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仙游戏抽卡:开局抽到浸猪笼》 1、一 “这个游戏我一定会玩下去!” 李秀丽对她的父母说,啪一声关了门。 随后,将抢到了开放世界游戏《道种》最新一批内测资格的消息发在朋友圈,屏蔽了父母,收获了一片羡慕、嫉妒、阴阳怪气、祝福,还有询问她愿不愿意转卖的,自称愿出高价。 李秀丽拉黑了阴阳怪气的,嘴角上扬,回复了想买的:“绑定个人指纹,独一无二,只认人,卖不掉!” 开服前三分钟,她准时准点登录了游戏页面。 页面风格简陋,像平时她一眼就会叉掉的弹窗修仙页游,充斥着“一键直升999级”、“神装爆满地”等拙劣广告。右上角是在线人数,显示着在线人数:三万。左上角则是一个小小的黑白计数栏。 “丽丽,开门。妈妈有话跟你说。” “丽丽,爸爸给你烤了你喜欢的蛋挞......” 门被敲响。 李秀丽充耳不闻,暗数: 五、四、三、二、一...... 劣质页面的屏幕瞬间空白。 空白页面上“砰”炸裂出无边的浩瀚星空、茫茫宇宙。 璀璨星河映入眼帘,敲门声戛然而止,她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她正以肉身,站在这片煌煌宇宙之中,置身群星。 李秀丽讶然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双手互掐了一下,跳了起来,欢呼:“会疼,是真的!真的啊!他们没有骗我!” 她兴致勃勃地环顾四周时,冰冷机械的提示音在宇宙间响起: 【您好,尊敬的第两万七千三百零一号玩家,请尽快匹配你的初始世界。】 她的面前浮出一个半透明的游戏面板。风格跟之前页游的类似,只是简陋许多,那些繁琐的包裹、坐骑、宠物、法宝、装备、商城等选项消失无踪。只剩下了人物栏、论坛、卡库。 卡库还没抽卡,目前是空的。她熟悉了几个月的论坛现在也打不开。 她打开人物栏,发现人物栏也发生了变化,数值数据大都消失无踪,只留下了基础属性,如魅力、力量、精神等。而站在人物栏里的,也不再是粗制滥造的页游角色,而是3d版的李秀丽本人,只是在投影的头顶,额外多了匹配、抽卡等按键。 基础数据都是锁着的,她点了一下,就有说明:【请您解锁了人物卡,再行查看】。 此时,抽卡键是灰色的,只有匹配亮着。 李秀丽按下匹配键,霎时群星列仗、星河作雨,呼啸着向她打落。 七彩色。 玫瑰红、漆黑、天蓝、草绿、乳白,还有的是金色闪光的......缩小的星球们迎面撞来,带动的气流吹起李秀丽的马尾。 她下意识去挡,它们却与她擦肩而过。 最终,漫天星雨渐行渐远,停在她跟前的是只有一颗星球。跟地球相似的蓝绿相间,并不出奇。 她看到的奇异星星,一颗都没匹配到。 李秀丽颇为失望,拨了拨它,想把它拨到一边去。这颗星球却一动不动,似乎赖定了她。 提示音显示确认:【您匹配到的初始世界为:大夏】 她人物面板里的初始世界,立刻变成“大夏”二字。 【请您开始抽选身份卡:0/3】 大夏,听起来像是个古代侧世界。 论坛上说,古代侧世界遇仙几率更低。 李秀丽更失望了。但还有抽卡。 匹配完初始世界,抽卡键就亮了起来。 在《道种》里,每个玩家都有不同的身份,需要抽取身份卡来决定。而不同的身份卡,代表着不同的仙缘。 仙缘,也是作为一个修仙类开放世界游戏,最核心的玩法。 每个玩家有三次抽卡的机会,可以选取其中的一次,作为游戏的开局身份。 无论是哪个初始世界,只要能抽到金卡,就是生而必有仙缘。 紫卡,那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遇仙。 她搓了搓手,抽了第一张身份卡。 一道蓝光闪过,一张背景底色为浅得近灰的蓝色卡面,凭空出现,缓缓旋转。旋转到正面,卡面上显出一个身着类似古装衣裙的年轻女子。 女子挽着乌黑垂鬟,发簪芙蓉花,耳点明月珠,腰系绿罗裙。挽长帛,纤腰一束,绰约逸态;微垂头,极柔顺婉转。只是面部却是一片空白。 卡面名为:李家三小姐。 卡面下方注释:大夏一百四十七年,石城,李家,诗书之族,礼教重之,系当地的名门,但已有两代无人为官,正在没落,仅有一个捐来的员外郎。李员外有八个孩子,她在姐妹中排第三,年十五,自小端庄自持、贤良淑德,颇有美名,父母爱若明珠。 李秀丽大不满意:“蓝卡,颜色还这么淡。” 据论坛的说法,金卡必有仙缘。 紫卡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能得仙缘。 蓝卡却只有百分之十到三十。据说其中深蓝近紫的卡,逼近百分之三十的几率。但像这样颜色浅到近灰蓝的卡面,那就只有可怜巴巴的百分之十了。 论颜值......她看了看李三小姐柔美绰约的身形仪态,更不喜欢。 “再来!”她划过蓝卡,让它化作流光,飞入自己的卡库安静待着。迫不及待地再次抽卡。 抽卡键一闪,连个光也没有,就这么平平地转出了一张黯淡到透明的灰卡。 卡面上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瘦小伶仃的乞丐,布条衣衫,手里还捧着个缺了口的破碗,拄着根拐杖,一只脚微微蜷着。因为太过脏污干瘪,难辨男女。面部同样空白。 卡面名为:刘狗剩 注释:大夏一百四十七年,柳城生人,铁匠之女,父母双亡,流落江湖,行乞为生。因偷吃财主给狗的食物而被打折了腿。唯一身家是豁口破碗,住在破庙,睡稻草堆。 灰卡……李秀丽双手一抖。 灰卡据说也是卡池量最大的卡片。但是仙缘却只有百分之一。可谓终生碌碌,老死凡尘,超脱无望。 何况这张灰卡实在太差了,连普通百姓的身家都没有。自己那张成色不好的蓝卡跟它一比,都是天壤之别。 而抽卡栏显示:【请您开始抽选身份卡:2/3】 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 心沉到谷底,她咬紧牙关,将双手搓了又搓,合十,三拜。 双手有点发颤,第三抽! 第三抽,卡牌未至,金光先到。 万丈金芒从虚空照出,凝成了一张闪闪的卡牌。卡面是一个在华丽襁褓之中的婴儿。 金卡。 李秀丽捂住胸口,狠挥一下拳头,喜得甚至有点心梗。 她几步冲过去,将脸几乎贴在卡上,一字一字地看卡面的所有文字。 卡面名为:无名婴儿 注释只有简单的一行字,甚至没有写明卡牌的具体身份: 降生之日,祥云漫空,紫气东来,仙人垂爱。她是红尘遗腹子,注定超凡脱俗,举步飞升。 一般来说,身份卡和玩家本人的年龄不会相差太大。但也有成年玩家抽到了婴儿、幼童或者是老年人的卡牌。这种情况下,玩家进入游戏时,在初始世界的身份,会随卡面而调整。 李秀丽也想过,变成婴儿或者幼童,多不方便。更有老年人行动迟缓,皱纹满脸,更是不行。 但这是金卡!金卡啊!当个婴儿又怎样?就算遇难,也必定呈祥! 跟金卡的必定仙缘、大吉大利一比,其他的不方便又算什么? 她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读那行简单的文字,揣摩:“‘红尘遗腹子’,难道这个身份是仙人之后?哇!” 机械提示音催促她开始下一步:【请第两万七千三百零一号玩家选择身份卡】 三张卡排成一列,在她面前等待。 李秀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金卡“无名婴儿”。 既然有金卡,谁会去选蓝卡和灰卡? 论坛里说,蓝卡和灰卡就算有撞大运碰到仙缘,也十分残酷,多的是坑。 面板上跳出了确认键:【您确认选择该身份卡?】 她点了确认。 “李三小姐”、“刘狗剩”逐渐淡去,隐没。 只留“无名婴儿”卡,飞入了她的个人面板栏。旋即,婴儿空白的面部则一笔一笔勾勒出五官来,赫然是李秀丽长相的缩小版。 勾画即将完成之际,游戏面板却忽然剧烈震荡起来。 那还剩下嘴巴尚未被描出的婴儿迅速黯了下去,最后变成了一道黑色的影子。随之而黯下去的,是卡片的金光。 就在一瞬之间,这张稀世的金卡变灰了。 游戏提示音不断发出警告: 【选择完成......选择完成......请玩家进入游戏......请......系统错误!系统错误!身份卡不可用......滋滋滋......身份卡不可用】 过了大约十几秒,机械音稳定下来; 【抱歉,您的金卡发生未知的系统错误,已经回收。接下来,会有人工客服联系您,为您解答疑问,提供补偿。】 游戏面板的金卡上已经被打了一个大大的“叉”,显示不可用。 李秀丽傻眼了。怎么会这样?论坛里没说过身份卡还能作废啊? 这时,一个冷漠的女声取代了游戏系统的提示音:“你好,第两万七千三百零一号玩家。我是客服005号,为您服务。” “鉴于未知的系统错误,您的金卡已经作废。为表歉意,《道种》将额外为您开通一张身份卡的权限。您可同时持有两张身份卡进入游戏。具体的身份卡,以您卡池中的现有卡面准。” 李秀丽绷不住了。 她卡库里有什么卡?一张浅得近灰的蓝卡,以及一张垃圾得不忍直视的灰卡! 要这种两个身份卡有什么用?一万张灰卡能抵得上一张金卡的珍贵吗? 论坛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游戏的神秘,更从未有人听说过有“客服”。 她实在不甘心,试探着询问:“就没有别的补偿了?” 哪怕是补偿她一张紫卡也好啊! 客服说:“公司定下的补偿就是这样。如果您实在不满意......我可以为您开通捏脸权限,仅限于灰卡。” 捏脸啊! 李秀丽心动了。 她年不过十五岁,也是爱漂亮的年纪,想起那风格让她不喜欢的蓝卡,再想想那蓬头垢面的灰卡。 论坛的经验贴里,从没有人说过身份卡还能捏脸的,大家都是用自己的容貌进去的。而且容貌短时间是改不了的。哪怕是一张灰卡,能捏自己喜欢的长相,这也是极大的乐趣。 最重要的是:《道种》游戏公司极其强势霸道,定下的事情,从不更改。玩家的呼声他们也一向视而不见。 敢于呛声、威胁他们的玩家,很快就会再无声息。 论坛里有常年挂着的热帖,就是猜测那些约定一起抗争《道种》公司的上一批内测玩家的莫名失踪。 算了,没有紫卡就没有。好歹她还有一张蓝卡。 而且身份卡是可以升级的。她可以靠努力把身份卡升级。 看出李秀丽的心动和犹豫,客服道:“请您尽快决定是否接受补偿。” “我接受补偿。”李秀丽说。 哼,等她得道成仙,一定要回来扬了这个游戏公司,祭奠她的金卡! 她话音刚落,两张本已隐去的身份卡,重新进入了李秀丽的卡库。 其中灰卡“刘狗剩”浮在她跟前,乞儿的空白脸庞附近出现了一个游戏栏,列着各色各样的头发、眉毛、睫毛、眼睛、鼻子、嘴唇......还有可以现场调整的五官数值。 真跟她玩过的捏脸游戏一模一样!不,精细无数倍! 李秀丽兴致高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挑选她喜欢的五官。 每一个五官,她都往下拉了上千种,竟然还没拉到头,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可选。 客服等了一个小时,冷漠的语气愈加冰冷:“您选好了吗?” 李秀丽想,她玩捏脸游戏的时候,挑睫毛就能挑半小时! “选好了。”她手指轻触“刘狗剩”已经大变样的脸庞。八分满意。 哼,等她得道成仙,一定要回来拿下这个游戏公司,随便捏多久的脸! 客服说:“现在,请您选择一张身份卡作为主卡进入游戏。剩余一张将作为副卡待命。” 李秀丽毫不犹豫:“主卡为‘李三小姐’,副卡为‘刘狗剩’。” 她精心捏出来的这张灰卡虽然好看,但是灰卡这东西,作为副卡都还嫌晦气。 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客服:“主卡默认玩家绑定信息的姓名。您可以修改副卡的昵称。” 李秀丽把副卡改名为“刘丑”。 客服:“需要切换身份卡时,请您打开人物栏。” 现在的人物栏里,站着面容已经跟李秀丽一模一样的李三小姐,右上方则是多了二字“切换”。 点“切换”,人物栏立刻就换成了刘丑。 指导她捏完脸、修改昵称,学会切换,客服旋即褪去。 那机械的提示音重新出现:【人物卡绑定完毕,请玩家进入游戏】 李秀丽站着的这片茫茫宇宙中,打开了一道巨大的漩涡,走过去,就登陆游戏了。 她迈步而前,大步,头也不回。 只听到身后传来那机械而冰冷的祝福: 【祝您游戏愉快,早日得道。】 2、二 石城的李小姐,不爱笑。 李家是石城的大族,上数几代,为官做宰。 只是,如今,最大的“官”也不过是捐来的员外郎。 李员外有七八个子女,其中三个女儿。两个已经出嫁。 李小姐是最小的那个女儿。除了不爱笑,什么都好。 但女子本就应该应该谦恭、腼腆,不把时间浪费在嬉笑上。人人都说,她是个真正的淑女。 十月下旬,秋将尽,风已有肃肃之寒。 庭院里,那棵枯荣已经九次的树再一次凋了。 李小姐也终于一十五岁了。 人们推了一扇又一扇的门,跨了一进又一进的门槛。 小院的锁开了,二门的锁开了。绣楼的楼梯门锁开了。盖板的锁也开了。 丫鬟们斜着身子,推开盖板,从那狭窄陡峭只容一人通过的楼梯上,抬着一个个箱子上来。 喜气洋洋的族妇招呼:“快快快,把东西都抬上来!” “三小姐,赵家抬来了定礼,摆开了半条街。夫人叫我们送上几箱,让您看一看。” 她拨开帘幕、拨开帘幕,再拨开帘幕,如走过重重烟云,才看到李小姐。 李小姐彼时正坐在铜镜前理妆,黑发及踵,一下又一下梳着头发。 闺房的镂花窗开着,外映一方寸寸的天、几缕薄薄的云。以及一叠又一叠的飞檐。 李家的曾曾祖、曾祖父、曾祖、祖父、父亲与叔父,一辈子又一辈子攒下的光荣,叠成了层层飞檐,深深宅门。 绣楼的飞檐,是其中最低的一层,在最深处。 当阳光穿过落进二楼窗户时,只剩小半片,恰够照亮绣棚一方、铜镜半侧。 自从生母病逝后,五岁的李小姐就提前被送上了绣楼。 十年来都住在这深院锁重门的绣户里,闲来无事,不是做女红,就是学几个字,读女戒之流,连二楼都几乎不下,平日里衣食等琐事,全赖丫头、婆子送来、处理。 世人便说,这才是真正藏珠般的娇娇女啊,贤良淑德,堪配良才。 于是十五岁,笈礼这年,李小姐订上了婚,是另一城大族的嫡系男丁,家里近亲在朝中做了很大的官。高嫁。 只是,都订亲了,李小姐还是不笑。 见族妇这么高兴,她问:“嫂子,他是个什么人?” 族妇滔滔不绝,唾沫横飞:“赵公子是个才子!年纪轻轻就是秀才,以后大有前途,否则老爷也选不中他,人才没得挑的......” 李小姐打断了她,重复:“他是个什么人呢?” 族妇楞了楞,说:“是个读书种子,绝好的姑爷!否则夫人也看不中他。” “可是,他是个什么人呢?”李小姐却还是问:“他喜欢什么?会喜欢女红吗?会喜欢刺绣吗?他认多少字?” 族妇沉默下来,有些不知所措的张皇,嗫嚅着,终于说了些不一样的:“三小姐。男人怎会与闺阁女儿有一样的喜好?” 李小姐看出她的为难,换了个问题:“听说他是大族子弟,我配得上他吗?” “谁人不知我家的小姐们个个贤淑,哪个良才堪配不得?”族妇说。 “我这样,就是贤淑吗?” “当然,你的两位姐姐也都是这么过来的,都嫁得极好。” 李小姐却想起两位姊姊。 大姊,二十五岁,留有一子,前年已然去世。姊夫已经续娶。 二姊,自从出嫁,回门时垂眉顺目,此后再无音讯。 李小姐又问:“他家的宅院,是怎么样的?” 族妇不知道,但时下的夫人、小姐大都住得差不离,深居绣户。便说:“小姐放心,赵家也是大族,女眷们住的定不比夫人的差。” 李小姐“噢”了一声。 母亲的住处,她知道的。就在更外一层的院子里,母亲倒常下楼,只是从不出二门。 那,到赵家去。跟她这十年,也差不多。 她依旧不笑。 族妇为让她高兴,又忙打开一个箱笼:“您快来看这妆匣。这套头面是城里手艺最好的匠人,花了足足一整年才打磨出来的......” 匣子装满了灿灿的金钗珠饰。 李小姐果然看过来,一样、一样的数。 这些,将换得她将来一辈子,在另一个陌生的院子里,另一幢逼仄昏暗的绣楼里,一辈子。 像数石子般,脸上并无笑意。 但除了她以外,小院里都已洋溢起喜气,人人都说:“小姐福气真好,婆家看中她的美名呢!” 但第二日,喜气又戛然而止。 婢女们来为她送饭菜时,在楼下窃窃私语:“......命,怎么这样不好。” “可惜了......好端端的......” 没人敢在李小姐面前谈论,但她总要知道。 嫡母李夫人来过,也是小心翼翼的:“姑爷,出了意外,没了。” 五岁上绣楼,十年耗光阴。订婚的次日,未婚夫婿暴卒。 所有人都支支吾吾。 爹娘骂着:“年轻,轻浮啊!” 丫鬟说:“姑爷他......喝醉了......” 婆子私下说:“在男人常去的地方。” 族妇说:“死在肚皮上咧!” 这一次,李小姐终于破天荒地笑了,为这不光彩的死。 旋即,她又哭了。 第二天,李夫人悲戚地亲自为她送来麻衣、素服,让她为夫守孝。 李家是诗书礼教之族,最要脸面。从无二嫁之女。 李小姐成了望门寡。 很快,她病了,半个月不到就病势恶化得很重,却不许人关窗,更不许人赶走窗外飞檐上停着的雀鸟。 一定要叫曾经服侍过她的小丫头过来:“人死了,真的会变成鸟吗?” 服侍她的,乡下来的小丫头,五岁也跟着她住进了绣楼。因为与她说乡野传说,被看守院子的族中寡妇发现,给赶了出去。 没想到十年前,偶尔与年幼小姐说起过一次乡里的传说,小姐竟一直还记得。 这么久远了,小丫头也不敢肯定:“大约是的。” 李小姐的脸色苍白得厉害,透着隐隐的青黑,双眼却亮晶晶的。她靠在床头,说:“那,到我死前,都不许关窗。” 因她病得太重,李家商量了半日,还是延医。 大夫是外男,李家不许进院子,更不让上绣楼,“悬丝诊脉”,竟然从楼上拉了根线下去,由丫鬟口述病症,既无望闻,又无问切,胡乱开了些吃不死人的药。 倒来了些医婆,看了一看,又说什么“心病引身病”的话,让李员外夫妇大不快:“不许再请。三姑六婆,尽是脏污。别沾了小姐的干净身子,坏了小姐的名节。” 遂至病势沉重,药石难医。 李小姐吃什么,吐什么,大半时间都在昏沉。她知道,自己终于快死了。 生命的最后,短暂的一生,几乎从来不笑的她,凡有清醒的日子,反而是整天整天地有微笑,快活得惊人,常招那出身乡野的丫头来作伴,听说些“魂灵儿轻,能穿墙,能飞天”的村俗昏话。 念她病重,李夫人也由着她去。 连赵家老爷都听说了她的病,登门拜访,擦着眼角说:“李兄,小弟有一不情之请......” 那一日的黄昏,李小姐呕了大口的血,面如金纸,忽然有力气抬起手,指着窗边,用极微弱的声音说:“猫......赶走......不要伤了......雀......” 丫鬟本守在床边,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骇然地看到,果有一只皮毛虬结的黑猫坐在窗上。便立刻去赶。黑猫立刻蹿走了。 一回头,看到李小姐双手垂落,一动不动,脸上似有隐约的笑意。 一探她的鼻息,丫头吓得两股战战,立刻奔下楼去,直叫:“夫人,小姐、小姐好像没气了!” 李员外夫妇正在外间院子的堂上,陪坐赵家夫妇。 一听此言,赵家二人面露喜色。 李夫人则擦了擦眼角的泪,忙吩咐:“快把小姐扶起来梳妆,亲家在堂下等着了。” 丫鬟愣住:“梳妆?可是,小姐,小姐已经......” 她这才看到,大堂里竟然停了两座棺材,挂着白与红交缠的帘幔,布置香案,香案上摆着瓜果点心,两侧设红烛与香烛,挂白灯笼,上有大大的囍字,似灵堂又像喜堂。 其中一座棺材是空的,盖板开着。 李夫人见这乡下丫头笨呆呆的,也不理会,只叫身后:“快,上楼去为小姐换衣梳妆,扶将下来。” 她身后一列十几仆妇,个个手里捧着托盘,上有嫁衣、头饰、盖头、红绸,一应俱全,闻言便入院上楼。 丫鬟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跟了上去,却被拦了下来。 过了一两个时辰,竟见她们将小姐两边驾着,硬是“扶”了下来。发髻已盘,珠翠满头,一身惨绿嫁衣,脸上扑了苍白的粉,涂了赤红的胭脂,唇也滴血一般,竟果然是新娘装扮。 只是,李小姐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死者当然不会动。 赵家夫妇打量李小姐相貌,愈加满意。 刚刚没气的,新鲜。爱颜色的儿子应不会嫌弃。 新娘打扮的李小姐被放进了那座空着的棺材,新郎新娘手持的红绸,就挂在两座棺材之间。 二人早就做好的牌位,也缠着相连的红线,各自放进了棺材,意味着即使死去,灵魂也羁绊一起,不得脱飞。 赵老爷拭泪,对李员外说:“我本知道这是野俗,汝家诗书之族,这是不应之请。但,请仁兄怜我一片爱儿之心。我儿年轻夭亡,死时不瞑目。怎忍见他泉下孤独,因此,至今停灵,只待觅着一个合适的去陪他。令爱与他本就是未婚夫妻,女儿家年少而亡,更是凄凉可怜,连祖坟都进不得。想来,李兄若疼爱女儿,也不忍叫她做孤魂野鬼。倒不如,他小夫妻两个,正式拜了堂,合葬,在地下也有个伴。” 他作揖:“以后,定当实成亲家来往!” 李员外被这声实成亲家暖透胸怀,忙去扶他,说:“亲家多礼了,等到半夜,再行礼,入葬合婚。我们先去外堂坐。让他们夫妻两个相处一会。” 李夫人嘱咐下人们:“都给我好好守灵。晚上还要送亲。”便也招待赵夫人去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黄昏落尽,天彻底黑了。四周极安静,寒风愈大,吹过狭窄的门,吹出呜呜的凄声。红烛摇曳,照着两座漆黑的棺材,拉出长长而扭曲的影子。 仆妇、婢女们战战兢兢地在堂外守着。无人敢进停棺的屋内。 忽然,一个婢女叫起来,吓了所有人一跳,浑身白毛汗。 为首的管事仆妇斥道:“叫什么?若是惊扰了小姐和......和姑爷,没你好果子吃。” 那女婢哭丧着脸,上下牙打嗑颤,头也不敢回看堂内:“小、小姐的影子、坐、坐、坐起来了。” 大家都毛骨悚然。 管事仆妇忍着恐惧,回头看了一眼,见没有异常,立刻将堂屋的门掩上,轻轻退了出来。然后松了口气,抚着鸡皮疙瘩,狠狠瞪那年轻婢女一眼:“小姐今晚新丧,就、就算有什么,也没那么快。何况三小姐是多贤淑温顺一个人,老爷夫人是为她九泉着想,她肯定感恩,岂会惊吓我等?你再胡说,我立时回了夫人去。” 于是,所有人都害怕,但均不吱声,个个如坐针毡地守着。 夜色已深,终于到半夜的时刻。 两家的父母喝完酒席,来为儿女主持婚礼。 推开门,他们抬头,四双眼睛,对上了一张脸。 掀起的红盖头,惨白的脸,漆黑的眼,血红的唇,烛火下,幽绿的嫁衣。 生前不爱笑的李小姐,坐在香案上,喜服垂在棺材上,正咧开嘴,从未有过的,畅怀大笑。 3、三 夜色已深,停灵的堂内只有幽幽烛光,照着白色的囍字灯笼,两具黑棺的影子一晃一晃。 刚刚死去的新娘,穿着喜服,披着鲜艳的盖头,坐在香案之上。 她惨白的脸咧开血般欲滴的唇,环顾左右,饰明珠的绣花鞋悬在半空,也在棺材上一晃一晃。 赵公子的棺材盖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她绣花鞋悬空,正好悬在他头部的上方。 他死了已经一个月多而未下葬,即使是十月下旬,天气已经够冷,棺木又封得及时,但仍已开始腐烂,周身膨胀。一身大红的喜服衬托下,那变形的面部甚是可怖。 新娘却用绣花鞋尖,轻轻踢那腐烂的脸:“这模型真丑啊。这就是我的新郎倌?” 鞋尖尖的明珠上便沾了尸骸面部的脓水,她却毫不在意,嘎嘎直笑,似觉新奇。 此情此景。赵夫人发出尖叫,白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其他三人转身就跑,连滚带爬地喊人,屋外的婢仆在看到新娘的那一刻,却早已跑了个空。 “哎?跑什么?”新娘从灵案上跳下来:“别跑啊爸爸妈妈,哦,爹娘、舅姑。哈哈,古代的称呼真怪。”她唤他们,琢磨一下,自觉怪异,便又自己咯咯直笑。 见大堂内外俱已无人,新娘无视了死鬼新郎,兴致勃勃地在堂前转悠起来:“我从前只在恐怖游戏里见过冥婚呢!” 一会举起红烛瞧瞧,一会伸手去够白灯笼,捞起牵红丢丢,拿起灵牌看看,还念:“爱女李氏三娘......咦?” 李小姐早已提前做好的灵牌上,本写着她的名讳——李三娘。 时下的女孩子大多没有正经名字——也用不着什么名字,即使是李家这样的家族,也多不过是按家族的排行,便叫大娘、二娘、三娘而已。 但此刻,在新娘的注视下,那敷衍的名讳,在灵牌宛如被无形的手一字一字抹去,变成李秀丽三字。 这时,门外响起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三、三、三小姐......” 新娘回过头,看到了一个五官长得参差不齐的小丫头,看起来瘦弱矮小,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双腿抖得像筛子,还坚持在原地站着,手里还拿着把剪刀。 她一回头,看清新娘的脸,那小丫头瞪大了眼:“你、你不是三小......” 话刚出口,神情一恍,小丫头很快就回过神来,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小姐,我、我来为您剪、剪断红线!” 新娘问:“剪什么红线?” 小丫头说:“灵牌上的红线!您别生气,我、我来为您剪断这线,您就不会被绊住,就不用被留在躯壳里尸变,就能飞走了......” 她还记得小姐病逝前说的话,一定是因为小姐不得脱飞,才会不得安宁。 夫人不让她来看小姐。她就揣了把剪刀,趁他们都跑光了,来为小姐剪开羁绳。 新娘低头一看,看到被自己捧在手里的灵牌上果然缠着红线,另一头系在那死鬼新郎的灵牌上。 小丫头步步走近,双腿越抖越厉害,鼓足勇气,一剪刀下去,红线垂落。 但新娘仍站在原地,饶有兴致地左顾右盼,并未化烟飞鸟。 小丫头傻了眼。 距离近了,却看到新娘口里呼出一口暖气,遇寒而升白雾。 她胆大包天地伸手去摸新娘的脸。 新娘奇怪地看她一眼。 温的。热的。温热的!! 小丫头大喜,腿也不抖了:“小姐,你是热的!小姐活了!小姐活了!” 她出身乡野,从小在李家也干惯粗活,吃得也多,嗓门中气十足,一喊惊了半个院子。 李家人也壮着胆子回来了。 李夫人叫一个仆妇去摸,摸到新娘身上是温热的,而新娘只是嫌痒躲了一下,也没有暴起伤人,所有人终于都松了口气。 但为李小姐化妆换衣的仆妇、婢女,可都是亲眼见到她没了气息,亲手摸到她身体渐冷的。这死而复生太古怪,何况她复生后举止异样。 谁知道活过来的到底是三小姐,还是什么东西,抑或孤魂野鬼? 李员外只得叫一列健妇,把三小姐架到绣楼去,暂时先关着。 然后就星夜加急,也顾不得诗书之族的脸面、避讳,准备请道士、和尚、神婆都来做法驱邪,连黑狗血、活鸡都叫备上了。 闹了这一出死而复生,这不知是被什么附体的李小姐还当着未来舅姑的面,以鞋踏面,羞辱夫婿的遗骸,说什么“魔星”、“真丑”。这亲自然也做不成了。 等被吓昏的赵夫人苏醒过来,赵家人就连夜悔婚。要回庚帖、生辰八字,抬走聘礼和棺材,立刻逃回柳城,连生气都顾不得,唯恐走慢一步就沾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李秀丽刚从登陆游戏的兴奋和新奇里回过神,整个人都还懵着,就已经被关在了一幢连楼梯都有锁的阁楼上,楼下的小院子里站满了手持大刀的健壮妇人,足足十几人! 而院子外,佛、道各据一方,设神龛,摆祭坛,开法场。 耍剑的、写符的、诵经的、喷火的,一应俱全。 “砰”,盖板被解锁,两个紧绷着脸的健妇,直奔阁楼,抓住李秀丽。 一人抓住她,一人拿起手中浸泡了符咒灰的碗,往她嘴里硬灌。 李秀丽挣扎,“咳咳咳”地拼命咳嗓子,试图把这味道十分恶心的水呕出来。 又被人兜头一桶液体,她摸把脸一看,黏糊糊的,一股血腥味! 而院外,现杀了一条黑狗、一只大公鸡。 然后又来一个浑身皱巴巴的瘦弱老太婆,身上沾着鸡毛,阴森森的,挂着铃铛,围着她跳舞,时不时就朝她洒一把香灰,朝她身上抽一竹条,哎哎的:“吾神~吾神~” 李秀丽劈手去夺神婆的竹条,没夺动,反而被抽得更狠了! 等所有招数都用尽,李夫人冒险登楼,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李秀丽。 李夫人期期艾艾地问:“三......秀丽?” 李秀丽抹一把血,叉开双脚,往拔步床上一屁股坐下,浑身都疼,阴沉着脸,应声:“是你爹!” 坏了!大家想,没驱邪成功! 也不敢在阁楼久留,硬是指令几个丫鬟哭丧着脸,两腿兢兢地留下看守,都跑了。 坏了!李秀丽想,这什么破游戏,啊,身份卡注释还带骗人的?这就叫掌上明珠啊?这就叫掌上明珠啊! 阁楼上被各种驱邪手段搞得一片狼藉。 她打量周围,这阁楼,是李家所有的阁楼建筑中最矮的一栋,窗口的视线被其他建筑的飞檐挡得严严实实,只留半片天。 室内也很矮,还有垂下的挡板,一米八、九的男生进门就要考虑会不会撞到头。 有几扇窗。那窗口“大”得连个纤细的半成年少女都很难爬出去。 一张相对占比特大的木床,像个小空间,但也因此把其他东西都逼到了角落。 桌子、椅子、梳妆镜、妆匣。大多镶金边,饰银点翠,倒是精致。 门外还有一个房间,是绣房,里面还有一把琴。 房间的视野都特别昏暗。整体来看,很是逼仄,住久了,人都要萎了。 李秀丽在网上看到过监狱的宣传视频。她对这座据说时下很规范豪华的、千金小姐的闺房,评价:不如现代监狱的犯人住得敞亮。 选择身份卡登陆游戏后,她就是李小姐,身份卡过去的经历、记忆,也全都归她了。经历写在面板上,记忆呈现脑海中。 李秀丽翻看了一下身份卡乏善可陈的经历和记忆,匹配注释,深觉被诈骗。 十年困锁阁楼上,身死还要配冥婚。身份卡注释上,居然管这叫“掌上明珠”! 根本没人可讲话,重复单调机械的生活,导致得了抑郁症不爱笑,居然被叫做“端庄自持”! “颇有美名”,于是得了个年轻秀才,但是留恋章台、死于马上风的贵婿! 难怪这张身份卡虽然是蓝卡,色泽却浅得近灰。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院重楼住着的深闺女子,寻常男子连靠近她外院的外院都不能,小院常有族妇守着,什么不认识的人,一概别想进来。没有任何家庭之外的社会关系,像个“隐秘人”。 连去求神拜佛,想出去外面的佛堂道观,那都是嫁出去后,有丈夫陪着,才偶尔行得。 等到老得不行了,没有生育能力了,子孙在侧,倒是稍多一些自在。那时候修仙也修不动了。 这样的人,一辈子哪有什么仙缘?指望她读女戒悟道,靠女红成仙啊?还是相夫教子,等子孙得道,捎她一程? 李秀丽气得狠狠砸了一下屋内的木桌。 这身份卡,总得给她带来什么好处吧? 她点开人物面板的属性,一看之下,呆了。 姓名:李秀丽 性别:女 力量:1(原3) 精神:3(原6) 智力:5 魅力:6(原4,时代加成) 她的力量和精神不增反扣! 难怪之前她劈手去夺老神婆的竹条,根本没抽动! 她看到属性面板下的注释时,差点气梗: 【为让玩家有更真实的游戏体验,原有身体素质、属性,将根据身份卡的具体情况进行删减调整】 【注1:你从小打广播体操,每天早上被学校安排跑操十分钟,体育考试满分,一顿能吃三碗饭。每天三顿鱼肉蛋从不落下。 但李小姐自幼生长深闺,从不运动。被迫每餐吃几根青菜、几块豆腐、小半碗饭以保持男子喜爱的弱柳扶风,一天两餐。 力量-2】 【注2:你从三岁就开始上学。学校的填鸭教育,你随波逐流,中等水平,但依旧被硬塞了上下几千年的知识,懂天文地理,知生物物理。 但李小姐自幼在阁楼做女红,读的只有女戒,认一些做账的数字,识不满三位数的字,认识不超过五个指头的人。 精神-3】 【注3:你和李小姐都是各自时代的普通人,平平无奇的蝼蚁。不笨也不聪明。 智力不变。成年可达6】 【注4:你长得还可以。 但在本世界,大多数人都营养不良、瘦弱矮小。你的长相水平对本世界的普通人来说,已经可以称之为美女。 你不喜欢自己的长相风格,你的长相风格却被本世界的士大夫所认可。 魅力+2】 只有一个数据涨了,还是她最不喜欢的数据。 她愈发怀念自己的金卡。 李小姐这样风吹就倒的身体素质,面对满院子的健壮成年人,偌大一个李家,怎么跑得出去? 不跑出去,怎么寻求仙缘? 论坛里说过,像蓝卡这种只有百分之十仙缘可能的身份卡,要不断地尝试,到处去碰,才偶有所得。 百分之十,可不是简单的、尝试十次就能中一次。 而是终其一生的各种尝试,每一次都只有百分之十的概率,而且撞大运碰到,也常是擦肩而过。 大部分蓝卡,终其一生,仙缘渺渺似掌中沙。 所以大部分人抽到蓝卡后,都采取了同时进行的办法: 一边努力在世俗提升自己的身份地位,尝试升级卡片。一边查访所有可能跟超凡等核心玩法相关的信息。 可是李小姐这样的身份卡怎么办呢? 深闺女子,科考、做生意等等手段,对她来说,都是不适用的。 要从婚嫁上入手?妻随夫贵? 古代侧的世界,婚嫁最讲身份等级,不由自主,私奔为贱妾。女子尤其被动。 要嫁紫卡的王公贵族,李家这样的落魄门楣,还远没有资格。 何况“李小姐”刚闹了这样一出冥婚现场死而复生,接下来还不知道会被怎么处理呢! 古代侧世界真麻烦。 怪不得论坛里有前辈科普,说女性如果抽到古代侧世界,寻仙的难度程度会直接翻倍上升。 对了,论坛! 李秀丽打开论坛页面,又啪地合上。 论坛里的“瑛”前辈说过,可以分享一下通用的经验,但不要把任何涉及自己真实身份的信息说出来。 李秀丽绷着小脸蛋,深沉地想:毕竟这么多玩家,人心难测。 还是先自己想想办法吧! 死而复生的“三小姐”,先是转来转去,两眼无神瞪着虚空,双手凭空指指点点,嘴里念念有词,几个丫鬟缩在一个角落,气都不敢喘大声。 过了一会,“三小姐”往椅子上大大咧咧一坐,手指着她们:“你们......我饿了,给我送饭!还有,把这满地的鸡毛、狗血,都给我收拾一下。” 但她眼睛一转,实在分不清这几个丫鬟的脸,她们偏还穿着一样的衣服。 都怪这该死的游戏公司,明明人人都知道你不是正经的游戏公司,居然还像模像样地遵循“未成年人保护法”。 作为尚未成年的未成年人,李秀丽在注册游戏账号的时候,必须签署“未成年人游戏协议”。 签了这个协议后,她的眼睛就被《道种》公司屏蔽过了一遍。 虽然周围环境看起来是真实的。 但,除了她自己外,所有人在她眼里,通通都是分辨率不高的像素小人。顶多认得清人的眼睛、鼻子、嘴巴的大概位置。 至于具体模样? 方脑壳的像素小人,除了衣服外,不都一个样? 她看到的血,也根本不是红色,而是彩虹的颜色。 她一睁开眼时,发现冥婚的现场,棺材里躺着一个脸部一团青紫糊糊、身形有些膨胀的像素人,那就已经是她看到的,足够丑的“建模”了。 挑了半天,李秀丽挑中了一个丫鬟——虽然衣服相同,脸部在她看来也差不多。 但这个丫鬟,她有印象。 因为她的建模实在是太参差了。 即使是像素人的程度,也能看得出眼睛大小明显不一样,嘴巴的位置也是歪的。 就是冥婚现场为她剪红线的那个丫头。 小环被三小姐准确地指住了:“你,你过来,你们其他人去拿饭,你过来打扫卫生。” 其他丫鬟如蒙大赦。 虽然三小姐身上发生了怪事,但她始终还是小姐。而且夫人命令她们看着她。 现在能借着拿饭菜暂时躲一下,再好不过。 她们慌里慌张撇下小环,赶紧锁了下楼的盖板。 独留下惴惴不安的小环,面对“三小姐”。 李秀丽翻了翻记忆,拍了拍身边的椅子:“喂,你,小环?坐下说话。” 小环不敢坐。 李秀丽说:“叫你坐就坐,烦死了!” 小环只得坐下。 李秀丽凑过来:“你帮我逃走吧?” 小环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下来,干脆砰砰磕头:“饶命、饶命!” 她敢帮死掉的小姐剪红线,不敢帮活着的小姐逃跑。 前者,是在她能力范围之内,最大胆的好心。悄悄的,谁也不会注意。 后者,她是真的会被老爷、夫人打死! 李秀丽说:“给你银子?” 小环,砰砰砰。 李秀丽:“给你金子?” 小环,砰砰砰。 李秀丽站起来,把那妆匣打开,里面大把价值不菲的金银珠宝一洒:“这些都给你?” 小环,砰。磕晕了。 李秀丽很失望:“哼,那就打扫完快滚出去。” 接下来几天,她尝试着跟所有人接触。其他丫鬟、守院的健妇、甚至还遥遥地喊过小院外的人。没有任何人肯帮她,甚至连她的话也不听一句。 她尝试着半夜翻窗,差点没把自己肋骨挤断,才翻了出去。却立刻就被看守的健妇逮住了。 就李小姐这可怜的力量,根本反抗不得,就被抓回了绣楼,三大碗香灰水当即被摁头灌下。 因为其间李夫人来过一次,跟李秀丽各种试探,李秀丽用记忆完美地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 李家又怀疑,这大概是真的三女儿,只是不知怎地中了邪,复生过来。大约是觉得棘手。暂且还没商量出如何处置她。 因此尚且好吃好喝地给她——指仍如旧时李小姐的饮食,青菜、豆腐、茶水,米饭。吃得李秀丽面有菜色。 李秀丽冥思苦想,谁会帮她?怎么离开这宅笼? 但思来想去,李小姐,在社会上根本是个隐秘人。 没有社会关系,一个等同于根本不存在的人,谁会违抗李家来帮她? 赵家?赵家巴不得李小姐赶紧死掉。一雪前耻。 姊姊妹妹?大姊已死。二姊同在笼中,连消息都收不到,谁能救谁? 这个身份卡真的太烂了。连乞儿都至少可以自由活动...... 连乞儿都......等等,李秀丽忽然眼睛一亮,立刻打开了人物面板。 “李小姐”没有外面认识的人,可是她有啊! 乞儿刘丑是柳城人,柳城就在石城隔壁。像赵家就是从柳城来的。 虽然乞儿身份卑微,但至少可以试一试。 她立刻摁下了身份卡上的切换按钮。 百里外的柳城。 一个破庙中,一个乞儿睁开了双眼。 4、四 柳城城东的郊外,有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庙。 残破的门,歪斜的牌匾,字迹已模糊不清。 香案上,神主牌不知所踪,神像沾满蛛网灰尘,彩漆落尽,只得大致看得出是位女仙。 案下的狭小空间里,垂下的桌布挡风,烂蒲团混着稻草,搭了一个小小的窝。 一个蓬头垢面、布条衣衫的乞儿蜷缩其中,忽然睁开了了双眼。 她面目脏污,身材干瘪,男女不辨,唯有眼睛十分明亮,黑白分明,像是被点活的漆,绘出赳赳的神采。 寒风从破门里呜呜吹进,李秀丽切换完身份卡,一坐起来就猛地打了一个喷嚏:“好冷啊!” 环顾左右,她拿起身边豁了口的破碗,拄着木棍,艰难的站了起来:“好破啊。” “好痒啊。”她一挠头发,竟从鸟巢似的蓬头里揪出了虱子。 刚走一步,脚一扭。砰,摔倒了。 “刘丑”果然是个跛脚。 李秀丽从小上蹿下跳,还没尝试过如此行动不便的滋味。 李小姐的身份卡,用的还是她自己的身体,除了被《道种》公司强制削弱了一波力量、精神外,别的都没问题。 不像“刘丑”这个身份卡,一登入,就好像被套进了一个不合适的模子。 适应了好一会,她才能正常走路。只是比普通人的速度慢。 柳城到石城有百里左右,换算成公里数,大概在五十公里,相当现代的一个县到隔壁县的距离。 以这个速度,大约要走两天,才能到石城。 李秀丽又查看了一下这个身份卡的基础数据。 姓名:刘丑 性别:女 力量:5(原3) 精神:6 智力:0(特殊因素) 魅力:5(原7,时代原因) 出乎她意料的是,刘丑的基础数据,竟然比蓝卡李小姐要好得多。 力量甚至比她原本的身体素质还好两点,够得上现代健康强壮的成年男性水平。精神也没有扣减。 只是“刘丑”基础数据下的一系列解释,让李秀丽一头雾水。 【注释1:够硬!力量+2】 “够硬”是什么意思?就两个字的解释? 【注释2:特殊因素。智力归零】 还有这智力是怎么回事?李秀丽盯了那个鸭蛋半天。 就算是智障儿,智力也不至于为零。 而且她现在用这个身份卡,转动脑筋,一切都正常? 所谓“特殊因素”到底是什么? 最后的魅力,让她更不高兴了。 【注释3:她身份卑微,但亲手捏出来的脸,你怎么会不爱呢? 虽然符合你的审美,但并不符合本世界对女性的审美。魅力-2】 这些有眼无珠的土著! 这张灰卡的数据大不正常。 但也没有人会为李秀丽解答。 《道种》游戏号称开放世界。但玩家都心知肚明它其实是个什么性质的“开放世界”,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客服、引导精灵之类为玩家解答。 如她登陆游戏时,出现的“人工客服”,都已经是论坛里前所未闻的了。 也或许有人遇到过,但总之,没有人提过。 她只得愤愤地合上面板,决定马不停蹄地赶去石城,想办法营救主卡。 乞儿是柳城本地人,石城的路怎么走,她混了十五年,记忆里还是有的。 “刘丑”推门而出,见山中气萧森,天高蓝若洗,远处苍山绵延,隐约有一城池。近处溪水潺潺,火红的枫叶顺水而流。 乞儿还挺会挑地方,记忆里,这座破庙落座山腰,位于柳城城郊,离城中不算远。 因风景不错,城里富贵人家经常来远足,因此山中的虎豹豺狼野猪等,早就被清理一空,而附近的乡野农夫,都被禁止来此。 山顶有道观,会为来远足的富贵香客提供住所。 这座半山腰的破落庙宇,来远足的都看不上。但附近就是上山的必经之路。 为了香客们的观感,山顶道观的道士,也时常来驱赶窃据破庙的流浪汉、乞丐,免得他们蹿入山路,惊扰客人。 只乞儿小心谨慎,瘦弱而灵巧,自以为藏得好。 道士们其实知道她,但看她年纪不大,又乖觉,从不往上山路上蹿惊扰香客,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她网开一面。 乞儿就时常就躲在破庙里休息,当成了常驻地点。 她走到庙旁的一棵树下,从树根的一个小洞的位置,刨出了被藏起来的一个包裹,层层破布裹得严实。 解开布囊,里面是乞儿“刘狗剩”千辛万苦乞讨到的几个干饼。 记忆中显示不好吃,嚼起来像在啃树皮、咽石灰。但已经是“刘狗剩”珍视万分的财产了,是她接下来十几二十天,万一讨不到吃食时,唯一的救命粮草。 她怕自己出去乞讨的时候,饼子被偶进破庙的其他乞丐摸走,还特意寻了树洞藏起来。 看了看这干硬掉渣,粉末连蚂蚁都不屑一顾的干饼,“刘丑”十分嫌弃,动作却麻利地把它重新裹起,绑在了腰间。 路上走两天,总得有吃的,否则根本扛不住赶路消耗的体力。 这就是她赶路的干粮了。噫,幸好她当初选了李小姐,虽然也有千种不好,但至少一开始不用啃这种东西! “刘狗剩”珍视的,打算十几天的伙食,在大大咧咧的“刘丑”这里,瞬间变成了两天就消耗掉的赶路粮草。 这时候,“刘丑”才想起来,翻了翻身份卡的经历,想看看“刘狗剩”是怎么死的。 一般只有死人,才会变成游戏玩家的“身份卡”。 没翻到。“刘狗剩”是怎么死的,记忆中和面板上的经历,都没有显示。 有点奇怪。但“刘丑”没有多想。 谁在乎一张灰卡是怎么死的? 反正她已经摸索了一遍,在成为她的身份卡后,这个身体重置到健康时了。无病无痛也不饿。 真要猜测,根据“刘狗剩”的经历,大约不是喝了脏水、脏食,患病死的;就是小偷小摸吃食,被人乱棍打死的;也可能是怎么都好,随随便便就死了。 这时代的灰卡,大都是贫民百姓,性命不值几大钱。 “刘狗剩”这种连贫民都算不上的,更是灰卡中的垃圾,堪称命如草芥。 “刘丑”对着那座破庙说:“不过,如果我知道你的死,有仇人可以追溯的话,我会为你报仇。” 随后,她拄着拐杖,跛着脚,扭头离开,向山下而去。 多走了几步,彻底适应了这个身份卡后,刘丑却忽然惊奇地“咦”了一声。 * 山下的路,并不好走。 自古都说“行路难”。 大多数时候,这是字面上的意思。 如今换季时节,冷雨一场接一场,大多是烂泥路。 有一些铺石子的好路,却是豪族自家修的,轻易不许路人踩踏。 更多时候,郊野里连路也没有,逢山过山,遇河淌河。穿过半人高的野草,拨开长刺的灌木,砍下挡路的树枝。 也有时候运气好,要去的地方修了相对平坦的官道,就走上一程,只要避开道上的官员车马即可。 “前面就是石城了。”三个客商结伴而行,从更远的城来,三人共用一条驴,驴背一部分货物,人背一部分货物,走了半个月多,总算快到目的地了。 瘦客说:“一路走来,也没卖出多少货。” 胖客说:“到了石城就好了。石城富庶啊!三十年来从没有闹过旱灾洪灾,人人手里都有余钱。” 老客说:“三日后就是立冬,今天正是石城的热闹时候。都少说闲话,快快地走,我们的脚程恰能凑上热闹,酒水、食物有的吃咧!” 三客说话间,一条影子忽从官道侧前方的山林里过去了。 瘦客揉了揉眼,竟看到一个乞儿,拄着拐杖,跛着脚,踏着山间又软又塌的泥路,几下子就滑一般地上坡去了,转眼就是几丈,翻山越岭如寻常,直如奔跑。竟比他们三人走平坦的官道都还要快得多。 他怔地想再去看,但呼吸之间,那乞儿早就消失在山坡后,林里只剩风声。 同胖、老二客说起,他们也不以为然,取笑:“这样的天气,还在山里跑?刚下过几天的雨,山路连熊、彘走了都跌跤。人哪能有这等速度?还是个跛子?你怕不是瞧见了山精。” 瘦客也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只得作罢,嘴里还嘟囔:“分明是人......” 而在他们前面的小山坡上,刘丑也停下了步子,惊奇地打量着自己这具躯体。 本以为是个跛子,即使柳、石二城相邻,也得有好几天才能走到石城。 没想到,适应之后,这身份卡出人意料的敏捷、轻灵。 即使在寻常人难以行走的、软泥沼泽般的山路,也能如履平地。拖着跛足,翻山越岭,健步如飞! 本以为要走好几天的路,她从清晨出发,取直径,直接翻山,到如今黄昏时分,一天就给赶完了,眼看前面就是石城......五十公里路,甚至没觉得累,连口水都没喝。 她搜索记忆,记忆中的乞儿,又分明是个寻常的肉体凡胎。 难道是变成她的身份卡时,这躯壳发生了什么异变?还是被游戏公司做了什么手脚? 管他呢,眼前暂时是好事!有这好处,她营救主卡的成功率就更高了。 即使是这张灰卡副卡发生了神奇的异变,但主卡可真的完全是她自己的身体啊!总不能把自己的肉身留在李家,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样的遭遇。 之前,因为担忧自己切换身份卡的时候,主卡会不会突然昏迷,她还切换回去看过。 主卡“李小姐”在她切换身份卡期间,据那个叫小环的丫头口述,并无异常,只是什么话都不说,只吃饭、睡觉、解决生理问题,旁的时候,就躺在床上,双眼无神,一动不动,宛如偶人。 这个游戏居然还有最基础的“系统托管”。 但根据描述,这个“托管状态”宛如梦游,只有最基本的解决生理问题的本能。一旦面对稍复杂的事态,就什么都做不了。 因此一路上,刘丑半点也不敢歇息,埋头狂奔,生怕在她赶路期间,主卡那面出了什么系统托管无法应对的异常情况。 