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灯》
1. 崩塌
冬至之日,大雪纷飞,天地间皆雪白一片。
本该是团圆佳节,往日繁荣的北部大城齐州却萧萧瑟瑟,满街飘散着祭奠的纸钱。
主街所有商铺皆门庭冷清,除了那间齐州最大的花灯作坊祝氏花灯。
作坊里一片狼藉,挤满了来抢东西的工匠们,仿佛被强盗洗劫了一番。
“别抢了!我定会将大家的工钱还上!”十五岁的祝绒身着麻布丧服,紧紧护着身后存放花灯的仓库大门。
她模样娇弱,身形单薄,可面对眼前十几个男工匠时,又是那般坚不可摧的模样。
“铺子都要倒闭了,你一丫头片子,不懂制灯,又不懂经商,如何还我们工钱?”一个工匠放下抢来的琉璃模具,和身边两人去扒开祝绒,要强行打开仓库。
“不可以!”祝绒死死扒着门框不放手,可力气始终不敌那几名工匠,被狠狠推倒在地。
她看着工匠们一哄而上破坏仓库门锁,眼眶顿时盈满泪水。
短短几日,她失去了一切。
梁国与北戎一战,因主帅受贿投敌而大败,死伤无数。
被迫上了战场的爹爹战死,阿娘听闻噩耗后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
双亲接连亡故,客人以晦气为由,退掉一大批已经制作完成的昂贵花灯,她几番奔波,才以极低的价格将花灯卖出去,填补回巨大制作成本的零头。
祝绒才安葬了阿娘,尚未想出法子渡过难关,工匠们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谣言,说祝氏花灯不祥,即将倒闭,按捺不住闹着要抢东西抵工钱。
“诸位!”祝绒再度爬起来,奔到最后一道门锁前,抬手拦住所有人,哽咽但字字清晰,“今日朝廷会发放爹爹的抚恤金,爹爹也留下了制灯手册,祝氏花灯所有的核心技艺皆记载在册,我们还有钱,还有独门技艺,祝氏花灯定不会倒!”
“有技艺又如何?如今外面人人皆说祝氏花灯不祥,谁还会来买?”一个工匠嚷道。
“可这批花灯已经被客人买下来了!”祝绒急声道。
然而众人还是推开她,砸坏最后一道锁,闯了进去。
仓库里整齐摆放着将近八十盏崭新的花灯,那是一批琉璃皮影走马灯,外壳乃清透的七彩琉璃,里层安装了精巧的机械链条,控制五个皮影动物旋转。
只要点亮最里面的灯芯,便能在墙上映射出仿佛七彩祥云所造的动物,旋转跳跃,如梦如幻。
小小的花灯,倾注了多少心血和昂贵的材料?可到头来,世人尚未能看到它们的精巧之处,便已经抛弃了它们。
工匠们看到一盏盏精美的花灯,双眼流露出贪婪,撸起袖子便开抢。
祝绒拼命从每一个工匠手中抢夺花灯,一遍遍被人推倒,一遍遍爬起来,嗓子喊到已然嘶哑,头发衣衫凌乱不堪。
许多花灯在抢夺过程中摔落在地,刺耳的琉璃碎裂声化作一把把利刃,不断往祝绒身上扎。
不过片刻,她便已血肉模糊,趴在地上泣不成声,无力再爬起来。
“都给我住手!”一道洪亮的声音传来,镇住了哄抢花灯的工匠。
一清瘦男子跑到祝绒身边,满眼心疼地扶起她:“绒儿,你还好吗?”
祝绒擦了擦眼泪:“多谢梁公子,我没事。”
来人是祝绒的未婚夫梁逸许,而喝住大家的乃其父亲,梁家父子也是祝氏花灯的工匠,两家交情匪浅。
“谁还敢抢东西,我定报官,绝不轻饶!”梁父高声对所有工匠说道,“识相的,便放下手中所有东西,立即离开!”
男人到底比女人更具威慑力,工匠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不甘心地放下抢来的东西,悻悻离去。
“多谢梁伯父。”祝绒认真给梁父行礼道谢。
“绒儿莫客气,都是一家人了。”梁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
梁父看着满地狼藉的仓库,啧了一声:“怎么弄坏了这么多?明日客人来看什么?”
祝绒有些不解:“伯父,这批花灯已被买下了。”
然而梁父像是没有听见一般,朝她伸出手,道:“把制灯手册给我,抚恤金我待会便去领回来,逸许拿钱去找几名老实的工匠,让他们尽快把这些灯修好,明天我约了京城的客人过来,要看看这批灯。”
祝绒闻言一怔,半晌都没有做出反应。
看着梁逸许那变得心虚的神色,她瞬间明白过来,仿佛遭雷当头一劈,双眼中的猩红再度蔓延:“莫非……是你们散布了祝氏花灯不详的谣言?”
梁逸许避开了她质疑的眼神,梁母眼珠子转了转,笑着欲再度握她的手:“孩子,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祝绒猛地推开梁母。
她这一句话,算是承认了一切。
原来梁家为了夺她祝氏家财,早有预谋,先是趁她双亲亡故,毁了作坊名声,再暗中出手低价抢走这批造价昂贵的花灯。
如今竟还觊觎她祝家独门制灯技艺和爹爹的抚恤金?
祝绒眼中燃起前所未有的愤怒,声音气到颤抖:“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们对得住我爹爹阿娘吗!”
梁父毫不在意,嘴角扬起一抹得逞的笑容:“如今祝氏命数已尽,今后这花灯作坊,便要改姓梁了。”
“痴心妄想!”
祝绒怒上心头,提起脚边一盏已然破碎的花灯,使劲朝梁父砸去,梁父捏住她的手,不肯让她摔坏花灯。
祝绒又打又踹,挣脱梁父后,疯魔一般奔向其他花灯,哭着踢倒它们,高高捧起来,不管不顾地砸到地上。
她狼狈又破碎,再无半点往日柔弱淑女之风,宛如干涸河中一条极力扑腾的将死之鱼。
忽然,她的后脑勺被重物狠狠一击。
她顿时两眼一黑,在梁逸许的惊呼下,倒地陷入昏迷。
*
“绒绒……莫怕……”
“爹爹阿娘,和咱们的守护神,都会佑你平安无虞……”
祝绒想要抓住那些已然逝去的声音,却徒劳无功。
她睁开眼,墙上那幅威严男子的画像率先映入眼帘。
那便是爹娘口中常说的“守护神”。
祝绒厌恶地移开眼,发现自己被绑住手脚,正躺在店铺二楼的家中房间。
她看向房中的一个柜子,其上的锁被砸坏,里面那本记载了祝氏所有花灯制作技艺的书册,已然消失。
看来已经落入了梁家的手中。
“绒儿,对不起。”
烛光微弱,梁逸许在榻边蹲下,模样依旧憨实:“你什么都不懂,定无法维持作坊营生,我们这是在帮你。”
祝绒嘲讽地笑了一声。
梁逸许自知理亏,望着她的脸,心中不忍愈发浓烈。
祝绒人如其名,身形娇小,长相有种毛绒绒的娇俏可爱感,肌若凝脂,美目流盼,唇不点而红。
即便长在商贾之家,她也与官家娇贵女子别无二致,从不大声言语,温柔贤淑,尤其是她柔弱时那小鸟依人模样,总令梁逸许极为心动。
梁逸许本已与祝绒定下婚约,无奈祝家生变,婚事只好推延,如今更是遥遥无期。
千错万错,都是那叛国贼的错,不然祝家不会沦落至此,他和祝绒便不会走到这一步!
“都怪那叛国狗贼。”梁逸许轻抚祝绒的脸庞,以示安抚,“绒儿放心,有这些独门技艺在,祝氏的主心骨便还在,我们一定能让作坊重新营收。”
“书册乃我祝家之物,还给我。”祝绒沉声道。
梁逸许贪恋抚摸着祝绒的眉眼:“我们迟早是夫妻,你的不就是我的吗?我定会好好待你。”
祝绒因梁逸许的抚摸而逐渐变得温柔,眼中盈出泪花,声音颤抖:“真的吗?”
她曾对梁逸许的追求动过心,想着就这样嫁给老老实实的男子亦是不错的选择。
只是……
梁逸许颔首:“真的,你莫要生气了……”
因眼前的祝绒重新变回那副小鸟依人、楚楚可怜的模样,梁逸许眼神逐渐迷离,试探地靠近,闭眼欲亲吻她。
祝绒却在他闭眼后,神色一凛,使尽全力用头去撞他的鼻子。
梁逸许被撞得头昏眼花,向后摔倒,祝绒立即起身,用绑在背后的双手拿起墙角一根木棍,背身一转,一棍子抡向梁逸许的头,顺利将他打晕了。
只是她祝绒无法容忍任何背叛。
“没种的泼皮!”祝绒骂道。
爹爹曾教过她一些拳脚功夫,她虽瘦弱,但辅以技巧,并不怕梁家人。
因向爹娘承诺过,她本以为要在梁逸许面前装一辈子的弱女子,没想到这么快便叫他见识了自己的厉害。
祝绒迅速在房中找到匕首,割开缚住手脚的绳子,踹了梁逸许一脚出气。
抬眼之际,她的目光再度落到墙壁的男子画像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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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被祝家奉为守护神的恩人——忠武北平王,周钰。
然而可笑的是,与北戎一战的领军主将,受贿投敌致梁国惨败的叛国贼,正是此人。
自祝绒记事以来,爹娘便说周钰是她家的恩人,对他赞不绝口,但从未提及是何恩情。
爹爹被迫带走时,还庆幸周钰乃此役主帅,再三向她和阿娘保证,周钰定会带他们打胜仗,平安归来。
结果,周钰投敌,爹爹战死,阿娘因此病逝。
恩人变仇人,讽刺至极。
祝绒再也压抑不住胸口那股愤怒,冲到墙边,扒下周钰的画像,生生将其撕成两半,正好撕裂了周钰眉心那一颗观音痣。
世人皆说,他虽有一副慈悲观音相,却有罗刹阎王之雷厉狠毒,因此画像大多被百姓挂家里驱邪。
“什么观音阎王!都是狗屁!”祝绒将画像扔到地上,踩了两脚。
周钰叛逃后,幸得副将陆景和力缆狂澜,率领残军誓死抵抗,才守住了齐州。今日,陆景和率兵进城,开府亲自予丧亲之家发放抚恤金。
爹娘已逝,她哭哭啼啼毫无意义,为今之计,便是抢在梁家人前面拿到爹爹的抚恤金,将作坊撑下去。
祝绒拿起一个小巧的烫金铁质灯球,披上外袍,赶去陆景和的府上。
她闯入雪中,提着裙子,穿过了遍布大街小巷的通缉令。
此乃官府今日所发,贴在墙上的,掉在地上的,完整的,撕裂的,铺天盖地,如影随形。
通缉令之上,周钰那张破碎的脸,被践踏了无数遍。
*
雪似鹅毛,纷纷扬扬地落下,雪地里刚留下的脚印很快又被掩盖了。
陆景和的府上挤满了来领抚恤金的人,因担心朝廷所给有限,几百民众已然冲破了府中护院所建的有序小道,全都挤在了一块。
喧嚣嘈杂,哭啼声偶起。
祝绒在人群最末端踮起脚朝里看,果然看到了梁父的身影,他已在领取抚恤金的桌子前登记了。
祝绒着急地大喊:“祝家的人在这里!不能给那姓梁的领走!”
然而无人理会她,她尝试往前挤,又频频被人推出来。
此时,身后不远处的陆府大门跑来五个壮汉,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抓住那丫头!”
祝绒听到声音熟悉,转头一看,竟是梁母带着人来抓她了。
此局面乃祝绒意料之外,向来拮据的梁家人,居然花钱雇壮丁抓她。
她能对抗窝囊的梁家人,可对付不了五个牛高马大的壮汉。
祝绒腰一弯,以小巧单薄的身形,从人群的腰部位置钻了进去,欲挤到领抚恤金的台子前,却在几步之遥地带,倏地被人抓住了手腕。
抬头一看,是板着面孔的梁父。
眼看凶神恶煞的壮汉步步逼近,祝绒眼中流露出慌张。
这次若被擒住,定无法再逃脱了。
她急中生智,狠狠抬膝朝梁父□□一击,梁父瞬间表情扭曲,双手捂住□□,痛得弯腰哎哟直叫。
祝绒趁机从人们的腰间钻走,身影淹没在人群中,追逐的壮汉顿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给我抓住那贱蹄子!”梁父又羞又怒,大声喝道。
祝绒一顿乱窜,终于挤出人群,发现自己已处于陆府内院,零零散散有一些民众在数着领到手的抚恤金。
她记得陆府后面是一些弯弯绕绕的小巷,便决定从后门或者别的小门离开,凭直觉继续奔逃。
到了后殿,所有灯光尽数消失,渺无人踪。
祝绒拿出小灯球,借着微弱的灯光穿过连廊,在走廊尽头看见一道被锁上的厚重木门。
她感觉此处已是陆府边缘,或许这道门便是离府的小门,于是迅速从手里的灯球提手处抽出一根细长铁丝,插进门锁的钥匙孔里,手法娴熟地操控着铁丝。
啪嗒一声,锁被打开了。
祝绒猛地推开门,抬起灯球一照,却看见了三堵严严实实的墙。
这只是一间极其狭窄、混有浓郁血腥味和霉味的暗房。
“真够倒霉的!”祝绒低骂一声,又听到隐约有脚步声追来,赶紧换了个方向逃跑。
她未曾注意到,她抬起灯球照明之际,在她所处位置的左边角落里,有一个浑身是伤、蓬头垢面的男人抬起了头。
那双黯淡的眼眸里,闪过一抹狠厉的寒光。
2. 恩人
祝绒第二次撬锁,成功撬开了陆府的后门。
刺骨的寒冷顷刻将她吞噬,大雪淹没了前方的视线。
祝绒使尽全身力气奔逃,寒冷与恐惧交加,身心皆到了崩溃边缘。
她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跑了好一段路后,祝绒停下喘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打开灯球顶盖,掏出几根浸蜡小纸卷,放入灯球内部架空燃烧的烛火中,令其烧得更旺,照亮前路继续前行。
她才走出几步,忽然感觉身后有人在跟随,她不敢回头望,只好加快速度奔跑。
可身后之人也跟着跑了起来,巨大的黑影越逼越近,祝绒拿着灯球拼命狂奔,然而前方转角突然冲出一名壮汉,一个飞身将她扑倒!
“可算抓到你了。”壮汉沉声说道,脸上那道伤疤在黑夜中更显狰狞可怖。
“放开我!”祝绒使劲挣扎推搡。
亦是在刹那之间,那道一直紧随祝绒的黑影猛然向前一跃,拽走钳制祝绒的壮汉,将他按倒在地,两人随即扭打起来。
祝绒定睛一看,那是另一个陌生的男人!
男人满脸血污,身穿黑色薄衣,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她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和霉味。
和陆府那间暗房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祝绒不敢细想男人的身份,拾起掉落在地的灯球,想要躲远一些。
可她刚后退半步,男人却低喝一声:“留灯!”
祝绒一怔,抬眼望去,发现方才还敏捷躲避的男人狠狠挨了两拳,反被壮汉压制在身下,眼神迷茫,像是……看不见了。
她立即反应过来,男人应是眼睛受了伤,只有近光才能视物,于是连忙拿着灯球尽可能靠近。
但男人已有些脱力,再难还击,眼看着壮汉又要一拳砸向他的脑门,祝绒急声喊道:“小心!”
男人受她呼唤提示,急急侧头躲开壮汉的拳头,左手盲目地四处摸索地面,企图寻物件相助。
“拿着!”祝绒迅速将手中灯球滚向男人手边。
男人马上默契地伸手接住灯球,摸到其冰冷坚硬的铁质外壳,即刻明白祝绒之意,攥紧灯球狠狠朝壮汉头上砸去,壮汉两眼一翻,倒在了雪地上。
祝绒提心吊胆地走近,探了探壮汉的呼吸,确认他只是短暂晕过去后,才彻底松了一口气,瘫坐在男人身边。
男人也再无力气动弹,呈大字型瘫在地上。
两人于纷飞大雪中沉默了半晌,似是在共同享受片刻的胜利快感。
祝绒侧头看向男人,却发现他身下的白雪已变得血红一片,令人心惊。
“速速带我去医馆……”男人的声音沙哑虚弱,双目无光。
祝绒没有马上应答,这男人应是被她阴差阳错从陆府暗房放出来的,许是敌国俘虏,或是逃兵。
可他方才救了自己,不管怎样,她都不能见死不救。
“好,你还能走吗?”祝绒扶起男人,拾起灯球,却在灯火照亮他脸庞的瞬间,浑身血液仿佛都被冻住了。
她看到了男人脸部最显著的特征。
满脸的血污,偏偏没有掩盖住,他眉心那一颗观音痣。
而他的五官,亦迅速与那张被她撕烂的画像重叠起来。
此刻在她面前的男人,正是叛国投敌,害她爹爹命丧战场,阿娘悲伤过度去世的罪魁祸首,忠武北平王,周钰。
她家的“大恩人”,周钰。
“周钰?”祝绒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
男人闻言,那双空洞的双眼骤然紧缩,神情立即变得警惕。
这足以证明他的身份。
祝绒体内似有什么决堤般崩塌泛滥,愤怒,悲痛,仇恨,思念,诸多强烈的情绪冲击化作火线,使她理智轰然炸裂。
她狠狠地扑倒周钰,将他压在身下,握起拳头拼命往他身上和脸上砸去。
“你这个罪该万死的叛国贼!我的一切都被你毁了!枉爹爹还说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他和阿娘那么信任你,结果呢!!我爹爹死在战场上!阿娘病到最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风雪夜中,从灯球里散发出的唯一光亮,顷刻间熄灭。
祝绒一边大骂,一边痛哭,眼泪滴滴落在周钰的脸上,最后泣不成声,用沾满了周钰之血的双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要你给爹爹阿娘偿命……”祝绒两眼猩红,纤细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周钰起初还会抬手防御还击,可听着她的哭诉,渐渐不再挣扎。
迎着落下的白雪,他的脸被祝绒掐得涨红,无神的眼中泛起一层红色。
他流出了血泪。
感受着不断滴落的泪水,周钰干枯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断断续续说出几个字。
“我周钰……从未……叛国……”
祝绒莫名被那两滴血泪触动,竟觉有些心疼,霎时松了手,回过神后满脸失措恐慌,她竟起了杀人之心。
“那……那为何……”
为何数万将士命丧凌河之畔,遭敌军铁蹄踩踏,再无归期?
周钰的眼中不停涌出血泪,声音充斥着悔恨悲愤:“是我受人蛊惑,是我过于轻信旁人,是我的错……我是该死……”
祝绒望着被自己骑在身上却不还手、满身血污和伤口的周钰,不知为何,即刻便信了他的话。
许是自小便看着他的画像、听着他的事迹长大,画中的他那般意气风发,而眼前的他却这般……凄惨。
周家世代从军,军功显赫,周钰更是年少一战成名,年纪轻轻便封了王,离家戍守北疆,多年来战无不胜,素有梁国战神之称,就连皇帝也要敬他三分。
这样的一个人,为何要叛国投敌?
而且他这身伤,像极了刑讯之伤,若叛国贼被擒获,民众不会一无所知,通缉令不会漫天飘零。
莫非,叛国一事另有隐情?
“是谁?到底是谁害我爹娘惨死,害得成千上万的民众家破人亡?”祝绒颤声问道。
周钰没有回答祝绒的问题,只是缓缓抬手,意欲最后感受一下这飞雪,指尖却意外触碰到了祝绒的脸颊,像被烫到一般立即缩回。
祝绒眼中闪过一抹动容,然而周钰的神情却是绝望至极的认命。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他虚弱问道。
祝绒顿了顿,哑声答道:“祝绒,绒毛的绒。”
“祝绒姑娘,对不起……我的命,便偿给你爹娘了……”周钰的眼皮沉沉合上,仿佛再也不会睁开。
祝绒见状,有些慌了。
她害怕别人死在她面前,就像阿娘那样。
祝绒戳了戳周钰满是血污的脸,见他没反应,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
还有气,但不多,在这雪虐风饕的夜里,怕是撑不了多久。
救他,还是放任他死在这风雪之中?
迷茫之际,祝绒的耳边响起爹娘曾经说过的话。
“绒绒,周将军有恩于我们,若没有他,便没有你。”
“若你日后有机会再见周将军,定要向他道一声谢。”
祝绒垂眸看向昏迷的周钰,在她思考的片刻之间,冬雪就在他的脸上覆盖了一层白色。
这一层白色,让祝绒想起了覆在阿娘尸身上的白布。
还是,救救他吧,把那欠他的恩情还了。
若能救活,还能挟恩图报,从他身上得些好处。
祝绒深呼吸一口气,撑着地面站起来,幸好她认识的宋大夫的医所就在这附近。
她拽起周钰的手臂,一点点挪动他那比她高大许多的身体,拽累了,便换个姿势,使劲驮起他的上半身,拖着他行走。
祝绒摔了很多跤,冷到鼻涕直流,雪花打在脸上,宛如刀割。
每走几步,她就会后悔一次,可想到已经走了那么远,此时放弃便太不划算了。
茫茫雪夜,前路一片漆黑,似要将祝绒吞噬。
因为心头挥之不去的孤独与恐惧,她开始与周钰说话:“你可千万别死了,看在我如此费力救你的份上,撑住了……”
“你方才不是还挺能打的吗,现在为何一动不动?果然男人都是纸糊的老虎么?”
少女轻语宛若夜间风铃,密雪之声犹如碎玉坠落。
在铺天盖地的苍白里,一道瘦小的身影,拖着昏迷的男人,缓缓移动着。
每一步,都无比艰难沉重。
但她不曾倒下。
*
漫天风雪,朔风凛凛。
祝绒走到最后,四肢已冷到无知觉,终于在覆满雪的医馆屋檐下停住,抬手敲门。
不承想,那院门一敲便开了。
医馆里空无一人,遍地狼藉,已经荒废了。
所幸祝绒与宋大夫乃旧识,她熟悉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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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的一切,很快便找到了几床旧被褥,披了一张在身上,又为周钰盖上两层被褥,寻来火折子,点燃几根枯枝置于火盆里,最终瘫倒在周钰身边。
“得救了……”祝绒扯了扯嘴角,为自己的胜利而笑,翻身拍了拍周钰的肩膀,“哎,醒醒……到医馆了,你起来处理一下伤口呗?”
周钰毫无反应,气息微弱,祝绒叹息一声,只好跑去寻找处理伤口的药物,捧着一堆东西,重新在周钰身旁坐下,掀开被褥打量他的身子。
单薄的衣裳已被雪和血浸透,幸好她学过医理,也会处理包扎伤口,只不过……
她必须扒掉这男人的衣裳才能为他治伤……
周钰二十有五,比她大了十岁,一个尚未出嫁的女子,主动扒光男人的衣服,若是被人知晓,她定是再也嫁不出去了。
不过祝绒转念一想,若男子都是梁逸许那个鬼样子,不嫁也罢,她能养活自己。
祝绒说服了自己,开始脱周钰上半身的衣服,但他身上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已和衣服粘在一起,祝绒小心翼翼地脱着,鼻子有些发酸。
她从未见过如此严重的伤。
周钰一张脸甚是苍白,身上新伤和旧伤纵横交错,胸膛和腹部有两道极深的血口子,惨不忍睹。
若他从未做错事,却要遭受如今的苦难,背负无辜骂名,该有多绝望?
“周钰……”祝绒喃喃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疼吗?”
火盆中的枯枝燃尽之时,祝绒顺利将周钰上半身的伤口清洗干净,上了药,并包扎好了。
她的目光往下移,落在了周钰血迹斑斑的下半身。
他的腿上也有伤,若不处理,伤口恶化,双腿恐会废了。
眼睛情况尚且不明,如果腿也废了,她日后想要挟恩图报,怕是也图不到什么了。
祝绒心里挣扎一番,最终决定,这裤子,必须得扒了!
她咬咬牙,朝周钰的裤子伸手,怎料在触碰到裤头之时,猛地被周钰攥住了手。
“不……不可以……”
周钰睁着眼,只能看见微弱的光亮,身体难以动弹,但攥着祝绒的手还算有力。
男人的尊严,在支撑着他。
祝绒缩回手,脸蛋因为害羞而有些发烫。
莫非这男人方才一直有意识,知晓她扒掉了他的衣服?
不对,她心虚作甚?她这是在救人,问心无愧!
“不脱衣裳,如何为你处理伤口?”祝绒底气十足,“既然你醒了,那便自己处理吧。”
周钰沉默不语,脖子上的青筋凸起,明显在用力想要起身,却失败了。
祝绒忽然觉得自己赢了一局,有些得意,再次朝周钰的裤头伸手:“还是我来吧。”
“大胆!本王的衣物岂是你能脱的!”周钰抬手扯住裤子,语气又急又凶。
祝绒嫌弃地皱起眉头,这男人莫不是以为她要占他便宜?她才没这个闲心思!
“王爷又如何?你既说了你的命偿给我爹娘,那便是我的了,今后你要听命于我,为我所用。你腿上的伤口若不处理,以后便无法行走了,瞎子还能干活赚钱,可你要是又瞎又无法行走,我救你有何益处?”
周钰哑然,显然不曾料到祝绒一个女子会如此大胆,说出这些话来。
他琢磨说辞片刻,肃色恐吓道:“若你就此住手,本王不会忘记你的恩情,但你若辱了本王的尊严,本王日后有千百种办法让你痛不欲生。”
“嘿!你这人——”祝绒被气乐了,偏还跟他杠上了,“行啊,我倒要看看,心狠手辣的周大将军要如何让我痛不欲生。”
言罢,她使上更大力气,去扒拉周钰的裤子。
周钰再找不到话反驳,神色变得慌张又无助。
被一个听上去不过十来岁的女子扒了裤子,是何等耻辱?还不如直接扒了他的皮,砍了他的头!
周钰力气几乎耗尽,声音带有一丝哀求:“姑娘……不要……”
“你这人为何如此固执古板?我这是在救你!日后我会对你负责的!”祝绒一下子将周钰的裤子扯下一大半。
周钰那张失血过多苍白如纸的脸涨得通红,他感到尊严轰然破碎,羞愧难当,强行逼迫自己起身挣扎,不料才动了分毫,喉间涌出一股温热,猛地呛出一大口血,再度失去意识。
祝绒吓了一大跳,连忙一把全拽掉他的裤子。
3. 天亮
屋外鸡鸣声渐起,天幕泛白。
祝绒终于包扎好周钰全身的伤口,给他寻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又熬了些补血的药给他喂下,已然累得筋疲力尽,靠着墙壁休息。
她望着散落一地的血衣和杂物,心生茫然。
一个是被未婚夫家夺走一切、一无所有的孤女,一个是被追杀到重伤昏迷、见不得光的男人,天亮之后,他们该何去何从?
若有银子就好了,她能设法从梁家手里夺回一切,也能找个像样的大夫为周钰医治。
但她何处来的银子?
祝绒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忽见周钰脱下的衣物中,似有什么在发光。
她伸手摸索,摸出了一块白玉飞凤玉佩,光润透亮,雕刻精巧玲珑,一眼便能看出是女子的样式。
周钰尚未娶妻,结合方才他那抗拒脱裤子的模样,看来这是他的心上人所赠。
祝绒有些不爽,轻轻哼了一声。
她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才把周钰给救下,既然是她的人了,便不能再惦记着回去给别的女子赚钱。
将这玉佩卖了,必能换来不少银子。
祝绒盯着沾有零星血迹的玉佩,嘴巴一扁,突然红了眼。
她攥紧玉佩,抱起双膝,埋头放声痛哭。
过去几日,她似是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爱她护她的爹娘走了,昔日和蔼亲切的梁家人个个变了嘴脸,作坊和花灯被抢了,抚恤金也被夺走了,如今还无家可归。
她的哭声里是悲戚,是委屈,却又有着爆发的力量和欲望。
因为她太不甘心了。
她要夺回属于祝家的一切,让欺辱她的人,都遭到应有的报应!
祝绒连哭带嚎,眼泪哭干了,嗓子也哑了。
躺在一旁的周钰似是因她的哭声而有了感知,手指微微一动,恰好触碰到她散落在地上的一缕青丝。
轻轻的一碰,犹如极力做出的安抚。
那一瞬间,旭日冲破雾霭而升,色彩如火,神光赫赫,鸣雁雍雍高歌,盘旋而飞。
一抹金光穿过窗格,洒落在祝绒的脚边。
她抹掉眼泪,缓缓伸出双手,让金光照在手心里,扬起嘴角,笑了。
她捧着那抹阳光转身,再轻轻放开双手,阳光便落到了周钰的身上。
“周钰,天亮了……”
这一夜都熬过来了,今后,便一直活下去吧。
*
雪后晴日,天空似被水洗过一般澄澈无暇。
街道两旁的商铺早早便开了门,许多人拿着扫帚清理门前厚重的积雪,为客人辟出一条道来。
祝氏花灯今日一早也开了门,梁家三人一同将大门“祝氏花灯”的牌匾拆下来,还把祝绒爹娘的牌位同清理出来的杂物一同堆放在门边,准备让人搬走。
三人叮嘱完伙计要如何搬运杂物,正要往店里走,突然当面被泼了一桶冰水,湿了个透,引得周边商铺的人纷纷看了过来。
“你们竟敢动我爹爹阿娘的牌位!”祝绒只身一人,提着一个木桶,冲梁家三人愤怒吼道。
那三人被冰水冻得直哆嗦,还没能抹掉脸上的水,祝绒又提起地上另一桶水,使劲泼向他们,梁母当即发出尖叫。
“你这贱蹄子!”梁父气得破口大骂,跳着脚去抓祝绒。
祝绒甩手将两个木桶扔向他的脸,撒腿跑进店里,胡乱抓了一根木棍防身。
梁母跟着梁父追进店里,反手锁上店门,挡住了聚过来看热闹的人们的视线。
梁父满屋子追着祝绒跑,梁母尖着声音帮忙,店里很快便乱成一团,刚整理好的桌椅物件散落一地。
梁父气急了,抡起花瓶烛台就往祝绒身上砸,祝绒很快便被逼入角落,无处可躲,遭梁父一巴掌扇倒在地。
她体力不支,又实在太饿,当下着实打不过暴跳如雷的梁父。
梁逸许有些心疼,忙跑过来想扶起祝绒,却被梁母拽走,梁母转身也打了祝绒一巴掌,骂道:“没教养的小贱种!我们梁家给你脸你还倒打一耙?!”
祝绒嗤笑一声,冲她脸上吐了口口水:“没皮没脸,真够恶心的。爹爹阿娘在天之灵,见你们这般可憎,定会让你们不得安生!”
梁母尖叫着抹擦侧脸,梁父将祝绒押在地上,因手臂被掰疼,祝绒蹙眉轻呼。
梁逸许在她面前蹲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绒儿,你莫要再与我们对着干了可好?我不会亏待你的,你信我啊。”
祝绒嫌恶地甩开他的手,咬着唇不说话。
“跟她废什么话!”梁母气得声调都提高了不少,“如今祝家所有东西都已经是我们梁家的了,白纸黑字写着,就算她再怎么闹也没用了!”
梁父打了个喷嚏,将鼻涕吸回去,趾高气昂道:“念在祝兄从前待我还算不错,你若是肯乖乖听话,我还准你嫁入梁家做个妾侍,好生服侍我儿,生几个儿子,我梁家便不会让你饿着。”
祝绒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着嘲讽:“早就有别的男人对我一见钟情,他英俊无比,身材健硕,文武双全,还愿意把命给我,我又不是疯了,为何要去你那做妾?”
“绒儿,莫非你已经与别的男人……”梁逸许感到不可置信,紧盯着祝绒,神情有些扭曲,带有妒忌,又带有占有欲,“那个男人是谁?”
“英俊有何用?”梁父被祝绒的话刺激,急着撑面子,“有那批花灯,有抚恤金,还有那本制灯书册,祝家往日的荣光,都将成为我们梁家的,我的逸许将有用不尽的钱财!”
“抚恤金和制灯书册?”祝绒抬头,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你们确定这些东西还在你们手上吗?”
梁父梁母闻言皆一愣,不明所以。
祝绒继续道:“我会傻到毫无准备便上门送死?我倒要看看,没了这两样东西,你们何来用不尽的钱财!”
梁父怀疑地看向梁母,梁母摇头:“不可能,我已经锁好了。”
梁父看祝绒一脸轻蔑,心生怀疑:“反正离得近,你再去瞧一眼。”
梁母皱着眉开门离去。
梁父有些累了,便用绳子绑住祝绒手脚,坐在椅子上等待。
梁逸许仍不死心,在祝绒身边一直追问她口中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祝绒一句不答,梁父许是听得烦了,觉得儿子这般低声下气很丢脸,便喝了梁逸许几声,他便不再作声,静静地坐在祝绒身边,一直用幽怨的眼神望着她。
半柱香时间过去,店门被敲响,梁父起身活络一下筋骨,走去开门。
然而他刚一打开门,就被人一脚踹倒了。
“爹!”梁逸许忙跑过去,看清楚门外的情况后,又惊又怒地瞪大了眼,“竟是你们?”
门外,昨日曾受雇于梁家的五个壮汉站成一排,其中一人押着被堵住嘴的梁母。
领头的壮汉正是昨夜被打晕的刀疤脸,他掂量着手中一物,正是他们用来装抚恤金和制灯书册的包裹!
“可算来了。”祝绒躺在地上叹了一声,“快来帮我解开绳子,这地板躺着真不舒服。”
刀疤脸以眼神示意另外两人去擒住梁逸许和梁父,走进屋内给祝绒解开了绳子。
店铺大门敞开着,看热闹的民众又聚了过来,梁父当众被押着跪在地上,觉得毫无尊严,急声骂道:“贱蹄子!你简直无法无天了!”
“昨日你们请这五位大哥擒我,便有法有天了?要怪便怪你们穷,只能付人家半日的工钱。”祝绒接过抚恤金和制灯书册,仔细检查了一番。
抚恤金比她想象的少了许多,能还上工匠们的工钱便不错了,根本不足以支撑祝氏偌大店铺的租金。
既然如此,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她要清除一切负担,从零开始。
祝绒狠下心来,走进仓库,将那批因梁家从中作梗而被退回来,又被梁家低价购入的花灯,一盏盏扔出了门外。
看着精美的花灯一一砸在地上,梁父愤怒大喊:“祝绒!那是我们的花灯!你给我住手!”
他的怒吼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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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分作用,祝绒像疯了一般,不断地将花灯扔出门,待所有花灯尽数被堆到大门前,祝绒拿着一个火折子,走到成堆的花灯前,长长呼出一口气。
梁母说得对,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她已抢不回这批花灯,如此,那便将它们送去地下,照亮爹娘去往来世的路吧。
若花灯长明,他们能否找到彼此,再携手走一段路?
祝绒望着花灯,又看了眼门边杂物之上,爹爹阿娘的牌位,眼中泛出了泪光。
“你敢!!”梁父梁母使劲挣扎,却无法挣脱壮汉的控制。
祝绒泪水滴落瞬间,她手中的火折子被抛进了花灯之中。
零星火点,转瞬燃成熊熊烈火。
祝绒垂眸,又拿出那本记录了祝氏所有花灯制作技艺的书册,缓缓伸向高窜的火苗。
“祝绒!你疯了吗!!”梁父歇斯底里地喊道,“这册子是祝氏的一切啊!你烧了它,就等于毁了祝氏,从此再无人能制出祝氏的花灯!你这是要毁了你爹娘十年来的心血!”
一众路人的议论声变得更大,都觉祝家小娘子许是真的疯了。
“谁说这册子是祝氏的一切?”祝绒忽然转身,朝梁父微微一笑。
那居高临下的一笑,让梁父觉得浑身血液倒流,不寒而栗。
祝绒毫不在意地翻了几页书册,笑中带有不曾外露的狂妄:“这册子上所有的花灯技艺,本就是我所创,一切皆在我脑中,我烧了它又如何?”
梁父哑口无言,无比震惊,梁母和梁逸许皆傻了眼。
什么叫花灯技艺皆是她所创?
这贱蹄子,明明什么都不懂!既柔弱又无能!
“不可能......这不可能!”梁父不相信。
祝绒笑得甜美:“怎么不可能?就因为我是女子吗?”
她走到梁父面前,举起那本厚厚的书册,朝他的脸狠狠一扇。
“诸位!我祝绒今日代表祝家,当众教训夺我祝家钱财,欺辱我祝家的梁家三人!”
她向右移步,又以同样的方式,扇了梁母一下。
“祝氏所有花灯的工艺,乃我一手创造,再由我爹娘制造售卖,梁家人不过是给我祝家打下手的罢了,竟敢觊觎偷抢属于祝家之物,痴心妄想!”
最后,她走到梁逸许面前,眼中的冰冷更甚,用书册打他的力气也更大了,几乎将他打倒在地。
“我祝绒从此与梁家势不两立,什么狗屁婚约尽数作罢!”
言罢,祝绒果决转身,将手中书册扔进火中,对着烈火跪下,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
她生来好强聪慧,性子活泼,喜欢读书,钻研各种奇怪之物。
爹娘从不抑制她天性,只是担心她受外人白眼,毕竟这世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于是让她承诺在外人跟前,必须扮演好闺阁淑女的模样。
旁人以为她常在家中,极少外出,其实她大部分时间都藏在城郊那间小屋子里,研究各种花灯工艺,时常弄出意外,要么把屋子给烧了,要么把自己给弄得一身伤。
但她乐此不疲。
为何生为女子便要无才?
为何生为女子便要贤良淑德?
祝绒最后一下磕头,像是惩罚自己一般,狠狠地磕在地面上,再抬头之时,双眸中映着火光,目光坚定而犀利。
多年来,她克制忍耐,躲躲藏藏,认真扮演一位恪守三从四德的闺阁女子,可到头来,还是遭人如此欺负。
从今往后,她要违背昔日向爹娘许下的诺言,不会再为世人眼光而掩饰束缚自己,她要活得肆意,活得自由。
可能她会碰壁,会受挫,但她绝不会丢了骨气和尊严!
“爹爹,阿娘!您们安心歇息,祝氏花灯有我在,绝不会倒!”祝绒的声音已然沙哑,却依旧洪亮,清晰传入了在场每一人耳中。
她从未有机会发声,从未被如此多人认认真真听到。
可今日但凡听闻她言辞之人,恐此生难以忘却。
祝氏此女,绝非善茬。
4. 追查
一场闹剧过后,四周的民众都散了。
梁家人再无所图,能图的都已被祝绒尽毁,手中只剩偌大的店铺租赁凭据,可他们没有银子付租金,在祝绒让壮汉放他们走后,撂下一句狠话,火急火燎跑去解租。
祝绒小心翼翼地收好爹娘牌位,在对面糕点铺子那儿吃了些包子,又将店铺楼上家中收拾了一番。
她站在那张被自己撕烂的周钰画像前,犹豫许久,终还是擦干净其上的脚印,在背面加一层薄纸,仔细粘好了画像。
收起画像时,祝绒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如今她已从受恩者化为施恩人,往后是不是换周钰对着她的画像感恩戴德了?
想到此处,她轻笑一声,回头见五个壮汉杵在门口,又连忙加快速度收拾。
可不能浪费时间,亏了给他们这一日的工钱。
一切收拾妥当后已是申时,祝绒让五位壮汉将祝氏花灯的牌匾连同杂物一起,搬到她所住的城郊小屋,又进城请他们吃了一顿酒肉。
“祝姑娘,昨日真是对不住了。”领头的刀疤脸壮汉名为张毅,年近三十,虽脸上伤疤可怖,声音低哑,但性格竟亲和得像邻家大哥。
说来也是不打不相识,昨夜他收梁家人的钱办事,被打晕后不觉愤怒,反而觉得甚是丢脸,今早看见拿着银子找来的祝绒时,又尴尬又难堪,一口就答应了。
不承想,小姑娘表面娇弱,气性和言行举止竟令他刮目相看,他实在后悔昨日接了梁家人的银子去欺负祝绒。
“张大哥何出此言?”祝绒给张毅倒了一碗酒,笑道,“都是收人钱财替人办事,更何况,昨日你们也没擒住我,让梁家人白花了银子,甚好。”
张毅闻言,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倒是其他几个壮汉哈哈大笑起来。
祝绒又给其他几位壮汉倒酒,悄声说出请他们吃饭的目的:“几位大哥,昨日撬锁逃跑一事,于我一女子而言,实在不光彩,还请你们一定替我保守秘密。”
“没问题!”一个稍胖的壮汉爽快应道,还给她夹了一块肥肉,“日后祝姑娘若还需要人帮忙,尽管来找哥几个,给你算便宜些!”
“多谢哥哥们。”祝绒咧嘴一笑,两颗虎牙露出来,甜美可爱,把几个大汉看得心都软了。
张毅起哄着让大家干了碗中的酒,祝绒也喝了两碗,脸蛋泛起了红晕。
“话说几位大哥一直便是做这个营生吗?身手如此好,上战场都能杀得敌军措手不及。”祝绒想着和他们再熟络一些,若有了交情,日后梁家人或许便再难雇来壮丁招惹她了。
然而,五个壮汉的脸色皆一沉,默默地喝了几口酒。
“祝姑娘,不瞒你说,我们很多弟兄都在军中,许多人还曾随周钰打过胜仗,只是此次与北戎一战,大多都与你父亲一般,命丧凌河之畔。”张毅眼中含泪,语气愤恨,“再好的兵又如何?有一个叛国投敌之将,谁都爬不出那炼狱!”
“我哥哥没躲过征兵,他才刚娶了媳妇,孩儿还没出生啊……张大哥的弟弟还是周钰的亲信,这次回来,也是缺胳膊少腿的,今后不知该如何是好!”缺了小指指节的壮汉哀叹道,“要是让我见着那姓周的逆贼,我拼了命也要将他活剐了!”
稍胖的壮汉亦双眼泛泪,见祝绒垂眸不言语,以为她伤心,便安慰道:“妹子,你那远房表哥虽然伤成那般模样,但能从战场活着回来,便已是万幸,莫要伤心了。”
祝绒攥紧手中的酒碗,深呼吸一口气,狠狠仰头干了。
她不是伤心,是太心虚了。
今早她雇来五人后,首先让他们做的,便是转移昏迷的周钰。
她将周钰浑身上下缠满绷带,就算他娘来了也认不出,随后谎称他是她的远房表哥,五人毫不怀疑。
现在想来,她有些后怕,若是被这五人发现那就是周钰,她恐怕会被他们叠起来砸成肉泥。
*
祝绒心有余悸地吃完饭,告别五位看着吓人但其实甚是豪爽的大哥,回糕点铺买了些吃食,又去药店买了治疗伤口以及内服的药,拎着大包小包,独自走在夜间街道上。
街道两旁有零零星星的灯燃起,烛火在冬夜寒风中摇曳。
若月无明,便仅有灯火照亮黑夜,这也是祝绒喜爱花灯的原因。
漫漫长夜,怎可无光?
祝绒认出几盏出自爹娘之手的花灯,它们一如当初被做出来那般精致漂亮。
她驻足看了一会,吸了吸鼻子,迎着冷风向前,忽然看到前方不远处的几座宅子灯火通明,有许多人在把守和搜寻。
祝绒浑身一僵,那是宋大夫的医馆附近!
莫非那些人是来搜捕周钰的?
她已用借口请求几名壮汉保守她“撬锁”和“表哥”的秘密,此事应该不会暴露吧?
祝绒狠狠咽了口口水,若此时她再掉头走,就显得过于可疑,只好抱紧吃食和药物,拉低兜帽,硬着头皮继续走。
十几个官兵把几个宅门都围了起来,祝绒刻意往路的另一边走,但门口一个举着火把的官兵却喝住了她。
“站住!转过身来!”
祝绒被他一喝,全身的血液仿佛凝住了一般,她尽量表现得行为自然,转过头去看官兵,装出一副弱小可怜的模样,细声道:“官爷何事?”
“鬼鬼祟祟的,拿着什么?”官兵拿着火把走近,原本还凶神恶煞的,在看清楚她的面容后,质问的声音明显变得温和不少,“给我看看。”
祝绒觉得装可怜这招真是屡试不爽,老实地把怀里的吃食和药敞开给官兵看,声音有些哽咽:“官爷,我的哥哥因为打仗,受了很重很重的伤,快要死了……”
那官兵蹙起眉,上下打量祝绒,见她只是个小姑娘,便不再啰嗦,挥挥手道:“赶紧走!近日有重犯逃脱,夜间少些出行!”
祝绒抹着泪连声道谢,抱着东西离开,转身瞬间两眼瞪圆,吓得够呛。
万一哪天周钰暴露了,她定是会被抓起来,严刑拷打,一命呜呼。
糊涂呀,怎么就给自己揽上了这麻烦事!待事情平息下来,或者哪日周钰被洗清罪名,她定要狠狠挟恩图报一番。
祝绒懊恼地加快了步伐,却隐隐听到身后有一人低声汇报。
“陆将军,里面并未搜到有用之物……”
*
祝绒走回城郊小屋的路上,一直心不在焉。
一来是庆幸自己将医馆里的痕迹基本清理掉了,没被揪出线索,二来,她反复琢磨着“陆将军”三个字。
能被人如此称呼,定是陆景和无疑。
陆景和擒了周钰,却不告知百姓,还发了漫天的通缉令,而且问她话的官兵说的是“重犯逃脱”,并没有指名道姓说是周钰。
此事如此见不得光,定有蹊跷。
莫非与北戎一战兵败之事,与陆景和有关?
祝绒一路思索,终于走到城郊那间偏僻隐秘的小屋子前。
小屋子是爹爹阿娘秘密为她置办的,便于她展开各种对花灯制作之法的试验。
院落窄小,种的两棵树上挂满了各式动物花灯,祝绒以可燃丝索将所有灯芯连在一起,只要她在树下点燃一盏,便全都会亮起。
远看美如火树银花,近看却是童趣无比。
树下有一张可半卧的藤椅,祝绒时常在那里小憩,但现在却躺着一个老妇人。
“范婆婆!天气严寒,您快快进屋!”祝绒连忙跑到藤椅旁,轻拍了拍老妇人的肩膀。
老妇人转醒,看到祝绒,咧嘴一笑:“妹妹回来啦!”
祝绒已经冷得直哆嗦,忙搀起她进屋,屋内有祝绒特制的地龙,十分暖和。
范青梅住在这附近,年过六十,丈夫孩儿早年间被强行征兵死在遥远的南域,自那之后便精神失常,祝绒每每过来研究花灯,范青梅总会过来给祝绒送吃食,把她当成亲妹妹,静静地看她制灯。
“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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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夫君一直没有醒来,我都不敢去打扰。”范青梅接过祝绒用火烤过的包子,小声说道。
“没事,我待会便给他瞧瞧。”祝绒有些苦恼,她今早拜托范青梅照顾周钰时,说了几遍他是她远房表哥,谁知范青梅自有一套逻辑,只会按照自己理解的情况来表达,一口一个“妹夫”地喊。
“不过妹夫真是一表人才,姐姐瞧着都心动。”范青梅嚼着包子,笑嘻嘻道。
祝绒握住范青梅的手,抬起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姐姐可还记得答应我的事?”
范青梅使劲点头:“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祝绒安心不少,拎着伤药,进了屋子里唯一的房间。
周钰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双唇依旧苍白,祝绒先是弯腰探了探他的体温,今早的高热已经退了不少,她这才安心地在床边的椅子坐下。
她望着周钰,忽然扬了扬眉。
范青梅说得不错,周钰当真是一表人才。
昨夜他满脸血污尚且看不清楚,如今清洗干净,即便脸上有伤,也再难以掩盖他的容颜。
剑眉斜飞,鼻梁直挺,五官洋溢着刚毅之气,却又因为眉心一点观音痣,整个面相变得柔和,真真应了民间所传那句,观音慈悲相。
不过再好看又如何?这人倔得跟头牛似的,还说什么要让她痛不欲生,真是好笑。
左右脱个裤子而已,他刚出生时,多的是人见过他□□的模样,莫非便要因此羞得自尽?
没想到自己的恩人,竟是这样一个家伙。
祝绒恶狠狠地攥拳,虚空朝周钰挥了一下,虽然嫌弃,但还是准备为他换药。
若落下残疾,就不能帮她干活赚银子了。
祝绒确认屋中够暖和后,掀开被褥,小心脱下周钰的衣裳,此时范青梅拿着包子,探头探脑地进了房间,站在床边看着祝绒为他的伤口换药。
“妹妹,你郎君的身子可真是诱人。”范青梅把祝绒的包子递给她咬了一口,两眼直盯着周钰,轻声道,“你摸着定是十分开心。”
祝绒一哽,险些噎着,涂药都涂歪了。
范青梅咯咯笑了起来,坐在祝绒身旁,与她贴在一块:“妹妹莫急,姐姐不会肖想你的男人。”
祝绒好不容易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范青梅又自顾自地感慨道:“若是爹娘知晓你找了个如此好的郎君,定会非常高兴。”
屋中各式各样的花灯似是有感应一般,忽的一同被吹得晃了一瞬,仿佛在眨眼,在微笑,又仿佛在回答。
祝绒本想再度解释周钰不是她郎君,却在听到范青梅提起爹娘时,猛然鼻尖一酸,眼中泛出滚烫的泪花。
“爹爹阿娘……会知道吗?”祝绒低声道。
“会呀。”范青梅转头看她,侧脸被花灯暖黄色的光亮烘托得暖暖的,眉眼一弯,皱纹层层叠叠堆了起来,似是清醒,又似糊涂,“小绒那么乖,他们都知道,日后姐姐见着他们,也会告诉他们的……”
祝绒再也忍不住了,扑进范青梅的怀里,克制地低泣。
范青梅抚摸她的脑袋,像在哄婴儿一般轻声哼着曲儿,又开心道:“妹妹与妹夫都如此俊俏,生下来的孩儿岂不是貌似潘安?”
祝绒闻言,破涕为笑,窝在范青梅怀里与她玩笑道:“姐姐,你怎知我们的孩儿会是男孩?我倒希望是个女孩呢。”
范青梅又嘿嘿地笑出声来,抬头之际,忽然双眼一亮:“哎!妹妹,你这夫君何时醒的?”
祝绒正要倾身换个舒服的姿势抱住范青梅,却被这一句话吓了一跳,整个人没坐稳,连人带椅啪一声摔倒在地。
她还没来得及呼痛,就听见周钰低哑的声音传来。
那声音中带有明显的困惑。
“夫……君?”
祝绒趴在地上,恨不得挖个洞先躲一躲。
何时醒的?她不晓得,但方才她和范青梅说的那些话,定是让周钰听去了大半。
5. 拿捏
周钰一直反复重回那片修罗地狱。
他被巨石压在泥泞之上,无法动弹,难以呼吸,眼前是昏天暗地的战场。
惨叫声,铁蹄声,战鼓声,兵刃碰撞之声,混乱交杂,震耳欲聋。
不可以!不可以向前!快撤退!
前方只是死路一条!!
周钰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剧痛犹如藤蔓,扎进了他的心头,浑身被磨得血肉模糊。
他想阻止,张大了嘴想嘶吼,却始终发不出声音,犹如一个即将溺毙之人。
一个人头,两个人头,掉落在他的眼前,每一个,都愤恨痛苦地睁着双眼,死死盯着他。
那些都是随他奋战的袍泽,是他的兄弟,他的亲人。
他谁都救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
遍地蠕动的残肢断臂,拖着血痕朝他爬来,撕扯他的伤口,啃咬他的肺腑,痛得生不如死。
周钰的视线一点点变得模糊,仿佛一层又一层的血雾将他缠住,直到再也看不见东西,彻底陷入无尽的黑暗和死寂中。
想不到此生,竟要如此结束,当真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然而,忽有一点星星般的火光驱散黑暗,出现在他的眼前,朦胧,跳跃,但不消散。
隐隐还有声音,穿破死寂而来。
“周钰……”
“疼吗……”
是谁?
周钰伸手想要抓住那点火光,却遭它调皮般砸了几下。
在与那火光追逐时,它忽然停留在他的裤子上,用力一拉拽。
不行!如此衣不蔽体,日后传出去,要他如何在人前抬起头?
