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殿下的养狼手册》
1. 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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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骄阳正盛。
僻静的官道上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官道旁的小茶水铺子里,年轻的伙计探出了个脑袋望了望,就见不远处有一队车马缓缓驶来,他眼睛一亮,兴奋地高声招呼着:“爹,你快看!有车队过来了,人不少呢!”
店老板闻声走了过来,定睛一看:“哟,看这阵仗还是个了不得的贵人呢!赶快收拾收拾,把桌椅什么的都擦擦。”
两人匆匆忙活了起来,伙计擦着桌椅板凳,店老板则新烧起了茶水。
秋老虎的酷热总是让人难以承受,路过的旅人遇上茶水摊总会停下来歇歇凉,这队人马不少,他们可有的赚了。
不多时,车队就行至了茶摊前,缓缓停了下来。
为首的人利落地翻身下马,他没有走进摊子里,而是走向队伍中间的一辆马车前,轻声唤道:“主子,下来歇歇脚吧。”
那马车看着普通,可店老板毕竟在这入京的官道上干了几十年的营生,甭管是走卒贩夫还是达官贵人都见过不少,也因此练出了一双好眼力,立马认出那马是黄骠马,车是紫光檀,帘子是软烟罗,都是寻常人得不到的珍品,于是匆忙恭敬地低下了头。
伙计跟在自家父亲身后,安静地候在摊子前,只是少年人毕竟好奇心重了些,忍不住悄悄抬眸看了一眼。
只是这一抬眸,便移不开视线。
只见那比他们身上衣裳还要柔软的车帘被撩起,从马车中款款走出一人,头戴白玉冠,身着缎白华服,衣料柔软,一看便是顶好的,衣上还用银丝细细绣着流云,轻轻一抖衣摆,便在阳光下映出不一样的光泽。
那人从轿厢中走出,站直了身体,露出了一张俊逸无双的面容。
都说探花郎是世间品貌皆佳最潇洒的男子,可二月初刚看过探花郎游街伙计觉得,先前还觉英俊潇洒的探花郎比起眼前这位公子,那也是像麻雀见了凤凰,可差得远了。
正看得愣神,猛然对上了一双淡漠的眼睛。纤长的眼睫下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在阳光的映照下泛着琉璃般的光泽,没什么情绪,却看得他双腿发软,止不住地打起了颤。
店老板察觉到了儿子的不对劲,抬头一看,就见自家傻儿子直愣愣抬着头看着前方的贵人,吓得差点犯了心疾,连忙一个巴掌拍在了儿子的后脑勺上,生生把人给按低了脑袋,而后颤巍巍地告罪。
“小孩子不懂事,冒犯了贵人,还望贵人莫怪。”
伙计这时也反应了过来,在父亲的拼命示意下弯着腰颤声讨饶:“望贵人恕罪!”
“主子?”
听到侍卫询问的声音,店老板的心高高悬起,随即,便听到一个清越又带着点懒散的声音响起:
“无妨,本王又不是见不得人。”
听到这句“本王”,店老板立刻对来人的身份有了猜测。
当今朝廷,如此年轻的王爷有两位,皆是当今圣上之子,一为大皇子荣亲王,另一位,则是废太子,也是圣上的嫡子,安亲王。
而世人皆传,安亲王姿容甚丽,如谪世之仙。
猜到沈知墨的身份,店老板立刻拉着儿子下跪相迎:“竟是王爷莅临,草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沈知墨并不言语,只是抬手扶着底下侍卫高高举起的手,缓缓走下了轿凳。
沈知墨身边的随侍白霜和扶风立马上前擦拭了桌椅,服侍人坐下后扶风给沈知墨打起了扇,而白霜则走向了跪着的店老板二人。
“老丈,且起吧,劳您给侍卫们准备些消暑的茶水,另外还要借你炭火一用。”
“是是是,草民这就去办。”见沈知墨没有出声斥责,店老板松了口气,连忙和儿子一起颤颤巍巍起了身,匆匆去备起了白霜要的东西。
伙计拿着茶壶和茶碗挨个给侍卫倒水,店老板则捧着个小炉递给了白霜,见白霜拿出了一套精致如白玉的茶具,便问道:“小公子可是要烧茶?我去给您取点水来吧。”
白霜笑着阻止:“不必了,这水王爷喝不惯,我们自己带了。”
见白霜从一个大葫芦里倒出干净澄澈的水,店老板识趣地退了下去。
炉火烧的旺,不多时,水便沸了。
白霜拎起茶壶,将沸水高冲入杯,立刻激得茶香四溢,让人闻了心神都安宁许多。
清澈的茶汤入杯,白霜将杯盏往沈知墨面前递了递:“主子,天气炎热,咱们出门在外无法时时带着冰块,您将就用杯热茶解解暑气,夏禾和秋露肯定已经冰镇了西瓜在家候着,等您回了府就能吃上。”
沈知墨懒懒垂着眸,抬手捏住茶杯,微微滑落的袖口露出一截皓腕,腕上戴着一只青玉做的镯子,衬得皮肤更显得冷白了几分。
他举起杯子,轻薄的杯壁透着光,映出指尖上一抹淡粉,他轻抿了一口,开口问道:“离京城还有多远?”
“约莫还有六十里。”身后摇扇的扶风利落地答道。
“六十里……”沈知墨低喃一声,指腹轻轻抚过杯沿,“若是车马快些一个时辰便走完了。”
白霜和扶风对视一眼,没敢说话。
沈知墨望着进京的路,眸色深深。
三年前,圣娴皇后病逝,他作为皇后亲子,自请离京为皇后守灵三年,以尽孝道。
皇后陵寝位于京城百里之外,不算远,但却让他三年未曾踏足过京城半步。
如今,三年孝期已过,他终于踏上了这三年来首次回京之路。
这一去,怕是会风云变幻,可有热闹凑了。
沈知墨举杯喝茶,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烈日高悬,连风都停歇了下来,让人本就燥闷的心更烦躁了几分,连草木都蔫巴巴地低了头。
突然,不远处的草丛没来由地一晃,伴随着一阵凌冽的破空之声,一只箭矢急速朝沈知墨飞来,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变故来的突然,但沈知墨神色未变,利箭直面而来却依旧淡然地举
2. 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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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远些,血腥气太重,本王闻着犯恶心。”沈知墨淡淡扫了一眼,很快就挪开了视线。
出乎意料的回答和淡漠的目光让萧梁微微一愣,随即低下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和身上都溅上了刺客的鲜血,虽说在玄色的衣服上看不太清,他自己也没觉着血腥气有多重,但……
萧梁轻轻“啧”了一声,俯身从刺客身上撕下一块干净的布,胡乱擦了擦脸和衣服。
谁让人家是王爷呢,娇贵。
此时,周围的厮杀声渐渐小了。
眼见着刺杀无果,那领头的蒙面人高呼一声:“撤!”
只是来时十余个刺客已经多半倒在了地上没了声息,只剩下寥寥三五个跟着领头人仓皇逃窜。
穷寇勿追。
扶风和白霜果断回身,挡在了沈知墨身前,防备地盯着眼前人,就见那人拱了拱手,道:“在下萧……”
沈知墨懒懒打了个哈欠:“扶风,赏银百两,收拾一下准备启……”
“在下萧梁,”略微提高的音量打断了沈知墨的话,沈知墨微微一眯眼,萧梁便勾唇笑得更加放肆了,朗声道,“是来报恩的!”
“放肆!王爷让你说话了吗!”
沈知墨手一抬,让白霜闭了嘴。
他玩味地打量着萧梁,悠然地把手架上桌子轻轻支着额侧,开口问道:“报恩?本王倒是不知自己何时成了个菩萨心肠?”
“您是不是菩萨心肠在下不知,但在下知道,十年前,中秋夜……”
伴随着萧梁的讲述,沈知墨隐约忆起了十年前的那个中秋夜。
当年皇后早产,生□□弱多病的沈知墨,连带着自己的身子也愈发不好,两人都成了个药罐子。
十年前,沈知墨七岁,那年生辰他生了一场重病,皇帝便听钦天监所言“命格太弱”,废了沈知墨的太子之位,不过月余的功夫,于沈知墨而言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离了皇宫,从一国太子变成了“安亲王”,自此和皇后一道长居在京郊的温泉别院中疗养,偶尔进宫,也不过略坐坐就走。
那一年,对于沈知墨而言无疑是迷茫而混乱的,直到中秋团圆夜。
那晚,他照常安安静静赏了小半个时辰的月,就起身请辞离宫。
虽说是团圆夜,却也没人挽留,就连他亲爹——当今圣上也只是说了句:“你母后卧病在床,确是该回去照料,路上小心,让底下人车马行的慢些。” 随后便让人护送沈知墨出城。
中秋佳节,宵禁得以放开,坊市之中灯火通明。
可旁人的热闹与他无关,听来只觉得吵的头疼,于是车马就按着沈知墨的吩咐绕开了那些热闹的街市。
长街幽暗,年岁尚轻的沈知墨坐在晃晃悠悠地马车里,疲累控制不住地翻涌了上来,便用手支着脑袋开始打起了盹。
谁知没过多久,马车忽然一个急停,将陷入浅眠的沈知墨惊醒,随即听到马车外负责送他回家的侍卫厉声呵斥:“哪来的毛头小子?不要命啦!”
沈知墨微微皱起眉,撩开了窗帘……
“那时我家里突遭变故,父母双亡,我流落街头无人理睬,还……”萧梁顿了顿,嗤笑了一声,眼中有别样的情绪一闪而过,“总之我饿了七天,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瞧见了迎面驶过来的马车,便豁出去想求一口饭吃,管他是谁的座驾,最多不过是个死,结果……”
“结果遇见了本王,丢给你了一袋金豆子。”
沈知墨可想起来了,那时车马被拦下,车厢外侍卫骂骂咧咧,他撩起窗帘,就看到马车前跪着一个和他年岁差不多的少年,穿着褴褛的单衣,一摇三晃地磕着头:“求大人救我一命,我愿为奴为仆,为大人效力!来世也必定结草携环,以报……”
“去去去,哪来的小叫花子,就你这瘦不拉几的模样,能干什么?快滚!知道你挡的谁的道吗?冒犯了二皇子小心砍了你的脑袋!”
沈知墨兴致缺缺,正想放下帘子,突然瞥见那少年按在地上的双手攥得死紧,低垂的侧脸隐隐可见咬紧的后槽牙和眼中的不甘与耻辱,而侍卫还在高声骂着,甚至下了马朝着少年走去,俨然是准备动手的样子。
“大好的日子,吵什么。”沈知墨淡淡开口,止住了侍卫的动作。
他静静地注视了跪伏在地上的少年片刻,在少年带着希冀小心翼翼仰头看来时淡漠开口:“你太弱了,我不需要。”
眼见少年眼中的希望渐渐暗淡,沈知墨伸手从腰间扯下了一个荷包。
那荷包里装着满满的金豆子,本是备着入宫时打赏下人用的,可那些人惯会捧高踩低,像沈知墨这样不受皇帝喜爱的皇子,哪怕是皇后所生又如何,还不是个坐冷板凳的命。
以至于直到出了宫,那金豆子也没撒出去几粒。
于是当沈知墨伸手一扔,那荷包便重重地砸在了少年面前的地上,抽绳散开,滚落了一地的金豆。
那少年愣了,像是难以置信一般猛然抬起头朝着车窗看来,眼中重新亮起了光,脸上也扬起了惊喜的笑容。
不过是一袋金豆子……
沈知墨微微歪了歪头,眼中有些不解,要知道,这少年身前可还站着几名人高马大的侍卫,他们盯着那金豆的眼睛都已经发了直。
小小少年,群狼环伺,怀璧其罪……何其相似。可他为什么还能开心得起来?
沈知墨沉默地看着那少年奋力磕头谢恩,猛然间,迷茫的心突然如同拨云见日一般,骤然松快了许多。他微微勾起一丝唇角,放下了车帘:“今日本殿下心情好,便赏你了,能不能活下去,全看你自己的命。”
都说人各有命,可沈知墨不甘心就这样认命,想来这少年也是一样。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他带走了虎视眈眈的侍卫,只是身怀其璧,这少年又能撑到几时,他,又能撑到几时……
沈知墨抬起头。
现下看来,从前那两个疑问已然有一个得到了回答。瘦弱的少年早已长成了高大的男人,而且,身手似乎也还不错……
“当初得殿下相救之恩无以为报,”萧梁垂眸,看见了桌上的茶杯,当即拱了拱手,“如此,萧梁以茶代酒,敬殿下一杯。”说着,长手一伸,拿走了沈知墨身前的茶杯。
“诶你!”白霜和扶风惊呼出声,却已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萧梁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随后还倒了下杯子,以示茶水喝尽。
“……”沈知墨盯着萧梁手中空了的茶杯,咬着牙黑沉了脸色。
呵,看来是只长了个子没长脑子!
“你、你放肆!”白霜气得涨红了脸,往前一踏就想出招,只是被身边的扶风拦了下来。
扶风盯着萧梁,眼中有气愤,更有防备。
此人身手太高,他和白霜二人拦在身前,可都只看到出手,来不及阻止,而且……
扶风回头看了看沈知墨,就见他薄唇紧抿,脸色不悦却也没有要治罪的意思。
“怎么了?”萧梁满脸迷茫,顺着白霜充满怒火的视线,他看向了自己手中的茶杯,“哎哟!该不会……是殿下用的茶杯吧?”
他匆匆放下茶杯,拱了拱手致歉:“失礼失礼,我一个江湖人,莽撞惯了,一时没想那么多,下意识就……还望殿下勿怪。”
沈知墨扫了那茶杯一眼,勾唇冷笑:“阁下的身手,真是高啊。”
3. 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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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墨坐在摇晃的马车内,倚着靠枕支着脑袋闭眼沉思。
虽说已经过了十年之久,但当时那少年眉眼之中隐隐透出的一股狠厉还是让他印象深刻,也正因如此,他丢下了那一袋金豆,就是想看看这突如其来的富贵到底会让这少年走向一条什么样的路。
只是好奇归好奇,前朝后宫那一摊子破人破事让他实在无法追着那少年看热闹,转天就把这人抛到了脑后。
如果不是萧梁突然出现,他还真想不起来这号人物。
只是这萧梁,究竟为何而来?
他是决计不会相信什么“报恩”的说辞,毕竟从十年前的初见起,那人的眼神就已经没有了少年人的澄澈。
报恩?这样良善的举动就算萧梁会做,也不会是对着他这个不怀好意扔了一袋金豆的“恩人”。
所以这次的刻意接近,究竟是有利可图,还是……受人指使?
未等理出个头绪,就觉马车轻轻一晃,停了下来。
沈知墨睁开眼:“发生了何事?”
“主子,前方有一伙儿流民。”
听到白霜的答话,沈知墨撩开了车帘,透过窗子,就看见前方有一队衣衫褴褛的流民,约莫十来人,相互搀扶着,瞧着他们的队伍眼里流露出渴望,又忌惮着这一队人高马大的侍卫不敢上前。
沈知墨眉头轻皱:“京城附近怎么会有流民?”
“那些人是从南水县来的。”
沈知墨闻声回头,就见萧梁不知从哪找了匹良驹,此时正懒洋洋翘着二郎腿斜坐在马背上。
“南水县……是洛河又发水患了?”
“看来殿下也并非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萧梁抬手放在唇边,朝着那队流民吹了一记响哨。
沈知墨看他:“你干什么?”
“自然是帮他们一把。”萧梁从怀里掏出一个金丝满绣,看着十分浮华的荷包,掂了两下后抬手一抛,把荷包扔进了流民队伍里,惹来流民的一阵纷乱和拜谢。
沈知墨给了前方扶风一个眼神,扶风立刻心领神会,带着人把这些流民引到路边,并分发一些吃食或银两。
分发东西需要时间,沈知墨也不急,坐在车内悠然地估摸了一下方才萧梁扔出去的荷包的重量,和萧梁聊了起来。
“你倒是大方,不过……”他轻轻一挑眉,“那应该也不是你的东西吧?”
萧梁也不害臊,大大方方道:“江湖侠客,最擅长的不就是劫富济贫吗?”
“劫别人的富,济自己的贫?”
“诶,殿下这话也就太伤人心了,您看,我现在不就在散尽家财去接济别人吗?”
“散尽家财……”沈知墨细细琢磨着这四个字,“那你倒是舍得。”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钱财乃身外之物,够用就行了,再说我现在入了殿下的门下,吃住不愁,又有月俸可拿,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沈知墨轻笑一声:“说的不错,只是,你恐怕还不太了解我安王府的规矩。”
萧梁眨眨眼,疑惑地看向沈知墨。
沈知墨脸上挂着愉悦的笑意,没有回答,只是放下了车帘,唤了一声:“白霜。”
白霜朝着萧梁一咧嘴:“依我们王府的规矩,你引来流民不仅挡了主子的路,还有可能将主子置身于危险之中,说轻了事怠忽职守,说重了,那可是不忠不臣的大罪,至少也是杖责三十大板逐出王府。”
萧梁脸色微微一僵。
白霜回头看了看:“不过么,念在你初入我们王府,还不懂规矩,就只扣你一个月的月俸,以作警醒。”
“一个月……月俸?”萧梁伸出一根手指,喃喃道。
车内传来一声轻笑:“你不是说了入我门下吃住无忧吗?你放心,衣物都有校服,所以你也无需费钱买什么新衣裳,不过饮酒作乐,你就别想了,这样也好,免得你再犯错,那可就不是一个月月俸能解决的事了。”沈知墨心情颇好地倚着靠枕,懒懒吩咐道,“白霜,启程。”
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萧梁对这位年纪轻轻的王爷有了新的认识——睚眦必报。
“真是麻烦啊。”萧梁长叹一声,但眼里却是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轻轻一抖缰绳,策马追了上去。
队伍走的并不快,晃晃悠悠一个半时辰后,终于见着了城门。
沈知墨的王府位于城南的郊外。
说是王府,实际就是他自小和圣娴皇后所居的温泉别院——“融雪山庄”。
按理,他受封后工部就该着手选址为他修建新的王府,可他受封时年纪尚小无法独自立府,好不容易等到他快要束发,先皇后却因病去世,他自此离京守孝三年,加上孝期也不好大操大办,因此建府一事再次耽搁。
可身为王爷长久没有自己府邸也不像样子,于是皇帝开了口,说他身子弱,还是融雪山庄适宜休养,便直接将融雪山庄翻修一遍,作为他的府邸,如此也不算大办,又解决了府邸的问题。
可说到底,如果皇帝真心偏爱一人,建个府又有何难,因此经此一事,天下无人不知当今圣上对他这位嫡子的态度。
不过沈知墨倒是接受良好,毕竟那个温泉别院到底是曾经皇帝冬日避寒所居,后又有圣娴皇后长期居住,里面的装饰摆设无不精致,而且他畏寒,京城的冬日漫长,住在融雪山庄确实舒服,还能避开市井的喧嚣。
要往城南的融雪山庄去,本该绕着城外走更近些,可沈知墨却是让队伍径直从东门入了城,不紧不慢行在京城的街道上。
穿过繁华的街市,再次出城,才终于入了融雪山庄的门。
下人们早就在山庄门外等着,见沈知墨的车马走近,或俯身或跪拜相迎。
沈知墨撩开车帘准备下车,后方的萧梁见了,无奈地轻叹一声利落地跳下了马,可刚准备上前牵引,却见白霜从马车上取下了一个轿凳放在马车前,沈知墨踩着轿凳便稳稳地下了马车。
萧梁:“……”
沈知墨揶揄地扫了他一眼,心情颇好地朝扶风吩咐道:“人就交给你了,记住,好好安排。”
“是。”
沈知墨抬脚朝着庄内走去,萧梁刚想跟上去,却被扶风拦住了去路。
扶风上下打量了萧梁一眼,而后侧头唤来一人:“周海。”
“在。”一个脸上自带三分笑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扶风指了指萧梁,道:“这人是新来的侍卫,从今儿起排到你的队伍下,”他顿了顿,又提醒了句,“好好教教规矩。”
周海眼神一动,看向萧梁的神色中多了些探究,不过很快就恢复了笑吟吟的的模样:“是,大人放心。”随后转身对萧梁道:“跟我走吧,我带你去熟悉一下王府。”
4. 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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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疑惑,沈知墨缓步走近,门口候着的周海见到他来,满头是汗地迎了过去,低声汇报:“王爷,他非要上前接待……属下无能,实在拦不住。”
他本带着萧梁在门口当值,教教规矩也是磨磨性子。
当看到赵公公的轿撵出现在视线中时,他立马对着萧梁捧了一通“萧兄弟这样的风华气度和我站在这实在是委屈了”,“金鳞岂是池中物,融雪山庄困不住萧兄弟”,“江湖豪侠怎能卑躬屈膝”,最后义正词严地表示“迎来送往的活儿以后都不用萧兄弟干,萧兄弟站着就行”。
可没想到,萧梁听了这些话非但没有得意忘形,反而‘谦逊’地微微一笑:“我是来报恩的,混吃混喝怎么行?那不得被小殿下逐出庄去?不就是迎接下贵客嘛,你瞧着。”
说完迎着轿撵便走了上去。
周海倒是想拦,可以萧梁的身手,哪是他能拦住的,以至于出现了眼下这幅萧梁给赵公公递茶,丫鬟却站在一旁捧着托盘无所事事的场景。
听了周海的话,沈知墨轻轻一挑眉:“看大门都不消停,真是小看他了。”他搭着白露的手,冷冷道了句,“走。”
当沈知墨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外,萧梁就转头看了过来,目光落到沈知墨身上的那一刹那,眼里充满了揶揄,如果不是沈知墨朝他轻轻甩来一个眼神,恐怕他会当场笑出声。
只见沈知墨穿着一身素衣白衫,半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脸色苍白被白露扶着,端的是一副弱柳扶风之态,倒是与传闻中那个体弱多病的安王爷很是相符。
萧梁假意没有看到屋外周海的拼命示意,往后退了两步,安稳地站在屋内。
他倒是想要看看,这个明明举杯便可杀人少年王爷,为何做出这样一幅人畜无害的柔弱模样。
沈知墨并没有命令萧梁出去,就像是没有注意到一样,他忽视了萧梁的存在。
他轻咳两声,步履有些匆忙地径直走到起身朝他行礼的赵全面前,虚着声音问道:“赵公公,可是父皇让您来的?”