所幸,紧赶慢赶,总算到了石城。 此时,太阳西沉,天已昏黄。照理,都快到关城门的时候了。出入的也该少。 但石城仍然洞开城门,甚至从城中到城外,挨挨挤挤的都是人,一排排,举着火把的,提着灯笼的,蜿蜒着橘红色的长龙。 热闹的场面,所有人都看向一个方向。 城中的中线大道上,正一顶接着一顶,朝着城外,抬来肩舆轿。 每轿都由前后各两,共四个青壮抬着。 轿上饰以结婚挂的红布,每舆都坐一穿嫁衣、披盖头的女子。 大路上站满了维持秩序的壮年男子,不许人们冲撞肩舆轿。 每辆轿旁都有执戟的护卫。 三客忙牵驴到一旁,伸着脖子也去看。 老客哎呦一声:“可赶上了这热闹!” “什么热闹?” “河神娶亲的热闹啊!”老客说。忽又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扭头去看,却只见人潮涌动,一下子把他往后一挤,根本没见着说话的人。 这时,胖客激动地拉了他一把:“来了来了,花轿过来了!” 老客便不再寻,也仰着脖子去看新娘们。 在轿子经过他们时,人们便可清晰地听到,这些新娘打扮的少女竟然在哭泣。泪珠打湿了衣襟,却无法擦拭。而嫁衣下,却有麻绳。她们的双手和双脚,竟然都是被捆住的。 当轿子经过人群时,人群中时不时就爆发出一阵哭号。 有衣着褴褛的中年男女试图冲向轿子,嘴里喊着“我的儿啊——” 都被两边的护卫拦住,刀戟一亮,只能停住步子,原地干嚎。 也有一两家不肯干休的,宁肯往刀上撞,也要去扑轿。都被拉了下去。 “真可怜。”见此,瘦客想起听说的石城传闻,顿时面露不忍,深深叹息。 胖客不以为然,甚至有点羡慕:“装腔作势。石城可都是给够了这家人钱的。他们寻常嫁女儿,还远拿不到这个数呢!可惜我既不是石城人,也没有姐妹、女儿。” 一旁站着的还有个长衫的青年读书人,看不下眼,嘴里嘀咕着:“淫祀、淫祀.....” 他的同窗赶紧捂住他的嘴:“三十年了,就你知道可怜?要是被莱河水神听到,你家的地还要不要庇佑了?连县太爷都不管,你一个县学生多什么嘴?” 刘丑混迹人群中,游鱼似的,东听一嘴,西一听耳朵,才知道这是做什么。 原来,三十年前,石城正闹旱灾,整整几个月,滴雨未下,流甲一方的莱河竟快干涸。 忽有一夜,城中大户、大族、以及当地县令,都得到托梦。 梦中有一男子,自称莱河水神,言称可以庇佑石城,保当地风调雨顺,再无洪涝旱灾。只是需要每逢立冬之时,选十二位少女,投入河中,嫁与他为妻。 次日,水位降低许多的莱河忽涨洪波,缓解了许多旱灾。夜里,水神又托梦给石城人,称报酬已预付,今来索妻。 这一次,不止是大户,许多百姓也听说此事。 当时的石城县令是位儒家的正人君子,闻言大觉妖孽,自然不应。还下令禁止民间擅自祭祀。 不料次日,神鬼不知,县令竟然被发现淹死莱河中,浮尸都已经泡胀了。而其住处,只有一长条的水痕,地上有细碎的鳞片。 第二任县太爷也不肯服输。不信邪。同样下令禁绝。 下场又是在莱河中当淹死鬼,住处发现了巨大的蹼印。 第三任县令不敢轻忽,当即禀告朝廷,请了一队驻军,带着火器,沿着莱河,要搜捕、围剿妖孽。 熟料半个时辰之后,莱河忽震荡,发大水大浪,卷走半队士卒,火器也掉进了水里。 而跟着一起巡逻的县令,明明出身江南,水性极佳,却还是当场淹死莱河。 连续淹死三任县令之后,后面再赴任的,便不敢再触碰“河神”相关的任何事宜,任由石城乡老自行其是,只要平安熬到卸任就好。 朝廷算了一笔账,从此也默契地就当石城不存在——能交税就好。 反正石城风调雨顺,税从来是足额交的。 不过是每年一县多死十二名女子,实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犯不着兴师动众。 哪个县城每年各种原因死的,不比这多? 于是,石城大户、豪族商议之后,还是搜罗了十二名乡野女子,给她们的父母以重金,称作聘礼,又将这十二名女子装饰以绮罗绸缎,吹吹打打,于立冬之日,送嫁莱河。 十二女子入水之日,莱河凭空泛起大波澜,河中隐隐有一车轮大的鱼眼珠闪烁。 石城人十分骇然,这才彻底相信,莱河中多了位异类。 祭祀之后的一年,果然风调雨顺,别的县有什么旱涝的,到了石城这里,就风浪自平,雨水得当。 河神欲壑难填,却再次托梦,给全城人。说十二个还不够。下一次立冬之日,要二十四人,而且必须都是父母珍爱的女儿,不能是些野草般的丫头。 城中哗然,民意沸腾,石城人试着拒绝了这一要求。次年没有祭祀。 熟料,立冬之日,莱河忽然洪波泛滥,淹没了大片的良田。一巨鱼乘水而来,一尾就有二层阁楼之高,在水中兴风作浪。 石城县令组织乡民齐齐朝水中射箭。 那鱼的鳞片却似金石,未伤分毫。 投以火箭,入水即熄,鱼亦不惧。 石城人无法,只得再次选了二十四名少女,俱是父母珍爱,投入河中。 大鱼背女摇尾而去,大水顷刻而退。 从此之后,石城便年年祭祀。 石城的大族、豪绅,为了安抚民心,自掏腰包,出了每年的祭祀费用,还给每年“嫁女”的二十四户,各一笔嫁妆。 这些家庭,大多是些贫户,或者是普通百姓,至多是小富之家。 女儿嘛,本来就不值钱。民间本来就多得是溺女的。即使养大几岁,嫁出去得到的聘礼,多也不过是几贯钱。 贫家虽然爱女,到底要生活。河神娶妻,大户、豪族出的嫁妆,远比把女儿嫁给凡人划算得多。 于是,嚎归嚎,恨归恨,拿了钱,也就没什么风浪了。 实在有不服的,就举家搬离石城。或有刚强的,暗中前去要除掉河神为女报仇的,都有去无回。 最重要的是,送上新娘之后,足足三十年,石城确实风调雨顺,再无洪涝旱灾,安稳得远近闻名,已经是附近诸县里最富庶的一个了。 不过是一年死二十四个女子,换得一城富庶,就算是许多痛失爱女的人家,心下有时也暗觉划算。 甚至有些人家,还巴不得自家的女儿被选中。 更有可笑的,怀着随便养养,就能献女、得嫁妆的念头,有些人家还少溺死了几个女婴。 于是,三十年来,石城也渐渐对此习以为常,以为素习。 难过者,无非每年被选中的二十四家,或者说,二十四个倒霉蛋而已。 小乞儿好奇地问一位正望着新娘们唏嘘的石城老人:“难道这些被献出去的女子,就从来没有人反抗过吗?” 老人叹息:“有啊。当然有。即使是娇弱女子,哪有真甘心去送死的?” “有志气的,任旁人哭哭啼啼,她就一声不吭。当时看送亲的都觉稀奇呢!怎地不哭? 谁知,此女竟然藏刀衣裙中,等到祭祀之时,割开绳子,要与河神拼个你死我活!” “回来了?” “唉,可惜。还是横死。” 老人说:“三十年来,有志气的不止一个呢!但是,没人回来。” 石城祭祀河神三十年,当地埋没女骨七百零八具。 被祭者有哭哭啼啼的,有持刀而往的,无一生还。 “嗤,那是她们没用。”小乞儿说。 “啊?”老人回过神,那脸庞脏污,但眉宇特别有神采的乞儿,便转瞬消失在了涌动的人群里。 “刘丑”潜入石城,正撞上二十四新娘出城,听了一耳朵“河神”以及过往的事迹,因为倒霉的主卡而阴霾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如果这个河神真不是什么装神弄鬼,石城人说的是真的,那么,就终于、终于有超凡痕迹的一鳞半爪了! 而且,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就在石城! 还疑似是......鱼妖! 难怪“李小姐”这样的身份卡,都困锁绣楼十年了,眼看将来也要继续困锁宅门,却还能被判定为蓝卡。 因为距离她最近的石城,可能就有明显公开的超凡痕迹! 她这才想起来,在李小姐的记忆中,似乎也隐约有过“祭祀河神”几字,是丫鬟、仆妇们偶然说起过只言片语。 毕竟这是石城的一件大事,连深宅的妇人,都会偶尔提起。 但根本没人会和李小姐多说。 平民女子被送去祭祀河神,跟李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有什么关系? 李小姐虽然人身遭到禁锢,十年困锁绣户,被折磨出了抑郁症。 但若非全城女子死绝,祭祀河神这件事,大概都轮不到她。 因此李小姐只以为是祭拜龙王、拜灶神之类的普通祭祀活动。这也误导了当时查看她记忆的李秀丽。 她一路沉思着,边走边问,找到了李家的府邸。 今天是送河神新娘出城的日子,李家也是石城的大族之一,按照全城的约定,他们也得出人去看护现场,组织娶亲的仪式。 因此,今日李家能出去的家丁都去了,李员外等作为石城豪绅之一,也出门主持此事了。 看守院门的家丁格外的少。侧方的小门更是只有两人在,也都有点心不在焉,纷纷伸着脖子,听大街上的热闹。 其中一个,正跑开一些,在转弯处看新娘们的肩舆,忽然看到附近有个乞儿在徘徊,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去去去。走开!不要脏了我家门前的街!” 但赶得也很不认真。 此情此景,刘丑立刻改了主意。 她现在已经到了石城。看目前的情况,怪不得李家一直没有对李小姐的处置后续,原来是还有这么一桩事绊住了手脚。 看起来主卡一时半会也出不了事,不过多吃几天的青菜豆腐而已。 而且主卡身娇体弱,倒不如,先用灵敏强健的副卡探一探这河神的究竟。 看看这所谓的河神,到底是她曾学过的“西门豹治邺”之类,还是真正的超凡生物! 刘丑舔了舔一整天滴水未进而干裂的嘴角。 如果真是鱼妖...... 恰恰,她知道如何应付此类超凡生物。 说不定,仙缘当真就在其中。 想到这里,她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扭头,不再管主卡,随着人群,像脚步依然轻盈的跛足猫咪,悄悄尾跟上了出城的那一列轿子。 5、五 黄昏渐沉,送亲队伍出城时,已经入夜。 夜色方降,便已经黑得异常厉害,如墨。 石城的四面八方被深沉的黑暗所笼罩,唯有清晰的涛声从其中传来。 那是莱河的波涛声 石城建在山下。山下,城外,流经一条汹涌大河,唤作莱河,是附近几个县,一方地区共同仰赖的水源。过石城时,因经过地势险要的山峡,而水深浪急。 出城一段距离之后,石城大部分看热闹的,也都不再跟随。 送亲队伍的火把依次亮起。 苍茫黑暗中浮着几点橘红色亮光,像随时会被熄灭的微弱喘息,照着人们森冷的神情,也在新娘们的嫁衣上投下幽影。 到河边,水流、涛声愈加清晰。 河旁,有一条山道。 送亲队伍抬着肩舆轿子,举着火把,沿着这条山道上了山,很快,到了一处山洞。 洞外,几丈之后,就是一处低矮的凸出山崖。崖下就是涛涛河水,浊浪不停歇地拍着山壁。 山洞又高又深,靠近洞口,刺鼻的浓重腥臭气息就钻入鼻中,好些青壮都差点呕出来。 洞口设有祭坛,挂着结婚用的牵红,设有香炉、神主牌。牌上写着“莱河水神”四字。但红布已经发黑,染透了腥液,不知是血还脓。 肩舆陆续停在洞口,青壮们将新娘拉扯下轿,逐个推入洞中。 其中为首的豪族家丁,对那些被捆住手脚,哀泣不已的女子说:“这三日,你们在这里静心待嫁。三日之后,河神就会来迎娶你们。期间的吃食,每日我们会定时拿上来。” 又对其他人说:“这三天,哥几个轮流上来看着,城中各大家出钱,鸡鸭鱼肉敞开了送来!随便吃!” 听到“待嫁”二字,新娘们当中,立刻又有人哭号声更大,甚至还有咒骂。 家丁眉一皱,上去就冲着那咒骂的女子一记窝心脚:“嚎什么?河神老爷愿意娶你们,那是你们的福分!再嚷嚷,连这三天鸡鸭鱼肉的日子都没得过!” 早前,还有人敬畏这是河神要娶的妻子,又有感念她们为石城而死的,也对这些女子至少生前客客气气。 各大户、豪族,道貌岸然地也说,要对这些河神新娘奉以嫁女之礼,河神来迎亲之前,需好饭好衣地供奉。 但时长日久,三十年下来,石城谁人不知她们不过是河神的饵食?到了这洞中,就是砧板上数着的日子。 因此,送亲的差事就成了美事。该被这些女子享用的美食,到最后大半都进了送亲人的肚子,对她们的态度也多是连打带骂。 反正也不会有人活着回去告状。 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得让她们在河神到来之前活着,以及,家丁说:“你们几个,上手占占便宜也就算了,谁敢坏了她们的清白,惹怒河神,我可不饶!” 虽则没人认为河神会真与这几个女子成亲,但最起码的表面规矩得有。万一惹怒了河神,就不好了。 闻言,颇有几个青壮便面露心照不宣的□□,嘿嘿的。一看就是被说中心思:“那是,那是。我们最多就摸摸。” 也有几个嘀咕:“都是黄花闺女,十四五岁的,送给鱼吃?多浪费啊!” 家丁上去罩着头就是一掌:“下贱胚子,就算浪费,那轮得到你?下年你家不许来参加送亲!” 这下才没有人说些什么了。 新娘们没料到,自己要为石城而死,还要受此侮辱,一时都悲不可禁,但又怕挨打,压低声音,一片呜呜咽咽,在洞中幽幽远传。 在占够这些可怜少女的便宜后,来送亲的青壮大多恋恋不舍地撤走了,只留下了十五六人看守。等明日晚上,才会有人来替换。 火把就插在洞中的石缝间。 这个洞中,因三十年来惯例,所以有些桌椅、烛台、插火把的固定石台。 过了一会,有人探头往石城的方向一看,大喜:“哟,酒菜送来了!” 便一拥而下,去取酒菜。 因山洞附近的气味实在让人作呕,影响食欲。他们打算就在山下找块空地,弄点篝火,吃饱喝足,再送些残羹剩菜上来,让这些新娘填肚子。 只留下三人看守这些被严实捆扎的弱女子。 留下看守的三人,一个是麻子,一个是哑巴,一个是癞头。他们是队伍里家境最差,地位最低的,因被排挤的,才会被留下干吃力不讨好的苦力,凑不上酒菜热的时候。便也懒得认真。 麻子靠着洞壁打起呼噜,癞头挑拣着最漂亮的几个少女说闲话,哑巴嫌洞中实在腥臭难耐,转去附近玩去了。 新娘们为自己的命而悲泣不止,癞头百般逗弄,动手动脚,她们也只是哭泣,或麻木地不说一字。 癞头颇觉无趣,就出去撒尿了。洞中只剩下麻子震天响的呼噜声。 刚出洞不久,溜达到附近的小树林,癞头的脖颈就一痛,人事不知地倒在了灌木里。 林子里蹿出来个蓬头垢面的纤细身影,她手上还拖着一个人——正是出去玩耍却一去不回的哑巴,也翻着眼晕着。 她将哑巴往癞头身边一丢,看看自己跟鸡爪子一样干瘦的双手:“原来以前按照网上练的打晕人的技巧,不是没用,而是我以前力量不够啊!” 做了一个劈晕人的手势,自得地嘎嘎直笑:“这具身体,果然,够硬实!这力气真不错!” 便朝山洞而去。 洞中诸多新娘还坐在地上,在黯然垂泣。因洞中本就十分黑暗,即使点了火把,也仅仅多了些幽光。因这昏暗,她们余光看见洞口出现个黑影,只以为是哑巴或者癞头回来了。 等那人影一步步走近,才有人惊呼一声:“你、你是谁?” 等走到火把的光能照清身形的位置,她们才看清楚,来人根本不是哑巴、癞头,而是个子不高,身形纤瘦,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陌生人。 这人手上还拖着个死猪般,生死不知的麻子! 新娘们吓了一跳,往里蜷缩一圈。 那人把麻子往地上一丢,环视一圈,径直就往其中一个新娘走去,比那些青壮还胆大,直接就动手就剥她的衣服! 被剥衣服的新娘是其中年龄较小的几个,只有十三岁,今晚本就受够惊吓,见此,以为遇到歹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走开,走开,我是河神的新娘,河神会吃了你的!” 那人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不高兴地说:“嚷什么嚷!”已经剥下了她的嫁衣外套。 然后,披在了自己身上。 新娘的哭叫声戛然而止,瞪圆了眼睛。 那人却还毫不客气地去扯她头上的盖头和头花,也往自己那鸟巢脑袋上簪。 偷、偷衣服的贼?贪图这嫁衣值钱,还跟到这来偷? 新娘正瞠目结舌时,那人解开了她脚上的麻绳,又把她手上的麻绳也解开,推了她一把,说:“快滚!” “滚、滚去哪?” 那人不耐烦:“随便!绕过第二条岔路的小道,那群人在那条道旁边的空地喝酒。” 声音挺好听的,只是略沙哑低沉,只能听出年纪不大,但听不出男女。 新娘恍然大悟,感激涕零地跪下:“恩公,谢谢你来救我!” 周围的新娘见到此,也都纷纷激动起来,叫着:“也请您救救我!” “救救我!” 也有好几个人在哭泣:“可是我就算跑下山,又能去哪里呢?入了城,一定会被捉住,我爹妈也收了钱。不入城,附近都是荒郊野岭......我的命好苦哇!” 她们七嘴八舌,现场吵得像一大群鸭子。 那人觉得耳朵疼,大叫一声:“都闭嘴!谁说我是来救你们的!” 他背对着洞穴深处,一边将一把勉强算有个剑形状的木料取下,用布条绑在背上,用嫁衣掩盖,一边没好气地说:“我是来加入你们的! 他话音一落。所有新娘都鸦雀无声,不错眼地盯着他。 那人把眉一拧:“看什么看,你们......” 还是无人应声。 那个被他解开了绳索的十三岁新娘,站得离他比较近。 火光里,她的眼神,慢慢从他肩头移到了更深远的,背后。 然后,她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得空洞。 下一刻,所有新娘都弹了起来。 她们明明被捆住了手脚,却那么直板板地,僵硬地,像偶人般,违背生理基本动作地,弹了起来。 她们不再说话,神情呆滞,无声无息地,将他围在中央。 从洞穴望不见的幽深处,响起了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某种生物不熟练的呼气声。 幽闭的洞穴忽然起了风,吹到他背上,湿气浓重,而带着极臭的腥气。 不远处的崖下,莱河的浪骤然急切,洞口祭坛上的神主牌呼啦倒下。 一个像喉咙里含着痰的声音,断断续续,以奇异的发音方式,在洞穴回荡,似在耳边,又似在脑海响起: 【谁......要......带走,我的、新娘?】 一个弹凸出来,巨大如车轮的眼睛,在幽暗不尽的洞穴深处,睁开,盯住了刘丑。 6、六 腥风呼呼地刮来,间杂黏液,像脓又像鼻涕,喷洒到新娘们的嫁衣上,地上、洞壁、桌椅,有一股死水发臭的气味。 洞内燃烧的火把被这黏液熄灭,陷入完全的黑暗。 但这黑暗,却没有影响非人之物的视线。 那车轮大小的眼珠子,弹凸在幽暗深处,偶尔木木一转,发着一点蓝光,没有眨眼。 看起来,就像是鱼眼珠。 它在洞内左转一圈,右转一圈,似乎在寻找闯入者。 而众新娘以僵尸般的姿势,逐渐围拢,互相嗅探。 那十三岁的小新娘当时离刘丑最近,几乎是凑在她肩上嗅着。 刘丑一动也不敢动,右手握紧木剑,左手捏住一个竹筒,屏住呼吸。 木剑是她随手借用个农户的砍柴刀,劈了几下树枝削的。 木筒里装着火折子,吹之即燃。是她趁那些青壮在山下吃酒时,在他们点火时,仗着自己敏捷,直接拎了他们装火折子的竹筒。 她在心中默念:木剑蘸火,攻其腮下......木剑蘸火,攻其腮下...... 但随着眼珠越放越大,腥臭的气息越来越重,索索声,每响一下,洞穴微震,尘土从洞顶被震落,那物似从洞穴深处往外爬来。 而那些围拢互相嗅探的新娘,几乎已经将她挤住,组成了人墙。 刘丑的额头也逐渐渗出冷汗,一种发自人类本能的颤栗感顺着脊椎往上爬,提醒她有异常的生物在靠近,继承自祖先的预警,在尖叫着快跑、快跑、快跑! 但这一霎,因为恐惧,她先是有拔腿就逃的欲望,随即又激起了强烈的攻击欲。 便要拔出剑来,要吹起火折子,攻击!消灭威胁! 不等她动作,忽然,洞外的漆黑夜里,传来一声清晰的猫叫。 喵—— 喵—— 猫叫声极其凄厉尖锐,划破黑夜,震动耳膜,竟如泣如诉。几个呼吸之间,就由远及近。 洞穴深处的那物一僵,动静立止。 它开始反方向,朝着洞穴更深处快速退去,黑暗深处竟有莎莎的爬行声,洞穴震得更厉害。 水声哗啦一下之后,那轮眼珠瞬间消失,腥风也止住了,徒留满山洞的脓般黏液。 它退去了。 方才还以一种鱼打挺般的姿势弹起来,僵硬麻木地围来的众新娘们,也噗通一声,各自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刘丑站在瘫倒一地的新娘中,良久才回过神,缓缓收回按在木剑上的手,将另一只手的火折子也慢慢放回竹筒里,舒了口气,这才终于发现,自己的小腿肚竟然在抖。 她恶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颤抖起来的腿:“抖什么!我又不怕!” “呸,都是这乞儿的身体,胆小如鼠!” 她深呼一口气,却险些“哕”出来,洞穴里到处是腥臭难言的脓样黏液,比刚开始更臭了,像静放几十年的死水,也像烂了不知多久的死鱼。 “怪不得山洞这么臭。” 说着不怕的刘丑,快步滑出山洞,顾不得深呼吸一口洞外的新鲜空气,就眼珠子一转,左右环顾,四下夹着声音叫:“猫猫?猫猫?” “喵喵?” 她刚才在洞里听得很清楚。那疑似是河神的东西,听到了猫叫声才退走。 她“喵”了好一会,忽然余光里撇到灌木丛,灌木后,似闪过两点幽绿的鬼火。 她定睛一看,她找了半晌的猫,正静静地蹲在灌木后,用幽绿发光的猫瞳凝视着她,蹲姿十分文雅。 猫一直就蹲在那里,只是她并没能一开始就发现它。因为这是只黑猫,几乎隐在无月无星的夜里。 它难道在等她? 深知猫这种生物极为警惕灵敏。 她小心地朝它走了一步。 黑猫没动。歪了一下头,它似乎在打量她。 她又走了一步。 黑猫依旧没动。圆圆的眼睛盯着她,竟发出一声“喵?”,那声猫叫里,竟然能清晰地让人听懂其中的疑惑。 她快靠近灌木了。 “喵!”黑猫却忽然拱起背,毛一耸,扭身一跳,几个起落,轻灵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小猫咪!”她叫道。 “喂!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刘丑背后响起纷乱的脚步声,男人怒喝。 看守新娘的人已经吃喝完了,一上来,就发现一个穿着嫁衣的女人站在洞外,似乎在张望着什么。而麻子、癞头、哑巴都躺在地上。 反正已经以超出她预料的方式确认了超凡生物的存在,这个身份卡虽然力气堪比现代的健壮成年男子,也足够敏捷,但要面对十几个手持刀棍的青壮围攻,仍是不够。 刘丑一听到他们的喝声,扭头就跑! “都给我追!别让这小娘皮跑了!” 杂七杂八的脚步声紧追着刘丑,一路穿林过丛。但他们时不时有被树根绊到的,有被树枝勾住衣服头发的,穿着宽大繁杂嫁衣的刘丑,却反而在山林里灵巧异常。 十几个人举着火把追她,却反而被她逐渐甩在了身后。 然后,刘丑随手将那没用了的醒目嫁衣一甩,几步一滑,就是丈余,很快就消失在了黑夜的山林中。 “都别追了!”眼睁睁看着她绝尘而去,为首的豪族家丁咬牙切齿,拦住已经上头的其他人:“赶紧回去看看其他小娘皮!” 他们回到山洞,举着火把清点人数,一进洞,先是被熏得受不了,立刻就有几个冲出去开始呕吐起来。 剩下的人撕了衣服,掩住口鼻,勉强才能忍受,一看,新娘倒了满地。 挨个数过去。 他们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个个的面色又都阴沉起来。 绝大部分新娘都还在,只少了一个人。 但跑了一个,已经是大过了! 离河神娶亲的正日只剩两天,先不说河神能不能饶过他们,光是城内的豪族、大户,就饶不了他们! 这些新娘可不是随便选的,必要是父母疼爱的少女。时下的民间,大多重男轻女,视女子如草芥。何况以石城的情况,真正疼爱女儿的,能逃的,几十年间,早就举家逃离了。 剩下的,要选出个按照本朝的标准来算,算得上疼爱女儿的家庭,并不容易。 何况,光是父母疼爱还不够,这三十年来,河神越来越挑剔。 一开始,随便弄些乡野丫头就行。 到如今,奉献河神的新娘还必须五官端正,身体相对健康,至少不能歪嘴龅牙,也不能有什么恶病。 时下大多数平民,无论男女,多的是烂牙坏脸、瘦弱不堪,癞头之类的更不稀奇,身上或多或少有病,不少人有恶病。都是常态。 而女子,无论贫富妍媸,因看病不易,更容易得一些“女人家”的病。 将这些条件筛选下来,符合的就更不容易了! 有时候,实在没有合适的,他们甚至还要悄悄把主意打到外城去。 弄丢这一个,找新的,还不知道要多久呢! 但是,仍只能硬着头皮回去上报。否则,等到三日后,献不出足数的新娘,河神震怒,定会水淹石城! 立即就有人回奔城内,去禀告这个噩耗。 剩余的人则叫醒了新娘们,准备连夜审问她们,让她们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石城。 李员外正在和其他的王老爷、孙老爷们,聚在一处上等勾栏,灯火通明,饮酒作乐,妓子弹着靡靡的琵琶,喝得醉醺醺的。 忽然,闯进来个家丁,惶惶然地大叫:“老爷,出事了,出事了!” 李员外在这些本县的豪绅里,虽然是捐来的官,但到底有个好听的官身。其他豪绅明面上都奉承着他,此时正拥着妓子熏熏然。 被那灰头土脸的家丁惊扰了雅兴,颇为不悦。一看他,是自家的家丁,便更觉不悦:“不是让你去看着点那些贼皮,免得他们没轻没重,太过轻薄新娘吗?你跑回来干什么?出事?是哪个贼皮不听话,又把人玩弄伤了?” 除了这些不老实的贼皮,还能出什么大事?依往年的例,无非就是男人那点劣根,见了这么多还算平日里见不到的端正少女,就起了贼心思,连河神的腥都敢偷。 家丁咽下一口唾沫:“跑了!” “新娘跑了一个!” 李员外手里的酒杯砰地掉在了地上,粉碎。 他的酒瞬间醒了一半:“去追啊!” 家丁的头更低了:“没追到......”又抬起头:“您不知道,那娘皮跑的很快......” 噗地,他滚出去一圈,李员外照着他的心窝就是一记窝心脚,死力气。就像他踹那新娘一样。 “王八蛋!臭贼皮!窝囊废!近百青壮,十几个看守,没看住一个弱女!” 其他豪绅、乡贤的酒也瞬间被这消息吓醒了,纷纷起身,七嘴八舌。 “怎么跑的?那么多眼睛,总有人看到吧?” “跑的是哪一个?拿花名册来对!” 李员外说:“大家伙立刻发动全城,先给我封锁了县城,各家再带上家人,去石城乡下搜!再一个去通知县太爷,就说我们封城找人,叫他也派衙役出来一起找。再叫一拨人,立刻拿着火把,去搜山!!这么些时间,人还跑不出石城的地界!” 其他豪绅也说:“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能跑到哪里去?无非是躲进亲朋家中。我们立刻取了花名册,每家撰写一份,按名册去搜。如果得知跑了的是哪一个,看住她的父母、亲戚。” 事关祭祀,就是石城第一等的大事! 这下,没人坐得住喝酒了。 这里坐的都是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所有人都各自回家,立刻调派全部人手,准备锁城封山,全县搜捕。 就不信这天罗地网,网不住一个毛丫头! * 山林中。 “喂。不许叫喊。”刘丑单手捂着一个小少女的口,语带警告:“叫起来我就打晕你。” 少女呜呜地点头,刘丑慢慢松开手。 少女果然不叫也不跑,小声地说:“恩公。” 虽然黑灯瞎火的,也认不清像素人的脸,但刘丑听到这声有点眼熟,想了想:“你啊。” 是那个被刘丑“借”了嫁衣的十三岁新娘。 “恩公,他们还在山上,这里危险,你怎么还留在这里?” 少女醒转后,先是听到了那些人去追恩公的动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昏睡过去,本想趁机解开其他姐妹的绳子,大家一起逃走。但怎么也叫不醒其他人。看守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又已经往回来了。 少女害怕又内疚,不敢久留,就跌跌撞撞地,趁他们回来之前,跑进了山林。却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撞见了恩公! 刘丑说:“那你呢?你这个方向,是要去哪里?” 少女说:“我回家。恩公,要不然,你也去我家里躲一躲吧?” 刘丑没动:“回你家?等着被抓?” “啊?” 刘丑抱着胸,斜睨这个像素人:“你能被送来这。你确定,你爹妈爱你,爱到接下来,冒着全家老小被大户抓住惩罚的危险,去保护藏匿你?他们又能藏你多久?” 而且。 刘丑随手一指:“你看,亮了。” 她们站在正对石城城门的这座山上,居高临下,能清晰地看到,城门洞开,城中亮起许多亮点,是火把。而更多的的亮点,以县城为中心,正四散向乡野。 乡野也散着许多幽幽的光,如鬼火逐次亮起,在等候着自投罗网的猎物。 少女明显地看到有许多火把,是冲着自己那个乡去的。 她慌了:“那、那怎么办?” * “蓬头垢面?瘦小,外来口音,像乞丐?” 留在山洞里,审问那些新娘的人面面相觑:“也就是说,实际上,是跑了两个人?一个听口音是外地人,蓬头垢面,像个乞丐模样,帮另一个新娘跑了?” 剩下的新娘醒来时,痛哭流涕,一是被逼问,禁不住挨打。二是怨恨,明明可以一起救她们的! 因此,全说了。 “快,快去禀告城里!”立刻就有人说:“是那新娘勾着个外地人帮她跑了!要严查外地的来的,瘦小的男子!” * “那、那我们能去哪?”少女慌了。 看着深夜慌乱的石城,刘丑说:“是你要去哪。你去哪不关我的事。撒手!” 少女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袖。乞儿那破烂的衣服根本不禁拉,一下子就被拉破了半截袖子。 刘丑向后退了一步,十分不耐烦:“你是个累赘。别妨碍我。” 即使是这样的夜里,也能看到,那双杏眼里大约是泪光闪闪。 但少女一声都没有吭。既没有哀求刘丑,也没有诉说自己的悲惨。只是这样含泪凝望着看不清面容的恩人,然后,慢慢撒了手:“......好,恩公。小莲无以为报,来生,希望为您结草衔环。” “您一定要逃出生天。” 便转身,仍朝着那虽然爱她,但无可奈何,沉默地让她走上花轿的家去。 但她刚一转身,就觉得后领一紧,惊叫一声,被人拎了起来。 刘丑单手拎起她,说:“‘弩下逃箭’,听说过没有?” 少女没吭声。 刘丑自言自语:“嘁,文盲。九年教育都没读过。知道你听不懂。” “不许那样看我!为什么像素人的眼睛还要特意绘出眼泪啊?烦死了,你们。”她说:“抱紧我的脖子。摔下去就不管你。” 黑夜中,谁看得清像素人的表情? 只那少女忽然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埋在她肩头,竟然不顾那丐衣的脏臭:“好!” 刘丑差点没被她勒死:“轻点啊!” 然后,她抱着少女,以异乎寻常的敏捷速度,绕过那些光点,在夜色的遮掩下,反而直奔石城。 趁着所有人都集中城门口,正拥挤嘈杂的时候,像个影子一样,从最偏僻低矮的那一段城墙外,蹬着凹凸不平的墙皮,像她之前蹬着小山坡突出的石头那样,宛如羚羊,几下就跳上城墙,跳入城内。 溜着根,与所有人相逆的方向,朝着此时反而最静悄悄的县城中心区域而去。 那里,此时倾巢而出。 刘丑带着少女,直奔最中心的李员外府! 7、七 深夜,李家。 绣楼。 咯吱、咯吱,盖板锁被打开,一个略年长的丫鬟提着灯,站在狭窄楼梯上,轻声唤:“小姐......小姐......” 最里面的那间闺房,垂下的重重床帘内,传来一个不高兴的声音:“大半夜,鬼叫什么?” 粗鲁的语气,仍如过去几日,这“邪”是一点儿也没好转。丫鬟却反而大松了口气:“小姐,今晚要我们守夜吗?今晚石城不安稳,听说有歹人窜入县中,各家都打着灯火在抓那个歹人。府里的也都出去了。怕歹人闯入而不知,夫人担心您,叫我们过来守夜。” 三小姐冷笑:“担心我?是担心我跑了吧!别咯吱咯吱地踩楼梯,吵着我睡觉了。” 按照富庶人家的惯例,守夜的丫鬟要睡在小姐拔步床的脚踏上,随时待命。 只是,自从三小姐中了邪,她嫌半夜有人睡在自己床下,每到入睡时分,就不许她们上二楼去。 加上丫鬟们也都害怕,怕这个中了邪的“三小姐”。就顺水推舟,服侍到晚上,等小姐洗漱完毕,就各自到小院一楼的其他屋子去睡了。 晚上能好好地睡在床上,谁会非要去睡那又窄又硬的脚踏呢? 只是今晚,石城出了大事。因是要搜捕女子,加上这几天小姐除了吃,就是睡,并没有什么出格和奇怪的事。所以,连看守小姐院子的那十几个健妇都被派了出去,进一些小富之家,略有些地位的人家,去搜查他们女眷的住所。 夫人不放心,打发她们来看着小姐。 现在小姐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那当然是最好,谁都不用操心。 大丫鬟应了一声,重新为盖板上锁,打着呵欠回自己屋子。 过了一会,夜更深了。小院一楼两侧的厢房,均响起细细的鼾声。 床上的李小姐立即坐起来,麻利地打开二楼的窗户,随即坐回床上,原本灵动的眼睛,又变得无神,表情呆滞。 然后,打开的窗户,先是爬进来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只这窗实在略窄,她的腰卡了一下,背后有人狠狠一推。 少女就爬过了窗,艰难地落了地,一抬头,刚好对着两眼无神的李小姐。 她吓了一跳,差点没叫出来。 身后,从镂花窗爬进来的刘丑立刻制止:“别叫!别吵醒院中人!” 他们趁李府空虚,翻墙溜了进来。刘丑直奔绣楼所在的小院。 李小姐的小院中,那些持刀的健妇果然都不见了,只留二三丫鬟。 这些丫鬟的作息,李小姐也很清楚。 刘丑二人在院外的一个偏僻角落,等到夜深,这些丫鬟都睡了,当即翻进院中,准备从二楼窗户爬进绣楼。 刘丑挟着少女小莲,从不太平整的墙,攀着那些木制榫接的结构。踩着一楼的挡板,几下一蹬,也就上来了。 “李小姐”作为主卡,虽然被《道种》公司强制削弱了素质,但她的身体是李秀丽本人的。 在现代吃喝不愁,锻炼得当,医疗完善,非常健康,十五岁就已经发育得很好。爬这窗户,需得硬挤。 但乞儿在这里贱如草芥,从小风餐露宿,同样是十五岁,却是那种半包骨头的瘦。爬镂花窗,倒是顺溜。 少女小莲十三岁,尚未发育,也很瘦弱。 她们两个要翻进来,倒比“李小姐”翻出去简单。 被刘丑一喝止,小莲立刻捂住嘴,定神,这才发现,这位被他们闯了闺房的千金小姐,既未叫喊,也未说话,就这么双眼无神地坐着,一动不动。 在李小姐面前晃手,她也没有反应。简直像个偶人。 小莲压低声音:“恩公,李小姐是个痴儿?”这呆滞的样子,让她想到街坊里的一个痴儿。 没想到,在石城颇有淑女之名的李家千金,竟然是个痴儿。 刘丑翻个白眼:“不是。你话怎么这么多?不是你让我救你吗?让你躲这就躲这,先躲过今明两晚!” 这接二连三地,实在太过刺激。 到这时,刘丑才觉得身上累得厉害,似乎耗费了大量体力。 也是,先是一整天,奔了百里到石城,然后是闯入山洞,跟那鱼怪对峙,接着又是带着个大活人玩大逃杀。即使是这副卡疑似被游戏公司改造过,这时候也应该累了。 现在带着主卡和小莲这两个累赘跑,不是好时机。还是先让副卡休息一下吧。 便嘱咐小莲:“我已经很累了,今晚我要大睡一场,你一切都听‘李小姐’的。她的话就是我的话。” “什么?恩公?” 但小莲没有等到回答,便见她的“恩公”,竟然堂而皇之地掀开床帘,钻进李小姐的床榻最里面,倒头就睡!眼睛不睁,但口鼻呼吸,胸口微微起伏。 小莲吓了一跳。 男子擅闯绣楼,本来就是当下坏人名节的大忌,恩公居然还直接睡到人家小姐的床上去了!这这这!哪怕小姐是痴儿,这欺人暗室也太过! 谁知,下一刻,更大的惊吓来了。 本以为是痴儿的李小姐,那对眼儿一转,忽然“活”了过来,有了生动的神情。她叉着腰站起来,对着床上已经睡过去的“恩公”,嫌弃地扇了扇鼻子:“哇,这身体,臭死了!都是腥味!” 无视了讶异的小莲,李小姐直接到二楼另一间的净房。那里有一整小缸的水。丫鬟们每天会提水上来,为小姐备用。 她拿了装水的脸盆,一条巾子过来。 然后,然后,李小姐,竟然、竟然直接开始解恩公的衣衫!! “哇!”小莲一下子就转过身去,捂住通红的脸,口中说:“李小姐,你、你、你怎么......怎能,解、解恩公的衣服......” 谁知道李小姐说:“你在说什么?不解衣服怎么擦身?这乞丐,身上都臭得快结块了,还有跳蚤呢!不但要擦,还要洗头。” 李小姐当真解开了恩公的衣服,把那发臭的烂衫随意丢掷在小莲脚边,一边拧水,一边嘴里还抱怨:“在柳城的时候,早就感觉臭了,又痒,又来不及擦洗。” 语气竟是极熟络的,像抱怨极亲近的人。 身后传来莎莎声,杳杳声,李小姐似乎当真在为恩公擦身。 小莲头也不敢回,连耳朵都羞红了,整个人成了一块木头,脑子却在胡乱地转着: 难道恩公与李小姐,竟然是旧相识,是、是那有情人?那倒也说得通,为什么恩公直奔绣楼来藏身,李小姐又是这样不顾名节的亲近态度。 可是,一个乞儿打扮,一个深闺小姐,怎么会有交集?难道就像戏文里演的那样...... 她开始在心里编戏文故事。 过了一会,李小姐娇柔婉转如莺啼的声音传来:“这脸蛋,越看越不错。不愧是我亲手选的。我就是喜欢这样的长相!” 小莲脑海里的话本故事开始编得更厉害了。一边脑海里编故事,一边没忍住,悄悄地回身一看。心想,就看一眼,一眼。 悄然回头,竟看到,李小姐整个人半趴在恩公身上,翘着脚,手指一下一下戳着恩公的脸。 而恩公的长相......长相......小莲一下子傻住,脑海空白一片。 一直蓬头垢面的恩公,此时被李小姐打理得干净了许多,头发包洗了一遍,脸上的脏污也被擦干净了,只是半袒胸膛,沉沉睡在锦床香被中,竟生得英眉凤目,皓齿鲜唇,瘦削脸颊,居然是个极有英锐之美的美少年! 此时,似乎睡得沉了,李小姐戳他的薄唇,他便微露虎牙,条件反射地在她手上轻咬一下。 “原来被托管后,还有一些生理学条件反射.......”李小姐被一咬,还在喃喃自语些听不懂的话:“还有,虽然发育不好,但是,这也真的,太平了吧......一点性征都没有......” 忽然听到砰的声音,她回头,警告小莲:“干嘛?小声一点,别弄出这么大动静。” 李小姐乌黑漆发,肤色白皙,生来垂眉柔目,像春来的碧波,有粼粼之美。 她半靠在恩公身上,二人容貌对比更是鲜明。 虽然恩公的容色更胜一筹,但二人是不同的方向。一个英锐气,一个柔美态,竟像是天生一对。 小莲的脸却快烫熟了,从脖子到手指也是红的,她转身,竟直出门外。等到了闺房门外,才捂住砰砰直跳的胸口。 又暗恨,狠锤一下自己:恩公与李小姐,愿意庇佑你,一对郎才女貌的菩萨心肠。记住了!这才逐渐摁下了快跳的心。 一回头,又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李小姐不知何时站在门边,扶着门框,奇怪地看她:“锤自己那么用力,不疼?” “很晚,你也去睡吧。你身上的这件外套也臭。脱了再上去睡......” “我、我、我......”小莲的舌头又打结了,脸上的热度又上来了:“怎么能......睡、睡......” 她慌乱地阻拦李小姐三人同眠的好意:“我、我还是睡地上吧!” 同时,李小姐说完了剩下的话:“再上去睡脚踏。记得别脏了我的脚踏。” 四目相对。 李小姐说:“看什么看!你以为我给你睡床?我的床只能我一个人睡!至于你上脚踏去睡,还是睡地上,随便你。有问题吗?” 语气很像恩公。像到一样有点......讨人厌的劲。 小莲:“好的。”她舌头不打结了。 李秀丽打个呵欠,就往回走,心里还想,这初一年纪的小妹,还挺识相。 于是,号称床只能一个人睡的李小姐,往恩公身边一躺,理所当然地使唤小莲:“帮我放下床帐!” 只踹了一床被子和一个垫被下去,就不理睬小莲了。 小莲睡在坚硬的地上,眼睁睁地瞪着厚厚的几重床帐,隔绝了里面那二人。一夜未眠。 其实,李秀丽没她想的睡得那么香。她一直枕着副卡的胳膊在刷论坛。 她兴奋地打开论坛,压抑不住炫耀之心,本想发个贴炫耀自己才登陆没多久,就以灰卡和蓝卡的身份撞到了超凡之事。 但最后,还是点开没几个名字的好友栏,先给人私信留言: 【瑛前辈,我已经在古代侧世界找到仙缘了!明确发现了超凡生物!大概是个鱼妖!】 便简叙了一番自己在山洞里的遭遇。 最后说:【出乎我意料,我本来只是想冒充新娘。这三天先观察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到祭祀的时候就溜走。没想到刚去就撞上了本尊。可是那是山洞,鱼妖怎么能上岸?】 瑛前辈半夜竟然在线,秒回:【你说它上岸了?还说了话?它是怎么说话的?】 李秀丽:【是,就是不怎么熟练,像人憋了一口老痰。不像是在耳边说,好像是直接在脑子里说。】 “瑛”那头显示“正在输入中”,过了一会,竟打了一长串过来:【你太鲁莽了。鱼妖能上岸,还能有这种说话的本事,虽然不是用真正的喉咙说出来,说明它已经快进入真正的修行境界。不是普通人能对付的。你当时带的火折子和木剑,对它已经没用了。】 此时,李秀丽看到自己极信任的“瑛”前辈说,如果鱼妖能上岸,论坛里说的火折子和木剑可能已经没用了,想起当时的情景,心里也略有后怕。连忙问道:【那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它?】 瑛:【你还想对付它?以你目前所述,这已经不是普通凡夫的手段所能对付的妖孽了。鱼妖的特征之一,就是一旦修行,鳞甲先成,刀枪不入,又有天然的水法,可以依仗江河。你在的古代侧世界,想拿粗劣的火器水平、冷兵器去对付此妖,无异于痴人说梦。而针对它五行特征的,木剑蘸火,普通的凡火和凡木,对它也早已不够格了。】 李秀丽说:【我还是想对付它。瑛前辈,我现在的身份卡真的不太好,一旦错失目前的机缘,很难说下一次遇到超凡,是什么时候了。】 超凡生物,比如鱼妖等,它们能踏入修行之路,而非同于等闲,必定是有什么机缘的。 这机缘,往往就是入道的契机。 她必须得有斩杀,或者。至少是制住这鱼妖的手段,这样才能从鱼妖身上,找可能的入道机缘。 等了一会,对面的瑛说:【......好,我帮你想办法。但是我需要更多的信息为你参详。你刚刚说,最后是一声猫叫,然后河神退去?】 李秀丽很开心。不愧是瑛前辈,果然是频频被道种公司封号,却还能在论坛玩家里有口皆碑的大好人! 也是她最信任的前辈,没有之一。 李秀丽立即说:【对,那是一只黑猫。】 瑛:【黑猫啊。】 对面似乎沉默了好一会。 瑛:【秀丽,你应该是在古代侧世界——大夏吧?】 李秀丽颇诧异。她还什么都没怎么说呢,瑛是怎么猜到她在“大夏”的?古代侧世界听说也不少。 但对方是“瑛”,从她接触这个论坛以来,就帮了她很多次,也帮了很多玩家。有口皆碑,但是十分神秘博闻的好人。 如果是对方,她倒不是很怕被其知道自己的初始世界和一些真实身份。 她肯定了瑛的猜测:【对,我所在的这个初始世界,叫做‘大夏’。】 瑛:【你该感谢那黑猫,是它救了你。你把这鱼妖河神相关的事迹,都详细地说一遍。】 李秀丽应下,开始为瑛讲述自己在石城,关于河神的所见所闻。 这一夜,除了她和小莲,无眠的人很多。 比如,李员外。 他熬了快一宿,全城出动,却一无所得。 他年纪大了,实在有些撑不住。正昏昏欲睡地等新一波人的消息时,忽然,窗外闪过一团影子,一声清晰的“喵——”响了起来。 余光,他瞥到,一只黑猫,站在打开的窗外,正用幽绿的眼睛凝视着他。 他被吓醒了。 黑猫,石城怎么会有黑猫?! 二十年来,因河神的指示,石城的黑猫,不是都已经被他们暗中扑杀殆尽了吗? 但那黑猫似乎只是路过,幽绿的瞳孔似含嘲讽,瞥他一眼,便一跃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8、八 第二天,石城人都很沮丧。 他们倾城而出,找了一天一夜,附近的山上也搜了又搜,始终没有找到逃脱的河神新娘。 连其他新娘口中,那个拐带新娘的外地乞丐,也没有人见到过。 豪绅大户们都惊怒,抓了逃跑新娘的父母,拷问:“你女儿到底在哪里?” 逃跑的新娘唤作小莲,王姓。 她的父母是乡间的小农,还兼着木匠、接生婆的活,攒下了一点家业,一些薄财。二人无子,育有三女。大姐招赘,二女出嫁,剩了个小女儿,却被大户带走,说要去祭祀河神。 王家老夫妇哭成个泪人,面对着惊恐的女儿女婿,面对着手持利器的大户家丁,忍泪吞声,还是将小女儿送上了花轿。 此时听到小女儿竟然逃脱的消息,王家老夫妇,又喜又惊又忧又惧,哭着说:“小人不知,小人真不知!” 他们如实说,女儿根本没有回来过,自己也不知道女儿现在哪里。 但还是挨了打。 豪绅们余怒未消,当即把小莲全家都关了起来,并放出话去,说小莲如果不回来,她全家都讨不了好。 即使是传了几重的话,那“讨不了好”四个字,仍是咬牙切齿。 豪绅大户们家中,平时对交不出租子的佃户,就没少做打死打伤,乃至剥皮抽筋的事。死几个乡下人,族法宗法在上头,胡乱报个理由,连县衙门都不管。 如今王小莲家,一个小小的木匠之家,拿了他们的“聘礼”,却还敢纵女私逃。若不叫她全家付出代价,他们大族的脸往哪里放?真当他们是泥菩萨? 其中更有一族,名义上是王小莲的本族,都姓王。虽然王家跟小莲家已经是隔着好几代的,关系早就疏远,仍算同族。 王家听说跑了的是远方族亲,更觉脸上挂不住。当场拿了王小莲的大姊夫,吊在城门口示众。 但王小莲暂时还是没出现。而再过一日,就是立冬,也就是河神娶亲的吉日。 三十年来,河神都要求他们,必须在立冬之日送嫁少女。否则,哪怕是耽误一日,他也不肯饶恕,必定水淹石城。 石城大户们商量过后,决定,还是得先再选出一位新娘来,以待后日。便去请在他们当中颇有分量的李员外。 谁知,李员外来到厅上,神色凝重,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我昨夜三更,看见了一只黑猫。” 厅内哗然。都说:“你怕不是看错了?” 李员外说:“怎么会看错?那两只绿招子,跟鬼火似的。我来迟了,也是为这件事。昨夜,我让家里剩下的人,都出去找猫,找了整宿,我连打个盹都不敢。” 王老爷说:“二十年来,我们城中虽有猫,却再没有黑猫。莫非是外面跑进来的?” “不敢大意啊!”李员外说:“再分一半人手,去找那只猫。” 孙老爷说:“最近怎么风波频生?先是跑了河神新娘,再是城里又现黑猫。” “员外,如今眼看着那个逃跑的丫头一时半会找不回来。却不知,县中临时还能找出几家符合河神要求的淑女?城中差不多的女儿,早就都嫁了。” 因每年都要祭祀河神,而河神只要未婚的少女。因此,石城颇有早婚的风俗。有些父母疼爱,又不好举家逃离的石城平民,早早地将十二三岁的女孩儿都嫁了人。 因此他们遴选的女子,平均年纪也越来越小。 像今年跑掉的这个,也就只十三岁。 李员外捋着胡须:“平民之家,现要挑选,实在不易。只能往更富庶一些的去找,请他们割爱了。城南的那家布店,不就有一个端正的漂亮女儿?听说那卖布的疼爱得不行,对着求亲人东挑西捡,长到十六岁了,尚未许亲。” 其他人会意:“他既不要凡人当女婿,那就与河神结亲!