周钰急忙扯紧裤子,可是那团火光竟越烧越大,张开大口,要将他吞掉。
被吞掉之前,他再度听见同一道声音,甜甜地唤他,“夫君”。
“夫……君?”
这声音……是……
是那名扒了他裤子的女子!
周钰猛然清醒,终于从梦魇中抽离,五感逐渐恢复,身上伤口的疼痛也随之袭来。
“咳咳……”祝绒爬起来整理衣衫,重新端坐于床边,镇定望向睁开眼的周钰,语气颇为潇洒,“夫君一说只是我与婆婆玩笑,莫要在意。你感觉如何?”
周钰虽睁着眼,但双眼视线依旧无聚焦。
他抬起手在眼前挥了挥,因满屋子都被花灯照亮,勉强能看到东西的轮廓。
随即,他侧头看向床边祝绒的模糊身影,沉默了很久。
他能感受到身上的所有衣物都换了新,伤口也都包扎着,包括腿上的。
这个女人,当真不怕死是吧?
祝绒见他的脸色阴沉,便知他还在记恨她扒裤子一事,心想既然已经得罪了他,便不怕继续得罪了,反正她的下场都是“痛不欲生”。
于是,她厚着脸皮说道:“怎么?我把你救活了,感动到说不出话来了?别太感动,今后好好报答我便是。”
挟恩图报这种事,一定要时常挂在嘴边,抢占先机站在道德高地。
要不是周钰眼睛尚未恢复,她都要考虑让人画一幅她的画像,日日让他瞧着,铭记恩情于心。
周钰冷哼一声,虽然虚弱,但语气依旧具有压迫力:“你别以为脱了本王的衣裳,就能攀附本王,你这种毫无教养的女子,绝不可能入得了本王的眼。”
“哇……”祝绒还是头一次见如此可笑之人,都想为他拍手称快了。
她当即决定来一个下马威,一把揪住周钰的耳朵,气势汹汹道:“你现在半死不活躺在我家,霸占我的床,我的被褥,这是谁攀附谁呢?还入眼?你有眼吗?看清楚我有多丑了吗?”
“你!大胆!”周钰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拨不开祝绒的手,气得眼都瞪圆了,想要起身,却扯到了胸膛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气,赶紧靠着床头不再动弹。
范青梅见两人在“打情骂俏”,便偷笑着离开。
“我是挺大胆的。”祝绒下马威给足了,撒开手,双手撑腰道,“周钰,我告诉你,外面抓你的人铺天盖地,你眼睛视物不清,身有刀伤,腿有骨裂,如今你连我都打不过,若是出了这个家门,定是死路一条,别提什么报仇了。”
一番话下来,周钰冷静了不少,他敛起愤怒的神情,一声不吭。
“我救你,收留你,不仅报了恩,你还欠了我的,记住了。”
祝绒再三强调恩情一事后,端起桌上的一碗药,递到周钰面前:“本想给你喂药的,你既醒了,便自己喝。”
周钰没有接过药碗,抿着唇在犹豫。
这女人如此不可理喻,药里会不会有问题?
祝绒看透了他的心思,有些不悦:“我要是想杀你,早就留你死在雪地里了。如今救了你回来,你就好好喝药,可别死在我这里,弄脏我的地盘。”
周钰垂眸,咬紧了牙关,仍不为所动。
“喝药!”
祝绒忽然大喝一声,周钰竟被唬得一颤,咬牙切齿地伸手摸索拿碗,一脸忍辱负重的模样,接过药后,狠心大口一喝。
“哎烫!”
在祝绒的提醒声响起同时,周钰被烫得舌头发麻,不仅喷了汤药出来,还呛得直咳嗽。
“你是不是傻?”祝绒连忙拿回药碗,在床边坐下,用手帕为他擦掉嘴边和滴在手上的汤药,看着他那狼狈模样,笑都憋不住了,“我是让你喝药,又不是要你服毒自尽,何必如此视死如归?”
周钰深呼吸一口气,脸上燃起燥热。
这到底是他的救命恩人,还是个女子,不能动手……
只要尽早伤愈,便能离开了,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祝姑娘,可有纸笔借我一用?”周钰冷静后问道。
“有,你要做什么?”
“练字,可平心,静气。”周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祝绒睨他一眼,眼睛都看不见了,还能练字?
不过她不做落井下石之事,便没有问出口戳他痛处,给他拿了纸笔。
“你伤得不轻,最好躺着养养,不然还得疼很久。”祝绒轻声交代一句,离开房间,拿走两盏灯,去整理搬来的杂物。
周钰的耳边终于清净了,但突然的安静,让他生出瞬间的空落与心慌。
这次从地狱里走一趟,他已生出些畏惧来,畏惧无光,畏惧寂静,更畏惧的,是明明活着,却无能为力,救不了任何人,做不了任何事。
他捂着伤口,忍痛坐直,凭感官直觉和模糊的视线,在纸上写下几行字,随后摸索到窗边,吹响了口哨。
哨声不大不小,却极具穿透力,于夜里划破天际,召唤来了一只灰青色的信鸽。
鸽子落在窗格上,周钰将写好的密信装进它脚部的信筒,轻轻一抬手,信鸽便飞走了。
周钰并没有因此松一口气。
其实他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能看到这封密信。
或者被人看见后,是否有人愿意来寻他。
如今的他,一身污名,犹如地上烂泥,竟连一个小小的女子都斗不过。
但就算孤身一人,他也定要手刃那人,为无辜命丧战场的弟兄们报仇雪恨!
周钰一瘸一拐地走回床边,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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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发现,那只鸽子在飞走后不久,便被人打了下来,一击即中。
黑夜中,一道黑影捡起掉落在地的鸽子,嘴角扬起一抹笑。
*
窄小的厅堂里,堆放满了今日从作坊搬回来的物件。
有衣物,有厨具,有许多日用品,还有不少书信,零散摆在满地尚未完成的花灯之间。
祝绒在爹娘的牌位前供了几炷香,转身看着身后之物,一颗心便一直坠落,永远落不在实处。
从今往后,她就是一个人了。
许许多多的物件,便再也用不上了。
可她舍不得扔掉,因为它们有爹爹阿娘的气息。
祝绒走到靠放在墙边的偌大作坊牌匾前,用袖子轻轻拂去上面沾到的灰尘,指尖拂过“祝”字的一笔一划,露出了微笑。
这几个字,是阿娘写的,再由爹爹刻出来的。
牌匾冰冷,却仿佛还残留着当时美好记忆的余温,令祝绒舍不得放开手,于是她在墙边坐下,依靠着牌匾,双眼失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爹爹,阿娘,无论如何,孩儿都会把属于我们的一切,再挣回来。”
困意席卷而来,祝绒阖上了眼。
她要想办法,将这牌匾重新挂在街头最显眼的店铺上。
可眼下,她好累好累,累到心中没有半点主意。
就这样,她一点点随着困倦,坠入了梦境当中。
梦中,爹爹提着她设计的皮影走马花灯,牵着阿娘的手,缓缓向她走来。
他们还是那般爱笑,远远便朝她张开双手,等着她扑过来。
祝绒欢喜不已,小跑过去,想与他们相拥,忽然有人在身后一把扯住她的衣服,将她拽住了。
她回头一望,发现身后之人竟是周钰,他跪坐在地上,垂着头,扯着她的衣服,像是在卑微求助。
祝绒心里窃喜,又觉得骄傲,正想告诉爹娘,自己变成了恩人的大恩人。
怎料,周钰抬头朝她露出一个险恶的笑容,嘶啦一声,居然把她的裤子给扯烂了!
“混蛋!”祝绒大喊一声,突然一个激灵醒来,才发现自己是在做梦。
看来扒裤子这事,还真是过不去了,她日后得多些提防,不能被周钰以牙还牙。
屋里的花烛皆已燃尽,窗外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空中细碎的灰尘。
“妹妹!”
屋外传来范青梅的声音,祝绒起身去开门,见她一脸神秘地笑着,便问:“怎么了?”
“妹妹今日要吃什么?”范青梅站得不自然,双手拉开裙摆,像在隐藏身后的什么东西。
祝绒顿了顿,一时间答不上来。
这小屋子没有存粮,当了周钰玉佩换来的钱所剩无几,她还真不知晓今日能吃什么。
范青梅看她有些苦恼,便侧身向她展示藏在身后的一口锅,激动道:“姐姐熬了汤!咱们还有肉吃!”
祝绒的肚子十分应景地响了起来,她咽了口口水,看着锅里冒着热气的汤,好奇道:“姐姐一大早哪里买来的肉?”
“不是买的,是天上掉的。”范青梅神秘兮兮地凑近祝绒耳边,小声道,“大胖鸽子汤。”
言罢,她还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卷筒,塞到祝绒手中:“老天爷给我送肉吃,还捎了信,可我不识字,妹妹你快看看他说了什么?”
祝绒扬眉,颇为好奇,取出信看了一眼。
范青梅也好奇地凑近去看,可还没看清楚上面的字,纸条忽然被祝绒狠狠一攥,捏成了一团。
她的脸色,比那锅里的死鸽子还难看。
6. 丑女
周钰这一觉,睡得尚算安稳,因为房中有地龙,实在温暖,被褥也有一阵令人安神的暖香。
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到如此暖和了。
可不知为何,今晨醒来后,便有阵阵寒意袭来,似是地龙不管用了。
被褥不够厚,周钰冷到有些发抖,便想去问问祝绒,是否有厚衣服可借来披一下。
但他还没下床,房门突然被轰一声推开,一道熟悉的模糊身影走了进来。
祝绒将一碗汤和一碗药放在桌上,问道:“周将军,昨夜睡得可香?”
“勉强尚可。”周钰面无表情答道,也许是太冷了,他似乎觉得祝绒说话也带有凛冽之感。
“来,喝点汤。”祝绒把汤递到他手边,周钰双手捧碗,趁机暖了暖手,喝了几口,觉得身体顿时暖和起来。
不过,这女子的态度好像有些奇怪,明明昨日还对他动手动脚大呼小叫的,今日为何如此平和?
“好喝吗?”祝绒靠在床架上,双手环抱于胸前,冷不丁问了一句。
周钰的态度也软了下来,轻声道:“还行。”
“多喝几口,这鸽子炖汤,滋补。”祝绒哼笑一声,加重了“鸽子炖汤”四字。
周钰喝汤的动作一顿,心里冒出不好的预感。
果然,祝绒寒声接着说道:“喝完了,好上路,周将军。”
周钰察觉危险逼近,神色一凛,这女人果真想杀他!
他凭借模糊的视线,找到祝绒所在的方向,正想以手中瓷碗攻击,可到底有伤在身,且视力受限,他尚未来得及做出防御,祝绒就已经逼近他眼前,小小的身躯,却挡住了所有的光。
她像昨晚一样,狠狠揪住周钰的耳朵,向上一提拉。
“你这个疯女人,又想对本王作甚?!”周钰低声喝道。
祝绒真是被气到了,一双杏眼瞪得圆溜溜的:“你跟下属报平安就报平安,竟说什么‘隐匿于城郊一丑女家中’?丑女?!我看你是真瞎了,竟敢如此说你的救命恩人!”
周钰在信上所写字迹潦草,但偏偏“丑”字写得清晰端正,还是所有字里最大的。
祝绒看到之时,仿佛小小纸条中伸出了一只大手,迎面给她盖了一巴掌。
丑?她从小到大,从未被人说过丑!
周钰攥住祝绒的手腕,想要拨开她的手,可她却揪得甚是牢固。
他越挣扎,她便揪得越紧,耳朵有种快被摘下来的感觉,疼得厉害。
周钰不敢用蛮力,怕这小女子一命呜呼,但又憋屈得难受,声量大了不少:“是昨夜你自己说的,让我看清楚你有多丑!左右我不晓得你的特征,便只能如此传信!”
祝绒毫不退让,声量提得比他更大:“还有!如此重要的信息,你就让一只蠢鸽子去传递,万一被人发现了呢?你不怕死我怕!我还得干一番大事业光宗耀祖呢!”
“荒唐!那可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信鸽,多年来为军中所用!你懂什么?”
“训练有何用?还不是连我这小破地方都飞不出去?婆婆都能打下来,你还妄想它能带你的人来这里,找到我这个丑女人?”
周钰吵架吵不过祝绒,又不敢真的对她动手,脸涨得通红,气得都要头顶冒烟了,什么冷意尽数消散。
“哪怕你所传之信真的被人收到,你怎敢确定他还是那个忠于你的人?”祝绒再度质问。
这句话,说进了周钰的心窝里。
他像是一下子泄了气,垂下眼眸,不再与祝绒争执。
说到正事,祝绒也不再闹了,她松开周钰的耳朵,缓声道:“我说了,当务之急,是好好养伤,别的事不能急,越急,便越让危险有机可乘。”
周钰攥紧了手,眼中怒意腾升。
与祝绒争执之时的愤怒不同,那股气息隐忍又锐利,夹杂着剧烈的杀意。
“我等不了。”周钰眼眶泛红,沉声道,“将士们的冤魂,也等不了。”
祝绒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待外面追查你的人消停一些,我有比较安全的法子,可试着帮你联系上一些人。”
周钰有些不信,抬头看向祝绒的身形轮廓,眉心轻拧。
忽然,他眉心的那颗观音痣被人用指尖轻轻一戳。
“别过于伤情,你的眼睛有伤,哭不得。”
少女的声音柔和,就好似梦中那般。
周钰生出片刻的怔然,不自然地别开头:“荒唐,本王岂是会哭哭啼啼之人?”
祝绒轻笑一声:“是吗?可我怎么记得,有人曾向我哭诉自己有罪呢?”
周钰无法反驳,抿紧唇不说话,但也因为祝绒这么一嘲笑,心中的沉重减轻了几分。
这女子真是……寸步不让。
祝绒消了气,不再跟他计较,起身去拿药:“喝药吧,可别怪我不提醒你,这药也是烫——”
突然,外面传来范青梅的一声尖叫,随即是一阵砸东西的声音。
房中两人皆心中一颤,骤然变得严肃起来。
“进墙角的柜子里躲好!”祝绒低声交代周钰。
“等——”周钰伸手想要阻止祝绒,却没能抓住她,她已一溜烟跑了出去。
这个蠢女人!若来人是奔着他来的,她出去便是送死!
周钰不顾伤口撕裂的疼痛,扶着床沿起身,摸索四周寻找武器,摸到桌面一个烛台后,一瘸一拐走到紧闭的门边,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
门外,祝绒扶起被推倒在地的范青梅,怒目瞪着眼前五个人。
其中有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是作坊里的老工匠,另外三个年轻男女,则是他们的孙辈。
“你们有事说事,为何要动手伤一个老人!”祝绒厉声谴责道,担心地检查范青梅是否摔伤了骨头。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胖子提着一把石锤,往墙上敲了敲:“不动手,你根本不会把我们当一回事!”
“就是!你分明是针对我们家!凭什么把其他工匠的工钱都还清了,偏偏欠了我们两家的!”另一个高瘦男孩指着祝绒鼻子喊道。
祝绒让范青梅在角落里待着,不卑不亢上前两步,拍开高瘦男孩的手:“我祝家对所有工匠一视同仁,只是我手上的现银已经花光了,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把你们的工钱还上。”
祝绒看向三个年轻人身后的两名老工匠,继续道:“这些话,我当初已经同你们说清楚了,你们也同意了,为何今日还要来闹事?拿着锤子棍子,莫非想杀人不成?”
“到底要拖到何时?”一个黝黑的女孩逼问道。
“等我赚到银钱后。”祝绒声音弱了一些,她心里也没底,到底何时才能还清所有钱。
“你祝氏的灯都成了不祥之物,还能如何赚钱?我看你就是不想还了!”胖子拿起石锤,啪一声将屋门砸出一个洞来,随即又要去砸她的桌椅。
祝绒奔上去想要夺走石锤阻止他,然而对方人多势众,祝绒根本无法接近那胖子。
“住手!我现在真的没钱了!”祝绒眼看着桌椅都被砸烂,急得大声喊道。
一个老工匠冒着泪花,举起一根细一些的棍子,对着祝绒道:“孩子,你不能因为我们二人与那梁家人交好,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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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对我们。”
“梁家?”祝绒拧眉一思索,顿时恍然。
爹爹买下的这间屋子向来隐秘,也无人在意,若说真的有谁知晓,那便是与她爹爹熟识的梁父,梁高庆了。
这最后两位没有收到工钱的工匠,当初明明同意她迟些再把钱还上,怎么才过了两日便翻脸了?分明又是姓梁的在搞鬼!
“是不是梁高庆对你们说了什么?”祝绒刚问出口,便从几人的神色中看出了答案,又气又急道,“你们明知他与我势不两立,为何还信他的话?”
胖子踢开脚边化为破烂的桌椅,冷笑道:“祝氏花灯已经没了,梁伯父如今可是齐州最大花灯作坊的二把手,你说我们是信你一个女人,还是信梁伯父?”
祝绒闻言一怔,二把手?
他梁高庆竟有本事,去别的作坊当上二把手?
如此便麻烦了,他定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所以,梁高庆除了让你们来欺我,还想做什么?”祝绒寒声道。
工匠好声好气说道:“孩子,我们别无所求,今日只要你把钱还清,我们便作罢。”
然而,那高瘦男孩与胖子对视一眼,随即扫视屋里的物件,视线落在堆放于角落里的七八盏花灯上。
那些都是祝绒此前研究的新品类,她还没来得及完成,家里就出了事。
“爷爷,跟她废什么话!直接动手就是了!”
话音刚落,三个年轻人便拿着锤子棍子一哄而上,粗暴地推开祝绒,去抢夺那几盏花灯。
祝绒克制地攥紧了拳,晓得自己争不过,只能任由他们将所有灯抢走。
可是,他们好似还没有满意,在拿走所有花灯后,拎着锤子又折返。
这一次,他们的视线落在那块祝氏花灯的牌匾上。
祝绒立即反应过来,在小胖子举起石锤的瞬间,一个飞身将他扑倒,使劲抢夺锤子。
黝黑的女孩扯着祝绒的头发,将她从胖子身上拉开,和高瘦男孩一起钳制住她。
两个老工匠没料到孙子们会做出这种事,但一想到应是梁高庆交代的,犹豫过后,还是没有阻止。
他们的孩子都死在了战场上,孙儿们又尚未长大成人。
如今祝氏已垮,哪怕往日情谊再深,也不能用来养活一家人。
“住手!不能砸牌匾!”祝绒喊到声音嘶哑,却难以挣脱,双眼急得通红。
那是爹爹阿娘的心血,是他们给她留下的念想,是他们一家人曾经幸福美满的证明!
嘭的一声,石锤犹如千斤巨石,重重落在牌匾的金色“祝”字上,砸出了一个凹坑。
“不要!!”随着那祝字被毁,祝绒的心也碎了一地。
突然,角落里的范青梅被祝绒的嘶喊声所刺激,抄起身边一张椅子,狠狠朝高瘦男孩砸去。
高瘦男孩被砸得一时恍惚,脱了力,祝绒得以脱身,冲上去推开胖子,随即趴在牌匾的祝字之上,死死抱住牌匾,任由其他人如何拉拽都不松开。
范青梅像疯了一样乱喊着,枯瘦的手握成拳捶打围攻祝绒的三人,但却无济于事,再度被推倒在地。
泪水模糊了祝绒的视线,顺着脸颊滑落在牌匾上。
好痛……
爹爹,阿娘,绒绒好痛……
这口气,要如何才能咽下去?
嘈杂争执之间,祝绒穿过面前的几个人,忽然看到那扇紧闭的房门,被打开了一条缝。
一只拿着烛台的手伸了出来。
她看得清楚,那手的手指,用力到指节都发白了。
7.自尽
祝绒几乎趴在地上,抱着牌匾,被三个人从不同地方拉扯,甚至殴打。
但在她看到那只手伸出来之时,似乎一切动作声音都变慢了,凝固了。
她能感受到,那一只手传出来的怒意。
随即,她的视线又落在蜷缩于角落的范青梅身上。
范青梅受了刺激和惊吓,精神有些不稳定,但眼睛还是饱含怒意,死死盯着伤害祝绒的几人。
祝绒抱着牌匾的手,松了一点。
这世间,还会有人为她受到欺负而感到愤怒,但她却因为自己的执念,陷他们于危险之中。
眼看着一张胡乱缠满了绷带的脸,也从房门缝隙中探了出来,祝绒放开牌匾,从那几人脚下钻出去,半爬半走地去到房门前,趁那几人不注意,将周钰的脸和手推了回去,砰一声合上房门,紧紧地按住。
“不要出来……”祝绒低声哽咽道。
范青梅挪到她身边,满眼都是泪,祝绒死死咬着唇,抱紧了她。
身后牌匾被砸的声音再度传来。
一下,两下,三下……
往日的幸福,骄傲,美满,一点一点被撕成了碎片,碾成了粉末,消散于寒冬的风中。
祝绒坐在地上,不敢听,不敢回头望,额头抵着房门,一直喃喃道:“没事的……没事的……”
虽有一门之隔,周钰都听到了。
他贴在门上的手,也感受到了来自祝绒细微的颤抖。
他在战场上厮杀多年,多血腥惨烈的画面他都见过,一颗心早已练得百毒不侵。
可不知为何,祝绒这一声声哽咽的、不知是在安慰谁的话语,竟叫他生出几分心烦来。
明明这女人天不怕地不怕,说要折磨得她痛不欲生都不怕,怎的此时却隐忍成这般模样?
安慰的话周钰不会说,也不想说,便一直安静地倚着门,承受着门外之人传来的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那打砸声终于消停,恍若隔世。
祝绒深呼吸一口气,才有勇气回头看一眼。
她视之如珍宝的牌匾,已经被砸成了几十块木渣滓,尤其那“祝”字,破碎得面目全非。
她忍了又忍,终是将眼泪憋了回去:“东西抢完了,也砸够了,能滚了吗?”
那胖子砸红了眼,拽过高瘦男孩,指着他侧脸被范青梅打出的擦伤,语气隐隐带有一种兴奋:“这就想打发我们了?钱一分没还,还伤了我弟弟!赔钱!”
祝绒咬紧牙关,气得不行,心想到底该如何赶走这几个无赖,余光忽然瞧见那两名老工匠的神色。
有些闪躲,不敢直视祝绒和那堆被砸烂的东西。
她偷偷掐了一把大腿,又把泪花逼了出来,抬头瞬间,满脸委屈,声音也变得柔弱许多:“可是你们三个也伤了我,这又如何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爹爹阿娘都走了,你们还要如此欺我辱我,是要逼我随他们一起去了才肯罢休吗?”
两名老工匠看到这一幕,心中不忍更甚,其中一个扯了扯孙女的衣裳,低声道:“罢了,容她一些时日吧……”
可那胖子还不肯放过祝绒,举起石锤对着祝绒怀里的范青梅,咄咄逼人道:“你不赔钱,就让那老太婆赔!赔不上钱,我就以牙还牙!”
范青梅吓得整个人都在哆嗦,把头紧紧埋在祝绒的怀里,口齿不清地唤着她死去丈夫和儿子的名字。
祝绒拍拍她的背安抚她,随后伸手到一柜子前,拿出里面的一小袋铜钱,装作娇弱般软倒在他们面前,哀声又决绝道:“这是我所有的钱了,今日你们就算打死我,也只有这些了。”
胖子的爷爷良心实在过不去,连忙拾起地上那袋钱,拽着胖子往外走。胖子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离开了。
五个人闹哄哄地来,也骂骂咧咧地走,祝绒在他们转身的瞬间,敛起了脸上的脆弱,眼神中是犹如冰窟的寒冷。
她走到破碎的牌匾前,缓缓跪坐下来,沉默地凝望了许久。
而后,她将旁边装了一些衣物的箱子空出来,一块块地拾起碎木,轻轻放进了箱子里。
“妹妹……妹妹别怕……”范青梅神情恍惚,抱着头在角落里喃喃自语。
祝绒扶她起来,在仅剩的椅子上坐下,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后背,直到她渐渐平静下来,眼神恢复清明。
“没事了,姐姐。”祝绒抬手为她挽起花白的头发,微微扬起一个苍白的笑。
“妹妹,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范青梅红了眼,想起方才那些人逼着祝绒赔钱,愧疚道,“姐姐还有钱,姐姐这就拿来给你,全都给你……”
祝绒按住她的肩膀,摇了摇头。
范青梅只靠种些粮食养活自己,祝绒绝不能要她的钱。
“那你要怎么办?”范青梅问道。
祝绒不作回答。
她也不知该怎么办。
*
周钰靠着门坐在房间里,听到那几个来闹事的人离开后,才解开了脸上临时缠着的绷带。
他本想出面为祝绒解决此事,即使伤重,五个人也绝不是他的对手,打到他们说不出话走不了路,只是小事一桩。
如此他便能还清祝绒所谓的“恩”,日后不必再对她忍气吞声。
但他没想到,祝绒竟为了阻止他,放弃去守护那块听上去甚是重要的牌匾。
为什么?
担心他会暴露吗?
真是愚笨,又不自量力。
他堂堂北平王,做事自是有分寸,何必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来操心?
周钰静静地坐着,他不想看到祝绒的狼狈模样,因为届时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便一直没有出去,只是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除了范青梅模糊不清的呢喃外,还有窸窸窣窣的收拾声音,倒是没有他想象中的哭声。
这女子还挺厉害,被如此欺辱,也能平静至此,心性不一般。
不过也对,她对付他的时候,活脱脱一个泼妇,自是没有寻常姑娘那般正常。
周钰等了许久,直到外面基本没了动静,心想祝绒应该已经收拾妥当,便撑着地面起身,推门出去。
他扫视一圈,却从极其模糊的虚影中,发现屋里只剩范青梅一人。
人呢?
他摸索墙角,拿到了一根长棍,以此作为支撑,走到范青梅面前,问道:“婆婆,祝姑娘去了何处?”
范青梅抬眼看向周钰,歪了歪头:“妹夫,你是在与我说话?祝姑娘是谁?”
周钰一哽,被如此称呼后,突然有些不想再问。
妹夫……每每听到,他都觉得自己像是被山匪头子拐去做了赘婿似的。
甚是丢脸。
但他大概猜到范青梅有癔症,便懒得纠正她的称呼,顿了顿,还是继续问道:“你妹妹去了何处?”
“妹妹……妹妹方才好伤心……”范青梅十分低落,“她……她好像往河边去了。”
周钰闻言,忽觉不对劲。
河边?
“爹爹阿娘都走了……是要逼我随他们一起去了才肯罢休吗……”
祝绒方才说过的这句话,猛然撞进周钰的脑子里,令他呼吸一紧。
“糟了!”
周钰杵着拐杖,快步走回房中,捞起地上的绷带,单手拿着,一边往脸上缠,一边随着范青梅的指示跑了出去。
他正是奇怪为何祝绒会如此平静,原来竟是生了去意!
这女人要投湖自尽!
幸好日光尚足,周钰还能看见模糊的影子,朝着湖边的方向又跑又跳地奔去。
他身上的伤口撕裂开来,腿骨有伤的右腿每次触地都疼得厉害,仿佛有利刃在皮下剜着。
但他无暇理会,只想再快一点。
*
城郊湖边荒凉无人,空有一片枯树,以及树上零星几只黑鸦。
周钰的视线中,模糊出现了一片在流动的水域。
是湖!
他环视四周,果然在右边隐约看到一道小小的身影,那身影还只剩半截,看来人已经走到了湖的中央!
周钰担心惊吓到祝绒,并没有喊出声,瘸着腿快速朝那身影奔去,随时准备好入水将她拽出来。
因一颗心一直悬着,他全然没有察觉,脚下的湖水始终都没有没过膝盖。
就在他到达那身影触手可及之处,情况突然生变,祝绒的身影竟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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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高,就像……
就像她方才只是弯下了腰……
然而周钰的手和身体已然来不及停下。
“可算抓到——啊——”祝绒开心地抓着一条鱼,话还没说完,就被周钰犹如一堵墙似的一撞。
周钰已很好地控制了身体的平衡,这一下,没把祝绒撞飞,但成功将她在湖里蹲守许久才抓到的鱼撞飞了。
灰扑扑的鱼在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咚一声跃进了湖中,瞬间消失无踪。
祝绒:“……”
周钰:“……”
两人无言沉默了很久,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尴尬夹杂着忍耐的气息。
“半个时辰。”祝绒转身看向周钰,长长呼出一口气,冻红的手啪一下重重搭在周钰的肩膀上。
周钰僵着没有动,默默咽了口口水。
他虽看不清楚,但能感觉到即将有一股腥风血雨要来临。
这个女人又要发疯了。
“我在这里折腾半个时辰,才抓到那么一条鱼。”祝绒一字一顿,搭在周钰肩膀的手狠狠一掐,“周将军,有仇也不能这么报的。”
“勾肩搭背成何体统。”周钰缩了缩肩膀,拨开祝绒的手,垂眸盯住她头部的轮廓,没好气道,“我怎晓得你在寒冬有这等闲情雅致要来抓鱼?”
“今日吃食都没有下落了,不抓鱼,莫非再等天飞来一只胖鸽子?”祝绒不悦问道,“再说了,我一个人倒还凑合,你这伤兵,少一顿不得饿晕?”
“可笑又无知。”周钰哼笑一声,“在战场上几日没有吃的,也一样要冲锋陷阵,我乃武将,岂会如此脆弱?”
“行行行,您厉害,是我饿,我得吃饭吃肉!”祝绒剜了他一眼,随后撑腰看着清澈的湖水,丝毫没有看到鱼的踪迹。
不行,太冷了,这鱼怕是抓不了了。
祝绒清了清嗓子,瞥向杵在一旁的周钰,支支吾吾道:“你身上……还有玉佩之类的东西吗?”
周钰被问得一怔,下意识伸手去摸腰间挂玉佩之处,眉心皱起:“这是何意?莫非你曾在我身上见过玉佩?在哪里?”
祝绒顿时心虚不已,但摸着饿得咕噜直叫的肚子,还是厚着脸皮说道:“见过……早当掉了……”
周钰无神的双眼倏地瞪圆,一把掐住祝绒的双臂:“你说什么?”
“我……我需要银子,所以就当掉了。”祝绒不自然地移开眼睛,不想与周钰对视。
“你竟……竟偷拿去当了!”周钰收紧了抓住祝绒手臂的手,显然动怒了,沉声道,“简直不可理喻!亏我还对你心怀感激,我真是……真是瞎了眼……那是我极为重要珍贵之物……”
极为重要、珍贵之物……
短短几字,像投进湖里的巨石,砸破表面名为克制的冰层,在祝绒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我当了又如何?”她一把推开周钰,踉跄地后退几步,声音开始颤抖,“我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会动你的东西?若没有那点玉佩换来的银钱,我会被那狼心狗肺的一家人囚禁,你要么死在荒废的医馆里,要么被追兵抓起来弄死!找人相助要钱,吃饭要钱,治伤要钱,若没有那点钱,你我或许早就没命了!”
周钰听着祝绒的话,攥紧衣服,咬牙不做声。
灰暗的天又飘起了小雪,天光一点点减少,他视野中所见,也愈发的模糊不清,几乎要看不见祝绒的存在。
所幸,他还能听到她的声音,以此辨别她所在。
只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对不起……是我未经你同意,动了你的东西……”
祝绒步步后退,慢慢走向湖的更深处,心疼得快要裂开了。
“你珍贵之人送你的玉佩,我珍贵之人亲手做的牌匾……所有被珍视的人和物,都没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周钰的心也随着祝绒所说而揪了起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知道答案。
只是这一切已无法挽回了。
忽然,前方不远处传来扑通落水声,水花高高溅起,稀零散落,片刻之后,一切皆被寂静重新掩埋。
而祝绒的声音,也一同消失了。
8.疼痛
听到东西落水的声音后,周钰猛然抬头,努力地想要看清楚前方,寻找祝绒的身影。
可天色已暗,不管他如何看,都看不清,寻不到。
“祝姑娘?”他心中再度生出一丝慌乱,撑着木棍涉水向前,“祝,祝绒?”
然而前方无人应答,只有一片死寂。
“祝绒!”周钰的气息霎时变得紊乱,语气和步伐也急了起来。
冰冷的河水逐渐浸过了他的膝盖,浸泡到他腿上的伤口,他的视线胡乱寻觅着,却始终找不到那个身影。
在他意欲再度呼唤时,忽有一声抽泣从下方传来,就在他的身边。
周钰的心顿时落回到实处。
“周钰……凌河结冰了吗?”
祝绒的声音颤抖不已,她的手轻轻扯住了周钰浸湿的衣角,似是在寻找一丝依靠,一丝安慰。
“那里的水,是不是比这河水还要刺骨?”
周钰沉默地陪着,听着,双眼看着昏暗无光的前方。
“凌河,真的很冷。”
他沙哑的话音落下,身边那道抽泣声从克制的细小如蚊,逐渐变成溃堤般汹涌,仿若一曲悲歌,于空旷的河畔回响,惊走了枯枝上的几只黑鸦。
平静的山水倒影间,两道孤独的身影荡起层层涟漪。
待祝绒的哭声渐渐收敛,周钰才开口言语。
“人在死去的那刻,应是无痛无惧,无知无觉。”他的语气中,泄露出一丝羡慕,“真正痛苦挣扎之人,是活下来的人,不得心宁,不得安眠,夜夜被冤魂缠身撕咬。”
他微微俯身,用手摸索祝绒所在,触碰到那冰冷的手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祝绒,我发誓,哪怕拼了这条命,也要讨回一个公道,手刃罪魁祸首,将那聚在凌河之畔的几万冤魂渡化。但在此之前,若你父母知晓你好好活着,开心安康,他们的魂,或许便能少几分执念与苦楚。”
周钰的声音坚定,也是祝绒第一次听到的温柔。
这一瞬,她无比庆幸自己在那雪夜中选择救下了他。
她整个人坐在河中,几乎半个身子都泡在了水里,紧紧捏住周钰的衣裳,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在颤抖。
她本想借水的寒冷,来使自己冷静,却在浸入水中的那刻,心中悲凉却愈发凌厉,终还是没忍住,大哭了一场。
哭过之后,反而好受了许多,不再那么憋闷,倒是觉得要冷死了。
祝绒吸吸鼻子,扯了扯周钰的衣裳,带着鼻音说道:“王爷,可否拉我一把?脚被冻麻了……”
“嗯。”周钰应答一声,随即手上用力拉她。
祝绒本来顺着他的力气想要站起来,但周钰方才说的几个字却突然砸中了她的脑袋,她一失神,又扑通一声坐下了,还险些将周钰也扯进水里。
“怎么了?”周钰问。
“你方才说,渡化……冤魂?”祝绒心里隐隐有主意要破土而出。
周钰对她的反应甚是不解:“莫非你还会什么术法不成?”
祝绒环视偌大的河面,脸上一点点染上笑意,猛然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溅了一旁周钰满脸冰水。
“我不会术法,但我做的花灯会!”祝绒已然满血复活,搓着肩膀,淌水蹭蹭往回走,“快走快走,冷死了!回去还有赚钱的大事要忙!”
她几乎小跑起来,突然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回头一望,才想起来对方还是个瘸子加半瞎子。
“来,我带你走。”祝绒又快速淌水回头,毫无芥蒂地牵起周钰的手,拉着他往岸上走。
周钰本小心翼翼地踩着河底的石头前行,忽然被祝绒握住手一拽,险些没站稳。
他觉得需人照顾一事甚是丢脸,蹙眉想甩掉祝绒的手,正色道:“成天对本王动手动脚,成何体统?本王可以自己走!”
祝绒斗气般反将他握得更紧:“啧,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便是这样的吗?”
周钰才想起这茬,顿时忘了甩开她,忙说道:“对了,方才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你对我的恩情,便就此抵消了。”
“胡扯!明明是你撞飞了我的晚餐,害得我今夜得饿肚子,没让你赔钱都算本姑娘心胸宽广了。”
“你当了我的玉佩,换来的银子已足够偿还。”
“换来的银子大部分都砸在你身上了,我还没算你雇用我去当玉佩的工钱呢……”
周钰:“……”
罢了,罢了……
同这女人根本说不通道理……
*
陪着周钰这个瘸子回到小屋,天色都暗了。
祝绒在树下点燃整棵树的花灯,随即又进屋燃起没被抢走的普通花灯,周钰才勉强看得见东西的轮廓。
祝绒忍着寒冷,先送范青梅回隔壁她自己的家,又跑去烧了一堆柴,燃起家里的地龙,躲进屋内紧闭门窗,这才暖和一些。
她拿了爹爹曾经的衣裤给周钰更换,自己抱着干衣裳进了房间,快速换好,本想等周钰磨蹭一会再出去,却忽然想起给他那套衣裤好像破了。
祝绒打开门想要提出给他换一套,正好撞见周钰脱下了上衣。
周钰听见推门声,立即拢上湿衣,“大胆”二字还没说出口,就听到祝绒倒吸一口气,像一阵风似的奔到他面前。
“你的伤口!”祝绒一把扯开周钰拢紧的衣服,看着里面被血浸湿的绷带,又惊又急道,“怎么全都裂开了!”
她因眼前的一片血红而眉心紧蹙,伸手想碰又不敢碰。
看来是方才去河边一顿折腾惹的祸。
“往后几日,就算天塌了,你也得给我好好躺着养伤!”祝绒肃声道。
周钰因她的紧张而颇为得意。
算她还有些良心,自己如此大公无私不计前嫌,知道她有危险,不顾伤口也要跑去找她,看来是令她心中生愧了。
周钰听着祝绒明显变得急促的呼吸,做出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低声道:“无碍,别担心。”
谁知祝绒更急了:“有碍!你晓得止血和促进愈合的药多贵么?你再不听话,我可就不救你了!”
周钰那张刚扬起点气势的脸顿时垮了,有种再也不想与祝绒说话的感觉。
真没良心。
“你进房间去,里面暖和些,右腿别触地。”祝绒扶他起来,做他的支撑,带他进了房间,在床上坐下。
“本王能自行换衣,出去。”周钰面无表情道。
“出什么去?”祝绒觉得他有些好笑,“把衣裤都脱了,我给你上药,重新包扎。”
周钰差点咬到舌头,浑身不受控地抖了一抖。
还来?
“不是说能自己脱吗?赶紧的,莫感染了风寒。”祝绒一边说,一边翻箱倒柜找药。
“上次你趁我不省人事乘人之危,这次我绝不会让你得逞。”周钰紧紧攥住衣裳,脸上发热,一副要死守到底的模样。
“你一男人为何如此别扭?在军中受了伤,不是一样要如此医治吗?万一伤口恶化,可是会危及性命的。”祝绒语气颇为无奈,撑腰看着床上梗着脖子的周钰。
这大将军都快二十六岁了,怎地还像个黄毛小子一样倔?
僵持半晌后,祝绒叹了口气,好声哄道:“那我们先处理腿上的伤口,速战速决,上半部分包扎好后,你用衣物遮着,总行了吧?”
“不行!”周钰厉声拒绝。
“快点!”祝绒担心他着凉,直接爬上床开始动手。
“走开!……放,放手!”
“快脱了!”
“大胆!你就不怕本王打你吗!”
“你打,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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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了……”
“……”
*
门窗紧闭,挡住了外面呼啸的寒风。
房中三四盏花灯皆有两根灯芯,明黄的火光将屋子照得暖烘烘的。
左右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祝绒便已感到身心俱疲。
周钰实在难缠,明明比她大了十岁,又身居高位,却像个孩子般幼稚,死要面子活受罪。
终于在她的不懈努力下,周钰腿上的伤全都处理好了,他本人也乖乖躺在床上不动了。
祝绒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身上药,看他一脸万念俱灰的模样,有些想笑。
“周大将军,王爷大人,我给你换药包扎可都是要收工钱的,你日后可别忘了。”
周钰把头侧向墙面,连祝绒的身影都不想再看到。
祝绒扬眉,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就差摸着周钰的头说一声“乖”了。
她微微弯腰靠近,指腹沾着药膏,轻轻点在周钰胸膛的两道狰狞刀伤之上,随后轻柔涂抹开,还习惯性地轻吹着涂抹之处。
周钰不怕疼,却怕痒。
祝绒柔软的指腹摸得他本就觉得发痒,她呼出的气息又轻如飞羽,在他胸膛来回扫荡,痒得他没忍住动了动。
祝绒察觉,指尖一顿,轻声问道:“很疼吗?”
少女轻灵的声音,猝然拨动了周钰的心弦。
他快速地眨了两下眼睛,没有马上回答。
祝绒好像,总是在问他疼不疼。
梁国皇帝好战,自周钰十几岁随父亲上了战场,便常年都在厮杀,几度濒死,受伤如同饮水般正常,根本不值一提。
父亲从小便教导他,做为一个男子,一名率领千军万马战斗的将领,哪怕再疼,咬碎了牙也得忍着,不得外露,否则在敌人面前会露怯,也会让下属们担心和丧失斗志。
所以周钰从不呼疼,便再也没有人问过他疼不疼。
“你为何……总问我这个问题?”他很想知道答案。
到底是他表现得太过软弱,还是祝绒看轻他,觉得他没本事?
祝绒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嘀咕道:“有吗?”
“嗯。”
“你这伤看上去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本来便疼得要死,我是怕再弄疼你了。”祝绒漫不经心地答道,重新专注于上药。
周钰的手悄悄攥住了被褥。
怕他疼吗?
自母亲去世,父亲战死,这世间还会有人怕他疼?
周钰垂下眼眸,喉结微微动了动:“疼痛于我乃常事,不必在意。”
但祝绒涂抹的力度还是轻了许多:“我再轻一些,若还是疼,你便说说话,转移注意力。”
“我不是很想与你说话。”周钰仍侧着头,没有看向祝绒。
祝绒轻笑一声,没有理会他的拒绝,问:“周钰,自我记事以来,爹爹阿娘便一直说你是我家的恩人,可不曾告诉我到底是何恩情,你可还记得?”
周钰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但始终想不起他曾帮助过姓祝的人家。
“不记得。”他转过头,看向床边的祝绒,认真道,“我倒觉得你与我像是有世仇。”
“是吧,我也觉得。”祝绒笑着附和,小心为他缠上绷带,系好衣服,盖上了被褥。
完成这一件大事后,祝绒感觉浑身都轻松了,一放松,肚子像打鼓一般响起,比那窗外的风声更响更绵长。
啊……好饿……
“周钰,你还能召来大胖鸽子吗?”她试探问道。
周钰:“……”
他正琢磨着要如何谴责祝绒伤害那些辛劳的鸽子,结果她的肚子再次咕噜噜响了一遍,可谓是荡气回肠。
周钰:“…………”
他沉默半晌,最终狠下心,挤出几个字:“我试试……”
9.合作
祝绒还是决定熬一锅汤,既有肉吃,也有汤水填肚子。
她特意多放了些水,端了一份去给范青梅。
周钰靠在床头,听见祝绒打了个饱嗝,莫名想笑。
这女子还真是,毫无淑女风范。
“对了,我已想到法子赚钱,明日会进城一趟,寻人帮忙。”祝绒边收拾碗筷边说道。
周钰从那些来闹事的工匠口中听了个大概,知晓祝绒一家曾开了一间花灯作坊,在齐州乃制灯龙头。
不过因为她的父母去世,铺子好像没了。
“你要如何赚钱?”周钰有些好奇。
“做花灯啊,你还不知道吧,我设计的花灯,在齐州可出名了,那些大户人家家中挂的,都是我祝氏的花灯。”祝绒语气甚是骄傲。
“那不祥一说,又是从何而来?”周钰追问。
祝绒的神情顿时变得阴沉不少:“我的未婚夫一家为夺我家财,谣传我们做的灯克死了爹爹阿娘,谣言越来越过分,甚至有人说,战死的人家都是因为挂了祝氏的灯才遭了难。”
“未婚夫?”周钰的语调忽然上扬,听上去很是意外。
“嗯,我尚未及笄之时,爹爹就给我定了婚事,本想在我今岁及笄后便让我成婚,可惜世事无常……”
周钰还是头一次听祝绒提及私事,对于祝绒已能为人妻一事感到心情复杂。
一来,她听上去尚为稚嫩,竟已有了婚约,二来,她如此脾性,竟能找到未婚夫?
看来那未婚夫,定是十分能忍耐之奇人,若有机会,他倒想见上一面。
“谣言最是难解,你要如何破局?”周钰想看看这小姑娘究竟有几分本事。
“既然他们如此相信鬼神之说,那便将计就计,将我祝氏之灯,化作神物。”
祝绒所言,掷地有声。
天无绝人之路,她就不信,自己闯不过这一关。
*
翌日早晨,祝绒千叮咛万嘱咐周钰尽量躺着,千万不能出去抛头露面,又请无事的范青梅来盯着“妹夫”,才背着小布囊进了城。
她来到往日与作坊合作紧密的灯烛商店铺前,深呼吸一口气,攥紧了小布囊。
里面装着她琢磨了一晚的秘密武器。
现在能不能翻身,就看她的嘴皮子了。
祝绒抬头挺胸走进铺子里,伙计满脸笑意地迎上来,问她要买什么。
她正色道:“我是祝安的女儿祝绒,如今祝氏花灯的东家,想见见你们赵掌柜,谈一桩生意。”
伙计一听,迎客的笑容立即收了起来,变脸赶人:“原来是祝氏的人,我们不会再与你合作,走走走!”
祝绒蹙眉:“为何?”
那伙计毫不客气,一副仗势欺人模样:“祝氏的东西都是不祥之物,我们可不想与你搭上关系,晦气!”
祝绒哼笑一声:“不祥一说,不过是无良的梁家人传出来的谣言,赵掌柜与我祝家合作多年,莫非也相信这般可笑的说辞?与北戎一战,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我爹爹和几万将士一样战死沙场,阿娘和千千万万个妻子一样悲伤成疾,怎么就因此落得一个不祥的罪名?”
她不相信齐州百姓都如此愚蠢,只是他们痛失亲人,却无处宣泄,揪住了一个祝氏花灯可以责怪,便顺势同仇敌忾,将这谣言传得越来越离谱。
祝绒自觉甚是无辜,哪怕她愿意体谅人们的心情,也不代表她能接受如此不公的对待。
她越说越生气,步步向前,几乎将伙计逼进了角落,声音大到都将过路行人吸引住了。
“我祝氏花灯开了十年,若真有如此大的本事,这齐州买过我们花灯的人家,早就死绝了!你这店里的灯,十有八盏都是我们做的,若你真的相信不祥一说,为何不立即卷铺盖走人,免得哪日横死街头?!”
那伙计没想到祝绒如此厉害,短短一会儿,就被她质问得手心冒出了冷汗。
外面围观的人之中,有人认出了祝绒,开始窃窃私语。
“这祝小娘子说得也在理,不祥一说,我看纯粹是胡扯!”
“据说是梁家人为了夺祝氏那批昂贵的走马灯,才传出如此谣言。”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我是不敢再碰他们家的东西。”
一时间,烛火店铺门口聚来越来越多的行人,就连想要买蜡烛的客人都挤不进来了。
伙计有些慌了,不知该如何收场,忽然,店铺里头的房间传出赵掌柜的声音:“请祝姑娘进来。”
祝绒虽个子小,但此时头仰得高高的,以高攀不起的姿态瞪了伙计一眼。
掌柜的发话了,伙计不敢再多言,只好低头认输,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不甘心道:“祝姑娘请进。”
祝绒大大方方走进房间,看到赵掌柜正在制造香烛。
赵掌柜年过五十,下巴留着一小戳胡子,一双手因为常年与火烛打交道而遍布烧伤粗茧。
他没有抬头,只是请祝绒坐下,直到完成了手中的香烛,才看向她,叹了口气。
“祝姑娘,并非伙计故意刁难你,我们都只是做小本生意的人,这铺子名声经不起折磨呀……”
祝绒并未丧气,率先打出一张感情牌:“赵掌柜,您六年前在街道出摊卖蜡烛,困难到吃不饱饭,是我爹娘向您伸出援手,一合作便是整整六年,所有花灯的灯芯蜡烛都是用您的。您如今有了铺子,营收稳定,真的一点不惦记我爹爹阿娘的好吗?”
赵掌柜垂头,连连叹气。
祝绒再加大力度,说着便红了眼:“阿娘走的时候,您也来送了,我相信您定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如今祝氏有难,我几乎要吃不上饭了,您能否助我一次?”
赵掌柜看着祝绒恳切的模样,心软了又软,道:“绒绒,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若能帮,定是会帮的,我……我现在便取些银子给你。”
赵掌柜言罢,立即起身,却被祝绒拦住了。
“赵掌柜,我不是来向您乞讨,而是寻求合作。”祝绒不矜不伐,解下背着的布囊,“我知道您的顾虑,您不曾见过我亲手制灯,怀疑我的能力,不愿就此赌上铺子近墨者黑,此乃人之常情,而我今日来,便是要当面打消您的顾虑。”
她从布囊中取出几张图纸,递给赵掌柜。
赵掌柜迟疑一瞬,还是接过去,看了眼纸上所画花灯形状:“这是,河灯?”
“不只是河灯,此乃商机,亦是人们急需之物。”祝绒走到墙边的陈列架旁,看着祭祀专用的那排白烛,伸手摸了摸它的质感。
“与北戎一战,死伤无数,光是齐州,便有几千上万人被强行征兵上了战场,十有八九有去无回,家家户户都在办丧事,但哀思仍难以诉说。”
“梁国与北戎相隔一河,绝大多数将士殒命凌河之畔,冤魂凝聚,久久不散。百姓若能借这河灯,将思念和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语,传给再也回不来的亲人,或许那些残魂能减少怨念,得以摆脱禁锢,超度解脱,你说他们是否愿意?”
赵掌柜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看着手中的图纸,道:“你是说,以此灯为媒,行超度之事?”
祝绒颔首:“不错,如今世道混乱,民不聊生,许多百姓缺吃少穿,不是人人都承担得起一场法事,但一盏花灯,便容易许多。”
赵掌柜捋着胡子,认为她说得十分有理,开始在房中踱步思索:“可河灯处处都有,就算大家接受以灯超度亡魂一事,他们也可以去别的铺子买灯,你做的灯,如何能卖出去?”
“首先,祝氏花灯被谣传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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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与鬼神之说有所牵扯,我只需暗中让人做些手脚,便能将此谣言化为佳言,大肆宣扬祝氏花灯的奇妙之处。但最重要的是,我做的灯,是独一无二的。”祝绒走到赵掌柜面前,道,“您且看第二张图纸。”
赵掌柜放下第一张画着普通河灯形状的图纸,仔细看起了第二张,顿时被上面的设计深深吸引。
“这……”赵掌柜颇为惊讶,指着图纸所画,问,“这要如何做到?”
祝绒微微一笑,眼底勾勒出两弯月牙般的卧蚕,脸上点出了两个梨涡。
她双手背在身后,语气自信:“他们在别的铺子,只能买到一盏河灯,而在我这里,才能买到真正可超度亡魂的灯。”
“故人已长绝,于凌河畔徘徊,愿以此灯尽诉哀思,送故人到达幽冥之界,得以安息。是故,此灯名为,渡魂灯。”
*
齐州街道上的积雪已融化大半,正午时分的太阳甚是温暖。
行走于阳光之下,总是幸事一件。
尤其是还有肉包子吃的时候。
祝绒提着药和杂粮,怀里抱着一大袋冒着热气的肉包子,一边嚼一边赶路。
她成功说服赵掌柜与她合作,做灯材料皆由赵掌柜提供,制作则由她负责,届时赚到的钱除去本钱,两人三七分,祝绒占了七成。
其次,她还向赵掌柜借了一些钱,说手底下还有两个工匠和她一起制灯,需得发些工钱。
这一翻身局,已经成功了大半。
祝绒脚步匆匆,赶到了一间当铺前,看见眼熟的东家,连忙走进去询问:“东家,您可还认得我?我前几日来当了一块白玉飞凤玉佩,可还在您这里?”
东家自是认得祝绒,笑呵呵地点头:“还在,姑娘为何如此问?”
