼,像给滚烫的岩浆烫过一层,并没有任何能隐匿的地方。
但故离能够肯定,地面比短短几息之间的温度要高。这点细微的差别或许连一片雪花都融不掉,却还是能被她敏锐的感官准确捕捉。
她下意识往喻扶辞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这厢停手,喻扶辞竟没趁这点难能可贵的空挡占据先机,而是也止了动作,同她投来的目光一对,眼神幽沉。宿敌之间的默契恐怕犹胜什么知己友人,只在一眼之间,两人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下一瞬,刀光剑影中依旧屹立不倒的四壁骤然吱呀作响,簌簌地抖了起来。紧接着骇人的爆裂声在屋内炸开,火舌从四面八方冲天而起,眨眼便将四壁、地面与天顶都席卷其中,狂卷乱舞。
烈火侵入屋内的同一瞬间,故离与喻扶辞同时腾身而起,以诡异莫名的默契避开火焰直取屋门,各出一掌击在依旧不动如山的门扇上,连落掌处都是正正对称的。
门上原本就有喻扶辞设的禁制,但绝不会阻止设阵人自由出入。此刻这禁制却显而易见□□了不少,将薄薄一扇木制门扉锤炼成了千锤百炼的玄铁,挨了这排山倒海的两掌也只是一晃,其上灵光暗淡不少,但转瞬便恢复如初,吝啬地没露出一丝生路。
屋内已陷入一片火海,舞动的烈焰显然不是凡火,无风自涨,一时间难以扑灭。火焰包围中闷热难耐,仿佛将人放入炉内烹煮,烧干了空中最后一丝水汽,蒸得人咽喉干热灼痛。
身侧墙壁传出一身极轻的闷响,故离立刻闪身躲避,燃爆的火舌擦身而过,撩走了她几绺发尾。
刚拍掉袖口火苗,忽听喻扶辞道:“接着。”
故离下意识抬手,“啪”一声一样东西被她稳稳接在手中,触手冰冷却十分熟悉。她低头一瞧,万年不变的脸上也不由闪过一丝诧异。
竟是濯浪剑!
喻扶辞没有回头,整个人不知为何罩上一层十足的烦闷,抬脚狠狠踹向房门。
同时故离拔剑出鞘,挑了尝锋脉的一式,一剑狠狠斩向另一半门扉。
房门訇然大开,喷出暴烈的火焰。门外回廊上早守着密密麻麻的魔修,两人甫一露面,顿时就是一阵刀剑灵光劈头盖脸而来。
故离将先前对楚璲尚算可靠的评语一丝不留地全收了回来。
谁承想这“时机已至”的时机,竟不单要喻扶辞的命,也顺带着将她的命捎上一起了!
方才二人在屋内还打得不可开交,眼下被第三方横插一脚,竟奇迹般地在转瞬间便达成了共识。毕竟故离也赌不起在杀喻扶辞和自己丢命之间,究竟哪个会更快,万一阴沟翻船,系统是万万不会再捞她的。
于是不共戴天的魔头和倾河仙君勉强并肩而立,画面堪称奇景,简直比什么劝架的都好使。
不需多言,两人都对彼此招式路数再熟悉不过,配合起来离奇地默契十足,从中分路,各自守住对方背后空门,一左一右扛住了攻来的第一波兵刃。
火势虽避开了这段回廊,却顺着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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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火舌舔过门柱檐角,整座三层高楼转眼间便没入一半,在噼啪声中摇摇欲坠。
濯浪剑下须臾间便走了十余条人命,再一剑将扑上来的魔修穿了个透心凉,尸体被故离一脚蹬出去砸在最后一人身上,当胸砸断数根肋骨,仰面倒地不动了。
再回头,只能看见四下里火光摇曳,将天光扭成了一团乱影,稍远处回廊与台阶上不少魔修正来往奔走,有跑来灭火的,有看事态不对要跑的,也有在自相残杀的,乱作一团。却不见喻扶辞的身影,连带着大半蹲守的魔修也一同消失了。
故离手一撑回廊外侧的栏杆,翻身一跃而下。
落地处也站着不少魔修,大部分正在焦头烂额地想法子灭火,也有些心无旁骛地杀在一块,金石之声与喊叫混在一块。她落地一滚,起身离弦之箭般绕去了楼宇另一侧。
沿途也有魔修注意到她,但混乱中鞭长莫及,以零星之数根本拦不住幽影脉燕过无痕的身法。待转到另一边,仍没有看到喻扶辞半点影子,故离只好还剑入鞘,寻了个人少的方向而去。
翻过半座山,故离方发现这方向选得实在失败,似乎是通往什么其它的关要,才掠过几片清净地界,人又乍然多了起来,三五成群地四处奔走。
她绕进一条小径,冷不防迎面撞上一伙人,身上迥异于魔修的服饰穿着瞬间引起对面的警觉,几人毫不犹豫,立刻分散,从几个方向朝她围了上来。
“这里这里!这还有一个!”
“去他娘的,这帮仙门修士简直烦得要死,一有点风吹草动就要跑,这边打着内鬼还要分心抓他们,我看干脆全剁了算了!”
“你有种你去跟尊主说去——还不快点!马上尊主就要到藏云谷了,到时候人抓不完有你好看。”
故离一掌正要劈那领头魔修咽喉,闻言一愣,心念电转,硬将抬到一半的手收了回去。整个人好似原地变成了软脚猫,招式慢得随渡仙尊看了能当场气死,没糊弄几下便被人结实押住,连推带拽地往另一条路上行去。
几个魔修估计都不是能在睽云十四宫里排得上号的人物,哪怕随队攻打玄门也不会站在前排,根本认不出大名鼎鼎的倾河仙君的脸,只当她是个没几把刷子的普通修士,都懒得认真押她,拨几个人围成一圈便算完事。
一人上前来将濯浪剑从她手里夺走收押了,故离手指动了动,还是没有动作,神情木然。放在不认识的人眼里,简直就是得天独厚货真价值的吓傻了。
之前山底的地牢显然是专门用做关押险要俘虏的,里面没几个住户,喻扶辞另有地方关那些成批从仙门里绑回来的修士,故离始终没推算出来具体在哪。
如今她伤已经大好,从封崖岭中杀出去不算太难,但先前随她一起戍守宥阳山的修士们恐怕就只好听天由命了。况且这回难得遇上喻扶辞分身乏术,堪称千载难逢的良机,错过不啻放虎归山,等到他大摇大摆攻上玄苍山的那天,再想除掉魔头就难了。
周遭人影晃动,故离视野里忽然晃过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她眉目一凝,转头去看,一眼便锁定了走在队伍最后那人。他垂头走着,谨小慎微地与前面魔修隔出两步的距离,显然在这一群人当中是地位低下容易遭到欺压的那个。
此刻这人眼神十分飘忽,走一步便朝故离身上瞟一眼,脚下松一步紧一步,似乎想跟前头的人说点什么,又十分犹豫。
故离视线在那张清秀、还略带一点少年人稚气的脸上扫过,想起了她为什么会感到熟悉。
无巧不成书,这正是那个负责每日准时准点给她送药的魔门弟子,并且对方显然也将她认了出来!