只那卖布的倔得像头驴,又略有家资,他要闹起来,怎么办?” 李员外说:“给他点钱,让他点生意。再要闹,有那不明是非的乡下小子,定会觉得都是他不肯献女,让全县才无法得到河神庇佑,无法丰收。那万一起了怨恨,他那老骨头,挨得住几下乱棍?” 王老爷大笑起来:“是极是极!乡下人愚昧!”他拱拱手:“惭愧是我王家出了个这样悖逆的族亲,此事,就交给我办吧!” * 小莲今天心神不宁。 她傻坐着已经很久了。 早上,丫鬟们上楼来送换水、拿衣服,都被李秀丽阻拦,就说今天心情不好,独自安静,不想看见任何一人上楼。 以往,定有人劝说,说蓬头垢面,早上赖床,是无有礼数。 但自从三小姐“死而复生”,脾气比以往坏了何止十倍? 府内的下人们一些寻常的古怪要求,都不去忤逆她了,只要她肯老老实实呆着,不试图逃跑就行。 中邪后的“李小姐”,竟反比过去十几年间温柔和顺的李小姐,更多了一些自由。 丫鬟们也乐得轻松自在,就在一楼浆洗衣服,做些自己的事,一边闲聊。 闲聊中,她们提到了逃跑的河神新娘,又说起城南布店家的钱小姐,说她可怜,今早被带走的时候,差点一头撞在柱子上,老父也急怒上头当场晕倒。 又说那王家的女婿被吊在城门,进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说是再找不到人,那老小都要被挂上去。 小莲当时听到那里,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想了一个早上,她终于下定决心,站起来。 “恩公,李小姐,我、我必须离开这里。” 此时,恩公躺在床上,虽然睁开眼,但是一直在发呆——她已经知道恩公叫刘丑。 李小姐正坐在铜镜前梳理头发,还嘀嘀咕咕:“还带改造头发的啊?怎么这么长,要不要剪了?” 闻言,恩公没有说话。李小姐侧过脸:“去哪?” 小莲的眼睛里浮出泪光:“回去。” “少了一个我,就又多一个人。” “我的爹娘,我姊姊姊夫,我逃出来,连累他们......” 泪珠终归是滴答滴答落在了地上。 她忽地跪下,朝床上发呆的恩公,重重地三叩首:“救命之恩,来世再报,是我麻烦了您。今晚,我会悄悄地离开这里......” 李小姐不说话了。 床上传来一个没好气的声音。 音色好听,但略低沉沙哑。 刘丑醒了,双手交叉垫在后脑勺下,翘着脚:“我才不要什么虚无缥缈的来生报答。要我救是你。送死也是你。烦不烦?就你那身手,半夜自己走啊?保准没走出院子就被抓住。连累我和主......和李小姐。” 刘丑:“早就说了,你这个累赘。” 十三岁的小莲被说的羞愧无比,抽噎不止,俯首而泣。 刘丑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抓挠了一下头发,坐了起来,说: “哭什么?哭得真跟要来生一样。解决掉罪魁祸首不就行了?你去收拾东西。” 小莲说:“啊?”收拾什么? 刘丑一指梳妆台上,李小姐的那些匣子:“这些啊,还有拔步床下的还有一些,给我分类整理起来,包裹得厚实一点,就用——就用那些被褥床罩、床单、衣服,剪刀随便剪剪,整理成两个包裹。快点,天黑前要理好。” 小莲不解其意。 什么“解决罪魁祸首”?为什么要整理这些“包裹”? 她连想都没想过杀死河神的选项。 但她深觉亏欠恩公,言听计从。明明还在悲伤,却已经下意识地听从刘丑,开始整理李小姐的钗环首饰。 等到夜色一深,果然整理了三个中等大小的包裹出来,为防止钗之类的扎破包裹,小莲还细心地将这些钗子的尖锐一头都缠了起来,每个包裹也是厚厚一层。 等到深夜,李小姐正在床上沉睡。 刘丑叫醒也在打盹的小莲,说:“你背上一个包裹,在这里等着。等我回来。” 刘丑轻巧地从窗口爬了出去,从二楼几下跳到院子里,却没发出什么声音,环顾四周。这一夜,并无特别,两旁厢房里的鼾声仍清晰可闻。 刘丑按照“瑛”教她的话,对着无边的夜色,低声说:“小猫咪,出来吧。” 她等了一会。 没有反应。 她继续说:“你逃出冥府二十年,难道不想报仇?” 话音才落。忽然,两旁厢房的鼾声消失了。 夜色变得极静谧。一种超乎寻常的静谧。 在诡异的安静里,她似乎进入了一层不同的空间,但又能清晰地看到空间外的绣楼建筑。 四周的夜色开始凝聚,在极黑的一团,化出了一只黑猫。 这一次,没有灌木阻隔,刘丑看清了它的模样。 它皮毛虬结,又脏又乱,瘦骨嶙峋,似乎病得厉害,唯有一对猫瞳,幽绿明亮得像游荡的鬼火。 * 王家宅子。 柴房,几重大锁。 看守靠着门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柴房中,短短几日,王小莲的父母,头发就花白了大半。此时,二老未睡,相对而泣。 他们的女儿也在哭,两眼发直,嘴里念叨着夫婿的名字。 忽然,门外的鼾声消失了。 一时间,四下极静。 只是三人没有发现,仍沉浸在痛苦中。 直到,咯噔一声,锁开了。 门缓缓张开,他们才惊惶地看过去,以为又要被拖出去拷问。 门口站着的却并不是那五大三粗的守卫,而是一个十分瘦削的少年人。 他头发用丝绸简单地扎成一束,身上竟穿着女装,只是容色虽俊,却英眉凤目,颇有棱角,穿着女装也不显女气。 这穿女装的美少年,一看他们的眉目,就说:“看起来,你们是王小莲的父母和姐姐了,长得确实挺像。跟我走吧。” 王小莲之父惶惶然挡在妻儿之前:“您、您是哪位?有什么冲着我来——” 美少年说:“是王小莲让我来救你们。”他挑眉:“还不跟我走?” 王家老汉朝外一看,那守卫果然生死不知地躺在地上。 而屋内竟空无一人。虽不知这少年是谁人,但他立即叫上老妻,拉起女儿:“快、快走......” 一家人跌跌撞撞,跟在女装的美少年身后,朝外而去。 一路上,竟没有任何王家人来拦他们,除了四周特别安静外,就出奇顺利地出了城,一到城外,女儿就扑上去,与等在城外的丈夫抱在一起。 被吊起来的王家女婿,也被救了下来。 这时,一个不敢置信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爹,娘!” 王家老夫妇回身一看,小女儿小莲,背着一个包裹,正毫发无损地站在不远处,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 王小莲扑入母亲怀中,一家人顿时抱头痛哭。 这时,那美少年却不耐烦了,说:“要哭到别的城去哭。这种地方,也配你们为它流半滴眼泪?” 王小莲抬起头:“恩公?” 美少年——刘丑说:“你背后包裹里的钱财,我没算过,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物价。但应该还够你们在别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去柳城的路,那边搜查的人因为别的原因,现在全都回城了,目前无人看守。” 听明白他的意思,又解开包袱一看,里面竟然是些金银首饰。别说生活一段时间,买房置地,置办家业,绰绰有余。 没有多余的解释,也不必陈述今晚的前因后果。此情此景,王家人还有什么不明白? 当即全家跪倒在地,三个响头。 王小莲这才明白,恩公要她收拾包袱的用意。 她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泪流满面,喉咙哽着,半晌,却说:“让我爹妈和姐姐走就行。恩公,我如果走了,顶替我的那位姊姊却必死无疑.......” 刘丑浑身汗毛耸立!他拧眉:“你这种人,在游戏里都是圣母炮灰!” 但王小莲看起来是真心的。 他就说:“没人会死了,没人会死了,过几天,都不会死了。行了吧?松手,快滚。” 等接下来把那条鱼妖干掉,就谁都不必死了。 他一开始,在山上,就说她是累赘。 可是,他却一路相救到底。 即使是他这样听起来像随口的一句话。 王小莲也不怀疑。 恩公说没有人会再死了,那就一定如此。 她不再犹豫,拭泪,随着父母下跪,恭恭敬敬,磕头三拜。 刘丑也不阻止他们磕头,也没有道别,自己转身就往城内走,很快就消失了。毫不在意。 那少年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刻,小莲明明逃出了生天,心中却反而异常的酸楚。 其父拉住她:“小莲,我们快逃吧,不要辜负了恩公。这位英雄的恩德,记在心中就行。大恩日后必报。” 一步三回头。小莲迟迟地,终于踏上离开之路。 等这家人逃向柳城的方向,刘丑才往回走。但有些生气! 她把小莲父亲的话听得很清楚: 恩公?副卡现在明明穿着李小姐的女装,这些土著什么眼神! 一路腹诽着回到了李家绣楼。 ——带着一只黑猫一起。 9、九 黑猫始终没有找到。 李员外的情绪更加不安。比之前听说河神新娘逃走了时,还要惴惴。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石城祭祀河神已满十年,已经十年风调雨顺,颇享甜头了。 所有人都志得意满的时候,忽然,有一夜,河神满身都是血痕,出现在他们梦里,断断续续地说:【杀猫......杀猫!】 不断重复了一夜。 被托梦的人都惶惶不解,开始全城捕杀猫类。 猫的尸首堆积如小山,但河神还是托梦。 连续托梦三晚,一夜比一夜身上的血痕多。 直到第三晚,连梦中的人形都维持不住,直接变回了原型。 那条巨鱼喘息着,被黑猫紧紧咬住腮下的位置,凄厉至极:【杀猫......杀猫,黑色的......逃出来......祸!】 *** 论坛。好友私信页面。聊天记录。 【你是说,这只黑猫其实一直在注意着我?】李秀丽吃惊。 瑛回复:【是。如果我猜得没错,它一直在‘看’你。所以那天的山洞里,才能及时赶到,把你救下。】 【看我?啊,我想起来了。在我的身份卡病死的那一天,黑猫曾出现在她的窗前。难道从那时候开始,它就已经在跟着我了?】李秀丽说:【可是为什么呢?这只黑猫看起来就不是凡猫,而我的身份卡只不过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蓝卡,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翻遍记忆,也没有半点出格的举止。】 她很信任对面的这位前辈,疑惑之下,甚至连主卡的大体身份都脱口而出。 瑛却说:【不,它不是在关注你的身份卡。我说的是,它在看着‘你’。你本人。从你登陆游戏开始,它大约就在‘看着’你。】 李秀丽的手抖了一下:【、所以,那它出现在我身份卡正好死去的那一天,是?】 私聊页面的那头,显示“正在输入中”,然后,瑛缓缓地打了几句话。 瑛:【我想,应该在你的身份卡,那位小姐死去的那一刻,它那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一个新的存在即将来到,也就是你。你即将要以这个身份卡登陆游戏。它提前发现了‘你’。所以,它才会提前等在那里,注视着那位小姐死去,等待你的到来。】 隔着一个论坛、无数世界,李秀丽这样胆大包天,看鬼片都不带眨眼的人,也在一瞬间毛骨悚然。 她立即追问:【可是,它为什么会发现‘我’?<道种>公司这么强大,跨越宇宙,把我们这些玩家送到不同的世界......一只黑猫?】 瑛说:【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只黑猫,是从阴曹地府逃出来的。你所在的大夏附近,就有一个阴曹地府不能管控的节点。它既然能‘逃’出来,必定是口口口口的口口口。也就一定能识别出玩家的与众不同。毕竟,玩家口口口口口口】 瑛似乎说出了一论坛的些屏蔽词句,整个后半段都被直接“口口”了。 他们的聊天页面震荡了一下,李秀丽的脑海似乎有“嗡”的一声,眼前的游戏面板也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一下。 然后那个“蓝天白云”的中老年人爱好头像迅速灰了下去。点击头像,就显示【此号已被删除】。 过了大概一分钟,一个灰色的陌生人来加她的好友,头顶着鲜花和“美丽”字样的另一种中老年爱好风格,名字是:备份号第壹仟六百贰拾号。 李秀丽飞快而熟练地加上了这个陌生人:【阴曹地府?卧槽,这只黑猫什么来头啊,还有什么是节点?前辈?】 那陌生人很快就把头顶的名字改回了“瑛”,然后给她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不好意思,最近被封号有点多,我在做一些事,需要借助论坛,不能被太频繁封号。所以,有些东西点到即止。等以后有机会,你会明白的。眼前,还是要解决你面临的现实困难最要紧。】 瑛说:【总之,这只黑猫,大约是从阴曹地府逃出来复仇的。】 李秀丽奇道:【报仇?它一只猫,有什么仇?】 瑛:【它看起来是猫,也只是因为它直接的报仇对象是鱼。如果它要报仇的对象是另一种东西,它也就是另一种东西了。】 ** 二十年前的石城,所有人不顾老鼠乱窜,先是屠了半城的猫,然后又在疯狂地寻找黑猫。 那是河神除了要求他们献祭外,最迫切的要求。 它还说,不除黑猫,不仅仅是它的大祸,更是石城的大祸。 但无论捕杀多少只黑猫,夜晚的莱河总是在咆哮不止。石城人每夜都能在梦中听到河神痛苦而疯狂的呓语。 一直到城内最后一只黑猫被杀死,河神的痛苦仍未停止。 直到,立冬之前,有一个被献祭新娘的母亲,因伤怀思念女儿,去莱河边焚烧纸衣裙。 她的女儿被投入河中,尸骨不知何处,或许是在鱼腹中,也或许是在河底。 莱河边有许多微微隆起的小土包,目之所及,大约有二百多个。全都无碑无字,连块破木牌都没有。全是衣冠冢。 而这已经是城中豪绅们允许的极限,只怕惹怒河神。 若非河神表示,允许这些父母前来哭祭,只怕连这些衣冠冢,都要被铲平。 无奈而痛苦的父母们,不知从哪里听来,听说柳字同“留”,有挽留魂魄的意义。 他们便折来柳枝,种在女儿卑微的冢上。希望柳枝招魂留魂,唤回涛涛河水中杳杳的芳魂;希望柳树的根系,能汲取莱河水,引渡回徘徊水府的亡者。 最早的柳枝,在十年前插下,都已经长大成树了。 两百多颗柳树,枝叶相连,在莱河边继续成了隐隐的树堤。 妇人只是乡野村妇。但她曾经宁可被打掉牙齿,刀驾脖颈,也拒不受大族的聘金。却还是因为她对女儿的疼爱乡里闻名,而被硬生生夺走了骨肉。 自从女儿被沉入河中,她就时常到莱河边哭,哭累了,就取水浇灌坟前柳。 她哭坏了双眼,苍白了头发,五年来,坟前已经柳成荫。 这一日,她又在女儿的衣冠冢外,因悲哀太过,眼泪打湿了坟包的土,浸润到女儿坟前的柳树根部。 忽然,柳树那柔软下垂,若女子长发的枝条,无风而动。 一时间,沿着莱河岸的两百多颗柳树齐齐摇摆身姿,柳叶莎莎而响。它们垂下的柳荫,几乎相连,宛如一条细细的阴影之路,似从极远的冥冥而来。 妇人抬起头,看到那宛如道路的柳荫之路中,走出了一只“猫”,或者说,似猫的黑气。 等到它走到妇人跟前,她女儿坟前的柳树上,两片临近冬至都未凋的柳叶,飘然而落,落在这团黑气的头部,化作两只幽绿的明亮瞳孔。黑气,就变成了一只黑猫。 黑猫出现时,莱河浪止,似在索瑟。柳树莎莎,似在言语。 它走到妇人的脚边,跳上她的膝盖,蹭了蹭她的脸颊,叫了一声。 妇人听到沿河的柳树的莎莎声汇聚在一起,与猫叫声一起,竟似汇成了像女儿,又不像女儿的声音。 她们说:【母亲,不要哭。它要的就是因你们的爱而成的痛,要的就是你们的眼泪。】 【儿,再也不哭。我们生前懦弱,在枉死城中,已经哭够了。】 【此来,逃出冥府,只为除妖。】 有见到这一幕的人,吓得屁滚尿流,乡里流言四起。 豪绅们听说了这流言,到河边审视,惊异地发现,如果把莱河看成是一条鱼,把两百多颗树荫相连的柳树看成是一张张开的嘴,那么,这张“嘴”正好死死地咬住了“鱼”的腮下位置。 正是他们梦中,河神被黑猫咬住的情景。 * 李秀丽疑惑:【如果是为了报仇,它逃出来大约也很久了吧,还是对付不了那鱼妖吗?为什么要找我帮忙?】 瑛说:【从你描述的它的状态看,它一直藏身口口,而石城风平浪静了这么多年,甚至不直接在阳世对付鱼妖。说明它的寄身恐怕已经被毁了。寄身被毁,它就是比较纯粹的口口之物,不能再凭自己,直接入水与存在于现世的鱼妖缠斗。 从口口攻击,也行不通。因为因为鱼妖仗江河之力,虽然修为可能连入门都没有,但凭借江河,能形成一个天然的口口口。在这个口口口之内,鱼妖虽然还是凡胎,但可以发挥强大得多的力量。 唯一的办法,就是借助现世之人,直接破了鱼妖的修行,从肉身去击溃斩杀它。 但鱼妖可以凭江水兴风作浪,又有一身铜铁般的鳞甲,只要它不上岸,不把自己的腮部弱点暴露在现世之中,凡人无法轻易杀死它。 必须要人把鱼妖引上岸,在岸上对付它。】 瑛说的话中又有许多口口口。只是,这一次,他暂时没有被封号,只是论坛系统不停地在李秀丽的好友页面跳出来提示: 【警告:非凡人区可用词汇!】 【警告!非凡人区可用词汇!】 李秀丽没有理睬提示,也不去探究瑛的那些“口口口”、“口口”是什么词。在她跟瑛的结识过程中,如果不是直接被论坛系统封号,就说明对方说的词,顶多是等她踏上修行之后就可以得知的常识,而不是真正的违禁词。只要别去探究,就没有关系。 她继续追问:【那,这么多年,它可以找的人有很多。】 瑛说:【可是鱼妖也知道自己的弱点,你告诉我的它事迹里,除了最开始的那一两年,它几乎从不上岸,只通过莱河水下这个天然的口口口,通过口口,对石城人进行所谓托梦。】 李秀丽:【不对啊,我前几天,在山洞里,它以为我要劫走它的新娘,就上岸了......等等......】 瑛说:【你明白了?这就是它宁可上岸,也必须要的东西。也是诱它上岸的几乎唯一理由。】 李秀丽反应过来,一想:【可是这么多,每年都起码有二十四个被祭者,如果这黑猫出来的早,那可能得有几百号“河神新娘”供它选择,我就不信,个个都甘心等死。为什么偏要找我?】 瑛却说:【你怎么知道,它没有找过其他人?】 瑛说:【它恐怕已经失败了很多次了。因为鱼妖的修为,一旦在某个阶段里跨过一个界限,长出了肺部,此妖就有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能力......而这个能力,大概就是让黑猫一直失败的重要原因。所以,黑猫只能找到你,或者说,它一直,在等你这样的人。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破这样的能力。】 李秀丽:【???我这样的人?我什么样的人?】 瑛避开了这个问题,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其实,鱼妖的这个能力并不致命,只是对于对你所在的这个城池的人。或者说,对于古代侧世界的大多数女子来说,非常难以面对。】 * 二十年了。 李员外长出一口气。当年,发现之后。他们不顾那些愚夫愚妇的哀求,铲除了所有河边的柳树,平了几百座坟,才真正让那只黑猫消失。 但二十年后,城内再现黑猫。是普通的猫,还是那从枉死城中逃出来的东西再度现身? 他想,但,无论如何,河神几乎已经与石城的繁荣绑定。 石城人决不允许这些可笑的什么东西,毁掉他们三十年的繁荣。 当年能打杀了它,现在依旧可以。 他正深思的时候,却忽然有人急匆匆地闯进了书房。 “老爷,大事不好!” 李员外皱眉:“又是与河神娶亲相关的事?” 那家人绿着脸,摇摇头,左右看看,才附在李员外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话。 砰砰砰——李员外将所有的茶盏都砸了,脸涨得通红,浑身直哆嗦:“逆女,这逆女!她是要毁了我家的百年清誉不成?” 连黑猫、河神新娘这些事,都顾不得了,暴怒地跳起来,立刻就往李府赶回。 * 翻完了之前与瑛对话的聊天记录,再看看正安静坐在她脚边的黑猫,想起刚才与黑猫的沟通,李秀丽心中已经有了一套计划。 便切换了刘丑的号,背起主卡,准备先离开李家。 刚抱起主卡,院子的门就被冲开,拥进来一大堆人。 楼梯上有人冲了上来,盖板被推开了,楼下也响起女人们的喊声。 “夫人,我确定,小姐的绣楼里藏了人,估计是个男人!” 10、十 绣楼被围了个遍,正抱着三小姐,想要跳窗离开的男子,被李家人堵了个正着。 但他速度倒快,力气也不小,竟一路踢开众女仆,抱着小姐,走壁如飞,闯到了李府外缘,众多李氏族人居住的巷。 李员外赶到,立刻指挥十几个练家子拿着棍棒围堵,更有族人助拳,总算将其拿下。 擒住时,看那男子身上竟还套着女儿的外裳,看那一张光鲜年少的脸,李员外怒极反笑。 仆妇捏着鼻子,拎来了一套破碎,但看得出完整时大约是男式的丐衣。从绣楼二楼的一个角落搜出,上面洒着香灰除臭,那腥如死水的臭味,却仍未消散。 李员外说:“乞丐?哈哈!贱人,我兴建绣楼,挑选佳婿,如珠似玉地教养你。你既不做地下的赵夫人,非要活过来,与地上的乞儿苟且。还不如死了。” 如今四周都是聚过来的族人,连族长都拄着拐杖,抖着烟枪,阴着布满褶皱的老脸,威严地朝着这里走来。 李员外想。本来,他只想等城中大事了解,悄悄给一碗药,再将女儿选个清净地方葬了,对外只说病逝,既全了最后的父女情分。自家也够体面。 但如今不成了。 族人众多,人多眼杂的,一定会传出去。 传到赵家耳朵里,他们得知李小姐灵前辱尸,不愿嫁给堂堂大家子,却活过来与乞儿私奔,必生勃然之怒。 这仇是结定了。 无非是怎么给赵家上门请罪,一个交代。 虽然两家已经解除婚约,但让女儿平平静静体体面面的死,赵家定然不饶。 依他所知的赵兄夫妇二人的脾性,都不是那等忍气吞声,全乎双方体面就行的人。 罢了,自家的清誉虽好。损一些,平那赵家的怒气,倒也值当。 他对族长拱手:“家门不幸,侄儿不敢徇私!来,将这对男女堵了嘴,捆了,送去与族长,任凭族法处置。” 族长咳嗽一声:“虽然,蒙羞族中。但毕竟是侄儿的家事,大家都散了。叫上几位族老,我们再议处置。” 李家只李员外最为富贵,其余大小族人都不敢多事,散去。 便议族法。 是活埋,还是浸猪笼? 几人挑拣了一阵子,有说活埋残忍,有说浸猪笼痛苦的,作为慈爱的长辈,都很不忍。 挑来拣去,族长翻了历,说:“今日不宜动土,会影响接下来的祭祀的顺利。还是浸猪笼吧。撒土要眼睁睁看着好半天自家的死期,未免不慈。水中,不过是一阵子。” 他说:“快些解决了,我家里的饭好了,老儿还要回去吃饭,家里炖了红烧肉。” 自从女儿不该地活过来,李员外这些日子也烦够了,叹了口气:“我有几位朋友,也要找我论茶。可惜了,这几日都不吉利了。” 便选了水刑。 此等之事,叫下人执行,也不适合。就叫上族中青壮,将一男一女装入执行族法常用的猪笼中,抬猪一样,抬到了偏僻的莱河边。 河水涛涛,一如既往的汹涌。 先将装有那少年男子的猪笼装入石块,然后,直接抛入河中,沉底。 一般来说,处置这等通奸。都是如此,先沉男方,让女方身心俱痛。 猪笼里的李小姐眼睁睁看着情郎沉河。 她果然想叫喊,但嘴又被堵住,竟怒目而视亲父,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声音,大约是在咒骂。 这就是贤淑小姐?订亲大族子,却与贫贱男子私奔,如今明明心亏,却还敢对尊长横眉竖目。 族长、族老都纷纷摇头,幸好只叫了族人来,丢脸也还有限。 装了好些石头的猪笼,带着活人,沉得很快。 开始有些气泡,很快就没有声息了。 正将李小姐的猪笼也逐个装入石块时,李府来人,叫李员外:“老爷,王老爷那事,生变了。” 李员外说:“是卖布的老钱闹事,还是钱小姐怎么了?” 管事连忙摇头:“都不是。王老爷说要亲自告诉您,现正侯在府中客厅,等着您回去。” 李员外听家人耳语几句,对几位族老说:“大伯、二叔公、三叔公,我有要事。你们先容这贱人多活几个时辰。”抬脚就走。留下族人面面相觑。 李小姐本来双目怒瞪,毫无淑女情态,喉咙里咕噜咕噜个不停,似在骂骂咧咧。 李员外一走,她先是神态一呆,然后竟然面露喜色。大约是以为自己能逃过一死。 族人们忍不住轻蔑之色,互相嘀咕:“听说她将那不知来历的贱男子,藏在绣楼上两天两夜。幸而丫鬟机警,闻到了不对劲的臭味,暗中偷窥,亲眼目睹那男子攀爬窗户而入。” “现在才知道怕死?与人私奔时倒不知怕!失节之女,败坏门风!” 他们渐渐大声,几乎是当着她的面,唾沫横飞。 这时,李员外回来了。 他面色极难看。身后还跟着被仆妇搀扶着,头戴幂篱的李夫人。 夫妇二人到了当场,噗通一声,竟向族长跪下! 族长皱眉:“侄子这是做甚?” 李员外说:“本不该出尔反尔!劳累诸位长辈为我家事奔波。但如今,一城之事在前,侄儿与贱内,不得不厚颜相求族法宽恕,长辈息怒。” 李夫人哭着说:“都是我这个做娘的,教女无方!教出个贱人来,让阖族蒙羞。但如今,城中好女遍寻不到,河神指名道姓,却要李家的女儿祭祀!还请叔爷饶恕,让我们把这逆女带回去。” 族长吓了一跳:“怎么?拿她去献祭河神?侄儿,这本是你的家事,你女儿是土刑还是水刑,老骨头都听你一把。但这祭祀可不是玩笑。这私通之女,不干不净,如何敢拿去献给神灵?” 李员外也叹了一长声的气:“我本来已经托王老弟另觅淑女,选中了钱家小姐。谁知,刚刚王老弟打了一小盹,梦中就得河神托梦。河神怒气冲冲,直说我们为他娶亲的心不诚。” “哦?这是怎么说?” 李员外想起王老爷信誓旦旦的表情,再想起自己刚刚也试着小盹一场,河神的说辞。一言难尽。 “河神说,明明城中还有更好的候选,我们却偏弄个次品给他,是有意愚弄。 王老弟胆战心惊,询问河神看中谁家淑女。祂老人家却说,祂看见莱河边,有一淑女,站在囚笼中,尚且光彩夺目。问我们,为什么不献此女。试问形容模样,竟就是我这逆女。” 但河神只要未嫁之女。 李员外使了个眼色。 李夫人当即叫仆妇将猪笼打开,从中扯了李小姐出来,带到不远处一间村民的破草屋中,过了一会,仆妇出来,低声对李夫人说:“三小姐尚是完璧。” 闻言,心想这女儿果然还能用,李员外夫妇长舒一口气。 族长说:“其实,若不论这桩丑事。昔日,秀丽侄孙女倒确实是城中第一流的淑女,又是你掌上明珠。河神看得中,也不奇怪。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还有什么比明日的祭祀更重要?反正奸夫已死。族法也可宽容。把她带回去吧。” 李秀丽重新被带回了李家,再进绣楼。 李员外神态冰冷:“逆女,念你还有用,饶你一日性命。好好地在此待嫁。” 便叫李夫人亲自看管,用沉重的锁链锁住李秀丽的手脚,粗铁系在床柱上,命仆妇、丫鬟,与她梳洗换妆。 正好,那之前的嫁衣、盖头等等,仍好好地存放着,方便重新装裹。 只少了三分之一的首饰,遍寻不到。但河神往日也不在乎金银首饰,只要人到即可。 李夫人本以为,自己要劳累一整晚,好好看住这逆女。 不料,被带回来的李秀丽,竟出奇的高兴。半点看不出情郎被沉河的悲痛。 不同于复生前,连结亲都不笑一下的平静;也不同于复生后的粗鲁暴躁,被浸猪笼时的骂骂咧咧。 这时,她竟然极有耐心,反客为主,倒自己挑拣起首饰珠宝来了,还主动地对丫鬟说:“你给我选的这条禁步花纹不好看,换一条。” 传闻纷纷,都说李小姐被带去浸猪笼,却因为站在莱河边,反而被河神看中,指名聘女,偷得一日生天。 仆妇、丫鬟们知道她明日就要去嫁给河神。本来对她私通颇鄙夷,此时却也不敢露出不敬,都依她而选。 李夫人冷眼旁观,也不阻拦,只道:“让你嫁给赵公子,你不情不愿,宁死而复生与乞儿私奔。怎么,现在死了情郎,嫁给河神,倒是兴高采烈?” 李秀丽一边侧过头,看自己耳垂上的珍珠耳坠,一边又选了朵纱制的惟妙惟肖的芙蓉花,簪在乌发间,头也不抬,回她:“当然高兴!起码,河神不会得马上风,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噎得李夫人顿时说不出话。 高兴啊,当然高兴啊! 今天一天,先是惊吓,本以为逃出去趁献祭伏击河神的计划落空,没想到峰回路转。 不仅仅是副卡刚刚的那个惊喜。 李秀丽看着自己主卡页面上缓缓显现的那句话,就简直要笑出声来了。 她主卡的仙缘展示部分不再是空白的,多了一句话。 【仙缘: 十五岁,石城的李小姐踏出了锦绣的牢笼,却进了另一个牢笼。她狼狈地站在河边,袅袅当风。河神对她一见倾心。 她是它的新娘,她是它的祭品,她是它渴求的,新生蜕变的最佳调味料。 注:此是本卡命中注定的唯一仙缘。 得道之机就在其中,但殒命之险也在其中。请玩家好好把握,祝大道早成。】 蓝卡的唯一仙缘。 《道种》公司虽有千种可恶。但从不在仙缘展示上出错。 能在人物页面上显示出来的“仙缘”,那就说明,那鱼妖身上,必有可供凡人入道的机缘! 发挽鸦雏色,耳点明月珠,鬓簪芙蓉花,腰系绿罗裙。 李秀丽站起身来,裙上压的禁步就环佩叮当,绣鞋上镶嵌的白玉闪耀夺目。 朱唇皓齿。镜中人年华正少,青春正好,举手抬足间,已有绰约逸态,柔顺婉转的身姿。 李秀丽平时很讨厌自己作此类软绵绵的模样和打扮,此时,却全然不在乎,只用手点着镜子中,自己被胭脂染红的唇畔,咧开嘴,笑。 那孽畜,想要吞食她以获得蜕变的新生。 她又何尝不想? 河神当然不会如李小姐的上一个贵婿那样,得马上风,死在女子肚皮上。 但它会在死在她的剑下。被剖腹挖肠,供她新生。 李夫人审视着兴奋得异常的女儿。却见这愈发不熟悉的女儿转过身来,脚上的铁链一声脆响。 四周尖叫! “别过来!”把随手的金簪紧握,抵在脖子上,李秀丽说:“想活不容易。想死还不容易?你们再动一步。我就刺下去。你们快不过我。” 在河神明日迎娶她之前,她必须完好无损。 所有人止住。不敢赌。 李夫人霍然站起:“你又想做什么?” 李秀丽先是侧着头,似一个倾听的姿态,随后,笑着说: “我自愿献祭。只是,希望多三样嫁妆。” * 李员外很快就接到了妻子的消息。 “自愿献祭,但要一把木剑,一只病猫,以及困住她过的囚笼。”他正和其他老爷们坐在一起,闻言冷笑:“怎么,想要木剑和凡猫,去杀死河神不成?还索要那关过她的猪笼?莫名其妙。” 孙老爷端着茶,吹了口气:“员外何必动怒?明天就是祭祀的日子。好歹是河神的新娘,又是你的女儿,可以任性一点。她要,给她就是了。反正,木剑,只要不是柳木。凡猫,只要不是黑猫,又有什么所谓?” 李员外皱眉:“我只是觉得莫名其妙。不想节外生枝。” 王老爷道:“那就给她之前,检查一遍嘛。也可能是令千金听了什么传言,自以为靠木剑和猫,去对付‘鱼’呢。岂不知,河神早就不同于凡俗了。普通的猫,被祂老人家拿水一淹,就死了。” 这时,家人又来报,说李小姐还在跟李夫人对峙,那金簪下的脖子流出血了。 李员不胜其烦,想起河神指名要她,重重一放茶盏:“你回去告诉她,她要,我给她就是!去,随便弄一把木剑,一只野猫,再问族人,把那猪笼弄来。我倒要看看,她能玩什么把戏。” 反正自从二十年前。城中就既没有黑猫,也再不许种柳树了。也不是没有新娘持刀去刺河神,全都葬身河底。凭她? 如愿之后,李小姐果然不再闹。 而此时,客厅外,漫长的夜终于到了头,天空露出一抹鱼肚白。厅中的人都站起来,长长吐了口气。 历翻过一页,今日,立冬。 石城祭祀河神,以求第三十一年的风调雨顺。 11、十一 大夏一百四十七年。立冬。 石城送嫁新娘。 除了代表大夏朝廷的县令依旧称病,其余民众倾城而出,聚集河边,眺望山崖。 新娘们被赶出山洞,站在了崖前的祭台前。她们手脚被捆,三日就憔悴不堪,连哭也哭不出来,已经麻木。 祭台上,已放成亲时的礼节,点了龙凤红烛,放了酒水、肉食、花生红枣。还有二十四只杯盏。 一男一女,一巫师,一神婆,正站在两侧,充作引婚人。 二人颇为焦急,问一旁来督促成礼的县城中各家推选的代表:“新娘还差一人,您说已经找到人选,现在哪里?” 今年轮到孙家来督促成礼。 孙老爷说:“莫急,看,来了。” 他伸手一指,二人抬头看去。 正对着山崖的石城大门,轰然而开,欢快喜庆的乐声,随喇叭唢呐冲天而响,八个极健壮的青年男子用肩膀抬着一顶舆轿,步出城来。 舆轿同样四面无壁,但有遮挡风雨的伞状华盖。 伞顶是散开的莲花,中托明珠。四角翘起,垂银鎏金,雕刻着绕颈恩爱的神鸟。伞下则垂珠帘。 珠帘后,坐一浑身锦绣的新娘子。 新娘盖着描金的大红鸳鸯盖头,端庄地坐在轿中,玉手斯文地交盖膝前,绘鸾凤的蔻甲轻搭裙上。绿罗裙边散开,宛如莲叶,裙尾点缀了一圈细碎的珠,是莲叶上滚着的露。裙下一点绣花鞋,鞋尖镶嵌着耀目白玉。 轿两旁都是拿着红纱灯、绣球的端正女子,做侍女打扮,似是送亲。 花轿之后跟着一列列的民伕,抬着一箱一箱的箱笼。偶有颠簸,露出盖子下的绸缎来。 走在最末的三人,其中二人则抬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大家伙,只是盖着红布,看不清是甚么。另有一人手里提着个笼子形状的东西,也盖着红布。 眼前场景,宛如有甚么高门大户,今日嫁女。 不知事的小儿们当真以为有人出嫁,竟跟着八抬花轿,拍着手笑闹:“噢,噢!花轿轿、红盖盖、绿裙裙、新娘俏!”被父母一把扯了回去。 人群中窃窃私语:“听说,这是李家的淑女......” “河神老爷亲自点名要娶的!这排场,面子做得真足,啧啧,不知情的人,真以为李家是要嫁女呢!” “据说,这李三小姐,是在浸猪笼的现场被河神老爷看上......” “嘘——!你要不要命?李家可不是吃素行善的!” 李家送嫁的队伍逐渐近了,乐声远扬河面,飘入两岸青山。 莱河此时无风起大浪,浊浪有规律地拍着岸,摇摇如奏,在和着喜乐。 大河摇摇,花轿晃晃,新娘的裙摆荡荡。 送亲的女子们曼声而唱,唱起石头城中,流传的嫁歌: “大河泱泱, 之彼君子。 我有淑女, 愿言配德! 大河泱泱, 之彼君子。 我有美人, 愿得于飞!” 这八抬的花轿,到了山崖下,莱河的浪已经十分的险急,几乎是要腾上岸来,但溅到轿边,又转缓,分外轻柔。点滴洒在新娘的罗裙上,倒像是要迫不及待地去亲吻她的指尖。 外人见了,一时当真有错觉,以为这河神爱慕李家小姐,这是一场真正的婚礼。 但李家送嫁的队伍,大多停在了山下,连箱笼也没有上山。 除了那顶华美的舆轿,只有队伍最后的,那一人多高,盖着红布的物什、和盖着红布的笼子,被送了上了去。 等到山洞口,民伕放下了那一大一小两个物什,转身逃似也地离去。 李小姐则缓步下了舆轿,绣花鞋踩上洞前的烂泥。她竟没有被捆绑着手脚。 而抬轿的八个健壮男子,也不走了,就站在一旁,面露凶光,但口中恭恭敬敬:“请小姐上站。” 李小姐掀起盖头,越众而出,直接站到了众河神新娘的最前方,外凸的崖边。 她跟前就是祭坛,祭坛之后,就是悬空,崖下的涛涛河水,澎湃咆哮,不停拍击崖壁,碎雪无数。 浪涛掀起水风,点点浪花,吹起她莲叶般的裙摆,飘飞了她臂膀间的帛带。 孙老爷捋着胡须,对巫师、神婆二人说:“二十四新娘已齐全在此。祝师可以开始祭祀了。” 巫师、神婆二人上前,先是敲着锣鼓,提起气,训练过的特殊声带,借着风,以一种抑扬顿挫、晦涩拗口的声调,向崖下的莱河,以及更远处的民众,宣告: “立冬日,阴仪,艮。嫁少女!” 各倒一杯酒,洒向莱河。 巫师说:“请新郎——” 噗通,噗通,河岸边的民众大片大片,跪在地上,头不敢抬。 莱河忽然平静了下去。 下一刻,河水像被煮沸般地翻滚,空气中弥漫腥臭气,河面是被拉开的帘幕,缓缓分开,露出了一只凸起的眼睛,足有车轮大小,布满血丝,像鱼眼,又类人眼。 然后,是张得极大,黑洞般的鱼嘴,长满锯齿,挂着脓黄的腥液,跳入五六个人,不成问题。 水下半露鱼身,鳞片在日光下反光,似是铜铁所铸,边缘极锋利,闪着更明亮的光。鱼尾若隐若现,像一把二层楼大小的巨型蒲扇, 巨鱼未现全貌,只在水下隐约露出一部分,已经足够骇人。 李秀丽心想,在电视和电脑上见过的号称世界最大的鲸鱼,也比不过它。 只是,莱河虽然是附近一大片区域的母亲河,是条又宽又厚的大河。但是,这样的巨鱼,平时是怎么藏在河水中,而不动辄显露行迹的? 巨鱼般的“河神”不再继续展露全貌,只在水下,张开大嘴,涎水从它的嘴里不断分泌,凸出的、布满血丝的似鱼非鱼的眼睛,盯着崖上身穿嫁衣的女子们。尤其是当头的李秀丽。鱼尾开始打摆,掀起一阵巨浪。 在它现身的这一刻,腥臭气弥散时,莱河掀起的浪花、水汽,似掺杂了什么无形之物,涟漪般的,往外一圈一圈扩散。 李秀丽察觉到了。但这涟漪撞了一下她的头,她就觉得,四下眩晕,天空竟像浪潮,一波波的翻涌,似悄然地进入了另一重世界。 低头再看,那水中狰狞的巨鱼,竟然逐渐在变幻。 鳞片缩成银衣的隐纹,垂在修长的身侧,站在莱河正中的,是个玉冠银衣,丰神俊秀的青年男子。他笑容满面,冲崖上的众女招手,望着李秀丽的目光,更是热切。 他身后,莱河河底,阳光耀目,迷了新娘们的眸。 河底朦胧如雾,中有一座全然水晶打造的宫殿,殿中珊瑚作湖石,金屑作尘土,玛瑙明珠不值钱地镶嵌壁上。奇珍异宝,数之不尽。殿门上牌匾写着“莱河水府”。 殿外的台阶上,站着衣着华丽的各类俊男美女,俱是侍从打扮,俯首:“恭候娘娘銮驾——” 银衣的河神款款温柔:“请爱妃到我水府,与小神同享长生富贵。” 奇异之景出现,而岸上的所有人,将头更低。 噗通,孙老爷和巫师、神婆、看守李秀丽的八个李家人,也纷纷跪倒在祭台边。 神婆低着头,语气却狂热:“请诸位娘娘,饮下合卺酒,入水府,成神婚。” 新娘们已被这三日折磨得不轻,见此情景,眼神呆滞迷离,逐次上前,将那二十四杯酒各自拿起。 李秀丽也拿了一杯酒。 神婆说:“神主珍爱李三小姐,请您先饮合卺酒,入水府,首婚之义,当居正位。” 河神渐渐已不看其他任何新娘,只专注地在崖下凝望着李秀丽,与寻常男子相比,略大的眼睛,痴痴地,似有恨不能将她含在口中爱怜的深情。 看她将酒杯,一寸、一寸抬起,渐至唇边...... 哗。灌了药的酒,泼了神婆满头满脸。 李秀丽说:“莱河是内陆河。长出珊瑚,好奇怪啊。” 她提着裙子,转身就往山下跑! 跑时,还不忘随手捞了那盖着红布的笼子,将那水府的奇异场景抛在身后。 跪下的李府八人猝不及防,竟被她跑出了包围圈。 他们又惊又怒,想要爬起来,但那涟漪还在不断地从莱河中扩散,他们一样头晕目眩,刚爬起来,就又跌倒在地,无法追击。 但比他们更急的是莱河中的河神。 眼看着到手的、三十年来最中意的“新娘”竟然跑了,它再也忍耐不住,一个扑腾,从莱河中跳出。 而在它从莱河中跳出的一霎,玉冠银衣的俊秀男子如泡沫幻影,消失无踪,竟现了真身。 一条房子般高大臃肿的鱼,浑身鳞片间挂着水草,水草间偶落几个惨白的骷髅头,似是女子的。 看品种,大约是鲤鱼。但它的鳍,已经全部变成了人手和人脚,插在滑腻的鱼身上。 这长着人手人脚的大鱼,直接从河中爬上了岸,它不太熟练,一种扭曲的姿势,手脚并用,飞快地往山上爬去。 夹杂着腥臭的水汽喷涌,山上阻拦它的树木,都直接被鳞铁撞断或者削断,鱼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锁定并逼近了李秀丽。 李秀丽的这具身体,完全模拟了李小姐。很快就越来越喘,逐渐跑不动了。 鱼越来越近。 那似人眼又似鱼眼的眼珠里的血丝清晰可见,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它腮下的血肉中,似有一个与人无异的肺,正在开始一张一合,供给着它的呼吸。 含痰般的声音:【好香......好浓......你身上的......炁,好浓......爱......好香......】 喘得跟破气的风箱一样,那孱弱的人类女子跑不动了。 她站定在一片狼藉的山林,四周是被鱼碾倒的树,抬起脸来:“我真的有这么香?” “香到,你果然上岸来,送死。” 盖着笼子的红布早就不知所踪。笼中本是杂色的野猫,身上斑驳的颜色,逐渐褪去。 笼子里,坐了一只黑猫。 生着三十年来不散的病,虬结了二十年来不消的恨,唯有一点幽绿的火般双眸不散,从冥府,一直烧到再返人间。 12、十二 笼门自开,黑猫一跃而出,轻巧地落在了少女新娘的跟前。 巨鱼的躯体高比绣楼,而黑猫甚至还没有少女的小腿高。 看到黑猫的一霎,生着人手人脚的巨鱼却手脚并用,往后退了好几米,激起一片烟尘,浑身金铁般的鳞片怒张。 但它没有像以往那样,听见猫叫就扭身而逃。 带血丝的鱼眼几乎黏在了少女身上,像在注视着自己还是小鱼时,在水下吃过的美味虫类,一分一秒都不愿转开。黑洞般的口张着,涎水如雨,流之不禁,滴答得一片腥臭。 少女周身环绕着充满爱意的“炁”,浓郁得几乎将她淹没。 这样的爱,在死亡面前会滋生出多少的忧怖? 它宁与黑猫对峙,也不愿意放过这个祭品。 鱼眼中早已映出昔日死敌的虚弱。 没有当年可供栖身的柳枝。附身的这只野猫,身上的毛色一会儿透出花色,一会又变回玄黑,闪闪烁烁,来回变换。 在现世之中,这就是不稳定的象征,代表着实力大降。 而此近莱河,鲤鱼随时可以奔逃下山,重新入河。 一旦它逃回莱河,野猫的肉身是凡胎,无法继续追入水中。而死敌如果以虚无的真身进入河底的另一重境内,自己占据地利,也更有优势。 用简单的大脑略作思考,巨鱼张开大口,不顾黑猫,直扑少女! “喵——”银光一闪,黑猫亮出利爪,几下就跳到了鱼头上,肉垫轻巧地避开锋锐鳞片,猫爪戳向鱼目。 巨鱼吃痛,在地上翻滚,碾断更多树木,激起遍地飞叶与飞尘。 最后实在无法忍受,竟人立而起,笨拙地用原是鳍的手,去抓在它身上作乱的猫。 但猫在它身上跳格子一般跳来跳去,动作比跳蚤还要灵活,连毛发都没被鳞片割断多少。 趁此之际,少女早就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只是她始终未曾真正离开,一直远远看着猫与鱼相斗。 而她只要站在那里,就是一个对“河神”来说无法拒绝的诱惑源,让它忍下了奔逃的念头。 几乎有若实质的炁,源源不断散发着堪比蜜糖的香甜气息。 只要吃下她,便已抵过它这三十年的修行! 鱼妖的双眼已被猫攻击得无法视物,刺痛不已。而鼻中还源源不断地传来少女的香气。 它发了狂,狠下心,张开大嘴,喷出湿润的水汽,成云组雾,一圈一圈,向左右四散开。 缭绕的云雾中,冉冉升起轮“明月”。似微缩的月升云海之景。不远处,山脚下的莱河猛起滔天之浪,足有数丈之高。 “明月”放光,光之所及,都有蒙纱感。 天上的太阳黯淡了。李秀丽听到了涛声。 她猛地抬头,发现天空竟变成了水底,太阳被“明月”取代,悬在碧波之中,照得水流透亮如银,大片鱼群在波中摆尾而游,身侧的山林变成了摆荡的水草。 而石城和岸上的人们都不知何处去了。 刚刚在河底看到的水晶宫,此时,近在咫尺。 甚至能看清那些阶前俊男美女们服饰上的花纹,看清他们青白的脸,咧到眼角的嘴,脸上的片片鳞。 原本被黑猫攻击得左支右绌的巨鱼,重又化为玉冠银衣的河神,就站在水府之前,双目流血,脸上遍布爪挠的血痕。 受此伤,他先是暴怒:“费我十年之功!看我将你彻底湮灭!” 黑猫落地,浑身炸毛,喉咙中发出威胁的声音。 但在这仿佛蒙了一层纱的世界之中,黑猫周身的毛发开始根根扭曲,最终,它被迫脱离了凡猫的躯体,变成了一团不断运动着的黑气。一张张青白色的女面,长发乱舞,在黑气团中闪现。她们腐烂的脸或被啃了一半,或被啃掉了下半张,发出或者悲苦、或凄厉、或痛极的惨嚎、哭叫声: “母亲,救我......” “父亲,帮帮我......” “我好痛......” “不要吃我......” 但这团黑气并不凝实,甚至不断在逸散。维持其不彻底散去的,是黑气正中两团幽绿色的火焰,与猫形的眸子一样的明亮。 这才是“猫”的真身,也是逃出枉死城的复仇之物。 见此情景,河神眼睛一亮,顿改主意。 “你与我作对二十年,原来是这样的东西。”它不怀好意地说:“还是将你吃了罢。你们生前供我修行,死后也可补足我消耗掉的炁。” “与我的爱妃加在一起,正好助我真正迈入修行之路,修得人身。” 它伸出手,向前一指,四周就开始剧烈动荡,凭空凝出水牢笼来,砰地一下,将“猫”死死罩住。黑气无论怎么冲撞,都冲不出水笼。 河神这才转过头,精准地看向了站在那的少女。 她似乎被这一切吓坏了,一动不动,神情呆滞。 它露出了一个笑,似人,但弧度僵硬,向她一步一步走去:“爱妃,你跑什么?人吃鱼,天经地义。鱼吃人,便也天经地义。” “你骨头生得好。等我将你的炁与血肉都吃干净,必定同我其他的爱妃一样,将你的头骨用悬挂在水草间,装饰在鳞片上。就像,你们人,会用鱼骨制作一些首饰那样。” 为了防止这处处出鱼意料的新娘再反抗,它一边柔声说话,一边却从口中轻吐烟雾。 那烟雾四散开来,和着波光,涌入少女口鼻间,将为她编造出许多的迷梦。 一步、两步、三步......离少女只有咫尺之遥。 “河神”的头部忽然变成了鱼头,偌大的头顶在相对渺小的人身上,张开大口,深深一吸,少女周身浓郁的“炁”已经有一部分率先被吸入鱼口。 随后一口锯齿,咬向少女的脖颈! “硌”—— 锯齿穿透硬物,令人牙酸的声音。 鱼口咬在了一柄木剑上。 木剑新削,连毛刺都没剃干净。 执剑的少年猛然一拳垂在了鱼头的大眼珠上,趁它吃痛倒退,向下一拨,拔出了木剑。 将少女往身后一推,他取代了她的身位,在地上一蹬,持剑就刺向鱼头腮下的某个位置! 少年的速度奇快,力量也大,这一下冲来,宛如炮弹,木剑猛地穿过腮下的洞,扎向鱼类本不会长的肺! “铛——” 明明是木剑,明明是血肉之肺。 但当木剑扎到肺上,却发出了铁器击打金石的声音。 “河神”多出的那个肺,丝毫无损。它的腿部变回鱼尾,猛然一扇,少年就飞出数丈,压扁了一大片水草。 肺虽无事,少年的意图还是彻底激怒了河神:“木剑?野小子,谁教你的招数?可惜,肺乃金属,拿凡木来,愚招!” 少年还倒在水草上不起,他身受能轻易扇塌高墙的鱼尾全力一击,大约是受了重伤,但还有呼吸。 “河神”凝神,它再不顾黑气与少女,要先解决了这个敢于对它的“肺”下手的人类。全力催动悬在天上碧波里的“明月”,四面八方,要再凝水箭水墙。 全神贯注之际,那倒地的少年却忽然暴起,将手中的木剑朝一个方向投掷! 河神轻松躲过,狰狞地要将他毙命。 身后却响起少女娇柔婉转的声音:“小猫咪,来。” 少女捡起被投来的木剑,她的身侧,立着一只半人高的猪笼,不知从何处拉出。 娇声落时,黑气便直接穿过了“困住”的水笼,重新化作了一只黑猫。 黑猫跳上猪笼,用肉垫一拍,猪笼竟自行解体,化回了无数柳枝,自动缠绕上了少女手里的木剑,将它层层裹绕,变成了一把另类的“柳木剑”。 柳木被砍伐,大户也说过要焚毁柳木。 大户虽然下令,但做这种苦力的,大都是普通的石城百姓。 石城人不舍木材浪费,许多人便将当年河边被砍下的柳枝柳木悄悄带走。 她们生前被献祭。死后,坟前所长的柳树,也被剥皮伐骨,被石城人做成了各色各样的小物件。 