他微蹙着眉,自责道,“本该一入京便去向父皇请安的,只是路上遇到一伙流民,都怪本王,停下来给他们分发了些吃食,与他们有了接触,又担心流民身上会沾染一些疫病,只好匆匆回来,想着先沐浴更衣再去面圣,以免冲撞了父皇,没想到父皇竟是惦记着。”
沈知墨抬手按住胸口,像是有些不适一般咳嗽了两声,而后继续把话说完:“让父皇久等,是本王的错,本王这就进宫面圣,有任何责罚,本王都会一力承担。”
只是那话语间声音虚弱,说完就掩唇重重咳了起来,不一会儿额头上就冒出了细密的虚汗,唇色也苍白的吓人,只有脸颊因为咳嗽浮起了不正常的红晕。
白露连忙拍着沈知墨的背,帮他顺气。
萧梁在心中暗暗鼓掌,这演技,如果不是他在茶摊时见到沈知墨握着茶杯的手暗中蓄力准备制敌,还真会觉得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王爷
萧梁正看戏看得出神,冷不丁却听到一句呵斥:“没长眼的奴才,怎么伺候王爷的!不知道给倒杯水吗?”
他回过神,就见赵全宽慰了沈知墨两句,只说“圣上并未动怒,王爷注意身体”,而后回身瞪着他,口中嚷嚷着:“怎么?还要咱家教你怎么倒水吗?”
萧梁嘴角抽了抽,忍气上前倒水。
刚刚还笑着夸他做事妥帖,现在就是“没长眼的奴才”,果然,官家的人最擅长的就是翻脸不认人。
萧梁闭了闭眼,压下情绪转身从桌上取了水递到沈知墨面前,背对着赵全皮笑肉不笑道:“王爷,慢点喝。”
沈知墨掀起眼皮看了眼递到眼前的茶水,没有理会。
白霜看沈知墨的模样就心领神会,斥道:“兰心姑姑刚说过,殿下的身体不能贪凉,你怎么还给殿下倒冷茶?还不快去换杯温热的来!”
赵全皱起眉:“王爷,恕奴才多嘴,您这府里的下人不懂事,那就要多调教调教,实在不行就换了,哪能让王爷连杯适口的茶都喝不上?”
“咳咳……毕竟是刚来的,不必太过苛责,”沈知墨抬眼,看向萧梁,温和道,“以后你还是在门口候着吧,屋内的事有专门的人做。”
萧梁扯了扯嘴角。
沈知墨这话说的实在贴心,引得赵全都忍不住说了一句:“王爷实在宽和。”如果不是萧梁分明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几分讥讽的话,说不定还真会以为自己误会了他。
萧梁摩挲着手中温润的杯壁,咬着牙道:“属下这就去换……”
“不必了,你退下吧。”
顺理成章一句“退下”,萧梁只能离开了厅内,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可刚看到沈知墨的背影就被周海着急忙慌地拉走了。
那背影……确实挺瘦的。
“公公请稍等,本王这就去更衣面圣。”
“诶王爷,”赵公公伸手劝阻道,“王爷不必着急,奴才今儿就是来传圣上的口谕的,圣上心里也惦念着王爷,可又担心王爷舟车劳顿身子受不住,因此特让奴才来通传一声,让王爷休息一日,明日再进宫面圣。”
沈知墨轻松了口气,只是一放松,身子就忍不住轻晃了晃,好在被白霜扶着。
“哎呦,王爷可要注意身体啊。”
“有劳公公关心,不过是赶路有些累了,还请公公替本王回禀父皇,多谢父皇的关怀,明日本王一定早早进宫,给父皇请安。”
赵公公微微欠身:“是,奴才一定把话带到,那奴才就先行告退,王爷好好休息。”
命人送走了赵公公,沈知墨便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缓了一阵,他拂开了白霜搀扶的手,步履轻快平稳地走上主位坐下,哪还有半点体虚病弱的模样。
白霜拿起主位旁案几上萧梁刚刚倒水的茶壶,给沈知墨倒了杯水。
那里面根本不是什么不能喝的冷茶,而是专门为沈知墨备的以深山冷泉的泉水冲饮的莲心露,可舒缓心脉清热解毒。
喝了两口茶,周海就从屋外走了进来。
“刚刚萧梁和赵公公都说了什么?”沈知墨问道。
周海回忆了片刻,答道:“倒也没说太多……只是上茶的时候萧梁似是随口说了一句‘这黄山毛峰清热降火,若是能配上些潮糕想必是一绝’,然后赵公公便问咱府上是否有潮糕……这潮糕是个什么咱们都没听说过,正着急呢,就听萧梁说那是他从前路过一座小城吃到的,看到这茶忍不住便想起了,赵公公闻言点了点头,就没说话了。”
“潮糕……这是扬州的茶点,说不上精贵,胜在可以勾起游子的思乡情,”沈知墨抬手支着脑袋,目光落在客座上还未撤下的那一盏黄山毛峰上,“赵公公是七岁入的宫吧?也是记事的年纪了。”
周海一惊,当即劝言:“主子,此人心思颇深,恐怕居心不良,还是赶出庄子的好。”
沈知墨却是轻轻一抬手:“不,赵公公并非我身边之人,与我关系也并不紧密,若是他连赵公公都做了了解,反而说明,他的目标不是我。”
沈知墨垂眸陷入了沉思,周海抬头看了一眼,见白霜朝自己轻轻挥了挥手,便悄声退了下去。
过了片刻,沈知墨起身,去了书房,同时吩咐道:“让秋露来见我。”
很快,秋露就来到了书房,一进屋便关上了门,然后走到沈知墨面前低首道:“主子,路上刺杀的人牙缝中都
5. 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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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下,沈知墨披着外衫仰头望去,就见萧梁斜倚着树干坐着,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耷拉着,他恣意地笑着,带着些许地挑衅伸出手,递来了一只酒壶。
沈知墨歪了歪头,没有做声,就在萧梁觉得不会得到回应,收回酒壶自顾自仰头喝了一口时,却见沈知墨轻轻一跃,无声无息地落到他的身边坐了下来,引得萧梁挑了挑眉。
沈知墨把手一伸,见萧梁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于是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拿来啊。”
萧梁没想到沈知墨竟然真的应了他的约,想了想,还是将手上的酒壶递了过去。
沈知墨接过酒壶,仰头喝了一口,这是他第一次喝这样灼烈的酒,入口辛辣,让他不由得微微呛咳出声,却意外地并不反感。
萧梁调整了坐姿,转向沈知墨的方向,屈起一条腿,抬手架在膝盖上支着脑袋,饶有兴味地看着沈知墨:“小殿下,喝不惯可别勉强自己啊。”
沈知墨斜了他一眼,沉默着又喝了一口,感受着酒水的带来的刺激,沈知墨举起酒壶看了看:“这是什么酒?”
“烧刀子,只要十个铜板就可以买一壶。”
“十个铜板?”沈知墨眯眼看向萧梁。
萧梁轻佻眉头:“我从守门兄弟那赢来的。”语气中还带出了几分得意。
沈知墨轻笑一声:“还真是小瞧你了。”说完仰头又喝了一口。
清风拂来,带着沈知墨散落的细碎发丝飘到了萧梁的眼前,裹挟着淡淡的酒香,和几缕雪后初梅的冷香。
萧梁靠着树干,不自觉地松快了心神。
伴着秋夜细碎的虫鸣,两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可安静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沈知墨竟是又喝了几口,脸上也浮起了一抹淡淡的绯红。
“行了,”萧梁赶紧伸手夺回酒壶,“这酒烈,后劲足,你再这么喝下去,你的那些好下属可要找我算账了……”萧梁上下打量了沈知墨一番,“话说,他们知道你这样吗?”
这样爬高树饮烈酒,这些可都不是一个体弱之人会做、能做的事。
“我向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那你呢?”沈知墨扭头看向萧梁,弯眼一笑,轻声缓语道,“既然我已经对你开诚布公到这个地步,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的语气温柔,像是一缕轻风吹拂,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萧梁沉默片刻,倏而往前一凑,直直注视着沈知墨的眼睛音低沉:“那殿下想知道什么?我有问必答。”
沈知墨眉头轻轻一蹙,下意识想往后避,可到底还是克制住了,他望着萧梁墨色的眸沉思良久,最后轻笑了一声,转头看向了夜空中高悬的明月:“你的图谋,并不在我,可对?”
萧梁点点头,爽快地答道:“对。”
“好。”沈知墨纵身一跃,跳下了树。
看着他的动作,萧梁有些诧异地直起了身,见沈知墨准备离开也纵身下了树:“殿下没有别的问题了?”
沈知墨转过身,脸上还带着饮酒后的绯红,却神色淡淡:“没了。”
“没了?”萧梁好奇地望着沈知墨,“你就不怕我是骗你的?”
“呵,”沈知墨不屑地轻笑一声,“若是做什么都先‘怕’了,那我早死了,更何况,就算你是骗我的……”
他微微抬起下巴,眸色冰冷,嘴里淡淡吐出三个字:“又如何?”
萧梁心里一颤,握着酒壶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沈知墨转过身,朝自己的院子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对了,夜里不安分待在侍卫所反而私闯花园,恭喜,你下个月的月俸,也没了。”
萧梁:“……”操。
望着沈知墨离开的轻快背影,萧梁轻舒了口气,放松了不知何时紧绷起的身体。他仰头喝了一口酒,抬手随意地擦了擦嘴角的酒渍,咧嘴笑了:“有意思了。”
月色中,他的黑眸明亮,像是看到猎物的野狼一般。
*
喝了烈酒,入睡倒是容易了,可醒来却不太好受,尤其还是没睡多久就被迫早起。沈知墨的心情很不美妙。
夏禾敲门进来时就见沈知墨坐在床上,扶着额,眉头微蹙有些难受的样子,于是便走过去把手里的碗递给沈知墨,然后帮着轻柔太阳穴舒缓头疼。
沈知墨喝了一口碗里的茶汤:“解酒茶?”
“早起时遇见了萧少侠,他说殿下昨夜饮了酒,晨起怕是会头疼。”
沈知墨轻哼了一声:“还不是他拿的破酒。”嘴上这般骂着,但心情却是轻快了些许。
他仰头喝尽了解酒茶,将空碗递给夏禾,起身准备进宫。
进宫的时间不能太晚。早朝卯时开始,结束时间不定,而他必须保证皇帝在下了早朝后能看到乖巧等候的他。
因此,当沈知墨出门时,天色才刚刚放明。
马车早已备好,沈知墨刚要上车,却又停了下来。他左右看了看车队的随侍,再回头看看门前值守的侍卫,一切如常,可正是这如常,让他有些不爽快。
“萧梁呢?”
值守的侍卫立马答道:“他今日申时才上值,方才似乎见他出门了一趟,但很快又回去睡下了。”
果然。
“呵,”沈知墨气笑了,他回过头,一边上了车一边漫不经心道,“本王缺个赶车的,把他给我叫起来。”
为免沈知墨久等,扶风亲自前往侍卫所找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萧梁就出现在了马车前,头发有些凌乱,还在打着哈欠,看向沈知墨的目光有些迷离和幽怨。
沈知墨心满意足的放下帘子:“出发吧。”
望着那放下的轿帘,萧梁翻了个白眼。
这个小王爷,可真是记仇啊……
他“啧”了一声,虽然无奈但还是纵身跳上了马车,挥起了马鞭,只是下手有些没轻没重,惹得那黄骠马嘶鸣一声,飞快地跑了出去。
沈知墨只感觉车身猛然一晃,若非他眼疾手快伸手扶稳,怕是后脑勺就要和车壁来个亲密接触了。
“萧梁!”沈
6. 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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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墨的问题,扶风不会答,也不是他可以答的,而当他跟着沈知墨跪下,明黄色和紫色的衣摆在眼前依次走过,却听不到一句“平身”时,他就明白,这个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回来了?”
沈知墨跪着转了个方向,继续低首道:“是,回来了。”
“嗯。”
皇宫的砖石格外坚硬,扶风跪着都觉得硌得慌,不免有些担忧自家身娇肉贵的主子,可上头却是安静了下来,等了半晌,才听到茶碗碰撞的声音,随后终于得来了一句“进来吧”。
沈知墨起了身,眼神示意扶风在外头候着,而后独自走进殿门,在离桌子约莫三尺时就停了下来,安静地站着。
桌上已经摆上了朝食,沈知崇坐在景曜帝身边,盛了碗粥递到景曜帝面前:“父皇,辛苦一早上了,快吃点东西吧。”
说完,还转头朝着沈知墨笑了笑,“二弟,许久不见了。”
沈知墨垂眸站着,依着礼节行抬手行了个礼打了个招呼:“皇兄。”
景曜帝喝了口粥,问道:“守孝三年,如今你也一十有七,可有过什么打算?”
大雍朝皇子年过十五便要开始参与政事,这“打算”便是问沈知墨关于入朝的想法,可朝堂之事,哪是他可以定夺的。
“儿臣离京已久,从前熟悉的融雪山庄都变得陌生了起来,更别说本就不熟悉的,所以实在没有什么想法,”沈知墨俯身行礼道,“还请父皇为儿臣指点迷津。”
“父皇,近日吏部开始筹备年末官员考评,事务繁忙,不如让二弟来帮帮我吧。”沈知崇似乎很是欢喜,“二弟聪慧,若是有他在,想来一定会事半功倍……”
沈知墨正心中冷笑,却听沈知崇突然停下了自己的慷慨陈词,短暂的沉默让沈知墨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就见沈知崇正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他。
“就是不知道……二弟是否愿意?”
沈知墨:“……”
沈知墨向来觉得沈知崇不太聪明,虽说自小他便饱受赞誉,连太傅都说沈知崇必定大有可为,可正是这样的环境,才容易让人认不清自己。
比如说现在,这表情这语气,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在挑衅。
“皇兄盛邀,臣弟当然心向往之,毕竟一旦入朝那接触的可都是关乎社稷黎民的要事,臣弟不才,平日都是养花逗鸟惯了,突然担此重任,还真有些惶恐,若是有皇兄在旁帮衬,心里可就踏实多了。”沈知墨嘴角含笑,说的那叫一个真诚。
吏部向来是沈知崇的地盘,司掌官员任免调动油水颇丰,尤其是这个年末考评,可是捞油水的大好时机,他可不相信沈知崇会愿意让他也进去分一杯羹。
果然,这话一出口就见沈知崇僵硬了嘴角,眼神骤然阴沉了许多:“只是这考评一事向来繁琐,怕是会比较劳累伤神,二弟从未做过这样琐碎的事情,不知能不能习惯?”
沈知墨扫了一眼景曜帝的神色,淡淡一笑:“多谢皇兄关心,但事情总要去做了,才知道结果,你说呢?”
沈知崇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只能咬牙答了句:“是,二弟说的对。”
“行了。”景曜帝放下碗勺,看了一眼沈知崇,沈知崇心知自己刚刚的言行怕是没能让景曜帝满意,当即低下了头。
景曜帝收回目光,接过底下人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崇儿说的对,朝中事务大多繁琐劳神得很,你自幼身子不好,还是别把自己累着……就去崇文馆吧,刚好大雍朝历也该修缮一下了,虽然重要,却也不急,你做事细致,由你来主持修缮再好不过。”
说完把帕子一扔,也不管沈知墨是否应下,起身就要离开。
沈知墨低下头微微欠身,垂下的目光看到一双明黄色的靴子停在了眼前。
景曜帝站在沈知墨面前,终于给了这个许久未见的儿子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眼神,这一刻,三年的时光差距突然变得鲜明——倘若沈知墨直起身,怕是比他还高了。
“既然回来了,就去看看你长姐吧。”景曜帝的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沈知墨心中一喜,正要谢恩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缕落在他身上的探究的目光,当即收敛了神色,抬眸道:“多谢父皇,只是儿臣毕竟已经封王建府,入后宫多有不便,过几日便是中秋家宴,届时再见也是一样的。”
“嗯,”景曜帝柔和了神色,点点头,“你考虑的周全,那便早些回去休息吧,崇儿,随朕去勤政殿。”
“是。”沈知崇跟着景曜帝从沈知墨的身前走过,离开前还不忘和沈知墨打了声招呼,“二弟,政务繁忙,那皇兄就先行一步了,咱们以后有机会再聚。”
沈知墨没有理会沈知崇眼中的得意和挑衅,只是行礼道:“儿臣恭送父皇。”
一直等到景曜帝和沈知崇离开了殿内,沈知墨才直起了腰,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眼神淡漠。
良久,他收回目光,抬脚离开这座冰冷的宫城。
皇宫之外,萧梁坐在马车上,双手抱胸倚着车厢,一条腿垂下微微晃荡着,他的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揪来根草,闭着眼很是悠闲的样子。
一旁的站立等候的侍卫你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使着眼色。萧梁能感觉到几道目光在自己身上游移,却也没睁眼,直到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臂。
“欸兄弟,”那侍卫看着年岁不大,娃娃脸上带着亲近的笑意,“听说你之前是个江湖侠客?”
萧梁睁开一只眼侧头看了看,又继续靠了回去,叼着草含糊地笑道:“什么侠客,不过是闲民一个,有钱了就四处游历,没钱了就打打杂工。”
“兄弟你可太谦虚了,得是什么样的闲民才能得王爷这样的青睐啊!”
“青睐?”萧梁震惊地直起了身子,一把揪下了嘴里的草,“一大清早地把我从被窝里折腾出来,你跟我说这是‘青睐’?”
“那是王爷看重你!”侍卫一脸‘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表情看着萧梁,“我们这些人可都是进府至少三五年的才能有机会跟着王爷出门,你昨天刚来,王爷就把你记下了,还不是青睐吗?”
“还有还有,”一旁的另一名侍卫也忍不住凑了过来,“你昨天擅自离岗去,夏禾姑娘居然没有罚你!一定是王爷发了话!”
“夏禾姑娘?”
“就是王爷身边的近身侍女,三年前进府的,如今府里有两个管家,一个是徐伯,管的是物,另一个就是夏禾姑娘,管的是人。”
萧梁在脑海中搜刮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清秀的面孔,是在他去领校服被褥等物资时远远见过一眼,当时听着别人称呼“夏禾姑娘”,还以为只是个有资历的普通侍女,现下看来怕也是个人物。
萧梁微微眯起眼:“三年前进府,如今就掌管了府中的人事,这才是妥妥的‘青睐’吧,至于我……”他嗤笑一声,放松了神色朝着好奇的侍卫们伸出了两根手指,“刚来第二天,已经被罚了两个月月俸了。”
“两个月!”众人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惊呼。
“何人竟敢在皇宫外大声喧哗?”
