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佛不渡癫公》
1. 濯枝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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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海到四季园时是傍晚,霞光半现,还有一截断虹挂在园中阁楼西檐的璆琳瓦片上。
昨夜一场濯枝雨,星闱枝花尽落,四季园这次没搭棚子,自然也没能幸免于难。门大敞着,从前被大行皇帝爱怜的花都碾落成泥,哀戚戚地铺就一地浮翠流丹堪称糜艳的衰败,像是给青石径盖了一被敛衾。
“天子御园,阑入者死,阑入者死!”
一道亮嗓,如海打眼往左,黄花梨福禄寿站架上的“门童”目光随他,一只极艳丽的凤头青羽白玉嘴儿鹦哥。
据说是檀千岁养了七八年的小东西,大名“惊叫唤”,一双贵足曾误把大行皇帝头上的白玉冠当站架。大行皇帝没把它扒皮,说檀千岁难得养个小玩意儿。
这鸟漂亮灵动,可惜如海这会儿没心情欣赏,余光撇回来时人已经轻步掠了过去。
“来人!来人……”
惊叫唤扯着嗓子扑棱,细金脚链撞得叮叮响,但园子里的专司宫人和司礼监一干人一早就被撤下去了,没人应它。
如海也因此一路畅通。他第一次进入这儿,不识路,好在园子修得方整,绕过层叠的花圃就能瞧见最里头的雕花木门。他穿过去,后头是瓣状浅池,满池云烟,居中伫立三层阁楼,粉墙璆琳瓦,黄幔飘摇,是大行皇帝在丰成元年下旨仿样莲台芍药花所建。一楼挂的是块草书匾额,“莲台”二字惊蛇入草,足见功力。
过廊桥,上二楼,只有旁室敞着门。如海轻步靠到门前,一打眼儿,堂上立神主,挂一幅大行皇帝像,供案上铜炉里的三炷香只剩一小捻儿,边上摆着一只藤编花篮,粉蜀葵、榴花、粉白萱草、重瓣栀子和菖蒲,时兴的端午景。
但已有枯萎之状。
这是两日前大行皇帝亲自装摆的,如海记得那天傍晚檀千岁接过花篮时朝大行皇帝笑了,那张脸上朦胧不清、常年存在的薄雾瞬间散开,真像个没有心机的孩子,大行皇帝则是一位兄长,应景地把一朵粉蜀葵簪在千岁的鬓边。
晚膳时,大行皇帝在慈安宫遇刺,因为太过遽然,没来得及对千岁告别。
飞鸟掠檐,如海回过神。
此时堂下跪了个人,竟未服斩衰,穿的是件天缥色,下摆柔顺的旋铺在蒲团上,银绣缠枝宝相膝襕活泛精致,当真像在云水上绽放了,长发让木簪挽了个髻,半散着,是挂在水心柳枝儿上的一匹缎。
“千岁。”如海呵腰。
“来得迟了些,”檀韫说,“这经我都多念几遍啦。”
檀韫说话轻,却不柔,是那种习惯了别人提耳听的语气,恍惚间如海又想起那年在冷宫宫墙边,杌櫈抬着檀韫经过,一声轻飘飘的“绞杀”结束了欺凌殿下和他的恶奴性命,给了他们新生。那之前他夜夜都在对天地磕头,檀韫是他终于求来的菩萨。
“别杵着挡光,”檀韫说,“进来吧。”
如海匆忙应声,轻步过去跪下,将怀中的紫檀两撞提盒放到地上,朝神主稽首三拜,而后侧身对檀韫说:“殿下吩咐奴婢给您送东西过来。”
檀韫捻着菩提念珠,没有说话。
如海低头将提盒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株花,粉瓣黄蕊,奇特秀丽,莲台芍药下还压了张洒金笺,一笔颜体,写着“修德街碧华巷惠王府”。
修德街坐落在城西,在雍京占着个“西贵”的名头,住的都是达官显贵,新修的惠王府也在那儿。
殿下将这小笺送来的意思很明显,但如海寻思殿下这是一时着急想岔了,从前权势煊赫的主哪怕甘心做个林下神仙,也绝不会是在惠王府,这与折辱无异。
那面上果真露出诘笑,如海不禁讪然,还没来得及说话,琵琶袖在眼前一晃,花被拂进两步外的铜盆里。纸灰里瓮着的小半根燃木被兜头砸中,“噌”,他的心也跟着火势惊跳起来,喃道:“这是今年品相最好的一株了。”
殿下呵护如宝,他本以为是要送到御前博圣心一乐,没想到是要和大行皇帝一争。
果真惨败。
檀韫拂开小笺,第二层放的是白瓷杯,榴花酒,惠王讲究,赐鸩也要附美节令。寻常饮尽杯中酒,他从袖袋中取出巾帕擦掉唇上的酒液,说:“去吧。”
如海颤声应答,提盒起身,檀韫轻轻闭眼,不过三两日,那张脸已经是受过磋磨的白玉,只剩漂亮精致的形状,再无温润剔透的光泽,唯独眉心红痣仍旧赩然,是颗血钉子,正杀在他心尖。
膝盖“砰”地跪下去,如海说:“求您,给殿下留句话?”
“他想把我摘下去,震慑司礼监,给内阁抬身价,这是他更喜欢的朝堂布局,雷霆手段还是操之过急,我不置评。”檀韫淡声道,“我先做潜邸伴读,后任司礼监掌印兼提督缉事厂,陛下于我有年少相伴的情,提携倚重的恩,我非大雍臣,此生只愿居一座莲台,奉一位君主。此行不为伏诛,只求殉主,惠王不必挂怀。”
如海心中万言,但也只能沉默哽咽。
大行皇帝升遐第二日,有人瞧见千岁往慈安宫去了,身后的长随捧了把弯弓。如海匆忙赶到时,慈安宫外跪了一地,千岁坐在殿门外的玫瑰椅上,正前方的一面绣墙钉着千疮百孔的太后,其中一箭对准了太后的眉心,但力道留了情,因此只是射进而非射穿,卡在箭镞与眉心血洞间的是檀韫的白玉扳指。
血溅得到处都是,千岁干净地坐着,没沾上一点,可那一箭其实将他也钉死了,所以他回到莲台后遣散宫人,跪坐念经,最后毫不反抗地饮下毒酒。
千岁不需要大行皇帝的告别,在他心里,他们只是暂别三两日。
“千岁当年救了殿下和奴婢,几番扶助,奴……”如海愧怍至极,泣不成声。
檀韫说:“惠王是陛下没有犯错的兄弟,任人糟践是损害陛下的颜面,那会儿帮他一把也有好处,后来扶助也只是多方权衡利弊的结果。既是两相利用,就不必矫情感情了,用一句‘时也,势也’结词,你我都体面。”
有时话越轻巧越臊人,如海再不敢待下去了,泥首三拜,“千岁之恩,奴婢万死难报,只求下辈子给您做牛马,高处驮着您,低处为您剐一身肉,以偿报今生!”他摸一把眼泪,慌乱地退了出去。
脚步声逐渐消失,檀韫捻珠的手突然一颤,因为刺疼慢了下来。喉头不断涌出甜腻的腥锈气,他默完最后一句,抬指抹了下唇角,满指湿热黏腻,不由睁眼看向画像,“到底是毒,还是砭骨锥肤的呀。”
大行皇帝朗笑着看他,还是从前吞花卧酒的模样,却不再回应。
“咚!”
檀韫摔倒在地,喉间几番哽咽,毒血逐渐洇湿脖颈。他这一生,从穷巷子里的“小野种”到帝王身侧的“九千岁”,也算精彩,可若陛下还在,他们日日伴着到老,他临死前才真的肯说一句“无憾”吧。
眼泪从眼角滑过鼻梁,画像愈发模糊,檀韫闭了眼。
但他没想到还能睁开。
睁眼看见自己横躺在地时,檀韫难得无所适从。这视角正是从廊上的半空看过去的,人死后果真魂魄离体,要在故地飘荡一会儿,听家人哭丧?
可他的“家人”基本都死光了,大可省了这一步,他想快些追上陛下……要往哪边跑呢,檀韫试图挪步,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殿下,您怎么来了?”
底下传来如海的声音,檀韫的“身体”转不过去,只好稍微侧一下头,把眼神撇过去。
惠王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廊桥上罚站了,服斩衰,容色苍白但尤为俊朗,傅氏出美人儿,这些皇子皇孙样貌都不差。他挥退如海,仍然怔立在桥上,眼眶通红地盯着二楼,一副丢了魂儿的模样。
对惠王,檀韫说不上怨恨,诚如先前所说,他当初救惠王并不是纯粹发善心,自然也不奢望对方将他认作恩父。但哄骗之账不能不计,这位豺狼扮作猫,当面柔顺可爱,背地里却是一心掰成两瓣儿使,把内阁的梯子也踩稳了,很有出息。若陛下还在,他必得要撕烂那张假面具,把人一脚踹回泥沟,摔个粉身碎骨。
养狼为患,他要自省,狼也得弄死啊。
只是如今,他是真没那心气儿,也不能这么做了。檀韫收回目光,忽听一阵脚步声跺来,整齐、迅速,一脚下去好似地动山摇。
国丧期间,谁敢在宫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宫中噤——”
戛然而止的斥声打断了檀韫的思索,他竭力一瞥,园门前血泼青砖,一双黑靴从如海涌血的脖颈边转过来,踏入四季园,垂在脚边的刀尖步步滴血。
一队人在宫道上排列开来,不戴兜鍪,皆穿半臂黑甲,腰间配刀,冷煞肃然,不是禁卫军和锦衣卫。
进来的那人应当是首领,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模样,但杀气逼人……鬼。
檀韫眼神一晃,避其锋芒,瞧见下头的惠王一副惕惕然的模样,显然也在意料之外。
哦?
首领走到惠王面前,只怪异的沉默一瞬,还在滴血的横刀一转,遽然当胸捅穿惠王。这一刀又快又狠,惠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又被戳葫芦串似的摁着连捅了几刀!
沉默的崩溃,冷静的疯狂,削西瓜似的让血滋糊啦的脑袋落了地……砰,刀尖将脑袋钉在桥上!
檀韫见惯了血腥,倒没对这出血肉拌脑浆的菜码呕出来,只盯着那煞神,思绪杂乱。
杀意滔滔,恨意冲天,这是大行皇帝的哪位忠臣?
不,不对。
大行皇帝子嗣凋零,唯一在世的小皇子是陈阁老的外孙,若小皇子御极,必得倚赖陈氏外戚,等小皇子到亲政的年纪,若是个没出息的,大雍说不准就要改姓。诚然,傅氏还有三位有资格继位的子嗣,即大行皇帝的九弟惠王和秦王府的两位堂弟,但秦王府早已迁居北境,王爷疯,二爷瞎,都指望不上,只剩惠王是最合适继位的。因此,这人若忠,就不该杀惠王。
再者,天子新丧,宫门戒严,这支队伍能够在惠王发现前阑入,还顺利来到了东苑,在宫内一定有内应。若说陈氏不甘将皇位拱手让人,又忌惮惠王上位后会对小皇子不利,于是先一步翻船是有可能的,但于情于理都不至于这般血腥手段。这么一看,虽然无法确定此人是否与陈氏相干,但他和惠王应该是有私仇。
檀韫思忖间,那煞神已经继续往楼上来了。
人从楼梯口拐过来,檀韫眼尖地发现对方的手竟然颤抖起来,已然是兴奋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
是了,陛下一去,杀他俨然成了一种新风尚,于公,一朝天子一朝臣,于私,作为提督缉事厂,没人恨他说明他不够勤勉尽责。
可惜,来晚了呀。
檀韫一边感慨,一边毫不避讳地瞅着煞神,一步步的近了,兜帽下的一小截脸也变得清晰,唇猩红,下巴极白,像那种常年没见过日光的白,森森的,比他还像个鬼。
煞神在门前停步,一
2. 风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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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日又陆续下了雪,夜风裹着白茫茫泼过棱嶒假山,洒进了廊下,尚柳来吸了吸鼻子,脚下加快,一会儿终于躲进河边直房。
铜火盆堆足了炭,一个火者①替他脱掉狐皮围脖,已经湿了一圈,另一个搅了热帕子。尚柳来将手中的信匣放在梨木小几上,里头都是各地坐记②报上来的有关逆党残余的消息,侧身接帕子时问:“小爷呢?”
他是御前的五品随堂太监,也是檀韫的亲近人,私下都管檀韫叫“小爷”。
火者答话说:“乾和宫有上兵部左侍郎府讨逆的旨意,监事一个时辰前便出宫了。”
这事儿原本无需檀韫亲自跑一趟,尚柳来稍一琢磨,叹了口气,随后将擦过脸颈的帕子递回去,“让翠尾去熬牛乳吧,等小爷回来喝了才好睡。”
火者呵腰退下。
尚柳来踱步到暖帘的边缝前,摩挲着掌心放眼一望,朱檐穹顶,宫灯晦暗,风雪遮了不夜天。
一队配刀的人马从雪幕尽头闯入,打头的是个年轻百户,大红曳撒,两侧的褐衫番子③护着中间的马车平稳驶来。左侍郎府门前提灯照看的门童如夜间见鬼,转身跌进门槛,通传去了。
俄顷,换了个老管家提灯出来,马车也稳稳停在阶下。
两个番子搬了脚蹬放好,百户翻身下马,一边接过伞撑开,一边走到车前开门。
出来的是个极年轻的宦官,鹭鸶石竹月白鹤氅罩一身清癯皮骨,弯腰时描金乌纱帽两侧的珠璎绳轻轻摇了摇,孔雀绿坠脚在老管家的灯笼上晃过一道虚影。
老管家握着灯笼柄的手一紧。
两年前去宫门接老爷回府时,他见过这张脸,更稚嫩地伴在七皇子身侧。陛下御极后杀过些龙潜时的旧人,可檀韫仍站在离主子最近的地方,还被擢为御用太监,有官秩,有权势,在正式场合和奏疏等书面遣词中也不对上自称“奴婢”,可以和朝臣们一样称“臣”。
约莫半年前,缉事厂的陈督主突然卧病在床,难顾公务,好在圣心体恤,特意遣派檀韫暂代事务,还特意为其设了个“监事”的头衔。
帝心朗然,推诚不饰。
缉事厂这柄专为天子所用的邪器自然要控制在御前最得信任的人手中,而朝臣眼中不足为惧的“嫩崽儿”偏就有架空缉事厂的金刚手段。
鬼仙临门啊,老管家恭谨折腰,“檀监事。”
檀韫扶着百户的手臂下车,客气地说:“今儿是正旦,又逢风雪,叨扰了。”
不似少年人的张扬意气,檀韫有另一把风风韵韵的好嗓子,清茶过嗓,不艳不冷,本该洋洋盈耳,老管家却浑身发冷,侧身道:“不敢,请监事随老拙来。”
百户合伞丢给其中一人,领着其中一队番子入府。待到花厅时,左侍郎王骞已经穿戴整齐地祗候着了,许是早有所料,本就没有入睡,当他看见檀韫时,面色有一瞬间的复杂。
他们有些交情,几年前檀韫曾为直言顶撞老祖宗④的王骞求过情,王骞记得这恩,这些年从未同别的清流聚桌说檀韫一句不是。互相见了礼,王骞请檀韫上座,婢女随后将白瓷碗放在檀韫手边。
王骞“请”道:“夜里饮茶难眠,请喝一碗桃汤。”
立在椅子旁的百户警惕地探手过来,檀韫示意无妨,王骞对他没有杀心,这人也不会使这种手段。他捧碗尝了一口就搁下,说可惜了,“掌勺人心浮气躁,过了火候。”
王骞单臂枕着桌沿,“饮桃汤以辟邪,就当求个好兆头吧。”
“贵府进了鬼,”檀韫开门见山,“看来它只能暖胃。”
王骞诧异,“今日佳节,我阖家团圆,只顾吃喝,散席后更是家门紧闭,哪来的鬼?”
百户冷声说:“缉事厂侦报傅赭的随侍宦官夜入侍郎府,不容王大人狡辩。”
傅赭还是皇子时行三,与陛下同为太后所出,只是兄弟俩本就不亲厚,还多有嫌隙,要争同一个位置,自然头破血流。先帝临终前选择了陛下,傅赭幽禁府邸,陛下登基初并未下达处置,某日却在宫外遇刺,刺客正是傅赭指派,是以三皇子府尽数伏诛,傅赭被贬为庶人,饮鸩而死……当然,这只是表面说辞。
檀韫对傅赭素来憎恶,让人死得很惨,他办得隐秘,只有那日的剥皮官和随行的几个人知道。但众人皆知的是,这般情形下藏匿傅赭党羽残余,论最轻的罪都是蔑视君威。
王骞面色如常,笃然道:“绝无此事!我的确做过傅赭一派,但我如今是陛下的臣子,绝不敢与逆贼谋事,若应百户怀疑我有不臣之心,尽管拿我进诏狱!”
“严重啦,知早没有说你谋逆的意思。”檀韫说,“你是傅赭的旧部,陛下仍然用你,不就是知道你是个实干派,惜才吗?今儿麻烦找上你家门,你开门把它扔出去便是体贴圣意,圣心烛照,自然也不会平白误会你不忠。”
话很客气,且意思分明,若交出逆贼,他愿给一条活路。
王骞深深地看了檀韫一眼,压下心中的感激,须臾就平常道:“檀监事,我话不改。”
“傅赭早投胎了,党羽即将被清剿干净,还能成什么事?你惦记旧情不忍交人,我能体恤,可咱们做事也不能全论私心。达祖,”檀韫瞧着院中的雪幕,“窝藏逆贼视同谋反,想想还在老家等你的小孙儿。”
花厅冷寂了片晌。
“……果然,还是瞒不过你啊。”王骞僵硬地松开绷紧的下颌,苦笑着朝檀韫拱手,“夜寒风冷,劳监事白跑一趟,当真……劳烦了。”
檀韫不再说话。
“拿人!”应知早说。
“是!”廊上的一班番子握刀应声,迅速分为两拨从左右廊道离去。
风雪簌簌,掩了厅内众人的呼吸声,寂静片晌,“进去!”两个番子捆了个素布衣来,粗鲁地搡到厅中。
应知早上前,俯身掐住这人的下巴一认,回头说:“监事,是如敏。”
檀韫睁眼把人看了,“瘦了。”
他们是同一年入宫的,如敏要大两岁,他们曾在内书堂做同窗,一起为课业头疼,也并肩跪着挨过手板。后来,如敏被选做三皇子伴读,他则去了七皇子身边,主子们逃不过一个“争”字,他们幼年的情谊也经不起消磨。
“过街老鼠,日夜蹿着阴沟,只剩下这身脏皮了。”如敏清秀的眉眼早已被阴霾笼罩,看向檀韫的目光充满怨憎,“你早把我的藏身处查清了吧,这侍郎府有你的眼线。”
“缉事厂为天子耳目,在何处都不奇怪。”檀韫淡然回视,“把人交出来,你自己挑个死法。”
如敏不解地横眉,“旧主身边的人是什么下场,你最清楚,你要拿,我这条残命给你,但要别的,你就是剐了我,我也拿不出!”
“不然。”檀韫摇头,“王侍郎明知我不会无备而来,也知藏不住你,却还是舍一家老小保你?”
檀韫瞧着如敏,如敏也瞪着他,像一场沉默的对峙。刮骨要用钝刀,这样才更疼,檀韫沉静的目光就是这样一柄刀,少焉,如敏的眼中终于溢出惶然。
檀韫轻笑,“值这么多人命的不是你,我记得傅赭的儿子也快四岁了?”
“是三岁,小公子死在那场大火里了,被皇子妃抱在怀里!”如敏引颈向前,被身后的番子一脚踩住肩膀,额头“砰”的磕到地上。他眼冒金星,竭力挣扎嘶吼,“斯人已逝,你还要往我主头上乱盖屎盆子,檀——”
檀韫握着扶手的指尖轻轻一点,应知早上去就是一脚,如敏被踹偏了脸,呕血吐出颗牙,震晕了过去。
“忒吵。”应知早转身回到檀韫身边,瞥了眼沉默苍白的王骞,“都是给脸不要的东西,何劳监事多费唇舌?”他躬腰时极快地看了眼檀韫被风吹红的鼻尖,轻声说,“夜里风雪大,您早些回吧。”
“如敏不必审了,明儿一早押赴北市凌迟两千刀,死后枭首三日,以震宵小。兵部左侍郎王骞私藏逆贼,其心可诛,着押入诏狱候问。”檀韫出门时脚步稍停,突然想起来似的,“前后住着好些大人,让人一一敲门,就说咱们深夜搅扰,实在是公务紧急,请他们体谅则个吧。李阁老的门敲重些,他年纪大了,眼盲心也瞎,门敲坏了就从缉事厂走账,赔他一扇。”
“半夜被缉事厂敲门,吓煞大人们了。”应知早叹气。
“诶。”檀韫说,“大人们一心为君,自然问心无愧。”
应知早说是,随檀韫一道出门,路上打了个手势,让其中一个档头⑤带领一队人去敲门,其余的收队。
出了府,檀韫回头看了眼高悬的门匾,“王达祖的小孙儿出生时,我送了他一把长命锁。”
应知早听出来了,这话说出来不是为了感慨。
王骞偷摸将孙儿送走,这是当爷爷的不落忍,但此事一旦暴露,王家人恐遭更深广的牵连。监事既然对王骞尚存慈心,想来陛下对王家暂且还没有诛连之心,那又何必让王家多受一项罪责呢?
“您放心,”应知早压声说,“卑职会将那孩子送回来,他从没被谁送出去过。”
檀韫上一世便想提应知早做亲信,这是个聪慧、得力的人,可惜遭“亲信”连累,被上官弄死了。他眼波一转,“做事谨慎些,免得平添麻烦。”
坐记都是应知早亲自挑选的,但檀韫既然这样说了,他便把心一提,“卑职会彻查经手的人,保证没有错漏。”
“若有错漏,你直接料理了吧,缉事厂必须干净。”檀韫回了车里。
“卑职遵命。”应知早知道,这是考验,也是信任。
马车顺着来时的雪痕倒腾回去,丑时,檀韫回到宫中。
宫城四门都是亥时落钥,檀韫走的是北边的玄天门,离直房和乾和宫更近。马车经过时,他推开窗,对掌门官说:“光儿,辛苦了。”
戴凝光知道檀韫要回来,就没交钥匙,一直候着他,漂亮的一张脸冻得通红,闻言眯眼一笑,亲昵但不失尊敬地说:“嗐,这大雪天的,七叔来回一趟才辛苦嘞,您赶紧回直房歇着。”
檀韫没多说,把自己的梅花手炉递过去,关了窗。
乾和宫的西暖阁果然还亮着小片光,守夜的当直⑥替他脱了鹤氅,檀韫轻步入内。
“回晚了。”皇帝靠在床头看一本民间花谱,“你迎风披雪的跑一遭,人家领不领情?”
他才二十,最丰神俊朗的模样,高挺的鼻梁横着一道暗影,是床帐穗子在烛光下的痕迹。这话里有调笑,便是没生气,但檀韫收回视线后还是在床前跪了,柔顺地说:“好歹有交情,若是不劝一回,或许我会遗憾。”
就像上一世那样。
“我知道王达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不动,”檀韫轻声,“今夜权当告别吧。”
“出宫的时候腿脚倒腾得麻溜,这会儿倒是乖觉了?”皇帝把人睨一眼,“得了,起来吧。”
檀韫起身,“傅赭的遗孤?”
“一个阉寺,带着个半大孩子跑出雍京又跑回来,这是有人给了底气,”皇帝翻了一页,指腹揉皱了页脚,“天大的底气。”
在天子脚下做这样的事,不仅要不怕掉脑袋,还得有那个必要,答案昭然若揭。
陛下少而聪敏,有杀伐果决,但还称不上铁石心肠,揉皱的书页就是他心中的涟漪。檀韫安抚道:“太后心慈,只是舍不得小孙儿。”
这是哄人的话。
“从前我在她心里不像个亲儿子,如今更是个杀千刀的。”皇帝被檀韫柔和的目光看得心尖一颤,竟在这无人窥伺的深夜一角露出些许不该存在的脆弱,“驰兰,你说若当初败的不是三哥,而是我,母后也会因此怨恨三哥而满心惦念我吗?”
怎会呢,太后的待子之心从不公平,人活着时偏颇分明,难道等人死了就会长出一颗慈心吗?
檀韫不忍如实说,反问道:“若您先知今日会陷入母子难和的处境,当初还会争么?”
皇帝一怔,明白了,“你这是在教训我不要既要又要?”他“啪”的合上书,反手盖在檀韫头上,冷厉地横眉,“凭什么不争?要争,否则你我今日皆成猪狗!”
