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文斩仙录》
1. 寿中书(一)
如果人生来就是为了去死;如果每次前进只是为了失败得更光彩一些;如果每一次的苦苦坚持只是为了衬托生命滑落的必然——那人为什么还要活着?
辛止听见宁些仙师这么问他。他一瞬间任岁月裹挟,回到五年前的四方台上,举着被认可的解经师令牌,看着熨烫不动海的夕阳,又在那夕阳里看到站在南封祭祀台上的自己,举着不周山的耆草,受长老的允仙礼。后来那夕阳越来越小,光芒越来越暗,直到微如星屑,掉进他藏了好几年的萃儿茶里,踩着冰冷的萃儿叶旋荡,打弯,沉底。
辛止不敢抬头,他怕在仙师面前暴露自己粗鄙的无知,他怕在仙师的脸上看到失望的神情。他没办法回答宁些仙师的话。
他听到宁些仙师轻微的叹息。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你还会把握住吗?
那些隐藏的渴望像漫天大雪一样倏然下落,淹没了他的身子。辛止奋力挣扎,想从厚厚的积雪里脱身,去回应那句话,去够住宁些仙师逐渐模糊的身影——但太冷了。砭人肌骨的空气让他没办法再做多余的动作。
辛止猛然惊醒。垂下床沿的手上还抓着前日仙师递给他的秘籍。
朝北裱糊着窗纸的交窗,无法承受来自吞北海的风。此时深冬雪夜,狂风一径而上,成鹅毛大雪,突破那层桎梏,翻闯进辛止的木屋,湿了他被褥,灭了地上的火盆。
一阵绞痛从腹部传来,伴随强烈的恶寒忽地锁住他的鼻喉,他跌撞着起身,从柜子里翻出药包,将药粉一口吞下。等到腹部的水声消停了,浑身不再僵硬颤抖,辛止才从地上爬起来。
他得了一种叫寒枯的病。多久染上的?他记不太清了。他第一次因寒冷昏厥在大典上,后来苦寒长老诊断说,他患了寒枯病。平常绞痛、窒息也就算了,时间一久身体便会冰冻、僵硬。这种病除非突破五太境,不然没法根治,只能通过服药缓解。
他往火盆里添了柴,让它们重新燃烧,又往油烛里添了些岐山树液,然后开始翻看仙师递给他的秘籍。纵然上面空白无一物,却止不住他思绪万千。
一股刺鼻的焦臭味随火舌猛然窜上,继而又迅速微弱下去,衬得瘦削的辛止如同一道影子。
——哪怕在梦里他都没能与仙师说上话啊。
仙师回到风澜宗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南封国。辛止跟着苦寒长老去云梦斋整理经文,他往山脚看了一眼,发现下面乌压压站了一堆人。
“要是让他们知道宁些仙师早走了,不知道这些人该做何反应。”苦寒长老瞥了一眼,行走的步伐不改。
辛止附和着嗯了一声。夜里大雪又至,拂晓才停。此时山寒稽雪,厚厚一层盖了小路。走在上面,步步生悸。地上笼盖反照的雪粒,叫他想起那本宁些仙师递来的空白秘籍。
三天前,宁些仙师突然现身风澜宗。他和长老们进了云敬阁,密谈了三个时辰。在外人看来,宁些仙师出阁后便不知所踪。但只有辛止知道,仙师后来找了一次他。
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不是吗?辛止自己问自己。一位三天境大圆满仙师竟然会找上他这个太一境的记事弟子,还问他要不要再把握一次成功的机会。
辛止跟在长老身后亦步亦趋,他事到如今也没想明白,仙师为何要找他。平日里辛止都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此希望大家对他嚣张跋扈的过往有所淡忘。但事与愿违,麻烦总是会找上来。
他确实也成功过啊,五年前他还是风澜宗数一数二的解经师,哪怕只有十七岁,解经却迅速而准确,可谓前途无量。只要是他提出有异议的解经词,都会被打回重新作解,宗门里的弟子和长老都得参考他的解经词来突破。
以前的他住的是单人小容斋,喝的都是宗门所产萃儿茶。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和宗门的真传弟子平起平坐。
可现在呢?
松上积雪耷拉了一团下来,正中他头顶,刺骨的寒意把耽于回忆的他浇了个清醒。
“到了,”苦寒长老停下步伐,对他说,“你今日就把霜月的解经词整理好,誊抄在纸上。什么时候抄好,什么时候再回去。切忌抄错,必须抄全。要是晚了,你就睡隔间的屋子。”
辛止抬眼看了看挂在门上的匾额。云梦斋,这个他熟悉不已的地方。
“是。”他低眉顺眼道。
苦寒长老走前又望了他一眼。“让你写,只是想让你更快晋升。如果在此严月末你还不能突破到太初境,饶是我也不能替你在大长老面前说话了。”
辛止苦笑了下。
谢过苦寒长老后,他踱步至角落,从架上取下上个月的解经词。拾道阁这次送来的解语不算很多,统共三百张,比上次需要抄录的张数少了一半。但因为词句繁杂,偶有错乱,还需抄录时顺带整理。
给火盆子添好木炭后,他坐在书几前,一边誊写,一遍默念。拾道阁这次解的经文是四方台刚公布的两句:“下士闻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为道。”①“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②
辛止早就看不懂这些经文了。这些文字就像可憎的蠕虫,在他的脑海里不断扭动,翻涌,搅动起他最大程度的恶心。
但之前的他不是这样的。辛止按捺下内心的厌恶,把纸摊开,开始一字一句地誊写。之前贵为解经师,他拿到这些语句,定能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分析。从天说到地,从过去说到后来,从日月星辰说到山川草木。那些锦绣词句像雨后春笋一样不断涌现,说得人沉醉,又说得人大梦初醒。
鬼知道这种天赋在他成为修士的那一刻就被拿走了。
他如今变成了一个看见经文就恶心想吐、看不懂每个字有什么含义、不理解这段话究竟有何意义的废人修士。不仅如此,相比起一般的修士,他连拾道阁的解经文都看得一知半解!
要知道解经已是他们修士能掌握到经文的最简单最直接的途径,那些解经师通过把经文解成修士身边的一切,解成他们修炼时未被拿掉的那部分世界,助他们领悟到经文的真谛,以此获得仙缘,突破当前的瓶颈,到达下一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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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止自然明白这种事情为什么会让自己来做。因为他连解经词都看不明白,这等差事虽然打着让他更快晋升的旗子,但实际上,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全解经词的保密功夫了。
他开始誊写。写到一段解经词:“下士,也就是修士中最下等的修炼阶段,太一境。众所周知,修士入门必修五太,太一,太初,太素,太始,太极。此处的下士就是指太一境的修士,这种人听到修炼的消息,就要开始笑。如果不笑,就不能突破。”
一种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扯开嘴巴干笑笑了几声,木头一般的东西霎时堵住他鼻喉,让他差些喘不过气来。就在辛止心悸的功夫,有什么念头倏一下溜走了。
他缓过心神,才继续写下去。“修炼的办法是看不见的,只有善于与人交易才能成功。”
与人交易?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甚理解。后面的解经词都是大差不差,这让辛止感到一阵空虚。他没有从中获得什么仙缘,没有领悟到里面的机巧,甚至还被奇怪的感觉恶心了一番。或许下个月这些解经词公布出来,又会有人突破了,但,不会是他。
辛止只是在做一件非常程式的事情。他还在用鸡毛笔,蘸饱墨汁写在纸上,总会有毛糙的空隙。如果力度不对,还会冷不丁在纸上浸上一大团黑点。抄一会他就要换一个姿势。毕竟空间较为狭窄,他盘着的腿总会抵着书几,需要他将大半个身子探出去,长时间下来,肌肉不免僵硬酸痛。
云梦斋内部的陈设并不甚寒酸。只是因为平常来往人少,成了专门收纳书籍经文的地方,因为这些经书过多,除了最新的经文解词放在书架上,其余的都堆在地面。久而久之,就显得云梦斋狭小至极,还四处弥漫着雨水浸湿书卷的霉味。
休息时候,他会从怀中掏出那本秘籍。里面光秃秃的,什么东西也没有。他先前还在担心会不会被人发现仙师来找了他,但直到今天,也没有人因此来找他麻烦。
想来仙师的行踪是不为人所知的,那这件事情,或许只有他和仙师知道。只是,辛止到现在还没明白为何仙师会说这是让他成功的机会。
那本秘籍被翻来覆去看了好多次。辛止把书脚翻破磨损,又拿在火上烘烤,还是没发现半点玄机。
他好想再站到仙师面前,询问她突破的办法,询问他回到过去的方法。但他隐隐觉得,宁些仙师只会对他保持沉默。像前日那样,仙师的面容隐藏在面具后,全身上下都被纯白的衣炮笼罩。如同神圣的塑像,没有情绪,没有更多的信息。
返照映林,日色犹殢。云梦斋的火盆温度微弱了不少,但他还有两百多张的解经词没有抄录完。疾风荡进斋内,卷起盆里惺忪灰烬,打在他才誊写好的纸上。
辛止伸手去掸,却一不小心碰倒了石砚,里面的墨汁泼洒出来,坏了他辛苦誊抄好的经文。那一瞬间,他发了疯地想要突破。不管是为了不被大长老丢去杂役门,还是为了去回应仙师的那些问题。
——他快要受够这种平庸而卑微的生活了。
2. 寿中书(二)
入我解经之门,以文寄心,因事造端。考订殊异,详其臧否。不苟悦权右,不取媚薄俗。凡此种种,如有破戒,当革之。十二仙师的声音深满如瓮。
小小的令牌躺在手心。握紧,摩挲,上面凹下的沟壑汇聚成“辛止”二字。
以文寄心,因事造端……如有破戒,当革之。他重复念道。
温暖的余晖照耀着他,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
修士桐甲、桐乙、桐丙、桐丁起天人感应。统五十二言,字字有注解。
……胜人四十五言,又胜天人起应两人。南封国羡解经师辛止,胜。
鼓掌欢呼的人们如铅灰色般的波浪,由喜悦与兴奋组成的风将他朝前朝后涌。矗立在四方台上的华表在天地之间发出嗡嗡的轰鸣,他的视线搜寻着,掠过乌压压的人海,掠过海岸十二仙师的雕像。
然后,弥望洋洋春海。海怪的鸣叫声悠扬旋荡,他以胜利的姿势对准最近的一艘帆船。
风澜宗的人都来接应他了。
他朝他们大度地挥手。大长老朗声大笑,对他送去一缕风,要他凭青云直上,直抵云霄!可是风没送稳,他一下从高台上掉下来。
人群不知所踪。
辛止躺在地上好一会。他侧头看看床沿,又仰面看着黑蒙蒙的顶格。消释的冷雪用他的后背告诉他,这里不是四方台。
疾风劲吹,他在地上躺了许久,才意识到是自己从床上滚下来的。冰冷的雪水被风卷入,溅在他脸上。辛止索性起身,将窗纸都撕了。天光泻进屋,冷冷的。
此前,云梦斋的小屋叫他难以入睡。昨夜风大不止,移门被劲风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音。有时候平屋上的积雪会被掀翻下来,砸在地上,又是咚的一声巨响。
辛止睡不着,干脆连夜誊抄,赶在丑时结束前写完,然后摸黑回到自己的住所。
一道报时的钟声响彻宗门上下。现已卯时,天蒙蒙亮。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他对自己说。
“苦寒长老下山去了。走前他让我来问,道友可从解经文中获益一二?”
临近巳时,辛止看着眼前冰雪聪明的童子,怔怔出神。他记得上个月清童的道袍上还只是袖着花一瓣,如今已是两瓣了。这意味着在这一个月里,清童已从太一境晋升到了太初境。
良久,他才回答:“辜负他老人家一片好心了。”
清童神色不改。他从袖里摸出一块令牌,一匝药包,递给辛止。
“长老说,这块令牌能保你一次不死。他老人家此刻身居郊野,只能托我传达:寒枯病仍得按时服药,道友在杂役门多多珍重。”
木门关上了。辛止靠着墙,瘫软了下去。如果是五年的他碰上这种事情,一定会反复斡旋,争取再一次机会。他是那么的意气风发,不担心自己的位置被取代,也不用害怕看不清的道路。一切都是无比的光明。他浑身开始发冷、开始颤抖。拿着药包的手逐渐变得扭曲。
如果不再当记事弟子,那自己这几年来的坚持算什么?
如果断了修仙的机会,那他还拖着这副病身子做什么?
如果成为被奴役的人,那他当初不顾长老们的劝阻,一心想成为修士的执念又算什么?
辛止迷茫了。看不懂解经辞,就没有办法理解经文。无法化经文为己用,就无法修炼。哪怕他平日积极引气入体,感知到天地同体,也没有办法推进到下一个境界。道炁就像一团水雾,他能模模糊糊感知,却无法真正地拥有。
那些他渴望已久的法术终究不为他所掌控。
他曾经设下的辉煌成就只是无知者的妄想。
一只雪鸽送来了信。辛止打开一看,不出他所料,是大长老的口信。大长老连见一面都不愿意见了。
辛止用信掩住脸,开始无声大笑。亏自己以前贵为解经师,帮助长老们晋升到三天之初的造化天。如今没了解经的能力,竟像破布一样,说丢就丢了。
信上说,让他今日就去杂役门。一旦去了,从此吃住都在杂役门了。在风澜宗生活的这几年,辛止早知道杂役门是拿来人前人后跑腿的,不仅要除洒宗门上下,换洗衣物器具,还做一些屎尿屁的事情。但——这并不是最坏的。
一旦进了杂役门,就没有机会再去听课,更没有机会接触到解经文了!这杂役门对修士而言,无疑是最严重的惩罚。
辛止喝的清汤面上结了些冰碴。入了太一境,他对食物的需求自然低了许多,但时不时的饮食还是很有必要的。他用木勺打碎,和着冰冷的水吃进了肚。有些冷,又有些麻木。
离杂役门闭门还有两个时辰,他没有要道别的人。他曾经自以为熟稔的朋友,如今皆对他避之不及。唯有一位,苦寒长老的亲传弟子白谰,可惜他早在两年前下山游历了,辛止再没见过他。
他要带过去的行李不多,此前攒下的财物早当“人情”被搜刮了出去。如今只一个褡裢,装几套衣服,牌子与药包,以及一本书。
即使那本秘籍没有任何用处,但辛止不敢将它丢下。他还是打心底相信着宁些仙师,秘籍不起作用,或许是他自己的原因。万一自己晋升了太初境,能利用道炁看破秘籍的玄机了呢?
辛止想不到一位三天境大圆满仙师会费尽心思只为捉弄他的理由。
杂役门设在天柱峰的山顶,因矮其他山峰半个头,故而顺着杂役门八方索道,能径直走到各峰的半山腰,方便杂役弟子来回干活。杂役门木栅高束,充当围墙,包揽数间黑瓦盖顶的平屋以及简陋的茅草屋。
辛止被杂役门掌事分去了茅草屋。
赶到的时候,杂役门的弟子全都上工了。掌事乜了他一眼,先是轻笑了下,尖声尖气道:“大名鼎鼎的辛止经师怎么想到下榻这杂役门?我们这里都是凡人,可没有萃儿茶供你消遣。”
这也是辛止不想来杂役门的原因。他曾经在一堂解经会上,以异味为由打翻杂役弟子呈贡的萃儿茶,并狂言此茶非杂役弟子所能供奉,当众羞辱过杂役门的掌事。真是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原本往事上了层厚厚积灰,此刻掌事那双鸷狠的三角眼硬生生把它挑开。
但这么多年他都挺过来了。成了修士后,被报复刁难事情还少吗?辛止强迫自己扯出一抹笑,将自己的身份牌推到掌事面前。
“年少不知事,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掌事的皱起眉,拈起令牌的穗子,像看了件脏东西般,哼哧一声,鄙夷的气息喷洒出来:“拿你当人的时候,你给我装着像点。眉毛底下挂俩蛋的废物,在我们这干些屎尿屁倒还便宜你了。”
话听得叫辛止剜心,杂役门的臭味就跟这些话一样蹦出来,熏得他眼底开始冒白点,密密麻麻地,如同虫卵在蠢蠢欲动。
掌事让他睡靠近畜棚的茅草屋。畜棚里只畜养鸡和猪,里面还剩着未处理的人畜混合粪水桶。
“你不是修士,自诩比凡人更有能耐吗?我们这杂役门都是凡人,分身乏术,都出去上工了,你呢,你就把这粪水倒半山腰的田里!”指派完住所的掌事又给辛止下了道指令,啐了一口浓痰在他脚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辛止没搭腔。他拉开门,走到自己要睡的石板床沿,将身上的褡裢取下,放在木枕旁。甘草垫子摸着冰冷而扎人,上面还有一股挥之不散的臭烘烘的味道。茅草屋以绳拴门板为门轴,这山顶的风比他在展堂峰经受的还要大,哐哐吹起来,门挡也挡不住。
辛止才发现,自己此前住的小屋是多么的幸运。起码自己睡的木床还有一张兽皮铺着,霜严两月也有火盆取暖,不用怕门会被风冲溃,也不用担心雪水会从毛茅草的间隙里渗进来。
他小心翼翼出门,环顾四周发现都没有人后,才迅速走进畜棚,挑着两大桶粪水往外走。为了避免见着杂役门的弟子,他择了条后山路。
半山腰分布着杂役门负责看管的菜园子。除了施肥外,因天澜宗灵气充沛,土壤不受外界影响,所种之物的品质自然要比凡物好上不少。他平日吃的菜蔬便来自于此。
辛止谨慎地踩着土坎,慢慢走去。天柱峰的山路不算难走,只是山寒稽雪,下山一不留神,便容易打滑。
他入太一境已五年。多年来引气入体的经验让他勉强摆脱了羸弱的身躯,如今挑着两担粪水并不算吃力。辛止在做解经师前,是于乡间私塾里长大的。
听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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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塾先生讲课,他就会经常看着外面出神。那时的私塾外,也是一片田野,他常常见着妇人在田间插秧、施肥。那些躬下的身影并没有在他心里激起波澜。
辛止那时认为,这一切离他非常遥远。比起这些弯曲的影子,她们身后的斜阳离他更近。
那些明亮的,能够启迪世间的东西。他理应当拥有的,那些东西。
有人在他身后猛地推了一把。沉溺在回忆中的辛止毫无防备,他没站稳,一个踉跄往前扑,正好跌在刚泼洒完满是粪水的田里。一股黏湿的恶臭席卷而来,让他疯狂抹擦,连连干呕。等他站起身,发现始作俑者早就跑远。
山间还回荡着肆无忌惮的笑声。
一股憋闷的情绪仿佛要把他撕碎。辛止奔到山腰洞前,用潭水不断拍洗自己的脸庞。但粪水不仅仅污了他的脸,还有他的头发,他的身体,他全身上下。
潭面上浮了油光残渣。辛止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发热,不断发出臭味。他的心脏蓦地停止了跳动,一种恶寒铺满他的身体。辛止别着手抓挠身上的衣服,才想起来药包早被他放在茅草屋里。冷汗从他额头流过,每动一下都像剜着他的血肉。
后来他无法控制自己,往前一栽,扎进深潭,砭人肌骨的潭水浸过他的身体,他沉溺进去。
就这么死去不更好吗?
辛止听见自己这么说。
原本大字型的身姿渐渐蜷缩,紧紧抱在一起。他感受到更冷的气从潭底涌出,钻入他的脑海,冰冻他的知觉。有冷风吹过他脸颊。他睁开眼,看见一身雪白袍子的仙师站在他面前,问他想不想要成功。
他想啊。他想成功。
他听见宁些仙师问自己,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辛止看见泡泡在不断往上涌。
他看见泡泡临近潭面光亮,啪的一下破碎了。
人活着,是为了把那些闪亮的东西夺回来。
他看见泡泡越来越多,占满了他的所有视线。黑色的水草在他余光处疯长,拖拽他,像一片任风吹拂的雪花。
辛止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潭边。天柱峰的夜晚静悄悄的,如若仔细听,还能听到其他峰传来的细微诵经声。
寒枯病的症状已经过去了,他躺在地上想了很久,才坐起来。很多东西都没有想出个头绪,结了冰茬的衣服扎得他直打哆嗦。他仰面望着大风呼啸而过的空旷夜空,望着被大风撕扯而发亮的星屑,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嚎啕大哭。
但他哭不出,身体里的水分早在潭里流干。
回到茅草屋,他换洗好衣物,便打开褡裢,对着各种样式的令牌发呆。他拿起其中最锃亮的令牌,用手巾反复擦拭,像对待珍宝似的,不断摩挲。
第、五、届、解、经、师。
辛、止。
昏暗的油灯发出刺鼻的腐臭味,先前沾身上的粪水臭味还若隐若现。两相混合,倒叫人呕心。
他找过掌事,但掌事拒绝透露推他的人。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掌事说。就像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是谁推了他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从潭里回到了岸上。
五年了。很多东西他都没法辩解,只能把那些不顺啊痛苦啊打碎了吞进肚子里。
他辛止早就是这副模样了。
没有天才称号的加持,他只是一个普通、差劲的修士。对一切逆来顺受,对一切保持沉默。坐在私塾里的他做过无数遍关于以后的梦,但没有一刻是关于现在。
雪狂风转急。有那么一瞬间,辛止以为自己的烛火要灭了。又一次引气入体结束,他翻开宁些仙师所赠秘籍,仍一无所获。冷硬的甘草垫躺着咯人,若非他是修士,盖着阴湿的草褥,他或许就这样死掉。
茫茫黑夜里,辛止把自己蜷缩成一团,闭上眼。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晋升不能像此前解经时候的骄傲,来得那么迅速,那么猛烈,那么的饱满?
为什么他之前那么自信,自己可以打破解经师无法成为修士的魔咒?
他只有挨嘲笑时的麻木。
他只把握得住风雪的冰冷。
狂风呼啸不止。
他只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迷茫。
3. 寿中书(三)
坐在展堂峰的书塾里,听着长老讲述硕果累累的历史。从法术的吉光片羽中抓住机遇的碎片。同伴拾起遗漏的法诀,在井字图里模拟斗法。赢了,勾着肩上屋顶喝坛叫做潇洒的酒。输了替人抄写解经的笔记,上了屋顶念给醉着的人听。这是修行。
从布告栏上揭下黄麻纸,去往八荒最幽暗的罅隙。能为了一株雪莲去扛穿岫雷,失败了,便将不甘捻成飞雪,混着丹药,一口吃下。成功了,便将黄麻纸折成纸鹤,抛向无极旷野,看它飞成仙鹤,乘往太阳的地方,赴一场远古的约定。这是修仙。
吃着猪笼草打成的糊糊。因为一只蚂蚁的残骸,找到被蚂蚁啃噬得发黑的粮食堆。从□□的前掌嗅到所用皂角的味道。失败与刁难刮掉表面维持自尊的腻子。说着不在乎,清扫杂物时触碰到的黏稠浊液无视不在乎。这是他辛止的人生。
距他来到杂役门已过了三个月。杂役门虽说也要从人堆里筛选弟子,但这里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会有出头之日。他们没有解经的天赋,也没有修炼的机缘,只有在不断地劳作里才找到些不同于凡尘的意义。
三个月里,杂役门默认辛止包揽下所有的脏、臭活。即便如此,其他人的白日也是形影无踪。风澜宗的活太多了,浇不完的地、除不完的草,做不完的饭菜、侍奉不完的修士。
尤其是临近靳言大长老的长子靳安的回归宴请日,杂役门上下外出做活,脚不离地忙得不可开交。
辛止还没来杂役门的时候,从未想过这些。他只知道每天一起来,就会有饭菜送到自己的门板前。那些宴会上的山珍海味,从没有断供的时刻。风澜宗的修士只负责仙风道骨,而那些背后数不尽的杂活都丢给了杂役门的凡人。
为什么不使用法术?
为什么一定要人力去做?
辛止倒粪水的时候在想。
他浇菜除虫的时候在想。
他去迓春院逮走失的水鸡的时候也在想。
只是他始终想不出答案。
自那场落水后,杂役门的人仍时不时刁难他。把蜈蚣放进他的被子里、往他衣服上吐口水、推搡他、挖苦他。辛止从最初的反抗变成了麻木与沉默。
后来他们认准了辛止的确是个不会使用法术的修士,的确是传闻中那个比修士还废物的人,便停止了对他的刁难。“你是个失败的人。”那些曾经刁难他的人说,“和我们一样,再打下去也不会发生什么。”
这倒让辛止惊诧了下。
放在以往,他的同门们会以借阅为由撕毁他的笔记、借初学者身份用法术将他困在泥沼里、用尽各种嘲弄手段让他在解经会上出丑,他们乐此不疲地做着这些事情,除非有长老的干预、除非有亲传弟子的叱喝,不然他们不会停止这些行为。
他的失败在修士那里成为被欺凌的对象,但在杂役门,他竟然因为失败让自己免于欺凌。
他曾经有所成就,如今堕入深渊,那些人看够了他挣扎得狼狈的身影,此时竟会心一笑,接纳了他。
可辛止还是被那句话戳破了内心最后一层的伪装。他躲进后山的潭里,逼着自己去想往昔的荣耀、昔时的功绩,但水草无尽的蔓延,窒息的痛苦,濒死的恐惧缠绕着——比那些斑斓的回忆更为真切。
秘籍虽然仍带在身上,但他不再翻看了。权当个慰藉的玩意,没有希望,便不再做那些发光的梦。
桃月十三日,辛止在田里浇完最后一桶水,转头便看见掌事伴着一人走上来。他凝目一看,发现是一位身着袖镶鎏金仙鹤白袍的垂髫小孩。小孩掏出一张令牌,用脆生生的声音道:
“奉靳大长老之命,杂役门弟子辛止当于桃月十四日同掌事刘甲前往云澜宫侍奉庆典。特此告知。”
云澜宫坐落于莲花峰,占地约两亩。是为重檐歇山顶,上覆海清琉璃瓦,戗角含势欲飞。脊兽抱吻云雾,好似下一秒驾云翻腾。
此日风云如晦,辛止在掌事身后,亦步亦趋。殿前站里的清童弟子睨着他,窘迫赶他上垂带踏跺。
他二人先是进正殿,对着高居殿堂的长老们行天地礼,尔后退至侧门,从另些杂役弟子手上接过漆案,再按着漆案上漆盘的多少一一呈奉给长老与一干亲传弟子。只是在呈奉给大长老身边的少年时,辛止垂下的手被他按住。
“你就是辛止?”少年问。
辛止抬头仰看着少年,一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正充满兴味地盯着他。少年面如冠玉,内穿写意忍冬锦袍,上绣花四瓣,看着便是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
辛止小小应了声,便要退下。少年忽然俯身凑近,对他耳语:“乐间闲暇之时,你在风澜宫偏院等我。”
他欲说话,却察觉大长老略带苛责的眼神睨了过来。不敢多言,他默默退了下去。
那名少年便是靳安,但辛止自认从未与他有过任何交集。在他进入风澜宗成为解经师前,靳安早被当做质子送去了南封国国室。如今六年时间已过,靳安仍未束冠,可他早已是太始境修士,称之为天才也不为过。
辛止不知道这样的人为何会留意到他。
殿上飞觥限斝,时不时有目光停留在他身上。辛止呈奉间顺着视线看过去,那些人不怀好意地笑着,明里暗里朝他指点。辛止倒是听得几句:“只有这种活才适合他。”他们说,修士服侍人就是不一样。
托盘的手有些酸痛僵硬,那双脚被鞋上芒草扎着,叫他怎么走怎么难受。上完漆盘与酒卮,掌事朝他使了个颜色,示意他退下。
出殿时,听着那些豪兴醉唱的声音,辛止又忍不住回头望去。曾几何时他也是坐在席间的一员啊。看着舞者起舞,听着丝竹弦乐。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他听见长老和诸弟子热情欢迎少年回归。
他听见人们恭贺少年突破进太始境。
他听见长老夸耀靳安为风澜宗与南封国国室之间的和谐关系立下赫赫战功。
都是关于辉煌的声音。
掌事领他到后厨寻些多余的食物,可辛止的心思没有放在这上面。等笛音吹彻云霄,他动身准备前往偏远。掌事拉住他,嘴巴里全包着食物,他问:“你去做什么?”
辛止说:“解手。”
掌事的没再追究。他又抓了一把饭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讲:“记得早点回来。待会还得送点心过去。”
辛止应了一声,急步走入黑夜。他扯开被掌事揩满油渍的衣角,回头看到昏黄烛火下掌事佝偻吃食的身影,突然感到一阵可悲。
风把他吹得发凉。
风澜宫的偏院早已废弃多年。从前是浣衣门,但最后被并入进杂役门。长老们没有指示这一片作何用处,久而久之便荒废无人来了。
此行辛止内心颇有疑惑。他习惯性摸向胸膛,感受到那本秘籍的存在,好似这是宁些仙师给予他力量的某种方式,让他得以迈开步走去赴约。
一路上光影绰绰,萤虫稀疏,他踩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径直往前走。直到偏院,他才发现一道白影早伫立此处。
是靳安。跟随他的还有两位修士。但辛止都不认识。
“我知道你,你曾为我爹解过经。”
少年笑嘻嘻说。他示意辛止走近些。
“你不是天才解经师吗,怎么去了杂役门呢?”