一声怒斥引得众人心里一颤,连忙站直了身体低垂下了脑袋,站在萧梁身边的娃娃脸悄悄拽了拽萧梁的衣摆,示
7. 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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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最后也算掰回一局,可回程的路上,所有人都安静到压抑,就连萧梁都只是稳稳当当赶着马车,除了马儿的鼻息声,就只剩下了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好不容易回到了融雪山庄,眼看沈知墨下了马车,抬脚就要往院内走去,众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最终忍不住开口喊了一声:“王爷!”
沈知墨停下脚步,回了头。
大家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最后一个大胆的站了出来:“王爷对不起,是属下给您丢脸了,您责罚我们吧!”
有人领了头,大家也有了勇气,纷纷开口道:
“是我们错了。”
“我们以后一定更加谨慎!”
“请王爷责罚!”
……
萧梁抱着手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一时有些好奇沈知墨会如何处理。
其实也不难猜,毕竟这样的事情可不少。要么罚俸要么杖责,大不了逐出府去,更甚者就算打死了也是有的,到底是丢了主家的脸面,事情可大可小,说起来也是都有理的,只是……萧梁微微抿紧了唇,眼神沉了下来。
“和你们无关。”
淡漠的嗓音让萧梁微微一愣,随即心里一松,嘴角忍不住扬起了一丝轻快的笑意,他看着沈知墨,眼中浮现出别样的神色。
沈知墨自然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奇异的目光,下意识侧眸瞥了萧梁一眼,而后被那含笑的双眸震得一颤,疑惑又嫌弃地皱起了眉。
“行了,”他一个白眼收回了目光,对着侍卫们道,“不就是在宫门外聊了会儿天,本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有人想要逞逞威风罢了,还是你们觉得作为本王的下属竟被一个国舅训斥,心里不痛快了?”
侍卫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而后连声答道:“当然不是。”不齐整的声音显出了几分仓皇。
沈知墨冷着脸:“那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说完便转身朝着内院走去。
望着沈知墨离开的方向,萧梁抱着手靠着墙壁眯起了眼:“啧……”
不对劲……特别不对劲!
*
沈知墨回了房,刚关上房门就听一旁传来了个熟悉的声音:
“演得不错。”
沈知墨猛地转身,就见萧梁正趴在右边的窗户上,一手托着腮,看着他的目光中满是得意,就像是在告诉他——我看穿你了。
沈知墨沉默的看着萧梁良久,最后转身走到桌子旁坐了下来,拿起茶壶给自己倒茶。
萧梁抬手一撑,轻盈地越过窗户落进了屋内,两步走到沈知墨身旁,一手撑着桌子,一手飞快地夺取了他手中的茶杯,仰头喝尽了杯中的茶水。
沈知墨抬眼瞪向萧梁,却得来一个挑衅地挑眉。沈知墨深吸了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你可以多给我几分信任。”萧梁俯身,直视着沈知墨的眼眸,低声道。
“多几分信任?”沈知墨往后一靠,懒懒倚在太师椅上,“凭什么?和你时隔多年第二次见面,本王就同意让你进了王府当侍卫,这样的信任,已经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你竟然还想得寸进尺?”
“小殿下,您调查应当也调查过了,以你的聪慧,难道会猜不到我的目的?既然是共赢的事,何不相互给个方便?”萧梁微微一笑,“今天在皇宫外,你的那些侍卫放肆地聊天,其实是演给别人看的吧?为了塑造一个御下不严的闲散王爷形象。我也真是傻了,一开始竟没觉得不对。”
就这么被明晃晃地戳破剖析,沈知墨却没有发怒,反而重新拿了个杯子,一边斟茶一边悠然问道:“哦?那你后来又是怎么觉得不对了呢?”
“如果你真的管教无方,那这些侍卫非但不会因此告罪,反而会像你说的,觉得不痛快,更甚者蹬鼻子上脸,觉得你……”萧梁紧盯着沈知墨的眼睛,薄唇微张吐出了两个字,“无能。”
沈知墨歪头思索了片刻,点点头:“有道理。”
萧梁轻叹一声,站直了身体:“只是做给别人看也就罢了,回府后又何必继续在我面前演戏?”他眉眼低垂,似乎很是哀伤的样子。
沈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最后有些嫌恶地皱起眉:“要犯病就滚出去。”
萧梁见好就收:“说真的,殿下大可以信我,我说过,我的目标不在你。”
沈知墨与萧梁对视了片刻,最终垂眸默默地重新拿了杯子倒了茶,轻抿一口,而后才不咸不淡来了一句:“哇哦,原来你来当我的侍卫是动机不纯。”
萧梁嘴角抽了抽。
明明是心照不宣却非要假装不知道,怕是在憋着什么坏……
“既然如此,想来你也是看不上我这微薄的俸禄,”沈知墨点点头,“也对,江湖豪侠义字为先,谈钱,那是对你的侮辱。”
说着,高声喊道:“夏禾。”
夏禾闻声推门而入,手里拎着一个红酸枝八仙食盒走到了沈知墨身前。
“好生伺候着这位萧大侠,切不可在吃住上有任何怠慢,不过俸禄就不必了,咱们可不能让铜臭味污了萧大侠的气节,”沈知墨歪头一笑,“萧大侠,您说呢?”
萧梁无语凝噎,最后给沈知墨竖了个大拇指,翻身跳出了窗外。
望着大开的窗户,沈知墨只觉得心情舒畅,悠然地喝上一口莲心露,更是觉得神清气爽。
夏禾含笑,将手上的食盒放到了沈知墨身前的桌案上:“主子,这是华清宫送来的,长公主殿下给您带了话,说她一切都好,希望您也能好好照顾自己,别忘了吃早膳。”
打开盖子,里面是精致的糕点,半透明的糯米糍糕内包裹着花型的豆沙。
“透花糍!”沈知墨嘴角扬起一抹微笑,“从前母后教我和阿姐做透花糍,我却怎么也做不好,不是跑了馅儿就是塌了形,还是阿姐得了母后的真传,也是许多年没有吃到了……”
他的话语一顿,目光久久停留在盒中的糕点上,眼中的温度却渐渐冷了下来,本该叠成三层的糕点俨然缺少了最上头的一个。
“最近阿姐那,可还稳妥?”
“主子放心,长公主一切都好,身边人也都是老实的,不过公主殿下要给您送东西,中间到底得经过其他人之手,因此还是取了个糕点请兰心姑姑验了毒。”
沈知墨点点头,接过夏禾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如此便好,阿姐那命人小心看顾着,非可信之人别往阿姐身边放。”
“是。”夏禾抿了抿唇,到底犹豫地问出了心里的疑虑:“主子,那……萧梁呢?真的可信吗?前些年宫里安插到咱们身边的人也不少,尤其是那大皇子……如今好不容易消停了些,您却又重返京城,会不会……”
“我收拢不了这样的人,沈知崇更不行。”沈知墨拿起一块透花糍咬了一口,一大早入了宫,到现在没吃上早膳,确实是饿的有些难受了 。
吃下一个透花糍,沈知墨接过夏禾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回京路上他主动与我解释流民的由来,就是在向我透露他的来意,他大概也是猜到,只以‘报恩’并不足以让我采信,等我耐心一过,他就会被我逐出庄去。不过他为何会选择我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这点我也是不太琢磨得透,让秋露找人先盯着吧……秋露呢?”
“方才暗卫来报,估计过会儿就来了。”
正说到这,房门便被敲响,随后秋露走了进来,夏禾欠了欠身,转身便打算离去。
“对了夏禾,”沈知墨将人叫住,“今天随我出门的那队侍卫全部有赏,另外……”他咬了咬牙,“再叫人教教他们怎么演戏,好好提升下演技。”
夏禾微微一愣,随即捂着嘴轻笑:“是,主子。”她福了福身,转身离开了屋内,走时还贴心地把门窗都给关好了。
沈知墨拿起茶杯,一边喝茶净口一边看向秋露。
秋露会意,说起了暗卫回报的消息:“在南水县水患时,萧梁确实出现在了附近的乐平郡,那郡里的粮商趁着天灾把粮食都涨了高价,萧梁把人打了一顿,很快那粮商就哭着讨饶并开仓放粮。”
沈知墨挑了挑眉,是萧梁会做的事。
8. 上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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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马车驶到崇文馆时,已然是近辰时了。
崇文馆外只有两名侍卫值守,一人抱着刀倚着门脑袋一点一点的犯着困,另一人见了,小声提醒了一句:“诶!清醒点。”
打瞌睡的侍卫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这地方全都是书,贼都不光顾,有什么好守的,再说咱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今儿可不一样,不是说那个安亲王被皇上打发到这来了吗?”
“好歹是个王爷 你以为他会想来这地方?看看这日头,估计……卧槽!”
那侍卫猛地一个激灵,瞬间不困了 ,连忙站直了身子,朝着侧前方弯下了腰:“参见王爷!”
另一名侍卫连忙转身,连人都没看清就弯下了腰。
白霜瞪了他们一眼,拉起缰绳停下了马车,随后跳下车回身摆好了轿凳。
沈知墨下了车。
以他的耳力,自然是听到了两名侍卫的对话,只是他并不在意,甚至连一个垂眸的眼神都没给,径直从他们身前走了过去。
感受到沈知墨渐渐远去,两名侍卫心有余悸地直起了身,擦了擦额上冒出的冷汗。
“这王爷竟然真来了啊?”
“毕竟是圣上下的命令,他哪敢不来……”
话没说完,就感觉一道锋锐的目光落在了他们身上,犹如一柄寒刃划过他们的脖颈。
两人立刻绷紧了身子,颤颤巍巍看了过去,就见远去的沈知墨身后跟着一名侍卫正回头看着他们,漆黑的眸不带半点温度,嘴角却扬起了一丝邪肆的弧度,让人心里发颤。
萧梁的目光在两名侍卫的身上停留了良久,而后缓缓移至两人身后——崇文馆外的一根立柱后,有一个身影正悄然朝着街角退去。
窥探的眼睛,真是无处不在。
“萧梁。”
萧梁收回目光,就见沈知墨微微侧过头,淡淡喊了一声:“走了。”
他什么都知道。
萧梁的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丝念头,他举步跟在了沈知墨身后往馆内走去,一边走一边最后回头扫了一眼,但街角已经没有了刚刚那个身影。
崇文馆向来是个安静的场所,除了搬晒典籍能有些动静,就只剩下了偶尔的轻声讨论和沙沙的磨墨声。
因此当沈知墨刚踏入崇文馆时,馆内的人就听到了动静。
只是没有人起身。
校书郎们互相看了看,正有些犹豫是不是要前往迎接,却听一声呵斥:“都没事干了是吗?”
校书郎们心里一颤,慌忙低头继续手里的活儿。
狄项明哼了一声,将目光收回到手中的典籍上。
“狄大人,那位王爷可马上就要进屋了。”
狄项明不冷不热道:“崇文馆的庙小,我是供不起这尊大佛,戴大人要做什么就自己去做,用不着叫我。”
戴鸿思索片刻,到底在门前出现几个身影时放下了手中的笔,起身走出桌子,垂首而立。
“王爷。”他低头行了个礼,却也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连一句问候都没有。
望着身前站着的戴鸿,端坐在桌旁连个眼神都懒得给的狄项明,还有那些或手足无措或匆匆行完礼就继续干活的校书郎,如果还看不出自己并不受欢迎,那沈知墨怕是要唤个太医来给自己治治眼疾了。
“梁学士,狄学士,”沈知墨朝着两人点了点头,“两位都是博闻强识经天纬地之才,父皇命我来向两位多多讨教,从今往后,还请两位不吝赐教。”
“王爷客气了。”戴鸿微微欠了欠身,只是那表情,却分明是极致的敷衍,而那狄项明更是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看两人这般作态,沈知墨就算是个瞎的也该知道他们这是心里有气。
说到底,戴鸿和狄项明如此生气的原因就是沈知墨的迟到。
他们不敢奢求一个王爷能有多么勤奋,但好歹是上值第一天!他们在门外等了将近一刻钟,却只等来了秋日的凉风……就算他崇文馆只是个掌管经籍图书的,也不该受此侮辱!
这两人可都是科举魁首出身,会沦落到崇文馆这样一个不受重用的地方正是因为他们天生的文人风骨,如今还能让沈知墨进这门,就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了。
“今日是本王来的迟了些,实在是因身子不适,早起便觉得头晕目眩无法出行,还是府上医女给行了针才能出门,”沈知墨轻咳了两声,语气柔和道,“两位大人也知道,本王自幼身子不好,所以有时无法准时前来点卯,不过该做的事,本王不会推脱更不会延怠。”
听沈知墨这么说,戴鸿的脸色舒缓了一些。
就算不受宠,沈知墨到底还是个王爷,更是圣上的嫡子,不管这些话是解释还是借口,总归是给足了面子,更何况这“身子不好”本就是圣上把人安置到这的理由,说白了就是送来歇着的。
既然人家已经给了台阶,该下就得下,他们是有风骨,不是没脑子。
“王爷言重了。”
戴鸿终于抬眼看向沈知墨,随即微微一愣。
他曾见过这位小王爷,在宫廷夜宴上。
那时见他,很是安静地坐在大殿的一角,虽是个王爷,却没有多少人与其寒暄,毕竟那时他不仅是当朝最年轻的王爷,还是个废太子。
说来也是唏嘘,明明是当朝唯一嫡子,出身便被封了太子,本该众星捧月的长大,可偏偏是个早产体弱的,据说还曾因受寒险些丢了性命,太医断言活不过十岁。
后来钦天监的人说,这位小皇子的身子撑不起“太子”的命格,这才疾病缠身,于是皇上便废了这位皇太子,封为“安亲王”。
倒也奇怪,这太子一废,小皇子竟真的慢慢好转起来,正如他的封号一般,“安”康顺遂。
如今一晃三年已过,看着眼前这个如同沐浴在柔光之下的俊秀青年,除了依旧有些苍白地脸色,戴鸿竟是有些找不到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的影子。
“戴先生?”
一声轻唤将戴鸿从回忆中唤醒。
他猛然回过神来,匆匆抬手指引道:“桌案已经给王爷备好,请随我来。”
戴鸿转身领着沈知墨走到了一处齐整的桌案前,案上已经摆好了笔墨纸砚和一叠厚厚的书籍。
“圣上吩咐过,需要您整理修缮大雍朝历,相关的资料下官已经为您整理出来了,以后您便在这办公。”
沈知墨随手翻了翻桌上的书册,由于年代久远,许多书页都已经泛黄干脆,有些甚至得了虫蛀,确实是亟待修缮了。
“就这些?那还……”
“不,还有桌案后的这面书柜,”戴鸿抬起手,不带感情地吐出了三个字,“全都是。”
沈知墨顺着戴鸿的方向看了过去——那是一整面墙的书柜,柜子里摆满了书册,不留一丝缝隙。
“大雍朝开国以来历经七代,共一百八十三年,朝历自然是会厚些。”
这叫……厚一些?
沈知墨觉得,倘若自己真的无欲无求,那这朝历怕是会困住他一生,想来上面那位也就是这个目的了。
“每名学士手下应有两名校书郎,只是王爷来的仓促,一时间还没有调来合适的人选,下官先将手下的望春拨给王爷……”
“不必了,”沈知墨说,“本王不习惯有生人近身,至于校书郎……本王手下的随侍也都读过几本书,只是校对的话,让他们来就行了。”
沈知墨都这样说了,戴鸿自然没有不从,于是简单向沈知墨介绍了一下崇文馆并指导了一下如何修缮就回到了自己的桌案前。
萧梁原以为沈知墨只是来装装样子,点个卯转一圈便回去了,可没想到他对着书柜看了一圈,最后竟是乖乖坐了下来,甚至吩咐道:“萧梁,磨墨。”
萧梁左右看了看。
跟着沈知墨进到馆内的只有白霜和他,此时白霜已经很有经验地从马车上搬下了茶壶和小炉,给沈知墨烧起了茶,也就是说有空闲磨墨的,确实只有他一人。
比起煮茶,显然还是磨墨更容易些。
萧梁走到桌边,四处搜寻了一下,最后拿起一个形似茶壶的小壶,对着砚台倒了下去,只是没太控制好量,在砚台上聚成了一汪“池塘”。
“……”沈知墨闭了闭眼,拿起一旁的帕子将砚台上的水擦拭干净,随后一把夺过萧梁手中的砚滴,轻缓地滴了两三滴后按住了砚滴上方的孔洞,水流立刻止住。
萧梁摸了摸鼻子:“这么麻烦做什么,一个水丞一个勺不是更方便。”
“……这叫意趣。” 沈知墨
9. 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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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崇愣了愣,像是不明白自己的随侍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个,直到看到侍从努力在给他使的眼色才猛然反应过来,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红……
“虽说吏部公务繁忙,但皇兄还是也抽些时间看看朝历吧,在我面前说错也就罢了,若是到父皇面前还说错……”沈知墨轻笑一声,接过了白霜递来的茶,对着沈知崇邀请道,“皇兄要不坐下来一起喝杯茶?正好这崇文馆里最不缺的就是……书。”
沈知崇心里有气,可到底是他理亏,只能暗自握紧了拳。
“王爷,”梁重仲连忙上前打了个圆场,“这两日您又要处理吏部事宜又费心关注着南水县流民,现在又和下官一起来崇文馆调阅洛河舆图,怕是太过辛苦导致了思绪紊乱,还请殿下多多保重身体啊,不如先回去休息,等下官回去与水部司讨论后,再来向殿下汇报。”
沈知崇深吸口气,抬手按了按额头:“也好,这两日不得安眠,本宫也觉得有些头疼,二弟,你的茶本宫就不喝了。”
沈知墨朝着他举了举茶杯,微微一笑:“恭送皇兄。”
“恭送荣王爷。”
沈知崇转身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离开崇文馆,虽说人还是一样的多,可总让人觉得少了几分气势。
望着沈知崇和梁重仲离开的背影,狄项明踌躇了片刻,到底没忍住跟着小跑了两步,高声喊着:“洛河水患原已平息,如今突遭大灾必有其因,需追根溯源,才能找出彻底解决之道啊!”
可没有人为他停下,甚至连一个扭头都没有。
“好了,”戴鸿拍了拍狄项明的肩,“为官十余载,难道你还不知道他们这些人在乎的到底是什么。”
狄项明叹了口气:“我只是想百姓能好好活下去……罢了,罢了。”
他转身朝着自己的桌案走去,一向挺拔的腰板在这一刻竟是有些佝偻了起来。
“寄卧郊扉久,何年致此身。殿下,您觉得这个世界公平吗?”
“从来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公平,”沈知墨慢慢饮了口茶,“我向来相信,所有的公平都是靠能力换来的……不过你竟然会吟诗?”
“虽是草莽,却也识得一些文墨。”萧梁往沈知墨身前凑了凑,含笑道,“不如我再给殿下念几首?晓看天……”
“大可不必。”沈知墨冷眼一扫,那意思——你自己闭嘴还是我让你闭嘴。
萧梁笑了笑,到底识趣地没再念下去。
没有了旁人的打扰,崇文馆内又恢复了岁月静好。
出乎戴鸿和狄项明意料的是,沈知墨除了迟到外竟然没有搞任何幺蛾子,甚至做起修缮来还有模有样,这让两人心里的不快顿时消弭了不少,甚至在午膳时戴鸿还邀请了沈知墨一道去他和狄项明常去的馆子里吃饭。
当距离酉时还有一刻钟时,白霜收起了茶壶和小炉,萧梁被指挥着洗刷毛笔和砚台,而沈知墨往椅子一靠,开始闭目养神。酉时一到,沈知墨起了身,对着刚开始收拾东西的两位学士一挥手:“两位辛苦,明儿见。”
望着沈知墨潇洒中带着几分欢快的背影,戴鸿忍不住笑了:“这位小王爷,还挺有意思的。”
狄项明抬头瞥了一眼,虽然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草草回了个“嗯”。
*
转眼到了中秋,沈知墨早早起了身,虽说今日所有人都休沐,他不需要去崇文馆上值,但却要去宫里请安,更重要的是,去见一见阿姐。
皇子建府后就不能轻易入后宫了,等过完今日,下一次再见怕是得等到除夕。
沈知墨垂眸压下心里纷乱的思绪,抬手理了理衣袖,而后对着白霜问道:“怎么样?看着还精神吗?”