檀韫没有说话,还是那样柔和地瞧着他,皇帝心下蓦地一静,缓声道:“该睡了。”
檀韫将书本拿下来,见皇帝仍靠坐着,龙床宽大,显得人孤零零的,便问:“您要着人侍寝么?”
“哦,等人抬过来,我就该起床用早膳了。”皇帝说完,檀韫就笑了笑,俯下身来替他拢被子。
这人才十七,不算真的长大,脸很小,但并不显得尖瘦,因为脸腮、下巴还留着些肉嘟嘟的模样,似是察觉他的目光,也抬眼瞧过来,露出柔软可爱的本真。
这样的檀韫不是檀监事,而是他的伴伴,一路依偎过来的阿弟。
“混账东西,”皇帝勾了下檀韫胸前的珠璎坠脚,开始秋后算账,“那个小西枝送走了吗?”
是小南枝吧,檀韫说送走了。
“这个年纪起了心思也不奇怪,真想的话可以寻个合适的,但别跟不干不净的纠缠。”皇帝说,“那些人能说会唱,多长了一条舌头。”
那些个优伶小唱日夜混迹席间,光明正大地就当了耳目,檀韫明白其中厉害,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个煞神,那人又是用什么模样的眼睛偷偷观察过他呢?
几天了,檀韫仍旧无法笃定自己身处何地,若是梦,太真切,若是轮回,怎又带着前世的记忆?他分不清,倒是想起小时候老祖宗给他看过的话本子,有个主角是借尸还魂,重活一遭。
那对蝶翼般的睫毛垂下来,叫人看不清目光,像想到了谁,出神了。皇帝便误会了,“瞧上谁了?”
檀韫回神,“没谁,”他玩笑说,“阉人能瞧上谁,别人被我瞧上,说不准就要立刻悬梁自尽以证清白啦。”
位卑的宦官遭人厌,叫人嫌,位高的便人前敬畏,人后唾骂,好像只要挨了那一刀,就不是个人了。
檀韫倒并不以此为卑,入宫前他是巷子里的小畜生,日日挨打受骂,去街边的饭桌上吃口碗里的剩面都要被踹青屁股,如今乃至以后他却能做天子亲臣,手握权柄。
那一刀阉掉的只是一块腐肉,换他就此脱胎换骨。
“你很好。”皇帝提了下腰间的被子,又把话翻了回去,“那男伶唱得是好,媚进了骨子里,专哄你这样的小没出息。”
“他睫毛上的金粉好看,我才多瞧了一眼,没想惹人误会了。”檀韫双掌合十,蔫儿了,“别训啦别训啦。”
皇帝笑哼一声,转而说:“明儿你不当值,午后随我出宫去淘花苗,东苑那边要建好了。”
上一世出宫遭遇逆党余孽刺杀,檀韫挡了一刀,在榻上养了好久。锥心的疼痛冲破岁月袭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胸,说:“带几个锦衣卫,好不好?”
“带他们做什么?”皇帝不大愿意,“各个目若鹰隼,没事儿都要被他们招出事儿来。”
那我又要挨刀子了呀,檀韫不甘心,“茫茫雍京,不止一只老鼠,您金贵,万不能有丝毫闪失,就带几个,让他们远远跟着,不在您跟前搅兴。”
那双眼直勾勾地把人盯着,柳叶捧着凉春水,眼波一转,就是揉肠吃心的模样。皇帝撑了下床,躺平将被子往上一拉,闭眼道:“带吧。”
檀韫满足了,整理好床帐后转身走到立灯前罩灭烛火,轻步退了出去。
他今夜不直宿,回了直房,尚柳来正在廊下鹄立,见他来了便道:“王骞咬舌自尽了。”
檀韫一只脚跨过门槛,稍顿,廊下的宫灯被风吹得晃来晃去,他的眉眼半隐半明
3. 不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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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韫在橘东街边买兔儿签,穿海天蓝圆领袍,流水纹白鹤氅,头上戴一只蝴蝶白玉闹蛾,神清骨秀。
老板一边忙活一边琢磨这是哪家的小神仙,山珍海味吃不饱,来路边买零嘴儿,若是不慎吃坏了金贵肠胃,家里是不是要来砸摊子?
檀韫不知老板心声,知道了就要喊冤,路边摊简直好极了。盯着烤架上的肉,他轻抿了下嘴巴,说:“再加五支。”
老板应道:“好嘞,您稍等。”
火候一到,老板取出用秘制酱料腌制的烤兔子放上砧板,一刀下去,半焦脆的外皮呲呲响,溅开浓郁的热油香。
檀韫眼也不眨,口齿生津。
老板麻溜地将剁成小块的兔丁用细签串了,数了十支包好递给檀韫,做生意必备的热情掩住了忐忑,“您拿好,小心烫,喜欢便请下次再来!”
檀韫道谢,转身涌入人群。
自岁末正旦,许多人都戴着闹蛾,各色各样,以应节景,街上熙来攘往,人实在是多。檀韫护着兔儿签到中段的一家花苗铺,候在门前的便装番子上前来,“夜里有灯火表演,爷往仰月楼去了,着卑职等您一道过去。”
此次随行的锦衣卫是檀韫从缉事厂挑的,锦衣卫如今还乱着,用起来不放心。他问:“乔样的到了么?”
番子说:“照您的意思,他们走的是后头的流光巷,经曹氏菜铺、呡儿茶楼、一长蹴鞠社,最后在脉脉花舍停留。”
檀韫点头,分了番子两支兔儿签,两人一道往仰月楼去。
仰月楼在更东边的泼云湖边,围岸而建,是佳节登楼观景、平日登楼静坐的好地方。檀韫对雍京的街巷十分熟悉,带着番子抄近路走小巷——兔儿签再不吃就不酥了!可街上人挤人,叫人一撞,就怕让签子插穿喉咙。
行至途中,一身响声冲天而起,天幕晦暗,火红麒麟烟火凭空出现,是缉事厂的信号。
事情办成了,檀韫收回目光,正抽出半支签,突然顿住脚步。
“唰——”
番子的刀不及全出鞘便被一只黑指套包裹的手摁了回去,来人身手不凡,过了两招后抬膝顶得番子俯身干呕。脑后突然袭来一道拳风,来人啧了一声,偏头闪避的同时一掌劈在番子后颈。
番子“呃”声吃痛,闭眼倒地砸出闷响。
来人甩了甩手,转身看过去。
檀韫左手拿稳剩下的两支兔儿签,右手松拳收回,说:“放肆。”
年纪不大,倒颇有静中藏锋的气势,来人提了提右手的指套,客气地说:“家主想请檀监事一叙。”
上辈子檀韫在脉脉花舍遇刺,刺客早有部署,说明他身边有内鬼提前暴露了制定的路线,后经查实,内鬼是身边的一个火者。这回,他明面上一切照常,着番子乔样去脉脉花舍钓鱼,本以为会少一桩麻烦,却不想是一桩换一桩。
上一世这人也在此处候他么?
半臂劲装、马尾、身段利落,是侍卫武职一类;长袍、镶绿松石小冠、鹿皮靴子,绝非寻常大户出身;面具后是双荔枝眼,样貌应该也不错。
檀韫收回打量的目光,“想见我的人很多,贵主人得再等等。”正欲转身,却听对方殷切挽留,“家主亲至,诚意万分。”
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轻巧的脚步声,檀韫眉间微蹙,猛转身的同时袖箭疾出,柔软宽大的白方缎和强劲的迷香却在他看清对方前打在他的眼睛上,他踉跄着摔下去的同时听见箭头入肉的哧响,那人却不觉痛似的,克制地笑了一声。
该死!
檀韫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蒙着双眼,先前剩下的两支兔儿签估计已经被野狗叼走了,他双手空空的被举至脑袋两侧、绑在身下的榻上。榻上铺了层毛毯,不硌骨头,他的大氅被脱掉了,脚腕也被一起绑在榻尾。
这是个完全受制的姿势。
但没人会将仇人或想除掉的人绑进熏百合香、烧暖炭的房间,用柔软不勒肉的缎子绑住手脚,在檀韫看来,这种意味不明的绑架比真刀真枪的刺杀或者入骨见血的凌/虐更危险,他竟翻船栽进了这样别致的阴沟子。
不是遇刺就是被绑架,难不成他命中注定今日有一劫?
脑子里迅速搜捕嫌疑名单,檀韫说:“说话。”
屋内的安静仿佛听到指令,终于破开裂缝,答话的是一道很轻的呼吸,就靠近他的左太阳穴,像只觊觎着、随时可以吐出蛇信子的毒蛇。
檀韫汗毛卓竖。
“莫怕,我不会杀你。”
对方说话了,很轻,像是被什么笼罩着,茫茫的听不真切,是他们见过面,怕他闻声识人,还是单纯的格外谨慎?
总之檀韫没有辨认出来,真诚地说:“但是我想杀你。”
对方浑然不惧,好奇道:“你经常这样震慑别人?”
离得这样近,檀韫却闻不到对方身上的味道,只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和药味,这是一种被刻意遮掩、清洗过的干净。他否认,“我头一回遇见你这等腌臜。”
对方沉默一瞬,“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低低的,听着甚委屈,檀韫略感惊奇,“非得用这种方式和我说话,你很见不得人?”
“面对面的,我……我怕说错话惹恼你,也怕一个控制不住就冒犯了你。”对方语气诚恳,“我不想你不高兴。”
难道把他绑起来就不算冒犯,他还会高兴?檀韫觉得这人的脑筋多了个弯,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审判道:“你脱了我的鹤氅。”
“帮你脱过鹤氅的人那么多,你也觉得他们腌臜?”
这话有点咬牙切齿,让檀韫听出了幽怨和……嫉妒?他愈发莫名,“你还绑着我,这是对待脔/宠的把戏。”
对方放松语气,笑他没见识,“那样的把戏会比这坏百倍,你没去过风月之地,自然不知。”
檀韫是没去过,只是想起宫里的有些宦官与人厮混,是要把人绑起来才好作弄……等等,难不成这人也怀着这种龌龊心思?
他蹙了下眉,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已经自顾自地表扬他,“不去好,嫖的卖的都不是好东西。”
“是么?”檀韫突然偏头,吓得对方往后瑟缩了一下,没让他的鼻尖碰到自己。
这般闪躲又不像要作践人的样子,檀韫只得暂时放下这个猜测,转而问:“所以你常去那种地方?”
“嗯。”对方的脸就停留在与檀韫差一点、却绝不会肌肤相碰的位置,逗猫儿的语气,“要不要来抓我?”
是个花花公子,檀韫在小本上再添一笔线索,嘴上却没大兴致地说:“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贵人事忙,过了今日就不会记得你。”
对方不甘心似的,“你先前还说要杀我。”
“我让下头的人去办,把你剁碎了喂狗,但不要他们告知我你的身份。”檀韫挑衅,试探,“不过你骑在我身上的时候,可以……”他被掐住脸,对方的气息有些焦躁,“谁教你的?”
檀韫趁机一嗅,这人连手上都没有任何味道,也太警惕了。他暗道麻烦,不客气地“啐”道:“你爹。”
脸上的手立刻松开了,对方的眼神在他被掐的位置看了两眼,才不屑道:“老乌龟一只,你瞧不上吧。”
“说不定老当益壮。”檀韫在阴森森的注视下不解地皱了下鼻尖,“你这样‘在意’我,却没听过旁人怎么说我吗?其中有个评价经常出现,叫以色侍君,这个‘君’可不只是指君王。”
檀韫五岁入宫,不必从低级杂洒做起,因他当年投的是老祖宗檀河门下,还是做小儿子。老祖宗将他养在身边,送进内书堂,两年后让先帝爷掌了眼,就送到七皇子身边做伴读。位高权重的老祖宗不会无故偏宠,金尊玉贵的七殿下也不会无由亲昵,只有檀韫知道他自小耍心眼,受鞭策,躲暗箭,不知良多,可外人不晓得,说他只赖于那么张很漂亮的脸蛋,和更多不堪入耳的评价。
对方没有回答,檀韫催道:“骑不骑,不骑就滚。”
“不滚。”须臾,对方平静地说,“今日头一回相见,我们好好认识一下吧。你叫什么?”
尾音微微上扬,飞出一小弧度愉悦。
莫不是个白痴,檀韫说:“滚。”
“好的,阿滚。”对方说,“我叫——”
“狗屎。”檀韫打断。
“好的。”对方很大度地接受,又问,“你多大年纪?”
檀韫问:“你有五十么?”
“一半都没有,简直很年轻貌美。”对方说,“我知道你今年十七,五月十六生人,我已经为你备好了十八岁的生辰礼。”
“多谢,不必。”檀韫矜持且挑剔,“送我礼的太多了,多你一份放不下。”
对方热情地说:“我家很大,还有好些宅子,你可以把那些礼物放在我家,把我送的放在身边。”
檀韫认真思索了一瞬,说:“我跟你很熟吗?”
一句话好像打击得对方不大自信了,但这人脸皮堪称一绝,竟小心翼翼地祈求道:“我送的小物件,也可以随身携带……行吗?”
檀韫沉默,随后婉拒,“不行,而且我只用好东西。”
“这是自然,需得是好东西才配得上你。”对方兀自忽略那句“不行”,殷切争取,“我有钱,会送你顶好的。”
“算了吧,你不如拿钱去治脑子。”檀韫建议。
对方漠然地说救不了,又低头可怜地用额头蹭了下他肩膀处的衣料……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檀韫腹诽,又继续试探,“多试试,你脑子坏了,妻儿怎么办?”
“我没成家。”对方迅速回答,咄咄抱怨,“之前有人为我说亲,我不愿,那人不要脸地追到了我家里,还鼓动一堆人来逼迫我,我忒烦,就把他的舌头割了。这下好了,他再也不会说了。”
这事儿倒是可以顺着查一查,檀韫说:“你在举例子恐吓我么?我不从,你就把我的腿砍了,这样?”
对方的视线因此从他的脸上挪开,落在腿上,那是一种专注于是炙热,仔细于是直接,干净于是敬畏的目光——好复杂啊。
虽然有袍子挡着,但那视线别说几层衣料,墙都能烧穿吧,檀韫被看得别扭,下意识地并腿蹭了蹭,对方因这小小的动作回神,立刻把眼神收了回去。
檀韫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不会。”对方说,“你的腿很漂亮,不该落疤。况且砍了就接不回来了,最多打折。”
檀韫:“……”
“也不会,吓你的。”对方自娱自乐地笑起来。
檀韫抿了下嘴巴,催促道:“你滚。”
“放你继续陪你的陛下逛街?”对方比满林子没熟的果子还酸,“是了,你们青梅竹马,情深意重。”
檀韫因为这句话捕捉到了一点苗头。
这人酸这个酸那个,听他说不正经的话会焦躁愤怒,还用那种大杂烩眼神看他的腿,难不成是……倾慕他?可上一世没有这一出戏码啊。
檀韫不禁想起尚柳来说的话,如果那个煞神是他的野桃花,那这人会不会和“野桃花”是同一个人?这两人有相同之处,都出身不凡,胆大妄为,“野桃花”那会儿疯魔,此人这会儿脑壳有缺,都是不大寻常的脾性。
檀韫心里揣测不断,面上却微微一笑,说:“你的命就是这样不好,否则与我相伴长大的就是你了,对不对?”
“所以我常常梦到你我一同长大,形影不离。”对方顺竿子就爬,语气落寞,“可惜梦就只是梦……不过,至少做梦时是极快乐的,我想天天梦见你。”
九天佛陀,各方菩萨,随便来一位把这妖鬼收了吧,檀韫祈祷,幽幽地说:“我这样躺着,腰很累。”
“我、我帮你揉一下?”
你还结巴上了?装什么乖巧腼腆小少年。檀韫拒绝,“不过你可以让你的侍卫帮我揉,他的手很好看。”
主子不好试探,那就换侍卫下手。
“……他戴着指套,你也能看出来好看?”
又是熟悉的酸果子味儿,酸得檀韫唇齿生津,不禁咽下一口唾沫,嘴上还要刺激人,“可是手型包不住呀,是纤长有力的样子。你若不赞同,让他脱了手套帮我揉,我再切实地验证一番,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对方严肃地说,“我要滚了。”
檀韫失笑,目光隔着眼罩钉在对方脸上,温和地劝道:“藏好一点,别被我逮到。”
“你要怎么惩罚我?”
这种期待的语气是怎么一回事啊,“……是报复。”檀韫回忆着老人们折磨人的手段,随意选了一桩,“把你脱光了丢给狼狗玩,好不好?”
对方笑起来,说:“我杀过狼。”
“哦,”檀韫夸赞,“你很厉害。”
“我还杀过老虎。”对方显然不禁夸,洋洋炫耀起来。
檀韫很好说话,“到时候让你前狼后虎。”
“你说狠话的样子漂亮极了,我……”门被敲了一声,对方把话咽下去,但看着檀韫的目光克制不住,它很贪婪,“寻你的人到了,我们下次见,阿滚。”
“滚你祖宗。”到底是头一回遇见这样式儿的,檀韫憋出一句粗鲁话,同时挣扎手脚,“松开。”
对方笑了一声,同时解开了他的右手腕。袖箭还在,檀韫立马抬手,这次却先一步被握住手腕摁了回去,对方的力气刚好,表达出压制、掌控的意味。
“那一箭差点射中我的阳……”对方换了个文雅些的措辞,“……命根子。”
话里满满的控诉。
“太遗憾了,怎么就差点儿呢?”檀韫轻笑,“否则你正好能入宫陪我,届时你给我磕一百个响头,我就认你做干儿子。”
“我知道想认你当干爹的人能从宫门
4. 上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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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摧折,窗间过马,转眼到了十五。
傍晚,檀韫在乾和宫陪皇帝用元宵。元宵是糯米细面揉的,桂花白糖核桃仁的果馅儿,圆滚滚的一颗,看着可爱喜庆,但这玩意儿甜腻又实在,不好多吃。把碗里的三个吃完,他搁下勺子,侍膳便将他的碗撤了下去。
皇帝还在用,乾和宫的管事牌子薛萦站在一旁给他讲一些民间趣事,期间,外头有人通传,说永安宫来人问安。
永安宫住的是淑妃,这是来请皇帝共度佳节的意思。
皇帝安静地吃着元宵,没听见似的,檀韫便出去回话。
今日十五,宫眷内臣都穿灯景补子,周渚一身魏红的伫在阶下,御前牌子正在同他聊家常,态度很亲和。待听见后头有人喊“檀监事”,两人便停下说话,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檀韫跨出殿门,曳撒是天水碧,白玉带掐着一把窄细的腰身,冷风撩摆,膝襕随着脚步逸出一杵青烟云纹,这是个清隽的玉人。周渚眼皮微挑,迎上两阶笑道:“七叔。”
周渚是司礼监何掌印的干儿子,自腊月淑妃入宫,便被调到永安宫做掌宫。何掌印是檀韫的大哥,是以周渚虽比他大半岁,辈分却要小一辈。
御前牌子先退回去了,檀韫站在阶上,说:“陛下在用膳,夜里还有公务,回吧。”
他应该是刚用完热食,脸颊薄红,唇瓣也比平日艳,像洇了胭脂,周渚大剌剌地打量着,“那七叔今夜忙么?”那双柳叶眼淡淡地垂下来,他咧唇一笑,“今儿过节,七叔晚些回去,同侄儿玩——”
“啪!”
乾和宫外的当直们目不斜视,当没看见。
周渚被一巴掌扇偏了头,听到了嗡嗡的噪声——别看檀韫长这副模样,这也是个从小拉弓的,手劲儿可不小。自他从直殿监的小宦官攀成何掌印的干儿子,几年了,这还是头一回挨巴掌,但他再偏回去时也不大在意的样子,“七叔,好大的脾气。”他笑得毫无芥蒂,“您不乐意陪我玩儿,说一声就是了,动什么手呢?”
“只是担心你,”檀韫抬手捧起周渚的脸,被风吹冷了的掌心正好贴在那半边被扇红的右脸,周渚黝黑的眼珠子盯视过来,他便回以关切晚辈的目光,“你说话这样没规矩,他日若惹恼许娘娘,七叔也救不了你,是不是?”
你不借机踩一脚就不错了!周渚笑出一口白牙,说:“谢七叔教诲,侄儿记得了。”
“乖些吧。”檀韫拍拍他的脸,转身回了。
那背影楚楚谡谡,迈进殿转过弯就没了影,周渚突然抬手狠狠地搓了下脸,“檀、韫。”他像饿狗咬骨头那样咬着这个名字,转身快步走了。
银鱼,半翅鸡,卤煮鹌鹑,八宝汤锅,脆藕,奶皮……时令珍味摆了一桌,淑妃正在桌边等待,黄丹华服,珠围翠绕,正应了那句“芙蓉不及美人妆①”。她看起来有些紧张,侍奉的宫女不禁安抚道:“娘娘别急,陛下很快便来陪您了。”
淑妃正在心里数花瓣猜陛下会不会来,想她入宫一月,也只有进来那日见过陛下,天子那样年轻英俊,就是好像对后宫不大热情。但是一听这话,她嘴上倒是笃定,要充面子嘛,“宫里就这么几个人,西边儿华英宫的那个话不会说两句,陛下陪她坐会儿都嫌无聊,别的更不过眼了。”
宫女只管哄主子高兴,掩唇笑着附和,可转头见周渚独自回来,便笑不出来了,退到了后边去。
“陛下呢?”淑妃盯着周渚。
周渚上前行礼,答道:“陛下在用膳,夜里要忙公务,来不了。”
“上元节一个人用膳,”淑妃绷着小脸,紧张地问,“陛下召谁了,是不是华英宫的?”
“陛下没有召见娴妃。”周渚说,“侍膳的是檀监事。”
淑妃拍桌,头上的孔雀衔花冠子晃得周渚眼瓜子一疼。
这位娘娘封号“淑”,自然是极美的,此时鹅蛋脸宫柳眉皱着,狐狸眼樱桃嘴抿着,一身的愤愤,说:“把檀韫给我叫过来!”
她是文真侯府的嫡女,现秦王妃的侄女,自小就是众星捧月的娇小姐,入宫后虽有收敛,但也改不了骄横气。只是这命令听不得,周渚劝道:“檀监事今日当值,必然会在御前侍奉,这一叫恐怕要惊动陛下了。”
提及陛下,淑妃便清醒了些,这御前的人最不能得罪,他们惯会吹耳边风,还有更了不起的能吹枕边风!檀韫是陛下钦封的御用太监,说句简在帝心实不为过,若非他实在太年轻,陛下指不定真的要让他提督缉事厂,这么个左手给天子代笔墨,右手替天子掌杀伐的人,脑袋可不是泥捏的。
那花冠子上的气焰消灭大半,就剩一撮余焰蔫儿着,周渚适时地上前奉一盏果儿酒,说:“娘娘,您消消气。”
淑妃抿了两口,下意识地说好好喝,立马又惊醒现在不是夸酒好喝的时候!她攥住周渚的手腕,“你说檀韫和陛下是那种关系吗?我听说以前龙潜时,他夜里常在陛下的寝殿里睡,是睡一张床么?”
那么漂亮的一尊玉人儿,想跟他一起睡也不稀奇,周渚抿了下唇,模糊地说:“没听说陛下好龙阳。”
“檀韫又不是男人!”淑妃“砰”地搁下酒杯,没察觉面前人眼底一瞬而逝的阴翳,依旧攥着他的腕子,“他是下头挨了一刀,又不是脸上挨了一刀,你瞧他那模样,不是狐狸精托生么?陛下也是男人,和他日夜相处,一时不慎就脱/裤子也是极可能的。”
周渚也这样想,且多的是人这样想,有些人私下还绘声绘色地描诉檀韫与陛下的那些风流韵事,也不知道是躲在床底还是跪在床前听见看见的。可檀韫竟然没拔了这些人的舌头,那人身上有股子任尔评说的气度,令人敬佩,令人厌恶!
淑妃还在喋喋不休,周渚听得烦了,口不应心地安抚道:“娘娘,陛下是天子,有三宫六院,您若想当皇后,就万万急不得。至于檀韫,他就算夜夜上龙床,也碍不着您。”
这句话倒是说在淑妃的心坎儿上了,是啊,檀韫只是个阉人,陛下宠幸他都只能偷偷摸摸的,难不成还能光明正大地充入后宫?她吁了口气,将杯中的酒喝完,说:“我听说大表哥回来了?”