祝绒松了一口气:“我过几日,最迟十日,便来赎回去,您一定要给我留着。”
“没问题。”东家一口答应,却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姑娘,这赎回去的价钱,可得另算了。”
“我当掉之时,您给我五两银子,赎回来不就是五两吗?”祝绒问。
“若要赎回去,得五十两。”东家比出五根手指。
“五十两?”祝绒眼都大了,放下药和粮食,用力一拍桌子,“你坑骗人也不能如此过分吧!”
东家一脸狡猾解释道:“那玉佩可是上等的白玉,昨日有位客人相中了,要我卖给她,她可是愿意出六十两。”
“那你当初为何不给我六十两呢?!”祝绒觉得东家所说离谱至极,又因被骗而怒意腾升,一把揪起了东家的衣襟,威胁道,“你可知道这是谁的玉佩?若你敢耍花样,日后可有的是罪受。”
东家瞧祝绒是个小姑娘,没把她放在眼里,拨开她整理衣襟:“祝家早就垮了,有什么可怕的?我是看在你可怜的份上,才便宜你十两!你要赎便拿钱来,五十两一分不能少,若是不赎,我现在便卖了!”
祝绒气得牙痒痒,和东家大眼瞪小眼,想着该怎么办。
短时间之内,她不可能凑出这么多钱,又无法日日盯着这玉佩的去处,一旦玉佩被卖掉,可能就找不回来了。
那东家就是一个老狐狸,不慌不忙,一脸有理的模样,还为了气祝绒,瞧见有人走进铺子里,立即故意招呼道:“欢迎公子,我这里新得了一块上好的玉佩,与您一旁的小姐极为相称,您可要瞧瞧?”
“不行,那玉佩是我——”祝绒转身,看见来人后,忽地停下。
当铺门口之下,男人逆着天光走进来,一身锦衣与以往朴实模样大相庭径,站在他身边的女子穿着举止皆雍容华贵。
“绒儿?”梁逸许有些讶异,但唤祝绒名字的时候依旧温柔。
可他一旁的女子却神色不善地望着祝绒,一步步向她靠近。
10.打赌
那女子头上的发饰叮当作响,在阳光下十分闪耀,有一瞬折射的光刺了祝绒的眼。
“你就是祝绒?祝氏作坊里所有的灯,当真都是你设计的?”女子比祝绒高一些,语气中尽是不相信。
梁逸许见状,上前介绍:“是的,这位便是祝绒姑娘。绒……祝姑娘,这位是秦老板的千金,秦臻姑娘。”
祝绒恍然,秦老板便是以往齐州第二大花灯作坊,秦阳坊的东家,秦风阳。
上次来闹事的工匠便是说,梁高庆当上了秦阳坊的二把手,如此,梁逸许转眼间就攀上了秦臻这种大小姐,也不奇怪了。
同是出身于富商之家,祝绒此时在秦臻面前显得过于朴素,但她不卑不亢,正色答道:“秦姑娘说得不错,我家花灯的工艺,皆出自我手。”
然而秦臻忽的笑出了声:“真是大言不惭,我听梁公子说你不过才及笄,怎么可能有这种本事?”
祝绒也笑了:“人的能力与岁数无关。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何一口咬定我所说是假?”
言罢,她侧头看向梁逸许,眼神中尽是质问。
想都不用想,定是梁家人做了什么。
秦臻瞧着他们二人对视,眼中闪过一抹打量。
祝氏花灯一直压着秦阳坊一头,她虽不喜,但也算是服气,毕竟祝家所制之灯确实新奇独特,且工艺精美,父亲请来那么多制灯师,都没能将祝氏比下去。
不承想,祝家这小丫头竟说所有灯都是她设计的。
秦臻不信,她从小在父亲的作坊里长大,甚是喜爱花灯,可惜父亲从不让她学习制灯。她时常暗中尝试造出一些新花样来,想让父亲刮目相看,却从没有成功过。
这么难的事情,祝绒还比她小了几岁,怎么可能做到?
秦臻低头把玩手上的金镯子,答道:“我从前也买过几盏你们的花灯,梁高庆能完全将那几盏灯的技艺复刻下来,说明他必定曾参与制造,那些灯绝非你独创。”
祝绒挑了挑眉,原来如此。
从前,作坊所有灯的核心技艺部分都是她和爹爹阿娘共同完成,再交由工匠们继续制作,如此便能尽量保住工艺上的秘密。
梁高庆不甘只做简单的制灯活,曾多次向祝父祝母提及自己的制作想法,但祝绒都觉得毫无新意,爹娘便没有采纳过。
祝绒便是知晓梁高庆的底细,所以听闻他得到秦阳坊青睐时,才会颇为惊讶。
现在听了秦臻的话,她便明白了,梁高庆靠的,还是从她祝家偷来的东西。
梁高庆做的过分事情太多,祝绒现在都懒得生气了,只是向秦臻解释道:“有些工艺并不难,梁高庆多少是个有经验的工匠,他将那些灯拆了反复研究,完全复刻下来并不是难事。更何况,他曾夺过我祝家的制灯手册,翻看后记住了一些,也不奇怪。”
说完,她抬手拍了拍秦臻的肩膀,好心提醒:“秦姑娘可回去告知秦老板,他被梁高庆骗了,日后擦亮些眼。”
秦臻素来心高气傲,没有相信祝绒,不服气地蹙起了眉:“父亲识人怎会出错?梁高庆签了契约,每年承诺造出一种独特的新式花灯,若没有真本事,他不敢如此行事。”
“是吗?难怪他昨日让人来我家,把我还没完成的几盏灯抢了去。”祝绒看向梁逸许,嘲讽问道,“此事,梁公子应该也知晓吧?”
秦臻闻言,也扭头盯着他,等待一个答案。
她知道那日祝绒当街教训梁家人一事,但她更愿意相信父亲的选择没有错。
梁高庆有手艺,为人谦虚客气,父亲器重他,将他和梁逸许一同雇入秦阳坊制灯。而梁逸许虽平平无奇,但胜在体贴温柔,这两日日日陪着她逛街游玩,倒也讨得她欢喜。
是故,她私心也希望梁家人没问题。
不过这两个曾有婚约的人碰在一起,倒是挺有看头,她还想看祝绒是否会揪着梁逸许的头发,与他打上一架。
梁逸许被祝绒和秦臻同时盯着,顿时有些紧张,说话都有些磕巴:“祝姑娘,莫,莫要污蔑家父,家父从不曾做过亏心事。”
祝绒哼笑一声,不再辩解。
这些人,根本没有羞耻之心。
秦臻见祝绒好像落了下风,有些得意地捋了捋头发,嘴角上扬。
这一幕落在祝绒眼中,忽然让她生出一个主意。
骄傲的人,最容易被挑起胜负欲。
“秦姑娘,既然你如此笃定你的父亲没有看错梁高庆,你可敢与我打赌?”祝绒眉梢上扬,表情带有一丝挑衅。
秦臻瞥了她一眼:“赌什么?”
祝绒扬起下巴,道:“赌我所说到底是真是假。”
秦臻还真被挑起了兴致:“赌注呢?”
“一枚白玉飞凤玉佩,乃我祝家祖传之物,玉质上佳,极为珍贵,在当铺东家手中。”祝绒转头对东家狡黠一笑,“东家可愿意拿来给秦姑娘瞧一眼?”
秦家在齐州是众人皆知的富商,东家得知秦臻的身份,自是不敢怠慢,虽不喜被祝绒使唤,但还是捧着笑把玉佩拿了出来。
玉佩色泽温润如羊脂,光华淡柔,中间雕刻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凤凰,脚踩祥云状玉枝,凤尾飘扬,凤冠与凤翼末端隐隐带有清透的碧绿,与镂空的花瓣形外圆环勾勒缠绕在一起。
如此气势磅礴与雅致细腻并存的玉佩,要卖五十两,的确不是东家夸大其词。
秦臻只瞧一眼,便喜欢上了。
祝绒此时仔细看来,也觉得这玉当真好看,不禁心生懊悔,都怪自己那时太过着急,又不识货,才被东家骗得只拿了五两银子。
若是周钰知晓,一定会被气得喊着“大胆”来骂她。
祝绒想伸手去拿玉佩,东家却躲开不让她碰,她便满眼眷恋地看着玉佩说道:“我一时情急将它当了,但必定会赎回来。你今日便将这玉佩买走,花了多少银子,我给你写欠条,有钱了便马上还。日后若我赢了,你便将玉佩还给我,若我输了,这玉佩任由你处置。”
秦臻没有马上答应,细细思索着。
她晓得祝绒自有她的算计,但这一场赌,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吃亏,还能看一场热闹,得到一枚如此漂亮的玉佩,何乐而不为?
祝绒最后一次出言刺激:“我祝绒从没有输过,这一局,我也绝不会输。秦臻,你敢赌吗?”
秦臻故作苦恼地叹了口气,看向梁逸许,问:“梁公子,你说我赌不赌?”
梁逸许的脸色顿时变得精彩起来。
若说不赌,便是认了梁家所作所为有问题。
若说赌,自己实在是心虚,万一日后有什么变数,这个赌岂不是火上浇油?
但他不敢犹豫太久,面对秦臻这看似无意实则试探的问题,他必须答得问心无愧,于是立即克制表情,做出无畏模样:“秦姑娘,梁家身正不怕影子斜,祝姑娘所说一切,皆是无中生有,若你想赌,便放心赌。”
“好。”秦臻对祝绒爽快答道,“我跟你赌。”
随即,她朝当铺东家伸出手:“这玉佩多少银两,我买了。”
东家这下犯愁了,看了看祝绒,又看看玉佩,支支吾吾给了个数:“秦姑娘,这玉佩四十两。”
秦臻正要掏钱,祝绒却伸手阻止,装作惊讶,用夸张的语气说道:“四十?!东家,我将玉佩当给你的时候,你才给我五两银子!你现在要四十两,岂不是坑骗秦姑娘?”
秦臻一听,马上不乐意了,不悦地对东家说道:“你可想清楚了再说价钱,秦阳坊每日多少客人来买灯,若他们都知道你这当铺如此骗人,就等着关张吧!”
东家的脸变得比苦瓜还苦,又心疼又气,瞥见祝绒那得逞的神情,更是恨不得跳脚骂人。
可他不敢得罪秦臻,看着手中上好的玉佩半晌,最终狠下心道:“五两,五两卖给您了!秦姑娘,我上有老下有小,您可千万别去外面说小店的不好,不然我是饭都吃不上了呀!”
秦臻哼了一声,把五两银子扔到桌上:“这次就放过你。”
东家连连感谢,迅速将玉佩装好,毕恭毕敬地递给秦臻。
秦臻拎起装着玉佩的绒袋,冲祝绒诱惑般晃了晃,笑道:“多谢祝姑娘赠我一块玉佩。”
言罢,她转身离开,梁逸许在她离开后,才换上柔软的眼神看向祝绒。
“绒儿……”
“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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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我与你可是仇家,不要如此唤我,我觉得恶心。”祝绒嫌恶道。
梁逸许满眼都是留恋:“你莫要与我置气了可好?你这几日去了何处?我很是担心你。”
秦臻虽家中有钱,长相亦漂亮,但并没有将他视为平等的人,而且整日游玩,需得他时时刻刻陪伴讨好,做牛做马。
短短两日,他便有些受不住了,越是疲累,就越想念祝绒,和以往与她相处的时光。
他知道父亲又对祝绒做了一些事,但不过是一个牌匾和几盏灯而已,又不是什么涉及生死的大仇,他们当真再无可能了吗?
“别再假惺惺了,做给谁看呢?”祝绒懒得与他废话,家里还有人饿着肚子在等呢。
她提起所有东西,撞开挡路的梁逸许,大步离去。
梁逸许望着她的背影,默默攥紧了拳。
*
周钰自祝绒离家后,就一直心神不宁。
因昨夜再度噩梦缠身没能睡好,他本想试着入睡,可即使困得不行,他还是睡不着。
不知为何,他脑中总是冒出祝绒被一群人围殴的画面,为此辗转难安。
这小姑娘被几个工匠和小孩都要欺负死了,自己去外面求助,当真不会有危险?
想得多,消耗也多,周钰很快就饿了,又不好意思问范青梅要吃的,只能又饿又困地干等着,有时迷迷糊糊睡着了,又因为梦里祝绒被打得头破血流惨叫不断而惊醒。
不知等了多久,他听到了房门打开的声音,倏地睁眼看过去,但从身形看出来那是范青梅,神色闪过一抹失望。
范青梅像是无聊了,走进房里坐下,与周钰说闲话:“妹夫,你今日可觉得身子好些了?”
“婆……姐姐,我真的不是你妹夫。”周钰尝试纠正她这个离谱的称呼。
“你都睡在妹妹床上了,浑身被她摸了个遍,还不是她的夫君?”范青梅笑呵呵道。
周钰忽然觉得无法反驳。
他叹了口气,放弃挣扎,问道:“祝绒回来了吗?”
范青梅笑着打趣:“妹夫可是担心妹妹?”
周钰转头侧向墙面,语气毫无波澜:“我是担心今日都没饭吃了。”
“妹夫莫要担心,妹妹虽看着娇弱,其实坚强得很,一个人也能照顾好自己。”范青梅自顾自地吃起了手中一个馒头,边吃边感慨道,“妹妹如此好的一个姑娘,妹夫可一定要珍惜爱护她。”
周钰笑了一声,那还真是极好的,又凶又不讲道理,还完全没有姑娘家的模样,对一个男人动手动脚毫不避讳。
“你笑什么?莫非你不喜欢我妹妹?”范青梅蹙眉看向周钰,因许久没有等到周钰的答案,倏地站起走到床边,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压迫感。
“你喜欢她吗?”她再次逼问。
周钰眼前的黑影逼近,还高高举起了手,像是想要攻击他。
“莫要砸我,白白浪费了你手中的馒头。”周钰觉得有些好笑,又很是无奈。
他堂堂一个将军,在外令人闻风丧胆,画像都被百姓挂来驱邪,今日居然被一个老婆婆给威胁了。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绒绒生得那么漂亮,又善良又有本事,是极好的姑娘,你若敢欺负绒绒,我便砸死你!”范青梅听上去可凶了,将馒头捏得更紧,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漂亮么?周钰想象不出来。
他的那些梦里,祝绒的脸都是模糊、甚至丑陋的。
谁让她此前说自己丑来着。
不过周钰并无欲望探究她的长相,光是忍受她那如同豺狼虎豹的性子,便已然够呛了。
“你快说!到底喜不喜欢我家绒绒?”范青梅真的急了,莫非这个妹夫当真是个负心汉?
眼看着馒头即将迎面而来,周钰连忙抓住范青梅的手:“说说说,我说!”
他深呼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我十分喜欢绒绒,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哐当几声,房门处传来一阵物件掉落的声音。
周钰感觉自己的颜面也跟着碎成了渣滓。
“妹妹!你回来啦!”范青梅开心招呼道。
11.疏离
祝绒拎着大包小包赶回城郊小屋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向周钰报喜,他的玉佩保住了。
若能夸大她的机智和功劳,没准那五两银子,还可记在周钰账上。
祝绒喜滋滋地进屋,没见着范青梅,却听到房里传来细小的打闹声。
坏了,莫不是周钰这家伙惹怒了婆婆?
婆婆精神不稳定,可不会手下留情,若将他打伤就糟了。
祝绒连忙跑进房间,果然看到范青梅一副准备攻击周钰的架势,她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随即听到周钰喊出了那么一句话。
他说他十分喜欢她,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祝绒一愣神,手中的东西都掉到了地上。
她的思绪随着周钰的话,顺着时间往回探寻,寻到了许许多多她珍藏的片刻。
那些片刻中,灯火长明,一家人总是美满。
爹爹阿娘总在说着一句话:“我们绒绒,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她知道,爹爹阿娘说的都是真心话。
在他们心里,她永远是最为珍贵的,为此,她也极为自爱,从不会贬低自己。
但亲人已然长逝,独留她一人在世,旁人再说起同样的话,她好像不会再相信了。
因为她听过真心,便能立即辨出假意。
真的不一样。
无人再会像爹爹阿娘那般爱她,珍视她。
“妹妹,可将事情办妥了?”范青梅像个孩子般迎上来,拉着祝绒的手笑道。
“嗯,都办妥了。”祝绒语气淡淡的,品不出任何情绪来,“你们饿了吧,我买了些包子和杂粮,煮些粥一起吃可好?”
范青梅开心地点头,帮她捡起掉落在地的东西,抱着去了厨房。
听到范青梅离开,周钰意欲撑起身子向祝绒解释方才的话,但祝绒抢先开口:“周将军先歇着吧,煮好了我再喊你。”
声音落下,那道纤细的身影也离开了房间。
周钰还是头一次听到祝绒如此冷淡生疏的语气,心生困惑。
莫非祝绒信了他的话?
但若是相信了,怎会是这样的反应?
难道是他所言过于浪荡,冒犯了她?
*
小屋的厨房宽敞明亮,厨具十分齐全。
当初置办这小屋子时,祝家的花灯作坊才刚有起色,为了节俭,祝安便没有雇人专门照顾祝绒的起居饮食。
他想着当祝绒需要来这边研制花灯时,他可以和妻子一同来为年幼的祝绒做饭,便特意盖了个大厨房。
结果后面忙起来,他们压根没时间来做饭,向来都是祝绒做花灯做到饿得不行了,才自己下厨填饱肚子。
所以她七八岁便会下厨,厨艺练到如今,已是炉火纯青的境界。
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只有一些粗粮,一切只能从简。
祝绒将杂粮洗干净并泡软,放水熬成浓稠状,再加入调料,磕两个鸡蛋搅拌均匀。
搅着搅着,便走了神。
周钰的那句话,反反复复在她脑中响起,那虚假的语气,仿若一根刺,往她心里越扎越深。
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奚落。
“妹妹,你怎么了?”范青梅抬起手,满脸忧心地为祝绒抹去眼角的泪珠。
祝绒回过神来,连忙用袖子胡乱一抹:“没事,只是被熏着眼睛了。”
范青梅放下心来,亲昵地抱着祝绒,贴在她身后,羡慕道:“妹妹,方才妹夫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呢,你可听见了?妹夫好爱你呀,姐姐我都要嫉妒了。”
祝绒轻轻笑了一声,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会好好爱自己,便已足够了。”
她会给自己最好的爱,会将爹爹阿娘的爱都给自己。
范青梅有点听迷糊了。
妹妹这是何意?莫非妹夫喜爱妹妹,但妹妹却对妹夫无意?
这等弯弯绕绕,还真是复杂。
*
祝绒煮好粥后,又熬了周钰的药,一同端进房间,确认粥不烫后,才扶周钰坐起来,让他自己舀来吃,她则坐在房中的桌子旁吃。
整个房间极其安静,只有碗勺碰撞的声音,祝绒一言不发,周钰也不知该说什么。
见周钰喝完粥,吃了肉包子,祝绒又将药递到他面前,平静道:“喝药吧。”
她一个字都不多说,这让周钰越发确认,祝绒生气了。
他默默喝完药,心里琢磨着是否该解释一句,但他自小在军中长大,只会分析军情发号施令,或是严刑拷打战俘奸细,从来不擅长这些事情。
这该如何是好?
没等他想出对策,祝绒又开口了:“闭上眼。”
周钰不解:“为何?”
莫非要他闭上眼,然后揍他一顿?
“我借来了银子,便买了些治眼睛的药,现在给你敷上。”
祝绒的语气一直淡淡的,却听得周钰极为不舒服。
明明此前他还嫌祝绒话多聒噪,如今她变得安静了,他又觉得心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憋闷得慌。
周钰没有作声,只是闭上了眼,随即感受到祝绒倾身一点点靠近,那股和他所盖被褥一样的暖香,瞬间占据了他的嗅觉。
他的鼻子,已经习惯了她的味道。
祝绒将一条冰凉的布条蒙在周钰的双眼上,动作很轻。
她总是那么小心地对待他的伤处,和平日大大咧咧的模样全然不同。
他到底是看错了祝绒,周钰心想。
祝绒想将布条绕到周钰头部后面,于是不断倾身,欲看着后面来打结,却一下子没坐稳,身体微晃,碰了一下周钰的一侧肩头,有些尴尬地直起身。
“抱歉。”祝绒小声说道。
周钰感到呼吸窒了一瞬,他不知道是为何。
或许是被突然的触碰惊着了。
又或许,是祝绒的这一声“抱歉”。
她以往那般……碰遍了他全身,都不曾说过这二字,如今只是轻轻一碰,仅此而已。
“无妨。”周钰低声道。
祝绒没有再说话,帮他绑好布条后,让他躺着休养。
当她起身准备离开时,突然被周钰抓住了衣裳,听到他支支吾吾说道:“祝……祝姑娘,我方才所说——”
“我知道。”祝绒打断了他,看着他眉心的那颗观音痣,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的。”
祝绒知道,他并非真心觉得她是个好姑娘。
或许,还有些厌恶她。
祝绒沉默地起身收拾碗筷,周钰也就松开了攥住她衣服的手。
他本想说,他无意冒犯,但祝绒一句“知道”,他已不用解释了。
只是为何,祝绒说得不错,可他却依旧感觉心头憋闷呢?
“明日我会寻机会,去看看能否联系上你的旧部,顺便探一探他们的态度。你安心养好伤,若他们可靠,我便让他们来寻你。”祝绒说完,端着碗走出去,关上了房门。
周钰躺在床上,回味着她的话。
她这是,要赶他走?
周钰有些心烦地抬手搭在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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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他本就想早些离开,如此最好。
*
万物寂寥,漆黑无尽。
周钰浑身动弹不得地躺着,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
他闻到了极为刺鼻的腐臭味,有粘稠的液体正从上方滴落,滴在他脸上,手上,身上……
啪嗒,啪嗒,啪嗒……
好似死神在倒数。
周钰使劲全身力气,却依旧无法移动,身上仿佛被千斤巨石压着。
忽然,有一条形物体垂落下来,距离他的双眼仅有咫尺之远,霎时间,周钰看见了。
那是一只腐败僵硬的手,手指呈诡异的弯曲状,似是死前极为痛苦,要将他也一同拉进地狱。
“来啊……来啊将军……”
“一起……下地狱……”
“你知道……有多痛吗……”
沙哑幽空的呼唤环绕在周钰耳畔,挥之不去,如同诅咒一般,令周钰头疼欲裂。
黑红的血好似倾盆大雨般泼洒而下,一点点将他淹没,剥夺他的呼吸。
在他即将被血海吞噬瞬间,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亮起,一双叠着一双,犹如恶鬼般在上方盯着他。
压在他身上的,不是巨石,而是数不尽的腐尸,堆得犹如山高。
周钰猛然惊醒,弹坐起来,扯疼了胸口的刀伤,痛感将他从窒息中拉了出来,他重新找回呼吸,大口大口地喘气,惊得满头是冷汗。
他扯下蒙住双眼的布条,在那瞬间,腐臭味被熟悉的暖香斥逐,冰冷被地龙和被褥焐热。
房间外有灯几盏,暖黄色的火光透过房门,点亮了周钰的视野,无边的黑暗顷刻间被驱散。
劫后余生,还有光便好。
房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像安抚曲一般,令周钰狂跳的心渐渐恢复平静。
这么晚了,祝绒还在做什么?
周钰不想再躺着,便去摸祝绒放在床边给他支撑走路的拐杖,摸黑走到房门前,轻轻推开,眼前顿时明亮起来,又能看得见一些轮廓了。
他看见那道小小的身影坐在地上,像在捣鼓什么东西。
似乎只要祝绒在,他的眼前便永远有光。
“你……在做什么?”周钰好奇问道。
祝绒过于专注,直到周钰说话了才注意到他,不过她不是很想理他,只瞧了他一眼,冷冰冰答了“制灯”二字,又埋头继续做手中的事情。
赵掌柜托人送来了制灯材料和火烛,她即刻便开始动手制灯,希望赶在腊月前能将这生意做成。
腊月太冷,万一河结冰,这河灯便放不成了。
虽然范青梅有帮忙,但毕竟她上了年纪,到了晚上便得歇息,祝绒便自己忍着困倦继续做,觉也不睡了,尽可能多做一些,届时能赚到更多银子。
为节约成本,这次的灯造型和材料都十分简单,用耐火一些的纸,以竹条支撑辅助折成方形,贴在纸折的小船上,将中间的火烛围起来即可。
小船底部都贴上了一片轻薄的木料,如此便不会轻易沉没。
祝绒在烛盏旁边设计了一个精妙又简易的小机关,可以令整个河灯产生独特的视觉效果。
经过大半天的努力,她已经折出将近百条小船,开始在上面安装蜡烛和小机关。
“你说能赚大钱的,便是这个灯?”周钰问道。
但祝绒没有理会他,他便主动靠近,谁知刚迈出一步,脚下就踩到了叠起来的十艘纸船。
木材破裂的声音响起,挺立的纸船顿时被踩扁成一块纸饼。
12.教学
感觉自己踩扁了什么的那刻,周钰看到祝绒立即扭头看向他,心倏地一颤,僵在原地不敢动。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火还没灭,转眼又浇上了一桶油。
他看不清祝绒的眼神,但猜到此时必定是凌厉的。
他猜得不错,祝绒看见那几艘船被毁,牙齿咬得咯咯响。
那可是她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做好的!
“周钰……”祝绒咬牙切齿道,“你除了捣乱,还能做什么?”
周钰一哽,他怎么就捣乱了?他出来明明是想……
他出来是想做什么来着?
“我……我是想看看能否帮到你……”周钰选了一个比较安全的说辞。
他当然不是想帮忙,要他一个舞刀弄剑的将军做花灯,成何体统?
反正他看不清,定是做不了什么的,与祝绒客套一下无伤大雅。
嗯,如此说甚好,能让她消气,还能显出自己的气度。
祝绒盯着眼神飘忽的周钰,眯了眯眼。
这个狗男人,又倔,又死要面子,整日本王本王大胆大胆地喊,还看不惯她,老是坏她好事,
整日好吃好喝好睡不用干活,把自己当山中大王了是吧?
可偏偏她把他捡回来,又不能昧着良心再扔出去,更何况已经在他身上花了那么多银子治伤,他还没给她挣回半文钱呢。
不能再如此惯着他了!
“好啊。”祝绒欺身,收好周钰脚旁其他幸存的纸船,空出一块地来,毫不客气道,“你都开口了,我怎能拂了王爷的好意?恰好我这灯做起来不难,你今夜先帮我折两百艘纸船吧。”
两,两百?!
周钰那双半瞎的眼一瞪,有些傻眼了。
不是,这女人还当真好意思让他一个身受重伤还眼瞎的人干活?还是一夜折两百条纸船?
“怎么?王爷做不到?”祝绒语调微扬,带了些挑衅,“我小时候便听闻王爷在战场上如同夺命阎王,一场恶战,能斩杀敌人三千,这不过是两百艘小小的纸船,王爷就不行了?”
周钰晓得祝绒在故意刺激他,但他的确被刺激到了。
这要他如何反驳?莫非承认自己不行吗?
“谁说本王不行?”周钰一瘸一拐地靠近祝绒,在她身边席地而坐。
然后便没了动静。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会折纸船。
“你坐在这里不动是何意?”祝绒明知故问道。
她偏要磨一磨他的傲气,让他问出那个问题。
周钰几番挣扎,终还是承认了自己的“无知”,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说道:“我不会折纸船。”
“啊?那如何是好?”祝绒故作苦恼。
半晌过后,周钰不情不愿挤出几个字:“还请祝姑娘赐教。”
他的脸憋得像一根苦瓜,祝绒瞧得一清二楚,心里偷着乐:“好吧,本姑娘勉为其难地教教你吧。”
祝绒拿起一张纸,朝他挪近了一些,把纸放在地面,随后握起周钰的手腕,带着他的双手去摸索纸张的边缘。
“先将纸对折,然后将左边的角折到中间的线上……”
祝绒话语轻柔,教得仔细,遇到比较难的步骤,便直接用手握住周钰的手指,带着他去折。
周钰看不清纸的轮廓,但祝绒如此手把手地教他,他学起来并不难。
但此刻的他,实在难以专注。
祝绒与他贴身而坐,气息交缠,柔软温暖的掌心完全贴在他那粗糙又有诸多旧伤疤的手上,纤细的手指捏着他的手指不断摆弄着。
而他就像牵线木偶一般,跟随她的牵引,一点点将手中的薄纸折成船的模样。
烛火微晃,温暖明亮,屋里安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以及指腹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周钰几度失神,根本没听祝绒在说什么。
他从未与母亲之外的女子这般亲近过。
更奇怪的是,他好似并不抗拒被祝绒如此接近,甚至因为她的气味而感到一丝心安。
莫非是经历过被她扒了全身衣裳的惨烈,这等接触根本不值一提?
折纸船听着简单,可祝绒的折法却复杂,不知折腾了多久,她才宣告结束。
“如此撑开便完成了,之后再将薄木片贴在船底即可。”祝绒看着成型的纸船,还是很满意的,“你可记住了?”
周钰早就被繁复的步骤和混乱的思绪绕得云里雾里,被祝绒如此一问,犹如大梦一场醒来。
可谓是一头雾水。
“记住了。”他不可能说自己分神了。
“好,那你便独自折一艘新的让我检查,过关了才可一直折下去。”祝绒递给他一张全新的纸,随即继续安设蜡烛上的小机关。
周钰只好硬着头皮动手,没折几下就迷糊了,反反复复停留在同一个步骤,最后干脆乱来,折出了一个勉强算得上凹状的物体。
他讪讪地递给祝绒:“喏,折好了。”
祝绒刚好在安装的关键时刻,本只想随意瞥一眼就好,结果就那么一眼,她意外到手中的机关都蹦飞了。
她的表情写满了周钰看不见的嫌弃:“……这丑东西同一团废纸有何区别?你可千万别说是我教你的,我没有你如此差的学生。”
周钰:“……”
祝绒瞅着周钰那一脸心虚模样,蹙起了眉头:“你方才压根没有好好学,是不是?除了这个原因,那便是你笨了。”
周钰的颜面要挂不住了,板起脸道:“荒唐,本王自小聪颖,博览古今,何来愚笨一说!”
“那便是你不认真!”
“是因为我眼睛看不清楚!”
“那你睁大眼给我好好看清楚了!我再教你一遍!”
祝绒再度抓住周钰的手,这次可没有第一遍那么温柔了,离粗暴的程度只差分毫。
周钰也再没心思想旁的事,十分认真地将每一步折法记下来。
“这遍你可记清楚了?”祝绒抬头盯着他看。
周钰在脑中回忆了半晌,才底气不足答道:“记清楚了。”
祝绒挑了挑眉:“那若是再折错,你便是笨!”
周钰闻言,那叫一个慷慨激昂,拿着一张新纸,誓要夺回尊严一般埋头开始折。
但折到一半,他又傻眼了。
怎么回事?为何折出来的形状摸着有些不妥?
不行,不能再被祝绒嘲笑了,堂堂一个王爷,怎可被说愚笨?
周钰偷偷转身,背对着祝绒,将已经折了一半的纸摊开,从头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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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不信,他会栽在区区一艘小纸船上!
殊不知,这一切都落在了祝绒的眼中。
她悄无声息地欺身探头,一直在偷看周钰折得如何了,越看便越想笑。
周大将军竟也会有如此笨拙的时候,弓背埋头反复折叠一张纸,不自知地唉声叹气,苦恼得眉心拧了又拧,那颗观音痣都快被挤褪色了。
折错后,他会很不耐烦地全部拆开,长呼一口气,又投入新的一轮挑战。
突然,祝绒对他的气消了不少,这人看上去也没那么讨厌了,还莫名地,有些可爱……
其实让他一个看不清东西的人,去折如此复杂的纸船,的确有些为难他了。
况且,周钰的手是用来斩杀敌人恶人的,如今却要他用这双杀人的手,来帮她折纸,显得她似乎有些得寸进尺。
不过,谁让周钰惹她不高兴,再说了,她捡他回来,本就是为了让他帮忙干活赚钱。
一想到这里,祝绒便不再愧疚,嘴角挂着笑意,继续捣鼓自己手中的活。
周钰之后给她检查了几次成品,虽然每次都有进步,但并未达到祝绒的要求,周钰却如同一个瘾君子,越挫越勇,不厌其烦地重折。
长夜漫漫,两人便如此背对背地靠着,一个安设机关,一个折纸船,安静,却不寂寞。
直到后半夜,他终于又一次折出了个十分满意的纸船,得意地转身,想要喊祝绒检查,却发现她的身影靠在一旁的椅子上不动了。
她睡着了。
周钰那自夸的话悉数咽回了肚子里。
什么时候不睡,偏偏在他成功之时睡着,这是要他憋着一股胜负欲到天明吗?
屋中有灯燃尽,霎时熄灭了一盏,周钰的视线顿时暗了不少。
但他依旧能看得见祝绒的身影。
她的身影是那么小小的一团,因为周钰视线模糊,看起来竟有一种毛绒绒的感觉。
忽然,周钰觉得自己的内心,是久违的平静。
没有怨念,没有悔恨,没有畏惧,没有疼痛。
是如此安静,平和,如同祝绒的呼吸一般。
周钰看了祝绒许久,动作极轻地起身,将一件袍子轻轻披在她的身上。
祝绒突然动了动,吓得周钰立即僵住,但她没有醒过来,只是呢喃了一句梦话。
“爹爹……阿娘唤你吃饭……”
周钰这才放心地把袍子完全披好,坐回原地,无声叹息。
祝绒的爹娘,何尝不是他欠下的人命债?
但祝绒待他……确实已经仁尽义至了。
周钰静坐了片刻,随即拿过祝绒身旁的一沓纸,继续折起了纸船。
算了,尽量弥补她吧。
“周钰……”
周钰听见祝绒再度梦呓,还是唤他的名字,莫非是梦见了他?
他顿时心生好奇,相处多日,他还不清楚祝绒到底是如何看待他的。
是讨厌,抑或是有些熟稔和关心?
“脱掉……全都脱掉……”
周钰:“……”
周钰黑着脸,拿起手中折了一半的纸船,毫不留情地砸向祝绒的脑袋。
祝绒咂咂嘴,依旧睡得香甜。
周钰咬牙切齿:我再帮你干活,我就是狗!
13.担心
天微微亮之际,祝绒迷迷糊糊地醒了。
她枕着手臂歪着脑袋睡了几个时辰,起初脖子疼到压根直不起来,缓了许久才好些。
刚一直起身,披在背上的外袍便滑落在地,祝绒一怔,她入睡前好像没有……
“醒了?”
周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扭头一看,顿时吃了一惊。
她身后的地面上,铺满了周钰折出来的纸船,有的叠起来,有的还散落在地,乍一看去,没有两百也至少有一百七八十。
“你……”祝绒拿起一艘纸船瞧了瞧,虽说没有她折得精细,但至少是卖得出去的模样。
此事着实意外,祝绒有些说不出话来。
且不说周钰真的折了整整一晚,他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眼还瞎着呢!
“我粗略数过,至少有两百艘了。”周钰眼下一片乌青,眼中有血丝,看上去甚是疲倦,手都在隐隐发抖,“你可满意了?”
“满意满意!没想到你如此能干!”祝绒甚是欣喜,真心夸赞周钰,照这速度,定能赶在腊月前做上几百盏灯!
她赶紧扶周钰起来,让他回床上躺着歇一会,又为他用药敷眼睛,笑嘻嘻道:“你等着,我给你煎包子吃。”
周钰当真是筋疲力尽了,这比杀两百个贼寇还要累人,不过这小姑娘方才听上去,像是已经不再计较他言辞冒犯一事了。
如此便好,他还真不习惯祝绒安安静静的模样,让他心里瘆得慌。
周钰彻底放松下来,片刻后就睡着了,睡了大约一个时辰。
他又做梦了,可这次的梦里不是横尸遍野的凌河畔,而是一个堆满明亮花灯的小房间。
祝绒竟亲昵地卧在他的双腿上,身上披着他的衣裳,睡得甜美。
而他……光着上半身……衣裳悉数脱下来给祝绒盖着了……
周钰被惊醒了,他并非觉得恐怖,而是失措。
才与这女人相处几日,他怎会做这样的梦?被鬼迷了心窍吗?
离谱!实在离谱!
“你醒啦?”祝绒端着包子和粥走进房间,“刚好,起来吃些东西再喝药。”
周钰迅速收敛情绪,淡定地坐起来吃东西喝药,在祝绒拿着东西离开房间后,想躺下来重新入睡,谁知祝绒转眼间搬进来一沓纸和一堆小竹棍,全都放在桌上。
“你又躺下作甚?”她语气不解。
“你不是要我歇息么?”周钰也不解。
“你不是已经歇够了吗?”祝绒说得理所当然,随即拍拍桌面,“你如此能干,当然要继续干活呀!你将这些纸立起来折成方形,每条边以竹棍加固,做成一个灯罩即可,十分简单,在我傍晚回来前,做两三百个吧。”
周钰意外不已,满脸痛心疾首说道:“我昨夜已帮你折了整整两百艘纸船,你还想如何?你将本王当成什么人了?”
“我的人啊。”祝绒得意地撑着桌面看他,“最初我便同王爷你说清楚了,你记性不会如此差吧?既是我的人,自然是要帮我干活的。”
“你……简直强词夺理!”周钰说不过祝绒,又气又急,“这些活都我干了,你要作甚?”
“我自有要事需办,你便好好看家干活,我回来可是要检查的。”祝绒的手指咚咚敲了几下桌面。
周钰像个无赖一般躺下,说什么也不愿再做这些:“不行!我眼睛疼得厉害,伤口也疼,干不了!”
“很疼吗?”祝绒故作紧张地跑到床边蹲下,“莫非伤口恶化了?我得为你全身检查一遍,重新上药才行,赶紧把衣裳脱了!”
周钰下意识死死揪紧衣襟:“……我又不疼了!”
“那便起来折纸!”
“不折!”
“周钰,你方才吃进肚子里的,可都是用你的工钱买来的,若你不干活,便把工钱还我。”祝绒伸手一把掐住周钰的嘴,威胁道,“把吃进去的东西给我吐出来。”
周钰拨开她,也气势汹汹地耍赖:“你要的话,今夜回来,自己去茅房把工钱找出来!”
祝绒没想到周钰说这种话,她双手环抱于胸前,靠在床架上,坏笑道:“也行,不过我会守在茅房门口盯着你,你完事后再把工钱掏出来给我。”
周钰被气笑了,实在找不到话可说,祝绒的无耻程度已然超乎他的想象,一名女子,怎能将要去看男子上茅房这等事说出口?
“有本事,你就别去茅房。”祝绒盯着周钰恨得几乎要七窍生烟的神情,嘴角都咧到耳朵上去了,“不然,我必定跟随。”
周钰一口牙都要咬碎了,他从未被人如此威胁过!
威胁过他的人,早就被他送去见了阎王!
“祝绒,你最好祈祷我伤愈合得慢,否则……”
“否则你就要我痛不欲生对吧?我都听腻了,周大将军。”祝绒重新坐回桌边,屈指敲了敲桌面,“你过来做一个给我瞧瞧,没问题的话我再出去。”
周钰在心里不断默念以往上战场前都要念的静心诀,犹如行尸走肉般撑坐起来,极其不情愿地走到桌前坐下,锐利的眼神几乎要将那沓纸射穿。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他拿起一张纸,屈辱得犹如要拿刀自戕,缓慢地折着,渐渐便入了神,认真起来。
祝绒撑着脸,本是在盯着周钰手上的纸,目光却不自觉地被周钰的脸吸引了。
这张脸在披上战甲、斩杀敌军时,会是什么模样呢?
会不会很可怕呢?
“周钰,你当真会像画像上那般可怕?”祝绒不禁问道。
周钰没好气道:“我只会比画像上更可怕,所以你别再惹怒我。”
祝绒撇了撇嘴:你再怎么可怕,在我这里还不是被治得服服帖帖?
她伸手帮周钰矫正粘贴竹条的位置,轻声道:“那你怎会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周钰手中一顿,垂下眼眸,只说了八个字:“识人不清,遭人陷害。”
“是陆景和吗?”祝绒早便想问了,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时机。
周钰听到这个名字,浑身的气息霎时变得凌厉,下颌紧绷着,明显在死死咬着牙关。
半晌后,他才沉声答道:“此事与你无关,莫要再问。”
“怎的与我无关了?”祝绒在这样的周钰面前,声音都不自觉地变小,“那人害死我爹娘,我只是想知道我的仇人是谁。”
“此仇我会报,无须你操心,你只管好好赚钱养活自己。”周钰的语气不容置否。
祝绒有些不服气:“你莫小瞧我,没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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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日就能帮你寻到旧部。”
周钰才记起这件事,昨日光顾着与她周旋,几乎要忘了。
他停下手中的活,思索片刻,认真地看向祝绒:“别去了。”
“为何?”祝绒疑道。
周钰拧眉:“我怕你……”
他怕她因为此事,因为他,而卷入危险当中。
祝绒到底是他的救命恩人,还是个刚及笄的小丫头,他怎可让她涉险?
但他又不能将这些说出来,总觉得会让他在祝绒面前愈发处于弱势。
“你怕我有危险吗?”祝绒却猜到了他的担忧,咧嘴问道。
周钰喉结动了动,移开眼重新看向正在做的灯罩,无情道:“怕你被人抓了去,严刑拷打逼供,将我供出来害惨了我。”
“我也是有骨气的,就算将我打死,我也不会出卖你。”祝绒轻哼一声,“不过,我若真的被打死了,你定要替我报仇,也打死那个人。”
祝绒口口声声说着“死”字,竟令周钰觉得心慌起来。
他绝不能再让任何一人因他而死。
“我可不会替你报仇,所以你必须好好活着。”周钰克制住情绪,再度重复道,“别去了。”
“无妨无妨。”祝绒摆摆手,并不觉今日要做之事会有危险。
她刚站起来,手腕却被周钰倏地握住。
周钰板着脸,语气有些急了:“我是认真的,你不许去。”
祝绒听着他的语气,感到有些意外。
他这是担心她的安危,才如此紧张吗?
祝绒想了想,重新坐下:“周钰,你有多少亲信?十分信任那种。”
“问这个作甚?”
“你先答我。”
周钰觉得告诉她也无事,便直说道:“王府中,时常跟随我的有十人左右,我亦会带他们一同入军营。”
“这十人里,可有姓张的男子?年龄不超过三十岁。”
周钰颔首:“有两人。”
“他们的名字是什么?”
“你为何——”
“你告诉我。”祝绒打断他。
周钰沉言,攥紧的拳在微微发抖,终还是说了出来:“张绍礼,张然,他们……皆已牺牲……”
祝绒却记下了这两条名字。
其中一人,她觉得很可能是她要去寻的人。
周钰见她沉默,拧眉问道:“莫非你遇着他们的亲人了?”
“我只是猜测。”祝绒瞥见周钰的手死死攥着拳,顺手拿起一根竹条,轻轻插进了他的掌心里,“所以今日去一探究竟,你莫急。”
周钰的手因为突然冒出来的竹条而松开,却因想到那些亲如家人的兄弟们而仍有些颤抖。
祝绒不忍看他伤神,便又将一张纸塞进他手中,催促道:“你赶紧干活,我要进城了。”
周钰抿紧唇,并未动手,还在犹豫是否真的要让祝绒卷入此事。
“周将军,我没有你想象的那般柔弱。”祝绒轻笑道,“你且安心,我会小心行事,日落前定会回来。”
周钰抬眼看她,许是心理作祟,模糊的视线中,竟好像浮现出祝绒微笑的模样。
“好。”周钰的手终于不再颤抖,声音也变得平和,“我等你。”
14.亲信
祝绒每次进城,都会感到心虚。
因为城内大街小巷都贴着一个人的通缉令,而那个人正被她藏在家里。
她若是不留意,很容易便会踩在周钰脸上。
今日没有阳光,乌云密布,寒风萧萧。
祝绒站在街头,放眼看去,看到如同落叶般散落满地的通缉令,被人们踩得撕得体无完肤,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悲哀。
替周钰感到悲哀。
周钰虽在传闻中杀人如麻,心狠手辣,但他是问心无愧的护国将军,为梁国守住了许多年的和平,胆敢来犯者,皆被他率军逼退。
他身上每一道伤疤,皆是他的忠诚和大义,她都亲眼看过的。
而且,祝绒从小便看着周钰的画像长大,心里对他有敬意,有感恩,可如今,他却遭万人唾弃怨恨,就连乞儿也能将他踩在脚下,啐一口唾沫,骂几句肮脏话。
可他是无辜的啊……
祝绒竟有一瞬感到鼻尖发酸,连忙晃了晃脑袋,弯腰一张张捡起沿途满是脚印污物的通缉令,轻轻抚平,好好地叠起来。
她循着记忆,走到一间偏僻的武行前,发现往日大门敞开的铺子却上了锁。
她正要抬手敲门,却被里面忽然传出来的尖锐碎裂声吓到。
隐约还伴随着几个男人的争吵声。
祝绒犹豫片刻,还是抬手敲响了门。
“谁!”里面男人的声音带着怒气。
此事不能拖,祝绒没有退缩,攥紧手中周钰的通缉令,答道:“哥哥们,我是祝绒,有事求见。”
话音刚落,门应声而开,张毅顶着被打肿的侧脸出现,看见祝绒后,语气变得平静了些:“祝姑娘有何事?”
祝绒关心道:“张大哥怎么受伤了?”
张毅叹了口气,摇头道:“此事一言难——”
“放开我!我要去杀了那个狗东西报仇!!”
张毅的话被一个男人的怒吼打断,随之响起的是那日与她说过话的几个壮汉的声音。
“我看你是疯了!疯了!”
“你身上还有伤,谁都杀不了!”
张毅苦恼地摁了摁眉心,不想回头看,倒是祝绒好奇地探头张望,忽然有一个披散着头发的男子朝门口这边半爬着冲过来。
那男子在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之时,祝绒看得清楚,他的左腿少了一截。
两个壮汉追出来,想要将男子带回屋里,可那男子跪趴在地上,扯住了张毅的衣裳。
他哭得厉害,脖颈青筋暴起,声音沙哑不已,苦苦求着张毅:“哥!我求你了!求你让我出去!我要杀了那个畜生!杀了他!!”
张毅咬着牙不作声,像是听这些话听得太多,已经不想再回答了。
“哥!你不让我去,我如何有脸面活下去?如何对得住那些死去的兄弟!!”男子泣不成声,□□,脸色苍白如纸,明显是重伤未愈。
几名壮汉站在后面,等着张毅发话,没有动作,一人在看到祝绒后,轻轻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先行离开。
但祝绒假装没看懂,并未离开,这个男子,应当就是此前壮汉们口中,张毅那从战场上回来的弟弟。
“哥……我求求你了……”男子死死扯着张毅的衣角,不断哀求着。
张毅拽回衣服喝道:“够了!我才将你从鬼门关扯回来,你现在又要去送死吗!”
男子满脸悲怆,毫无生欲:“我如今这般,还不如同弟兄们一起死在战场上!”
“张然!你给我闭嘴!”张毅忍无可忍,气得指着他骂道。
这一句呼喝,仿佛一道闪电,令祝绒双眼一亮。
莫非真的是他?
祝绒从门口走进院子,在张然面前蹲下,将那沓皱皱巴巴的通缉令递到他眼前,问:“你说要杀的畜生,是他吗?”
张然在看到周钰的画像瞬间,仿佛被冰冻住了,但又在祝绒对着画像说出“畜生”二字时,顿时怒火中烧,看着她的眼充满恨意,双手狠狠朝她一推,将她推倒在地。
祝绒猝不及防,摔了个四脚朝天,手中的通缉令散落了一地。
“祝姑娘!”张毅见祝绒摔得狼狈,连忙扶起她。
另外几个壮汉也关心问道:“没事吧?”
祝绒揉着摔疼的屁股,摇了摇头。
她没有心思在意这点疼痛,注意力全在张然身上。
张然此时仿若魔怔一般,慌乱地一张张拾起地上的通缉令,做了一个和她一样的动作——将通缉令小心地抚摸平整。
他不断掉泪,低声喃喃自语:“对不起……王爷……对不起……”
祝绒望着他那般爱惜画像,又对着画像忏悔的模样,心中燃起一股兴奋和喜悦。
但她还不能轻易放松警惕,于是装作生气试探道:“周钰叛国投敌,害死无数人,他不配忠武二字,不配——”
“住口!!”张然猛然抬头,双眼猩红地盯着祝绒,愤怒已吞噬了他的悲伤,“王爷是无辜的!是被陷害的!他绝不会叛国!”
张毅忙紧紧捂住张然的嘴,另外几名壮汉朝门外张望,确认无人听见后,迅速关上了门口。
张然分离挣脱开张毅,爬到祝绒面前,一把揪起她的衣襟,像是有话要说。
张毅几人见状,生怕张然伤了看起来一折就断的祝绒,急忙要将张然拉开,但祝绒却出声制止:“你们别管,让他说!”
张毅以为祝绒是恨透了周钰,要与张然辩个对错,便由着她来。
“我追随王爷出生入死多年,他是在用性命守护大梁,绝不会犯下叛国之罪!你们这些无耻之徒,人云亦云,毫无脑子!”张然哭嚎着,全然没有了半分体面,“王爷已经被真正的罪魁祸首害死,埋骨沙场,如今……如今竟还遭受如此污蔑!此仇不报,人神共愤!”
祝绒闻言,拧了拧眉,心想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周钰以为张然死了,张然以为周钰死了,不是说亲如兄弟吗?怎的尽把对方的下场往坏处想?
确认张然的忠诚后,祝绒便只剩一个疑问了。
“罪魁祸首,是谁?”她十分冷静地问道。
“是陆景和!一定是那个狗杂碎!!”张然怒吼着,一把撒开祝绒,又要朝门口爬去,“我要去杀了他!杀了——”
突然,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晕死过去。
“阿然!”张毅被吓得够呛,急忙过去将他背起来,扛进了屋子里。
*
时过正午,张毅几人才将张然安置妥当,将大夫送走。
张毅满脸愁容疲倦,在祝绒旁边的椅子瘫坐下来,感叹道:“让祝姑娘见笑了,我这弟弟,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竟又一心一意去送死……这请一趟大夫,又将几日的工钱给耗光了,
多少银子都不够他耗的……”
他愧疚地看向对面几名壮汉:“苦了我的弟兄们,是大哥对不住你们……”
“大哥不要这么说!”稍胖的壮汉名为赵厉,人长得壮实,却一副憨厚模样,“阿然能活着回来,乃我们毅武堂的大幸事!”