又是一眼瞟过来,送药弟子猝不及防与一双沉若深潭的眼睛对上,顿时打了个寒颤,想要上前叫住领头人的步伐也趔趄一下,欲言又止地停了。
故离继续往前走着,一只手自然地抬起,像是要去擦在火场中沾到脸上的黑灰,借由这个动作,指尖不留痕迹地点了一下自己的咽喉要害,回头前一眼轻轻送到那小弟子眼里。
“我解决这里所有人只用不到几息,要不要声张,你自己掂量。”
15. 第 15 章
送药弟子的脸肉眼可见地白下去,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冲她讪讪笑了笑,接着对前面的魔修道:“师兄,你看你拿着这东西也怪累赘的,要不然……”
话尚没说完,那人看也不看他,一抛手里的濯浪剑,也没控制力道,长剑啪一声砸到他胸前,将人砸出了一声闷咳。
他没有声张,连忙双手抱住濯浪剑,以十分之呵护的姿势捧着它,看样子恨不能低头亲上两口以表重视,然后又朝故离笑笑,表示自己是个既上道又好拿捏的软柿子,万万犯不着跟他动手。
故离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随着往封崖岭深山行进,山中地势愈发险峻,巍巍高山夹道相迎,人站在山脚,几乎要将脖子仰出一个反角才能依稀看到顶。裸露的岩峦上怪石嶙峋,只有较平坦的山坡上能勉力覆上薄薄一层土,长几株枯柴似的矮灌木,其余一概是大片尖锐陡峭的山岩,活像给人用刀削了山峦的皮,袒露出下头的骨血。
几个魔修惦记赶差事,走得飞快,一行人一晃眼便绕过两三座山,终于拐弯抹角地钻进一条迂回曲折的羊肠小道。
这条只能容两人侧身并行的小路开在山谷最底,两侧崖壁高悬,几乎竖直而上。从山崖往下望,山道头尾无所遁形,是个名副其实有进无出的地方。
不过一路走来,故离能明显感觉倒,山崖上明里暗里蹲守的人要远远小于哨岗应有的数量,许多关键位置极适合隐匿监守,却空置无人,应当是先前也有人驻守,只不过魔窟内部生变后轮岗的人没接上,于是给了里面俘虏外逃的可乘之机,只是不知道能顺利逃出去几个。
小道走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山谷尽头是一片较为平整的平地,夹道的两山微微让开些许,后面一道巍峨的山脉横断相截,三山相围,圈出这块低洼的谷地。几面山崖皆高可蔽日,只有日午时能从头顶那片指甲盖大的天穹洒下几缕天光,连流云飘到此处也难以逃出生天,不愧为“藏云谷”。
谷中满地是硌脚的碎沙砾,靠山一溜搭了好几列棚房,另一面山壁上开了个大洞,黑黢黢凝望着整片空地。
四面山崖上皆布有哨岗,北面山半腰处搭了座高台,台上房屋门窗台阶一应俱全,人站在上面,整片山谷一览无余。高台上隐隐绰绰站着几个人,但被栏杆遮挡,在地面上看不到全貌。
空地和山洞间不断有人来往穿梭,从中拉出一车车灰黑的矿石,其中有不少还穿着玄门服饰。被俘修士的脸上或多或少带着麻木与疲惫,躯干四肢倒还都健全,没看出什么受伤的痕迹。
带故离过来的魔修中领头那个在队列里看了看,一把将站在最后的送药弟子扯了过来:“刚好你抱着剑,这人就交给你了,带她去登记复命。都会吧?”见人点头,他便一挥手,转眼已带着其余人匆匆出了山谷。剩下两人在原地相视,气氛尴尬莫名。
送药弟子抱着剑,忙不迭扯出笑容,道:“仙……你跟我来吧。”
他领着故离穿过空地,故离走在他身侧,慢上半步,保持一个始终能在眨眼间折断他脖子的距离,十分有威慑力。
路上送药弟子频频回头看她,忽然慢下步伐和她并肩,顺带伸手轻轻去牵她手腕,卖乖道:“那个,你可以叫我阿忆。我走在你前面不合规矩,咱们一起走吧。”
这弟子修为至多到金丹,伸手的速度在故离眼中跟乌龟爬也差不了多少,一甩便避开了,连片衣角也没让他碰到,淡声道:“往前。”
阿忆抿紧唇,有点委屈似的,默默走在前面带路,再不说话。
走过他们身边的俘虏虽不至于骨瘦如柴,但也多是灰头土脸,没几个脸上还能平整干净的。幸而故离在火海里过了一遭,一身云水蓝的衣服早给烟熏得灰不灰白不白,袖摆衣袂破损,边缘可见火燎出的焦痕,身后发尾也参差不齐,混在里面简直天衣无缝,根本没一个人会怀疑她不是个落魄的俘虏。
阿忆将她带到了棚房边缘,这里也是供俘虏居住的房舍,但不再是茅草和棚板搭建,而是用木板垒的,好歹更加遮风避雨。屋内还算敞亮,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白天做工时间,里面却躺满了人,全是不能移动的伤患,意识清醒的在慢吞吞给自己换药,仍在昏迷的则由旁人代劳。
阿忆在靠近门口处寻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让故离坐下:“我们不能去登记,否则就麻烦了。你先在这休息一会,我马上回来。”
故离迅捷地攥住他胳膊:“你去哪?”
“我不去哪呀,”阿忆跟她保证,“很快就来。”
故离抓着他没说话,目光平静,但眼中意味很明显:“你觉得我会给你这个单独行动的机会,好让你去告密?”
阿忆低头看着故离抓他的手,似乎在犹豫,故离只能看到他乌黑绵软的发顶。直到他静止的时间即将超出故离的底线,阿忆才终于抬眼,讨好地看着她。
“要不然,”他道,“我们一起去?”
故离再次随他出门,两人一道往棚房的方向走去。
路上故离又不留痕迹地将四方岗哨位置全部观察一遍,顺带将暗哨的位置也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而后她目光不动声色地挪移,锁定了那座俯瞰整个山谷的高台。
越过围栏,隐隐可以看见一个人影,姿态随意地居中而坐,身前小几上甚至还摆着些茶点。他遥望着底下山谷中忙碌奔波的人群,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十分闲适惬意。
在整座藏云谷中,就属此人所居最高,地位最显著。换言之,不论故离计划如何行事,除去他都是必行的第一步。
卡在被对方发觉的前一刻,故离不慌不忙地收回视线,见阿忆走到一座占地略大的棚屋门前,停下来做贼也似朝里瞧了瞧,这才悄然迈进屋,回头连连冲她招手,做派活像耗子结伴来偷油。
故离莫名其妙,才走进屋,阿忆突然折返回来,险些撞进她怀里,站稳了将手朝她一伸,手上赫然是两个滚圆滚圆的黄馒头,声音带着笑道:“给,你饿了吧?可惜现在不是放饭的时辰,只有这个,可能还有点凉了,先将就着凑合一下吧,待会我再帮你找点热乎吃食。”
故离目光默默在他期盼的眼神和那两个馒头之间来回一遍,作为一个以性子奇异而闻名之人,竟罕见地被旁人言行举止糊了一头雾水。
她心下不由反思起来:“如果我的记忆没出岔子,方才我的确是用他的性命威胁了他,而不是用目光关怀他对吧?”
再仔细打量一遭,见这人年纪虽还不大,骨骼尚轻,还是个少年人的样子,但已高出她半个头有余,长相足可以称得上是眉清目秀,尤其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黑亮的眼珠蕴着笑意,清水出芙蓉,格外赏心悦目,并不似有痴傻之相。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在倾河仙君这里也同样行得通,故离抬手微微施力,将他的手推了回去:“不必,你自己吃吧。”
阿忆笑望着他的双眼低了下去,落到她轻抵在自己手背的那只手上,一时没有回话。
故离敏锐地感到手心里的那只手在微微发颤,程度十分轻,像是实在控制不住时溢出的微抖。
掌心下的手背皮肤光滑完整,但故离疑心他也许有些什么暗伤在身上,于是挪开了手。
下一刻,阿忆忽然反客为主,一手从下方整个托住了她那只手掌,掌心微凉的温度顺皮肤传上来,紧接着他将手里的馒头放了一个在故离手上,赶在她挣脱前松手:“那咱们一人一个,你饿的时候再吃吧。”
说完他转身又跑进棚屋深处,这间屋子大概是做伙房使用的,里面灶台锅碗一应俱全,许是时间挑得正好,此刻里面并没有旁人。阿忆不知从哪翻出一只呈色较新的陶碗来,蹲在水槽边反复洗刷了数遍,直将里面为数不多的水垢也刷了个一干二净,这才从壶中倒了一碗水,捧到故离面前。
他眼睛是少年人独有的干净明亮,即便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再配上那副若在人间逢年过节能被长辈塞胖三五斤的长相,整个人简直是比着“人畜无害”四个字的标准长的。
两辈子都极难得有人这样不含厌烦与恶意、纯粹信任还带着点讨好地瞧故离,被这双眼睛一看,如同记忆深处某个关卡被人拨上一把,哗啦一声不分青红皂白地向她吐了段回忆出来。
那是不知多少年前,一个少年人站在她面前,他也有这样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献宝般朝她展示手里的东西。
“这回试炼他们不敢登顶,只爬到半山腰就停了。我说那有什么难的,眼一闭不就上去了。”他笑道,“诺,这就是那山顶上万年不枯不败的凤凰木开的花,师姐你拿去不管是炖了还是煮茶,也算它能派上点用场。”
等回过神,她已将那碗水接在了手里。阿忆见她这回没有拒绝,眼里的笑意顿时水涨船高,从三分噌噌攀到了六分,十分明媚。
故离将水送到嘴边,刚要入口,突然敏锐地听到外面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响动。
她立刻放下碗凑到门边。这个位置角度极好,能穿过空地直接看见山谷入口处。只见两人一前一后从峡谷中飞身而出,转瞬间便轻飘飘落到了空地中央。
打头那人气势凌厉迫人,玄衣下摆却有些错落不齐,一头黑发未束发冠,随意垂在身后,只在靠近末端用发带松松一绑,散漫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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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进藏云谷,倒像回自家卧房。苍白的脸上也沾了些灰,但丝毫无损那张昳丽逼人的面孔,反而有一种被迫至绝路时的孤注一掷,更添锋锐。
喻扶辞!
故离并未回头,手一伸便将阿忆脖颈箍在手中,面无表情问:“怎么做到的?”
那点欣喜的笑意还没完全褪去便被惊吓定格,残存在阿忆脸上,他不解道:“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啊!”
见故离毫无松手的意思,他两手握住她骨节分明的手腕,极力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情真意切道:“真的,你一直看着的,我根本没机会做任何事!尊主他平日里有时也会来藏云谷,看有没有人松口,不想再做苦力,愿意摆脱仙门追随他。或者……也看有没有人虐待俘虏。这次可能……”
喻扶辞和身后左护法方一现身,北边高台上的人便动了,起身从台阶上绕了下来,朝他们迎去。
这回那人面貌终于清晰展露在故离眼前,看外表像是个中年男人,两鬓已经参白,身量较高,眉骨突出,鼻梁过高,愈发显得眼窝深陷,眼角眉梢都染着风霜,看着竟微微有些眼熟。但故离一时又想不起来确切在哪里见过这人,许是某个战场上有过一面之缘。
一般而言,修士中看着年纪较大的,要么是境界有限,寿元将至;要么修为虽高,但天资一般,在每一个大境界里都必须消磨悠久的岁月才能够突破进阶。观此人步伐稳健、底蕴深厚,显然要归于后者。
喻扶辞站定不动,等那人走到身前行过礼,这才看他一眼。
这三人距故离尚远,但并未特意设阵隔音,以她的耳力足以将交谈内容尽收耳中。
只听高台上那人道:“尊主驾到,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有失远迎。不知您有何贵干?”