她口中的“大表哥”是秦王世子,说起来世子爷是秦王原配、先秦王妃所出,与淑妃没有血缘关系,但淑妃很喜欢他似的,总是亲昵地叫一声“大表哥”。
周渚说:“世子前些时日就回来了,昨儿还在常乐巷与珉王抢男伶,两人当街闹起来,若不是刚好在乐坊作曲的傅二公子及时阻拦,世子就要动刀了。”
是了,她这位大表哥自来就是位大逆不道、狂悖放肆的主儿。淑妃用巾帕拭了下唇角,心里有了个主意,“过几日御花园的许多花该开了,你拿我的帖子去请大表哥入宫赏花。”
周渚应下。
*
是夜,檀韫在乾和宫陪皇帝处理公务,戌时末回到直房。直宿火者替他宽衣脱帽,奉上热帕子擦脸,又端来泡脚盆,从匣子里取了一袋改善睡眠的药包放进去。
俄顷,尚柳来入内,将斗篷脱给火者,让人先出去。他搬了交杌在檀韫脚边落座,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说:“雍京身形高挑、宽肩窄腰、肤色白、唇色红、有能力养私卫的男子都在这上头了,您瞧瞧谁像您的野桃花?”
檀韫接过名册,同时满足条件的屈指可数,可他把几个名字看来看去仍无法判定谁最有嫌疑。
那日“野桃花”带来的黑甲卫此时是否存在还不确定,就算已经存在,也轻易不会出动……方向错了,檀韫想,十年的时间,一个人前后可以改变的地方太多,从人身上查实在是失了准头。他摩挲页脚,“那枚红玉戒呢?”
“没有踪影。”尚柳来说。
“去处没有踪影,可来处一定是宫里,那枚红玉戒约莫是去年惊蛰前后丢的,再顺着查查吧。”合名册时,檀韫的目光在其中一个名字上稍顿——傅濯枝。
傅世子倒是个养得起私卫,敢闯宫杀人,还有疯魔潜质……最后也的确疯了。可这位嘛,不大可能,原因有三:
其一,傅世子不喜宦官。
世子年少时曾当街打骂宦官,还把人塞到粪夫车上的粪桶里去了,那倒霉催的正是檀韫的五哥。那会儿他刚入宫,老五嫉恨他得老祖宗喜欢,暗地里没少给他使绊子,他到底还小,一次不慎着道犯了错挨了打,之后是夜夜琢磨着要让老五十倍奉还,结果没出个把月老五就犯到世子手里了,他简直很高兴。
这事儿一出,世子被先帝爷召入宫,据说先帝爷问世子事出何故时,那会儿读书用功,还是棵锦绣玉树的世子端跪殿上,一显混账雏形地就说了句“看他不顺眼”。因着这话,自那以后大家都说世子讨厌阉人,陛下御极前偶尔同世子相聚都特意不带他,怕世子说闹就闹,给他难堪。
其二,他与世子不认识。
世子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在外头浪,回了雍京也不安生,先帝爷在的时候都很少入宫,那会儿因着其一,他没机会同世子打照面。至于陛下登基后的这一年里,世子更是还没进宫过,是以他们至今不认识,没说话,更莫说交情深厚,值得同生死。
其三,秦王世子的性情,雍京无人不知。
那是个浪荡子,纨绔种,这样的人哪怕一时翻船相中谁,也断然不会做隐忍不发的痴情种,自焚共死的高义辈。
尚柳来接过名册,又汇报另一桩,“我让人把那日客栈册簿上的名字全查了一遍,没有符合的,掌柜也没瞧见可疑之人出入,想来那贼子是擅自闯进客栈,借别人的地盘放肆。至于割舌头一事,当真没听说,毕竟各家都是要名声的,若是发生在自家地盘,必得往死了藏,再重新查的话需要费些时间。”
“就凭他那随从,他就不是寻常大户生出来的狗杂种。”檀韫点了点扶手,“不查了,守株待兔。”
“怕是有隐患。”尚柳来不知详情,只知道自家小爷竟然遭人绑了,还绑得较为别致,好个狗胆包天的登徒子。
水温了,檀韫将脚拿出来,说:“越危险的东西,解决它的时候就越畅快。”
尚柳来拿起一张长帕垫在自己腿上,握着檀韫的脚放上来,用巾帕包住,轻柔地擦掉水珠,然后拿起竹雕匣子里的小木罐拧开,挖了软膏涂在檀韫的脚踝、脚背,龙井兰乳的香气逐渐散开。
有些痒,檀韫脚趾蜷起,轻轻哼了一声。那动静像猫儿,尚柳来笑了一声,被檀韫轻轻蹬了下膝盖。
“对了,”檀韫懒声说,“是观这两日没有和常南望厮混吧?”
“没有。”尚柳来说,“就是还哭了一两回,还是个孩子嘛,被人哄骗了真心,难免难过。”
檀韫说:“若常南望找他,就让他扯个谎吧,别让常南望知道自己暴露了,这人我还有用。”
外头来了个火者,说有事回禀。
“知道,我会跟他说。”尚柳来应了,让火者进来
5. 白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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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峡找到傅赭的遗孤了。”
檀韫在茶几前侧目,尚柳来走到他跟前,轻声说:“内阁的两位和何掌印此时都在乾和宫,宋首辅和陈阁老主张留这孩子一命,何掌印则力劝陛下斩草除根。”
比上一世早找回来,檀韫伸手拂过铜炉上的热烟,翻过一只斗彩竹纹杯放在托盘上,说:“江峡在哪里找到的?”
“自十六日,江峡就到处帮傅世子找小公子,今日找到城西的弥西子岭,那地儿树木丛生,江峡是在一处洞穴中找到傅璟的。”尚柳来微微蹙眉,“这个孩子,无论怎么处置都有弊端。”
檀韫说知道了,舀了茶,起身回前殿,正好撞见三个人从殿内出来,打前头的两个戴幞头,穿绯袍,分别戴仙鹤和孔雀的补子。他停步颔首,“宋首辅,陈阁老。”
宋首辅年过花甲,鹤发银髯,颇有种仙风道骨的气韵,他颔首回应,等陈阁老与檀韫见了礼,便迈步离开。檀韫侧目,那师生俩一前一后,袖袍拂风,迈着官步昂首而去。
“瞧什么呢?”
“今儿天气好。”檀韫收回目光,看向最后出来的人,淡笑着唤了声“大哥”。
何百载一身大红坐蟒袍,但他的相貌气质其实都很儒雅,若脱下这一身威风富贵的衣裳,乍眼很像个读书人。
当然,只是看着像而已。
何百载“诶”一声,亲昵地拍拍檀韫的肩膀,说:“赶紧奉茶去,改日闲下来咱哥几个凑一桌打牌。”
“那大哥先把钱备好,在我这儿赊账,子钱可不少。”被何百载指了指鼻尖,檀韫笑着颔首,“大哥慢走。”
他端着皇帝的茶,不能让步,掠过何百载进入殿内。
皇帝正撑着下巴玩一方和田玉私章,轻轻地在桌面碰出声响,一下接一下,响的还有他心中的犹豫。
檀韫将茶奉上,说:“吴州的阳羡雪芽,您尝尝。”
皇帝放下私章,捧茶抿了一口,随后说:“依你之见,傅璟该如何处置?”
檀韫知道皇帝是想斩草除根,上一世他想法一致,后来为此招了一桩天大的祸端,让皇帝死在亲娘手上了。他拿过私章,上面刻的陈师道的一句“云日明松雪”,很快收回目光,将章收进绣金袋里,说:“留。”
皇帝没有说话。
“不过个小崽子,留下他,天下人都要说您宽厚仁恕,太后娘娘也会开怀。”檀韫说。
“这样的虚名得了是比不得好,可若让母后得了傅璟,她指不定更想做太皇太后。”皇帝的语气淡了些,那些年里因着母亲偏心苛责的难过和失落仿佛都被岁月轧死了。
傅赭行刺天子,罪大恶极,但他到底是陛下的亲兄弟,如今外头还有非议陛下“弑兄”恶名者,虽然其中不乏有人故意挑拨。前世就是这个当口,檀韫去冷宫给某位老娘娘收尸时撞见被恶奴欺凌的惠王和如海,他因此救下惠王,借惠王替陛下驳斥不认兄弟的浮言。
檀韫如今换了主张,惠王也用不上了。他走到皇帝身侧,随手摊开一本奏疏,是胡御史弹劾司礼监秉笔戴泱的,洋洋洒洒一大篇,说戴泱借办贡在沿海一带肆意索贿,欺压外官。
檀韫提笔蘸墨,就在这篇弹劾奏疏上写了个“忍”字,说:“宫中如今没有皇嗣,傅璟这样的年纪,他的存在就是一根刺,不止扎在您心里。”
皇帝盯着那个字,用的是楷书,端庄流畅,令人心静。
“您留下傅璟,是皇恩浩荡,叔侄相和,可这孩子的福缘能绵延几时,您哪能知道?”檀韫搁笔,抬手按在皇帝肩上,颇有章法地揉按起来,待掌下这具躯体全然放松下来,才又说,“流落在外的小侄儿安全无恙地回到身边,陛下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了,竟落了泪。”
皇帝一把攥住檀韫的手腕,仰头说:“朕哭了么?”
檀韫微微俯身,仔细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瞧了瞧,诚恳地说:“哭了。”
“好,朕哭了。”皇帝松开手,叫了御前牌子,“将傅璟送到慈安宫,再从库里挑几箱好宝贝送过去,请太后劳心慈养。”他似笑非笑,“江峡此次有功,赏飞鱼蟒衣鸾玉带,让他把心静下来,好好办差。”
御前牌子领旨而去,皇帝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神落在被那个“忍”字遮盖了大半内容的奏疏,说:“戴泱……地方官都油滑,派个老实人镇不住,说不准还要被他们算计,就得要戴泱这种看得清又有手腕的人才镇得住他们。”
檀韫轻笑,说:“这次随行的还有锦衣卫指挥同知别桢,他是个稳重的人,戴公公不会闹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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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观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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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韫走出殿门,殿外的尚柳来跟上,说:“火灭了,世子已经出宫,淑妃被搀回永安宫了,没受什么伤,就是吓得厥了过去。”
上一世也发生过此事,但檀韫没有太细致的印象,便问:“怎么个事儿?”
“两人在御花园赏花,据说起先表兄妹还有说有笑,也不知淑妃说了什么,世子突然就起火了。”尚柳来说,“淑妃不是个妥帖细致的人,有些时候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偏偏傅世子又是祖宗爷爷的脾性,忍不了她半点。”
檀韫觉得这位世子爷不能说深不可测,要说太随心所欲,因他脾气又坏,就显得阴晴不定了。但无所顾忌是皇帝都得不到的权利,要不惜命,不惜名,不惜让天下人戳自己的脊梁骨。
“傅世子虽骄横霸道,但想来三两句寻常不中听的话也不至于让他纵火,约莫是这话了不得,戳中了世子爷的逆鳞。”檀韫说。
尚柳来说:“这事儿,说小了就是亲戚打架,说大了也能给世子爷戴上一顶不敬天子的帽子,毕竟纵火是在御花园,淑妃也是陛下的嫔妃。”
“陛下定然是选世子。”檀韫笑了笑,“我们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今儿天气不错,就当溜达一圈吧。”
他们溜达到地方的时候,永安宫的院子已经架了板子,今天随行的几个宫人正在领护主不力的罪责,嘴巴都被堵住,惨叫声哽在嘴里,但板子落在肉身上的闷响还是让跪了一地的宫人噤若寒蝉,怕主子一句话,自己也要跟着吃瓜落儿。
檀韫往殿里去了,尚柳来候在暖帘外。
外头一片愁云惨淡,里头,淑妃刚醒,换了干净模样,正在榻上休息,显然心有余悸,白着脸,饧着眼,变作一副病弱西子的美丽。
檀韫在榻前问安,又问了两句她的身体情况,后头的太医一一回了,说是没伤着皮肉,就是受惊不小。
“陛下怎么没来?”淑妃可怜地巴望着檀韫,“叫你来看我的笑话!”
在檀韫眼中,淑妃就像是一只漂亮娇蛮的猫,会不合时宜地伸爪子扒拉你的裤脚,叫个不停,没个安生,但因为它太小,太矮,连撕扯裤脚的威力也没有,两者之间的“对视”也就成了一人的居高临下,连计较的心思都不必有。因此面对这样没头没脑的指责,他很温和地说:“万幸找回了小侄儿,陛下正在乾和宫点礼单,要送去慈安宫的,但陛下也挂念娘娘,特意遣奴婢来探望。娘娘受委屈了。”
他提到慈安宫,淑妃就不好抱怨了,否则传到太后耳朵里,又生是非,太后对小儿子都不大慈爱,更莫说她了。可听到最后那一声轻飘飘的“委屈”,她嘴巴一瘪,美目就落下泪来,哽咽道:“光是说说有什么用啊,知道我受委屈就替我做主啊!”
世子讨厌宦官,是以当时连周渚都离得很远,两人到底是因着什么起了争执,旁人都说不明白。檀韫说:“请娘娘把事情说仔细些,陛下才好斟酌。”
他这样一说,淑妃面上就有些心虚,不是理亏,是面对他的心虚。檀韫眉梢轻挑,转眼看向周渚,淑妃倒有些着急地抢先,“你别欺负我的人啊!”
“就照例问一问。”檀韫温和地说,“娘娘与世子都金贵,要把事情查清楚了,才能对文真侯府、秦王府和英国公府有个交代,是不是?”
淑妃搅着腰上的被角,顾左右而言他般地嘟囔:“说得好听,你怎么不去世子府照照例啊?”
“这便去了。”檀韫说,“娘娘若有委屈,千万遣人告知奴婢,别让世子建一言堂。”
淑妃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眶,眼睁睁地瞧着檀韫行礼、转身走了,那模样,是真让陛下养成了个矜贵小少爷啊!
她转头看向周渚,又酸又气地说:“他在威胁我吗?”
“您若不说什么,陛下就只能按照世子的话处置。”周渚说,“世子本就金贵,先帝爷和陛下都喜欢他,他有先帝爷的免死诏书,背后还有北境,只要他不谋朝篡位,陛下都不会动他。”
“我说什么,我怎么说,难道要我对檀韫如实相告,说是我请大表哥帮我对付他,大表哥却因此要烧死我吗!”淑妃咬紧下唇,又立马疼得松了口,噎声说,“为什么啊,大表哥同檀韫有什么交情?”
这两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周渚说:“奴婢觉得世子发怒不是因为檀监事,而是为他自己。”
淑妃很迷茫。
“檀监事是御前的人,您挑拨世子去收拾他,不就是让世子去找陛下的不痛快么?世子因此觉得您要害他,生气也在情理之中,至于纵火,”周渚想了想,“这行径对世子来说也许不算出格,那可是位敢在先帝爷跟前拔刀杀人的祖宗。”
世子的“丰功伟绩”岂止这一件,淑妃一哆嗦,怔怔地说:“可我没想害他啊……”
周渚心说您真是高估了世子与您的情分,本就不是一家人,人家再不喜欢宦官,也不会被您当枪使。
“早知道就不找他了!”淑妃攥着被角,突然灵光一闪,“他不是不喜欢你们这些阉人吗,檀韫去世子府也会挨烧吗?”
周渚说:“难说。”
*
夕阳把天烧得像个大烫锅子,檀韫站在世子府门前一边仰头望天,嘴上馋一馋那些个酥香饼子,心想待会儿出来去买个羊肉火腿馅儿的吧,一边等候通传。
尚柳来还是不放心,“小爷,由我去问吧,您回马车里。”
“哪有这么怂的?”檀韫让他边儿去,想起上一世秦王世子本来也只是让管家出来回复,并没有让他们进门。
世子讨厌宦官,让他们进门都是脏了家里的地板。
很快,世子府的管家快步出来,依次作揖道:“檀监事,尚公公。”
这位老管家是从北境来的,年轻时是英国公的捧剑侍,跟着英国公上过战场,可这一身素长袍,桃木簪,气质内敛,像是道观里的老先生了。他随的是英国公府的姓氏,檀韫和尚柳来前后唤了声“卫老”。
“哎,让二位久等了,快请随我到花厅稍坐。”卫老侧身,请他们入府。
檀韫微愣,看了眼和煦的卫老,还是迈开步子进了门,心说难不成傅世子果真是朵惊世奇葩,随心所欲到了老天爷都料不准的地步,所以上辈子不让他进,这辈子又莫名让他进?
世子府自然深广,一路走过去,亭台相接
7. 莲台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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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监事往世子府来了。
得知消息时,傅濯枝正在前寝更衣,火烟的味道并不好闻,他回来仔细洗漱了一番。闻言呆了好一会儿,说:“让卫老去传我的话,此事我来处理。”
一句话有两个意思:他不见檀监事,但态度要客气。
通传的近卫能体贴上意,转身正要去找卫老,正在帮主子系腰带的傅一声将他喊住,对傅濯枝说:“了无大师说凡事要顺其自然,您这是顺其自然吗?您是把好不容易送上门来的缘分拒之门外了,那后头得到的因果还是对的吗?”
傅濯枝不打算出门,便没有挑选玉佩香囊等饰物,沉默着转身往外去。紫檀博古架中间留着通行道,傅一声替他挑帘,他穿过去就听见了风,外室的一排卐字纹长窗都敞着,廊下的那盆粉霞正在和柔风说笑,娇娇地颤着。
傅濯枝走过去看着那花,说:“要承受天大的惊喜,便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欲壑难填,食髓碾骨。
傅一声没有偷偷在意一个人,不明白为什么见一面也能算得上“天大的惊喜”,但他知道主子的“想见”和“不敢见”同样澎湃,心说我好话劝不了你,那就说歹话,“佛前祈福还得斋戒跪拜呢,您把檀监事当作天上人,既然觊觎他,那就活该吃些苦头。檀监事今年十七,宫里宫外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往他床上送人,谁敢保证其中就不能有个刚好合心意的?您不吃这个苦果,他日自然有别人来吃。”
“上瘾的过程不过就是一次又一次再一次最后一次,说来简单,但人要是真上了瘾,再想自控却是难如登天。”傅濯枝弹了下花瓣繁多的大朵儿,淡声说,“你说我把他当天上人,怎又劝我将他拽下来?”
因为傅一声只想让主子得偿所愿。
逼不了,傅一声便退一步,“檀监事从宫里来,路上也辛苦,好歹请人进府坐一坐吧?膳房这段时间在换着花样的试花茶牛乳,您让府里的人喝,却不给檀监事尝,岂不本末倒置?”
“我刚在宫里撒了火,转头又对‘讨厌’的宦官以礼相待,合适吗?”傅濯枝说,“他本就在查‘登徒子’,你这是存心让他对我生疑。”
傅一声心说也是啊,檀监事心思敏锐非常人能比,但他也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眼神一瞥正好落到傅濯枝指尖的粉霞上,立马就说:“遇事不决,听从天意!”
“……”傅濯枝一顿,点了点那朵粉霞,“阴数,阳数?”
“说好了,如果是阴数,咱们就让檀监事进门!”傅一声上前将傅濯枝轻轻推到一旁,自己接手那朵粉霞,义正辞严,“我来帮您聆听天意,若天意不顺,您就怪我,若天意也欢喜,您就赏我!”
傅濯枝想了想,说:“可。”
傅一声便开始聆听“天意”,扯一片花瓣就数一声,数得利落干净,同时两眼又精密又迅速地先一步数起来,打算若“天意”不顺,他就要趁机改一改。但不知是天意当真欢喜,还是懒得和他作对,结果竟然真的妥帖。
“八十!”傅一声举起最后一片花瓣,“天意!”
世子传话了,请檀监事入府稍坐。
卫老亲自将人迎接到花厅歇脚,奉上一碗少糖的茉莉花茶牛乳。檀监事也许是对待客的并非茶叶一事感到疑惑,很轻地看了过来,卫老面上不动声色,笼统地解释了一句。见檀监事将牛乳喝得一滴不剩,卫老心说这下好了,膳房的“考试”终于迎来了尽头。
原来如此。
小少爷不是突然想开花茶牛乳铺子了,而是要试出最标准的味道,檀监事则是考官。
卫老叹息。
檀监事走的时候被那盆兰花吸引,卫老跟着看过去,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兰花名的由来。他把世子的呢喃告知檀监事,檀监事听后稍稍一愣,定是诧异纨绔霸王竟能说出这样虔诚卑微的话,但显然没有想到兰花主人期盼的“观音”就是自己,因此只留下一句“兰花甚美,独具匠心”。
卫老将檀韫送出花厅,傅濯枝从厅西侧的那扇紫檀剔红山水十二扇屏风后出来,走到桌前看了眼那只白釉葵口碗,让人去赏膳房,着重赏熬煮这一碗的嬷嬷,又叫来花房的管事,嘱咐他要加倍精心地饲弄墙上的荼蘼架。
卫老回来了,没有询问世子对檀韫的那份堪称石破天惊的心思,只说:“文真侯府那边来人了。”
“他们家的好女儿竟敢撺掇我去害御前的人,我看在亲戚关系上好心帮他们提点一二也是应该的,不必让他们道谢了。”傅濯枝歹话好说,一锤定音。
话传回文真侯府,文真侯夫人气得当场厥了过去,文真侯心中恼恨傅濯枝倨傲蛮横的态度,但无奈女儿这心思生得太颟顸,他不敢闹出丝毫风声,此事也就只能作罢了。
*
二月初二,宫内撤了各宫殿门前的钟馗、仙童等各式彩妆和红绸红灯笼,白雪红梅的冬景不复存在,过渡成大地吐绿的俏丽。
东苑的园子已经修好,今儿天气不错,午后檀韫就伴着皇帝过去看一眼。园子的绘图是皇帝亲自作的,各监各部都不敢出丝毫纰漏,出来的效果也让皇帝大为满意。
“驰兰,”皇帝说,“你说,给这园子起个什么名字?”
檀韫正望着空空的花圃出神,闻言下意识地说:“‘四季’。”
“四季花色尽收园中……好,就叫这个。来,”皇帝攥住檀韫的胳膊往里头走,推开尽头那扇雕花木门,指着后头那座伫立在清池间的三层楼,“像什么?”
他的语气像小时候检查功课,檀韫不禁肃然地答道:“莲台芍药。”
皇帝满意地笑了,又说:“既是仿样所建,就直接叫它‘莲台’好了。”
檀韫指尖蜷缩,扯起唇角,“好……”
皇帝觉得檀韫的神情很怪,感动有之,难过有之,还有种不符合年纪的沧桑。他低头,试图望进那双发红的眼睛,可檀韫不让他瞧,撇开脸嘟囔道:“您别瞧了。”
这会儿还很年轻,时常玩闹,皇帝捏檀韫的脸让他别噘嘴了,伸手把人半揽着,没顾忌后头的一队答应长随,说:“这段时日让人把里头布置好,你平日不当值的时候就别回直房了,住这里离乾和宫更近,少些折腾。你选一批安静能干的专司园里,再留几个亲近人伺候,至于其余人就不让他们随意出入了。”
皇帝身上的檀香很淡,檀韫吸了吸鼻子,说:“别人会说的。”
宫中的大太监们可以在外头买宅子,不当值的话就出宫住,至于留在宫中的,不用直宿的时候就会回到直房休息,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在宫中给太监辟居所的先例,这样式的荣宠落在太监身上是出格,前世的确惹来前朝后宫的不少遐想。
檀韫不怕人家说他果真爬了龙床,但不想让皇帝再遭非议,正措辞劝一劝,就发现皇帝眉间微微蹙起了。
“让他们说,”皇帝语气淡下来,“东苑本就要整修,也没去别处新辟一块地出来,抢谁的地盘了?别的朕就忍了,养养花,待身边的人好一些也不行吗?”
“您别生气。”檀韫侧身,微微仰头瞧皇帝的脸,很熟练地哄,“待会儿奴婢出宫给您选些好苗子进来,寻个合适的时机种下去,好不好?”
前世他没这样说,一道回宫的路上撞见簪星戴月的淑妃,皇帝对淑妃态度平常,看不出热切,于是三个人挤在亭子里尬坐了半日,后来想起来就觉得有些好笑。
“好。”皇帝紧绷的下颔松懈下来,“对了,既出宫了就顺道打听一下八弟和鹤宵的情况,听说他俩还在抢男伶。”他冷眼嘲讽,“也不知到底是哪来的天仙,不够他俩丢人的!”