这沾了许多男女生命的猪笼,就是其中的一件。 河边柳虽被砍伐一空,城中柳木所制的各色物品,仍然存在。黑猫能存世二十年,在石城神出鬼没,与此也有干系。 柳木剑成。 黑猫随即猛然向剑上一跃,黑气四散,猫瞳,化作了一团熊熊燃烧的幽绿火焰。 火焰停在柳木剑上,却未点燃木剑。 直到,李秀丽轻轻一吹,她周身的“炁”随之有些许融入火焰,那幽绿似鬼火的火焰蹭地暴涨半丈。 鬼火照亮了她乌黑发间的芙蓉花。 她说:“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去!” 那燃着熊熊火焰的木剑脱离她手,自行升空,朝着河神直射而来,速如流星!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河神察觉不对,心生恐惧,将空中的“明月”吸入口中,转身就逃! 迟了。 地上的少年一跃而起,一把将它幻化人身的腰部勒住,力气大得惊人,鱼妖竟一时挣脱不开。 与此同时,惊雷般,木剑从空中直坠而下,钻在入它腮下的血洞,燃着绿焰的木剑,像刺穿豆腐,直接扎穿了那与人极像的肺。 然后,它属金的肺,像易燃品,烧了起来。 顷刻之间,化作黑灰。 在鱼妖的肺化灰的下一刻,它忽然难以呼吸,窒息地扣着腮,变回真身,口中的“明月”吐出,滚在了地上。 “明月”从它口中滚出之时,蒙着周围的那层“薄纱”随之退去。 太阳重新高悬,周围又是山林,向下眺望,石城人还跪倒在河边。 人身的“河神”消失。巨大的鲤鱼,挣扎着它的手脚,拖着臃肿的鱼身,试图往莱河爬去。 但那木剑扎在它腮下的位置,它一路追赶少女,也走得有些远了,离莱河还有十分钟的路程。它越来越喘不过气,到最后,竟砰地倒地,溅起一阵灰尘,鱼目朝天,鱼尾颤抖。 它试图用手去拔掉那剑,但手根本抬不起来,抬起一看,竟退化成了鳍,意识也逐渐模糊,似乎在逐渐归于鱼类的懵懂。 它的修为之根,全然在肺。 肺破,就要回归凡类。 少女弯腰捡起那轮坠地的“明月”,发现,这是一颗拳头大小,闪着毫光的宝珠。 她捡起宝珠,游戏界面就开始闪烁提示: 【恭喜您,得到物品“鲤珠”。】 【恭喜您,得到修行经典:《诵世天书》】 少女喜不自禁,走到倒地的鱼妖旁,绣花鞋踩上它的鱼头,鼻孔喷气:“野妖怪,放心,等你死了,我就用你的鱼骨头做骨钗,让它永远陪在我身边。” 便要伸手拔出木剑,了结这孽畜的性命。 她小时候就帮奶奶杀过鱼。 这时,却传来一声大喝:“仙子,求您饶过河神!” 李秀丽回头一看,便宜爹、王老爷、孙老爷,以及一部分石城百姓,赶到了山上,见到她要伸手拔剑,便齐齐下跪,跪了一地。 他们刚刚发现不对,赶来的时候,只见到了最后的情景。以为河神变成这样,纯粹是李秀丽下的手。 他们畏惧李秀丽,但仍出面阻拦。 有一衣衫破烂的石城老妪,哭着对李秀丽说:“仙子,我知道您心善,是为了我们那苦命的女孩儿们,您是菩萨心肠,侠客之行!但,你救了那几个女孩儿,却毁了我们石城十万人啊!” 石城百姓也纷纷哀求她。 孙老爷说:“是啊,侄......仙子,这三十年来,如果不是河神庇佑,几次大旱,几次洪灾,我们石城一次都逃不过。哪有如今石城的富庶和民众的安居乐业?” 李员外说:“秀丽,不不不,仙子,你手下留情。我知道你是要除暴安良。但你看,这现场哀求你的人当中,也有许多女童、少女、妇人、老妪,难道她们就不可怜吗?杀了河神,天灾之中,她们有多少人要流离他乡,命丧九泉......” 他们字字不提自己的事,只拿石城的百姓,石城的妇孺说话。 谁知,穿着嫁衣的少女,嗤笑:“谁说我是为了救人?谁说我,是来行善惩恶?” 她手下毫不停顿,直接拔出了木剑,鱼血溅到了她的帛带、罗裙上。 鱼妖庞大的身形,开始急剧缩水,变成了一条一米多长的大鲤鱼,死了。 李秀丽抛了抛手中的宝珠:“我只是为了自己求仙,加上,看这野妖怪不爽。其他的,你们接下来怎么样,关我屁事啊?” 石城祭祀了三十年的“河神”,死了。 所有石城人都变成了石像,呆滞地看着那条翻了肚皮的大鲤鱼。 终于有人暴怒而起:“你这妖女!我要你赔河神的命!” 许多石城人醒悟过来,面上全是愤怒,涌向李秀丽。 李秀丽转身就跑! 鱼妖奋力爬了一会,倒下时,此地,已经离崖边不远。 她跑到崖边,在众目睽睽之下,跳! 风吹起了她的帛带,飘飘。 咚。入水。 石城人都傻住了。 然后,他们看到,河水中浮起了李秀丽。 她闭着眼,紧抱宝珠,浑身湿透地躺在一个美少年的怀里。 李员外差点没把眼睛瞪出来! 那是之前被浸猪笼沉河底的“奸夫”! 那美少年在水中,竟不会下沉一样,以一个水獭抱崽的姿势,抱着李秀丽,朝崖上傻眼的众人龇牙一笑,顺着莱河的激流,飞快地远去了。 13、十三 河神被斩,消息传开,石城上下悲痛万分。 众目睽睽之下,那新娘子穿着一身锦绣嫁衣,鬓簪芙蓉花,耳缀明月珠,从鱼身上拔下木剑,血溅罗裙。而李员外,还叫她“秀丽”。 于是,当天,全县就都知道了,斩杀河神的少女,竟是李员外家的柔弱千金,李三小姐,闺名秀丽者。 李员外忙不迭地告示全城,称已将李秀丽从族中除名,断绝父女干系,此后生死无干。并忍痛出了一大笔钱,用于搜捕。 那些本来送去祭神的新娘及其家庭,本应被迁怒。但李秀丽当着众多石城百姓的面,曾亲口说出“不为救人,只为夺宝成仙”之语。 石城大户为示宽仁,就让各家将女儿都领回去,把此前所得的“聘礼”交还,便罢。 尤其是李家,为了弥补过错,甚至连聘礼都不要他们还了。 有一些人家,闻知李秀丽名讳,感激心上,暗中焚香祷告,祈祷恩人平安。 但大部分的石城人都被激怒了。如今又是冬闲时节,第二天,在豪绅们的组织下,倾城而出,开始沿河搜捕妖女与其姘头。 石城在莱河的上游位置。大部队浩浩荡荡沿河而下,拿锄头的、拿棍棒的,还有持刀的,不放过河畔的一草一木。动静大到连隔壁几个县都听说了。 他们刚一出发,刘丑就拉着主卡,从河神新娘们待嫁的山洞深处钻了出来。 刘丑远眺已经走远的巡河队伍,嘎嘎直笑:“我就知道,这山洞里有跟河系联通的水道。” 那天,她用副卡来山洞里想混进新娘队伍,查看几天河神的底细,却不料撞上鱼妖真身出现,被黑猫所救。 当时,她就听到洞的极深处,隐约有水声。鱼妖就是从水声传来的方向,在往外爬。 鱼妖听到猫叫,逃跑时,最终也是噗通的落水声之后,才消失在洞中。 她猜测山洞深处,一定联通莱河。只是随后一时没有找到机会验证。 一直到副卡被浸猪笼,抛入水中。 这一次入水,却给了她极大的惊喜。 她实在舍不得副卡被毁,一直没有切换,想看看能不能挣脱捆手的绳索,毁掉猪笼逃出,就一直到猪笼入水,都还没有切换身份卡。 本以为入水之后能闭气一小会,可能就不得不因窒息而切换回主卡。但那时,副卡也就彻底“死”了。 没想到,刘狗剩的身体不知道被《道种》公司做了怎么样的改造,她被沉入水中,先是忙乱了一阵,口鼻咕噜咕噜冒气泡,但很快却发现,进入口鼻的水,怎么进来,又怎么出去。自己并没有任何窒息感,甚至在水下视物如常。 猪笼里的大石头,拽着她一路下沉,最终沉到了河底。 莱河十分幽深。河面以及上流,水流湍急。但河底却十分平静。 这么深的河,阳光未免难以下沉,未免昏暗。 但莱河之下,阳光却奇异地穿透了洪波,照得幽深的水府也通明一片。河底水草生长得丰茂异常,鱼虾、河蟹在其中穿梭,简直像另一种森林。 刘丑骇然看到,在自己不远处,有一条高大到像房子的鲤鱼,卧在水草之中小憩。臃肿的鱼头赘生着若干肉瘤,身上鳞片若金铁,锋利到划破水流。它没有鱼鳍,取而代之的,是与鱼身格格不入的腻白人手人脚,简直像个奇形种。 而它的鳞片上,勾缠着水草,水草中挂着十几个雪白的骷髅,像是人类戴着项链、串着珠串。 她立刻意识到,这就是“河神”的真身! 而她离这怪物,不过数丈。 猪笼落在水草之中,因有柔软的水草作垫,声响并不大。但还是惊动了大鱼。 它朝刘丑的方向看来,那对鱼目之中,却好像并没有看到什么出奇的东西。 它狐疑地嗅闻,并用身侧的侧线感知水流,都无异常。然后,它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 因为莱河上方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还隐隐飘来一股极香的香气,竟然穿透河水,连在幽深水底下都清晰可闻。 刘丑亲眼看到鱼妖先是扫向自己,再是看烂木头似的转移了视线,视若无物——就跟那天在山洞里一样,它总是会无意中忽略刘丑。 虽然不知道原理是什么,但紧绷的周身总算略微放松。 鱼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河面之上。 它明明没有鳍了,水流却驯服地托起它,甚至比从前有鳍时更轻巧,托着巨大的鱼身,浮向水面...... 刘丑见此情景,立刻切换回了主卡的视角,刚好看到李家族人庆祝副卡的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众所周知的了。 这条鱼妖看中了被困在猪笼里的主卡,指名道姓,要她成为顶替的新娘。 他们却不知道,刘丑在他们带着李秀丽离开后,又看见河中的鱼妖往上一游,钻入河壁的一个大洞,不知去哪里了。 等鱼妖一离开,刘丑立刻滚倒猪笼,压住水草,随手穿过猪笼的缝隙,抓住一只耀武扬威的河蟹。 她残忍的磨秃了这只河蟹的大钳子,磨开了绳索最细处,然后拆开竹篾和柳枝编造的猪笼,逃了出来。 在逃离河底之前,刘丑还仗着这具身体能够在水下行动自如,悄悄去探了一下鱼妖离开的那条水道,确认它通往崖上的那个山洞。 鱼妖就是通过这条水道,在祭祀之前,暗中监视着它洞中的新娘们。 鱼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它死之后,这条水道就变成了李秀丽和刘丑逃避追捕的快捷通道。 昨日,刘丑抱着主卡一路顺流而下,在过一个转弯后,就重新扎入水中,揽着主卡游摸到了水道处。 水道不长,别说是刘丑,被削弱数值后的李秀丽也能憋气而上。 就算本体的力量、精神值被削弱了,那不代表她的肺活量和游泳技术也没了。 李秀丽的中考体育项目选了游泳,练了三年,满分没有任何问题。甚至还能在中学生潜水比赛里拿奖。 他们在山洞里躲了一个晚上。果然,无论是谁,都没想到洞中还有如此秘密水道。 这有大半得感谢从前“河神”的淫威,没有人敢深入此洞探寻。 现在,石城人再次倾城而出,沿河而下,去搜寻他们的踪迹。李秀丽和刘丑反而安全了。 刘丑把主卡放在洞中的椅子上,自己摩拳擦掌。 如今,县城基本是一座空城,只剩了些不方便走动的老弱妇孺。正好方便她行动。她去李家走一趟,把她来不及拿走的金银首饰都捞出来! 她是十五岁,又不是五岁。主卡虽然被困在绣楼,但好歹称得上衣食无忧。 离开李家,出了石城,可就不是这样了。 古代侧世界,照样是无钱寸步难行。 刘丑拔出绑在刘秀丽腰侧的木剑,在光照下仔细端详。 她当时跳河时,不但拿着宝珠,其实也抱了木剑。 但自河神死去,木剑上的绿焰也熄灭了。 木剑本身完好无损,一点也没有烧焦的痕迹。唯独最外层的裹那层柳木,在鱼妖死后,就随着熄灭的绿焰化作飞灰。 昨晚,她试着对木剑呼唤数次,不见回声。 她在论坛上把经过告诉了瑛前辈,询问黑猫的结局: 【它还会再出现吗?】 瑛:【不,它再也不会出现了。支撑着它存在的,只有那团从幽冥烧到人间的火焰。火焰焚尽仇敌,它亦不存。】 李秀丽:【可是,它还没有复完仇啊?】 瑛反问她:【它还有什么仇?】 李秀丽不解:【难道,把她们送去祭祀的石城,就不是它的仇吗?】 瑛回她:【如果以此为仇,那它的仇,恐怕真的遥遥难报。】 李秀丽懵了:【为什么?】 她愤然道;【如果是我,即使是一城之仇,潜伏百年,我亦报之!】 瑛却说:【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应该问它。】 就不再回复。 但她茫然辗转,像思考试卷最后一道大题,想了半晚上,始终无解。 十五岁的少女看了木剑许久,深皱眉头,随手放下,算了,不想了。 刘丑向山下奔去。一个时辰不到,就探囊取物一般,从李家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她回到山洞时,却惊见一女子竟在为主卡换衣服。 “你是谁?!”刘丑飞掠过去,一把扭住了那女子。 那女子慌忙转过身:“是我,恩人!” 像素人的脸。谁记得谁啊? 刘丑神色不善,将她的手扭得更厉害了。 女子吃痛,眼角都挂了泪花。只得说:“我是之前的二十四新娘之一。您这么快就忘记我了吗?” 刘丑这才略微松了手:“你来干什么?” 女子说:“我只是想最后来这洞里看一眼......我当初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多亏了您跟李三小姐......” “却看到李三小姐睡在洞里的椅子上,鼻子发红,还打喷嚏,身上的衣服半干不湿......我、我绝不敢,也绝不会把两位恩人的行踪说出去!我只是,想为李小姐换一身干净清爽的外衣......” 刘丑挟着她,出洞环顾,果然四周并无动静。这女子是孤身来的。 而她身上没穿挡风的外套,果然披在主卡身上。 刘丑这才放开女子,不再睬她,只忙着把包裹缠在主卡背上,然后主卡背着包裹,自己再背着主卡,就可以离开这里。 但她手笨,缠了半天没成功。女子说:“恩人,我、我来帮你们吧......” 女子自小做惯各种活计,果然很快就缠好了包裹,刘丑切换主卡,站起来活动蹦跳,没掉。 然后,刘丑又切换回来,背起主卡,就要离开山洞。 女子知道她们的顾忌,先是局促地站在原地,眼看着刘丑迈出山洞,又忍不住叫她:“恩人!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刘丑回头:“要问就问。” 女子说:“您和李小姐,当时对河......不,对那鱼妖下手时,当真没有顾忌过半点石城吗?石城,也是您长大的地方。这么多年的安稳,也确实多亏......” 刘丑打断了她:“切,所以它做得到的事情,你们自己就做不到?” 女子怔住了。 做......当然做得到。其实,河神所做的,雨水多的年份,调节多出来的水;旱的时候,引来中下游或者别处的水。 但是,他们也可以多挖沟渠,多挖水库,涝时储水,旱时引水。大部分河神能做的事,他们确实也能做到。三十年前,没有河神的时候,其实也就是这样。 女子心里涩得厉害,忍不住喃喃想辩解,或者是自辩:“可是,有时候,大旱太厉害,人力难以解决......” 刘丑想起瑛评判的鱼妖修为,说:“那鱼的修为也远没有到凭空生水。它最多也只是运水。如果其他地方都没水,它也为你们变不出水。三十年前,它估计也只是借水系之变,从其他地方运来了水。你们平时没有防灾的粮仓吗?” 女子一颤,想起隐约听说过的,三十年前,石城西南方向,数百里外,有一湖的水位凭空下降的传说。 她撑着说:“我们以前劳力在县衙的安排下,被拉去服役做工,开渠挖道,多苦......没有工钱,大户还要......粮仓,豪绅与县衙拿坏米旧米,欺瞒......” 刘丑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听来听去,这都是人的事。你们为什么不找人去解决?但不管怎么解决,关神什么事?” “可是,它逼迫我们......水淹......我们都只是凡人,很难对付.......” “是吗?”刘丑说:“但二十年前,要杀它,并不难。” 女子怔住,心里忽然发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二十年前,石城上下,主动地捕杀黑猫,跟着大户一起砍倒柳树。 是啊,如果不是他们选择了河神,二十年前,它早就该死了! 她仲怔之时,刘丑说着说着,却若有所思,忽然问她:“喂,既然你问我。那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恨不恨这座石城,恨不恨要你献祭的所有石城人?即使是其中你的父母,也未必没想过,等你一死,安享你们换来的风平浪静,富裕晚年。” 黑猫的真身之中,她曾看见许多女子腐败的面容。 这个如果献祭成功,本应该也是其中的一员。 问她,会不会有答案? 女子听到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终于,红着眼圈,回道:“或许,我恨。” “但是,”她苦笑道:“在我没有被选中的那十几年里,我也曾......曾是那些欢呼着河神带来的风调雨顺的其中一员,我也......享用了这三十年啊。” “如果不是这次我被选中,或许,我会平安地嫁人、生子,老去,终我一生,也还会继续欢呼下去。我也会是那跪在地上,求您放过河神的人。” “想到这里,我又没有办法去恨。更没有办法去深恨。因为想到最后,我会恨自己,恨更多的东西。” 说到最后,女子竟掩面痛哭。 刘丑听了,端详木剑片刻,插在了洞中。 这个位置,正对着开阔的崖前,可以看到石城的正大门。 她的答案,是你的答案吗?是你不再继续复仇的理由吗? 我不知道。 但我将你伫立在这里,祝你有一天,能看到这座献祭了你的城,接下来十年、五十年、百年的模样。繁荣?破灭?荒凉? 无论是爱是恨,或是别的什么,沧海桑田,或终有一解。 那女子还在哭个不休。 刘丑——李秀丽却不再管她,背着主卡,逆着河流的方向,从山路而走。 一边走,她一边用意识打开论坛,发现瑛居然发了贴,标题就叫:【击杀鱼妖攻略2.0版】。 帖子写: 【很多人对鱼妖的理解是错的。会耽误你们性命的。我在这里更新一下各位的攻略。 鱼妖肺已成,能上岸,已经是另一个境界。用凡木和凡火,无法消灭。】 【肺属金,多忧伤。需用心火攻之……】 【极致的坚持与心愿,或生心火。但心火却难在阳世燃烧。它的载体,必须是与它同源之物;它的引燃之气,则必须是不曾犹疑的自我,对自己理应存世,并为人所爱的、理所当然的自信……】 【而且,坚定的自我意识与自信,还可以破除鱼妖的肺气吐出的迷惑之术……】 瑛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刚发完贴没多久,下面就有人来“崇拜大佬”。但很快管理员也随之而来,以“错区发帖”的理由又把帖子删了并迅速封了瑛的第一千六百二十一个新号。 李秀丽合上论坛。 在没入山林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石城,这个自己登陆游戏之后的第一个落脚点。 太阳将落,这座城的墙,是石头所铸,又冷又硬。铸造的人,希冀它屹立千年不倒。 多久的沧海桑田,冷硬的石头会变成一击即碎的沙尘? 或许很长。 她想。却丝毫不在乎,转身离去。 14、十四 沿河搜寻了一天一夜,石城人找遍了莱河下游的几个县,始终没有发现妖女的蛛丝马迹。 反而在第二天,接到了石城快马加鞭送来的噩耗。 李家、孙家、王家等石城大户,在县城中的库房纷纷被打开,看守仓库的人被打晕,库中珍贵的大件物品一件没少,但其中的金银被洒得满街都是,已让人拾去了不少。 几位不辞辛劳,带头搜寻李秀丽二人的豪绅老爷,闻言当场双眼一黑,体弱的直接气晕。 李员外青筋崩起:“不好,臭丫头根本没走远!使了手调虎离山计!一定是她跟那姘头干的!她那姘头力气又大,速度又快,留下的大猫小猫三两只,根本拦不住他们!” 想起自家的库房,带头的豪绅们心焦如焚,立刻借口回去堵人,掉头回县。 其他石城人不知道出了什么急事,见带头的大户忽然齐齐回转。也有不少人跟着一起回去了。 一开城门,只见县城的街上,果然遍洒灿灿金银、累累铜钱,似乎有人一路从街头洒天花似的,洒到了巷尾,连污泥烂渠里都落了银子。 石城万人空巷,剩下的人全都在街上,正撅着屁股,红着眼捡钱。 看见此情此景,噗通,王老爷心痛如麻,当场栽倒。孙老爷没喘过气,两眼一翻。 而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返回县城的石城青壮,不知所以,但见遍地是钱,顿时轰然,一拥而上,潮水一般,涌入城中,也开始捡钱。 李员外和几个管事,站在城门处,急得大叫:“住手!住手!谁敢捡,要你们好看!” 但一城之人,乱哄哄的都在朝城门挤,声音嘈杂,他们几个人的声音淹没其中。更有城外的,听说有钱捡,也在往门里挤,谁听他的?连大户们的家丁,都有进去浑水摸鱼的。 李员外被无数双他看不起的脏手、沾土的手,甚至是女人的手,你推一下,我推一下。噗地一声,摔在了城门旁的烂泥坑里,还被踩了好几脚。如果不是管事拼命去护,恐怕脸上都得挨一脚。 钱一时半会是弄不回来了。 全城的人多半都捡了,他们再是豪横,也不能跟全城的人作对。没看见,连衙门的衙役官差、各大户家的族人,都悄悄混在人群里,正撅屁股捡钱吗? 李员外躺在烂泥里,虚弱地对管事说:“......去搜......马上,去柳城的方向搜......只有柳城,在我们的东面,不经过莱河,但要过山......” 大户们的人马依依不舍满地的钱财,还是被叫出来几个,忍痛又若无其事地将捡的几锭银子往腰带里一藏,往去柳城的山道搜,果然搜到了深浅不一的脚印。 拿李小姐的绣花鞋一对,参差仿佛。 他们就全往柳城去的山路附近开始搜寻,与附近满面惶恐,小心掩着手中金子的一位老农错肩而过。 莱河,中游,槐城。 莱河在石城段为上游。石城半依苍山,地势高,上游水流湍急。 但等到了中游往下,两岸的山势放缓,四周平原增多,视野宽阔,河宽增加,流速变缓。 自从石城出了位河神,不仅石城人基本尽弃渔业,连带中下游打鱼的也少了,只有航运还在偶尔运行,岸边一荒,芦苇就遍地长。 是日,天色高远澄蓝,浮光跃金,点缀河面,微波粼粼,两岸的芦苇如霜似雪。 一条小小的带蓬渔船掩映芦苇间。虽然船木已旧,船篷斑驳,却仍完好。飘在莱河上,十分悠然。 刘丑四肢瘫在船头,身旁安静地坐着主卡。二人都裹着从王家搜出的厚实外套,晒着冬阳。 一想到石城现在的情景,她就忍不住嘎嘎大笑! 他们一定往柳城的山路搜她去了! 可是她再次从山上错路折返,边走边清理脚印,只留下去柳城的那一截,再次绕山,沿着莱河向下游走,等过了石城地界,立刻顺手找到附近的打渔人家——因河神造的孽,石城附近早就没有人敢打渔了,陆陆续续全都改了业。新渔船放到了旧。 她留下钱,因不知道物价,顺手还留了一些金子,就将这艘岸边的旧渔船推下水,仗着副卡的大力气,磕磕绊绊地划着船,乘着激浪,一夜而下。 她噼里啪啦地在好友私聊界面说:【我从他们那几家的库房拖麻袋出来的!一路走,一路洒,哈哈,他们的金银财宝,我起码洒了五成!】 瑛关心地问:【你自己的钱财拿足了吗?大夏如今的年景也不好,你行走在外,更需要钱。】 倒没有问她的安全问题。 虽然她一直没说过自己的两张身份卡,但瑛总是那么料事如神,隐约地,就已经好像猜到了什么,只是默契地从不提起。 她回道:【他们库房的钱,我一分没拿,全洒了,哈哈!李小姐的嫁妆那些金银,我觉得已经够多了,以后不够用,以后再想。反正,我已经拿到仙缘啦,等我修行了,才不缺那点钱!】 瑛没有问她拿到的是什么仙缘,更没有半句试探。这位前辈总是很贴心的。只说:【等你能进修道区了,告诉我一声。有什么修行上的常识问题,也可以问我。还有,离你出生的城市远点,平时注意隐藏行迹容貌。你杀了鱼妖,大夏朝廷未必会与你计较,官府甚至可能褒奖你。但你洒了那些银子,可能又犯了律条,那些人家或许会联合上告官府来通缉捉拿你。】 她说:【知道了知道了。好烦啊。我都要修行了,居然还要被凡人官府通缉......】 瑛略带无奈:【秀丽,你不要小看大夏,大夏是.......算了,等你修行之后,会知道的。】对方话没说完,页面上就弹出了凡人区禁用词汇警告。 瑛:【论坛系统倒是进化得越来越敏感了......总之,你要记住,修行,并不是所谓藏在深山,脱离社会的修行。】 这句话之后,刘丑等了一会,但瑛没再说话,不知道是被暂时禁言了,还是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她回了一句【知道了】,然后去凡人区发了一条炫耀的帖子:【哈哈,登陆游戏才一个月没到,我居然用灰卡顺利遇到仙缘,拿下入道的宝物!】,才关闭了论坛页面。 等炫耀够了,刘丑也懒得切主卡。 事实上,现在比起被削弱了身体素质的主卡,她更青睐能健步如飞,又力气颇大,甚至还能水下呼吸的副卡。 拿到鲤珠后,她就被一路追赶,根本没有时间好好查看。此时才得了空,躺在船上,飘在芦苇荡间,懒洋洋地查看这颗放毫光的宝珠。 唤出游戏面板,仙缘栏已经出现了新的条目,李小姐的那条“唯一仙缘”的描述也随之变化了。 【仙缘: 十五岁,石城的李小姐踏出了锦绣的牢笼,却进了另一个牢笼。她狼狈地站在河边,袅袅当风。河神对她一见倾心。 她是它的新娘,她是它的祭品,她是它渴求的,新生蜕变的最佳调味料。 但,志得意满的河神并不知道,它,也是她的猎物。志在必得。 唯一仙缘:已完成 在这场互相捕猎中,恭喜第两万七千三百零一号玩家获得最终的胜利,修行之路,就在脚下。 掉落仙缘宝物:“鲤珠”、《诵世天书》】 刘丑最纳闷的就是这一点。 游戏提示,说是掉落了鲤珠、《诵世天书》两件。尤其是后者,当时的提示说这是修行经典! 可是,那鲤鱼身上掉出来的,明明只有一颗珠子,哪来的《诵世天书》? 天书天书,顾名思义,肯定首先是一篇书啊? 刘丑在现代看多了各种文艺作品,也曾不断摩挲抚摸鲤珠,试图摸出什么刻在上面的文字之类,可是,一无所得。 阳光下,她将这颗鲤珠高举起来,眯起眼睛,左看右看。 它乍一看,是拳头大小的珍珠,在略暗的地方,就有金色的毫光四射。此时拿到光下细看,又比珍珠更多一分琉璃般的剔透,表面均匀光滑,一点坑洼都没有。 那条鲤鱼妖是把它从肚子里吐出来的。难道她也需要把这颗珠子吞下肚? 掉宝物而没有说明书,《道种》公司全不心虚! 万一她吞下去了,却没有用,可怎么取出来? 万一她吞下去,有什么坏作用,比如变成跟鲤鱼妖一样丑的奇形种,怎么办? 而且到底是该用副卡吞,还是主卡吞啊? 想用副卡吞。又觉得这副卡大有用处,万一吞坏了可不行。而且仙缘页面上写,这是主卡的仙缘所得宝物。 会不会切回主卡,更能看出端倪? 刘丑切回了主卡。 没想到,刚切回主卡,便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头疼,胸疼,全身都极疼,喉咙也痛痒,周身烫得快熟了,风一吹,隔着大衣都冷得慌,直欲昏死过去。 李秀丽立刻又切回了副卡刘丑。 一切回副卡,那难受得要命的感觉暂时被隔绝了,她才觉得逃过一劫。 此时,刘丑才发现,一直安静坐着被托管的主卡,竟然脸颊粉得异常,她伸手一探:高温!发烧了! 主卡的身体素质被游戏公司强制削弱过,这几天,又是奔波杀妖,又是潜藏水中,又是一路几度奔逃,被冷风一吹,竟生起大病。 只是自己一直用着副卡的躯体。而系统托管主卡,却只管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只要不饿不困不想解决生理问题,就不动不言。以至于她匆忙赶路间毫无察觉主卡的情况。 刘丑吓出一头冷汗,哪怕是主卡孱弱,长相也不为自己喜欢,但这到底是自己的肉身。 论坛里很多玩家都说过,无论怎么样,即使《道种》公司许诺可以真如游戏一样复活,但千万千万不要死亡。 可是两岸茫茫,这里比石城开阔许多,入目所及的都是郊野田地,虽然偶尔有行人,但冬闲时节,也无人耕作。 再一探,主卡身上的温度都快烫熟了!就她现在的身体素质,别是烧成肺炎了吧! 她心急如焚,立刻扶坐起主卡,就往岸边划,打算上岸,到附近最近的城镇去找大夫。 但她顺流而下时,主要靠的是水流的方向,而不是自己那蹩脚的划船技术。此时越划,反而离岸边越远。 没有办法,将鲤珠装入随手拿的李小姐的香囊,系紧在主卡腰侧,挎起包裹,刘丑弃船凫水,将主卡尽量抱高,游到了岸边。随手抓了个田野边的村人,问了最近的城镇方位,就一路狂奔! 但她停船的这位置,离附近的城镇实在是有些远,等到了镇子,绕路忽略了索要路引的城镇守卫,她打听到医馆的位置,天都已经有些昏了。 她强行敲开小镇的医馆门,硬是塞了一锭金子,那山羊胡的大夫揉着眼睛接了诊,一看李小姐,再看刘丑的相貌,面露犹疑:“二位是大家里私奔出来的吧?” 刘丑二话不说,又塞他一锭金子。 大夫说:“先说好......我直接没有阻隔地为这位小姐诊治,日后您可不能怪我坏了小姐名节......” 刘丑差点没把金子拍他脸上:“屁话那么多,快点看!” 大夫一诊脉,看舌头,探了下额温,仔细询问这几天的经历,一边咂舌一边说:“这,病势已急......病人本来就元气不足,身体十分虚弱,这竟然两天整没有吃喝,又落水、着凉、摔落,吹了几天的冷风,甚至刚刚又沾了冷水......这情况,实在不妙......” 刘丑一怔,这才想起,主卡跟着自己,一路上,竟然是两天两夜没吃没喝,一路苦行,难怪成了这样。 可是,刘丑这张副卡,甚至是三四天都没吃喝了啊?也同样是潜藏冬水,也是吹着冷风,为什么至今还行动自如,毫无虚弱感? 她语气发沉:“能不能治?” 大夫叹了口气:“医术有限。”竟将那两锭金子都推了回来:“不敢承诺,唯有尽力。” 他立刻嘱咐学徒去抓药熬药、还有熬煮热水,又让刘丑为主卡擦干身上沾的水,自己为主卡先行针灸。 药熬好了,大夫立刻让灌了下去。但等了很久,主卡的烧先是退了,随即又更加猛烈,整张脸都显着一种极可怕的衰败气色。 见此,大夫摇头,立刻又更改了一些方子,再换手段,但摇头得愈加频繁。 刘丑心沉如水!立刻敲了瑛,幸好,这时候前辈在线。 刘丑:【前辈,如果我的肉身在这里死了,会怎么样?游戏公司不是承诺过,可以复活吗?】 瑛秒回:【千万不要!绝对不要!不要相信所谓的“复活”!你现在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吗?】 这时,大夫无可奈何地收回手,垂着头,对刘丑说:“老朽已经尽力。剩下的,唉,今晚,看这位小姐的天命了。您,您要知,生死有命。” 此时,主卡面如金纸。 刘丑呆了,坐在那,半晌没说话。她没想到自己顾着一路肆意,却忽视了主卡,以至如此。 本想勉力回瑛几句话,问问对方有什么办法。 但是,瑛和她隔着不知道几重的世界,就算有什么办法,此时此地,又能如何? 正无策时,李小姐腰侧的香囊动了一动,在大夫、学徒等众目之下,一颗宝珠冲出囊中,直接飞向李小姐! 鲤珠此时全然剔透,毫光更盛,珠心,竟显化了一本微缩版的翻开书页。 以鲤珠为中心,以李小姐为中心,无数男女老少重叠着的声音,似从八方而来,响彻这小小的医馆! 声音响起的那一霎,刘丑头晕目眩,视角转换,竟然直接脱离了副卡,被动切入了主卡。 15、十五 天已昏昏,室内黯淡。 香囊忽然飞宝珠,在空中滴溜溜地旋转。珍珠般的乳白色褪去,渐渐剔透如琉璃,耀出金色毫光,照得满室洞明,最细小的微尘,都能用肉眼看到。 唯独几步之外的大夫、学徒等人,隐晦地成了模糊的影子,似被无形的纱帐隔绝在另一重天地,咫尺之遥,不可逾越。 琉璃般的鲤珠中。显化一本极精巧的微缩书页,指头盖大小,浮在珠心。 以其为中心,顺着毫光而来的,是从四面八方、乃至茫茫冥冥处而来的无数道声音。 老人、孩子、男子、女子......异样的音色,悬殊的语气,不同的语言,在不断陈说百转千回的人间曲直。咒贫穷,羡富贵;骂卑贱,渴权势。生之叹,死之惧;怨憎会,爱别离。 有掩不住的狂喜,有熏熏然的欢乐,有暴烈的雷霆之怒,有哀怨幽森的悲伤。 一时七情织天罗,六欲布地网,毫光穿梭如线,捕着万丈红尘。 千、万世音入耳,意识像被剧烈一锤,刘丑霎时呆坐在地,断了线一般。 李秀丽被动切换回了主卡,极端的痛苦骤然袭来,头似斧劈,浑身像置火海,滚滚焚身,更有心脏相绞之痛,肺部如被堵塞一般的窒息,意识逐渐冥冥。 她的痛苦,引来了鲤珠附近的三缕毫光。 第一缕。 “好痛,好痛......”女子被大鱼啃食,一点点看着自己的下身变成白骨,绝望悲伤:“娘......” “喵。”城中的一个角落,一只病怏怏的黑猫,看着新一年被抬走的新娘,以及跟在她们身后哭号的父母,低落地叫了一声。 “我们石城,完了,完了!”乌泱泱的百姓跪在鲤鱼的尸体前,痛哭流涕。 悲。 入肺腑。 还原成了肉眼不可见,双手不可捕的纯粹精华,其中有一些似不属于她,想要蹿走,却被其他的一起逼入肺中,泪成涛涛之势,冲刷着被堵塞的肺部。 第二缕。 “儿啊!”母亲搂住了逃脱危险的十三岁女儿,全家痛哭,喜极而泣:“走,我们离开石城!” “恩人。”淡淡的香在隐秘的小房间里被点燃,木牌上写着一个名字,喜悦掩藏不住:“谢您除妖。” “喵——”望着三十年来的怨在绿焰中哀嚎,几百张脸交杂,呢喃,露出凄凉的喜笑。 喜。 入心窍。 清风一般,像柔软的双手,一遍又一遍抚顺绞痛的心脏。 第三缕。 “喵——!”她们从幽深的地下,冲破关卡,来到地上。她们化作雷霆一般的剑势,直插敌人的心脏。 “妖女!”空荡荡的库房,已经发干的臭鱼,无数人冲天而骂,挥舞刀戈。 怒。 入肝脏。 雷霆一般,打通了郁结的通道,净化。 三缕情绪各不同的世音,在入体时,磨去杂念,化作纯粹的精华入体,以无形之形,盘旋脏腑对应的位置。 随之,李秀丽身上的心口、两肺、肝脏处,蒸出几股恶臭黑气。 她体表的温度,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一点一点,褪去了憋闷的红色,金纸般的黄色,呼吸开始畅快,心脏恢复了正常的跳动。 她的身体以一种奇异的速度在自我修复,已经冥冥的意识,逐渐清明。 李秀丽一清醒,就在那千、万世音之中,听到了愈加清晰可闻的游戏系统提示音: 【叮!恭喜您迈入修行的第一步,炼精化炁。漫漫道途,望玩家戒骄戒躁。】 随着她的醒转,鲤珠停止自转,缓缓落向她的掌心。 宝光自晦,世音顿静,天书隐去,剔透的珠身再染乳白色,看起来又是一颗大了些的珍珠。 周身苦痛大半消去。 李秀丽爱不释手地摩梭光滑的鲤珠,这时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她得到的这部修行典籍,叫做《诵世天书》! 随着宝物自晦,毫光敛藏,蒙着医馆内的“薄纱”退却,山羊胡大夫和其学徒的身影重又清晰。他们回过神来,四下一看,吓一跳:只是走了一下神,须臾的功夫,那病若游丝的少女竟然自己坐了起来,看上去面色健康,气不喘,眉不皱,没事人一样把玩着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 唬得大夫立刻为她诊脉。奇了,奄奄一息的病人,竟然好了七八成,再修养几日,就是个能跑能跳的齐全样子。 他小心翼翼地问:“这位女郎,还有哪里不舒服?” 李秀丽眨眨眼:“我感觉很好。” 难道是他的药延后起了效? 大夫立刻转头找那疑似是少女情郎的美少年,准备索要之前退掉的诊金。却看见刘丑呆坐地上,神情呆滞。 怎么,一个治好了,另一个出问题了? 有学徒小心地叫了一声:“您还好吗?” 刘丑也眨了一下眼,活泛过来,从地上蹦起,取出几锭银子,数也不数地抛在桌上:“都好了!给,这是钱,我们走了!” 这医馆中的人,明明刚刚亲眼看到异像,怎么现在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 但不管,她急着找安静地方研究《诵世天书》以及论坛新的版面! 在旁人看不到的面板上,论坛页面飘出了一个红色的小点,显示有新的论坛区域可以进入。一定就是凡人区说过的“修道区”! 刘丑把鲤珠放回主卡身侧的香囊,拉着主卡,兴冲冲地,转身就走。 走出医馆没几步,山羊胡追了上来,叫住刘丑:“二位,等等! 刘丑说:“我钱付了。不够?” 大夫摇摇头,压低声音:“二位,我知道您们是谁。这几天,我们周边几个县,全传遍了。石城好大的阵仗!到现在还有拿画像和口传的石城人在到处找,都说带着拳头大的明珠,一对儿少男少女,私奔,官府通缉......” 他越往下说,刘丑脸上越是似笑非笑,手里的拳头逐渐捏紧。 却听这大夫郑重地说:“您们快走吧!我这馆里,没人会去告发。” 他拱拱手,虽不大喜欢二人私奔的做派,但行一礼:“谢二位除妖。” 刘丑松开拳头,奇道:“石城人都没多少谢我的。” 大夫苦笑:“或许我们是石城人,享了妖物好处,也不谢您。可我们又不是石城人?那到底是藏在莱河里的妖,莱河可不止在石城流淌。三十年前,我家本来是打鱼的,后来不敢出河——打鱼的都被那妖孽掀起浪淹了。又没田地。活活饿死了我弟妹。我家才举家搬到了镇上,父母打杂帮佣,我从学徒做起,挨打受骂,开始学医,整整三十年,不敢忘记当年之苦哇!” “我馆里的学徒,也有表姐是石城的,年少被献祭,姑母哭瞎了双眼,姑父去报仇而死。也有的,本就是这几十年间,不愿女儿献祭,从石城逃过来的。” 他身后的医馆里,学徒们叠着脑袋,探头探脑,见刘丑看来,就争先恐后地朝她咧嘴挥手。 山羊胡说:“还望您们轻易别进城镇来。其实,朝廷开始并没有通缉二位。石城豪绅去县衙,要求县令禀告朝廷,各地通缉。石城县令上报,朝廷发下来的文书,却说:虽散诸家之银,但除积年之妖,废绝淫祠。过不掩功。不予追究。” 他摇了摇脑袋,看刘丑身后的主卡一眼,叹道:“只是李员外并不甘心,竟敲鼓上告,只告李小姐忤逆。忤逆是大罪,朝廷也通融不得,便下了通缉令。如今各个城镇,都贴着李小姐的画像。更有石城大户私下出资,说交出二位的线索,就能得银十两。如果能捉到一个,给一百两;捉到两人,给二百两。” 刘丑评价:“看来我当时洒的钱还不够多。” 山羊胡大夫劝道:“二位还是再走远些吧。等到了远点的地方,石城大户们的势力碰不到,就好多了。如果有需要进城,李小姐也必要掩盖头面,改换容貌。虽则我知道,您们能杀妖,必定也不是凡人。但朝廷也不是吃素的。” 刘丑说:“我......李秀丽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偏堂堂正正来去。” 笑死人,她现在已经踏入修行之路,怕几个凡人官差?太没面子了吧! 少年人总是倔强的。大夫见劝不动,从袖子里取出两张贴:“我在这里行医多年,还算有点脸面。这里有盖了章的空白路引二贴,是通过看病的门路得来的。您们远行中应该用得到。” 山羊胡又嘱咐:“小姐的身体近日需要将养,千万不能再沾水受寒啊!” 瞎操心。主卡可是修行了,还怕那点病? 刘丑急着回去研究宝物和论坛,信手拿到,头也不回,一挥:“谢了,走了。” 等二人走偏门离开镇内,一直盯梢的几个衙役才往回走,边走边聊:“嘿,你们把门口石城搜人的那几个引哪里去了?” “引城西去了。听说这两人的船停在城东,应该是碰不到了。” “这当爹的可真不是个东西,满嘴礼义廉耻,做的都不是人事。把亲生女儿先弄去冥婚,再是献嫁给妖怪。女儿有本事,杀了妖怪。他还要告人忤逆,给安个大罪!” “我们先去报个线索,弄个十两钱花花。反正他们也没说,报的线索是错的就不能拿?” “嘘,嘘——声音低点。虽然也是县太爷的意思,但老人家只是暗示。还是少说点,免得引来麻烦。” 离开槐城下属的这个城镇,刘丑直奔河边。 芦苇丛里露着船篷一角,她的船还好端端地停在那。 虽然修行了,到底不敢让病刚好的主卡沾水。 她让主卡站在岸上,自己跳下河,把船拉近了,再抱着主卡跳上船。 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切了主卡。 李秀丽先看了一眼属性,发现主卡的人物属性并未改变,有点失望。但顾不得,直冲神往已久的论坛修道区。 打开论坛,她笑容满面地准备迎接眼花缭乱的新名词,新世界。 眼睛一扫修道区的帖子,她的笑意逐渐僵住了。 修道区今日飘着“hot”的热帖:【新人水贴:哈哈,我神功已得,哼哼哼,看我修道成仙,拳打南山,脚踢北海!】 第一楼的回答是:【楼主说的神功,不会是《诵世天书》吧?】 楼主回复:【你......你怎么......】 二楼:【‘我怎么知道?’新人,这种烂大街的功法,谁拿到的第一本修行典籍,不是它啊?这爆率就离谱,我都怀疑是《道种》公司把所有新人的第一个仙缘爆宝都设置成它了。】 三楼:【楼上别胡说,有个紫卡新人的就不是。】 四楼回复三楼:【你也说了,紫卡新人。喝了几天的酒啊老哥,你敢配跟紫卡比?】 然后帖子下面的几百楼全是冷嘲热讽楼主的。 往下翻,第二热度的帖子是:【救命救命救命,为什么我又爆到了《诵世天书》,有没有人可以跟我交易一下?】 第四热的帖子是:【有人说《诵世天书》这种基础功法是可以一直修炼到练炁化神阶段,但也有说法,说这是个绝世天坑,绝对不能练。到底哪种说法是真的?】 首页的十个帖子里,有四个跟《诵世天书》相关。 李秀丽的脸僵住了。 所以,她跟河神打生打死,拼着送命危险,还因此生了重病拿到的仙缘,看成宝贝的《诵世天书》,是那种......那种......新手村阶段,有仙缘就送的、大众白板典籍? 16、十六 修道区分成三部分。 分别为初级版、中级版、高级版。 翻阅了论坛修道区初级版的连续十页帖子后,李秀丽不敢置信地确定了,自己拼死拼活拿到的这本修行典籍《诵世天书》,真的是一本平平无奇、只要有个仙缘就给爆的大路货。 甚至因为爆率太高,被不同初始世界的修道区网友吐槽。 在一个吐槽热帖中,足足有几千楼。 发言的玩家大部分是蓝卡,间杂一部分灰卡,偶尔闪过一张紫卡。初始世界各不相同,得到的方式也各不相同。 有的说:【我是在某种仪式上,杀死一个眷者后爆的天书。那个眷者收藏了一本会咬人会流血的人皮书,里还镶嵌着一本小书,看见我就冲了出来,然后我就被它绑定了!】 有的说:【我是在被巡逻队追杀逃命,躲进‘下水沟’的时候,碰到能思考有自主意识的异影,它正在吸食其他异影,被巡逻队一起无差别扫射了。等我苟出来,发现从那异影的残烬里,躺着一颗透明的心脏,心脏里有一本微缩的书页。】 有的说:【我的比较平平无奇。年景不好,官差逼税,地主逼租,我全家逃往他乡,路上死得只剩我一个,我没有办法,拿了根树叉子,就跟其他流民一起,上山当了强盗。还没抢到第一个人呢,我就因为同伙内讧,被推下山,没死,爬进一个山洞躲野兽。在山洞里捡到了一个死人怀里的这本天书。】 还有一个人气得要死:【我我我我我!我根本没出去寻仙!我指使着家里的势力,在外面寻仙求道,自己躺在家里享受平静的堕落生活!那天,我随手叫婢女,从书架子里抽了一本各地收集来的神仙传记的杂书,给我解闷。谁知道,我一打开其中的某本书,就被万千世音给冲晕了,醒来就进了修道区,强行被修炼了《诵世天书》!我才不要这种大路货!】 论坛id会显示主要身份卡的颜色。 这个躺在家里,读杂书解闷,猝不及防被《诵世天书》送上门的,是个紫卡。 紫卡,根据玩家的研究,大概率是王公贵族,富贵滔天的那种。 能进修道区的,都是已经得到仙缘,并且还没有在残酷的仙缘遭遇中死去的玩家,已经迈入修行之路。 他们对自己的初始世界的大致方向、个人的一些不涉及关键的信息,都没这么警惕了。何况许多人拿到的都是一样的典籍,便争先恐后地抱怨。 还有一堆人回复那个抱怨的紫卡,全是谄媚之语: 【大佬,求抱大腿!】 【大佬,您怎么把老奴忘了?】 【大佬,你这听起来像是在古代侧世界,介不介意私聊,如果在同一个初始世界,我能不能给你看家护院?】 唯有一个人十分平静,认认真真地打了一长段: 【有什么好抱怨的?仙缘本就难得。而靠谱的仙缘更是少之又少。有多少人自以为遇到仙缘,结果却被各种妖魔异怪、魑魅魍魉,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作为灰卡,我本来跟二楼老哥一样,可能终其一生,或蝼蚁般的死去,或一辈子当碌碌凡夫,或为求仙缘发失心疯,葬送在某路邪魔或者恶人手中。而且,就算是侥幸活了下来,仙缘也不一定就爆出宝物,爆出宝物,也不一定是能够修行的典籍。 从这个角度来看,《诵世天书》简直像是来普度众生的。但凡有个仙缘,无论大小,无论是什么仙缘,它基本上都会出现。而且,它是主动绑定的,会自动根据你所获得的世音,炼精化炁,引你入道。 我统计过修道区的各位发言,发现,《天书》的爆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这就意味着,只要诸位能得到仙缘,基本就能顺利迈入修行之路。 就算是大路货,它也是我此生最大的奇迹,是我能点进修道区的依仗。对于楼里侥幸入道,就反过来鄙夷《天书》是大众货的灰卡蓝卡,我只能说一句,做人不要太忘恩负义。】 这层昵称为“一飞冲霄”的玩家认真打了一长段,却立刻遭遇了众人的围攻。 一层:【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游戏公司设定的新人功法?大部分游戏都有这种必送的典籍。】 二层回复一层:【朋友,虽然我也不赞同这层主的说法,但是你这说法也很那啥。你也是新人吧?怎么到了现在还有人以为《道种》是真人游戏这种东西啊?放心,这游戏既没有指引精灵,引导员,更没有什么保底、必送那种东西。你但凡看一眼修道区的管理员置顶......】 楼中楼的二层被大量点赞。 修道区初级版,有一个管理员置顶帖。《道种》公司除了禁言、封号,很少在论坛出现。这是少有的该公司痕迹之一。 管理员置顶帖。帖子标题是:【澄清谣言】。 点进去,帖子里也只有一句话,杀气腾腾。 【管理员01:本公司从未设置过保底仙缘爆宝。《诵世天书》是各位玩家根据自身的运气,自然获取。再有造谣者,杀无赦。】 另有一层回复“一飞冲霄”的,也被帖子里的玩家大量点赞:【别拿忘恩负义的帽子扣我们。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来说去,根据隔壁中高级区的透露,《诵世天书》虽然便捷易得,却只能作为一个基础功法,最多只能修炼到炼炁化神阶段。除非你不想继续修行下去,或者是找死爱好者,想修炼到中后期就从里到外的物理爆炸。所以,我们为了自己的将来着想,想一开始就找个更靠谱的,或者是为自己晋升着想,提前找好更适合自己的法门,也很正常吧。】 “一飞冲霄”也回复了这层楼中楼:【没错,它不好继续修行下去。但作为基础功法,除了晋升更高等级时麻烦了一点,它不仅能够主动指引你修行入道,前期更没有什么副作用,带来的能力还普遍全面适用。等到需要时,转修他法毫无障碍,也不过稍微多费点功夫。这样一部宝典,对各位还不够仁至义尽?分明人家带给你的好处大于坏处,又何必这样嫌东嫌西?