缺了小指指节的壮汉名为薛瑞禾,他也对张毅忠心耿耿,安慰道:“大哥,只要我们兄弟几个齐心协力,定能度过这个难关。”
张毅长叹一口气,上前拍了拍二人的肩膀,沉默里尽是说不清的感激。
“诸位大哥不必如此烦心。”祝绒站起来,对几人微微一笑,“我今日来,便是有一桩生意想与诸位商议,需得你们帮忙做一件事。”
言罢,她掏出一两银子放在桌面上,道:“此为定金,事成之后,我会再付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足够毅武堂上下好吃好喝大半个月了,往日他们出去接活,都是几十一百文钱地赚,祝绒竟一下子给出二两的价格,令张毅几人皆意外不已。
张毅变得严肃起来,他知晓祝绒如今的处境亦不乐观,遂摇了摇头:“祝姑娘,我们毅武堂虽缺钱,但不能如此昧你的银子。方才阿然多有冒犯,幸好没有伤着你,这一次你有什么需要,张大哥不要银子也替你办了。”
祝绒心中动容,没想到不打不相识的张毅,竟是如此讲义气之人。
她将银子拿到张毅手中,认真道:“此事不简单,若成了,我赚的只会多不会少,张大哥可安心收下银子。”
张毅犹豫片刻,回头看了赵厉和薛瑞禾一眼,终还是收下了银子:“多谢祝姑娘。”
“张大哥不必如此见外,你我相识一场,也是缘分,今后喊我妹妹便是。”祝绒冲几人甜甜地笑了笑,几名大汉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招呼她坐下喝水。
“对了妹妹,你那表哥可好些了?”赵厉忽然想起此事,遂关心地问了一句。
祝绒眼珠子一转,放下杯子,点头道:“好些了,已经可以说话了,但有一事,我觉得甚是蹊跷,他也对我说过,不相信周将军会投敌,恰逢今日看到张大哥的弟弟这般笃定,便想问问哥哥们是如何想的。”
“妹妹,此话你可千万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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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说。”赵厉低声提醒道,“不然怕是会被人打死。”
“其实我哥哥上战场前,也对周将军十分信任,口口声声说有他在,定会凯旋归来,如此一个人,当真会叛国吗?”薛瑞禾蹙眉道。
“好了,此事勿要再提。”张毅因此事烦闷不已,冷声道,“周钰叛国投敌,害死几万将士,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哪怕此事当真有内情,他也脱不了干系。不管他如今是死是活,都是罪大恶极之人,阿然变成如今的模样,我绝不可能原谅他。”
祝绒看张毅紧握的拳头,不再作声。
罢了,还是不能告诉他,不然周钰可能又得挨打。
几人陷入沉默之际,里头的房中忽然传出一阵挣扎的声音,随即又是痛苦的嘶吼。
“哥!你放我出去!”张然喊道。
张毅苦恼地闭上眼:“这个臭小子……”
“张大哥,能否让我与他单独说一会话?”祝绒问道,“我有法子,可让他冷静下来。”
*
周钰在做好第一百二十个灯罩时,肚子饿了。
他撑着拐杖走到厨房,热了灶上祝绒留下的包子,吃了两个,又继续折纸架竹条。
他的视线一点点暗了下去,眼前之物也愈发模糊,他便知道,天光开始变弱了。
然而祝绒一直没有回来。
她说过日落前定会回来的。
周钰说服自己安心,祝绒个子矮小,腿短,许是走得慢了,再过一会便回来了。
他再度投入到正在做的事情上,可难以再像先前那般专注。
好像有一根羽毛在他心尖上扫啊扫,令他坐立不安。
又做了二十几个灯罩后,外面已是漆黑一片。
可仍旧没有人回来。
周钰再也说服不了自己,扔下手中的竹条,拿起祝绒给他留下的灯球,撑着拐杖去了隔壁范青梅家中。
“姐姐,你可有见到祝绒回来过?”周钰问得急切,在范青梅面前已懒得掩饰了。
范青梅被问得一愣:“妹妹不是一直在家吗?”
周钰晓得范青梅又犯糊涂了,心中愈发着急。
祝绒说要去寻他亲信的家人,可他害死了那么多弟兄,他们的亲人定会极其记恨他,又怎会放过救了他的祝绒?
万一,那些人拎着祝绒去见陆景和,她定是有去无回!
他真是糊涂!怎能让祝绒一个小丫头去做这种事?
眼下已近戌时,城郊只有零星几盏微弱的灯火亮起,此时出去虽比较安全,但哪怕他提着灯,也难以寻到对的路,因为四周太黑了。
可他又不能让神志不清的范青梅离家寻人……
“妹夫,可是妹妹出事了?”范青梅见他脸色难看,不解问道。
出事了?不会的……
他情不自禁想起祝绒离家前,他想象中的那个笑,心似乎被一只手捏住了,挣扎般越跳越快。
好像他若是再等下去,那个笑便会永远消失了。
“我去寻她!”周钰咬紧牙关,转身离开,进屋拿了绷带,将自己的脸缠得严实,拿着灯球匆匆出门。
日落至现在,已过去至少两个时辰,祝绒再如何耽搁,都不会食言至此。
不能坐着干等了,能走多远是多远,周钰一心只有这个念头。
踉踉跄跄走了几百米,他忽然看到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点火光,应是一盏手提灯,而那灯的形状呈独特的长条状。
他在房间里见过此灯,是祝绒常用的,她那时骄傲地说这灯可以折叠,十分方便,也是她设计的。
是祝绒!她回来了!
周钰的心顿时落回实处,罕见的惊慌逐渐消散,竟生出一种想要冲上去抓住她的感觉。
这个女人真是……怎能让人如此操心?
下次不管她说什么,都不能再让她卷进这些事里去了。
周钰站在原地等待,那盏灯一点点靠近,距离仅剩几米时,将他的视线照得清晰不少。
可也是在那一瞬,朝他走来的人影在他的视线中浮现。
不对,祝绒身形娇小,她没有那么高!这人不是祝绒,却拿着她的灯!
周钰的呼吸瞬间乱了,一股寒意顷刻裹挟全身,他死死攥住手中长棍,几欲要将其折断。
莫非!莫非祝绒真的遇险了?!
对方看见周钰手中的灯球,神色变得凌厉,声音亦寒冷如冰。
“你,是祝绒什么人?”
15.炼狱
祝绒走进毅武堂的房中,狭小之地,有将近二十张床铺,其中十几张已空无一物。
张然躺在其中一张床铺上,被五花大绑住手脚,难以动弹,但他不断挣扎,已经滚到了床的边缘,即将要摔下去。
祝绒走到床边,给他推了回去,随即得到他一个怨恨的眼神。
祝绒叹了口气,这些人为何总是不惜命呢?
张然如此,周钰亦是如此,自己的性命尚且难保,还妄想着去报仇?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哪怕你现在去了,也杀不了任何人,还不如养好伤,再从长计议。”祝绒坐在张然对面的床铺上,好声劝道。
“我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张然声音颤抖,再度流泪,“是我失职,没能保护好王爷,保护兄弟们……这样活着,与死人无异!”
祝绒因这似曾相识的话而失神一瞬,周钰那双曾流出血泪的眼睛倏地浮现。
铁骨铮铮,亦有痛不欲生之时。
到底是何种苦痛仇恨,会令他变成这般模样?
“你能否告诉我,那时到底发生了何事?”祝绒将床铺拉得离张然更近一些,低声道,“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你一件你必定感兴趣的事。”
张然其实并不相信祝绒,但他自醒过来便压抑至今,无处诉说心中痛苦,沉默许久,还是开口了。
那日与北戎一战,天寒地冻,但将士们皆满腔热血,全因有周钰坐镇。
北戎只有四万兵力,而梁国有将近五万,周钰本欲速战速决,在天黑前将凌河对岸攻下,便也亲自上阵。
张然与周钰另外九名近卫也披上战甲,随周钰一同上战场。
“王爷暗中派了两队人马,约三万人,分别从凌河上下游的密林涉水过河,兵分三路夹攻北戎军队,可不知为何,那两队人马在王爷发出信号后并未出现,王爷察觉不对劲,便立即下令让所有人撤退。”
张然忽然重重捶了一拳床板,眼睛被怒意烧得通红,语气愈发激动:“可是金鼓却发出了前进的讯息,所有人非但没有撤退,反而全都向前冲去!王爷拼了命地喊他们撤退,可我亲眼看到,他被身后几人袭击,竟有一人用短刀刺进了他胸口!”
张然那时被拼命向前冲的将士们推搡着不断朝前,根本没有办法折返,待他再回头时,便已见不到周钰了。
那时兵荒马乱,周钰又遭人捅了胸口一刀,怎可能在铁蹄之下存活?
“分明是有人在作乱!不仅篡改了王爷命令,还故意派了一队人马在军队中误导大家不断向前,有人在王爷附近听到了撤退命令,本想后退,竟也活生生被同样穿着大梁将士服的人斩杀!”
“没有了左右夹击的支援,以两万兵马迎战北戎四万人,这就是送死!是送死啊!!还有另外两队人马,据说西边那队尽数亡于北戎的埋伏之下,没有一人,能活着来到主战场……”
几万将士,抱着必胜的决心,在战场上英勇厮杀。
他们以为在等待他们的是凯旋,是荣耀,是与袍泽们高唱一曲胜歌,是和家人们团聚吃一顿佳肴。
却不知,在他们一腔衷肠的背后,有一只巨大的手,斩断了他们的生路,将他们悉数推入了地狱。
凌河已成血海,忠勇之士一去不归,泥销万千枯骨,独留亲友泪湿衣襟,碎心断肠。
张然哭得已说不出话来,祝绒亦泪流不止,哭红了眼。
她的爹爹,那么好的爹爹,还有千千万万人的父亲、儿子和兄弟,竟死得如此冤枉,如此不值!
他们的性命,在幕后之人看来,是不是如同尘埃那般渺小不堪?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如此对他们!
张然过于悲痛,剧烈地咳嗽了许久,吐出一口淤血,才继续说下去。
“我苟活着的每一刻,都无法忘记那炼狱一般的地方,看着王爷声嘶力竭地呼喊大家停下,却没有半分作用,后来看着王爷倒下,看着袍泽们倒下,那种绝望,那种煎熬,比死了还要痛苦……”
祝绒用衣袖抹了把眼泪,她不敢想象,不想面对,甚至想让张然别再说了。
亲眼见过此等惨烈之状,恐是此生都要噩梦缠身,难怪张然和周钰都以为彼此早已命丧沙场,在那种地狱,根本看不到存活的希望。
她这才彻底明白周钰那日在河边对她说过的感受。
他说活下来的人,才最为痛苦挣扎,不得心宁,不得安眠,夜夜被冤魂缠身撕咬。
经历过这一切,即便侥幸活下来,灵魂也早已残破。
张然已溃败得毫无人样,周钰心中,怕是要比他痛苦千倍百倍。
“那你如何笃定,主导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陆景和?”祝绒带着鼻音问道。
“我没有证据,但我就是知道!王爷本安排他率领西边的人马,可他最后却是从东边带着人杀出来的,这又是何道理?同是在密林涉河埋伏,为何他那队人马损失不多?”
张然激动得脸都涨红了,他一直在对张毅几人说这件事,可他们都不相信,没有人相信他!
会相信他的人,相信王爷的人,已经全都死在了战场上!
“陆景和那个狗贼骑着马姗姗来迟,踏过我们千千万万弟兄的尸体,一路打一路撤退,退回到齐州边界,凭借城防的兵力,以及齐州地形优势,才没让北戎得逞,如此便成了百姓口中力缆狂澜的英雄,荒谬至极!”
“外面那些人,口口声声说王爷与敌军勾结,才调走那三万人马,又故意误传军中金鼓讯号,骗众将士向前,简直是血口喷人!这些事,全都是陆景和那个混蛋做的!他早对王爷心有不服,对主将之位虎视眈眈,才演了这么一出惨绝人寰的戏!”
祝绒听着张然的控诉,陷入了沉思。
结合这番说辞,周钰便是在战场上已经受了重伤,而且在那种情况下倒地,绝无生还可能,除非伤他之人将他秘密带离了战场。
而周钰是她在陆景和府上阴差阳错放出来的,说明伤周钰之人,必定与陆景和脱不了干系。
“姑娘……王爷真的是无辜的……他死得冤枉啊……”张然红肿着眼看向祝绒,哀声求道,“哪怕只有一人,一人也好,请你相信王爷好吗?不要……不要再伤他,损他名誉……求你了……”
祝绒垂下眼,为张然解开绑住他双手的绳子,声音轻柔,但十分坚定:“张然,我信他。”
“而且,我知道他在何处。”
张然瞳孔一颤,不敢置信地问道:“莫非姑娘寻到了王爷的尸身?他在何处?!”
祝绒朝窗外看去,看到了天边淡红的晚霞,估摸着周钰应该饿了。
“大约,正在我家里吃包子吧。”
张然彻底愣住了,仿佛遭雷轰顶。
他好似明白了祝绒在说什么,好似又没听懂。
同样震惊的,还有在房门偷听的张毅几人,以至于他们一个踉跄,冲破房门,摔进了房间里,将祝绒吓得抖了一激灵。
*
天色已完全黑了,齐州城内虽萧条,但毕竟属大梁北境最繁华之城,夜里街头还是灯火通明。
乍一看,好似一切如常。
祝绒提着裙摆,步伐匆匆,赶着要回小屋。
她本答应周钰日落前回去的,但她得仔细交代需张毅他们帮忙的事情,又被他们听到了周钰还活着的消息,又是一番解释,而后还花了好大力气,劝张然先不要去见周钰,养好伤要紧,且需得避人耳目,寻个合适的时机再相见。
一来二去,她便迟了。
祝绒几乎小跑起来,吸入的冷气将她喉咙冰得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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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却被一个小摊档吸引住了。
那是个买面具的小摊,面具各式各样,有精致的花纹款式,也有可爱的动物款式,祝绒拿起几个男人的款式端详,脑中冒出了那日周钰脸上缠满绷带,想要出来帮她出气的模样。
缠绷带掩盖面容太麻烦了,周钰也不能永远藏在她家里不见人,若是有个面具,倒是方便许多。
反正许多人从战场上回来都毁了容,戴面具一事已然见怪不怪。
“姑娘,可是要买面具送给郎君?”摊贩热情地招呼,指了指挂在架子上的第二排黑金色雕刻面具,“男子的款式属这些最受欢迎,姑娘可随意挑选!”
祝绒瞧了一遍,抿抿唇,这些好像不太合适周钰的气质。
她再看其他的款式,视线忽然停留在一个最边缘的面具上。
太合适了!这简直就是为周钰这人量身定制的!
“老板,我要那个!”祝绒抬手一指,笑道。
摊贩顺着祝绒指尖望过去,看清楚她的选择后,神色有些困惑:“姑娘,你确定要买那个给你郎君?”
“嗯!”祝绒毫不犹豫道。
摊贩收了钱后,将面具递给祝绒,祝绒看着手中的面具,笑得更开心了。
那是一个覆盖全脸的狗头面具,狗的表情十分别扭滑稽,好似在生气,又好似在惊讶。
一眼看上去,便觉得十分欠揍,又甚是好笑。
周钰若是戴上这个,她见到他都生气不起来了!
祝绒喜滋滋地将面具收好,继续赶路。
当她喘着粗气回到小屋时,已是将近日落两个时辰之后了,她本以为一进屋便会被周钰数落一顿,为此早便准备好了说辞,都是为了他才会这么迟。
但她猜错了,小屋里只燃着几盏花灯,并无周钰的身影。
怎么回事?这人莫非跑出去了?
祝绒放下东西,匆匆跑去范青梅家,开门就问:“姐姐,你可见过周……见过我夫君?”
范青梅皱起眉头,好似在困难地思索,她怎么记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她认真地想了片刻,记忆才变得清晰,答道:“妹妹这是去了何处?妹夫才来问我你的下落,看起来可着急了,还说要去寻你。”
“他说要去寻我?!”
祝绒着实被吓到了,周钰一个半瞎子,还是一个人尽皆知的通缉犯,要去哪里寻她?
祝绒急得跺了两下脚,忙提着灯跑走了,留下范青梅一人满脸困惑。
*
夜晚的城郊与城中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若无月光,则是完全浸泡在黑暗里的。
只有十分稀疏的灯光,犹如微弱的星星般亮着。
祝绒在一片漆黑中狂奔,找了许多地方,呼吸和心跳皆乱成一团。
在哪里?周钰,你到底去了哪里?
会不会是迷路了?或者摔伤了回不来了?
会不会是……被人抓了去?
祝绒急得想大声呼喊周钰,但偏偏他哪个称呼都喊不得,最后她扯开嗓子大喊:“夫君!!”
“夫君你在哪里?”
祝绒越找越害怕,越后悔,她就不应该留周钰一个人在家!
下次离家,定要将门锁上!
奔跑之际,河边方向忽有另一道灯光闯入她的视线。
那是她的折叠灯!
祝绒朝那盏摔落在地的灯冲过去,离得近了,突然看到灯的几米之外,有两个人在地上扭打着!
其中一人被压在地上,脸上缠满绷带,是周钰!
有人发现他了!
祝绒紧张到心脏几乎要蹦出来,她放轻脚步,伏身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沉住气一点点靠近,对准压制住周钰的男人后脑勺,高高举起石头。
16.诱惑
周钰在祝绒举起石头后,才看见她,看见她眼中狠厉决绝的神色。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祝绒真是极其有胆量的女子。
她真的会为了保护他,杀了这个人。
“别动手!”周钰压低声音喊道。
祝绒急急收住挥下的手,压着周钰的男人也立即回首看向祝绒,见她拿着石头,满脸意外。
“梁逸许?”祝绒一怔,但同时又狠狠松了口气。
若来人是梁逸许,定是冲着她来的。
如此,周钰还是安全的。
“你放开他!”祝绒手中仍紧攥着石头。
“绒儿,他是你什么人!为何住在你家中?”梁逸许眼中燃烧着妒火。
此前他听到祝绒说有男人对她倾心,便已十分不悦,占有欲疯狂滋生。
今夜他提着祝绒曾经送他的灯寻来,想与她倾诉心意,竟在她居住的小屋附近又见到一个男人,身上穿着祝父的衣裳,手上拿着祝绒做的灯球。
莫非这就是祝绒口中那个愿意把命给她的男人?
梁逸许问周钰是祝绒何人,可周钰一言不发,转身就跑了。
除了做贼心虚,还能是如何?
梁逸许瞬间怒了,一路追着周钰来到河边,大喊一句“绒儿是我的”,随即将周钰扑倒在地。
“他是谁?!”梁逸许再度质问祝绒。
祝绒本想说表哥,但话刚到嘴边又赶紧咽下去了。
梁逸许是晓得她并无表亲的,此话能骗别人却骗不了他。
片刻的思考后,她摆出一副高傲模样,道:“他是入赘于我的夫君,自是住在我家。”
梁逸许不敢置信地盯着祝绒,什么?她……她成婚了?
宁可要这个又残又毁容的男人,也不要他?
忽然,周钰一个手刀劈向梁逸许的脖子,将他劈晕推开。
“入赘?”周钰瘫在地上,都要被气笑了,“祝绒,你如今胡言乱语的病症是愈来愈严重了。”
祝绒这才完全放松下来:“这不是解燃眉之急的说辞嘛,你要是早拍晕他,我就不用胡说八道了,你以为我很喜欢喊你夫君?”
周钰嘴上也没有认输:“我正要拍晕他,你便来了,若不是我及时阻止,你便要成杀人犯了,还不赶紧谢我?”
“谢你?若不是看你有危险,我才不会做这种伤人的举动。”祝绒走到周钰身旁坐下,叹气道,“再者,你拍晕他作甚?如此反倒更麻烦了,我们还得在此处等他醒来,再轰他离开,不然他被冷死在这里,我俩都是杀人犯。”
周钰侧头看向祝绒,沉默地就着灯光打量了她一会,看到她没有缺胳膊少腿,才问出口:“为何迟了?可有遇到危险?”
其实在梁逸许喊出那句“绒儿是我的”之时,周钰便明了了,这人并不知晓他的身份,只是祝绒在外惹的桃花债。
应是她那个极其能忍耐的未婚夫吧,那便不能杀了,万一祝绒对他还有情就不好了。
那只捏着他心脏的手,可算松开了一些,只是祝绒一刻未归,他便依旧担心。
在看到她的那刻,他才彻底安下心来。
“没有危险,我办事,你大可放心。”祝绒有些累了,也想躺下来,可刚朝后卧下一点,就被石头磕到了今日摔疼的尾龙骨,下意识“嘶”了一声,连忙又弹坐起来。
“怎么了?”周钰眉心一蹙。
“没事,就被某人忠心耿耿的亲信推了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屁股还有点疼。”祝绒轻揉着尾巴骨的位置答道。
周钰的神情凝固了一瞬,似是不敢相信:“你……你说什么……”
祝绒瞧了眼被推到一旁的梁逸许,随即凑近周钰耳边低声道:“张然还活着,闹着要给他枉死的好王爷报仇呢。”
周钰有一瞬觉得自己在做梦,回过神来,在心中反反复复确认祝绒说的每一个字。
张然是父亲带到他身边的第一个近卫,从小便跟着他了,同他一起念书,一起习武,上战场时并肩作战,闲来无事时一同偷偷饮酒玩乐,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他还活着……真的太好了……
周钰望着漆黑天幕,忽的笑出了声,但那笑里却有说不清的悲哀。
“不能哭啊!越哭越瞎!”祝绒揪住他的耳朵说道。
“荒唐!谁要哭了?”周钰拨开了她的手。
他心中悲凉顿时被打断,本来还真想流泪的,可被祝绒如此一说,光顾着生气,急着寻回面子,不但没有哭的欲望,还不难过了。
祝绒说的话虽离谱,但总能变相地安抚到他。
真是一个奇怪但又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女人。
周钰在心里嘀咕,祝绒十分应景地打了个喷嚏。
她搓了搓手,上下牙齿有点打架:“哎,我好冷啊,要不我们先回去,过会再来看看可好?”
“不必。”周钰撑着地面起身,揪起梁逸许,啪啪扇了他两耳光,他便迷迷糊糊地恢复了意识。
周钰将他扔开,拄拐后退,让祝绒来处理。
“绒儿……”梁逸许爬起来,知晓他若再闹,会令祝绒更加反感,便做出委屈模样靠近祝绒,“这个男人身有残疾,面又毁容,还无用到需得入赘,我不比他好上千倍万倍?你回到我身边可好?”
周钰闻言,忍不住嗤笑一声。
祝绒折腾了一天,实在不想再与他纠缠,便好声说了句软话,先赶他走:“你先回去,我明日去寻你。”
“好!那我们便在常去的那间饭馆见面!”梁逸许喜上眉梢,周钰却感觉像是吃了苍蝇。
祝绒什么意思?
如此回答,是承认他不如这个一掌都受不住的藤条枯枝?
*
周钰憋着一股劲儿,被祝绒拉着衣袖带回了家。
祝绒明显感受到了他的别扭劲儿,但懒得理睬他。
这狗男人,不知道又在耍什么花样。
她一天下来奔波不断,都要累死了,怎可能还看他脸色?
“坐下。”祝绒将周钰拉进房间,让他在床上坐下,随即帮他解开缠在脸上的绷带,“对了,我为你买了一个面具,日后你出门,戴上那面具即可。”
言罢,祝绒拿来狗头面具:“试试看。”
周钰有些犹豫,如今他什么都要祝绒买和照料,当真像极了她说的入赘夫君……
但他确实觉得绷带太过麻烦,便还是接过了面具,戴在了脸上。
“这是……动物?”周钰摸着面具的轮廓猜测道。
祝绒却许久都没有回答,只因周钰戴上面具后实在太滑稽,令她一日的疲倦一扫而空。
这个狗头,与他那讨人厌的气质太匹配了。
“这是狼,看起来凶狠极了,与你甚是相称。”祝绒憋着笑胡说道。
周钰好似还挺满意的,摘下来看了眼,但因为看不清楚,并未瞧出问题来:“那我便收下了。”
他停顿半晌,好似想到什么似的,忽然补充一句:“狼的气质,确实与我十分相配。”
祝绒正要起身去给他拿药来敷眼睛,因这句话险些又摔坐回床上。
她用嫌弃的眼神回头瞧了眼周钰,心想这狗男人还真是自信不已。
“是是是,王爷您便是山中的狼王,威猛又狠厉,人见人怕。”祝绒敷衍地夸了他一句,便起身出去了。
然而待她折返时,意外看到往日倔得要死的周钰,竟主动解开了上衣的系带,将上半身裸露在她面前。
此前明明像个誓死都要守住清白的黄花大闺女,今夜怎么回事?吃错药了么?
周钰见祝绒并未作声,似乎毫无反应,以为是做得还不够,于是开口道:“我伤口似乎又裂开了,被你那未婚夫弄的。”
言罢,他直接伸手解开缠在身上的绷带,绷带之下的胸肌和腹肌展露无遗。
岂有此理,他便不信如此还敌不过那个弱不禁风的男人!
祝绒总觉得周钰此番有诈,迟迟没有靠近,一直用狐疑的眼神打量他。
但他的伤口的确在流血,绷带又一次被血全染红了。
祝绒叹了一口气,从柜子里翻出金疮药,在床边坐下,先用干净的棉布为他擦掉血,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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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涂上一层药。
“周钰,你这伤怎么总是好不了……”眼看着一瓶昂贵的金疮药快要用完了,祝绒叹声道,“还会很疼吗?”
周钰被祝绒的指腹摸得很痒,紧紧攥住床架才忍住没闪躲,听到祝绒的语气里夹杂着担忧,便以漫不经心的态度答道:“不疼,习惯了。”
“怎么可能不疼呢?”祝绒没有信他,又想起了今日张然描述过的一切,轻声道,“这伤,是不是在战场上被人捅的?”
“嗯。”周钰至今难忘那刻被背叛的震惊和愤怒。
祝绒心头泛起一股酸涩,光是想想那种滋味,便觉得可怕,不禁感到有些心疼。
她为周钰缠上新的绷带,故作轻快道:“没事,我一双妙手,很快就能将你治好。待你痊愈,便能手刃仇人。”
周钰何尝听不出祝绒正在安慰他,心里因此而变得柔软许多,也不气她在梁逸许面前不给他面子了。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已然看出来,祝绒虽嘴上不饶人,但真的是一个极其善良的女子。
正如范青梅所言,她很好,值得旁人的珍惜和爱护。
也是如此,那个未婚夫才会对她念念不忘吧。
祝绒绑好周钰身上的绷带,随即朝他的裤子伸手,想要脱他的裤子检查伤口,但周钰握住了她的手腕。
祝绒抬头,以为他又要气急败坏发作一番,殊不知周钰神色平静,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腿上的伤口无碍,莫要忧心了。”
从前扒他裤子,他要死要活地相争,祝绒便越发来劲,而如今他心平气和,握着她的手腕好声让她别操心,她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什么相争的劲儿都烟消云散。
她看着周钰,周钰也望着她,她便在他清澈的眼眸中,瞧见了自己的模样。
她有些闪躲般垂眸,视线却又撞入周钰那一身赤裸的结实肌肉上,竟生出一丝羞赧来,脸上微微发热,连忙收回自己的手。
奇怪了,明明他浑身上下她都瞧过,从未生出这般奇怪的感觉来,今夜是怎么了?莫非她也吃错药了?
“知,知道了,那便不脱了。”祝绒磕巴了一下,为了掩饰,又加快了语速,“那便直接敷眼睛吧。”
周钰敏锐察觉她难得露出了害羞的一面,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祝绒到底还只是一个小姑娘,怎斗得过他这个大十岁的老狐狸?
祝绒迅速将草药涂抹在布条上,再度走回床边坐下,抬手为周钰敷药。
但草药却因为她太着急没有涂匀,忽然掉落一小块,沾在了周钰脸上,同时大块的草药渣也缓缓下滑,祝绒一慌张,想要摁住草药,反而因此失手将整块布条掉在了地上。
那是家里仅剩的草药了。
祝绒懊恼地抿抿唇,蹲下来收拾,瞧着那乌青的草药渣滓,又想起了周钰的眼睛。
她抬眼望去,他的一双眼睛,真是生得甚是好看,犹如琥珀般透澈清亮,正应了他的名字,“钰”。
可这块玉石,如今却蒙了尘,模糊不堪。
“周钰,万一……万一我没能将你治好怎么办?”祝绒轻声问道,话音止不住地颤抖,“万一这药不起作用,你的眼睛……再也看不清了,怎么办?还有你的伤,反反复复地裂开流血……万一恶化了,再难愈合……”
祝绒越想越心慌,突然觉得自己救下周钰,其实是背上了极重的负担。
她连自己的未来都不曾如此担心过,却总会止不住为周钰忧虑。
怕他疼,怕他的伤恶化,怕他被人发现,怕他无法报仇雪恨。
怕他就此折在她的手上。
“我与张然说好,待你和他的伤好一些,再寻机会让你们见面,但……我好像总是害你受伤,那日在河边是如此,今日那梁逸许来亦是如此……不然,我……我明日便让张然那边秘密接你离开,去接受更好的医治……”
祝绒变得语无伦次,愈发觉得自己做得不好,支支吾吾的模样又实在丢脸,捡起药渣滓起身便想逃出房间,却被周钰揪住了裙摆。
“祝绒,莫慌。”周钰的声音很沉稳,也很温柔。
17.变化
周钰在听到祝绒声音发颤时,便已后悔了。
他故意露出伤口,只是幼稚地想争一口气罢了,不承想,却让祝绒真的担心了。
周钰手上用了些力气,拉着她的衣裙,轻轻将她拽回床边。
两人的距离一点点缩短,到最后,映在墙上的影子已然亲密无间。
祝绒不想坐下,别开头,浑身僵硬地站在周钰面前,周钰的脸几乎贴在她的腰腹上,鼻尖被她身上的淡香轻柔包裹。
“祝绒,你已将我照顾得极好,若没有你,我早已埋身于冬至的大雪之中,或者,落到他人手中被折磨致死。”周钰抬头望向祝绒,嘴角微扬,“我的伤定会痊愈,眼睛能否复明便听天由命,若结果不好,便是天命,若结果是好,那便是你的功劳。”
“是你,救了我。”
周钰说出这句话,倏地意识到,自己好像未曾对祝绒道过一声谢谢。
谢她在初见之时愿意相信一身污名的他,谢她在他即将命绝之时救了他,收留他,谢她如此在意他的伤势,为他忧虑着急。
他还欠她好多声谢谢。
忽有一阵强风吹过,吹开了未关紧的窗户,在房中盏盏花灯之上扫荡而过。
烛火摇曳不停,忽明忽暗,好似繁星坠入人间,闪烁不止。
两人那乱成麻的心思被冷风吹散,祝绒红着脸跑去关窗户,重新点燃熄灭的几盏灯。
在周钰让她莫慌之时,她的呼吸就找回了节奏,心里的慌乱不安仿佛听到了命令一般逐渐消退。
她没料到周钰会说这些来安抚她。
她以为一直是自己在挟恩图报,没想到他对她真的抱有感恩之情。
祝绒的情绪竟立即平和下来,甚至有些小骄傲。
“自然是我救了你,不然还有谁?”她清清嗓子,声音重新变得有活力,“所以你不能走,还得留下来继续为我做牛做马。”
周钰哑然失笑,祝绒除了擅长让人生气,还十分擅长破坏他的动容。
“我可没说要为你做牛做马,只是承认你救了我罢了。”周钰放心地开始耍赖。
祝绒见他又变回讨人嫌的模样,双手叉腰道:“我救了你,你便要懂得感恩,要听命于我。”
“不听。”周钰脱去外衣,直接躺下盖好被褥,闭眼装作要睡觉的模样。
祝绒勾了勾唇,手指卷起一缕头发把玩:“周钰,你说张然若是知晓你被我看遍了全身,会是什么反应?”
周钰忽然睁眼,犹如垂死病中惊坐起,瞪着祝绒,肃色道:“你若敢说一个字,我——”
“你便让我痛不欲生。”祝绒毫不在意地帮他说完后面半句话,随后指使道,“我看你做的灯罩才一百几十个,远没有到两三百的目标,继续努力吧,王爷。”
她故意加重了“王爷”二字,得意地拿着旧绷带和掉落药渣去处理掉。
周钰看着她扬长而去,脸气得变成了那狗面具的模样。
岂有此理!这个女人竟用那件事来威胁他!这的确是个极大的把柄,日后岂不是还要遭她不断打压?
周钰越想越生气,摆烂一般躺下,争不过,他装死总行了吧?
祝绒在房外捯饬了大约一炷香时间,才拿着新的纸张和竹条回到房间,看到周钰朝门方向侧躺着,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祝绒安静地望着他许久,到底没有提拉他起来干活。
若他真能安稳地入睡,便随他去吧。
周钰听到祝绒的开门声后,眼皮就忍不住紧张地跳起来。
他今日做了一日的灯罩,手都软了,着实不想再做了,而且他不想让祝绒的威胁得逞。
她一旦得逞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今后岂不是没完没了了?
但周钰觉得自己装睡得有些失败,因为眼皮一直在跳,眼球也忍不住地转动。
祝绒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他已做好被祝绒揭穿,起来与她大战三百回合的准备。
可祝绒只是轻轻帮他往上提了提被褥,将他的脖子也盖住了。
周钰有些意外,但并不觉得祝绒的举动奇怪。
他好似……更了解她了。
他听到祝绒在桌子前坐下,独自做起了灯罩,纸张摩擦的声音,以及祝绒干活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莫名地令他安心,安心到生出了困倦。
周钰很快便真的睡着了。
他没有梦见成堆的腐尸,没有听到绝望的哭诉,只是身处于明亮温暖的一片净土上,安心歇息。
他睡得安稳,但睡眠总归是浅,没过多久便醒了。
睁开眼时,他在祝绒特意为他点燃的满屋花灯中,再度看到了祝绒忙活的身影。
他微微抬手,隔空描绘着她模糊的轮廓,忽然,毫无征兆地,心中有一处柔软得瞬间塌陷。
他听到自己不受控地说了一句话。
“祝绒,你明日能否别去见那个人?”
祝绒其实已经困到眼皮都要睁不开了,她听见周钰所言,有一瞬还以为是在梦中。
她转过身,像是求证般看向周钰,发现他的确睁着眼在看她,等待她的答案。
祝绒不明白周钰是何意。
要她别去见梁逸许,是不喜梁逸许那人,还是担心她安危,抑或是,旁的什么原因?
周钰迟迟没听见祝绒的答复,心中有些懊恼,他不该干涉祝绒的私事的。
他感到尴尬,便想翻身缓解气氛,顺便揭过这个话题,可祝绒却反问了一句。
“你为何如此问?”
周钰回答不上来,只是想问,便问了。
至于为何想问,他也不知道。
“你……你可喜欢那男子?”周钰抬手垫在脑后,摆出闲聊的架势来。
祝绒也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趴在桌子上,侧头望着周钰,并未正面回答:“你觉得他如何?”
周钰挑眉,这可就问到点子上了:“我瞧他瘦弱且不堪一击,暴躁易怒情绪不稳定,还十分自负,并非良人。”
“哦,是吗……”祝绒打了个哈欠,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
周钰反而来劲儿了,好似媒人婆捧高踩低一般说道:“祝姑娘尚且觉得我周某处处是毛病,那个梁什么虚根本上不了台面。”
“周将军你……除了比较讨人嫌,倒也没什么不好……”祝绒闭上眼,想短暂歇一会,“梁逸许定是比不上你半分……”
周钰闻言,心中偷乐,虽然得了个讨人嫌的骂名,但到底将今夜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比下去了。
“祝姑娘如此慧眼识珠,本王便不与你计较小事了。既然你瞧不上那什么虚,明日何必要赴约?直接将他晾在一边便是。”周钰说道。
然而祝绒却没了回应。
周钰侧头望去,只看得见祝绒趴在桌上。
“祝绒?”他轻声唤道。
回答他的,是平缓的呼吸声。
怎么又睡着了?
周钰坐起来,无言地一直望着祝绒的身影。
他忽然想起一事,这屋子只有一间房,房中只有一张床,他养伤这好几日,祝绒夜里睡在何处?
莫非她一直不曾好好躺下来歇息过?
周钰无声下地,走到她的身边,拉近另一张椅子,在她旁边坐下。
走近了听,他能听到祝绒其实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许是太累了吧?
周钰闭上眼,又用力睁开,想要看清楚一些她的面容,可惜无济于事。
他抬手轻轻推了推祝绒的手臂,轻声道:“祝绒,醒醒……你到床上去睡会吧……”
祝绒却睡得很沉,一点反应都没有。
周钰叹了口气,伸手小心地托起她的脑袋,让她靠进自己怀里,还没将她抱起来,祝绒竟像只小猫一样,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了钻,缩成了一团。
好似在取暖,又好似在寻一个舒服的地方入睡。
周钰浑身一僵,意外地低头,瞧着怀里的那团小……姑娘,一时间不敢再动。
祝绒的脑袋,蹭得他好痒……
房间似乎变得十分闷热,周钰的心越跳越快,越来越响,响到他都担心要将祝绒吵醒了。
周钰僵持许久,等怀中的人不再动弹,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抱起她,忍着右腿骨裂处的疼痛,轻轻将她放到床上。
祝绒倒是毫不客气,身子一沾床,就主动地揪起被子往身上盖,翻身将自己卷成了粽子。
这一套动作十分流畅,周钰都要怀疑她是在装睡了。
不过若是清醒,她定不会做出方才那般……亲密的举动。
周钰后知后觉地感到浑身燥热,脸庞像被火把烘过似的发烫。
祝绒这地龙是不是烧得太旺了……
周钰挠了挠脖子,坐到桌前,本想继续将祝绒尚未完成的灯罩做完,可脑子里竟全是祝绒卧在他怀里的那一幕。
虽然他看得极其模糊,但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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痒的触感和祝绒身上的暖香却久久未散,好似从何处扯出了一根丝线,一直在他身上缠绕,越缠越紧。
周钰长舒一口气,闭上眼默念了一段静心诀,意欲驱散杂念。
然而他一边念,就一边走神。
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此地不宜久留,此女不宜多接触。
*
是夜,寒风萧瑟,行人稀零,唯独主街的几间花楼尚算热闹。
商女依旧弹琴奏乐,歌舞说笑,倚栏朝行人轻挥手中红帕。
一个满脸失意的男子提灯路过,抬头时恰好与一女子目光相撞,女子抛了个媚眼,男子立即双眼一亮,转身往花楼门口走去。
就在他即将迈进门内的那刻,他手中纸灯里的烛火忽然一闪,随即喷出火球一般刺眼巨大的火光。
男子吓得大叫一声,将灯扔到地面,害怕地扯过门口招揽客人的老鸨挡在前面。
那灯的烛火仍未熄灭,反而越烧越旺,隔着一张薄纸,里面隐隐约约有东西在跳动。
“这是在祝家作坊买的灯!太……太邪门了!”男子躲在老鸨身后,指着灯大喊。
此话一出,引来了越来越多的围观之人。
老鸨正要喊人来灭了花灯,忽然人群中有一人喊道:“快看!灯里有东西在动!”
众人愈发好奇,看不见的人纷纷扒开前方挡着的人,想看个究竟。
灯罩之内的火光越来越刺眼,有两个黑影缓缓从火中变大变清晰,逐渐变成人的形状!
诡异得就像从火里走出来一样。
那两个人影,一个用双手掐着脖子,一个躬身捂着胸口,身体不断颤抖,仿佛极为痛苦,而剧烈燃烧的火焰,将这两个人影越放越大,甚至映在了墙上,犹如灯中之人破灯而出。
“鬼!有鬼啊!!”
这一幕将围观的人们吓得够呛,一个个尖叫着跑开躲起来。
“来人!快将这灯给我灭了!”老鸨满脸恐惧,大声呼喝道。
一个护卫拎着一桶水从楼内冲出来,正要朝灯泼去,可是那男子却挡在了花灯面前。
“等等!”他急忙阻止道,随即趴在地面,仔细看着在灯中挣扎的两个人影。
他的神情从恐惧,渐渐转变为不敢置信的震惊,甚至有几分喜悦。
“大哥,二弟!是你们吗!!”
那男子转眼间便泪流满面,声音嘶哑地唤着兄弟的名字,又哭又笑。
他哭着朝四周冷静了几分的人们说道:“是我那死在战场上的大哥和弟弟!是他们来找我了!他们托梦于我,大哥便是被抹了脖子,二弟是胸膛遭敌军捅了一刀,真的是他们!!”
听到这说辞,方才害怕闪躲的人们又渐渐聚了过来,若是逝去的亲人来访,此事好像也并非那般可怕了。
“大哥!二弟!我好挂念你们!你们如今是否走到了奈何桥?在喝孟婆汤前,可否再最后回家看我一眼,看爹娘一眼……”
男人的哭声令人动容,四周群众已有人因此想起自己的亲人,眼中泛出泪光。
然而,男人的话音刚落,两个身影突然挣扎得更加厉害。
霎时间,花灯好似被火吞噬一般,整个都被点燃,两个人影也在火中被焚尽消弭。
“等等!别走!你们别走!”男人疯了一般想要朝已经变成火团的灯扑去,被一旁的好心人赶紧拉住。
就在这盏花灯焚烧之际,突然轰轰几声,街道上许许多多的灯仿佛有感应一般,竟也一同燃烧起来!
高挂在屋檐上的花灯绳索被烧断,花灯一盏盏接连坠地,火中皆冒出了形态各异的人影,在火光中苦苦挣扎。
一时间,街上火光冲天,惊呼声四起,人人都在围观和讨论。
那最初提灯来的男子激动不已,冲四周的人高呼:“这灯……祝家这灯不是不祥的邪物!是能与亡魂沟通之神物啊!我那可怜的兄弟,通过这灯在寻我!他们的冤魂,还被囚在那凌河畔不得超生啊!”
此话犹如惊雷,再度炸起四周群众的议论。
男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喊着抓住身边一人的衣裳,哀声问道:“祝家,祝家的作坊现在在何处?我要再买一盏灯,再看看我的兄弟……”
被问的那人有些愣怔,思索道:“祝家……祝家的作坊不是倒了吗?只剩那祝小娘子,据说也会制灯……”
人群之外,一屋拐角处,张毅暗中看着这一切,随后转身消失在黑夜中。
18.求灯
祝绒许久没睡过如此香的一觉了。
小床的垫子软硬适中,被褥柔软温暖,都是她自己身上香香的味道,不过美中不足的是,掺杂了一些周钰的气息。
前几日念在周钰伤重,她就善心大发,将床让给他,自己都是将就着在地上或者趴着睡睡。
但今日这么一躺,祝绒顿时不想再将床让出去了。
不过周钰应当不会在此处久留,且再让让他吧。
祝绒伸了个懒腰,睁开眼,迎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看到周钰趴在桌上睡觉。
一旁的地上,堆满了新做好的灯罩。
祝绒揉揉眼,下床走到他身边,想仔细看看北平王的睡姿,看他有没有流口水,日后好拿来当作威胁他的把柄。
但周钰没有,尚且还有几分王爷的体面,睡觉也算得上有风度。
他的眼睛轻阖,眉眼很放松,似是睡得不错,侧脸垫在手臂上,也没有挤得五官变形,只是恰到好处地将脸上的肉堆得鼓鼓的。
还意外地有几分可爱。
祝绒坐下来,也趴在桌上,盯着周钰眉心的观音痣,嘴角不受控地上扬。
这个狗男人,虽然有时挺讨人嫌,但还算是有良心,昨夜应当是他将她抱回床上睡的,嘴上说不可能再帮她折纸,但还是熬了一宿,将所有的纸都用竹条架成了灯罩。
祝绒伸出手指,想戳一下他的痣,却在即将触碰之际停住了。
待周钰的伤再好一些,他便要离开了吧?
他若是离开了此地,恐怕再也不会有眼下这般温顺的时候了。
他会变回人们口中心狠手辣的活阎王,再不可能为她折纸船,任她欺负差遣了。
没准她以后再有机会见到他,还得朝他行跪拜礼,抬头看一眼都是冒犯。
而到那时,这间屋子,又会只剩她一人。
祝绒抿了抿唇,心里有些伤感,默默收回了手。
她起身要出去,突然被周钰抓住了衣袖。
周钰睁开眼,依旧保持着趴在桌面的姿势。
他的声音带有刚睡醒的慵懒:“你要去哪里?”
“你管我。”祝绒不知为何,心里莫名生出些不悦来,轻轻甩掉周钰的手,离开了房间。
周钰一脸懵地坐起来,觉得甚是无辜。
明明他把活全都干完了,为何祝绒还是凶巴巴的?
莫非是嫌他做得太丑了?
周钰撑着桌面站起来,单脚跳回床边,捂着伤口躺下,趴在桌上睡觉真是难受,还是这床躺得舒服。
可他刚躺下,才眯了一会,又猛然想起昨夜与祝绒的对话,她似乎还没答应不去赴那梁什么虚的约。
方才他听见屋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难道是祝绒出门赴约去了?
周钰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阴沉,这小丫头,明明昨夜说得好好的,为何还要去见那个男人?莫非真的余情未了?
周钰烦闷地掀起被子蒙住头,管她呢?爱去哪里都与他无关,最好跟别的男人跑了,他可以自己霸占这屋子养伤,耳根也清净了!
可是被褥被祝绒盖了一夜,她的气息十分浓郁,搅得周钰的思绪愈发混乱。
“你这是要将自己闷死吗?”祝绒的声音忽然从上方传来。
她端着煎成漂亮金黄色的包子和杂粮粥进房,没瞧见周钰,倒看见床上有一坨东西在蠕动。
这人到底在作甚?亏她方才还觉得他有王爷的风度。
周钰倏地掀开被子,看到祝绒的身影,心头那些弯弯绕绕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
原来她还在呀。
“起来喝些粥吧,我还煎了包子。”祝绒朝他伸出手,示意要拉他起来。
周钰十分平静地“嗯”了一声,握住祝绒的手起了身。
他用筷子戳进包子里,煎得酥脆的外皮发出诱人的声响,里面肉汁的香气立即飘了出来。
真香……
周钰只咬了三口,便将碗口大的包子吃掉了,祝绒瞧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笑什么?”周钰嘴里还嚼着包子,说话含糊不清。
“没什么,就是没想到王爷吃东西如此,豪放。”祝绒轻笑道。
周钰将包子都咽下去,有些不自在地解释道:“在军中吃饭,何来时间和闲情雅致细嚼慢咽?”
“可你眼下不在军中,无人催你,亦无人抢食,你可慢些吃,无需着急。”祝绒怕他噎着,给他倒了杯水,移到他面前。
周钰垂眸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又是一句,旁人不曾对他说过的话。
慢些吃,无需着急。
很疼吗?我再轻一些。
这个女人,到底将他看成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才会说这些话?
“晚些我要进城一趟,你可千万别再乱跑了。”祝绒叮嘱道。
“你……要去做什么?”周钰低声问道。
祝绒也嚼起了包子,琢磨道:“我去买些肉回来,晚上做青椒炒肉,烧饭与你和婆婆一起吃,顺便看看我赚大钱的计划进行得如何了。”
周钰低头喝了口粥,装作不经意说道:“你若在外与别人一同吃了饭,回家便不用再折腾,我与婆婆一同简单做些吃的便好。”
祝绒歪头认真想了一下:“张然还未伤愈,张大哥应该还忙着照顾,没有时间与我一同吃饭。”
“也对,那你早去早回。”周钰语气平淡,垂头喝粥,悄悄掩盖住了微微上扬的嘴角。
*
祝绒进城后,先去肉菜摊子聚集的市井赶个早市,希望买到便宜又新鲜的猪肉,让斋了许久的周钰吃点好的。
她提着小菜篮,在肉摊子之间穿梭,忽然看到一块极其肥美的五花肉,立即联想到它切片油炸过后的香酥,于是停下来问价钱。
那肉贩子瞧见祝绒,便开始盯着她的脸看。
包好猪肉后,肉贩子却迟迟没有递给她,小声问道:“姑娘,你可是祝家的小娘子?”
祝绒被问得一怔,面露难色:“你不会因为我家的灯被谣传不祥,就连猪肉都不卖给我了吧?”
“不不不!”肉贩子连声否认,“祝姑娘,好多人在寻你却寻不着!没想到在此处见到了你!”
四周百姓听见“祝姑娘”三字,纷纷开始议论,不少人围了上来。
祝绒立即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故作困惑:“寻我作甚?”
“祝姑娘,你们祝家的灯,是不是真的能通灵?”肉贩子支支吾吾道,“我……我弟弟死在了战场上,爹娘惦念得很,想再见见他……”
祝绒蹙了蹙眉,做出为难模样:“能否通灵我不清楚,但,但我前几日,确实在灯中,见到了阿爹阿娘。”
肉贩子激动不已,手往衣服上擦了擦,随即握住祝绒的手,几乎要给她跪下了:“祝姑娘,你还有没有灯,卖给我一盏吧!”
“我也要!”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头紧接着喊道。
“祝姑娘也卖我一盏!”又有一人抢着说道。
一时间,求灯之声四起,人们几乎要将祝绒团团围住。
也有不少人虽蠢蠢欲动,但始终有所顾虑:“那灯中之人,明明痛苦挣扎,我看是有冤魂被困,是不祥之兆!”
“昨夜看着多可怕呀!那灯都烧成了灰烬!”
“有什么可怕的?那都是我们的亲人!”
“就是!他们死得多冤枉啊!亡者痛苦无处诉说,魂魄才寻到我们身边来的……”
大家越吵越凶,各执一词,祝绒让大家冷静,声音却太小,无人听见,于是她直接提起裙子,爬到肉摊的台子上,大喊道:“诸位莫急,且听我说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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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这才停下,抬头看向站在高处的祝绒。
“前几日,爹爹阿娘的身影,也出现在我家里的灯中,但也如诸位所言一般痛苦挣扎。”祝绒使劲憋红了眼睛,“我爹爹惨死沙场,阿娘悲痛欲绝也去了,祝家苦心经营的作坊遭小人造谣陷害也垮了,他们有多怨,有多痛,我都知道……”
“只是我这个女儿不孝,家中钱财都被奸人昧了去,无法为双亲做一场法事,超度他们的亡魂,于是第二日,我便为他们做了几盏河灯,在城郊河边祭奠他们,不料此举当真有效!我竟又在远去的灯中,看到了他们的魂魄!”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有相信的,也有不信的,但每个人都期待祝绒继续往下说。
祝绒抬手抹了抹泪,露出轻微的笑容:“他们不再挣扎痛苦,而是挽着彼此,一同朝我挥手,看来是他们的亡魂得以超脱,随着河灯,去往幽冥之界。”
大家随着祝绒的描述,都听入了神,沉默思索着。
一位买菜的大娘嘀咕道:“这河灯,当真如此神奇吗?”
“我也不晓得,但我所说皆为我真实所见。古往今来,我们皆有在中元节放河灯祭奠的习俗,相信祖先们传下来的事情,定不是毫无意义的,如今亲人已故,我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点燃几盏河灯了,但愿这一切都是真的吧。”祝绒垂眸,神色感伤。
她从台子上轻轻跃到地面,对肉贩子微笑道:“叔,我们祝家的灯虽不知是否真有通灵的本事,但定不是不祥之物,若你想要,我便做几盏河灯卖你,你可试着借其超度亡魂。”
“我想要,我当然想要!多谢祝姑娘!”肉贩子连连道谢,说着又给祝绒塞了一大块猪肉。
一个枯瘦的男孩走到祝绒面前,小声道:“祝姐姐,可否卖我一盏?”
“祝姑娘能否多做几盏?我也想要!”
“还有我!我要三盏!”
人群再次闹闹哄哄地沸腾起来,人人都往祝绒所在之地挤去,生怕喊得不够大声,祝绒没听见而错失买到河灯的机会。
祝绒起初一脸受宠若惊,随即高声安抚大家:“诸位若也想求灯,我便尽我所能,多做一些,赶在腊月初一那日,与诸位一同在东城郊的河畔,尝试以灯渡魂。”
*
许是计划十分顺利,祝绒提着肉和蔬菜走在路上,感觉天气尤其晴朗。
她没想到张毅几人行事速度如此快,竟只用了半天,便将她交代的事完成了,而且效果非常好。
看来他们找的人定是演得十分传神,她得问问那人是谁,或许日后还能一同合作。
祝绒从大路拐进小巷,去毅武堂寻张毅,但她没走几步,便感觉身后有人在跟随。
她攥紧了手中的肉,随时准备好以其为武器防身,并且加快速度行走。
身后的人紧随而来,祝绒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对方拿着一把剑,连忙跑了起来,然而在她看向前方之时,眼前忽然冲出一个人,祝绒来不及停下,直接一头撞在了那人的身上。
那人同样手持长剑,神色严肃,左耳耳廓明显缺了一大块。
“光天化日,你们要做什么?”祝绒冷静质问道。
“姑娘,我家公子有请。”耳朵有残缺的男人沉声道。
祝绒对这种威胁般的邀请十分不满:“你家公子是哪位?”
“贸然相邀,还请祝姑娘见谅。”祝绒身后传来一道清雅的男子声音。
她再度回首,发现她刚拐进来的巷口停了一辆马车。
车内之人抬手撩起车帘,通过窗口看向祝绒,温柔地一笑。
“不知祝姑娘可否赏脸,与我一同吃个饭?”
祝绒在看见那人的面容后,心脏便不受控地狂跳起来,呼吸都变得紧绷。
邀请她的人,是陆景和。
19.仇人
祝绒找不到借口拒绝,而陆景和的两名下属都持剑站在她前后,好像也不容她拒绝。
莫非是陆景和查到了什么?