他将墨发高束,穿上了一身的靛蓝色织锦华服,端的是华贵俊美,可他似乎还不是很满意,低着头琢磨片刻又让白霜将蜀锦腰带换成了白玉腰带。
“主子,您今儿是怎么了?平日里您可最不喜欢戴这玉带了,说是硌得慌……哦我知道了!”白霜眼睛一亮,右手握拳在左掌上一锤,“主子这是打算惊艳四座,把大皇子的风头都压下去……”
“压你个头。”沈知墨一巴掌盖在了白霜的后脑勺上。
夏禾和秋露进来时就看到白霜正捂着脑袋一脸委屈。夏禾忍笑走了过去,体贴地解释道:“主子是想让小姐看了安心。”她接过白霜手中的玉带,“这里交给我吧,你快去准备马车吧。”
白霜蹦一路出了门:“得嘞,这个我擅长。”
夏禾很快就帮沈知墨换上了白玉带,她看了秋露一眼,而后朝着沈知墨微微一福身,转身退出了屋子。
“何事?”沈知墨走到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秋露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函递到沈知墨面前:“浮梦楼来的消息。”
沈知墨打开密函看了一眼:“她们有些着急了……但还不是时候。”他伸手接过秋露递来的火折子将密函点燃,丢进了香炉内,“好好安抚她们,洛河水患在前,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是。”
沈知墨喝了茶,起身走向屋外:“准备进宫吧。”刚走出院子,就见车队已经在院前等候,而队伍里少了那个渐渐熟悉的身影。
“萧梁呢?”
扶风道:“一大早就出门了。”
“嗯,”沈知墨顿了顿,随后对扶风道,“你也去吧,今日有白霜跟着就行。”
扶风得了令,目送沈知墨上马车离开后,独自纵马离开了融雪山庄。一路背离城池策马行了约一盏茶的时间,来到了一处密林之外。
“歪脖子的黑松,应该是这了。”
只是密林里没有路,这马是进不去的。扶风左右看了看,就见再往前不远就有一个茶摊,摊子里坐着几名路人正在纳凉解暑,旁边拴着两匹马。于是他走了过去,将马暂存在摊位上,而后独自往密林之中走去。
顺着萧梁留下的信息,扶风很快就来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处被藤蔓遮掩的山洞,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来了?”
扶风猛地一惊,顺着声音寻去,就见萧梁从山洞旁一颗高大的树上跳了下来。
“山路难行,辛苦了,不过我们也是没办法,外头现在天天盘查路引和户籍,一旦发现南水县来的人就全丢去赈灾点,说是帮忙解决食宿便于郑赈济灾民,实则就是监控管制。”
“无妨,”扶风四下望了望,“殿下让我来带你的人入城,人呢?”
萧梁回身,抬手打了个响哨,很快山洞里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的声音,随后藤蔓被扒开,一个中年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扶风等了一会儿,再不见有其他人出来,一时有些惊讶:“就他一个?”
萧梁道:“这件事,南水县的每个人都不会置身事外,只是大家的任务不同,而他的任务,就是入城。”
扶
10. 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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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很大,沈知墨七岁被废除太子之位后便离开皇宫住进了融雪山庄,说起对皇宫的熟悉程度,他恐怕还比不上一些老臣。
可是有两条路他是熟悉的,一条是前往乾安殿,每回入宫请安的必经之路,还有一条,就是通往华清宫的路。
华清宫里住着的,是沈知墨的亲姐姐,长公主沈知柔。
沈知柔比沈知墨年长一岁。当年圣娴皇后带着沈知墨离宫之时本也想带着沈知柔,可皇上以沈知柔毕竟是个公主为由,没有应允。
沈知墨只记得当时父皇和母后为此还吵了一架,两人不欢而散。而到最后,景曜帝都没有答应让沈知柔跟着圣娴皇后同去融雪山庄的请求,且直到圣娴皇后离宫,两人都是冷眼相对的状态。
其后,圣娴皇后只能时常请圣命回去探望,可大多都是被回绝,偶尔逢了佳节或是帝心甚悦才能得到允许,过了几年圣娴皇后的身子越发不好,就只能沈知墨独自前去探望阿姐。
如今想来,圣娴皇后定居融雪山庄不像是表面上所说的养病,更像是发配冷宫。毕竟当年的融雪山庄不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里里外外更全都是皇上的人,人住在里面,与囚在笼子里的鸟无异 。
不过圣娴皇后离世后,景曜帝对融雪山庄的掌控就开始变弱,沈知墨便趁着守陵三年把身边人都换成了自己人,总算是挣出了一片天。
可阿姐,还在囚笼之中……
“阿墨。”
沈知墨收起所有的思绪,露出了一个少见的亲昵柔软的笑意:“阿姐。”
前方,一名女子朝着沈知墨快步走来。她穿着一席淡粉色的锦衣罗衫,步履间衣袂翩跹,看到沈知墨,脸上的笑意是压也压不住,明媚的笑容胜过了世间一切美景。
倘若有文人墨客在此,怕是会忍不住吟上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可沈知墨却是忍不住心疼:“阿姐,你受苦了。”
沈知柔的容貌姣好,就算是未施粉黛亦能沉鱼落雁,可这并不能成为她穿着如此素净的理由。
沈知柔向来了解这个弟弟:“我身上的衣服是云锦和落霞纱制成,都是最好的衣料,只是我不喜花哨,因此款式才素净了些,倒是你,”她心疼地捏了捏沈知墨的手臂,“守陵三年,瘦了。”
因为不喜花哨,所以款式素净,衣服上的刺绣零碎简单,耳坠只是两颗不大的明珠,发髻上也仅仅点缀了两三支不算华丽的珠钗……而这,肯定已经是沈知柔为了见弟弟特意打扮过的。
对于寻常人来说,这自然是很不错的打扮,可她是长公主啊!
沈知墨心知生气也无用,不过是让沈知柔多几分担心,因此立刻压下了所有的愤恨,展颜笑道:“哪有,我这是长高了。”
“是啊,三年不见,都比阿姐还高一个头了。”
沈知柔欢喜地捏捏沈知墨的肩膀,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够,直到身后的侍女芸香提醒了一句才回过神来,连忙拉着沈知墨进屋坐。
白霜领着身后的侍从一同进了屋,将带来的箱子放下后便安静地退了出去,守在了门外。
“这是什么?”
“阿姐打开看看。”
带着好奇,沈知柔让芸香上前打开了箱子。
第一眼,就看到了一片珠光宝翠,点翠的发冠金镶玉的璎珞红珊瑚的耳环应有尽有。而这些东西都被堆在箱子的最上层,将装满金玉首饰的木盒取下,又露出了几匹布料,云锦蜀锦浮光锦……皆是上好的料子。
“这……”沈知柔惊讶地看着他,“你哪来的这些东西?”
“买的。”
沈知柔眉心微蹙,她知道弟弟是一番好意,可是有父皇的态度在,她过的潦草,沈知墨又能好到哪去。
“阿姐不用担心,”沈知墨笑道,“我好歹封了王,不但有俸禄,还食邑万户,这些东西还是买得起的。”
话是如此,可身为王爷衣食住行哪个不用花钱,更何况一个不受宠的王爷,再者说,食邑万户听着是威风,可若是辖地穷苦,指不定反要搭上些钱。
沈知柔担心地看向沈知墨,却见他含笑朝着自己点了点头,于是慢慢安了心:“我知道你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那我便收下了,不过以后可别再给我买这些了,我整日待在这华清宫,也没有多少需要用到这些奢华之物的时候,平日戴着只觉累赘,还不如……”
“还不如给你带点诗书琴谱,可对?”沈知墨笑着挥挥手,“芸香,把那箱子里的布匹搬出来。”
沈知柔眼睛一亮,探头看向了箱子。
布料被一匹匹搬出了箱子,很快就露出了箱底铺着的书册。这下,也不等芸香帮忙了,沈知柔直接自己上前一本本将书取了出来。
“《淮南子》《论衡》……还有《灵宪》!”沈知柔忍不住捧着书翻看了两页,语气满是激动与兴奋,“我听别的皇子们谈论过这本,他们说无趣,我却是想看看。”
沈知墨喝了口茶,并不去打扰沈知柔此刻的欢喜。
可却总有人见不得这样的氛围。
“大胆!你可看清楚了,站在你面前的可是怀欣公主!”
屋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呵斥。
“沈若筱?” 沈知墨看向屋外,“她怎么来了?”
“别管她是为什么来,你先记着,她改名字了,现在叫沈知筱。”
“改名了?还从了‘知’字辈?怎么……”沈知墨正有些奇怪,一转头却见沈知柔和芸香主仆二人在匆匆收拾着那一箱子的东西,“怎么了?”
沈知柔轻叹一声:“若是让她看到这一箱子东西,指不定又要怎么闹了,芸香,动作快些,再不让她进来,怕是阖宫上下都要听见她的声音了。”
沈知墨皱起了眉。
看来自母后病逝后,这些人越发肆无忌惮了。
“阿姐,”他走上前,轻柔地扶起了蹲在地上收拾箱子的沈知柔,歉然道,“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就在这时,屋外又响了一声尖锐地呵斥:“就是长公主在这也不敢对我们公主殿下这般无礼!”
沈知墨眉头一皱,起身朝外走去:“我去把人打发了。”
沈知柔连忙跟在他身后:“阿墨,别冲动……”
踏出房门,沈知墨站在台阶上,看向院中被拦下的沈若筱……不,应该是沈知筱。
三年不见,这个原本只是在下人面前耍横的姑娘如今变得更加骄横,她身前站着的侍女也是和她如出一辙的神情,高抬着下巴,眼神倨傲。
“二哥?”沈知筱用她那高傲且放肆的目光上上下下地将沈知墨打量了一遍:“许久不见,二哥还是和从前一样英俊,不过似乎……又瘦了些,二哥可要多注意身体啊。”
“多谢皇妹关心了,”沈知墨勾起唇角,“只是你这‘关心’的气势太足,皇兄我怕是受不起啊。”沈知墨使了个眼色,一直拦着人的白霜便安静地退到了一旁。
沈知筱瘪瘪嘴,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不过是听说二哥来了姐姐这,便想着来给问个好,没想到竟是被拦在了门外,看来姐姐和二哥是不欢迎我啊。”
“怎么会,”沈知墨嘴上这样说着,却没有丝毫要请沈知筱进屋的意思,“只是屋里有些
11. 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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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柔愣了一瞬,随后苦笑:“逃?怎么逃?”
“天下偌大,离开这,去哪都行。”沈知墨一字一句,说的轻缓而坚定,“只要阿姐想,我就可以办到!”
“我想,我也相信你可以,”沈知柔目光温柔地看着沈知墨,却是摇了摇头,“可是我不能。”
听到这个回答,沈知墨并不诧异,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可是依旧想要听到沈知柔的亲口回答:“为什么? ”
沈知柔笑了笑:“因为我是大雍的公主啊。”
“可大雍不止有你一个公主。”沈知墨沉声道,“你被囚在这宫里十数年,他们可曾给你过半分温暖?平日里冷嘲热讽阴阳怪气,遇到事了才一口一个‘长公主’,简直可笑!难道你真要为了这个被强加上的责任囚困一生吗?”
沈知柔目光闪了闪,眼底泛起了泪,可她依旧笑着,轻声道:“可是适龄的公主只有我了,如果我逃了,下一个就是三妹静怡了,她才十一岁……要么,就是从宗亲或是普通人家里选个女孩封为公主,可她们岂非更加无辜?更何况若是被发现了,恐怕还会引起两国不和,这样重的罪责,我怎么承担得起?”
她上前一步,伸出手。
沈知墨乖顺地低下头,轻轻闭上了眼。
“我知道你是心疼我,”沈知柔抚摸着沈知墨的脸颊,轻声安抚着,“只是和亲而已啊,有大雍公主的头衔在,受不了什么委屈的,再说了,谁说和亲一定遇不到良人,说不定我就是得上天眷顾呢?”
她的声音低柔,也不知是在安慰沈知墨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好了,”她含笑揉了一把沈知墨的脑袋。“时间不早了,今日我亲自下厨,就吃桂花鱼翅和玉蝉羹吧,再来几道小菜,保证都是你从前最喜欢的……乖乖在这等等我,马上就好啊。”
说着,把沈知墨按到了椅子上。
明知道这是个借口,但沈知墨还是没有拒绝,他乖顺地依着沈知柔的力道坐了下来,抬起眼,朝她笑了笑,就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沈知柔转身出了门。
当她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两人脸上的笑容都落了下来。
眼看着沈知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沈知墨起了身。
“上天眷顾?可我从不信命。”他缓缓走到门外,望着红墙黄瓦上方碧蓝的天,喃喃道,“这个时辰,他们应该快入城了吧。”
*
刚走出树林,扶风便被灼热的日光刺得眯起了眼,仰头望去,万里无云,碧蓝的天格外清朗。扶风走向茶摊牵了马,正想着三人无法同乘一骑,就见萧梁走到他身边牵出了另外两匹马。
“原来这马是你的?”
“嗯。”
萧梁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一抛,扔给了宋志平,“走吧,该出发了。”
三人齐齐上了马,缰绳一挥,策马奔向了京城,就在要拐过一个弯时,扶风突然福至心灵回头望了一眼,却见那茶摊老板在烈日下竟是收起了摊子……
他侧头看了萧梁一眼,萧梁敏锐地转头,朝他露出了一个毫不掩饰的笑容。
扶风心里一紧,对萧梁的警惕又加深了些。
距离城门还有三五里时,扶风一拉缰绳停下了马,在路边,已经有一队车马在等候着。扶风下了马,把宋志平带到了那队车马的领头人身边。
“这是天福粮行的行夫杨顺,时常为京城的天福粮行送货,与守城官兵都相熟,查起来不会太严,你混入队伍中,他们会把你带进城,记住,事成之后,把我给你的路引和照身贴交给他。”
宋志平连连点头:“是,我记下了。”
扶风顿了顿,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瓷瓶,声音也低沉了几分:“这个药,可以护住你的心脉,或许对你有用。”
萧梁看着那瓷瓶,目光之中露出些许的诧异。
能护住心脉的,必定不是什么寻常可见的药,扶风能拿得出这药,多半是得了授意,只是没想到,那人竟然这般上心。
宋志平的手轻轻一颤,他接过瓷瓶,扯开了一抹笑:“多谢。”
扶风不忍地垂下眼眸,往后退了一步。
萧梁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命运如此,有时候明知是条死路,也必须走上去。
他刚想上前一步叮嘱两句,却被猛然握住了手腕,扭头一看,扶风正满脸警惕地盯着他:“你,跟我走。”
萧梁:“……我就是说两句话。”
扶风盯着他看了片刻,确认萧梁所言不假后缓缓松开了手,不过依旧抱着刀守在一旁,寸步不离。
萧梁无奈地瞥了扶风一眼,随后转头看向宋志平:“此去……不知归期,你可还有什么话要交代的,我一定给你办到。”
宋志平拱手深深一拜:“家破人亡,也没什么好挂念的了,多谢萧大侠这一路相助,在下无以为报,只能来世结草衔环……”他笑了笑,“若有朝一日能换得一个真相,萧大侠又还记得我,就顺手给我倒杯酒吧。”
“好。”萧梁轻声应下。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个真相能不能浮出水面。
宋志平走进了队伍中,跟着队伍往城门走去,再没有回头。
萧梁沉沉舒了口气:“我要送他进城。”
扶风不满地睨了他一眼,却并没有显得很意外,甚至当即转身朝着马走了过去:“上马,殿下说了,让我们去城里的望春酒肆取一坛蓬莱春。”
取酒?
萧梁眨眨眼,一时有些惊讶:“他竟连这个都想到了?”
“你不过是一句话,殿下却是要思虑许久,方可确保周全,”扶风上了马,认真地盯着萧梁,“虽然我不清楚你究竟是怎么得到的王爷的信任,但我只有一句话,倘若你辜负了王爷,我必不饶你。”
作为一个江湖人,萧梁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恩恩怨怨,可这样忠心还是少见,一时有些好奇,于是立刻翻身上马,凑到扶风身边试探着问道:“诶,你为什么这么护着沈……”
话没说完,扶风便不快地扫来一眼,萧梁连忙改口“我是说……殿下,虽说你们是主仆……”萧梁顿了顿,‘啧’了一声,“好吧,你们是主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扶风不紧不慢地赶着马,远远缀在车队后头,“殿下于我不仅有救命之恩,更有再造之恩,当年我们兄妹四人立过重誓言,此生侍奉殿下左右,绝无二心。”
说着,他突然转过头,看向萧梁,意味深长道,“殿下他也帮了你。”
萧梁笑了笑:“我和你们不一样,”他双手抱胸,懒懒坐在马上,微微眯起了眼,“对你们,他或许是救是帮,但我和他之间,从来都不是。”
扶风疑惑地看向萧梁,萧梁却没有解释的打算,一甩缰绳,纵马跟了上去。
不多时,就见到了高大的城门。城门前,一排长队正在经过检查缓慢入城。
“自从南水县灾民出现在京城,城门的检查就越来越严格了。”
“不必担心,”扶风驾着马行至萧梁身边,“有我给他的东西,绝对没问题。”
萧梁微微挑了挑眉,但并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评价,只是继续观察着城门前的动向。
宋志平所在的车队已经排进了入城的队伍之中,随着检查一个个通过,车队也渐渐接近了守门士兵,宋志平不禁低下了头。
“自然点,别怕。”
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句轻声的提醒,宋志平转头看去,就见一个青年给他递来了一个水壶,熟稔地开始和他唠起了嗑:“等待会儿进了京,我还得去给我媳妇儿买胭脂水粉去,我一个大男人哪会这些啊!诶,要不待会你陪我去吧,是兄弟不?是兄弟就一起……”
宋志平立马明白过来,配合着搭起了话。
很快,就轮到了他们车队,不等士兵一个个来挨个检查,领队杨顺就高声招呼着:“来来来,都给官爷们配合着点,把你们的路引和照身贴都给我。”
说着便主动收齐了路引和照身贴,伴着银子交到了守城士兵的手上,顺便还搭了几句话:“怎么今儿查的这么严啊?今儿还是中秋,人可不少,真是辛苦官爷了,等下了值可得好好松快松快。”
“上头的命令,我们有什么办法,倒是你们,中秋还来送货啊?”正如扶风所说的,那士兵显然与杨顺熟识了,也不挪动步子,就站在原地对着照身贴探着头挨个看了看。
“可不是嘛,都是给人打工的命,没办法。”
正说着,一旁突然喧闹了起来,士兵探头一望,有些烦躁地抱怨:“这些南水县人有完没完,每天都要来几回,都说了不让进不让进,怎么回事。”说着也不管剩下还没来得及检查的路引和照身贴,一窝蜂全还给了杨顺,打发人往里走,一边招呼着人去处理旁边的喧闹。
宋志平往旁边看了一眼,悄悄握紧拳,跟着车队进了城。
此时,日头开始渐渐西移,进城的人却依旧没有减少。
有人为了中秋灯会而来,有人为了生计而来,还有人,是为了一个真相而来。
*
朝宴酉时开始,通常朝臣们会提前半个时辰入席,而王公子孙则会提前一炷香左右。
当沈知墨和沈知柔来到殿内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见两人走来,大臣们纷纷起身拱手,只是沈知墨到底离京三年,因此隐隐听见人群中传来了一些疑惑的声音:
“这位是?”
“那是安亲王,先前为圣娴皇后守陵三年,近几日才刚回京城。”
“哦!原来他就是……”
后面的话沈知墨没听清,也或许是被提醒着噤了声,但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他也没兴趣知道。
随着宫女的指引,沈知墨和沈知柔走向了坐席,四周座位上已经有些皇子公主们到了。
景曜帝共有六位皇子三位公主,其中三皇子七岁时因病离世,对于后宫三千的帝王来说,子嗣着实有些少。而在这剩下的五位皇子中,封王的仅有两位,大皇子沈知崇,封号荣,二皇子沈知墨,封号安。
满朝上下都知道,封王不一定彰显帝心盛宠,但“荣”和“安”,总归是不一样的,更何况还是从太子之位降下来的“安”。
而这世上的人大多都是见风使舵捧高踩低,就算身在皇家,也依旧难以避免。因此当两人出现时,其余皇子公主们大多不冷不热,唯有向来端方和顺的四皇子沈知贤起了身,朝他们拱手见了礼,唤了一声皇兄和皇姐。
沈知墨也并不想和他们搭话,只是点头回应了一声便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时不时招呼沈知柔吃些水果点心垫垫肚子。
不多时,殿外响起了一声传令:“皇上驾到。”众人立刻起身恭迎:“参见陛下。”
景曜帝缓步走至龙椅前坐下,这才不疾不徐地说了句:“平身,都坐吧,今日中秋夜宴,无需多礼。”
“谢陛下。”
沈知墨直起身,就见一旁原本空着的座位上坐了一个人,那人转过头,朝他笑了笑:“二弟。”
是沈知崇。
沈知墨淡淡点头应了一声,如常坐了下来。
“大哥,”沈知筱亲热地唤了一声,“你又是和父皇一起来的啊?”