他用解释了无数次的话说:“当了修士,晋升不了太初境,就过去了。”
“等于说,你没用了?”
辛止闻言,猛然盯向靳安。直觉向他告警,哪怕靳安朝他摆手,他也不敢再走近。
“也不是吧。如果晋升了,就……”
“我听爹爹说,你有寒枯病?”
少年打断了他的话。
辛止诧异至极:“你问这个做什么?”
靳安负手而立,倒是把话说明白了:“我在南封国的时候,也听说过些事情。”
“你知道风澜宗曾经出过一位逆天而行的长老吗?他和你一样,也得了这种寒枯病。但他后来好了。不仅好了,还突破到了三炁之二地炁境。
“据说这一切蜕变,是因为他去噬心堂走了一遭。可惜他后来被南封国国室招纳去,隐世不见风澜宗的人,他这经验无从传授——”
说话的功夫,已把辛止惊起一身冷汗。这个长老他从未听说,但噬心堂,他早有耳闻。来风澜宗五年多,他不是不知道噬心堂对修士的威胁性。据说长久处于那黑暗之中,不论修士有再多本事,也至少落得个疯癫崩溃的下场。
那间黑屋子,说是修士的狱牢也不为过。
辛止小心翼翼往后退去。可后退一步,却撞上一块坚硬的胸膛。霎那间,辛止的双臂被两道蛮力反剪,膝间莫名吃痛叫他冷不防跪下。
“放开我!”两股陌生又可怖的气息交织一体,朝他翻涌而去。两位修士凶悍的力量让他不得动弹。他寄希望于大叫,企盼有路过的人能听到他的呼救。
“没有用的,”少年笑呵呵,“这里没人会来。有本事的人都坐在殿堂上,更何况这偏院早荒废了,谁会想到来这里呢?好在这偏院下去没多远就是噬心堂,你也不必等太久。”
辛止没有放弃。他近乎绝望地尖叫着,痛骂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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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自己的声音刺向好远,但还是没把天空刺破。
他预感如果不能再挣脱出来,一些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为什么要选你呢?可能你也有寒枯病,可能你也需要这个机会。好吧,我也不知道。你很难说选中一只蚂蚁是因为什么。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人去做这件事。”
“成了,你应当感激我。到时候别忘了把你的经历告诉我。如不成,小小杂役门死一个弟子,也不算什么。”
或许是嫌他吵了。少年几记掌掴过去,抽得他两眼冒金星。那双阴狠的眼睛死死凝着他。他怎么就没看出靳安是这样的人呢?
他怎么就认为靳安和放任别人欺凌他的大长老不一样呢?
耳鸣时,他从骨骼的传音里听到自己在问为什么,又有人在作回答,说打了就打了,有什么为什么。又有人说这是他突破的方法,一切都因为经文。声音太杂太乱,他的身体是飘着走的。
脸火辣辣地痛。他被两名修士架着走,好像这样的他在二人眼里不成威胁,他们连他穴位都懒得封。辛止扯开嘴,想要说话,却发现喉咙肿痛非常,两边脸颊似秤砣,没有一点知觉。
他眯着不断发散星花的眼睛,努力辨识周围的环境,但仍是徒劳。他们移动得很快,不一会他就听到锁链声响,听到金属碰撞的刺耳声。
像被风吹走的树叶。他轻飘飘的抛进去,又重重地跌在黑暗里。
冰冷的空气变成咬人的毒蛇,修士敏感的觉知比常人更能捕捉到黑暗带来的恐惧。未知的一切无法给修士带来确定感,没有参照的空间让辛止无处落脚,甚至无法感知自身的存在。
他都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时候走的,他们临走前又说了什么。他只关注到最真切的痛楚——那颗尚未凝结成熟的道心在恐惧中颤抖翻滚,仿佛要冲破一具冰冷的外壳,无视肉身的召唤,一心往外界去。
辛止终于叫了出来。但很快,声音又溶解在了黑暗里。由内向外的拉扯感逼着他发出沙哑的哭嚎,一瞬间,辛止明白了噬心堂为什么会作为修士都不愿踏足的存在而存在,鬼知道这黑暗里还跳动着多少颗原本血肉粘合的道心!
辛止在黑暗里如同无头苍蝇般跌跌撞撞。一股刺痛直击他太阳穴,拌刺他的脑海,让他无力思考。辛止在这股令人痛苦的力道里好似听到一阵阵笑声,那么年轻,那么风华正茂。他两眼直瞪,只是双眼空空。他慌忙地跑前跑后,但又像时不时掉进坑里上下跌伏。
逃不了了。他要结束在这里了。他的感知要被黑暗抹消了。他只能向内蜷缩,让自己的思绪发挠、发痒、旋转。
辛止看到农妇因劳累在田里安眠,看见夫子打了偷睡的学子一板。他看见自己曾作的解经词被丢进火盆里化为灰烬,看见那些人日夜不休地朝他指点漫打。他看见自己映在满是粪粒潭面的脸干瘪枯槁,那张脸上爬满了跳动的蛆。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他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不就是当了修士,没法给人解经吗?
为什么风澜宗的人个个都想要他死啊!
他咒骂着,他咆哮着。一股冰冷的气从潭面冲出,啃咬他的脸庞,钻进他的毛孔,要把他拖进更深更可怖的深渊。辛止乱如麻的脑子终于挤出一丝理智——寒枯病趁虚而入了。
他想起掏药,可胸前突然燃烧起一团火,烫得似乎要把他烧起来。他欲把东西拿出来,却好几次抓破自己的胸膛。
药没掏着,倒是掏出了那本宁些仙师给他的秘籍。没有光,但他感知到了。他嗅到秘籍的模样,嗅到上面滚烫的文字。
“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
那是他三个月前才誊抄的经文啊。词句似砾石,扎着他,辛止他好像要抓住解经的思绪了,但可惜。
无根的风终究是要吹走的。他见着那天雪夜墨汁浸染的黄麻纸碎成一片片,裹挟着不可泄露的天机,只是以字的名义,拒他千里之外。
寒冷铺天盖地笼罩他。辛止忘了这句话的解经。说到底,这仍不是他突破的经文。
冥冥之中,有如钟声深满的余音贯穿他。那东西在发光,在蠢蠢欲动。他终于在痛苦中嗅到了它:
是一句话——想要晋升到太初境吗?
想。他死都想。他不想在这里就结束了。
他疯狂触碰黑暗,试图抓住那句话。
但那句话蓦地消失掉,辛止颤抖的手指僵在半空。
又一句话浮现眼前:
夺走你四年的寿命,
你愿意吗?
4. 寿中书(四)
辛止没有犹豫。
——愿意,我愿意。
修炼阻滞,无法解经的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为什么不用这样的日子换取不同的结果?
突然间他的眼睛能容纳下光了。
随着光芒一同诞生的,是一股难以言说的温暖。好像身浸在暖流里,小小的宁静随水波涌回。乳白色的气泡浸透他肢髓,辛止挣扎的体态逐渐变缓,最后像被阳光包裹一般,舒展着,让那些不安,痛苦似蒸腾的气,飘离他身体。
他透过流淌的水纹看见自己站在一片深绿之上,嘴里包着无法吐出的气,摇摇晃晃向前走。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不知目的地行动,如同一桩悬而未决的轶事。辛止任由这股水波推着自己,直到那水纹散去,他能看清周围,看见自己站在迟云湖上。
他的舌尖尝到锈迹斑斑的刀片。他的脚底丈量所踩叶片的大小。迟云湖贴着叶片贴着他。那些原本包裹着他的水波啊温暖啊,颤抖着,回到了他脚下。
辛止看着自己在往前走。踩着向前滑动的竹叶,衔着不肯放下的刀片,听见后面的欢呼声恣意生长。
在他抬脚的瞬间,有光斑随之飘散。他想去捞,捞到的光斑,一个是一个词。
一。字。一。注。
因。文。生。道。
揭天地义法、
解其义,
正其序,
还其质。
后来光斑越来越多,越来越低。他此前被夺走的解经记忆悉数呈现。那句“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现在水面,颤动摇摆,似长吁短叹,倏然天女散花,向四周破散去。待辛止凝视之时,竟变为他言:“道褒无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①
字棹光而来。
由“褒”拼凑出“褒扬”,由“无名”拼凑成“无名无誉”。他的思维顺着光沉淀,变成一颗卵石,沐浴在光芒之中,感受到默默无闻的福泽。
他从一颗卵石开始,慢慢成长为一座岩物,没有人能撼动他,没有人能从他这里获取分毫。
霎那间,辛止将这句话感悟得彻底。他不顾脚下的叶片,不顾嘴里衔着的刀,张开双臂,倒下去,要将水面的光斑全都抱进身体里,不要再分开。
那些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解经方法啊——
他苦等了五年最终重拾的感悟。
倒下的水不是水,而是柔和的纸。上面涌现出他熟悉的墨香。被流淌的书面包裹那一刻,他模仿当初长老们在岸上宣告的口吻,悄悄对自己说:
“恭喜解经师辛止完成衔刀渡江,
“恭喜辛止成为我宗钦定解经师。”
那些字句融进他体内,如同不断招展的树枝,晃荡着,把他的心拽过去。
辛止胸前孤零零的花瓣旁,蓦地绽放一朵。磅礴的灵炁摇动他,让他舒服得快要呻吟出来。
你已晋升至太初境,剩下寿命十六年。
秘籍朝他大剌剌敞开。
原来自己还能活这么久。他笑了,他还不愿意离开这片温暖之地。辛止看着秘籍逐步显示:
簪光吟辉术。光亮周围八尺,维持十息。
穷霄极地术。缩地裁景,转移至百丈内的任何空间。
就在他阅读时刻,光渐渐退去。冰冷的大地触感蔓延开来,原本因黑暗触动的利刃蠢蠢欲动。辛止一个激灵,脑中念头一动,直指簪光吟辉术。
刹那间光芒万丈,近乎刺眼。他勉强睁开眼睛,却被周遭环境震慑到。他看清了自己身边:坚硬的牢房旁,尽是身形扭曲的怪物。它们身上干涸的痕迹如同黑色的鳞片,发出单调的呼喊。
感知到了光芒的存在,它们扑过来,拽着铁栏杆,伸长干枯的手臂,在空中徒劳地抓着。风干的脸庞依稀辨识出人形轮廓,可脸上深深凹下去的眼窝,竟是光也无法透进的黑暗。
这些是什么东西?
辛止直泛恶心。他并不知道这噬心堂除了惩治修士,竟然还关押着这种怪物!
那些怪物嘴里呜啦呜啦嚷着,畸形的爪子蜷曲难辨形状,枯槁瘦长的脸好几次要挤进栏杆空隙里,探进来。辛止不由自主往后退,却被后方怪物的爪子用力抓挠一下,惊得他跳起来。
十息很快便要过去,簪光吟辉术不会持续太久。马上陷入黑暗,面对黑暗与怪物的胁持,辛止努力挤出理智,探向秘籍中的下一个招数:穷霄极地术。
他只想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不需要什么仪式,不需要什么吟唱。但他眼前开始冒金星,寒冷又漫上身。只是这股寒冷不是痛感,而是某些东西正在慢慢变冷。
他看见秘籍缓缓翻开新的一页,好似有生命那样,在上面慢慢显出一句话:
使用穷霄极地术需要太素境。你已满足晋升条件,是否晋升?
要。一定要。辛止满头冷汗,但也万分惊喜,他头一次发现晋升竟然是如此容易。
光芒再次笼罩他。有暖雪拂过他脸庞,窸窣融化的声音汇成一句话:“下士闻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为道。”
鸡毛笔写下下士大笑,说这是他们得道的方式。辛止的思绪在铁画银钩,不断批驳,不断迂回。下士不是等级低的修士。那是庸人,是未能看见寰宇的俗人。那些人炁、地炁、天炁长老难道就没有庸人吗?难道凝气天、造化天的仙师就没有庸人吗?
光斑紧贴着,辛止停止了动作。
他呆呆地看着扒拉铁栏杆、呜啦呜啦嚷叫、一句话都说不清楚的怪物,一下忘了恐惧。如果靳安他们在这里,面对这些怪物,是会发笑还是和他一样,倍感恐惧?光芒再一次笼罩了他。他不知道这些怪物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风澜宗,但他从这些怪物脸上发现了浓浓的悲哀。
它们只是扒拉着,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过激的举动。
就好像它们出现,只是贪恋一种光。却因为种种原因,不敢拥有。
他仿佛听见一种笑声。尖酸的,刻薄的。嘲笑贪恋光的人。他以前解经时,不也经受过吗?
那些人笑话他故弄玄虚,把“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解成“万物背幽暗,向昭明,和谐二气,醇和相融”。夫子都说此句只有一种解法,那就是背着阴气,拥抱阳气,两气相冲即为修行。
那时候,他的解经词从未被看好。每个人都说他解得无根无据,还故意造词,诘屈聱牙,怕是连解经乡试都过不了。他们遵守夫子的教诲,从以往的解经词里搬出模板,依葫芦画瓢地作解。不论语序,不管词义。只要是以往成功的解经词,他们就疯狂地模仿这成功的范式。
辛止不仿前人之作,不听前人所言,在他们之中,就像个异类。如果不是因为苦寒长老那日下榻书塾,看了他的经文颇有突破感应后,或许他的解经生涯便早早夭折了。
他那日是不是也这样看苦寒长老的?趴在窗框上,远远地看着,期盼书塾里的苦寒长老能打开他的解经簿,看一眼,哪怕一眼也好。
这不就是他理解的道吗?在这条路上,被人不理解,被人笑话。如果不是这样,那他的道就不是道。
他伸手想去够那些怪物,尽管眼球凹陷,但此刻它们却敏感非常,察觉到辛止的动作便飞速转身又沉没了黑暗。
辛止打了个激灵。光渐渐消散了,黑暗即将来临。他冷静下来,心里已有打算。纵使心中有诸多困惑,但他已不想在畜养怪物的黑暗里多待一秒。
他念着法术的名字,头脑似有飞鸟盘旋拍打。转移的瞬间拉扯得他快要撕裂,但痛感去得也快。等到从晕头转向的状态里走出来时,他已经倒在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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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鬿雀的声音从无法确定的位置传来。似铃铛作响,混乱得让他无法思考此处是何地。月光洒在他身上,辛止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胸膛。发现秘籍仍带在身上后,他才松了口气。
忙不迭站起来,蓦地他的头脑尖锥一般刺痛。手脚发软,辛止甚至无法凝气。传到哪了,他也不知道。头痛得要死,他连理智都拼凑不起来。
失去意识那瞬间,他隐隐听到了来人的脚步声。还有一道熟悉的声音,飘着飘着,就散了。
辛止被一股暖流摇醒。身下的土地变成了棉软床垫,此处已不再是荒郊野岭,或深暗地牢。夜明光柱立在床的两旁,驱散黑暗,熠熠生辉。
而他面前站着一位青衣少年。不同于靳安那副桀骜张扬、养尊处优的模样,面前的少年穿着朴素,温润如玉。待辛止看清少年的模样,顿然鼻子一酸,克制不住激动的心,和少年紧紧抱在一起。
白谰。
他在风澜宗唯一的朋友,不会因为他成为修士而捉弄他。那个会在旁人欺凌他、大胆站出来替他说话的人——
终于回来了。
是你带我回来的吗?他问。少年那时刚沏好萃儿茶。他把茶递给辛止,继而解释说,他刚游历回来,走踇隅峰的小路时,刚好碰上昏倒在地的他。
“你这几年去了哪里?”辛止问。
白谰说:“把南封国里外转了个遍。”
“有去到朝歌吗?”
“解经盛会的地方,自然是去了。”
“有什么新发现呢?”
“可多了。不过要说最主要的,还是辛止师兄你呀——”
“我怎么了?”辛止微微诧异。
“你还记得你此前为我解的经吗?——大直如屈,大巧如拙,大赢如绌。”
辛止一言不发。他记不得了,那些日子太遥远,不是吗?
“这句经文被我宗当作情报交换出去。但朝歌的解经师没有谁解得像你那般……”
白谰似乎再斟酌字词:“那般,贴切。我看着他们的解经词,没有一丝以往晋升时的感应,甚至还有些晦淡。”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又呷了口萃儿茶后,倒似恋恋不舍:
“可能你的机缘不在那儿。”辛止笑了笑。
“说了那么多我的事情,辛止师兄你还没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倒在那个地方?”白谰问。
辛止心中五味杂陈,他不是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过往,只是——他不知该从何说起。说他经历了那些刁难待遇、从修士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还是直接从宁些仙师找上他的那天开始说?
想了半晌,他也没有勇气去重提一些事,最后只是沉默地抿着萃儿茶,让久违的雪叶香占据了说话的位置。
少年倒打破了这瞬的沉默。“若是难说,不提也罢!话说回来,还是先恭喜你啊,辛止师兄!”他笑道,“在我走的这三年,你就晋升到了太素境!”
辛止师兄,你打破了诅咒,你知道吗?
辛止望着白谰那双清亮似泓水的眼睛,神情恍惚。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他在噬心堂一连两次晋升,突破太一境的桎梏。多亏了宁些仙师的秘籍,无需吟诵、无需仪式,只要念出那些法术,他便能够——
他把萃儿茶放下,决心用行动告诉白谰发生了什么。可好几次运气回身,他都没能催动法术。
不详的念头浮现脑海。
在少年期盼的眼神里,他再次念起簪花吟辉术,念起穷霄极地术。
这次他将手悄悄按在胸口的秘籍上,愈发谨慎、前所未有的虔诚。可待念头回转,依然是空空荡荡。
而且,好像不止灵气无法感知。
——他先前所遇的两句经文,
也并烟消云散。
5. 寿中书(五)
辛止谢绝了白谰的留宿。尽管二人阔别已久,还未寒暄几句,可秘籍的异常促使他急不可耐地去找出原因,不得不同白谰道别。
白谰送他下南卧峰,正要往北边走,却被辛止拦下了。“谰兄,我们就此作别为好。”
他迟疑片刻,续道:“我已不在北卧峰。三个月前,我便被调往了杂役门。”
“怎么去了那里?”倒是白谰先急着发问了,“你不是已经晋升了太素境吗?为何还会遭此待遇?”
辛止苦笑。“我晋升,不过是最近的事。不过杂役门也好,虽然活多,但总归没什么坏事。”
“苦寒长老没有帮你吗?”眼看白谰着急得要往长老面前讨个说法一样,辛止连忙解释:“不是的,不关苦寒长老的事。相反要没有苦寒长老,我可能两年前就被丢去杂役门了。”
他三言两语便跟白谰解释了去往杂役门的始末,并同白谰扯了个谎,说自己得亏了苦寒长老分给他的差事,在誊抄解经词的过程中有所感悟,积压到近日才突破。
白谰听后又是叹惋,又是愤慨。
“那些有眼不识货的家伙!”
辛止听后难得笑了。
“修行就是这样的,保不准感悟下一秒就来了。就跟水满了就会溢出井口,时候到了,也就晋升了。”他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说道。
他到底没有将秘籍的事情告诉给白谰。在他想来,此秘籍是他与宁些仙师之间独有的秘密,不可为外人所知。
挥别前,白谰让他不要担心,大长老虽然是个势利眼,但不会亏待任何一位太素境的修士,更何况他打破了解经师不能修炼的魔咒,想来他失去的东西很快便会重新拥有。
辛止笑了笑,不置可否。作揖辞别,他走出不远,又不经意回头望,便见那南卧山山门下仍有一抹白衣淡影伫立。
好似挂在山门上的灯笼挂稳了他的心,辛止也不管那方能不能看见,举起双臂晃了晃,便头也不回地走进黑夜。
丑时的钟声撞在静茫茫的大地上。他走在通往天柱峰的栈道,望见莲花峰上一片黑黢黢。想来华筵已毕,不知道筵席上是否有人留意到他的消失。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坐上首的少年。靳安,这个名字如同毒药。噬心堂里遭受的折磨仿佛即可苏醒,叫辛止连打了几个寒噤。
白谰不也是个天才吗?他暗想。年纪和靳安相仿,同样是太始境修士,可白谰身上永远没有恃才傲物的气息。
难怪苦寒长老会选他做真传弟子。
辛止挨近杂役门,便听见从主房里传来连绵不休的咒骂声。他侧耳细听,听到掌事的在骂他尻包烂瘤,骂他狗脚粪奴。说他前脚说解手,后脚就把他一个人丢在那侍奉一窝子人。还讲要等他回来把他衣服扒开看看,身上究竟长了几个尻眼。
辛止嘴角垂着,挤出深深的褶皱。入了太素境,法术灵气一个都没见着,倒是五感变得异常敏锐。噬心堂留下的暗伤在隐隐作痛,于他无法触碰到的最里面,狠狠地挖了个大洞,横冲直撞,不留情面。
他折返回去,去往后山那口潭。
杂役门他一时半会是不去了。
桃月的后山种了决明与糈黍。这些都是稳定修士感悟的东西,但能分到辛止手上的——他用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下,堪堪捏紧天边的弦月——不过几勺。
他蹲在潭前,看着缕缕月光将他的脸庞切分为长短不一的几块。等缓过心神,他摊开秘籍,开始仔细琢磨起里面的东西。秘籍第一面留有三个字:太素境。
他继续翻动第二页。
上面只写着两个法术,都是灰色:
簪光吟辉术、
穷霄极地术。
他摩挲过这些字眼,妄图唤起一丝熟悉的感觉。
仍是徒劳。
他继续翻阅,在第三页,他终于发现了新东西。
一边名为经文辑,上录两条:
“道褒无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
“下士闻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为道。”
这不是他在噬心堂感悟到的两条经文吗?
然而大喜过后是无尽的悲伤。他不仅记不得这两句经文的含义,还没法背下这两句经文。
灰色的经文已经躺在了纸作的棺椁里。
他看向另一边。对比此前的内容,此处显得异常陌生。上封悟果集,下分十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毫无例外,也是灰色的。
他触碰甲,触碰乙,一一抚过去。原本只当无意义的举动,却不想点到最后一个癸时,竟有一道乳白色的身影飘了出来。
那雾影先是幻化成树,又幻化成鹏鸟,最终成一孩童。那雾的声音极清极细,不像人声,倒像磬声:
那雾对他道:“你的感悟未满癸级,是否消耗一年的寿命补满?”
辛止原本被突然而来的白影惊了一下。发现它的根依然连着秘籍,不会四处走动,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后,辛止才放宽了心。
“你是何物?”
辛止警惕问。
白雾不答话。
辛止复问:“你与宁些仙师是何关系?”他可没忘这秘籍是宁些仙师亲手递给他的。
那雾幻化成孩童,幻化成飞鸟,又幻化成一棵树:“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这便来了。”
辛止沉思了许久,而后叹了口气。这白雾确实没有恶意,但它究竟是什么,这秘籍究竟藏何玄机,恐怕只有再见到宁些仙师才可知晓。
回想到在噬心堂发生的一切,辛止选择暂且相信这白雾。
至于先前白雾的询问——他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点点头。
一年寿命而已。
他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了。
只是这么答应着,他并未察觉身体有何变化。他欲发问,却听那雾突然道:“首次补满癸级感悟,解锁一个法术——四山沉烟术。”
秘籍的第二页浮现出这五个字,后附说明:随机反弹一次术法。
好东西!辛止眼神发亮。
只是,一个念头忽然攫住他。他抛开获得新法术的欣喜,眉头紧皱:“癸级感悟是什么?”
白雾答:“癸级感悟乃当前太素境所能容纳的施法量。”
施法量?辛止面露狐疑之色。
他继续听白雾解释道:“癸级感悟即施主能使用至多两个法术。”
“其他的呢?”辛止问。
“次级累二。”
他沉吟片刻,“怎样才能到第二级?”
白雾答:“壬级感悟需要达到太始境。”
辛止苦笑道:“我如今没有灵气,还不能引气入体,怎么能达到太始境?你有这么多法术,倒不如教会我修炼的办法。”
这倒也不怪辛止着急。毕竟在风澜宗,只有入了太初境的修士才能得到长老的术法指导。他停滞在太一境已五年,对此一窍不通。
那雾孩童般的身形晃荡了下:“普通的方式对你不起作用。”
“什么?”
“平常人引气入体,是因为解经词的触动。有了那种感悟,才感知到道炁,引入身体,感知灵气,施展法术。只有积攒一定的灵气,才能够摸到突破的机会。”
“但我此前没有受解经词触动,就能引起入体。”
这是不是说明我天赋异禀?辛止闷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那是天道留给太一境的你,最后的恩赐。”
啊,多么怜悯的语气。又波澜不惊。
辛止躺在草地上,望着满天星河。
没有解经词的触动,修炼就是徒劳。
他的心一下低至谷底。
“意思是说,我不能再晋级了吗?”
白雾只是重复道:“普通的方式对你不起作用。”
“那什么起作用?”
白雾的语气冷冰冰的:“从一开始就说了。”
“我只要你的命。”
辛止陷入了沉默。
他理了理思绪,试探性说:“我先前,是不是用寿命晋升到的太初境?”
“不止。”
“还有什么?”
“一条经文。”
“升到太素境也用了寿命吗?”
那时他处在极大惊恐中,对这些细枝末节并未在意。
“是。”
“用了多少?”
“一条经文,八年寿命。”
“那我现在还有多少寿命?”
“三十九年。”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你是在骗我对吧?”辛止故作轻松道。
“如果存在欺骗,我们就不能够达成共识。你无法使用我,我也没法借助你施展法术。”
辛止看着眼前的白雾,忽然叹了口气。宁些仙师的话浮上他心头: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把握住吗?
“我想晋升太始境。需要多少年寿命?”
“十八年。”
绰绰有余啊!他不禁想大笑。想他以往花五年的时间停留在太一境迟迟没有进展,如今只需要花上些寿命——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我记得,我晋升的话,寿命也是会随之延长的。”
“是。”
得到肯定的答复,他快意得笑出来。此前的阴翳一扫而空,他迫不及待道:“我现在要立马晋升至太始境。”
白雾没有反应。
辛止急了:“我寿命足够了!”
白雾左右晃荡,又从树幻化成孩童,幻化成飞鹏:“没有经文,无法晋升。”
坏了。辛止跟泄了气一样。别说经文了,他如今身处杂役门,连学堂都接触不了,遑论经文!
但白谰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对啊,他现在晋升太素境了,打破了解经师无法修炼的魔咒,大长老若是见到晋升的自己,怕是会大喜过望,奖励他经文吧?
到届时,也不愁没有条件晋升了。
思及此,他心情大好。思绪流转,倒发现先前那两条经文的阐释似燕归巢般,重新烙印在自己脑海里。
真是弗笑,弗以为道啊!
他不知道白雾多久消失的。等到他缓过心神,才发现面前已空空荡荡。唯一轮弦月,似银钩,划破无尽笔墨,现出黎明的底色。
经此一谈,他对秘籍更加爱不释手,同时也暗暗打消了离开宗门的念头。反正自己的晋升只跟寿命与经文有关,寿命他不愁,关键是经文。
普天之下,大荒九洲,几乎所有的经文都被各宗各皇室牢牢掌控。他若离开宗门,置身郊野,哪怕他有秘籍傍身,也依然一辈子与修炼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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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止又在山头坐了半晌。后来他伏首,口中诵着宁些仙师缘德无量,向着浩荡天地行了个隆重的拜师礼。
山间小路引他慢慢回。
天空被脚步声和人声打成了筛子。辛止的木门被蛮力地破开。那掌事的还在给人作解:“靳公子,这人真不在,一晚上没回来了!要是回来了我能不”
待前面的人站定,看清屋里的情况后,掌事的暴跳如雷:“好你个混账!你还知道回来?!”
倒是靳安突然大笑,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把无关紧要的人带了出去。
辛止也没料到大清早的就有人找上门来,他才刚净洗罢,准备趁还未上工出门,去找白谰谈论今后的事情。掌事出去前还拿那双三角眼横着他,辛止也毫不示弱,死死地瞪了回去。
他看到靳安两手抓抱住一团光,抻开来往四周飞去。
“放心吧,我们的谈话不会被别人知晓。”靳安和气道。
“你是怎么出来的?”靳安问。
辛止飞速打量了一下他身边待命的两名修士。正是昨日压制他的两位。
辛止不动声色:“误打误撞,遇到个出口,就出来了。”
“撒谎!”靳安拔高了音调,语气激动:“噬心堂怎会有莫名其妙的出口!”
话音刚落,辛止只瞥见一抹残影,下一秒人已被掐住脖子,提在半空。
“你还晋级了,你竟然在那种鬼地方晋级了!”靳安露出狰狞的笑,“我没想错,那地方果真能修炼!快把你晋级的经验告诉我!”
辛止死死扒拉着脖子上的手,蛮力遏制得他无法呼吸。
等及好不容易挣脱出来,那两名修士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他身后,伺机出手。
“你还不说吗?”靳安的语气裹杂着失望,“就像我之前说的,你晋级了,合当感谢我啊!”