喻扶辞没搭话,甚至再没正眼看他。旁边左护法上前一步,露出招牌式的春风和煦的笑容:“李长老,封崖岭内出了叛徒,这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尊主此来特为排查一番,也好免除后患。”
故离闻言一愣,就她所知,喻扶辞手下心腹除了左右护法,便是睽云十四宫内的精锐。仙门正道多认为他大逆不道,其中一大缘由便是认为这十四宫分明是在讥讽正统十四脉,否则如何不是十三宫、十五宫,偏要定十四之数。
讽刺与否不论,睽云十四宫各自的掌事人皆以“执令”相称,这十四位执令各自调配手下魔修,彼此机动配合,在战场上一向无往不利。
可她从未听说过魔门中还有什么“长老”,至少在喻扶辞统领下从未有过,只有玄门才称长老。
左护法话音刚落,那李长老脸上强端出来的笑立刻便沉了下去,绷着声音道:“不对吧,这叛徒要出,也应当先出在睽云十四宫里不是?自从尊主将我派到这里看守仙门走狗,这么多年来我和我的人就没出过藏云谷,就算有那个心要当叛徒,也是有心无力啊。”
左护法应付过的场面多了,笑容不变:“李长老误会了,尊主怎么会怀疑你呢?这些年你看顾俘虏有功,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尊主要排查的人在俘虏之中。”
此言一出,李长老还未如何,阿忆的脸先白了个彻底,紧接着便感到脖颈上扣着的手猛地收紧,掐得他险些干呕起来,眼前是故离那张清淡不带感情的脸。
他看着故离,目光丝毫没有躲闪,里面尽是真心实意的祈求:“不……真的不是我……我没有……”
“……我没有,师姐,我怎么会做这种事。你会相信我的,对吧?”
“至少你是相信我的,对不对,师姐?”
“……”
“……师姐?”
那只不合时宜的关卡又骤然冒出来开闸,记忆里的询问一声比一声急切,乃至字句重叠在一起争先恐后地往她脑海里挤。
铁钳似的手指一松,阿忆顿时大口呼吸得之不易的生机。
故离不再看他,视线下移,挪到一直被他藏在身前的濯浪剑上。
阿忆见状,连掰她的手为自己争取一丝呼吸的空间都顾不上了,双手猛地抱紧濯浪剑,道:“不行!”
行不行哪由的了你说了算,否则身上连把武器都没有,要她拿着一个黄面馒头去跟喻扶辞一决高下吗。
阿忆仍不松手,急道:“冷静点!你相信我,我真的没说出去任何事,尊主一定不是冲你来的!你要是自己暴露岂不就全完了,这里有尊主、左护法和李长老,还有成百上千哨岗盯着,你难道能以一敌百吗!”
两人对着一把剑相争不下时,只听外面李长老大喊一声:“都过来集合!矿道底下的也一起叫出来,不能动的全抬过来,一个也不许漏下!”
16. 第 16 章
顷刻间所有修士都停下动作,或麻木或警惕地陆续往空地中央聚集。高台上跟在李长老身后下来的魔修们各自分散,沿棚房挨个拍门,喊声在山谷中此起彼伏。
故离回手一推,门扇严丝合缝闭紧。下一刻脚步声便到了门口,木板门被人砸响。
“什么人在里头?赶紧出来!”
“快点!别磨蹭,听到没有!”
没得到回应,砸门声骤然大了起来,整圈门框都一齐哐哐作响以表抗议,只怕再挨不了两下就要不得善终。
“躲里面干什么呢?再不开门我……”
没等说出究竟要怎么办,故离抵门的手骤然一转,改推为拽,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那人喊得虽起劲,根本没料到里面的人还真会开门,举起的手臂正待落下,顿时失去平衡,自己扯着自己一个踉跄扑进门。
猛虎扑食的动作才刚一半,故离已行云流水般再度掩上门,同时一个手刃狠狠劈上人后颈。魔修连吭一声的机会也没捞着,半空中飞扑的速度骤然加快,扑通一声落了地。
故离用脚尖将人翻过来,一张削瘦周正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双目紧闭人事不省,脸上横七竖八蹭了好几道地上的灰泥,比火场里出来的故离看着还像个叫花,但切切实实是个女修,身形高矮还都同她相差不多。
故离蹲下身,动作飞快地将对方外衣与佩剑搜刮到了自己身上,比着她面孔在脸上施了个障眼法,换下来的衣服一把火烧干净,从灶台下拖出只吃得半空的大米缸,揭开盖子将人囫囵个塞进去,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半点磕绊都不打。
再转身时,她整个人已摇身一变,俨然是个如假包换的魔修。
故离将米缸重新封好,用脚抵回灶台下,顺带瞥一眼立在墙根双手掩面的阿忆:“你在干什么?”
“啊,你换完啦?”阿忆这才把手放下去。他面皮薄,白净的皮肤此刻莫名有些泛红,沿脖颈弧度没入领口,喉咙上五个掐出来的红指印愈发鲜艳夺目。
他干咳一声,正想说话,就见故离猛地转头看向门口,像是听见了什么。
阿忆连忙噤声,用眼神连连询问。那厢故离却活似两眼上遮了铁甲钢盔,比瞎子还要心无旁骛,丝毫没留意他递来的眼波。
正紧张难言间,他眼睁睁看着故离蓦地上前两步,一把将门拉开,同时扯着他朝前一拽。
阿忆趔趄两步,惊愕之下下意识张嘴口气,紧接着便被一样东西结实塞进嘴里堵了个严实。
他简直惊呆了,双目圆睁瞪着塞在嘴里的黄面馒头——故离偷袭时为了腾出手将这东西抛到了地上,方才又顺手捡起来,一声招呼也不打地硬怼进他嘴里,他甚至分不清现在硌着他后槽牙的究竟是没蒸熟的糙面,还是地上糊着泥巴的石子!
几抹克制不住的怒色冲上那双黑亮的眼睛,此刻他脸和脖子上的飞红清清白白实实在在全是气出来的。但还不等他怒视罪魁祸首,故离便扼住他脖颈——每一根手指都控制精细,与先前的指痕完美重叠——将他拖出了门。
一出去迎面便撞上另一个巡查的魔修,正要过来敲门,见到二人愣了一下,沉声质问:“里面怎么样?”
故离不慌不忙地把阿忆往前一推,冷声道:“抓到个手脚不干净的。”
“?”这小弟子也算尝足了世事无常恩将仇报的滋味,咬牙将那馒头拿下来,甚至毅力惊人地忍住了呸一声的欲望,低头站在原地,看着的确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魔修不疑有他,往人身上踹了一脚,骂道:“这些新来的都一个赛一个的蠢,尊主来了还敢碍事,还不滚到边上去!”
阿忆应声倒地,滚了半圈一看,故离已经头也不回地往相邻的棚房走去,熟门熟路仿佛重复过千百遍一般哐哐捶两下门,喊道:“都出来!”
“……”
*
乱石遍布的空地上已挤了约莫千余人,喻扶辞坐在人群之前,身边一左一右站着左护法与李长老,其余几个地位高些的魔修拱卫一旁,余下的分别在棚房与人群之间穿梭,一片人声鼎沸。
喻扶辞却没看场中任何一人,抱臂不知在想些什么,生生坐成了一块沸水中央油盐不进的冰块,神色冰冷莫辨。
故离正大光明领着一行俘虏加入其中,与魔头之间相距不过数丈。刚气定神闲地交付了人,一旁走过一个魔修,看也不看地往她手里拍了本册子,命令道:“把这一片先点一遍。”
故离点头,接过名册打开。
就在此时,不远处像块木雕也似的喻扶辞忽然动了,抬头直直朝这边看来,声音不大,但极具压迫感。
“拿过来。”他道。
仿佛一片冰凉的硬石头砸进滚水,周遭骤然安静不少,但底层的波澜哗啦一下便掀起数尺。左护法和李长老等人皆不明所以地看过来,清点人数的魔修们也纷纷转头,刹那间便将故离推上了风口浪尖。
身在焦点之中,故离神色不变,重新将名册合拢,拿在手里朝喻扶辞走去。
短短几步路间,场中所有人的站位和藏云谷的山峦地形在她脑中迅速成形,几个先发制人再且战且退或者直接乘人不备逃之夭夭的路线彼此交叉勾连,又一一被她自己否决。
那张昳丽夺目的脸越来越近,和之前没有半点分别——这么点时间原本也构不成什么变化,片刻前他们打得你死我活时掌风在彼此身上剐蹭出的瘀伤和擦伤说不定都还保存得十分之完整。
直到喻扶辞近前,她仍旧按兵不动,目光在那段近在咫尺的咽喉上一触即离,低下头学着其余魔修的样子将名册捧在手心,向他递过去。
喻扶辞没立即去接,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两人距离不足半臂,那双幽黑的眼睛即便在尚算明亮的天光下这么看着也有些瘆人,一晃神间,只觉那似乎不是人的眼睛,而是一块黑白分明的玉雕,美丽,冰冷,没有生气。
周围一遍静默,旁边站着的几个高阶魔修好似都成了雕塑,大气也不敢喘一声。过了几息,一只修长的手终于伸过来,接过了那本名册。
故离正要退后,不防另一只手迅疾如电地缠上来,五指不容置喙地牢牢攥住她右手手腕,拉到眼前。
手腕像被冰雕箍住,触感冷硬得不可思议。故离身体不受控地朝前倾了一下,一边膝盖险些直接跪上喻扶辞的腿,忙稳住重心,堪堪在他面前停下来,面上依旧毫无心虚之色地与他对视。
喻扶辞看她一眼,随即目光转到那只被他握着的手上,唇角轻轻一勾,竟隐隐像是笑了一下,声音清冽:“你手上从哪里蹭来的灰?”
故离顿时意识到疏忽在何处,她的手被火海里烧出的烟灰扑过一遍,黏着一层揉搓不掉的灰,喻扶辞却不知抽了哪门子空已洗得一干二净,手指与人一样仿佛冰雕玉刻,两只手这般攥在一起,对比十分显著。
藏云谷里虽然也有矿石沙砾带出来的灰土,但各中形态却是截然不同的!