沈知崇回头应道:“是啊,和父皇讨论朝事不小心晚了,就一起过来了。"
“大哥真厉害,”才八岁的五皇子沈知川赞叹道,“等长大了,我也要像大哥一样,为父皇分忧!”
沈知崇眉心一蹙,只是没等旁人看清就飞快地舒展开,扬唇笑了笑:“好啊,大哥等你来帮忙。”
沈知川听了很是欢喜,扭着身子刚要说些什么,却听上方的景曜帝开了口,于是连忙闭了嘴端正地坐了回去。
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沈知崇脸上的笑意瞬间落了下来,眼中的温柔也化作不屑地冷嘲。
沈知墨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不感兴趣地垂下眸子,放在桌下的右手无聊地把玩着左腕上的玉镯,只觉得景曜帝的那些个陈词滥调比摇篮曲还催眠,偏偏还要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实在是磨人。
好在景曜帝不是一个爱絮叨的人,照常说了一番中秋月圆,祈愿国泰民安的话便吩咐上菜奏乐。
一盘盘精致的菜肴被端上了桌子,白瓷杯中被倒上了清澈的佳酿,丝竹管弦之声奏起,舞女们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殿中,伴着弦乐翩翩起舞,朝臣们把酒言欢,好不热闹。
真是一场君臣和乐盛世太平的嘉会啊……
沈知墨举起酒杯,掩去了嘴角扬起的嘲讽的弧度。
“九华观清虚真人前来进献!”
沈知墨抬头,朝着殿外看去,就见有一名穿着紫色冠服手持浮尘留着山羊须的道士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缓缓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绛衣弟子,皆捧着托盘,托盘上盖了黄色锦缎,让人看不出底下是何物。
早听说景曜帝两年前生了一场重病,太医院救治却不见成效,钦天监称是帝星受到了冲撞,便找来道人做法事,没成想那道人一见景曜帝便称陛下身边有秽物缠绕,手中掐诀口中念咒朝着景曜帝抬手一指,厉喝一声“退!”景曜帝身子轻轻一颤,立时觉得脑袋清醒了许多,身子也松快了,随后辅以这道人的丹药,不过数日便康健如初,甚至神采奕奕更甚从前。此后,这名道号清虚的道士便成了景曜帝的座上宾,并赐九华观供其清修。
看来,这便是那清虚真人。
景曜帝身子往前倾了倾:“今日夜宴没见着真人,还以为真人不喜这种吵闹的环境,便不敢打扰,没想到真人竟是给朕带来了惊喜啊。”
清虚真人轻轻一甩浮尘,欠了欠身:“道家之道,清静自在与世无争,确是不该参加这些凡俗盛会,不过今日中秋月圆,贫道沐浴焚香拜月祈福,得此雷击木符牌一张特来进献陛下,祈愿陛下龙体康健,大雍河清海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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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登闻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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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闻鼓。
立于朝堂之外,百姓若有急案或冤屈,可以敲响此鼓以达天听。
自大雍开国以来,登闻鼓只被敲响过两次,每次,都是震惊天下的大案。而这一次,宋志平就要去做这第三人。
他重新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衣衫褴褛满是污渍,可他就是要这样,一步步走到那天底下最高贵的人面前,让他看看,在他高床软枕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时候,他的子民们在遭受些什么!
宋志平拖着破漏的草鞋,直直朝着登闻鼓走去。
可就在离那登闻鼓还有三丈时,一个侍卫冲了上来,举刀将他拦下:“什么人?不要命了!”
“我要击鼓鸣冤!我有冤要伸!”宋志平高声喊着,奋力想要挣脱侍卫的阻拦,朝着鼓槌伸出手。
明明看着近在咫尺,可却如同天河阻隔,怎么也触碰不到。
眼看宋志平来意坚定,另一名侍卫也冲上前阻拦,那架势,摆明了不让宋志平击鼓。
“我有冤!南水县有冤!”
宋志平声嘶力竭,可那两名侍卫一听“南水县”三个字,非但没有停下动作,反而眼神一狠,直接上手捂住了他的嘴。
“兄弟,有冤可以找京兆尹府,这登闻鼓可不是好敲的,指不定还没告上状就没命了,听我的,我带你去找府尹大人,咱们有话慢慢说啊。”
听着耳边的安抚,宋志平却是一阵心寒,他能感觉到捂着自己口鼻的力道,那分明是想要了他的命!
他奋力挣扎着,却只能看着自己的手离登闻鼓越来越远,窒息感涌起,他赤红了脸,瞪大的眼睛浮起了血丝,死死盯着登闻鼓的方向,心里一阵悲凉。
难怪,难怪世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忽然,他感觉捂在自己嘴上的手一松,转身一看,身后紧紧禁锢着他的侍卫已然软着身子倒了下去,另一人见此情形连忙想要抽刀,可刚抽出一半,手腕一痛,刀便落了地。
“谁!有刺……呃!”侍卫白眼一翻,也倒了下去。
宋志平心中一喜,立马猜到是有人暗中相助,他也没有抬头去找人,而是第一时间转头看向登闻鼓,直直朝着它奔了过去……
“咚——咚——咚……”
一声响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
中秋的圆月被乌云遮蔽,与此处一街之隔便是热闹的灯会,而在这本该无人敢驻足的宫墙外,一人破衣草鞋,用尽毕生气力,击出了响彻宫城的鼓声,在他的身后,是拿着长枪朝他奔来的宫门守卫……
看着宋志平被守卫带走,萧梁无声一叹,接下来的路,就只能靠他自己走了。
他转过头,看向扶风:“兄弟,你这石头扔的也很熟练嘛。”
扶风冷冷转身:“该走了。”
“啧,真是和你家主子一样无趣。”萧梁回头,最后望了那森冷的宫城一眼。
小殿下,接下来,可就看你的了。
沉沉鼓声震响了整个宫城,满朝文武终于停下了讨陛下欢心的心思,惊讶又茫然的望向宫城外。
“这声音,是鼓声?”
“登闻鼓?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何人竟如此大胆?竟敢敲响登闻鼓!”
……
“登闻鼓响,必是天下奇冤,没想到这第三次击鼓,竟是在朕的治下发生。”景曜帝一甩袖,“把人带上来。”
没多会儿,宋志平便被带上了殿,不但衣着破漏发丝凌乱,脸上手臂上更是多出了几道新伤,他几乎是被拖着上了殿,方一被放下,便瘫软着身子伏倒在地。
“草民宋志平,叩见陛下。”
“宋志平,”景曜帝垂眸看着他,“你可知越级上告直达天听,可是要过刀山受廷杖的。”
“是,草民知道。”
“那你还要继续告吗?”
“告!”宋志平抬头,眼中是熊熊烈火,“草民贱命一条无牵无挂,只想要为南水县喊一声冤!”
景曜帝眸色暗了暗:“南水县……好!若你过了这刀山廷杖,朕就接了你的状纸。”
所谓刀山廷杖,是敲响登闻鼓必过的一道关卡,用碎裂的刀刃铺上十丈长的路,鸣冤者需赤脚走过这十丈刀山,同时刀山两侧会站满四十名侍卫,一人一廷杖,共四十廷杖,熬过了这十丈刀山四十廷杖,才能最终将状纸呈到御前。
能有勇气来闯这刀山廷杖的,都是抛却了生死只余满腔怨仇,且不说这条路能走下来的人寥寥无几,就算靠着这怨愁憋着口气走了下来将状纸呈上,也没有人能活着听到最终的判决。
值吗?反正对宋志平来说,能用他一人的命为整个南水县喊一声冤,值!
很快,刀刃便被铺了满地,四十名侍卫也手持廷杖站到了刀路旁。
“阿姐,”沈知墨走到沈知柔身边,轻声道,“你闭上眼,捂上耳朵背过身去,别听,别看。”
“阿墨,他……”沈知柔看了下方脱下草鞋准备上刀路的宋志平一眼,不忍地别过了头,她抓有些紧张地抓住沈知墨的手腕,仰头问道,“他会死吗?”
沈知墨垂下眼眸,点了点头:“大概率,会。”
沈知柔心里不禁有些发酸:“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路呢?”
“因为这条路虽然难走,却是最公正的一条,只要走过这条路,连天子都可以告,而且除了这刀山廷杖,再没有人会中途阻拦他走完全程,说完自己想说的话。”
文武百官面前,没有人敢在这上面动手脚,若真有人动了心思,一旦被发现,那便是霍乱超纲的重罪,没有人会去冒这个风险。
第一脚踏上刀路,宋志平就感觉到脚底被划出了一道口子。这恐怕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锋利的刀刃,虽然都是碎刃,却比那樵夫砍柴的斧头还要来的坚硬锐利几分。
“你现在还有机会可以活,若想放弃,只要说一声,陛下宽仁,不会追究你的冲撞之罪的。”刑部尚书高声道。
放弃?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怎么可以放弃!
宋志平嘴唇紧抿,抬起左脚毅然决然踏上了刀路。
刑部尚书摇头叹息,抬手道:“打。”
一声令下,高举的廷杖狠狠落在了宋志平的背上,只一杖,便让他扑倒在了刀路上,刀刃化开了他的肌肤,鲜血流淌在银色的锋刃之上,在月色的照耀下格外
13. 此状当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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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墨垂下眼眸,微微侧开了头。
他知道,宋志平最后那一眼,是在看他。
想来必定是萧梁出的主意,否则与他素未谋面的宋志平怎么会如此准确地在人群中将他找到,并且将这临死前的最后一道目光投向他,投向一个传闻中安静到软弱的闲散王爷。
沈知墨心中暗暗叹息。
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竟让他给别人造成了错觉,认为仅凭一条与他无关的性命就能让他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出手相助,不过……
萧梁确实赌对了。
一条命不可以,但这条命下牵扯出的利益可以。
沈知墨闭上眼轻舒了一口气,随后抬眸,迎着宋志平那双死不瞑目的眼,抬起脚朝着前方走去。
“阿墨……”沈知柔连忙抓住沈知墨的手腕,却被轻轻地拂下,她有些慌乱地看向沈知墨,就见他安抚地朝她笑了笑,转身稳步走出了人群。
群臣们面面相觑,下意识看向了景曜帝。景曜帝亦是有些惊诧,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孩子向来谨小慎微,这还是第一次在他的面前,这般显露自己。
他抬手按住座椅上的扶手,直了直身子,沉默注视着沈知墨的动作。
沈知墨知道,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可他没有半分犹豫与停顿,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了宋志平的面前。
这是个看着很普通的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身材瘦弱,和印象中那些整日埋头苦读的书生一样,只是此时的他完全没有了寻常衣冠整洁的样子,满身刀伤浑身是血,发丝凌乱,和着血黏在了脸上,因为疼痛和嘶吼,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狰狞,额角和脖子上都冒起了青筋,满脸的刀伤和鲜血让人看不清他的五官,唯有那双瞪大的眼睛,深深地烙在所有看过的人心底。
沈知墨伸出手,抓住了那卷被他死死护住的诉状,刚要往回抽却发现一股力道将这诉状死死拽住,竟是一时没能抽出来。
沈知墨微微一愣,随即轻叹一声,伸手覆住了宋志平的眼:“安息吧。”
不管他是为了什么接下的这个案子,总归是会给南水县一个交代。
随着他的手轻轻抚过,宋志平的眼睛闭了下来,狰狞的面容竟是在闭眼后变得平和了许多。
沈知墨再次朝着诉状伸出了手,这次,他轻而易举地就抽了出来,而随着状书被取走,宋志平高举的手也终于无力地落下,无知无觉地砸到了地上,在寂静的殿前发出一声震彻人心的轻响。
沈知墨转身,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每一步都像是踏了在文武百官的心上,一步一颤。
终于,他走到了景曜帝的面前,轻轻一撩衣袍跪了下来,双手将那状书呈上:“陛下,过了刀山廷杖,此状,当接!”
身前是当今天子,周围是满朝文武,他就这样在万众瞩目下身姿挺拔地跪在空地之上,犹如暴风雨前的玉竹,已然做好了任他风吹雨打也不折腰退却的准备。
景曜帝眯了眯眼:“好,好一个当接!过刀山廷杖的状纸,不管状告何人都必须要接,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朕,当然不能违背!”
一旁服侍的赵公公立马会意,走下台阶接过沈知墨手中的状纸,将其呈到了景曜帝的面前。
状书以血写成,暗红的血迹溢开,让字迹有些模糊,但其中所含之意却是与这灼人的血色一般鲜明。
“南水县大灾,庐舍漂没,死伤无数……而朕!竟然直到百姓将朕告了,才知道灾情严重至此,怎么?朝廷百官都是眼瞎耳聋了么?还是说故意知情不报,让朕做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糊涂天子!”景曜帝将状书拍在桌案之上,引得桌上的果盘酒杯都纷纷一颤,酒水洒了满桌。
群臣两股战战,纷纷跪下匍匐在地,口中直呼:“陛下息怒。”
“卢荣轩常庆何在?”
被唤道的两人战战兢兢跪着挪了出来,低头应道:“臣在。”
“你二人一为户部尚书一为司农寺卿,此次赈灾一直由你们二人负责,先前回报时总说这是天灾,但受灾情况不重,百姓也都陆续得到安置,可如今你们二人睁开眼睛好好看看,状纸都已经呈到朕的面前来了!你们还有何话说!”景曜帝抬手一挥,那状书便飘飘摇摇落在了两人面前。
两人悄悄交换了下眼神,但这样的小动作在上位者看来却是一清二楚,景曜帝当即低喝一声:“大胆!”
“陛下息怒!”两人不敢再瞒,到底是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实情,“赈灾事宜确实已经开展,此次受灾……也、也确实严重……”
“那你们竟敢欺瞒不报?”
“臣不敢,臣……”
卢荣轩和常庆互相对视一眼,目光游移着飘向了沈知崇。
沈知崇猛然握紧拳头,举步冲到景曜帝面前,跪在了沈知墨前方:“父皇,儿臣知错,是儿臣发现了京郊的流民,得知南水县灾情后想着父皇近日政务繁忙实在劳累,便想为父皇分忧,本想等一切处理好了再向父皇禀报,只是没想到此次灾情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说起‘人祸’二字,工部尚书梁重仲也惊醒过来,一同跪在了景曜帝面前,高声喊冤:“陛下,臣冤枉啊!什么石料次品中间空心,分明是空口污蔑,就算真有部分空心段,那也应该是虫蚁造成绝非人为,更何况洛河汛期雨量大,决堤那是常有的事,只是这次比较严重,并非……”
“梁重仲!”景曜帝厉喝一声,“你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如果不能解决决堤之患,那朕要你这工部和都水监做什么!你是觉得自己这个位子做的太轻松了吗?”
梁重仲一个哆嗦,连忙俯地告罪:“臣一时失言,望陛下恕罪,臣只是……只是因为平白蒙冤,一时激愤便口不择言……”
“那就查!”景曜帝锐利的目光扫过下方跪成了一排的人,三言两语便下了决断,“卢荣轩常庆,你们二人知情不报,先罚俸半年以作惩处,念在南水县救灾刻不容缓,朕就先留着你们的乌纱帽,至于你们二人……”
景曜帝看向沈知崇和梁重仲,冷声道,“一来你们隐瞒灾情二来作为被告,先停职禁足府中,待查出南水县水患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再来看这南水县千万条人命,究竟是该由谁来担!”
“是,谢陛下隆恩。”
斥退了沈知崇四人,景曜帝将目光落在一直安静跪着的沈知墨身上:“南水县一案,势必需要一名钦差前去彻查,你刚刚说‘此状当接’,这么说,你愿意做这接状人,彻查此案?”
沈知墨抬眼看向景曜帝,毫无惧色:“若陛下需要,臣愿往。”
景曜帝静静看着沈知墨,没有说话,只是眸色越发冷淡。身后群臣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沈知墨这是疯了,退至一旁的沈知崇冷眼看着,忍不住嗤笑一声,轻声讥嘲:“可笑。”
就在这时,蒋铮竟是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臣倒是觉得,此案由安王爷来接,确实合适。”
沈知崇一惊,猛地抬起头,一声“舅舅”险些喊出了声,沈知墨亦是眉头轻挑,难掩惊讶。
景曜帝侧头看向蒋铮,语气平和:“哦?怎么说?”
“宋……”他顿了顿,努力思索了片刻,最终放弃了那个他并没有记下的名字,说,“此人称自己要状
14. 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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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重重撞在了墙壁上,发出“咣当”一声。
“我艹!谁他妈……”被惊醒地侍卫坐起身子,迷蒙的双眼在看到门口站着的沈知墨时倏然瞪大,临到嘴边的骂声也赶紧咽了回去,“王、王爷……”
他赶紧披上外衣,推醒了旁边呢喃着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的同僚,那两人原本还在抱怨,睁眼见到沈知墨的那一刻也立时安静了下来。
正坐在桌边擦拭银刀的萧梁抬头看了一眼,放下了自己的刀,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杯水,走向沈知墨:“这大晚上的,火气……”
话没说完,便被当胸一脚直接踹飞了出去,往后撞倒了桌子,随着一阵叮铃哐啷,最终倚着板凳,倒在一片狼藉之中。
萧梁捂着胸口咳喘了两声,说完了自己的未尽之言:“……火气真大。”
沈知墨冷哼一声,轻轻一撩衣摆缓步走进了屋内,完全不见方才抬腿就题的凶狠劲儿。
扶风跟在他的身后,从旁边搬来一张凳子放到了沈知墨身后,随即安静地退了出去,与萧梁同屋的其他三人互相看了看,很有眼力见地跟着扶风踮着脚沿着墙角溜出了门,半点声响也不敢出。
很快,屋内就只剩下了沈知墨和萧梁二人。
沈知墨坐了下来,冷眼垂眸看着坐在地上不打算起身的萧梁:“别装死,以你的内力修为,再摔个十次都不成问题。”
萧梁捂着胸口咳了两声,张开手臂往后一靠,明明倚的是桌椅的废墟残骸,却像是倚着山大王的虎皮宝座一般:“看来宋志平成功了。”
“是,但也没命了。”沈知墨歪了歪头,“你好像一点也不伤心。”
萧梁垂下眸子,沉默了片刻,随后淡淡笑了笑:“在来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求仁得仁,没什么好伤心的,如今这结果,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好的。”
沈知墨微微眯眼,嘴角扬起危险的弧度,柔声缓语道:“所以,你们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你想要的从来不只是进城,而是要我直接插手。”
“话也不能这么说,”萧梁稍稍坐直了点身子,他瞄了沈知墨一眼,下意识抬手蹭了蹭鼻子,在沈知墨的注视下心虚地避开了目光,但依旧嘴硬,“此次南水县河坝决堤一案,工部尚书梁重仲身为监造人难脱关系,而梁重仲与大皇子的关系你也是清楚的,所以你才会同意让我跟着进了你的融雪山庄不是吗?咱们这是……互惠互利。”
说到最后,他像是被自己说服了一般,看着沈知墨笑得开怀。
“若只是个梁重仲,还不值得我亲自出手,”沈知墨抬手架在了腿上,朝前倾了倾身子,“我的目标,你知道是什么。”
萧梁朝着沈知墨抬了抬下巴:“这就要殿下亲自去查了。”
沈知墨眼神一凌:“所以你们根本没有沈知崇收受贿赂的证据。”
“我可以保证,洛河堤坝一定有问题,而这样长的一条堤坝,动动手脚,从中贪污下的银两足够梁重仲挥霍个两三辈子的了,你猜,他把这些钱花到了哪里?要知道他可是修完这堤坝没多久,就从一个侍郎变成了尚书。”
“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测。”
“是,”萧梁看着沈知墨,说,“但我相信,只要往深了查,结果就一定是殿下想要的。”
沈知墨注视萧梁良久,半晌,他起了身,垂眸望着萧梁:“好,我很期待,你会带我查出什么样的惊喜。”
他转身朝着屋外走去,临出门前,他脚步一顿微微侧头,问,“你凭什么相信,我会插手此事?”