不过,既然你们都说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观念不同,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就不再回复这一贴里任何一人,包括骂他的人,也不再理会。 李秀丽看完这个帖子,虽然她也觉得《诵世天书》居然是个大路货,大众典籍。但她心里不爽!! 居然有这么多人,这么随便和相对轻松,就被动拿到了天书。 而她,她目标明确、积极谋划,努力到两个身份卡都差点赔上,才总算给本来几乎不可能有仙缘的主卡弄到了《诵世天书》。这群人居然还抱怨,居然还有随便就拿到的! 她心里不平衡,反骨上冲,于是给帖子里所有抱怨天书、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都点了“踩”! 唯独给“一飞冲霄”留言点赞。 “我独秀,我独美”:【给这位老铁点赞,楼里的都是不知道自己足够幸运的傻叉!】 然后给“一飞冲霄”发送了好友申请。 对方暂时没回,不知道是不是在现实里忙其他事情。李秀丽就关闭了吐槽贴,逛起了修道区初级版的其他帖子。无论是凡人区还是修道区,水贴的永远不缺。 初级版的大部分帖子,刨去一部分水贴。剩下的,要么是探讨修炼问题的,要么是吐槽《诵世天书》的,还有一些是炫耀贴。点进一看,是些紫卡和颜色很深的蓝卡,发帖炫耀自己仙缘不凡,人在家中坐,“仙缘”主动上门,得到了很不错的典籍功法——还都强调,绝对不是《诵世天书》这种大路货。 然后底下一大堆舔狗,在拼命地吹捧楼主,间杂着一些阴阳怪气的:“不就是抽卡运气好?” 想起自己登陆游戏时错失的金卡,李秀丽一看就心理更不平衡,啪地一下把贴关了,绕着这些帖子走:“搞什么?都修道了,凡人的身份还有什么重要的?呸!” 她翻了好一会,想找个修炼科普贴,翻了几十页,都还没找到科普贴,倒是十分疑惑地看见,初级版里,一大群已经获得仙缘的修行者,却如凡人,在比拼、诉说、埋怨着自己现世的苦闷,那种灰卡舔蓝卡,蓝卡围着颜色较深的蓝卡,所有人围绕紫卡的情况,十分普遍。 靠着毅力,又翻了几十页。总算在靠后的页面,如愿翻到了一个科普帖子,没有加精,没有“hot”,明明上千回复,却热度排在了百页后。 【修行常识科普:修行境界篇】 楼主:今天我大发慈悲,来为各位萌新科普一下修行境界。 众所周知,我辈的境界,分为五重。 分别为: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阴神。 最后一重,阴神,是真正的得道者,也是我们所有修行人的最终目标。 而炼精化炁,就是我们初级版。等到这一重境界满了,突破到炼炁化神,就可以进入中级版了。炼神还虚开始,就是高级版了。 不同的境界,有不同的特征和阶段。鉴于大家的境界,这里只重点讲炼精化炁。】 什么是“炁”?什么是“精”?为什么要炼“精”,化“炁”? 在细讲这一段之前,先要为大家介绍几个前情提要。 我们的世界,不止是初始世界。是三千世界,宇宙恒河砂砾的无尽之地,都分为二重。 一重表,一重是里。 表者,我们称之为人间、阳世、明世,居凡人,升日月。阳世可以有很多,宛如恒河砂砾,数之不尽。 里者,唤为幽世、或幽界,乃神怪超凡所居,是诸表对应的唯一的“里”,宇宙之宇宙,中心之中心。 幽世与诸多人间,互相联系,又微妙隔绝。 幽世有大法力、大恐怖,虽不直接显神通于阳世,又为阳世之影、之镜。 明世煌煌,虽隔绝诸法,但又深受幽世影响。 虽说诸表一里,但某种意义上,阳世与幽世,又互为表里。 我们修行者,修炼的法力神通,其实应当归属幽世之中。我们修炼下去,必将逐渐超脱于狭隘而有限的各自人间,而归于幽世之中,从而超越诸表,成为唯一的一员。 好,我们现在继续说‘炁’和‘精’。】 下面的回复都是 【搬椅子坐等。】【虽然听不大懂,但大受震撼。】 楼主继续发表: 【炁,无形之形也。 炁必生于人体。人之元,方升炁。亿万念头,七情盘踞,皆属“炁”。 诸表人间之炁,云蒸霞蔚,通天达地,凝聚一处,而有幽世。 而我们想要超脱凡体,能够离却有限的诸表人间,就必然要吸收‘炁’,最终,得与幽世同质,真正成仙得道,长生不灭。 所以练炁修行,最终要归于幽世。 “精”,指脏腑,人类之精华,可以普遍指人体。但也是人类之沉重□□、是有限的诸表人间的代指。欲以沉重之人间,履轻盈之幽世,乃痴人说梦。 所以,我们要不断地将收集到的“炁”炼化入脏腑乃至我们的肉身,让它不断地充盈我们的五脏六腑,直到炁充脏腑,人轻如烟,肉身发生质变,才算真正跨过了炼精化炁阶段,初步站在炼炁化神的门槛前。】 说到这里,楼主就不再说下去了,后面没有了。 但玩家们意犹未尽,不停地追问: 【楼主,这些概念,我听不太懂,你能不能联系现实的事务,再具体生动地解释一下?】 【楼主,别理这些没见识的傻逼,我听懂了!但是,怎么把把“炁”化入脏腑?】 楼主一概没回。玩家倒互相怼起来了。 【还让人联系具体例子?自己去阳世悟。多挨点毒打就懂了。还详细讲,人是你爹还是你妈?】 【诵世天书在手,谁没经历过入道时的化炁入体?还要特意教?你是猪吗?】 楼主再没出现过,任由这些人在楼里互相怼了上千条,除了以上的两条,其他都是废话。 看到这里,李秀丽熄了想要打字的念头。 但十五岁的她也没怎么看懂这玄虚的科普。毕竟,一天之前,她还是个纯纯的凡人。 这时,她的好友页面又响了,是“瑛”发来的信息。 因入道而太过兴奋,刷了半天论坛的李秀丽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曾给瑛前辈发过问题,瑛还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当时她还没回答,就因为被动切卡而失去了意识。 她赶紧切了好友页面,果然,看见瑛一连发了三十多条,都是问她情况如何的。 她心中温暖,立刻回道:【我没事我没事!让你担心了,我之前生病了,但被诵世天书引入修行之后,我的病就好得差不多了。】 瑛秒回:【那就好。】又详细地问了她当时的情况,以前现在的身体状况。 李秀丽如实回答。按捺不住兴奋,又问道:【对了,前辈,我刚刚看了一个科普修炼知识的帖子,我把链接发给你,你看看,这个人说得对不对,我有好多疑问!】 过了一会,大约是看了链接的瑛回来了:【这个帖子,大部分没什么问题。只是,其中漏掉了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瑛说:【修炼到最后,并非是成就阴神,才算得道。还有与其并驾齐驱的另一种得道情况,唤作“阳神”。能修成阴神,或者阳神,都算得道。而修行体系,也是分阴阳的。】 【不过,古往今来,到如今的时间之中,还没有任何修士,能成就阴神或者阳神。这对你们来说,太过遥远。而在迈入炼神还虚之前,炼精化炁阶段或者是炼炁化神阶段,尚且无所谓阴阳之分。所以,这帖子的科普,也不能算错。】 听到这里,李秀丽一时抛开了关于阴神、阳神的疑惑,支支吾吾地说:【前辈,我爆到的典籍,叫做《诵世天书》。他们都说,它是个烂大街的大路货,基础功法,是吗?】 反正人人都知道《诵世天书》,那她又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瑛说:【是。它是很普及的修行功法。不过,也没有什么不好,一直到炼炁化神为止,你都可以安心修炼它。】 瑛和她结识很久了,哪里不明白李秀丽的想法? 听到瑛的话,李秀丽松了口气。虽然也为《天书》不是什么绝世神功而感到失落,但没什么不好,也是个好:【前辈,我没怎么听懂那什么‘炁’,还有什么明世幽世,什么表里,什么诸表与唯一的里......】 瑛是大善人,果然说:【好。但是,我根据你入道的时间,推算时间。你大约是又一整天没吃饭了。大病初愈,秀丽,先吃完饭,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慢慢说。好吗?】 瑛温柔而缓和地劝说着她。 要是以往,父母催她先吃饭,第二天再打游戏,李秀丽早就不耐烦了。 但是,瑛这样说,她却觉春风拂面,一点也没有不高兴。 之前那重病的滋味太过痛苦,李秀丽心有余悸,将心神移回主卡身上,果然发现肚子咕咕作响,胃一阵抽痛。 这模拟李小姐的躯体,初入修行,仍然孱弱似凡人。她不敢再亏待,干脆地应声,打完招呼就下线了。 也不知道瑛是怎么换算的不同世界的时间,此时,大夏果然已经月悬天幕,夜笼四方。 而她的小船顺着莱河,已经不知道飘到了哪里,河面开阔,连芦苇都没有。 大夏的空气很好。 夜深无云,天悬银月,月光洒向人间,细碎地点染在平如镜的河面上。 李秀丽站在船头,一撑桨,船儿破浪,像穿过一河碎星。 远眺郊野,看到极远处,似有点点黯淡灯火,大约是个村庄。 她的心情变好了,很快又自信起来。喃喃自语:“哼。基础就基础!我原来,不照样还是个蓝卡?” 就算是基础功法,大众典籍,她照样能修行得道,压过所谓紫卡的神功! 李秀丽的失落和自卑,从来浅薄得如青烟,被风一吹就能散。 她很快就把一切不愉抛在脑后,划了两天之船后,她划桨的技巧有所转好,能顺利地把船划到岸边了。 跳下船,找了棵树系好船。两张身份卡手牵手,走向远处平原中点点灯火的村庄。 17、十七 她离开河岸边,就不见了粼粼的银光,可爱的芦苇,环境一下子险恶了起来。 天上是跟着人走的月亮,四面是黑茫茫的野外。泥路有时深,有时浅,有时是个烂泥坑,杂草长过了少女的腰际。没有虫鸣,冻人耳朵的北风送来不绝的八方狼嚎。 与灯火通明的现代不同,这里的郊野,方圆百里看不见城池人烟,并不稀罕。那几点黯淡的村庄灯火似乎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李秀丽走了不知道多久——又没有表,她算着,两条腿跟麻了似的,是不是有半个晚上了? 她又冷又饿。绣花的薄薄鞋儿,镶着白玉,很漂亮,却只适合端坐在朱门绣户,根本行不得远路,早沾了厚厚的污泥,湿透了鞋袜;织着金线,垂过脚背的罗裙,被荆棘、锯齿草叶勾着,散了金线,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拉回裙裾。 更讨人厌的是,都过了冬至,还有些不怕冷的顽强虫豸,从草丛、树云里扑出来,直咬她娇嫩的皮肤。 这是李秀丽第一次用主卡走这么远的路。 从前,李小姐在李家基本不必走路,连楼都不怎么下。 后来,用李小姐的身份“出嫁”,她是坐着八抬花轿,被抬上山的。 真正用主卡在初始世界走长路的体验,根本没有。 其他时候,她嫌弃主卡被游戏公司削弱后跑几步就喘,一直用着副卡。 而副卡刘丑虽然一路从柳城奔波劳碌,但身有异像,即使跛足,奔行山野健步如飞,并没有太多的实感。 这两天,她刚用主卡绑定了鲤珠和诵世天书,正新奇好玩,摆弄着鲤珠,想重新唤醒天书,尝试修炼。倒一时撇开了副卡去,难得一直用着主卡。 主卡去面对鱼妖,李秀丽不怕! 但走了才这些路,她就后悔不及,叫苦不迭。 现代,乡村和郊外也都是水泥路,甚至是柏青马路,再不济也是清晰的土路,石子路。她哪里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行路难? 早知道,就不带主卡出来了。 让主卡坐在船上,她用副卡去弄点吃的带回来,不也一样? 可是现在调头回船上? 船上又没有悬灯。如今夜色茫茫,竟然一时半会找不到回去的路。 都怪《道种》公司,既然模仿了游戏的模式,为什么不能做个小地图呢! 想要切换回副卡,背着主卡前进,李秀丽又觉得烦。 就算切回副卡,还不是她自己背着重物赶路啊? 要是不用切卡,也能操纵副卡就好了。那她就可以不用走路了。 念头乍动,一旁呆滞又僵硬,机械地被她牵着走的“刘丑”忽然弯下腰,站在原地不动了。 李秀丽一惊,但随即意识到,这是一个示意她上背的举动。 她小心地伸出手,在“刘丑”跟前晃了晃。副卡毫无反应,微弱的月光下,依旧神情呆滞。 李秀丽暗转心念:【蹲下】 “刘丑”果然依言蹲下。 李秀丽乐了,这是什么情况?她可以不用切卡也操纵副卡?那就是可以双开了! 【跳舞】她命令。 但“刘丑”站起来,晃了二晃,又呆站在那。 【比心唱歌】 “刘丑”没动。 【背我】 刘丑再度弯下腰,做负背的姿势。 李秀丽再切换成刘丑,然后反过来命令主卡。 但令人失望的是,主卡毫无动静。 几经试验,李秀丽发现,现在她确实可以双开了,只是仅限于主卡命令副卡。而且,副卡能做的非常有限,只能做出一些极为简单的机械动作。稍微复杂点的,比如跳舞、比心唱歌这种,就无法成行。 她研究了一会,怀疑可能是因为主卡已经迈入修行之路。当然,也可能纯粹是主卡作为她真正的肉身本体,有特殊的权限。 但,不用自己赶路了!太好了! 李秀丽当即命令副卡弯腰,背起自己,一路朝着隐约有黯淡光点的位置而行。 副卡脚程快,不多时,大致能看到此起彼伏的泥屋土墙轮廓。这是一个地处偏僻郊野的村庄。 李秀丽看到人烟,肚子立刻造反,咕咕直叫。她从副卡背上跳下来去,去敲最近的一户人家的门。 寒夜,荒郊,野村。 家家户户紧闭门,阖村安静得像全睡了。但纸糊的窗透着昏黄的亮,又尚未熄灯。 咚。咚咚。 李秀丽敲了木门半晌。门后却跟死了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 难道这家没人在?可是纸窗又透着亮,显然点着灯。 她换了一家。 但一连敲了三家门,俱无回声。 到第四家时,李秀丽的脾气也上来了,重重拍门,直接隔着门喊:“喂,我们是过路的,饿了,想买你家的吃食。给钱,一大笔钱!我看你家灯亮着,分明有人在!” 声音在四周远传开来,半个村都能听到。 但,连狗叫声都没被惊起,村落寂静异常,只有呼呼的冷风,刮脸一样的寒冷。 被她拍门的这家,仍然毫无响动。 李秀丽心里很不高兴,正要去拍下一家的门,眼角却隐约看见有个什么影子,在某一家的墙后闪过,似乎有人在看着她,跟着她。 她转头认真去看,却只有冷清沉默的夜色,以及村民紧闭的家门。 但那股被人窥探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难道是偷窥的村民? 倒是边上有一家,听到她说的话,嘎吱一声,门悄然开了一条缝,然后,有慌张的脸探出来,向她们招手。 李秀丽走过去,油灯昏黄的光透过门缝,照到了她和副卡身上。 少女鞋上的白玉、罗裙上的金线暗纹,耳上的皎洁珍珠,在光中闪着晕,迷了执灯人的眼。 门被推开了,站着个黑矮的村妇,拿着油灯,侧过身,示意他们赶紧进门。 屋内没有男子,陈设简陋,只有两个隔间,一眼看得清楚。 一个是放着瘸腿木桌、凳子,缺角的柜子,桌上有壶和碗,边上是一口缸。另一个隔间,则只了列条土炕。 两个六、七岁的男孩,脸颊凹陷,也瘦得厉害,同时挤在一件不合身的宽大布袄里,正躲在土坑上,怯怯地望着她们。 村妇等他们进了屋,立即关门,插上门闩。回头瞧清了李秀丽绣花鞋上的泥泞,绿罗裙被勾出的线头,又朝她二人身上一照,往地上一看,彻底放下心来。 用乡音说:“你们真是过路的?要吃的,得给钱。” 她的口音,跟石城的口音有差别,但还在可以听懂的范围内。 李秀丽累得直接往嘎吱嘎吱的凳子上一坐,反问:“要不然呢?”双脚一叉,拿出一锭银子,丢给她:“有什么吃的都拿出来,热的。还要一壶水,烧开的!” 这颐指气使的无礼态度反而安了村妇的心,她接过银子,捧在掌心,左看右看,还咬了一口,喜不自禁,立刻就说:“贵客稍等。” 灶在外面,她动作利落地翻找出几个饼子,便一咬牙,要推门而出。 年长一些的那个男孩奔来,紧紧拉着村妇:“娘,别出去!现在是晚上,别出去!” 村妇拨开男孩的手:“怕什么!娘受够了,也想开了。我家无冤无仇,害人的也不是我们,怕什么!要心虚也不是我心虚。” 男孩却急得快哭了:“可是,那、那.....会讲道理吗?” 村妇捂住他的嘴:“呸!不许哭,小心真招了来!” 男孩立即吓得噤声。 见此,看惯恐怖片的李秀丽问:“怎么,你们这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我们路过村里,只是想讨口水喝,要点吃的。敲了半天门,都亮着灯,却没一个回的。” 村妇觑她一眼。 荒郊野岭孤村,半夜出现一对儿穿着华丽的少男少女,敲着你家的门,自称是过路的,要你开门。又是如今这时节......谁不怕? 只是自己问心无愧,又实在是穷怕了,两个小子都饿成这样,听到那“给钱,一大笔钱”的话儿,被那闪光的罗裙迷了眼,才横下心来开了门。 “唉,二位贵客不知,不是我们罗家村不好客。只是你们半夜到这里,又赶上特殊的时日,哪家心里都打鼓。” 自从踏上修行之路,李秀丽对所有可能涉及超凡的事情,更感兴趣了。 她问:“什么‘特殊的时日’?” 村妇却避而不答:“这深更半夜,哪里说得......小姐,明天你想知道,自己去打听。恕寡妇我不敢开口。” 就抱着饼子出去了。不一会,纸窗外映出一团橘红,大约是村妇在屋外的灶间为她加热饼子,煮开水。 等村妇出去,一大一小两个小男孩就索瑟得更厉害了。躲在土炕上,焦急地等待着母亲进屋。 但等得李秀丽肚子又咕了一声,门外还没有响动,她隔着门问:“好了没有?我饿了。” 村妇不答。 那团橘红依然映着纸窗。但门外安静异常,连呼呼的风声,都静谧下来。 李秀丽慢慢站起身,紧紧盯着纸窗。 两个孩子也察觉了不对,大的叫了一声“娘!”。 门外没有回音。窗外愈加安静。 村妇依然不答。 李秀丽对那俩小孩说:“呆在屋里!” 推门而出! 门外,依然是寂静异常的村庄,黑夜茫茫,只有那口土灶还烧着,但村妇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地上留着一只破了的草鞋。看大小,应该是那村妇的。 自己不过讨口食水,居然害得两个小孩的寡妇娘丢了? 李秀丽眉头霎时紧皱。 她捡起草鞋,却忽然察觉到某个方向,与之前一模一样的窥探感。 她立即转身,这一次,她看清楚了。是那个村妇! 村妇脚尖沾地,低着头,垂着手,正以一卡一卡的诡异移动方式往村外而去,像被人凭空吊着走,移动速度还很快。 李秀丽立刻切了副卡,紧追村妇而去! 以刘丑的速度,也只是勉强追上了村妇。 一路相追,前后到了村右侧的一处杂草丛生的野地,村妇不动了。 而此时,猛烈地吹起大风,北风呼呼而吹,吹伏了路边的高耸杂草,露出草间的一个个土包。 村妇站在其中一个小土包前,对着什么,翻着白眼,口中呢喃。 刘丑终于追上了她。村妇却已呢喃完毕,头一偏,竟直接软倒在地。 刘丑按照以前网上学来的手法,探了一探她的呼吸,热的,有呼吸。胸口也在起伏。这才松了口气。 打算把村妇扶起来,带回去时,却发现村妇怀里紧抱着一个布娃娃。 这个布娃娃本来落在小土包前,沾满尘土,做工粗糙,扎着女童的头发,一身快脏成黑色的红衣裳。 更奇怪的是,布娃娃脸上黏着一张纸,这么大的风也没吹动,只略露一角,露出嫣红的小嘴,塞着一枚铜钱。双脚之间连着根细丝。 这布娃娃让人觉得无端怪异。 刘丑眉毛差点没拧成节,仗着胆大,直接伸手去夺那娃娃。 村妇的手臂却像铁钳似的,将娃娃搂在手里。死活抽不出来。 扳村妇的手,扳得对方胳膊都咯吱咯吱响了,也仍不放手。 而不远处响起嗷呜嗷呜的狼叫声,黑夜深处,似有点点绿光。 这个初始世界的夜晚郊野可并不安全,有狼。 比起古怪的娃娃,狼也不见得有多安全,一拥而上,刘丑的力气和速度也不够看。 没有办法,刘丑只能将娃娃连带着村妇先带了回去,再试试看能不能叫其他的村民来帮忙。或者是让踏入修行之路的主卡来看看。 怪的是,刚一进村,村妇的双眼忽然翻了回来,又变回了黑色,一看见手中的娃娃,吓得尖叫,将娃娃丢在了地上! 在娃娃被丢在地上的那一刻,它化作了青烟,渐渐飞向全村。 周遭的一切似朦了层纱,连狼嚎都渐渐不闻。 原地没有了布娃娃,站着一个穿红衣的女童。 她苍白的脖子上,脸部被一张黄纸盖住,露出一点嘴唇,含着一枚铜钱。双脚间系着麻纰。 她张开口,铜钱掉在了地上,露出黑洞洞的嘴巴,里面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 然后,随着她张开嘴,全村紧闭的门,在一瞬间齐齐而开,露出了房内惊恐万丈的村民。 女童说:【谢谢你......带我、进来......我来......找他......了】 刘丑终于想起,一看见布娃娃时觉得的怪异来自哪里。 她小时候看过乡下的葬礼。 脸上盖着纸,口中含着铜钱,脚间系着麻纰。 那是......棺材中,死人的打扮。 18、十八 在李秀丽的观感里,周遭的一切似被蒙了纱。 唯有天上的月亮越逼越近,逐渐逼近罗家村。 最后,大得出奇的月亮,就在罗家村的后方挂着,照得全村的土屋纤毫毕现。 全村紧闭的门窗齐齐洞开,像被撬开的蚌,露出了其中满面惊恐的村民们,他们在喊嚷,口中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像是哑剧。 甚至,因室外过于皎洁明亮的月色,他们在手边的昏黄油灯下,面目染着光晕,分外模糊,像一个个剪纸的影子。 在月下清晰无比的,反而是这诡异的红衣女童。 能清楚地看到,她挡脸的黄纸上写着“奠”字;脖颈和双手上的苍白皮肤,遍布尸斑; 嫣红的小嘴旁,却已被蛆虫钻了一个洞;黑洞般的口中,无舌无齿。身上的红衣大半已变黑,领口下隐约可见白骨。染着泥土的小小绣鞋早已变色,双脚间系着麻纰,以脚尖站立。 一切生动的细节,都昭示着眼前的女童早已死去。 村妇近距离看到女童,已经吓得直接昏厥了过去。 刘丑却饶有兴致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这比她见过的建模最好的恐怖游戏还要真实。 刘丑问:“你要找谁?”指了指村妇:“找她?” 红衣女童的脖子左右晃晃,带动头颅也晃。那不是寻常人摇头的姿势,更像是脖颈已经僵硬,只能以这种方式表示否定。微张黑洞般的口,飘渺,似从极远处来的童声:【我找......蛮儿......】 蛮儿,听着像是小孩的名字。 刘丑随手一指村民:“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 女童的头颅嘎吱嘎吱,在脖子上旋转了一圈,透过黄纸,挨个数着那些村民:【不是......不是......】 声音竟然透露出活人般的焦急、急切。 刘丑暗地松了口气。 她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对付鬼,也不知道这小女鬼和这个村的纠葛来历。只不是要害命,还好。 女童的声音却越数越惊惶:【不是......不是......不是!】 忽然,一个惊雷般,轰隆隆的巨响,在罗家村上方炸开,远传郊野:“呜——蛮——儿——” 同时还有东西从天上纷纷而落,砸了满地。 刘丑被这声音一炸,耳朵嗡嗡,头也嗡嗡,差点没聋。头上又噼里啪啦地挨了砸。 她抬头一看。挂在罗家村后方的巨大月亮,竟浮出了眼睛鼻子嘴巴,像是一个人的脸,正一边哽咽,一边叫着:“蛮——儿——” 月亮的眼睛里喷出无数亮闪闪的碎片眼泪,不断砸向罗家村。 刘丑伸手一接,接住了一片眼泪,松开手一看,是一颗小小的、嫩黄的星星。刚刚砸到她的,就是这星星。 不一会,罗家村的地上就亮闪闪的,似铺银河。 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中,罗家村的地面,忽然震动起来。 泥土开始拱高、拱高,变成了一个和月亮齐高的泥土人。 然后,这泥土人长出白胡须,脸上刻出皱纹,身上穿着绸缎袍子,绣着“罗”字的纹,手上扶着村里最高的一棵树当做拐杖,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老头儿。 白须垂脚的老头恶狠狠地瞪着月亮,也睨了一眼地上的红衣女童,将手里的树拐杖连根拔起,砸向月亮:“大胆!屡次三番进本村来撒野!不怕朝廷怪罪?” 一杖下去,月亮碎成万片,那曾笼罩四方的薄纱褪去,泥土老头也消失不见。 红衣女童的身影逐渐虚幻、淡去。四周重新黑暗下来,安静,各家各户的门依然关着。远处的狼嚎再入耳中。 耳边的狼嚎却逐渐被连续的鸡鸣替代。 刘丑睁开了眼,看到了泥砌的墙面,光线透过纸窗,照了进来。她醒了。身边,主卡正在沉沉睡着。 而村妇推门进来,正在叫醒自己另一间打地铺的两个儿子。 她昨晚做了个梦? 刘丑皱眉正想,却觉手上有异,摊开手一看,手中有一颗在白日里也闪亮嫩黄的星星。 此时,两个男孩也被叫醒了。 小儿子哇地一声站起来,大叫:“娘,娘,来了,果然又来了!” 大儿子也跳起来,结结巴巴地说:“红衣......娃娃,小妹,是小妹!娘,我昨晚,昨晚看到了,她又进村了!还是你把她带进村的......大月亮,土地公公......” 村妇立即一手捂一个,压低声音警告:“叫什么?闭嘴!” 刘丑捏了捏那颗星星:“所以说,并不是梦?” 村妇苦笑着摇摇头:“贵客,你不是好奇我们村里有什么‘特殊的时日’吗?这就是了。其实,昨晚的那个孩子......” 正说着话,门外有咚咚咚的脚步声,还有杂七杂八的说话声。 有人粗暴的敲门:“吴寡妇,你出来!” 还有人叫道:“我们昨晚都看见了,是你跟一个外地人把那东西带进村的!” 门外,一群村民气势汹汹,集结成群,从敲门变成拍门,逐渐变成了砸门。 他们叫得起劲,木门一下子被拉开。一盆水当头泼出,把带头人泼成了冬天清晨的落汤鸡。 吴寡妇叉着腰,极泼辣地站在门口,堵着门:“嚷什么嚷?怎么,骗夺了我家的地还不够,现在还要上门打杀我们孤儿寡母?臭不要脸!” 被泼水的人,闻言气得手发抖:“你还装相!昨晚大家都瞅得一清二楚!我们说怎么有土地公在,那东西还能几次三番的进村,果然是有内鬼!” 也有人抢着说:“还有你屋里那个外地人呢?呸,一把年纪还引年轻男人,就该把你浸猪笼!” 吴寡妇冷笑:“我昨夜是招待了一对儿来投宿的少年男女,正儿八经地给钱的。人家睡里屋,我睡外间。谁叫你们胆子小,昨夜人家敲门你们都不敢开,个个装聋。一群大男人,不如我个寡妇胆子大。怎么,现在倒嫉妒了,想给我扣个罪名?” 为首的人示意村民安静:“好了,别的以后再说。罗吴氏,前几次,我倒知道,确实不是你。但昨晚大家看个正着,确凿是你把那东西领进村的。” 吴寡妇说:“我昨晚人迷了过去,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醒了,她就已经进村了。” 她昨晚怕得晕厥了过去,却半路被月亮的哭声惊醒,心情复杂地听完了全程。 现在怕劲过去,倒心生不忍:“别一口一个‘那东西’的叫,小妹活着的时候,也是村里的孩子。这么多大人,怕一个小孩?何况你们昨晚不都也听见了,她从来也没害过人,几次来村里,都只是来找蛮儿的。” 为首的说:“我们知道,她活着的时候,可怜。你也是村里最同情她的人,时常接济小妹。可是,现在她到底已经死了!再可怜,也不是人!阴阳有隔,说没害人,那只是因为我们有土地公在,她不敢动手。” “之前来的道长都说了,千万不能同情她。就是利用你对她的同情,迷了你,让你带路,混淆人气,好进村来。”他说,不止是对吴寡妇说,还是对周边聚过来的村民说。 村民们当中,果然有好几个,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吴寡妇沉默了一会,说:“知道了。” 她说:“可是,说到底,她是来找蛮儿的。要不然,怎么以前不闹?偏是从蛮儿丢了,小妹就一直想要进村来找人。他们生前要好,跟亲兄妹一样,难怪小妹死了也惦记。” 人群里有人嘀咕:“我们也不是没帮过罗大山家找人,方圆几十里都找了,连附近的城镇都问遍了。说不定是被狼叼走了呢!” 也有人说:“那混小子偷东西偷到亲爹亲弟弟头上,照规矩,打死也活该!还敢偷跑。现在谁知道跑去哪里野了呢?被狼叼走最好,少养口饭吃!” 吴寡妇盯着说话的人:“罗大山,你还是人吗?蛮儿从小多听话的一个孩子。谁不知道你家的那个银镯子是怎么丢的?” 村民堆里,那个说“打死活该”的,是一个瘦高个,脸上长麻子的男人,梗着脖:“就是那混小子偷的!他偷了镯子,拿去换钱了!否则以小妹继父、亲娘的那个抠劲,这丫头死后哪里来的体面衣裳?不给她扒了,赤着扔草堆里,都已经不错了!” 另一个矮瘦的闻言,当即对瘦高个怒目而视。他就是“小妹”的继父。 为首的,衣裳比村里其他人更光鲜的中老年男子,立刻打断了他们:“好了,该找还是得找回来,生死得有个定论。否则那丫头不死心,总是来村子里嚎。” 这个人比其他人加起来都有威望。 一语有了定论,聚众而来,悻悻而去。 吴寡妇暗里呸了一声,拍上门。 却见那对容貌出色的少男少女,都已经坐了起来。 少女手中还拿着一颗嫩黄闪亮的石头,她的眼睛却比石头还要闪亮,竟直接掏出一块银子来,放在桌上,笑嘻嘻地说:“听起来,你们村里有故事。” “我就喜欢听故事。再给你钱,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寡妇身心俱疲,长出一口气,苦笑:“将客人们也牵扯进这桩事来,是我的罪过。哪里敢收钱?客人不介意,可以听我胡乱说些乡野村事。” 李秀丽一边把玩手中的星星。在她的视野里,这颗“星星”上盘绕着白色的雾一般的东西,发着人一样呜咽的啜泣声,正一缕一缕地飘入她香囊的鲤珠之中,汇入悄然在珠中浮现的诵世天书。 随着那丝缕白雾进入诵世天书,她耳中正在响起系统提示音: 【《诵世天书》:小妹之悲(收集进度1/10)】 李秀丽说:“钱你还是收下吧。” 吴寡妇还想推拒,却见这外表颇娇柔的少女说:“因为,我不光想听故事。还要你带我出村,去找昨晚的坟包。” 19、十九 吴寡妇的推拒,最终败在了李秀丽拿出的金锭子下。 她满怀心事,战战兢兢地引着二人出村。 一路上,衣着华丽的少年男女引来了村人的围观。凡有人问起,吴寡妇就说:“二位贵客远道而来,经过这里,想在附近转一转,游玩一番。” 挂鼻涕的小孩跟在她们后头拍手:“好像新娘子噢!”“新娘子!” 还有些村汉,眼睛就长在了柔美的面容上,哈喇子险些滴下来。也有些村妇,偷偷地觑眼英锐的容色,手里的东西掉了都忘了捡。更有些无赖汉,滴溜溜的贼眼左右不离罗裙上的环佩。 就是那少男身上穿的衣裳,款式有些像女式。但村人不曾见过如此华服,一时只当是城里富人家的新奇时装。 只是在那少年男子一脚把凑上来的无赖汉踢出个倒栽葱后,部分不怀好意的村人,才纷纷收敛。 村民们被二人的装扮吸引,李秀丽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货真价实的古代侧村庄。 村里的房子大都是泥土磊的,间杂一些木头。竹门。用茅草、树枝编成的屋顶,上面压着石头。走过半个村,才偶尔能看见一两间砖房。 往来的村人大多身穿缝缝补补的破败棉衣,还有直接漏洞的,能看到里面并不是塞着棉絮,而是塞着稻草,冬日,脚上也多穿草鞋,个别穿着布鞋。 无论男女,大多蓬头垢面,脸上长藓的、癞头的、长大斑的,有皮肤病的居然占了不少。个个都瘦且黑,大都因脸颊凹陷而显得龅牙凸嘴。 以前李秀丽还嫌小环长得参差,结果到这里一看,个个比那小丫头参差多了。 明明是隔着像素,都能清楚地看到他们脸上的像素块的崎岖! 吴寡妇这样黑瘦矮小,像素块,或者说,五官不歪的,在村民里居然称得上是中等的姿色。 看见他们的样子,听吴寡妇说,罗家村也不是个很穷的村子。李秀丽才明白为什么游戏面板会给自己增加了魅力值,还标注是时代原因。 村庄中唯一称得上是精致的建筑,是村口的一座小小的石庙,里面供着一尊石制神像,雕刻的手艺颇粗糙,但看得出大致是个白胡须,垂皱纹的老头儿。胡须一直垂到了脚背,身上的衣服还隐约可见“罗”字纹。与昨晚看见的那个泥土老头,几乎一模一样。 此时,神前放置一个石炉,炉中还插着三根没烧完的香。 庙旁还有一棵大树,树冠如云,比村里的大多数房子要高得多。赫然是昨晚被泥老头挥舞的树拐杖。 出村时,她们遇到了从一座砖房里推门而出的村长。村长的打扮神似土地公,只是胡须短了些,与村民截然不同的胖乎乎身材,像素脸也看起来慈祥,一身的厚实棉袍,还拥着手炉。 村长笑呵呵地对她们说:“贵客远道而来,昨晚受惊了、受惊。趁着白天,我们附近也有些山水可看,好好耍耍。罗吴氏,招待好贵客,别叫人看轻了我们罗家村的待客之道。” 还遇到了两个农妇。一个身体单薄,神色麻木,看见吴寡妇,欲言又止,还是低着头过去了。另一个则是鼻孔朝天,面相精明,甚至故意撞了吴寡妇一下,哼一下走开了。 据说这两人,一个是“小妹”那改嫁过来的亲娘。一个是蛮儿的继母。 出了村,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大片的农田。 只现在是冬日,农闲时节,村民们忙着挑水砍柴纺织修屋,田野无人。 吴寡妇带着她们走过还留着茬子的田,又拐过了一片集中的坟墓地,一路走,一路说:“小妹的娘是个二婚头,从别的地方来的,听说是前夫全家死绝了,没有办法,带着三岁的小妹一起嫁到罗家村。嫁过来,却又生了个女儿。小妹的继父罗大树,嫌弃老婆带着拖油瓶嫁过来,又生了一个‘拖油瓶’。因此对着老婆朝打暮骂,连带着对小妹也拳打脚踢。小妹的娘为了讨好新夫,任凭小妹挨打受骂......” 说着说着,吴寡妇十分怅然。 其实,“小妹”没有名字。无论是旧家,还是新家,都没有名字。只以年龄唤作“小妹”。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村里的娃娃们,也都是六七岁上就开始干活,帮家里捡粪,拾柴,烧火,带弟妹,也都要干。 但即使是这样,罗家村的人,也都看不下眼小妹的遭遇。她才四岁的时候,就被罗大树赶去河边,冬日洗衣!小小矮矮的个子,摇摇晃晃的,谁看了不怕她掉下水去? 小妹在他家长到六岁。 三年来,小小年纪,夏割猪草、冬洗衣裳,日拿扫帚,夜哄姊妹。与猪同住,跟鸡同食,连件冬日的衣裳都没有。继父一个不如意,就扇她大巴掌,还要踹她窝心脚。 他那婆娘自觉二婚已矮人一头,嫁过来带着女儿,又矮一头。再生了女儿,更是矮到了尘埃里,因此一句话都不肯说,只讨好丈夫。 人人都说,罗大树就是想把这个继女虐待死,名义上不是他打死,也好给家里省口饭。 只是村里总有人可怜小孩子,东家一口,西家一饭,尤其是罗大山家的蛮儿,同情小妹,经常把自己的饭省下来给小妹吃。总算让小妹熬到了六岁。 但终究是如了罗大树的愿。 那一天,小妹照旧去洗衣服,却不慎跌入河中。被村人救起时,已经发了高烧,浑身跟火烧一样。 小妹的亲娘跪着求罗大树拿钱给小妹看病,这个面瓜娘,哭号声却震得满村都跑出来看。 罗大树又羞又恼,抬手就打:“不是我的种,又是个赔钱货!你想败我家财?!死了就死了!” 还是蛮儿,七岁的小孩,竟不知从哪里弄到一笔钱,浑身脏兮兮的,不知道跑了多少里的路,冒着被迷路和被狼吃掉的风险,请来了大夫。 大夫给开了药,小妹却已经喝不下去了。 六岁的女孩,却瘦得像三四岁,头发蜡黄,身体太辛苦,经不得风霜。 她最后还是闭上了眼。罗大树家却连基本的敛葬都不肯出钱。 蛮儿就用剩下的钱,给小姑娘穿了一身新衣服,买了一卷草席,埋了。 也因此,蛮儿惹上了祸根。 提起蛮儿,吴寡妇更加怅然,直说:“蛮儿是个好孩子,就是没好命。” 蛮儿是村里另一个苦孩子。 他的亲娘在他两岁的时候就死了,他爹罗大山祖上不穷,败到他这代,家里还有砖房,手里还有几个大钱,于是续娶了另一个女人,据说是村长家的亲戚的亲戚。 继母嫁到他家,很快就生了一个弟弟。有了继母,就有了后爹。 从此后,蛮儿就成了弟弟的半个仆人,家里的杂活累活,亲爹、继母不想干,都扔给他做。背柴烧饭拉牛,都是寻常。甚至要个子没狗高的他,去别的村替他爹卖边角货。 这年头,行商是个绝对的苦活。野外多的是虎狼野兽,盗匪随处可见,行路更是艰难,客商病死途中是常有的事。 蛮儿却十分顺从听话,从小就沉默寡言,背柴烂了背,跋涉烂了脚,都一声不吭,侥幸没有被狼吃掉,次次都活着回了家。 父母在,无私财。蛮儿弄来的钱,无论是他替大户做苦工,放牛,卖边角货得到的钱,全都被家里收走了。 这样辛苦,家里又不是那等的彻底穷光蛋,在家里半个孩子,当个成人使,竟然也吃不上干饭,连稀的都要克扣。 苦孩子蛮儿却有一副好心肠,同情年纪更小的小妹,时不时将自己上山采到的一些野果,自己的稀饭,分一些给小妹吃。 二人情同兄妹,成了最好的朋友。 小妹濒死,七岁的蛮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攒下的一些银钱,全用在了她身上。 这就引起了他爹罗大山的怀疑。 继母哭诉自己给亲生儿子手腕上戴的银镯子不见了,说这是自己的嫁妆,一口咬定是蛮儿所为。 罗大山不假思索,也认定是蛮儿偷了镯子,典当之后,拿到的钱。说不定还有以前私吞的货款呢! 否则一个七岁的孩子,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财? 吴寡妇说着,叹了口气:“其实,我们村里都怀疑,那镯子是罗大山自己拿的。罗大山近来染上赌博,连家里祖传的地都卖了一些了。这镯子,怕不是他自己拿去典当了。只是拿老婆的嫁妆毕竟不好听。就一口咬定是蛮儿偷的。正好他的继室也早就看蛮儿不舒服了。蛮儿毕竟是长子,如果能长大,以后要分家产的。” 罗大山狠命地用荆条抽打蛮儿,逼他认错,给继母、弟弟道歉。 一向顺从听话的蛮儿却抵死不认,被关在柴房后,竟然翻窗跑了。 吴寡妇说:“谁也不知道蛮儿跑到哪里去了。他一个七岁的孩子,我们找遍附近村落,甚至是到了镇里,都没找到人。” “找了一个多月都找不到人,连罗大山都渐渐不找了,只是仍然骂。” 没想到,连亲爹都不找了,死去的小妹却一直挂念这位没血缘的哥哥。 就是从蛮儿失踪之后,小妹的亡魂不得安宁,时常来村里徘徊闹事,不为自己苦,不为自己冤,倒是口口声声要“找蛮儿”。每七天就来一次,已经来了三四次了。 说话间,三人到了一处杂草丛生的空地。那草长了有半人高,拨开杂草,吴寡妇说:“喏,这就是小妹的坟。唉,当时是这坑,还是村里人给帮着挖的。” 杂草下掩着一个小小的土包。明明无人维护,坟上却干干净净,一根草、一条藤也没长。 赫然是昨天晚上,吴寡妇对着呢喃的那个土包。 此时是青天白日。但走到坟边,四周无树也无遮挡,天日却无端而黯,乌鸦盘旋不去。地面升腾出若有若无的丝丝白雾。李秀丽只觉扑面而来寒意森森。不同于冬日本来的躁冷,而是钻骨头,彻心肺,从脊椎往上爬的一种阴寒。 吴寡妇也察觉到了。她的像素脸都能看出变白的脸色。她虽然也同情小妹,但更害怕亡者,不由两腿战战,连忙说:“贵客,你现在看到坟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一路上,吴寡妇讲“小妹”与“蛮儿”的凄凉身世时,李秀丽就像在课堂上开小差,耳朵里是飘进来了,意识却沉浸在别处。 今天早上,在鲤珠吸收了“星星”逸散的白雾后,系统面板跳出了【《诵世天书》:小妹之悲(收集进度:1/10)】。 李秀丽立刻进了论坛搜索,才知道《诵世天书》的真正用法。 这本“新手宝典”,能入道的玩家几乎人手一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在中后期继续修炼,但在前期,它几乎堪称全自动最佳修炼辅助。 《诵世天书》会自动搜寻一定范围内所有的“炁”,并极其智能地从这些繁杂的“炁”中筛选出与玩家关系最密切,也是最能吸收,最适合当前修为处理的“炁”。等收集到合适的量后,就将其化作一道世音,炼去杂质,化入玩家对应的脏腑。 论坛玩家戏称:“虽然《道种》里根本没有所谓的游戏主线、支线任务,但诵世天书为我们每个人量身创造了源源不断的专属支线任务!” 也就是说,《诵世天书》判断,小妹的“悲”,是她目前最适合吸收的“炁”,收集进度圆满的时候,她的修为就能更进一步。 李秀丽甚至还从中琢磨出一些昨晚没看懂的东西。那个科普贴里说“亿万念头,七情盘踞,皆属‘炁’。” 她自己是吸收了喜、悲、怒三道世音,初步祭练了心、肺、肝,然后入道的。如今,小妹的悲苦之泪,又化作了可供她吸收的“炁”。这么说来,人之七情,皆可为“炁”? 她想得入神,吴寡妇却揉着两胳膊的鸡皮疙瘩,眼睛都不敢往坟上看,又叫了一声:“贵客,走吧?这里冷得奇怪。” 李秀丽被她叫回了思绪,满眼却只能看到那些白雾在丝丝缕缕飘入囊中鲤珠,变成了系统面板上的收集进度,已经变成【《诵世天书》:小妹之悲(收集进度:1.01/10)】了! 这是经验条啊!她一点都不怕,甚至更感兴奋。挥挥手说:“你自己走吧!” 见劝不动,吴寡妇无可奈何,又实在害怕,最终还是自己回去了。 等四周无人,李秀丽先打开论坛,看了一眼好友私聊页面。 她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和诵世天书的判断,以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瑛。 她发的内容,早就显示“对方已阅”。 但到现在,“瑛”才回复,先是显示“正在输入中”,但输入了很久,又删了。 瑛只发来一段话:【也不知道该说你运气好,还是不好......大约还是好的吧,能在大夏遇到口口。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你的想法是可行的。有一些东西,我无法在论坛系统中说出口。总之,秀丽,切记:到了小妹的阴宅......见到了什么,都不要大惊小怪,更要有礼貌,与其间主人好好商量。】 瞧这话说的!李秀丽撇撇嘴,不过是个小女鬼,不就是地下的鬼屋?她昨晚跟那小女鬼面对面,大眼瞪黄纸,都没害怕和太惊讶。 她看着那坟包,说:“小妹,如果你听得到,就来见我。你不是要找蛮儿吗?他们不肯放你进村,我可以帮你找。不过,我希望你给我一点报酬。” 她话音刚落,四周的光线愈黯,片刻之后,飘渺的童声响起: 【好——但白天——我出不来——】 【你——到,地下——来】 天空的盘旋的乌鸦凄叫一声,白雾从坟中蒸腾,四周的景色逐渐模糊,然后,那个小小的坟包从中裂开,露出一条漆黑的洞口,里面隐约闪着幽绿的磷火。 小妹说:【请——进——】 李秀丽连零点零零秒都没有犹豫,迫不及待地拉着副卡,跳进了坟包。 轰隆隆,坟包合上,缝隙合上,像关上了大门。 20、二十 天日黯,寒鸦叫,坟土开。 李秀丽拉着刘丑,纵身而跳! 下落、下落、下落。 穿过无边幽暗。似乎一瞬,也许数日。 她的双脚踩到了地上,举目看去,四面都是黑黝黝的,极深远,极寂静。不可见的冥冥之中,似藏着甚么东西。地面则是焦红色的。 唯有跟前一丈之地,有一扇紧闭的木门,新上的漆,炸黄的铜环,两侧各挂一个幽蓝的鬼火灯笼,驱散了周边黯淡。 李秀丽抬头看,灯笼上方是门匾,写着歪歪扭扭的“小妹之宅”四个字。 她打量片刻,向前走一步,欲要敲门。 谁知道,刚跨出一步,只觉抬脚重千斤,咚,焦红地面就被她踩出一个大坑,她脚上一绊,竟无法控制地一头撞上了木门。 然后整扇木门跟纸糊的一样,轰然倒下。 李秀丽好不容易重新在地上站稳,心虚片刻。 瑛前辈叮嘱她上门做客要礼貌。 但她刚进门,就把人家的门撞塌了,这算“礼貌”吗? 她心虚时,前面忽然亮起了许多的莹莹鬼火,形成一条笔直的路,也照亮了这座宅邸。甫一看去,像是在人间大户的庭院里,竟然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俱全。 只是,此时莹莹而照,色俱冷翠。 从宅院深处,响起一个泠泠如水的温柔女声,如在耳畔:“客人初履阴宅,是我们没有叮嘱清楚,不必介怀。修为尚浅之时,人躯之沉重,难履此地之轻盈,请随冷翠烛,慢步而前。” 李秀丽想她应该是让自己随着鬼火而前,就小心地往这条路上走了一步。 奇怪的是,在幽蓝火焰的照耀下,她果然不再觉得浑身沉重,很快又能正常地走路了。 沿路到了正堂上,门扉无人自开,堂中同样无人,只四角点着蜡烛,在铜花模样的烛台上燃烧,火焰发绿。 蜡烛前,竟还摆放了一桌的宴席,乍一看去,十分丰盛,鸡鸭鱼肉俱全,甚至还有些见都没见过的菜色,像树根,似人参,还有些貌似肉的块状物。大约是些山珍。 明明堂中无人,那女声又说:“客人请坐,先用些吃食。” 李秀丽之前几天都没好好吃过饭,在罗家村,吴寡妇也就煮了点热水泡的干饼,拿来一叠咸菜,就自觉很丰盛了。 她本来应该想吃的。但冷色调,尤其是绿光一照,再好的食物都看起来十分诡异。跟那盘糖醋鱼对上,看那绿光里的幽幽鱼目一眼,她的胃口就倒尽了。 敬谢不敏:“不用。我吃过饭了。谈正事。” 下一刻,就飘出来两个童子,惨白的肌肤、诡异的腮红,僵硬的肢节举止,两个纸人,轻松地抬起一桌吃食,消失在原地。 然后烛光一灭,堂中黯而重明。 满室亮起柔和皎洁的明光,照得四下宛如白昼。 堂正中的主坐上,本来空无一物,现在坐着一个眼熟的红衣布娃娃。 红衣布娃娃身上腾起白雾,似虚如幻,渐渐变成了一个红衣女童。 只是,这一次,她脸上没有遮着黄纸,口中也未含铜钱,肌肤上的尸斑消失无踪,红衣如新,两只小手局促地交握,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亡者的模样,是个细眉细眼,黄发垂髫的寻常女童。 而女童身边坐着的、照亮了满室的,是一个......皱巴巴的......大月亮? 李秀丽揉了一下眼,确定自己没看花眼。 在红衣女童旁的椅子上,陪坐着一轮月亮。 浑圆但没有面目,白胖,但有些皱巴巴的,发着不刺眼的辉光,挤坐在椅子里。 此时,“月亮”蠕动着,发出刚才听到过的温柔女声:“客人请坐。” 李秀丽还在打量月亮,想起昨晚那轮突降的圆月。 耳边却传来一道清脆女声:“姨母,我们回来了!呀,这里怎么有个生人?” 从大堂的一道门后,转出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年纪都同她差不多大。 少年男子是个清秀腼腆,白皙温和的模样,少年女子则眉目灵动,红唇带笑。 奇怪的是,他们的面貌竟没有蒙着像素,跟女童一样清晰。 难道又是两个非人?李秀丽想。毕竟她还记得自己身在地下。 这一对儿男女,一上来就一左一右,围着那轮白胖月亮撒娇。 少女摸了摸月亮的边缘,说:“姨母,中秋早就过去,你怎么还不显瘦?还是这般圆。” 少男则一言不发,只向月亮行了一个陌生的礼节。 “月亮”向李秀丽介绍说:“见笑了。这是我的两个任性甥儿,孪生儿,姐姐唤作熊、弟弟唤作虎。