周围的目光似乎在转瞬间刺眼不少,故离垂眸,面不改色道:“方才在伙房蹭上了柴灰。”
“哦,柴灰。”喻扶辞仍不放手,食指轻轻在她腕骨上一下下点着,话却是对身后的人说的,“李长老,如果我没记错,现在应该不是你们放饭的时候吧?你御下也是太过吝啬,看把人饿的,只好走投无路去伙房里偷吃。”
身后传来几声没憋住的笑声。故离木着脸不语。
真可谓风水轮流转,今年到谁家,她才刚刚张口污蔑完旁人偷吃食,不过转眼这罪名又给完完整整扣回了她自己头上。
李长老回道:“尊主见笑。不满您说,这藏云谷就这么大的地界,每日就那么多的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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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神勇无双,抓回来的仙门走狗是越来越多,那些重伤的、没辟谷的,每进来一个就得添上一张嘴。您说了不能克扣吃食,我们可是不敢短他们一点,自己人可不就吃不饱了。”
喻扶辞一眼都没看他,不带情绪地笑了笑:“听李长老这么一番牢骚,看来对我的决策很有意见啊。”
他话音虽带着笑,但在场谁也不会傻到觉得他是真的心情好,才稍稍缓和些许的气氛瞬间冰冻三尺,比方才还要险上三分。
“不敢。”李长老的声音再度响起,“尊主一向公正,况且大家都知道当初是我最先追随尊主,一路将您引进的封崖岭,就更不敢协恩图报。正是尊主您公正抉择,从不偏袒,才让我们大家伙心服口服啊。”
故离听到一半便是一愣。没想到这小小一个山谷里居然藏龙卧虎,居然还有一个当年与喻扶辞暗中谋划、接引他进魔门的能人!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堆话看似狗屁不通,满口不愿协恩图报,实际句句都是要协恩图报,明里暗里怨喻扶辞治下不公,给个藏云谷还如此一毛不拔,简直苛待“开国功臣”,再这么下去小心大家面上不说,在心里戳他脊梁骨。
但在故离的印象中,喻扶辞虽然不择手段,但并不愚蠢,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开诚布公地背恩忘义。毕竟一码归一码,对于魔修来说,背叛师门根本不算大事,但魔修之间如果也负恩反戈,狡兔一死边开锅烹走狗,叫人如何还能放心投他门下?
正觉奇怪,她突然感到手上一紧,低头见喻扶辞神情姿态毫无异状,甚至仍在微微笑着,可握在她腕上的手却在无意识收紧,且越来越用力,骨节凸出发白,已经看不到一星血色。
她手指弹动一下,喻扶辞立刻像从噩梦中惊醒一般,空洞的眼神一变,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放松了力道,一边用手指安抚似的轻轻抚了抚她的腕骨。
“既然李长老都这样说了,”他道,“那我也不妨帮你减减负担吧。”
李长老凹陷的眼里流出一丝得意,故离心下骤然一沉。
这里消耗最大的就是敌对的俘虏,他还能怎么“减负”?
只听喻扶辞抓着故离的手,慢悠悠道:“我看李长老手下这个弟子的资质就不错,不如跟了我,也给你减了一笔贪嘴的花销。”
“……”
此刻不用回头都知道那李长老的脸铁定已经青了,顿了许久才终于僵硬道:“尊主说笑,您要亲点了她,那尊荣可少不了。只是如今十四宫执令和两位护法都没有空缺,不知您要带她上哪去?”
“这还不简单?只要我想,今天左右两护法就能改称南北二护法,加上这一个,待来日我再添一个,刚好凑齐四方位,岂不美哉?”他笑容堪称恶劣,看向故离,漆黑的眼里眸光跃动,“怎么样,愿意跟我走吗?”
故离顶着他的目光,差点莫名打个寒颤,不由垂眸,将视线落到他随意搭在腿上的名册上,想了想道:“尊主有命,我……”
还没等她说出个所以然来,喻扶辞忽然牵拉着她的手逼她凑近些许,两人几乎眼对着眼,故离甚至能将他眼里闪过的奇诡光彩瞧得一清二楚。他并未开口,故离却能听到一阵传音紧贴着耳畔响起。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认不出你吧?”
故离一僵,倏地抬眸看向他。
喻扶辞盯着她,嘴角一点点翘起,眼中光芒冰寒,同时也愈发炽烈极端,是个极畅快极得意、恨不能立刻大张旗鼓极尽铺张地向她宣告胜利的形容。
“莫说是你走路的姿态、身上的气质这种我见过千百回,闭上眼就能想象出来的东西,”他声音既像在笑,又无端像是咬牙切齿,“哪怕是有一日你化成灰,埋在土里、撒在山里,只要其中一粒从我眼底下飘过去,我都能认出那是你。”
顿了一顿,他轻声道:“故离。”
17. 第 17 章
转瞬之间,故离心念电转,藏云谷的每一条路径又在心中过了个遍,还包括此刻左护法的位置与她呈对角,而同在一侧的李长老与喻扶辞显然臭味不相投……
但就在下一刻,喻扶辞又露出一个勉强算是正常了些许的笑容,坐直身体同她稍拉开距离,隐约是个暂且休战的暗示,懒懒道:“放轻松,别那么紧张嘛。这姓李的老儿不是个好东西,与他相比我也算拿得出手不是?”
故离暗中蓄力只待直取他脉门的手暂住,且等他继续往下说。
魔头瞧着她笑笑,忽然道:“不过你方才演得挺入戏,我还怪想再看上两段的。”
“……”故离看他的脖颈也知趣,很是有心想再劈上两掌的。
二人言语眼神交锋了数个回合,在旁人眼中却不过须臾,周围站着的一圈人还在各怀鬼胎地等这个走大运被尊主看中拔擢的女修回话。
故离静静盯着喻扶辞长而密的眼睫,就见他格外得意地一眨眼。
如果默契这种东西有灵识,那它一定十分的不识相,许多浓情蜜意的爱侣翘首以盼还没来,却偏生投到了故离和喻扶辞这对不共戴天势不两立不死不休的宿敌身上,还默契得非比寻常非同一般。
只在一眼之间,故离就明白了这人的意思。
喻扶辞一早就发觉她混迹魔修之间,非但不拆穿,还把她叫过来三言两语弄成了众矢之的,故离不认为他纯粹是为了好玩——尽管这人有时候确实就是这么无聊,但至少不会在窝里内乱火烧眉毛的时候犯病,否则他祸害不到如今。
同样的,他也没有拆穿故离的必要,除非这是一种示警,他通过打断来提醒她,这个回答出错了。
故离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满脸晦气面色铁青的李长老。
也除非此刻的情况恰如不久前火场中的重演,他们两人之外出现了第三位敌人,活像位和事佬一般横插进来,顷刻间便让他们化干戈为玉帛,各自居心不良口蜜腹剑地达成了一致。
故离不急不徐地开口,续上了之前的回答:“尊主有命,我本不应辞,但李长老于我有恩,我只希望驻守藏云谷,为尊主看守这些……仙门走狗。”
李长老哼出一声。喻扶辞眼里笑意更浓,终于放开她的手腕,有些玩味地摆手道:“也罢,既然你这弟子自己不愿意,我也不好强人所难。”
说罢一挥手将那本名册甩到故离怀里,道:“清点人数吧。”
故离翻开册子走到人群前方,正要开口,不远处忽然传出一阵骚乱。
“住手!”
“反了你了,不看看这是在哪里,还敢动手?!”
“等等,他怎么有化神期!谁排查……来人啊!”
越过人群,只能看到尽头棚房之间,一片人影像炸了锅般杂乱无章地晃动起来,惨叫与喊声混杂不绝,一波塞一波尖利,几声轰隆巨响后,一整片棚顶竟被掀飞起来,高高越出攒动的人头,又在震响中坠地,砸起大片碎石瓦砾横飞。
喻扶辞蹙眉,朝身侧看了一眼,左护法立刻飞身而出,朝那片棚房而去。
故离唱名的动作也被这横出的插曲打断,一抹怪异的感觉丝丝缕缕漫上她心头,就像高空中正有猛禽悄然俯冲向下,阴影覆盖地上倒霉的猎物之前,狂风划过羽翼空隙的簌簌轻响也会为其带来不详的预感。
几乎就在同一刻,站在喻扶辞身后的魔修中有两个猛地纵身而起,一左一右向他飞扑过去,手里紧握的匕首在对光时还隐约泛着一层青色!
中间仅有两步之遥,这点时间连起身都不够用的,喻扶辞看也不看,一伸手擒住一边人的手腕,反手一拽,狠狠甩到另一人身上,两个刺客淬毒的匕首没挨着他丁点皮毛,悉数被彼此享用了。
但就在他分心动手的这一刹那,李长老脸上那一派虚伪的恭敬剥皮般骤然剥离,借两个魔修的动静遮掩,深秋枯叶般倏然飘过来。喻扶辞手上还在抛那两具新鲜尸体,已来不及腾出手,一把长剑震碎椅背,剑锋从他后心捅入,毫不拖泥带水地穿透前胸而出,将胸膛里那颗心脏捅了个一刀两洞。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刻,鲜血才猛地飙溅而出,下血雨一样,在故离视野中溅出一捧鲜红。
其余人包括俘虏几乎被这变故惊呆了,纷纷相互推搡着向外退去,一片人仰马翻。
李长老攥紧剑柄,用力慢慢地在喻扶辞心腔里搅动,面上神情已经堪称狰狞,边绞边狞笑道:“你早该想到有这一天,姓喻的,可你就是不肯认清现实。你把神脉留下来就够了,谁还需要你这个创道者?若你乖乖听话也罢,可你都做了什么!”