不对,她要冷静,若他当真查到了什么,便不会如此客气地邀请她去吃饭了。
祝绒逼自己冷静下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微微一笑道:“小女子久仰陆将军大名,若将军不嫌弃我身上的不祥之名,我自是愿意的。”
“祝姑娘不必多礼,在外唤我一声公子便是。祝家不祥之说,我已知晓来龙去脉,实属无妄之灾,你无需在意。”陆景和朝耳朵有残缺的下属颔首,“陈忠,请祝姑娘上车。”
名为陈忠的男人立即朝祝绒做出一个“请上车”的手势。
祝绒道了声谢,提起衣裳上了马车,神态举止皆一副淑女模样。
陆景和端坐在她的对面,看见她提着猪肉和蔬菜瓜果,微笑道:“祝姑娘买了这么多粮食,一个人可吃得完?”
祝绒被问得心里发毛,脸上却是羞赧的表情:“让陆公子见笑了,自家中出事,我已好几日不曾饱腹,幸得爹娘一旧识相助,才有了些银钱,故而接下来几日便想大吃几顿。”
陆景和望着她的眼中带有深意,只是笑笑,并不做评论。
祝绒便也不再言语,一直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偶尔偷瞄几眼陆景和。
她曾见过多次陆景和的画像,因他是齐州人,甚至来作坊里买过花灯,她在暗中见过他。
陆景和的长相气质与周钰极为不同,周钰五官刚毅,带有肃色,不怒自威,而陆景和则如同一个翩翩公子,面容清润,气质温文尔雅,若是不识他身份之人见了,定会觉得他是个文官,而非武将。
然而这皮囊之下,不知藏了一颗何等肮脏的心。
不久后,马车在一间饭馆前停下,祝绒下车一看,顿时心生不安。
糟了,这正是梁逸许约她见面的那间饭馆!
梁逸许虽然没看出周钰的身份,但的确知晓有一重伤男人在她家居住,万一他讲此事讲出来,让陆景和知晓便麻烦了!
祝绒惴惴不安地缓慢前行,刚一迈进饭馆,便看见了在窗边一桌子旁翘首以待的梁逸许,她暗骂一声倒霉,往陆景和的身侧靠近了些,尝试借陆景和与他手下的身影遮挡自己。
陆景和察觉她的举动,侧头看向窗边,明了地笑笑,抬手虚搂住祝绒的肩膀,偌大的衣袖将娇小的她掩盖了大半。
他轻声道:“祝姑娘莫怕,我替你挡着。”
祝绒估摸着陆景和是误会她害怕梁逸许,便将计就计往他袖子里缩了缩:“多谢陆公子。”
但他们不知道,梁逸许其实已从祝绒露出的半截后脑勺认出了她。
那种盘发的手法,是祝绒自创并常用的。
*
陆景和带着祝绒进了二楼包厢,这才拂袖放开祝绒:“祝姑娘请坐。”
祝绒轻声道谢,她才坐下来,陆景和却忽然开门见山:“祝姑娘可知昨夜在一花楼门口,发生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祝绒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她努力保持神色平静,装作好奇道:“发生了何事?”
陆景和轻笑一声,给祝绒倒了杯茶:“怎么?市井的百姓们没有告诉你吗?”
祝绒望着陆景和将茶杯推到她面前,并未拿起来:“陆公子派人跟踪我?”
她的双手在桌底下死死攥着,手心冒出了冷汗。
可千万别是跟踪她啊……
“非也。”陆景和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只是今日祝姑娘在市井演了一出好戏,我有幸目睹了而已。”
祝绒狠狠松了一口气。
他说她演戏,应是识破了她的计划。
看来陆景和要和她谈的,是钱财的问题。
祝绒顿时变得松弛起来,端起杯子也喝了一口茶,轻轻叹息一声。
“陆公子,你应当知晓,我祝家作坊曾是齐州最大的花灯作坊,家财在齐州也是数一数二的,然而几乎是朝夕之间,便沦落至此,我甚至无家可归,食不饱腹,你说我要如何甘心?”
“所以祝姑娘便如此蒙骗百姓吗?”陆景和笑得温和,话语却犀利。
祝绒并不心虚,话说得决绝又无辜:“灯中可见人影之事不假,百姓们亲眼所见,抑或从旁人处听闻此事,心中自有想法,我能如何左右?何况如今是他们向我求灯,意欲解开亲人故去的心结,我又如何能拒绝?”
“都说祝家的小姑娘从未涉足商界,心思单纯,不懂经商,我看说出此话之人,才是真的心思单纯。”陆景和感慨般摇了摇头,随即又颇感兴趣地问道,“不过我倒十分好奇,祝姑娘是如何使得灯中忽然出现人影的?”
祝绒望着陆景和一脸早已看穿一切的神情,不想再与他周旋。
他比她想象中还要难缠,绝非头脑简单之人,她说得越多,破绽便越多。
河灯一事黄了,不过是损失些银钱,万一被他套出些别的事情来,才是真的危险。
祝绒一脸认栽的表情,直白道:“陆公子要断我财路,不必如此费口舌,你眼下就派人出去吼一嗓子,说我祝绒坑蒙拐骗就是了,我无话可说。”
言罢,她将杯中的茶喝光,向陆景和行了个礼:“小女子先行告退。”
她走到包厢门口,却被陈忠和另外一个男人用剑挡下。
祝绒蹙眉道:“陆公子这是何意?莫非要将我绑起来游街示众吗?”
陆景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祝姑娘莫紧张,正如你所说,陆某若是要找姑娘麻烦,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他朝祝绒靠近,却不带压迫感,轻声道:“我并非要断你的财路,而是要为你提供一条财路。”
祝绒眉头松开些许:“还请陆公子细说。”
陆景和轻叹一声,走到包厢的窗边,朝楼下街道望去:“我从小在齐州长大,齐州往日是何等繁华?可与北戎一战后,成千上万的齐州百姓家破人亡,百姓悲痛之余又人心惶惶,害怕北戎来犯,埋怨朝廷的声音越来越多,一座城变得萧条零落,死气沉沉,更糟糕的是,极有可能有人生出了异心。”
祝绒沉默不语,暗自腹诽。
此次与北戎一战,征兵十分强硬,齐州适龄的男子中,有五六成都被迫上了战场,结果大多有去无回,就算有个周钰当了挡箭牌,百姓怎可能对朝廷毫无怨言?
而且战败一事明明与陆景和脱不了干系,他现在却能昧着良心作出这般痛心模样,真是恶心。
恶心的陆景和话语却十分温柔,声音犹如清风一般舒缓:“齐州作为梁国北部最重要的防线,不能倒,更不能乱,所以齐州百姓必须尽快从战败的阴影中走出来,而祝姑娘提出的以河灯渡亡魂一法,我觉得甚是高明。”
他转身看向祝绒,正色道:“是故,无论价格,我会买下祝姑娘手中所有河灯,尽数赠予齐州百姓,让他们于腊月初一,在你所说的东城郊河畔超度亡魂,以此安抚民心,令齐州早日恢复安定。”
祝绒终是没忍住双眼一亮。
他说要买下她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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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灯?还不管价格多少?
这不是天上掉馅饼了吗?
“祝姑娘,这笔买卖,你可愿做?”陆景和问道。
祝绒眨了眨眼,她怎可能不愿意?
她本还在纠结,届时河灯到底要卖百姓们多少钱,往高处定,总觉得不道德,往低定,自己连饭都要吃不上了。
若是陆景和出手买下所有灯,这便是真正你情我愿的买卖,她可大胆定价,问心无愧。
再者,陆景和不是什么好人,甚至极有可能是她的仇人,她暂时无力报仇,卖他河灯卖得贵些,坑他一笔钱,也算是先出了口恶气。
可是……
祝绒还是犹豫了。
陆景和赠灯一事,除了明面上安定民心的理由,更重要的,是可以借此事提高他自己的声望。
周钰定不愿见害他沦落至此的仇人得到这种好处,还是借她的手。
陆景和见祝绒久久没有答复,便追问道:“祝姑娘,你可是有什么顾虑?”
祝绒不敢再多犹豫,遂支支吾吾道:“没有……只是陆公子心中认为,我做的河灯,价值多少?”
陆景和恍然,笑道:“事关齐州,我绝非小气之人,祝姑娘给出的价格,只要不是太过离谱,我都会接受。此事若是顺利,莫说是卖灯的钱,我还可额外给祝姑娘一份酬谢金。”
他俯身拿起装了新茶的杯子,递给祝绒:“祝姑娘,我最后问一遍,你可愿为我做这渡魂河灯,助我一臂之力?”
祝绒盯着杯中微晃的茶,最终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
寒冬的申时,天光已经暗淡。
周钰又在屋里做了一整日的河灯。
他一直竖着耳朵听门口的动静,每过一两个时辰,就忍不住出门走动,朝进城的方向眺望,虽然他眼前一片模糊。
又一次进屋时,周钰忽然觉得自己很不对劲。
他在期待什么?期待祝绒回家吗?
她一回家,又聒噪得不行,还逼着他干这干那的。
可他那颗不安定的心给了他答案,他真的是在期待祝绒回来。
“不过是买些肉食,去和阿然的哥哥说几句话而已,何须这么长时间?”周钰一边折新的纸船,一边嘀咕道,“果真是腿短,走路太慢……”
周钰刚摇头感慨完,房间外便响起了开门声,他顿时恢复了活力一般站起来,推门出去。
祝绒的身影轮廓看上去胖了三四倍,几乎成了一个球形。
“你怎么买这么多——”
食物二字尚未说出口,周钰忽地顿住了。
他才看清楚,祝绒只有一边手提着几袋食物,而另一边手提着的一大袋,以及背上背的一座山,全都是做河灯的新材料。
周钰:完了,今夜又没得睡了……
他觉得自己也许尚未能报仇成功,便要过劳死在祝绒这屋子里了。
“愣着做什么?帮我将这些材料搬回屋子里,我在路边摊档吃了饭,顺便带了些回来给你,热热便能吃了。”祝绒撂下一句话,随即提着所有食物去了厨房。
周钰长叹息一声,还是照做了,待他搬完后,祝绒已经将饭菜端到了桌面。
“趁热吃。”她夹了几块肉放进周钰碗里。
周钰只吃了一口,就停下了。
这肉的味道,像极了齐州十分受欢迎的饭馆里的招牌菜。
“你还是去饭馆见了那个人吗?”周钰问道。
祝绒动作忽地一僵,狠狠地心虚了。
20.争执
周钰见祝绒迟迟不答,以为她是不想说,便随意道:“我也只是随口一问,你若不想答便算了。”
祝绒没有回答,只是又说了句“快趁热吃吧”,之后两人便再无交流。
周钰觉得祝绒怪怪的,但也克制自己不要过问。
这毕竟是祝绒的私事,他有何立场过问?
他只管在此处养好伤便是,为何要在意这些?
如此一问,好似显得他要与那什么梁虚争风吃醋一样。
打住,必须打住。
饭后,周钰无事可做,思来想去,又坐回了房里,继续做河灯。
他在这里也只能做这些了。
可是祝绒却一直没有进房,甚至连屋子都没有进,周钰感觉她实在反常,便拄着拐杖出了门。
他本以为出了门便会迎来一片黑暗,可小庭院那棵树上的花灯全被点亮了,他的视线依旧如同身处屋内一般清晰。
他在树下寻到了祝绒的身影,她坐在地上,将躺椅当做桌子,正安置河灯的机关。
祝绒侧身背对着屋门,因内心十分烦躁,并未察觉周钰出来了。
她努力专注地设置机关,可手中的东西好似在与她作对,弄了几次都没能成功,祝绒一时生气,用力过猛,手指被一根细线割到,她“啊”了一声,猛地将手缩回,随后好像撒气一般,将正在做的河灯狠狠扔出去,含住被勒疼的手指。
周钰在听到祝绒轻呼声响起之时,已下意识迈出了一步,在看到她扔掉河灯后,便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因为他晓得,祝绒向来极为爱护她做的花灯。
“庭院寒冷,为何不进去?”周钰缓缓走向那盏被扔出去老远的河灯,俯身捡起来,重新放回躺椅上。
祝绒攥着拳不说话,周钰又问:“可是有烦心事?那个男人……欺负你了?”
他等了半晌,眼前的人依旧不作声,他便拉起她的衣袖,将她往屋里扯:“无论如何烦心,都得先进屋,不然感染了风寒——”
“陆景和今日来找我了。”祝绒忽然开口道。
她终是受不住良心的谴责,坦白了。
周钰立即回身,神色变得极为严肃:“他找你做什么?你可遇到了危险?”
祝绒摇摇头,道:“放心,他并不知晓你的事情。”
“那他寻你作甚?”
“我与张毅等人合作,营造祝家花灯有通灵和超度亡魂的本事,在百姓面前演了一出戏,被陆景和识破了,但他不拆穿我,反而要买下我手中所有河灯,届时赠予齐州百姓,借此灯渡魂,安抚民心。”
周钰眉心紧拧,沉声道:“莫非你答应了?”
祝绒背在身后的手偷偷捏紧,小声道:“此事不会波及你半分,我为何要拒绝?”
“不行,你明日便去将此事拒了。”周钰肃色道。
祝绒听他语气生硬,也跟着倔了起来:“不要,有钱为何不赚?”
“他的钱浸满了血,就是不能赚。”周钰强硬道。
祝绒沉默片刻,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扯了扯,态度变软:“我晓得你恨他,可我若是拒绝,他定会将我的事全说出去,日后便无人再愿买我的花灯,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过分,但你能否忍这一次?”
“不能。我让你拒绝此事,并非因为私人感情,总之你绝不能与他沾上关系!”周钰十分坚决,话语也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祝绒感到手脚都冰冷到僵硬了,眼眶却在发热。
她垂下手,表情有些难看:“那我怎么办?”
“我拒了他,这些河灯便卖不出去了,借别人的银子也还不上了!祝氏花灯就此销声匿迹,再无翻身的可能!你要我以后怎么办?为了成全你的恨,将我自己的未来都毁了吗?”
周钰听到她的声音在颤抖,坚决的心顿时动摇了。
“不是要你成全我,就是,就是不可以!哪怕以后不做花灯了,你都不能与他合作!”他不想再与祝绒争下去,拂袖要往屋里走进去。
祝绒见他逃避,愈发生气,追上去攥住他的手腕,质问道:“为什么?你口口声声说不是因为你恨他,那倒是给我一个理由啊!”
周钰被祝绒扯停下来,但不肯回头看她。
因为他的神情已经不受控了,只要被祝绒看见,就会露馅。
他有理由,只是这个理由实在令他难以相信,难以诉之于口。
祝绒不依不挠,将他的手腕攥得更紧:“你说啊!”
“因为你会有危险!”
周钰回头甩开祝绒的手,脸色涨红,眼中冒出了血丝:“你以为陆景和是什么人?几万将士的性命他都不放在心上,更何况你一个无权无势的丫头?他与你合作一次,若你好用,来日便会有第二次合作,直到将你紧紧套牢,若你胆敢违逆,只会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祝绒哑然,陷入了愣怔。
周钰让她拒绝陆景和的理由,便是她的安危吗?
他……他不过是一个在她人生中短暂停留十几日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担忧她的安危?有什么资格因为这个担忧而干涉她的选择?
“我的安危我自会考虑,不劳烦你费心。”她低下头,逃避般侧眼去看别的东西,“反正你很快便要离开了,更无需担忧我今后会如何。”
周钰神情有一瞬的凝固,方才爆发的情绪急速冷却。
一时间,两人沉默无言。
“放河灯那日,定会有大批百姓来城郊河边,我会让张然他们一同前来,届时你只需混在人群中,与他们一同离开进城即可。”祝绒抬眼看向周钰的眼眸,轻声道,“就在腊月初一,四天之后。”
言罢,她走到树下,熄灭了树上的所有花灯。
周钰霎时陷入无边黑暗。
*
周钰在床上躺了许久,心里有一根刺,非但拔不出来,还越扎越深。
是祝绒说的那句话。
他很快便要离开了。
还有四日。
祝绒说得不错,若腊月初一真有许多百姓来河边放河灯,城门把守处定会放松警惕,那是他进城与张然汇合,一同重组势力筹谋复仇之事的最好时机。
只是……
他总觉得此举不妥。
周钰烦闷地坐起来,听到房外一直响起祝绒制灯的窸窣声,忽然为自己方才说的话心生懊悔。
他想到了祝绒护着作坊牌匾时的倔强,想到她说自己制灯很厉害时的自豪语气,想到她为了光复家族事业而不休不眠地制灯。
花灯是祝绒的骄傲,也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他怎么能对她说出“以后不做花灯”这种话?
他实在太自负,太自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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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是了。
周钰拄拐走到房门前,手已经放到门上,想要开门出去,可听着外面的声音,他又退缩了。
他背靠着门坐下,无声看着房里长燃的五六盏花灯,觉得好可惜。
可惜自己眼睛看不清,也许到离开那天,也没能好好看一看这些花灯有多美多精巧。
更可惜的是,没能看清楚祝绒的面容。
若日后相遇,他还能认出她吗?
“祝绒,对不起。”周钰用偏小的音量说道,“我说错话了。”
一门之隔,他不知道祝绒是否听见了。
“我自小随父亲在军中长大,军中军规森严,日子枯燥得很,除了念书习兵法,便是习武,打仗,就连说笑的人都没几个。”
周钰垂头轻笑一声:“我总嫌你脾性古怪,其实我自己才是最糟糕的那个,不懂人情世故,不懂与人交往,你说我笨,讨人嫌,着实没有冤枉我。”
门那边没有半点回应,但周钰知道,祝绒听见了。
因为他倚靠着的门板,传来了另一个人的重量和温度。
他将头也靠在门上,轻声道:“你可知道,像我这种多次从战场回来的人,最怕什么吗?”
“我不怕累,不怕疼,亦不怕死,但我怕看到熟识的人,在乎的人,在我面前倒下。”
“若不让我知晓也就罢了,或者让我死在他们前头,也算是幸运,可幸运二字总是不曾眷顾我,我亲眼看着父亲被敌军砍下头颅,亲眼看着母亲殉情而死,亲眼看着袍泽们无辜枉死在凌河畔,那些残酷的画面,不断地在梦中重演,真的……很可怕……”
周钰侧过身,用肩膀抵着门,看向从细微门缝投进来的人影,喉结轻滚,说出一句他自己才意识到的心里话。
“祝绒,我不想你也那样出现在我的梦中。”
他只想在满是花灯、明亮又温暖的梦中见到她。
“所以,原谅我方才的失态,好吗?”周钰的语气,像极了一个认错的孩子。
门外的人影动了动,变得更短了。
祝绒将她的头迈进膝盖里,缩成了一团。
她自从周钰回房关上门后,就一直在做新的河灯,往日只要她开始做花灯,便是极为专注的,但今日却越做越烦躁。
她说不清自己到底在烦些什么,说生气吧,也不是在生气,说伤心吧,也不至于,整个人别扭得很,像在跟自己较劲,变得一点都不像她了。
但这些别扭,全被周钰一句“对不起”驱散。
这是周钰第二次对她说对不起,第一次,是初见时,她说他害死了爹爹阿娘。
祝绒起初听见时,心里还有些胜利的小得意,但越听便越不是滋味。
直到听见他说,他不希望她也成为他噩梦中的人。
他真的如此在乎她的安危吗?
祝绒看向脚边方才新做几盏的河灯,抿紧了唇。
门内的周钰很久都没有等到祝绒的回应,眼中的光也一点点暗下去。
她还是不肯原谅他吗?
也不奇怪,他这次的确太凶太过分了。
罢了,明日再想法子哄哄她吧,现在,他有些丢脸到说不出话了……
在周钰想要起身时,门外忽然响起少女清甜的声音。
“你……饿不饿?想不想吃点夜宵?”
21.难舍
周钰在发表了一番肺腑之言后,吃上了一只极其美味的烤乳鸽。
那是祝绒在市井买的,在厨房烤了许久,烤得皮脆肉嫩。
周钰吃完了一只,觉得回味无穷,便虎视眈眈地盯着祝绒的那只,被祝绒瞪了几眼,才收回眼光。
祝绒还买了两只活的鸽子回来,说要赔偿周钰,让他训练它们送信。
周钰觉得祝绒有时候单纯得好笑,乳鸽和信鸽岂能混为一谈?
他让祝绒把鸽子关回笼子里:“养肥些,过几日再烤来吃。”
他的话说完,自己都怔了一下,祝绒吃烤鸽的动作也戛然而止。
过几日?没有多少日了。
周钰清了清嗓子,认真说道:“我方才听到陆景和三字,有些过于激动了,现在细想来,若我能好好躲着不被察觉,你为他做河灯一事,并非那般危险,反而拒绝,会令他对你生出怀疑。”
祝绒闻言,眼睛一亮,周钰立即补充道:“不过!你要答应我,这次过后,不要与他再扯上关系。陆景和极为看重自己的地位及名声,若你保持距离,他应不会强迫你一个商贾人家的姑娘为他做事。”
祝绒自是一口答应下来,飞快啃完手中的烤鸽,迅速清理掉垃圾,转头将一大堆新材料搬出来:“那便开工吧!”
周钰马上起身,蹙眉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我要休息养伤。”
他转头要跑,却被人一把揪住了后衣领。
祝绒嘚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老规矩,你要是不干活,就把吃进肚子里的工钱给我掏出来。”
*
接下来几日,祝绒除了去过两次张毅家,与他们商议腊月初一的事宜,基本没有离过家。
她拉上范青梅一同帮忙,关起门来,和周钰一起马不停蹄地制作河灯。
熬了几日,周钰感觉整个人都要被掏空了,但也许是因为太累,他每夜入睡都极为迅速,梦中全都是河灯,没再被噩梦折磨。
终于在腊月初一的前两日,三人合力完成了整整一千盏河灯,屋子里基本被河灯占据。
祝绒顶着两个极重的黑眼圈进城,向陆景和报告情况,陆景和十分满意,当场根据祝绒报的三百文一盏灯,付给她三百两,还想多给她一百两的酬谢金,但祝绒谨记周钰所说,做出诚惶诚恐的模样,跪下来称受之有愧。
陆景和也不勉强,立即让下属陈忠去告知齐州百姓,他陆府将在腊月初一那日于东城郊河畔赠祝氏河灯一千,先到先得。
祝绒离开陆府,将成本还给了赵掌柜,还分了他三分的收益,最后她手上还剩下约一百八十两。
祝绒将银票收得紧紧的,一路开心到快要飞起来了。
这些钱,足以让她重新开一间铺子。
祝绒买了肉和菜,又给周钰买了治伤的药,还格外大方地买了补药,最后拎着大包小包,去了今日最后的目的地,秦阳坊。
她说有事要见秦臻,等待伙计告知秦臻之时,她走进作坊里,在另一个伙计热情的介绍下,看了几款最新设计的花灯。
有可折叠的条形花灯,有可旋转的皮影走马花灯,也有她常用的手握小灯球。
伙计说这几款都出自楼里新来的制灯师之手,祝绒没忍住,嗤笑了一声。
梁高庆没什么创新的本事,抄袭复刻的能力倒是不差。
“祝姑娘大驾光临,有何贵干?”秦臻说话的语调总是上扬的。
她身着金丝绣花红衣,令腰间系着的那枚白玉玉佩格外显眼。
“我自是为那个而来。”祝绒看了眼玉佩,先掏出五两银子还给秦臻,随即正色道,“我想邀请你,腊月初一夜,去一趟东城郊河畔。”
刚想踏入秦阳坊的梁逸许在听到祝绒这句话后,收回了脚,躲到门口外面,思索片刻,转身离去。
*
腊月初一终至,岁末的寒冷自清晨便汹涌来袭,但旭日高升,晴空万里。
祝绒一大早便跑去河边,再三确认河面尚未结冰,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让周钰躲去范青梅家中,花钱请赵掌柜和铺中几个伙计一起帮忙,将所有灯都搬到了河边,几乎堆成一座小山,家里才有地方能下脚。
祝绒忙得几乎一整天都没有时间停下,周钰坐在范青梅家中甚是无聊,范青梅见了,忽然神秘地朝他招招手,让他随她去。
她将周钰拉到她房间的窗口,示意他打开窗户。
周钰照做,眼前瞬间开阔,他看到了远处的河畔,有几个模糊的小人影在走动。
他隐约能辨认得出,其中最小的那个圆点是祝绒。
范青梅见他瞧得认真,捂着嘴偷笑:“妹夫若是无聊,便多看看妹妹吧。”
周钰神色闪躲了一下,装作观察屋内其他东西,但他也只是装了片刻,眼睛又不受控地看向了窗外。
看着那个小圆点走动,奔跑,周钰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那个圆点。
这一刻,他终于能辨清心中那股压抑的情绪是为何物。
他舍不得。
他舍不得离开此处,舍不得心中的安宁,不想重新走向腥风血雨与无尽头的黑夜与梦魇。
更重要的是,他舍不得这个嚣张跋扈的小姑娘。
但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债,他没有选择。
时间像是与他作对,方才还高挂的太阳,转眼间便开始朝西边落下。
祝绒终于将一切准备就绪,累得快要趴下了,拖着沉重的腿回到小屋,发现周钰正戴着面具,躺在树下躺椅上,像是在等她。
“果然是腿短,走得太慢。”周钰摇头道。
祝绒瞪了他的狗头一眼:“我这来回往河边跑了多少趟?多长的腿都要被磨短一半了。”
她踢了踢周钰没有受伤的左腿:“起来,本姑娘都要累死了!”
周钰反常地顺从,站起来让座:“祝姑娘,您请。”
祝绒扬扬眉,一屁股坐下,双手垫在脑后,看着前方的天边,舒服地长叹一口气。
周钰望着她,面具下的脸染上点点笑意。
他在祝绒旁边席地而坐,也抬头看向天边的晚霞,心静如水。
落日余晖犹如熔金,洒落在如浪花般的薄云之上,色彩之艳丽,连周钰都能窥得几分。
怎么前几日都不曾一同这般看看日落晚霞呢?
周钰心中遗憾,但并未说出口。
“周钰。”祝绒忽然唤了他一声,他侧头望去,却见她依旧看着天际。
“怎么了?”
祝绒沉默许久,才接着说了一句:“今日晚霞好美,你可看得见?”
周钰轻轻“嗯”了一声:“看得见。”
祝绒微微扬起嘴角:“那便好。”
如此,他应当会记得久一些吧。
两人再度无言,坐在院子里静看天边的那幅画,直到夕阳完全沉没。
“休息结束!”祝绒拍了拍腿,起身朝周钰伸出手,“再过一会,便会有人陆陆续续出城了,你今夜都在婆婆家躲好,别出来,等我来寻你。”
周钰望着伸到他面前的手,轻轻握住,顺着祝绒的力气站起来。
“好。”他轻声答道。
*
祝绒早早便等在了河畔边,她等到的第一个人,是骑马而来的陆景和与他的下属陈忠。
祝绒恭敬地福了福身,站到他身后,等待百姓们的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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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天色微暗之际,便陆续有百姓来到了河畔边。
他们之中,有人孤身一人,有人年过半百,带着年幼的孙儿来祭奠其丧命的父亲。
有人从战场上逃过一劫,落得残疾,没了腿或者胳膊,或是毁了面容戴着面具,他们也带着伤,在旁人搀扶下赶来,希望以灯送别战友。
还有不少富裕人家坐着马车而来,秦家便是其中之一,据说秦臻的哥哥也死在了战场上。
一时间,空旷的河畔站满了求灯的百姓,亦有许多只是来看热闹的人。
祝绒认真在人群中寻找,寻到了张毅和张然几人,随即安下心来。
“诸位莫急,请排好队领取河灯。”陆景和站在成堆的河灯前,一盏一盏递给来求灯的百姓,听着他们一句又一句感谢和赞赏,脸上始终保持着哀伤的模样。
人们感激涕零,流着泪,颤声说他心善,说他爱民,说他必有福报,还对他鞠躬,给他下跪,如潮般的感恩将他捧上了高台。
多可笑的场面?
祝绒只觉得百姓们可怜,将一颗真心捧出来,给了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凶手。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不想再多看这荒唐场面一眼。
她好希望自己此时能与周钰在一处,哪怕吵架也好,也比此时自在得多。
“将……将军……”熟悉的声音响起,她抬头看去,见到拄着拐杖的张然走到了陆景和面前。
自从得知周钰还活着,他便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哪怕此刻站在陆景和面前,也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恨意,行礼拜见。
“快起来吧。”陆景和扶起张然,以一切尽在无言中的神情,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件事,你也不曾知晓,不必自责,将伤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多谢将军。”张然的语气听上去十分谦卑。
陆景和朝身后的人招招手:“陈忠,再取一盏灯来给张然。”
张然在听见这条名字时,眼中闪过一抹震惊。他猛地抬头,看到陈忠安然无恙,更是讶异。
“你……你还活着?”他不敢置信地问道。
陈忠亦是周钰的十名亲信之一,当初被分配到陆景和的队伍中,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陆景和明知他是周钰的人,怎可能留着他的性命?
但张然在看见陈忠对陆景和唯命是从的态度时,便明白了一切。
陈忠叛变了。
张然一时不知是该为好兄弟还活着而高兴,还是为他的背叛而愤怒,整个人陷入了懵懂状态。
祝绒见情况不对劲,狂用眼神示意张然一旁的张毅,张毅忙接过陆景和递来的河灯,连声道谢,扶着张然离开队伍。
陈忠这时才正眼看向张然,望着他那绑起来的一截裤腿,眼中晦暗不明。
陆景和赠灯之际,余光察觉了陈忠片刻的分神,轻声说了句:“陈忠,可要去叙旧?”
陈忠即刻收回眼神,低声道歉,继续为他递灯。
一个多时辰后,一千盏河灯尽数到了百姓手中,他们拿着灯,都在等待陆景和做那第一个燃灯之人。
陆景和拿起祝绒额外为他准备的河灯,面向几千齐州百姓,眼含热泪。
“凌河一役生灵涂炭,万千大梁将士枉死,陆某心中有愧,恨自己无法救下更多人,送更多人回家,与亲人团聚,只能尽微薄之力赠灯,希望求得诸位原谅。”
“今夜,我们便以此灯渡英魂,愿故人消除怨念,从痛苦中解脱,得以安息。”
陆景和燃起火折子,侧头对一旁的祝绒笑得温润,却莫名带有一种胁迫感。
他低声道:“祝姑娘,如今便看你的灯,到底有多大本事了。”
22.礼物
祝绒日日面对传说中的活阎王周钰都不怕,陆景和这种威压根本没有影响到她,她平静地伸手示意陆景和点燃灯即可。
陆景和以火折子点燃河灯中间的蜡烛,走近河边,将灯放了下去。
一盏灯亮起,千灯皆随之而亮,荒芜的城郊忽现灯火通明的繁华之景。
百姓们将燃起的河灯放到河面,将其朝河中央轻轻一推,小纸船便顺着河水顺流而下。
顷刻间,漆黑的河面落满了星华,仿佛流动的仙界之河,熠熠生辉。
秦臻穿过人群,找到了祝绒,腰间依旧佩戴着那枚玉佩。
她望着河面漂浮的河灯,低声在祝绒耳边说道:“不过是普通的河灯,祝姑娘要如何赢得赌约?”
祝绒没有回答,只是一直望着她亲手做出来的上千盏河灯。
忽然,沉寂的人群中发出一声声惊呼。
“快看!河灯真的召来了灵魂!”
所有人都朝河中望去,那一盏盏离岸的河灯中,缓缓浮现出一个个人影。
人影有男有女,有大有小,他们在灯中动着,挥舞着手,或者只是安静地站着。
万千亡魂,聚于河面之灯,与岸上人对望。
“阿兄!真的是你吗!”
“我的儿……我的儿啊……”
“爷爷快看,爹爹在向我招手!”
人们看到此情此景,皆激动不已,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和哭声犹如溃堤般泛滥。
岸上人望着灯中影,他们跪着,哭着,倾诉着,诀别着。
声声不舍,依依惜别,祈求故人安息,祈求亡魂无痛,祈求日后能常入梦,以解相思苦。
而灯中影轻轻飘摇,承载住所有的爱意与思念,随着河流逐渐远去。
他们不停留,不回头,渐渐消失在灯中。
亡魂已渡,去向往生,这一次,是真的永别了。
*
千灯在风中飘摇,转眼间已漂出很远。
陆景和望着眼前一切,神情无甚波澜,听到另一名赶来的下属对他说的话后,对祝绒礼貌道了句“先走一步”,随即匆匆骑上马,朝城中方向离开。
而站在祝绒身边的秦臻眉心拧成了一团,终是服气地问祝绒:“你……你是如何做到的?”
这河灯明明看上去没有半点机关,极为普通!
祝绒淡淡答道:“这是祝氏花灯的秘密。”
此灯与走马灯实为一样的原理,那些人影,都是祝绒剪出来的纸人。
以本身弯曲的薄竹片抵着纸人,再以一根极细又透明的丝线束住薄竹片使其无法立起,待丝线被烛火烧断,竹片便会失去束缚,缓慢将隐藏在纸船中的纸人顶起。
纸人本身很轻,在风和烛火的影响下,便会动起来。
祝绒望着许许多多哭倒在地的人们,鼻尖几度发酸。
若是人们真的信了这是故人亡魂,那便当作是亡魂吧。
毕竟活着的人,才是最挣扎痛苦的,能体面地告别,已是最好的结局。
秦臻攥紧腰间玉佩,垂头看着它许久,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出格的念头。
她将玉佩取下,递给祝绒,却又在祝绒开心伸手接的时候,缩了回去,昂首道:“你我之间的赌约,是证明梁高庆乃冒牌货,就算你的灯今日再出风头,也没有赢了我。”
祝绒也晓得这个道理,可周钰今晚就要走了,玉佩此时若拿不回来,日后如何还给他?
秦臻看着有些着急的祝绒,得意一笑:“我可以还你玉佩,并非是你赢了赌约,而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祝绒瞧着秦臻那骄傲模样,有种不祥的预感:“什么条件?”
*
远在人群之外,周钰独自坐在窗边,遥望着这一切。
人们哀戚的哭声,随风飘到了他的耳中。
他沉默无言,望着盏盏河灯亮起,浮动,离去。
灯火明灭间,他羡慕极了。
哪怕知道所谓渡魂是假的,他也想走到河边,光明正大地为死去的袍泽们燃起河灯祭奠。
他做了这么多河灯,哪怕只给他一盏,让他去点燃一盏也好。
但他不可以,他只能远远望着。
他连忏悔的资格都没有。
周钰收回了视线,不忍再看,却瞥见身后站着的祝绒。
他神色一怔,他竟入神到完全不知祝绒走进了房里。
“时间不多了,随我来。”祝绒话不多说,直接将面具递给他,随即拉着他从范青梅家的后门离开。
“等……等等,你要带我去何处?”周钰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他拄着拐杖,踉跄地随着祝绒的指引向前走。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慌乱。
这便要去见张然,如此仓促地离开吗?
他还想好好与祝绒道别的……
祝绒本想回答周钰,忽然感觉身后似乎有人在跟随,顿时警惕起来。
“嘘,别出声。”她轻声说道,拉着周钰走得更快,走进了一片丛林里。
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个人影偷偷摸摸地紧随,但无奈对地形不熟悉,天色又暗,很快便跟丢了。
“可恶。”那人不甘地砸了一拳身旁的枯树,低骂一声。
他按照原路折返,走出密林后,月光才照亮他的脸。
跟踪祝绒的人,是梁逸许。
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祝绒为何要避人耳目,拉着那个所谓的入赘夫君进了林子里?
莫非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要做?
到底有什么秘密呢?
梁逸许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祝绒已经带着周钰到达了目的地。
她掏出灯球点亮,周钰方才能勉强视物。
他听到了潺潺流水声,又隐约看见不远处有微弱的光亮漂来,似是河灯。
“此处是,河的下游?”他问道。
“嗯。”祝绒将灯球放到地上,拾起脚边的一样东西,放到了周钰手中。
周钰感受到那物件的形状,漆黑的瞳孔闪过一抹惊喜。
“河灯?给我的?”他的声音轻颤。
祝绒低头看向地面叠放着的三十九盏河灯:“嗯,一共四十盏,都是给你的。”
灯球的光太弱,周钰看不清楚,只能用手轻轻摸索河灯的形状。
这灯,比他们此前做的还要大许多,而且更为精致,船身和灯罩都是由薄木片拼接而成,船身刻有花纹,灯罩上刻有悼念的字句。
莫非,这些都是祝绒特意为他做的?
“周钰,你曾说过,哪怕活了下来,也不得心宁,不得安眠,夜夜遭冤魂缠身。”
祝绒抬手,轻轻取下周钰的面具,在黑暗中寻他眉心的观音痣:“我本不懂这种感觉,直到听见张然描述战场的模样,才得以窥见你痛苦的一角。”
周钰凝望眼前的祝绒,想看清楚她的面容,却只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声音。
可声音,总是令人抓不住,留不下。
“今日,以一盏灯,祭奠一千英魂,你可用这河灯四十,送那殒在凌河畔的四万将士,去往安宁之地。”
祝绒吹燃手中的火折子,递给周钰。
她微微一笑,柔声道:“如此,你在今后的夜里,是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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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得安稳一些?”
迎着一朵明火,周钰终于将她的轮廓看得更清晰。
他接过火折子,越攥越紧。
祝绒,你如此对我,到底想让我欠你多少恩情?
救命之恩他本就未还清,如今她又为他亲手做了河灯……
还不完恩情,叫他如何安心离开?
他失神之际,他们所处之地愈发明亮起来,上游的千盏河灯,已漂到了他们的身边。
好似天上星河坠入凡间,从他们的脚边流过。
“趁着大家还未进城,你得快一些放。”祝绒轻声提醒道。
周钰垂下眼眸,走近河边,慢慢跪在了地上。
他在祝绒的指引下,用火折子点燃灯芯,仿佛虔诚的信徒为神明献上贡物一般,郑重又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河灯放到了河面上。
他望着那盏他亲手点燃的灯漂走,缓缓躬身,额头触地一拜。
他点燃一盏,便低念一声对不起,放走一盏,便伏身跪拜。
祝绒在一旁望着他,一遍遍地忏悔,一遍遍地低头,喉间哽咽不已,泪水模糊了双眼。
周钰,放完这四十盏灯,磕完四十个头,你的痛苦会轻些吗?
她让泪水无声滴落,因为知晓周钰看不清,便没有抬手去擦。
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四十盏河灯皆已放入河中,随着其他河灯渐渐向更远的地方漂去。
周钰最后一磕,久久都没有抬起头来,他的双拳紧紧攥着,躬着的背,在克制地颤动。
他哭了,却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这一次,祝绒没有打断他。
她多次想抬手轻抚周钰的背,甚至想抱住他,安慰他,可每一次都忍住了。
他们即将分开,此后他会重新做回那个生人勿近的王爷,她若做了这些举动,无疑都是越界的。
最后,她只是安静地坐着,陪他一起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重新被黑暗吞噬,周钰身体的颤抖才逐渐平息。
他撑着地面,缓慢直起身,用哭红的眼看向身边的祝绒。
他真的很努力想要看清楚她的脸,想看看她的眉眼,她的鼻子,还有那张厉害的嘴。
但他始终没能成功。
“哭得差不多了,便别哭了。”祝绒带着鼻音说道,“对你眼睛不好。”
周钰看到她的手抬起,朝他的脸伸过来,像是要为他擦掉脸上的泪。
他没有闪躲,甚至没有动弹,才惊觉自己心中是期待的。
期待祝绒的触碰,期待她的安抚。
他静静地等着,却没有等到那只手抚上他的脸。
祝绒只是伸出手指,用柔软的指腹,轻轻点在他眉心的观音痣上。
触碰的瞬间,他竟隐约感觉看到了祝绒的脸。
看到她脸颊微微折射了灯光的泪滴。
“祝绒,谢谢你。”周钰的声音溃败得不成样,但他的语气,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郑重。
半晌后,他听见祝绒低低轻笑一声。
这一笑,竟令他心中生出一个极为疯狂,又无法抑制的念头。
让祝绒跟他一起走。
反正她也无亲无故了,独自留在此处,可能还会有危险。
对!她不是也想报仇吗?就让她随他一起走!
周钰抬手握住祝绒的手腕,眼中燃着一股近乎兴奋的光。
他迫不及待地开了口:“祝绒,你可否——”
忽然,黑暗中传来踩断枯枝的“咔嚓”声,周钰的话音戛然而止。
23.离别
周钰听见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后,立即抬手将祝绒护在身后,眼神变得凌厉万分。
“谁?滚出来。”周钰话音冰冷,与方才模样仿佛两个不同的人。
“王爷……”一道哽咽不已的声音传来,周钰的神色顿时放松。
祝绒拉了周钰一把,朝来人望去。
张然才说了两个字,就哭成了泪人。
她心想,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周钰和身边的人,怎么个个都是哭包?
“阿然?”周钰看不见张然,却知道是他的声音。
张然踉跄朝他走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克制地压低了声音:“王爷……对不起,是属下没能护好您……您还活着,真的太好了……”
“不要说这些,快起来。”周钰扶他起来,却发现他站不稳,垂眼望去,看到了他那被绑起来的裤腿。
周钰咬紧牙关,抓紧了他的手臂:“活着就好。”
张然抹了把泪,神色坚定道:“王爷,自祝姑娘告诉我您还活着,我便暗中寻到了不少对您依旧衷心之人,虽然王府的暗卫,有许多已遭人毒手,但还有相当一部分人逃掉了,他们如今都藏在我哥的毅武堂,等着您回来,等您带我们报仇雪恨,告诉百姓,谁才是导致战败的罪魁祸首!”
“报仇……”周钰忽然愣了神。
是啊,他还要去报仇,他是一个有没有明天都不敢保证的人。
他接下来的路,都是腥风血雨。
周钰侧头看向拿着灯球的祝绒,看到她那被灯光照亮的轮廓,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朝他狠狠打来,将他扇醒了。
他是疯了吗?
他怎可以生出带她一起走的念头?
他怎可以让这道光随他一起进入黑暗?
“阿然,百姓们开始回城了。”跟着张然一同过来的张毅轻声提醒道。
张然朝张毅点了点头,随即对周钰说道:“王爷,马车就在不远处,城门有哥哥们在盯着情况,您且安心随我走。”
周钰攥紧了拳,仍在望着祝绒,并未动身。
祝绒知晓这便是要告别了,她抿抿唇,走到周钰面前,将方才脱下的面具递给他。
估计之后张然告诉他这是狗,他便不会再戴了,但也算是她赠他的一样物件吧。
周钰盯着面具半晌,终是松开了拳头,抬手接过。
“这个也送给你。”祝绒还将常用的小灯球递给周钰,柔声问道,“最初,你可是看到了它,才一路跟着我跑出陆府的?”
周钰握紧小灯球,点了点头。
“那它可是你的吉祥之物,一定收好了,若有人欺负你,你便用灯球砸他。”祝绒笑道。
周钰扬唇轻笑,这姑娘是不是傻?
凭他的武艺,何须借用灯球对付旁人?
他平日在她面前就是表现得太好欺负了,要是认真起来,一百个她,都不是他的对手。
但周钰没有说什么,只是再度点头。
“啊,还有。”祝绒握起他的手,掏出一块用手帕包着的物件,放到他的手中,“这个,还给你。”
周钰摸到那物件,立即认出那是他的玉佩,神色有些意外:“你不是将它当了吗?”
“嗯,但我又历尽千辛万苦,将它赎回来了。”祝绒咧嘴笑笑,得意道,“当了它,拿了银子,又赚回更多银子,再将它拿回来,这便叫空手套白狼,厉害吧?”
周钰听见她的语气骄傲,也随之感到心情被点亮了些许,笑道:“厉害。”
话音落下,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祝绒再无东西可送,再无理由拖延。
她望着周钰,望着他眉心的观音痣,轻声对他说出她这几天想了许久的话。
对他应该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缓缓抬手作揖,微微低下头:“祝绒祝愿王爷,大仇得报,一生平安顺遂。”
言罢,她屈膝欲跪地行礼,却被周钰紧紧抓住手臂阻止。
周钰抓住她的那一下,身体有些踉跄,似是太过着急而致。
此前祝绒每次喊他王爷,都带有调侃或嘲讽,可这一次,他听得出来,她是认真的。
过去十几日,每每被她“欺压”,他都用“本王”一称来反击,想她屈服于他王爷的身份之下。
但此刻,她如此恭敬地唤他王爷,竟是无比的刺耳。
“不要。”周钰的喉结克制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极为恳切,“不要行礼。”
他像是怕祝绒没听清楚一般,再度重复:“你永远都不要向我行礼。”
他不想在她面前当这个王爷,不想她卑躬屈膝,不想她丢了骄傲的模样。
祝绒在周钰的坚持下,重新直起身子。
“好,这次便听你的。”她浅笑答道。
周钰将手负于身后,紧紧攥拳,张口几次,才说出这句叮嘱:“今日一别,你切勿再向旁人提及我半分,切勿寻我,无论听到了关于我的什么消息,都不要理会。”
只有这样,与他撇清关系,她才能平平安安。
祝绒微微垂头,不知在看什么,看得出神片刻,才答了一声:“好。”
这声回答,一刀彻底斩断了两人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此,她也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祝绒不再停留,吹亮火折子,点燃一根树枝照明,再无犹豫,转身离去。
周钰望着她带着光亮逐渐远去,直到那团光点彻底消失,才垂下了眼。
他眼里的那盏灯,梦里的那盏灯,都已离去。
张然眼睛没受伤,看了这么久,看出了些名堂来。
他凑近周钰身边,低声问道:“王爷,莫非您喜欢上祝姑娘了?”
周钰顿时蹙起眉头瞪了眼张然,张然立即缩着脖子不敢再说话。
方才他明明没有那么凶的……
张然撇了撇嘴,心想周钰还真是区别待人,平时都对他们板着脸,但面对祝姑娘,眼神温柔到都要掐出水来了。
分明就是喜欢人家,又不敢说。
在张然嘀咕之时,他忽然听到了周钰的回答,那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我没有资格。”
张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尚未反应过来,周钰便已戴上面具,朝马车方向走去。
“王爷慢些,小心地上石头。”张然连忙拄着拐杖跟上。
他随着周钰一同上了马车,坐下来正想告诉周钰如今的形势,却在瞧见周钰的狗头面具后,险些咬到舌头。
“怎么不说了?”周钰不解问道。
张然紧紧抿着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憋得好辛苦。
给王爷买这个面具,祝姑娘的胆子是真大啊……
*
祝绒一路回到家,心里那股空落越放越大,当她站在屋门前,看到门口旁养着两只鸽子的竹笼时,那股失落感放到了最大。
届时鸽子养肥了,周钰也吃不上了。
周钰与她,本就是八杆子都打不到一块去的人,只因上天一时疏忽,令他们阴差阳错在一起朝夕相处了十几日。
他这一走,人生轨迹恐再无与她相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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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
可惜了,他这个人虽然有时讨人嫌,但到底能给她做个伴,当个苦力,偶尔被她欺负一下。
祝绒走到树下,摸着往日都要为周钰点亮的挂灯,不禁感到有些懊恼。
她本可以一个人好好生活,偏偏周钰来她身边如此一搅和,弄得她的心情总是忽起忽落,早知今日,当初就不应该对他如此上心,让他养两天伤就赶走才对!
祝绒摇了摇头,努力驱逐脑中杂念,开锁进屋,望着搬走河灯后尚未来得及收拾的厅堂,叹了口气。
她今日实在太累了,明日再收拾吧。
祝绒坐下来,环视四周,视线忽然落在一个装了旧物件的箱子上。
对了,那样东西还在里面。
她打开箱子,拿出一幅画卷,缓缓摊开,周钰那张又凶又有威严的脸露了出来。
祝绒嘴角莫名上扬了一些,如今看来,其实这张画像画得并不像,周钰大多数时候,都算得上慈眉善目,甚至是好欺负的。
而且比画像上好看多了。
祝绒微笑着将画像挂在爹爹阿娘的牌位旁,抚平画像上的褶皱时,指尖轻轻摸了摸那颗眉心痣。
“爹爹,阿娘,您们安心,欠的恩情,绒绒已经还上了。”她低声说道。
她转身朝房间走去,却在走到门前的时候,背脊倏地冒起一股寒意,心脏狂跳起来,似是对危险有了感知。
她视线一点点上移,在看清楚房门后,狠狠倒吸一口冷气。
房门上的隔纸被戳了个洞,有一只眼睛,正透过那个洞,阴森地盯着她!
祝绒被吓到双腿发软,一步步后退。
房门猛然被推开,藏在房中的黑影,跨越黑暗与光明的切线,走到了祝绒的面前。
“绒儿,怎的不见那个残废随你一同回来?”梁逸许话语轻柔,眼神却十分阴森。
他手中拿着周钰曾穿过的祝父衣裳,那衣裳,被撕得稀烂。
祝绒看清楚来人是梁逸许,这才缓了过来,也因他的话而恍然,原来方才跟踪她的人是梁逸许。
“你有病啊!”她真的生气了,“你未经我允许便闯入我家,还破坏我财物,信不信我报官抓你!”
梁逸许脸上无畏缩之色,还步步紧逼,举着手中的衣裳再度质问道:“那个残废呢?”
祝绒神色极为不耐烦:“我的夫君如何,与你何干?还有,你的嘴放干净些,再侮辱我夫君,我对你不客气!”
“上次你明明说要去寻我,我足足等了你一日,你又骗我。”梁逸许眉毛一垮,“绒儿,你这般好伤我的心,我也曾是你的夫君。”
“狗屁!你也配?”祝绒从他手里夺过衣裳。
梁逸许眼中冒出些许愤怒:“你叫那个残废出来,有胆量便与我比拼,我让你看看,谁才配得上你!若他输了,便要将你还给我!”
祝绒差点要笑出来。
就他这枯藤般的瘦弱身材,想跟周钰比拼?周钰就算两条腿都断了,也能把他弄死。
他可是在战场上厮杀了多年的将军!
祝绒忽地感到有些骄傲,可惜周钰尚未为自己平反,不然她救了大将军这事,她定要炫耀得整个齐州城都知晓。
“省省吧,上次被打晕还不够丢脸?”祝绒伸手朝门口一指,“滚出去!”
“是他不敢出来,还是已经走了?”梁逸许忽然话锋一转,好似并不意外,负手走到祝绒爹娘的牌位前,目光却落在旁边的画像上。
他微微眯了眯眼,问:“绒儿,那人当真是你夫君吗?”
24.起疑
祝绒瞳孔骤然紧缩,藏在袖里的手倏地攥紧。
她见梁逸许在打量周钰的画像,暗道糟糕,却无法再做弥补,否则只会愈发引他怀疑。
莫非他察觉了什么?
“可笑,我与夫君日日同床共枕,岂容得你来质疑我们的关系?”祝绒故作轻蔑道。
梁逸许没有做声,只是一直看着那幅被撕裂又被修复的画像。
他当时在祝绒房间醒来,祝绒明明将它撕烂了,还踩了一脚,留下了脚印,明显是恨透了周钰。
但为何如今又将画像粘好挂了起来?还是挂在被周钰害死的爹娘旁边?这是不恨了吗?为何?
而且,他方才隐约听到祝绒说什么,将恩情还清了?
这又是何意?
祝安经常与梁高庆说起恩人一事,祝家的恩人只有一个,便是周钰。
若说祝绒最近有做什么特别之事,就只有做了那可渡魂的河灯,以及找了个残疾夫君入赘,今夜好似还特意送走了那所谓的夫君。
梁逸许思索许久,忽然脑中闪过一个猜测。
他不敢置信地转身,盯着祝绒问道:“莫非,你私藏了周钰的人?方才是送他离开?”
这话说出来极为吓人,祝绒的心跳好似顿时漏跳了一拍,但她表面仍极力保持冷静。
万幸的是,梁逸许猜得离真相歪了一步。
“荒唐!”祝绒习得了周钰的口头禅,装作生气道,“周钰乃罪大恶极之人,人人得以诛之!他所有的亲信、下属通通被捉拿下狱,若有人敢私藏包庇他那些潜逃的势力,便是死罪一条!你如此污蔑我,是想我被砍头吗!”
梁逸许听祝绒如此一说,她的神色又好似真的生气,对自己的猜测又产生了一些怀疑。
是他多疑了吗?