“我没有把握,”萧梁看着沈知墨的背影,笑了笑,“不过是碰碰运气,如果你不接,我们也就只能祈祷来个清廉点的钦差,再不济,就只能自己去查,然后带着证据再告一次御状了。”
沈知墨侧过身,疑惑忠又带着些好奇地看向萧梁:“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值得信任?”他轻声笑了,语气危险,“我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啊。”
萧梁仰头望着,就见沈知墨站在门边,长身玉立,月色洒落下来将他笼罩在内,宛若天上谪仙人……一如两年前在上元灯会的偶遇,他乘船而过,望见沈知墨青衣素衫走上桥,弯腰给桥上的老乞丐手里放了一锭银子。
“萧梁 ?”
沈知墨见萧梁望着他发着愣,迟迟没有回答,催促着喊了一声。
萧梁猛然回过神,手一撑,站起了身,望着沈知墨,笑了:“也许……是直觉吧,直觉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都不算什么好人,但也都有着一颗偶尔被触动的恻隐之心。
沈知墨垂下眼眸,半晌,他转身朝着屋外走了两步,朝着一旁候着的扶风伸出了手,扶风会意地将令牌递到沈知墨的手上。
沈知墨将令牌朝着萧梁一抛,头也不回地朝着屋外走去,只留夜风带来了他的话:“宋志平的尸首应当还没来得及送往乱葬岗,持我之令去寻守宫门的侍卫,他们会把人送出来……当然,你也可以不管。”
萧梁望着沈知墨的背影,轻轻一抛手中的令牌:“果然,口是心非……”
*
这边沈知墨朝着萧梁当胸踹了一脚,那边荣王府内也在暴怒砸摔。
蒋铮的脚刚踏进门,一尊白釉梅瓶落在他的脚前,顿时四分五裂,一片碎瓷飞溅而起,竟是直直朝着蒋铮的眼睛飞去。
蒋铮广袖一挥,从容之间就将碎瓷挡了下来。他走进门,冷哼一声坐上了主位。
“舅、舅舅……”沈知崇心里一颤,立马冷静了下来,垂首立在了一边。
管家连忙吩咐人将地上的碎片清理了,并给蒋铮上了茶,而后安静地退出门外,关上了门。
蒋铮拿起茶喝了一口,这才不紧不慢地看了沈知崇一眼:“可知错?”
“是……是我不够冷静,可舅舅,这洛河决堤和我有什么关系?十一年前造的河堤,我那时才几岁?就算……”沈知崇顿了顿,声音弱了几分,“就算梁重仲确实有给我送些东西,可那河堤我是一点也不知情啊!凭什么我要被关禁闭!”
“梁重仲给你送的东西可不少,那你猜猜,他这送礼的钱是哪来的?”
沈知崇张了张嘴,可看看蒋铮的神色,到底是没说什么,只是脸上的神情显然还是不服气。
“行了,你也是被牵连,就算河堤真有问题,也不会算在你的头上,最后小惩大诫也就是了,这件事你不用管,不过,”蒋铮抬手点了点沈知崇,“这段时间你最好给我老实地待在府里,别上赶着给你父皇找不痛快。”
“是,崇儿明白了。”沈知崇心不甘情不愿低头应了下来,他撇了撇嘴,不满地嘟囔,“早知道就不该听您的,还私自处理南水县灾民的事,奖赏没捞着,还被罚了禁闭……”
“那我当初还让你一定管好南水县的人,绝不可放进城内,你做到了吗?”
沈知崇恨恨地咬牙:“一定是沈知墨那家伙……”
“现在追究是谁把人放进来的已经没有意义了,总之,南水县的事我会处理,你给我安安分分待在府里,先避避风头。”
蒋铮警告地看了沈知崇一眼,起身离开了荣王府。
这一夜,朝中上下没几个人能得个好眠。
次日一早,当沈知墨揉着眉心走出房门,迎面便飞来了一个物件,他下意识伸手一接——是他的令牌。
侧头看去,萧梁靠在门边,双手抱胸仰头望着初升的朝阳,不知在想些什么。
“处理好了?”沈知墨将令牌丢给一旁的扶风。
“嗯。”萧梁闷闷地应了一声,显然情绪不高。
沈知墨瞥了他一眼,就任由他在那伤春悲秋,一边理着衣袖一边朝着屋外走去。身后,萧梁很是自然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你怎么不问我怎么处理的?”
沈知墨不假思索道:“要么花点银子找人送回去,要么,一把火烧了,就算是洒在风里,也好过烂在乱葬岗里。”
“是啊,一把火就烧了。”萧梁叹息道
15. 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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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墨此人,狄项明觉得有些琢磨不透。
最初,他觉得沈知墨是个被皇后娇养的软弱王爷,可崇文馆见面,他见着沈知墨腰背挺直地坐在案几前,安静地做着枯燥乏味的工作,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皇帝的恶意,可他却不悲不喜不嗔不怒。
而就在他以为沈知墨与世无争,清净如竹时,他却毅然站了出来,为倒下的南水县民将状纸呈到了御前,在所有人都避之不及时,独自顶着圣怒,坚定地说出了“臣愿往”。
此次中秋宴并未大办,只邀请了朝中三品以上的京官,狄项明和戴鸿皆不在此列,如今看到朝他们走来的沈知墨,依旧有些难以想象,这样清瘦的身影是如何果断抗下这样的重责。
“安王爷。”
狄项明和戴鸿都起了身,朝着沈知墨行了个礼。
这一礼,他们行的心甘情愿。
沈知墨虚虚抬了下手:“不必多礼,事情紧急我长话短说,想必两位先生已经知道陛下命我彻查洛河决堤一案,我需要狄先生的帮助。”
狄项明愣了愣,抬手指了指自己:“我?”
“那天皇兄和梁大人过来,我见狄先生似乎对水利很是了解,便着人了解了一下,这才知道狄先生家里世代都是水工,”沈知墨低头拱手,“擅自调查了先生,还望先生勿怪。”
“哦……不敢不敢,”狄项明连忙欠了欠身,向来不通人情世故,被指莽夫出生的他少见的柔和了语气,有些犹疑道,“王爷,臣并非工部的人,就算有心,恐怕也……”
“这就无需先生担心了,”沈知墨宽慰道,“陛下封我做了钦差,自然有调动人员的权利,只是我也必须和先生说清楚,这事就是个烂摊子,掺和进来也许并不能得到什么升官发财的好处,一个不慎,恐怕还会惹来杀身之祸,先生要细细斟酌才……”
狄项明听着沈知墨的话,脸色显而易见的渐渐暗沉了下去,最后还是没等沈知墨说完,就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带着不满喊了一声:“王爷!”
这一声喊的那叫一个震天动地掷地有声,沈知墨没有准备,被惊得身子轻轻一颤,茫然地看向黑沉了脸的狄项明。
狄项明义愤填膺:“狄某虽然不是什么英雄豪侠,却也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您这话,未免太看不起狄某了。”
“抱……抱歉……”
刚下意识道了歉,紧接着就听身后传来“噗嗤”一声,是萧梁没忍住,笑出了声。
沈知墨会来找狄项明,自然是事先做过调查,也多少了此人是个什么样的性子,说这一番话不过是小小的卖个惨,只是谁也没想到,效果竟然这么好,以至于让萧梁见着了他少有的吃瘪场面。
沈知墨转头,狠狠瞪了右后方的萧梁一眼。萧梁立刻抬手在嘴前一捏,老老实实闭了嘴,可那双凤眼却依旧满是笑意。
“狄兄,狄兄啊,王爷不是这个意思,你别曲解人家的好意,”戴鸿安抚下狄项明,又转头对沈知墨道,“他这个人就是不太会说话,王爷见谅啊。”
“无妨,我明白狄先生的意思,先生大义,知墨钦佩不已,”沈知墨拱手施了一礼,“既然先生愿意,那还请先生回去准备一番,明日辰中,我们便出发。”
次日一早,狄项明便背上背包来找了沈知墨,与他一道的,还有大理寺卿郑宽。
沈知墨没打算大张旗鼓摆足了仪仗出行,他只准备了三辆马车和十余名侍卫相随,加上郑宽狄项明并其随侍,一共也没超过二十人。
这般轻装简行,自然是准备纵马疾驰的,只是这样的赶路方式显然并不好受,没多会儿,郑宽便受不了了,哆嗦着手撩开车帘刚想喊,却迎面撞上了朝他策马奔来的扶风。
“扶风侍卫,可是王爷有什么吩咐?”郑宽在马车的颠簸下颤抖着声音高声问道。
扶风利落地调转马头,跟着郑宽的马车一边前行一边俯身道:“王爷让我来问问,您可还坚持的住?”
郑宽一听,险些落下泪来,刚要哭诉两声,就听扶风又道:“王爷说了,郑大人心中惦记案情和灾民,竟与我们一同这般奔波,实在是为国为民,但王爷还是担心您的身体,特意让属下来告诉您一声,若是实在撑不住了就喊,王爷听到了,自然会让队伍停下休整片刻。”
郑宽张了张口,正想喊,却对上了扶风的目光,冰冷的、嘲讽的、显而易见的瞧不起,就差把“我就知道”和“真没用”写在脸上……
“不、不用了,”郑宽挺起胸膛,努力做出一副‘我没事我很好’的样子,“查案要紧,本官还可以坚持。”
扶风不太熟练地扯开一抹笑:“郑大人心系百姓,实在令人钦佩。”
这话说得就像那戏台上的傀儡,还是词儿说不太好的那种,僵硬得生怕别人看不出这是背的。不过他可不在意,说完这句话便像完成了任务一样,松快地一挥缰绳,策马追上了沈知墨的马车。
“主子,安分了。”
马车内,沈知墨淡淡“嗯”了一声。
“殿下,您还挺霸道的嘛。”萧梁调笑着。
沈知墨没理会他的调侃,自顾自放下手里的文书,揉了揉眉心:“你进来。”
“?”萧梁一只手护住胸前,“殿下,我可是良家……”
“闭嘴,上车!”不等萧梁说完,沈知墨就怒呵一声打断了他的作妖。
萧梁看着紧闭的车帘,笑了笑:“不但霸道,还没什么耐心。”
他把缰绳甩给扶风,也不管车马还在极速奔驰,轻轻纵身一跃,脚点着马车的车辕,躬身钻进了车内。
一上车,他就自来熟地找了个位子坐下,拿起中间案几凹槽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甭管马车怎么摇摇晃晃却是一滴茶水都没洒:“这马车好呀,软和不颠,这茶也好,香。”
他赞叹着闻了闻茶香,仰头一饮而尽。
“那是庐山云雾,香凛持久醇厚味甘,可久泡,最适合这种长途奔波,因其产自高山之巅,终日云雾缭绕而得名,但也因此产粮极低,这五老峰的庐山云雾,每年也就能出个十多……”沈知墨伸出手想要给自己倒杯茶,可伸出去的手还在半空中,茶壶却消失在了手下。
一阵茶香飘来,清亮的茶水再次被倒进了萧梁的杯子里。
“这么好的茶啊,那我可要多喝两杯……”萧梁倒好茶刚要把茶壶放下,就注意到了沈知墨微微眯起带着些许杀气的眼神,当即转了个手,“来来来,你也喝你也喝。”
沈知墨收回瞪着萧梁的视线,深吸口气闭了闭眼:“……说正事。”
萧梁一边牛嚼牡丹的仰头把茶吞下,一边斜眼看沈知墨,那意思——你说。
“关于洛河决堤一案,你知道多少。”沈知墨看向萧梁,目光锐利。
萧梁拿起案几上食盒中的茶点,漫不经心地吃了一口:“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多,可那又如何,没有证据,我说的一切就都是污蔑。”
“你说你的,相不相信,相信多少,自由我来决定。”
“行。”
16. 南水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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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立马上前一步,拦在了沈知墨的身前,沈知墨却是拍了拍他的肩,从他身后走了出来:“怎么说?”
老翁冷哼一声:“南水县遭此大灾,那是天罚!早听说有传言南水县人觉得是堤坝有问题,简直笑话!洛河沿岸有十余个乡镇都建了坝,怎么就它南水县出事?说这样忘恩负义的话也不怕遭雷劈!”
他那敌视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你们竟然跑到这来说事,怎么?你也以为是堤坝的问题?我呸!出去!洛安堂不欢迎你们!滚出去!”
刚刚赶到的郑宽刚进门就听见这一声怒骂,当即气势汹汹走了过去:“你是什么人?知不知道你面前站着的是谁?不要命……”
话没说完,就见那老翁撩起扫帚朝着他当头砸来。
这一扫帚,带动了空中的气流,隐隐裹挟了些凌厉的气势,惊得郑宽僵在原地,进退不得。
好在此时扶风上前一步,抬手举刀,以刀鞘将扫帚挡了下来,他微微一回手,随后用力一震,将老翁给震了出去。
老翁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眼前人:“你们究竟是谁?你们不是来上香的!”
沈知墨没有理会,轻轻一甩袖,转身朝着屋外走去。
郑宽还有些发懵,见那老翁狠狠瞪了他一眼才反应过来匆匆跟上了沈知墨的脚步,轻声劝道:“王爷啊,这不知者不罪,想来里面那老头是不认识您这才多有冒犯……不过您突然来这做什么?”
“来看看。”
“看看?看什么啊?王爷?王爷!”
沈知墨心烦地闭了闭眼,默默加快了脚步。
跟在后头的萧梁踏出祠堂的门槛,回眸望了一眼,正瞧见那老翁眯着眼注视着他们离开的身影,眼神中满是提防。
一个普普通通的生祠,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看管,真是不简单啊。
萧梁勾了勾唇角,跟着沈知墨的脚步上了马车。
再度启程。
不过这回,沈知墨竟主动让车队放慢了速度。他从案几下的抽屉中取出笔墨纸砚,开始认真地埋头书写。
萧梁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陈东升,卢宥辰,姜维……你这是把石碑上的名字都记下来了?”
“嗯。”沈知墨头也不抬,继续奋笔疾书。
萧梁拿了个果子,吭哧咬了一口,看着沈知墨的眼里充满了震惊与佩服。虽说他也能识文断字,但他向来觉得读书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更不能理解这种过目不忘触目成诵的天才型本领。
等他默默地啃完一个果子,沈知墨也将所有的名字全部默写完毕。
他放下笔,认真地将这名单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妥:“看来得让人专门把这些人查一遍……”
话音未落,就见萧梁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觉得问题不在这些名字上,敢写上去的,都是不怕人查的,那些不敢写上去的,才是真正的有问题。”
“不敢写上去的?”沈知墨挑眉看向萧梁,“你知道有谁?”
萧梁微微一笑:“从前的归德将军,如今的蒋国舅——蒋铮。”
车厢内沉默了半晌,只留下马车轻晃,车轮碾压过路面的吱呀声。
良久,才听到了冷然的一句:“果然是他。”
“你猜到了?”
沈知墨一声轻笑:“你那时说梁重仲修了堤坝后就升任尚书,我心里就有了猜测。十一年前沈知崇才几岁?就算真的收了梁重仲的好处,也是间接获利,相信他确实是对这事是半点都不知情,你让宋志平把他们俩联系到一起,要么是想吸引我参与此案,毕竟我是最乐意看到沈知崇吃瘪的人,要么,就是真正的后手就在沈知崇身边,亦或是,两者皆有。”
“聪明。”萧梁笑着称赞了一句,双手抱着后脑勺,身子往后靠在了车壁上,“一晃十一年过去,怕是很多人都忘了,蒋铮就是这兴元府生人,当年这洛河建堤一事,还是他挑的头,并且由他个人率先出资十万两白银,生祠也是他提议建的,这才号召了不少富商豪绅纷纷慷慨解囊,不过后来,他说自己是朝廷的人,为国为民本就应当,因此拒绝了在这生祠石碑上留名。”
萧梁嗤笑一声,“当年,不少人还夸他是个不图名利的大善人。”
沈知墨微微一眯眼:“哦?你倒是知道的清楚,可是十一年前,你只是个九岁稚童吧?”
十一年前……他们的初遇是在十年前,难道萧梁当初流落街头,与这事也有关,所以他才对这事如此上心?
萧梁轻轻一笑:“毕竟决定了要掺和进这事里,自然是要先做些调查。”他朝着沈知墨的方向倾了倾身子,“怎么?难道你怀疑当年九岁的我卧薪尝胆十一年,就为了等来这一场天灾人祸,然后把蒋铮给明正典刑?”
“……”一时之间,沈知墨也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些可笑,以萧梁的性子,倘若真与蒋铮有仇,怕是直接找机会把人刺杀了来的利落痛快。
“你还查到别的什么了?”沈知墨岔开话题。
萧梁揶揄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追着不放,转而顺着沈知墨的话说:“我之前去堤坝上看过,通过残垣来看中间确实有部分空心了,临水面的石料本该是坚固的条石,实则只有最外层是条石,里头都是碎石,填充的黏土也是沙石居多,所以堤坝有问题,是绝对的。”
沈知墨点点头:“也就是说,当年负责监造的梁重仲肯定是脱不了干系,但是蒋铮是否参与其中,还需要证据。”
“我知道有一个人,或许能提供点线索,但是要怎么撬开他的嘴,就看殿下的本事了。”
言谈之间,马车已经驶近了南水县,隔着老远,就看到了远处一块倒下的石碑,石碑旁还有一颗歪倒的大树,粗壮的根系已经裸露出地表一半。
天色阴沉沉的,灰色的云低低的挂在空中,压得人有些喘不上气来。
沿着依旧泥泞的道路,马车驶入了南水县,只是没走两步,就被迫停了下来。
沈知墨撩开车帘,透过窗户往外看去,就见街上满是黑黄色的泥浆和没有清除干净的石块,人们像是没看到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上面,浑浑噩噩,犹如行尸走肉。
“主子,这路上都是杂物,马车过不去了。”
沈知墨撩开车帘,走下了车,望着眼前的景象深深皱起了眉:“这都快一个月了,怎么还是这样杂乱的样子?”
萧梁走到他的身边,说:“我离开的时候,天上还在下雨,洪水还没有退,县民们只能住到山上,或者逃到别处去。”
沈知墨沉沉舒了口气,转头对扶风吩咐道:“留几个人看着车马,剩下的人,随我入县城。”
狄项明早已带上了需要的图纸和纸笔,装成了一个包裹背在身上,将衣服的前摆撩起扎在腰带上,准备踏进泥泞之中。
而姗姗来迟的郑宽却是伸手阻拦道:“王爷,您是千金之躯,怎能涉足这样的地方,不如让人进去通报一声,让当地县令着人清理了道路,咱们再行进城啊。”
沈知墨眉头微微一皱,正想要说些什么,就听一旁的狄项明不满地“哼”了一声。
“郑大人,您是来做什么的?”
“自然是奉旨来查案的啊!”
狄项明“哦”了一声,不阴不阳地说:“我还以为郑大人是来郊游的呢。”说完,也不管郑宽有什么反应,举步就往前走。
“诶你你你……”郑宽“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转头就找沈知墨评理,“王爷,你看他……”
沈知墨连个眼神都没给他,抬脚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王……”郑宽刚想要喊,肩膀却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就见萧梁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萧侍卫,你也劝劝王爷,这样的路怎么……”
“郑大人,”萧梁打断了郑宽的话,微微勾起唇角,“您千金之躯,就在这等着吧。”
“不是,我……”
“您放心,我一定会通知县衙让人八抬大轿来接您的。”
郑宽微微瞪大了眼睛,连忙伸出手想要拦下萧梁为自己辩解,可萧梁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动作灵活地绕开了郑宽的阻拦跟上了沈知墨的步伐。
望着一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郑宽苦着脸一跺脚,再顾不得脚下的泥泞,高呼着“王爷慢点”追了上去。
这样一行衣着光鲜的人出现在残破的南水县街头显得格外突兀,周围的人下意识看了几眼,麻木的眼中出现了些许的波澜。
这条路确实难走,尤其是他们还穿着平日里穿惯了的长衫。
沈知墨深一脚浅一脚,没一会儿就感觉到靴子已经有些渗了水,让人难受得很。他下意识关注了脚下的感受,一个不留神,脚下踩到了块湿滑的石头,顿时脚下一扭,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右倒去。
以他的身手,想要及时调整姿势稳住身体并非难事,可就在他准备动作时,却猛然意识到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王爷……
至少在狄项明和邓宽面前,应该这样。
变故来的突然,白霜和扶风走在前面无法及时扶上一把,沈知墨只能闭上眼,迎接即将到来的狼狈与疼痛……
就在这时,一只手牢牢搀住了他,拎着他的胳膊让他站直了身体,顺着那有力的手看去,就见萧梁微蹙着眉,目光之中隐隐流露出些担忧与不满之色。
不满?他在不满什么?