说到最后一句,他声音近似怒吼,握剑的手猛地前刺,喻扶辞胸前立刻又开闸般涌出大股鲜红。
喻扶辞抬手攥住剑尖阻住其前进之势,道道鲜血顿时结成缕沿着苍白的手腕往下流,但开口时竟还带着抹嘲讽的笑意。
“我怎么了,李岷?你不是最爱当阴沟里的老鼠吗?从地牢再到这藏云谷,哪一样差事不是最适合你的?还是说,”他声音森冷,“你更想到下面去,和你那几个老朋友团聚?”
李岷两眼猩红,愤怒地大吼一声。喻扶辞却哈哈大笑起来,猛地一掌拍向身后。
“不对,我差点忘了,他们的魂魄也让我赠给那几个九幽脉弟子随意把玩去了,你若想再见,恐怕只能到魂幡里跟他们团聚一堂喽!”
这一掌下去,周围几个魔修齐齐一跃而起围上来,七手八脚地与喻扶辞缠斗在一处,显然全是李岷提前安排好的人。
李岷本人也不愿放手,只侧身闪避,被掌风波及,肚腹顷刻间一弯,立刻便要在手上讨回来,握剑的手再度发力,狠狠震裂喻扶辞的心脉脏器。
“是我给了你机会拜入魔门!要不是我,你还在玄苍外门像滩烂泥一样给人又跺又踩!没有我把你的尸身从玄苍山里弄出来,你又哪来今日骑到我脖子上耀武扬威的机会?是我救了你!我扶持你往上爬!凌霁死后除了祁天越那厮,尊主的位置本该是我的!”
故离知道不能再拖了,此时此刻,无论是作为李岷的心腹之一,还是仙门正道的倾河仙君,她都应该加入其中一起帮忙按住喻扶辞亦或捅他两剑,而不是干站在原地。
必须动手了,尽管混乱中不一定有人能注意得到这边,也不应该冒这万分之一的风险。
她将这片刻的停顿归于对帮助魔修的排斥之心,无论对方是哪一派别的魔修。接着拔剑出鞘,泛着寒意的三尺青锋朝外,向喻扶辞的方向走去。
李岷早有准备,包括刚开始那两个送死的肉盾在内,围在周遭的魔修俱不是省油的灯,死而不僵的藤蔓般纠缠不休,掀飞一串还有一群,简直沾上就无法从身上剥下来。
除了心口贯穿的剑,喻扶辞身上须臾间便又添了大大小小不少伤,本就被烧得破旧的玄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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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渐濡湿,血顺着衣角滴滴答答坠地,走到哪便滴到那,在碎石上染出大片艳红,如同夺命的图腾。
李岷蓄力拔出那把血淋淋的长剑,脸上滔天的恨意里参杂进一丝畅快:“自作孽不可活!谁叫你非要生擒那什么倾河。还中断金丹自爆?哈哈,真是好能耐啊,内府碎了快有一半吧?连本命剑都使不动了,痛快,真痛快!”
故离脚下一顿,好似迎面撞上了一块石板,一时间有些迈不动步。
喻扶辞失去支撑,终于踉跄了一步,单膝落地,一手支在身侧,紧抿的唇角没挡住喉头涌上来的鲜血,鲜红一滴接一滴在那张苍白而昳丽的面容上蜿蜒。
他忽然一抬头,视线蓦然与故离对上,见她站在原地,剑尖斜斜指地,一张脸好似被风吹平了,看不出什么表情,既像本来就没什么情绪,也可能是太多彼此矛盾的情感相互冲击博弈,最后只留下一片静寂的空白。
周遭脚步与喊杀声交错,晃动出一片兵荒马乱,故离却能确定这人就是在看她,不知道在这濒死之际得了什么趣味,居然还微一歪头朝她笑了起来,脸上溅了几滴不知是谁的血,皮肤却又惨白如纸,整个人的血色都像聚到嘴角和脸颊那点血迹上去了。
像话本里从阴曹中爬回来的艳鬼,她忽然想。
下一刻,李岷连牙关里都淌着恶毒的声音重新响起来:“其实那姓故的是死还是俘虏又能有多大影响?你究竟抱的什么心思,以为旁人都猜不到?放心,等杀了你,我一定马上就送你那师姐也下去,你们二人黄泉路上也不算孤单!”
周围魔修一拥而上,喻扶辞猛然抬头,残存的血气似乎翻涌上了眼睛,烧得眼眶连带眼白一齐泛红。他一掌掀翻十余个扑上来的魔修,身影一闪便到了李岷身前。
李岷也没料到他居然还有反抗之力,一时不防给他抬手扼住了脖颈,长剑咣当一声坠地,登时脸红脖子粗,颈骨命悬一线地发出咯吱闷响,眼看就要折断时,他慌不择路的双手终于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狠狠送入喻扶辞心口。
刹那间故离仿佛听到了血肉被撕裂的声响,喻扶辞挺拔的身影静止,似乎站成了一座斑驳而精致的玉雕,一只血迹斑斑的手仍不肯罢休地扣在李岷颈上,李岷胀得通红的脖颈却在逐渐恢复,大张着嘴抽气,显然可以呼吸了。
他气急败坏地将脖子上的手掰开,推了面前的人一把,玄衣衣摆轻轻飘起,“噗通”一声,是身体坠地的闷响。
一切巨变只在转瞬之间,动静刚起,在棚房区的左护法便觉察不对,却被几个魔修联手绊住了,等终于摆脱他们赶到,正看到李岷将匕首从喻扶辞心口拔.出来。
他一咬牙,知道这边已是回天乏术,当机立断转身便走。李岷头也不回地喝道:“杀了他!连同那个丫头片子也一起找出来,直接杀,不用留活口!”
一群魔修蜂拥而上,余下大多也都常年待在藏云谷,并非睽云十四宫的人,谁当尊主都一样,没有喻扶辞死了还非要为他卖命的理由,于是也就袖手旁观,默不作声地挪进角落。
左护法到底有化神之能,出口峡谷被堵在另一端,他且战且退,最终硬生生翻上了陡峭险峻的山脊,带着大批追兵消失在山巅的皑皑白雪地里。
几步之外,故离凝成了另一座冰雕,愣怔地看着地上喻扶辞死不瞑目的尸体。
喻扶辞……死了?
……他就这么死了?
18. 第 18 章
故离不是没预料过喻扶辞会死,事实上,她想象过无数遍宿敌死时的场景,被自己杀死、被仙门围剿而死、渡劫失败走火入魔……死于剑下的、死于阵法的、死于天雷的,不一而足,但无一例外是惨烈无比的景象,她从没想到这人会死得这么突然、平和,甚至是简单的。
毫无疑问,宿敌必须要死,就像朝霞与夕阳不会并行在这世上,但绝不会死的如此轻易如同儿戏。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挥霍半生追杀仇敌,却在终于查到其下落时得知这人在前一日刚刚病死了一样,荒谬且可笑。
藏云谷中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声,足足上千人竟全部保持了寂静。李岷上前确认喻扶辞的的确确已经气息全无,连起身都来不及,猝然擂胸大笑起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拔出瓶口的塞子,对着地上的尸体倒下去,扬眉吐气:“知道你这涅槃道神奇,死了还能复活。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如果只剩下一点狗都不稀罕去舔的东西,你还能不能再站起来活蹦乱跳啊?”
那精雕细琢般的人体瞬间响起烧灼般的“滋啦”声,如同被加热的蜡像一点点融化,最终血肉被腐蚀殆尽,原地只剩下一滩暗红的血水,顺着碎石缝一点点往下渗,发出粘腻的滴答声。
看着那滩血,故离好像窒息许久的人才反应过来要张嘴呼吸,终于意识到祸害也没能遗千年,喻扶辞这回是真凉透了。
她原本推断这李长老身上出了问题,只不过喻扶辞不知是想要一网打尽还是在顾忌其它什么东西,不好直接撕破脸,反而要在这平地起戏台,迂回地唱一出戏,还非要把她也拉上台。
先将她往远离李岷的方向拉一把,再往回推一推,既断绝了她跟李岷同仇敌忾的可能,又不至于真让李岷疑心到第一个拿她开刀,也把这人在她面前点了出来,让她不必蒙在鼓里只能听个响。
既然如此,以魔头的狡诈,定然已经筹备好全局,不说狡兔三窟,后路一条总是有的,却不成想一场戏唱下来,他居然把自己给唱死了?
看着那滋滋冒烟的血水逐渐归于沉寂,李岷一脚踏在上面狠狠碾了碾,然后带着满鞋底的血腥越众而出,走到众人之前。
场中寂静顿时多了股沉重的意味,变成一片死寂。岗哨、戍卫、俘虏全都各自为营地站成泾渭分明的几堆,无数双眼睛或试探或不安地落到他身上。
此刻那张古板阴鸷的脸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志得意满,若非年岁不大合适,简直是春风得意了。李岷满意地环视山谷一圈,朗声开口:“今日李某人大喜,有幸得诸位共同做见证,合该请诸位同庆。”
“只不过呢,”他话峰忽然一转,“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这喻扶辞自从谋权篡位,行事离经叛道,妄为我门正统。如今此人虽已伏诛,却仍留下后患无穷,正值封崖岭外群狼环伺,那群自诩名门正派之人日夜窥伺,妄图置我等于死地。若不铲除祸根,如何应敌?”
故离也漠然盯着他,一时有些分不清究竟此人颠倒是非曲直的能力值得让她感到钦佩,还是一个魔门内部居然也会互争正统这件事更令她大开眼界一些。
只见李岷一指聚在一起的仙门俘虏:“喻扶辞异想天开,居然指望能同化这群玄门走狗,让他们归降,其心可诛!谁不知道玄门走狗最是虚伪清高,任由他们渗透进我门,长此以往,与自杀何异?”