“鹤宵”是秦王世子的字,出生那会儿让先帝爷取的,说起来这位世子爷的名、字都与他的生辰有关。
世子诞生时下大雨,正应了时节,英国公便为他取了“濯枝”二字为名,彼时先帝亲征北境,思念雍京,就又在英国公寄往雍京的信上添了钢筋铁骨的“鹤宵”二字给侄儿做表字,摘取的是张九龄的一句“犹有汀洲鹤,宵分乍一鸣。”
乍听只是应景应情的名字,但稍稍一品便可知先帝与英国公对世子的希冀和祝福都在其中,只是世子爷如今走马章台,不思进取,着实是辜负了。
陪皇帝四处逛了会儿,檀韫回直房换了身行头出宫,随行的是他的掌家宦官,翠尾。
雍京各大街巷的花铺不少,檀韫去了好几家,最后精挑细选出重台红莲、秋万铃、醉飞红、倒晕檀心、绯楼子等若干,让各家的店铺精心包好,晚些时候着人来取
8. 疑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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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好。”
过了两息,世子爷说话了,还是檀韫上一世后来听过的那把好嗓子,泠泠如冷玉,但语气倒是出乎预料的客气。
珉王正在后头喘气儿顺心呢,闻言不禁跳蹋起来,“你还好意思说不好,你——”
“再放屁,撅了你的脑袋当夜壶。”世子骤然不耐。
珉王的泪水像夏日的暴雨,哗啦啦就倾泻下来,好大的动静。他一把推开翠尾,上前挽住檀韫的胳膊,“你听他说的什么话?快,我们这就入宫去!”
檀韫可不敢让珉王去打扰陛下,只是还没说话,却敏锐地察觉傅世子吝啬的视线在他的胳膊上停顿一息,太轻、太快地掠了过去,只像是随意一瞥。
接着,世子爷吹了声口哨,语气愉悦,但没有温度,“淌着尿进宫吧,求陛下多垂怜,孬种。”
这话正戳中珉王的心窝!
珉王十五岁在寝殿养了个粉头,不料叫底下的人告发到了先帝爷的耳朵里,那是位满身杀伐的人物,眼神就是杀威棒,那会儿寝殿里的人闻到味道,顺着一瞧,天呐,八皇子竟吓尿了。
这是珉王心里头的一根刺,陷在肉里,拔不出来,消不下去!他双耳嗡然,眼前出现傅濯枝那张妖孽祸胎似的脸,浑身跟着一哆嗦,骂道:“傅、傅濯枝,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
檀韫蹙了下眉,不动声色地挪步挡住珉王,但屏风后的人没有勃然大怒地冲出来,竟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是我,怎么了?”
做儿子的寻常忍不了这话,檀韫纳罕,但眼下更要紧的是不能让俩人再这般粗鲁放肆地扎对方心窝了。他反手拍拍珉王打着细颤的胳膊,轻声安抚道:“天色晚了,殿下不如先回府休息?”
见珉王不甘心地咬着唇,檀韫也懒得同他说些权衡利弊的道理,只附耳说句实在的话,“我只带了一个人,若真闹起来,怕是摁不住世子。”
珉王立马颤着腿让府中内宦扶走了。
檀韫上前两步挨着那屏风,没瞧上头那些裸/露的□□,半垂眼道:“世子,陛下听说您和殿下为着个男伶闹不愉快,不知其中可有误会?”
世子转着酒杯呵笑一声,“是他同我抢,”他偏头看一眼抱琵琶的,“回檀监事的话。”
抱琵琶的停了拨弄的手,起身盈盈一拜,捏着细嗓说:“奴本就是世子爷的人呀,是珉王想夺了奴去,可是奴忠贞不二,还请您多怜见。”
他这一说话,是小南枝,檀韫这下好奇了,“立春那夜你还坐我腿,是齐人之福,还是朝秦暮楚?”
屏风后诡异地静了一瞬。
小南枝旋即咯咯一笑,放/浪地说:“这一月有恁多天,奴也不能只苦等一人呀,七爷若心急,不如就留下来一道玩儿?”
一起玩儿?这傅世子真是个混种,檀韫的唇角极小幅度地抽了一下,却欣然道:“好啊。”
这怎么使得!
翠尾惊得踏出一步,那屏风后头突然冲出个人,撞在檀韫面前,调/情般的将檀韫往后推了两步。是个很年轻的少年,约莫十五六,杨妃色的袄裙,金钗挽髻,巧笑嫣然。
小南枝妆容精致的脸上一颦一笑都是精准到位的风情,撒娇讨饶更是得心应手,“哎呀,七爷,奴以后见着殿下就绕着走还不成吗!”
檀韫隐秘地瞥了眼屏风后头,世子将放下的腿又翘了起来。收回目光,他抬手拍拍小南枝簪上的粉菊,温和地说:“好。”
没由来的,小南枝打了个冷颤。
“搅扰世子,告辞。”檀韫对屏风后的人欠身行礼,转身离去。
小南枝松了口气,转身往屏风后头去,刚钻进屏风就对上一双阴沉漆黑的眼,那里头一片狂风。他不明所以,吓得一动不动,僵硬地扯唇道:“世、世子爷……”
小南枝方才就瞧着世子不大对劲,以为是对檀韫和珉王,原来是对他。
怎么了这是?
他得罪这活祖宗了吗?
站在一旁的傅一声暗自叹气,早知道就在家陪卫老耍枪了,出来听个曲儿还撞见檀监事,什么糟心运气?见小南枝僵僵地落了泪,他便说:“你先出去。”
“是!”小南枝如蒙恩赦,慌忙转身就跑,跑出两步突然想起自己落了东西,也不知脑子是怎么想的,脚却是下意识地转身跑回去把琵琶抱起来,逃得飞快。
一下子安静极了,傅濯枝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比寻常急躁许多。
檀韫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定然不会同旁人一起玩,傅濯枝极快地捻着手中的念珠,明白了,“他是想见我……他起疑了。”
傅一声纳闷,“没道理啊。”
傅濯枝没察觉出哪里会露馅,又心虚地觉得处处都引人怀疑。“啪”,快起火星子了的南珠念珠被掼到小几上,他站起来。
傅一声盯着主子,也心焦地冒出句外地话,“啷个办嘛?①”
“跑,”傅濯枝打定主意,“去宝慈禅寺躲几天。”
傅一声抠脑壳,“祖宗,大把春光,何不珍惜?男未婚男未嫁的,您躲个什么劲儿?喜欢就上嘛!”
“上天还差不多。”傅濯枝将念珠重新挂在虎口,垂眼盯着几面,“这才一年,陛下便让他做了缉事厂监事,他是能干,可这里头少不得陛下的青眼和宠爱。”
傅一声怕他捻酸,安慰道:“檀监事是陛下的伴读,情分不同,他又那样能干,栽培他很正常。”
“我没觉得不好,这样才好。他辈儿大,年纪却小,有陛下倚仗,他就能走得更顺些。驰兰,驰兰……”傅濯枝呢喃檀韫的表字,深知这是个要往高处走的人,“他得了对烂爹妈,幼年吃了不少苦头,为着挣命把自个儿送进宫挨那一刀,这是他的苦楚,也是他的狠心。他如今过得很好,往后也有大好前途,不该再沾上我。”
傅一声不爱听主子自贬,拧眉说:“怂包,等着哭吧!”
傅濯枝走到窗前,将傅一声一屁/股踹下去,自己也跳了。
“小爷。”巷子口,翠尾见檀韫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又差点叫人撞上,不禁搀了一把,宽怀道,“主子爷知道那两位的性子,不会苛责您的。”
檀韫本就不负责劝架说和,他琢磨的是另一件事,“翠尾,你
9. 桃花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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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漆黑,百贵园灯火璀璨,这是个专办宴席的地儿。
“孟公公到!檀监事到!”
门口的小火者扯着嗓子通传一声,里头说笑的、投壶的、猜枚的、搂着妓子的都停下来,齐刷刷地看向门口。
今夜的寿老爷揽着檀韫进来,乍一眼像对亲昵的父子。
孟半醒今日满四十,微胖,大眼,面容憨喜,穿一身大红金蟒,像个富贵的面人儿,可见年轻时也是好颜色。也不知他挨着檀韫的脸说了什么,惹得檀韫轻笑,那张小脸半垂着,露给众人一双清媚的眼睛。檀韫许是更喜欢浅淡的颜色,今日穿的是荼白,斜枝兰竹膝襕随着他走路摇曳出流水般的银辉。
“‘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①”宋佩坐在席尾,喃喃出声,“啪”,旁边的同寅猛地拍他的胳膊,压着嗓子道,“傻了!那是檀监事!”
宋佩回神,不好意思地说:“只是觉得他甚美,绝无下/流心思。”
原来是那位檀监事,难怪这么年轻就能让身为司礼监秉笔的孟半醒亲昵相待。
“有没有心思都好,再美,那也是朵食人花!”同寅说,“别瞧了。”
主坐设在阶梯上,两侧的长随清一色的青曳撒,翠竹似的排列下来。孟半醒揽着檀韫一同上座,两把椅子紧挨着,用一张桌,他抬手示意齐齐拜礼的宾客都坐下,笑着说:“诸位能来给咱家祝寿,咱家承情了。”
众人笑着,纷纷说些吉祥话,孟半醒听得高兴,让长随倒了酒,举杯喊“一千岁②”。
喝了三杯,班子起乐,后厨流水似的上菜来,荤菜有风鱼,醆蒸鹅、酒蒸鸡、桃花鲊等,素食是糖蒸茄、豆腐羹、花笋干等,此外还有瓜果点心美酒若干种。
檀韫把筷子探向碟子,鱼汁点形状,熟红如牡丹,是玲珑牡丹鲊,做得很美味。
孟半醒正用手臂勒着怀里的妓子玩嘴对嘴喂酒的游戏,顺着妓子分心出神的目光看过去,是檀韫白皙的侧脸。他知道他这七弟的样貌是极好的,小时候就是个精雕玉琢的美人胚,若没有老祖宗,那会儿就被玩烂了。所以说,有些至美珍馐,普天之下还是只有陛下吃得到。
再低头一看,檀韫面前那碟子里的牡丹鲊已经少了大半,孟半醒不禁笑了,“就一小孩,只顾着闷头吃!”
“还要喝呢。”檀韫放筷,用帕子擦了嘴,接过翠尾递来的一杯橘酒,侧过去敬酒,“四哥,请一杯。”
“好!”孟半醒仰头喝了,推了把腿上的妓子,“去,给我弟弟唱一出!”
那妓子如蒙恩赦地站起来,鹦鹉刺绣的石榴红裙一旋,就挨到了檀韫肩上,比起底下那些,她妆面淡,像朵初晕的桃花,有蓬勃的生气。孟半醒阴阴的瞪视着,那是警告和催促的意思,妓子眉心的小褶愈发明显,对檀韫贴面吹一口香气,不大熟练地做出个娇媚模样,“七祖宗,您要听什么?”
檀韫不喜生人近身,却没推开她,说:“《挂枝儿·荷珠》吧。”
妓子应声,便提着裙摆转到桌前,盈盈唱起来,她的调子没有花楼里的那些魅,有股浸入骨子里的忧伤。孟半醒翘起的脚尖跟着调子转一下,“这首……”他琢磨着,语气像聚在街头说小话的老虔婆,“小七莫不是开窍,思春了?”
“哪有?”檀韫咬住翠尾喂的樱桃,待吃掉了,才懒洋洋地说,“前两日在宫里听过,还想再听一遍。”
“也该找个人了,”孟半醒衔住美人儿喂来的酒,顺手将人拽入怀里,一边往那细腻的颈子上嗅,一边说,“宫里头多寂寞啊,找个人陪着,心头也暖和。我这里人多,小七要不选一个,几个也行!”
“四哥,”檀韫尾音慵懒,像年纪小的弟弟那样撒娇,带着骄横气,“我不碰姑娘。”
“这能算什么事儿?”孟半醒笑着把手一挥,“哥这里男女都有,只要你瞧得上,任你挑!”
檀韫随意瞥了眼周遭的莺莺燕燕,像是瞧不上,“我又不喜欢这样式的。”
“哟,喜欢干净的是不是?”孟半醒坐正了,揽过檀韫的肩膀让他往席间瞧,那尾巴上有几个襕衫宽袖,软巾皂条的年轻人,“那种喜不喜欢?正经读书人,还能陪你写诗作画,床上床下都能使……看作画的那个,那个看着最俊!”
檀韫循着他的指头看过去,不知是离得太远看不大清,还是不认识那些人,脸上没什么兴致,但也没说什么。孟半醒往边上打了一眼,一个亲信立马上前给檀韫介绍,“中间那个是景安十八年的探花,叫宋佩,七祖宗若瞧得过眼,奴婢给您叫去?”
“甭问了,去叫!”孟半醒说。
这么急切热情,是纯粹恶心人还是另有心思?翠尾微微蹙眉,瞥了眼檀韫,小爷没拦着,一副随便的架势,他便想着“宋佩”,总觉得有点耳熟。
亲信“诶”一声,立马提着袍子下阶,跑到尾巴上提人,那宋佩下意识地抬眼看过来,又连忙低头,不知道说了什么,但很快被亲信扯着袖子拽了过来。等人到了跟前,孟半醒虚着眼仔细瞧了瞧,“真的很不错嘛!”
是不错,檀韫瞧着人,白净俊秀,长眉高鼻,是张周正出众的脸,否则也做不了探花郎。
被檀韫瞧得不好意思了,宋佩避开目光,两次拜礼后就侧身过去,只是立马又被亲信拽过来,“不许躲!”
“啪!”孟半醒猛地拍桌,不高兴了,“让你敬酒是给你脸,扭捏什么呢!”
满园子的人说是在吃喝玩乐,可心思都悄摸地聚集在主座上,这一下,满座阒然,宋佩如芒刺背,唰地变了脸色,红里带白的,茫然,羞窘,耻辱,唯独没有畏惧
10. 不眠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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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随将檀韫带到厢房,恭敬地呵腰道:“七祖宗里头请,该有的都备着了,奴婢不打搅您,但候在院门外,有事儿您随时吩咐。”
檀韫“嗯”了一声,让翠尾候在廊上,自己一个人进了里间,那妓子正攀着宋佩说笑,把人吓得脸色惨白。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直到那妓子脸色僵硬,逐渐笑不出来了,茫然又惶恐地把头磕下去。
“他既是我的人了,旁人就不要碰。”檀韫说,“下去。”
妓子喏喏连声,慌忙退了出去。
“啪”,翠尾从外头把门关上了。
“宋佩,”檀韫走到榻上落座,“以前没见过你。”
宋佩整理好衣襟,从小几前的软垫子上站起来,没往檀韫面前挪,紧着嗓子说:“微末小官,不配入檀监事贵眼。”
他说谦卑的话,语气却不是,甚至有点嘲讽,显然自诩清流,看不起阉党。
檀韫倒不在意,撑着榻往后一仰,转了下疲倦的脖子,说:“怎么个微末法?”
这是要问出处,宋佩沉默良久,虚弱地说:“下官现任都察院经历,七品官。”
檀韫轻轻地笑了,“都察院?”
宋佩似乎被兜头掴了一巴掌,脑袋都麻了,他知道檀韫为什么会笑,都察院的人跑来参加权珰的寿宴,说出去活该让人笑话不耻!他想解释,可他为什么要解释,那榻上的人虽然长得像个小神仙,可不也是权珰吗?
檀韫握着缉事厂,甚至比孟半醒更可怕。
“不会唱曲儿,讲故事总会吧?”檀韫说。
是要笑话他,还是要再寻机惩治?宋佩不确定,但不得不说,“上个月,经历司考评官吏政绩和廉洁,下官如实考核,但没能交上去。”
檀韫懂了,考评上有贪污,且里头有孟半醒的人。他终于睁眼看过去,说:“上官叫你来赔罪的?”
“……是。”宋佩不想来,也不怕死,可胡御史和同寅们戳他骨头,说他这是要害死他们。
孟半醒果然打的是这种主意,檀韫寻思着,“我要是把你睡了,你明儿就要洋洋洒洒参我一大篇,是不是?”
宋佩不过是个泥点子,够不着让檀韫忌惮,可孟半醒却是根粗枝儿,他一甩,泥点子就能泼到御前。御前的人私下作风不正,陛下寻常时候不会计较,可若让人寻到攻歼指摘的把柄,那就是不中用了。再说宋佩此人颇为正直刚硬,若让他成了别人的刀,就是烦也要把檀韫烦死。
檀韫把玩着腰间的玉佩,显然今日他的亲自赴宴让孟半醒始料未及,但又舍不得浪费这个机会,所以就地取材,硬是要恶心他一把。孟半醒多半还觉得他和陛下有不同寻常的关系,拿这一招来对付他,效果更甚。
那个直白的“睡”字把宋佩骇住了,结巴了一瞬才说:“是!”
檀韫好整以暇,“那怎么办?要不把你杀了?”
“……”宋佩眼睛红了,却彻底冷寂下去,“你来。”
檀韫盯着这张脸,仍旧没想起“宋佩”的名字,上一世的宋佩多半是早早的折在孟半醒手里了,这种浑身上下都是棱角的年轻人,在雍京可不太好混。
“不让我睡,那让我用一用吧,”檀韫在年轻人不懂的目光中挑了下眼皮,“借你的手给我,杀几个人。”
那样轻飘的语气,把杀意都收敛其中,反而让宋佩心惊肉跳,他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嗓子喊叫,“七祖宗!”
是孟半醒的那个亲信,翠尾认出人来,上前将跌跌撞撞跑来的人扶住,或者说拦住,佯装关切道:“尹力,出什么事儿了,你——”
“我家祖宗在前头遇刺了!”尹力抱着翠尾的胳膊,哭颤着,“一把匕首捅了大半进去,就在这儿……”他抬起血手捂在自己的心口。
翠尾面上震惊,说:“谁干的!今夜来的官宦或是高门遣过来的祝寿使者都是凭帖入园,随侍的长随和送菜品的火者也都是孟公公的人,这园子的下人都进不来,除了乐班和那些妓子小倌儿——”
“就是一直坐在祖宗腿上的那个妓子,她——”
房门“砰”的打开了,尹力看见檀韫披袍散发的出来,出门时在门槛绊了一下,被大步迈过去的翠尾扶住了。
宋佩从后头跟着出来,衣衫不整,脸上还有红红的巴掌印,一副被糟蹋蹂/躏过的模样。
“四哥……”檀韫踉跄地过来,一把拽住尹力的胳膊,尹力连忙收回眼神搀住他,看清了他强忍的泪眼,“快,快带我去!”
权珰在自己的寿宴遇刺,这天的夜幕要比寻常时候散得慢些。
翌日,乾和宫。
薛萦端着竹编托盘入内,掠过跪在殿中的绿曳撒,将茶杯放在皇帝手边,呵腰退后。
“你是说,”皇帝握住茶杯,“檀韫和宋佩有私?”
尹力不敢直视天颜,垂首恭谨道:“回陛下,昨夜百贵园的宾客都亲眼看见檀监事与宋经历同去后院厢房,奴婢去向檀监事报信的时候也是亲眼看见两人衣衫不整的从屋里出来。”
皇帝摩挲杯身,“孟半醒遭遇刺杀,死于非命,你这亲信入宫来禀明事情经过,不一心求朕为他做主,倒费第二份心告黑状?”
尹力心里一紧,说:“回陛下,奴婢面见天颜只为替孟公公求一份恩典,绝无半点谲黠心思,檀监事与宋经历之事也当真只是如实禀报,求陛下明鉴!”
皇帝沉吟道:“这样啊……百载,你如何看?”
年轻的天子已然有恩威不露的模样,何百载突然被点名,眼皮一跳,紧接着一脚踹开尹力,呵腰道:“回陛下,奴婢觉得此人信口胡诌,实在是胆大妄为!”
尹力爬起来跪好,磕头道:“陛下,陛下圣明,奴婢绝无半点虚言,当真是——”
皇帝似乎觉得吵闹,剑眉微微蹙了一下,薛萦当即侧目看向殿上,冷声说:“御前岂敢吵嚷?闭上你的嘴再磕!”
尹力连忙抿紧嘴巴,闷声重重地磕头,没敢停下。
“陛下。”何百载呵腰,无比诚恳地说,“檀监事伴您多年,他品性如何,陛下自有圣断,那宋佩是先帝爷钦点的甲榜探花,自然也是品貌具佳,他二人怎会做出这样的荒唐事?”
“朕也这般想,毕竟他们一个兼管缉事厂,一个任职都察院,可不能有勾连。”皇帝抿了口茶,“檀韫无需多说,那个宋佩朕虽不相熟,但就按你说的,那是父皇钦点的探花郎,父皇慧眼如炬,岂会不识人?”
“陛下圣明!”何百载瞥了一眼额头血肉模糊的尹力,“陛下,此等奸佞不可轻饶,否则他日岂非人人都敢诬陷朝臣?”
“孟半醒才去,朕也不忍以雷霆之刑重罚他的亲信。”皇帝叹了声气,“带他去孟半醒的棺材前尽忠了吧,孟半醒路上缺个提灯人。”
“陛——”尹力悚然抬头,被两个红衣当直捂嘴拖了出去,同时直殿监的人进来将殿上的血迹迅速清扫干净,轻声退了出去。
“孟半醒是宫中的老人了,要厚葬,他私下叫你一声大哥,此事你多费心。”皇帝吩咐完何百载,让他退下,又叫了尚柳来进来,“孟半醒遇刺之事让江峡好好查,你
11. 粉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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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稀客啊。”皇帝一愣,随即示意檀韫起来,对外头说,“请世子来。”
檀韫起身退到一旁,快速整理衣袍的同时心下想这下倒是刚好可以一睹真容了,可惜“缘分”还是不够——那世子爷进来了,一袭丁香紫团领广袖长袍,银绣红蓼下摆步步生花,袍摆拂动就有风情,腿长,窄腰,宽肩,修颈,一对红蓼花长耳穗,以及一张抹着粉妆的假面具。
“嚯,”皇帝也纳罕,“什么打扮?”
世子爷走到榻前行礼,随后在炕桌对面的位置落座,说:“给您唱曲儿来了,‘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
一出《长亭送别》张口就来,皇帝听了一段,夸世子爷唱得有模有样,又笑道:“怎么着,春心萌动了?”
世子爷懒散地往炕桌上一靠,右臂搭上桌沿,说没有。
“也及冠了,该说门亲事了吧?”皇帝操心道。
“不想说,”世子爷老神在在的,“臣想出家。”
皇帝嘴角抽搐,“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世子爷说,“臣深思熟虑过了。”
“朕看你是闲得慌!”皇帝拍桌,拧眉训道,“你去当和尚,秦王府怎么办?”
世子爷说话真叫一个放肆,“家父正值壮年,可以让他再生几个,生不出来也打不紧,臣又不是独苗。”
“……”皇帝忍耐道,“鹤宵,你和渡洲到底不是一母同胞,你又是世子,传宗接代的事情不容你胡闹。”
世子爷似被说服了,右手拨弄着右耳的穗子沉吟一瞬,说:“那您给臣赐门婚事吧,臣心里还真有个人选。”
这么容易?有诈。皇帝暗自警惕,问:“是哪家女儿?”
“梅家的,”世子爷说,“就那个梅舒清吧。”
梅舒清是梅阁老的小女儿,太后的侄女,常来宫中走动,太后有意让她入后宫,陛下自然不答应,可也绝对不会让她嫁入秦王世子府。太后本就不安生,再让她搭上英国公府,那还得了?
檀韫极轻极快地看了世子爷一眼,对方姿态慵懒,和在“醉生梦死”别无两样,仿佛不明白其中的关窍,那丁香紫广袖边缘堪堪露出一截指尖,白得晃眼。
皇帝果然蹙眉,说:“不行。”
“哦,”世子爷也不强求,“那就明月儿吧。”
皇帝想了想,没对上号,便问:“这又是谁?”
“‘醉生梦死’最美的姑娘,她——”
孽障孽障孽障!皇帝忍无可忍地拍桌,“滚!”
世子爷起身就撤,皇帝起身抄起榻边那尊青花缠枝牡丹纹玉壶春瓶里的金梅枝追出去两步,对着世子的背影一挥,“混账东西,早日把心思给我灭了,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哦!”世子爷跑出了门,挥手应了一句,麻溜跑了。
皇帝站在门前望着那背影,咬了咬牙,突然后知后觉地转身看向檀韫,狐疑道:“他难得进宫一趟,就是来撒疯的?”
檀韫迟疑地说:“好像是这样呢。”
皇帝叉腰在原地打转,两圈后,说:“你斟酌着给英国公写封信。”
这是要让外公赶紧想法子管管外孙,檀韫应下,安抚道:“世子爷只是性子上来了,胡乱耍耍。”
“不,”皇帝头痛,“他真干得出来。”
檀韫突然想起是观的回禀,说这段时日世子爷都在宝慈禅寺闲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本以为世子是在花街柳巷过腻了,去佛寺躲清闲,如今看来,难不成真是去参悟的,还到了想出家的境界?