又一爪朝他袭来。他先前只是没所防备,此时警惕拉高,再加上晋升到太素境后,身体更加灵活,身形一闪便躲过了这一招。
靳安同两名修士呈扇形包围着他。
许是不耐烦了,靳安不再多说,又抓抱出一团光,直直朝辛止打去。却不想法术刚打出,似碰上屏障般反弹回来,正好禁锢住他的下手。
靳安愕然,像看怪物一般看着辛止。但他反应也十分迅速,内含掌力飞速起诀,又是一招排山倒海之势朝辛止涌去!但这一招仍未触及辛止分毫,又被反弹了回来,扑向另一名修士,把他掀得人仰马翻,压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靳安此时才冷静下来。他意味不明的眼神在无法动弹的两人身上流转片刻,阴沉着脸道:“我知道你恨我。但你能成今天这副模样,是不是当感谢我?”
“不如我们做比交易,各退一步。”
辛止此刻已捏了把汗。他负手而立,掩饰住自己因恐惧而颤抖不已的手,装作气定神闲的模样,搭腔道:“不错。”
他的癸级感悟已被耗费完毕,此刻的他一个法术也使不出来。还好那两招四山沉烟术帮他唬住了靳安,不然再打下去,他怕是不死也残。
“你说吧,你要怎样才肯告诉我修炼的办法。”
辛止心里有苦说不出。他也不知道有什么修炼的办法,这叫他怎么说?
可此刻如果没能稳住靳安,那后果不堪设想,他思索半晌,决定先应承下来,之后再思脱身之法。
“我只有一个条件,”辛止盯着靳安,“我需要一条经文。一条全新的经文。”
靳安听闻似有些诧异:“一条经文?”
辛止只颔首。他抑制住迫怵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维持不可一世的姿态。
阴鸷的眼神打量他片刻,靳安神色忽地激动起来:“行,我答应你!你现在就跟我来。”
辛止跟在靳安身后,绕过几条小路,一路往下,忽而来到一座洞前。山洞黑黢黢,上方挂着个匾牌,上书“噬心堂”三字。辛止瞳孔微缩,不仅是没料到靳安会再次引他到这,更诧异的是:原来噬心堂就在天柱峰的山脚下!
一想到自己住在一群怪物上面,他就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领我来这里做什么?”辛止忍不住发问。
即使此时只有靳安一人,辛止还是忍不住犯怵。
“做什么?”靳安冷哼一声,从袖里掏出一支用过的鲛人烛,以石火打亮,示意他走进去。
“你不是要经文吗?我给你啊!”
靳安大笑的声音如同无法招架的铁塔倾颓。
辛止想跑,但进了这山洞,他的眼里只剩下了那支鲛人烛的光。若是没有这光,前后尽是黑暗,看不见来时路,身上的暗伤又在蠢蠢欲动。辛止似丢了魂般,跟着鲛人烛亦步亦趋。
他听见大牢开启的声响,轰隆如石破。他眼睁睁看着靳安从牢房里揪出一只怪物,进行残忍地蹂躏,把它的骨头扭断,踩枯枝败叶那样,踩碎它的身体。
扭曲变形的尖叫声响彻地牢,伴随咔吱咔吱的响声,辛止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惧怖让他反胃呕吐,他双手撑着地面,感受到有粘稠的液体在试探他。辛止忍不住大叫,而就在这癫狂时刻,他听到从那具怪物身体里发出悲惨的叫喊:
他终于听懂了——
那是句人声啊!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①
6. 寿中书(六)
浑身上下话语阻塞,意识凝固。辛止被浓重的血腥味吓得干呕,他感受到自己胸前的秘籍砰砰乱跳,有东西在一张一合,把那句从碎骨烂肉里迸散出来的经文吞掉,咬溶,化成一行血污渍。
被吃掉了,他想。
如果再不跑,他也要被吃掉了!
怪物们发昏,发出高亢的尖叫。靳安也发了昏,跳到他面前,兴奋地摇晃他的肩膀。鲛人烛被打翻在地上,却没有被那滩血水湮灭,仍怵惕残喘。
“你究竟是怎么修炼的?怎么晋升的!
“你快说啊!你说啊!”
靳安力度之大,好似要把他肩膀捏碎。辛止如何也掰不开他。他疯狂念着四山沉烟术,秘籍砰砰跳动,却没有任何改变。
靳安凑近他蠕动的嘴唇,他要打听出一切,不获得那个答案,他不罢休:
“什么沉烟?什么招术?这是你晋升的关键吗!”
辛止绝望地否认道:“不是,在黑暗中!在那里!你要静下来!”
对,静下来,这样对我们都有好处。
“静下来,去想刚才那句经文。”
他磕磕绊绊说。秘籍为什么不管用?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抛下他!
经文有了,秘籍也吃到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辛止要被折磨发疯了。
“就这么简单?”靳安激动不已,他远离了辛止,投入身后那片黑暗。
“你得想,反复琢磨那句话,你不要管你能不能参悟。黑暗会帮助你。”
他也在想,想着如何逃出去。辛止要去抓鲛人烛,但不凑巧,鲛人烛先一步被靳安灭掉了。他对辛止异常温柔地说:“要在黑暗里。按照你说的,你将见证我的晋升。”
刚开始万籁俱寂,黑暗从脚冷到头。经文是什么,他忘了。辛止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跌进绵软的黑暗,殷实的黑暗,冷硬的黑暗。黑暗中他又被竹节手抓了一下,忽然,他打了个激灵。
晋升!他要晋升!
他掏出秘籍,朝秘籍大吼,不再管是否会被靳安发现。
靳安却依葫芦画瓢,学着他大喊:晋升!我要晋升!
丝线一般的东西从他脊骨被抽走,一切都安排妥当。
辛止,他听见白雾在叫他。那声音如此温和,如此厚实,遮掩了来自黑暗中连绵不断的嚎叫。他双眼茫然,不知道该看向何处。那白雾在他眼前飘啊飘,辛止看懂了,跟着白雾毅然决然往前踩,踩进松软的田里。
一匹马从他面前过,喷出嘶嘶的鼻息,他伸手去抚摸这匹黧马的颈侧,却被马不露痕迹地躲过。这匹马只是仰头抖了抖拉着的犁耙,低头拱了拱齐整的庄稼,沿着桔梗小路往远方走。
他该怎么去解这经文?
天下如有道,往来皆太平。粪洒南北,驮马犁地东西。他感悟到了,他抓住这句经文的头,还有一句呢?——
尖叫声变得沙哑,如同人身上长的脓包,表面钝滑,却只差一个契机,爆出浆来。
痛啊!太痛了啊!
辛止还在白雾身旁,对于靳安的叫喊声,他已无动于衷。竹节的手从抓挠变成了触摸。他知道那是鐌人的手,明白这里的怪物都是鐌人。
他跟着白雾继续往前走。松软的土壤被黑红的液体淹没。辛止似被抽离了情绪的提线木偶,面无表情地看着成堆的尸体上无数的血肉掉落。
他想起好久以前,有人在锦茵上,这么对他说:鐌人的肌理细腻,骨肉匀称,天生便是产经的好种。辛止问: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人朗声大笑:我刮下来证实的!
鐌人堆在血河里,骨肉零落,血河成肉河。辛止感到有东西要冲破喉咙,但他忍住。他不能打断此刻感悟的机会。那些剔落的白骨慢慢长出肉来,膨胀,变换,成型。一匹黧黑的马倒在肉河里,开膛破肚,黏糊的肉团滑落出来,像一个谜语的答案。
这最后一句,他能解吗?戎,作戈下甲解。持戈,着甲,是为兵也。兵者,四面而战。这匹马四面而战,死于戈,败在甲。剖肠破肚,小马又因戈甲生,生后又为四面而战,无止无休。
那些马都是鐌人啊!
辛止再也忍不住了,破开喉咙,让那股积淀已久的悲伤奔将出来。他感悟到了,他能晋升了。但那是多么的悲哀。
灵力安静地钻进他身体里,在巨大的痛苦中,辛止晋升到了太始境。
他施展簪光吟辉术,不再害怕黑暗。靳安已被黑暗侵蚀,正在遭受他昨日遭受的痛苦。
血腥味还在继续。
“什么经文啊!老子没看到啊!老子感受不到啊!”
靳安一副痴傻状,披头散发,狼狈至极,全无先前俊逸潇洒的模样。被噬心堂的黑暗侵蚀,他竟连辛止的光都无法察觉。
辛止看够了,心中一股恶气差不多散尽。
最后一次。他想。再这么看下去,什么也不会改变。
簪光吟辉术无法持续太久,现在首要的还是先出去。但他没法把靳安丢在这里,若任靳安在这里自生自灭,他于心不忍。
辛止还是心存侥幸。他想让靳安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铁石心肠,草菅人命。他又施了簪光吟辉术,凑近匍匐在地上犹如爬虫的靳安。
“你听我说,”辛止道,“你想想那条经文。”
他记得,经文不仅能让人晋升,还能在合适的时候发挥镇定作用。
“以下的话,我只说一次。”他道。
倒不是因为他不想透露更多,而是他目前的感悟只能让他记得这些。
“世间太平的时候,驮运物资的马匹都用作犁地。世间不太平的时候,战马被征调,战场郊外尽是马驹。”
靳安闭上眼睛,似乎把他的话听了进去,不再浑身发抖。半晌,他睁开双眼:“我就知道你藏了一手!你在骗我!你其实会解经,你骗了所有人!”
“我要告诉爹爹,你这个骗子!”
辛止把法术灭了。冷汗直冒,他没想到靳安这么快恢复理智,还要把这事情告发出去。他不想这么快暴露和宁些仙师之间的约定。靳安又开始发疯,辛止这次再没打算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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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加思索,他打算施穷霄极地术逃离,忽而察觉空气先一步扭曲。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长老,他们在这里!”
鲛人烛的光再次点亮了噬心堂。大长老一行人终究还是赶来了。
辛止双臂反剪,跪在大殿上。大殿正中挂着飞鹰书画,一双点墨之眼尽显风霜肃杀之气,居高临下俯视大殿,似盼着一场风毛雨血的狩猎。
大长老坐上首。他早已屏退其余人,只单独审问辛止。灯柱的火光在他身上飘荡,如同看见的澎湃灵气,只差一个契机便陡然四射。
大长老盯了辛止许久,突然笑了。
“没给你打枷,是念在你晋升的份上。”
“说说,你们为什么会去噬心堂。”
“误打误撞。”辛止扯谎道。他一时分不清大长老的用意。在看到大长老出现的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要当场毙命。但最终大长老只是先遣人医治靳安,把他带上大殿独自审问。
哪怕他知道自己对上的是没有悬念的实力碾压,辛止还是打算将秘籍的秘密烂在腹中。
“通风报信的人可不是这么说的,”大长老面色不改,“他们说,是你要求的。你会在噬心堂向我儿展示晋升的奥秘——”
“再给你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大长老遽然大喝。灯火明灭,打在他脸上倒显狰狞。
辛止嘴唇翕动,到底凑不成一个字。
下一瞬,他便被掐住脖子,拎在半空。
“辛止,你还记得你之前答应我们的话吗?如果你无法晋升,就任我们处置。”大长老细细打量了番辛止,周转的目光停在他胸前四片花瓣上。
“宁些仙师做过最正确的事情,就是给所有宗门的允仙礼都打上境界公开的烙印。”
大长老的语气有些感慨,又有些惋惜。
“它或可给人带来尊敬,或带来欺辱。同样,它会让那些偷鸡摸狗的人撕下伪装的面具。”
“说吧,你晋升的奥秘是什么?从一个连经文都看不懂的废物到现在的太始境,辛止,你可太有意思了。”
大长老的冷笑让辛止犯怵。三天境仙师的威压不是他一个小小太始境修士能扛下的。他咬牙切齿,扒拉着大长老的手掌,挤不出一句话。
窒息之际,医师从正门闯了进来。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大长老,大长老总算松开手,眼神一扫,示意医师汇报靳安的情况。
靳安痴傻了。噬心堂将他的慧根蚕食干净,饶是南封国鼎鼎有名的医师团,也没有办法重塑他的理智。
一道凌厉的风朝辛止扇过来。辛止刚从窒息中缓过,脚还没沾地半会儿,便遭狂风。哪怕他已经很快使用四山沉烟术卸力,但还是被其蛮横的灵气震飞。
大长老冷哼一声,又一招狠厉的术法压来!
辛止自知这下无处可逃,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当场毙命,此术却被无形的东西挡下。
一道熟悉的苍老声音响起:
“靳言长老,何必跟小辈过意不去?”
7. 寿中书(七)
日已向暮,云端绚烂如天瓢泼洒。不动山的漆树燃火作冠,不动湖承受着强烈的光泽。苦寒长老合上秘籍,舀了一捧山泉冷水,倒进烧得滚烫的茶水里,经冷水一点,这间栏杆木屋便铺满了香。
“只有你才能看到这秘籍的内容。”苦寒长老道,“我们都看不见。”
“真的吗?”辛止接过秘籍,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样怔怔出神。
白谰灭了炭火,沏满三杯茶。茶至身前,辛止看向他,白谰报以无奈的笑。“师兄,我也看不见。”
自两次濒临死亡境况,被苦寒长老从大殿上带回来后,辛止便将同宁些仙师之间的秘密全盘托出。他自诩独来独往,但经此几日,苦寒长老与白谰已成为他最为信任之人。
他自知此时已非往日。晋升到太始境的消息传遍了宗门上下,与其独自承受接踵而来的质疑与压力,辛止决定寻求苦寒长老的庇佑,也算能安稳些时日。
他从衣里摸出秘籍,交给苦寒长老与白谰。二者接过,虽未反驳其与宁些仙师的关系,但仍是半信半疑。看了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苦寒长老只道这是属于辛止的机缘。
“天道还是眷顾你,”长老呷了口茶道,“纵然夺走你的解经与感悟能力,但还是让你领会修炼的门道。”
夕辉钻进炭火里,煴煴然如微弱的火,时不时发出毕剥的声音。沉寂多时的白谰突然道:“宁些仙师真乃奇人。”
辛止不再说话,只一径喝茶。苦寒长老的住处不似大长老那般尽雕梁画栋,据说是他的旨趣所在,往不动湖上立柱建台,才有了这一射之地。苦寒长老让他今晚就此住下。屋后另有两间杆栏小房,虽无彩画斗拱作饰,但内里起居用具,一应俱全。
“杂役门可万万不能再让你去了。你今后不如就跟我待这不动山上。一来,靳言长老不敢再随意处置你。二来,白谰也要从先前的住处搬到这,你二人平日修习斗法,也有个照应。”
苦寒长老几句话,轻描淡写把他不知所措的未来锚定了。
辛止心头一酸,直长跪拜谢。
“你修行的功法甚似诡谲。饶是我见多识广,也无法解释在你身上发生的一切。不过,这也是命罢,”苦寒长老起身,理了理衣袍,“毕竟,宁仙师总不会害人。不过你要记住,在外人面前不可提及此事。若有人问你修为怎地突飞猛进……”
苦寒长老顿了顿,叹道:“你便说是从我这里获得了属于自己的经文。”
长老踩着水走远了。辛止只道三天境仙师有乘风渡海之力,但亲眼看见,心中仍澎湃不已。
这就是修仙。他握着茶杯,看着雪白的茶芽打转沉落。
他定要以此秘籍,成就一番大业,如此才不辜负苦寒长老的信任!
既然旁人无法看见秘籍,辛止也不遮掩,坐在几旁重新翻阅起秘籍。自他晋升至太始境,他的感悟也升至辛级。他可以使用六道法术,目前还剩八十七年的寿命。
关于寿命的事情,他并没有透露给苦寒长老与白谰。他认为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只要把秘籍和法术的事情说清了,就够了。
辛止沉下心来,续看新解锁的几道法术:
“秋涛化蝶:化任意招式为蝶翼,驱散其力道。”
“云气四涌:推离一人,以雾气侵蚀彼人筋脉,存五息。”
“曲磴三折:以三道蛮力内劲击退一人。”
这些法术看得他血脉偾张。尤其是秋涛化蝶之术,他只恨未能早些晋升到太始境,不然自己面对大长老,也不至于那么狼狈。
他忽然想起什么。念头一动,白雾便腾然跃出。辛止转头看向白谰,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解经词,对白雾的出现无动于衷,辛止才松了口气。
他皱着眉,尝试以意念的方式同白雾对话:
“为何在噬心堂我叫你,你没有反应?”
他被靳安捏过的肩膀隐隐作痛。
白雾漫不经心:“你当时没办法使用法术。”
“我不是给了你经文吗?况且,我的寿命也绰绰有余——”
白雾冷冷打断了他:“你没有同我说你要晋升。”
辛止一下语塞。
“一定要我说?”
“我不是你脑子里的虫。”
若不是看在宁些仙师的份上,辛止高低得同白雾言语较量一番。
“包括补满感悟也是?”
“有求必应的前提是,你得求。”
辛止揉了揉紧皱的眉心。思索片刻,他续问道:
“现在我补满感悟,也只需要一年寿命吗?”
白雾嗤笑一声,说完便钻回了秘籍里。
“想得美,”它道,“你得花三十六年寿命。”
用完晚膳,辛止算准了时机,回了趟杂役门,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带去了不动山。闲暇之余,他又同白谰简单地切磋了□□术。双方执木枝,点到为止。晋升到太始境,辛止愈发感觉身体变得轻盈无比,眼见着以往花里胡哨的招式也放慢了速度。
将就寝时,白谰又拉着辛止唠了半会儿,说他听苦寒长老讲,这不动山以往是不住人的。从前山腰上的不动水里住着一只山怪,长得像牛,文着虎斑,人不见倒还好,若见了便是滔天大水,灌顶而下。这也是不动山山名的由来,水淹大地却淹不灭这山,不动者当恒久。
至于后来山怪是怎么没的,没人知道。人们只知道就在某一天,山怪没影了。莫名其妙的大水没了,不动山不再是一座让人闻风丧胆的山峰。
后半夜各自入睡,阒然无话,屋外密密植着水声,辛止从未睡得如此安稳过。
忽然他觉得天亮了,屋外的景色他分明看得真切。吃了一惊,他又见着不动山的水涨齐了他胸间。辛止赶紧爬起来要去找白谰,一刚出屋,他看见一位青衣少年踏空而行,衣衫翻动,手中光亮不停。
一阵水泼向他。怪物的怒吼拔水而起,巨大身型在水面上投下扭曲的阴影,它像久饿之人见着食物一样,身上无数只闪着异光的眼睛钉牢在少年身上。
辛止一摸胸膛,发现原本揣着秘籍的地方空落落的。他仰起头两面一望,听见少年不慌反笑。那张清朗的脸上挂着信誓旦旦的笑意,少年嘴唇翕动,手上光亮化彩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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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把怪物肥大的身躯包裹住。未给怪物喘息的机会,又一道空茫之气凌厉拍去,那彩蝶竟随着气劲冲进怪物的身体,把它五头牛般壮实的皮肉肢解破散。
他看这一幕竟看痴了。血□□天飞舞,可他眼里除了少年潇洒漂亮的打式,更无一物。少年好似发现了他,倚在半空瞧了他一眼,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彩蝶绕成圈朝辛止飞过去,盖在他面上,让他再看不清周围的事物。他拼命拍打蝴蝶,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躺在地上。
他又从床上滚下来了。背靠的地方哪里有水?他摸向自己的胸膛,感受到那本秘籍的存在。
辛止按了按,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场梦。
苦寒长老一宿没回来。卯时刚过,天蒙蒙亮,正是杂役门上工时候,辛止自然而然醒来。
白谰也醒了,净洗完毕,他说他要下山一趟。为了赚取宗门贡献以阅读解经词,白谰揭了告示栏的委托,要往朝歌布道,清剿流寇。
辛止没想到他俩才聚到一起不久就要分别。道别时,望着灰蒙蒙的下山路,他叫住白谰,心里念起簪花吟辉术。
“白谰,你之前不是说想看我的法术吗?”
白谰被这句话勾起了兴趣。他兴致勃勃地看着辛止:“可以吗?”
没有什么仪式,没有念诵咒语。一团光兀自出现在辛止的掌心,仿佛被无形的巧手雕刻,捏成一朵璀璨的皪的花。
“可以啊,为什么不可以?”辛止第一次笑得如此开心。
他伴着光把白谰送下了山。
回去的路上,他看见苦寒长老正御风而行,急匆匆地往山上赶。他出声喊了长老一声,苦寒长老闻言立马拉过他。
苦寒长老道:“大长老要你和他们一同前往南封国国室。”
去往莲花峰的路上,苦寒长老忧心忡忡:“待会见了大长老,你千万别说话。由我来说,你只管保持安静。若之后问到你是如何读懂经文的,你就说抄录经文的时候无意间记下,濒死时候才激化出来,不过是侥幸罢!”
“千记千万,不能提及宁些仙师的事情!”
辛止虽不晓所行何事,但也自知此事重大,赶紧应诺下来,不敢有丝毫懈怠。
到了莲花峰,辛止就见一堆人围在一辆马车前。说是马车,但拉车的灵兽又不是马,长得似驴非鹿,怪诞非常。被众人簇拥在正中央的高大男子转过身,朝苦寒长老颌首。
辛止一眼认出是大长老。
“说好了,辛止小友只负责同杳无长老交涉。其余之事不可勉强。”
大长老深深看了苦寒长老一眼,忽然笑道:“苦寒啊苦寒,何必予我这副戒备的眼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不信我?”
他朝辛止夸张地比了个登车的动作,话锋一转:“即使不看你的面子,我也要虑及我们这风澜宗千年难遇的妖孽天才啊。”
“对吧,辛止小友?”
辛止看着靳言长老的笑颜,似被毒蛇缠绕般,异样感横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在他面前展现出一堑天道,那辆似驴非鹿的马车蓄势待发。
8. 寿中书(八)
大长老一行人先带辛止去了传舍歇脚,待收到国室的传信,便使他换上一身新行头。
换衣的时候,辛止听到传舍窗外传来市井杂声,他侧耳细听,听得多是些江湖传闻,却也提到南封国春宴与三皇子庆功宴合二为一的喜讯。
那些杂声杂语讲着太极境如何如何厉害,侃到南封国室前途无量,风头竟力压风澜宗。那些细碎的话从街头破匾、笠篑破墙传来,不知道是哪一股风把先前质子交换的事情吹了去,又是道风澜宗大长老的儿子完全赶不上三皇子,又是说此子愚钝,在南封国室完全排不上号,要不是吊着风澜宗那口气,怕是连太一境都混不到。
辛止刚偷听到一半,惊呼声骤起,他探头望去,原是一股莫名的妖风把说着闲言碎语的人掀翻了。
敲门声把他拉回去。
传话的清童礼数周全。眼下他们得启程进宫了。
辛止坐在羽葆旋盖车马上,旁边还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辛止识得他,每次大长老在场,这人总会在。虽然老者尊称为“长乐长老”,但风澜宗上下皆知此人并非和善之辈。
白谰不止一次对他说起,二长老的笑只是他的伪装。哪天他笑得开怀,那有人就遭大殃了。
辛止同二长老没有多少交集。曾为解经师,他也只给大长老与苦寒长老解过经,二长老的经文并非他负责。但他多少也听闻,曾有解经师未解得他尽兴,失踪了一段时日,回来不是这儿痛便是那儿伤。
眼下二人独处一车,长乐长老并未为难辛止。他依旧是慈眉善目样,反复为辛止提点道:
“带你进宫,只是带你去涨涨见识。万一能有甚突破,也当是好事。但需得牢记:在宫宴上有三不讲——
”不讲风澜宗弟子修为低,要讲弟子们个个有潜力。不讲风澜宗出不来天才,要讲风澜宗海纳百川。不讲风澜宗是日薄西山,要说这是宁些仙师给众人的考验。”
二长老讲一遍还不算完,翻来覆去把同一个意思又讲了遍。
辛止听得耳朵磨了茧,后来索性开起小差,他又是摸摸衣袖,又是扯扯衣摆。雪蚕之丝织制的衣服,如何穿总是顺滑。
还是这身衣服穿着舒服。往昔贵为解经师的日子,随着马车起伏勾动着他的心。
此次宴会之盛,比之风澜宗有过之无不及。殿内诸王公子,宰职百官,皆冠冕朝服。法驾仪卫罗列成行,气派十足。又有玉帘窗隔着花灯,更添新意。大长老服黼黻,秀镶金缘,腰间束银蹀躞,见了君主,叉手行拱手礼,一番礼尚往来后,领辛止一众往君主右下手席位坐去。
席间丝竹管弦,挝鼓唱曲;盘铃剧戏,招舞扶旋,样样具备。金盘银碗呈山珍海味,酒卮漆器盛玉露琼浆。别个是热气腾腾泛光泽,偏偏到了辛止这儿,就是冷的。
辛止初以为是菜品不一,可靳言长老见着,便知事情不对了。
他举杯敬君主道:“一敬君主赐宴,吾辈不胜感激。二贺三皇子荣升太极境,国力又胜一倍。三庆南封国大度,”大长老话锋一转,“纵然明收暗减,可这春宴不少当年气派,颇有四两拨千斤风范。”
南封国君主似笑非笑,只道是穷养修士富养民,得民心者得天下,南封国走到今天得益于老祖辈的训诫。
二长老搭腔道:“难怪三皇子仪表不凡,想来定是经过一番苦练才成大器。”
不只是有意无意,辛止总感觉“苦练”二字被二长老咬得蛮重。
对位的国师接话不显山不露水:“我们这三皇子素来喜自然,解经词通常看一遍便丢,老爱折腾山山水水。如果不是这次接连突破到太极境,陛下说不准连解经大会都不会放他去。”
君主闻言大笑。只听三皇子道:“父皇、国师所言甚是。但在儿臣看来,人究其一生,多出去看看总不会错。若老执着于往日窠臼,必然不会有甚进展。”嘴上是这么说着,那双狡黠的眼睛紧紧盯着大长老看。
辛止感到气氛一下凝重起来。舞乐暂时被撤了下去,如今大殿上只剩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二长老接过话茬,叹了口气道:“此番道理谁人不晓?就说今日我们这小修士辛止,年纪不过二十四,六年前还是位解经师。穷困境界好几年,可风澜宗一视同仁,不减对其经文的提供,终于不负众望,短短三天就晋升到太始境,实乃脱颖而出。要说风澜宗执着于往日,那断不可留住这位小修士。”
辛止忽然被提及,顿时坐立不安。他眼观鼻鼻观心,倒是发现这一席话下来,大长老心情大好,酒都饮满好几杯。
上首君主的笑脸有点僵硬。他看着辛止,语气中带着狐疑:“你就是辛止?你不是当年第五届解经大会的翘楚吗?这么些年没听到你的消息,我还以为沉寂了,没想到倒成现在这副模样。”
辛止隐隐察觉话中有刺。大长老拔高了音调:“翘楚?说是天才也不为过!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完成从解经师到修士的蜕变?”
大殿上下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辛止身上,使他如坐针毡。大长老桀骜的眼神环顾左右,这才切入了正题:“听说陛下不打算参加明年的仙法大会?”
君主也不客气,他冷笑一声:“有我没我,有何区别?你们风澜宗地大物博,平日少赏点下人东西,都能给优胜者发放奖励,最后也是自进腰包,我们何必去凑热闹?”
“说甚自掏腰包,大家都是真材实学堆上来,在那擂台上何必分你我?”二长老又哈着笑脸打圆场:“不都卯足了劲,为了那个目标去奋斗?还是说,陛下你们……需要分分你我才?”
“大胆!你们不过就是仗着……”三皇子把酒卮一掷,跳将起来,而后立马被君主止住。
“放肆!大殿之上,不得无礼!”
“呵呵,这次便是陛下把我们想错了。”大长老沉声道:“我们这次仙法大会,另外邀请了宁些仙师前来坐镇。若拔得头筹者,宁些仙师亲自发放奖励!
“届时说不准,还能一力冲举三天境!”
君主朗声大笑:“靳言,休言大话!”
大长老皱眉:“宁些仙师从我宗出,来参与此次我宗主办的仙法大会有何问题?”
三皇子冷笑:“说得好听,谁不知道宁些仙师早失踪了!”
“无稽之谈!不久前宁些仙师才同我宗交代此事!”
见大殿上众人开始交头接耳,君主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戳中了大长老的某个痛处,他凭空抓握出一令牌,打在半空,让那令牌里的威压释放出来:“仙师令牌在此,谁敢造次!”大长老厉声喝道。
这下无人敢言。
令牌被收回后,国师道:“看来是天问阁情报有误?”
“天问阁里的人都是什么货色,你我最清楚。”大长老冷笑一声。
君主沉思半晌,语气倒放和缓。
“这么说来,那便按照宁些仙师的意思办。这一次,我们各出几人?”
“我们三方各出六人。具体的大比形式,我们日后商榷也不迟。”
“那这么说,此次各方提供的宝物……”
“我们风澜宗出五,你们出二,蓬莱宗出三。”
君主喜笑颜开。“不妄当初把那风水宝地划分给风澜宗当领地,果然豪爽!听你这意思,蓬莱宗那边也认同?”