祝绒见此举奏效,瞬间就憋红了眼,颤声道:“梁逸许,你我好歹曾经有过一些缘分,我扪心自问,哪怕与你有过龃龉,也是你负了我,亦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为何你要三番五次地伤我的心?如今竟还盼我死?我真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梁逸许一看祝绒哭了,心立即软得一塌糊涂,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绒儿对不起,是我的错,你莫哭了。我怎可能盼你不好?我只望你平安无事,日日欢喜。”
祝绒收回手,别过脸说道:“我不过是做梦梦到爹爹,他不信周将军叛国,为了让他安心,我才将画像粘好挂上去罢了。”
言罢,她伤心地拿起被撕坏的衣裳,抱在怀里:“我夫君的伤迟迟未好,我送他去别处治疗,何罪之有?”
梁逸许向来受不住祝绒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心揪得直疼,但她如此为那个残废伤怀,令他嫉妒不已。
但他心中也冒出一个计划,如今那个男人不在,他便有机会直接将绒儿抢回来!
“绒儿……”
祝绒忽然身体向前一倾,险些没有站稳,吓得梁逸许连忙扶住她:“绒儿!你怎么了?”
祝绒一脸虚弱,单薄的身子向前微躬着,看起来随时都要晕倒,声音有气无力:“无妨,就是这几日太过劳累……你能否让我好好休息?”
祝绒抬头看向梁逸许,眼神楚楚可怜,梁逸许除了回答“好”,再说不出别的话。
他扶祝绒回床上躺着,为她关上房门,正欲离开,却在门口处顿了顿,再度回首,看向墙上周钰的画像,眼神晦暗不明。
片刻之后,他才关门离去。
祝绒躺在床上装虚弱,听到声响后便睁开了眼,心有余悸地坐起来。
应该糊弄过去了吧?
“所以说人还是不能做亏心事,不然整日都提心吊胆的。”祝绒叹了口气,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撑着脸望向远方,思绪越飘越远。
周钰可安全进城了?是否有见到忠于他的下属了?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那般仔细地为他上药?
*
将近亥时,周钰顺利进了城。
城门过于拥堵,检查极为随意,守城门的护卫只是随意掀开马车帘子看了一眼,瞧见周钰戴着个甚是好笑的面具,压根没有半分将他的身份联想到周钰身上去,挥挥手便让马车通行了。
他到达毅武堂,在张然两兄弟确认安全后,随他们进了屋。张然在房中书架打开一道暗门,带他进入地下室。
由于暗道太黑,周钰什么都看不清楚,涉阶而下之时险些踩空摔了,张毅忙给他扶紧。
“王爷小心。”张毅低声道。
但周钰从他的声音里感受到了冷漠。
“多谢。”周钰垂眸,并未感到奇怪。
他被带到一个隐秘的厅室中,里面灯火明亮,他的视线豁然出现了许多模糊的轮廓。
他看到了至少三十几个人站在他面前,在见到他的那刻,纷纷跪下行礼。
“拜见王爷!”
每一道声音,都带着颤抖和哽咽。
这里面,有他的亲信,有他的暗卫,有在战场上死里逃生的将士,有往日在王府为他效命的忠诚之士,其中不少人正遭到朝廷的通缉和追捕。
“起来吧。”周钰沉声道。
然而在所有人起身之后,周钰却在他们面前敛袍跪下。
“王爷!”
“王爷使不得!”
众人顿时变得慌乱,周钰抬手阻止他们扶他起来,郑重地朝所有人伏身一拜。
“周钰犯下大错,害死几万袍泽,对不起诸位的追随,更无颜面对诸位。”他强忍心中悲怆,跪在地上,抬眼看向其他人。
他颤声道:“可我今日,仍要厚颜地请求诸位,今后助我一臂之力,将致凌河一役战败之人揪出来,只有这样,那些受我连累而被安上叛国罪名的人,才能重获清白,那幕后黑手极有可能与北戎勾结,更是涉及到大梁的安危。”
他再度朝众人一拜,不管身边的张然如何拉他,都不肯抬起头来:“我知晓此事危险重重,但我一人无法成功,只求诸位,再帮我一次!”
百姓骂他叛国贼,他绝不会认,但百姓说他害死四万将士,他不觉冤枉。
眼前这些人,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又要为他卖命。
若不跪下,若不俯身相求,这些话,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恳求之言一出,犹如千山重。
连皇帝都要敬三分的北平王,如今屈膝下跪,请求相助,那些本就衷心于他的人们个个眼神愈发坚毅,也尽数跪下,齐声应答:“誓死追随王爷!”
张然满眼热泪都要憋不住了,拄着拐杖再度去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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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钰:“王爷,您就起来吧。”
周钰这才站起来,才有一点勇气在众人面前抬起头来,与他们商议接下来的计划。
可是他余光瞥见,张毅并不愿参与,默默转身离去。
*
周钰又做噩梦了。
还是无尽的黑暗与恶臭,绝望的惨叫和哭骂,他不得动弹,难以呼吸,痛苦不已。
但这一次的梦魇,有了一个结局。
黑暗的那一头,有一个朦胧的身影,手提一盏灯,缓缓朝他走来。
每走一步,那灯便点燃一块这漆黑的天地,犹如在黑纸上泼白墨,一点点吞噬掉黑暗。
那个娇小的身影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那手指,最终落在他眉心的观音痣上。
就是如此轻轻一点,仿若神迹降临,所有的痛苦骤然烟消云散。
在周钰即将拨开云雾,看清楚来人的面容时,梦便结束了。
他终是没能看清祝绒的面貌。
周钰睁开眼,眼前不再是熟悉的素色小床架,被褥上也再无那股独一无二的暖香。
他撑着床铺坐起来,掏出枕头之下的玉佩,仔细地摸着其上的纹路。
这块玉佩,是他的母亲留给他的,与他父亲的玉佩是一对。
但他不愿随身携带父亲的,总觉得过于沉重。
父亲是英雄,对他向来只有严厉,要求他再英勇些,再强大些,就算死在战场上,也是家族的光荣,只有母亲才会在乎他喜乐与否。
周钰攥紧玉佩,轻轻抵在眉心,满脑子想的都是祝绒,想起那些与她在一起吵吵闹闹的时光。
他觉得自己定是被迷了心窍,却又像犯了毒瘾一般情不自禁。
他在后悔,为何没有给祝绒送一些东西,她都给自己送了那么多物件。
自己真是愚笨,这个玉佩,他不应该要回来的。
母亲总希望他的身边有一个真正关心呵护他的人,将这玉佩留给他,亦是希望他来日能寻到这么一个人,届时赠之玉佩,占有那份关心。
哪怕祝绒不晓得这背后的弯弯绕绕,这玉佩价值不菲,送她亦能还多几分恩情。
但此念头只在他的脑中停留了片刻,随即便被他否定了。
他一生注定曲折,而她可以居于安宁,他不该招惹她,不该在她身边留下痕迹。
周钰心烦意乱,再难入睡,便燃起祝绒送他的灯球,借着微弱的光走出众人休息的大卧房,来到了地下习武堂。
他摸索到墙角的一把木剑,指尖摩挲过剑身,顿时犹如许久未见血的嗜血野狼,提剑划破眼前的黑暗,木剑好似亦被周钰身上的锋芒赋予了锐利,宛若疾箭离弦,朝前刺去。
周钰眼前似乎重现当日凌河之境,千军万马涉水而来,每前进一步,便抹杀几千大梁将士性命。
他攥紧手中剑,义无反顾冲向前方,刺、挑、劈、砍,时而跃起,时而俯身下探,每一剑皆充满狠厉杀意,瞳眸中毫无仁慈之色。
无尽的恨意和杀意几乎将他湮灭,身上的伤口撕扯着,心头的裂痕流着血,可他此时一心只有杀,只有报仇,双眼已然逼得通红。
前方发出一丝声响,周钰眼中闪过一抹警惕,提剑直逼来人的喉咙而去。
25.思念
来人敏捷侧身一躲,双指并拢夹住了周钰刺来的木剑。
“王爷,这么晚了,为何还不睡?”张毅低声问道。
周钰抽回木剑,答道:“心中烦闷,便出来走走。”
“是么?”张毅随口应了一句。
周钰正要告辞,忽然感觉一股凌厉之意袭来,迅速抬剑挡在胸前,拦下了张毅劈下来的狼牙棒。
“王爷既然想练练,小人今夜便陪您过几招。”张毅说完,并未等周钰回复,再度发起了攻击。
周钰连续挡下他迅猛的几招进攻,感觉到了他出招的恨意。
这并非是什么练习,他是来真的。
“不愧是阿然的哥哥,有几下子。”周钰大约清楚张毅的进攻招数后,侧身移到他后方,趁他尚未来得及转身,便展开了攻势。
张毅的狼牙棒粗重,不及木剑轻盈易操控,攻速明显比周钰更慢一截,但他并不认输,出言刺激道:“如此说来,王爷第一次与我交手,若不是得妹妹相助,定是我的手下败将。”
周钰轻笑一声,挥剑袭向张毅不善使用的左手:“那时我方从陆府逃出,半死不活,若你硬要说,便是我不敌你吧。”
木剑与狼牙棒碰撞的声音在夜里尤其刺耳,张毅被周钰捕捉到短板,左手频频被木剑戳中,若是落在战场上,早已被人废了胳膊。
“王爷若当真如此厉害,以一当十,怎会沦落至此?”张毅的气息越来越紊乱,攻击也乱了章法,完全变成了乱挥乱砍。
他像是杀红了眼一般,开始招招往周钰有骨伤的右腿攻去,言语激动:“当初我将阿然交给你周府,是信任你们!可你们却害得他险些没活下来!他尚未娶妻,便没了一条腿!今后一辈子都要做个瘸子!你对得起他吗?”
周钰的攻势亦毫不退让,不仅每一次都挡下了朝右腿而来的攻击,还迅捷化守为攻,将张毅朝角落逼退:“于公,将士上了战场,便是将性命交给了苍天,交给了国家,生死存活,全靠自己,无人能护!这个道理,张然心中再清楚不过,哪怕死在战场上,也是他的忠义,但你却为此斤斤计较,是看轻了他的信念,否定了他的志向!”
张毅闻言,愈发愤怒失控,攥紧狼牙棒狠狠朝周钰砸去。
然而,周钰那防御的剑忽然被扔到地上,张毅急挥而下的狼牙棒没来得及停下,重重打在了周钰右腿上。
生生挨了一棒,周钰被打得膝盖一屈,单膝跪在地上,腿伤之处传来一阵剧烈的钝痛,周钰抬手撑住左腿,捏紧膝头,忍住了疼痛。
张毅意外不已,顿时有些惶恐,扔下狼牙棒不敢再动。
他本不想真的打伤周钰,只是想借练武,发泄心中对周钰的不满。
可这人为何忽然就不防了?
周钰缓过了最疼的时候,沉声继续说道:“但是于私,我亦将阿然视为弟弟,他此番伤重,就是我害的,日后事成,你将我的腿卸了去,我也毫无怨言。”
张毅垂头,沉默了很久。
周钰所说不错,他这一番作为,阿然若是知晓,定不会认可。
可阿然是他从小宠到大的弟弟啊……看着弟弟没了腿,他的心当真是疼到要碎了。
他不知该恨谁,但又谁都恨,恨北戎,恨陆景和,恨周钰,恨朝廷,更恨自己。
这一股愤怒无处发泄,令他今夜失了理智,竟揪着重伤未愈的王爷来出气,可周钰一言一行,都令他再也恨不起来了。
甚至,有些佩服他的气度和心性。
设身处地,换做是自己,很难做到这个份上。
张毅方才还气势汹汹,现在又不好意思将态度放得太软,只好支支吾吾道:“不,不必卸了腿,挨了这一棒,便算了。”
他朝周钰伸出手,示意要拉他起来:“王爷快起来吧,莫要让阿然见了,若是被他知晓我伤了他的好王爷,又要打我了。”
周钰一把握住他的手站了起来,笑了笑:“你是他阿兄,他怎敢对你动手。”
张毅摇摇头:“不好说,阿然从不对女人动手,但上次祝妹妹来,为了试探他对你的衷心,说了句你的不是,他气得将妹妹推出去老远,妹妹那小身板子,吓得我哟……”
张毅正感慨着,忽然发现身边的周钰顿时黑了脸,立即噤声。
这又怎么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被吵醒的张然揉着惺忪睡眼,一瘸一拐地举着火烛走进练武堂:“王爷,哥,你们怎么不睡?”
话音刚落,张然顿时感到一阵熟悉的寒风往他身上直吹,寒风来源,正是他的好王爷。
张然自年少进了周府后,没少挨周钰的教训,此时习惯性地缩了缩脖子:“王,王爷,我又犯什么错了?”
张毅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张然一眼,这家伙,面对自己的兄长天不怕地不怕,被周钰瞪一眼就怂成这副模样,真是没用!
“王爷不必手下留情,该揍的时候狠狠揍。”张毅扔下一句话,拂袖离去。
张然一脸懵懂,扯住张毅的袖子,想问他到底发生了何事,却被无情抛弃了。
周钰走到一旁椅子坐下,冷声道:“过来。”
张然可怜巴巴地拄拐走过去,眼看着周钰抬起了手,吓得连忙闭眼,求饶道:“王爷我错了!”
周钰只是想抬手松松肩膀,不承想这小子如此没出息,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错在何处?”
张然咽了口口水:“属,属下不知道……”
周钰:“……”
两人僵持半晌,周钰忽然叹了口气,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他做这一出,如今给谁看?
“罢了。”周钰低声道,“以后若见着祝,祝姑娘,对人家礼貌些,再敢不敬,我就揍你。”
张然仍摸不着头脑,视线下移时,倏地瞧见周钰的衣裳上沾了一些血迹。
于是他拿药过来,要为他止血,顺便瞧瞧伤口恢复得如何了。
周钰脱了衣裳,任由张然上药,但张然本就大手大脚,习惯了军中的一套,手法十分粗糙,还真弄疼了周钰身上的伤口。
周钰忽然想起了那道轻柔的女子声音,以及她柔软指腹轻轻游走在他身上的触感,心里便忍不住发痒。
痒得他难受不已。
打了一架才舒缓的烦闷死灰复燃,周钰啪一声打了下张然的手,蹙眉道:“臭小子,轻点,你这是上药还是撕我伤口?想疼死我吗?”
张然感到不可思议,抬眸看向周钰,眼睛瞪得贼大。
周钰睨他一眼:“看什么?”
“你是王爷吗?是不是假扮的?”张然困惑不已。
他跟着周钰十几年,从未听他喊过疼。
要不是眼前人并非周钰,就是他还在做梦。
“你让我打一拳便知了。”周钰没好气道。
张然自是不想挨揍,手上轻了些:“王爷,您如今伤势虽有好转,但视物不清,当真要冒险去京城见吴东来老将军吗?”
周钰神色严肃起来:“吴伯父往日对父亲一片忠心,即使如今手持重兵镇守西边疆土,每年岁末也会回京祭拜父亲,赶在新岁前进京见他,是最好的时机。”
西疆距离齐州甚是遥远,若是远赴西疆,必定危险重重。
而京城虽把守森严,但距离近,到底还能拼一把速度。
“若能得他相助,不仅能护住你们以及在外逃亡之人的安全,还能同已经落入他人手中的镇北军匹敌,这一场暗斗,才算势均力敌,而不是以卵击石。”
如今他虽有三十几人相助,但这些人大多是通缉犯,不能露脸,而像张然这种从战场上活下来的,能在明面上活动的,又因伤而行动不便,抑或难以自保,他不能再贸然让他们去送命。
周钰摸着手边的灯球,其实心里并没有多少底气。
吴东来与周父岁数相差不多,已四十有余,在周父牺牲后,便从辅国将军被提拔为骠骑将军,统领西平军远赴西疆。
他为人一身正气,说一不二,但唯独有一处,总是被周父斥责,仍屡教不改,便是死心眼,若认准一件事,便绝不改变想法,固执得很。
“只是我手中并无确凿证据,只有陆景和暗中囚禁我一事当做说辞,吴伯父不一定会信我,如果沟通失败,至少他看在父亲的面上,不会动手杀我,最多将我关押,等待朝廷发落,但若是你们任何一人去,定会有性命之忧。”周钰握紧灯球,闭上眼,让自己沉住气。
张然为他缠紧绷带,沉默许久才开口劝道:“可我们不怕有性命之忧,方才弟兄们不敢说,但着实担心王爷的伤势,我们尚有几人可自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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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您便等我们先去探出一条安全的路,再接您同去可好?”
周钰睁开眼,却没有回答。
“王爷,您才是这一盘棋的将,若将倒了,便是全盘皆输。”张然望着周钰,忽然觉得他变了。
不及从前冷静果决,亦不及从前大胆。
但他何尝不能理解这种转变?
经历了那场战争后,周钰能再站起来,已是极大的勇气了。
“在赎清罪过之前,我不会倒,若真到了绝境,我就算死,也要拉着陆景和一起下地狱。”周钰厉色道。
可眼下没有证据,他还不能杀陆景和,否则死无对证,身上的罪名永远都洗不干净了。
只有寻到证据,向皇帝证明了清白,免去所有与他相关之人的罪责,才是最好的一条路。
周钰的手攥着灯球,越攥越紧,却因为铁质外壳的冰冷,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祝绒的声音好似再度在他耳边响起,犹如轻柔的歌谣一般。
她说,慢些,无需着急。
周钰深呼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错了。
他如此不稳重和着急,会令大家担心,亦会令他们心中不安。
“你说得不错,是我太过着急。”周钰拍了拍张然的肩膀,冷静道,“距离元正尚有一月,你们先去探路吧,切记,务必小心。”
*
夜色已深,陆府的卧房依旧灯火通明。
陆景和负手立于窗边,看着庭院外挂在连廊上的花灯,看得入神之际,有人敲响了房门。
“进。”陆景和收回目光。
陈忠推门而进,行礼汇报道:“将军,查探的人回报称并未查到那些人的去向。”
陆景和拂袖坐于桌前,看向桌面的几张通缉令,眼神冰冷。
他在城郊时,便有下属说在城内接连发现两个周钰手下在逃暗卫的踪迹,他立即赶回来,一直等到现在,却再没收到半点消息。
“周钰,你胆子挺大啊……”陆景和将一张通缉令揉成一团,语气里是满满的杀意。
当初周钰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从府中逃脱,陆景和本以为他定会逃往别处,离开齐州,便派了许多人去周边城中追查。
但他的人竟来了齐州,还是两个。
或许周钰压根没有离开齐州,反而留在这个最危险的地方,整整藏了十几日。
陆景和那张温润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早已是胜者,无须为此气急败坏,丢了人,再寻回来便是。
“去找。”陆景和将纸团扔到陈忠脚边,寒声道,“将外面的人手全都召回,你熟悉周钰的习性,此次便由你带人去找,就算把齐州翻过来,也给我把人找出来,若是找不到,你也别回来见我了。”
陈忠恭敬地垂着头,神情看不清,好一会没有回应。
陆景和扬眉:“怎么?同一个府里出来的弟兄敢杀,到了周钰这里,便不忍心了?”
陈忠咬紧牙关,跪了下来:“并非属下不忍心,而是此人心机深沉,能力确实在属下之上,属下只是没有信心能完成任务,恐让将军失望。”
陆景和盯着他半晌,才放过他:“先去查吧。”
“是,将军。”陈忠捡起身边揉成团的通缉令,起身正要往外走,忽然被陆景和喊住。
“皇上那边,可有消息?”
“回将军,尚无。”
陆景和这才皱了皱眉头,与北戎一战已过了半月,镇北军如今尽数由他掌管,他在民间的呼声亦愈来愈高,皇帝理应论功行赏,给他封号以稳住北部的民心。
哪怕功不及封王,至少也提拔他官职。
但什么消息都没有。
“看来还需再加一把火。”陆景和铺纸提笔,当即写了一封信,递给陈忠,“速速送进宫中,交给雪妃娘娘。”
雪妃乃宫中最受圣宠的贵妃,亦是陆景和的表妹。
有她在皇帝耳边吹风,他不怕没有封赏。
只是,他这个表妹难哄得很,他需得先将她哄开心了。
“雪妃娘娘向来都要先收礼物才愿看信,将军您看这次要买什么?”陈忠问道。
陆景和往椅背上一靠,望着照亮房间的盏盏烛灯,嘴角扬起一抹笑。
“金银珠宝都送腻了,这一次,送些特别的。”
26.拜师
祝绒难得在床上睡了个整觉。
但她睡得有些累,全因那个混乱不已的梦。
她梦到了冬至的雪夜,梦到浑身是伤半死不活的周钰,梦到他就那样死在了街上,被白雪埋葬。
她想救他,想带他离开,可始终无法靠近。
在她竭尽全力,终于即将触碰到他的手时,她就醒了。
祝绒累出了一身汗,衣裳都快湿透了。
她叹了口气,起身更衣,心里埋怨,周钰这个家伙,真是离开了都不让她省心,做个梦都累得半死。
不过往日她的梦中都是与周钰吵架的片段,为何今日忽然梦到了他受伤的模样?
莫非是他有危险?
在祝绒即将陷入胡思乱想之际,屋门忽然被敲响了。
她以为是范青梅,却没想到开门瞬间,险些被闪瞎了眼睛。
秦臻穿着一身红金色衣裙,头戴金簪,脖戴宝石项圈,满身首饰叮当作响,身后跟着两个仆人,拎着大包小包,站在祝绒的门前。
“秦……”祝绒险些因这阵仗脱口而出“秦大小姐”,但觉得如此称呼显得自己没有气势,遂改口道,“秦臻,你这是要做什么?”
秦臻那仰得高高的脸这才掰回来,蹙眉道:“我来学习制灯啊!昨夜说好的事,你转眼便忘了?”
祝绒怔然片刻,才反应过来。
对!差点忘了这茬麻烦事儿!
为了要回周钰的玉佩,她真是牺牲好大,答应了秦臻提出的要求,以后教她制灯,直到她可以靠自己创造出一款新式花灯。
不行,这秦臻一看就是个麻烦人物,得想法子让她知难而退。
“学艺,那便是要拜师咯。”祝绒清清嗓子,双手环抱于胸前,“一日为师,终生为……为师,你今后便要喊我师父,什么都听我的。”
秦臻一听,马上不乐意了,金簪上的吊坠摇晃得厉害:“这怎么可以?”
“我收徒的规矩便是如此。”祝绒眉梢一挑,“秦姑娘若是无法接受,那便请回吧。”
祝绒言罢,转身要关门,心中暗喜,不料门却被秦臻用手按住了。
“等一下!”她的脸憋得涨红,与衣裳颜色相近了几分。
她气势汹汹地提起几层厚的裙子,使劲踩着地板,走到祝绒面前,用比她高半个脑袋的个子俯视着她。
祝绒眯了眯眼:“你想作甚?要打架吗?”
秦臻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憋一口气准备破口大骂,怎知她倏地扯开嗓门,大喊出两个字:“师!父!”
祝绒一愣,颇为意外,心高气傲至此的秦臻,竟真能接受这种要求?
“请受徒儿一拜!”秦臻一不做二不休,面子今日就不要了。
眼看着她即将跪下,祝绒连忙一把将她拽起来:“够了够了……”
秦臻立即站直,若无其事地捋着自己的头发,重新变回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那便开始授课吧,师父。”
祝绒一脸勉强,欲哭无泪。
怎么送走了一个周钰,又来了个秦臻?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但她的确为了取回玉佩,答应了秦臻当时的条件,她不能食言。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祝绒无奈道,“你为何想跟我学习制灯?秦阳坊里有许多制灯师——对了,不是还有梁高庆吗?”
祝绒话音一转,提起那个人就来气,偏还无人信他都是抄了她的东西。
秦臻顿时变得有些别扭,她支支吾吾半天,用极小的声音嘀咕道:“爹不允许我学制灯。”
“为何?”祝绒不解。
“因为我是女子,懂得琴棋书画便够了……”秦臻的声音更小了,好似所说之言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祝绒望着方才还是趾高气昂的秦臻,转眼间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心情有些复杂。
不是所有女子,都有她那般开明的爹爹阿娘。
不是所有女子,都有勇气站出来反抗这不公的对待。
不过秦臻瞒着秦风阳来找她拜师,已然是做了许多女子不敢之事了。
这让祝绒再说不出刁难的话,她叹了口气,道:“让你的两个仆人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带回去,你留下就是了。”
“那不行。”秦臻指挥仆人将包裹箱子都放进屋内,“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带出来的,城里今日四处把守森严,还有许多官兵在城内巡查,城门的守卫将我的东西翻了个遍,才让我带出来。”
祝绒神色一顿,心生紧张:“发生何事了?”
秦臻却一脸不在意,边收拾东西边答道:“据说是周钰潜入了齐州,想带着北戎人刺杀陆将军,偷走新的城防图。”
祝绒的手默默攥紧了衣角。
怎么回事?莫非周钰进城时被发现了?
不对,若是被发现了,现在便不是追查了,看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万幸没有被查出藏身之处。
虽紧张的劲儿缓过去了,但祝绒的心依旧极为不安,若齐州城守备森严,周钰岂不是寸步难行?
如此瓮中捉鳖,迟早会被抓到的。
她心思乱如麻,不断安慰自己,周钰定有办法度过难关,才勉强将心思拉回到自己的事情上去。
今日她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将作坊牌匾的碎块装进一个自制的可推拉小箱子里,拿了些银两,提上一盏新做的花灯,准备出门。
正襟危坐等待她授课的秦臻忙一把拉住她衣裳,十分困惑:“你不是要教我制灯吗?这是要去何处?”
祝绒冲她咧嘴一笑,指了指屋角的一堆材料:“入门考核,给你一天时间,你先做一盏灯出来给师父瞧瞧。”
秦臻闻言,回头看向角落的那堆材料,除了白纸,便是木材竹条,原始到不能再原始。
她觉得自己遭祝绒坑骗了,正要与她对峙,然而回望之时,祝绒早已扬长而去,秦臻气得冲她背影大喊:“我什么都还没学呢,怎么给你做一盏出来?有你这样当师父的吗?喂!!”
*
城门果然如秦臻所说那般守备森严,每个出入的百姓都要被盘问,携带的物件必然被翻查。
祝绒提着的花灯被一个守卫里里外外看了几次,另一个守卫还以搜身为由,对祝绒动手动脚。
祝绒不想惹是生非,只是尽可能躲了躲,克制住了怒气,最终顺利进了城。
时隔十几日,她再度站在往日作坊的门前,恍如隔世。
昔日门庭若市的作坊,贴着待租的告示,门口落满灰尘,无人会再为它驻足。
但如此光景也就到此为止了,这里是她与爹爹阿娘生活多年的地方,也是他们一同创造光的地方,她回来了,便绝不会再让它蒙尘。
祝绒揭下招租的告示,去寻来了持有这铺子的老伯,提出继续以每月一两银子的租金,租下这两层带仓库的屋子做花灯作坊和休息的地方。
那老伯来来去去瞧了祝绒很久,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道:“每月三两银子。”
“三两?”祝绒被老伯的狮子大开口所震惊,“老伯,如今祝氏花灯的不祥之名已被证明是谣言,我爹娘从前也不曾拖欠过您的银子,不曾冒犯过您,为何您要这般刁难我?”
老伯一脸狡猾,话却说得凄惨:“并非我刁难你,只是日子艰难,我一家人便靠这屋子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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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了。”
祝绒看出了他就是在坑骗自己,顿时来了气:“若是三两银子,您就是再过几年,也寻不到人来租!”
“那便空着。”老伯一脸不在意。
“老东西,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祝绒被气笑了,什么礼节尽数抛掉,“你如此为老不尊,毫无诚信,日后要如何做生意?我好心可怜你这铺子十几日都租不出去,念着旧情而来,你开口便毫无道德地溢价,简直荒唐!”
那老伯认定祝绒极想将这铺子租下来,又见她只是一个小丫头,一点都不肯退让,玩着他那几根胡子说道:“你甭管我,你爱租不租,少于三两就是不行。”
可惜,他确实猜对了,祝绒就是非这铺子不可,但三两银子一个月,实在太过离谱,她着实咽不下这口气,任由他坑骗。
但能怎么办呢?
祝绒攥紧手中的一麻袋牌匾碎块,气得都想要将这无赖的老东西抡到地上揍一顿,可是殴打他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没准还会惹来官差,她到底还是忍住了。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每月一两银子,你租不租?”祝绒咬牙切齿道。
“小姑娘,没钱就不要打肿脸充胖子。”老伯呵呵笑道,“一两绝无可能。”
祝绒牙齿咬得咯咯响,正想着要如何耍点阴招,治一治这老东西,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润的男子声音。
“本将在齐州住了多年,从未听过有铺子要三两租金,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祝绒扭头望去,看到陆景和身穿官服走进来,他手持佩剑,像是才从军营回来。
祝绒福了福身,也顺着他的自称改口:“见过陆将军。”
老头也恭敬地行了礼,心里琢磨陆景和的话,暗道一声不好。
果然,陆景和看了几眼铺子的模样,走到他面前,笑得温和,说话却暗含锋芒:“老伯,那三层高的秦阳坊,每月租金才不到二两银子,你这铺子,当真要租三两银子?”
老伯咽了口口水,不敢再把玩他的胡子,赶紧作揖答道:“陆将军,这,这情况特殊,我也是逼不得已才提价的。”
陆景和往铺子深处走,用剑拨去墙角的蜘蛛网,说道:“你按照原本的价格,将铺子租给祝姑娘,凭她的本事,让此处恢复往日光彩并非难事,你这铺子也随之添光,对你而言,难道不是美事一桩?”
“还是说,你想让此处一直蒙尘——”陆景和转身凝望老头,微笑道,“再无开张的一日?”
老头立即被吓得腿都软了,险些要跪下来:“不不不,陆将军说得在理!是小人犯糊涂了!”
他转身看向一旁的祝绒,捧着笑说道:“祝姑娘,方便的话,这便与我签了那契约吧,每月一两银子,除了你,我谁都不租!”
老头说完,一路小跑回家去取契约。
祝绒看向陆景和的背影,心生警惕。
从北边军营回陆府,若走捷径,根本无须经过此处,陆景和似是有什么目的才特意过来,出手帮了她。
为试探他到底想要什么,祝绒再度行礼,对陆景和感谢道:“多谢陆将军出手相助,这铺子对我十分重要,我都不知该如何感谢将军才好。”
陆景和没有应答,而是打量起祝绒放在地上的那盏花灯。
花灯的模样酷似花瓶,其上插了十几朵祝绒沿途摘的梅花。
乍一看,好似无甚特别,但仔细想来,如此设计却是十分精巧,下方的火烛一燃烧,烟火朝上方溢出,便会带上最为自然的花香,这是香烛无法实现的。
陆景和满意地笑了笑:“祝姑娘若想谢我,明日便来我陆府一聚,我派人来接你,如何?”
27.走水
祝绒后悔了,后悔当初答应同陆景和合作,即使那时确实也迫于现状难以拒绝。
周钰说得果真不错,若陆景和觉得她好用,她便再无法撇清关系了。
这次他又想做什么?
祝绒心不在焉地往城门方向走去,路过一条横巷时,突然被人一把拽了进去。
她刚要呼喊,却发现来人是张毅。
“张大哥,你要吓死我。”祝绒松了口气,问,“有什么事吗?”
张毅张望四周,确认无人后,低声道:“我方才路过你家铺子,见到你与陆景和在一处,他寻你作甚?是不是找你麻烦?”
“暂时倒是没有什么麻烦,他帮我唬了一把那租铺子的骗人老头,还邀我明日去陆府。”祝绒小声道。
“他不是叛国贼吗?你去会不会有危险?”张毅担忧问道。
祝绒不想张毅担心,便出言安抚:“无妨,他态度十分客气,许是生意上的事情吧。”
随后她也看了看四周,犹豫许久后,悄声问道:“张大哥,那个人如今是不是在你那里?”
张毅点了点头。
祝绒抿抿唇,她答应过周钰不再过问他的事情,但又实在忍不住,像做亏心事一般低下了头:“他还好吗?顺利吗?”
张毅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他拉着祝绒往巷子更深处走去,躲到了堆放的废弃木材后方。
“妹妹,不瞒你说,那人如今的情况有些麻烦,他想暗中进京寻一人支援,但你也瞧见了,自昨夜起,城中搜查巡视的情况便十分严峻,别说出城进京了,就是离开我那地下室都极为困难。”
张毅将祝绒拉得更低,两人几乎蹲在了地上,语重心长劝道:“张大哥现在虽说为那人办事,但更在意你的安危,你看他的未来并不明朗,甚至危险重重,哪天被抓了去也不奇怪,所以你切勿再过问这些,只管过好自己的生活。”
祝绒垂眸沉默,张毅虽言之有理,但她做不到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毕竟人是她救回来,费了好大力气呢,怎么能不管了呢?
可是她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如今想打探他的消息,只有通过张毅和张然这边,但她一个开花灯作坊的小姑娘,时常与他们碰面,也是奇怪得很,说不好会惹人怀疑。
祝绒尚未想出个答案,就被一串肚子咕噜声打断了思绪。
张毅面露赧色,尴尬地挠挠头:“最近比较拮据,让妹妹见笑了。”
祝绒有些意外:“上次的二两银子张大哥如此快便花光了?”
“真不是张大哥乱花钱。”张毅凑近她耳朵说道,“而是毅武堂藏了许多被通缉的人,又要吃饭又要治伤,这银子是怎么花都不够啊……”
张毅一脸无奈,叹了口气:“何况最近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武堂无差事可接……”
祝绒看着他一脸愁容,忽然心生一计,掏出一两银子塞到他怀里,笑道:“那不如,张大哥带几人一起来当我的伙计吧!”
*
天色渐暗,城郊空旷,寒风肆无忌惮地呼啸。
祝绒裹紧外袍往城郊赶去,跑得快时感觉都要被吹得飞起来了。
她好不容易在一片漆黑中隐约见到了自己的屋子,然而,她越走近,便越觉得不对劲。
屋子今日的灯光,怎么好似比此前更亮了?
祝绒又跑近了些,猛然意识到,那不是灯光,而是她家走水了!
祝绒大惊,朝屋子狂奔而去,她可不想今夜露宿街头被冷死。
她奔到院子,发现是厅堂中失火,连忙提桶去厨房水缸装了一桶水,就在此时,她忽然听见屋子里传来了一阵一阵的尖叫声。
等会!莫非她那新收的麻烦徒儿还在里面?!
祝绒吓得够呛,提着水桶往屋里冲,这才看到秦臻拿着早上穿的漂亮披风拼命扑着火,结果披风转眼间也被点燃,秦臻被烫得直接将披风扔进了火里。
哗啦一声,祝绒将一大桶冰水朝火源泼去,火顿时被灭了大半,她转身又去装了一桶水,再一泼,火便全灭了。
所幸,只是厅堂中央被烧得厉害些,其他地方并未波及,被她移到房间的爹娘牌位和周钰的画像也十分安全,今夜不必露宿街头了。
祝绒缓了口气,随即怒目看向狼狈不堪、脸被熏得黝黑的秦臻,秦臻自知理亏,咬唇低头等着挨骂。
“你是不是笨!”祝绒又气又无奈,上前一把抓住秦臻的手,另一只手高高抬起来,吓得秦臻立即闭眼侧脸闪躲。
这几乎是她下意识的举动。
她并非第一次试验新式灯导致失火了,从前在秦阳坊也试过。
那一夜,父亲当着秦阳坊所有工匠的面,扇了她两巴掌。
一巴掌斥责她违背他的命令,擅自制灯。
另一巴掌斥责她丢了他的脸,没有出息。
秦臻死死咬住唇,硬是骄傲地没让自己流泪,但自那以后,她便再没有碰过花灯。
她怕被打,也怕失败,更怕父亲那句,丢了他的脸。
但腊月初一那夜,她看到祝绒做的花灯惊艳了几千人,心中那股一直被克制的欲望,再度蠢蠢欲动。
她也想自己做的花灯被如此多人看见和赞叹。
所以她可以放下一点点骄傲,去向祝绒学艺。
可她好像又搞砸了……
看来她真的只合适做那一无是处的跋扈大小姐。
“你做什么?”
秦臻没有等到落下来的巴掌,而是听到了祝绒困惑的声音。
她微微睁开眼,看到祝绒抬起来的手,只是帮她扶正了头上即将掉落的金簪。
秦臻不由得一怔,呆呆地看着祝绒翻起她的袖子,检查她有没有被烧伤。
“着火了你不会先逃跑吗?”祝绒蹙眉道,“你是想拜师第一天就吓死师父是吗?”
秦臻心想,不对呀,祝绒这个反应,不对呀……
她还在愣怔中,手背猛地传来一阵灼伤之痛,没忍住“嘶”了一声。
祝绒叹了口气,让她在一旁幸存的椅子那儿坐下,翻出药箱子,递给她一瓶药膏,无奈道:“擦点药就没那么疼了。”
秦臻接过药膏,用手指取了一些,可才碰到被烫伤的皮肤,就疼得缩回了手。
她抬眼看向祝绒,反正也狼狈成这副样子了,便不再死守那点尊严,委屈地扁了扁嘴:“还是疼……”
祝绒:“……”
这还没擦呢……
而且是她的屋子被烧了,委屈也是她委屈吧?
祝绒被秦臻那可怜巴巴的眼神盯得发毛,最终败下阵来,拿过药膏,在她面前蹲下,帮她涂药。
秦臻望着祝绒一边擦药,一边帮她轻吹着伤处,忽然眼眶不争气地一热。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平时她在家里,所有人也是如此宠着她的,为何祝绒明明做了平平无奇的事情,她却这般动容?
祝绒瞧她红了眼,只当是大小姐被吓到了,便与她玩笑道:“秦臻,你是不是觉得喊我作师父不服气,便想将我屋子给烧了?”
秦臻吸溜了一下鼻子,噘嘴道:“我才不是那般小心眼的人,只是……只是试验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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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怕了吗?”祝绒问道,没有抬头。
秦臻一顿,想起从前那次失败,以及被父亲责骂的场面,她确实是怕的。
但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祝绒,她的答案是“有什么好怕的”。
“还想继续学艺吗?”祝绒继续问道。
“当,当然了!你什么都还没教呢!”秦臻理直气壮道。
祝绒涂好了药,轻轻给秦臻包扎了一圈绷带,抬头对她一笑,故作高深:“恭喜你,通过了为师的第一次考核。”
秦臻不解,她不仅没做成灯,还烧了屋子,这算什么考核?
祝绒转身看向被烧得黑焦焦的地板,眼中流露出怀念:“其实这块地方,不止一次被烧了。我六七岁之时,在这屋子里想做一款像火折子一样,一吹便能亮的花灯,结果吹得用力了,火点燃了灯罩,掉到地上,又烧到了一旁木椅子,阿娘都吓坏了,抱着我跑出老远,爹爹直接扛着水缸过来将火灭了。”
祝绒回忆着,忽然笑了一声:“那时我哭得可凶了,爹爹阿娘如何哄我,我都停不下来。”
“那……你爹娘还允许你制灯?”秦臻试探问道。
“只要我想,他们便不会阻止。”祝绒答道。
“真好。”秦臻叹声道,“我爹从不允许我制灯,娘也不会支持我,一心只想我学好琴棋书画。”
“他不让你做,你便不做喜欢的事情了?”祝绒望向秦臻,轻声道,“不可惜吗?”
秦臻哑然。
可惜?
她当然觉得可惜,还十分不甘心,但她……对啊,那她为何从未想过要反抗,要好好与父亲谈一谈此事?
祝绒踢了踢地上被烧坏的物件,拎起秦臻所做花灯的“残肢”,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被人否定阻止,便不做了,失败受挫了,便放弃了,那我们这一生,恐怕做不了多少件事,尤其是女子,天生便受到旁人轻视,莫非真要像他们所希望那般,碌碌无为一辈子?”
她将花灯烧剩的架子递给秦臻,微笑道:“秦大小姐,不像是别人不允许就不去做的人。明日将这花灯重新做一遍吧。”
秦臻接过被烧成焦炭模样的灯架子,盯着它看,没有作声。
门外传来马车的声音,秦臻的婢女敲响了屋门,说来接她回去。
祝绒指了指地板,对秦臻扬眉道:“你烧的,你负责花银子让人来修好哦,徒儿。”
言罢,她打了个哈欠,开锁进了房间,累得直接脱去外衣躺在了床上。
听到马车离去的声音后,她很快便睡着了。
一睡着,便又开始做梦。
祝绒看到齐州城街上全都是官兵,毅武堂被前来搜捕的人重重包围住,周钰被人用剑架在脖子上带出来,坐上了囚车,游街示众。
最令她心疼的是,周钰因为被困死无法出行,饿了太久,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那被铁铐锁着的手腕,同她的手腕一样细,只剩下一层皮。
天亮时,祝绒又一次在恐慌中醒来,觉得自己被周钰害得不轻,如今连睡个好觉都成了奢侈。
不过饿肚子这事,着实是个问题,张毅一个管钱的都饿成那样,周钰那个三口吃掉碗口大包子的家伙,岂不是得饿到睡不着?
祝绒一边琢磨这事,一边走出房间,却直接被横在地上的东西给拌飞出去。
她摔了个狗啃泥,疼得龇牙咧嘴,回头一看,竟看见地上的不是东西,而是活生生一个人!
秦臻正躺在房门前,睡得极沉,被祝绒踢了一脚都没有醒,她的手中,正握着没做完的一盏花灯。
28.毒物
毅武堂今日没有开门,张毅让赵厉和薛瑞禾换了一身看上去最亲和的衣裳,准备一同去往祝绒的铺子里帮忙。
能在外露脸的人本要外出为周钰进京一事探路,无奈四处都是陆景和的人在巡查,实在寸步难行,所以三十几号人,有二十几号都还聚集在毅武堂。
张然找铁匠做了条假腿作为支撑,为练习行走与动武,便同其他几名不必隐藏的将士一同在毅武堂的院前比拼。
他们受伤躺了许久,武艺生疏不少,体力也变差了,没打一会便要歇息,一同坐在院前,望着天空的飞鸟。
他们的肚子都不约而同地响了起来。
啊,好饿……肚子里似乎有火在烧着……
可是没有银子吃饭了……
张然感觉应该不是自己体力变差了,而是饿得慌导致的。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窸窣声,几人立即警惕地站起来,纷纷拿起武器,做出了防备的架势。
但并没有人破门而入,而是有一个装得很满的麻袋被人从围墙外扔了进来。
麻袋看上去十分沉重,咚一声落在地上,令所有人都不敢贸然行动。
张毅也持剑冲了出来,低声让张然去密室告知周钰此事,随即小心翼翼推开大门,发现门外空无一人。
他谨慎地朝包裹靠近,意欲用剑挑开包裹上的结。
张然一路跑进房间,捎了两把剑,冲入密室,看见周钰正在习武堂里用木剑练习剑术,忙给他把木剑换成了真剑。
周钰明白这是出事了的意思,神色顿时变得凝重,攥紧剑低声问道:“来了几人?”
张然肃色道:“尚未有人闯入,但扔了一个麻袋进来,极其可疑,许是毒物或炸药。”
周钰颔首,他知晓许是有人被陆景和察觉了踪迹,城内搜查之人多了许多,但没想到这么快便被找到了。
此番恐是一场恶战……
周钰稳住心神,让所有人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同他杀出去。
大约半炷香时间后,有人跑进了地下室,周钰抬剑欲准备动手,却听到了张毅的声音。
“王爷,外面无人闯入,您可暂且放心。”张毅提着麻袋走到大家面前,“只是这麻袋里的东西着实来得奇怪。”
周钰稍稍松了口气,问:“里面装了什么?”
张毅将东西一一从麻袋里掏出来:“有一大袋米和一袋包子,还有猪肉,还有……”
张毅拿出一个食盒,打开一看,顿时有一股香味飘了出来。
周钰追问道:“还有什么?”
张毅仔细瞧了瞧,犹豫道:“像是……烤熟的鸽子?”
周钰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但那股钻进他鼻子里的熟悉香味在告诉他,那确实是烤乳鸽。
“王爷,这些食物来路不明,极有可能掺了毒,还是扔了吧。”张然嘴上虽如此说着,但身体却实诚地凑近了烤乳鸽。
周钰忽然笑出了声,还不只是笑一声,这回轮到张然怀疑自己听错了,王爷莫不是饿疯了?
“阿然,去热一热这些包子,给弟兄们垫垫肚子吧,晚些再煮饭炒肉吃。”他接过张毅手中的食盒,望着里面香喷喷的烤乳鸽,解释道,“这些食物,是祝姑娘送来的。”
张毅恍然:“那应该是了,我昨日见着妹妹,被她知晓了大家饿肚子的事。可她为何要偷偷摸摸地扔进来,不等我去铺子里寻她时再给我呢?”
周钰想了想,轻笑道:“许是不敢让我知晓吧,我离开时,让她勿要再与我扯上关系。”
看来她的确有好好记着。
周钰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想象着祝绒将这麻袋扔进来的模样。
这丫头那般娇小,如此重的一个麻袋,她得花多大力气才扔得进来?
直接放在门外,敲敲门再离开不就好了?
真是,笨得有些可爱。
张然盯着那几块烤乳鸽,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既然无毒,那我便尝尝祝姑娘的手艺!”
说罢,他便要伸手去拿,周钰却一把拍开了他的手,紧紧盖上食盒,护食一般收进怀里。
张然:“?”
“你去吃包子。”周钰挑眉道。
“王爷,您至于如此小气吗?”张然埋怨道,“这里面有八块肉呢,我就试一块都不行吗?”
“不行。”周钰果断拒绝,这可是祝绒专门赔给他的鸽子,他一块都不能让出去。
张然失望地撇了撇嘴,一旁的赵厉笑着勾住他的肩膀,催他去给大家蒸包子,一听到有东西吃,所有人都变得神采奕奕。
张毅犹豫片刻,还是走近周钰,低声对他说道:“王爷,说到祝妹妹,昨日那陆景和去寻她,邀她今日见面,不过妹妹说没——”
“什么?”周钰神色突变,急声问道,“那她可答应了?”
*
祝绒回到铺子后,立即开始清扫灰尘和蜘蛛网,希望能尽快将铺子开起来。
她的手臂还在发酸,方才扔那一麻袋,实在是太费劲了,以至于清扫的速度极其缓慢。
还未能扫干净大门,陆景和派来接她的马车便到了。
祝绒给张毅留下字条,让他待会过来先清扫铺子,随即上了陆景和的马车。
她一路忐忑,时隔十几日,再度来到了陆府的门口。
她心中不断默念,陆景和觊觎的乃她制灯之能,从不知晓她藏了周钰那事,她一定要表现得问心无愧,甚至傲气些。
祝绒抬头挺胸,步入正厅,看到陆景和端坐在座上沏茶,好不惬意。
望着陆景和一副闲适模样,心中的忐忑忽然被怨恨侵蚀。
此人当真是毫无羞耻之心,毫无人性,他用那么多同僚的性命做局,怎还能这般安宁?
周钰如此无辜,都夜夜梦魇,不得安眠,他陆景和难道一点都不觉良心不安吗?
若不是她惜命,她都恨不得此时抄起什么将他打死。
“祝姑娘,欢迎。”陆景和伸手示意她坐到他的对面。
祝绒提裙落座,假意微笑道:“不知陆公子请小女子前来,所为何事?”
“上次河灯一事,祝姑娘办得极好。”陆景和如同上次一般为她倒上一杯茶,温声道,“可惜上次有急事,未能及时道谢,所以今日特意请姑娘来一趟。”
祝绒稍稍放心了些,轻抿一口茶:“河灯一事我亦受益颇多,陆公子言重了。更何况,制灯一事,我从来便没有让客人失望过。”
陆景和笑得温柔:“此前听闻祝姑娘宣称祝氏花灯皆为自己创造,我还抱有一些怀疑,如今看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祝绒正要说些客套话,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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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听到陆景和紧接着说了一句:“祝姑娘有才,而我陆某身边正缺有才华之人,你可愿继续为我办事?”
祝绒闻言,心头忽地传来一阵失重感,若不是袖子遮掩,恐要让陆景和瞧见她的鸡皮疙瘩。
她心慌了,陆景和既已说出这句话,便不再是请求,她岂能说不愿意?
周钰的担心应验了,她该怎么办?
祝绒抿了抿唇,做出一副小姑娘的无措模样,小声道:“陆,陆公子,祝绒才及笄不久,亦极少接触官场,我,我怕出什么差错,会给陆公子带来麻烦……”
陆景和温和一笑:“祝姑娘莫紧张,我并非要你去官场上替我周旋,我需要的,是你那独特的手艺。”
言罢,他站了起来,走到一盏立于屏风旁的琉璃花灯前,望着其上的花纹,说道:“一盏灯虽不起眼,可夜里没有它,人们寸步难行,它是必不可缺之物,而花灯形态万千,花样百出,它的作用,远不止于照明。”
祝绒暗暗攥紧衣袖,问:“陆公子想用花灯做什么?”
“自是有助于我的事。”陆景和忽而转身望向祝绒,眼中闪着兴奋的光,“祝姑娘,只要你帮我,条件随你提。”
祝绒看着陆景和这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中愈发厌恶,但又不得不顺从:“我要如何帮你?”
“为我创造一批独一无二的花灯,在新岁之时送进宫中给雪妃娘娘,将她哄开心了。”陆景和拿起琉璃花灯,忽地一扔,琉璃碎了满地,“但不能是这种平平无奇的花灯,祝姑娘可明白了?”
面对如此威胁般的举动,祝绒面上毫无惧色。
因为在碎裂声响起之时,她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主意。
陆景和说得对,花灯的作用,不该止步于照明。
她做的花灯,还能做更多事情。
祝绒神色变得坚毅,站起来朝陆景和走去,作揖一拜:“能得将军青睐,我何其有幸,必会竭尽全力,定不让将军失望。”
陆景和满意地笑了,抬手欲扶起祝绒,但祝绒并未直起身。
“只是小女子斗胆,向陆将军讨两样东西。”
陆景和知晓她是个聪明人,并不感到意外:“说吧,你要什么?”
祝绒抬起头,神色果决:“钱财,与势力。”
“其一,我可以倾尽全力为您制灯,助您得偿所愿,但这灯送出去,能否冠上我祝氏的名号?好让我在京城,在那个官商云集之地,打响祝氏花灯的名声,为我祝家寻一条出路。”
陆景和本就打算给祝绒一些好处,钱财无论对他或是对宫中那位,都不值一提,何况祝绒只是求扩散她祝氏花灯的名气,再简单不过了。
“允了。”陆景和拂袖负手,“求势又怎么说?”
祝绒咬了咬牙,继续道:“祝家曾经在齐州有多风光,陆将军定是知晓的,我虽出身商贾之家,但只要在外说我是祝家小姐,便无人会怠慢。可如今就连那收租的老头都要欺负我,进出城门,那些守卫当众调戏我,将我的物件翻了又翻,我实在不甘心!”
她直接跪下,声音颇为激动:“若我为陆将军办事,可否恳求将军在明面上给我一些地位,一些庇护?叫那些看轻我的人都放尊重些,不敢再欺我辱我!”
陆景和望着她低下的头,眉梢轻挑,眼中多了几分打量。
29.暴露
张毅没有带着赵厉和薛瑞禾来作坊找祝绒,而是应周钰的要求,带了张然。
他一路走来,便一路懊恼,自己为何多嘴,告诉周钰陆景和见祝绒的事情。
周钰听见后,脸都变了,单独找他和张然谈了许久,给他们安排了十分艰难的任务。
张然也是埋怨了张毅一路,两人去到作坊时,并不见祝绒身影,只瞧见几盏花灯和一张让他们清扫的纸条。
张毅心里一凉,完了,王爷给的任务,尚未开始便失败了。
张然拍了拍哥哥的肩膀,意思让他好自为之:“祝姑娘不在,倒是给了我完成任务的好机会。”
言罢,张然开始在铺子里搜寻那样东西的踪迹。
张毅心焦不已,在铺子门内来回徘徊,恰好,一炷香时间没到,祝绒便坐着陆府的马车回来了。
令人讶异的是,陆景和竟亲自送祝绒下车,随车的两名陆府侍卫还毕恭毕敬地向她行礼。
祝绒对满脸笑意的陆景和微微福身,轻拂衣袖,淡黄色的衣袂挥下一缕阳光,转身走向铺子。
此情此景,引得街上行人瞩目议论。
这祝家的小丫头,竟如此快便攀上了陆景和?