另一边,薛萦亲自送世子爷出宫,路上听世子爷说:“薛公公,你是御前牌子,说话有分量,记得多帮我的婚事使使劲儿。”
薛萦一惊,“您还真想娶那个明月儿啊?”
“她生得美,琵琶也弹得好,懂分寸有情趣,哪里不好?”
“哎哟我的小祖宗,门第悬殊也忒大了,哪怕是纳妾也不行啊。”薛萦劝道,“您要是真喜欢,养在外头也就算了,可千万别往家里带。”
傅世子不大高兴,“凭什么珉王能纳妓回去?”
“珉王……”薛萦放轻声音,“那位爷就那样了,先帝爷和陛下都没指望他什么,您可不一样。”
傅世子不服气,“我比不过他?不能吧。”
薛萦一阵无语,哄着说:“是您更好,陛下盼着您呢!”
珉王没出息,文不成武不就,陛下对他就那一点指望,别做不该做的事情,自然一生平安富贵。世子虽说在耍混账上不输谁,可至少自小让英国公摁着习武,骑马射猎,舞刀弄枪都不在话下,以后领一份武官的差事也能为君分忧嘛。
“让陛下别盼了,白搭。”等到了宫门,世子嗤道,“我先说好,给我赐婚必须事先跟我商量,否则我立马出家当和尚去!”
薛萦哄着说:“奴婢回去就禀明陛下。”
“还有,”世子提前划线儿,“我的世子妃别的不提,必须要美,很美,极美——和方才殿内的那个一样美才行。”
薛萦知道“那个”是谁,也听说过这位活祖宗爷爷男女不忌,闻言立马说:“小祖宗,檀监事是御前的人,还是给陛下办实事的人,可不能陪您瞎玩。”
一句“办实事”,说明檀韫不会是帝王随意赏赐谁的玩意
12. 暗中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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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北镇抚司衙门。
“尚公公一路辛苦,先喝杯热茶,这是石墨茶,还算好货。”江峡让人给尚柳来奉了一杯茶,“此次公公前来督促咱们,我是半分不敢耽搁,主理此案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尚柳来拨着茶盖,温声道:“江大人客气了,您能力卓著,原本无需咱家多说什么,只是孟公公到底是宫中的老人,又身负司礼监秉笔的重职,如今宫内外都等着结果呢,咱们早些办妥,对上对下都好交代。”
“尚公公说得是,只是这结果嘛……”尚柳来瞧过来,江峡正要说话,外头就进来两个锦衣卫,他当即挥手召人进来,朝尚柳来说,“公公还是自己听吧。”
两名锦衣卫旋即进入堂中,其中一人是缉事厂随行办差的应知早,另一人则是北镇抚司的百户。
那百户向江峡行礼,又侧身对尚柳来行礼,“卑职北镇抚司常南望,见过尚公公。”
尚柳来把玩着茶盖的指尖一顿,抬眼看过去,锦衣卫的模样都丑不了,这常南望眉宇英挺,昂藏七尺,倒是有些哄骗小少年的本钱。
江峡对常南望抬抬下巴,说:“把查出来的结果如实告知尚公公。”
“是。”常南望对江峡行礼,侧身面对尚柳来,恭谨地垂着眼,“回尚公公,经卑职等查实,刺杀孟公公的妓子名秋离,原名李秋英,是前工部左侍郎李惠的女儿。景安十七年,李惠奉命重缮西苑,因在丰成一年春被查出与内官监奸逆伙同贪污营建费用判抄家流放、佥妻发遣。在押解途中,李秋英因体弱病死,实则是被解差暗中扣下、孝敬到孟公公府上。半年前,李秋英因为触怒孟公公,又被送去妓馆待了两个月,后来再次让孟公公领回府中,一直到事发时。”
官家小姐一朝家道中落,沦为脔/宠任人糟践,怎能不恨极呢?
“事情就是这般。”江峡看向尚柳来,“尚公公,这事儿我实在拿不准该怎么写结案折子,毕竟……”
江峡支吾着,心下犯起了嘀咕:这事儿说起来孟半醒也有罪,李家是陛下判的流放,他偷摸把人弄回来算怎么回事儿?非要直说,他挨这一刀也是自作自受,把个被自己糟蹋的姑娘放在腿上,被人家捅一刀又能怪谁?
“的确不大好写,”尚柳来放下茶杯,“这桩刺杀案说起来是私仇,但……”他看了眼堂上,江峡立马示意常南望退下,应知早也先出去了。
“江大人,这里没有旁人,咱家跟您说句知心话。”尚柳来眉宇微蹙,很忧心的样子,“何宗主和檀监事都很关心此事,希望兄弟能早日瞑目,但孟公公私放囚犯也是罪,届时陛下若恼了,岂不平白惹麻烦?”
江峡附和道:“言之有理,我也是这般想的。”
“那李家女儿是个可怜人,若暴露出她的名字来,恐怕还会牵连被流放的李家人,李惠为官多年,在朝中也有些朋友,这一来二去的,若又引得一场争端,就是咱们办事儿不周全了。”尚柳来斟酌着说,“不如这样,咱们适当地省略些细节,让秋离只是秋离,与李秋英无关。那夜秋离刺杀孟公公,在座的宾客都瞧见了,因此她因私仇行刺这一桩是掩盖不了了,但至少不会让孟公公死后再背上私放罪人的罪责。案子查到此处,你我都少些麻烦。”
江峡一思忖,点了头,“好,就这样办。”
“既如此,咱家便先回宫复命了。”尚柳来起身,让江峡亲自送出府衙,乘上马车,由应知早护送着回宫了。
江峡目睹马车驶远,转身回到大堂。
少焉,常南望进入大堂,行礼道:“干爹。”
江峡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握着扶手沉吟道:“这案子细纠起来还有遗漏,但尚柳来说得对,查到此处就行了。”
常南望近前去,给江峡续上茶水,“请干爹赐教。”
“李秋英自尽的毒药可以是她寻机买来的,毕竟她在妓馆待了一段时日,每日来往那么多人,有人色迷心窍帮她买一样东西也没什么稀罕,但孟公公寿宴当夜的那些乐妓班子们可都是让亲信严格搜了身的,李秋英是怎么揣一把匕首在裙子里的?”江峡指了指太阳穴,“这背后可能还有人啊。”
常南望说:“会不会是檀监事?听说他前两年都没有亲自赴宴,今年出一趟门,就发生了这种事,实在巧合。”
“不大会是他。”江峡思索道,“他就算想动孟公公,也不该选在寿宴,毕竟你也说了,今年是他亲自去祝寿,闹这一出也太打眼了。且我找人探过,前年他是伴着陛下出城了,去年也要在御前当值,今年本也该他当值的,但寿宴前一天陛下派他出宫办事儿,那日就体恤他给他换了值,他这才有空闲。”他笑一声,“别看兄弟几个面和心不和,但礼数还是要尽量周到嘛,他空闲了都不去祝寿,像什么样?至于李秋英这事儿吧,孟公公办得很隐秘,咱们锦衣卫都没察觉,缉事厂也不会去注意被流放的囚犯,他怎么会知道秋离就是李秋英……算了,不要深想,毕竟没有实证,就算背后真的有人,那也必定是不好对付的狠手,查太细对咱们没好处。你先下去吧,我把结案折子写了。”
“是。”常南望行礼,恭敬地退下了。
*
马车停在宫门,应知早开门,扶着尚柳来下车,轻声说:“有关王骞孙儿的事情,卑职已经办妥。因着监事的提点,此间卑职严查那一行坐记,当真查到鬼祟之辈,已经料理了,劳烦公公代卑职禀明监事。”
“好,这两日辛苦应百户了,先回去休息吧。”尚柳来微微颔首,将手从应知早的手腕挪走,转身进入宫门。
尚柳来先去了乾和宫,皇帝闻听原委后哂笑,只说让人将孟半醒的排位送外经厂供安。随后他回到直房,是观正盘腿坐在小榻前刻木板。
“哟,”尚柳来走到桌边倒茶,“刻什么呢?”
是观头也不回地说:“监事说我心不静,让我在木板上刻经文。”
“你今儿没去盯梢?”尚柳来在桌边落座。
“还盯什么呀,我都被发现了。”是观叹气,“不过傅世子的人没下狠手,我也跑得很快,只是屁股挨了一脚。哥,你是不知道,傅世子身边的那个侍卫好厉害,但他不是好人!”
尚柳来好奇,“怎么说?”
“他说我是矮窝瓜!”是观用刻刀把木板刻得呲呲响,显然很愤恨,“他不就比我高一个脑袋加一根脖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等我长大了,肯定比他高!”
很厉害的侍卫,尚柳来转着茶杯,“你瞧见他的样子没有?”
“没有呢,他戴着幂篱,脸遮得很严实,但我必须承认他的腿很长。”是观酸溜溜的,又很艳羡,“哥,你说我能长那么高不?”
尚柳来不敢保证,说:“多吃饭菜,多喝牛乳。”
是观太难过了,“但是我喝牛乳脸上会长痤诶,难道我命中注定不能……”
脚步跫然,是观立马闭上嘴巴认真刻字,果然下一瞬檀韫便出现在门外,跨门进来。
“小爷。”尚柳来起身为檀韫取下乌纱描金幞头,把孟半醒一案的真实情况又细说了一遍,最后轻声说,“李姑娘的尸体在北镇抚司,我不好要,怕江峡起疑。”
檀韫仰身靠在椅背上,说:“她得偿所愿,死也瞑目了,让暗线近来谨慎些,别被察觉到端倪。”
“您宽心,他办事最谨慎,只是……”尚柳来蹙眉道,“那份来历不明的参宴名单?”
檀韫摩挲着虎口处的菩提念珠。
那日从“醉生梦死”回宫的路上,他收到一封书
13. 缥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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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半醒的事情就这么了了?”
太后坐在榻上,由宫女奉上一碗姜蜜水,她用手中的金银牡丹如意勺轻轻搅着蜜水,没有喝。
郑鹨坐在绣墩上,拿着小锤给太后捶腿,说:“私藏囚犯,这是大忌,陛下恼他是该的。”
“陛下哪里是恼他,是高兴他死得早,好给檀韫挪位呢。”太后睨了郑鹨一眼,“你这个七弟可了不得,看把陛下迷成什么样了?”
郑鹨相貌清朗,说话也温和,闻言只是笑笑,说:“陛下与小七是相伴长大的情份,陛下御极,小七就是陛下的一面旗帜,陛下需要它立得高高的,让天下人都看见。旗帜张扬,谁都可以试图将它射下来,它立不立得住得看自己的本事,可射向它的那些箭,陛下也心如明镜。”
他语气不缓不满,没有藏私,因此太后听得很明白,“你是说,我们此时不该对付檀韫?”
“陛下将缉事厂交给小七,就是要信他用他,他办的是陛下的差事。娘娘为着小孙儿已经得罪了陛下,可陛下没有怪罪,反而将小孙儿送到您跟前,还重赏了找回小孙儿的江峡,这就是不计前嫌,天恩浩荡。无论陛下是真心还是怀柔,您都要做出感激的姿态,”郑鹨看向太后,“娘娘,陛下不再是七皇子了。”
太后捏紧了勺子,那张没有被岁月留下明显痕迹的脸沉了下来,许久才说:“是啊,如今他是皇帝了。”
郑鹨垂下眼,安慰道:“朝堂之上分君臣,可到了私下里,您还是陛下的母亲。”
“他心里怨我。”太后沉声说,“我也不想看见檀韫爬得太高,这人的心和脸不是一个颜色,黑着呢,陛下顾忌孝道,他却不然……咱们总不能干坐着吧。”
郑鹨说:“孟半醒死了,最恼的人不是您。”
“何百载么,”太后嗤笑,“那也是个老狐狸。”
郑鹨说:“大哥失了臂膀,心里必然着急,若他要寻法子找补回来,此时坐山观虎斗,对咱们来说才是最安全的。若大哥也忌惮檀韫,咱们就更不能动了。”
太后忧虑道:“司礼监就那么些人,孟半醒死了,陈耎‘病’了,戴泱温和时能同何百载打牌、和檀韫出游,但以前也当面给何百载难堪,扇过檀韫巴掌,真不知到底是什么立场,尚柳来倒是明目张胆地和檀韫一派……檀韫握着缉事厂,声势直逼何百载,何百载能不能行?”
“底下人再怎么斗,陛下才是最要紧的那位看客。”郑鹨说,“谁输谁赢,要看两方的本事,也要看陛下肯不肯让小七一家独大。他们的情份就像一柄剑,剑有双刃,今日是小七的助势,来日未必不会悬颈。”
离自己最近的人是柄凶器,的确可以保护自己,但谁敢笃定它会不会刺向自己?
高位者都有疑心病,帝心更是深凝如渊。
太后抿了口蜜水,说:“那咱们再等等看吧。”
*
三月廿八,檀韫领着是观去东岳庙进香,出来后用了烧笋鹅和糯米糍粑,是观很想长高,还塞了两份凉饼下去,结账出饭馆的时候肚子凸出来一小块。
紧着消食,也正好都在东边儿,檀韫便带着小饕餮去了趟宝慈禅寺。
宝慈禅寺坐落于山腰,四周树高而葱郁,顶上耸然有高塔,背罩遮天夕阳。这里不像京中的有些庙子会特意做些营生,也不特意承接官商的法事,是以平日往来只有香客,今日没有佛会,又至夕阳,他们上山这一路倒是清净。
行至山腰,斜晖一览春光,照出庄严的“宝慈禅寺”四个大字。四周墙内外都种有菩提树,粗壮或高挑的,从庙宇后方支棱出枝叶,迎着晚风簌簌。
在寺内又走了一段路,迎面碰上两个扫地的沙弥,他们显然认得檀韫,都停下动作侧身合掌,向两位施主问好。
檀韫带着是观回礼,直身后问:“了无大师可在?”
二者显然性格分明,一个沉稳内秀,一个活泛机灵,活泛的那个说起话来脆生生的,让是观想起刚才在路边买进嘴里的乌芋,“檀施主来得不巧,住持带着几个师兄弟去后山采药草啦,不定什么时辰回来。”
“也不打紧,两位小师父忙吧,我们自行去大殿。”檀韫阻止放下扫帚打算引路的沙弥们,踅身往大雄宝殿去了。
“扫地了。”沉稳的那个试图喊回一直盯着檀韫背影瞧的沙弥。
“檀施主总有两副模样。”活泛的转回来,大眼睛露出感慨,“第一次瞧见他的时候,那排场大极了,他是绣金曳撒鸾玉带,叫锦衣卫从櫈杌上搀下来,像个无悲无喜、脚不沾尘的神仙,可私下里见着,他的冷清里又透露出随和,似乎在他面前说错句话也不打紧了。”
“那日来的是檀监事,今日见的是檀施主,一人多相罢了。”沉稳的再次说,“扫地了。”
“可是我好饿,我想吃素面!”活泛的那个将扫帚倚靠在沉稳的身上,抛下一句“师兄帮我扫”,就转身小步跑了,他实在是个灵敏的人儿,光滑锃亮的鸡蛋头几颠儿几颠儿就隐入菩提树后头了。
沉稳的不计较,不紧不慢地把地面扫得唰唰响,偶尔掀飞一片落叶,轻旋着落地。
檀韫掠过脚前的一片落叶,拾级而上,进入大殿。待敬香参佛,转到左廊时,他突然旋身回望,是观循过去,看见了大殿背后,更高处的那座塔。
监事有一双云缈雾隐的眼睛,是观看不太懂,问道:“小爷,您在看什么呀?”
“塔,塔上有一座钟。”檀韫说,“我前段时日做了个梦,梦见我死了,魂儿飞了起来,又被敲钟声给震得摔醒了。”
“您定然是太操劳了,才做不吉祥的梦!
14. 真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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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韫等来了“兔子”。
它这次好似很客气。
“谁?”檀韫明知故问。
“我。”
“兔子”说话了,还是上回那样的声音,是带了很严厚的面具么?檀韫猜测着,说:“进。”
“兔子”推门进来,反手合上,让檀韫看清他愿意显露的那一半模样。
估摸着可以容纳四五个檀韫的菡萏银绣芙蓉翠鸟厚斗篷,臃肿得看不清真实的身形,但人是很高的。他好出身,一定学过礼仪,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段风流,若把身上换成曳撒或着袄裙,必定有步步生花的景致。
他在桌前的椅子坐下,目光透过脸上的傩面凝在檀韫脸上,客气地问:“抄的什么经?”
“《心经》。”檀韫也瞧着他。
“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他语气担心,“可以说来听听,或许我可以为你解忧。”
檀韫将笔搁在实木笔架上,“你愿意为我做什么?”
“除了告知我的身份,一切。”他说。
檀韫听过不少奉承或誓言,把字句玩出了不同的花样,总结出来就是愿为监事效死力,可没有利益置换,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寥寥几人?
目光变得审视,檀韫问:“杀人放火?”
“可。”
檀韫摸到腕上的菩提念珠,问:“铲除异己?”
“可。”
檀韫笑起来,问:“犯上作乱?”
“可。”
檀韫突然变得沉默,被这句话震住了,却不是因为这是个太胆大妄为的回答,而是因为回答的人太不假思索,深信他对皇帝的衷心,深信他不是会拿这句话掀血浪、造口狱的人。他拨动念珠,试图思索但其实只是出神了一小会儿,才假装没有听懂对方话中的真心,顺着面上的说辞说:“年轻人要惜命。”
面具下传出轻笑,他微微偏头的同时抬起右胳膊,从宽大的琵琶袖中伸出来一只裹着黑指套的手,食指很随意地戳在右额上,然后滑下,勾住了颈侧的网巾黑绳,一圈,两圈,又松开,闹得黄玉坠脚晃来又晃去。他摆出闲聊的架势,“你说,人为什么活着?”
“因为生下来了。”檀韫看了眼那枚坠脚,和田黄玉,色正晶莹,柔润如脂,不只是价值不菲。还有拨弄它的手,形状也极漂亮。
这个答案让他哽住,又无法反驳,于是换了个措辞,说:“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各人求个人的道,”檀韫说,“你又在求什么?”
他说:“从前求了许多,一样都没得到,后来只求一样,也得不到,如今就什么都不求了。”
“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檀韫像听见了孩子话,“你若什么都不求,就不会次次遮掩,怕我知道你的身份。”
他也笑,“我只是不求,不是不惧。”
檀韫抚过念珠下的青色回龙须穗子,说:“这很好,心中有惧,说明你还没有真正的活到头,也许你只是太想得到却总是得不到,所以心生倦怠了。”
他沉默许久,因着飞鸟过檐掠出的声响匆忙回神,诧异地“哈”了一声,“你竟在开导我?我以为你恨不得劝我去死。”
“你若决意去死,何须我多劝一句?你若不想死,我便暂且不愿你死。”檀韫稍顿,“你和我的一位‘故人’有些像,我从你身上瞧见了他的影子。”
他果然生气了,不再风流慵懒地玩发绳,身躯都因为心绪起伏紧绷起来,像被捆绑在椅子上的困兽,凶狠又憋屈地质问:“你拿我当替代品?”
“并未,”檀韫浅浅的笑了,“你和他到底不是一个人,他愿意为我死——”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不愿意?”他打断,像个蛮不讲理的孩子,说出来的话真让檀韫咋舌。
檀韫真切地叹了口气,不大理解地说:“愿意为我去死什么殊荣吗?”
“人总是要死的,我暂且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死,但若是能为你死,我则是最心愿的。”他说,“人人都想追求最心愿的道,不是吗?”
他的语气实在太平常了,不是表忠心,也不是做承诺,就像说“我午膳用了烧笋鹅”那样寻常。檀韫沉默一瞬,说:“那若是我先死呢?”
“不会如此。”他说,“我还没死,怎么会让你先死?”
“你比阎王还口气大。”檀韫说,“先莫说人有生老病死,你瞧我今日好好的,哪日说不准就会一病不起,再说我身处那位置,想我死的人太多了。”
“你年轻,身体又好,在御前养得娇贵,哪里会一病不起?至于那些想杀你的人,”他嗤笑,“他们配吗?”
“杀人还论配不配呀?”檀韫失笑,“你往前数,大雍立朝几百载,多的是死在小人物手中的大人物。这人嘛,一旦站得高了,就更顾着伸长脖子往高处窥伺,把底下的人当蝼蚁,不屑细看,殊不知这样才是予人便利了——秋离和孟半醒不就是个新鲜的例子吗?那份名单,是不是你给我的?”
他笑着,“你怎么知道?”
“猜的。”檀韫说,“你承认了就好,懒得我费心去查。你帮了我一个忙,不想让我谢你吗?”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本就是路上瞧见你的马车,顺手就给了。”他说,“我知你有野心,有手段,你只消稳稳地往上走,哪怕一朝不慎真出了大岔子,我替你先死一回,也能给你长一回教训,是不是?”
“孩子话,”檀韫说,“很多人的死是不能由自己做主的。”
“生不由我做主,”他说,“所以我力求死得高兴开怀。”
他显然不满意自己的“生”,甚至对此生了执念,要从相对的“死”上得到补偿,檀韫想。
“但或者你赶不上呢?”檀韫说,“也许某日你会离开雍京,去很远的地方,届时等你收到消息,我的魂儿都飘了。”
他说:“所以我不去那么远的地方。”
“哪怕你在雍京,也总归与我隔着层层宫门,”檀韫轻笑,话锋陡转,“我跟前儿,或是离我很近的地方,是不是藏着你的耳目呀?”
他笑了笑,“我若说不是,你肯定不信。”
檀韫叹气,
15. 疑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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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韫外宿一夜,翌日回宫时皇帝与臣工正在乾和宫议事,他便先回了河边直房。
“让内承运库的人来。”
门外的火者应声而去。
人片刻后便到了,檀韫坐在玫瑰椅上喝茶,抬眼看清这人的模样,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瘦杆子,便搁杯起身道:“不过是问两句话的事儿,怎么烦劳到李掌印头上了?”
他佯装要怪罪传话的火者,李掌印立马虚虚把住他抬起来的胳膊,笑着说:“檀监事有吩咐,我自然要亲自来一趟,咱们库的册子记载繁多,我也比下头那些人更熟悉,免得那些猴儿小子不牢靠,给你添烦。”
“真多谢你跑一趟了。”檀韫侧手,“请坐。”
李掌印“诶”了一声,在另一把椅子上落座。
“李掌印也是忙活人,我就不再多废话了。”檀韫说,“我记得去年打西边儿收上来一批玉石,其中有极打眼的和田黄玉?”
翠尾奉上一盏热茶,李掌印接过,揭起茶盖一刮,“不错,大半都让御用监、尚衣监、尚服局拿去打了,还有小半留在库里。”他没问檀韫是否要玉,那是遣人说一句的事儿,只管说清楚用处,“去年收的玉石之中,黄玉是最少的,打了的那一批大半都御用了,陛下拿去打些坠脚玉佩之类,还给监事今年的那把墨竹骨扇打了串结珠。除此之外,就是华英宫的书签儿,永安宫的耳珠,慈安宫的玉佩,长庆长公主府的花钿,珉王府和秦王府的冠珠,宁侯府的刀柄悬珠,北境英国公府的平安佩和剑穗结珠,南疆总兵府的鱼玉坠。”
檀韫的食指敲了下扶手,随口说:“奇怪,秦王世子府怎没有?”
李掌印抿了口茶,说:“嗐,是那位爷不怎么喜欢黄玉,嫌颜色清淡了,这不年底的时候陛下就让我挑了别的送过去么,总归不能委屈小祖宗。”
“这样啊,”檀韫沉吟道,“好,我知道了,区区小事就劳李掌印跑一趟,实在是对不住。”
李掌印嘿一声,“我跟您说句知心话,您要是次次叫我来都是因为小事儿,我这心里头才高兴哦!”说罢把茶水一灌,递给翠尾,起身告辞了。
等人走远,翠尾侧身对檀韫说:“其实每年各地的好件儿都收不完的,毕竟底下的人说一点儿不捞,那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山高皇帝远的地儿。”
“这人真有意思,”檀韫垂眼,“头一次的时候不敢让我看见他丁点,处处谨慎小心,这次却大方的露出了一半模样,还戴着那么招眼的黄玉。”
翠尾已然从是观口中得知了“妖人”作妖的事儿,“此人明明不想让您知道他的身份还故意漏出线索,许是想故意迷惑您。”
“好端端的,他迷惑我什么?说明咱们是摸对了方向,而他察觉了。黑白相对,有时候最不可能的才是真相。当然,这只是猜测,要笃定还得看证据,至于证据,找起来需要冒点儿险。”檀韫撑着额头的双指并拢,朝翠尾招了招,待人走近倾身,附耳交代了两句,“去吧。”
翠尾行礼退下。
俄顷,换了阵急促的脚步,乾和宫的一个当直跑了过来,行礼道:“监事,圣心不悦。”
檀韫当即起身出直房,到的时候臣工已经走了,薛萦站在殿外,朝他使了个眼色,捏着嗓子轻声说:“踹了胡御史一屁股蹲儿!”