这些俘虏再迟钝也该听出来了,李岷口中“诸位”的“诸”根本没将他们包含在内,而是说给那些尚在观望的魔修听的。
但凡能舍下前路、断送所有资源机遇主动投身魔门的,要么与正统十四脉互鸣微弱,被人欺压;要么犯过事出过错,在玄门中已然无法容身。这些人对正道无不有一种与生俱来般的厌憎,再受李岷一番挑动,有不少心思顿时活络起来,一道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到面如土色的俘虏身上。
藏云谷内守卫的魔修个个刀剑俱全,虎视眈眈,俘虏们却是两手空空,大多还只有金丹或筑基的修为,元婴只有寥寥几个,简直同一群落入狼口的白绵羊没什么两样,除了咩两声吓唬敌人,再没什么多余的制胜法门。
有人“铿”一声拔刀就要朝那群俘虏走去,李岷见状却“哎”了一声,竖起手臂制止道:“李某知道诸位身怀才干,大好的年华里却只能空守这藏云谷,心中有忿实属正常。但这里玄门走狗总共有不下一千之数,若就这么曝尸谷内,血腥味散不掉,熏人不说,若再招来蚊虫野兽,滋生瘟疫,岂不要害了自己人?诸位若肯跟李某一条心,也有意用这些苟活至今的仙门走狗祭旗,不妨听李某一言,且看那边——”
众人顺他手指方向看去,尽头处开在崖壁上的矿洞深不见底,里面幽幽的火把一路向内延伸,却只能映亮极小一片区域,大片空间隐藏在更深的黑暗中,像一张吞噬血肉的巨口。
“当初喻扶辞辟出这处玄铁矿供仙门走狗采挖,现在照样还给他们用,岂不正好?”李岷哈哈笑起来。
在场玄门修士的脸色齐齐变了。
——他竟是要生生活埋俘虏!
旁的人还没把这口气抽过来,李岷身旁几个魔修早有准备,应声而动,上前便要扯住修士往矿洞里赶。
聚成团的俘虏前排大多是修为较高、状态尚好的修士自发护着后面资历赶根草还不如的弟子,有心要接战,但彼此来自不同门派,短时间内想配合起来不啻天方夜谭,后面还被熙攘的人群堵死了,没有施展的空间,眼看前面魔修的爪子就要落到几人肩膀上,从侧面忽然扬沙般飞起一排乱石,一一对应精准地砸到魔修手心,将他们抓人的魔爪填了个满。
几个魔修握着尖利的石子倒飞出去,各自痛呼不止,有几个手掌以不正常的角度翻折着,竟是手骨已经断了,那块石头却还紧紧“握”在手里,似乎楔进了血肉里。
李岷转头,见方才那个差点平步青云的女弟子好整以暇站在原地,只有一只脚的鞋面上多出些尘土,无声昭示着方才的元凶。
即便他老谋深算,一时也想不到这人是被从里到外掉了个包,只狐疑地审视她一眼,接着招呼也不打一声地腾身而起,眨眼便带着数倍于方才的魔修到了跟前!
此人担着个不伦不类的长老名号,未见得多么有远见,但人活久了还是有几分见地的——身份可疑的一概全杀了,总归不会留下后患,其余的往后再说。
那把长剑上喻扶辞的心头血还没干,又朝着故离心口而来。才到近前,李岷便感觉睥睨的剑锋无端一滞。
只见那修士来不及拔剑,便只用二指一夹,空手拨偏了他的剑!
然后她低头看了看指尖沾上的血,轻轻捻了一下,不知那里惹她不痛快了,本就不怎么好看的神色又冷下去三分,一挥手将一个魔修打得凌空吐血,砸在地上不省人事。
李岷这下凝重不少,脚下暗中挪移,不声不响掩在了一众手下后面,几乎整个藏云谷里他的心腹全围了上来,倒将俘虏们抛在了一边。几个胆子大的见着有机可乘,便试探着往出口跑去。
故离修为虽高,到底重伤方愈,被足足数十个干练的魔修一围,一炷香的时间下来便有些左支右绌,才撕开东面,西边立刻又黏上来,活似一群撕不下来的狗皮膏药,也算体会到了不久之前喻扶辞的难言之苦。
又掀开一道破口,忽听身后有人叫道:“接着!”
这没头没尾一句根本不知究竟叫的是场中哪位英豪,奈何语气声调都有种莫名的熟悉,故离不假思索一伸手,正好接了一物在手,那东西手感也十分相熟——濯浪剑!
余光中一人三两下窜进战局,才一进来便双手抱头往她身后蹲:“啊呀,怎么这么多人。仙……姐姐救命啊!”
故离被这一声喊得险些双肩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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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顾不上意外,拔剑便往躲在后面的李岷头上削去。
李岷望着她手中的剑,眼神却变了,冷声道:“我当倾河仙君藏去了哪,原来是等不及要自个儿送上门来!”
故离手上不停,眸光微微一动,忽然问:“你见过我的剑?”
这一问也是事出有因,阿忆抱着濯浪剑一路大摇大摆走进藏云谷,沿途却没一个人察觉不对,可见封崖岭中魔修各司其职,看守俘虏的往往没怎么上过前线,也不会认得倾河仙君的本命剑。
先前李岷自己也言明,自从喻扶辞得势,他已有多年被差遣闲职不曾出世,再往前则故离尚未成名,更是无从得知这把仙家名剑。那么他究竟是何时见过?
李岷不答,只冷笑一声,一群魔修瞬间便排山倒海压过来。
这时,一道轻且弱的声音又从故离身后响起:“姐……仙君,这边!”
故离侧身一看,只见了不得,那一露面便缩成了鹌鹑的少年居然还囫囵个地紧跟在她后面,没给漫天刀光剑影给削成几片,一只手还轻轻攥着她的衣服,将她往一边带。
故离转头,只见那黑洞洞的矿洞近在眼前。
“……”
她干脆横下心,死马当做活马医,提气挥出密不透风的几剑,连成漫天剑雨,几下将周围碍事的小喽啰扫开,直逼李岷而去。
李岷大概是在旁人身后躲惯了,身先士卒这四个字根本不知道如何写,见她势如破竹迎面而来,第一反应竟是往后闪。才退了两步,周身骤然一黑——他自己给人逼进了打算用来活埋俘虏的矿洞里。
这俨然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李岷进了死胡同,身后再无退路,其余魔修还没来得及缠上来,封闭的洞穴也让故离不必在腹背受敌。正待一鼓作气了结了他,便见黑暗中,李岷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双眼心怀叵测地一抡,忽然腾身一跃,原地不见了踪影!
故离追上前一看,原来矿洞入口往内不过数十步便有一方矿井,开口处不到两尺见方,角度几乎直上直下,又格外蜿蜒曲折,一眼望下去只能看见深不可测的幽暗,仿佛直通幽冥的深渊。
身后追兵已至,来不及多做思量,故离也紧跟着一跃而下,好像被人结实捂住了眼,身边只余风声,即便燃了团火光在手,能见范围不足一尺,只能凭借极迅捷的瞬时反应避开矿井的楞锐与拐角,不知落了多久,脚底才终于又踏上地面。
身后跟下来一人,落地便是一道劲力打向头顶,轰然巨响中打塌了矿井,将后面魔修全部埋了进去。同时也断了他们的来路。
碎石哗啦啦倾泻而下,火光映照的尽头,李岷的衣摆一闪而逝,被故离瞬间出手的一剑钉死在地上。他重心不稳,顿时摔了个四脚朝天。
眼见故离人影已到了近前,他蓦地出声道:“倾河仙君,我与你素无仇怨,说起来我们还有个共同的敌人。你又为何要对我赶尽杀绝?”
果然老不死有老不死的处世法门,其最大的特色估计就是能屈能伸,脸皮不要钱地往脸上戴,方才还对仙门诸人喊打喊杀,一眨眼便与正道仙士攀上了同仇敌忾的关系。
故离当然不会吃这一套,淡声道:“诛邪除魔,责无旁贷。”
“是吗?”李岷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一字一字响起,带着奇诡的腔调,“可你后面那个人恐怕不会同意。”
故离剑尖指着他咽喉,确定他不会有多余的动作后才缓缓回头。
通道尽头,一道人影缓步走来,依稀已是个青年的身形。阿忆先对故离笑笑,先前那种畏畏缩缩软绵讨好的姿态烟消云散,笑出了两抹有恃无恐的邪性。黑白分明的眼睛褪去那股天真无邪的晶亮,跟矿洞深处是一般无二的黑沉幽深。
接着他噙着抹笑意,随意一挥手抹掉脸上的障眼法,露出的五官浓烈夺目异常。
喻扶辞。
19. 第 19 章
瞬间矿道内余下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故离微觉意外:“是你?”
李岷破口大骂:“我呸!你果然没死!”
喻扶辞笑容悠哉,只当趴在地上的李岷是条略聒噪了些的癞皮狗,朝故离道:“不错,是我本人,如假包换。怎么样,看见我没死,是不是挺高兴的?”
故离挪开目光:“并不觉得。”
“是吗?”喻扶辞似笑非笑道,“那怎么刚才我出现的时候,你看起来好像松了口气呢?”
故离:“你看错了。”
喻扶辞哈哈一笑,想到了什么,又问:“小阿忆可爱吗?有没有令你想起往日的什么人来?”
他笑容再度放大,好似马上就要忍不住捧腹了,舌尖一卷,笑着吐出那个亲昵的称呼:
“师姐?”
故离没搭理,转而问:“你怎么做到的?”