不过除了制灯技艺,祝小娘子那副娇美的皮相也甚是诱人。
如此窈窕淑女,谁人不逑?
陆景和如今是梁国北部最得势之人,他如此护着祝绒,看来今后,不能再小瞧这姑娘了。
张毅透过门缝看到这一切,是越看越着急,等陆景和的马车走远后,他一把推开门,连忙拉着在门口目送陆景和的祝绒进了铺子,关紧了门。
“好妹妹,你方才真的去赴了陆景和的约?”张毅小声道。
祝绒点点头,张毅的脸马上就垮了:“怎么这么早便去见了他,这可如何是好?”
祝绒明明昨日便已告知他这件事,今日他忽然对此反应如此大,令她有些不解:“张大哥莫担心,我倒觉得此事是件好事——”
“这怎是好事呢?”张毅着急地打断,“那人让我一定要阻止你,脸黑得跟关公似的!”
祝绒一怔,那人?周钰吗?
是了,他一向十分反对她与陆景和扯上关系,可这次真的不一样。
“张大哥,你且听我说——”
“不不不,妹妹你先听我说。”张毅再度打岔,“那人要我认真代传一些十分重要的话,虽然你已经去赴约了,但这话我还是得先说了,不然回去挨训挨得更惨。”
祝绒虚了虚眼,双手环抱于胸前:“他说了什么?”
张毅清了清嗓子,模仿周钰的神情,眉心一拧,指着祝绒张口就来:“祝绒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
张然的任务比起张毅,说轻松也轻松许多,但也不是好办的差事。
主要是需得偷鸡摸狗。
周钰今日得知祝绒答应去见陆景和后,沉着脸要与张毅独自谈话,张然担心哥哥被严厉的周钰苛责,便英勇地去陪他。
周钰拉着张毅说完需要他传达的一大串斥责话语,明显消了气,张然本以为无事了,结果被周钰喊住,要他去偷祝绒的一样东西。
祝氏花灯的牌匾。
虽然他不明白为何要偷,但王爷之命不得不从。
哥哥说看见祝绒将牌匾带回了铺子里,但铺子连带着仓库和二楼还挺大的,遍地都是堆积的材料和物件,他一一找起来也挺费劲。
找了好一会,他可算在二楼角落的一个箱子里找到了牌匾碎块,赶紧用麻袋将它们装起来,提起就往一楼跑,想赶在祝绒回来前离开。
他戴着假肢,盯着台阶十分不熟练地走下去时,却隐约听到了祝绒和张毅的声音。
不好,她已经回来了!
祝绒的声音好似十分生气,像在与张毅争执,张然心生好奇,便在楼梯上驻足偷听。
“你为何总是不听我的话?”张毅学着周钰的语气,痛心说道。
祝绒似乎嘲讽地笑了一声:“我为何要听他的话?不管是之前他受伤藏于我家中,还是如今藏你那里,到底是他花钱养我还是我花钱养他?哪里有金主听命于乞丐的道理?”
“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应该卷入其中,我早便与你说过陆景和这人有多危险,你当真是天真又无知!多管闲事!”张毅模仿周钰的语气继续说道。
“我天真又无知?哈哈哈!”祝绒真是被气着了,一直克制压低的声音隐隐有爆发之状,“此事为何与我无关?我爹爹阿娘因陆景和的阴谋而死,如今他可能与北戎仍有勾结,危及梁国百姓安危,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回去告诉那个狗男人,这事我偏就管定了!”
狗男人?
张然算是开了眼界,在心中默默感慨,祝姑娘当真是好胆量,竟敢如此骂王爷,不过也是王爷对祝姑娘放纵,换做是他,早就被打得鼻青脸肿了。
然而在他摇头之际,他忽然看到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缓缓从仓库推门而出,神情就像听到了匪夷所思的话,想要一探究竟,轻声一步步靠近前厅。
张然心惊不已,抬腿要往下冲,恰逢祝绒一句“让周钰将本姑娘做的烤乳鸽给吐出来”掷地有声,吓得张然的心咯噔一跳,假腿一滑,整个人跌坐在台阶上,十分顺溜地从狭窄台阶上方咚咚咚地滑了下去。
下方的女子遭他一脚铲飞,身体失去平衡朝前扑去,直接扑倒在张然的身上,脑门往他鼻子上狠狠一磕,一根金簪摔落在地。
张然感觉鼻子都要塌了,但就算天塌下来,此刻他都没有时间犹豫了,趴在他身上的女子尚未爬起来,他便手起刀落一个手刀劈晕了她。
祝绒和张毅听到动静,连忙从前厅跑过来查看,台阶处却已空无一人。
祝绒拾起掉落在地的金簪,这不是秦臻那支总是闪着她眼睛的簪子吗?
秦臻怎会来此?为何发出声响后如此迅速地便消失了?她也不会武功呀?
莫非是被人带走了?
祝绒蹙了蹙眉,用质问的眼神看向张毅:“我那徒儿呢?”
张毅眨了眨眼,没敢说他听到了张然以轻功翻墙离去的声音。
若是有人听见方才他们的谈话,那人定是要被灭口了。
“妹妹,你是否考虑一下……收个新的徒儿?”
*
秦臻迷迷糊糊醒来时,脖子还疼得厉害,然而更令她心惊的是,自己竟然手脚都被绑住,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暗房里。
她方才拿着新做的灯进城寻祝绒,不承想祝绒不在店里,于是她便进了仓库,想看看有没有旧的材料可以拿来使用,瞧见隐秘的角落里有几盏废弃的旧灯,一时兴起,便坐着研究了许久。
期间她太过专注,没听到外面的动静,等她将旧花灯的架构研究清楚,想要出去时,忽然听到前厅隐隐传来争执的声音。
其中一道声音正是祝绒。
她听见祝绒说此前救了一个受伤的男人,还花钱养他,但祝绒好像因为掺和了什么事情,与陆景和有关,那个男人说她天真又无知,祝绒反过来骂他狗男人……
等等!
零碎的记忆片段忽然拼凑完整,秦臻好像明白自己为何会被打晕抓来此处了。
她听到了“周钰”二字!祝绒藏的那个男人,是周钰!是被全国通缉、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周钰!
秦臻顿时慌张不已,挣扎着爬起来,随即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
“人呢?”问话的男人声音阴沉。
“在里面呢,有声响了,估计是醒了。”回答的男人声音倒是亲和许多,“这次可多亏了我,您是没瞧见,我流着鼻血,一个轻功翻墙逃走,一手提着麻袋,一手扛着这个晕过去的女人,绕了许多无人小巷才——”
“怎么不立即杀了?”男人无情打断。
“那是祝姑娘的地盘,我哪能呀……”另一个男人悻悻道。
秦臻不出片刻便冒出了冷汗,吓得牙齿开始打架。
完了,完了完了,她小命不保了!
她就不应该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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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仓库门!
吱呀一声,暗房沉重的门被推开,光从缝隙中泄露,秦臻一时间被刺得几乎睁不开眼。
一道巨大的身影朝她延伸过来,压得她不敢呼吸。
她哆哆嗦嗦将视线上移,俨然看到男人手持一把剑走进来,他一身玄衣,威压极强,浑身散发着杀气。
秦臻想着反正都必死无疑了,死之前干脆看一眼传说中的周钰长什么模样吧。
于是她壮着胆子继续朝上看,怎知映入眼帘的,不是青面獠牙的大魔王,也不是英姿飒爽的大将军,而是一个狗头。
一个,十分滑稽的狗头。
“你是何人?为何会在祝姑娘的作坊?”狗头开口说话了。
秦臻心里那股强烈的恐惧,倏地消散了许多,她心中冒出一个疑问,这真的是周钰吗?
周钰本人拔剑出鞘,用剑尖抬起秦臻的下巴,寒声道:“说。”
秦臻使劲儿地仰起下巴,生怕剑尖将她喉咙戳出个窟窿来,颤声道:“我我我是秦阳坊秦风阳的女儿秦臻,祝绒答应教我制灯,我就,我就在那里了!”
“祝姑娘教秦阳坊的人制灯?”跟在周钰身后的张然走上前来,一脸不相信,“祝姑娘的技艺不外传,更不可能传给竞争对手,你骗谁呢?”
周钰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变得愈发凌厉,剑锋一侧,离秦臻的脖子更近了几分。
“是真的!”秦臻慌张地闪躲,像条虫子一样蠕动远离那把剑,她着急地想证明自己,忽然看到周钰那挂在腰间的玉佩。
润白的色泽在玄衣上格外显眼。
“那个!那个白玉飞凤玉佩!”秦臻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大声喊道,“当时祝绒想去当铺赎回来,说是传家之宝,但那东家想坑骗她的钱,她便借我之手将玉佩先赎回,后来放河灯那日,我以玉佩为条件,让她收我为徒!不信你们去问那个当铺的东家!”
周钰闻言,不但没有放过秦臻,反而阴冷的声音中更添一分狠厉:“你竟敢威胁她?”
秦臻一下子傻眼了,这人哪里听出来她威胁祝绒了?
反倒是她要低声下气地喊师父,她才是被威胁的那个人好不好?!
可是她有嘴说不清,明显感到空气中的杀意愈发浓郁,不敢再辩解。
周钰想到祝绒为了取回他的玉佩,不仅被当铺的人刁难,还被迫外传引以为傲的制灯技艺,在他不知晓的时候受了如此多委屈,自己当初还为玉佩的事情责怪她,自责与怒意便排山倒海地冲撞着他的理智。
他实在太过想念那段温馨的日子,想念满屋花灯的明亮温暖,想念像在家中吃饭一般的闲适。
想念那个朦胧的毛绒绒的身影,她身上的暖香,她柔软的指腹,她清甜的话语……
短短十几日,犹如浮生暂寄一场美梦,尸山血海皆成风。
一直克制的汹涌情绪,一时间因为秦臻所言而被触发,周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思念有多深。
但他不能见她,必须将她推得远远的,如此她才安全。
他攥紧了剑,沉默地走到秦臻面前,犹如前来收命的阎王,高举起利剑。
张然看着秦臻一脸惶恐,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转过头不忍再看。
“等等!!”秦臻尖声阻止道,“如今祝绒是我师父,我是她的得意弟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若杀了我,她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在剑刃的寒光晃过她的眼前时,她发现了这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人口口声声恭敬地喊“祝姑娘”,这个应当是周钰的狗头男人言语中更是护着她要紧,那用祝绒来当挡箭牌,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果然,在她喊出这些话后,周钰的剑停下了。
在他思考之际,薛瑞禾从外面快步走进来,低声在周钰耳边说道:“祝姑娘来了。”
秦臻像是被恐惧激发了潜能一般,这么小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
她开心到快要哭出来了:“你看!我师父马上就杀过来了!”
30.笨蛋
周钰在听到祝姑娘三个字后,即刻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那股逼人的杀意顿时烟消云散,好像生怕吓到还不知在何处的祝绒一样。
“她有说来做什么吗?”周钰看向劫后余生的秦臻问道。
秦臻一脸期待地望着薛瑞禾,怎知薛瑞禾答了一句:“说来杀人的。”
秦臻的脸骤然垮了下去。
周钰笑了一声:“这个笨蛋,有我在,何须她弄脏手?”
言罢,他再度拿起剑,意欲快速了结秦臻,却被薛瑞禾拦下了。
“您……您误会了,祝姑娘是说……来杀您……”薛瑞禾支支吾吾道。
周钰:“?”
秦臻:“!!”
秦臻这回是真哭了,这个师父待她不薄啊!
周钰的颜面有些挂不住了,低声问道:“听清楚了吗?”
薛瑞禾将他拉远了一点,小声道:“大哥说他已将王爷的话全都传达给祝姑娘了,但是在祝姑娘从陆景和那里回来之后。祝姑娘听了您的话,本就十分生气,得知这个秦姑娘被掳来这里后,便拦也拦不住地过来了,不过您放心,大哥带她走的小路,应当安全。”
得知祝绒已经去见了陆景和,周钰无声叹了口气,但他又忍不住隐隐生出期待。
他本以为,今后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她了。
“阿然,在此守住这个女人,要是敢说一句废话,就割了她的舌头。”周钰把剑抛给一旁的张然,随薛瑞禾离开暗房。
房中只剩下张然和秦臻大眼瞪小眼,秦臻紧紧抿着唇,抬眼剜着将她绑来此处的张然。
张然想着祝绒都上门找人了,王爷大概率也不会杀人灭口了,于是用剑将秦臻手上的绳子割断,笑呵呵道:“秦姑娘,抱歉了,我并非针对你,只是你运气实在太差……”
秦臻依旧死死瞪着他,张然毫不心虚,用剑撑着坐下来,裤腿往上一缩,露出了假肢,秦臻一瞧,顿时又生出好奇,改为瞪着他的腿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张然看她双唇干裂,给她扔去一个水壶,玩笑道,“喝点水,待会求饶还能求得响亮些。”
秦臻的嗓子确实干到要裂开了,她犹豫半天,最终还是一脸嫌弃地拎起来,仰头倒了一些水润喉。
张然瞧着她一身华衣,头发和妆容却乱得一团糟,咽下一口水,勉强得好似在服毒,不由得笑了笑。
*
周钰走到地下室的门前,薛瑞禾正要为他开门,周钰抬手阻止了。
“她……就在门外吗?”
薛瑞禾颔首:“是的,需要我将祝姑娘带进来吗?”
周钰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你先下去吧。”
薛瑞禾眼看着周钰的神色暗了下来,便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周钰双手撑在门上,反反复复调节自己跌宕起伏的思绪,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那极小的门缝里,忽然传来一声清甜的呼唤。
“周钰?”
霎时间,犹如一颗顽皮的小石子,跳进了他的心湖,荡起无尽的涟漪。
祝绒……就在一堵门之外。
他们之间好似总是隔着一道门,可是这次,他真的不能打开。
他怕再见那个身影,自己会忍不住做出些什么,怕梦境会越发缠绵,越发过分。
他更怕自己身上的血腥,将她也弄脏了。
“祝绒……”周钰的声音轻柔得不能再轻柔,他的脑子一片空白,除了唤她姓名,再不知晓可以说什么。
但门对面的祝绒可不是这么想的。
她在听到周钰的回应后,整个人好似小猫炸毛,开始一通乱骂:“好你个狗头钰,竟然敢骂我天真又无知?!我真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了,亏我还给你送了那么多吃的,又烤了乳鸽,你立即都给我吐出来,不然我就去茅房蹲你!”
周钰被骂得懵了一瞬,才想起薛瑞禾说祝绒很生气一事。
不过什么叫狗头钰?为何要叫他狗头?他的长相像狗吗?
周钰摇了摇头,不再纠结这些细节问题,严肃道:“你为何又去见陆景和?我早说了他有多危险,你为何还要赴约?为何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我当然是惜命的!可我能拒绝吗?这就好比皇上要你去他家吃个饭,你能拒绝吗?”祝绒反驳道,随即语气弱了下来,“要怪……就怪我第一次同意与他合作了……”
但她随即又亢奋道:“不过这一次他让我办事,我想到了一个利用他,帮助你去往京城的好办法!”
周钰眉心一蹙,想也没想便说道:“不可!你不能再掺和进来!你此前救了我,便已足够危险了……”
祝绒听出周钰急了,并未急着与他争辩,而是柔声安抚:“周钰,我知晓你是担心我安危,但我并非你想象那般软弱无能,你总让我不要过问,但你可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有多难?若你哪天知晓我落了难,你能忍住不出手相助吗?而且你的命还是我救回来的,是我的……”
祝绒说着便觉得有些委屈,明明自己都是关心他,还要像做贼一样心虚。
她背靠着密室的门坐下来,抱住双膝,小声嘀咕道:“你可知道我总是做噩梦?梦到你伤重一命呜呼,梦到你被抓起来锁到囚车里,梦到你没有吃的,饿成了一条枯藤……”
周钰将额头抵在门缝上,听着祝绒低语,心揪得生疼。
他终究是让她卷入了他这糟糕的人生。
可他的心思又是那般复杂和龌龊,听到祝绒这般担忧他,他竟感到欢喜。
原来她也是挂念他的……
祝绒憋住了让他开门给她瞧瞧伤势的话,继续说道:“我晓得你看我不顺眼,不喜我聒噪,不想见我,我也看你不顺眼!可是……你就让我帮帮你,帮帮大家可好?张大哥说,还有许多忠于你的下属因被通缉而四处逃亡流离,若能寻得京城那位大人物的支持,你们便会安全许多,我想到的法子,真的可行,你信我可好?”
周钰透过那条极细的门缝,看到外面的光影随着祝绒的动作在晃动,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触摸那晃动的光影。
这个笨蛋……他怎会不想见她?
他的梦里全都是她。
哪怕能光明正大被她揪耳朵,他也会感到满足。
可如今触碰到的终究是虚幻之物,他无法触及那温暖的存在,也不能如此。
祝绒于他,就好似名为安宁的毒药,一旦接近,便再难以戒掉。
周钰也靠着门坐下,沉默了许久。
密室之外,阳光灿烂,密室之内,阴暗无光。
这道门,他不能跨越。
“祝绒,你想的法子是什么?”周钰轻声问道。
祝绒眼睛一亮,这是同意了?
她连忙趴在门缝上解释道:“陆景和要我做一批花灯,在新岁时送给皇帝最宠爱的雪妃,这批灯届时需得运进京城,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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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张大哥接下送灯的差事,你想办法藏在送灯的队伍中,便能进京了!”
“但城门与进京的盘查定会十分严苛。”周钰思索道。
祝绒得意地笑笑:“所以,我特意向陆景和要了所谓的奖赏,那便是给我权势,他允许我打着他的名号行事,如此城门的人绝不敢刁难我,你只需好好藏起来。”
周钰无法反驳,因祝绒所说真的是极好的法子。
如今还有许多人在外被追杀,拖多一日,便会死更多的人,但眼下齐州城犹如囚笼,锁得严实,弟兄们都被困在这毅武堂,根本无法动弹。
他必须尽快得到吴东来的支援,向逃亡的人发出讯号,让他们可以来投靠西平军。
他不得不承认,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对不起……”周钰低声道,“是我太没用了……”
他怎能如此无用,竟要祝绒一个小丫头为他筹谋?
“不是你没用。”祝绒轻笑道,“是我太厉害了。”
周钰哑然失笑:“不错,祝姑娘太过聪慧,周某甘拜下风。”
祝绒愈发嘚瑟起来,声音轻快:“这些可都是记在账上的,来日周大将军洗清罪名,重居高位,家财万贯,定要好好还债。”
周钰的心情也随之轻爽不少,好似祝绒说的日子很快便会到来一般。
他笑着答道:“祝姑娘放心,届时周某必定重谢,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
若真有那日,若那时他还能活着,祝绒图的是钱,但他给的,可未必只有钱财了。
“对了。”祝绒忽然记起她来此处的主要目的,问道,“你能否留秦臻一命?让我试着与她说说吧。”
*
祝绒在房中等候许久,终于见到了被放出来的秦臻。
她腿上的绳子被解开,但手又重新被绑起来,被张然牵着走到了祝绒面前。
“祝……师父!你可算来救我了!”秦臻泪眼汪汪地说道。
祝绒负手上前,叹声道:“秦臻,如今你有两条路可选,一是死,二是活,你选哪条?”
秦臻眉心一拧:“这是什么废话?我当然要活着。”
“好,那你现在便将这药吃下去。”祝绒摊开手,将手心的药丸递给她。
秦臻立即拿过药丸,水都不需要,直接咽了下去:“然后呢?我就会忘掉这一切,他们就会放过我了是吗?”
祝绒却摇了摇头:“非也。服下此药,你会肝肠寸断,剧痛无比,精神失常,最后七窍流血而死。”
秦臻:“?!”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连忙掐着脖子做呕吐状,欲将药丸吐出来。
张然瞧见这一幕,紧紧抿住了唇憋笑。
这女子怎么如此好笑?
掐脖子怎能催吐呢?若是真的剧毒,她定是无救了。
“除非你听话,不透露一丝关于周钰的消息,每日便能获得一粒解药,只要按时服用,便不会有事。”祝绒抛了抛手中的药瓶,秦臻眼中顿时重燃希望。
“至于这解药——”祝绒扭头看向张然,将药瓶扔给他,“张然,便由你来拿着。”
张然懵懂地伸手去接,险些没接住,被秦臻狠狠甩了一个眼刀。
“祝……祝姑娘……别呀……”他一脸勉强,这秦大小姐看上去不像善茬呀……
果然,张然还没等到祝绒的答复,秦臻便张牙舞爪地朝他飞身扑了过来。
31.答案
张然誓死守护实为糖丸的解药,但又不敢动手打秦臻,闪躲时被秦臻在脸上和脖子上挠了好几道红痕,才挣脱开来。
他连忙给了她一粒糖丸,匆匆逃离,房中只剩下祝绒与秦臻二人。
秦臻咕咚一声吞下糖丸,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靠着椅子瘫坐在地上。
祝绒也走到她身边坐下,秦臻赌气般故意坐远了一些,祝绒又随她挪过去。
“怎么?生师父的气了?”祝绒问道。
“哼,什么师父会给徒儿喂剧毒?”秦臻扭过头不想看祝绒。
“可是我保下了你的命,不然你就要被周钰的剑抹了脖子了。”祝绒撞了撞她的肩膀。
秦臻嘴上不置可否,但心中也明白这个道理,撇撇嘴低声埋怨:“我真是倒霉,撞见你和叛国贼串通,那周钰还害死我哥哥,我竟也要同流合污。”
祝绒扯扯她的衣袖,轻声道:“秦臻,你看着我。”
秦臻不肯回头,祝绒便挪到她面前,正色道:“你知晓我爹娘是如何死的,若周钰真是那个导致战败的叛国贼,我就是死,也不会帮他至此。”
祝绒顿了顿,头一次在旁人面前为周钰正名:“他是清白的。”
她还想告诉更多的人,他是清白的,不要再侮辱他,唾弃他,将他踩在脚下了。
秦臻瞧祝绒如此认真,不禁信了几分,她咬了咬唇,小声道:“那罪魁祸首是谁?陆,陆景和吗?”
祝绒点头:“虽尚无确切证据,但许多线索都指向他。”
秦臻仍带有怀疑地睨她一眼:“可你不是帮他做了河灯,今日又去陆府赴约吗?”
祝绒扬唇笑道:“徒儿啊,这你便不懂为师的高明之处了。”
陆景和此番虽威逼利诱她为他办事,但他所言也让她明白了一件事。
花灯的作用,远不止于照明,她要借她所制之灯,反将陆景和一军。
“祝绒,你到底想做什么?”秦臻问道。
祝绒没有回答,却问了另一个问题:“秦臻,你可知战场是怎么样的?”
秦臻摇头。
她自小娇生惯养,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中,被保护得很好,并不知晓这种事情。
祝绒靠着椅子,轻声说道:“我从前,只在话本子上看过,在说书人处听过,但以这种法子看到的听到的,并非真实的,人们只会放大战争中胜利的光荣,讲述英雄事迹,却不曾告诉我们,战争的真实模样是多么残酷。”
但是后来,她经历了爹娘亡故,看到了周钰身上的累累伤痕,听过张然口中描述的炼狱,见证了许多齐州百姓因为一场战争而遭受的悲苦,她才知道,战争的结果,并非是简单的胜负。
“我在绝望之时,曾问过周钰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会变成如今这样?为什么我珍视的一切,都被毁了?”祝绒望着屋外的天光,想起了那日河水的刺骨,“我当时真的不懂,我们许多人明明如此努力地活着,却要遭命运如此玩弄。”
“周钰没有告诉我答案,但如今我自己想明白了。”
祝绒看向秦臻,像是寻到了一个倾诉的出口,将这些时日的所思所想,皆告知于她。
“那日在城郊河畔,几千人痛哭流涕,你在街头所见到的贫民,他们流离失所,缺衣少食,有的孩童尚未体会到世间的快乐,便已深陷苦难。我的痛苦,他们的痛苦,都来自一个源头。”
“那便是战争。”
“你问我想做什么……”祝绒深呼吸一口气,坚定了眼神,“我不是将领,也非英雄豪杰,但我有一技之长,我要将我所制之灯,化为锋利的武器,为忠诚大义之士开拓前路,除奸惩恶,为梁国争取太平。”
秦臻将祝绒的每一句话都听了进去。
从没有人与她说这些话,她亦从未听任何一名女子说过,要守护天下太平这等,近乎狂妄的言语。
她望着比她小了四五岁的祝绒,眼中竟不禁露出仰慕之色。
她羡慕祝绒有这般胆识。
“所以秦臻,你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祝绒忽然转头看向她。
秦臻一怔,她如何能帮祝绒?
她垂下眼眸,捏搓着手腕上的金镯子:“我的银子都是父亲母亲给的,他们管得严,我最多将身上的首饰分你几件。”
“不是要你的银子。”祝绒站起来,朝她伸出手,笑道,“你对制灯一事甚是上心,师父瞧着你有潜力,今后你便随为师一同制灯吧,好徒儿。”
秦臻一听自己被夸有潜力,顿时心花怒放,但努力克制住神情,故作骄傲地拍开祝绒的手,自己站了起来:“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逼我吃毒药一事!”
祝绒眨眨眼:“我何时逼你了?明明是你自己吃下去的。”
“你——”秦臻仔细一想,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一时理亏说不出话来,气鼓鼓地跺着脚就走了。
祝绒轻声笑了笑,这秦大小姐仔细瞧着,倒也有几分可爱。
她随之缓缓走出房中,在迈出门槛之前,回头看了眼被屏风遮挡住的书架方向。
今日虽没能见上他一面,但好歹知晓了他平安无事,今夜,应当不会再做噩梦了吧……
祝绒轻叹一口气,提裙迈过门槛,随着张毅绕小路离开。
书架之后,周钰仍坐在密室门前,眼前摆满了张然给他偷来的牌匾碎块。
他凭着模糊的视线,努力地将它们重新拼凑起来。
碎片边缘尽是尖锐扎手的木刺,周钰看不清楚,双手很快便被划出了许多血痕。
薛瑞禾看不过眼了,走过来想帮忙,但周钰摇头拒绝了。
他执意要自己拼好。
薛瑞禾看他坚持的模样,对这个只存在于哥哥口中的王爷有了新的认知。
他并非是那般铁血冷厉之人,他会放下身段在众人面前下跪,他会有些幼稚地护食,还会执拗地独自完成一件小事。
“王爷,您可是觉得亏欠了祝姑娘?”薛瑞禾忍不住想要知晓他此时的心境。
周钰拼凑了许久,手上被扎得都是血珠,终于将牌匾上的“祝”字拼凑完整。
他用手摸过祝字的笔画,轻声道:“我欠她的,早已还不清了。”
*
秦臻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气鼓鼓地走回秦阳坊。
她思绪极乱,眼里只看得见前路,没看到右方一个男人正搬着两大袋货物嚷着“让开”。
待她反应过来时,那半人高的麻袋几乎要砸在她的脸上,惶恐之际,她的裙摆被人往后狠狠一拽,身体也随之向后一仰,成功避开了毁容的危险。
但她的裙子被拽得太过用力,她的身体完全失去平衡,顿时朝后倒下去。
秦臻以为方才英雄救美之人会将她接住,怎知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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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朝一旁退了一步,任由她摔了个四脚朝天。
“秦姑娘,没事吧?”张然凑近她,俯身笑嘻嘻地问候道。
虽然周钰相信祝绒的法子,留秦臻一条命,但并不信任秦臻,于是派了张然继续盯着她,若她一有异动,便立即杀了。
张然有些抵触,不想现身惹麻烦,决定暗中盯着便是了,但他看着秦臻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如同生气的斗鸡般气冲冲往前走,忽然又觉得这差事并非那般枯燥。
据他调查所知,这秦阳坊的大小姐已是二十有一,比他还大了两岁,自小在钱堆里长大,性格娇纵,因此还未嫁出去。
今日所受的憋屈,看来确实是她生平中最大的。
难怪气成这般模样,瞧着还怪有趣的。
所以他赶在她破相之前,出手拉了她一把。
秦臻咬牙切齿地爬起来,她倒霉了一天,险些丢了小命,本就一肚子气,看到害她落入如今境地的张然还如此笑呵呵的,更是火上浇油。
于是,她抬手给嬉皮笑脸的张然甩了一巴掌。
张然被打得一愣,眼睛瞪得好似铜铃:“你打我?”
“本大小姐想打谁就打谁,你管得着吗?”秦臻趾高气昂地仰起脸,冲张然哼了一声,随即转身离开。
张然捂着火辣辣的脸,愣怔地眨了眨眼,连忙追了上去:“不是……你打的是我,我怎么就管不着了?”
秦臻无视他向前走,张然倒纠缠上了,跑到她面前顽劣笑道:“秦姑娘莫非不想要解药了?”
秦臻果然停下来,气极反笑,瞧着张然那张还算稚嫩的脸,抬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弟弟,想跟姐姐斗啊?好啊,有本事你就不给我,等我七窍流血而死,看我师父怎么收拾你!看在意我师父的那人怎么收拾你!”
秦臻脸上的假笑骤然消失,绕开张然继续往前走。
张然也笑了,他在军中好歹也是个能发号施令的人,这女人叫他什么?弟弟?
他不服气被秦臻压一头,死皮赖脸地顶着脸上的五指山跟了上去,与她并肩而行:“姐姐,弟弟我在战场上摸爬打滚多年,战功也算显赫,敌人见着我都吓得屁滚尿流的,你有何底气认为能斗得过我?”
秦臻一路气过来,渐渐也就平复了心情,反而有了兴趣与这没脸没皮的弟弟斗上一斗。
她一开口便是一句绝杀:“我随意几根金簪,就能买下你这个人当仆人,怎么斗不过?”
一身破旧衣服的张然果然一哽,遭受重击后仍不甘心,吊儿郎当说道:“那秦大小姐便砸我几根金簪将我买下来,我当仆人也能跟你斗翻天。”
秦臻闻言,忽而挑了挑眉,停下来看他:“我身边倒是缺个护卫,一天五百文钱,敢来吗?”
张然心想反正在去京城前都得盯着她,若能趁机赚些银子,让王爷和兄弟们多吃几顿好的,岂不妙哉?
他立即笑着伸出手:“成交!”
秦臻眯了眯眼,也来了劲儿,一把握住他的手,狠狠掐了一把:“成交!”
张然也不退让,同样用力回掐秦臻的手,毕竟是个男人,秦臻手劲儿不足他大,立即被掐得生疼,猛地抽回手,高傲地仰起脸:“今日姐姐饿了,不与你比手劲儿。”
张然胜了一局,正想笑着自夸,忽然一人拨开行人朝他冲来,朝他本就有五指山的右脸狠狠砸了一拳。
32.护卫
张然猝不及防,被一拳砸得打了个趔趄。
若是从前,这种程度的攻击根本不足以让他动摇,可如今他的左腿有一半使不上力气,更是因为左边地面的石砖凹凸不平,他整个人直接被绊倒在地。
方才还在眼前嬉皮笑脸的人忽然就被打飞了,秦臻也愣怔一瞬,朝来人看过去,发现竟是梁逸许。
梁逸许紧攥着拳,看着张然的眼神里饱含怒意。
他已经多日没见秦臻了,期间他频频向她的婢女提出陪她游玩,但秦臻都一一拒绝了,因此,他被梁高庆关上门狠狠责骂了一番,更是在被发现他去见了祝绒后,挨了好几棍子。
梁高庆让他务必将秦臻拿下,如今秦臻已经二十一岁了,秦风阳对她的婚事甚是着急,但无人能忍受她的脾性,媒婆都不敢踏进秦阳坊了。
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但梁逸许心中总是因为祝绒而摇摆不已。
无人能忍受秦臻跋扈的脾性,那他便不是人吗?有绒儿那般小鸟依人的妻子,为何要选秦臻?
在此之前,梁逸许都是这般想的。
然而今日在街头,看着秦臻当街与旁的男人勾肩搭背还牵手,他顿时怒意腾升,原来秦臻几日不见他,是同别的男人勾搭上了!
祝绒移情别恋,如今连秦臻也如此羞辱他!
而且这个男人的左腿明显是假的!他也是个残废!
他梁逸许就真的连残废都不如吗!
他再也无法忍受,对着那个男人就来了一拳。
“梁逸许你做什么!”秦臻有些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更因为刚招的护卫被人打了而生气。
“大庭广众之下,对秦姑娘动手动脚,成何体统?他不该打吗?”梁逸许望着张然喝道。
秦臻从他那愤怒的神情中,品出了些恼羞成怒的迹象,看来她连着几日的拒绝,让梁逸许觉得拂了面子。
可他装得堂皇,背地里还不是偷偷去寻祝绒这个旧爱?
虚伪!祝绒此前当众与他退婚,赏了他一个耳光,真是做得太对了!
不过秦臻此时没有对他展露厌恶,她看了眼地上的张然,忽然生出一股兴致,她倒要看看,跟着周钰的张然到底有几分本事。
四周路人因这一出打闹,纷纷围过来看热闹,这让秦臻愈发期待张然的反击。
张然察觉秦臻看过来的目光,巴眨了几下眼睛,随即挪到秦臻旁边,抓住她的裙摆一扯。
秦臻意识到不对劲,但阻止已经迟了。
张然的眼神可怜得像只被抛弃的小狗,当众委屈地指着梁逸许说道:“姐姐,他打我……”
群众听了这话,目光皆转移到了秦臻身上,等着她做出反应。
秦臻低头看着张然那隐隐要克制不住上扬的嘴角,真想再给他一大嘴巴子。
臭小子,竟将自己身上的麻烦全推到她身上来了!
她咬牙切齿地拽回裙子,低声道:“起来!”
张然做出愈发委屈的表情,死死扯住裙子,耍赖到底:“姐姐你要为我做主!”
“丢不丢脸?你一个护卫被打了,我为你做什么主?”秦臻小声说道,她抢回裙子,觉得被众人围观甚是难堪,意欲离开,谁知转身又被梁逸许给拉住了。
梁逸许虽然笑着,但望着她的目光透出一丝扭曲:“秦姑娘,既然你今日得空,便同我一起去饭馆吃个饭如何?”
秦臻蹙了蹙眉,想要挣脱:“没空,别来烦我。”
可她感到梁逸许加大了手劲,她竟无法挣开。
“你还不放手?”秦臻瞪他一眼。
但梁逸许此时如同着了魔,将她的手越攥越紧,一副受伤的模样问道:“我如此尊重迁就秦姑娘,秦姑娘前几日尚对我十分满意,为何近日突然忽冷忽热,还处处刁难,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你昨夜不曾回秦阳坊,莫非喜欢上了别的男人?”
此言一出,惹得四周的人开始议论纷纷。
秦臻是出了名的难伺候,说亲屡屡失败一事人尽皆知,梁逸许这一番表现,更是让围观之人确信这秦大小姐绝非良人,甚至水性杨花,难怪嫁不出去。
“我何时刁难你了?是你眼巴巴地缠着我想要攀高枝!如今还敢泼我脏水?”秦臻对梁逸许的厚颜无耻感到不可思议,顶着众人灼灼的审视目光生气道,“我这几日都与嫌弃你的前未婚妻在一处,一同说你有多不堪!难怪祝绒瞧不上你,没本事又满口谎言!”
秦臻之言又让群众将目光对准了梁逸许,窃窃私语顿时改变了对象。
他们有人也曾亲眼看到祝绒当众退婚,不禁又开始怀疑梁逸许才是有问题的那个人。
梁逸许本想借着众人的压力,让秦臻服个软,不承想秦臻的脾性着实刚烈,一番话下来是半点面子都不给他留,尊严被践踏得支离破碎。
他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华有才华,凭什么处处对人卑躬屈膝?
他不想再装了,不想再顾虑那么多,也不想再去讨好谁,他想要什么,就要抢到手!
他要秦臻屈服于他,不敢再在他面前如此嚣张,他要祝绒回到他身边,心里眼里都只有他一人!
可是偏偏!偏偏父亲如今在秦阳坊当制灯师,他不能得罪秦臻,他真的快要憋死了!
梁逸许咬紧牙关,不管不顾地攥着秦臻的手腕,想先将她带离此处,再与她好好细谈,结果秦臻抗拒不已,使劲想要抽出手,他死死握着,较劲一般怎么都不肯放手。
不过是一个女子而已,他就不信他无法制服!
然而,在他才走出两步时,忽然感到身后一阵凉风刮来,空出来的手被人反向一掰,他痛得立即松开了秦臻,顺着手的方向转身。
就在他松手的瞬间,手臂猛地被一拉,整个人突然腾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天旋地转之间,像物件一样被砸到地上。
四周之人齐齐发出惊呼声,亦有人偷偷嘲笑梁逸许的狼狈模样。
出手之人张然望着趴在地上的梁逸许,耍帅般拨了拨头发,走到秦臻旁边,居高临下地说道:“秦大小姐不愿做的事情,我看谁敢勉强她做。”
秦臻被这一出出唬得已经反应不过来了,今日真是她近几年来最精彩的一日了。
而这一切,都是张然这个人导致的。
没想到,他还真的有几分本事,说的这话,也还挺霸气的。
梁逸许又羞又怒,冲着他喊道:“你谁啊!”
“我?”张然嘿嘿一笑,拍了拍胸脯,“秦姑娘新招的金牌贴身护卫,五百文一日!”
他说完,转头又对秦臻笑道:“姐姐,可不要赖账哦。”
秦臻望着张然的笑脸,竟情不自禁地脸上一热,立即转身就走。
张然以为秦臻要反悔,连忙“姐姐姐姐”地喊着,为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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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脸地追了上去。
梁逸许在众人嘲讽的眼神中爬起来,揉着被摔疼的地方,愤愤地盯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这个男人,看上去有些眼熟……
他在脑海中搜寻着记忆,忽然想起了只有几面之缘的张毅的脸。
对!这个男人与张毅长得十分相像!
他听当初去找壮汉的母亲说过,毅武堂的管事人张毅,总是夸赞自己的弟弟张然十分厉害,乃北平王周钰的亲信,因此毅武堂接了许多差事,但自从周钰叛国后,生意便大不如从前了。
莫非这没了半条腿的男人,就是张毅的弟弟张然?
他怎会与秦臻走到一处?
而秦臻方才说,这两日都与祝绒在一起……
祝绒,张然……
忽然,梁逸许心中原本快要被否定的猜想再度重燃,他看向不远处着军服的巡查士卒,眼神中多了几分阴森。
*
天色渐暗,隐隐有下雪之状。
祝绒与张毅、赵厉和薛瑞禾几人一同清扫了一整日,才将铺子清扫干净,如今便差重新挂上祝氏花灯的牌匾,以及在作坊里摆满售卖的花灯,便与往日别无二致了。
祝绒累得甚至不想再回城郊,可此处的床被那老头嫌晦气扔了,为了睡上一觉舒服的,她还是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张毅此前听闻她在城门被守卫为难,担心她独自一人回去不安全,便送她一程。
但今时不同往日,祝绒得到陆景和青睐一事,在齐州城内早已传开,守卫怎敢为难她,远远瞧见她,便笑呵呵地迎上去,对她嘘寒问暖,生怕她去陆景和处告状。
两人走出城门时,细小的雪花如棉絮般飘落,祝绒裹紧了外袍,却没有急着赶路,而是提着她的折叠灯,在夜色中缓缓行走。
“妹妹可是在为何事烦心?”张毅见祝绒一直心不在焉的,关心问道。
祝绒摇摇头:“倒不是烦心,而是在想要给宫中那位娘娘做什么花灯,才能让陆景和满意。”
张毅恍然,看着前方灯火稀零的城郊,感慨道:“宫里那些娘娘们一呼百应,应有尽有,更别说如今比皇后更受圣宠的雪妃了,妹妹这遭还真是接了个不容易的差事。”
祝绒颔首表示认同:“能投其所好,便是最好不过,但我又不能问收礼之人想要什么……张大哥,若是有人要送你礼物,你会喜好什么?”
张毅思索半晌,答道:“要么送我金银珠宝,可当钱使,要么送我新奇的玩意,让我可以在弟兄们面前炫耀,威风威风。”
“威风……雪妃在宫中应是足够威风了……”祝绒苦恼地撇了撇嘴。
“我倒觉得还不够,不是还有皇后在名号上压她一头吗?”张毅低声说道,“皇帝的后宫中,哪个妃嫔不觊觎后位?雪妃就算再得圣宠,也是位贵妃,除非哪日皇后犯了大错抑或生病,那位子空出来了,她才能登上后位,名正言顺享受至高无上的待遇。”
祝绒不解,问:“她都如此受宠了,还会想要皇后的位置吗?”
“傻妹妹,得不到的才是最想要的,她已得到皇帝的宠爱,触不可及的,便只有那后位了。”
张毅唏嘘说道,继续往前走,忽然察觉身边的灯火没有跟上,回头望去,发现祝绒停在了原地。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语气甚是兴奋:“张大哥,我想到要做什么了!”
33.后位
祝绒冒着雪赶回城郊的小屋,与张毅道别时,屋边忽然窜出一个黑影。
张毅察觉,神色一凛,要对黑影出手,谁知那黑影也张牙舞爪地朝他冲来。
祝绒连忙提灯一看,果然看到来人是范青梅。
“你离我妹妹远些!妹妹已经有夫君了!”范青梅推了一把张毅,将祝绒拉到身后。
“夫君?妹妹已有夫君?”张毅甚是惊讶,心想那周钰同祝绒又算是什么?莫非是周钰单相思,觊觎他人妇?
祝绒有些不好意思地握住了范青梅的手,低声道:“张大哥,这都是为了掩人耳目的说辞,婆婆误会了我和那人的关系。”
张毅恍然,可范青梅依旧不依不挠,梗着脖子对张毅说道:“妹夫只是去治伤了,很快便会回来,他与妹妹如胶似漆,恩爱得很,日日同床共枕,你可不能打我妹妹的主意!”
张毅闻言,一脸看热闹的表情望向祝绒。
祝绒被他看得脸一红,连忙拉着范青梅回屋,边逃跑边回头解释道:“没有如胶似漆,没有同床共枕,只有吵架!张大哥别误会!明日见!”
她砰一声关上门,脸已经烧得通红,嗔怪地轻轻撞了撞范青梅,嘀咕道:“姐姐,我与夫君的事情,你可否别往外说……”
“妹妹害臊啦?”范青梅笑呵呵地挽起她的手,摸着她的手背说道,“姐姐瞧着你近日总是愁眉苦脸的,晓得你定是挂念妹夫,这不是想要哄你开心嘛。”
“我何时挂念他了?”祝绒不肯承认,但脑子里又涌出了许许多多与周钰一同相处的画面。
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着了魔,救了个男人回来,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还把心思给搅得如此混乱。
但偏偏,自己又忍不住像飞蛾扑火,想要走进他的世界。
为他,为爹爹阿娘,也为自己,更为许多同她一样的人。
祝绒点亮屋里的花灯,望着摇曳的火光,思绪又飘远了。
那人不在,她好似无须再燃那么多灯了。
也不知道,他的眼睛可有好些?
如今不能光明正大地见他,也不能同他当面吵架,真是无趣……
“姐姐,你可知晓守着一个秘密有多难受?”祝绒烦闷地埋怨道,“我快要憋死了。”
“有呀,谁没有秘密呢?”范青梅看向灯旁的祝绒,满眼宠溺,低声笑道,“我最大的秘密就是你呀,妹妹。”
*
张毅回到毅武堂时,已是亥时。
他简单算了算近几日的花销,确认还能喂饱藏在地下的几十个人,这才打开暗门进了地下室。
周钰今夜没有在习武堂练剑,而是背对着门坐在椅子上,在捣鼓什么。
张毅好奇地凑近,看到他在写字。
满满的几张纸,上面所写皆是“祝”字。
瞧见的那一瞬间,张毅的心好似被什么戳了一下。
这王爷,莫不是对妹妹动了真心?
“送祝绒回去了?”周钰知晓来人是张毅,头也没抬地问道。
“是,如今怕是齐州城都无人敢为难她了,王爷可放心。”张毅答道。
周钰轻轻“嗯”了一声,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祝绒受了委屈,可护着她的人,却不是他。
他只能躲躲藏藏,甚至要她来护。
周钰沉默地伸手,去摸桌面上拼起来的牌匾碎块,那个“祝”字,他已经顺着笔画摸了许多遍。
他看不清楚,便只能用这种办法,尽量将这几个字原本的样子复刻下来。
“这可是给妹妹的礼物?王爷想给她一个惊喜吗?”张毅看着那祝字已经写得与牌匾上的别无二致,暗暗对周钰感到佩服。
周钰是个习武之人,是个在军营长大的人,却也能写得一手好字,甚至在眼睛看不清楚时,将他人的字迹模仿得如此相似。
“这是我眼下唯一能为她做的了。”周钰摸索着破碎的牌匾,低声答道。
张毅想起范青梅说的那些话,突然觉得她虽精神失常,但所说并非一派胡言,这两人此前恐怕还真的是“恩爱得很”。
提及礼物,他顺便朝周钰汇报道:“对了王爷,妹妹说她已经想到该做什么花灯送给雪妃哄她开心了,那灯定能让陆景和满意,如此送您去京城一事便万无一失,只不过此举有些冒险。”
周钰写字的手一顿:“如何冒险?”
“妹妹说,她可以让雪妃在新岁宫宴上,体验一次当皇后的感觉。”张毅说出这话,都觉得有些心虚,愈发觉得祝绒胆子真大。
周钰虽从未掺和后宫那些是非,但知晓后宫向来分成两派,一派追随雪妃,一派则支持皇后。
雪妃虽得圣宠,但输在属于后来者,在皇帝已经立下太子后才入宫,哪怕如今已怀有龙种,也难拥有皇后的权势。
但皇后也因为雪妃的到来,吃了不少苦头,皇帝日日宠幸雪妃,有时甚至不上早朝,许多大臣暗中朝皇后进言,希望她能整顿“后宫乱象”,切勿影响了朝政。
皇后曾于一宫宴上暗示过皇帝,那一次周钰也在场,他亲眼看着皇帝大发雷霆,掀了一桌子的美食,搂着雪妃扬长而去。
自那件事之后,皇帝对皇后一直颇为冷淡,就连皇后六岁的儿子,也就是当今太子,都明显受到了冷落。
“皇后如今虽遭皇上冷落,但她出身于名门望族,背后势力不容小觑,此举,确实冒险。”周钰沉声道。
皇后是否心有不甘,是否在等待时机反击,还是就此认命,他不得而知,但皇后背后的势力一直在蠢蠢欲动是明面上的事情。
他们尤其憎恨害皇后至此的雪妃,最近得势的陆景和,雪妃的表哥,也是他们攻击的对象之一。
“那王爷觉得是否要提醒妹妹,换一个礼物?”张毅问道。
周钰提笔再次写下一个“祝”字,沉默半晌后说道:“不必换,你只需提醒她,莫要宣扬此灯乃她所制,有陆景和在前面当出头羊,她一个制灯师,不会有危险。”
*
雪后的早晨十分阴冷,妃嫔的寝殿却格外温暖。
梁皇萧元祁搂着雪妃韦慧白躺在床榻上,醒了也不愿起来。
韦慧白抬手圈住他的脖子,娇嗔说道:“陛下,您今日若是再不上早朝,皇后与那些大臣背后都要将我说成妖妃了。”
“他们敢?”萧元祁欺身亲了口韦慧白的脸,忽然“哎哟”了一声,僵着腰不敢动。
“怎么了?”韦慧白连忙起身,帮他揉腰。
“还不是你昨夜太折腾?”萧元祁趴在床上,任由韦慧白替他按摩,感慨道,“朕老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你比朕小了十几岁,怎的还不体恤朕?”
韦慧白轻笑道:“陛下方才是不惑之年,臣妾瞧着您一如当年英姿,这才折腾您,若您不愿,臣妾便作罢。”
萧元祁闻言,一把将韦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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拽回怀里,摸着她凸起的小腹笑道:“爱妃所言极是,那便还是继续折腾朕吧,不过你要注意腹中孩儿。”
“臣妾也折腾不动了,您还是去上朝吧,让臣妾与孩儿好好歇歇。”韦慧白欲迎还拒,轻轻推开萧元祁的手,将她的婢女喊了进来,让她给萧元祁洗漱更衣。
萧元祁不再与她缠绵,起身让婢女服侍,韦慧白拖着雪白的睡袍,走到床边一盏花瓶形状的花灯前,拾起一旁的剪子,修剪插在花灯上的梅花花枝。
她捻起一瓣凋零的花瓣,语气漫不经心地问道:“陛下,昨日臣妾听婢女们闲聊,说起那叛国贼来,那人可有被擒住了?”
萧元祁闻言,拧眉烦躁道:“一提那个狗东西朕就来气!景和前些日子说那叛贼已暗中潜入齐州,竟想偷新的城防图献给北戎那帮野蛮东西,简直荒唐!朕待他周家不薄,他竟是如此报答朕的!抓到他后,定要让他五马分尸,碎尸万段!”
言罢,他一时怒上心头无处宣泄,便一脚踹向为他更衣的婢女,婢女倒在地上滚了几圈,吓得脸色铁青,跪在地上连声求饶。
“再吵就叫你人头落地!”萧元祁暴躁地喝了一声。
婢女不敢再作声,一个劲儿地磕头,额头很快便红肿起来。
韦慧白朝婢女挥手,示意她退下,走到萧元祁身前为他系上衣带:“都是臣妾的错,臣妾不该提起那人的。”
萧元祁的火气消退不少,但依旧神色不悦。
“陛下何必为那狗东西动怒,坏了一日的心情?您便安心将此事交给表哥,他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韦慧白为萧元祁整理衣襟,笑着吻了吻他的唇,“您便等着看那人被五马分尸吧。”
萧元祁轻笑一声,彻底消气,抬手摸了摸韦慧白的脸:“你那表哥确实有本事,朕该考虑考虑让他顶替周钰的位置了。”
这回轮到韦慧白皱眉头了,她赌气一般坐到床上,嗔怪道:“陛下考虑便考虑,无须告诉我,不然那些人背后又说我如何插手朝政之事,烦死了。”
萧元祁最爱看她耍小性子的一面,被逗得愈发开怀:“你插手又如何?有朕在,他们不敢非议你,朕这便上朝去教训他们。”
言罢,萧元祁转身离开,方才额头磕得红肿的婢女红缨跪在殿外,等他远去后,才起身关上寝殿门。
她一改方才畏畏缩缩的模样,走到韦慧白面前行礼:“娘娘,可需要奴婢给陆将军回信?”
“不必,且看他新岁要送我什么礼物,我再决定是否要帮他到底。”韦慧白的脸上全无方才的骄纵模样,神情嫌恶,拿着湿了水的帕子不断擦着被萧元祁摸过的地方,将脖子和脸都擦红了。
红缨接过帕子,沾水为她轻轻抹擦:“陆将军虽与您鲜有来往,但若此次得了封号,能在兵权上为娘娘添不少势力,娘娘不妨帮他一回。”
“红缨,你自小便跟着我了,何时见我会放过往上爬的机会?”韦慧白蹙眉道,“萧元祁这个老东西明面上对我千依百顺,嘴上说得好听,但做起来根本不是一回事,要在他那儿吹耳边风,哪里是容易的事?”
说到这里她便来气:“萧元祁夜里口口声声说要立我为后,可每一次都只是说说而已,我对他早已不抱希望,如今只能靠自己筹谋。”
韦慧白走到那盏花灯面前,沉住了气,再次拿起剪刀修剪枝叶:“我不信我堂堂韦家嫡女,斗不过姜玥那个身世不明的假货,皇后之位,岂是她能坐的?”