檀韫这一路已经在脑子里过了今日来议事的臣工名单,一听“胡御史”的名儿,一下就有数了。他扶了下帽檐,轻步进入内室,皇帝正躺在醉翁椅上,脸上盖了块巾帕,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檀韫无声地笑了笑,轻步走过去蹲在椅子旁,抬手搭住扶手,说:“我昨夜里在外头用了酥骨鱼和兰花酒,好香哦。”
“你倒逍遥。”皇帝说话,气息吹得口鼻处的巾帕一鼓一鼓的。
“吃得香是一回事儿,还有趣事儿佐料呢。”檀韫凑到皇帝耳边,很小声地说,“李阁老前段时日纳了个妾,但他毕竟都六十了,就偷摸找了个喇嘛上宅子里传授‘掩揲儿’法,结果功夫是学会了,可硬件儿还是不大中用。李阁老这一下就急了,所幸那喇嘛推荐了一种‘神药’,说是吃了能重振雄风,李阁老很信任这位‘功法’高深的喇嘛,忍痛重金买之,连用两服果真大有善宜,第三服下去却是彻底不行了。李阁老慌的不行,拽起裤子去找喇嘛问罪,结果人家早就拿着钱飞啦!”
皇帝吹飞了巾帕,露出脸上的谑笑,他对臣工床帏间的事儿不感兴趣,要紧的是檀韫这件“趣事儿”里头潜藏的信息,“都说内阁各个清廉,李阁老从哪儿掏出来的‘重金’?”
“是啊,”檀韫也纳闷,“十万两呢,就为了三服药,李阁老当真财大气粗。”
皇帝指点着扶手,说:“查贪嘛,光是查些小官外官是不够的,李阁老口口声声一心为君,就请他做个榜样吧。”
“李阁老真真儿有福气。”檀韫笑了笑,“他自己都不中用了,可不敢再把自家姑娘荐入后宫,其他人也暂且不敢催您立后了。”
皇帝踩着脚蹬一晃,害得檀韫一个没蹲稳就轻轻摔了个屁股蹲,他使了坏,还笑,说:“你这脑瓜子,转得真够快的!”
“转得再快,这一下也摔笨了!”檀韫摔了也不起来,就坐在毯子上,枕着椅子扶手说,“胡御史和李阁老有私交,这人看似敢谏敢言,真要说他一心为公,他还远不配,否则也不会逼迫宋佩去孟半醒的宴会。至于李阁老,我听说他家姑娘知书达理,去年还在长公主府的赏花宴上得长公主赞了句‘颇有主母威仪’呢。这俩老头凑一窝,能谋什么利嘛。”
这事儿好想,可檀韫却在琢磨另一件事儿,上辈子的这会儿子李、胡还没作死,这辈子却提前了,是什么推动了进程?是因为孟半醒死了,有人着急了,要从后宫皇嗣上做心思么?
“关于立后,”皇帝说,“你如何想?”
上一世后来事发的时候檀韫在缉事厂衙门,等他晚间回宫的时候,陛下都把自个儿磨消气儿了,他不必特意再哄,自然也没有这桩谈心。正在摸膝襕上的绣金叶子呢,他觑一眼过去,“您会生气吗?”
“不生气!”
檀韫于是说:“立后不仅是您的家事,也是国事,臣工们操心过问是情理之中,只是有些人私心过重,为着自家的利益胆敢给您上眼药,这样的,就得一鞭子抽断他的骨头,他才知道痛,旁边的人也能听个响儿。”
“我不是想听你说这个,”皇帝偏头瞧着檀韫,“我是想听听你心里头关于皇后的看法。”
明明刚才说的是“立后”啊
16. 请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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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妃袅袅婷婷地进来,到榻前行礼,这是宫里最精致的人了,平日走哪儿都钿璎纍纍,环佩叮当,皇帝要被那一脑袋珠钗晃花眼,说:“头疼吗?”
淑妃没听明白,以为陛下在关怀她曾经被大表哥吓傻的脑袋,甜蜜地说:“不疼的。”
皇帝也不知道她没听明白,于是觉得她的头很厉害,说:“坐吧。”
帘子外的御前牌子立即搬了张椅子来摆好,淑妃楚楚地坐了,轻声细语地说:“陛下今儿不畅快吗?”
“前朝的事儿,”皇帝随口道,“想听吗?”
“后宫不得干政”这几个大字,淑妃入宫前可是让家里刻在了脑门上的,闻言立刻机敏地说:“还是不了,臣妾脑子笨,唯恐不能为陛下分忧,还给您添堵。”
见皇帝没反驳,她有些难过,原来在陛下心里,她真的不聪明。
“陛下,臣妾今日来是想同您求个恩典。”淑妃打起精神,重新摆出一张笑脸,“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臣妾的三妹妹绮素,前年她也去过长公主的赏花宴,有幸跟您见了个礼。”
御前牌子上了热茶摆在皇帝手边,又退到帘子外站桩,寻常除了檀监事和薛公公在的时候,陛下跟前不能只有一个人,以防心有不轨之徒趁机犯上。
皇帝还真记不得,不走心地夸一句,“是个伶俐丫头。”
“陛下记性真好!”淑妃实心地夸了一句,又说,“三妹妹及笄在即,家里想给她许一门婚事,不料她已经有心上人了,不依旁人,就一心惦记着心上人。”
这是让他执柯来的,想来那心上人身份不一般,否则也不必特意来他跟前问。皇帝端起茶杯,说:“先说说,三姑娘看中了哪家儿郎?”
淑妃说:“就是您跟前的檀监事。”
皇帝喝茶的动作顿住了,“檀韫?”
御前牌子目不斜视地盯着对面的盘龙柱,听淑妃毫无察觉地说:“是啊,就是他。”
今儿这天真够毒的,排着队来找他的不痛快,皇帝把一口没喝的茶杯搁下,淡声说:“他们俩,只有年纪合适。”
“陛下,臣妾的爹娘很开朗的,只要是说婚事,都得先听女儿自个儿的意见,就像臣妾倾慕您,爹娘不就跟您讨了这份恩典吗?”淑妃掩唇,打算在皇帝看过来的时候羞涩一笑,可惜皇帝眼都没抬,她只得呐呐地放下手,继续说,“三妹妹既然倾心檀监事,爹娘自然希望她幸福高兴,并不介意檀监事的出身,也不介意他是个宦——”
茶杯旋飞摔碎在地,弄脏了淑妃的华裙,吓得她扑通跪地。
“你在家里自小受宠,那些个庶出的姊妹却没这样的好光景,你向来瞧不上她们,今儿倒是要做个操心的好姐姐了?”皇帝淡声说,“朕看你所谓的给姐妹顺心是假,把住檀韫才是真,怎么,御前的其他人不配你交好,非得挑檀韫?”
后宫的人谁都知道若能和檀韫交好,在陛下跟前算是多了条大道,淑妃确实也打了这样的主意,可万不敢承认啊。她慌忙摇头,说:“臣妾不敢!这样的坏心思,臣妾又没有熊心豹胆,哪敢生出来啊?”
“哦,你不敢,”皇帝掸了掸袖子,“那就是文真侯府想拉拢檀韫。”
天菩萨,好大的罪过!
淑妃脸色煞白,这下连额头都磕下去了,说:“陛下明察,臣妾的爹爹对您忠心耿耿,绝无半点不敬之心!当真是三妹妹倾心檀监事,臣妾这才来问一句您的意思……”那一下磕得急,疼死人了,她忍无可忍,絮絮地哽咽起来,“您不答应就不答应嘛,臣妾也不敢逼婚啊!”
皇帝似笑非笑地瞧了淑妃一眼,旋即敛了讽意,“好了,别哭了。”他俯身将她搀起来,“朕能体谅你爹娘的一片慈心,也希望你们能体谅朕。檀韫是朕的伴伴,朕的亲臣,于公于私,朕都不会轻易许了他的婚事,更不允许任何人拿他的婚事打主意,至于侯爷的忠心,朕是知道的。”
宫中都是变脸高手,陛下更是翘楚!
淑妃僵硬地笑了一下,又切切地说了一番真心话告罪,最后让人搀着,小心翼翼地扶出去了。
晚些时候,事情传到檀韫耳朵里,他批复公务的手没停,淡声说:“陛下宁愿去华英宫和娴妃静坐半日,也不愿意在淑妃的寝宫里多吃一口菜是有理由的,人太蠢,真不下饭
17.廊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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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四合,树摇清影。
傅濯枝耳边晃过风声,傅一声从屋檐倒挂下来,对正躺在红木牡丹纹躺椅上的主子报信:“二公子来了。”
傅濯枝眼睛上盖着白缎子,伸手把傅一声的脸往前那么一推,说:“说我死了,棺材板钉死了,没法跳出来见他,请他带着对我的怀念回吧。”
“我已经到了。”
傅一声拧身落地,看见海棠缃色长袍裹着个玉骨雪肌的人儿缓步过来,二公子那双漂亮的眼睛没有半点神采,但无需搀扶也能轻巧熟稔地走到廊上来,然后轻轻一脚踹在兄长的脚蹬上。
“又在闹什么,”二公子的语气更像个兄长,“国子监的那些学生是怎么回事?”
傅一声麻溜地搬了椅子放在二公子退后,请他坐下,见自家主子装聋作哑,便对二公子解释说:“主子想做一扇百书屏搁在书房,今儿来府上的几个学生都是国子监里书法最好的……您喝茶。”
他接过侍卫递来的茶杯,轻轻放到二公子手里,心说:其实根本不是这样!主子就是想琢磨琢磨那些读书人到底有什么魅力,能不能迷惑檀监事?琢磨的结果是没什么魅力,但主子还是很不高兴!
“这样么,”二公子显然不全信,“那怎么不请国子监的属官一道来?他们之中有几位擅书法,造诣也都在学生们之上。”
“定然是要的,只是主子嫌弃他们满嘴酸腐气,想着明儿叫人跑一趟国子监就是了。”傅一声打量着二公子的神色……无果,便又说,“您正好来了,待会儿可得留一副墨宝下来。”
“这是自然。”傅山游将杯子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雍京的书法大家无论官民,我都认识,赶明儿我去雅社办一次小宴,请大家们留一副墨宝。说起来,宫中也有几位妙笔仙儿,譬如灵台掌印,尚宫局的陈尚宫,还有司礼监的檀监事。”
听他提起这仨字儿,傅一声不禁说:“听说檀监事的书法是司礼监以前那位老祖宗手把手教的?”
“的确是檀掌印亲授。”二公子说,“不过檀掌印是先帝爷御笔亲赐的‘走马洒金’,民间也称他一声‘京檀’,是景安年间的‘三大家’之一,相比起来,檀监事到底还差点火候。”
“这俩是父子的辈分,爷孙的年纪,放在一起比叫以大欺小,没意思。”傅濯枝不聋不哑了,“等檀韫再修炼几年,焉知不会青出于蓝?”
“我是客观评价,且从没说檀监事以后比不上檀掌印,倒是兄长,”傅山游左手握着茶杯,右手食指在杯身轻轻敲了一下,“你和檀监事何时有了交情?”
弟弟向来敏锐,傅濯枝也懒得过多遮掩,嗤道:“只有我媳妇儿能管问我的事儿,你是吗?”
这样不着四六的话寻常兄长是说不出来的,傅山游大度地不予计较,说:“你若肯娶妻,也不会时至今日还没婚事,我估摸着你暂时不想娶妻,既如此,我这个做弟弟的自然要多关心你。”
“我倒是想娶,”傅濯枝说,“娶不上啊。”
傅山游微微蹙眉,“你喜欢梅五姑娘?”
放眼望去,兄长娶不上的姑娘只能是梅舒清,为着太后的缘故,陛下不会让梅家的女儿嫁给兄长。傅山游摩挲茶杯,说:“这倒确实麻烦……”
“别琢磨了,”傅濯枝翘起二郎腿,曼声说,“我对姑娘不感兴趣。”
傅山游指尖一顿,足足过了两息才说:“如今的巷子里,小倌儿比妓子多,但两个男子若是想要互相明媒正娶,确实罕见,更莫说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过,兄长不会将世俗纳入眼中,你这般说,是人家不喜欢你?”
“他讨厌死我了。”傅濯枝说。
傅一声在旁边泄气儿,“二公子,主子自找的!”
傅濯枝不用睁眼,拿起腿上的金丝软枕精准地砸在傅一声脸上,狡辩道:“我说了,是天意。”
天意让他们那日在小巷中遇见,有了第一次交谈,可人的欲望就是如此,只要开了条口子,便会尝到欲罢不能的滋味。和檀韫说了一次话,他就想说第二次,第三次……在“忍”之一字上修炼的道行竟然霎时就有了崩毁之兆。
后悔那日见檀韫么?
悔,可若要再选择一次,他却也舍不得选择不见,已经尝到的甜头远比幻梦中甜蜜百倍,哪怕后头是成倍的苦果,他也认了。
“天意也好,人为也罢,只要人还活着,一切就都还有可能,怕就怕有心却困于心魔,反倒错待缘分。”傅山游说。
“别在我这儿阴阳怪气,”傅濯枝现下是看谁都烦,“都给我滚蛋。”
“我哪里阴阳怪气,我是好心奉劝你。”傅山游将茶杯放在扶手上,“兄长若心仪檀监事,必得从长计议。”
这冷不丁的,吓得傅一声跳脚,“您怎么知道?”
“猪脑子。”傅濯枝忍不了了,揭开白缎子坐起来,恨不得用眼神把这蠢材豁成肉片,“他在诈你,你倒好,见坑就跳,真是一顿两碗饭,吃了就拉,没吸收半粒,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傅一声逃出一丈远,扭捏地揪着小枕头,不敢吭声。
“你也甭计议了,”傅
18.相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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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到燕飞楼时,阴沉沉的天幕终于撒起了脾气,雨珠豆子似的洒下来。
刚放好脚蹬的是观一拧眉毛,仰天瞪了老天爷一眼,这时燕飞楼的堂倌已经撑着伞走了过来,他便立马起身接过伞,上前遮住弯腰出来的檀韫。
堂倌垂眼站在马车前,不敢乱看,等檀韫下地后便恭敬地引着两人进入大堂。
是观进门后合伞还给堂倌,又从胸口摸出一张请帖递过去,说:“带路。”
堂倌接过请帖一翻,“是‘两两时’的贵客,两位爷请随小的来。”他折身引路,领着两人从左廊穿进了后院,到了左边的一座小院,“就是这儿了。”他抬手拽了拽院门口的铃铛。
傅山游的近身侍卫荣木快步赶到门口,朝檀韫作揖,“见过七爷。”他示意堂倌退下,侧身道,“请七爷随在下来,主子正在雅间。”
几人进了院子,廊下一排芙蓉式长窗,中间敞着一扇,门口用白釉剔花筒瓶装摆了两枝垂瓣菊花,色如桃花,瓣如雪丝。檀韫俯身轻嗅,花香清甘,问:“这花叫什么名儿?”
“家兄府中的‘蝶仙’。”正坐在红花雕卷草纹方桌边握笔写字的人搁下笔,起身往外走了两步,笑着说,“咱们也是有阵子没见了,上回见还是腊月间一道踏雪寻梅那次。”
檀韫进门扶着傅山游回身落座,自己则在对座落座,也笑着说:“是啊,这年头年尾都是最忙的,今儿出来得也晚了些,让你久等,切莫见怪。”
傅山游摇头,“你是要办差的,我却得闲,自然该依你的空闲。是我对不住你,你本就忙得脚不沾地,我还给你添麻烦。”
说话间,傅山游重新提笔,他眼睛看不见,写字却不用工具辅助,不细看的话和常人并无不同,落笔也是行行工整,没有半点差漏,檀韫知道这是他从幼时起便日夜苦练的结果。
荣木端了茶水点心来,给檀韫倒了杯茶,将另一杯放在公子习惯的位置,呵腰退了出去。
傅山游说:“我新得的好松萝,你品一品。”
檀韫捧起茶杯,茶水梨花颜色,喝一口,也是饮如嚼雪,便说:“是好茶。你请我来的意思,我都明白,请侯爷宽心,没什么事儿。”
“御前没小事。”傅山游蘸了墨,“淑妃从前在侯府娇惯了,做事没章程,但也确实没什么心眼儿,只是宫里和侯府不一样,说话做事都得谨慎再谨慎,她入宫的时候舅舅舅母跟她叮嘱得嘴皮子都磨破了,没想到她还是左耳进右耳出。这次的事儿也是她太没分寸,还想着三表妹的婚事是家事,就没让脑子转转弯,多想想你的身份,这不,就闹了笑话,惹怒了陛下么?至于三表妹,舅舅舅母已经训斥过她了,绝不会叫她搅扰你……这是舅舅托我跟你说的。”
檀韫来时就觉得奇怪,因为上一世傅山游只是写了封信给他,信中替文真侯说明情由,而不是特意请他喝杯茶。他笑道:“看来渡洲另有吩咐。”
“是请求。”傅山游点了点手下的洒金纸,“家兄想做一扇百书屏,要遍集大家,如此哪里少得了驰兰的笔墨?”
这事儿翠尾已经从国子监的那几个学生口中探到了,檀韫也不惊讶,“能让世子瞧上,是我的福气,只是宦官的字,不会让世子嫌恶吗?”
“兄长只认字。”傅山游说,“荣木,备纸。”
荣木进屋打开随行携带的匣子,取出一张兰花洒金纸放在檀韫面前,又从笔架上取了根剔红流水纹笔奉上。檀韫接过笔,说:“写什么呢?”
“要不写篇《心经》吧,”傅山游说,“家兄日日躁动,待屏风做好了立在他的书房,叫他日日对经静心。”
傅世子都躁动好多年了,一篇心经就把他摁下去了?檀韫笑了笑,蘸墨写起来。
“驰兰,”期间,傅山游随口道,“你觉得我那三表妹如何?”
“恕我冒昧,我都没有见过令妹,‘如何’不出来,我还好奇令妹是在哪儿见过我呢。”在檀韫看来,许家三姑娘是当真倾慕他,还是只是淑妃扯的借口都还未可知。
“我也不知,不过想来倾慕一个人便是这样吧,在人家不知道的地方偷偷瞧一眼,就能记许久。”傅山游说,“三表妹是没盼头了,你要不要带句话给她,就当做个回应。”
檀韫说:“许三姑娘聪慧伶俐,他日自有良配。”
傅山游说:“我会把话带给她,不过我也好奇,什么样的姑娘才能叫你动心。”
“我不是全乎人,不想这个。”檀韫说。
傅山游说:“可你亦有心。”
“实话说,我没有想过娶妻纳妾,也没想过找个知心人。”檀韫说,“你也不要笑话我,你比我大一岁,还是个正常男子,不也没娶妻吗?”
傅山游笑起来,“我是个瞎子。”
“但你没有因此有丝毫逊色,”檀韫拆穿,“这只是你推拒婚事的借口。”
傅山游默认了,说:“瞎子过起日子来是有些不便,夫妻俩是要相互扶持着过一生的,我在婚事上慎重些,对姑娘家和自己都好。”
这倒也是,檀韫不说话了,安静地写完一篇,搁了笔,说:“我就这点功夫,还请傅世子不要嫌弃。”
“谦虚啦,家兄十分喜爱你的字。”傅山游想,说是百书屏,其实他兄长只想要一书屏。
檀韫心说以傅世子平日的做派,应该更好淫/词艳曲才对,嘴上倒很客气,“下次若世子还有需要,让人递个话就是,动动手的事儿。”
傅山游笑道:“都说一字千金,你不要太大方。”
檀韫点了点面前的纸,“那这一篇怎么算?”
“开个价吧,”傅山游不怕事儿,“家兄不差钱。”
檀韫玩笑道:“我也不要钱,送点别的吧。”
傅山游唤了荣木,“把回礼拿给檀监事掌眼。”
门口的荣木应声进来,檀韫笑道:“还真有啊?”
“可不?”傅山游说,“就看你喜不喜欢。”
荣木捧起放在墙边的一只木匣子走到檀韫跟前,单手拦着,右手开了扣,里头是一把泡桐琵琶,凤尾琴头,
19.赏花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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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转小,乾和宫外铺开一片绵绵夜幕。
薛萦今夜直宿,正站在菱花槅扇前听雨,左边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一打眼儿,几个长随簇拥着檀韫走过来。
救星可算来了,薛萦转头几步迎上去,跟檀韫咬耳朵,“今儿没用晚膳,茶都没用,一直在批题本,就没歇过。”
“您上杯热茶吧。”檀韫说。
薛萦往茶房去了,檀韫走到东暖阁门前,却没直接进去,先让御前牌子进去通传了一声,很快,里头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还要朕抬轿子请你?麻溜的。”
檀韫抿唇一笑,迈着轻盈的步子进去了,帘子是拢起来的,他走到榻边站定,没说话。
“杵别地儿去,挡光了。”皇帝盘腿坐在红木雕花纹炕桌前看题本,没抬头。
檀韫倾身看了眼他的批红,提醒道:“陛下,锦衣卫别指挥同知的名是桢干的‘桢’。”
皇帝看了眼笔尖前的那个“真”字,把笔往白玉寿山福海式五峰笔架上一搁,说:“你来批。”
檀韫说:“好呀。”
刚好薛萦端着茶到了,没敢往小几上放,檀韫将一直提在手中的小食盒放在小几上,打开盖子露出里头的一叠飞叶花样的龙井茶糕。皇帝的余光克制地瞥过来,檀韫抑制笑意,柔声说:“燕飞楼的龙井茶糕,特意给您带的。”
皇帝按捺住嘴角,故作冷淡地说:“朕不饿。”
“啊?”檀韫遗憾,“陛下肠胃金贵,确实不能撑着了。”他作势要盖盖,向三步外瞥了一眼,薛萦立马说,“陛下,这夜还长着呢,您就顾着龙体吃一块吧,奴婢刚好给您捧了热茶,最配这茶糕。”
檀韫盖盖的手一停,觑着皇帝的神情。
皇帝似笑非笑,“顾全龙体?朕看有些人巴不得把朕气出个好歹。”
“有些人”怒了,“这种人,直接拖出去打五十板子。”
皇帝招手让站在薛萦后头的当直将水盆端到面前来,慢悠悠地净了手,“朕也这样觉得,”他无比自然地拿起一块茶糕,另一只手指了指檀韫,“来,让提刑锦衣卫进来,就在这儿把他廷杖五十。”
“陛下饶命。”檀韫当即双手合十,“五十廷杖下去,把奴婢打碎了不要紧,可别污了您的眼睛。”
皇帝接过热茶抿了一口,说:“朕不看,就听个响。”
檀韫机灵地说:“那奴婢直接惨叫给您听吧。”
“行啊,”皇帝笑道,“开始吧。”
檀韫酝酿了一下,叫不出口,求饶说:“还有人在呢。”
皇帝没说话,薛萦立马让殿内的人都退了出去。脚步声走远,檀韫踩着脚蹬坐到榻沿上,把脸凑到皇帝肩前,小声说:“崇哥。”
“崇”是皇帝的名,檀韫小时候私下有时会叫他哥,但檀韫在司礼监里还有六个哥,不能把七皇子叫成“七哥”,于是就叫“崇哥”。
自皇帝御极,还是头一回听檀韫叫这个,顿了顿,继续吃着茶糕,没出声。
“是我不好,不该跟您撒疯。”檀韫用指头戳着皇帝肩襕上的金龙脑壳,“可是从前在潜邸的时候我们不是说好了么,若以后您做皇帝,我就给您做亲臣,就像先帝爷和老祖宗那样,若我们败了,就一起投胎去,总之就是要在一起。可您才把莲台给我,转头又提起让我出宫去住……”
“我想和你待在一处。”皇帝沉默一瞬,还是偏头看向檀韫,温声说,“但是驰兰,你是要长大的。”
檀韫抬眼和皇帝对视,说:“我已经长大了,再说长大了就不能待在一起了吗?”
我们上辈子也是一直待在一起的啊。
“当然可以,但是,”皇帝捏了下茶杯,“等你以后有了知心人,只怕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往人家身边跑,还会这般依赖我吗?”
檀韫的指尖在金龙身上一抠,说:“您怎么总是说知心人知心人,我一定要有这个人吗?”