俱是姜姓。” 姊弟俩就朝李秀丽拱了拱手,姜熊笑嘻嘻的,姜虎神色沉静。 李秀丽说:“我叫李秀丽。”又看着月亮:“你......您呢?怎么称呼?” 这发皱的“月亮”说:“我是旧时月,曾照古江山。如今人间风物已改换,我也不再皎洁,所以退位让贤,长居地下。俗家名字已忘怀,单只留一个姜姓。你叫我姜月即可。” 好大的口气,外形像盘月亮,就自称是“旧时月”! 李秀丽正这样想,却瞥见游戏面板里跳出提示:【前方检测到高级修士一位、低级修士二人】,心头不由一跳。 游戏系统竟然还有这功能。这是她第一次在线下遇到除自己以外的修行者,而且当中还有一位高级修士! 看面板箭头所指,高级修士指向的是外形如大盘,圆乎乎、白胖微肥,边缘泛皱,自称“旧月”的姜月。 大约是个所修特殊的修士。否则,哪有人把自己修炼成了月亮的外形? 她绷住脸皮,尽量不表露想法,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见礼:“姜月阁下。我来这里是找小妹。不知道您和小妹是?” 月亮说:“蛮儿曾叫过我一声‘妈妈’,我心里可怜这孩子,就认了是他的义母。而小妹与蛮儿情同兄妹,我也勉强能算小妹的长辈。” 一旁的红衣女童依旧是双手交握,怯怯的模样,似乎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闻言,少女姜熊好奇地问:“找小妹?找小妹做什么?你跟小妹是什么关系?噢,她母亲也姓李,你是她的母族亲戚?可我们这些时日,倒没听说过小妹还有甚么修行的亲戚。” 李秀丽摇头:“我不知道小妹母族姓李。我只是途经罗家村的过路人。我夜宿罗家村,遇到小妹进村,口称寻找蛮儿,今天从一个好心的村人那得知小妹、蛮儿的身世。其情可怜。而我手里恰有一个办法,或能找到蛮儿。所以前来拜访。” 她话音刚落,堂中所有“人”都看着她。 李秀丽:“?我说错了什么吗?” 姜熊说:“客人,多谢你的好意。但是,看你修为与我姊弟二人相差彷佛,不过也是炼精化炁。你可知道,我和阿弟一路找了多少阳世的疆土吗?” 这时,一直沉默的姜虎也开了口:“姨母,我与姊姊从远道一路寻来,从极北到南方海上,都不见蛮儿的影踪。” 听姊弟二人说“不见蛮儿的踪影”,红衣的小妹流露了些难过之色。 月亮闻言,蠕动着叹息:“唉,我也已经数次搜寻附近的幽界,仍无痕迹。” 姜熊说:“客人,你也听到了。姨母搜寻幽界,我和阿弟搜寻阳世,俱无消息。不知你有什么线索?” 李秀丽说:“我猜测蛮儿还在村里。” 少女姜熊听了,说:“按照理论,我们在其他地方遍寻不着。而小妹却始终想往村里闯,徘徊此地不去,就说明蛮儿一定还在这附近。但我们已经快把罗家村的幽明两界地皮翻遍了。” 姜月身上的光略黯片刻,闪动间,如人在苦笑:“昨晚,我借了一些办法,送小妹再次入村看过了,小妹忍耐不住,惊动了土地,却还是没有蛮儿的踪迹。” 李秀丽想起瑛教她的,又想起今天上午的试验结果:“那是你们找不到,不代表我找不到。” “口出狂言!”姜熊挑眉:“你知道我姨母是什么样的存在?即使......也不代表你一个小小的炼精阶段修士,能在这里大放厥词!” 姜月叫住甥女:“熊,不可无礼。” 她那浑圆没有面目的月亮上,竟也能看出忧愁之色:“唉,比起一开始,小妹现在已经能以人形活动更长的时间了,自我也越来越清晰。再找不到蛮儿,一切就晚了。李小友,你有什么办法,大可说来。” 李秀丽说:“我们先谈报酬。” 姜月问:“你要什么报酬?” 李秀丽伸出手,指了一指小妹:“我要她......” 她还没说完,只是这一指,姜月也还没开口,姜熊姜虎齐齐站起,说:“不行!小妹不能给你!” 李秀丽说完了剩下的话:“我要她的眼泪。昨晚,她化出月亮的脸在哭,哭出来满地的星星。我要这个报酬。” 双方各说各话,都懵了。 李秀丽莫名其妙:“谁要一个小女鬼啊?” 姜熊、姜虎说:“你只要这个报酬?” 同时开口,同时闭上,三面相觑。 见此情形,姜月大笑了起来:“秀丽,好孩子,好孩子!如果你能找到蛮儿,‘星星’......我保证,都是你的应有所得。” 好好谈着自以为的交易,却莫名其妙被人糊了一脸的“好孩子”,李秀丽最讨厌大人的这种夸奖,显得她还是小孩子一样。 但眼前这个是高级修士,她又发作不得,只能憋着装着:“那就好。” 姜月问:“你打算从哪里找起呢?我让熊、虎,与你一起。” 李秀丽说:“只搜罗家村。” 顿了顿,想到瑛之前的嘱咐,她说:“两个罗家村,都找。” 姜月的光闪了一下,说:“好。只是,那熊、虎就不够了。他二人的修为浅薄,与小友一样是肉身凡胎,还不足以履步幽世。小友先与他二人一起回阳世。等到阳世的晚上,我护送你们进入罗家村对应的幽界部分。” 便说:“熊、虎,送客。” 于是,阴宅大门自开,姜熊、姜虎做了个手势:“客人,请。” 三人沿着鬼火路出了阴宅,到大门前。上方忽传隆隆之声,竟漏了一丝阳光下来,下照,下照,照到阴宅前,竟成光柱,可容三、四个人同站。 二人一左一右,拉住李秀丽的胳膊,朝光柱里一跃! 身体和意识似乎都在上浮,等李秀丽醒来时,她已经站在小小坟包前,冬阳耀目,四周杂草丛生,坟包完好如初,远处,隐约可见背柴的一二村民。似乎白雾、裂坟、阴宅、旧月等等俱是梦幻。 她揉了揉被阳光刺到的眼睛,转过身,却被身前的两张脸吓了一跳。 姜熊、姜虎那五官相似,只气质不同的脸,一起凑近了,宛如不散的镜像,大变活人的场景昭示着方才的经历不是虚幻:“李秀丽?你打算怎么搜罗家村?” 李秀丽推开这对龙凤胎的脸,啊了一声:“我好像忘了个人......” 她把副卡忘在地下了! “是这个吗?”姜熊笑着从二人背后拉出了“刘丑”,随手一推,说:“你也真是粗心。连傀儡都忘了。幸好姨母给你送了上来。” “傀儡?你在胡说什么......傀......”李秀丽接住刘丑,定睛一看,大叫起来:“我的卡!” 刘丑睁着眼,神态呆板,一如既往。唯一的区别是,从幽深所在回到人间后,她整个人的皮肤都变成了木质纹路,赫然是个木头人! 21. 二十一 ...... “刘丑”站在那,周身肌肤都变成了粗糙的木质,爬上纹路。她精挑细选的五官,也变成了绘在木偶面部的漆画。 但只一瞬间,在人间的阳光重新照耀到木偶身上时,木质纹路隐褪,仍然血肉肌肤。漆画的眉眼复为俊容。 清风微拂,眼前赫然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仿佛刚才发生的变化只是一场幻觉。 但李秀丽很少怀疑自己。她明明亲手摸到了副卡的脸,是木头,又硬又粗糙! 见此,姜熊笑道:“别急,你的傀儡并未耗尽‘炁’,还能正常使用很久呢。只是骤然从靠近幽世的洞天回到人间,一时没变回来。” 她还上手摸了摸“刘丑”的脸,不无羡慕地说:“这容貌绘得真俊。等我到了能制作傀儡的修为,我也要做出一个好看的来耍!” 李秀丽啪地一下拍掉她的手,怒目而视:“这是我的卡!” 姜熊不以为意,甚至有点好奇,拗着舌头学发音:“‘卡’?你的师承,管傀儡叫‘卡’?” 李秀丽惊觉自己失言。 虽然《道种》公司明面上没有硬性规定禁止他们向“初始世界”的人泄露游戏的存在,但根据论坛玩家的说法,凡是泄露游戏存在的人,账号都已经很久没露面了。 她改口:“......是我的人。你为什么说这是‘傀儡’?什么是傀儡?” 姜熊奇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送你这傀儡的前辈,也没有跟你说过?” 李秀丽抿着嘴,心里已经亲切地“问候”起了道种公司:“......没有。” 姜熊说:“修行人迈入练炁化神阶段,就有了‘点化’的能力,可以将炁注入没有生命的物体,拟行五脏,将它们点化成具有一定功能,能够自行行动的存在,我们一般称其为‘傀儡’。例如撒豆成兵、裁纸为将......侍奉姨母的纸人童子,就是如此。这些傀儡不吃不喝,没有自主,只有一些主人设置好的本能,再要精细行动,就全凭其主以神念使唤。” “这些傀儡,如果制作者灌入的炁足够,制作得足够精细,在阳世投放时,因阳世隔绝诸法,不允许显露神异,它们的外表就会跟活人一模一样,虽然没有自主,但只看外表,不说不动的话,世人也无法分辨。只是,它们平时行动、战斗,都要消耗主人注入的炁,一旦消耗完毕,就会变回死物。练炁化神阶段修为有限,大都只能制造一次性的傀儡。而到了炼神返虚的境界,听说可以真正让死物化作有生之灵,生出自主之心。” 李秀丽问:“......如果在阳世,傀儡没有耗尽炁之前,外表与活人无法分辨,又被人操纵,那怎么判断这是傀儡?” “啊......”姜熊说:“你问倒我了。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长辈也没有提过。一般,想要在阳世分辨一个被人操纵、表现得宛如活人的傀儡,最方便的,就是把它带入洞天......” 李秀丽不解:“洞天?” “噢,就是如今有些修者所称的‘溢出区’。” 李秀丽不明白什么叫洞天,更不明白什么叫“溢出区”,准备回头在论坛上搜索。当着面不露怯,只往下听。 姜熊说:“你把傀儡带到溢出区,定能看见它身上的一些奇异非人变化。更直接的,如果你有练炁化神阶段的长辈,可以把它带到幽界,则必显原型。没有什么虚伪的掩饰能在幽界继续。你的傀儡本是个木偶,刚才走了一遭连接幽界的溢出区,身上的木质就无法掩盖。至于在阳世......那,我想就只能靠肉眼观察了。譬如,一个人身上没有修为,却能数日、十几日乃至数十日不吃不喝,活动如常。譬如,你的木偶,应当在阳世有浮水不沉,入水不溺、或者较为坚硬的奇异本事。毕竟,本质是涂漆的木头。” 说着,她又露出惊叹之色,忍不住又想上手:“你的木偶人,虽然还没有自己的意志,说明制作者还没有踏入炼神还虚的境界,但对方肯定也已经靠近还虚境,因为注入的炁如此之足,足可以让它在阳世活动好长好长时间了!” 李秀丽的心越听越沉,脸已经阴了下来:“那,傀儡能修炼吗?” 姜熊说:“傀儡虽然大多身有神异,但毕竟是死物。如何能修炼?即使是炼神还虚的大神通者,能将死物真正拟类生灵,也大多是直接向其灌输炁,人为地输入修为。未尝听闻能自行修炼者。至于还虚以上的修行者所造的傀儡......我见识有限,不敢妄言。” 李秀丽已经气炸了! 在心里破口大骂“道种”公司! 姜熊一科普,她想起副卡的数据面板,还有什么不明白? 好一个“够硬,力量+2”,好一个“智力归零”! 木头人,木质够硬,所以力量加2! 傀儡没有思维,所以智力归零! 怪不得给两张身份卡给得这么爽快,原来其中一个是不能修炼的木头人! 怪不得当时拿到诵世天书之后,“刘丑”不能修炼,只能用主卡绑定! 更可怕的是,如果她当时被《道种》公司误导,放弃了重病虚弱的主卡,而选择了副卡......那她会有什么下场? 明晃晃地欺负玩家没有修行常识。 如果她修行有成,一定回去扬了这个破公司!!! 眼见得李秀丽脸色发青,姜熊悄悄扭过头看同胞弟弟,使了个眼色:我说错话了吗? 姜虎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懂。 姜熊就赶紧转移话题,自来熟地搭上李秀丽的肩膀:“秀丽,现在时日不早了,我们得抓紧去罗家村找蛮儿,晚上姨母就会来接我们。” 深呼吸几口气,李秀丽还是气得在原地蹦了一下,勉强才压下怒火,臭着脸:“走!” 三人结伴回村。 吴寡妇早就等在村头,面露忧色,时不时踮起脚张望,终于看到李秀丽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才呼出一口提着的气,立刻迎了上去:“贵客,你总算回来了。这两位是?” 她看到了姜氏姐弟。这两人的容貌在罗家村人看来,称得上出类拔萃。衣着也颇洁净,看着就不是普通的农家子弟。 李秀丽说:“他们是我的朋友,来这里找我玩。”又说:“我们接下来想在村子里随便逛逛,你忙自己的去吧,不用跟着我们。” 他们一行四个人,二男二女,其中那叫刘丑的少年武力不凡,一脚能踢得个成年闲汉翻个跟头。只要别去触那神神鬼鬼的门道,吴寡妇哪有不放心的?当下应声,又嘱咐他们如果饿了,就回来跟她说一声,便回去照看她的两个孩子了。 看着吴寡妇的背影,姜熊评道:“这妇人倒是个热心肠,家虽贫困,却常接济生前的小妹,蛮儿有什么事情,她也愿意帮一把。” 他们进村的路数,与一个瘦高个擦肩而过,他揣着一个东西,大约是个钱袋,兴冲冲地往村外走。后头却不依不饶跟着个面相精明的妇人,叫骂:“你再去赌,我一定到表叔那告状,饶不了你!” 瘦高个只不耐烦:“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懂什么?我昨天还赢了呢!多几次就连本带利回来了!不比苦哈哈地攒钱快?” 说着,就招呼路边的牛车:“三堂兄,拉我一程,拉我一程,我去镇上!” 一把撇开那妇人,自己上了牛车。 李秀丽看到那妇人,有点眼熟,想起吴寡妇介绍过,说这是蛮儿的继母。那瘦高个,大约就是蛮儿的亲爹罗大山了。 妇人见叫骂无用,恨得直跺脚,一边跺一边说:“你等着!我非得叫表叔把你收拾一顿!”然后扭头,直奔村里少有的几间连在一起,砖石和木柱的砖房大院去了,那是村长兼罗家村族长的乡下老屋。 平时白胡子一把,十分和气的村长颇有家资,镇上也有产业。只是他简朴,儿子儿媳都在城镇里打理产业,他自己住在乡下,主持乡间事务。 姜氏姐弟果然也不是第一次到罗家村了,对村里的人事比李秀丽熟多了。 见此情景,姜熊冷笑:“这混账爹,自己好赌成性,赌场上求爷爷告奶奶,反而对蛮儿耍起大丈夫的威风,硬要冤枉七岁的孩子咧!” 三人带着刘丑,在村里打转。村人虽然好奇,但忌惮刘丑,都不敢再近前围观,远远地看了一阵子,也都散了。 在村里转了好几圈,李秀丽左看看右看看,连人家的门都不进,宛如闲逛。 转第一圈的时候,姐弟二人还耐得下心。 到第二圈、第三圈的时候,看李秀丽一会拿树枝抽村里的驴,一会凑过去抢村里小孩爬树掏的鸟蛋,她甚至还往村长院里的猪圈扔石头,砸得猪吭吭直叫,她就嘎嘎直笑。 姐弟俩忍不住了。姜虎问:“李姑娘,你想到哪去找蛮儿?要怎么找?” 李秀丽抽驴踢狗砸猪,闹得鸡飞狗跳,小孩敢怒不敢言。即使是生死的气,于她,也不过把气一撒,像夏天的云雨,倏尔来去,于是拍拍手上的灰尘,说:“已经在找了。” “哦?敢问李姑娘,有什么收获?” 李秀丽的手摸了摸香囊,意识分出一部分,沉浸在诵世天书当中,环绕着各色各样的“声音”,或哀怨,或咒骂,或絮叨,喜怒哀乐,都来自于罗家村。 走了三圈罗家村,一家一家分辨过去,每一处的“声音”都已经能对上。 她仔细分辨,这些声音像明面上起伏的波流,底下却有一股暗流,那是有极低,极弱的一缕,分明在罗家村中,却潜藏波底,与她走来时的每一处声音都对不上。 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低弱得近乎呢喃:【我没有......】【我没有......】【求您】【求您......】 科普贴里,以及瑛前辈,都说,炁,无形之形也。 炁必生于人体。人之元,方升炁。亿万念头,七情盘踞,皆属“炁”。 阳世之中,以肉眼肉身去寻找,或可以躲藏,或有疏漏。 但只要人尚且活着,独属于一个人的“炁”就不会无端消失。 而诵世天书,只辩其炁,会自动将一定范围内的“炁”都会收拢进来,绝不遗漏。 这是她在摸清楚诵世天书的用法后,第一个想到的办法。 果然可行。 李秀丽说:“我已经找到了,蛮儿。” 姜熊、姜虎面露诧异:“在哪里?”他们最初就是在罗家村找人,每家都被他们悄然地翻了每个角落,翻来覆去地犁了两三遍,一无所获。李秀丽转了几圈,这么快就找到了? 李秀丽说:“跟我来。” 她又在原地转了一圈,侧耳听音,一步、一步,朝着“声音”越来越清晰,也就是这道“炁”越来越浓的方位走去。 最终,她站在了一个地方,现在,那“声音”就像隔着一层门那样地清晰了。 “就在这里。”李秀丽站定,目光下看。 他们面前,此时,是那座村中的石庙——土地庙。 庙前,石炉中,三支插着的香正燃着,青烟杳杳而生,烟雾之后,白胡须的土地公,面貌模糊。 22. 二十二 ...... 土地庙前,三人面面相觑。 姜虎微蹙眉头:“李姑娘,你确定吗?” 李秀丽侧耳而“听”。那道隐在罗家村波纹下的微弱呢喃,的确就在这里。很清晰,但有些闷,像隔了一扇门。 一路找到这里,她也有些纳闷。 这小小的石头神龛,除了土地像,一览无余,哪里藏得下一个大活人? 却不愿露怯,说:“如果你信我,就是在这里。我自有办法感应。” 姜熊打量神龛,说:“莫非是在罗家村对应的幽界之中?” 姜虎否定:“姨母曾经搜索过罗家村的幽界,并没有找到蛮儿。何况蛮儿乃是凡胎,如果真在幽世,早就被冲击成了荒魂游尸,小妹又怎么会依然存在?” 三人围着土地庙打转,仔细端详。 姜虎心细如发,看得最全,忽然说:“阿姊,李姑娘,你们看地上。” 太阳当头,青天白日。地上有什么?只有影子。 姜虎指着那石炉带着三柱香的影子,侧过身子,说:“你们换个视角,看,这个影子像什么?” 二人换了方向,一看,均面露惊讶:石炉里三柱香的影子也投在地上,被拉长放宽。中间长,两侧同样的短,如人跪坐之姿。 他又说:“我们到这里有一炷香的时间了。而这三柱香的长短,并无明显变化。” 姜熊与他是孪生姐弟,闻言知意,表情也严肃起来,立即蹲下,小心地去摸插在石炉里的香。 伸手一探,她神色一滞,眉毛一点一点拧起:“你们也来摸摸看。” 闻言,李秀丽好奇地也探出手,然后大吃一惊。 眼睛看的是一柱燃着的线香,手里摸到的却是人类的温热肌肤,一条胳膊! 她立刻甩开手,浑身起鸡皮疙瘩,盯着那三柱冉冉而燃的线香:“人?” 这分明是三柱插在香炉里,正在燃烧的线香,怎么可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伸手再去摸索,竟然能摸到一个小小的、分明是未成年的身躯! 姜熊却长吐一口气:“蛮儿,找到了。” “他是变成了香吗?还是障眼法?”李秀丽看着那三柱还在燃烧的线香,一时颇觉不可思议。 姜熊说:“不.....不是障眼法。他进入了隐藏的独立洞天之中,于阳世就失去了人身。于是,表现在阳世的,就好像身化异物。” 她想将三柱线香一齐拔出来,想起曾听过的一些传说,却不敢动手。生怕找到的是个囫囵孩子,自己动了手,却反而害了人。 不禁叹道:“我们和姨母在阳世、幽世来回搜索了几遍,却都漏了这里!” 见她颇自责,姜虎安慰说:“土地庙并非在幽界之中。洞天并不是单纯的阳世,更不是幽界,而是阴阳交界之地,是幽世溢出之后,与阳世重叠而形成的特殊区域,单独的一层。更何况,土地庙虽然卑微,但到底是天下都城隍的下辖,隶属仙朝。自然也和其他宗门大派的驻地一样,为稳定的固定洞天。这种洞天,如果不开启,就像......一样,隐在阳世之中,世人莫觉。而姨母又无法进入大夏的阳世疆土。以我们的浅薄修为,发现不了也正常。” 姐弟二人齐叹,对视一眼,向李秀丽拱手:“之前,是我们妄自尊大。果然天下之大,奇人辈出,不能以修为看轻天下人。如果不是您本领独到,能穿过隐藏的洞天而发觉蛮儿,我们还在徘徊之中!谢意难表!” 之前他们称名道姓,李秀丽不觉得有什么,但姜熊姜虎这口称敬语,她就觉得浑身被蚂蚁爬了一样不自在,别过头去:“只是交易。如果找到了,把报酬给我就行。” 姜熊说:“等我们救出蛮儿,报酬双手奉上,额外再添我姨甥的一点心意。”便自袖中取出一枚洁白如玉的小印,印上刻画日、月。 即刻以印叩神龛,以恭敬的姿态曰:“小道姜熊、姜虎,叩社稷庙。请许入庙。” 连呼三声,连叩三下。就有一圈震荡着“炁”的波纹散开,拂过神龛里的土地公塑像。 土地公塑像的石眼珠子变成了肉眼,看他们一眼,随即又闭上。 再扣,塑像亦无动静。 她耐心地对那神像说:“我等冒然踏足大夏,只为寻亲。蛮儿也是罗家村人。土地公何不发慈悲?” 如是再三,土地公似乎不耐烦了。庙前的地上多了一行字。上书:化外蛮修,不许! 见此,姜熊再也忍耐不住,大怒:“罗家村本是我族故地!你这老儿不过窃据之贼,却这等无礼跋扈!” 也不再叩庙,反手咬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涂抹在小印上。 血瞬间被小印吸收,印身放出柔和的光华。 须臾间,滚滚乌云不知从何而来,遮蔽天日,四周泼漆般黑了下去,整个罗家村都湮没其中。 外貌是灵动少女的姜熊,发冲天,似钢鬃,红唇凸出拟熊吻,人身上竟隐隐幻出了一头狰狞的黑熊嘴脸,仰天而啸。 随着她的啸声,日光彻底消失,一轮银月跃出天上。 白日顷刻为黑夜。 一束银亮的月光穿过黑夜,轻盈地落了土地庙前,照亮了石龛与石炉,环绕石炉上的三缕香,意极怜惜,如人手在抚摸。 一个极温柔的女声随着照亮黑夜的月光,满天地间同响: “土地,吾之血裔叩庙,汝却不应。莫非,要本神亲至?” 23. 二十三 ...... 白日顷刻为黑夜。 一束银亮的月光穿过黑夜,轻盈地落了土地庙前,照亮了石龛与石炉,环绕石炉上的三缕香,意极怜惜,如人手在抚摸。 一个极温柔的女声随着照亮黑夜的月光,满天地间门同响: “土地,吾之血裔叩庙,汝却不应。莫非,要本神亲至?” 话音才落,石龛里的神像转眼化作肉身,而小小的石龛也开始不断地变大、变大。 最终,一座颇华美的庙宇出现在原地,取代了那小小的石龛。 白胡子土地公身形高大,却匍匐庙前,浑身发抖:“不敢!不敢!小老儿不知道原来是尊神降贵!” 月光如练,似从银月里落了一架天梯,垂到人间门。 一个脑后展着一轮光晕,看不清面貌的颀长女子,牵着一个红衣女童的手,乘月而降。 似缓,实急。眨眼就到庙前。 遥遥一见那女子,还维持着人模样的姜虎立刻拉着李秀丽转身,叮嘱:“我姨母恼了,不用月貌代象,竟然以‘如身’亲自来了.....千万不要转身,不能看她。” 姜熊和土地也都不敢抬头。还有点黑熊模样的少女低着头,说:“姨母,多亏李秀丽,我们找到蛮儿了。” 姜月说:“我已经知道了。你们都做得很好。”也不再多说,只缓步走到庙前,走过土地老儿,走向庙前跪着的一个小小身影。 土地头也不敢抬。他敢几次呵斥当时携月相而来的小妹,也是仗了姜月对大夏有所忌惮,自己也没有证据被她抓到。 但如今被人抓到蛮儿在他这里。 这尊神明显地恼了,不顾体统,竟然“如身”而至,亲自相逼。 他一个小小的炼炁化神,怎么敢表现得有半丝不满? 姜月牵着小妹,走到那道身影前。 瘦弱矮小的男孩,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依然跪在华美的庙宇前,双唇黯淡发白,脸颊凹陷,周身骷髅似的,憔悴至极,神情麻木,只口中喃喃:“我没有.....我没有......”“求求您......”“求求您......” 姜月一手以袖掩面,不让自己的面貌映到男孩眸中。另一手却推了推小妹,柔声道:“好孩子,去,回去。” 小妹松开了姜月的手,一步、一步,往蛮儿身边走。 逐渐地,她看着憔悴如此的蛮儿,眼中蓄满了泪。 走到近前,女童以烂成了白骨的手,轻轻地抚上男孩凹陷的脸颊,叫他:“阿蛮哥哥。”、“阿蛮哥哥。” 一声又一声。 男孩的视线本已无焦点,一切说话出自本能。在呼唤里,双眸逐渐聚焦。 见他逐渐清醒,女童在月光下,头一次说了如此流畅、清晰的话语,内容却极残忍:“阿蛮哥哥,不要再求他们了。我已经死了,尸骨已腐,再也不会复活。” 男孩打了个冷颤,然后,他的眸光慢慢移到了女童身上。他的神智似乎恢复过来几分,愣住了。 然后,他忽然一把抱住了女童,一声没吭。 女童在他怀里,轻声说:“阿蛮哥哥......蛮儿,我可以请你帮帮我吗?” 蛮儿终于张开了嘶哑的嗓子:“......帮......” 女童说:“那,请你忘了我。不要再想我了。不要、不要再想我了。” 蛮儿半晌没说话,最终。闷闷地说:“好。” 于是,小妹笑了,然后一点、一点地消散,化作星光,正飞舞在他四周,往他身体里钻。 每消散一分,蛮儿憔悴凹陷的脸,就红润一分。颓败的精气神,就增加一分。 最终。小妹彻底消散。蛮儿又变回了正常孩子该有的模样,不再如骷髅。 姜月叹息着,去扶蛮儿:“孩子,你很孤独,无人可诉,无人挂念,思念挚友,无可厚非。可是,轮回殿立,世上无鬼。以自己的极端想念,汇炁成‘鬼’,去生造出‘鬼魂’来,普通人的精气神无法长久承担。‘小妹之鬼’继续存在下去,你会死的。” “小妹”消散,蛮儿逐渐恢复过来,抬起头,看着这半遮面的女子,觉得她神圣幽远,又莫名亲切:“您是?” 姜月说:“去年中秋,你小小年纪,却被赶出去走商送货。你在路上,看着万家团圆,想自己凄凉身世。于是流着泪,曾叫过我一声母亲。” 蛮儿先是疑惑,随即看到天上的银月,福至心灵,恍然大悟:“您、您是!” 去年中秋,七岁的蛮儿却被父亲和继母,赶出去走商送货。他又饿又累,一路听着狼嚎,看着万家团圆,想自己身世,却已经记不起亲娘的模样。 他抬头看着月亮,这一晚的中秋圆月,有些奇异的发黄发旧,却出奇的亲切,莫明地像旧时相识。情不自禁,流下热泪,叫了一声“母亲”。 那一晚,月色别样的皎洁温柔,照得前路清楚如昼,他一次都没摔过跤。 四周的狼嚎不知道何时熄灭了。他半路迷迷糊糊地睡在地上。醒来时,身上落满树叶,却像盖着被子一样暖和,货物不知何时都已卖完了,钱就放在身旁。 他本以为是自己做梦,一直都回味着那一晚的奇异经历。 却原来,一直都是真的。 蛮儿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隐约还有的记忆,那时候,母亲还没去世,拍着他,哼唱流传了不知道多久的歌谣:“儿莫啼,月光光,照前路。儿休哭,月弯弯,作摇篮。” 土地在一旁听着,也想起古书上的久远记载: 果然旧时月,偏照苦人儿。 如此偏爱,穷鬼又能给他们什么呢? 难怪被赶出大夏! 只是古江山不再,旧时月却徘徊不去,留恋故土。 这时,姜月转过身来,土地急又低下头。 再是“旧时月”,再是无可救药的阳神修士,人家也是货真价实的还虚修为,可以称之为“神”的那种! 姜月对蛮儿说:“既然醒了,就随熊、虎一人离开吧。” 又对土地说:“如若阻拦......” 土地大呼冤枉,连忙辩解:“老儿没有!一开始也不是我掳掠的他,是这野......是这孩子,他自己不知道怎么误入了洞天,长跪在庙前,定要小老儿帮一个忙......这个忙,小老儿实在帮不上......送他出去,他又跑回来......然后,他走不了......” “走不了?”姜熊、姜虎都皱眉。 姜月凝神往蛮儿身上一看,什么都明白了,叹了口气:“何苦?你有什么执念,宁可把自己的炁连在这里,也要苦求?” 蛮儿此时吸收了“小妹”,回收了精气神,于是看起来恢复了大半,却又显出倔强的神态,被姜月一问,低下头:“我知道,小妹回不来了。但我没有偷东西,没有偷过那镯子!” “您知道的。您是土地,您一定什么都看到了,知道了。求您,为我告诉我爹爹,为我告诉村长,我没有偷东西!” 土地叫苦:“尊神,您也听到了!其实,这是小事。但您应该也知道,根据大夏的体系,我虽有炼炁化神的修为,却并不是纯粹的活人,而是托付于人身的。只有人身决定我的,我无法干预人身的选择啊!” 他颇多怨愤。多可笑,这芝麻绿豆屁大点事,就是小孩子觉得自己被冤枉了,就害他惹上了还虚修士! 姜月摇头却不因这是“小孩子的小事”而看轻,以商量般的口吻,说:“蛮儿,如果是这样的要求,我却无法继续帮你。表里一界自有规则。除去洞天之地,幽世不能显法红尘。阳世之事,阳世解决。” 蛮儿感觉到了尊重,也不再一味倔强,垂下头:“我知道,可是。我走不离了。” 姜月将袖子一转,蛮儿却觉得轻飘飘了起来。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肉身还跪在土地庙前。 姜月将那愣头愣脑的小纸人抓到手里:“你现在离不了土地庙的小洞天,是因为你心中极之渴求,所以将自身的炁与此洞天的炁相连,心愿不了,肉身难离。我送你一具凡人也能用的傀儡,先迁移神念,随我离开此处。等了结心愿,肉身自得解脱。” 又看一眼土地,令:“照顾好蛮儿的肉身。勿断吃喝。” 土地连连称是。能送走这瘟神,说什么都好! 姜月轻吹一口气,月光就如云雾,托起姜熊、姜虎、李秀丽三人,飘荡荡飞向月亮。 然后她旋身一转,消弭月光中。 穿过月亮,李秀丽三人再次睁开眼,仍站在土地庙前。 这时,李秀丽终于从看得津津有味中,回过神来了,忽然睁大了眼睛:“‘小妹’没了?” 姜熊恢复了原貌,说:“姨母之前说的话,你没听懂吗?其实,小妹是真的死了。并没有鬼魂诞生。‘小妹’的‘鬼魂’,就是蛮儿不舍得她,以自己不甘的心愿,无意识里,消耗了自己的炁,所生造出来的,并非真实存在。蛮儿苏醒,‘小妹之鬼’自然消散。” 李秀丽:!!! 所以,那她的!报酬!呢! 24. 二十四 ...... 土地庙前,李秀丽正皱眉时,衣角却被人牵了一牵。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浓眉虎目的男孩,年约七、八岁,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裳,脚上是虎头鞋。一点也看不出庙里的憔悴模样。 蛮儿将怀里的布娃娃举起,递给她:“给您。” 布娃娃的针脚缝得歪歪扭扭,已旧得厉害,棉花都露出来了,已然发黑。身穿褪色红衣,脚上套着豁口的迷你绣花鞋。 姜熊看到,咦了一声:“这是小妹的‘鬼’依托的寄身之物?” 蛮儿点点头:“这是小妹生前最喜欢的布偶,她妈妈改嫁前为她缝的。‘小妹’说,她答应了赠人平生眼泪,让我把它送给这位姐姐。” 李秀丽去拿布娃娃。 手刚碰到布偶,红衣娃娃“砰”地炸开,散成无数细碎的星星,像洒落的眼泪,飞入鲤珠。 【诵世天书:小妹之悲(收集进度:10/10)】 天书自现,将这些眼泪般的“炁”吸收,又凝作一道女童的哭声,反哺回她的身体。 “娘!”“娘!”“娘......”“......” 那是小妹短短岁月的所有言语,别无他言,只声声口口唤亲娘。到最后,连娘也不唤了,只剩下哽咽的沉默。 哭声逐渐洗去,纯粹的悲伤之炁冲刷着李秀丽的肺部。 她难以抑制地开始咳嗽。 一声、两声、三声,哇地一声,咳出一滩脏污的黑血。 黑血落在地上,转眼蒸发。 李秀丽忽觉呼吸轻快,呼气吸气间,胸膛起伏有力。 她兴奋地在原地绕圈小跑五、六圈,竟然脸不红、气不喘! 不再是之前被强制跟李小姐身体素质同步时的破风箱,追平了在现代时的身体,隐约间,还有小胜。 见此,姜熊、姜虎二人含着笑意,异口同声,恭喜:“虽只是一小步,恭喜你开始逐渐告别肉身之孱弱!” 说着,姜熊又好奇地看向她腰侧的鲤珠:“你能找到蛮儿,是借了这囊中的宝物吧?” 他们都亲眼看到那些星星汇入囊中,就猜到了几分。 李秀丽从那种瞬息的变化、令人愉快的舒适感里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暴露了什么,毛一下子就炸起来了,跳后到刘丑身后,警惕地瞪着他们。 修仙小说里,都说杀人夺宝......! 姜熊看她这样,摆摆手:“你放心,我们才不要你这东西。姨母早就知道你身怀异宝了,否则,怎么会见你一面,听你说几句,就答应让你帮忙一起找人?还虚修士,要夺你这么个大咧咧把宝物装在凡物香囊里的,需要眨眼的功夫?” “虽不知道你是哪门哪派,哪个路数。但是个不贪的好人,只索要‘泪’,却不曾索要‘小妹’。毕竟,小妹是蛮儿大半的‘炁’所供养造化出的,如果将‘小妹’囫囵吸收,可比单只要‘泪’划算得多。” 但,这样做,蛮儿就算被找到,也必定耗竭元炁而死。等同吃人。 那时候,他们跟姨母,可就不是现在这个态度了。 李秀丽没有常识,并不知道“小妹”是什么,她只以为那是个小女鬼。 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当时他们以为她索要报酬时,以为她要索要“小妹”,直接跳了起来。 她心想,但就算知道,伊毕竟人模样,吸收了也怪恶心的! 双方都各放下了一点戒心。气氛就松弛下来。 天渐渐黯了,银月逐渐升上夜空。 几束月光轻轻地落了下来,落在大地上,变成了一条船儿。船头的位置,还放了一张请柬。 姜虎拿起请柬,递给李秀丽,说:“请,今天白日相见,都是愁绪,没有能够好好招待您。晚上相见,就多了几分欢乐,姨母要宴请您!” 姜熊则牵起蛮儿的手,问:“你怕不怕高?” 蛮儿摇了摇头。 五个人站上小船,船儿升起,乘着月光,飞向夜空中的月亮。 船儿行在夜空,四下都是如雾的月光,像在皎洁的素海里航行。 渐渐地,接近了月亮。 月亮像白玉,如银铸,是一个大圆盘。 船儿停在月旁,近得触手可及。 姜熊看到跃跃欲试的李秀丽,笑着说:“可以抚摸。” 李秀丽就当真伸出手去,抚摸月亮。冰凉凉、坚硬、光滑、还有浅浅的薄荷香味。 她正凑近去嗅薄荷味,探出身去,船儿忽然翻了,全船的人都掉进了月亮。 李秀丽刚想惊呼,定睛一看,自己正坐在一个座位上,眼前摆满佳肴,四周是金碧辉煌的宫殿。 靠在她手边的,是一个盘子,银色的,装着几枚薄荷味的糖果,赫然是方才的那轮月亮。 环顾四周,蛮儿、姜熊、姜虎,都在座,也是吓了一跳的样子。 最上方的主坐,则坐着肥白而圆,边缘皱巴巴的一轮“月亮”,发出女声:“欢迎入宴。” 姜月没有用之前的人形,但这样的模样,反而比祂之前发怒时的人形更感可亲。 蛮儿还很局促,李秀丽已经面对珍馐两眼放光。 天知道,她已经多久没有正经吃过这样精美的饭菜了——重要是羊肉、牛肉、猪肉,鱼肉,俱全。 第一次被招待的时候,看见那些闪着绿光的食物不算! 可惜,少了点喝的...... 她刚这么想,忽然桌边多了一排的杯,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液体,有的发着诱人的果香,有的散发酒味,有的看起来闻起来都是牛奶。 姜月笑着说:“山珍海味、天下水果,您想吃什么,这里都有。” 李秀丽试着拿起杯子,小小地啜了一口,眼睛就发亮了。 立刻大吃大喝起来。 对面的姜熊、姜虎更不客气——难得姨母请客!这姐弟二人,桌前竟然各摆了堆积如山的烤肉,桌旁堆着大桶的酒,吃得那叫一个风卷残云。 蛮儿也在吃喝。李秀丽还想了一想,蛮儿现在的身躯是纸人,能吃喝吗? 但看他吃喝也与常人无异,也就不管了。 姜熊拿着跟烤猪腿大快朵颐,说:“姨母,宴上惜缺歌舞!” 姜月笑着说:“是我疏忽了。只是,附近能歌舞的不多了,只有这些了。” 于是,倏尔间,从这座宫殿外,鱼贯而入两列“人”来,竟然是各种各样的兔子。 有的打扮成舞女,有的打扮成鼓手,还有的抱着琵琶,有的把脸上的毛发涂如鬼脸。 兔子们皮毛雪白,眼睛红如宝石,人立而起,穿着衣裳,模样可爱。时而跳舞,时而弹奏音乐。有时还演起哑剧,举动又很滑稽,内容十分有趣。 蛮儿和李秀丽都看得目不转睛。 这些兔子很识相,有时候见他们手痒,竟然主动凑过来,抖抖耳朵,任由抚摸皮毛。 等小孩子们酒足饭饱,残羹自动消失,白兔们重新列队,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宫殿。 姜月才开口说:“李小友的帮助,我们感激在心。当时,我许诺过,你会得到应得的报酬。” 李秀丽说:“我已经得到了。” 姜月道:“那只是蛮儿与小妹的报酬。我的报酬,尚且没有给出。” 姜月说:“首先,是你的傀儡。” “我看得出,你很重视它。但是,制作这傀儡的人,修为并没有超过化神阶段。再过半年,这傀儡的‘炁’就要耗完,那时候,它就要变回木偶。” 半年?李秀丽闻言皱眉。她并不怀疑姜月的话。这段时间用习惯了副卡。半年就不能用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姜月说:“傀儡只要不用于作恶,是很好用的。我将为你重新点化一遍这傀儡。它虽不能拥有自己的意志,但将等同于接近炼炁化神的修为。并且,能以相对简单的方式,对炁进行补充,从而能够长期使用。” 李秀丽当然很高兴,立刻就想站起来感谢她。 姜月又说:“可是,这只不过随手而为,也不能够算作我的报酬。不知道,李小友你想要什么呢?” 这么豪横?李秀丽看到对面的姜熊拼命对她挤眉弄眼,意思是让她好好地想想看,想要什么报酬。 但是,李秀丽想了想,她做的事,也不过是顺手的事,本来诵世天书就有这本事,不是吗? 拿不足的功劳,去换取过度的报酬,占他人的便宜,她看来,是很丢脸的事情。 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然要自己去拿! 她说:“傀儡,谢谢您。但我没有什么其他想要的。我已经拿到报酬了。” 姜月周身的光芒闪了闪,如人的笑:“你不用谦让。我提出要给报酬,是有另一件事,想要再拜托你。” 说着,祂向蛮儿招了招手:“孩子,过来。” 蛮儿走到祂身旁,姜月就对李秀丽说:“一事不烦二主,这孩子已经暂时失去了真正的肉身,如今只是可悲的纸人。想要解脱他的肉身,让他真正苏醒,那就只有满足他的执念,消去他与土地庙相连的‘炁’。那‘炁’是不能强行以法力去消融的,否则反而会伤害这孩子。” “所以,我想请您,帮蛮儿解脱肉身,消融不散之‘炁’。” 祂话音刚落,游戏页面又跳了出来: 【检测......目标已经更换。】 【诵世天书:‘小妹之悲’转换为‘蛮儿之怒’。是否开始收集?】 跳出了【是】和【否】的选项。 李秀丽愣了一下:“怎么消?” 姜月说:“蛮儿现在困锁了肉身的‘炁’,是他的怒。他有不消的怒。欲消此怒,必足其求。蛮儿,你有何求?说给李小友听。” 蛮儿倔强地咬牙:“我没有偷东西。我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希望,大家,包括父亲,都认可我的清白!我要冤枉我的人,对我道歉!” 姜月闻言,叹道:“这是很难做到的事。小友如果实在为难,也就罢了。可惜,我无法踏足大夏的阳世。” 这有什么难? 李秀丽笑了。这多简单。还特意让她选“是”和“否”呢。 她立即点了“是”。于是面板上就变成了【诵世天书:蛮儿之怒。(收集进度:3/10)】 她想,找蛮儿的混账爹,揍他一顿,摁头让他认,不就得了?很快就能搞定的事,她的进度条很快到手啦!姜月的报酬也到手了! “帮人帮到底。”她毫不在乎地说:“我应了。” 李秀丽志得意满,无视了姜熊、姜虎递眼色的举止,拍胸脯答应下来。 姜月却说:“不能让你一个人做这么难的事。姜熊、姜虎,你们一路去帮助李小友。” 熊、虎心道果然,看着一脸不在乎的李秀丽,苦着脸应声:“是。” 将这件事讲定,宫殿忽然轰隆隆地摇晃起来。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威严的喝声:“余孽,我已收到土地诉状,尔敢冒犯大夏!” 在宫殿的隆隆里,姜月的身形慢慢变化,又变成了那个曼妙颀长的女子身形,头颅后方一轮光晕,面貌模糊,叹息着说:“你们去吧。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要待在阳世,不要随意回来,更不要召请我。” 说罢,她站起来,伸手在“刘丑”额头上一点,月华流遍其全身,说“好了。你切换傀儡时,用法自在心中。” 便将长袖一挥,将小辈们送出了这座宫殿。 五人眼前一闪,就已经站在了罗家村里。此时,天边已露一抹白,将要黎明。 姜虎面露忧色:“姨母她......” 姜熊摇摇头:“唉,她老人家从踏入土地庙起,就知道要与大夏的人,做过这一场了。这种级别的存在,在幽世的斗争,不是我们可以参与甚至想象的。走吧,还是解脱蛮儿要紧,这可是个大难题。” 李秀丽却说:“这有什么难?等着!” 她立刻切了刘丑的号,没等其他人反应,就快速直奔之前闲逛时大约摸熟的蛮儿家,一脚踹开门,把床上的罗大山死猪一样拖了出来! 25. 二十五 ...... 罗大山在睡梦之中,被一股巨力拖拽而出,头撞到了门框,撞醒了,还在懵着,一路被挟到了村外。 等他彻底清醒过来,嘴里塞了一块破布,气味大得差点把他熏晕过去,而手脚已经被藤曼紧紧捆住。 清晨的天光里,他跟前站着二男二女,都是年少模样。站在前方的两人,是最近留宿村里的外来人——据说是私奔出来的,穿绫罗绸缎的那对儿少男少女。 其中的少年男子,就是那长得还有几分模样的小白脸,正拍着手,口中嘀咕:“什么臭袜子,待会得洗手......” 而站在他身旁的,赫然是遍寻不见的、蛮儿那野小子! 罗大山目眦欲裂,口中发出野兽般呜呜嗷嗷的声音。 蛮儿被他的狰狞表情吓得退后了一步,头也低了下来。 刘丑啪地拍了一下罗大山的头:“吓唬谁呢?” 一下子打得罗大山眼冒金星,歪倒在地。 她不过寻常拍了一下,刘丑皱眉:“装死?” 姜熊、姜虎怕她下手没轻重,连忙一人一边,拽住她的胳膊:“秀丽!你下手轻点!” 姜熊说:“你这傀儡,本来就是质地坚硬的异木所造。被姨母重新点化后,有了接近化神的修为,媲美个炼精化炁大圆满的修士,这个阶段的修者,力比虎、象。你再用几分力,这罗大山就被你打死了!” 刘丑愣了一下。姜虎赶忙去查看歪倒在地的罗大山。所幸,只是口鼻出了点血,耳朵轰鸣,并无大碍。 等从发昏的状态醒转,罗大山浑身发抖,不敢再对蛮儿做出狰狞的恐吓神态。 姜虎就拿下他嘴里的破布,警告:“不要胡乱叫喊。我们让你说话,你再说话。” 罗大山点头如蒜。 其后,他的眼睛虽然不时瞟向蛮儿,果然把嘴闭得牢牢的。 见他老实了,刘丑问:“说,之前你家的银镯子被偷,是谁拿的?” 罗大山说:“是这浑......是蛮儿拿的。” “胡说!”刘丑上前一步,抬起手,作势欲打。 罗大山看见他抬手,吓得浑身一哆嗦,立即改了口:“是、是我拿的......我那天输完了钱,回家到处翻钱,刚好看到珠儿胳膊上的银镯子......” 姜熊说:“珠儿就是他的小儿子。蛮儿继母的亲生子。” 听到这句话,蛮儿霍然抬头,小小的孩子,神色如悲似喜,眼中如有泪,又像雾,轻轻眨去,复杂异常。 刘丑放下手,得意洋洋:“你们看,我就说,很好解决吧!这样的家伙,就会拿暴力威胁弱小。但自己也面临暴力的时候,怂得比谁都快!” 这种乡野村夫,确实很好解决。随便恐吓一下,就把并不难猜的真相说出了口。 姜熊叹一口气,说:“既然如此。你向蛮儿道歉。” 罗大山在刘丑的威胁神色里,一点骨气也没有,当即就不住地对蛮儿说:“原谅爹,原谅爹,爹不该冤枉你......” 但蛮儿站在原地,仍然眸子雾蒙蒙的。 罗大山重复了七八遍,翻来覆去地说,他才开口,声音很轻:“爹。那你,可以为儿恢复名誉与清白吗?现在,村里人和村长,都认为是我偷了东西......” 罗大山见他的态度似乎软化了,立刻腰板硬了几分,到底还是父亲与儿子!害怕个七岁小儿哄不过来? 他说:“多小的一件事,爹都已经认错了,道歉了,为什么非要闹得这么大?你一个七岁的娃儿,要什么名誉、清白......这一套套的......爹回头把珠儿的糖都分你一半......” 蛮儿仍说:“我不要糖。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请您为我恢复名誉,证明我的清白。娘说过,要我这辈子清清白白做人。” 刘丑举拳:“啰嗦!蛮儿要你怎么做,你就去做!” 罗大山说:“好好好!我找村长,村长也是族长,村里最大的,他说了就算,行了吧?” 几人呈包围状,半押着罗大山往村里的砖房大院走,正好遇上村长出来。 村长送走表侄女,看见罗大山,本来脸上有气:“大山,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等走近了一看,见罗大山脸上红红紫紫,又吓得白胡子一颤:“你这是怎么了?” 刘丑用手指很轻地戳了一下罗大山的后背,把他痛得一个激灵,忙说:“表叔,我、我找到蛮儿了!” “哦?”村长看见他身边的蛮儿,转气为笑,皱纹慈祥地舒展开:“孩子回来了就好。” 罗大山低着头:“表、表叔,是我冤枉了蛮儿,我向他道歉。您跟村里人都说吧......那镯子是我自己偷拿出去赌的,都怪罗二狗!他引着我去那个赌场......” 谁知道,他话音才落,一向慈祥和气的表叔忽然变了脸。 村长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语气忽然转缓:“我知道,你想把孩子哄回来。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这样一味打糊涂拳,爱子如溺子。蛮儿还小,一时想不开,偷拿了东西。你作为家长,跟他讲明道理,勒令以后不得再犯,原谅他就行了,倒不必说这样的谎。”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罗大山也愣了,他嗫嚅着:“我?我没有说谎啊?” 村长摇摇头,对他很失望的样子,对逐渐围观过来的村民说:“当爹的,这样溺爱孩子。孩子七岁了,古人说,七岁男女不同席,这是要开始明白道理的年纪啊!一味地包庇孩子,以后迟早得把孩子教成个祸害。” 又说:“蛮儿,你偷了家里的东西,本来就应该向你父亲诚挚地认错。却反而私自逃跑。按法律,你父亲本来可以告你忤逆啊!如今他为了你,还要说是自己的过错。这样的慈父,你应当珍惜。” 村民们当中本来有人同情蛮儿,听到村长这么说,也议论纷纷:“有道理。小孩子不懂事,这打骂几句也就是了,挨着。还跑出去野了这么多天,当爹娘的虽然平时苛刻了点,这时候哪有不担心的。” 父母告儿忤逆,无需理由,就可以流放孩子。如果孩子有偷盗的行为,更是当场打死,官府也不追究。 于是,也有人说:“看不出来,这罗大山还有点良心。” 蛮儿的头越来越低,然后,他骤然昂起,说:“您说的不对!我没有!我没有!” 村长的神色更厉:“偷盗家财,忤逆父亲,本就是罪名。我是你父亲的长辈,是族里的族长,自从你祖父去后,我作为族长,代行父职。论起来,称得上是你父的父。你连我也忤逆?” 村民逐渐围了过来,蛮儿双唇发颤,还是坚持说:“我没有。” 一旁的刘丑越听越握紧拳头,却被姜家姐弟死死拉住。 他二人的修为也是炼精化炁,在中阶,又修行别样经典,力气也不小,一起上,果然摁住了她。 刘丑说:“让我上去给这老头一拳!” 姜熊说:“不行!你还控制不好这具身体,罗大山都挨不了你半拳,这老头,沾沾皮就被你打死了!” 村长名唤罗寿,闻言冷笑:“好哇。我说怎么大山这脸上都是伤,原来是这混小子,找了帮凶来欺压、殴伤亲父!” “你等可知,偷盗家财,不顾父母劝告逃亡,已经足够被告上忤逆,官府可以替父母惩戒。这殴伤父母,更是死罪,按律,尊长一旦告发,即判斩立决。