还未等沈知墨想出个结果,就见萧梁低了头,仔细看着他的脚:“没事吧?”<
17. 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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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墨到底还是停下来等了等,或者说,是拽着萧梁的头发叫停了这人的脚步,并且坚定地跳下了萧梁的背。
于是,当狄项明和郑宽赶上来时,就见沈知墨冷着张脸等在路边,而萧梁则皱着张脸正在揉着脑袋。
见两人跟了上来,沈知墨便要继续往前走,偏生狄项明还真诚地劝了一句:“王爷,您怎么下来自己走了?前方的路越发难行,您还是让侍卫背着吧。”
沈知墨僵硬地扯开一抹笑:“狄先生不必担心,本王刚刚就是一时分了心,不会再摔了,”不等狄项明再说些什么,他又匆匆道,“咱们还是快走吧。”
郑宽瞅见沈知墨的脸色,当即不顾自己还没喘匀的气就连声附和道:“啊对……对对对,王爷就是太担心百姓了,这才一时着了急,当然,道路难行,王爷还是多注意点脚下,也让侍卫们扶着点。”
扶着可比背着好接受得多,而这回,白霜和扶风一人一边,默契且利索地把萧梁挤到了旁边,不让他有丝毫靠近的机会。
一行人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去。
溃口出现在县城南边,越接近溃口,受灾就越严重。
四处都是倒塌的房屋和树木,有人在这些废墟之中翻找着,试图找出一些还可用的东西,结果翻到些旧物触景生情,便坐在地上抱着旧物嚎啕大哭。
这里没有白布香烛,没有披麻戴孝,却比在葬礼上还要令人悲戚,因为这整座城,就是一座巨大的灵堂。
这样的气氛实在让人难受,狄项明咬紧了牙,眼眶已经泛红,郑宽也是忍不住唉声叹气,可沈知墨却是目不斜视,步伐坚定没有丝毫停留。
“王、王爷,要不……”
沈知墨回过头,就见郑宽看向周围的灾民,眼中满是不忍,狄项明和他们的随侍亦是如此,唯有沈知墨自己的侍卫,是和自家主子一样的冷静到冷酷。
“怎么?你们想帮帮他们?”
郑宽觉得沈知墨的语气有些不对,却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啊……”
沈知墨嗤笑一声,“怎么帮?是把你身上的银子都给他们,还是把你们吃剩的干粮给他们?幸存下来的灾民有多少你知道吗?你身上那点银子吃食够吗?”
“这……”
“别忘了我们来此的目的,就是查出这次溃堤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其余浪费时间又没用的事情不要去做,”沈知墨微微一挑眉,冷眼看向郑宽等人,“明白。”
郑宽一个激灵:“明、明白……”
得了回复,沈知墨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郑宽悄悄松了口气,他不禁有些惊异,一向安静内敛的安亲王竟然有压迫感如此强大的时候,让他这个浸淫官场多年的人都感觉到一丝战栗。
看来这个安亲王,也并非如表面上的与世无争啊。
萧梁暗暗瞥了郑宽一眼,心中嗤笑一声,他的目光略过郑宽,扫向周遭破败的房屋和绝望的灾民,最后落到前方那个清瘦的身影上,轻轻皱了皱眉,但很快,又自嘲地勾起了唇角。
说到底,他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别人?用意不纯的何止沈知墨一个啊……
从城北一路行至城南,总算看到了溃口所在,隐隐还能听到哗哗的水流声。
“这溃口……”
萧梁望着前方,缓缓停下了脚步。
沈知墨眉头轻蹙,看向萧梁:“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萧梁仔细看了溃口良久,最终下了定论:“这溃口,似乎比我走时小了些。”
沈知墨定睛看向溃口,轻轻一甩袖:“走,过去看看。”
狄项明在沈知墨说“走”时,就已经朝着溃口冲去,开始仔细检查堤坝的截断处。沈知墨等人跟在后头,也上了堤坝。
如今暴雨已经停了,水位也降了下去,只是河水依旧湍急,混合着泥土,翻滚出浑浊的黄色。为了避免出现二次决堤,溃口处被装着泥沙的麻袋和各种杂乱的重物堵上了。
只是……
从堤坝两边的断口处看来,堤坝临水面用条石至少叠了三层,虽说里面填充的黏土因为洪水的冲刷有些流失,但并没有出现宋志平和萧梁所说的,堤坝石料以次充好,中间空心的情况。
萧梁收起了一向的漫不经心,三两步冲上前目光锐利地看向那断口处,深深皱起了眉:“怎么会这样?”
这明明与记忆之中截然不同,却一时难以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他握紧了拳,下意识回过头看向沈知墨,得到了一个安抚地颔首。
萧梁深吸口气,这才注意到一旁郑宽审视的目光,于是冷静下来安静地往后退了两步。
“狄先生,”沈知墨走上前,“可看出什么来了?”
狄项明远远眺望着河流上游,抬手指着对岸不远处的一处山壁道:“你们看那,那处山壁显然缺失了一大块,没有任何的杂草树木,应该是新形成的,而这山壁下方有一块滩涂,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是连日大雨造成了山体滑坡,山壁落到河里形成了滩涂,也改变了河道的走向,以至于原本应该顺流而下的河水被阻挡,转向对这河堤造成了冲击。不过,以这河堤的坚固程度来看,就算加重了冲击也不应该出现溃口……”
说着,他伸出手想要触碰河堤的截断处,想要再仔细看看,可就在这时,河堤下传来了一声高喊。
“请问上方的可是安王爷?”
狄项明下意识收回手,直起身朝着河堤下看去,就见一名穿着县令官服的中年男人在衙役的搀扶下朝着他们走来。
来人正是南水县县赵利。
当他收到消息,说南水县来了一群外人,个个衣着不凡非富即贵,他便知道他要等的人来了。当即领着衙役冲出门外,一路问询着找来,好在是没有来晚。
他爬上河堤,喘了两声,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一名负手立在堤坝上眺望远方的青衣公子身上。
头戴银冠衣着华贵,姿容俊美长身玉立,气质出尘非凡世之人……看来是他了!
赵利走上前,朝着青衣公子恭敬地弯下了腰:“下官南水县县令赵利,见过安王爷。”
沈知墨没有回头,径直伸出手,指了指狄项明所说的滩涂,问:“那滩涂是什么时候有的?”
“啊?”赵利往前走了两步,探头看向沈知墨所说的滩涂,“哦,这是在大半个月前出现的,大约一个月前开始,南水县就雨水不断,那的山壁就滑落了,掉在河里形成了这片滩涂……呃,有什么不对吗?”
“为什么没人去处理?”
“啊?”赵利愣了愣,有些紧张地擦了擦额上冒出的细汗,“这个……又危险又不影响什么,所以就……”他怯怯地抬眼,暗暗观察着沈知墨的神色。
沈知墨勾唇冷笑:“不影响什么……呵。”
这一声笑,直把赵利吓得浑身一激灵,险些没腿软得直接跪倒在地。
不过沈知墨倒是没再多说什么,而是转向狄项明:“狄先生,烦请再看看,可还有什么问题?”
狄项明点点头,弯下腰继续观察堤坝的断口处。
这断口并不齐整,而且裹满了淤泥。他伸出手,想要抹去断口处的泥沙好观察石料的情况,却听赵利高喊一声:“大人且慢!”
赵利大步向前,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怎么能脏了大人的手,我来,我来!”
18. 分寸
南水县县衙位于县城西北方向,地势高且位置较偏,显然不符合正常县衙选址的标准。
不过现在,由于洪水没有淹到这,这片区域倒是聚了不少人,还搭起了些临时的帐篷和草屋。
“洪水过后,下官便把县民们都尽量聚集到了这边来,一来便于管理,免得到处跑遇上危险,二来也方便我们分发救济粮,你看,那边就是我们的粥棚,”赵利指着前方已然排起长队的一处棚子说,“自从南水县大灾以来,朝廷立马安排了队伍过来救援,还有不少民间人士自发前来相助,像是长风镖局,洪水还没退时就来帮了忙,不仅来了人还捐了银两,还有前阵子天福粮行也送来了不少粮食,现在最要紧的关头已经过去,剩下的就得靠我们自己来了……王爷请进,这就是我们的县衙了。”
天福粮行?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萧梁下意识看了眼沈知墨。
感受到萧梁奇异的可以称得上一句温柔的目光,沈知墨疑惑地蹙了下眉,嫌弃道:“眼睛不舒服就去看大夫,看我做什么。”
萧梁眯眼一笑,低声道:“自然是看殿下面冷心慈,做好事不欲人知。”
沈知墨一愣,随后嗤笑了一声,朝着萧梁勾了勾手指,待萧梁好奇地凑了过来,他附耳轻声道:“有些事,不让人知道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价值,你觉得呢?”
他深深看了萧梁一眼,直到萧梁眼中的笑意渐渐褪去,才冷淡收回了目光,没有一丝留恋地转头跟着赵利进了县衙。
望着沈知墨的背影,萧梁原本舒朗的神色渐渐沉了下来。
他被警告了。
原以为自己和沈知墨也算踏上了同一条船,如今看来哪怕是同一条船上的人,那也是一人一头,中间立着一堵墙。
刚刚是他,逾越了。
萧梁深吸了口气,沉着脸,舌尖不太爽快地抵了抵齿列,半晌才抬起脚,懒懒缀在队伍后头。
县衙很大,也很干净。
沈知墨环顾了一周,点了点头赞道:“环境不错,看着还挺新的。”
“是是是,”赵利眉开眼笑,“咱们这县衙虽然盖了也快十年了,但我们维护的还是很好的,所以看着新,王爷请这边走,下官已经给您备好了一间小院供您休息。”
赵利不仅拾掇出了一个院子,甚至安排了两名婢女服侍,不过被沈知墨以不喜生人靠近为由拒绝了。
紧接着,赵利又安排了一桌接风宴,嘴上说着“情况特殊,招待不周”,可桌面上虽然没有爆肚海参,但鸡鸭鱼肉却也是不缺,看得狄项明火冒三丈,险些就想掀翻那桌子,不过被沈知墨用眼神硬生生给压制了下来。
狄项明坐在桌上,面对一桌子佳肴,只觉如坐针毡,耳旁赵利不绝于耳的奉承和沈知墨淡然的反应更是让他不适,于是臭着张脸“蹭”的起了身:“王爷,下官身子不适,恐怕没有这口福吃下这么好的饭菜,先回房了。”
他随意地拱手行了一礼,不等旁人反应便轻轻一甩袖,转身出了饭厅。
回小院的路上,狄项明越想越气愤,进了屋往桌旁一坐,拿起凉透了的茶水就往嘴里倒,想借此消消心火。
这时,房门被敲响,屋外传来了一声:“狄大人。”
狄项明闻声看去,就见萧梁站在门边,对他举了举手里的托盘:“一起吃点?”托盘里是两碗米饭和两碟清淡的素菜。
“你是……王爷的侍卫?”
“是,刚刚看狄大人从饭厅那边过来,想必没吃什么东西,就拿了点饭菜过来。”萧梁抬脚跨过门槛,走到桌边放下手里的吃食,自然而然地拿起一碗饭开始吃。
狄项明深吸口气,扭过头一声不吭。
见他这样,萧梁咽下嘴里的饭菜,问道:“狄大人,您是在怪王爷?”
狄项明冷笑一声:“下官怎敢。”
萧梁笑了笑:“看来狄大人确实不适合官场。”说完又拿起碗继续自顾自吃了起来。
狄项明转头看向萧梁,满眼的迷茫与疑惑,他以为萧梁是来当说客,没想到竟真是来找他吃顿饭。
他等了片刻,见萧梁依旧认真吃饭,到底忍不住主动出声问道:“你为何这么说?”
萧梁抬眸瞅了狄项明一眼,神色复杂,似有千句百句的话想说,可最后却是一言不发。
“有话就说。”狄项明忍不住催促。
萧梁犹豫片刻,到底是在狄项明殷切的目光下放下了碗:“狄大人可是觉得王爷不让你仔细检查堤坝,又赴了赵县令的约,外面灾民还在喝着清粥,里面却大鱼大肉,他这是有意不想认真查,打算敷衍了事,甚至怀疑他接下这个案子不过是想在圣上面前露露脸?”
狄项明轻哼一声,不满之色溢于言表。
“狄大人,那您觉得这个案子,好查吗?”
狄项明没有吭声,他觉得不难,堤坝就在那里,而且他已经看出了些许端倪,只要确认这就是实打实的物证。
可被萧梁这么一问,他有些不确定起来……
“这案子当然好查,”萧梁道,“堤坝确实有问题,这就是物证,可是犯人呢?梁重仲吗?当年只是个小小侍郎的他会有这么大的胆子策划这么一桩贪污案?”
狄项明陷入了深思。
“可如果现在就把堤坝有问题的事情捅出来,那就只能查到梁重仲。”
萧梁平平淡淡一句话,却如惊雷落在了狄项明的心里,他猛然惊醒,查案查的不是事,而是人。
萧梁打量了一眼狄项明的神色,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杯茶:“有时候虚与委蛇是不得不做之事,谋定而后动也是为了让进展得以更加顺利,狄大人,在朝堂之上,一味的刚直并非是错,但显然会给自己增添许多不必要的阻碍。”
“是……是我狭隘了。”
“没什么狭隘不狭隘的。”
屋外突然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转头一看,沈知墨轻轻一撩衣袍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我请狄先生来,就是为了查堤坝的问题,如果不是堤坝的问题,那就要想想彻底解决洛河水患的对策,这种场面活儿本就不该委屈先生来做。”
面对突然出现的沈知墨,萧梁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自顾自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狄项则明连忙起身,有些无措地看向他:“王爷,下官……”
沈知墨很是自然地走到桌旁坐了下来:“本王公务在身且不胜酒力不便饮酒,加上长途奔波脾胃虚弱吃不了油腥味,便把那桌子饭菜给了外头的百姓,和他们换了点米粥小菜。”
他挥了挥手,身后扶风便将手里的提篮放到桌上打开,拿出几道简单的小咸菜和米粥放到桌上。
“狄先生,一起吃点?”
狄项明一时有些无措,下意识看向萧梁,可萧梁却是有一口没一口吃着自己带来的小菜,闷不吭声。
沈知墨也注意到了萧梁的沉默,他微微一皱眉,正想开口,就见萧梁抹了把嘴起了身,把自己的碗筷一收:
“殿下,狄大人,你们慢用,属下告退。”
“慢着。”沈知墨道。
萧梁犹豫了一下,到底停下了脚步。
沈知墨抬抬下巴:“坐下。”
萧梁梗着脖子望着门外,不走也不坐。
他来此是为了大局,他走是因为心里不爽快,可沈知墨让他坐……也许是有要事相谈呢?再喊一声,如果再喊一声……
“狄先生,坐吧。”
萧梁瞪大了眼睛转过头,眼睁睁看着沈知墨轻轻一撩衣袍,自顾自坐了下来,一旁的狄项明也跟着坐了下来,神色间还满是对沈知墨的歉疚,丝毫没有注意到开解他的人正尴尬地站着。
沈知墨微微仰起头,看着萧梁轻轻挑了挑眉梢。
他不瞎,自然看得出萧梁这是在生闷气,可这生的是哪门子气,他想不清楚,也不打算浪费时间去想,这是去是留,他相信萧梁会有自己的决断。
“南水县县衙远离河岸且位于高处,县衙内不仅储备有足够的米面,甚至还有果蔬鱼肉,若说赵利没有提早准备,想来谁也不会相信,可就算如此,这些也无法作为关键的证据,只要他咬死了不开口,就无法定他的罪,更别说背后真正的犯人。”
沈知墨一边说着,一边暗暗观察着旁边的萧梁。
果然,没多会儿,就见萧梁有些烦闷地长长舒了口气,转过身,默默坐回了座位。
沈知墨微微勾起了唇角,收回暗自观察的目光,看向一旁的狄项明,肃然道:“狄大人,我只有一句话,我请你来,只为帮我判断洛河水域相关问题,关于案件您可以提建议提看法,但请相信我的选择,不知你是否能够做到?”
他直直看着狄项明的眼,目光中充满了压迫感,大有若是不答应就换人的意思。
狄项明自然感受到了沈知墨言语中的威胁之意,但他并没有因此觉得被羞辱,反而定了心,认真应道:“是,下官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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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墨点点头,收敛了气势,拿过狄项明身前的空碗帮着盛了碗粥:“这几日日夜奔波,辛苦先生了,吃饭吧。”
狄项明连忙伸出双手去接:“下官不敢,多谢王爷。”
萧梁看看狄项明面前的粥,又看看自己的碗,微微一眯眼,随后手一伸,将碗递了过去:“王爷,我也要。”
沈知墨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刚吃饱吗?”
萧梁撇了撇嘴:“就那一碗,饱什么呀。”
要说饱那也是被气饱了。
听出萧梁语气中的不满之意,沈知墨干脆地把勺子一扔,轻轻一抬下巴:“给本王盛一碗,然后再自己盛。”
“……”萧梁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在沈知墨的注视下接过了勺子,拿起碗,老老实实盛起了粥,递到沈知墨前面。
“是——”他拖长了音,懒洋洋道,“殿下,您用膳。”
沈知墨接过萧梁双手奉上的粥,心满意足地低头喝了起来。
狄项明隐隐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又不知哪里不对,只能安安静静喝粥,突然,他想起了一个人。
“对了,郑大人呢?”
“他说有点累,先回房了。”沈知墨放下勺子,似是随意地开口,“狄大人觉得,郑大人怎么样?”
“怎么样?……不太熟悉,但……”狄项明认真思索了一翻,最后没忍住撇了撇嘴,“有些油滑。”
沈知墨淡淡笑了:“大理寺向来负责审理朝廷百官以及京师徒刑以上的案件,有时不管查还是不查都容易得罪人,而郑宽在这大理寺卿的位子上安安稳稳干了七年,七年间从未被言官弹劾……你猜,他是凭什么?”
狄项明睁大了眼,惊讶的微微张开了嘴。
“方才你离开饭厅后,还不等我拒绝那桌饭菜,郑大人就捂着肚子说自己身体不适,受不了荤腥……”
听郑宽这么说,赵利自然立马就要去找大夫,但被郑宽拦下了:“不过是长途奔波了太久,休息一晚就好了。”
“啊?哦……是是是,那王爷……”
“本王这两天也是肠胃不适,想来是有些水土不服,这桌佳肴怕是无福消受了。”沈知墨同样婉拒,并朝着县衙外看了看。
郑宽注意到了沈知墨的目光,当即提议道:“这一桌子饭菜赵大人一人怕是也吃不完,不如赵大人分一些给外面的百姓,也给我们换些他们喝的米粥来,我们如今这肠胃,怕是只能喝些清淡的米粥了。”
“那下官这就去让厨房煮点粥来,放点鸡茸细细的熬煮,清淡养胃……”
“赵大人,”郑宽笑着打断了赵利的话,“天色已晚,不必这么麻烦了,直接端两碗百姓喝的米粥来就行。”
赵利这才意识到不对,他小心翼翼地瞄了眼沈知墨的脸色,心里一颤,连连点头:“是是是,下官这就去办。”
端着米粥回小院的路上,郑宽道:“王爷,方才狄大人没吃东西就回了屋,想必也是肠胃不适,喝点米粥应该能舒服些,只是下官这身子实在有些撑不住,想回屋歇歇,这粥……”
沈知墨微微一笑:“郑大人好好休息,这粥,我给狄大人送过去就行。”
……
狄项明听着沈知墨的描述,豁然开朗:“他、他这是故意的?”
“郑宽此人,最懂得分寸二字,什么案子可以严查,什么案子点到为止,他心里自有一杆秤,加上大理寺卿也算位高权重,不敢查的只在少数,因此父皇才让他在这个位子上坐了这么多年,而眼下这个案子恰恰就在他不好查的范围内,但又是皇上下的旨,他不敢不遵从,好在只是协理,那就干脆与我方便,不尽心,也不争功。”
一时之间,狄项明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评价。
沈知墨看着狄项明纠结的表情,笑了:“这世上,大多数人最关心的终究是自己的利益,不必苛求,总之,郑大人此行不会给我们太多助益,但也不会对我们进行阻挠,狄大人记住这点就好。”
“是……”狄项明点了点头,“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要彻查堤坝吗?虽然今天没有看清,但我看那条石棱角锋锐,似是新安上去的。”
沈知墨点了点头:“看来这赵利早就得到了风声,提前找人用条石修补了一部分堤坝以作掩饰。不过这事不急,堤坝就在那,总也跑不掉,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偷工减料的河堤究竟是谁的主意……”
他转头看向萧梁:“你先前说有个证人,他在哪?”