“傻样。”皇帝叹气,“你现在这样无所谓,是因为没有遇见这个人,若是遇见了,你自然就全明白了。不过凡事都得看缘分,若你犯不了桃花,大不了当个快活老光棍。”
什么老光棍啊,我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呢,檀韫笑不出来,揪着皇帝的肩襕,说:“哥,您还记得我小时候发过的誓吗?”
“太多了,什么抄书不偷懒、上学不早退、吃冰不过三碗、受了委屈不瞒着、不偷偷饿肚子让自己变得更瘦……”皇帝连说十几条,最后问,“你说的哪个呀?”
“保护您。”檀韫迎着皇帝看来的视线,语气不像小时候那样脆生生的,但同样坚定,“不管谁想伤害您,我都会除掉他,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保护您。”
皇帝觉得檀韫意有所指,却没有追问,只是屈指叩了下他的额头,说:“你那会儿说的不是‘除掉他’,是‘打死他’,握着个沙包大的拳头,很威风的。”
檀韫被调侃了,很不高兴地说:“因为我长大了,所以放狠话的时候要更有气势一些。”
皇帝笑起来,转身伸腿下了地,让檀韫上榻批题本,他自己提着食盒到不远处的躺椅上落座,仰身一躺。
殿内安静了下来。
半晌,檀韫批完题本,正欲说话,偏头看见皇帝已经睡着了。他轻轻搁笔,下了榻,去蟠龙架子上取了薄毯给皇帝披上,轻步出去了。
薛萦正在殿外打呵欠,檀韫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陛下在椅子上睡着了,别让人吵,等陛下自己醒了再挪窝。陛下今儿没用晚膳,明日的早膳备清淡好消化的,免得胃疼。”
薛萦轻声应下。
这夜的雨下到半夜方停,后几日都是晴天,到了初四,宫中都换了纱衣。
这日,檀韫穿的是凝脂色,曳撒的绣样是芍药。皇帝在正殿和臣工议完事,见了他,便应上了景儿,说:“自初四后,到处都在办席赏芍药花,听说今儿皇姐也办了赏花宴。”
宫里今儿也办了,主持的是淑妃,但皇帝没赴宴,这会儿他这么一说,檀韫便说:“那给您换身便服,咱们去长公主的赏花宴。”
说干就干,皇帝利落地换了身团领云纹袍,檀韫也把描金乌纱帽摘下来,换上网巾,熟练地出宫去,随行的有是观、翠尾和小队锦衣卫,都着便服。
长庆长公主的赏花宴设在西郊的捧霞山上,她在那里有一处庄子,但年轻人去了也不拘泥赏花,可以在山上畅玩。她办宴会也不是为着当媒婆,就是日子无聊出来走走,顺便看看雍京的漂亮孩子们,眼睛也畅快。
今儿傅濯枝也大驾光临,让长公主好一顿调侃,直呼大佛降世,她要跪地相迎。傅濯枝不仅不臊,还压着长公主往地上摁,姐弟俩掐起来,堪堪被傅山游劝住。
“弟啊,你就直说了吧,是不是有对眼儿的姑娘了,否则怎么肯屈尊前来?”长公主扶了下被孽障摇歪了的花冠,气喘吁吁地瞪着左前方的人,“
20.捧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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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着避免麻烦、不引起轰动,檀韫一行人是偷偷上山,下饺子似的翻墙进庄,可惜还是被长公主截住了,一行人被长公主一个人包围在墙根。
“皇姐。”皇帝识时务地讨饶,先一步上前揽了下长公主的肩膀,温柔地说,“你今儿的翠翎妆真美,这样精彩的艳色,也只有皇姐才压得住。”
妆美,人更美,还能说出妆容的名字,长公主挑不出茬来,故意紧绷的脸一下就笑开了,“今儿真是好日子,不仅鹤宵来,陛下也驾临了,”她看一眼皇帝的后头,温柔地说,“驰兰也来啦。”
“殿下金安。”檀韫向长公主行礼,浅浅笑了一下。
长公主先前嚣张,真当着皇帝的面,又不敢撬墙角了,只得体亲和地回复了一记极美的笑,就没盯看檀韫了。
姐弟俩一起往前走,皇帝问:“那崽子该不会是来撒疯的吧?”
“那崽子”自然是傅濯枝,长公主告状道:“我觉着他是,一来就奚落我,还打我,把我的扇子都抢走了!”
这姐弟俩最爱玩闹,一不小心就得掐架,皇帝早习惯了,自然不会当真,叹气道:“那就是个活祖宗,前些日子把朕也气一跟头,咱们一起退避三舍吧。”
长公主问什么事儿,皇帝就把傅濯枝入宫请婚的事情说了,长公主闻言噗嗤一声,说:“依我看啊,他就是不想娶妻,所以先说梅五,再说明月儿,都不能娶,存心闹您呢。”
“北境也回信了,英国公洋洋洒洒地骂了鹤宵一大篇,但就是没一句实在话,跟朕打马虎眼呢。”皇帝简直头疼,摆摆手说,“朕是懒得管他了,先前还说给他指一门婚事,等成家了,说不定能稳重些,但后来一想,谁家姑娘管得了他?别给人家好好的姑娘气撅了,干脆先让他混账着吧。”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声讨着傅濯枝,十分的同仇敌忾,一行人顺着青石径往前走,看见傅山游站在月洞门前的古树下,长身鹤立。
皇帝在傅山游行礼前扶住他,把人瞧了瞧才说:“行,没瘦,你大哥呢?”
“早跑了。”傅山游被皇帝摁了下后背,跟着一道走,“许是怕您怪罪,也怕再惹您不高兴,不敢见您。”
皇帝不相信,嗤笑道:“他何时要有这样的乖觉,朕真要烧高香了。”
傅山游无奈地笑一笑,一行人走到前边的院子里,围桌叙话,他坐下慢悠悠地喝了两杯茶,抱歉地说要去东圊,皇帝见他没带长随,便让檀韫领着两个锦衣卫同去。
两人并肩出了院子,路上说话,傅山游提起琵琶,问檀韫可还好使?
檀韫那日回去就试了一曲,不好意思说自己爱不释手,矜持地说:“好使的。”
一路闲聊着去了东圊,傅山游出来后却不想立即回去,对檀韫说:“庄子里都逛得差不多了,驰兰可否陪我去外面走走?”
没什么不可,檀韫让一个锦衣卫去回禀,和傅山游一同出了庄子。
人都聚集在前山,这会儿场上正在赛马,场边为了群观众,男男女女的声音搅和在一起,十分的热闹。两人往后山走,越走越清净,路边的花都开了,有白朵和红朵,夹杂热烈地绽放在野草间,一派凛然生机。
突然,小路脚下的玉兰花林中闪过一道人影,檀韫目若鹰隼,瞧见那人黑亮的半披发,和若隐若现的傩面。
人影一闪而过,那里的玉兰花落下一朵,欲语还休。
檀韫轻轻抿唇,对站在路边听风的傅山游轻声说:“我好似看见了一位‘朋友’,先下去瞧瞧,渡洲可否等我片刻?”
“不必将就我。”傅山游温声说,“这里风清水净,我正想多站会儿仔细聆听感受,回去好作画。”
檀韫说好,交代后头的锦衣卫顾好二公子,转身顺着小路往下走,远处的瀑布打下来,水流哗啦啦地响个不停,掩住了他轻敏的脚步声。
前头一大片玉兰花,檀韫投身进去,周遭一片绰约白影,他不知那人藏在何处,就随意往一个方向走,走了段路,果然有一道脚步声轻巧地跟上来。
檀韫没有回头,散着步似的往前走,那人越走越近,最终只和他隔着前后脚的距离。他突然停步,那人却没撞上来,他走一步,那人也跟一步,他于是笑起来,说:“你和狗儿一样好逗。”
“狗只会叫,”傅濯枝说,“我还会陪你聊天。”
檀韫徐徐往前走,琵琶袖随着风的节奏轻轻飘起,有时会从傅濯枝的腰前拂过,来来回回,但两身衣料总是无法真正的接触。
“唰!”
琵琶袖中突然落下一把扇子,白皙纤长的手指握着扇柄一抻,折扇就打开了,和近日钦赐京官的扇柄不同,这把是司礼监的扇子,墨竹骨,白里带红的浅笺纸面,一面纯素,一面是水墨枝儿,用小楷落了款,字迹和那篇《心经》一模一样。
傅濯枝贪看,从扇面又回到握扇的那只手上,那里的虎口处有一颗小黑痣。
他不能对它做任何事。
傅濯枝于是撇开眼神,和它的主人聊天,“可喜欢白玉兰?”
白玉兰广受文人墨客的喜爱,古来有人用“芝兰玉树”形容优秀子弟,以玉兰的冰清玉洁赞祝官吏清能早达,但檀韫喜欢白玉兰,只因为它开花时白雪围圃,美不胜收。若说木兰,他说:“我更喜欢紫玉兰。”
傅濯枝说:“前山有紫玉兰。”
“前山人太多了,”檀韫说,“你我如何相见?”
他们的脚步声近了,前头枝桠上的山鸟扑翅惊起,傅濯枝许是被它吓到了,心跳声也变响了。
“我以为你不愿与我相见。”他说。
走出林子,前头清泉静响,微风拂路,“我这个人心情平和的时候还是很大度的……诶,”檀韫脚步稍顿,抬扇往左前方一指,“结果子了。”
清泉边石头多,不大好走,傅濯枝在檀韫歪扭时抬手扶了把他的胳膊肘,“小心走,在这里摔一屁股蹲儿可不好受。”收回手,看过去,前头那棵翳翳绿树上堆满丹果,“是杨梅。”
“杨梅不是寻常野果子。”檀韫说。
“据说是长公主种的。”傅濯枝从后头盯着那只圆润可爱的耳朵,“想吃吗?”
他想吃。
想一口咬下去。
只是想想。
他想吃。
傅濯枝抬手摁了下脸上傩面的眉心,忍耐地吸了口气。
檀韫抬了抬脚,说:“石头硌脚。”
他寻常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稍一曼声,就有股子骄矜的姿态,傅濯枝一想到皇帝天天听他撒娇,就觉得这杨梅熟得不合心情。他用齿尖咬住下唇,碾磨一瞬便松开,如常地说:“我帮你摘。”
檀韫坏道:“你今儿也裹了很臃肿的大氅吗?”
“你不看我不就好了?”傅濯枝解下自己的发带,从后方蒙住檀韫的双眼,轻轻打了个结,“会偷偷摘下来吗?”
发带的尾巴被风吹晃了,蹭过鼻尖,一股奇幽的返魂梅香,檀韫嗅了嗅,同时食指勾起扇穗,轻轻蹭过黄玉结珠,得出了认真思索后的答案,“不会。”
傅濯枝便虚扶着檀韫到平坦的一块小地站脚,自己掠过去摘果子,挑饱满憨熟的摘,倒空随身水囊里的水清洗,再用帕子包起来。他转身回到檀韫面前,“捧手,”将一帕子杨梅放在那双听话拱起的手心中,他们掌侧相碰,轻轻刮过彼此。
好痒,傅濯枝咬住下唇,痒得头皮发麻,这时,他听檀韫说:“你握刀吗?掌心有茧。”
傅濯枝说:“你也有。”
檀韫没有说话,拿起一颗杨梅放到嘴边,红透了的果子被他的白牙咬掉一块,报复般地把汁水染到他的唇上,像深色口脂,但比外头卖的口脂更润。
傅濯枝盯着,轻声问:“甜吗?”
“蜜一样。”檀韫说。
是,蜜一样。傅濯枝笑了笑,说:“雍京的杨梅没有吴州的
21.五月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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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园很快就拾掇好了,檀韫拖家带口地搬了进去。
园子里的好些花圃落了种子,还光秃秃的,但以前留下的那棵紫薇开得漂亮,与之相反的是莲台后方的那棵紫玉兰已经过了花期。
小爷今日不当值,可也没做正事,坐在栏杆前是为了对着那棵紫玉兰出神,偷摸瞥了三次的是观终于确定了。他没有探听小爷心事的意思,只是很单纯地不想小爷心烦,于是趁着端冰水酪的机会凑过去,“您遇到什么难题啦?”
少年说话脆,檀韫回神接过瓷碗,说:“在想一个人。”
“那个狗胆包天的妖人?”檀韫没反驳,是观不禁纳闷,“您既然还想弄死他,怎么先前突然不让翠哥查他了呀?”
檀韫抿了口冰水酪,奶味浸着米酒味,甜度刚好。他心情不错,温声说:“我看起来很想弄死他?”
是观的圆眼瞪得更圆了,“他都对您做那种事了,怎么能轻易饶过他呢!”他不明白,冥思苦想一会儿恍然大悟,“是因为这个月去这座庙敬佛,给那家娘娘上香,您要暂时避沾血腥?”
“要把他怎么样,我没想这个,只是觉得太奇异了。”檀韫瞧向那棵紫玉兰,“缉事厂为天子耳目,我习惯盯着别人,陡然发现有一只眼睛也在盯着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而且还藏得那么好……就像你夜里做了个梦,梦醒后缓了神,重新酝酿睡意,突然一下,你听见背后有一道呼吸声。”
是观浑身一哆嗦,“吓死人啦!”
“我不害怕,但的确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檀韫说,“我想不动声色地看他的下一步,可他没有动作,安分得不符合他危险的性子。我也可以转身直接与他对视,看清他的样子,可我转念一想,不行,我不要转身,我就要他主动地绕到我面前,向我坦诚。”
是观认真理解了一会儿,疑惑道:“但怎么才能让他主动坦诚呢?”
“威逼他,告诉他只有这一次机会,若不珍惜,他会被我彻底踹开,被别人取代。”檀韫说,“再利诱他,告诉他若他敢珍惜这次机会,也许会得到奖赏。”
是观挠了挠头,“也许?既然也许有,那也可以也许没有啊,他还会被吸引吗?”
“怎么不会呢?”檀韫说,“是甜果还是苦果,都得咬了一口才知道,可他不咬,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咬,他甘心亲手把这颗已经送到他嘴边的果子喂给别人吗?”
是观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那您会给他奖赏吗?”
谁知道呢,檀韫偏头看向是观,说:“乖孩子才能得到奖赏。”
“我很乖!”是观立马站起来,心虚地说,“我这就下去练字!”
檀韫笑了笑,慢悠悠地将一小碗冰水酪吃完了,好吃。
每年把冰水酪一吃,就说明五月敲门了,天开始潮热起来。
初四,尚柳来不当值,专门去了趟莲台。
二楼,书房门泄了条缝儿,挂着“仙女执剑降毒”吊屏,两边摆了菖蒲和艾草,尚柳来跨进来,一身五毒艾虎补子蟒衣。他把驱虫避瘟的香囊挂在檀韫的腰带上,又放了个匣子在小几上,里头是给翠尾和是观的。
檀韫把腰上的香囊挑起来看一眼,上头还绣了平安符纹,不禁夸赞道:“你这手是越来越灵巧啦,绣得真漂亮。”
“你练字静心,我做针黹也静心。”尚柳来说,“今儿难得休息一日,闷在屋里做什么,出门玩儿去吧。”
檀韫靠在醉翁椅上,懒懒的,“你都说难得休息一日了,我不趁机多趟会儿,累什么脚啊?”
尚柳来笑了笑,说:“那我不管你了,我还得去趟世子府呢。”
明儿是世子爷的生辰,但世子爷自来不重礼,生辰莫说宴请权贵,就是自家人也请不动这寿星老爷。陛下知道世子的习惯脾性,没有强行上门招惹不待见,只提前钦点了一份礼单,让尚柳来带着人送到世子府去。
尚柳来留下话,出门的时候正好撞上翠尾。翠尾端着托盘招呼他,“哥,喝杯菖蒲酒再走吧。”
尚柳来接过酒壶倒了一杯,仰头灌了,说:“走了。”
翠尾端着托盘进入书房,放到小几上,先给檀韫倒了一杯,然后打开盒子一瞧,两个锦囊,他拿了一只挂上,正想说话,外头就蹦起来一串脚步声。
“小爷!”是观跟个喜鹊似的跑到门口,叽喳道,“前头收到口信儿,六祖宗回来了!”
檀韫“噌”地站起来,喜道:“竟提前回来了么,走到哪里了?”
“报信的人说约莫再过两个时辰就该到东城门了。”是观也纳闷,“六祖宗这回回来得快呢,本以为要下个月去了!”
“好,快烧水,我要沐浴。”檀韫吩咐下去,“把先前做的那身红袍子熏了拿来,再把我请了无大师做的那串绿松石念珠取出来备着,我待会儿带着去接六哥。”
是观出去对着楼下一吆喝,廊下的人立马忙活起来。
翠尾寻思小爷这次是出离的高兴了,不禁打趣儿:“您别急,我先让人去前头传个信儿,哪怕您去晚了,六祖宗也等着您。”
“不一样的,这次不一样。”檀韫见翠尾不解,忍耐般的笑了笑,“我只是许久……没有见到六哥,想他了。”
檀韫一番收拾齐全,打马出宫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朱墙碧瓦撑着一片夕霞,一路向东城门的方向蔓开,渐渐地变作浓郁的碧城色。
“吁!”
檀韫跨马出城,勒住缰绳,在东城门前停悠了两圈,远处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夜色下,一队锦衣卫护着中间的豪华马车奔来,在檀韫跟前停下,车门也打开了,露出里头的主人,彩绣大红蟒袍,漂亮的长发用金冠儿束着,露出一对云霞珠一样的眼睛。
见檀韫还呆呆地坐在马背上,车里的人长眉一挑,取笑道:“怎么,仨月就认不出模样了?”
檀韫慌忙回神,翻身下马快步靠过去,踩着锦衣卫搬来的脚蹬上车,被一把拽进了车里。
戴泱揽住檀韫,大手一挥,车门就从外头关上,一队人马继续进程。
“今儿倒穿得喜庆,”戴泱摸着檀韫腿摆上的团凤织金竹兰,“我就说嘛,你穿重色也好看,天天穿得清清淡淡,要出家啊?”
檀韫跟他顶嘴,说:“我就喜欢清淡些。”
“嘿,”戴
22.神恍惚
傅一声把剥好的蜜橘放在傅濯枝面前,眼神隐晦地在那张脸上扫了两眼,什么都没看出来,于是又犹豫了几下,还是说:“主子,明儿是端午,了无大师要带着小沙弥们去采草药、放纸鸢,咱们也去吧,刚好山上凉快。”
“明儿还是你主子的生辰。”傅濯枝把目光从窗外的梨花树上挪开,偏头看向傅一声,语气玩味,“在你心里,初五这天只是端午么?”
完他娘的蛋,傅一声吞咽唾沫,小声说:“主子……”
傅濯枝吃了瓣蜜橘,见傅一声没吭声,索性笑了笑,“我最近很安生,不是吗?阿滚的《心经》被我挂在书桌的插屏上,我日日夜夜认真抄写,没空去花楼,也没和珉王那个傻子较劲,我简直听话安静得不行,你们怎么都不肯夸我一句?不仅如此,你,老卫,你们这一老一小反而一个比一个胆战心惊,你们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傅一声单膝跪下去,还是沉默不言。
傅濯枝见状叹了口气,“平日叨叨个没完,这会儿倒学着傅二音当哑巴了?”他简直是全天下最体贴的主子,主动宽慰道,“放心,明儿我要见阿滚,高兴得不得了呢。”
“主子当真决定了么?”傅一声犹豫道,“若真坦诚相对了,以后该怎么办啊?”
“难道真的要我随意编个名字来哄骗他?”傅濯枝不高兴地蹙眉,“这个不存在的人凭什么占我的便宜?”
傅一声说:“我不认为檀监事会给您好脸色。”
言下之意,那不是便宜。
“要紧的不是好脸色坏脸色,是给我的,别人不能抢。”傅濯枝撑着下巴看向窗外,出神片晌,“戴泱怎么还没经过呢?”
傅一声凑到窗前看了眼楼下的街道,说:“说不准人家今儿不走这条路呢,我再去探探?”
“戴泱每回从城外回秉笔府都走这条路……”由远及近一阵马蹄声,傅濯枝示意傅一声往窗边躲躲,别被锦衣卫察觉到了。很快,豪华马车被锦衣卫簇拥着驶入眼帘,一个锦衣卫骑马靠近窗边,车窗推开,露出里头的一双人来,檀韫今儿穿着艳丽的红衣,柔软地赖在戴泱怀中,戴泱把玩着他腕上的菩提念珠,两串念珠亲呢地碰在一起。
戴泱敏锐地瞧了过来,但马车已经错了过去。
傅一声不敢喘气,也不敢去看傅濯枝的脸色。
傅濯枝把蜜橘一瓣一瓣地吃了,呐道:“原来如此,是好事儿。”
“……主子?”傅一声疑心他主子醋疯了。
“戴泱和阿滚亲近,难道不是好事吗?”傅濯枝说,“总比他和何百载一派来得好。”
“那当然是好事啊!”傅一声顺势宽慰道,“人家兄弟情深,在司礼监也能互相照应!”
“兄弟?”傅濯枝琢磨着这个词儿,“你说他私心里将陛下当哥哥吗?”
话题变得有些快,傅一声想了想,说:“当吧?”
“只当哥哥的话,要好些吧,否则日日待在陛下身旁,见那三宫六院,难免伤心。”傅濯枝的眼神还放在窗外的街道上,又仿佛没有落到实处,呆呆的凝滞着,“一声,你说陛下会让谁家女儿做皇后?”
傅一声跟不上主子的思绪,纳闷道:“这谁知道呢?”
“你觉得我合适吗?”傅濯枝问。
傅一声沉默了好久,“不太合适。”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严肃地说,“您不是姑娘。”
“我稍稍打扮一下,也可以做个姑娘吧,或许可以让人放出消息,说世子其实还有个妹妹,只是因为高僧预言,前十八年一直静养在佛寺,如今命劫得过,势运转圜,是凤凰命格,我……”
“主子。”傅一声打断傅濯枝的呢喃,柔声说,“不论以后谁做皇后,都奈何不了檀监事的,他握着缉事厂呢,宫里没人能欺负他。”
傅濯枝恍若梦醒,笑道:“是啊,我忘了,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可怜了。”
“主子,檀监事和戴公公已经离开了,咱们也回府吧。”傅一声劝道,“您既然要见檀监事,今晚就要早些休息,否则明日精神不济,就不那么好看了。”
傅濯枝没有再说什么,起身离去了。
*
马车行至末段路,戴泱勾了下檀韫网巾上的黑绳,“晚上跟哥睡。”
檀韫乖乖地应了,过了一会儿又说:“哥,我想你了。”
虽然纳闷,但这话是真窝心,戴泱甜得嘴都要笑僵了,拍着檀韫的背说:“哥这不回来了吗?有空就多陪你,我就说宫里头闷吧,看吧咱孩子念成什么样了?”
“除了没有路边摊吃,宫里其实也还好。”檀韫说。
“伴君如伴虎,你天天凑在御前,那不得天天悬着心啊?”戴泱说,“外头的日子才叫一个活色生香。”
檀韫心说你在雍京的时候也没少享乐。
戴泱从不知收敛,到哪儿都讲究排场,必得对得起“煊赫”二字。他又生得那样好看,簪星曳月端的起富贵骄人的姿态,那满身璀璨却也压不住他那一张脸,从前陛下私下里还打趣他,说他不穿公服时乍一眼像哪宫的娘娘,还是“金娘娘”,他上去就绕着陛下唱了一段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艳词,娇滴滴地求陛下给他一个位分,瘆得陛下起身拽着檀韫就跑,逃到一半又想起这是自己的地盘,立马转头叫人将那朵发颤的娇花轰出去。
金娘娘自得住金窝窝,坐落在城西的“敕造秉笔府”那叫一个富贵逼人,檀韫每次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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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都觉得眼睛花,心说同样张扬,人傅世子府上就是一派水木明瑟的清雅。
戴泱哪里知道阿弟正腹诽自个儿,牵着人穿廊过门,进了东边儿的主院。
院子里的人知道老爷今儿要回来,早就算着时辰将老爷和檀监事爱吃的食物做好了,明儿又是端午,粽子也少不了。等两人从后院浴池出来,就陆陆续续地往膳厅上菜,接着就尽数退了出去,只留下几个锦衣卫在院子各处当门神。
“哎哟,这一路真真儿累死个人。”戴泱大马金刀地坐下,端起饭碗就往嘴里刨,檀韫给他倒了杯菖蒲酒,他仰头闷了,啧声说,“我在吴州天天吃虾鱼鹅,感觉人都腥了。”
檀韫剥了个粽子递给他,他尝一口,说:“蜜饯儿的,甜!”