34.告密
“娘娘所言极是。”红缨知晓韦慧白的野心之大,她向来都是支持的,“不过陆将军此次送来的礼物倒是新鲜,奴婢此前从未见过像花瓶一般的花灯。”
韦慧白仔细打量着花灯,观赏它下半部分精美的镂空雕刻,以及上半部分拼接裂纹陶瓷的瓶口处,不禁挑了挑眉:“的确,看在这花灯的份上,我今日才帮他在老东西面前说了一句话。旁的不说,我对他信中所说的制灯师还挺好奇的。”
红缨也觉得这花灯十分精美,比起宫灯亦毫不逊色:“若是齐州,如今就数秦阳坊这个制灯作坊最是出名,陆将军许是找了那里的制灯师特意为您设计的花灯。”
韦慧白扬唇轻笑:“他说新岁之时赠我一份大礼,也与花灯有关,我倒要看看,这花灯还能如何玩出花样来。”
“若还算精巧,娘娘可在新岁的宫宴上让大家瞧瞧,陛下也十分喜欢新奇的玩意。”红缨提议道。
“新岁的宫宴,可是姜玥在筹办?”韦慧白问。
红缨答了声“是”,她转身再度剪下一支有凋零之状的梅花,轻声道:“搜查她家世一事,得再快些,若可以,我要在宫宴上,让她颜面扫地。”
*
自从祝绒确定要做什么花灯之后,她便开始全心投入到制灯当中,连铺子开张一事都顾不上了。
这灯是个大工程,她连夜画了图纸,又用了三日来创造缩小版的模型,以试验其中的设计是否行得通。
秦臻全程安静地在一旁看着,当她的下手,渐渐摸清了她制灯的一些习惯,而听命盯着秦臻的张然也如此看了几日,看得多了,也能摸出些门道来,成为了二号助手。
范青梅也好奇地一直待在祝绒的屋子里,偶尔塞一些吃的进两人的嘴里,时而唠叨两句为何祝绒的“夫君”还不回来。
在第五日的夜晚,祝绒终于将整体花灯的设计确认下来,并造出了小号的模型。
那不是一盏花灯,而是一套组合,飞龙与飞凤盘旋缠绕而飞,龙角由数十盏竹节状琉璃灯制成,一旦点亮,便会金光熠熠,仿若金子所制。
而凤的出彩之处在于尾部,三根尾羽皆由可摆动的轻盈绘制竹条组成,具有流动感,其上遍布金黄色小型滚灯球,尾羽末端则点缀了一颗鎏金灯球,全部点燃时,犹如浴火般璀璨耀眼。
一龙一凤,长达十几米,灯下衔接数十根细长木棍,高低错落地插在地上的固定木墩当中,即可成为观赏物,木棍亦可供人手持,龙与凤便会随人舞动,栩栩如生。
陆景和看到祝绒的图纸与模型时,忍不住连声夸赞,若韦慧白能带着此灯出席新岁宫宴,定能将皇后的风头全都抢了去。
他当即付清祝绒购买材料的所需银两以及她提出的一百两工钱,让她定要在新岁之前将此灯制出来。
祝绒望着桌上十分复杂的模型,沉默了一会。
设计之时光顾着好看,她一时忘了制作工期,眼下距离新岁只剩二十几日,工期十分紧张,于是她壮着胆子,再多要了一百两工钱,说会聘请更多帮手一起制灯,保证在新岁前能完成。
陆景和心情甚好,一口答应下来。
祝绒收好银子与图纸模型,离开陆府前,还提了一个要求。
“还请陆将军不要对外宣称此灯乃我所制,之后我聘人制灯与送灯都会秘密行动。”
陆景和有些意外:“祝姑娘为何改了主意?这龙凤花灯工艺如此精湛,若是叫宫中官员们见着了,你此后的生意定是长盛不衰。”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祝绒正色道,“正是因为此灯设计过于大胆,我不得不为自己的安危考虑。陆将军定会明白小女子的顾虑,对吧?”
陆景和看着那华丽的飞凤造型,当然明白祝绒想在明面上抽身的原由,笑道:“虽然我想说祝姑娘不必担忧此事,你为我办事,我定会护你周全,但既然你已提出要求,那我便答应你,你可安心制灯。”
祝绒福了福身,向他道谢,随即离去。
陆景和望着她的背影,愈发觉得此女实在聪慧,行事又十分谨慎,他当真是看对了人。
就在他要从正厅走回卧房时,忽然从某处传来一声碎裂声,他身后的一个花瓶应声落地,陆景和迅速抽出墙角的佩剑,做出防御姿势,一群护卫亦闻声持剑冲了进来。
陆景和走近碎了一地的花瓶,用剑拨开几块碎片,看到了一块绑着布条的石头。
他割断绳子,展开布条看了眼上面写的歪歪扭扭几个字,神色沉了下去。
一名护卫从外面匆匆跑进来,汇报道:“将军,没有找到扔东西进来的人,可要继续扩大范围搜查?”
自从发布悬赏令后,总有人传来各种消息,称见到周钰的踪迹,但每一次陈忠带人去寻,都是无功而返。
这一次倒是奇怪,只见消息,却没有人出现,许是害怕被发现传递假消息会遭罪?
“不必了。”陆景和将布条递给那护卫,沉声道,“让陈忠带人去查查。”
护卫垂眸瞥了眼布条,其上赫然写着“潜逃的周钰部下藏在毅武堂”。
*
毅武堂之下,周钰已经许多日都不曾见过天光了,与他相伴的,只有灯火。
这让他愈发想念城郊那间阳光明媚的小屋,想念躺在院中椅子上观赏晚霞的日子。
他的腿伤和胸膛的伤已几乎愈合,只是双眼当初被陆景和伤得太重,迟迟难以恢复,仍旧视物不清。
许是因为心情不佳,他极少与人说话,总是待在习武堂中练剑,招式愈发狠辣,每一剑都是奔着夺命而去。
张然和张毅与他过招之时,没几招便败下阵来,不敢再惹周钰,在周钰提出再来一次时,两人不约而同地笑着打岔,找理由溜走。
他们走出密室门,对视一眼,张然笑着搂住哥哥的肩膀,骄傲道:“我一个瘸子都能过五招,哥你才三招就败了,今后是不是得改称我为哥哥了?”
张毅笑了一声,踢了脚张然完好的那边腿,骂道:“混小子,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刻,突然屋子外面传来一声巨响。
两人神色一凛,冲出去查看,发现毅武堂的门被砸坏,陈忠带着一群陆府护卫和十名镇北军将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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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堂包围起来,赵厉和薛瑞禾几个毅武堂的兄弟手持武器与他们隔着距离站着,不敢贸然出手。
张然望着陈忠的眼神顿时燃起了怒意,他抄起一把剑,对准了陈忠的喉咙,喝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陈忠依旧面无表情,冷声道:“我等收到消息,称毅武堂藏匿了周钰手下潜逃的人,故奉命来搜查,请各位配合。”
张毅将张然拽到身后护住,好声说道:“冬至过后几日,你们早已派人将我这毅武堂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还有什么好搜的?”
“今时不同往日,往日没有,不代表如今没有。”陈忠挥手让其他人进屋,“给我搜。”
“慢着!”张然看着往日亲如兄弟的陈忠变成陆景和的走狗,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逼近陈忠低声道,“陈忠,你我心里都清楚,谁才是真正的叛国贼,我亲眼看着王爷在战场上被那些所谓的袍泽杀害,葬身在凌河之畔,尸首被踏入泥地里,化为一副枯骨!……你怎么能!怎么敢!”
陈忠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动容,望着愤怒的张然,继续对其他人下命令:“给我搜,阻拦者格杀勿论!”
张然闻言,一个暴起,提剑就要往陈忠身上劈去,陈忠迅速出剑,横挡在身前。
两剑碰撞之声响彻整个毅武堂,有那么一瞬,陈忠仿佛回到了第一次拿剑的那日。
他比张然大了两岁,却晚了几年才进周府,他的剑术,全是周钰教的。
不同于以攻为优势的张然,周钰教他的第一招,便是防与退,要他不管在何时,都要尽力护住性命。
不是只有攻,才算是英雄,才算是胜利。
适当的防与退,等待可以一击制胜的机会,也是极妙的招数。
张然劈过来一剑,两剑,三剑,陈忠全都挡下了,趁张然刺出第四剑之时,迅猛攻向他的左腿,将他固定在腿上的假肢取了下来。
张然顿时失了平衡,陈忠曲肘朝他腹部一击,不怎么费力便将他击倒在地。
张毅连忙上前查看张然是否有伤到,张然靠在张毅身上,抬眸嘲讽地看向陈忠:“王爷教你用剑,怎料到你会将剑尖对准兄弟们,对准他。陈忠,你配不上‘忠’字。”
陈忠冷眼望着张然:“为了存活,舍了这名字又如何?”
他知道,他早就配不上这名字了。
在他于密林中发现陆景和要叛变之时,在他为了活命,斩杀身边出自周府的兄弟之时,在他知道周钰还活着,被囚在陆府之时……
他后悔过,痛苦过,可一旦踏上了这条路,便不能再回头。
陈忠收起剑,越过张然,走进了毅武堂之内,看着其他人一顿翻找,也负手在屋内搜寻。
他们找完了正厅,又去每一个房间搜查,因方才在门口受了阻拦,一些护卫心有不悦,故意弄倒砸碎了不少东西。
但搜遍了整个毅武堂,他们还是一无所获。
这个局面在陈忠的预料之中,他正要带人离开,在经过一个书架之际,发丝忽然被一阵不知何处来的风吹了起来。
他脚步一顿,侧眼朝书架看了过去。
35.病倒
周钰在密室里,早便听出了不对劲。
先是门被破开的声音,随即是兵刃相见的声音,但始终没有人进密室告知他发生了何事。
必定是有人闯进来了。
毅武堂的密室藏得十分隐蔽,张毅和张然此前从未告知旁人,据说陆景和派人来了几次,都没有发现密室。
即便如此,周钰还是召集所有藏在密室的部下,分别守在密室的各个部位,他则戴上面具,持剑站在密室门前,随时准备厮杀。
在那道门前,周钰听到了外面房间有人在搜查的声音,他还听到,陈忠在指挥。
在父亲送进府里的十名亲信中,陈忠的能力并不突出,在各种考核中经常是垫底之人,他十分内敛,沉默寡言,与开朗调皮的张然截然不同。
但父亲既然送他进来,便说明他是可塑之才,周钰并没有看不起他,而是一视同仁,根据他的特点来教他,与他一同练习。
十几年的情谊,不过如此。
听着陈忠喊那些陆府的护卫“仔细搜查”时,周钰攥紧了剑,杀心渐起。
陈忠当初同他的另外两名亲信一起被派去陆景和的队伍里,陆景和起叛时,绝不会留他们性命,除非,陈忠做了什么事情,让陆景和信了他追随的决心。
那时能做的,无疑是斩杀同僚。
周钰死死盯着密室的门缝,万幸,外面的人说什么也没有发现,准备撤退了。
他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几分,然而,密室门缝透进来的光,忽然被一个身影所遮挡。
有人停在了密室的门前!
那一刻,周钰的直觉告诉他,门外之人,就是陈忠。
他拿起剑,抬至人的喉咙位置,对准了极细的门缝。
只要门外之人敢轻举妄动,他便打开门缝捅穿那人的喉咙。
不管对方是谁,不管他是不是与自己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兄弟。
门外的陈忠察觉到熟悉的凌厉杀意,神色有一瞬的愣怔。
他看向隐藏在书架背后的细小裂缝,咬紧了牙关。
怎么会!那个人怎么会真的在此处?!
陈忠将手放到腰间的佩剑上,用力到指节都发白了,身前忽然又有一个影子压过来。
张然重新戴好假肢,站在房间门口,同样紧攥着一把剑,望着他的眼神极其冰冷。
“陈大人,你的那些手下都走了,为何你还在此处?”张然语气嘲讽,随即抽出了剑,以剑尖抵地,朝陈忠走去,“可是还想比试比试?”
剑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陈忠不禁皱起了眉。
他明白,张然这是在发出最后的警告。
若他敢推开书架后的暗门,张然会同他拼命,为了保护周钰而拼命。
从前他们在这一点上,总是默契的。
陈忠看着张然那充满克制怒意与恨意的目光,又侧头看了眼书架,沉默了许久,最终攥住剑柄的手还是松开了。
他冷着脸从书架旁走开,在越过张然的时候,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下次比试,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你最好,躲紧了。”
在陈忠带着所有人撤退后,张然握剑的手才倏然松开,剑如同他心中巨石一般掉落在地。
张毅及薛瑞禾几人确认锁紧大门后,抄着家伙匆匆跑进了房间,围着张然追问密室有没有被发现。
张然没有作答,伸手推开密室的门,对面前的周钰低声道:“王爷,毅武堂不能久留了。”
*
祝绒从陆府回来后,便开始规划制灯的工期。
这龙凤灯制出来定是十分庞大的,毕竟龙与凤皆有十几米长,届时她在明面上会请毅武堂负责聘人运送入京,入京后再由陆景和在京城的人接应,送入宫中赠与雪妃。
齐州距离京城不远,如此,她在新岁前三日完成此灯即可,有秦臻帮忙,也有毅武堂的张毅张然等人,再叫上范青梅,一共十来人,二十日已足够了。
祝绒算清楚后,松了口气,困倦立即袭来,她正想在作坊新添的床榻上歇息一会,可张毅却带着赵厉和薛瑞禾过来了。
看他们一脸沉重,祝绒心里一慌,急忙问道:“可是出事了?”
“妹妹安心,虽有变故,但暂时算是安全。”张毅犹豫了一会,虽然周钰叮嘱他不能将此事告知祝绒,不然会令她担忧,但他看着祝绒急切的眼神,还是没忍住告知了一切。
祝绒听张毅的描述,吓得够呛,没想到那个陈忠竟然是个叛徒。
虽然他这次没有拆穿密室一事,但终归是知晓了,危难之际,最不能赌的便是人心。
“不行,那人必须尽快离开齐州。”祝绒几日没睡的困意烟消云散,她坐回桌前,看着方才规划的工期,直接将那纸揉成纸团扔到一边,提笔重新规划。
她要将工期压缩一半。
“张大哥,待会麻烦你将所有能露面的兄弟带来作坊,我会教你们如何制作花灯的基础部分,接下来十日,你们都在作坊里住着,全力助我完成花灯的制作。”祝绒抬眸看向张毅几人,坚定道,“你们放心,我会助他尽快安全离开,只是接下来十日,要辛苦诸位了。”
张毅向来知道祝绒有能力,但在他眼中,她始终是个及笄不久的小妹妹。
可在此刻,他望着祝绒神色坚毅,听着她说出命令一般的言语,再也无法像从前一般看待她了。
他竟在她的身上,看出几分周钰的气势来。
并非是她像,或者学来的,而是她骨子里便有同周钰一样的魄力。
让人忍不住地感到安心,想要服从,想要追随。
扑通一声,他身边的薛瑞禾忽然跪下了。
薛瑞禾双手抱拳,正色道:“祝姑娘,我的阿兄辛苦走镖挣了不少钱,好不容易娶了心爱的女子为妻,还有了孩儿,可是他就那般枉死在北疆,我想为他报仇,可我太无能,什么也做不了,如今能将希望寄在那人身上,期盼他能让真正的罪魁祸首受到惩罚,已是上天的眷顾。”
祝绒连忙走到薛瑞禾面前,想将他扶起来,但薛瑞禾却不肯起,连带着张毅和赵厉都跪了下来,祝绒急得也一起跪了下来。
“祝姑娘,若从一开始,直到眼下的困境,若没有你相助,我永远都无法为阿兄报仇了。”薛瑞禾俯身,朝祝绒一拜。
张毅也抱拳感激道:“阿然的仇,还有毅武堂许多兄弟的仇,亦是如此,张毅在此,谢过祝姑娘。”
言罢,他和赵厉也一同俯身一拜。
祝绒被他们弄得有些害羞,抿抿唇道:“此事成不成还另说呢,哥哥们快别这样了……接下来几日会十分辛苦,你们届时没准还会记恨我呢,对于花灯一事,我可是十分严格的。”
三个大汉齐齐起身,撸起袖子,一脸无畏地喊道:“区区几盏花灯有何难?妹妹便交给哥哥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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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曾料到,这种话,在第三日他们便再也说不出来了,到了第五日的时候,开始后悔为何当初如此信誓旦旦。
祝绒原来不是唬他们,她是真的严格,甚至到了疯狂的地步。
第一日,她教他们以竹篾编成骨架,用蒙布将成型的骨架包裹起来,再进行连接,光是这三个步骤,他们七八个兄弟就从早练习到了深夜,舞刀弄枪的手饶是给竹篾扎成了筛子,终于在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时,才得到祝绒“尚可”二字。
张然想起此前周钰被祝绒逼着做河灯,可算感受到了他的不易,再也不敢嘲笑他了。
第二第三日,他们不眠不休,终于从“尚可”晋升到了“不错”,开始按照图纸真正着手制灯。
再熬了两日,将龙凤的身体都分块完成之后,他们又面临着上色描绘的难题,这下可不是靠毅力便能完成的,他们之中,无一人能作画。
祝绒本想拜托秦臻,去秦阳坊请一位能守得住秘密的画师来为龙凤身体描绘花纹,但秦臻觉得他们都不可信。
最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直待在作坊里看热闹的范青梅提笔在龙身上画了几片龙鳞,画技竟堪比专门绘制花灯的画师。
范青梅对不敢置信地祝绒开心道:“妹妹的画技都是姐姐我一手教的,你莫非忘了?”
祝绒还真不知晓范青梅能作画,且画得栩栩如生,观察得仔细时,还能发现她在许多落笔之处,皆以梅红色的丹青作为点缀。
祝绒问这又是何种技法,范青梅却只是望着她宠溺地笑,没有回答。
她没有时间探究,继续投入到关键技艺的制作当中。
张毅他们所制作的,是基础的龙凤身体骨架,而镶嵌在其中的灯则需她来完成。
幸好还有秦臻在一旁帮忙,她学得很快,有时还能举一反三,提出更省时间的做法,这令祝绒如虎添翼。
范青梅与张毅等人在一楼负责处理大型的龙凤身体制造,而祝绒与秦臻在二楼合力完成所有的灯芯制作,一伙人日夜形影不离,废寝忘食,几乎没有踏出过作坊的门,终于赶在第八日的夜里,提前完成了所有部件的制作,就只差将部分灯安入龙凤的体内了。
范青梅靠在角落睡着了,张毅给她在地上铺了褥子,怕她着凉,又用外袍将她裹得紧紧的,这才和其他几个壮汉安心睡下。
他们直接在厅堂倒头就睡,横七竖八睡了一地,祝绒从二楼望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目睹了什么灭门凶案现场。
秦臻也趴在桌子上睡得直打呼噜,身上还披着从张然那里抢来的外袍。
祝绒轻笑一声,将她的袍子往上提了提。
大家真的都累坏了……
祝绒看向窗外的明月,一想到最多再过两日,便能将周钰送出齐州,心中便安定了不少。
她拿起两个鎏金滚灯球,想先将它们试着安装到飞凤的尾羽上,可刚一站起来,便感到一阵眩晕。
她连忙撑住桌面,缓了一会,才感到好一些。
看来人真的不能不睡觉啊……
祝绒轻呼出一口气,拿着灯球,悄声走到台阶前,然而,在她走下第一级台阶之时,台阶顿时好似海浪一般涌动起来,眼前天旋地转,她双手都拿着灯球,没有及时扶稳,脚下踏空,整个人滚下了楼梯。
她仅剩的意识,全都用在护住怀里的两个琉璃灯球上了。
可千万……别摔坏了……
36.急切
张毅被这一阵动静吵醒,警惕地睁开眼张望,竟瞧见祝绒倒在台阶旁不省人事,随即反应过来,方才的声响是祝绒从楼上摔了下来!
他连忙将大家喊醒,跑过去将祝绒抱了起来:“妹妹!妹妹醒醒!”
祝绒没有半点反应,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不已,额头还磕出了血。
秦臻和范青梅都迷迷糊糊地醒来,范青梅看到祝绒这副模样,吓得立即红了眼,冲过去跪坐在一旁,一边唤“妹妹”,一边为祝绒暖手。
“怎么这么冰……妹妹你是不是冷呀……”范青梅好似因为这一幕而有些魔怔,一直喃喃自语,“妹妹别怕……姐姐在,你会好起来的……别怕……”
张毅将祝绒抱到床榻上,对跑得快的薛瑞禾喊道:“瑞禾快去找大夫来!”
薛瑞禾外袍都没披,撒腿就往外跑,张然见状也有些慌了,他急声道:“我去告诉王爷!”
“慢着!”张毅喝住了他,蹙眉道,“不能说,你说了他也不能过来,岂不是白白让他担心着急吗?”
“可是……”张然总觉得,如果他不告诉周钰此事,之后怕是要被他打死。
张毅望着秦臻用手帕为祝绒轻擦额头上的血,犹豫后还是冲张然摇了摇头。
周钰此前种种表现,可见他对祝绒已是极为在意,若他知晓……
“先等大夫来给妹妹瞧瞧。”张毅低声道。
张然没再坚持,沉默地在一旁坐下,等薛瑞禾将大夫带过来。
岁末的子时格外寒冷,一屋子的人困意全无,皆满脸担忧。
他们的注意力全在昏迷的祝绒身上,不曾注意到,有一个瘦弱的身影溜出了作坊。
范青梅此时十分生气,气到压根没感到冷。
妹夫去治伤,这么久都不回家便算了,好歹他派了这么多兄弟过来照顾妹妹。
可是如今妹妹病了,他竟想充耳不闻,让这些人都不告诉他?
岂有此理!亏他还口口声声说喜欢妹妹!
别以为她不知晓他在何处,找不了他算账!平日里他的兄弟们一口一个毅武堂,他一定就藏在那里!
范青梅气冲冲地往毅武堂的方向走去,那些巡逻的官兵瞧见了,看她只是个头发乱糟糟的老太婆,也不想多理会。
一炷香时间后,熟悉齐州城的范青梅便顺利找到了毅武堂。
她砰砰拍响大门,将里面两个守夜的壮汉给引了出来,一人给她开门,另一人隐藏在屋里观察。
开门的男人以为来人是搜寻的官兵,谁知是头发花白的范青梅,不由得一愣。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话,范青梅劈头盖脸地就来了一句:“让我那妹夫出来!”
男人傻了眼,暗暗朝屋内另一个壮汉看去。
妹夫?这婆婆看上去年纪不小了,她的妹夫不也得四五十岁了?
毅武堂何来年纪如此大之人?
“婆婆,您莫不是寻错地方了,我们这里没有你的妹夫。”男人好声解释道。
“胡说八道!他就是在这里!”范青梅强行闯了进去,扯开嗓子就喊“妹夫”。
男人也不敢动蛮力,怕这老太婆碰一碰就倒了,紧追上去问道:“您的妹夫姓甚名谁?”
范青梅闻言,陷入片刻的愣怔。
“妹夫……妹夫没有名字……”她确实不记得祝绒向她提过夫君的名字。
男人瞧出范青梅精神有些问题,宽心不少,至少此人没有什么威胁,只是难缠了些,于是尝试劝她离开:“没有姓名,我也无法帮您寻人,不然您改日记起名字了,再来寻人可好?”
藏在屋内的壮汉见状,正要去向密室里的周钰汇报无事发生,忽然听见范青梅补了一句话。
“妹夫乃入赘,自然随妹妹姓祝!”
两个壮汉一听“祝”字,立即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莫非?
藏在屋内的壮汉一溜烟跑进密室,找到在习武堂的周钰,周钰见他有些匆忙,以为又有人来搜查,正想去拿剑,却被壮汉拦住。
壮汉支支吾吾道:“王爷,外边来了个婆婆,说要寻她的妹夫……”
周钰听到这熟悉的称呼,有一瞬怀疑自己听错了:“妹夫?”
“是……说是入赘祝家的……”壮汉感觉这话越说越离谱,甚至感觉自己像在侮辱堂堂北平王。
果不其然,他抬头一看,周钰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将她带进来。”周钰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幸好听到这话的人不多,不然他的颜面往哪里搁?
祝绒也真是的,对范青梅说是她夫君就好了,为何还要加个“入赘”的名头?
不过确实,住在妻子家中的夫君,可不就是入赘吗?
周钰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顿时生出一种自己就是赘婿的感觉来,连忙正色端坐。
清醒一点!你可是北平王!要有王爷的样子!他在心里斥责自己。
可为何范青梅会找到毅武堂来?她不是在作坊与祝绒一起制灯吗?
周钰在习武堂等了一会,范青梅便被壮汉蒙着眼睛带了进来,他决心要摆出些架子来,然而一句话都还没说,就被凶神恶煞的范青梅握着拳头砸了几拳。
“你这混蛋!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爱惜妹妹的,没想到你是如此没良心之人!”范青梅边打他边喊道。
这几拳虽不痛不痒,但着实把周钰打懵了,他不解问道:“我如何没良心了?”
范青梅愤愤道:“你抛下妹妹去治伤,迟迟不归,害得妹妹总是挂念你,日日不欢喜!如今妹妹为了给你做灯而病倒了,你还不闻不问,你是不是有了新欢!”
周钰闻言,立即蹙眉抓住范青梅打他的手:“她病了?”
范青梅打着骂着就红了眼:“妹妹那么好那么乖,就算病了,就算再也好不起来,你也不能抛弃她!不能将她送走!不可以!”
周钰听得心惊,呼吸都变得紊乱不已,往日的沉稳冷静通通消失不见,急声问道:“什么叫再也好不起来了?大夫可给她瞧过了?是什么病?”
可范青梅越说越魔怔,忘了打,也忘了骂,转身边躲藏边不断地呢喃:“不可以……不可以送走她……不可以……”
周钰被她这副样子吓得心急如焚,追着她不断问祝绒到底怎么了。
范青梅仿佛受了刺激,缩到角落里抱头躲起来,颤声道:“她的手好冷好冷……一直闭着眼,我怎么唤她她都没有睁开眼睛……血,还有血……”
她的字字句句,都好似重锤般狠狠砸在周钰的心上。
砸得他的心生疼。
怎么会……怎么可以……
周钰攥紧双拳,再也按耐不住,转身拿起面具和灯球,不管不顾地就想走出密室。
“王爷不可!”一个壮汉连忙低声阻止他,“外面不安全!您眼伤未愈,出去便是自投罗网!”
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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钰戴上了面具,沉声道:“你带我走小道,若当真被发现,我自会跑开,不连累你。”
壮汉见他马上要冲出去的样子,有些无措道:“王爷,我看这位婆婆神志不大清醒,也许说的话并不是真的,您不如等大哥他们回来——”
“我等不及了!”周钰攥紧了灯球,“我现在便要见到她!”
这话说出口,连周钰自己都愣住了。
他当真如此急切想见到祝绒吗?
哪怕外面危险重重,哪怕会被擒住,一切计划都被破坏吗?
片刻的沉寂后,周钰冷静了一些。
他看向壮汉,眼神不容置否:“我现在便要去见她,带路吧。”
“不行啊王爷!”壮汉有些为难,因为张毅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保护好周钰,别人闯进来,他还能拼命对付一下,可周钰硬要出去,这可如何是好!万一被抓走了,就算别人不计较,他自己也得自责一辈子!
火急火燎间,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主意,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我有个法子,可助您掩人耳目!叫人见了都绕着走!”
“什么法子?”周钰问。
可壮汉上一瞬还是欢喜的神情立即又变得萎靡。
这个法子,他倒是无所谓,但岂是能让一个王爷去做的?光是说出来都像是要掉脑袋的,他真是太冲动了!
“快说。”周钰催促道。
壮汉硬着头皮,用极小的声音答道:“今日那收夜香的两人还没来……您……您可以……”
他实在说不下去了,只觉得自己要挨打。
但他错了。
周钰没有半分犹豫,只是把灯球放好,寻了件旧衣裳套在最外面,低声道:“让人照顾好婆婆,我们走。”
*
大夫被薛瑞禾半推着赶来时,祝绒已经从浑身冰冷变得发起了高热,甚至开始说起了胡话。
她额头磕伤的地方肿起了一个大包,看上去又青又紫,甚是吓人。
张毅几人在房门外面等得心焦,来回走了几十遍,终于等到大夫和秦臻推门出来。
“大夫,妹妹她如何了?”张毅急忙问道。
大夫答道:“姑娘过于疲累,气血不足,又感染了风寒,所以才会头晕乏力,身子发热,昏睡不醒,至于头上及身上的伤,未伤及骨头,并无大碍,我开些内服及外敷的药,你们喂她喝下,退热之后让她再静养几日,便会好了。”
几人这才松了口气,张然也庆幸方才没有去找周钰,不然怕是要将事情弄得复杂了。
他将大夫送出门外,正要关门时,忽然瞧见不远处走来两个人,他们身上都挑着两大桶东西,其中一人还戴着纱帽。
这是……收夜香的人?
张然无意探究,想关门进屋,却被喊住了。
“公子,可有夜香要倒?”
张然听着这声音像是毅武堂的兄弟,仔细在黑暗中瞧了瞧,发现竟真的是他。
“有……倒是有……”张然怔怔看向一旁戴纱帽的人,心想不可能吧?应该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但戴纱帽的人放下两桶夜香,急不可待地走到他面前,拨开黑纱,露出里面的面具,低声问道:“祝绒呢?”
张然闻着周钰衣裳上那股难以形容的味道,震惊到失语。
他的王爷……竟去提夜香?!
周钰见张然不说话,愈发着急,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再度问道:“我问你她怎样了?!”
37.情深
作坊有一个隐秘的仓库小房,祝绒将它改造成了小卧房,供上爹爹阿娘的牌位,又将周钰的画像挂在一旁,想着以后生意忙活起来,可以直接在卧房歇息。
她特意在房中放了许多花灯,不知为何,就是想如此放着。
许是有周钰的画像在,一看到他,她便忍不住地多点燃几盏灯,哪怕只是画像。
正是因为如此,周钰此刻走进这间卧房,视线便顿时明亮起来。
他看着那些熟悉的花灯,神情变得无比柔软。
果然,只要有祝绒在,他的眼前便一直有光。
她就像是他的一盏灯,他在黑夜中行走,而她则是他长燃不熄的明灯。
周钰悄声靠近床榻,在床边坐下,望着昏睡的祝绒,以及她额头上连他都看得出来的青紫肿块,心都揪到了一块去。
张然方才与他细说了一切,范青梅所说“好不起来”只是胡言乱语,然后劝他赶紧趁现在原路折返毅武堂。
但他怎能就这么离开?
别说祝绒如今发着高热昏睡不醒,头上还肿了个大包,就是她哪里擦破了皮,他都要见她一面。
他忍不住了,忍不住想要看看她的轮廓,闻到那股熟悉的暖香,甚至实实在在地触碰到她。
那道防线一旦被冲破,便再也无法修复了。
于是,周钰脱掉沾染了味道的衣裳,将手洗了许多遍,走进了小房间,去见那个反反复复出现在他梦里的人。
他情不自禁地抬手,伸向祝绒的脸,在即将触碰之际,停顿了许久。
最终,他还是没把手落在她的脸庞上,而是用手背轻轻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
果然烫得厉害,等药熬好了,得尽快服下才行。
“你这个笨蛋……嘴上总说着自己有多厉害,怎么病成了这样?”周钰望着她模糊的脸,低声呢喃,脸上尽是愧色,“都是我太无用了……”
他隔着被褥,将手轻轻覆在祝绒的手上,微微收紧了手指。
“对不起……”
“对不起……绒绒……”
周钰垂下头,懊恼不已,像犯了错般无措,在心中一遍遍骂自己。
忽然,被子下的手动了动。
“周……钰?”一直昏睡的祝绒忽然微微睁开了眼。
她方才还在梦中,与爹爹阿娘一同吃饭,他们宠溺地唤她“绒绒”,她听得欢喜不已,但也越听越迷糊,像是要陷在里面一般,抽不出身来。
忽然,一道不同于爹爹阿娘的声音掺杂了进来。
那道声音也亲昵地唤她“绒绒”,可这种亲昵,好似与爹爹阿娘不一样。
她勉强睁眼,眼前一片朦胧,唯有一个狗头十分显眼。
狗头不会出现在这里,不会出现在她面前,原来她还在做梦呢。
既然是做梦,唤一声他的名字也没关系吧?
祝绒这一声虚弱的呼唤,让周钰顿时动弹不得,如同中了咒般脑子一片空白。
他只想满足自己那见不得人的心思,偷偷看看她,并不想让她知晓,扰乱她心绪。
再者,他不知从何时起,竟少了面对她的勇气。
不敢面对,因为亏欠太多,更因为情愫渐深。
怕看了,触碰了,便再也离不开了。
周钰没有抬头去看祝绒,想将自己隐藏在这面具之下,只是将她被子下的手握得更紧。
可祝绒却将手抽了出来,周钰一顿,这是不愿被他握着手吗?
他的眸光迅速黯淡下来,悻悻抬眸之际,却被祝绒劈头盖了一巴掌。
“狗头钰……我怎么……又梦到你了……”祝绒病得神智迷糊,手上没轻没重地啪啪拍着周钰的面具,断断续续埋怨道,“狗男人……我都要累死了,你怎么在梦里也要来吵我?”
若说直接打他还好,可隔着一层面具,敲打得他脑袋都嗡嗡作响,看不见也听不清,更说不了话。
他只好无奈地握住祝绒的手,这才让她停下来。
“你为何要叫我狗头钰?”周钰好奇这个问题许久了。
祝绒扬了扬唇,伸手摘下他的面具,笑道:“因为……就是个狗头呀……”
周钰顿时明白过来,这面具竟然是狗面具,而非狼面具!
他竟戴着一个狗头示人这么久!
他感到有些被戏耍的委屈,蹙了蹙眉,轻声怪道:“你怎能骗我?”
还说什么这面具的气质与他极为相配,害得他当时说出了甚是离谱的话。
让他一个王爷的颜面往哪儿搁?
“你不喜欢吗?”祝绒缓慢地眨着眼睛问道,“我觉着挺好看的……”
“不喜欢,不好看。”周钰赌气道。
“那你便扔了吧……”祝绒的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好似又要陷入昏睡,手里的劲儿倏地松开,面具从床榻上掉了下去。
周钰稳稳接住了面具,没让它摔到地上。
他摸着上面的凹凸纹路,嘀咕道:“不扔……”
她送的,他爱惜都来不及,怎能扔掉?
反正都戴了这么久,颜面早便没了。
祝绒没有再回应,周钰以为她又睡了过去,于是放下面具,再度去握她的手。
可他忘了,这一次没有被褥隔着。
他的手直接触碰到了祝绒的手,她的手很柔软,也很烫,小小的,他只需一握,便能全都握在手心里。
周钰握住了,便不想再松开,干脆双手一起将祝绒的手裹住,轻轻贴在心脏的位置,虔诚得犹如她的信徒。
在这静谧的一刻,看着模糊但绝不会认错的身影轮廓,身边萦绕着令他心安的熟悉暖香,周钰终于看清了自己一直不敢直视的心意。
他真的心悦于这个忽然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女子。
他无法定义自己的情愫是从何时而起,许是从祝绒在冬至雪夜里将他救回来时,许是她小心翼翼照顾他的伤口,一次次问他疼不疼时,许是她手把手教他做灯时,许是她冒险为他去寻张然时,许是她为他夜夜点燃满屋的花灯,又为他亲手做了祭奠的河灯时……
还有一起喝鸽子汤,吃烤乳鸽,一起坐在树下,静看天边晚霞……
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两人时常吵嘴,甚至动手,但他就是如此不自知地沉沦了。
情不知何时起,知晓时,已然情深。
他曾见过很多名门贵女,她们都像一朵花一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十分优秀,可祝绒身上,有他从未见过的生命力,以及令人心安的气息。
她太过美好,以至于他总觉得在玷污她的美好,要将她拉入自己的泥泞之中。
他试过推开她,试过远离,试过狠心不再见她,可她总是推不开,总是要往他身边跑,要关心他,要帮他,甚至不将自己的安危和健康放在眼里。
周钰握紧了祝绒发烫的手,抵在眉心,闭上了眼。
他不禁喃喃自语,语气温柔又无奈:“祝绒,你到底还想让我欠你多少?”
半晌后,被他裹在手心的手调皮地挠了挠他。
“要你欠到,这辈子都还不清……”
周钰没想到自己会听到回答,他睁开眼,看向祝绒,但仍旧保持着握着她手的亲密姿势。
他不用力,若她不愿,将手抽出来便是。
若她不抽出手,那便是,便是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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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祝绒不知道周钰心中这些弯弯绕绕,她已然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如同喝醉一般,说话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你还不清债,便一直是我的人了……我有大将军大王爷给我当苦力……多威风呀……”
周钰哑然失笑,低声道:“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
一口一个他是她的人,她可知晓这是什么意思?
他若是蛮不讲理些,急躁一些,再多听几次,怕是要将她吃了,让她知道什么叫做她的人。
“对了。”周钰忽然想起一事,认真道,“以后你再大发善心,救了别人,要他报恩便罢了,不许再说他是你的人。”
“为何?”祝绒歪脑袋问道。
周钰的眼珠子转了转,看向别处答道:“你有本王给你当苦力还不够吗?”
祝绒此时完全无法理解周钰所说是为何意,半梦半醒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将手抽出来,摇摇晃晃撑起身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往下扒:“你的伤可好了?让我瞧瞧……”
周钰被吓得一激灵,下意识躲避,祝绒坐不稳,随着周钰的动作,撞入了他的怀里,周钰再度被吓了一跳,忙揽紧了她,护住她的脑袋,生怕碰到她额头伤处。
“别担心,我的伤已经痊愈了。”周钰轻声安抚道。
祝绒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声音也有气无力,可手仍揪着他的衣襟不放:“我要看……”
话音落下,她的另一边手又朝周钰的裤头摸了过去。
周钰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护着她额头,根本腾不出手来阻止,一时间哭笑不得:“我看你不是担心我的伤,只是想将我的衣裳扒掉吧?”
祝绒如此折腾一番,力气又被用光了,她沉沉地闭上眼,但还是要不认输地嘴硬一句:“是又如何……”
周钰轻笑一声,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若想,便脱了。不过今后,我可是要以牙还牙的。”
他不知道祝绒是否将他的话听了进去,她没有再去扒拉他的衣裤,变得安静下来,像只毛绒绒的小猫一样窝在他的怀里。
“周钰……”祝绒好似在说梦话。
“我在。”周钰又握住了她垂下去的手。
反正她以为这是在做梦,醒来或许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便允许他放肆一次吧。
祝绒的声音有些鼻音,轻轻颤动,如同撒娇一般:“再唤我一声……像爹爹阿娘那样……”
周钰将她抱得更紧,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同她的温度一般炙热。
他眷恋又贪婪地沉浸在她的气息当中,低头在她耳边轻语:“绒绒……好好睡一觉便不难受了……”
*
天将明之际,祝绒终于不再发热,也不再说胡话,只是沉沉地睡着。
周钰再三确认她无大碍后,戴上面具与纱帽,与另外一个壮汉以同样的方式返回毅武堂。
虽沿途市井路上已有了一些人在行走,但由于他所提之物,无人敢靠近他。
顺利行至半路,他们遇见了带着范青梅折返作坊的兄弟,但彼此都装作不认识,并未停留。
周钰走出几步后,倏地停下了。
他警惕地察觉到不对劲,回头看了一眼,但只能看到来去匆匆的几个行人身影。
好像有人在跟踪。
周钰低声让身边壮汉走快些,两人快步走至转角处,壮汉隐藏起来蹲守许久,但并未见有人尾随而来。
莫非是他多虑了?
周钰又等了半晌,依旧没见有人跟来,这才继续走小道赶回毅武堂。
他没有想到,确有跟踪之人,但跟踪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范青梅。
38.欺骗
新岁将至,皇宫中添了许多喜庆之物。
皇后姜玥所住的宫中小院里,几树红梅开得极美,在阳光下绽放出朵朵殷红。
姜玥虽已年近四十,但她保养得极好,容颜与二十几岁的韦慧白相比,也不会逊色。
韦慧白是娇艳,而她则是大气端庄。
她的一举一动皆温婉优雅,站在红梅旁,衬得肌肤雪白。
一直跟着她的林嬷嬷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封密信,小声道:“娘娘,来信了。”
姜玥本想剪下一枝梅拿进殿内,可她瞧了又瞧,哪一支都舍不得剪下来,最后只是摘下了一朵红梅捻在手中观赏。
她没有接过信,轻声问道:“可有不妥之处?”
林嬷嬷摇头:“近日一直与那姑娘待在一处,昨日不知何缘由出了一趟门,不过去的地方并无可疑之处,都是与那姑娘相关的地方。”
“知道了,继续盯着吧。”姜玥声音轻柔,拿着花进了殿内。
林嬷嬷交代一侍卫几句,也随她进了屋内,为她脱下外袍,递去一个手炉:“娘娘,若您真的担心那件事暴露,为何不斩草除根?左相的人也一直在催此事。”
姜玥的神色不变,将梅花放在桌面:“此事你不必再劝我,我绝不会对她下手。”
言罢,她看向林嬷嬷,正色道:“不过,若有人敢利用此事兴风作浪,本宫不会手下留情。”
林嬷嬷不再提及此事,又将一本折子递到她手中:“新岁宴席所需之物,今日已尽数准备妥当,娘娘您看何时派人去布置呢?”
姜玥检查了一遍折子上所写各式各样的物件,确认无误后,问道:“韦慧白对宴席一事可有异动?”
“暂时未见有何异常,奴婢会叫人一直看着的。”林嬷嬷答道。
姜玥一想到韦慧白,脸上便添了许多愁容,她倚靠在椅子上,蹙眉揉着太阳穴:“自从那次宴会过后,元祁便越发被她迷惑,那个女人,绝不会满足于此,你定要盯好了。”
“是,娘娘。”林嬷嬷见姜玥好似乏了,便想扶她去床上歇一会,可殿外忽然传来孩童的声音。
姜玥顿时一扫忧愁与疲倦,脸上染上笑意,立即开门迎了出去。
果然,六岁的太子萧文善抱着一扎剪下来的红梅枝,站在门外冲她笑:“儿臣拜见母后!”
萧文善想要下跪行礼,姜玥忙扶起他,在他面前蹲下,摸着他的脸笑道:“我的好善儿,你何处寻来这么多红梅?”
因为她喜欢红梅,萧元祁从前便将所有红梅都移到她殿中,让她霸占整个皇宫的红梅,如今宫中别处再无此花。
“儿臣见母后近几月来一直闷闷不乐,便偷溜去皇宫外给您带了礼物,这些红梅花可比宫中的大多了!”萧文善将梅花递给姜玥,欢喜之色少了几分,有些担忧地问道,“如此母后可会开心些?”
“傻孩子,只要有你陪着,母后便日日都欢喜。”姜玥给他裹紧了外袍,柔声道,“不过善儿日后不要再偷跑出宫了,你可是太子,要恪守宫中规矩,明白吗?”
萧文善的神色更沮丧了:“母后,若哪日父皇不再让我当太子,您会不会生儿臣的气?”
姜玥掐掐他的脸:“怎会?你父皇前几日还同我夸你呢。”
“母后莫骗我了,父皇已许久没对儿臣笑过了,而且……”萧文善垂下头,低声道,“儿臣偷听到外面的人说,雪妃娘娘不日诞下皇子,父皇便要将太子之位给弟弟了……”
“莫听外面的人胡说八道。”姜玥摸着萧文善的头,表情变得凌厉了几分,“是你的东西,母后都会为你紧紧守住。谁敢动,我便叫他百倍偿还。”
*
祝绒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回到了过去,见了逝去的人们,又去到了未来,见到不能见的人。
但她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都已记不清了。
在窗口泄露进来的夕阳余晖下,她撑坐起来,打开放在床头的一幅画卷。
“祝氏花灯”四字跃然纸上,同她记忆中,阿娘所写、爹爹所刻的字迹一模一样。
祝绒望着熟悉的字迹,顿时鼻尖一酸,十分欢喜。
她一直想着要将牌匾上的字复刻下来,让人再做一块一模一样的牌匾,如此作坊便完整了。
但是牌匾碎得厉害,且不说拼起来需要时间,她的书法无法企及阿娘的水平,要她模仿阿娘的字迹,着实有难度。
她总怕自己写得不好,此事便暂时搁置了。
然而眼前这幅画卷上,每一个字,都具有阿娘字迹的风骨,就连她下笔与收笔的力度,都极其相似。
虽然她还是能瞧出细微的不同来,但换做旁人,定看不出分别。
这是谁写的?能放在她床头的,莫非是毅武堂的人,或者范青梅与秦臻?
祝绒顶着沉重的脑袋下了床榻,去镜子前照了照,发现额头那个大包格外显眼,一碰就疼得厉害。
对了!那灯有没有被摔坏?
祝绒忙推开门出去,险些迎面与范青梅撞上。
“妹妹!你醒啦!”范青梅看到祝绒恢复精神,立即扔下手中的东西,眉开眼笑地抱住了她,“太好了!姐姐可担心死了!这下爹不会将你送走了!”
祝绒晓得她又在说胡话,回抱住她,轻拍她的后背。
看来范青梅的妹妹以前曾大病一场,恐怕是被抛弃了。
祝绒安抚好范青梅后,问起画卷和龙凤花灯的情况,范青梅皆不清楚,于是她想要自己去看看,可是范青梅却拽住了她,不让她走。
“我得了命令,这两日你不许靠近龙凤灯。”范青梅一脸正气道。
祝绒被她认真的神情逗笑了:“这是谁下的命令?”
范青梅想了想,咧嘴一笑:“妹夫的命令。”
祝绒一怔:“妹……我夫君?”
范青梅用力点头,将她拽回了房间,此时其他人听到动静,也纷纷进了房里。
“好妹妹,你可把我们都吓死了。”张毅现在都还觉得后怕。
“就是,让你歇歇又不听,就这一小身板子,逞什么强?”秦臻将她按回床上坐下,沾了药膏帮她涂抹在额头的肿块上,“这下好了,人不怎么好看,如今还破了相,出去我可不想喊你做师父。”
靠在床边的张然忽然插嘴道:“不然你喊我做师父,我教你功夫也行。”
秦臻推开他,嫌弃道:“走走走,说正事儿呢,别来捣乱。”
张然笑嘻嘻地躲开,又与旁人插科打诨。
眼前几人七嘴八舌,祝绒听得有些恍惚,她眨眨眼说道:“我没事了,灯得赶紧做出来。”
说罢,她又想起身出去,被张毅和张然形成一道人墙拦下了。
“我们得了命令,妹妹你这两日必须休息,不得靠近龙凤灯。”张毅忽然严肃起来,一本正经道。
秦臻点头道:“不错,你的高徒我将负责完成剩下的工序,最后再交给你检查。”
祝绒虚了虚眼,又问:“谁的命令?”
两兄弟异口同声:“妹夫的命令。”
自从范青梅开了先河,妹夫这个称呼,他们其他人真是越叫越顺口,此前还得麻烦地称周钰为“那人”,这便方便多了。
祝绒闻言,险些咬到舌头,这些人怎么回事?范青梅一人犯糊涂,他们怎么也跟着瞎说?
“他……知晓此事吗?”祝绒想起那幅字,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莫非他来过了?”
“没有,只是阿然回去告诉妹夫了。”张毅摇头,因周钰的交代而未说实话。
“那这四个字是谁临摹的?”祝绒摊开画卷问道。
张然往范青梅身上一指:“自然是我们范大画师临摹的。”
范青梅没敢作声,心中暗暗犯嘀咕,她有临摹过这几个字吗?难道她又忘了?
“是么……”祝绒垂下眼,没有再多问。
几人闹闹哄哄地要她继续休息,祝绒没再坚持要去做灯,恹恹地躺下。
待房中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又靠着床头坐了起来。
她再度打开那幅写了字的画卷,神色不再像方才那般欢喜。
这就是周钰写的,婆婆健忘,压根不会记得牌匾一事,其他人更是不知道此事。
而且就在方才,她躺下来的一瞬,望着空荡荡的床边,忽然想起了许多被她认为是梦的事情来。
想起那个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的狗头,想起他唤她做“绒绒”。
可为何周钰要瞒着她,不让张然他们说他来过呢?
明明若她知晓他来看望,她会感到欢喜的。
周钰就那般不愿意与她再见一面吗?他在怕什么?还是说,他不想与她再产生更多的纠缠?
祝绒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撇了撇嘴,卷起画卷想赌气扔到地上。
不见便不见,刻意瞒着她,好像很怕她会纠缠不清似的!她也没有很想见到那个狗头好吧!
然而在她抬起手要扔时,她又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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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究没舍得扔下去,还是放回了床头。
罢了,待顺利送他进京,便再也不会产生交集了。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她也不愿再见他了。
*
两日后,龙凤灯完成了。
祝绒休息了两日,除了额头还有些青紫,身体已经完全康复,她仔细检查过花灯,确认没有问题后,去陆府请来了陆景和查验。
陆景和对成品极为满意,要了图纸与模型,说要提前送进宫中给雪妃观赏。
祝绒与他确认了将灯运进京城的时间,以及与他在京城的人交接的客栈,定在一日后出发。
陆景和看着祝绒身后的张毅张然两兄弟,笑了笑:“祝姑娘,没想到你找的帮手是他们,还真是有缘分。”
祝绒微笑道:“张大哥在我最初被梁家欺辱之时便出手相助,如今毅武堂接不到活,我自是要帮忙的,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还请陆将军准许我请他们运灯。”
陆景和知晓张毅曾帮过祝绒一事,也晓得毅武堂因为周钰而坏了名声,故并未起疑,也笑得温和:“那是自然,而且祝姑娘愿意一同去一趟京城,我也放心许多。”
他没再多说什么,拿着模型离开了。
张毅带着几个兄弟毕恭毕敬地送陆景和出门,见他走远后,走近祝绒低声道:“妹妹,我已准备好几辆运灯的平头车,以及可供妹夫藏身的马车,届时你坐在马车里,阿然负责驾马车,我们六七个兄弟在后面看着灯,应该不会有问题。出发那日,你可去毅武堂坐车,那样便能与妹夫先见一面。”
“不必了。”祝绒垂眸捋了捋袖子,淡淡道,“我在作坊等你们将灯搬上车,便直接上马车走吧。”
张毅有些意外,他还以为祝绒一直想再见周钰一面。
“还有,莫要再叫妹夫了。”祝绒微微笑了笑,“我听着不舒服。”
说完,祝绒带上范青梅,要回城郊一趟,让张毅几人继续在作坊里守着。
张毅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惋惜地叹了口气。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是郎有情,妹妹无意呀,周钰看来是要吃些单相思的苦头了。
不过这样也好,周钰是个亡命之徒,终究不是祝绒的良人。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啊……”他轻声感慨道。
“哥,你莫不是喜欢上了妹妹?”张然忽然从他身后冒出来,一脸嫌弃地盯着张然。
张毅一巴掌盖在他脑壳上:“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们这些糙大汉,哪能肖想妹妹这样的女子?”
张然嘀咕道:“我可不是糙大汉,我像娘,比哥你帅气多了。”
张毅又给他敲了一锤:“怎么?莫非你喜欢上妹妹了?”
“哪能啊?我可不想被那位打死。”张然嘀咕道。
他摸着头,转身走向占据了大半个作坊的龙凤灯,假装观察,眼神则一直往认真检查飞凤尾羽的秦臻那边飘去。
这骄纵的秦大小姐,当真与他想象的太不一样了。
他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嬉皮笑脸道:“姐姐,我要是去了京城,你没能按时服下解药,我回来岂不是要去给你上香了?”
秦臻懒得给他眼神,没好气道:“你把解药给我留下不就好了?”
张然摇头:“不行,万一你拿去给哪里的大夫研究,自行解了毒,我便不好交代了。”
“那你想如何?”秦臻双手撑腰望向他。
“你得同我们一起去京城。”张然笑嘻嘻道。
*
祝绒已许久没有回过城郊的小屋了,一时间还有些想念,所以远远看见屋子的时候,她低落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若不是带着范青梅,她都想跑回去,在院子树下的躺椅躺上一躺。
可当她回到小屋,却再没心思躺下来了。
因为小屋门锁被破坏,屋内的东西全被翻得乱七八糟,遍地狼藉。
祝绒顿时变得紧张起来,这应该只是遭了贼吧?应该与周钰无关吧?
突然,屋子隔壁传来范青梅的尖叫声,祝绒连忙跑去范青梅的屋子,刚迈进屋里,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到了。
范青梅的屋子也被翻得一团乱,比她的屋子还乱上几倍,甚至有许多物品被焚毁的迹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范青梅红着眼跑了出来,拉起祝绒的手急声道:“妹妹!你的画,我本来好好藏着的!可现在全被贼人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