19. 证人
沈知墨没想到,萧梁所说的证人,竟然是一个傻子。这个“傻子”并非嘲讽,而是真正字面上的含义。
证人名叫陈通,今年三十七岁,但心智却只有七岁,据说是幼时生了场大病烧坏了脑子。
陈通有个哥哥叫陈平,是个水工,曾参与南水县堤坝的建造,兄弟俩关系特别好,县里的人都说陈通生了个好命,就算爹娘死了也有人照顾终老,可后来,陈平和他的父母却意外死于山匪劫杀。
此后,陈通日日爬上堤坝,县里的人都说,他这是在等他哥哥回家。
而就在决堤那天,陈通照常去了堤坝,有人见到他还劝他回家,毕竟下着大雨实在危险,陈通却是不管不顾,照常上了堤坝。
可没过多久,他就神色慌张地跑了下来,一边跑一边喊:“快跑!要溃堤了!快跑!”
没人相信傻子的话。
就算有人不放心去堤坝上看了一眼,见水位线离坝顶还有一段距离,也就没理会陈通的“疯言疯语。”
一炷香后,溃堤了。
“他竟然提前发现了溃堤……”沈知墨目光一凛,“他现在在哪儿?”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躲进了山里,神色惊惶,看到我出现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抖,险些没吓晕过去,所以在长风镖局救完人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找他们投了个镖。”
沈知墨看向萧梁的眼中流露出几分赞赏的笑意:“聪明啊。”
如果不是萧梁把人护下,恐怕这个陈通已经死于非命了。
“好说,”萧梁轻轻一挑眉,颇为得意,“我已经给长风镖局送了信,他们会把人送回来,明日我便带你去找他。”
为了不打草惊蛇,沈知墨决定乔装打扮悄悄出府,白霜扮成他的样子留在房内,扶风则在外借口沈知墨身子不适挡住其他人的视线。
沈知墨和萧梁刚离开,赵利就来到了院外,说想给安王爷请安,扶风称沈知墨身子不适需要休息谢绝了赵利的探望,可没过多会儿,原本已经离去的赵利竟然再次出现,身边还带着一个大夫。
“王爷乃是千金之躯,可怠慢不得,尤其是现在水患刚过,很容易出现疫病,还是让大夫看诊一下较为妥当。”
“不必,王爷在休息,任何人不得打扰。”扶风拦在门外,寸步不让。
这样坚决的态度让赵利不免起了疑,看向屋子的目光更是充满了探究。
就在这时,西侧屋子的房门打开,郑宽从里面走了出来,笑着朝赵利打了声招呼:“赵大人,早啊。”
“郑大人。”
“赵大人一大清早的在这做什么?”
赵利看了看扶风身后紧闭的房门:“下官来向王爷请安,却听说王爷身子不适,于是连忙找来大夫想要给王爷看诊,可这扶风侍卫却一直拦着……”
郑宽了然地“哦”了一声,随后走了过来,揽着赵利的肩走到了院子中央,轻声对赵利说:“赵大人,你这就不懂了,王爷乃是千金之躯,哪是能随随便便就让别人诊脉的?”
“可这……”
郑宽一把按下赵利想要辩解的手,语重心长道:“放心,王爷身边的侍卫各个都是身怀多种绝技,小病小痛他们自己就给王爷治好了,如果他们真的招呼你找大夫,那才是真的不好了。”
赵利被郑宽的话吓得一个哆嗦,害怕地看向郑宽。
郑宽安抚道:“没事没事,你让王爷好好静养两天就成,估计就是水土不服,我昨晚也难受了一晚来着,王爷身子骨弱你也是知道的,肯定得缓个两天才行。”
赵利将信将疑。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了两声轻咳,随后响起了一声不快的质问:“谁在外面聒噪?”
赵利一个激灵,哆哆嗦嗦正要告罪,就听屋里继续含糊着唤道:“扶风,倒水。”
扶风瞪了赵利一眼,推门进了屋。
赵利连忙对郑宽安静地行了个礼以示感谢,郑宽笑了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轻抬手挥了挥,于是赵利连忙带着大夫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院子,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郑宽意味深长地回眸看了那卧房一眼,随后露出一个轻松愉悦的笑容,溜溜达达回了房。
就在赵利坚信安王爷就在院子里好好休息的时候,沈知墨跟着萧梁已经在赶往城外的路上。
“让白霜扮成你的样子真的能混过去吗?他可比你矮些,身形就不像,就算会易容也不行啊,除非在鞋里多塞点东西垫垫。”萧梁问。
“放心吧,用不着易容,”沈知墨低头理了理衣服,“白霜会模仿别人的声音,只要待在屋里说几句话,没人敢冲进去,自然不会被发现。”
“不愧是殿下,手下能人众多……怎么了?”萧梁突然发现沈知墨一直在挠着脖子。
“没事,就是有点痒。”沈知墨又理了理衣领,同时歪了歪头。
“别动。”萧梁冷斥一声,一把握住了沈知墨的手。
沈知墨皱眉,天下敢这样对他说话的人不多,萧梁恰好不在其列,这一声呵斥,让他顿时起了火气:“你干什么?”
他用力想要甩掉萧梁的手,却被更用力的握紧。
“别动,”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这一次,萧梁放轻了声音,柔和地说,“让我看看。”
说着,他微微低下头,朝着沈知墨的方向凑近了些。
太近了。
近的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沈知墨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却被一只手按住了后脖颈。
这一动作直接惊得沈知墨浑身一僵,正要炸毛,就感觉脖子上被一只温热的手指轻轻抚过,轻柔的触感如同羽毛划过皮肤,带来别样的酥麻感,让他顿时脑子空白了一瞬,等反应过来刚想要动手,萧梁已经悄然放开了他,站直了身子。
“红了。”萧梁不禁叹息了一声。
不过是脱下往日的丝绸锦缎,换上了一身普通人家常穿的棉麻衣裳,竟然就把脖子磨出了一片红,真不愧是娇贵的小王爷。
“……红了?”沈知墨反应了一会儿,茫然地眨眨眼,火气顿时消了下去,“脖子吗?”
他伸手想要去触碰,被萧梁再次握住手腕拦了下来。
“别挠了,再挠更严重。”萧梁警告地看了沈知墨一眼,然后缓缓松开手,一边从怀里掏些什么一边死死盯着沈知墨的动作,不让他的手靠近脖子半分。
萧梁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青色的小瓷罐,打开罐子,一股清凉的味道扑面而来,可刚伸出手想要帮沈知墨上药,就被一把挡了下来。
“这是什么?”沈知墨微微探着头,警惕地打量着那瓷罐。
“……这是用薄荷金银花马齿苋等药材制成的膏药,可以驱虫止痒。”萧梁将小瓷罐往沈知墨眼前一递。
沈知墨接过瓷罐,微微皱着鼻子嗅了嗅,确定没问题后交回萧梁手里,微微歪了头露出了脖子。
等了一会儿不见萧梁动作,便轻声催促道:“愣着干嘛,上药啊。”
萧梁险些气笑出声,先是显而易见的防备,确认没问题后又毫无愧疚地指使,天下间除了眼前这人真不知还有谁能做出这样无耻的事情……偏偏这人还理所当然地微微仰着头,等着人来服侍……
罢了,谁让他是沈知墨呢。
萧梁心中一声长叹,到底是伸手挖了勺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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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指关节轻轻一挑沈知墨的下巴:“抬头。”
沈知墨一个冷眼,萧梁一边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一边伸手将药膏涂抹在了红肿起来的部位。
药膏刚碰到皮肤,就立马传来一阵冰凉之感,激得沈知墨的身子不自觉轻轻一颤。
萧梁的手一顿,抬眸看了他一眼,不自觉柔和了语气:“有点凉,忍忍。”
略有些低哑的嗓音惹得沈知墨心里一颤,目光闪烁地避开了目光,轻轻应了一声:“唔。”
含糊的声音传来,伴着小巧的喉结轻轻上下一动……萧梁的手一顿,眸色深了深。
冰凉的药膏在皮肤上慢慢铺开,冰冷之中偶尔还有指腹传来的温热,每一次的触碰都带来一阵无法言喻的酥麻……
沈知墨向来不会在不需要的时候委屈自己,更难以忍受事情超脱出自己的控制,于是不过片刻,便伸手一拨萧梁的手:“可以了,上个药而已,真慢。”
“嘶……”萧梁咬着牙,刚起了点怒意,就见沈知墨那小巧的耳垂不知何时竟染上了浅浅的绯红,所有的不快顿时化作一声笑意溢出唇角。
沈知墨斜瞪来一眼:“笑什么?”
“啊……”萧梁迅速找了个借口,“不过是感慨,殿下的肌肤真是娇嫩。”
沈知墨怀疑地打量了萧梁一眼,只是萧梁神色淡定看不出什么异常来,于是轻哼一声:“怎么?有问题?”
“没,当然没。”
“那还不带路?”
萧梁含着笑微微一欠身,恭恭敬敬道:“殿下请。”
没走多久,两人经过了一处民居聚集区,一路上看到不少在收拾房屋的县民。看着这些人,萧梁的脚步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
“总感觉……有些不对……”萧梁看着周遭的县民,低声呢喃。
“嗯?”沈知墨跟随着萧梁停下脚步,“怎么了?”
“嘶,说不上来,就是……”萧梁正不知道怎么形容这奇怪的感觉,就对上了一位县民的眼神——麻木,呆滞,充满死寂。
他心里一颤,猛地握紧了拳:“我知道了……”
“上次我来南水县时,遍地横尸哭声震天,他们跪在地上拉着我的手,让我帮他们讨个说法,虽说那些和我熟识的人都跟去了京城,但,不该是这个样子。”
萧梁伸出手,指着周围的百姓:“你看看他们的样子,分明就是心如死灰,可他们昨日明明看到了我们的马车入城,虽说我们没有大张旗鼓,但县令都来堤坝上接人,他们肯定能猜出咱们就是查案的钦差队伍,可竟然没有一个人冲上来喊冤?甚至连一丝丝的激动都没有!你觉得,这正常吗?”
他上前两步,径直走到一名男子面前:“这位大哥,你知道这堤坝……”
不过刚说出“堤坝”二字,那男人便一个激灵抬头看向萧梁,颤抖着唇眼中含泪,可到最后,却只说了四个字:“我不知道……”他重复着这四个字,不顾萧梁的挽留踉跄着走开了。
萧梁愣在原地,他回过头和沈知墨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诧与凝重。
随后,俩人又分别问了几人,要么是惊惶逃走,要么是拼命摇头一句话不说,还有人直接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怒骂“老天无眼”……
眼看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为了避免引起过多注意,两人没敢再问,匆匆离开了。
“看来在我离开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萧梁暗暗握紧了拳。
沈知墨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最终把手搭在了萧梁的肩上,轻轻拍了拍:“至少你还护下了陈通,”他深吸口气,抬眸坚定道,“走吧,不能再耽搁了。”
20. 陈通?陈平!
破庙位于城南郊外约三里处,虽说离洛河近,但因为坐落于半山腰,幸免于难。
沈知墨和萧梁到时,破庙外已经挂起了长风镖局的镖旗。这是在告诉来往的人,长风镖局押镖,若有人敢动心思,那就要做好与长风镖局为敌的准备,这是大雍第一镖局的底气。
两人刚走近,破庙内的镖师立马警醒地看了过来,见是萧梁,他们放松了身子,朝着两人点了下头。
“萧大侠,人我给你送来了,就在里面,这一趟镖就算走完了,放心,绝对全须全尾,也没人对他下手,不过……”镖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捆了他两天,没办法,他老是想逃,要是真给他跑出去了,恐怕小命难保,我们也没法给你交代,就只能采取了一些措施,你进去看看吧。”
“没事,你们办事我放心,”萧梁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扔到镖师手里,“辛苦了,去吃点好的吧。”
镖师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子,笑着朝两人拱了拱手:“行,有需要再找我们,随叫随到。”
望了眼镖师们离开的背影,沈知墨转头又看了看萧梁:“你好像和他们很熟。”
“江湖行走,打过几次交道,他们挺靠谱的,你以后有需要也可以找他们,”萧梁眯眼一笑,“记得报我的名儿,他们肯定给你打折。”
沈知墨将他上下看了看,忍不住含笑白了他一眼:“哟,那可真谢谢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去,可是却没有看到人,沈知墨刚想着该不会遇上骗子了,就见结满蛛网的破落佛像后露出了一片衣角,还在疯狂的颤抖。
沈知墨和萧梁对视一眼,一人一边围了过去。
“陈通?”沈知墨试探着喊了一声,“你是陈通吗?”
随着他这一声喊,那片衣角抖的更厉害了。
沈知墨的脚步犹豫了一瞬,随后继续往佛像靠近,很快,就看到了那个躲在佛像之后的身影。
他蜷成了一团,单薄的衣服透出瘦弱的骨骼,头埋在怀里,只能看见凌乱的灰白色的头发……灰白色的头发?不是说陈通才三十多岁吗?
沈知墨心中疑惑,探着头想要看清陈通的长相,可他把自己的脸埋得太严实了,沈知墨根本看不到,于是便伸出手想要把人拉出来。
刚碰到衣料,眼前人却突然猛地起身,朝着另一侧飞奔了出去。
沈知墨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愣了一瞬,同时脱口而出:“萧梁!”
另一侧,萧梁及时出现在了陈通的面前挡住了去路,抬起握着长刀的手轻轻一绕,便将人扭住手用刀按在了佛像背面。
“没事吧?”
沈知墨摇了摇头,走了过来。
萧梁还是有些不放心,亲自用目光将人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确定一根头发丝儿都没少后,才转头看向了手下押着的陈通:“陈通,你冷静点!”
“放开我!放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别找我!放开我……”陈通奋力挣扎着,嘴里也胡乱地喊着,声嘶力竭,完全不在可以沟通的状态。
“陈通!”萧梁紧了紧手上的力道,厉喝一声想要唤醒陈通的理智,可完全没有作用,只能无奈地看向沈知墨,“怎么办?我救下他的时候他只是呆呆的,没想到过了段时间竟然直接疯了!啧,本来痴痴傻傻已经够有难度了,现在这样更是难度加倍啊,这还怎么问话!”
沈知墨眯着眼,沉默地注视着陈通良久,随后轻笑一声:“你没见过真正疯了的人吧?”
“啊?”萧梁有些茫然。
“真正疯了的人,是没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和思维的,当你接近他,他可能会连一个眼神都不给你,也可能在某一瞬突然朝着你进行攻击,或挠或咬,就算衣不蔽体他们也不会有感觉,因为他们早已经忘记了什么叫礼义廉耻,他们的语言也是混乱的,左一句右一句毫无逻辑,基本上无法从中获得任何信息,而他,”沈知墨目光锐利地看着陈通,“从一开始就躲在佛像之后,颤抖,逃跑,到挣扎呼救,他的所有言行都存在一个逻辑——逃。”
他冷哼一声,骤然伸出手抓着陈通的肩膀把人翻过来,一把掐住陈通的脖子。
陈通背靠着佛像,拼命仰起了头,双手下意识抓住沈知墨掐住脖子的手想要掰开,却是撼动不了分毫。
萧梁一惊,原本因为沈知墨的动作收回的手匆忙伸了出去:“诶!这是做什么?”
沈知墨眸色一沉。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出生朝堂,早就见惯了尔虞我诈看多了严刑酷法,可萧梁,是侠客……
“也不怕他咬你,松手,我来。”
沈知墨抬眼,愣愣地看着萧梁,任由他一边掐住陈通,一边把自己的手拿了下来。
由于被陈通挣扎得烦了,萧梁干脆一只手掐住陈通的脖子,另一只手控制住陈通的双手将其按在他的胸前,这么一来,陈通不仅动弹不得,出个声还会被使劲一掐直接连呼吸都给停了,顿时安静了下来。
“行了,你来问吧。”
“啊?嗯……”沈知墨少见地茫然了片刻,不过很快,他就收拾好了杂乱的情绪,看向陈通,“陈通,本王知道你没疯,你听好了,本王乃是当朝二皇子,安亲王沈知墨,此次奉旨前来彻查洛河溃堤一案,你若有冤要伸大可告诉本王,本王自会为你做主,可若是你一味装疯卖傻……”
沈知墨声音一低,萧梁手中的力道也顺势一紧,掐得陈通仰起脖子,满脸通红,眼中一片惊恐之色。
“本王相信你并非不怕死,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宁死不屈,但你要知道,除了本王,还有另外的人在找你,若是让他们找到你,你的下场绝不会比在本王手上时更好,”沈知墨勾唇一笑,“说起来,若是把你放出去,说不定是个很好的饵,可以钓得出我想要的大鱼,只是万一鱼没钓到却丢了饵,你觉得,你会怎么死?”
萧梁感觉到手下人一个哆嗦,眼中惊恐之色越重,甚至泛起了泪光,挣扎的力道也渐渐弱了下去,他眼睛一亮,给沈知墨使了个眼神。
有希望!
沈知墨立刻会意,深吸口气柔和了语气:“我知道你心里也有不甘,想来你也猜到了,你哥哥的死和这堤坝贪污案应该脱不了关系,十年前你因此家破人亡,十年后整个南水县都遭此横祸,我听说你在决堤前高喊提醒,你也想救下他们的对吗?你的街坊邻居,亲朋好友……如今灾祸已经发生,但至少,不该让他们死的不明不白吧?”
随着沈知墨的劝说,萧梁缓缓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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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萧梁的禁锢,陈通靠着佛像缓缓滑坐了下来,灰白的发丝凌乱地遮住了那双沧桑且悲凉的眼睛。
“放过我吧,够了,我真的受够了……”他低声呢喃着,缓缓把头埋到膝盖上,双手抱着头,一下一下抓挠着头发。
沈知墨眉头一皱,正想重新把人拎起来,突然心中一紧,只感觉一道凌厉的剑气传来。
与此同时,萧梁反应迅捷地伸出脚把佛像下的陈通踹向一旁,随后扑向沈知墨,将人揽在怀里一个转身,离开了佛像后。
就在三人都离开佛像位置之时,一道利刃落在石像上的声音响起,立刻,石像的上半身整个滑落下来,重重砸到了身后的地上。
如果他们没有躲开,此时这个石像便会落在他们的身上。
沈知墨从萧梁的怀里挣脱出来,还来不及多想,就看到破庙门口,三个黑衣蒙面之人举着长剑朝他们杀了过来。
他们目标明确,忽略了一旁的沈知墨和萧梁,径直朝着倒在地上的陈通而去。
眼看剑刃就在眼前,陈通吓得闭上了眼睛,却听“铮”的一声,利刃相撞之声在耳边响起,睁开眼一看,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以一人之力拦下了三名刺客。
“陈通,”沈知墨走到陈通身边蹲下了身子,“这位萧大侠为你们南水县可谓是尽心竭力,你的命也是他费尽心思给你投了肉镖才保下的,可他护不住你一辈子,想要活命,只有把犯人都送进去。”
见陈通还有些犹豫,沈知墨懒懒站起了身:“如果你实在不想配合也没关系,那我们也没有义务继续保护你,与其浪费时间,不如现在就让他们把你带走……萧梁。”
“等一下!”陈通接近嘶声力竭地喊了一声。
他跪起身,抓住沈知墨的衣摆,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如果……如果我全说了,如果我作证,是不是可以活下去?你们会保护我的对不对?就算、就算我也有罪? ”
有罪?
沈知墨露出了然之色,难怪这陈通就算危及性命也死犟着不肯开口,原来是担心获罪被判死刑,不过到底只是个平民百姓,想来只是个听从指挥的。
“本王向你保证,只要你老实交代愿意出面作证,必定保你能活下去。”
“好……我说……”
与此同时,萧梁也击退了三名刺客,他左右看了看,从一旁拿来了一张凳子,随手撩起衣袍的一角把凳子擦了擦,放到了沈知墨身后。
直起身,就注意到沈知墨盯着他衣角看的目光。
“别这么看着我,这不是没带手帕吗,全是灰的你又肯定不愿意坐,只能用衣服了。”说完,就见沈知墨抬眸,从盯着他的衣角变成盯着他,“行了我的殿下,衣服是我穿的,保证不往你身边凑,你将就着忍忍,回去我就换了。”
“不是……”沈知墨轻声呢喃了一句。
萧梁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沈知墨避开了萧梁的目光,轻轻一撩衣袍坐在了凳子上,“陈通,开始说吧,交代清楚了,本王才能知道该怎么护下你。”
“我……”陈通声音颤抖着,犹豫片刻后终于下定了决心,狠狠一闭眼,道,“我不是陈通,我是陈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