檀韫自己剥了一个,剥出来是玫瑰豆沙馅儿的,糖拿得浅,不会过腻。他吃了一个,说:“这次去办贡,没有遇到什么事儿吧?”
“没有,贡单在承受范围内,哪个老油官儿敢跟我装难犯浑,我砍了他。倒是你,”戴泱把檀韫看了两眼,“孟半醒是怎么回事儿?”
檀韫把李秋英的事儿说了,借机说:“美人刀是很锋利的。”
戴泱真服了,“行了小祖宗,我真答应你了,别再念叨我了。”
檀韫浅浅地笑了一下,没再“念经”了。
用了晚膳,两人回屋一通收拾洗漱,就该睡觉了。戴泱平日里喜欢用浓香,今儿檀韫在,火者便将卧房的熏香换成浅淡的安神香,放下帐子,退了出去。
屋里剩了一盏乌桕烛,帐子里有朦朦胧胧一层暗光,檀韫因为喝了酒,脑子麻麻的。
“怎么,”戴泱摸他脑门,“不舒服?”
“没有,就是晕乎乎的。”檀韫枕着戴泱的胳膊,“哥,你认识傅世子么?”
戴泱说认识,“以前一起打过牌,他性子不错。”
“怎么说?”檀韫好奇。
“情绪稳定,出手大方,愿赌服输。外头都说他厌恶阉人,可对我和对旁人也没什么区别,我瞧着他是那种只要你不去招惹他,他也不会仗势欺你的人。”戴泱“诶”了一声,“怎么突然问起他?”
檀韫没有回答,只说:“世子生得很好吧?”
“那叫一个容貌逼人。”戴泱纳闷,“你没见过他?”
檀韫摇了摇头,听戴泱惊讶地说:“都在雍京,这十多年了竟然连一面都没见过吗?”
是啊,一个人要是成心躲你,或许一辈子都见不上一面。
“你要是好奇傅世子长什么模样,改日我攒个局,咱们一起打牌?”戴泱说。
檀韫在戴泱脸边蹭了蹭,困倦地咕哝道:“不用了,很快就能见面了。”
23.神恍惚
傅濯枝一路安静地回了世子府。
卫沣正在前寝伺弄花草,敏锐地听见脚步声,转头就看见世子回来了。世子瞧着心情不明,脸上没笑也不怒,视线是恍惚的,像是在出神,他看了眼后头的傅一声,傅一声摇了摇头,对他竖起五根手指。
这是他们之间传递信号的秘密手势:拳头,安全;一根手指,危险;两根手指,很危险;三根手指,完他娘的蛋;四根手指,活雷公降世。
五根手指则代表一切皆有可能,上一瞬风清气爽,下一瞬就有可能狂风暴雨。
傅濯枝并不知道这一老一小在背后嘀咕自己,泡池子洗漱、换中衣解发后就上了床,早早入睡了。
傅一声在长窗外立了片晌,内寝一片安静,他渐渐放下了心,正打算回屋洗漱,突然听见内寝响起了开匣子的细碎声响。他立刻转身进去了,内寝没有留灯,昏暗的一片,傅濯枝靠在床头,长发披散,紫檀床几上摆着一只精巧玲珑的青瓷罐儿。
“……”
傅一声走过去拿起那只罐儿,把里头的丹红药丸倒出来数了数,“上个月数的时候还有八颗,这会儿只剩五颗了,您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吃了?”他扯了扯嘴角,语气尖锐,“您可别告诉我您刚才一口气吃了三颗?”
傅濯枝菖蒲般的睫毛垂着,没有说话。
“了无大师说了,这是毒,这会儿吃着是舒坦了,可一颗一颗的瘾堆积着,往后是要一起爆发——”
“我八岁就开始吃,能不清楚吗?”傅濯枝嫌他念叨,笑道,“秃驴不是给我配解药了吗,没事儿的。”
“是药三分毒!您当吃糖豆呢!”傅一声粗鲁地盖上罐儿,扔进了抽屉里,“啪”,他合上抽屉,俯身强行将傅濯枝放平、塞进被窝里,“睡觉!”
傅濯枝没反抗,笑眯眯地说:“我们一声,脾气好大啊。”
傅一声没说话,伸手抹了把眼睛,坐在床边喘气儿。
“哟,这是变成牛啦?”傅濯枝拿捏着逗弄小孩儿的语气,见傅一声没搭理,便静了下来。过了会儿,他突然说,“一声,去把窗打开吧,我热。”
傅一声猛地站起来,快步跑到窗前把一排窗全部打开了,与廊上的卫沣对上了视线。卫沣显然早就候着了,递了温水过来,他接过杯子,转身回了床边,扶着傅濯枝起身,半靠在自己身上。
“您嗓子干吧,喝口水润润。”挨着手臂的身子在发热,打着细颤,傅一声眨了眨干巴的眼睛,嘟囔道,“早知道就不放小公子出去玩儿了,让它缠着您,给您当凉被。”
傅濯枝喝了一口,偏头避开了,嫌弃道:“那么细一条,别被我压成蛇干了……我没事儿,你去吧。”
“我不去。”傅一声捏着杯子,缓了缓才说,“主子,您要是不在了,我也不活了。”
傅濯枝眨眨眼,说:“傻,多不值当啊,我要是死了,你们就拿着我的银库当逍遥神仙,或者回北境去。舅没有儿女,你正好能给他当个儿子,给老头子养老。”
“我跟您的姓呢,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死人!”傅一声说,“您在,我就给您卖命,您不在了,我就给您陪葬,您可不能丢下我。”
“我在的时候,你的命是我的,可我都死了,你还上赶着什么啊……不值得。”傅濯枝说。
傅一声乐了,“您也知道不值得啊,我看就您最不把命当回事儿……主子,我年轻,经得住事儿,可老卫都是爷爷辈儿了,您再这么吓他几回,老头要被你吓坏了。”
“他腿脚比咱们都利索呢。”傅濯枝笑了笑,“不许跟北境告状啊。”
“您还是怕的嘛。”傅一声把这一长条热炭搂紧了,低声说,“等秋天的时候,北境要入京觐见,您要是不保养好身子,让国公或是侯爷瞧见了,还能放心回北境吗?老卫帮您瞒了这么多年,届时他如何自处?若让国公发现丝毫不对劲,他必定要细查,若被查出什么来,国公要悔死了,主子……这药您狠狠心就能戒掉。哪怕为着我们这些人,您再辛苦些,好吗?”
傅濯枝没有回答,过了会儿才问:“一声,外头下雨了吗?”
他的神智有些糊涂了,傅一声看了眼安静的窗外,哑声说:“下雨啦,濯枝雨。”
傅濯枝睡了过去,或者说晕了过去。
卫沣这才敢带着匆匆赶到的了无大师进入内寝。
了无穿一身粗布衣裳,衣摆还沾着泥,不知从哪个沟沟钻出来,他走到床前熟练地替傅濯枝把了脉,一惊,“吃了几颗?”
“三颗。”傅一声说。
“……”了无无话说,从袖中取出针袋,排开就往傅濯枝身上扎,约莫两刻钟取针,又摸出一块纸包递给傅一声,“还是拿温水化开,喂傅施主喝下。”
傅一声应声去了,卫沣送了无大师出了内寝,轻声说:“大师,我家小少爷……唉,您能想个法子吗?”
“心病还需心药医,和尚只能竭力看顾傅施主的身子。那药真不能多吃,越吃越上瘾,要紧的是慢性毒堆积到了后头,爆发时是能要命的,这几年再不戒掉,最后就难料了。”了无说。
卫沣叹气,捣了捣自己的心口,说:“吃了药,身子热了,脑子也糊涂了,这里就顾不上痛了。您说得心药才能医,可人死如灯灭,哪还找得到心药啊?”
“傅施主心中有牵挂,”了无说,“这牵挂或许可做另一剂心药。”
卫沣一顿,“您说的不是国公和侯爷吧?”
了无双手合十,叹道:“只是这剂药若做不成心药,便要成剧毒啊。”
*
翌日是端午,白日祭神祈福、赏斗龙舟,晚些时候皇帝于宫中设宴,与众妃嫔用过晚膳后就回了东暖阁看题本,中途何百载被叫来问话,这会儿子还没走。约莫着时间差不多,皇帝说:“你也再等等吧,戴泱就快来复旨了,你们哥俩好久没见,待会儿一道出宫。”
何百载笑着呵腰,谢陛下体恤。
俄顷,外头一声通传,戴泱和檀韫先后入内。戴泱大步走到榻前,磕头问陛下圣体康健否?
檀韫径自走到榻边。
“安。”皇帝虚扶了戴泱一把,把人瞧了瞧,笑道,“没胖没瘦,看来路没少走,饭也没少吃。你这趟出去辛苦了,这几日好好休息,过后再来当差也不妨事。”
戴泱自然谢陛下体恤。
“朕特意留了你大哥,你们……”皇帝话没说完,槅扇外的脚步急切地“噔噔”进来,他剑眉微拧,下意识地嘀咕傅濯枝那混账今儿也没进宫啊?
“陛下,了不得了!”进来的是薛萦。
众人见这个平日里极稳重的太监这般仓惶失礼,也跟着惊心起来。
薛萦已经碰了头,快速道:“陛下,秦王的长随马不停蹄地进宫来,说他家世子对秦王拔了刀啊!”
“孽障!”皇帝惊恼,再是有准备也没想到事情是这般,子要弑父!他从榻上站起来,撑住檀韫及时伸过来的手臂,指着薛萦说,“秦王府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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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长随急忙进来,磕头就说:“陛下怜见,王爷今儿去世子府贺世子生辰,世子不知怎么就起了癖性,竟然拔刀就要见血,好在被世子府管家卫沣拦住,卑职赶忙进宫来央求陛下,再晚就真要闹出事儿了!”
“英国公将卫沣送到世子府是对的。”皇帝沉色道,“朕看没人管得了这畜牲,一天天的要掀栏踹门,立刻备马,”他厉声道,“朕成全他,让他今儿把弑父弑君都做齐全了!”
众人慌忙跪下,齐声请陛下息怒。
何百载心领神会,此事陛下不能也不便宜亲自涉险,让御前的人去是最好的。
可这桩差事真是不好办啊。
世子敢对秦王拔刀,遑论奴婢们?御前的人哪怕是代陛下去的,到了世子府还是得来软的,可软的就难压住世子,说不定血溅当场,活着回来也是交不了差。但要是来硬的,若伤了世子爷,陛下头一个就要怪罪。
这是个祸差。
他不能出这个头。
瞬息之间想透了的不只是何百载一人,戴泱余光轻晃,见何百载磕着头没打算动,不禁骂了句老狐狸王八。可圣命遑论直言还是隐晦,他们这些做臣下的都不可推辞,随即快速说:“陛下,奴——”
“奴婢去一趟吧。”时间紧迫,来不及顾忌太多,檀韫起身看向皇帝,语气比平日快一些,“陛下宽心,奴婢去去就回来。”
皇帝心中的怒气变作忧虑,却在看见檀韫沉静的目光时倏地散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带锦衣卫一道去!”
“带锦衣卫,闹得人人皆知不说,万一刺激了世子,事情更难办。您就宽心坐一会儿,奴婢一定把事情办周全了。”檀韫说着快步拦住皇帝,行了一礼,转身跨出了殿门,“薛公公,给陛下舀杯茶,让执扇的人来,再把清心香点上……”
檀韫一边快速吩咐一边下了阶梯。
皇帝还是不甚放心,指了下御前牌子,“让锦衣卫同知别桢去找渡洲,让他们一道过去,见机行事,不论如何,哪一个都不能伤了,快!”
御前牌子道一声遵旨,快步去传令了。
“孽障撒疯,是朕没有教养好他,”皇帝沉声说,“此事传出去,弹劾他的折子能把朕淹了。”
何百载闻言立刻说:“陛下放心,此事宫里不会传出半点风声出去,奴婢们都仔细盯着。”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摆手示意两人退下,回了暖阁。
薛萦端着热茶紧随其后,将茶奉上,宽慰道:“陛下,没有檀监事办不成的事儿,您别担心。”
“世人最怕的不是狠人,是疯子,因为疯子下一瞬会做什么,他自己都预料不及。”皇帝握着茶杯,感受着杯沿里的热气,叹气道,“鹤宵啊鹤宵……朕有时会想,把他留在雍京,是害了他,也许该让他去北境,去他外公舅舅身边。”
薛萦说:“世子爷往常一年有大半年都在外头……”
“可他从没去过北境。”皇帝垂眼说,“好好的芝兰玉树,书不读了,官儿不做了,整日做个混账,不计名声,不要实权,婚事、差事都不要……他心里是明白的,他不仅是秦王世子,还是北境英国公府的孙少爷。”
薛萦犹豫着说:“陛下,您心里头挂念世子,世子是知道的。”
“朕只能挂念他,实则什么都做不了。”皇帝嘲讽一笑,心中不虞,“皇叔也是,明知鹤宵心中厌烦他,还要在生辰这天上门去讨嫌,这下事儿闹大发了,还不知能不能收场。真不知道作的什么死!”
24.端午日
傅濯枝醒来时发现身上换了层薄被,他扯了下床头的铃铛,一班侍从端着盥洗工具鱼贯而入。
洗漱完,负责梳发的侍从上前,傅濯枝挥退了,“今儿不出门,懒得束发。”
他披上一件胭脂色外袍出了内寝,埋伏在廊檐上的玛瑙蛇“咻”地蹿到他肩上,熟练地做他的围脖。
廊外百花齐放,蝴蝶翩跹,傅濯枝扫了眼通向外头的鹅卵石□□,“昨儿下雨了?”
“并未。”廊下的近卫回答。
“哦,傅一声欺上了,”傅濯枝说,“把他拿过来打一顿。”
“主子饶命!”傅一声翻墙而入,拿着一只匣子恭敬地呈到傅濯枝面前,殷勤地说,“北境来信。”
傅濯枝笑哼一声,没说话,傅一声立马伸手揭开匣子,取出其中的信封,拆开后递给他。他把这篇正面钢筋铁骨、背面游动飘逸的字瞧了,嗤道:“这两爷子每年都是这几句。”
“那看看礼吧。”傅一声拿起匣子中的那只锦囊,打开一瞧,“诶,是枚白玉扳指!”他摸一摸,“还是可以收缩圈口的,您的手胖点瘦点都不妨事儿,又漂亮又精巧,雕的这一圈是宝相花呢,祝您吉祥如意。”
傅濯枝拿起那枚扳指,嘴上很不满,“这是督促我别落下骑射呢?”
“您也没让国公和侯爷失望么不是?”傅一声看了眼傅濯枝,好似昨夜的事儿没发生过,语气松快地问,“主子饿了吧,给您传膳?今儿老卫给您包了粽子,有您爱吃的玫瑰豆沙馅儿,我吃了俩,味道不错。”
傅濯枝一脚踹过去,“谁许你偷吃了?”
傅一声早料到有此一击,屁/股一晃就躲了过去,朝廊外喊:“传膳!”
一个侍从应声而去。
“主子,公主府和秦王府的生辰礼我都放书房了,别家的礼还是一律不收,我和二音也给您准备礼物了。”傅一声说着从胸口摸出一只锦囊递给傅濯枝,“呐,我俩一人一只。”
“别是虫子吧?”傅濯枝嘟囔着打开锦囊,从里头摸出来一对长耳穗,一只是碧玺小松,一只是白玉仙鹤,很是精巧漂亮。
“主子簪花戴冠都是天下第一等的漂亮。”傅一声单膝跪地,磕了个头,“我和二音祝主子如松之貌,似鹤长寿,不骞不崩,福禄喜全。”
傅濯枝笑着,“我平日还是给你们太多钱了,你们花不完是不是?”
“咱们平日吃您的穿您的,还真是花不完!”傅一声起来,催促道,“主子赶紧戴上,我瞧瞧好不好看?”
傅濯枝骄矜地睨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戴上一对耳穗,脸一偏,“如何?”
这穗子做得精致流畅,但不显繁琐,傅濯枝戴上,能衬那张绝代风华的脸清绝。傅一声竖起大拇指,“好看!我要是能作画,立马就给您画一幅,裱起来,挂大门口去!”
傅濯枝翻个白眼,“挂门口,镇宅还是揽客呢?”
傅一声嘿嘿笑。
“你别撞……”傅濯枝伸出指头戳一下撞着左耳穗子玩的蛇脑袋,被蛇用脑袋戳了回来,一人一蛇当即斗起来。
“哎哟,我的小少爷,别玩了,赶紧进屋吃饭。”卫沣带着几个侍从端着饭菜进屋,笑着说,“今儿的菜都是我掌勺,菖蒲酒是宫里送来的,我闻着真不错。”
傅濯枝进入膳厅,说:“今儿宫里没什么事吧?”
“没事儿,今儿陛下和娘娘们一道过节呢。”卫沣说,“先前戴公公也和檀监事一道入宫复旨了。”
傅濯枝“嗯”了一声,在主位落座,说:“都坐吧,”他把蛇揪下来,放在手边的小碟边,“你的专属餐碟,乖乖地吃,否则今儿我们再加餐一盘蛇肉羹。”
蛇晃了晃脑袋,很识相地“落座”了。
傅一声给傅濯枝和卫沣倒了酒,最后给自己倒上,举杯说:“干!”
“文雅些。”傅濯枝说。
傅一声严肃地说:“一千岁!”
傅濯枝这才举杯,和笑呵呵的卫沣一起跟傅一声碰杯。
饮了一杯,卫沣说:“快尝尝我这条黄鱼,今年没清炖,搭着新鲜的笋尖儿拿酱料腌制了再锅烧,笋尖儿脆爽,鱼肉鲜嫩,微微有点儿辣。还有这酱红爆虾,虾壳入口即脱,虾肉是甜酸口的……待会儿一人一颗咸鸭蛋,粽子也得吃,就是今年没做五毒饼,你们要是想吃啊,待会儿我去外头买点儿。”
世子府没那么多规矩,傅一声边吃边捧场,把卫沣捧到了宫廷第一御厨的地位,并趁机提出明年端午想吃蛇肉粽子的想法。
小公子听不懂人话,但它能感知目光中的善恶,闻言“咻”地飞过去,一脑袋撞上傅一声的脖子,试图用身体把他勒死。
一人一蛇斗起来。
傅濯枝这个主人并不阻止,摇着酒杯笑看好戏。
这场凶狠的争斗在通传声中戛然而止,秦王来了,说有事商量。
卫沣放下酒杯,傅一声把发顶的蛇揪下来,和卫沣对视一眼。卫沣又看向傅濯枝,“小少爷,您吃着,我去回了秦王。”
“吃饱啦,”傅濯枝萧散地说,“不是有事商量吗,请秦王来吧。”
通传的近卫应声去了。
秦王到的时候,傅濯枝搁了筷子,还在喝菖蒲酒。一桌子三个人,秦王扫了一眼,说:“世子府好正的规矩,主子下人坐一张桌子。”
傅濯枝仰身靠上椅背,右脚抬起来踩在椅子边沿上,笑道:“王爷这么爱管规矩,不如来我府上做个管训嬷嬷?”
“我是说不过你,”秦王负手而立,“来书房,与你说正事儿。”
傅濯枝没挪位置,把酒杯往膝盖上一放,傅一声便给他续上一杯。他一饮而尽,说:“世子府的规矩是世子在哪儿,哪儿就是说正事儿的地方。”
“好,那我就在这儿跟你说。”秦王忍了一口气,缓声说,“我听说你昨日没去见沈侯的女儿?人家昨儿在茶楼等了你一下午,你知不知道?今儿沈侯都找上门了,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今日你就二十一了,到底打算何时娶妻?你不娶,渡洲也不好娶,你是要咱们家绝后吗?”
“咱们家怎么会绝后?”傅濯枝纳闷,“您在外头那么多红颜知己,指不定有多少种流落在外呢。”
“断然不会!”秦王知道跟这孽障不能来硬的,于是把话软一软,好言相劝道,“外头那些女子,我绝不会让她们怀上我的种,她们毕竟身份卑微,我只有你和渡洲两个儿子,秦王府也只有王妃和你母亲两位女主人。”
“我母亲?”傅濯枝晃着酒杯,脸上露出点笑意,“要我说,在您心里,我母亲还不一定比得上外头的女人呢。外头的女人和您情投意合,拿钱拿宅子拿金银珠宝,我母亲却只能得您一剂春/药,和我这么个孽种——”
“傅濯枝!”
秦王那张俊美无双、看不出年纪的脸庞好似骤然龟裂的墙壳,洁白无暇的表面裂开,露出里头的斑驳腐烂。他瞪着傅濯枝,傅濯枝也瞧着他,好奇地“哈”了一声,“哟,实话不中听啊,我哪个字说错了?”
秦王上前两步,伸臂道:“你非要这么和你爹说话吗?”
“啪!”傅濯枝手中的杯子被他捏碎了,酒水碎片溅出去,割破了他的手指,酒水渗进去,疼痛直接冲进脑子,他挡开卫沣和傅一声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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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过来的手,站了起来。
“爹?”他玩味地看着秦王,“我真是您的种吗?”
秦王瞪大眼睛,“你在胡说什么呢?你不是我的种,你是谁的种!”
“谁知道呢?母亲以前不是养男宠么,指不定我是他们之中某人的种,是外头随便一个野男人的种,”傅濯枝撑着桌沿微微俯身,朝秦王露出一记柔和的笑意,“或者我其实是先帝的种?”
“孽子!”秦王上前拍桌,“你不要命了,这话传出去,谁都救不了你!”他目眦欲裂,“傅濯枝,傅鹤宵,我看你是真疯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我要真疯了,你得跪下来跟我磕头道谢,疯子怎么继承爵位,比起我,傅渡洲才更合你的心意,不是么?爹,”傅濯枝着实不理解,“我在给您让位呢,您怎么就不思感恩呢?”
秦王摇头,连连后退,“我是管不了你了,你心里没爹没娘,只有北境,那我就给北境写信,让英国公来——”
“唰!”
傅一声的腰带一抖,里头的软剑被傅濯枝抽出来,他一惊,“主子……”
傅濯枝推开挡路的傅一声,晃悠悠地绕过圆桌,往外走了两步,蛇缠上脖颈,烦躁地用脑袋戳着他的下巴、下颌,他轻柔地按了下蛇的脑袋,糟心到了极点。
“爹,有些事儿,我真的不想让外公和舅舅知道,这也是为了您好,毕竟若让他们知道当年您与母亲不是情投意合才结为夫妇,而是您见色起意、设计奸污了她,他们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您的。”傅濯枝走到秦王面前,颦眉落下泪来,很可怜地看着他,“爹,我已经没了娘,若是再没了您,我该怎么过活?您就当是可怜儿子,安生一些,好不好?”
秦王喉结滚动,被傅濯枝含泪却无情的目光看得浑身寒毛直竖,连连后退道,“我……”
“爹,”傅濯枝步步紧逼,用软剑的尖儿戳着星云碎点的大理石地板,“您也不要再掺和儿子的婚事了,好吗?儿子不喜欢您相中的姑娘,一个都不喜欢,不想去和她们见面相看,儿子心里烦啊,您既然说我疯子,又怎么敢这么逼我呢?我若疯起来,随手拧断了她们的脖子,您在朝堂之上怎么立足啊?哦,我忘了,”他轻轻笑起来,“您是位闲王,可有可无罢了。”
秦王脚后跟一疼,撞在了一扇长窗上。退无可退,他白着脸,软声说:“我只是关心你,既然你不喜欢,爹以后就不说了,不说了……”
“这样才对嘛。”傅濯枝用剑尖敲着门槛儿,话锋陡转,“不过若是您能帮儿子坐上后位,儿子还是愿意孝顺您到老的。”
秦王两眼一抹黑,怀疑自己被吓傻了,“坐上什、什么位?”
“后位啊,”傅濯枝好声好气地商量道,“爹,咱们家能不能有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儿啊?”
疯了,真的疯了,秦王抱着自己,哆嗦道:“你好男风好到你堂哥身上去了,你、你这是违背人伦!”
“我又不喜欢堂哥,您想哪儿去啦?”傅濯枝认真地说,“堂哥要立后,却挑不出合适的人选,我要娶妻,也相不中谁,不如互帮互助,这样帝位后位都在咱们傅家人手里,就不怕外戚势大啦。”
秦王简直无言以对,“你吃醉了,此事咱们改日再好好商——”
“世子!”廊下跑来一个近卫,垂眼快速道,“檀监事登门求见!”
后头的傅一声和卫沣都是一愣,这会儿檀韫怎么会来?
傅濯枝也怔了怔,却没有错过秦王眼中一瞬即逝的深意。
“啊,”他一下就明白了,愉悦地笑弯了腰,“爹,敢情您不是来找死,是来算计儿子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