你年已过七岁,已经可以判了。” 村民也都失色,连少数同情的,都开始纷纷谴责蛮儿:“你爹有千百不是,你也不能找人打他啊!”、“这也太不孝!” 也有劝村长、罗大山的:“七、八岁,到底也还小。回家囫囵打一顿就是了,可千万想不开去官府告!” “是啊,以前村里有人气不过孩子,跑去告发孩子,结果官府捉了孩子要杀头,那人悔了,孩子也救不回来......” 刘丑两条胳膊被摁住,梗着脖子反驳:“这畜生,这么多年,每天打得蛮儿身上都是伤,虐待小孩。我替蛮儿打他几拳,又怎么了?” 姜熊连忙用手掩她的嘴,以目示意这莽子少说几句。 这就等于认了。村人都炸了,一个个说:“那怎么一样?当爹娘的打孩子,天经地义!你们反过去殴他亲爹,这是人做的事吗?” 刘丑大怒:“你们才不做人!说的都是屁话,不是人话!” 说着,涨红脸,沉下气,竟然震开了姜家姐弟,上前就揪村长的胡子。 村长竟然一点也不害怕,还伸着脖子,说:“你打!你打死了我,你们几个行凶者,真以为我罗家村无人,以为大夏无法?” 村民们一拥而上,目露警惕地围着她和村长。 场面纷乱时,忽然长空一声虎咆,势如惊雷,声波震得四下人都各自退了一步。 一直温和腼腆,清秀眉目的姜虎,脸上隐约现出王字,双目圆睁,隐有细小闪电,噼啪从目中闪过:“都闹够了没有!” 姐弟俩一人一边,把刘丑硬是从人群中拽了回来。尤其是姜虎摁着她的肩头,任她有虎、象之力,一时也挣脱不开。 姜虎说:“村长,虽然你们说的,是大夏如今的道理。但我和阿姊,不认这个道理。” 见他们身化异像,刚才还十分冷硬的村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土地庙,声音平缓许多:“你们不认,不要紧。但蛮儿,是我大夏中人。” 蛮儿站在一边,看着这场纷乱。他又缓缓垂下头了,单薄的小身子晃了几晃,竟然恍惚间有纸人的样子。 见此,村长又看了一眼那毫无动静的土地庙,更缓和了语气,说:“孩子,你也不要说,表叔祖不讲道理。这样罢。你父,只是一家之长,我,也只是一族之长。到底还有君臣在上。你们可以去请示上官。如果上官认为你是受了冤屈。那么,即使只是口信,我和你父,都向你致歉。如何?” “你们去告官......县令、府君......或者县城隍、府城隍.......随意,只要有一位上官的口信,即可。那才是真正为你恢复清白啊。” 他似对蛮儿说,更像是对刘丑、姜熊、姜虎说:“这,就是我们大夏的规矩。” 姜家姐弟对视一眼,都蹙着眉。蛮儿的眉目间却逐渐亮起了一丝希望,身体又从若现纸人的状态逐渐稳定回来。 刘丑看见他眉宇间的这丝希望,松开了攥着的拳,忽然抬起头,对村长说:“告就告,你等着!”又看蛮儿:“小孩,走,我们一定要让你这昏爹坏祖,低下头来给你道歉。” 蛮儿拉住她的衣角,含着泪雾,点了点头。 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罗家村,姜家姐弟这才松开了刘丑。 刘丑揉着被摁疼的胳膊,没好气地说:“你们俩快把我胳膊摁断了!我知道,没想真打那老头!” 姜熊说:“幸好你没想!他是村长,模样这么像土地。按大夏的体系,必定是土地的寄身。你打死了他,就沾了大夏阳世、幽世的双重命案。别说是我们还是凡胎,连凡人里武力厉害的也能打死我们,何况他们的仙朝之中,到时候随便来个炼炁化神——那个庙里的土地就有化神修为。到时候,姨母一时顾不得我们,那才是逃不得性命!” “走吧。去县城。” 他们带着蛮儿,走向辖管罗家村的县城。 姜熊说:“秀丽,我们路上再来商量一下,你如何控制这具傀儡的力气......” 姜虎则在盘算:“从这里到那县城,以我们的脚程,也得走两天,路上找补干粮,可以在前面的村落......” 他们三个比比划划。蛮儿牵着刘丑的衣角,往后回看一眼,又黯然回头,看向前方。 26. 二十六 ...... 相处了这两天,姜熊、姜虎已经和李秀丽稍有熟悉,就知道了她的大概性子,也知道,她大约不是什么大宗大派里出来的。毕竟,她虽然身怀异宝,直接入了道,但修行常识可谓几近于无。 连常年跟着姨母,不怎么出世的她姐弟二人都知道的常识,李秀丽都一无所知。 路上,姜熊本来是教她怎么控制傀儡身上的修为,谁知道渐渐地,就拐向了修行的各种常识上去。 “炼精化炁阶段,最重要的是熔炼脏腑,将炁慢慢炼化入五脏,让脏腑初步升华,肉身摆脱凡人的孱弱......” “对了,你知道什么叫‘炁’吧?” 李秀丽点点头:“我知道。人之元,而升炁。亿万念头,七情之属,都是炁。” 姜熊给予了肯定:“你这段的解释,倒颇有大派风范。那你知道怎么引炁入体,以炼就五脏之精吗?” “不知道。”李秀丽老老实实地说。 姜熊梗住了:“你怎么连这都不清楚?平时都怎么修炼的?” 李秀丽想了想:“被动修炼?” 诵世天书能自动引来一定范围的炁,筛选出她能吸收的部分后,凝就世音,送入体内脏腑。 有些自行入道的凡人,也不清楚。 这是正常的。 姜熊深吸一口气:“也不能太仰仗异宝,你也得知道,其他修行人士,寻常都是怎么吸收炁来修炼的。” 她指点路人:“入道以后,就能看到不加以收敛的‘炁’了。凡人无法主动收敛‘炁’。你看,他们周身都环绕着哪些颜色?” 此时,二人站在县城的市集之中,人来人往。 李秀丽看一个不慎跌倒在地的老媪,她背篓里的货物撒了一地,正因无法起身而哭,悲哀让她周身弥漫着淡淡白色的炁。 姜熊说:“七情应五脏,五脏对五行,五行各有色彩。悲、忧对着肺,肺属金,炁呈白。若炼其炁,入肺。” 二三童子举着红艳艳的糖葫芦,兴高采烈地从老媪身旁而过,他们身上泛着明艳活泼的红色之炁。 姜熊说:“喜为心之志,心属火,其炁呈红。若炼其炁,入心。” 路边摊,两摊主正在争位而对骂,气急砸了东西。他们之间环绕着时不时炸开的青色之炁。 姜熊说:“怒对肝脏,肝脏属木。炁呈青色。若炼其炁,入肝。” 接下来,又随手指了几个路人,一一告诉她对应的颜色的炁,应该在吸收后,调整归纳到哪个脏腑中去。 “接下来,你看好。” 姜熊走到摔倒的老媪身旁,将其扶起,又蹲下去,一样、一样拾起她散落一地的货物。 李秀丽就看到,老媪身上淡白色的炁逐渐飞入姜熊的口鼻,一呼一吸间,等老媪转悲为喜,白色的炁也被姜熊吸收得一干二净。 如法炮制,姜熊强行“劝和”了两位摊主,阻止了事态进一步升级为大打出手,又将青炁也吸收殆尽。 “就是这样。”姜熊演示完毕,转身回来,说:“方法很简单,看到,呼吸,即可。但首先,你要与此人的炁产生联系,关系越紧密,能吸收的炁越多。这三人经悲、怒外溢的炁,都很浅薄,各由‘跌倒’、‘争执’等原因而生,我直接将其产生的源头消去,它们就直接全部为我所得。有些炁,更加浓郁,来源复杂,无法产生更密切的联系,就只能吸收一小部分了。” “这样的炁,质量也很堪忧。”姜熊感受了一下,说:“如此两缕,入肺,入肝,起码得重复二十次,才能略微积累一点。胜在积少成多,对炼精化炁初期阶段,坚持下来,也能有所得。” 李秀丽若有所思,忽道:“那其他人呢?如果只是这样简单,那其他凡人之间,是不是也能吸收彼此的炁?” 姜熊肯定了她的想法:“当然可以。你抬头看。” 李秀丽一抬头,竟见空中蕴着浅浅的一层烟霞般的“炁”,五色流转,源自行人吞吐间,各有不同色泽的“炁”,彩色交织,纠缠难分。 姜熊说:“炁必生于人体,人之元,方升炁。人人吞炁吐炁,自然互相交互、影响。人聚而成社,成村、成县,成府,乃至成国。人之身份、命运、行为,也随炁的交融,而彼此交织、影响。” 李秀丽道:“那岂不是人人可入道?” “理论上,是这样。”姜熊说:“但你仔细观察,看看他们身上炁的出入。” 在她的指点下,李秀丽定睛看去,只见那些不自觉、不自知之中吞吐“烟霞”,洋溢炁的行人,他们有时吞入一些“炁”,但同时也被他人从自己身上吸走一些“炁”。 出入之间,人们身上的炁总是处于一种运动着的、整体的平衡,总量或有略涨略落的波动,然则大体不变。 而总量的多少,又似乎与老少男女相关。老者的炁总体衰弱单薄。青年的炁大多旺盛活泼。 姜熊又指指自己:“你再看我。” 姜熊的“炁”,却与周边往来的凡夫,都大不相同。她周身,薄薄一层光华,紧贴肌肤,既不四散,也不与人交互。如果不仔细看,几乎会忽略掉。 李秀丽若有所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果然,也是这样。 “这就是入道的修行者,与凡人最大的区别之一。”姜熊说:“修者入道之后,首先身体发生的变化,就是敛炁。自身的炁不再随意四散,也不再与他人轻易发生交互,不会被人不自知地吸收走。修者对于发自人生之始的炁,开始从无知无觉不能自控,到能主动控制。” “如此,炼化人间之炁,以补元炁。元炁不断壮大,直至蜕变之日,肉身脱凡。” “也正因为如此,实际上,才无法人人修行。” “欲要敛炁,必先聚人间之炁。以大量的炁去冲刷你的脏腑,包围你自己的元炁,不断地压缩、压缩,就像铁匠不断捶打器胚,周身之炁不再逸散,这时候,就入道了。” “而欲聚人间之炁,前提,必须和大量的人同时在同一件事上,产生一种极关切的联系。普通人怎么做到?” “一个人,一辈子能接触、并产生极关切联系的人数总量,是有限的。尤其是大夏中人,男耕女织,大多数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最远不出县城。更有大夏的女子,一生灶前床头,难离家门。认识的人都有限。何况是同时和数以千记的人群产生极关切的联系?”姜熊摇摇头:“太难了。” 这时候,姜虎拎着口粮,牵着蛮儿回来了,听见姐姐的话,插口:“倒是也有凡人自行入道的。不过,多是名震一时的王侯将相,或者是大儒大贤,或是机缘巧合下,天助人势的英雄豪杰。他们往往能同时影响很多人,作出惊天之举,影响一方,导致聚炁不散,于是红尘入道。” 姜熊叹了口气:“是啊。所以连一些大奸大恶的混蛋,应当遗臭万年的,也能步入修行。如今之世!这些......唉,因此门徒弟子,只论权势,甚至有......” 她颇义愤,还想骂。姜虎嘘了一声:“附近有城隍庙。” 李秀丽听着,思路却转到了《道种》公司对金卡、紫卡、蓝卡、灰卡的划分上。 玩家自己摸索出来不同卡别的身世区分。 紫卡都是在各自的初始世界里,贵不可言的王侯将相。稍微次一点的出生,都被划进了蓝卡。甚至连蓝卡里都分了颜色。深蓝与浅蓝,虽然同样是蓝卡,但之间的仙缘概率,差了三倍。 既然求仙问道,为什么还要区分身份卡的高低,来安排遇到仙缘的概率? 但是,如果仙缘并不是道种公司安排,而是本身就与身份相关呢? 姜熊、姜虎说的这些修行知识,如果没有出错,正好解释《道种》公司为什么这样区别身份卡。 就连那些在论坛里吐槽《诵世天书》的玩家,虽然有的人只是灰卡,也说自己只是平平无奇地得到诵世天书,遇到了仙缘。 但是,他们都只是讲了自己人生中的一面。对于他们在得到天书,入道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隔着论坛,谁知道呢? 按照姜熊的说法,修行者也不是所有的炁都能吸收,想要练化更多的炁为己用,这些炁的溢出原由,必须与该修者密切相关。否则能炼化的占比并不高。 所以,纵使是有天书相助,首先,那些玩家也要先有可供冲刷脏腑,与自己联系紧密的大量“炁”。 要拿到这些“炁”,按姜熊所说,就要干出能影响不少人的大事。 这样看来,能入道的玩家,哪个真平平无奇? 靠,鬼精的……个个都在论坛藏拙呢! 一时间,她又想起了石城中的河神。 那死鱼,在石城自封河神,作怪三十年,威胁一县万人。石城人的喜怒哀乐,都因祭祀,与它密切相关,因此越发成了气候。 怪不得,它还点名要献上父母疼爱的少女,却不要寻常野草般的女子。 鱼妖,首先要发展肺。按瑛前辈的说法,肺是这类精怪的命门,因为它们首先要取得脱离水系的能力。而悲、忧之炁,能炼肺。 只却不知,为什么它非要把祭祀的时日选在冬至,又为什么非得选女子,还必须是少女?大夏男尊女卑,父母往往更重视、疼爱儿子。想要可持续的忧、悲之炁,要献祭童男,不是更方便? 必定还有什么她目前不知道的缘由。 姜熊拉着她,说:“快走,走过城隍庙,前面就是县衙门。” 城隍庙前很热闹。 飞檐高耸,镇兽俯瞰,青灰色的殿脊,像巨人狰狞凸出的骨。 庙宇内,富丽堂皇,案前信徒供奉的香灯一盏又一盏,烛光相连;庙外,一个大铜炉,插满了香,烟雾袅袅。 远远看去,按地位的高低、大小,列了两侧的矮些的神像,有拿笔的判官,有皂服铁链的,拱卫着乌纱广袖的神灵塑像。 烟雾与金红光模糊了他们的泥胎,宛如活生生的,正站在庙里。 今日大约是庙会,人来人往,香火不断,信徒们顶礼膜拜。 而距离城隍庙有一段路的举例,就是县衙门。此时门也开着,门口挤满了人,也是摩肩擦踵。 威严堂皇的大堂,一个乌纱官服,垂着须,方面威严,天庭饱满,坐在上方,端严异常,不笑不动。身旁站着拿笔拿纸的文士,皂衣们站立两侧。下跪几个犯人,正被摁着,打得血肉模糊。 姜熊问:“蛮儿,你是要,向神告诉,还是要向官告诉?” 蛮儿畏惧地看着一左一右,竟然问:“哪个是神的庙,哪个是官的衙?” 姜熊想了想:“大夏阳世幽世,其实一体两面。神是官,官也是神。你想拜哪个?” 蛮儿说:“右边这儿打着人,我害怕。我们去左边吧。” 姜熊、姜虎对视一眼,就带着李秀丽、蛮儿,进了城隍庙。 他们取了一支庙祝给的香,燃了,插在炉中。蛮儿跪在蒲团上,向城隍像喃喃告求: “神耶!我有父,父亲骂我窃家财;我有族,族长说我忤逆子。儿是清清白白身,不愿受此辱!此来告屈尊神前:爹爹他,亲口承认冤枉儿,偷盗是他自己为。求尊神,耳目广大法力深,明辨是非察世情!” 他望着对比他,而显得那么高大、那么威严的神祗,在堂皇的庙里,将小小的头,谦卑地低下。 求告止时,香线倏尔燃尽,青烟直上,四周忽然朦朦。那些信徒的嘈杂声一点也听不见了。 姜家姐弟、李秀丽都心中一振。 果然,顷刻间,神像涂漆的眼眨了一下,活转回来。两侧的判官、冥差、小鬼,青面獠牙的,都手舞足蹈起来。 而这座城隍庙,不知不觉中,竟然真成了一个衙门的模样。 蛮儿就跪在大堂下,城隍端坐上方,如知县一般。身旁立着判官。 判官翻开手里的薄,查看,正对城隍回禀:“小儿姓罗,唤作蛮儿。并未说谎。他没有偷盗过家财。” 蛮儿面露希冀。 城隍果然勃然大怒,须发如针般竖起,却不是为了蛮儿有无偷盗的说法:“我治下竟然出此人伦案!人子事亲,有隐无犯。纵父有过,而讦父于官,岂人子之所为!以子告父,罪犯不孝,其罪不赦,按律当绞!” 唤左右冥差、小鬼:“把这告父之徒,先打三百大板,关押地狱,待绞!” 不待他叫唤,姜熊、姜虎,一个扯着李秀丽,一个扯着蛮儿,唤出那枚刻着日、月的小印,狠敲香炉,竟开了洞天之门,四人落荒而逃,逃回人间。 森森鬼气消散,仍旧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人间城隍庙中。那威严狰狞的鬼神仍旧是泥胎,端坐殿上。 姜熊惊魂未定:“那县城隍起码也是化神中阶以上的修为,比土地还高了一阶。所幸,大夏的幽世一面,这些都不是纯粹的活人,一时半会追不到阳世来。快走!” 这时,不远处的衙门,门也开了。涌出一堆衙役,为首的嚷嚷:“大人刚刚在堂上打了个盹,城隍即刻托梦,说这里来了个以子告父的狂徒,命我等捉拿。人在哪里?” 面临幽、阳两面的追捕,姜家姐弟不敢久留,拉着如被雷劈傻了的蛮儿,又拽又劝还不服气想切号揍衙役的李秀丽,一溜烟往城外跑。 逃跑时,却听到身后百姓指着李秀丽大叫:“你们看,那个女的,好像就是前两天,那个什么石城,来贴的通缉画像里的女人,抓到她,好几百两银子啊!” 闻声,县城百姓轰动了,口口相传,倾城而出,四面八方不断涌出人来。乌压压不知几百号人,拿棍拿棒,追在身后,甚至淹没了官差。 四人头皮发麻,这下李秀丽也不挣扎了,埋头就跑! 27. 二十七 ...... 登城今日热闹已极。 小半县城的人都跑了出来,手里都拿着家伙什,追着一行少男少女不放。最当先的是一群衙役。 呼啦啦,人群涌进左边的巷子。 李秀丽五人,从右边逃出来了。 衙役们堵住了右大街,刘丑扛着李秀丽,姜虎背着蛮儿,竟然几下翻过高墙,在尖叫声里跳进人家的院子。 乌压压的人头将院子前后围满,却听上方瓦片簌簌作响。仰头一的屋顶,纵身一跳,跳到了另一户的房顶,踩着瓦片和飞檐下脚,狂奔而去。 底下围攻的百姓瞠目结舌。 满城绕了半天,这一行男女,却上蹿下跳,始终体力充沛,能飞檐走壁。纵有人爬上屋顶,也跟不上他们。耗时过久,多数人都被活活累垮,再也没有力气追缉。 登城百姓逐渐明白,这二百两恐怕不是自己能拿得的。许多人骂骂咧咧地散去。也有一些不死心的,以及奉命缉拿的衙役,气喘吁吁,半死不活地吊在他们身后。 见摆脱了大部分追兵,李秀丽、姜家姐弟当即瞅准位置,从一家大户的三层小楼上,跳上一处略低矮的城墙,出了登城。 他们刚跳出城去,身后忽传巨响。 一霎时云天摇动,大地震颤,人间似蒙薄纱,四野皆静。 这座城池,以县衙为右眼,以城隍庙为左眼,以厚重的城门为口,活了过来,城墙上的旗帜飞扬,似怒张的须发,发出咆哮声:“二三竖子!以微末修为,就敢欺我大夏无人!” 怒声如雷,广传四野:“吾乃登县城隍,辖下二乡八村,幽官听令!展洞天,捉贼人!活捉此五人,送缚我司!” 以登县的县城为中心,四方俱起洪钟般的雄浑应声,交错一起:“得令!” 旷野之间,地面隆隆而拱,站起来一个又一个泥塑巨人。有的白发垂须,有的身躯滚圆,有的愁眉苦脸。大都身穿长袍,头戴方巾,拄着一杖。 其中赫然有他们曾经见过的罗家村土地。 土地们俱神色不善,转过身来,朝向他们的方向,并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其中有一巨人离得最近,赫然是登县最近的乡之一,拔腿朝他们大步跨来。两小时的路,祂这么大的个子,却轻而无声,迅敏如飞,几步间就缩短了大量距离! “快跑!”姜熊低喝:“城隍使用了自己的权限,展开了全部洞天,覆盖一县,只要是在它们的所辖之内,这些土地可以随意对我们使用法力了!祂们都是炼炁化神初期的修为!” “往哪跑?”刘丑说:“四方都有‘人’在等着!” 姜虎说:“去水边,走水道!水道不归社稷庙内的土地、城隍管辖!” 刘丑眼前一亮:“我有船,我的船就停在罗家村不远的地方!” 几人使上吃奶的力气,当即往罗家村的方向狂奔。 见此,那个乡的土地反而停下了步伐,冷冷地看着他们。 罗家村的土地嘿然冷笑,拄着大树,迫不及待地等他们自投罗网:这几个混账,之前仗着有返虚修士当后台,竟敢如此蔑视、侮辱自己!现在还以为自己好欺负,竟然敢往罗家村来! 真以为祂身为练炁士,会怕了他们这几个初初入道的后辈?如今,他们那“姨母”自顾不暇。今日,祂就要报当时之辱! 祂大踏步出了庙,站在村口,等着他们踏入罗家村附属的田地范畴,就要将他们一杖镇压。 那起子黄毛丫头、无须小子,跑得起劲。烟尘渐近、渐近......祂握紧手杖。 然后,滚滚烟尘猛地拐了个弯! 姜熊宛如丈量过罗家村的土地范畴那样,精准无比地擦着边线,拐了个直角弯,带着一行人扭头往村口相反的反向奔去。 祂傻眼了,片刻之后,反应过来,狂怒着将树杖连根拔起,朝空挥舞,却无法追出一步——作为土地,祂无法离开驻地,否则力量会极度衰弱。 “那边有河,他们要走水道!”祂咆哮起来。 却已经迟了。 四方土地眼睁睁地看着李秀丽等人奔过罗家村,跑向河道! 隐约出现宽阔河面,水平如镜,停着一船,系在岸旁的树上。 等离河道最近的那方土地反应过来,隆隆来追时,他们已经跳上了船,刘丑扯断绳索,将浆一撑,船荡入水! 土地紧急刹住,泥胎不敢沾半丝水花,只试图以杖勾船。 姜虎站定船头,仰天而啸。 额头现出王字,面部爬上虎纹,背后隐有一头小山般的大虎,也张口朝天。 啸声出时,平地生风,几息之间,唤来狂风呼啸。大河迎风起波,水拍河岸。 土地畏惧浪花,后退数步。 姜熊也拿起浆,一探,一撑,蓬船借助风势,顺着浪波,嗖地射出,激流而下。 土地没有办法再追了。那试图一勾,已经是冒犯水系的行为。只得怅恨而返。 顺风而下,水流相推,姜熊和刘丑一人一边,拼命划桨,不知道船去多少里,终于,两边已经不见泥土巨人的影子,而天地蒙了一层纱般的感觉,也褪去了。 姜虎身后幻影消失,脸色苍白,跌坐船头。姜熊胳膊酸疼欲断,放下浆,也瘫坐:“出了登县的洞天境了......” 刘丑倒不觉得酸累。她也划了不知多久的浆,但这具傀儡,比姜熊、姜虎两个人的修为都要高一线,何况本质只是木头,卖苦力,要比血肉之身强多了。 她甚至兴致勃勃,颇觉刺激:“我们这就逃出来了?” 姜熊揉着臂膀:“暂时是逃出来了。社稷庙里的幽官,县城、府城的城隍,管着土地。但流经当地的水系,却不归他们管辖,自有体统。祂们不便插手,怕惹恼水官。何况那些泥塑,个个怕水,入水就化。” 姜虎幽幽道:“但我们也肯定上了大夏的通缉了。人间的,跟幽世的,估计都上了。到时候,城隍上禀,大夏肯定会通传下去,令水官协助。” 姜熊勉强道:“没事。大夏朝廷弯弯绕绕,各部错综复杂。水官一向自成体系,不大听服朝廷。我们又与水官们无冤无仇。等朝廷扯完皮,我们早就远走高飞了!” 二人瘫在船上,躺了半天,才总算缓了过来。失魂落魄的蛮儿就坐在他们身边,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时,船顺流而下,河面更阔,水愈深,四周渐有往来行船,他们汇入了一条大江。 姜熊侧翻过身,这时候才顾得上问:“李秀丽,你之前到底做了什么?我看,那小半城的百姓都是跑出来抓你的。” “在石城杀了个妖,洒了点银子。被告忤逆。我和她,一人值一百两。”刘丑比了个手势。 姜熊、姜虎异口同声:“原来是你!” 姜虎说:“我们曾经路过石城附近,听说莱河上游,曾有河妖为祸三十年,索要人祭。被侠义之士所杀。” 姜熊说:“怪不得你能入道!石城富庶,县中人口逾万,做下这一桩大事,无论石城人是怒是恐是悲,还是喜,聚集的炁,足够冲刷你的脏腑了。” 她笑着问:“对了,你杀的是什么妖?” 刘丑说:“鱼妖。” “什么鱼妖?” 刘丑回想起河神的样子:“鲤鱼妖。房子大小,真身长着丑死了的人手、人脚,嗤,还给自己幻化个贵公子的人形......丑妖多作怪......” 江上方的天空,忽然炸开一道电。 原本明朗的天空弥散乌云,惊雷噼啪闪烁,江面滚滚,空气逐渐湿润。 四周的船上,人们议论纷纷:“又要下雨?这几天的雨怎么这么密集?本来几天前还颇干燥,这数日竟然下得跟瓢泼似的,都没怎么停过,玉江都涨了好些水了。” 他的同伴回道:“你没听说吗?都说,是玉江龙王在哭啊。” “哦?龙王在哭?为什么?” “听说,是祂的一个孩子被人杀了......那日,晴空滚雷,玉江两岸的所有龙王庙里,龙王像忽然一起流下眼泪......” “啊?什么人这么大胆?”人们在聊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小道消息。 一道闪电划过。 姜熊、姜虎的脸色骤变:“鲤鱼?贵公子?” 姜熊一个打挺,坐了起来,一把抓住刘丑的手,话都快说不囫囵了:“你、你......你......那鲤鱼妖,你杀了它之后,是不是拿了什么东西?” 几天相处下来,生死之间,刘丑和他们快速地熟悉了,也没有了之前的警惕,说:“是拿了一颗珠子。” 拿走鲤珠,是所有石城人都看到的。承认了也无所谓。反正他们也不知道鲤珠真正的奥义,是隐在其中的诵世天书。 姐弟俩猛然站了起来!他们这回,知道李秀丽的“异宝”是什么了。 姜虎说:“秀丽姑娘,那鲤鱼,无论它是何种身份,既然索要人祭,死不足惜。但那珠子,拿不得啊!” “我曾听姨母说过,曾有一位龙王,与自己的情人,诞下一个极为疼爱的私生子。但这儿子生来很不成器,甚至没有人形,宛如寻常鲤鱼。龙王为了让它能够修炼,特意寻了一件貌似明珠的宝物,据说能助任何妖物迅速修成人形。一度被人称羡。 这宝物被祂赠与了这私生儿子,唤作鲤珠。从此,那私生子就不知去了哪里。据说是潜心修行去了。 而这种宝物,是能够被祭练过的人,随身定位的!” “这位龙王,盘踞玉江。而我们脚下,这条大江,就唤作玉江。” 他话音才落,暴雨倾盆而至,江上一波一波翻滚浊浪。所有小船,都如渺小的浮叶,剧烈颠簸。 大江起狂澜,动荡不止,如人嚎啕时,震颤的躯体。 28. 二十八 ...... 上一刻还是晴天,江水缓缓。 乍然乌云翻墨,电闪雷鸣,暴雨如倾,白线连江,茫茫一片。 玉江突起狂澜,动荡不止,浊浪拍空,怒潮击岸。 江上船只都似飘萍浮叶,在暴雨天里、在滚滚浪涛中颠簸,人们的惊叫声被雨声、涛声吞没。 浪打蓬船,雨斜而入,水溅进船舱,五人一时撞到左墙,一时嗑到右壁,蛮儿被渐湿了半条腿,当即踉跄一下,跌进姜熊怀里。 他被打湿的那条腿,由肉眼所见的血肉,眨眼变成了薄薄的纸片,因此无法站、坐,失去平衡。 姜熊立即从袖中取出一个皮袋子:“蛮儿,这是鱼皮做的,可以防水。进来!” 左手取出日、月小印,在他额头一盖。 蛮儿闭上眼,身体变小、变薄、变扁,很快,成了一个裁剪静止的纸人,飞入鱼皮袋中。 外头,玉江风浪更甚,大小船只都颠簸如浮叶。 怒涛狂澜却缓缓分开,托出了一艘描金嵌玉的三层宝船。 宝船出时,风雨稍平。 漫天风雨都斜过此船,似乎畏惧;天上的乌云也散开一线,照得船上银闪闪的——那是三层甲板上乌压压站满的兵士,手中的刀戟,闪出的光。 一个长须白面,十分儒雅的中年男子立在船头。他头戴乌纱,身穿绯袍,上绣白雉,身后跟着若干侍女、随从,看着像是朝廷官员。 此时,男子脸上犹然泪痕,怒容满面:“宝珠感应,杀害我儿的凶手就在此江段中!还不出来,束手就擒!” 他声音不高,却像惊雷,炸过满江,压过雨声浪声,清晰地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行船的客人、船夫、船主十分骇然,有离得近的,看清了男子的脸,议论纷纷: “是龙王,是龙王!跟我看过的龙王庙里,人身的塑像一模一样!” “看起来像是个普通官人......” “怎么?杀害龙王之子的凶手,就在我们当中?” 见人们窃窃私语,却无人回应。 龙王恼怒至极,却怒极反笑,对着江上大小船只说:“我儿在石城修炼三十年,保佑当地风调雨顺,富庶一县。不过索要一年十几一十个祭品,就被你恩将仇报地打杀。” “我拿到了朝廷的邸报,也听沿江的人说过,你杀我儿是为了那几个贱女子的性命以‘声张正义’。那么,现在满江之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贫有富,光这一江段,往来百船,人口数千,大都是无辜百姓。你现在站出来,自己跳进江中。我就饶了这些人性命。如若不然......” 原本稍止的风雨狂狼,又瞬息大作,黑天鸣闪电,亮了一瞬间宝船。 所有人都惊恐地看到,那儒雅长须的人面,在电闪的一霎,变作狰狞巨大的龙首,张着血盆大口。 它身后的,并非华美宝船,而是一座白骨塔船。站立的士卒,尽是些虾兵蟹将。 平时的虾蟹,是人们口中美餐。但如果,它们放大到人形大小呢? 有的是青皮的螃蟹,身上长骨刺。有些是大虾,生长无数只手。有些是黑梭梭的大鱼。 无一例外的,是口中,都咀嚼着一些残肢,一身的甲壳鳞片,血淋漓地挂着残肉,,不错眼地对着满江凡人流涎水。 闪电只一瞬,黯后,又是宝船、儒官、士卒。 龙王狞笑:“如若不然,我的儿郎们正等着各位的身家骨血,成家立业、养育后代。” “既然你为一城几十女子,而杀我儿。如今,何不杀己一身,而救一江之人?我身为朝廷命官,定当遵守诺言,只诛首恶,不牵连其他人。” 黑天浊浪,电闪雷鸣,神灵威逼。 人们吓坏了,船只内、船只间,慌乱着互相询问:“原来石城的河神,是玉江龙王的儿子!” “怪不得当年朝廷就此作罢,原来是官官相护......纵子为祸啊......”“嘘,你别害死我们!” “那人是谁?快让她出来!” “石城!你是石城人吧?听说,石城诛杀河神的人,是个少女!有没有见到陌生女子?” 河神死后。石城人也有敢走水路的了。此时江上,也有石城人。有的咬牙切齿地探头探脑,提着灯打量同船人,试图找那张垂眉柔目的少女面容;也有的默默不语,焦急万分地为那位恩公祈祷。 蓬船内,李秀丽皱眉。她才不要当什么圣母呢!更不自诩正义。 但是她最讨厌因为自己的事牵连别人!便要往船舱外走。 姜熊、姜虎一把拉住她:“你干什么去?” “一人做事一人当。”李秀丽说:“我不连累任何人!” 姜熊没忍住,对她的脾性又爱又嗔,狠戳一下她的额头:“莽子!你真信玉江龙王的鬼话?我敢打赌,就算你出去了,祂也一定会杀光现场的所有人,这几百条船,一个人也活不了!” 便细细地为她说来:“现在江上晴日落暴雨,风平起大浪,是龙王私自展开了部分洞天,以便在人间施展自己的法力,呼风唤雨,好来对付我们。” “龙王是大夏幽庭的水官,四品,炼炁化神高阶的修为,接近返虚。所辖玉江流经数府一省,是一方大江,等同于阳世的一方刺史。大夏对这种级别的幽世水官,极为严格。无召不得入阳世,不得展洞天。开洞天为一己之私,等同于阳世朝廷的将官兵当做私兵,盘踞一方称王的作为。是重罪!所以它必定会事后灭口,杀光这片江域之人,然后推给我们,夸大我们的修为,说自己是为了‘剿匪’,不得不开洞天,来一个死无对证,也为自己脱罪。” 李秀丽的眉越皱越深:“难道看着它杀人?等死?” 姜熊和姜虎对视一眼。 姜熊说:“不。它这样,反而好对付。大夏对这种级别的幽世之官僚,私展洞天,是有检测的。一旦它的洞天完全展开,被仙朝检测到,必降天兵,捉拿此龙。” “所以,我们只需要第一,刺激它完全展开洞天。第一,拖延时间,拖到仙朝来人。” 李秀丽如今也有些修为了,已经能看出其他修行者的一点深浅。她远远看了一眼江上的宝船,并不畏惧,只是估量思忖:“我们修为都远不如它,需要拖多久?” 姜熊犹豫片刻,姜虎轻轻拽了拽姐姐的衣服,一人对视一眼。 姜熊长出一口气,还是说:“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姨母,以前会同我们说起这位龙王和祂的私生子?概因,我族有一秘术,需要一样重宝才能施展。那龙王手中的鲤珠,就是我族流落出去的宝物。” “这秘术,是我们从故乡携出来的,是我祖先赐予我们的。但我和弟弟已经选定了自己的修炼之路,反而没法修炼这秘术和宝物了。” “如今,秘术在我等手中。而鲤珠,在你手中。” “我们可以助你修炼这秘术,顷刻可小成。修炼之后,对付如今仙朝一脉的所有水官,都有极大的克制。譬如,以你现在的修为,可以对战玉江龙王一日而不落下风。” 李秀丽听了:“那还等什么?怎么修炼?” 姜熊说:“你别急。但这项秘术涉及我族祖先的来历......最重要的是,有极大的后遗症......你......” 李秀丽说:“我不会说出去。我也不怕。再是什么后遗症,也得先逃得命。” 她取出鲤珠,看了一眼舱外惶恐的人们,姜熊、姜虎,以及这些人,不能因为她而死。 她最讨厌背负这些人情债务。 因此,根本不问什么“后遗症”的内容,只催促:“快开始吧!” 见她如此坚决,而船外龙王还在叫嚣。 姜熊定了定神,终于下了决心,从怀中取出那日、月小印来,轻轻一抛,小印上的日、月雕刻,忽地脱离了印身。 日为骨笛。月为骨笙。 姐弟俩,一持骨笛,一拿骨笙,对李秀丽说:“我们会以秘术助你。但你需要先逼得龙王完全展开洞天。它现在是炼炁化神高阶的修为,接近返虚。但愈是这个阶段,越好对付,因为愈靠近返虚前期,就会疯得愈厉害,经常无法自控......你听我们说来。” 他们在蓬船中低语。风雨中的大江上,人们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甚至有人互相跳船,到别的船,举灯去找人。 但因蓬船单薄,离其他船只都有一定距离,,一时无人找上。 过了一刻,见仍没有动静,情怒愈急的龙王却已经等不住了。 宝珠就在这片江上,但它被人重新祭练过,因此感应模糊,无法找到太具体的方位。 但,这对祂来说,并不难解决。 把这片江上的全部凡人都杀死,不就行了? 正待祂举起手中旗帜,要对虾兵蟹将下令之时。晦暗的风雨中,一艘蓬船上,忽然走出位少女来,叫道:“老龙,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秀丽在此!” 雨湿罗裙,浪打帛带,水沾芙蓉花。少女的乌黑湿发蜿蜒黏在雪白脖颈上,仰面对乌云,惊雷照亮她的眉目。 柳眉生讥嘲,柔目比秋霜:“你知道那臭鱼是怎么死的吗?我剖了它的肺,把它活活闷死了。” 她的掌中,赫然托着祂当年给孩儿的宝珠! 龙王看见那颗宝珠,听见“剖肺”、“闷死”之语,如遭雷击,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祂每哭一声,天上的乌云和风雨就重一分,闪电愈急,拍着胸脯,号声震天。 蓬船身后,姜虎小声说:“不够、不够,它的洞天还没有完全展开。”睁着黑幽幽的眸子,含笑附耳教了几句。 少女顿了顿,义正词严地:“就你会哭,就你有爱子心,难道其他人就没有?你儿盘踞石城三十年,生吃少女几百人,哭瞎了多少老父母!我杀它,是为民除害。连朝廷都没有因此责罪于我!”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戳穿了龙王之心。一击毙命。 朝廷在祂的儿子死后,却没有加罪这妖女,反而说她“绝淫祠”,最后只是以忤逆罪追捕,是祂这段时日以来心里最怨恨过不去的其中之一。 祂数次上表,奏中多有怨怼。被朝廷屡次派人斥责,更添怨愤。 此时被少女血淋漓地揭开,本就不太理智的祂,再也压抑不住。 狂怒之中,它不顾身旁龟丞相的阻拦,也不管手下的虾兵蟹将,竟然径自撇下官服,忽然冲天而去,摇身一变,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黑龙,龙首就堪比三层宝船大小。 它变成黑龙的那一刻,四下起雾,那宝船再也维持不住阳世的模样,露出了它白骨塔船的真身;江水分开,江底一座与河神的水府规格极像,只是大号几分的水晶宫现于雾中。 整条玉江在他们目之所及,与目不能及的地方开始沸腾。 黑龙盘踞江中,尾巴一甩,激起大浪,龙首咬向少女所在蓬船,要生吞了她! 船舱里,姐弟一人齐齐举起骨笛、骨笙。 烈如激流,跃动不停的乐声飘传江上。 翻滚的江水忽然平息,浪花有节奏地拍着,像江水在倾听。 暴雨渐歇。天幕的乌云忽然裂了一道,天光照下,一闪一闪,似乎在应着乐声起舞。 四周恐惧焦急的人们情不自禁被乐声吸引,一时忘却忧烦,拍起手来。 乐声中,似有无数男女的声音齐诵,直通苍天,神圣庄严: “大江涛涛,鱼生其中。 大河渺渺,龙居其底。 衔我嘉禾,鱼哉! 拱我日月,龙耶!” 少女手中的宝珠,在诵声中,在乐声中,金光大作! 金光照耀之处,李秀丽浑身抽痛,身体宛如被不断拉长、拉长。裙裾变成纱般的透明蒲尾,肌肤爬满雪白的鳞片,芙蓉花变成了龙角上的一点红痕。 一条雪般的白龙盘旋而起,在黑天乌云中,浑身发着微微的光。 与狰狞的黑龙相比,它美丽得让所有看到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鳞片雪团团的,边缘闪着一点金色,龙角似琉璃,翡翠样的龙眸,眼角下的鳞片还染着浅淡的粉色,似女儿家雪面上的红晕。 它颔下还有一颗宝珠,放着毫光,驱散了周围的晦暗。 白龙打量了一下自己,腾空而起时,不熟练地飞转了两圈,然后慢慢地扭动起来,一会高飞,一会低冲,似乎很是兴奋。 低冲时,纱般龙尾摆着,拂过最近的船只。 有衣着富贵的年轻男子,下意识地去摸,龙尾的一角,就从他手上划过,柔滑似水,远胜最上好的绸缎。 多少人想过自己能飞?李秀丽想好久了,这也是她想修行的原因之一,多帅! 她美得冒泡,一时连险境都差点忘了,冲天俯地,熏熏然。 黑龙冲了过来,咆哮着一爪抓向她! 因为对方太过狞恶,跟这极美的白龙一比,所有人都不自觉地为少女所化的白龙担忧起来。 连一向厌恶李秀丽的石城人也不例外。 李秀丽果然被抓了一爪,但她还没觉得痛,黑龙却惨叫起来——它的龙爪上冒出了青烟,被白龙身上的光芒灼伤了。 白龙扭过头,一口咬向黑龙的脖颈! 两条龙扭打在了一起,一时冲入乌云。 乌云被白龙摆尾,甩得漫天而散。阳光重新落下,暴雨彻底散去。 日光照耀雪龙,映得它更加光华璀璨,被黑龙抓伤的伤口竟然顷刻而愈。 一时,互相咬着跌入江中,溅起大浪。白龙一伸优美的脖子,又撞断了骨船,将漫船的虾兵蟹撞得粉碎。 黑龙作为化神修士,能使五行之术。当即召来闪电想劈白龙。 白龙迅疾更胜霹雳,竟然一翻滚躲开,又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精准地把江底龙宫碾成了粉末。 龙宫碎时,沸腾翻滚的大江竟然慢慢平息了下来。 玉江黑龙心痛欲绝,竟然于暴怒中找回了几分理智,气急败坏,龙吼阵阵:【臭丫头,你在故意毁我洞天!就不怕朝廷责怪?】 阳世隔绝诸法,想要使用完全威力的法术,就只能在幽阳交界的洞天之中。 五行法术在玉江洞天被毁过半之后,少了大部分的威力。软绵绵的水箭,小小的火苗,伤不了白龙分毫。 竟然只能像野兽那样,凭肉身战斗。 李秀丽回他:【呸!】然后恶狠狠地一口咬住这老龙的脊背,活活撕了一块肉下来,龙血满洒江天,溅污她的雪鳞。 一龙恶斗之时,乐声一直响个不停。 乐声高时,白龙飞天。乐声低时,白龙俯冲。 不知不觉中,天空放晴,浊浪无踪。 黑龙每每想先对付那飘来乐声的蓬船,都会被白龙猛地一下撞开。 一龙相斗,明明高了李秀丽大一个境界的黑龙,竟然与她相持不下——因为根本沾不得白龙的身。雪团团鳞片上覆盖的光茫,它触之既觉剧痛。 更可怕的是,白龙在阳光下,伤势再可怖,眨眼愈合。 而它被白龙灼伤出的伤口,竟然不再因化神修士的体质而自愈,反而不断滴血。 于是,李秀丽更加肆无忌惮,直接追着龙王撕咬碰撞,完全不顾自己受伤。 【妖术......你们有妖术......你们是......】玉江龙王逐渐找回了神智,竟然有了退缩之意。 在它们缠斗时,天空响起巨大的霹雳声,未起乌云,似从更高更冥冥处而来。天地朦朦,一个新的、庞大的临时洞天被展开了。 姜家姐弟停止吹笛,不顾自己口鼻齐流的血,一起叫道:“秀丽,快回来,仙朝的天兵天将来了!” 李秀丽龙爪使力,一脚蹬开老龙,飞冲向蓬船,越飞越小,落在船上,尾巴一甩,变回了少女模样,鲤珠滴溜溜飞在她的掌心。 而此时,天空再拢万里云。 只是,不再是乌云,而是金云。 云中雷电霹雳窜飞,站满银甲之神。 一起发出怒喝:【玉江孽龙!汝私开洞天,该当何罪?!】 云中的万丈雷霆猛然而落,横织竖列,幻化无边电网,罩住了大半玉江。 一时,江河皆网罗,鱼龙失所依。 黑龙再也动弹不得,被电网紧紧缚住,缩小,缩小,变回了那绯袍男子的模样,浑身是伤。 祂终于彻底回过神,自知被算计了,逃脱不得,含恨俯首:“下官,伏罪!但,下官之所以展开洞天,是因为在江上遇到了朝廷的通缉犯,石城的妖女李秀丽!她、她还握有疑似通天教余孽的妖术!” 29. 二十九 ...... “通天教?”为首的银甲神将略一皱眉。他并不了解,但曾听师长说过只言片语。 这是个崩解已久的上古阳神门派。 据说,其残留的门人,有一支龟缩在大夏的角落。 因为通天教,实在与大夏有一些渊源。剩下几个伶仃的大猫小猫,又成不了什么气候。 所以,仙朝对此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他们蜷缩故土,隐身幽世,等同蛮修。条件是,他们炼炁化神及以上的修士,无召不得踏入大夏的阳世疆土,并且,要定时替大夏巡逻对应的幽世,消灭一些危险。 “这与通天教有什么干系?” 玉江龙王连忙将方才的情形告诉了他:“那二人,吹骨笛,其音律通天,接引李秀丽化龙。小小的炼精初期修士,竟然有莫大的奇力,在日光之下,无往不利......” “下官曾读过一些史书,身为水系之龙,也隐约得授一些秘闻。通天教中,就有此类妖术......” “我朝收留他们,这些余孽,却不好好地替我朝巡逻幽土,冒犯阳世,甚至还包庇李秀丽这种罪人......” 银甲神将听完因由,朝下空的江上看了一眼,精准地从一群凡人里,认出了蓬船上的三个小辈修行者。 见他们仅有炼精化炁的修为,并未触犯禁令。便嗤笑一声,十分不齿这老龙:“那与我等无关,我等并未接到捉拿此教中人的命令,也没有接到协理阳世的要求。李秀丽是被阳世朝廷所判,不过炼精修为,自有人间缉拿。焉用你将近返虚的堂堂龙君,兴师动众,私展洞天?休要以此为借口,为自己脱罪。” 雷霆所化的电网,再次缩小,变成电索。 电索一头重重缠绕老龙,勒进皮肉,一时浑身冒烟,灼伤又迅速愈合,复被灼伤。 另一头牵在银甲神将手中,把玉江龙一扯:“你的千般借口,都与我回去,到社稷图前,去分说!” 社稷图三个字,吓得玉江龙王惨然失色,连肉身上的痛楚也顾不得,只一路叫着:“臣守江整百年,有苦劳啊,你们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做——!” 无人理睬它。银甲天兵们动作划一的转身,所在的金云飘向更高的天上,一瞬间无影无踪。 金云消散时,那层“薄纱”也随之隐退。 江底龙宫的断壁残垣、飘荡的白骨塔船的碎片,虾兵蟹将们死不瞑目的尸首,也一齐消失了。 眼前仍然是晴天,仍然是水平如镜的玉江。除了被江浪、骤雨,打成落汤鸡一样的人们,仿佛此前的黑天、闪电、神灵,都是清风一梦。 直到江上船家们被碎裂声惊醒,回身望时,才发现,要渡玉江,就必须供奉在船的龙王小像,在神龛里裂成两截。 小像尚如此,不知道沿江的那些龙王庙里,又是怎么样的情形? 人们这才恍然惊觉:“玉江龙王犯大罪被抓捕了?真的被天兵抓走了?” 也有叫好的:“抓的好,抓的好!这老龙,年年索要香火无度,又纵子为祸,合该有此下场!” 还有许多人,悄悄地看向了李秀丽。刚刚,他们许多人亲眼所见,这容貌柔美的少女,摇身化作一尾白龙,跟玉江龙打得有来有回。 更有石城人,本来想捉拿李秀丽,或者是上报她消息的,都熄了心思。 蓬船内,亲眼目睹玉江龙王被羁押而走,天兵也没有顺手把他们捉了。三人都大松了口气。 姜熊说:“果然,他们各部之间的协调也没有那么快,大多事事要手续,就像阳世的官府那样复杂。不会轻易越过职责去多管闲事。” 平时的朝廷事上,这样你拖我也拖,效率绝不能说高。但对李秀丽三人来说,却是件好事。 与此同时,满江人浓郁的各种情绪,以劫后余生的惊喜、狂喜为主,艳红的、云霞一般的炁,朝着蓬船汇聚,刚想涌入李秀丽体内,鲤珠却自己蹦了起来,将这些炁一股脑地吞了。 过了片刻,凝聚成一道世音,“哺”入李秀丽体内,直奔心脏。 李秀丽立刻站定,双眼茫茫,陷入了这些满是喜意的声音之中,顾不到外界。 她的心脏随着这些欢喜的“炁”,而剧烈地跳动起来,砰砰砰砰,快速而有力,每跳一下,强健红润一分。 而随着炁在心脏中的运转,她的乌发愈加黑亮,原本雪白的皮肤,泛起一点不散的润泽,称得上白里透红。 第一次亲眼看到鲤珠是怎么运转修炼的,姜熊、姜虎都吃了一惊。 这项异宝,曾是他们族中的宝物。姐弟俩又知道对应的秘术。从姨母口中,对它也有所了解。 只是,他们虽然听说过这项宝物,从他们记事起,这宝物就早已流落。 却从不知道,鲤珠竟然是这样运作的。怪不得,那鲤鱼,短短三十年,能修炼得这么快。 姜熊、姜虎交换了一个神色,就不再说话,等着李秀丽修炼完毕。 这一次吸收炁的时间,稍长了一些。 李秀丽睁开眼,只觉浑身上下都不复原来的柔弱疲乏,充满气力,满是快活之意。忍不住在原地蹦了一下,不得了!她这一蹦,竟然砰地撞到了蓬顶,把船蓬撞出了一个洞! 李秀丽捂着头落到地上,再一迈步——险些跌倒。比起之前的肉身滞重感,她现在可谓是轻飘飘地,走路都不踏实。 她惊讶至极。这种感觉也不是没有体会过。 但那是用的刘丑的躯体。 现在这、这可是她的主卡啊!是她自己现代带来的肉身! 姜家姐弟齐齐拱手:“恭喜,在修行之路上,更进一步!鱼重肺,人重心。你的心脏已经被初步炼满喜之炁,再修炼一段时间,就快接近炼精化炁中阶了。” 李秀丽笑道:“这么快?” “不快。”姜熊说:“你打落老龙,破了玉江洞天,救下了起码上千人。于炼精化炁阶段,这样浓郁的炁,早就够你炼化心脏了。” 她说:“将心脏炼满喜之炁,初步圆满后,其特征,就是面色红润、青春常驻,到百岁依然童颜,身体轻灵,反应迅速、气力饱满。” 李秀丽试着挥了挥拳头,竟然隐隐带出拳风。堪比一开始的刘丑! 她喜不自胜。终于彻底摆脱了游戏公司的削弱!真正意义上的开始胜过了凡人。 她问:“那等到将五脏都炼满呢?” 这次回她的是姜虎:“肝脏圆满时,百毒不侵;脾脏圆满,则百病不生;肺器圆满,则气吐芝兰,能长久地在水下闭气——动辄以天数论,同时,能够以吐息去较浅地催眠凡人......等到脏器全部圆满,身体全部圆融,就可以尝试着迈向炼炁化神。” 李秀丽听了,遗憾:“可惜,那老龙被我气成这样,它的怒炁却没有归我。浪费了。” 姜虎说:“老龙王是接近返虚的炼炁化神高阶。他那个阶段,对自身的炁的控制,已经极其高明。纵使狂怒,也不可能泄露一丝半分的炁给你。” 即使少了这一份“怒”,李秀丽仍十分高兴,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步伐,适应如今这轻灵而分外强健的身体。 等到慢慢能走路不跌倒了,她才发现,姜家姐弟一直没说话,只是盯着她,脸上的神色有些奇异。 “你们怎么了?” 姜熊却直截了当地说:“秀丽,这颗鲤珠,原来是我们族里的宝物。刚才助你化龙的秘术,也是我们族中的不传之术。” 一起面对过这几次的生死之间,他们三人之间也懒得说暗话了。 李秀丽点点头:“我知道。”但还,她是不会还的。她绑定的天书还在鲤珠里面! 但如果他们要求她去做别的什么事来交换,她会尽自己的全力。 姜熊说:“这样吧。按照我族的规矩,这些东西是不能外传的。但碍于形势,我们刚刚只能教给你。本来,我姨母也想着去找回鲤珠......哦对了,它的本名,叫做鱼珠。但如今,它好像也已经与你已经定在一起了......” 李秀丽再次点点头,准备等他们提出的要求。 “那......那就只能......”姜熊走上近前,忽然踮起脚,伸手抚摸了一下李秀丽的头,说:“那你叫吧。叫娘。” 指着自己,重复了一遍:“叫娘。我以后就是你的娘了。” ??? 李秀丽懵了。 叫......叫、叫什么? 她盯着姜熊,但姜熊灵动的五官难得严肃,脸上全是认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揶揄。 