“那是自然。”
君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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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大长老放慢了语速:“陛下近来可是发现了一处经文遗迹?”
君主心领神会:“届时当群结两边修士经师一同前往。”
“庆贺风澜宗与南封国室盟约长存!”
气氛又回温。箫管鼓吹错杂萦绕,片片丝绸飞花迷人心窍。
但辛止的注意力却早被大长老那番话攫住。
原来自己还有重新见到宁些仙师的机会!
一瞬间,他激动不已。
他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宁些仙师,太多的话要对仙师说。
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参加这次仙法大会,拔得头筹!
说不准还能获得宁些仙师的奖赏——光是一本秘籍就给了他如此之多的甜头,到那时岂不是有更多惊喜?
辛止正欲饮食,却被一旁的宫女止住,将饭菜都撤下去,顷刻又换了热的上来。辛止听着喝着,又醉了。他好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宴会了,如今似鱼得水,好不自在。
他眼瞅着大长老和君主你一言我一语,好得跟合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似的。
盛宴持续到三鼓。出来时,大长老突然拉住了辛止。他道此次进宫不易,给他指明了条路。
辛止头脑还有些发昏,但见那边灯火稀疏,光亮所尽处,似是歇山又像悬山,只一个鸱吻大如石卵,卧在月光底下,像个倒下的胖娃娃。
大长老沉声道:“那便是杳无长老所在之处。”
原来在这举宴功夫,探子已探得杳无长老的消息,可惜该处严封死守,隐隐有三炁境修士的气息,探子没敢往里去。
辛止脑子没转过弯来。他不明白怎的要他去找一位从未听说过的长老。
靳言长老一巴掌给他呼下去:“你是不是以为我早释怀了你害我儿的事情?”
辛止整个人清醒了大半。
“现在给你一个补救的机会。去那院子,找到杳无长老,把他如何在噬心堂恢复神智的情况挖出来!”
靳言长老眼里折射出狠厉的神情,全无宴会上敬重模样:“那家伙如此嚣张,不就是仗着背后有杳无,帮着他们把三皇子调教出来吗?论起资质,这皇室里哪个能及我儿?”
辛止抱着脑袋,又听得靳言长老暗自咒骂,说杳无长老不过是仗着宁些仙师为其至交,敢在他面前显摆。当初也是他自己自愿去的噬心堂,出来了又翻脸不认风澜宗的人。
他面露愠色与不屑:“要不是因为我儿,这人爱滚多远滚多远!”
周围人尽散去,他二人的对话并未被他人分有半毫。辛止联想到此前在杂役门,靳安布的屏障,心下也了然靳言长老布了类似的法阵。
大长老并不知道辛止这么多想法。他看着辛止,忽然冷哼一声:
“两个解经呆子,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吧!”
辛止连反驳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便被大长老接下的言论堵住了所有退路:
“不过,你也别想着要逃跑。”
大长老脸上挂着前日在莲花峰上同样的笑容:“方才殿上所有人都知道你从解经师成为了修士,说是成了所有人眼里的香饽饽也不假。若是落到他们手上,不把你抽筋扒皮问出个原因来,必誓不罢休。”
“但风澜宗不会这么做。虽然我宗只在经文和解经上严苛了点,但不会去挖别人的秘密。”
大长老收回了笑,眼底尽是冷漠。
“如今只有我宗不会害你。只要你给我好好办事,不败坏名声,我便保你性命无忧。”
辛止一瞬喘不过气。说这番话同时,大长老也在有意释放一位三天境仙师的威压。
“去把答案带回来。不然,苦寒也救不了你!”
9. 寿中书(九)
现时三更,巡逻的侍卫来来往往。眼下大长老已先行离去,辛止躲在阴翳里,等待时机潜入那所隐秘的屋子。大长老忽然让他去找杳无长老,也不提前说,也没有让他准备夜行衣,那副笃定的模样就好似他知道辛止有办法悄无声息,精准无误地到达那间屋子。
辛止绝不会将此看作是信任。这是大长老的试探,想必他一定从那几个修士得知,自己此前从噬心堂中安全逃脱的事情。
不过诚如大长老所说,风澜宗既然不过问,只要他老实完成任务,就不会有性命之虞。辛止决定赌一把。
确凿听不见侍卫走动的声音了,辛止估摸了一下和那间屋子的距离,准备施展穷霄极地术。目前他还剩下两个法术可使用,等用完了,他决定再补充。他自认目前已和白雾有了默契,想必到时候补满应当很快速。
自那晚和白雾交谈后,他已能通过意念阅读秘籍。等到熟悉的风把他似托举般摇晃,立定站稳,辛止警惕地打量起周遭环境。
院落里无人看守,甚至没人掌灯。黑沉沉的天空压在屋顶,这处杳无长老所居之地安静得有些瘆人。辛止贴着墙面摸到屋子的后方,在推窗失败后,房门也闭得仍未找到任何进屋的办法。他心里计算:是否是这夜色太晚,杳无长老早早便歇息了?
正一筹莫展之际,他听见声笑:“我说怎生有人鬼鬼祟祟打听劳什子杳无!原来真有老鼠偷摸进来,这是想劫财还是劫色呢?“
辛止闻言知道不妙,暗叫声“不好”,探身一看,便见着一名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正笑盯着他,那身布衣短褐怎么也掩盖不住在黑夜里散发着微光的花,一根茎绣在花下,却叫辛止看了,心头为之一震。
是人炁境修士!
辛止整个人进入戒备状态,一道“四山沉烟术”蓄势待发。那探子定是被这人给骗了!原本他以为此地出入无忧,没曾想这都是人为设下的局。
“你是何人?”
“此话该我问你才对吧?”男子不答反问,犹如一张笑面虎,脸上不见愠怒。
辛止退至较空旷处,以便及时应对局面。
“你来此处究竟有何用意?”
辛止不答。四周光线暗沉,他几乎肯定这里不是杳无长老的所居之处。
“杳无长老在哪?”他高声问道。
话音刚落,一道强劲的灵气袭来,辛止准备的四山沉烟术脱掌而出,直逼男子,引得他沉闷一声。
“好生诡异的招术!竟然能回弹我的法术,虽然只有五分之一的力道,但——”男子的笑容变得狠厉起来,“你不过才是个太始境啊!何德何能呢?”
只见男子身形如诡,肉眼未能捕捉其残影,辛止只觉腰间一空。低头一看才发现,腰间的令牌竟被他摸了去。
“辛——止!”
男子擎起手,忽然大笑:“竟然是你!果真是你!”
“他们说南封国出了一位能修炼的解经师,我原以为是在扯淡,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一道异光朝他划去,辛止才刚让白雾补充完感悟,险些被异光击中。男子手上握着一道长鞭,见一击未中,耷拉在地上发出呲呲的响。
补充满感悟的辛止有了底气:“杳无长老究竟在哪?”
只要一问出下落,他就能施展穷霄极地术离开,只要回到长老们身边,谅他十个人炁境修士也无济于事。
“你同我打一场,我就告诉你。”长鞭男面露兴味。
他脚下一点,拔高身段,一手鞭子在空中发出高亢的尖叫声,辛止毫不示弱,正巧他也想试试新学会的法术。纵使是人炁境修士又如何?只要他有足够的经文,他也可以晋升!
一团雾气笼罩他双手,随着波动的空气澎湃涌出,直打向跃在半空的男子!那人灵巧一躲,可雾气穷追不舍,直逼而去,眼看男子就要被雾气尽数包裹,辛止又是紧张又是期待。
下一秒,雾气散尽,男子完好无损站在地上,手上托着玲珑塔,依旧是笑面虎的模样。
“你这招术好生有趣,差些我就被困住了。阻人不说,还想渗进来,这雾气里似有毒气,要不是我有这玲珑塔,我兴许就着了你这一道。”
辛止凝眉,手上招式不减。既然云气四涌术不起作用,那这无形之力,且看你如何收拾——
磅礴之气弯月刀般接连打出,男子被气劲打退几步,最后一波硬是止住了身形。
“这招式好,要说还得是解经师的脑子,灵光多变,用的招数都不多见 。你这一招就像个台阶,一波一陡,没点定力的人怕是要被这曲折之劲打趴下。但终究还是可惜,里边力道不扎实,看着如石敦厚,实际上里面尽是空心。”
辛止为使这一招,身上力气险些被抽空。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竟然还有闲工夫指点起他的招式!此刻他额头布满细汗,眼神阴晴不定。
“你以前知道我?”
辛止试图拖延时间,让自己缓过劲。
“你以为当年解经大会我没在场吗?”男子把玲珑塔收进须弥戒指,双手抻拉鞭子,感慨道:“你多威风啊辛止,谁不知道你当时的经文竟然让修士一举晋升至人炁境。要是我当时上场就好了,说不准会到地炁境呢?”
他语气尽显惋惜:“可惜晚了一步,让风澜宗给你招过去了。入了这宗门,此后再不听闻解经师的音讯。你们这风澜宗啊,不仅把鐌人当猪看,就连解经师也不过如此。虽然保你们衣食无忧,但终其一生不得向外人透露风澜宗的经文。”
“如果风澜宗不再需要你,你亦无处可去,或饿死,或暴毙,但绝不会是老死。是幸还是不幸?”
男子走近他,只抬手,枯枝落叶便被吸引去,团成一个球。
“你当时有考虑过吗?是要钱财万贯,还是要名垂千史?”男子说着话,手上忽然发力:“如果给你重来的机会,你是选择入宗门,还是入皇室呢?”
“或者说,你想要一份属于凡人的自由?”
碎叶如同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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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刺过来,辛止早有防备。只见片片利叶在触碰到辛止前一瞬,登时散为羽羽蝶翅,野蛮的劲道似打在棉花上,化作一滩无形的水消退了。
“又是一招!你果然还有招术!这一招甚好,比之前几式更新奇!竟将我这剑叶化作蝶翼,以柔可刚,实在难得!”男子兴奋地怪叫起来,“辛止,你究竟是如何修炼的?你究竟是从哪里晓得这些法术的?”
辛止只觉得自己被当猴一样耍。笑面虎噼里啪啦说一大通,但就是不致他于死地。他知道凭借男子的实力,真想要他命,断不会如现在这样一招一招打出。这是在试探!他心中蓦地燃起一团火,秘籍里的招数不要命地往外抛。
“告诉我杳无长老在哪里!”
纵使辛止招式再密集,却未能耐男子分毫。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将男子的鞭子折断,破了些许他的衣料。
等辛止再无力使出招术后,男子脸上笑容褪去:“我原本可以杀了你。但,你太让我感兴趣了。”
“我告诉你杳无长老的下落,但是,你要告诉我,你是怎么修炼的。“
辛止闻言,停下了借命的念头。
“你先告诉我杳无长老在哪里。”他沉声道。
只要找到杳无长老,问到解决办法,他就立马逃出去。到那时这人肯定如何也找不到他!
男子倒没回答,只是自顾自说:“辛止,我在想,你是不是像天问阁那样,受了宁些仙师的恩惠?——也是啊,你们都是风澜宗的,受他恩惠再正常不过了!”
辛止吼道:“告诉我!杳无长老在哪里!”
“你找他做什么?”
“风澜宗的事情,你少管。”
“可他不是风澜宗的人了啊。他是国室的人。”
“但他是从风澜宗出来的。”
笑面虎不再纠正辛止的说法。他笑道:“杳无长老他人就在这宅子后面。一墙之隔,没想到吧?”
辛止回身翻墙跃去,急于找到杳无长老的心此刻攀至顶峰。可他落地一看,面前哪有什么屋子,只有一座荒废的祠堂。
沉沉黑暗流淌,此处空无一人。
笑面虎还在后面喊:“宁些仙师究竟帮了你什么?你是如何说动宁些仙师帮你的?”
“你骗我。”辛止死死地瞪着他:“我不告诉你。”
“我哪有骗你?”
“这里没有杳无长老。”
“你为什么不凑近,看看上面的牌位呢?”
辛止感到不安。他盯着笑面虎,发现这人面露正色,狠下心来用掉最后的招术。耀眼的光驱散黑暗,辛止看清了祠堂上立着的牌位。那上面不仅刻着名,还有一行小字:
“其出也弥远,其知弥少。”
他心下震撼。突然,牌位后方紧封的棺盖被突如其来的蛮力震开,露出一具骇人的白骨。
“我可没有骗你,”笑面虎脸上乐呵呵:“为了解开杳无长老这牌位上经文的奥秘,我可是在此守了三年的灵。”
10. 寿中书(十)
杳无长老所葬之处,松柏弃置道旁。无石碑石表石首相伴,若非男子解释,辛止从未将此与杳无长老联系在一起。男子忽然道:“你可知仙骨?”
辛止沉默不语。手上的灵牌握着有些烫手,他低头一看,灵牌上的小字发出摇摇曳曳的光。男子并无察觉。
“那是三天境仙师再次布道的机会。只要等仙骨长出花,仙师此生所受的经文和感悟都会冒出来,福泽众人。”他一边道,一边逼近。
“辛止,我很好奇,杳无长老宁可将仙骨留给南封国国室,也不愿意回你们风澜宗。你们究竟是对他做了什么,让一个憨厚老实的长老做出如此决绝的决定?”
辛止对杳无长老与风澜宗的纠葛知之甚少。若非靳安,他还不知道原来风澜宗还有第四个三天境仙师。
“这个问题我问过你们那的靳安,可他竟然连杳无长老都不知道,你道奇不奇怪?长老好歹也是三天境,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
男子笑眯眯地说着,只是身上紧绷的肌肉散发出危险的气息:“杳无长老说他是从噬心堂出来的,出来后就再也回不去了。风澜宗的噬心堂是什么可怕的地方吗?可杳无长老出来后,没过两三日便晋升到了凝气天。真是怪事。”
辛止听着,亦心目俱惑:“那他是怎么死的?”
“三年前柳月二十日,宁些仙师来过又走了。杳无长老像抽离了魂,没过两日便也去了。你猜宁些仙师离开时怎么给我们说的?他说,仙骨就留在南封国。我们问他仙骨是什么?他说那是三天境仙师溢散的感悟。大补之物啊!我们十分欣喜,以为又能出一位杳无长老那样的人物了。结果呢?什么都没了。原来宁些仙师那日说的仙骨就是杳无长老的死讯,关于他怎么死的,我们也不知道。
“宁些仙师再也没来过了,国室没有三天境仙师的指导,只有一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花的仙骨。我在这里守了三年啊,看着这祠堂坏了败,败了塌,就是等花不来。”
男子说起往事,又是悲,又是叹。
辛止万万没想到此时还跟宁些仙师有干系。他细细计算三年前的事情,突然感到不对劲。
“那时候靳安不是在南封国吗?他竟然也不知道杳无长死去的消息?”
“他算什么东西?也配知道我们南封国国室的机密?”男子嗤笑了声,睥睨之意尽显,“他只管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乖乖做完皇子们给他布置的功课,混混日子罢了!”
辛止感觉男子话中带话。按理来说,靳安那样的性格怎么会乖乖任人摆布?
男子继而道:“杳无长老生前同我说,悉冠啊悉冠,绝不能把我的死讯告诉给风澜宗的人。可你不一样啊辛止,长老是怕那群蠢猪听到死讯,来跟我们抢仙骨。可你是解经师,你的修炼非同凡响,天道竟然没有在你踏上修炼那一刻,把你的感知拿走!”
“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你告诉我这灵牌上的经文是什么意思,我饶你一条性命。”
辛止在男子面前,犹如被毒蛇盯上的猎物。
他迅速补满感悟,并不慌乱。获悉往事,辛止一刻都不想再在此停留。
“仙法大会,”他说,“如果你能上仙法大会,打败我,我就告诉你。”
一招穷霄极地术掀天覆地而来。空气几度扭曲,海立山崩般的力量腾现又灭没。
等术法结束,辛止站稳,看清眼前的景物,凭借来时的印象,判断出离出城门只有不到百丈。只需要再施展一次穷霄极地术,便能回到客栈了。
他不禁回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太他妈酷了。辛止头一次觉得如此痛快。这才叫修炼啊!能打嘴炮的事情干吗还要动手?
正高兴着,沉重的寒意突然阻滞他的呼吸。他的背似被巨石委积,整个人压趴在地上。僵硬的手指反复抓挠身下的土地,甚至挠破出血他也毫无反应。寒枯病。被诸多事务积压在脑海底部,此刻似不服般,寒枯病以极其迅猛的痛楚朝他耀武扬威。
辛止找回手的感知,想要去抓药,可胸口除了一本秘籍外,再无药包。他不知道是打斗时掉了还是压根没带出来,徒劳地翻出秘籍,企图从中找到缓解的办法。
一瞬灵光惊醒他。他此前首次补满感悟,获得白雾新授的术法。只是这道术法并非斗法一技,故而他还未留意。
深入肌理骨髓的寒冷让他无法思考,只看见个“疗愈”,便赶紧施展。可施展后毫无作用,辛止又再次施法,一刻不肯停下。期间他好像听到白雾在问他,是否需要借命,他想也没想便应下。辛止一直施法,直到那股寒意变为缠绵的涟漪,慢慢褪去。
他躺在地上,听着远方传来的古刹撮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他拿起秘籍,鼓起勇气阅读上面的文字——
“天命济世:疗愈他人,以命换命。一次消耗二十年寿命,概率使人恢复如初。”
他心凉了大半截。
再往后翻,便见血红一行字:
辛止,剩余寿命:九年。借太始境寿命六十四年,欠一条经文。初次借命,无偿还期限。
像一滴水掉进沙里。辛止合上秘籍,没有再同白雾说句话。他再次施展穷霄极地术,离开了皇城。
回到客栈,他发现大长老早已备好车马等着他了。黑夜包裹着他的身子,辛止沉默地对上长老们充满期盼的眼睛。
大长老皱了皱眉:“没有得到吗?”
身旁的修士竟然暗作排开势,他甚至能听到剑鞘里铮铮剑鸣。
“得到了啊。”他笑了笑。夜晚的风把他吹得单薄。
辛止没有将杳无长老的死讯告诉给大长老们。二长老揽过他的肩,欣喜若狂地把他往马车里带。“我就说辛止你小子,必成大器!”
大长老也发出爽朗的笑。行李之类早被收好放进了车内。一行人像来时那样,坐着四不像马车,风风光光出了城门,取道向东。
辛止听着二长老和同行的人吹牛,说南封国国室都是群狐假虎威的人,要不是仗着杳无长老,谅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跟风澜宗叫板。还说靳安在国室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正是因为他风光太盛,所以君主他们对他们才有所忌惮。
天才总是要遭妒忌的。那些人用夸张的语气说着,正是因为风澜宗太强,所以很多人都恨他们,哪怕他们啥都没做。
辛止把自己贴向角落,看着月光洒下来,如同苍白无的手,他便把自己的手也伸过去。像是寻求一道此生再无的抚摸。
他那一刻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在面对这些长老与修士时,心中总有一股闷气。
他在憋闷,他不会恨。他没有靳安那股来去疯狂的狠毒,也没有长老们阴晴不定的怒视,哪怕连悉冠死守三年一无所得的怨恨也不敢有。
有些恨本当无法磨灭,可他现在回头看,竟觉得如沙一般,踏上即碎了。
车外山影腾跃,野草繁芜 。他出神地眺望。
辛止,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正被推着走?
车马到了仙筏桥,苦寒长老早守在石碑旁。看见辛止完好无损归来,他才叹了口气。
“苦寒,我可没有破坏承诺。”大长老似笑非笑道。
苦寒长老拱手作礼:“大长老英明。眼下靳安公子已平静,此刻正是治疗的最佳时机。”
大长老胜券在握:“起程!”
溪回峰,玲珑大殿。
“杳无长老是怎么给你说的?要怎样才能救我儿?”大长老坐在主位,气定神闲地呷着茶,似靳安只是昏睡并无大碍一般。
辛止低眉顺眼道:“需经文一条。”
“这好办,”大长老立马吩咐手下:“去取我简牍来!”
“还有呢?”
琉璃光柱散发的光攀在辛止身上,正合他记忆里初见的午阳一道道。
“疗愈要等到正午太阳最高时才可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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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止面色不改。
“你确定杳无长老是这么说的?”大长老眯起眼。
“千真万确。”辛止伏首。
“杳无长老——如今是什么样?”大长老踱至辛止面前,凝视他。
“鹤发童颜,只是些许虚弱。”
“他左脸颊一大颗痣你可见着?”
“老态尽显,只见着白斑丛生。”
“呵呵,”大长老不再发问:“那便依你之言,明日正午疗愈我儿!”
简牍很快便被领了过来。大长老挑选几番,复问:“你要哪一条?”
辛止正视道:“杳无长老说,要这个月的。越新越好。”
“越新越好?”大长老大手一挥,正准备吩咐下人,辛止忽然想到了什么,打了个激灵,又赶忙圆了回来:“已出世的经文就已足够。经文只是作为救命的引子。”
大长老狐疑的打量着辛止,最终眼神一凝,道:“好吧。那就这一条好了。”
“桃月一日,第五鐌人所出:
“不出于户,以知天下。不窥于牖,以知天道。”
说完,大长老把写有这行字的简牍取下来,递给辛止。
“你可别让我失望。”
触上大长老严厉的眼神,辛止心下一凛。
“定让靳安公子完好如初。”
经过这一折腾,待辛止回到不动山时,鸡鸣之声已遍布山野。此时的他全然没有睡意,处理好伤口,待苦寒长老归来后,他便将此行之事同长老说了去。
苦寒长老一面替他正身体之气,一面听他将所行之事缓缓道来。说到兴处,长老便打断他,详细问之。一来二去,辛止便把自己治好寒枯病的事情告诉了长老。
“苦寒长老,你今后可以不用再为我备药了。”想到这几年来全靠了苦寒长老,辛止又愧觉无力尽数回报。
“好啊,好,”苦寒长老笑道:“不用再受那苦,自是好极!这也是杳无长老同你说的吗?”
辛止愣了愣,到底还是没把杳无长老死去的消息告诉长老。这事牵涉到宁些仙师,辛止欲等到仙法大会上找仙师问个明白再说给长老听,想来也不会碍事。
“是的,”他语气有些心虚,“他教了我祛病的办法,连同如何医治靳安,也一同告诉了我。”
“你们没起什么冲突吧?”苦寒长老有些担忧。
“没有,”辛止笑了,“长老你放心吧,杳无长老人挺好的,没有为难小辈。”
苦寒长老一边运气,一边道:“他以前也是极好的。只是,可惜了。”
辛止耳尖翕动。“以前怎么了?”
“没事。都过去了。”苦寒长老转换了话题,“我原本还担心你晋升过快,根基不稳,如今看来你筋脉畅通无阻,并无凝滞之象,真是万幸!”
辛止被夸得有些郝然。
歇息前,辛止似有还无地提起仙骨,问苦寒长老是否知道此事。苦寒长老摇头苦笑:“不过是些异闻传说,世人哪见过仙骨?”
辛止心有疑窦:“那修士死后,不就有仙骨吗?”
长老笑道:“小友,仙骨是成道之仙才会有的东西。你在此间可曾见过仙人?”
“宁些仙师不算吗?”
“宁些仙师亦是凡人。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突破三天境,到达更高的境界。”
“三天外的境界是什么?”
“没人知道,”苦寒长老的双眼清明又暗含悲悯,“没有人到达过那样的境界。”
辛止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那修士死后是什么?”他问。
苦寒长老长叹。
苦寒长老的声音舁着落叶走:
“修士死后,便是一团沙。被风吹走,吹进山里,吹进水里,就是不会再吹向人间。”
11.寿中书(十一)
离定下的日中时刻约莫三四个时辰,辛止坐在屋里翻开秘籍,仔细思考着。
秘籍第一页写着太始境,第二页写着七道术法。第三页是经文辑,上面已躺了五条经文,唯有后两句呈黑色,其余皆灰白枯萎。
对这两条经文,辛止心里已有大概的使用计划。他继续翻动秘籍,第四页的悟果辑已点亮了辛级,他可以使用六次术法。待翻到下一页,那行血红的文字似镗镗锣鼓,敲打着他,让他无法忽视。
“辛止,剩余寿命:九年。借太始境寿命六十四年,欠一条经文。初次借命,无偿还期限。”
寒枯病病发突然,他当时还未看清术法描述,便着了道,不然他早该先晋升,再治病,这样兴许还能省下一道经文。
许是出于历经此番的教训,他不敢钻秘籍与白雾的空子。还是早借早还比较好,他思量到。
辛止划去“其出也弥远,其知弥少”一句。有一瞬间,他好似见着曾经那个背着行囊,远赴四方台参加解经大会的自己,踏上远航船,背对南封国越飘越远。他去时满载经文,享犬马声色,归来却双手空空,不见经辞。
辛止忽然觉得,在四方台时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并非同一人。哪怕他能使用术法了,能晋升境界了,可他依旧不懂修炼谓何事。
他无法以注解经文的方式去注解他的修炼,那些他习以为常的解经思路无法帮助他使用术法。他所有的术法都是意念所动,同秘籍交互,然后自然而然,释放了出来。
说是修炼,不如说是在运行秘籍的规则。
这种日子能支撑多久?他不知道。只有最初与最后的执念在苦苦支撑着:
他只是想再拥有一次成功的体验。
现在不是吗?
他从解经师成为了修士,在外人看来,他并没有被天道剥夺感悟的能力。短短半个月,就已经从太一荣升到太始境,这正是震惊天下的奇事啊!从始至今,此事从未有过。
辛止的心被渴望剥蚀。他看着第一面的太始境,用指腹作抹去状,在下面写上只有他能看见的字:
三天境。
还不够。他想要一场属于自己的盛筵。像三皇子那样,像靳安那样,昭告天下。
如同他做的梦那样,弥望春海,弥望天下。
待翻回去,红字已经消失了。辛止敛下心神,开始计算起来:目前他还剩下一条经文可以使用。他打算拿来晋升到太极境。目前他能使用的术法还是太少,况且,和悉冠的比试让他意识到,五太境与三炁境修士之间的实力差距会非常大。
在那时他可以通过耍些小手段逃脱悉冠的追杀,但在仙法大会上,他不能逃。
眼下只有不断晋升才是最好的。辛止果断要求晋升。白雾从秘籍里冒出来,只是这次变成一只乌龟的样子。厚厚的龟壳雾气里探出一小条雾气来,回应他道:
“你…只剩…九年….寿命……。”
辛止头一次知道白雾还能变成王八:“你不是树不是鸟吗?怎么还能成……玄武?”
“我…..想变什么…就变什么……”
白雾慢吞吞道。
辛止一时语塞。真是恶趣味。
时间充裕,辛止也不着急,同白雾慢慢说:“我不可以晋升吗?”
白雾:“晋升…太极境……需要三十二年……寿命……”
辛止愁死了:“等于说我又得借命?”
“你…也可以……选择….不借……”
“这么好!”辛止双眼亮起来,这下该峰回路转了!“那我该怎么做?”
“……然后……”
辛止用期待的眼神催着白雾说下去:“然后……当一辈子…太始境…修士……”
“而且…没法用……法术……”
辛止:……
他幽怨地看了眼白雾,叹了口气道:“借了之后,还是经文偿还吗?”
“对……”
“还是无期限?”
“想……得美!”
辛止听见白雾哼了声,说话语气都变快了些许,“这次……十个月之内……偿还!”
辛止问出了压心底的问题:“如果不偿还,代价是什么?生不如死吗?”
白雾不回答,只哼哧哼哧发出声音。“这代价……你承受……不起!”
这是个坑。辛止立马意识到。看着眼前的秘籍,他顿感烫手。
可他已经无路可退。不仅是因为他的事情已广为人知,更重要的是……
如此容易的晋升已使他沉浸其中无可自拔。
再不济,他可以借命。借命晋升,又有了更多寿命,又能继续使用术法,继续晋升。
况且,借命,也只需要一条经文偿还,他之后再多多搜集经文便是了!