她先前也察觉了阿忆的古怪,在旁人口中他分明是个新来的,却十分熟悉谷内布局;表面看着怕她,言行举止却又分毫不忌惮,简直处处都是破绽。本以为他是喻扶辞通过什么手段往藏云谷内安插的人,甚至怀疑过他就是玄苍山在封崖岭的内应,但始终没有往他就是喻扶辞本人这一条上想。
毕竟他和“喻扶辞”一同出现过,而以故离对喻扶辞的了解,近距离接触后竟都挑不出那位宿敌身上半分不对的地方,这根本不像是一个替身或说赝品能做到的程度。
“这个嘛,”喻扶辞莞尔,“用涅槃脉略施巧计便能办到。看家法门虽没有给外人传的道理,不过若是仙君终于愿意归入我脉,我定当亲自给你细细讲明。”
故离原本还在凝神听他说,听到第二句便面无表情地转了回去。此时矿道内照明的只有她掌心那捧火光,她一转,光线也跟着跳动,正好照亮了她下颌靠近脖颈处的一抹血迹,乍一看十分像一道伤。
喻扶辞神情一变,不动声色地朝她走过去:“我道倾河仙君有多厉害,孤身一人在我的地盘上竟还想动手杀我,却原来对付几个喽啰都吃力——你伤哪了?说出来也让我高兴高兴。”
故离隔空召回濯浪剑横在身侧,头也不抬道:“站在那里别过来。”
喻扶辞脚步顿住,脸上也像是退潮般褪去了半真半假的笑意,站在光线暗淡处看着有几分瘆人。
一边李岷失去禁锢,从地上爬了起来,嘴上也没闲着,火上添油道:“少装模做样了,世上还有谁不知道故离最想除之而后快的人就是你呐!”
接着又转向故离:“久仰大名。能不入脉还在玄苍坚持这么久的人,一定不蠢。你应该知道,无论喻扶辞许了你什么,我也都能一一做到。你想救上面那些俘虏,我可以帮你把他们全放了;你想要保住玄苍,我也可以命前线全部后撤,将玄苍以外十余座仙门都归还于你,只需你留下这座封崖岭给我。岂不皆大欢喜?”
这人先前还对着故离喊打喊杀,转头便觍着脸与她论起互易互利来了,脸皮活像不要钱般往脸上贴。可见第三位敌人用来劝架的效果当真是上天入地无能出其右者,这道理到谁身上都适用。
但他这番话却没错,先前因为彼此之间势力不平、距离不等,各中情况不能一概而论。但眼下可只有他们三个被堵在这段逼仄的矿道里。
三人之间,故离最大的目标无疑是将这两个魔门祸害一锅全给端了,正好毁去魔门半壁江山,往后仙家大可以夜不闭户高枕无忧;李岷则无疑想将己方的竞争对手和敌方的得力干将一同埋在这里;作为一代魔头,理论上喻扶辞的想法也不会差太多。
如此一来,三个人站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种十分尴尬的局面——谁都必须干掉剩下两人才能活,但又谁都不大可能凭一己之力同时制住两个人,于是场面短暂地僵持住了。
而在这种僵持中,哪两个人能以最快速度达成一致,就意味着第三人的死期。
李岷知道时间紧迫,接着道:“我几乎穷尽寿元不过如今化神后期,有生之年怕是再难渡过下一道天劫。与姓喻的狼子野心相比,我这么一个时日无多的人又能给你们造成多大威胁?不过是临死前想一报昔年仇怨罢了。”
他反应极快,短短几句便将利害关系拆分得一清二楚,诚恳得就差把自己论斤卖了。
与之相比,喻扶辞却只是倚着一边墙壁闲闲看着,不时冷笑一声,仿佛更想观赏一下他还能如何表现,火烧眉毛了也一点不急。
李岷定了定神,又对故离道:“何况你对上这姓喻的是半斤八两,想了结我还不简单?就算事后我不愿兑现诺言,你也大可以将我押出去,勒令底下的人放人退兵。但你有十足的把握能这样对待喻扶辞吗?”
到这里,他提出的条件已经足够诱人,分明应该稳站上风,奈何仅有的听众一个两个的都一言不发,反而让他的心悬吊起来。
还是喻扶辞在一旁搭腔道:“倾河仙君,这老儿问你预备如何对待我呢。”
故离两个都没搭理,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平平凝视着墙壁某处,不知道究竟在聆听还是在沉思。
李岷不是喻扶辞,早习惯了被冷脸相待,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投了无数块石头下去却连个声响都听不到的情况,自然而然以为故离仍信不过他,铁了心要往喻扶辞那一方靠。迎着那双古井般沉缓的眼睛,他终于决定再扔下一块筹码。
“你若真打算与虎谋皮,可要仔细想想。”他声音低缓,隐含阴毒,“此人究竟什么性情,或许瞒得了别人,但你若还不清楚,可就贻笑大方了。譬如说当年他答应与魔门合作,真的是为了报复那些欺凌他的同窗吗?”
他顿了顿,高声道:“怎么可能!那封密信里真正吸引他的东西,从来不是仇人的性命,而是魔门的脉箓,是一个可以被白箓所修炼的神脉!趋利之人,必定逐利而去,他当年与你亲如同传师姐弟,最后还不是在更实在的利益之前动摇,不惜与你反目成仇?”
故离下意识看了喻扶辞一眼,只见此言一出,仿佛戳中猛兽的逆鳞,他猛地攥紧了手,拇指用力碾着自己的指骨,面上遍布一层寒霜,神情骇人,像是快要压抑不住自己,只想扑上去砸碎李岷的头颅,再将其撕成一摊黏不起来的碎肉。
她略感诧异,因为魔头一贯热衷于冷嘲热讽,极少真的见到他这般暴怒的时候。
印象最深的一次还是三百年前的封崖岭,喻扶辞浑身浴血,拿着一把豁了口的普通铁剑,没去看围着他的层层修士,腥红灼人的视线始终紧盯在她的脸上。
“师姐既然这么问,就是不信我了。”
“我还要如何信你?”
她感到鲜明炽热的怒意在身体里游窜,这感觉前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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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有,好像胸腔被一把火点燃了,烧得她心脏与脑髓一同沸腾,明明能听到话音,却感觉不到任何唇舌发音吐字的触感。只觉两辈子加起来情绪都甚少如此汹涌过。
“长老查出你身怀邪箓,我相信你;戒堂说你背叛师门证据确凿,我相信你;甚至有人拿着你跟魔修往来的密文摆在我面前,我还是相信你。现在你在围剿中协助魔修、重伤同门,就在我的眼前,我亲眼所见!”她沉声问,“你能不能告诉我,喻扶辞,我还要如何信你?我究竟怎么样才能再继续相信你?”
那时的喻扶辞看着她,就是现在这样满眼血丝,好像天地间所有的憋闷与愤怒都集中了在他黑而暗沉的双眼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听到他嘶哑的回答。
“……对,对!是的,我就是一个魔修!我勾结魔门、残害同窗!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看到了为什么不信呢?故离,你太傻了,这些人、玄苍山的人、所有的人早都相信了,只有你偏不肯信!难道还要我亲口跟你承认吗?”
“好啊,你听着,我就是一个魔修,我欺师灭祖,我大逆不道!为了利益这世上的所有人我都可以背叛,包括你!现在你可以信了吗?你可以相信了吗?!”
……
但二人都早已不是昔年初出茅庐憋不住怒火的青年弟子,时间横亘在其中,像隔开牛郎织女一样隔开那些浓烈的爱恨情仇。
此刻喻扶辞不过阴鸷地盯着李岷,声音森冷,语调轻缓道:“李岷,我保证,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放到深山里,舌头扯出来钉住,旁白摆上最香甜的瓜果,每日不断更换,引来所有你见过的没见过的毒虫蛇蚁来啃咬那块烂肉。你想不想尝尝这个滋味?”
李岷却已是豁出去无所畏惧,哪里听得见他的威胁,只看到故离那张山巅积雪般的脸终于产生了一丝变化,心中暗笑一声,再接再厉道:“你方才猜测的不错,我的确不是头一回见你。”
他冷笑着看一眼喻扶辞:“早在姓喻的叛出玄苍之前,我便一直对他多有照拂,听闻他测出白箓,我便暗中留意,为他联络了魔门——当然,是走还是留全凭他自己,他不愿意,我总不可能硬绑了他去。没想到他不仅应允,还设计了槐莱谷之围,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只可惜动静太大,惊动玄苍将他捉了回去。也是我百般调动,想尽办法将他救出玄苍,一路送来封崖岭。不为别的,在凌尊主死后,门中失去最后一条神脉,犹如一团散沙,离倾颓已然不远,我们必须保住这个苗子。”
迎着故离冰冷的目光,他哈哈笑出了声:“不错,你看我眼熟吗?因为我就是几百年前那个勤勤恳恳、给你们玄苍当了数十年差的外门掌事!”
“你当然可以说我其心可诛,甚至整个玄苍山都可以,但只有他喻扶辞不行!”他道,“我兢兢业业,有哪一点对不起他?可你看看我现在落的是什么下场?这样的人,你敢信吗?”
仿佛一道雷电划破长夜,李岷的身形五官都与许久之前那个向她汇报外门弟子喻扶辞与人斗殴,打伤五六个同门的掌事修士对应起来,逐渐重合。
故离握紧垂在身侧的濯浪剑,提了起来。
喻扶辞看着她,突如其来的怒气仿佛被另一股强大的多的寒意涤荡得一干二净,只剩彻骨的寒冷,长驱直入一路冻透了他的骨髓。
20. 第 20 章
剑光如虹,昏暗逼仄的矿道内都似有电光一闪,待止住时,剑尖精准点住了李岷的咽喉。
李岷立刻抽身后退,直到后背靠住矿道另一端的绝路,才终于成功抽出剑横在面前,听到喻扶辞幸灾乐祸的嗤笑声,心中暗骂一句,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一番慷慨陈词到底是如何适得其反的,道:“敢问在下究竟哪一句叫你不满了,莫非你真的还对你这师弟……旧情难舍?这可不像传闻中的倾河仙君啊。”
故离还没如何,旁边喻扶辞提步而上,一掌直劈他门面。
“不高兴便拿你砍起来玩玩罢了,你管得着吗?”他冷笑道,“或者来见识一下我这个内府半碎的人又是怎么砍你的,如何?”