这么想着的他心情大好。他向白雾借命,在白雾慢腾腾的“收到”里,用最后一条经文晋升到了太极境。
辛止说不出晋升时是怎样一番体验,如果说此前晋升的他是在看,那现在晋升的他便是被看。
被一道苍凉的眼睛凝视,万物悉作乌有。他被那双眼睛掌控,在庞然大物注视下,抛去了最远的地方。苍凉之眼所见事物,辛止化身于它;苍凉之眼所睹之景,辛止容身于它。
天清月圆,天晦月殒。从一粒种子破壳、顶砾、崛土,辛止未出己屋,便已体感万物。
舒畅之气盈满身体。他精神大涨,体内似有源源不断地灵气涌动。秘籍第一面显示辛止已晋升至太极境。
此外,他重获一百二十八年寿命,点亮庚感悟级,并八个可使用术法,如今补满一次只需六十四年寿命。
加上此前所借,他还剩一百六十九年寿命。
辛止露出满意的笑。他继而察阅新增的两道术法:
“天女散花术:绚烂声色,掩其真声。存两时辰,可自行停止施法。”
看上去和靳安与靳言长老所布屏障类似。辛止心想,但或许从外表来看,这术法更夺人心魄。
“鱼目混珠术:伪装自己的境界为五太任意一境。存一日,可自行停止施法。”
这术法来得太及时!辛止心里一下起了不少念头,有扮猪吃老虎的,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还有……
大长老阴晴不定的模样浮现在他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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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尝试使用了鱼目混珠术,把自己的境界往下降了一级。
辛止决定隐瞒自己已晋升的事实。虽然大长老曾对他说不会深究他身上的秘密,但按他如此疯狂的晋升速度,怕是也要被抓去问个干净了。
寅时钟声已响,天蒙蒙亮。辛止听着屋外淙淙流淌的水声,阖眼欲小憩片刻。
耳边传来啐哜酒鳢,旅酬丝社之声,胳膊被什么冷东西激了一下,他别过身,看见杂役门掌事端着大羹与萃儿茶,讨好似的看着他。
辛止抬起手,打量起自己身上穿着的斧文礼服,抚过之处尽是返照的柔顺冷光。他看着自己的手接过萃儿茶,抿上一口便掷向?毛。杂役门的奴仆端来俎肉菜肴一豆,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奴仆们跪拜在楹柱间颤抖着谢罪。
粥粥无能的人们粥粥无能地行事,二长老取爵来为他盛酒,大长老邀他升堂行祭。往来乐工吹笙弹唱,一网网人来给他献酒,解经词助长老们升凝气天,一网网人去向他奉承,愿一睹棕竹词片。
被商角之声围绕之隙,他瞥见一青衣少年,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少年嘴唇翕动,辛止听不见声音,只能努力辨识唇语:
“这样的日子还是很难忘,对吧?”
浑厚钟声撞在大地上,发出嗡嗡轰鸣。
辛止从不动山的小木屋里惊醒过来。
巳时已至,天光大亮。
为了作戏逼真,辛止提议让大长老把靳安转移至拾道阁的道台上,美其名曰以日中之炁驱暗沉之气。又叫大长老取铃铛名器,丹砂白垩,百和之香,玉树之枣,备医治仪式之需。
大长老不疑有他,立马安排下去。待一切布置妥当后,辛止登上道台,正准备施法时,突然被大长老叫住。
“辛止。”大长老表情严肃,眼底暗流涌动,目光盯在辛止胸前的花上。
辛止被看得发毛,他紧张地回应了声,未敢上行。
“若这次我儿能安然无恙,我便封你为全宗荣誉弟子,收作苦寒长老的亲传弟子。如果不成,”大长老目露凶光,“今日这拾道台便是你的送命台!”
辛止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鱼目混珠术被看穿了。朝大长老行礼过后,辛止坚定地走上道台,来到沉睡的靳安面前,准备开始施法。
只见辛止手擎名器,拂袖遮天,吹气若兰,大开大合犹如兴云起雾,俄而鸣声四起,熙光绚烂,道台飞花乘白虎而来,一吼动天地,落英锵锵炫人目,白鹤振翅之声奔藏百骸,掀流丹桃红为江河,又起飞沙走石,大有撮土为岳之势。
底下的人哪见过如此仗势?直以为山将塌了,海作啸来,雷声轰鸣,不似往日安泰。
连同大长老在内,在场的人皆被此景况惑了心神去,飘飘然好似置身混沌之境。
这哪里像是一个太始境修士能造出的动静?这番景象他们也只是在祭天时才能见着!
而此刻的辛止才不管这些。
他正用事先准备的丹砂白垩在靳安脸上画出一个个王八猪头。
他都要用寿命救他了,先得些好处不为过吧?
12.寿中书(十二)
欣赏半会儿自己的杰作,辛止才开始施法救治。
他第一次在人前装模作样,说不紧张都是假的。把铃铛晃得叮当响,直把他身体里的魂摇出几许,辛止讪讪收回手,不敢再乱动这名器。
又把香在靳安上方打了几转,等末尾烟被前头烟咬住,辛止方才喝道:
“起!”
他何曾做过这些仪式?不过都是他自个儿从秘籍的幻象里拣出来的。不过每挑选一次,那些原本明晰的印象便黯淡几分,或许这世间本来是要从幻到真的。
辛止要施法了。外人看来,他的铃铛一会儿变成桃木枝条,一会儿又变成一把横剑,木光剑影叫人目不暇接。大长老的眉毛皱出深深的沟壑,嘴唇紧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觅头栽进秘籍幻象的功夫,辛止脑海里无可抑制地浮现青衣少年的模样。他分神想:自己何曾与这样的人来往过?怎么两次梦里都梦见此人?而且少年好似同他很熟稔。辛止一面施着以命济世之术法,一面走走停停,思绪万千。或许这世间本来是有些宿命在的。
前两次都失败了。辛止皱了皱眉。他还剩四个术法,一百二十九年寿命。待重来一次时,他忽然听靳安嘴里吐出了些话。话语断断续续,有些字词含混模糊,他一时无法凑成完整的意义。等辛止凑近去,终于拼凑出一句:
“……放开我……”
辛止继续听下去。
“……从我的身上滚下去……”
“……求你了……”
他瞳孔一缩,不敢置信地盯着发出声音的靳安。靳安虽然沉睡,可满脸扭曲尽是痛苦与挣扎。
是他所想的那样吗?辛止不敢妄自揣测。他又重施了一遍以命济世术。
绿色的光斑融进他身子。黑气瘦小了几分,但依然绵绵不绝。他又听得几些话:
“……我听你的话…你便不要说出去……”
“……从我身上下来,我受不了了……”
“……求求你…二皇子……”
靳安皱成一团的脸上竟淌了泪。辛止伸出手,停在空中止了半晌,终是没有落下。他叹了口气。
他该说什么?靳安是靳言大长老的儿子,靳言大长老是南封国数一数二的三天境仙师。怎么会有人胆大如此,对靳安行此事?
从靳安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又凶又怯。他记得这股气息。和他以往走在书塾小路上,见到的那只垂垂老矣的恶狼一样。
或许这世间是有些因果在的。但辛止不打算去追溯这件事,知道了于他而言并无好处。他没有在南封国见到二皇子,那日的主角一直都是三皇子,国室的事情他所知甚少。
二十年又去。庚感悟闪动两下。
靳安的呻吟与服软声盘踞在他脑海,全无昔日张扬跋扈之样。辛止最后施了一遍术法,方才停了下来。
靳安身上的黑气消散了。辛止按了按心口的秘籍,算出自己还剩四十九年寿命。遥远的日光穿透山状的云层,洒落在拾道台。辛止收工,回望了眼下方的黑压压的人群,那些人脸上既有敬畏,又有仰慕。
他居高临下,犹如被风托举。
辛止将天女散花术收回,走下石阶,来到沉默不语的大长老面前。辛止想说些什么,可周围人的视线连成一气,让他欲说之话变得冰冷乏味。
“好了,”辛止只道,“靳安公子没事了。”
有尘埃般的东西于他身体里弥漫,迸散。大长老深深看了他一眼,便三步作两步去看望靳安。
辛止走出寂静的人群,仰面朝天。他用手捏住日中的太阳,似一粒沙般,碾碎,撮压,然后呼出口气,吹散。
背后的人们忽然涌起欢呼声。有如他六年前听到的那样,在梦中听到的那样。
而他不必再去怀念过去了。
此后便是正常的受封仪式。在展堂峰的祭祀台上,辛止亲自往燃烧的木柴里添了玉帛,以腾腾之炁上告于天:他今后便是风澜宗的荣誉弟子了;又从苦寒长老手里接过缯帛,埋进祭坛,以沉沉之土下告于地:今后他便是苦寒长老的亲传弟子。
属于荣誉弟子的庆宴与大长老之子的祈福礼合二为一。仍是在大殿上,不过此次辛止从服侍的奴仆变成了受服侍的荣誉弟子。
身上穿着斧文礼服,身下踩着绵软鲜艳的?毛,高悬在大殿之上的鲛人烛灯点燃了两边楹柱,辛止只觉一切都似梦中。
杂役们的弟子取了脯醢肴馔来,辛止并未刁难他们,淡然接过,轻声道了句谢。他也不管杂役们弟子复杂的神色,只尝了会儿鲜,便搁下骒俎,喝起萃儿茶,眼神飘忽四周。
乐工舞姬声舞不绝。长老们三番五次提及辛止之功,又是一番贺赞,就连往日仇视他的靳安也神情和缓,态度竟温和起来。
而作为此次盛宴主角的辛止,对这一切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仅是因为白谰还在风澜宗外,未能赶上此宴一同庆贺,辛止环顾许久,仍是没有等来梦中的少年。
这样的日子是难忘。他想,但一旦真正拥有,却又有些不足为奇了。
或许这世间便是爱幻弃真的。
辛止谢绝了搬回小容斋的安排,依然选择待在不动山上。回去时,天已有二鼓。蛩声不断,灌木密密麻麻落满了两旁。辛止将走至不动山脚,却见得山脚已站了四人。
四人大多束冠,看向他,一脸傲慢。
“辛止!”为首的玄衣男子出声道,“你骗得了大长老,却骗不了我们!”
左边绿衣男子附和道:“我们知道你以前是什么模样!你这个连笔记都记不全的废物,怎么可能会短短时间晋升到太始境!”
“你定是用了什么歪门邪道!我们奉劝你赶紧伏罪,到大长老面前交待真相,不然……!”
“不然怎么样?”
辛止看向说此话的红衣男子,不以为然。
“不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红衣男子涨红了脸。
“我记得,风澜宗的规矩是,修士之间不得以术法自相残杀。”辛止不为所动。
玄衣男子冷笑一声:“若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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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井字格斗法呢?你敢应战吗?”
辛止听到井字格斗法,瞬间来了精神,一扫先前倦怠之意。
井字格斗法是宁些仙师发明出的玩法,在井字格里放置特殊的小型人偶,以进一格发一术为特点,斗法者不仅可以通过不同位置或躲避、或偷袭,而且个人所习的术法都会移植到小人身上,发出力道深浅全靠斗法者的实力。
当小人或被击退出格,或走遍所有格子,便获胜。
这样的玩法不仅免除了擂台战,也减少了自相残杀的情况。可惜这样的玩法只流传在风澜宗,毕竟那套特殊的小型人偶仅风澜宗所有。
辛止此前甚术法都不会,只一个太一境,纵然听闻井字格斗法多久,但一直都没有机会亲自体验。这次四人提议非但没使他退却,还燃起了他的斗志。
他通过意念同白雾交流过后,更是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
更好的消息是——使用小人斗法并不会消耗他的术法位!
辛止跃跃欲试的模样倒让四人迟疑了番。但玄衣男子一扫动摇之气,自告奋勇先同辛止比试一番。
他在地上随便画了个井字,从兜里摸出两个小型人偶。这些人偶在展堂峰都有发放,只是辛止因为境界问题,从未受过夫子赏识,故而一直没领到小型人偶。
辛止学着玄衣男子的动作,同小人建立了联系。辛止小人先占第一行第二列,而玄衣男子的小人则在他正下方。
斗法开始,本着试探玄衣男子实力深浅的念头,辛止只为自己上了个四山沉烟术。玄衣男子冷笑一声,操纵小人往前就是一套连环拳!招招有逼退之意,就在其余人喜形于色之时,却发现辛止的小人不仅没有动静,反倒是玄衣小人在节节败退!
玄衣男子收起笑容,赶忙又操纵小人停下,可这力道不仅没有减缓,还愈演愈烈!
在众人灼热的目光里,玄衣小人稳稳退出了井字格。
玄衣男子一脸吞了臭虫的神情,怒气冲冲地看向辛止。
辛止老神在在:“别耍赖!输了就是输了,下一个!”
他都还没发力呢!
辛止操纵往左走了一步。
下一位登场的红衣男子仍是中场开局,他这次没有选择玄衣男子的打法,而是决定抢占辛止的格子,把他打趴下,让他失去占据能力。
只听风声呼呼,红衣小人又是无影拳又是飞毛腿,可打至辛止身上却成了一团绵软之力,怎么打都未能在小人身上留下痕迹。
操纵小人的红衣男子脸部涨成红紫色,他自知已用了十成十功力,却未能撼动辛止分毫!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四朵花,又看了看辛止胸前的四朵花。
红衣男子不甘心!
同样都是太始境,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辛止觉得有些无聊。红衣小人的力道并不硬实,他只用了个秋涛化蝶术便化解了红衣小人的拳风腿影。
见红衣小人已露疲态,辛止伸了个懒腰,笑道:
“轮到我了!”
13.寿中书(十三)
辛止操控小人,双掌抬至胸口,陡然发力,如石破虚空,一招曲磴三折直击红衣小人面门,如潮涌般将其击退,红衣男子额冒虚汗,竟是没法化劲抵抗此招!
他欲操控小人左闪以避其劲,但仍被无形的蛮力阻滞,好不容易逮到喘息机会,赶忙朝后使了招疾风狂草术,借后坐力稳住了身形。
辛止小人移动至红衣小人面前一格,不给他歇息的片刻,再一招曲磴三折扑过去!红衣男子又以先前之式作抵,奈何功力不足,无法招架来自太极境修士的穷追猛打,终于是败下阵来,被击退出格。
辛止朝他笑道:“你这招以劲化劲的想法不错!就是实力低了点。”
红衣男子只当辛止是在羞辱,他实在没法接受曾经的废柴如今功力竟在他之上,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剩下的绿衣男子和蓝衣男子对了对眼神,正准备商量谁上时,辛止打了个欠伸:“你们两个一起上吧。我还要赶时间回去呢,不动山的山路也难爬啊。”
“你休说大话!”绿衣男子喝道:“虽然前两局优势在你,可我二人联手,你连还手机会都没有!”
辛止耸耸肩,无所谓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蓝衣男子冷笑道:“你果真是飘了!”说完也不留情面,两个小人齐齐登场,分别占据了井字格第一行第二列及第二行第三列,呈包围之势,企图将中场的辛止钳制住。
绿衣小人先起手撩去,蓝衣小人后起腿横扫,辛止一个四山沉烟术弹射手劲,又一道秋涛化蝶散了腿力。辛止小人非但没有收到一点伤害,反而灵巧地往后退了一格。
绿衣小人和蓝衣小人见状紧随其后,纷纷往前再进一步,一式“鹰掠”“虎扑”眼见着就要呼在辛止身上,可下一秒,格子上的小人却不见了踪影。
绿衣男子与蓝衣男子再定睛一看,才发现辛止小人不知怎地,竟出现在了左上角的格子里!
二人又是气又是恼,只得转移格子,靠近辛止。却不想辛止小人行踪莫测,一会儿出现在左下角,一会出现在右下角,直把他俩耍得团团转。
绿衣男子不仅破口大骂:“只会逃避算什么修士!你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
蓝衣男子也被绕得面红耳赤:“没想到你晋升了,性格也似以前那般懦弱!打不过就认输,我们也不回拿你如何,非要用这等卑鄙手段拖延时间,有意思吗?”
辛止不怒反笑:“你们有能耐,为什么不能追上我呢?是不想吗?”
蓝绿二人吃了瘪,一双羞恼的眼睛亮得瘆人。
这次辛止没再使用穷霄极地术。他往上走了一步,接邻蓝绿二人。蓝衣小人正想出手打出招式,却发现自己周围蓦地冒出白雾,他手忙脚乱正要操控小人走出雾气,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对小人的掌控!他看向绿衣男子。后者脸上也是同样不可置信的神情。
等雾气散去,蓝衣小人与绿衣小人已倒在格子上,无法挣扎爬起。辛止小人大摇大摆地走到二人的位置,跟无事发生似的。
此时井字格倏然冒出白光,每一个格子都被点亮。
“我走完所有的格子了。”辛止心情大好。
“我赢了。”
看着两人吃瘪的模样,辛止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他们朝辛止竖眉吊眼,终是没说出半句话,愤愤然甩袖离开了。
只留下玄衣男子一人。他把人偶都收好后,若有所思地看着辛止。
“虽然不知道你用的什么歪门邪道,但这次就算你赢了。”玄衣男子道。
辛止被气笑了。什么叫歪门邪道,什么叫就算他赢?
“你没搞错吧?叫比试的人是你,不相信要求证明的人是你,失败的还是你,怎么还要借自己的失败挖苦一番我呢?”
一口气说出这些话,辛止心中郁气畅通不少。
“我叫朱离,”男子自顾自说下去,“这次井字格斗法不算什么。我们仙法大会上见。”
这语气笃定得他一定能上仙法大会似的。辛止觉得这人不仅傲慢,脑子好像还有大问题。
“谁管你叫什么?”他疾步走过朱离,冷哼道:“你能有资格上仙法大会,再说这些话!”
不动山的山路弯弯绕绕。他走了一会儿转头望下去,看见那玄衣男子还蹲在山门的灯笼下,一会圈圈画画,一会手舞足蹈,不知道在干什么。
有病。辛止收回视线,疾步走上山。
天一大早,辛止用完早饭,便看见山路口有个黑色的小东西来回冒着。
定睛一看,他欣喜地跑上去,拥着来人的肩。
“你这一趟下山还挺快啊。”辛止笑道。
白谰纵然一脸灰尘仆仆,但眼睛甚为明亮,似白水银里养了滴墨:“朝歌那帮流寇并非亡命之徒,不过是因流年饥荒被迫出走的乡民。我让官府开仓放粮,把这一劫化过就好了。”
辛止看着白谰身上无法掩饰的破损衣服叹了口气:“说得轻巧,这一周旋定时吃了不少苦吧。”
白谰摆手笑道:“不碍事师兄,不必担心我。朝歌是我们风澜宗的领地,只要能为其好,如何都是值得的。”
辛止还待说些什么,就见白谰一面从包袱里摸着什么,一面朝他道:“辛止师兄,恭喜你成为苦寒长老的亲传弟子!这下我们果真是亲师兄亲师弟了!”
辛止郝然:“按苦寒长老收徒顺序,你还在我之前呢,理当我叫你师兄才对。”
“可你入道时间比我早嘛。”
这辛止倒是记得。在他成为修士的第二年,白谰才刚受允仙礼。只是同年他便被苦寒长老收作亲传弟子了,可谓是天赋异禀。
白谰终是摸出一张黄麻纸。
“辛止师兄,这是我交任务时二长老托我交给你的,说是亲传弟子必做功课。”
白谰说着又有些疑惑:“可我之前并没有这么快收到功课啊,还是缓了一年才让我下山呢。”
辛止接过快速扫了几眼,搭腔道:“许是二长老看我已经太始境了,这才立马下发任务吧。”
黄麻纸上写着让他下山去洛葵,帮助那里的凡人解决野兽食禾的问题。
“不过辛止师兄你真的好厉害,从太一境到太始境也就短短十几天,”白谰换上担忧的神情,“可你这样不会有后遗症吗?若是可以,还是得要苦寒长老帮着探视根基比较好。”
辛止收起黄麻纸,哑然失笑。
“你快去换洗换洗。待会儿你没事吧?”
“没有,怎么了师兄?”
辛止两眼发亮:“咱俩要不要来一局井字格斗法?”
他总感觉昨晚那三场不过瘾。
白谰休整毕,带着小人找到辛止,发现他已在地上画好了井字格。此前和白谰比试体术,辛止总感觉白谰在有意无意让着他,这次斗法辛止索□□先说明,二人需卯足了劲,不得有怠慢偏让的意思。
二人在这格子里你来我往,招招见炫,一会儿这边随缘起式被那方截挡,一会儿又是那边蓄力进发被这方拆招化解。几番比试二人斗得不相上下,尽是酣畅淋漓,好不过瘾!
白谰不愧是这一辈中的佼佼者,虽招式不似秘籍所载那般诡异,但胜在稳扎稳打,看似平常处又暗含玄机变化。
辛止亦不知白谰心中所想大差不差。几局下来二人皆一胜一负一平手,相视一笑,大有英雄相惜之意。
黄麻纸的任务开始日期是在三日后。辛止既不忙着下山,亦想着该如何打发这时间。他听白谰说,亲传弟子此后便靠长老传授修行之术,故而不用再去展堂峰习课。但他又有些怀念以往在展堂峰听课的日子。
第二日天蒙蒙亮,斜风吹着细雨,辛止撑把纸伞便往展堂峰去。他等至快要开课,才拣了个私塾最末的空位坐下,听夫子讲课。
夫子只一心上课,从不看底下的修士。这堂课他刚讲到五太境各境界的不同。辛止早就听过,但许是近来风澜宗又招收了些新弟子,夫子又不愿重新开课,便合在一起,抽空讲讲基础知识罢。
他听夫子讲五太境第一境,是为了感受道炁。感受到了道炁,就能同天地共呼吸。这不假,辛止太一境时最喜欢的就是引气入体。虽然没有一次能留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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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好歹也算是感知到了道炁的存在。
他看到有些生面孔正奋笔疾书,记着笔记。
夫子又讲第二境,太初境。此境与太一境一样,仅是感知到道炁,没太大区别,无非就是太初境达到了使用术法的最低门槛。而感知到了道炁,即能修炼体术,从□□上已与凡人拉开差距。
那些生面孔有些听得头钓鱼。
夫子接着讲第三境,太初境,这一境界便能控制道炁的流转,术法的力道深浅全靠道炁流转的方式。太始境便开始凝结道心了。
凝结道心有什么好处?夫子自问自答,说有了道心,就有了自己施法的根,有了自己修行的根。哪怕没有从经文里获得感悟,也可以就此度过一生。
生面孔们有的开始窃窃私语。
夫子讲到太极境,说太极境即是道心大成,此时阅读解经词能极快获得感悟,施法运气借势锻体有如神助。
说完夫子用手贴在丹田上方,对众人说:
“道心就在这里。”
辛止也跟着夫子的动作,把手贴上去。可他什么也没感受到。
他那一刻切身体会到白雾同他说的那句话:
普通的修炼方法对他不起作用。
这是不是说明他没有道心?一股茫然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他没再听夫子的讲课。生面孔们还在记笔记,还在头钓鱼,辛止猫着腰,窜出了私塾。
小雨绵绵乱风光。云雾四起,显得山长天远。垂柳细雨,飞絮蒙蒙,辛止走在青石阶上,走到了前几日为靳安攘除灾患的拾道台。
没有仪式布置,拾道台显得异常空旷。拾道台下来不远便是拾道阁,里面藏书万卷,皆是整理好,并已供人晋升过的解经词。辛止走进去,把令牌给守阁的人看了看,径自走到书架前,随便捡了一卷经词,往拾道阁空闲的小隔间走去。
小隔间抻着一张明明灭灭小屏风。辛止把衣袍脱下,挂在红漆衣架上,独自上塌,开始阅读起经词。
有个问题积压在他心里,亟待确认。
把白雾召唤出来,辛止指着卷上的经文问道:“这条经文可以用来晋升吗?”
白雾这回没有变成他物。它仅是它。
“不可以,”白雾道,“不论是晋升还是补充感悟,都不可以。”
辛止复问:“那偿还呢?”
白雾摇摇头:“亦不可。”
“为什么?”
“这些经文被玷污了。”
白雾冷冷道。
“什么叫被玷污?”
“被庸人解过。”
听到白雾的说法,辛止叹了口气,把书卷放在一边,靠在墙上,看着屋外的景致。小隔间只一道移门,左右两面墙。故而在小隔间能直面景致,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他此前听人说这是造景,免了再建一堵墙,又挖一个洞装窗的功夫。可这景造得也太大了。风澜宗的松山江影尽收眼底,曲折的石磴明灭翠流之中,水鸣雨悬,辛止坐榻上,呷着拾道阁清童送来的萃儿茶,心慢慢静了下来。
他有多久没体验到这种感受了?
辛止听见从隔间传来其他弟子的交谈声。他们说起宗门的谁踩了鸡屎脏了解经堂的垫,又笑有人在早课模仿口吃的夫子念书被长老呼了一掌。
后来他们聊到了修炼,聊到了那位神秘的宁些仙师。如同在谈论一位熟稔朋友,他们讲起宁些仙师从未受过解经之苦,如同喝水一般从五太境晋升三炁境,又从三炁境一骨碌滑到三天境。
他们说起宁些仙师从来不服输,一个人进深林擒三炁莽兽,在茫茫大海上令岛屿浮面,在上面建了举世闻名的四方台。没有哪个修士能像他一样,将解经词倒背如流。据说他甚至能自行解经,无需解经师的帮助。
就好像天道的诅咒绕过了他。他们说。
辛止一边听着,一边遥望不周山,细细呷着萃儿茶。
后来那些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只留下细微的鼾声。
小雨还在漫漫下。
他兀自听雨又过了半日。
14.寿中书(十四)
洛葵位于南封国之东,与风澜宗隔四县相望。不周山一路覆鼎南下,直至洛葵,恰如刀斧劈砍,一应断绝。
辛止此次远行单备车马一匹,从风澜宗瑶山岔路一径南下,分别欲往故胥、朝歌、密山、石仙四县驿站歇脚换马,从石仙县再往东走六十里路,便就到了洛葵。
因与风澜宗相去甚远,故而平日里少有风澜宗的弟子往洛葵去,对于此方的消息更多来自于分宗的雪鸽送报。
一路车马劳顿,虽无大事发生,但亦无经文可睹。此次辛止下山,除必要的令牌与衣服外,只保有一本秘籍,少许食物,更无他物。
离开风澜宗前,白谰告诉他,亲传弟子必做功课需得亲力亲为。他当年下山,被分配到西边颖川的功课,因为路程较近,宗门未予他车马,白谰便是靠双腿走到颍川的。
“可能与风澜宗的传统有关,”白谰不以为意,“宁些仙师曾说过,修士的根在脚下,不在头顶。走一路也能想明白很多事情。”
他打趣说,自己的锐气便是在这一路上磨掉的。
辛止拍拍他的肩,笑道:“还好洛葵甚远,宗门备了车马,不然叫我走,命都没了。”
毕竟穷霄极地术也经不起他几百次几百次的造。
他还想保住小命参加仙法大会呢。
成为亲传弟子后,苦寒长老又格外奖励了他一条经文: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1]
苦寒长老只说自己没法在修炼路上帮助他什么,有了宁些仙师的帮助,想来他的指点亦是可有可无的。
修士的感知力本就匮乏,不如将自己所有的心性专一在一位仙师身上,如此修炼才能心无旁骛,有所成就。
苦寒长老对辛止修炼方法的了解,亦只停留在秘籍所悟上,既然辛止说经文能够通过秘籍传递给他晋升的感悟,他便将自己偶得的经文传授给辛止,想来不是什么坏事。
“但辛止,这条经文你可得好生保管。”
苦寒长老似是想起什么,语气凝重:“仙法大会不出意外,你将在我宗的出战人员名单上。但参与仙法大会的修士,境界不得超过人炁境。你须得做好决定。”
辛止那时听了,便在心里为自己敲了记警钟。
坐在马车里,辛止不断地翻看秘籍,心里不住地盘算。
目前他还剩四十九年寿命,两个术法可使用。
最重要的是,他还欠着秘籍一条经文。
看着经文辑亮着光的文字,辛止有些拿不定主意。
究竟是拿这条经文晋升,
还是用这条经文偿还?
他还有十个月的时间才到偿还期限。虽然白雾未告诉他偿还不上的后果是什么,但——
十个月后,甲辰年如月,正是仙法大会开始之日。
为了拔得头筹,他必须晋升到人炁境,并且,有命活着。
从褡裢里摸出肉饼啃了啃,过完了嘴瘾,辛止就再吃不下了。他撩开车帘问马夫,要不要停下歇歇,吃些东西,可马夫活像没听到人说话似的,一声不吭,继续赶车。
辛止讨了个没趣。他只当马夫有个性,没再说法,坐回椅上开始在脑海里复盘这几日的井字格斗法。他恨不得赶紧到洛葵,把任务做完,回到宗门继续斗法。
谁能拒绝不用消耗感悟和寿命,无限斗法的玩法呢?
自风澜宗往故胥,路上又花了好几日。
辛止所坐马车两端车轴收杀无力,车轮老爱外溢、内靠。纵然走的仙道,停停走走的马车仍把辛止弄得心烦。
好不容易制好车轴,马夫又领他走上了一条较为颠簸的小路,直把他颠得头昏脑胀。
遥遥地见着一陇朝他蜿蜒而来,一座砖瓦歇山式牌坊出现视野中。其上挂着“故胥”牌匾,下舂时刻,残照瀑流其身,散成烟霞,氤氲了他的心。
故胥,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
时隔七年,他辛止终于再次踏上了这片土地。
和他记忆里相比,故胥看似没有太大变化。天门街依旧热热闹闹,敲锣打鼓的吆喝叫卖的,不绝于耳。
他往镇北走了几里,拐进一偏僻小巷。脚下的青石板已然开裂,踩在上面总有“咚”的一声。一路寂然无声,和天门街相比,倒如另个世界。
走至巷角,辛止才见着人气,一位卖生淹水木瓜的小贩正坐在小凳上,既不吆喝,也没打盹,两眼盯着地面,不知想些什么。
木瓜小块在桶里泡得浓厚,辛止走上去要了一碗,清凉宛如溪流的木瓜水涌向指头。小贩的桶里还有很多木瓜,浮在上面,一个个孤零零的,似浮上水的屋。一旁的颓墙里横生出粗大的树枝,往小贩与辛止头顶投下石青般的阴翳。
辛止走到颓墙缺口,踩上零乱的砖瓦,往里探了探。血红夕阳下,一间荒废的硬山顶小屋避在那,不论怎么照射,日光总像狭窄的山脊,斜穿过废弃的小屋,照不亮黑漆漆的门堂。
辛止问小贩,这里的人都去哪了?
小贩抬起百无聊赖的眼皮,答说不知道,可能往镇外去了,可能早死了。
木瓜有些冷腮帮。辛止又问:“这些人多久离开的?”
小贩用布把通口盖上,拿绳子拴紧。“三年前吧,也许是四年前。反正不是今天。”
“这里都没人,那你怎么还在此处摆摊?”
“除了摆摊,我还能做什么呢?”小贩问。
“你去天门街,那里人多不好吗?”辛止问。
“有什么区别呢?”
辛止愣了半晌,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
小贩挑着担往东边走去。辛止踏进颓墙,一边走,一边踢踏散落的碎石。在墙角深绿色的水洼里,辛止才看到一个方块玩意。他用脚把它旋挪至日光底下,这才看清这玩意是张牌匾。
上面写着四个大字:“观圣私塾”。
观圣两字已被侵蚀得不见字形。但辛止化成灰也记得它们。
走进朽口大开的屋子,他摸出火折子吹燃,看清了这满屋的荒芜。
苍茫的洞眼诉说岁月流转。辛止径直走到临窗的桌前,用巾帕将积灰的书几擦拭干净。摸着上面凹凸不平的沟壑山脊,他的指腹辨识起曾经的记忆。
一个小小人在敲打另一个小人。
一本书里画满了圈。
还有一大个人举着拳头,作势砸向底下的四个小人。
辛止坐上窗台,感受日光渐渐陨落。
十一岁,他上课打盹,被夫子拿戒尺打了三十掌。
十二岁,他的解经功课被打满了叉。
十五岁,他的经文得到苦寒长老的赞扬。书塾的同门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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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围起来揍了一顿。
这些画迹是他用木片悄悄划的。
原本只是轻轻的划刻,后来越来越深。
最后成了再也消不去的印迹。
透过小屋后的断壁残垣,辛止又看见蜿蜒一陇,
这次披着月光,背对他扬长而去。
回到故胥的驿站歇脚时,辛止向驿站的人打听有关观圣私塾的事。
“六年前还风声鹊起的观圣私塾,如今果真没了?”
“早没了!”掌柜在算今天的账,头也不抬地答道。
“那里面的人呢?比如教书的夫子,学童?”
“书塾都保不住,你还想让人留住?不都跑了,没了!”
“怎么没的?”
“还不是因为他们那出的解经师?”掌柜啐了一口,“叫什么来着,忘了,放着好好的解经师不当,偏偏去当修士。”
“这关观圣私塾什么事?”
“关系可大了!世人都知道,哪个解经师能做修士?但每个宗门都怕解经师当修士!你观圣书塾出一个解经师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当了没有的修士,浪费宗门的资源。”
掌柜一边算账,一边口若悬河:“本来修士就矜贵,各宗财物又有限,谁还敢用你观圣书塾的反骨解经师?”
“这天下又不缺解经师,一个观圣书塾算什么?根源上断了,也好!省得之后麻烦。”
辛止哑然。穿堂风宛如穿过他身体,把他快要忘记的过往剖开,现出心尖最陡峭的悲伤。
他不再询问,欲上楼歇息。掌柜突然叫住他:“喂,你是不是叫辛止?”
辛止止住脚步,心神一凛。
“靳言大长老刚刚派来口信说,让你明日卯时便启程。马已经给你换好了,道友早去早回!”
过了故胥往南走,马夫驾马穿过哭号崖,转过重山簇拥的小溪涧,顺着奔腾而下的北洞江一路来到了朝歌。朝歌驿站的掌柜同他相处,抱着些敌意,辛止不知道为什么,只换好车马,重新启程了。
马夫还是之前那个沉默寡言的马夫,没听见他说话,辛止也没见着他饮食。
他不止一次怀疑马夫是不是修士,可看了好几眼,也没在他胸前发现有花。
但他的驾马技术绝对是辛止见过最顶尖的。从朝歌往密山,得过一条横跨断崖的阁道。单是坐在车里往下看,一道极深的天堑便已惑人心神。
可马夫却丝毫不乱。驭使马儿不惊不慌,两道车轮完美契合狭窄的栈道,不过多时便已走出阁道。闻见身后传来石头滚落的声音,辛止心有余悸。
走出高岩约十几里,辛止见前方平地处有几人周旋。其中一人跪倒在地上,其余的或绕着他打转,或蹲在石上对他的脑袋又敲又点。还有一人披头散发,脸上露出放荡不羁的笑,走到道中间,朝辛止的方向做了个停下的手势。
辛止不知何事,准备叫马夫停下看看,可马夫不听不看,只一个劲往前冲。
辛止猛地感到一股蛮劲,差点没坐稳飞将出去。只便听得轰一声,他眼睁睁看着马夫被拍进来钉在车框上。
马儿受了惊,却没有走动的动静。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了车帘。
一张因暴戾而扭曲的脸探了进来,是之前示意他停下来的人。
“叫你停下,你是聋子吗?”
15.寿中书(十五)
马夫瘫软的身子从车框上滑落,变成扭曲得不成人形的模样。辛止用手去探他鼻息,却发现马夫已死。
他镇定下来,明白此刻他唯有依靠自己。确乎明白来人的敌意,辛止维持住修士的尊严,顶着来者释放的威压,体面地走了出去。
脚落至地面,辛止便警惕地打量四周,手上捏着穷霄极地术,随时准备逃跑。
先前拉开车帘的男子同他的同伴皆穿一身浅灰长袍,左右衣尾分别缝着“天问”二字,每人胸前皆绣一朵五瓣齐满花,根茎并开两叶,或被一圈包围,或被两圈环绕,与宗门长老相差无几。
辛止自知遇上了大麻烦。
这四人竟都是三天境仙师!
一声急促的呼叫攫取他注意力。在不远处三人包围中,跪地的凡人冲破阻碍,朝他奔扑过去。
他边跑边喊:“救救我!我是解经师,我不能死!”
面前的男子脚一伸,拦住了解经师的去路。
“都给你说了,只要你解得让我们满意,我们就放你走。可你还没解出来啊。回去吧,听话。”
男子低头收颌的功夫,衣袖一甩,劲风似铁扇般将解经师拍至原来的地方,把他按在地上,如何也起不开身。
那一拍将解经师凌乱的头发掀起,让辛止看清了解经师的面目。
一道狭长的伤疤布在解经师左脸。两人目光对上,辛止瞳孔猛缩,往昔的回忆不可抵挡地席卷而来。
高大的小人锤向四个小人,十五岁的解经文散成飞絮。
举起又落下的木片划破柔软的书几,血肉争先恐后而出,破开喉咙的尖叫声在指责书几对脸的僭越。
有股强烈不可忽视的气劲想要冲破胸膛,不再当作绵软无力的话语,而要化成无懈可击的铁锤,砸向前方。但更大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辛止!”
那名解经师伸长脖子,努力把头仰起来,脸上却是疯狂的笑:
“是辛止啊!”
他扭过头,对那些居高临下的人拼了命叫喊:
“你们这些人不应该找我啊!找他,他是最有名的解经师!”
“我不能解出来的经文,他可以啊!”
一道残影夺位而来,辛止本能向右方闪避一个身形,躲过这一击。他脚底生风,如离弦之箭,跃至空旷之处。
“江槐,要活的。”蹲在岩石上的人喊道。
江槐作跌而起,步法诡异迅速,辛止刚想施法便被一道自地而起的藤蔓死死缠住,一同被缠绕的是他的意志,辛止竟没有办法同秘籍交流!
江槐身材高大,站至他面前,如同泰山压顶,叫他呼吸不畅。日光如同明亮的审判线,照着江槐阴鸷的神情。
“你就是辛止?”江槐用虎口卡住辛止下颚,粗蛮地向上抬起,让辛止被迫与他对视。
“长得挺清秀啊,我总感觉在哪里见过你。”江槐眯着眼,似是在翻找记忆,“辛止——好熟悉的名字,你之前是解经师吗?”
辛止被钳制住没法说话,趴地上的解经师急不可耐地替他回答:
“他是!他是第五届解经大会的翘楚!他原本是风澜宗的解经师啊!”
话音刚落,解经师发出一声惨叫。被三天境修士卸掉下巴,解经师整张脸拉长,下颚松垂,往外凸起,每呜咽一声便有口涎流出。
“不到你说话就不要多嘴啊。”
山拓嫌弃地甩了甩手,好似手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你是怎么修炼的?”
辛止面对江槐的质询,拼命挣扎,试图挣脱束缚。
“看经文……”
“看什么经文?难道修士看经文就能晋升吗?”
钳制的力道蓦地加大,辛止痛不可耐,他感觉自己的脸要被捏碎了。
“别想骗我。你以前可是解经师啊,如今摇身一变,竟做了修士,还晋升到了太始境。”
江槐冷笑道:“你以为你的说辞能骗得了我?”
他一扬手,藤蔓瞬间将辛止往高处抛去,凌空连打几个圈,竟把其余三人看笑了。
只听“啪”一声,一本薄薄的书掉落在地上。江槐把薄书捡起来,托举辛止的风瞬间消失。他坠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刹那吃痛,令他表情扭曲。
但即使如此,他也竭力爬起来,朝江槐吼道:
“还给我!”
“什么嘛,”江槐嫌弃地翻了翻,嗤笑道:“我以为是什么法宝,不过就是个空白的本子。”
“你想要啊?”江槐问。
辛止不顾身上的疼痛,跌爬起来伸手要去抢。
“不给你。”
江槐也不躲,任由辛止如何扒拉,两手抬高,竟是将秘籍撕成了两半。
“一个修士留着本空白的书干什么?”江槐问,“修炼靠经文不就行了?”
片片碎纸如同灰泥,在辛止绝望的注视中落在地上,和土地融为一体,湿漉漉地躺着,少顷消失得一干二净。
“辛止,你有没有听说过这句经文?”
“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1]
江槐揽过辛止的肩膀,强制把他带到苟延残喘的解经师面前。
“这解经师刚才解说,修士晋升,有三成仅仅是活着,有三成直接死去。要想活着晋升,修士就要在急切的生中打败死亡,但这成功的机会亦只有三成。”
江槐踢了踢解经师的脑袋,看到他来回摇摆,忽然被逗笑了:“可我们不懂啊。我们天问阁哪晓得这些?我们只吃宁些仙师做的解经丹,那些粗俗的文字,我们看着就烦。要不你来解释解释?”
山拓搭腔道:“你以前不也是解经师吗?现在能修炼,不正说明天道没有把你的感知拿走。要是你解得我们开心,我们就放过你。”
“我们也不想为难宁些仙师的弟子,”江槐道,“说吧,要是没想出来,我们能慢慢等。”
说什么?辛止两眼直瞪前方,目无一物,恰如那日苍茫窗眼。在秘籍被撕碎那一刻,他直觉身体里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把那个原本看得见的光明世界烧毁,化为乌有。
他僵硬地摇摇头。
江槐拍了拍他的肩。
“你解不出来,没关系。只是我在想,这经文会不会让人来演示,观看者更能把握其中的含义呢?”
江槐对山拓使了个眼色。山拓立马会意,取下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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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的长剑,丢在辛止与解经师二人之间。
“你们两人自己决定,谁生谁死。”
江槐兴奋道。
辛止和解经师两相对视,都从对方的眼里读到了疯狂意味。解经师不顾扭曲的身形,飞快爬过去,而辛止更为敏捷,抢占先机一把夺取地上的剑。
长剑出鞘发出嗡嗡的铮鸣。天问阁的人欢呼道:“打起来,打起来!”
辛止身形一晃,将长剑耍出一道弯月般的弧形。
只听“嘶”的一声,剑破丝帛,满天星焰激射而出。
江槐不可置信地看着插入身体里的剑。
辛止用尽力气,咬牙道:“庸人不得玷污经文!”
他扔下剑,豁出性命往远处跑。天问阁的人在他身后发出愤怒的嚎叫,井喷似哒哒声响起,离他越来越近!
就在他以为要被天问阁的人抓住,辛止绝望地闭上双眼,做好寻死的准备,却不想身体腾空,被一股巧劲抓住往后面抛,等他反应过来竟发现自己已坐进先前的马车!
原本背后传来阵阵惨叫,可不过几息,便被哒哒的马蹄声抛之脑后,再不闻之。
辛止撩开车帘,便见原本死透的马夫坐在马背上,飞扬马鞭驾马疾驰。
马蹄在黄土大地留下血红的足迹。
飞驰架势如同奔腾之水,马夫似对地形了如指掌,领着车马尽往深林小道里跑。绕过弯弯绕绕的崎岖小路,一路引他向未知之处奔去。
在不知折断了多少次横枝错干,忽然辛止眼前开阔,大大的石仙二字映入眼帘。他以为他们就此进石仙,可马夫一勒马,让马儿掉转直行的方向,竟是朝城门右方的山洞跑去。
马车惊起的矿物灰尘飞扑进来,呛了辛止满嘴。叮叮铛铛的撞击声颠簸着他,一下把他带回在噬心堂反复挣扎的时候。
只是这次更冷,令人不敢出声。
马夫带着他没日没夜地跑,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往前倒去,突如其来的冲力把他抛出马车,跌倒在地上。
惨淡的拂晓日光如同凝固的油脂,冻在天际,大地一片灰蒙蒙。
辛止倒在马儿身侧。这匹跑了一天一夜的马此刻再无力气收住舌头,任它大剌剌吐出,像宣判死亡的吊绳。呼出的热气变为冷气,刺激着辛止。
那双冷硬的眼里倒映着他木然的模样,最后凝成颠倒的塔,没了声息。
“洛葵到了。”马夫对辛止说。
他从地上爬起来,想用手帮马把眼皮盖上,但始终是徒劳。
辛止跌撞好几次才站稳。他茫然地抬起头。天地苍茫,他此刻一无所有,即使洛葵已至,他又该如何见洛葵?
辛止。
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在冷冷的拂晓晨光里,带着睡意的呼唤发出黯淡的光洋溢而出。
“辛止。”
他寻找到声音的形。
那道呼唤声离他很近,冷淡却诱人。
他看向死马。带着呼唤的倦意从那具冰冷的尸体里洋溢而出。
颠倒的塔散成羽毛般的卷云,在那双永远合不上的眼里不停翻动。
“你有两条经文可用,
你要晋升吗?”
16.寿中书(十六)
死马眼里的卷云将原本的经文打散,顺着他的目光攀沿至脑海,最终浮现出一句经文:
为学者日益,闻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难得一遇的光正引诱他。
远处的田野不是田野,踩着的泥土不是泥土。他沉浮在柔软的云上,听着修士们诵经的声音,听着解经师日复一日解词的吟唱。
吟唱的解词皆为前人所做,涛涛声浪盖住今人的解词,引诱修士们前赴后继往文字里钻。
为什么同样都是文字,修士对经文毫无反应,却对解经词情有独钟?
为什么既创了经文,又要叫人以解词为生?
没有哪一刻他的思绪能如此翻涌。
辛止不懂。
他踩在云上,种种感悟向他奔腾而去。在乱入飞絮的感悟里,他抓到了一颗圆圆的道心。
如同一枚太阳,闪着璀璨的光,辛止学着那日夫子的模样,把它放进自己的丹田。小小的道心藏了进去,他的身子变得越来越轻盈,五感越来越敏锐。好似只需念头一动,他就能让手上的纹路浮现又隐藏。
道心在他丹田里只颠了颠,没了动静。那扇三炁境的大门横越在云层上,朝他大剌剌打开,可飞絮阻拦着,辛止如何进不去。
白雾在门后等着他。
辛止痛苦地望向白雾:
“这是哪里?你不是被撕掉了吗?”
白雾回答他:“这是你的世界。”
“我只因你而存在。”
“可我的世界何曾有过这些东西?”
“这是用你先前的解经思路打造出来的。”
“所以,我的解经能力从未被拿走。”
“只是在此刻还给了你。”
辛止一脸茫然。究竟是谁给了他?为什么要大费周折打造出这样的世界?
白雾看穿了他的疑问,却保持漫长的沉默。
“我该怎么才能进去?”辛止指着大敞的门问。
“你应该听从以前的你。”
飞絮汇聚成一个人形。人形又将组成自己的飞絮掏出,直到把自己的身体掏空,散成微小的光屑。
辛止伸手要去接住光屑,从光里看到了虚无。
良久,他终于想明白一切。扒开源源不断的飞絮,他将人们梦寐以求的感悟抛在身后,往门那跑。
“你的人炁境,”最后一刻,白雾的声音为他关上这道门,“是你同过往自己最终的告别。”
辛止一下从云端跌回大地。他活动了下身子,感到前所未有的澎湃力量。
同自己道别。他说不出那一刻内心是何种感受,只是往空中伸手一握,太阳都将尽在手中。
辛止那时还没意识到,他不懂的那两个问题,这个世界究其始末都无法解答。
晋升到人炁境后,辛止本能地想去摸秘籍。一顿瞎忙活他才想起来秘籍被撕了。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白雾竟凭空出现在了他面前,幻化成一本秘籍。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秘籍因我而生?
辛止原先失落的心此刻已然平静,甚至还有些欣喜。
这下再没人能抓住他的把柄了!
马夫未能看见这一切。他把马车扶正,将死马托向一旁的田野,消失在莽草中。
辛止迫不及待地阅览这本“虚空”之书。此刻他无需翻动,只要意念一动,秘籍便自动翻到他想要的那一页。
他先是又借了命,用苦寒长老的经文晋升到了人炁境。
如今他还剩一百一十三年寿命,点亮了己感悟,拥有十次施法机会。
只是如今补满一次感悟,需要一百年寿命。
命不够用啊。辛止叹道。
不过,他还可以借命!
辛止原本以为借命后又累积了一条待偿还经文,但事实并非如此。
偿还经文数目还是一,只是偿还时间发生了改变。
如今,他必须要在五个月内还清经文。
辛止思索片刻,决定还是拿江槐的经文偿还掉。
五个月。从风澜宗到洛葵已花了十二天,下一次能遇到经文不知是何时。他不想再拖下去。
那句经文说划掉便划掉了。
并未像以往那样,让他亲身经历经文的世界。
没有逗留太久,辛止便同马夫一道往分宗赶去。一路上马夫一言不发,辛止曾跳起数个话题,也未见他发表一辞。想起马夫死而复生的情形,辛止开始怀疑眼前的马夫是否是人类。
马夫带着他穿过条条田埂,进了一座石头城。往里走了三十里路,见一条山路穿过村落,循小路往上,穿过廊屋栈道约行十里,方见着两只精兽蹲守四开间朱漆大门,门前置着一张鼎,鼎中香火不断。
门前列站着四个穿宽袖大袍的修士,辛止一望正门上方大匾“风澜宗”,便知自己已到了分宗领域。此时从门内走出个鹤氅修士,自号休云道人,与辛止相互施礼后,领他进了大殿,将洛葵野兽食禾的卷宗予他看。
原来这事已发生了一月有余。最开始此事报上来,分宗便派了修士去解决。但事情不但没解决,派往调查的修士接二连三消失了。
虽然大多是太一太初境,但此事还是引起了宗门的重视。这次派来一位太始境的修士,休云道人不无欣慰,认为此事能有所了结。
“野兽食禾的事发地点在镇南外汕彭村。一开始没重视,确实是分宗的过错。这次还望小友一探究竟,顺便帮忙找回失踪的修士。”
望着休云道人忧心忡忡的模样,辛止正色道:“前辈放心,此事小辈一定查明。”
汕彭村紧邻不周水,地宽而渥,道路开治。放眼望去,一片平坦,与辛止此前在风澜宗所见完全不同。但这天地间,上一蓝笼盖,下黄绿分野,辛止仔细了看,那绿中亦被啃啮,露出凄惨的泥土黄。
桃月出现这事,放以往来看,都是不可能的。
他走近村落,见一担夫荷笠坐于担旁,一面抽着烟袋,一面叹息。辛止问他:“此处究竟发生了何事?”
担夫别过眼,眼底透出惧意,他朝辛止摇了摇头,道这不是他能管的事。
辛止亮出令牌:“我是风澜大宗修士辛止,是来帮助你们的。”
辛止的声音吸引了远处的农人。他们朝辛止缓缓走来,却不敢靠近。有人瓮声瓮气道:“本宗又如何?你帮不了,来了三个仙师都没办法解决。”
原来在凡人眼里,他们这种级别的修士,竟已是仙师了。
“我们被抛弃了,”老妇露出绝望的神情,“那是凶兆,可我们没有犯错啊,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们?”
那些人指着大片大片的黄土地,上面还残留着被啃咬后的庄稼茬。
每个人脸上都是惶恐神情。他们一个挨着一个,麻木又悲伤。
“我们勤勤恳恳种地,按照本县的律令行事,这难道不是你们的意思吗?为什么还会发生这种事?”
“你们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会替你们解决的。”
辛止皱眉,他感觉有些事情超乎了他意料。
有一瘦小瘸腿之人走出来,死死盯着辛止:
“你有什么办法?你能解决那头野兽吗?”
一个月前,汕彭村的农人察看庄稼长势时,一只巨大的猛兽突然降临至田野。据人们所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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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猛兽因天雷滚滚,把地劈了个裂缝,从缝隙里跳出来。它张着滔天巨口将种好的庄稼都吞进肚,哪怕幸免于难的庄稼也停了长势。
这怪物刀枪不入,光吃庄稼还不够,若哪时不顺了它心,吃人都是常有的。农人想过逃,但分宗为了不让农人的恐慌逸散到他处,竟在此处布了屏障,只准修士出入,并扬言怪物马上便被解决,此地很快就恢复原貌。
布衣怯懦道:“当初便说好你们修士会保护我们……可为什么我们还在遭罪?”
辛止眉头紧皱:“之前的修士都去哪了?”
“不知道,”布衣道:“他们那时像你一样,信誓旦旦说会替我们解决,可是我们等了一个月,什么消息也没等到。”
“仙师,今年的粮是交不上去了,能不能替我们给官府说,让他们宽限一点时间?”
“仙师,能不能让官府不要杀我们头?”农人语气哀哀,“虽然你们不管我们,可那些官府的人只听你们的啊!”
“不……”辛止试图纠正他们的说法,“为什么你们交不上粮要被杀头?我在本宗从未听闻有此事。”
有人忍不住,啐了一口道:“你们修士又不管凡人,满脑子只有自己成不成仙,当然不知道那群狗官怎么对待我们的!上个月就因为少交了一斤,官府就来抓人了!现在出了事,你们不但不帮忙,还不让我们跑!”
“你说什么?”
愤怒的声音从人堆里响起,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都是你们这些修士,狗官要我们命你们不管,等自己要建金大殿,才想起我们来了!壮汉被你们拉去当苦力,狗官还要从我们身上榨取劳作成果,一年一收变半年一收,这不是要我们命是什么!”
辛止眼尖,一下便找到说这话的人。他身形一闪,窜到说话者面前。
此人面露凶劲,脸上新旧疤痕纵横,即使一身凡气,但面对辛止说起话来不露怯意:“税课加重我们也只能忍气吞声,修士来了我们还得伺候好,如今我们被迫害,却不见有人来帮忙,还要将我们关起来!”
“谁告诉你没人来帮忙?先前不是有修士来了吗?”
“不都放个屁就没影了,”那人不屑地哧气,“你们要来就多派点人来,一个一个有什么用?到时候我们还要被扣个伤害修士的罪名,又正中你们下怀了?”
“你为什么对修士有这么大恨意?”辛止无法理解。
“你们自己清楚。”农人的表情皆是冷冷的。
他的衣角被拽了拽。辛止回头,发现是先前那担夫。
“仙师,你先回去吧。等凑齐了支队伍,你们再来吧。”担夫面露疲惫,眼底是挥之不去的忧色。
“那怪物不是你能解决的。”
“带我去。”辛止本就被农人们说得一窝子火,不再打算同他们废话,“难道你们还想被关在这里?
“这怪物既然能持续一个月不走,必定在附近有落脚点。你们应该知道吧?”
“知道有什么用?我们要指望又一个送命的修士吗?”
“放肆!”辛止一挥衣袖,霎时空中乌云密布,雷霆万钧劈龙身而下,只见黄土地面竟凭空长出千丈高的高粱,簌簌的声音亦作涛涛之声翻涌而来,狂风不止将高粱吹倒伏,竟是往农人这边压来,惊得众人无不匍匐在地,高呼“仙师饶命”。
辛止又一挥衣袖,此骇人景象登时消失,此处哪有什么龙与高粱?
“告诉我,那怪物在哪里!”
“仙师,仙师!”
凡人一改先前怨恨与冷淡的态度,每个人的眼里充斥着恐惧与顺从:
“那怪物就在不周水底,你一定要替我们讨回公道啊!”
17.寿中书(十七)
汕彭村临水多短松,如今短松被迫折向不周水,百姓们皆不敢靠近水面森然的长河。为探出怪物的栖息之地,汕彭村的人们耗费了四五天的时间。这怪物似有人智,竟在此过程中同人周旋起来,好似一场戏弄。
“它进水的声音大得可以把人惊醒。”最先发现怪物的农人说,正是通过这声音让他们反复确认,不周水就是怪物的藏身之处。
“但出水时又是没有声音的。”
每一次怪物的出现都会把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锄头,刀具,锤锥对这怪物一点用都没有。据村民所述,怪物长着鱼一样的眼睛,两根奇长的獠牙能轻而易举将土壤掀翻起来。
身躯状似三头牛,厚实的嘴巴如猪肠。修士们也同怪物展开过鏖战,但不管它伤成什么样,跳进水里再出现时,依然毫发无伤。
此前百姓也将修士引到此处,他们纷纷下水看过后,并未发现有怪物的身影,也没有看出这不周水有何玄机。
修士们告诉乡民,这可能是怪物的障眼法。它的藏身处可能不在水里。但村民仍坚持确乎听见跳水的声音,循声而去正亲眼看见怪物跳进水中。
奇怪的是,这些修士没过两三天便不见了踪影。村民们没有发现他们留下什么信息,过去一段时间他们都以为,这些修士分明是知难而退,连夜逃回了分宗。
怪物依旧肆意骚扰这片区域,人们依旧活在提心吊胆的恐惧之中。
“仙师,你一定要帮帮我们,我们就一亩粮了。”
被怪物祸害得久了,百姓们聚集在一起,脸上尽是生不如死的神情。
辛止竭力安抚后,决定亲自下水一探究竟。农人们为他献上祈福礼,默默退回阴翳,无法言喻的悲哀弥漫在空气中。辛止跳进不周水,稳稳地站在河床上。
入人炁境后,他对自己身体的掌控精进了不止一星半点。他能自如在水中呼吸,哪怕河底昏暗浑浊,他依然可以调节双眼,看清河里的一切。
在不周水外看不清的情形,在水里一览无余。不周水宽不过十五尺,可深度却无人知晓。辛止潜入后体感越来越冷,所站之处一顿死寂。辛止踩着河床,发现了前人未曾发现的端倪:一片人形足印正向上延伸。
莫非是哪位三炁境修士也到过此处?辛止内心怀疑到。但他试着往前走了走,才知不周水的河床僵硬无比,无法留下丁点痕迹。
这到底是什么人留下的足迹?
辛止百思不得其解。该有的庞然巨物没见着,倒多了个疑似人类的谜语。
他警惕地观察四周。别说怪物了,他连鱼虾都没有发现。偶尔有些刺耳的杂音,但很快就被他屏蔽掉。顺着足印往上走,辛止眼尖,发现石头的夹缝里有东西在微微发光。
辛止把小玩意拔出来,发现竟是一把长命锁。
他沉思片刻,将长命锁放进自己的袖兜,继续往前走。走了几里,足印戛然而止。辛止赶忙浮出水面,才发现自己误入了一片树林,巨大的树冠堵住辛止的视野,让他无法辨出农人们的方位。仔细看去,岸上竟塌着一座荒庙。
在枯枝败叶的掩映下,属于巨物的足印描述着一桩叫人心惊动魄的秘辛。
辛止正想往荒庙内走,忽然,一阵尖叫声刺穿天际。没有犹豫,他立马施展穷霄极地术赶往声音那边。等摆脱扭曲的纹路站住后,辛止看见一只体格硕大的怪物正用獠牙将田里的农人撅走,疯狂地踩踏,啃食最后的庄稼。
辛止大喝一声,一招曲磴三折打在那畜生身上,把它击退倒翻在地面。怪物吃了瘪,散出凶狠的兽意,爬起来前脚一蹬,似离弦的箭朝他扑过去。
坚硬的獠牙对准辛止,早散得远远的农人惊呼起来。辛止并不退缩,相反他眼底闪出光亮,右手食指与中指合并,朝前就是果断一划——
炫目之光如弯刀划出,硬生生劈开怪物的獠牙!怪物吃痛停下,锉起无数尘土石砾。它双眼猩红,止不住的涎液混着庄稼的残骸从猪肠厚嘴滴落。
辛止新学会的仙师指说是有一指破万军之力,他愿意为能直接将怪物劈成两半,但目前看来,有些差强人意。
辛止不给怪物喘息的机会,取过中指中气,以食指凭空作漩,呵而为道道剑影,以掌全力推出,要将那畜生削得血□□天!