李岷退无可退,只能硬抗这一剑一掌,登时口鼻喷血,砸塌了后面一段山石。
故离寒声开口:“我从开始便奇怪,我一个正道仙士,还同你向来没什么瓜葛,喻扶辞却与你同为魔修,左右都是与敌人相谋,你们同门二人间的纷争龃龉居然还能大过同我之间的正邪不两立,叫你从头到尾丝毫不考虑喻扶辞,而宁愿选择拉拢我?
“我不知你二人具体有何过节,但我猜,应当同你当掌事的那段经历脱不开关系,多谢你自报家门。”
李岷嘴里还残留着血腥味,乍一听这一长串,第一反应居然是惊讶这人方才原来不是在发呆,而是真的听了他在说些什么!
他一抹嘴角的血,道:“那你对人心可实在欠缺了解。岂不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条蛇咬我一口,我还不记教训,数年后再送上门去给他咬?”
“是,”故离道,“那就更不应该。在你口中,喻扶辞是个极端阴险善变之人,只因利而动,你与他因利合谋,尚有可趁之机;而我身为仙士本不图利,所以无论我本人为人品行如何,但凡魔修,便是我的敌人。”
李岷面容阴沉,知道已无需多言,只专心应对二人招数。
喻扶辞听前半段时神色还轻松随意,待到最后一句落地,便同故离的尾音一起直坠而下。他不舒坦,便也要叫李岷不舒坦,一掌将他劈得仓促翻滚,嘲道:
“我原以为李长老蛰伏多年能屈能伸,应当不只长了岁数,篡了我的位置也应当能干一番大事,不曾想你的身手和脑袋是一般无二的毫无存进,一不图谋前路,二不留下后路,第一件事居然是杀俘,了不起,当真别出心裁。”
故离听得出来,他这是变相肯定前番说辞,点明李岷连没有反抗之力的俘虏也不放过,对玄门的痛恨早已深入骨髓,绝不是个能与正道修士精诚合作的人。
这也解释了他为何喻扶辞先前的假死和出现看起来都如此匆促——因为在他的预想中,根本就没有李岷杀俘这一环。不料此人却丧心病狂到这等地步,如同疯魔。若非如此,故离不会被逼提前暴露,他们也就不用在这里辛苦演一场合纵连横。
两人一边说也不耽搁手上的工夫,俨然已打算先将李岷收拾了再论将来。
眼看被逼到绝路,李岷阴毒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一遭,幽幽对喻扶辞道:“能屈能伸?这个能屈能伸说得好呀。为了算计我,你甘愿扮作杂役弟子任打任骂,如此忍辱负重,是否是当年像一条狗一样给我们驱使练出来的,啊?”
喻扶辞的掌风几乎与墙壁相击擦出火花,按着李岷的脑袋撞上矿道尽头,大块碎石哗哗而下。
他眉目间戾气横生:“好说,哪有李长老给我当条看门犬来得打磨性情呢?看给你磨得,活像条临死也不敢吠叫得太大声的家犬。”
李岷却活似是个修蜚蠊道的,挨了如此多下声气却不减,哈哈大笑声遍传整条矿道:“你对你这师姐那是念念不忘,可她恐怕致死都不会知道,你这脉箓到底是怎么来的,你又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说,到底是谁比较像条狗啊?”
他不顾喻扶辞疾风骤雨般的劈砍砸撞,尖声道:“你!是你!你当狗有瘾,罔顾这条长在你身上的神脉,罔顾我们的筹谋栽培!我们瞎了眼选中你,算我们倒霉!”
他被打得头破血流,可这左右夹击却不知何时少了半边——故离站住了。
好像有万顷波涛轰鸣着往里灌,淹得她耳朵里全是滚滚浪涌声,如同真的溺了水,连呼吸都不大顺畅。
那涛声轰鸣中有什么东西,非常模糊,她甚至说不出来是什么,隔着三百年的时间,隔着一剑又一剑的对弈,准确而有力地击中了她。
前方李岷被喻扶辞一掌削到脸颊边,勉力侧身闪躲,刚好转到她这一边。
故离知道这时应该上去给他一剑,这件事就可以告一段落,然后她再想办法处理喻扶辞。一步接着上一步,条分缕析,一如她两辈子的行事方式。
但这条规整的佳木上却生出了一条杂枝,怎样都不肯服帖,旁逸斜出,一刻不停地上下摇窜,不依不饶地冲她摇旗呐喊。
真相就像茫茫沙海里的绿洲,花了十足的力气追到跟前,大概只会发现那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徒劳无功而已;只有极小的情况下,能真的为旅人带来一瓢水。
当年的知情人大多都死了,仅有的那么几个也在玄苍山闭关,绝无可能对任何人直言相告。等此人再一死,这万分之一可能的真相就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故离其实很少真的“想”什么事,她的行为目的大多都出自推断与思索,但这个念头就这么出现在,成为她秩序井然的思路中的一道杂音,显得没头没尾,无缘无故。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将其镇压下去,却又无论如何也抚不平、捋不顺,就像它不是突如其来,而是经历了长久的沉眠终于苏醒,于是可劲招摇,再不肯平息。
喻扶辞正待乘势而上,一侧手臂忽然被人拉住。
他正恨不能置李岷于死地,怒意毫不收敛地连坐到这人身上,偏头道:“干什么!”
发现拉他的是谁后,迁怒立刻转成诧异,他向下瞥一眼故离抓他手臂的手,又挪回那张依旧看不出确切情绪的脸上,拧眉又憋出一句:“……干什么?”
故离却没回他,看向李岷道:“你什么意思?”
听到这一句,李岷勾起一抹笑,喻扶辞则难以置信,盯着她的目光看来像是在怀疑方才落下来的山石是不是砸了她的脑袋。
他连惊带怒,发力要挣开她的手,冷笑道,“连他的话你都信?怎么,你每隔一段时间不被人骗就不舒坦,没了玄苍那帮老不死,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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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上这老儿了?倒也没必要如此急病乱投医。松手!”
“好,”故离平和地转向他,很讲道理,“那你来告诉我,玄苍山骗我什么了?”
喻扶辞一阖眼,似是觉得她无药可救,不再理会,另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往下拨,要摆脱她继续向李岷那方发难。
但两人自从反目就几乎没有过任何肢体接触,要有也是在实在找不到武器只能空手过招的情况下。他不出手还好,突然这么一攥,掌心无遮无挡地贴上故离腕部肌肤,带着因怒气而微微升高的体温,直接唤醒了他们你死我活对打互殴的身体记忆。
故离当然不肯放,条件反射跟他推起招来,相持间手向下滑,握住了他的虎口。
喻扶辞手背上被飞溅的碎石划出几道纵横交错的血痕,在苍白的手上格外醒目,他自己根本没留意,故离手指压上去,指腹明显感觉到几条细微的裂口,心里猛地一突,反应过来之前便撤了手。
喻扶辞颇觉奇怪,只当她是幡然醒悟,正要再往李岷那边去,却见其腾身往矿道尽头,口中对故离道:“还能骗你什么?当然是他们究竟如何巧妙地瞒天过海,一步步把姓喻的逼死的啊。”
两人同时追上去,故离横剑拦在李岷身前,道:“愿闻其详。”
喻扶辞火冒三丈:“够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魔修嘴里一向没有实话吗?你要真这么想听瞎话,等出去煮上一壶茶,我能给你编出十余套来说上三天三夜,想要多离奇曲折的都有。杀了他,谁知道这老儿心里还在转什么主意!”
李岷满肚腹的坏水都摆在了脸上,大笑摇头:“你还不知道吗?你们的翎弈小仙君可是个掉进泥潭里还非要自诩光风霁月问心无愧的人啊。勾结魔修杀害同门?他才做不出来呢!他当年哪里是去杀人的,他是救人的!不过你们所有人都认定人是他杀的,至今想想我都觉得可乐啊,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
他眼中精光乍现,没管脖颈前的濯浪剑,突然全力往后一撞,肩胛骨发出咔擦一声裂响。
矿道尽头的石壁经历了三人几轮的剑砍掌劈,已是体无完肤,被他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地一撞,又塌下来一大块,后面竟另有乾坤,藏着另外一条竖直的矿井!
李岷瞬间闪身向后,畅快道:“至于剩下的,等到了黄泉路上,再让他给你慢慢讲吧!”
故离紧随而上,一道剑气直逼他心口要害。但李岷显然对这矿洞下的构造了如指掌,腾身沿着矿井往上的同时,脚不知在哪一蹬,下方岩壁瞬间垮塌,小屋般大的山石直直朝她头顶砸下来!
濯浪剑来不及变招向上,千钧一发时,另一道剑光呼啸而来,霎时将其斩为数块,四分五裂落在周遭。
但山崩地裂的坍塌声仍在继续,乱石洪流般倾泻而下,眨眼便将矿井入口切断,天顶石壁崩裂开,缝隙蛛网般蔓延,掉下大小石块,下一刻便要整片塌陷,拍馅饼一样将两头堵塞的矿道连同里面的人一起拍成齑粉。
疾速缩小的缝隙中传来李岷得意的喊声:
“放心,我一定成全你们这对苦命鸳鸯,等你们都死了,就把你们尸身剁碎参在一起喂狗,让你们还能有机会在畜生肚子里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