怪物虽然身形庞大,但躲闪速度亦不慢,只是敌不过漫天剑影,体力下降迅速,到最后竟被刺得遍地打滚,拱起阵阵泥土。
随着剑影道道落下,怪物的哀嚎响彻天地,刹那间,往昔的记忆给他一击,他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不动湖上宰杀怪物的青衣少年。
辛止分不清这是什么感受。冥冥之中他成为青衣少年的样子,谈笑自如化解份份危机。
他侧头,看向早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凡人,安抚式地笑笑。乡民们张大嘴巴,指指他,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辛止头也没转,左手推出一团云气,将突袭的半截怪物裹在其中。鲜血将云雾染成了叫人心惊肉跳的艳红,怪物怒吼声从未停歇。
辛止正想上前给怪物最后一击,却听一道石破天惊的轰声炸在地面上,那怪物竟拖着半截血肉骨架飞也似地跑远了。
辨得怪物去向,辛止施展穷霄极地术回到先前的不周水前,一招秋涛化蝶止住欲跳往水里的怪物。
躲在短松后的人们结结巴巴道:“是,就是那道水声!那怪物又要进水里,苦日子又要重来了!”
辛止经人一说,忽地将头转向不周水的上游。就在这空隙,从怪物体□□出一团血影,扎进水里,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辛止没有立马跳进水中,他心底已有一道猜测。
“这不周水上游是什么?”辛止问。
“回仙师,那上面什么也没有。我们都不去那的!”
“你确定上面什么也没有吗?”他眯着眼扫视一周。
回答的人打了一哆嗦:“有……似有……就一个小荒庙!但已经好多年没人去了。”
“那荒庙以前是拿来做什么的?”
回答的人摇摇头。他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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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忽然一老妪细声道:“听我祖母说,那荒庙原本是拿来祭祀不知名仙师的。但后来我们汕彭村入了风澜大宗的领地,便没人再去过了。”
辛止道了声“原来如此”。深沉的不周水把真相遮得严严实实。忽然想到什么,辛止从袖兜里掏出来长命锁,询问还未散去的村民:
“这长命锁你们可有人见过?”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冲破天空。
人群中奔出个披头散发的老妇,涕泗横流哭喊:
“儿啊!
“我找了好久的儿啊!!!”
只听“咚”一声,众人又见辛止重新跳进不周水里。岸上老妇凄厉的哭喊声催促着水底的辛止,追着比先前更深一份的足印往前去。
他心底的猜测亟待确认。
越向上走,不周水就越黑,最后竟要同噬心堂的黑暗如出一辙。辛止冷静地拈起簪光吟辉术,璀璨的光照亮了河底,他先前疏漏的东西此刻清晰展现在眼前。
这不周水下除了石头,还有具具不知道物种的白骨残骸。数量之多以至于水藻被压得荡然无存,正是这些东西组成了不周水的河床。直觉告诉辛止,这些河床疙瘩里亦暗藏危机。
他用脚将这些残骸踢开,底下赫然是一张令牌。
再往前,同样是在残骸下,他又找到一张令牌。
辛止握紧这些令牌,力度之大,手形变得略微扭曲。
至脚印戛然而止之处,辛止跳出不周水,又重新站到先前抵达的荒庙前。黑暗的庙洞不时传来拖长的摩擦声,间或夹杂着铰链撞地的铿锵惨叫。
他簪光吟辉术不敢停。警惕地往前走,辛止突然踩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把枯枝败叶扒开后,他拿起那物,将令牌上的泥土擦去。
令牌上的字和他先前在河底找到的两块令牌一样。
一列小篆,“风澜宗”。
术法的光将荒庙照亮。道台上贡着一尊无头神像,破旧的黄铜鼎中积着厚重的灰烬与蛛网,有一股邪恶的气息从断头神像身体里溢出,让人产生诸多不适的谵妄。
此前在水底听见的杂音又出现在他耳畔。辛止赶忙摒除五感,驱散这股邪气。就在此时,他腿肚一疼,低头看见一个黑黝黝的皱皮人形怪物正用尖牙咬着他。
察觉到有人看它,怪物抬起干瘪凹陷的脸,空洞的眼眶死死盯着他。辛止有一瞬要跌进深渊,他本能地使出仙师指将这死物劈向一边,跳出荒庙,颤抖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惊魂未定的事实。
辛止摸向腿肚,发现被怪物磨出了两个粗糙的圆形血迹。联想到先前田野里被他砍去獠牙的怪物,辛止神色一凛,一招曲磴三折打向荒庙,把无头神像掀翻下去,砸出一声闷响。
先前入水的血红肉团蹦了出来,下端只伸长出两只鸡脚,肉色圆溜的身上抛出一条腻滑恶心的脐带,吊在周围的树枝上朝他扑过去!
辛止正要施法化劲,却发现自己无法使用。
糟糕!他暗道,己感悟已被他用完了!
18.寿中书(十八)
一道耀眼的光瞬间包裹他,肉团刚扑上来,便被这屏障弹飞出去。
辛止暗暗松了口气。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自从秘籍被撕了之后,他和秘籍的连接倒更近了一步。没有同白雾进行先前的对话,白雾便能知晓他内心所想,将秘籍补满。
没了这层麻烦,辛止施法愈发随心所欲。肉团抖动了下身上的粉肉,作蓄势状,欲发起下一道攻势。
辛止面如冷霜,打算先发制人!
他嘴唇翕动,地上窜腾出树根藤蔓,将那两只鸡脚牢牢缠住。肉团反复挣扎也无法脱身,发出野猪般的嘶吼,靠着蛮力硬生生抵抗藤蔓往下的拉力。辛止又一仙师指打去,原本以为能正中靶心,不想竟扑了空!
那肉团化作一滩潲水,腐臭的气息兜头熏来。辛止分不清地上究竟是它的肉块还是泥土,抖抖地向四周分散。
辛止拾起地上的石头,分别朝肉团潲水分散的方向打去,而后跳至树梢警惕地注视下方肉团的动静。
就在他以为肉团遁走时,背后悚然一凉,辛止一拧腰,迅速从树枝弹开。原来那怪物打着偷袭的阴谋!
辛止虽然不知它是如何避开自己的视线,窜至身后的,但肉团落至的地方令他心生一计:一招万物有灵术继续打出,藤蔓联合四周的枝叶形成密不透风的蛛网,将肉团紧紧缠住!
肉团又想再次分裂,但这一次,辛止更快!
一式剑荡八荒分裂出无数剑影,随冷风呼啸刺向将从藤蔓上落下的肉块,在辛止的拧转手势下,把肉块搅烂溃不成形!
那些极薄的液体从空中滴落,打在地面上,汇成一片小水洼。那液体还在汇聚,直到成一巨型琥珀,才停止了起伏。辛止等了半晌,确信没动静了,才敢靠近。
琥珀里嵌着黑色的条状物。辛止拿树杈划开表面薄膜,待里面汁液流尽,暴露出三具依稀辨得人形的尸体。
一想到自己之前竟在和这样的东西打斗,辛止忍不住作呕。他按捺住内心的恶心,将地上这三堆黑色之物搜检一番。
其中一具身形矮小,脖子处残余一道浅浅的佩戴饰品的痕迹。除此之外,辛止并未获得更多信息。待他转移目标时,另两个身形高大的尸体竟散成了沙。
万籁寂然,一乘乘枯枝败叶舁着沙走。奔向踉跄入水的土坎,奔向永不停歇的不周水。
辛止忽然想起苦寒长老对他说的话:
修士死后,便是一团散沙。
吹向山,吹向水,就是不会再吹向人间。
辛止打败怪物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汕彭村。挨家挨户喜极而泣,奔走相告,纷纷摆出祭祀时才能吃上的好物酬答仙师。
辛止笑着推辞。他已经是人炁境修为,这些凡物他既没兴趣吃,也对他毫无作用,不如让乡民们吃了算了。
乡民们慢慢也懂了。他们说着感激的话,又多了几分真诚。只是看向光秃秃的原野,脸上的绝望亦是无可忽视。
辛止趁着空隙,找到先前失子的老妇人,说是已有了她孩子的下落,领她往荒庙那儿去。
辛止已从老妇人那儿得知,她的孩子是一个月前走失的。小孩才八岁大,平常贪顽又爱吃,和她下田总会东跑西跑,有时去打野果,有时去插河鱼。
失踪那日,小孩才和她同往田里松土。可就在老妇人一低头,一弯腰的功夫,小孩便不见了踪影。
老妇人还以为他又和以往一样四处瞎跑,过不久便会自己回来。但那日,他们一家等到月明星疏,都没有等来孩子的身影。
老妇人边走边说,那把长命锁原本是她最后的侥幸。长命锁是孩子生前便找人打好的,还请了分宗的修士为其赐福。小孩从小便带着长命锁,哪怕是洗澡睡觉都不敢摘下。这么多年了,还没发生过什么事。
辛止走在前面沉默不语,手里一直施着簪花吟辉术。如今他修为已涨,先前的术法使用得愈发得心应手,其功效也有了极大提升。
譬如这招簪花吟辉术,原本只能维持几息,如今却能持续到他叫停为止。故而夜幕将至,小路幽暗晦静,但也丝毫不影响他二人前路敞亮。
老妇人急于寻子的心压过了对周遭阴森气氛的恐惧。可等她真正来到那具身形矮小的黑色尸体面前,她尖叫起来:
“仙师,仙师!这是什么东西?”
辛止道:“在这里发现的。”
他不敢对老妇人说,这尸体来自那怪物体内。
老妇人猛的攫住辛止的衣袖,面色惊恐:
“你是在考验我们凡人对你们仙师的忠心对不对?”
辛止一面安抚她,一面指向怪物脖子上的痕迹。
可老妇人未如他所愿去理解眼前的死物。
“仙师,我们信你,那怪物——那怪物,”老妇人说着说着,开始语无伦次,“你怎么处置我们都好,为什么要给我看那种东西呢?”
老妇人呼吸急促,语调变得尖锐:“那不是我的孩子,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要测验是否是那孩子,方法很简单。辛止耐心将方法向老妇人一一道来。只要将那具尸体的骨灰撒些在祖宗的坟茔上,若骨灰变成斑驳红色,便证明他们是亲族关系。他之前之所以没这么做,是以为老妇人会认出来,想留个全尸。
这可是修士得不到的结果啊。
可老妇人拒绝接受那具黑色尸体的骨灰。
她激动地挥舞手上的长命锁,道:“我的孩子已从长命锁里获得了长生,他一定是获得机缘,修行去了!他也无需这长命锁了!”
“那不是我的孩子!那是怪物,是怪物!”妇人一面擦着汗,一面喘着气,悲伤但又带着解脱意味的眼神注视着辛止,尔后踉踉跄跄往回跑,越来越急,越来越迅速,好似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着她。
辛止一人葬了尸体。他最后一次跳进不周水下,看着那些深深的脚印,眼前好似浮出一个画面:
一个瘦小的身形扛着巨大的躯壳,徒步往荒庙走去。
究竟是谁导致了这样的局面?
究竟是谁创造出那样的怪物?
辛止觉得真相如同这水里暗流,扑朔迷离。
回到汕彭村,辛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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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逗留,谢绝乡民留宿的好意,他立马赶往分宗找到休云道人。不仅是为了汇报,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借助分宗的力量帮助汕彭村的人获得足够的粮食和时间。
乡民们强作欢喜的眼神始终烙印在他心底,挥之不去。
那些喜悦之下的绝望底色,让他不得不想出解决乡民痛失庄稼的办法。
到达分宗的时候,休云道人还没休息。清童为他俩掌着灯,辛止将发生的一切通通告知休云道人,末了试探性问道:
“前辈可有办法帮助汕彭村的乡民度过这一劫?”
“什么劫?最大的威胁不都被你除掉了吗?”休云道人抚掌大笑。
“话虽如此……”辛止变换措辞:“官府那边好像逼乡民交粮逼得紧。”
休云道人沉默片刻,才叹道:
“按理来说,我们修士不应当插手官府与百姓间的事。这分宗的设立,除了必要时候保护一下凡人,更多的也是从中挑选合适的修仙苗子和解经师。
“但……这事发展至今,也有我们的责任。”休云道人展开桑构皮纸,将狼毫蘸满墨,往上面写了些东西。
“我们虽然不比本宗有魄力,但对于所辖官府也拥有同等的支配力。我已在信中命官府的人收回汕彭村今年的税课,这下你放心了吧?”
休云道人笑道。
辛止心中仍有一团郁气:“今年汕彭村没了粮食,要想度过之后几个月,实恐……”
“辛止,”休云道人打断道,“我知道你很有能力,能从解经师成为如今这样修为高深的修士。但,你要记住,当修士不比当解经师,你没有必要去为每个字每句话做注解。”
休云道人卷好信,扣动窗沿唤来雪鸽,将信拴在雪鸽脚上。
“这些凡人有自己的活法。如果修士过多干涉,不但会破了世间平衡,还会为自己的修行招致诸多不顺。”
“你以为他们没了粮食就活不下去吗?以前□□时,这些凡人啃树皮,吃泥土,照样活下去了。他们的生命力,你万万不能小觑。”
休云道人的话语打在他头顶,竟比不周水还要叫他发凉。
辛止不理解。
他不懂都到了这一步,为什么休云道人不肯再继续向前,再帮汕彭村一把。
他更不懂当时白谰是如何说动官府发粮赈灾的。
休云道人阻了他欲分辩的心。
“这吃人的畜生是什么境界?”他问。
辛止沉默地摇摇头。他确实没有在怪物身上看到任何显示修为境界的东西。
“你说的令牌在哪里?”
辛止从袖兜里摸出那三块令牌。休云道人仔细看了看,叹了口气:“是我宗弟子不错了。”
“但——”休云道人话锋一转,“还有一具修士尸体呢?”
辛止皱紧眉头:“没有找到,那荒庙里什么也没有。”
“不一定,”休云道人沉吟片刻,“既然那怪物身体里藏着三个人,那这修士必不会以人形示众。”
“事不宜迟,你同我速速赶往那荒庙!”
19.寿中书(十九)
两人披着灰白的月影,穿过草莽枯树,一路来到萧瑟的荒庙。岑寂之中,二人将荒庙里外搜了遍,都没有找到另一只怪物的踪影。休云道人看向那尊无头神像,用手指刮掉上面的痕迹,捻后嗅了嗅,方道:
“这是血祭。”
辛止疑惑:“如何看出是血迹?”他只能看出无头神像身上都是乌黑斑驳一片。
休云道人道:“凡人的血一旦沾上神像,便会变成黑色。刮下便如粉末,可一旦捻混,哪怕是千年百年都有黏稠的触感。”
“凡人,”休云道人摸出手巾,揩拭干净手,冷漠续道,“不像鐌人。你不去招惹,他们便不会缠着你。”
辛止不知道休云道人和鐌人之间发生了何事。黑夜压着此地,便连阴冷的潮湿都在鼻尖萦绕。
“而且,我所说的不仅是血迹。在风澜宗还没有成为洛葵领主前,每个地方所敬奉的神灵可不一样。”休云道人补充说,“汕彭村,据我所知,以前祭祀的是一位从田野获得术法灵感的仙师。”
“术法灵感?”辛止忍不住插话问。
休云道人多看了辛止几眼,语气有些惊讶:“你使用术法,难道不知道术的来源?”
辛止心虚道:“可每个人的灵感都不太一样,解释起来应该有所差异。”
他才不会告诉休云道人自己从来没上过太素境的术法入门课。
“我说嘛,这不是宗门耳提面命的知识么,”休云道人笑了笑,继续说下去,“修士所习术法一靠对解经词的感悟,二靠自然的契机。一般来说,能读懂解经词,那读懂自然并非难事。”
“我的术法,便是从山石之中窥见。”休云道人看向辛止,“你的术法灵感来自什么?”
辛止的记忆飘回见到宁些仙师那日。漫天的雪,漫天的冷。他鬼使神差说了句:“从雪中来。”
休云道人叹了口气:“正是机缘。”
他二人走出荒庙,走过茫然木立的枯树,这时休云道人又回身,指了指隐匿在黑暗中的神像:“汕彭村的村民为了让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便以血祭神。我在以前的村落,有幸见识过血祭的情形。凡人要对自己狠起来,比之修士也不遑多让。”
“你见过杀牲取血吗?拿竹篾做的撑子把猪嘴钳住,三四个大人用劲才能把猪安稳在条案上。刀匠的手得既稳又准,从脖子下面几寸捅进去,血就跟瀑布一样流出来了。”休云道人说,“你如果经验不足,捅歪让血飙了,保不准得一顿骂。血祭也是这样。”
“那些经常杀人的,村民们会留着到此日。当然,不是让他们去杀,而是杀他们。”休云道人拿手比划道,“让那些经常杀人的,说自己哪里放血多。一刀下去,血也像瀑布似的流下去,流到这神像上,直到血把神像浸满。”
“这是凡人对罪人唯一能做的善事。”
休云道人说完,又沉浸在记忆里好久,末了才续道:
“我来汕彭村,祭祀仙师的习俗已经被禁止很久了。风澜宗决不允许自己的领土内有凡人祭祀非本宗的仙师。这不难理解,不是吗?”
辛止接过话道:“这么说来,这荒庙便是最好的结果见证。”
“话是如此,但……”休云道人皱了皱眉,“这血中又有令我莫然心悸之处。我也道不名是何物。”
他二人走至不周水水畔,辛止朝底下指了指:“脚印便在水下面。”
“你一路走上来的?”
“是的。”
“你的五感修炼非寻常修士可比!”休云道人神色复杂,“你当真只是个太始境修士?”
辛止摸了摸鼻子,点点头。
事到如今他只能一瞒再瞒了。
休云道人盯着他胸前的四朵花,愣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便作罢摇摇头:“解经师作修士已非同小可,不想这术法五感亦有极大差距。难怪现在的宗门都不让解经师成为修士。”
“为什么?”辛止忍不住问。
“要是人人都去当修士了,谁来解经?”休云道人道辛止问了个显而易见的蠢问题。
辛止干笑两声。
也不是所有解经师都有宁可仙师相助啊。
休云道人又独自巡视一圈,将自己的猜测告诉给辛止:“你之前听到的声音,应该不是水声。一是这附近岩石干燥,二便是你听见声音时,那怪物还在你眼底。这水声怕是某种召唤,联系先前怪物复生经历来看,这荒庙极有可能是恢复地点。”
话是这么说,但休云道人和辛止还是没有从荒庙发现什么端倪。
没再犹豫,休云道人跳下水,说要去查看不周水底的脚印,过了大半时间他才从河里冒出头来,验证了辛止的所述。
“河底是人形脚印不错。只是,为什么那人要把怪物的皮脱下来?”
“会不会不是脱的,而是他本来便是这样?”辛止将内心想法道了出来,“那声音或许是某种警示,时间一到,那怪物便要显出人形……”
“有这种可能,”休云道人一合手,只是表情愈加严肃:“但这便说明,那怪物是人和兽的炼化。”
“炼化这种事情,是修行界竭力抵制之事。如果有人行炼化之事,那他无疑是在和大荒所有修士为敌。什么人要这么做?”
休云道人不明白。
辛止也不明白。很多事情乱如麻,他怎么也理不清。
“而且一会是怪兽,一会是人形,这便说明炼化还不成熟。但我刚才观察这脚印,已非正常凡人脚型。它宽太多了。”
辛止立马意会:”这炼化正不断精进。“
休云道人喃喃道:“对,是这个意思。人与兽的炼化已经难舍难分了。究竟是什么人要做出这样的事情?”
辛止忽然听得一阵暗沉的咕噜水声。月光的色泽好似在变化不定的行进曲,辛止汗毛倒立,有股不安的阴冷奔腾而来!
他二人看向危机泄露之处,荒庙里断头神像竟慢慢长出了滑腻腻的玩意!
下一刻,一具如同先前黑尸的死尸扑了上来,尖锐的爪子便是往前猛的一击!
休云道人一掌拍出,其劲壮如巨石,硬生生扛下爪击。他脸颊肌肉微微颤动,脚步一拧,从死尸的腋下窜过,手上陡然出现硬石尖锥,狠狠刺向死尸!
那死尸脖颈被此处一个大洞,里面的黑水正汨汨往外涌。却见休云道人掌间实拳突发,如高峰坠石将死尸狠狠打嵌进地里。
这还是辛止第一次见到地炁境的修士出手的场景。
休云道人不论是力道还是动作,都堪称果断利落,虽然看似简单,可招招皆是蛮力,那死物根本没法抵挡!
辛止都没出手的机会,死物便拜在了休云道人手下。
休云道人刚想揪起这死物探查,忽被其弹力蓄势微惊了下。
死尸身呈炭色,腿部已无肌肤,露出肮脏的筋膜。黑色的脸上只一双瞪大的红眼,死死地盯着二人。
死物忽然用头撞击地面,发出轰隆之声!
辛止猛然反应:这不就是他此前所听见的巨响吗?
那些乡民口中的水声,确乎都不是什么水声!
但这一撞击,天地间却无反应。那死物又继续撞,直直将额头撞扁,又拧过头,用后脑勺去撞。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辛止原本还比较担忧地看着不周水面,生怕下一秒会从里面蹦出什么来。
但四周依然岑寂。他再看向死物那边,才发现休云道人早就下手将这死物分尸了。
死物哗啦啦地腾上一道黑气,经风一吹,便无影无踪。
“实在残忍,这可是修士啊!究竟是何人做出这种事!”休云道人皱眉怒道。
辛止亦不知,但身体的本能远比他思考来得快!
一招四山沉烟术蓦然撑开,罩住辛止与休云道人。突然袭来的蛮力被这屏障弹走半劲,但仍是坚持不懈啃啮下去,咬出洞来!
连四山沉烟术都没法反弹的招式,他还只从大长老那儿体验到过!
一声愤怒地怒吼惊起树梢青月,辛止骇异地抬起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出现在半空的人。
沉沉月色下,来人着一身浅灰长袍,面容狰狞扭曲。
“辛止!你伤我便算了,还要毁我杰作!今日我便要你葬身此地!”
杀气裹着猛火焚烧而来,辛止躲闪不及,肋骨受劲道一击,灼烧的痛感差些把他吞噬。他回身的功夫,便见休云道人和江槐便已打作一团,招招术法如锥划沙,气劲龙腾虎跃,不分上下。
辛止召起千般剑影,前日的憋屈一同化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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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烈的战意,直直逼向江槐面门!
江槐原本负了些伤,又连夜寻人赶路,本就有些疲惫;此时一边同地炁境修士斗法,一边又要抽身去攻击辛止,即使他是造化天仙师,如此一来已有些力不从心。
更何况他没想到辛止已从太极境晋升到了人炁境,实力非同日而语,此时硬生生扛下剑荡八荒招式,猛烈的道炁闯进内里横冲直撞,叫他倏地喷出血来。
只见他双手开合往外一推,将休云道人硬生生推离四五米远。“你难道看不出我是谁吗?”江槐脖子上青筋直冒,“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给我滚!”
休云道人稳住身形,沉声道:“天色昏暗,确实看不出是谁。但杀气绝不会骗人!”
“好,好,好!”江槐尖笑道:“我可是天问阁的十二仙师,你用你的狗脑给我好好记住了!”
“我只要辛止,你可以走,我饶你一命。”江槐恶狠狠地盯着休云道人,企图施压让他退却。
不想休云道人不吃他这一招。
“刚才你说,这些是你的杰作?”
“哈哈!”江槐脸颊抽动,“是又怎样?凡人修士又如何?不都是我手中的玩物!”
“你这人心肠怎会如此狠毒!”休云道人破口大骂,“你难道不知炼化人类是死罪吗!”
“死罪?”江槐露出疯狂又痴迷的神情,“你们到底懂不懂啊,只要我炼化出来,反倒是修士感激我了啊!”
“我不仅要炼化人与兽,还有那断头神像——修士死后依然能常活啊!!”
江槐癫狂的声音回荡在深林中。
“断头神像?”休云道人蓦地反应过来,“你竟然拿修士血祭无名仙师!”
“虽然效果不佳,但前景明朗啊——”江槐露出自信的笑,“你难道想死后变作一团沙?”
休云道人望着江槐阴鸷扭曲的脸,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个畜生,真是辜负宁些仙师信任!”
“宁些仙师?哼,他早就……”
辛止瞅中时机,一招曲蹬三折与仙师指直取江槐下部丹田!
江槐万万没料到辛止竟有胆发动突袭,即使卸了不少力道,但仍被其中悍劲猛猛击中。
“你怎么有这种力道?”他不可置信问道,“你不是才太始境吗?为什么能有这么狠辣的招式?”
辛止同休云道人并肩,嫉恶如仇地看着江槐。
“论狠,我连你一根毫毛都比不上。”
江槐周身一颤,运气丹田:“好,好!要是我有道心,我可就着你这一道了!”
“我再问一次,风澜宗是不是想以下犯上?”
他眯起眼盯向休云道人。
休云道人只摆出斗势。
“是否以下犯上倒不确定,但风澜宗绝对不会放任一个炼化修士躯体的人。”
“那便来战!”
猛如江涛灌顶的澎湃道炁冲得辛止耳里不断冒血。他看向休云道人,发现他脸色苍白,也没好上哪去。
忽然,他能看清树叶飘落的轨迹了。
“辛止。”
他听见休云道人叫他。
“这是我最后的术法,不动如山。你不在我的束缚之内。你趁这时机赶紧跑,跑回风澜宗,给大长老汇报一切。我撑不了太久。”
先前被道炁掀起的枯枝,于空中慢慢凑似神龛。
“跑啊,辛止!”
“我们可以联手对付他!”他飞速道,“我骗了你,我是人炁境,我们可以……”
“什么境也不管用!他发狂了,你看不出来吗?跨境界的屏障是不可逾越的!”
休云道人眼里充满血丝:“但你竟然到了人炁境,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果然,你必须活着——”
休云道人的怒吼声撞进他脑海:
“辛止,跑!——”
空间飞速扭曲变化,一切情景皆作重影掠过。颠簸的感觉把他从荒野拉回来,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骑在一匹稳健的马上。
他并没有使用穷霄极地术。
他究竟是怎么出来的?
马头忽然拧转过来,直直对着他。
不!!他尖叫着,四肢颤抖——
一张人脸。
马夫的脸。
20.寿中书(二十)
不周水经不周山积雪融化汇聚用了千年时间,又用千年时间磨穿土壤,横断莽莽岩路。胡鱼以五百年时间跨越洛葵进入不周水,一路上溯进入石仙潭。
青桐的籽得搭乘三百年的西北风才能种满密山,诱使密山之虎用百年时间迁徙至朝歌。飞鸟走兽致使移民教化,解经的风得用五十年席卷故胥。
马夫驮着辛止穿越一切万象,仅五日即从洛葵抵达了风澜宗。
到不动山上,辛止只找到白谰。他向白谰询问苦寒长老的去向,白谰告诉他苦寒长老往云梦斋去了。上个月的解经词已经让人誊抄好,目前算下来,云梦斋里已累积了三个月的解经词。
“三天境的仙师已然能够分辨出什么解经词能够帮助修士晋升了。毕竟,不是每条解经词都对修士有利,云梦斋里的经文需要长老一一检阅,”白谰道,“但我听苦寒长老的意思,如今他看再多的解经词也没有办法晋升。这或许便是瓶颈吧。”
辛止面容犯愁。苦寒长老正闭关云梦斋,看来一时半会是见不到他了。修士览经不得受外界干扰,涣散撷取的感悟是小,遭经文反噬心窍迷失是大。
“师兄你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白谰疑惑问道。
“我有急事要向长老汇报。”辛止一想到休云道人最后的身影,不免鼻心一酸,“若寻不见苦寒长老,便只能找大长老。可我刚才听过路的修士说,大长老正招待远客,大门紧闭,亦不知多久才能结束。”
白谰听后正色道:“不如去找二长老说说,正好你也能向他汇报任务的情况。”
由白谰带领,辛止很快到了法华堂。趁着路上的功夫,辛止将荒庙与休云道人的事情全盘托出,白谰听后又惊又怒,道天问阁实在是胆大包天。
“这些人竟不把宁些仙师的话当回事!破了规矩的人,必将受到仙师之力的谴责!”
辛止此前从未听说过仙师之力。如今听得白谰的解释,才知天问阁都是仰仗宁些仙师鼻息修炼的人。
“宁些仙师从大荒各地选出本不能修炼的十二人,令他们走上修炼之路,这其中的因缘便叫做仙师之力。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方法是什么,但宁些仙师一定不会放任他们做出这些事!”白谰正色道。
刚入法华堂,他二人正巧遇上外出的二长老。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二长老挺着个发福的身子,原本笑容满面的脸上布满焦急。
“二长老,我有急事要禀告!”辛止施完礼,语气急促。
“你任务就完成了?”二长老好似不是很想先听他口中的急事。
“完成了!二长老,休云道人……”
“我的马呢?”二长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那马非常贵重,你要是给我跑死了我拿你是问!”
什么马?辛止脑海里一会儿是躺倒在洛葵的死马,一会儿是来时驮着他的马夫。
马夫把他送到后,便径直往迓春堂走了。辛止只能实话实话:“往迓春堂去了。”
此时二长老才露出笑意:“是吗,是嘛。你小子,果然没看错你。”
“二长老,辛止有要事要说,事关分宗与天问阁,非常紧急!”白谰忍不住介入道。
二长老上下打量了白谰几眼。“不赶巧,我也有急事要忙,而且也和天问阁有关,”他把脸转向辛止,语气倒是和缓了些,“说吧,什么事?”
“天问阁的人将汕彭村的村民与分宗的修士炼化成了人兽,我离开时休云道人正和其中一人鏖战,现在恐怕凶多吉少,还望长老出面解决此事!”
“天问阁?炼尸?”二长老脸上喜色全无,一双小眼睛折射出瘆人的光,“辛止小友,你确定这不是诳言?我稍稍提醒你下,现在天问阁的人,可是在云澜宫受大长老接见的。”
辛止忽觉脑海嗡嗡一阵乱嚷。
“他们,他们怎么会……”
“今日刚到,也不怪你们不知道。我正要去云澜宫,辛止小友,你说得煞有其事,要不跟我走一遭?”
“不……”一想到江槐与山拓那些人狠毒的模样,辛止不禁打了个寒战。
二长老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为什么没人相信呢?”辛止痛苦地问道,“哪怕就此发一封信给分宗看看呢?”
白谰安抚似地拍着他。“还有苦寒长老……没事的,这件事情苦寒长老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调查清楚!”
辛止觉得身体如同丝瓜瓤子。他跟着白谰找到记事弟子,将此前休云道人为他刻上印章的黄麻纸递交上去。完成这项任务,辛止领取到的奖励还算丰厚。他可以从严月整理出的经文与解经词里,任意选取两条。
风澜宗的修士想要获取经文与解经词,要么依靠完成黄麻纸上的任务获得报酬,要么就只能等每月一次的夫子飨经日。经文对他们来说,并非唾手可得。
白谰等在屋外。记事弟子将严月的经文总辑递给他。辛止以意念同白雾进行沟通道:“这里面的经文有可用的吗?”
白雾悠悠道 :“这一面没有。”
辛止有些诧异,毕竟这一页字数非常多。
“那这一页呢?”他往下翻。
“没有。”
辛止虽然面容神色不改,但内心也有些焦急。他不想让这次机会白白浪费掉。
“那——这一页呢?”辛止翻到最后一页,“你得看仔细了。”
“没——”
就在辛止快绝望的时候,白雾话锋一转:“咦,这一条经文不错。”
“哪一条?”辛止喜形于色,机会总算没有白费,真是太好了。
“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能及之矣。”
辛止脑子活络,一下明白其中的含义:“这句经文不是庸人所解了?”
“不是,这一句解得非常好。不言的教化,无为的有益,天下很少有人能做到的。
“很久没有见到解得如此精简准确的经词了。”白雾叹道。
辛止摸摸鼻子。即使到了如今境界,他依然看不懂解经词。
但既然白雾都这么说了,便说明解出此句的必然是一位高水平的解经师。
他看向解经词的归属者——知璟。在其右下角还写着三个小小的字:蓬莱宗。
蓬莱宗位于南封国西部,据说那里的修士心性单薄,不喜交际,故而同南封国国室与风澜宗的关系不甚密切。但作为能与国室与风澜宗相提并论的宗门势力,其实力不可小觑。
蓬莱宗的解经词怎么会出现在风澜宗的经文辑里?困惑如水扑头盖下。
“下一句也不错。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你道她如何解的?知足不贪,不受折辱。知道停止,不溺爱,便可以长久。虽然有些地方不太准确,但相比其他的解经词来说已是上乘。”
白雾一口气说了许多,辛止听得有些脑胀。
“还有吗?”
“没了。其他都是庸人所解。”白雾的语气懒洋洋的。
辛止会意,便按先前记事弟子的说法将两条经文抄录在纸上。待记事弟子检查无误后,辛止便将这两条经文都交给了白雾。
“一条经文拿来借命,另一条保留。”辛止已有决策。
一道温暖的光包裹着他,很快便消失不见。
辛止踏出门,白谰正仰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师兄,你说这样平静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白谰怅怅道。
辛止摊开手掌,看着阳光摊在手心柔和而明亮。
他现在已经有二百六十九年的寿命,可施用十道术法。
他走近白谰,同他一起望着茫茫天空。白云似岸般越来越远,辛止忽然道:
“我要去找大长老。”
白谰一开始没听清。
“苦寒长老今晚或许能回不动山。”
“不,”辛止走到更大的阳光下,回过身无比认真对白谰道:“我现在就去风澜宫。”
-
“宁些仙师这几月当真没来过风澜宗?”
山拓挑眉问道。一旁的仆人弓着腰为他茶盏里又砌满萃儿茶。
“是的,他严月来过一次,但很快就走了。此后再没见过他。”大长老道。
“那你们当时有聊什么吗?”山拓复问。
大长老皱了皱眉。他思考片刻,方回道:“不过聊些平常琐事。要说具体的,宁些仙师不过是询问了下宗门近况,翻了翻弟子花名册,但也没说什么,留下一份令牌,让我们先保管,说会在仙法大会上拿回来。”
“他翻看弟子花名册?”山拓若有所思,“他有没有去找哪一位弟子呢?”
大长老笑道:“山拓道人真爱说笑。宁些仙师怎么会去找名不见经传的弟子呢?”
“那辛止呢?”
“什么?”
大长老看向山拓似笑非笑的脸,一时摸不清他的心思。
“你们宗门的解经师辛止突然会修炼,还到了太始境,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吗?”
大长老面色深沉,但回答依旧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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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不漏:“这是我们宗门内部的事情,不方便同外人透露。”
“靳言大长老,我有必要提醒你,任何突破禁忌的事情,背后必然有人竭力相助。”山拓站起身,活动了下身子。
“实不相瞒,这次我们来南封国,便是为了找到宁些仙师的下落。”
“他或许闭关去了。”大长老表情有些不自在。
“不可能。”山拓摇摇头。
“如果宁些仙师闭关,那我们还能感知到他。但现在,我们没办法感知到他的存在。”
“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山拓呷了口萃儿茶,“大长老,你也知道仙师之力无时无刻都向我们指引仙师的方向。所以我们比你更清楚,仙师究竟在哪里。”
“既然你们知道,还来问我们做什么?”大长老面露愠色。
“我听说,明年是你们举办仙法大会?”
“是又怎样?”
“宁些仙师都不在了,奖品你们从哪里拿呢?”坐在山拓一旁的寒柳“噗嗤”一声笑出来。
二长老似有若无地瞪了寒柳一眼,却被寒柳旁边的载严恶狠狠瞪回去,叫二长老尴尬地别过眼,正起脸色。
“那又如何?不过奖品少些罢了。”
“是吗?南封国国室可是在谋划减少你们领土的事情啊。”山拓道,“就连蓬莱宗也是你们颇有微词,不知道明年南封国局势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风澜宗不就靠宁些仙师才有今天这地位吗?”寒柳变着语调说,“三个长老没一个突破造化天,说出去丢死个人。”
大长老猛一拍椅,喝道:“天问阁的人对大宗就这种态度吗?我真替宁些仙师为你们感到丢脸!”
山拓按住要跳起来的寒柳:“别急。都听我说。
“靳大长老,我们不是来给你挑刺的,不必这么激动。相反,宁些仙师不能给的东西,我们给,甚至还把你们出的宝物给包揽了,让你们这仙法大会办下去。”
这次大长老没有搭话,一双算计的眼神时刻不离山拓。
“但,”听到一个但字,大长老背板挺直了,“作为回报,你们要给予我们鐌人使用权,解经词享用等级和你们一样。”
大长老思考片刻,同二长老交换了一个眼神,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既然如此,那……”
突然间,紧闭的大门“哐啷”一声被推开。
辛止的脸庞因一路奔跑而泛红,他语气急促,高声道:
“大长老,弟子辛止有要事禀告!”
辛止看着殿上的五六人,即使知道有他厌恶的人在,但仍是坚定地说出酝酿许久的话。
那些话已沾了洛葵的水汽、荒庙的黑烟、泥岸的碎砂,听着硌人又诡异:
“天问阁的人正拿汕彭村村民炼尸!请长老明鉴,恳请支援休云道人!”
话音刚落,殿上一片岑寂。
“辛止,你知道天问阁的人是什么人吗?”
辛止听到此话抬起头,他不明白为何大长老这么说。一瞬间,他以为大长老没听懂自己的话。
“大长老,天……”
二长老不顾形象地奔下来,捂住辛止的嘴。
“天问阁可是宁些仙师从各地选出的高手,这些人经得起品性的考验,做过的善事不计其数,怎会是你口中那个炼尸的人?!”
大长老喝道:“长乐,把他带下去!”
辛止拼命挣脱二长老的束缚,奋力喊道:“大长老,你不信我就算,但你一定要去帮休云道人啊!休云道人……”
“凶多吉少”四字被硬生生憋进肚里。他愤怒地看向禁言他的二长老,后者以蛮力将他推出大殿,反剪他双手推到那些人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你臭小子,你诚心要让风澜宗完蛋是吗!”二长老对他又打又骂,“除了搅和好事之外你还能做什么?!”
辛止承受着雨点般落下的拳头,从肋骨处发出沉闷的暗响,哪怕他到了人炁境也无法抵挡一位愤怒的造化天修士的蛮打。
直到他再无力反抗,瘫倒在地面,二长老才解气似地踢了踢他脚,啐了一口便走了。
辛止看着竖过来的天空,看着迟迟不肯落下的云。原本屋里的手掌慢慢握紧,直至大力得在掌心留下鲜血淋漓的指甲痕迹。
他脑子里回荡着大长老和气的声音:
“山拓仙师此行准备待多久?”
那山拓依然是那副笑容。这些人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他。
“很久,很久。”
21.寿中书(二十一)
湖上忽的开了一圈涟漪。鱼嘴突破水面的屏障,将云朵啃食出细密的洞。又一圈水纹抖动袭来,鱼嘴还未潜下去的工夫,整条鱼身便被囚进一握手中。
不动水里的鱼擅长假死,它紧闭腮,瘫在人手里一动不动。来人倒也不慌,仍然将鱼握在手中。半晌那鱼激烈地挣扎,鱼尾飞速地拍打来人的手背。
又持续几息,不动水传来“噗通”一声响,原来是连人带鱼一起落入水中了。触到熟悉的水域,鱼如离弦的箭奔出束缚,觅向更深的地方。掉下来的人往上一划,浮出水面,两手撑在水上,乌黑的长发散在水里如同水藻。
持续的时间比昨日长了五息。辛止计算道。
经过这几日的训练,他如今也能御炁浮在水上了。虽然时间不长,但也有一炷香的工夫。在水里浮了半晌,辛止游向岸边火堆,待烤干衣物,消耗的心神也都缓了回来。
他如今已是人炁境修士,虽然不能引道炁入体,但却能捕捉到四周道炁的流动。琢磨几日后,他便以湖上道炁为据,捕捉并日日跟随,尝试踏炁而行。
起初他连一掌水面都无法立住,后来找到了道炁汇集的方向,苦练身体能量的控制方法,终于能在水上行一射之地。
他披上外衣,心里正盘算着下回踏炁弄鱼的事情,忽听得簇簇的脚踏枯叶声,转眼看过去,才知来者是法华堂的清童。
清童将一卷黄麻纸抱在怀里,等辛止腾出手,才递过去。
“这是大长老为你发下的任务。”清童脆生生道,“期限是两个月。”
黄麻纸上写,朝歌有流落乡野的鐌人行踪,命他与世萧,莫风,千自三人明日辰时即刻同往朝歌,找寻鐌人并带回宗门。
辛止不认识这三人。清童解释说,辛止只管明日往迓春堂集合,届时会有马车将四人送往密山。
辛止没有搭腔。他将黄麻纸重新卷好,尽自低着头将沙土扫进火堆里。他听得簇簇的脚踏枯叶声,曲折几下便寂灭了。等火堆里再没一点火星子,辛止这才离开。清童走得没了人影,不动山又静悄悄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下山了。
大殿风波后,辛止一直在不动山上养伤。两个月前,苦寒长老闭关出来,辛止才有机会将洛葵和江槐的事情全盘托出。苦寒长老倒是即刻书信询问分宗状况,末了又询问二人的修炼诸事。
辛止倒也不藏掖着,当这二人的面,将此前从法华堂里得到的两页纸拿出来。上面写着经文与解经词,辛止推至二人面前,道:“这两篇解经词是极好的,希望能对长老与白谰师弟有所帮助。”
却见白谰将头瞥向一侧,苦寒长老将这两页重新卷起来。
“辛止,这东西可不能随意给别人看。”苦寒长老语气严肃。
“为什么?”
“写在这纸上的经文与解经词,只能被阅读三次。”长老道,“过了这数,这里面的文字便会消失。
“想来你修炼也需要经文,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辛止原本不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但明白后又赶忙推走长老移交过来的纸。
“没事的苦寒长老,我只需要经文就足够了!这解经词对我益处不大,与其让它们在我这蒙尘,不如给长老你们,万一你们从中发现了自己的仙缘呢?”
又几番相让后,长老还是收下了这两份经文与经词。但他并不看,一并交给了白谰。
“我这境界,看再多经文怕是也没用了,”苦寒长老笑道,脸上不见一丝阴翳,“不如就交给白谰,你们两个好好修炼出了自己的门路,以后这世间也有个好照应。”
白谰拿到经文,嘴上又要说些什么,倒立马被辛止止住了:“白谰你就尽管看。这两次机会你都别浪费了,物尽其用也是对经文和经词的尊重!”
白谰一脸感激,正色道完谢,他摊开这两面纸,将里面写的经文与经词都读了去。在辛止看来,原本密密麻麻躺在纸上的经文忽然变作一缕烟,钻进了白谰的脑袋里。
而白谰紧闭双眼,面上看不出喜乐。末了,他才睁开眼睛。
“你感悟到了吗?”辛止紧张地问,他当着大长老的面给靳安施法的时候都没此刻紧张。
白谰两眼清明,尽含笑意:“有些感悟,兴许晚上再琢磨一番,许有不少收获!”
那晚后,白谰入了太极境。
回到杆栏小屋后,辛止取了些山泉水,开了茶罐,往壶里倒入些许萃儿茶叶,就着小火细细烹煮。一个半月前,他也是这样坐在苦寒长老面前,煽着火炉烹茶的。
那日苦寒长老刚收到分宗的回信,看完回信后,他向辛止摇摇头。
“这事可能发生过,但也可能是你的幻觉。”苦寒长老将信件递给辛止。
辛止火急火燎翻开看,可越看越是心寒。
上面回复苦寒长老,只道洛葵确凿发生过此等怪事,但待分宗查明后才知是动物喝了怪水所致。如今分宗已派人查清怪水源头,想来不过几日便能治理好怪水,还洛葵一个清净。
至于炼尸与江槐长老一事,大概也是辛止喝了怪水,产生了幻觉。分宗此前已吩咐马老将辛止带回主宗,他们还望辛止在主宗好生休养。
辛止捏住信的手指有些泛白。他看向信的落款,一大红印章盖在四个“休云道人”小字上。
“会不会是……”
“伪造”二字就要跳出他嗓子眼。
“这信不是伪造的,我能确定,这确实是休云的字迹。”苦寒长老叹了口气,看向辛止的眼神忧心忡忡,“休云还在分宗处理事宜,江槐长老昨日还见了一道大长老。辛止,你这段时间先好好休息吧。”
看完回信,辛止一个人坐在嶙峋的岩石上,呆呆地看着不动水。白谰走近他,只拍了拍他的肩,让他振作起来。
“你也觉得我是出了幻觉,是吗?”辛止问。
白谰沉默许久,最后略过这个问题:“辛止师兄,我要与苦寒长老去一趟蓬莱宗。”
“蓬莱宗?你们去那里做什么?”
“主要是苦寒长老,他要和蓬莱宗的人商讨六个月后仙法大会的事宜。”
“好啊,好啊,”辛止神色恍惚,那时他才知原来仙法大会这么快就要来临了,“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白谰摇摇头,他眉头轻皱,似有解不开的结:“此行归期不甚明了。但……”
他顿了下,续道:“总归会在仙法大会结束前回来。”
喝完萃儿茶,辛止卷着黄麻纸,坐在嶙峋怪石上。他死活也想不起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白谰的。一句“多多保重”不知是白谰先说,还是他先说了。
夜晚的天空挤满皂荚子,辛止伸手虚空推抹,盼着这漫天皂荚子把夜幕洗净。料峭山风吹得他耳朵有点疼。他抬掌摸上去,发现不知何时双耳凉得可怕。
原来已入初秋。
迓春堂位于北卧峰与天柱峰中间的空地上,里面多生养着祭祀所用牲畜与行路所需坐骑。辛止赶到迓春堂,才发现自己是最早来的那位。马夫跟在他后面,见辛止来了,便抻了抻身子道:“你是我见到的修士里面,唯一一个守时的。”
辛止忙不迭被会说话的马夫惊了下。
“你会说话?”
“呸,我怎么就不会说话了?”马夫道,“我又不是哑巴。”
“可你之前都不说话的啊。”辛止不解,他一下联想起先前不说话且人种不明的马夫。
“我可没有驾马载过你啊,”马夫边说边往里走,“干我们这行的,长一个样也不稀奇,你或许碰上的是某个不讲话的马夫。”
“喂,”辛止也不知道哪来的兴头,出声叫住马夫,“你们各个都会变成马吗?”
马夫转过身,忽然冲他一笑,细着眼瞧他:“哦,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个马夫了。
“小修士,你可要记住了,那不会说话还会变成马的,可不是我们这种马夫。那是人偶,是件没命的玩意。”
马夫驾马拉车地出来,迓春堂口也只有辛止,不见其他人。
“早知道今早再多睡一下了。”马夫嘴上是这么说,可坐在马背上,那背板始终挺直得紧,一张圆脸朝着天,嘴里哼哼唱支不知名的曲。
辛止也懒得再站,踏上马车便往里坐。又过了半刻钟,方听见吵闹的声音从远处来:
“……让他等……反正……”
风吹进帘里,辛止倒也能粗粗听来几个字。
“……二长老让我们……不是吗?”
“……说不准……他…有鬼……”
帘子被拉开。光大剌剌照进来,先进来的是个穿绿衣的男子,此人环顾四周,见到辛止似抖了下,继而脸上露出傲慢的神情道:“你这种使歪门邪道的人,居然还能和我们一起出任务,真是——”
绿衣男子还没说完,就被后面的人推到一边去。
“世绦,跟他废什么话?”接着上马车的人是一位红衣青年,满脸不可一世地坐在辛止对面,“等到了之后有他好受的。”
后上的是蓝衣青年,他看见辛止对面已坐满了两人,只剩辛止身边一个空位,登时急了眼:“世绦,风丹,你俩真不厚道!”
“让你坐就厚道了?什么鬼道理,你快点坐下,马上启程了!”风丹不耐烦道。
蓝衣少年鼓着眼,头一横,坐在辛止一旁,倒是往侧边挤去。
“这千靛,就喜欢自己挤自己。”红绿两人吃吃笑起来。
辛止听烦了:“别吵了!人都到齐了,马夫走吧!”
马车忽然飞奔起来,那三人惊呼一声,不由得往前往右往左扑去,只有辛止一人老神在在地坐着。他现在已不为外界惊扰所动,只是胸前依然粉饰成四朵花。步入人炁境,鱼目混珠术持续的时间已大大增加至十日,这快成为他最爱的术法了。
六只眼睛仇视着他。辛止索性闭上眼,不去看他们。之前井字斗法的时候,三人皆是太始境,而如今那名叫风丹的红衣青年竟晋升到太极境。想来他在这短短四个月里遇到了不小机缘。
“世绦!”马车里忽然起了风丹的叫喊,“把二长老给我们的东西拿出来!”
辛止依旧闭目养神。
世绦依言,从褡裢里摸出一个罐子。
见辛止没反应,风丹又大声道:“看来这蝎子还没醒!你好生留意住,别到了朝歌境内错过任何一丝线索!”
辛止也正纳闷二长老给的是何种东西,他怎么不知道有这事?方才又听见有东西当当响,此时睁眼一看,才知是个罐子。罐子里面装着个黑黢黢的玩意,表面看皱巴巴的,形状倒有些像庵罗果。
风丹得意地看向辛止:“这玩意,非长老信任之人所知!”
“有啥用?”辛止厌恶地皱了皱眉,他实在是看不出这东西是拿来做什么的。
“有啥用?你以为找鐌人光靠你眉毛下面挂的两蛋吗?”风丹讥笑道,“这黑乎乎的玩意,就是鐌人的心!”
说着,风丹忽然将罐子往辛止面前伸去,企图吓辛止一跳。但辛止早在噬心堂和洛葵荒庙见过比这更可怕的场景,此刻只觉得风丹好笑。
“吓唬得了你自己就算了,真以为能唬住人啊?”辛止道。
风丹见辛止不为所动,急于为自己找回场子:“好啊你,那我来考考你,你知道这玩意怎么找鐌人不?”
辛止闭上眼,似乎不想听他说。
风丹大声道:“我就知道你不知道!这可是二长老新发明出来的东西,以鐌人的心为为引,当鐌人的心开始跳动,以鐌人之血饲养的蝎子便用尾刺取心血,其尾刺所指方向,便是鐌人藏身之处。”
说完,风丹得意洋洋地看着辛止,后者懒懒地抬起眼睛,只道一句:“哦。”
风丹气得鼻子眼都歪了,他指着辛止,怒道:“你,你,你!”
辛止忽然想起什么:“那万一尾刺指着人堆,你怎么知道哪个是鐌人呢?”
风丹似逢千载难得好机会似的,高兴地大声道:“看吧,我就说你定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不然怎么连课上夫子的话都不知道!鐌人跟凡人长相虽然差不多,但他们的虹膜有花纹,瞳孔还是扭曲的字形!
“而且,这一次我们奉长老口令,不仅要抓到鐌人,我们还得抓活的!
“你要问为什么?哼哼,因为流落在外的鐌人,他讲出的经文得先刻在竹简上,被老天认可,才能由人们誊抄在纸上,供人解经。”
辛止忽然觉得风丹虽然没脑子,但有时候自说自话还挺有意思。
“哦,我还以为只要是鐌人说的就能直接记下来。”辛止耸耸肩。
“土鳖!”世绦终于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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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谈话中,“连鐌人产经是怎么运作的都不知道,亏你还是我们风澜宗的修士呢!”
“你这种野路子修士还是回去补补知识,回头再来和我们出任务吧!”千靛附和道。
“真不知道长老干嘛派一个啥也不懂的太始境修士给我们,”风丹翻了记白眼,“你能跟紧我们,不拖我们后腿,那可真就谢天谢地了!”
辛止忍下怒火:“我只是随口一问,怎么你们了?”
“你大声嚷嚷什么?我们也只是在讲事实啊,火气这么大?”
“究竟是谁火气大!”辛止抬起手,一招曲磴三折呼之欲出,可一想到苦寒长老与白谰,又硬生生压下这口气。
“好啊你,”风丹冷笑道,“你刚才那架势,是想对同门动手?我告诉你,对同门动手可要……”
马车猛地停下,风丹尖叫着往前扑,好在一旁的世绦拦住了他,这才没让他出丑。
“你停下做什么!”风丹怒斥马夫道。
马夫悠悠回道:“这位小公子,前面两条岔路口,我们走哪边呢?”
“哪边到朝歌就走哪边啊!”
马夫不慌不忙:“朝歌那么大,两边都走得通呢。”
风丹还想说什么,却被世绦用肘部怼了一下。
“风丹,你快看罐子。”
在辛止的眼里,那只蝎子原本是蛰伏状态,此刻竟然焦躁不安地在瓶子里走动。只见它高昂的尾刺猛地刺进那颗庵罗果里,再取出来时,整根尾刺变得通红非常。尾刺一会儿指向辛止左边,一会儿指向右边。
“这是不是在说两个方位都有鐌人?”世绦道。
风丹皱起眉:“那肯定是。”
“那我们走哪里?”
风丹阴冷的眼神扫过三人,忽然指着千靛与辛止道:“你俩下车!去左边!我和世绦往右边。我们分头寻找鐌人,要是中途遇见则好,遇不到,那一个月期限到时,我们便在朝歌驿站见!”
话音刚落,千靛便大喊起来:“我不要,我要跟你们走,我不要跟辛止!”
辛止再也没法忍受这几人。他一撩车帘果断跳下去,便道:“滚吧!我自己去!”
马车安静了一瞬,但很快便被一声冷笑打破。
“那你就去吧!到时候找不到鐌人,被问责的可不是我们。”风丹说着放下车帘,吩咐马夫即刻出发。
辛止走向左边的岔路口,也不看马车,光是扬起的尘土就熏他眼,不如眼不见为净。风丹那几人说话又吵又闹,惹得他烦心,此刻虽一个人往前走,但好在没了那些脏东西,也算是清净。
这条向左延伸的岔路周遭长满窃衣,辛止走过时总会被其果实钩刺几下。越往里走窃衣越多,走动时还会带起上面的牲畜皮毛,如同苍蝇一样绕在眼前,辛止打了几下,不曾想越打越多。
有几次他想折返回去,但一想到自己刚放下的狠话以及那三人的嘴脸,心里又一股气劲腾然窜出,推着他往里走。枳壳时不时挡着他的道,辛止一遍避着棘刺,一遍小心翼翼顺着土黄小径往里走,避免踩空落在底下不知道是沟水还是污泥的东西上。
在此处他断然不敢乱用穷霄极地术。
一来,通过感知周围的道炁,他发现此处炁场紊乱,使用此术不定能将他传送到个好去处,说不准反倒让他陷于困境之中。
二来,万不到山穷水尽时,他不想浪费一个施法机会在非斗技上。
毕竟仙法大会就在五个月后。届时用到术法的情况只多不少,而他的寿命并非无穷无尽。
沉溺在思绪中的辛止忽感天色变暗。他抬头望去,发现身旁不知何时被怪木所围绕。树冠如云遮蔽了天空,仅有些许光亮透进来。辛止止住脚步,他正思忖是否继续前行时,忽然脚下一软,整个人止不住向后倒去。
他心下赶紧念动穷霄极地术,可术法之名刚念一字,棘刺锥击般的疼痛袭向大脑。辛止苦撑着念到第二字,已然是七窍流血意识模糊。他破开喉咙高喊救命,寄希望于某位路过的修士,可喊了好久也没有人应答。
辛止整个人正被藤蔓缠绕,往地下陷去。透着血雾,他忽然见一人劈砍荆棘走了进来。来人身形略矮小,却举着千斤重的斧头将辛他身上的藤蔓一一砍下,尔后又朝怪树下方的洞口猛劈起来,一阵堪比猪叫尖利的声音起伏奔逃。
束缚辛止的力劲散去,辛止刚又受到怪木的精神攻击,此刻站在地上脚底发软,好几次朝地上倒去。后来他被来人背起来,在砰哧砰哧的喘息声中离开了那古怪之地。
等到他被人放下,涣散的意识回来些许,才发现背着自己离开险地的人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那张暗黄萧条的脸上刻录着生机的流逝,如同他身下的这块黄土地,尽是辛止无法言喻的疲倦与落寞。攀爬着不甘示弱的新旧皱纹显得老者的眼睛出乎意料的平整,跟随老者说话的嘴巴来回扯动。
“此地甚险,怎会想往这里走!”
辛止挣扎着起身,想要做一番解释,却见老者忽然拿起挂在胸前的弓箭,正正对着自己。
“你是修士!你来此地做甚!”
辛止晃了晃脑袋,起初棘刺般地疼痛有所缓解,但仍作蛹动。
“不,我,”辛止努力拼凑出完整的句子,“我是逃出来的。”
很多东西一时半会也说不清,辛止索性重新编一个理由。
“逃出来?”
“受不了,宗门,欺压。”
老者虽面容坚毅,但还是让辛止的痛苦呻吟声冲溃了防线。辛止甚至猜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从刚才的藤蔓顺着伤口,进入到他的体内,棘刺痛感愈发明显,痛得他又倒撑在地上。
老者赶忙将他扶起,领他往外走。阳光终于没了树冠的遮挡,直直地倾洒在二人身上。辛止本能地想要拒绝老者的搀扶,却不想老者极有蛮力,他把辛止的手放在自己肩上搭着,一只手绕在他腋下撑起来。
老者声音有些恼怒:“你是想死在这里吗?”
辛止即使再疼,听到“死”字,也要拼了命地摇头。
他说他不。
“不想死就跟我走。”老者姿势不改,硬拖着大自己半个身形的辛止往安全的地方去。
“年纪轻轻就当了修士,已是大罪。此时还要不明不白死在这里,更是罪上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