这时,姜虎也走上来,摸了摸李秀丽另一边的头发:“叫舅舅。” 李秀丽往后一仰,避开了摸她乌发的两双手,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们:“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 我当你们是朋友,你们想当我娘和我舅舅? “我不喜欢开这种玩笑。”李秀丽说。 虽然在她的世界里,好朋友、同学之间,经常互相开一些互称“爸爸”、“妈妈”、“女儿”、“儿子”的玩笑,但也仅限于玩笑。而且李秀丽从来不跟他们玩这些称呼。 而且眼前这两位生活在古代初始世界的朋友,此时是这样的认真和严肃。 姜熊看她的神色,说:“这就是办法。你认我当娘,按照我族中......或者教中的规矩,我和阿弟,会让姨母再带你回去。然后等我们族人来将你认一圈,开个大会。姨母是喜欢你的,我、阿弟也会为你通求,大会一定能顺利通过,族人认可之后,换血为盟,你就是我族中人。那提前传给你这些,没有任何问题。” “......”李秀丽:“如果我不认呢?” “没有如果。”姜虎的神色也肃然起来:“必须这样。姨母虽然和蔼,但如果祂得知,或者我们族中得知,我们轻传外族秘术。那后果并不美妙。虽然你是我们的朋友,但依旧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 “按照规矩,谁传的秘术,女子可以做被传人的母亲,男子可以做被传人的舅舅或者兄弟。” “如果秀丽你愿意,也可以不做我的甥女,做我的姊妹。只是,那样的话,你还是得认我和阿姊的母亲为母亲。” 谁要认陌生人当娘啊! 认跟自己同龄的朋友当娘、当舅舅也不可以! 但姜家姐弟无疑是认真的,脸上虽然还挂着使用秘术而流的血,一左一右,却已经堵死了船舱的逃路,双手捏诀,将李秀丽围住了:“你要做我们的女儿,还是要当我们的姊妹?” 李秀丽往后退了一步,瞠目结舌。那所谓秘术的后遗症,别的她还不知道,这一点已经让她开始头疼了! 三人正在对峙时,却听船舱外,其他船的百姓叫了起来:“看,天兵天将!又来了!” “好像又是往我们这里来的!” 姜熊、姜虎的手势一松,看向船舱外,李秀丽趁势挤了出去。 他们一起看向她。 李秀丽举起双手:“我没想逃!只是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天空果然金云再起,银甲之神急速而来。 为首的天将沉着脸,他刚刚押送老龙,无视了通天教徒。谁知走到半路,就接到了紧急协调命令,命祂协助捉拿逃犯,不得不折返。 “通天教,旧时月打伤了一位上官,逃离了驻地! 诸天兵听令,捉拿玉江上的全部通天教徒,押解上京!” 层层重叠的金云里,站满了一重又一重的银甲之神,比刚刚捉拿玉江龙时,更加密密,一眼看去,足足数百个立在云中,法相巨大,怒目而视。而且,每个人的修为,都不输那老龙。 而那张巨大的电网,曾经捕获了老龙的那张,就布在他们的头网 30. 三十 ...... 姜熊、姜虎的眼睛、鼻子、嘴角,都还残留着血迹,面色苍白。 李秀丽因为炼了心脏,此时倒是神清气爽。但她也不过堪堪逼近炼精化炁中期。 他们配合之下,与那老龙缠斗,也只是略占上风。 而现在,站满银甲天兵,俱是化神修为。 “传法旨:通天教,旧时月重伤了一位上官,逃离了驻地! 诸天兵听令,捉拿玉江上的全部通天教徒,押解上京!” “通天教徒,出来受擒!” 隆隆喝声从云中劈下,江上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姜熊闻言大吃一惊,取出日、月小印一看,果然,那月亮的痕迹黯淡了许多。 这一界的返虚修士掐指可数。姨母更已经是返虚高阶,神志相对稳定,不会随意出手,一向有分寸。大夏也忌惮于祂,派人来打过一场,“训斥”一番“蛮修”也就罢了。 祂怎么会突然将仙朝之官打成重伤,还逃离驻地? 族中都知道,大夏最忌讳的,就是族里的化神以上修士私离驻地。 姨母那里,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没想到,将天兵重新引回来的,竟然不是秀丽,而是他们姐弟。 姜熊神色凝重,压低声音,对李秀丽说:“等一下,我们一起将那秘术的最后部分,传授与你。这部分,在周边有水系的情况下,极利遁走。也是鲤珠,或者说鱼珠的名称来源。” “你变成异兽后,就驮着我们一起逃走。在天兵们追来时,我们会主动落下,他们的注意力一定全在我们身上。你就趁机走脱。这些修行者最高的,也没有超过炼神化炁。人多势众,我们虽然打不过,但在秘术的加持下,你一定可以走脱。” 她看李秀丽皱着眉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就加快了语速:“大夏与我教颇有渊源,与我族更是有相当的关系。如今姨母又不知所踪。即使到最坏的境地,大夏也不会轻易地伤害我和阿弟。但你和蛮儿,就不一定了。你们还没有经过我族的大会,没有和我们换过血,并不能算我族、我教中人。大夏有特殊的办法,可以辨别我族之人。到时候,我们被抓去,并不会有生命之危,甚至未必会受皮肉之苦。你和蛮儿,却十之八九,会被他们‘协理阳世’,移交给人间朝廷。尤其是你,你修习了我族秘术,却非我族中人。在你身上,大夏不用遵守与我族的约定,可以强取我族秘术。这时候,最危险的,反而是你。” 说话间,金云中的银甲神将已不耐烦,对渺小的蓬船,道:“还在迟疑什么?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枉自抵抗!” 不待李秀丽说话,姜熊一把将装有蛮儿的皮袋子塞给了李秀丽,叫一声“阿弟”,两人就又化出骨笛,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 这次的曲调,和化龙时的,完全不一样,简直像两个极端。 化龙时的曲调,庄严、神圣、热烈,像耀日之光,烈烈而照人间。 此时的曲调,却空灵、柔和、幽远,像冷月之华,泠泠而洒红尘。 曲调声飘出蓬船,天空色变!上一刻,还是白天,忽然四周快速地黯下,一轮皎洁明月跃出,取代了太阳。 月光穿过船舱,照到李秀丽身上,她还没有反应过来,鲤珠倒是如鱼得水,比化龙时,更高兴地、欣喜地旋舞起来,绕着她,越飞越快。 肉身再次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变形声,她的面部覆上银光闪闪的鳞片,手脚化作透明的薄纱鱼鳍,鲤珠猛然一跃,缩小,点缀在她的额上。 李秀丽扑地落进了水里,团团转了两圈,才发现自己居然变成了一尾银白色的不知名鱼类,鳞片边缘同样染着浅金色。头部的鳞片,则有花般的几簇淡粉。正中则缀着缩小后的宝珠,像是花蕊。 她也变成臭鱼了! 不同于变成白龙的威风凛凛。这尾鱼,好小好小,甚至没有少女的巴掌大。 小得,破败的蓬船,都变成了庞然大物。 李秀丽急得在船边打转,就叫姜熊、姜虎的名字,但说出口的,竟然是一连串的气泡。 她在说。你们这两个骗子,这么小的鱼,怎么驮着你们一起逃走! 她说,我认你们当娘,当舅舅,叫你亲娘,亲舅!可以了吧?快把我变回来!一起走啊! 她想切回副卡,却发现,变成鱼后,竟然一时间没有办法切换身份卡。 小小的银白鱼儿,跃出水面,奋力地一蹦三尺高,居然当真跳到了姜虎怀中。 姜虎却捧起她,捧到脸颊边,姐弟俩,仪式一般,一人在她的脸颊一侧亲了亲,低喃着祝福之语,将她放回水中,将一个袋子抛给了她。 灵动的少女、清秀的少年,面色白得像蒙了霜雪,一边吹笛,一边背靠背坐在船舱上。 他们已经虚弱得无法站立,乐声却一刻不停。 月华照水面,江流如光流。 银甲神将也听到了乐声,但天黑、月出时,所有金云中的天兵,都只觉神思昏倦,思绪迟钝,懒怠动弹,竟然被两个炼精化炁中期的小辈给影响到了。 连悬在高空的那张电网,都被月华轻轻托住了。 神将怒斥:“收起你们的妖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提起法力,与月光相抗衡,手中渐渐幻出一把长刀,准备一口气劈开秘术所化的月。 于是,乐曲愈加急促,带着难以为继的气息,似乎在催促。 银白的小鱼,呼吸间,竟与润泽两岸的大江逐渐同调,几乎融化在水流里。 曲调婉转通月华,明月似知人心意,月光推着江流走。 小鱼不自自主,随江流而前。 她“看”到了今代,芦苇簌簌摇,渔船中的一点豆火。听到了两岸上万家嘈杂的人声。 也看到了寂寞千古仍流去的涛涛江水,听到了落在冰凉水底,沉默百代的叹息。 回过神时,江水无声,江流轻奔,眨眼不知越过了几重的山,几重的土地,那被月华照着的小小蓬船,船上背对背靠坐的少男少女,一点儿也看不见了。眼前水平如镜,清风微微吹皱水面。 只在极远极远的地方,黑了一小块的天,天下似有一点银辉,却骤然裂开。像被劈裂,骤然而散。 银白的小鱼咬着绳子,拖着在皮袋子,茫茫然地浮在水上。 袋子里,一个小小的纸人探出头,扒着袋口,忽然说:“李姊姊,你在哭。” 李秀丽想。 我才不会哭。 鱼没有眼泪! 她在水里打了个转,只蔫了一小会,奋力地游向岸边不远处,一跃而上,连悲伤被牵连的傀儡都没有想到。 哭有屁用。上京,去救那俩个傻子!怎么救?没想好! 谁知道,她一跳到岸上,正在努力蹦跶,默念姜熊教给她的,鲤珠的秘诀,还没变回人形, 小纸人却叫了起来:“姊姊,有人来了,小心——” “心”字还没说完,银白的小鱼却被一双大手给拎了起来,拍了拍她,竟然凭空中止了变化的过程。 她还是鱼,没有变回人! 一个声音说:“哦?瞧我捡到了什么?今晚的晚餐?” 李秀丽刚才明明看到岸上没有人,只有几块石头,才游向这片岸边。 却没成想,凭空冒出个披头散发,胡子老长,一身破长袍的野人。 野人拎着她,腰间配剑,伸了个懒腰:“没想到,人家古人,是守株待兔,我太白,是守江待鱼。” 他伸出手,从银白小鱼的额头,轻而易举地摘下了那枚缩小的宝珠,抛了抛,笑着说:“还是说,你并不是我的晚餐,而是一位能施展传说中通天教‘鱼龙变’的小姑娘?” 31. 三十一 二合一 卢阳镇。 清晨,天蒙蒙亮,集市上已经人来人往。 靠江吃饭的卢阳镇,许多渔民挑着篓子,担着渔获,赶来贩鱼。 披头散发,胡须盖了半张脸的男子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抱着个陶罐,摇摇晃晃,进了镇子。 渔民们显然与他已经很熟悉,纷纷招呼:“酒疯子,怎么今天起得这么早?”“哟,今天没喝醉?” 还有人瞅见他的陶罐里,被他的手盖着,隐约有一点银光:“你拿了什么东西?” “酒疯子”晃了晃陶罐:“喝完了......钱也没了。我来卖鱼沽酒。” 有人笑他:“这个陶罐,还没你的破酒壶大,能装什么鱼?又能卖几个钱?恐怕还不够沽一盏的酒呢!” 也有人说:“不如当你的锈剑!” 他们都知道,男子背后的那把剑,看着唬人,实则是把拔出来就快要断掉的锈剑。 官差看见,拔了一次,掉了小半锈粉,裂了大半剑身,从此后,就对这“配剑”视而不见。 “酒疯子”摇头晃脑:“你们懂什么?我这条鱼,非同凡响,一条抵你们千条、万条!卖了它,够我喝上半年的酒了。” 就就拿开遮盖的手,让他们往陶罐里看。 陶罐里盛着水,竟然游着一条不足巴掌大的银白小鱼。鳞若银铸,锋缘染金,额头几簇淡粉,鳍似女子的罗裙,柔顺透明如云纱。 凑过来的人们都说:“好漂亮的鱼!”“像位美人咧!” 有一个老渔民惊叹又疑惑:“这是什么鱼?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他沿江打了半辈子的鱼,最后定居卢阳,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鱼。 有人觉得稀奇,伸出手指去摸它的背鳍,却被“酒疯子”拦住,说:“摸不得,这鱼可凶,咬人呢!” 小鱼不停扑腾,尾巴溅起水,却困于狭窄的陶罐口,只能愤怒地瞪着这些围观它的人。 奇怪,他们是怎么从一条鱼的脸上,看出“愤怒”的? 老渔民说:“好有灵性的鱼儿,你是怎么捉到的?” “酒疯子”哈哈大笑:“不是捉的,我拿江边的乌龟当枕头,正在睡觉,它自己跳到了我怀里!” 陶罐水里,鱼儿嘴边咕噜噜咕噜噜冒出了一大串的气泡。 酒疯子说:“啊呀,好鱼儿,不能说脏口。” 也不管其他人信与不信,只挤开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向集市角落的一个位置,在四周的鱼篓子映衬中,把自己的寒酸陶罐放下,当真摆出了一副卖鱼的架势。 来往买鱼的,大多是镇民,偶尔也有几个局促的乡人。为生计故,人人都是打量着,拿尽量少的钱,买新鲜又足够大条的鱼。 那么小一个陶罐,装不了几口水。那么小一条鱼,一家人吃不了几口肉。 大多数买鱼的探头一看,摇摇头,就走了。 但人来人往,还是多有人驻足。 实在是这条银色小鱼,在阳光照耀的水里,折射光华,极美。哪怕生活艰苦,人们也爱看稀奇玩意和漂亮的东西。由此吸引了不少男女老少来看。 偶尔也有穿绸戴银的,当真问起价格。 “酒疯子”就比着手指头,展开手掌。 “五个大钱?” 他摇摇头。 “五十大钱?” “总不会是五贯吧?” “还是五两?” “酒疯子”说:“五百两。黄金!” 问价的人吓了一跳,唾他:“疯子!”转身就走。 但这离谱的价格在镇上传开,人人咋舌,到了中午,却反而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过来看个热闹。 镇上的所有大户人家,也都来了管事的仆人。甚至还有个别公子哥,也好奇地来瞅一眼:“你这价钱,难不成是捉了鱼服的龙女?” 不过,也仅限于看热闹。 五百两黄金,对镇上的大户们来说,都要掏空大半家底。 眼看着从清晨到上午,快要中午。酒疯子的这条鱼依然在陶罐里游着,无人问津。连看热闹的人都逐渐散掉了。 一旁老渔民数着卖鱼钱,劝他:“这条小鱼,漂亮是漂亮,但一来不知是什么鱼,想吃都没几两肉。二来,就算是有钱人家,赏花赏鱼的公子小姐,也不会花五百两黄金买一条鱼。那得是什么样的败家子?你要是真想卖,就给个实诚价钱。哪怕是五两白银,或者五十两白银,也总有人买罢?” 酒疯子看着罐中逐渐冷静下来的小鱼,摇摇头:“这已经是贱价了。再便宜,就辱没鱼儿了。” 等到下午,太阳慢慢西斜,集市将毕。渔民们挑起篓子,准备离开。 老渔民也收了摊:“你走不走?眼看着都没人了,明天再来卖吧。” 酒疯子却说:“不,我的客人,来了。” 他话音才落,走来个衣衫褴褛、白发苍苍的老翁,身上沾满尘土,十分局促。 老人在市集里一路走,一路问,但每个卖鱼人,都摆摆手。老翁也就越来越沮丧,头越来越低。 等走到酒疯子跟前,看见陶罐里那么小的一条鱼,老翁犹豫了片刻,上前问:“这鱼怎么卖?” 酒疯子反问:“你有多少钱?” 大约是不抱希望了,老翁展开手掌,露出掌心的一枚坑坑洼洼的铜钱。 酒疯子二话不说,拿走了这枚铜钱,举起陶罐,递给他:“卖你了。罐子也拿走吧。” 老翁一怔,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捧着陶罐,嗫嚅着道谢,步履蹒跚地离去。 见此,老渔民在一边看懵了,吃惊地问酒疯子:“你不是要五百两黄金才肯卖吗?他只给了你一枚铜板啊?” 酒疯子却提起豁口的空酒壶:“我的五百两黄金,快到手了。”便径自离去。 徒留老渔民在他背后连连摇头,果然是酒疯子,成日泡在酒里,把脑壳泡坏了。 老翁没有听到他们说的话,更不知道,这陶罐里的鱼,今天在集市上被叫出了五百两黄金的价格。 他小心地抱着陶罐,走了很久的路,走回了城郊的一间漏风茅草屋。 寒冬腊月,风穿过棚门,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呼啦啦地往里吹。 屋里没有床,也没有桌椅,只有几个破罐子、碎瓦片,一堆稻草、一小堆柴禾。 一个白头老媪,躺在稻草堆里,盖着稻草,双目浑浊,脸颊已如骷髅,奄奄一息。 老翁抱着陶罐,跌跌撞撞地进屋,叫妻子:“云娘,云娘!我买了鱼,买了鱼。” 他坐到她身边,举起那陶罐给她看,温柔地说:“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记得,你最爱吃鱼了。我这就去煮鱼。你等等我,一定要等我。吃完鱼,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老媪的身旁,就放着一卷破败的屋子,少有值钱的家伙什——一卷结实的草绳。 闻言,那自从真被卖出去,就在陶罐里奋力扑腾不停的银白小鱼,挣扎得更厉害了。 水花溅出去,沾到了老媪的脸上,她浑浊的视线慢慢凝聚过来,看着罐子里的鱼。 鱼儿挣扎了半天,撞得晕头转向,又不动了,伏在水底,身旁荡开水花,咕噜噜冒出气泡。似乎很不开心。 老媪看了半天,却说:“三哥,这鱼,好像在不高兴,像个小姑娘。” 老翁低头一看,也怔了怔。 老媪吃力地说:“我们也活不了多久啦,何必多害一条命?三哥,放了它吧。” 老翁惨然道:“你我夫妇,一世不曾为恶。不曾打骂人,不曾苛刻人。修过桥,补过路,接济孤儿数十人,乡里遭灾,散去大半家财来相助。却不知为何,田地慢慢被人谋算,家业败尽,被族中赶出,无儿无女后半生,生了重病受饥寒。天耶!横苦如此,难道还吃不得一条鱼?” “云娘,你我翁媪,今晚泉台走。好歹腹中有一点肉食,不做个凄凉的饿死鬼。” 说着,就狠心地去拿柴刀,要将鱼儿拍死再去鳞。 低头一看,那银白的鱼儿,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纱尾摇曳。 真像个小姑娘。 口中发狠的老翁,也说不出来话了。看了半晌,放下柴刀,叹了一口气:“罢罢罢!想来,是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他抱起陶罐,往屋外走去。到了河边,把陶罐倾倒,对那鱼儿说:“游吧。游走吧。别再被人捉了。” 银白的小鱼甩着尾鳍,迫不及待地游出了陶罐。却没有立即游远。而是注目着老翁的背影。 老翁没有再在意它,转身离去,找好茅屋旁的树,将草绳系好套圈,挂在树上。就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茅草屋中,对妻子说:“我已经把它放了。” 二人就再也没有话,这对不幸而到绝境,却仍然善良的夫妇,双手交握,等待着太阳彻底西斜。 老媪的气息逐渐微弱。老翁用自己的身躯为她遮挡寒风、尽力温暖。等待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就离开这破败的茅草屋,去树上,结束余生。 太阳终于落下,天黑了。 老翁久久没有听到妻子的呼吸声。他慢慢地站起来,推开门,走向屋外。才走了一步,忽然被眼前炸开的光,惊住了。 夜色里,他们的茅草屋不远的荒地,忽然长出了大片、大片金黄色的稻穗,成熟而饱满,片片低垂,而且,全都发着光,像波涛微微的金色海洋。 稻花海上,衔着一株稻禾的银白小鱼,懒洋洋地凭空而游。 它看见老翁开了门,就朝着他游来,游来,越过了痴怔原地的老翁,游进茅草屋中,呸地一口,将衔着的稻禾,吐在老媪胸口。 稻禾化作纯粹的金光,也融进了老媪的身躯。本来呼吸已经微弱得不可闻的老妇人,猛然弹起来,呕出了一口污血,再次躺下,胸口却开始有序地起伏,喘息,人也清醒了。 听到屋内妻子重新发出的呼哧声,老翁回过神,冲了进来! 老夫妇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鱼儿就游到老翁跟前,啪地用尾巴甩了一下他的脸。 不疼,像柔软的纱布滑过脸颊。 示意他们俩跟来。 老翁擦去眼泪,扶着妻子,夫妇俩又是震栗,又是茫然,跟着这神奇的鱼儿,一起走出了茅草屋。老媪张大嘴,被发光的金色稻海惊呆了。 那金色的稻海,却渐渐变化、变化、变化,然后变成了一座大宅院。大门敞开,院子里摆着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上好佳肴。 老夫妇跟着鱼儿,做梦一样,走进了这座宅院,然后,被引着坐在了桌子前。 他们好吃好喝了一顿,已经很多年没有吃的这样好过了。填饱肚子,一抬头,又被吓了一跳。 只见彼此的白发消退了大半,脸上的皱纹也少了许多,俩人的肌肤都红润许多,不知什么时候,还都穿上了一身厚实温暖的崭新棉衣。 见此情形,夫妇俩终于震惊麻了,反而理智了许多,双双泣泪,就要对那鱼儿下拜,口中说:“鱼仙......” 双膝刚刚及地,眼前的大宅、佳肴,都消失不见。耳边,远远传来鸡鸣。 夫妇俩从茅草屋里醒来,环顾四堵,仍然家徒四壁。 但对视一眼,老翁就发出惊呼:“云娘,你、你的病好了!” 老媪也惊喜地看着丈夫:“三哥,你的脸——” 老媪的病,好了。像被风轻易吹走的乌云。 他们的头发因沧桑而白的,竟然复黑了小半。连脸上的皱纹都少了许多。 甚至,身上仍然是单衣,却觉温暖,腹中也是饱的。 老夫妇全明白了。这大半,并不是梦。 老翁拉起妻子,走到河边,叫了半天,却始终没有看见银白的小鱼。 他们有些失落,老翁回到家,看见放走鱼儿后的空陶罐,忽然眼前一亮,说:“云娘,快,快,我们一起去集市!” 他们带上陶罐,匆匆地走到集市。 那卖给他鱼的怪人,还坐在原来的位置,跟前,依旧放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陶罐。陶罐里,仍然游着一尾银白色,很漂亮的小鱼。 这小鱼此时很是愤怒,正一跳一跳。以尾击打陶壁,昂着头,人一般,正在对着怪人,不,对着高人呼噜噜地冒气泡。 回头看见老夫妇二人,它噗地吐了个气泡,才住了口,似乎在打量他们。看到他们红润的脸色,又转回尾巴,继续对着酒疯子咕噜噜。 刚游出来,又被捞回去,她有一万句话要骂这混蛋! 胡须拖到腰部的高人叹了口气,说:“你年纪小小,哪里来这么多骂人的话呀?都已经半个时辰了,歇歇吧。”手指一弹,把鱼儿弹到一旁,才抬起头。 夫妇俩还有什么不明白?当即,不顾集市脏污,要对陶罐里的小鱼,对这位卖鱼人,下跪磕头。 酒疯子头也没抬,但他们就跪不下去了,倒让四周的渔民都吓了一跳。 也有人认出这夫妇俩,吃惊地差点说不出话:“这不是城郊的老杨头和他的妻吗?”“他们怎么忽然变年轻了?”“云娘不是都快病死了吗?” 酒疯子这才说:“好了,不用再说些什么。你们付过钱了。” 一枚铜板。 夫妇俩感激不尽,刚想说话,却被周围人一拥而上,给团团围住,问东问西。 老杨头夫妇都是善良的实诚人,有一说一。 很快,他们的说法就传遍全镇,一时全镇轰动! 酒疯子的卖鱼摊,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人争着递出钱,要买他的鱼。 甚至有个公子哥,当真叫出了黄金的价——五两黄金。 酒疯子却一个也不卖,明明一个铜板就卖给了老杨头夫妇,面对如今递过来的钱,却咬死了,必定要五百两黄金才卖。 也不是有那横的,想要动手抢。谁知,心怀不轨的人,不是一步一摔,鼻青脸肿,就是忽然家里着火,被人来叫。亦或者无论怎样,都无法靠近鱼摊半步。 如此再三,终于有人回过味来了,生了敬畏:这个酒疯子,不是普通人啊! 想当初,酒疯子是飘到卢阳来的。 据说,他喝醉了酒,拿酒壶垫着头,抱着一把锈剑,仰面浮在水里,一路飘了千里,硬是顺流飘到了卢阳镇。被江边的渔民捡到时,醉意未消,还在江上呼呼大睡。 因这经历太古怪,所以镇上许多人都知道他。也有人试探过,只是这人,每天都只是喝酒,醉醺醺的,很少有清醒的时候,时常提壶背剑,当街高吟。有时醉卧江畔,抓着乌龟、螃蟹当枕头。 几次三番,人们就只当他是个酒疯子了。 强抢、强买都不成。人们正失望时,酒疯子却主动地,再次把鱼,一个铜板卖给了人。 这次,是卖给了一个父母双亡,与年幼妹妹相依为命的十岁孤儿。 次日,一夜之间,瘦弱欲死的孤儿变得白胖健康,家中的妹妹也丰润了起来,他们家里,居然来了个远房的姑姑,将他们收养了。 只是,他们陶罐里的银白小鱼,不翼而飞。 第三次,酒疯子把鱼卖给了一个双目几乎失明的老寡妇。照样是一个铜板。 第二天,老寡妇失踪已久的儿子,居然从外面活着回来了,据说,还带回来一笔钱,和一个大胖孩子,说是要孝敬老娘。老寡妇的眼睛,明亮得像小姑娘,复明了,哭成泪人。 鱼,又回到了酒疯子里的摊上。 如此,持续十日,各种各样的奇迹,已经在镇上传疯了。人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对待酒疯子和那尾银白小鱼,再也没人敢调侃。 已经有人半公开地,带着狂热和恭敬,称之为“鱼仙”。 只是人们,始终没明白酒疯子卖鱼的标准是什么。 他不看男女老少。不看贫富妍媸,倒好像,竟挑些倒霉人家。 但有人故意把自己做得倒霉,前去求鱼。却空手而回。 越是这样,“鱼仙”的名声,就传得愈广,甚至传到了其他乡镇,以及卢阳上属的春来县,邱阳府。 邱阳府。府衙。 一个面白无须,举止阴柔,尖声尖气的中年男子,坐在主坐,笑着对邱阳知府说:“听闻府君治下,春来县,出了一奇人奇事。” 邱阳知府说:“不过是穷乡僻壤,一装神弄鬼的巫师巫术而已。哪里值得严公过问呢?” “严公”却说:“杂家叫手下人,去往春来县,听了三日,还亲见了故事中的一主人公,乡人都说,确为其实。他前一天,还秃着膀子,是个没手的残废,买了鱼的第二天,那胳膊就完好无损地长在膀子上。” “眼看,就是圣上的五十大寿。杂家为圣上收集祥瑞而来,负责此省的诸府。怎奈何,找来找去,都是些粗制滥造、鱼目混珠的歪瓜裂枣。如果你邱阳府能找到真祥瑞,那杂家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也不虚此行。而府君您,必定也能在圣上面前,大露一回脸。” 邱阳知府沉吟半晌,对“严公”说:“既然如此,我亲自领着您,去找春来县令,一起去见见这‘鱼仙’。” 被他们惦记的“鱼仙”,却已经累得快翻肚皮了。 十天了,银白小鱼缩在陶罐里,已经连骂也懒得骂了。 酒疯子先掰了一块饼,放水里给它,忽然说:“鱼儿,我们的五百两黄金,真的来了。” 就用没出鞘的锈剑,敲了敲地。围观的人群见此,知道是这位“高人”要收摊了,压抑着渴望,眼睁睁地让出一条道来。 酒疯子托着陶罐,一边往外走,一边取出这十天“卖鱼”所得的十枚铜板,投入罐中。 十枚铜钱刚刚入罐,眨眼就化作了十团白光,冲入了小鱼的体内。 小鱼浑身的鳞片微微发光,神清气爽,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他。 酒疯子笑眯眯地看着她,轻声说:“大江涛涛,鱼生其中;大河渺渺,龙居其底。衔我嘉禾,鱼哉!拱我日月,龙耶!通天教万古而传下口诀,可惜,他们失传太多,却忘了,此口诀的真正意义。反而以为,那是‘后遗症’。” “你这十天,夺回这些人失去的部分‘炁’,将其流转回给这些人,去完成他们的心愿。现在,应该懂了一些鱼龙变当中,鱼的真正含义。” 这个野人,他是在教她? 李秀丽大惑不解,咕噜噜几声。 “酒疯子”却说:“安静些吧。你只有是鱼形,才不会被大夏,通过你的傀儡,反向联系定位到你。而且,只有这幅模样,才能潜藏人间,借人间官气遮掩,瞒过幽世,送你入京。” 说着,他抬起头,眯了眯眼睛:“送你入京的人,‘五百两黄金’,来了。” 前方,邱阳知府正陪着一个趾高气昂的阴柔无须的中年男子,往卢阳镇的集市方向而来。 32. 三十二 ...... 当人们听到“严内侍”“宫里”、“邱阳知府”这些词后,畏惧地退开了很远。 于是,那位被称作“严内侍”的,面白无须者,一下子就找到了人群中唯一一个没有退避,自自在在正面对着他的人。 此人背锈剑,提破壶,双目湛湛,却胡须及腰,长袍褴褛,一身酒气。与打探来的形象一模一样。 严内侍问:“你就是在春来县集市上出售‘鱼仙’的人?” 酒疯子说:“卖鱼。不卖‘鱼仙’。怎么,你们也要来买鱼?” 严内侍上下打量他一番:“听说你以五百两黄金,贩鱼集市。有人捧百两白银,你视若无睹。有人只拿一枚铜板,你却欣然出售。不知道,你要以多少的价格,贩鱼给洒家呢?” “运比日月者,须得五百两黄金,一文不能少。命如草芥者,须付一枚铜板,一文不能多。”酒疯子说:“这位买鱼人,你是运比日月,还是贱如草芥?” 严内侍笑了:“好会说话,好有意思。不错。洒家是替人买鱼。”他向天拱拱手:“当然是运比日月。你这鱼仙,如果灵验如传闻,那你就带上鱼,随我回京。五百两黄金,一分不会少你。” “如果这鱼仙不能显灵,一分也不会给你。” 酒疯子道:“使得,使得,你既然要买鱼,买鱼人先验看一番鱼的肥瘦,理所应当。” 严内侍就掐着兰花指,环顾一圈。即使畏惧官府,但事关鱼仙,四周还是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平民百姓。 “这样吧,洒家也不刁难你,都说鱼仙能为人带来好运,去除霉运。以至于能救将死,起将倾。为防你们串通,洒家随意选两个倒霉蛋,你让鱼仙为他们转转运,也好叫我们亲眼见见。” 就让手下人去人群里转了一圈,果然找了十来个人,严内侍又亲自细问,选了两个最倒霉的。 “喏,就是他们俩了。一个是本来家境就贫寒,被盗匪洗劫了村子,妻儿父母被杀,自己入山独免,勉强逃到春来县为大家佃客,却又生了重病。一个是青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大前年遇到蝗灾,前年遇到洪灾,今年遇到旱灾,家破人亡,行乞到此的老太婆。你让鱼仙,来为他们转运吧。” 跟着一起来的邱阳知府定睛一看,一个是头扎麻布,满面病容,肚子高高挺起的中年男子。一个是浑浑噩噩,行将就木的老乞婆。 一人面对这些平日里见都见不到的“大官”,被揪在一旁,吓得如鹌鹑,浑身发抖。 众人看了,心里都想,果然是够倒霉的。尤其是这老乞婆,难为这阉人是怎么找出来的! 酒疯子将他们一看,却问严内侍:“他们俩也行。但有一问:以什么标准来判定他们是否转运呢?如果非说要将他们人生中的一切扭转,鱼儿虽有能耐,却活不了骨骸,救不得飞灰。” 这也有道理。就算鱼仙再神,这段时日,也没听说活了死人。 众人都暗暗点头。 严内侍皱着眉,想了一会:“起码,得让他们身体健康起来罢?” “使得。” “起码,得让他们自己都承认,不倒霉了罢?” “更使得。”酒疯子点点头:“行,那就这样。老规矩,一人一个铜板。” 严内侍立马命病夫和乞婆掏钱。 一人不敢违背,但身上,却实在连一枚铜板都拿不出来。 严内侍正准备代付,却被酒疯子拦住:“现在是这一人要买鱼,钱只能他们自己出。这样罢,如果拿不出来,就以物相抵。你头上戴丧的麻布,还有你拄着当拐杖的树枝,分别各值一铜板。” 病夫取下戴丧麻,乞婆奉上拄地杆。 酒疯子收了麻布、树枝,就对一人说:“你们回去吧,明日,毕定解了平生怨。” 话音刚落,就被严内侍拦住:“慢着,洒家什么时候说要等到明天?今天,现在,就要灵验。” 言语之间,十分高傲:“这是大夏疆土,洒家是奉天旨而来,就算是鬼神也要给点面子。” “噢?”酒疯子笑着说:“既然如此。也行。鱼儿,你就当场,为这一人,转了这运气吧。” 他话音刚落。 李秀丽想,又来了! 果然,当乞婆、病夫付出“买资”,并将畏缩、恐惧却期待的目光投向她时,她冥冥之中就敢到,自己与这一人,建立了某种联系。 他们周身的炁源源不绝地流入她的鱼身。 银白的鱼儿,周身的鳞片都微微发起光来。 仿佛是应激,她的意识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 越过人间,升过天空,甚至,离却一切有形之物,不断地朝冥冥所在而去。 又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仍在陶罐之中。 四面是壁。狭狭窄窄,宽不过七八寸,两掌天地。 她在陶罐宇宙之中遨游,俯瞰无穷。 在这里,她变成了哲学意义上的太阳与月亮,是无数心灵里的中心。又是跨越时间长河而上的奇异生物。 通过稳定的某种联系,从四面八方,前后左右,无死角的各个方向,向她飞来数不清的痛苦呓语。 有饿死前的叹息。有贫病已极的哭声。也有横遭不幸的怨愤。 这些声音,颠倒时间,不辨空间。甚至,有亡者,有活人。 男女老幼的声音混杂一起,最终混成了同一声。 万民同音,千古一心,像是同天告诉,又像与己低语: “他们拿走了......”“拿走了......”、“拿走了......” “一点点。”有时,音调古朴拗口的占主导。 “一部分。”有时,伴随着锄头的相击声。 “很多。”有时,伴随着机器的隆隆声。 “几乎是全部。”有时,这声音微弱嘶哑的,像声带都已经退化。 这道嘈杂又统一的声音,钻入她宏伟的身躯,沿着她十一节的身体,一节一节往上爬,试图钻入她的大脑之中,摧毁她的意志,不,是让她与他们融为一体,去“拿回来”...... 她本身的意志与这些声音相比,薄弱得简直像无穷宇宙中的一点微尘。 这些声音从她尾巴的最后一节,亦或者从她头部的第一节?谁知道呢,她的头尾是相连的。 总之,他们已经往她含着意志的,便可称为“头部”的那截,不断逼近了。 一节、两节......他们每爬一截,李秀丽就觉得自我意识轻一截,不断溃散。 但,这些声音停止在了第十节。 她意识拟化的这衔尾奇物,身上的其中十节,都分别被细细的、十分坚韧的力量,固定在了宇宙的某个方向,钉在了沉重而不得脱飞的诸表人间。 轻盈所聚合的它们,无法越过这沉重的诸表,如履泥潭。 李秀丽的自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姜熊、姜虎曾告诉过她,通天教的这支秘术唤作“鱼龙变”。 被授术者,上可龙飞九天,下可鱼潜九渊。但此术有极大的后遗症。 他们还来不及告诉她“后遗症”是什么,就匆匆离别。在十天前,李秀丽,毫无预期地感受到了“后遗症”。 那是她刚刚被酒疯子抓住,困在陶罐里时。 有数不清的痛苦呓语,突然不停地、急雨般从虚空中无穷涌来。 她时常分不清自己是谁,恍然化身那高比日月的十一节生物,被这些声音顺“身体”,爬到接近头部的位置,而头痛异常,常常神思恍惚,极为狂躁,日夜扑腾。 痛苦持续了一整天,直到,她被这个野人“出售”给那对老夫妇。 莫名的联系忽然在她与那对夫妇之间建立。 她肉身的双眼,看到翁媪一人穷苦的面容,听到他们绝境里依旧的善良。 她意识的“双眼”,却在循环往复的身体上,从无重数的痛苦呓语里,清晰地辨认出了,属于这对老夫妇的一道“声音”。 不,与其说那是“声音”,不如说,其实是炁?但又似炁非炁,是比炁更浓郁,更复杂的能量。 当辨认出这道“声音”时,就好似有一条绳索,穿过这虚无的宇宙,将李秀丽显得卑微渺小如星尘,也逐渐轻如星尘的自我意识,系在了某一个方位。 那属于一个极为沉重的世界,拉得她的意识不断下坠。 于是,她意识拟化的巨大的环形生物上,其中头部的那节,也被这道绳索环绕,屏蔽了那无穷数的呓语,大大减缓了冲击。 有“人”穿过宇宙,对她说:【现在,寻找它,回应它,强化你与诸表人间的联系。】 她转动十一节的身躯,意识的双眼,在“宇宙”里,通过奇异的视角,不断凝神,凝神,于是,放大镜一样,她看到了这对老夫妇,看到了他们不幸的人生,也看到他们身上的“炁”,有一部分飞向虚空,与大夏上空的无数“炁”一起,凝聚成那种更复杂浓郁的能量,延伸入另一处冥冥“宇宙”。 她没有手,却本能地张开口,昂脖一咬,硬生生将这道“炁”,如绳索般咬住,往回拖。 阻力很大,但她死不松嘴,于是,慢慢地,属于“云娘”、“三哥”的炁,当真被她从遥远的所在拉回来了相当一部分,甚至还拔出了一些连带的更浓郁的能量。 从另一方冥冥的“宇宙”,隐约传来怒吼。 李秀丽不敢停留,随着被她拉回来的“炁”,拼命游向联系着她的那个沉重世界。 噗通,她从极为轻盈的状态,变得沉重而踏实起来,睁开眼,她回到了银鱼的身体,被她咬着扯回来的“炁”,则化作了大片金色的稻田。 或者说,在凡人眼里,是“金色的稻田”,在李秀丽眼中,这些全是七彩之“炁”所凝,像一个又一个大泡泡。 泡泡里,凝着云娘夫妇半生因由。 书生不肯受贿,不肯包庇欺男霸女,打死贫民的恶少,不断被打压,他蹉跎十年,怒而弃官还乡,与妻隐居田园。 善良的女子在施粥布药,她忧虑地对丈夫说,今年收成不好,不收租子。天灾人祸,夫妻数年布衣而过,修桥补路,连年布施,扶助佃户。但他们因此,而一年一年,不如其他地主乡绅富庶。 他们的田地被其他乡绅看中......官商勾结,巧取豪夺,夫妇俩的地,一年比一年少,家境一年比一年坏。 书生兼职教书,女子做针线,对被他们资助长大的孤儿说,你以后,一定要做好官,为黎民伸张。 某一任,下明知是诬陷,还要勒令书生以田赔偿某劣绅的县官,赫然是长大之后的那孤儿..... 孤儿对书生和女子说,他也想过做好官,但做您这样的官,没法在官场一直走下去...... 有的泡泡里,是他正在沧桑而花白的头发。有的泡泡里,是她辛苦而日益消瘦的躯体。 有的泡泡里,是他耗尽的心血,有的泡泡里,是她逐渐失去光芒的眼睛。 有的泡泡里,是他们在后来被夺去的祖宅,欢乐而渡的青春生涯。 有的泡泡里,是夫妻情浓,举案齐眉,书生为妻亲自熬煮的鱼汤,...... 他们曾经的喜怒哀乐所系,逐渐被有形的世界,无形地抽取殆尽,只剩下,至死不消的善良。 李秀丽那时抬起头,就看到了走出门要自杀的老翁。 【还给他们吧。】有人说。 于是,李秀丽游步而前,衔起女子的炁所化的一株稻禾。那是她还健康时,因过度的劳累而消耗的“炁”。 她夺回来的,有限。但至少,可以将健康与部分青春,还给他们。 炁入肺腑,元炁充盈,老媪逐渐复苏。 而她鱼身上,那一条无形的联系,也因此明显加固,逐渐能够帮助她在躁动中定下基本的神智。 此后,十个人,十天,十道锁链。 到现在,她即使再进到那神奇的境界,与那奇异的生物共鸣在宇宙之中,这些无穷的痛苦呓语,也只能爬到她的两节尾巴处,没法再那么明显地影响到她了。 所以,这十天,她虽然还有论坛断开联系的郁闷,有记挂着姜家姐弟的烦躁,也有被夺去天书而落于陌生人之手的焦虑,却并没有那么不安。 因为她发现,这个野人,似乎、大约、应该,不是她或者姜熊、姜虎的敌人。 相反,他在以另一种方法,变相地教她怎么遏制“后遗症”,实际上是在帮她。 忽然,星宇间,探出一大掌,在她身上轻轻一拍,拍落了她的胡思乱想,酒疯子以常人听不到的声音,对她说:【凝神。】 她晃了晃脑袋,从他掌下躲开,熟练地开始环顾“宇宙”,在这些呓语里,分辨、寻找“乞婆”、“病夫”一人的“炁”。 找到了! 她一摆尾,嗷呜一下咬住,往外拖。 无视了隔壁“宇宙”的再次怒吼。 吼了十次,她都快习惯了。 “鱼仙是在发呆?”严内侍等了一小会,看那罐中鱼一动不动,就问酒疯子:“当真能显灵?” 话音刚落,严内侍忽然七窍流血,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往地上栽去! 周边从人都慌乱地大叫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扶:“严公,严公!” 邱阳知府大感不妙,瞪着酒疯子:“你使了什么妖术?” 酒疯子微微一笑:“我没有对严公做什么。是他,对这一人做过什么。” 他的眼睛里,映着凡人看不到的一幕,许多彩色的炁,正从天幕四方飞来,凝聚在银鱼周边。 其中最大的一道,来自于这位严内侍。 他周身的大半的炁,正源源不断地飞出去,汇入陶罐周边正在成型的景象。 “问问这位严内侍,当年剿匪到此省,他收了什么人的钱,做了什么事,导致提前收兵,剿匪不尽。 也或者,问问这位严内侍,当年官中拨下的、连续三年赈旱灾、洪灾、蝗灾的银,他每一年,各自贪了几成?” 33. 三十三 ...... 严内侍躺在地上,口鼻流血,生死未知。 “酒疯子”却一语惊煞四下。 大庭广众,平民百姓堆里,他就这么大喇喇地说出口! 眼见春来县人轰然炸锅,议论纷纷。邱阳知府的脸“刷”地一下白了,暴喝制止:“胡说!来人,把这诬陷天使的贼人捉起来!” 衙役们就一拥而上,包围了酒疯子。为首的,甚至劈手去夺他身后的剑,要防止他反抗。 酒疯子站在原地,托着陶罐,一动不动,像是吓傻了。 衙役们刚逼近一圈,陶罐中忽然射出万丈金光,水波般绵延而开,爬过楼阁,没过民居,从县城往郊外的农田、山林、村庄......顷刻间,覆盖春来县。 等金光散去,农夫丢下锄头,渔民砸了篓子,匠人失了锤,商贩跌了脚。男子僵硬,妇女痴怔,老人呆滞,小儿瞠目。 衙役们拿着刀剑棍棒,茫然抬头。 眼前哪里还有春来县城? 澄澈的蓝天下,阳光烂漫,城墙、城市都无影无踪,一片青青麦海,结满米粒般的雪白花。风吹,摇动,波浪起伏。 人们站在海中,一时忘了贫苦,一时忘了忧愁,不见肮脏的沟渠,不见低矮的棚屋,更不见富丽的楼阁。 只有花香飘散入鼻,四方传来渺远的歌声,天上的太阳摇曳相和,似有万众齐唱: “天有圣日,太阳昭昭。忘汝礼,从吾道。去彼宫墙,复我田野! 地有神月,太阴濯濯。弃汝义,从吾道。去彼城垣,还我嘉禾!” 歌声中,凡人不可见的“炁”从四方天幕涌来更急。 快速地催熟了麦花,青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金黄,海洋逐渐染上金色。 但麦花结出的,并非是谷。 等到黄金海洋成就时,谷成。却飘出各色各样,不同的药香。 一株株的饱满谷粒垂落、垂落,竟然自动坠地,融入生养他们的土地,渗入地下,汇入水源。 “嗡”! 从水中,从土地里,腾出一股又一股的浓黑烟气。 这些烟气被太阳一照,消融得无影无踪。 春来县城中,原有许多同样高挺着肚子,四肢如柴瘦的男男女女。他们的肚子也同土地、水源一样,蒸出许多黑烟。 黑烟冒出来时,他们,包括那病夫的肚子,迅速瘪了下去。 而人群中,忽然有几人惨叫起来,他们的肚子倒是迅速鼓了起来。 邱阳知府惊呆了,却听酒疯子笑了起来,对那些围着他的衙役说:“还不捉拿那几个倒地不起的?他们正是潜藏到贵县,来看鱼儿这热闹的盗匪,其中,就有大盗头子啊!” 本是得令去捉他的衙役们下意识地听从了,将倒地的十几人死死捉住。 病夫已然不病,讶然地抚摸着已经憋下去的肚子,只觉全身精力无穷。他的大肚子病,是如今乡民们常得的病,本来已经绝望等死,如今怎么这就好了?这难道就是仙家手段? 等听到酒疯子的话,他立即就信了,连自己的身体情况也顾不得,惊恨而起,一下子就抡起拳头,往那起盗匪身上砸,张口去咬他们的肉。 等衙役将他拉开,大盗头子的耳朵已经被他血淋漓地咬了下来,才惨然而笑,就要向鱼儿、酒疯子行大礼。 他还没礼成,就被酒疯子扶住了:“如今,鱼儿的能力还有限。但从今后,春来水净,此县蛊胀,二十年不复矣!汝平生之恨,如今消几分?” 如果只是个人的病暂时地好了,只杀死了那个别盗匪,他可能只消分恨。 但环顾四周,那些因为大肚子病好转而快乐极了的,跟他一样的穷人,看着那些奄奄一息的盗匪,看着昏迷不醒的严内侍。 “病夫”的眼角淌下一滴泪,咀嚼着这句“春来水净”,神态却松快很多,挺直背脊,说:“六分!我平生之恨,减六分!” 老乞婆也怔怔地看着这一幕,麻木的神态似乎有了一点儿触动,嗫嚅双唇,却不语。 就算有这神仙手段,能消这病夫六分恨。却如何平她终身怨? 她青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流离颠沛,好不容易在亲友家中能落脚,又次碰上大灾,亲友不是饿死,就是失踪。唯有她还活着。 她的身体不好吗?不,她无病无痛,只是饥饿,却很硬朗。否则,也活不到今天。 她还有什么亲人吗?六亲已死绝,家亡族亦散,伶仃天涯。 她年纪已迈,青春本就该丧,他们再为她挽回,心已是灰烬,也无甚意思。 要给她钱吗?她不要。现在,要钱也没有用了。在人生的最后,去享受挥霍,既保不住钱财,也只会加重她对自己绝大多数人生的怨。 老乞婆糊糊涂涂的,却又清清楚楚的,她只是已经认了自己的命。这霉命! 银鱼却摆尾,在众目睽睽之下,游出陶罐,游到她跟前,绕着她转了一圈,也觉得十分棘手。 在李秀丽的视角里,周围属于老乞婆的炁,千里迢迢而回,想要回到她的身体里。元炁回归,她至少可以年轻十岁。 可是这满脸皱纹的老媪,却十分麻木漠然。这些“炁”竟然被她“拒绝”了,无法进入其体内,只能在周边打转,缓慢消散。 李秀丽有点不知所措,围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连附近的百姓都渐渐看出了什么:“难道鱼仙能治好这么多人的大肚子病,却转不了这老乞婆的‘运’?” 老乞婆仍然只是站着,垂着头,麻木而僵硬。 酒疯子暗自摇摇头,传音给银鱼:【她七情已灰,六欲将灭,一心等死。活死人怎么受得进元炁?】 【先要唤起她的生志,然后才能补得进元炁。你可以把自己的炁展示给她看,炁升于人之元,以你的情感和记忆去刺激她的。】 李秀丽无法,依从了他给出的建议。尾鳍轻卷老乞婆枯枝般的手,拍着她,轻轻地放开了自己周身内敛的一些炁。 属于少女的炁缓缓地绕着老乞婆转动,一些陌生的情感与记忆围着老人。 什么才足够刺激呢? 李秀丽思考着,把老乞婆拉入她觉得刺激的那些记忆。冥婚、神嫁,斩妖...... 但老乞婆只是转了转眼珠,并无什么表示。 那就换成是现代的那些恐怖电影? 老乞婆仍然十分漠然。 李秀丽搜肠刮肚,把自己短短十五年里的经历和记忆放了个遍,实在没什么出奇,把所有看过的比较惊险刺激的电影、电视、文艺作品全都算上了。 老乞婆麻木地看着,对那些所谓的大场面,也不过是多看一眼而已。 正在李秀丽有些懊恼时,老人却忽然瞳孔一缩,凝聚在了一部分记忆上。 咦?李秀丽注意地看了一眼。她居然在看一些曾经自己被奶奶拉着看的黑白历史老片、纪录片、年代剧。还有一些她在课堂上险些打瞌睡的历史课。 难道天下老人的品味共通,这乞丐婆就喜欢这些? 李秀丽恍然大悟,立刻把记忆里所有相关的部分都搜了出来,炁就带着这些碎片,围着老人展示。 老乞婆看了很久很久,忽然哭了。 嚎啕大哭。 于是,在她情绪剧烈波动时,周身那些不得而入的元炁,一下子趁机往她身上涌。 雪白的头发逐渐泛黑,脸上的皱纹也慢慢淡了许多,佝偻的腰背开始直挺。 老乞婆抽抽噎噎地,用手背抹去眼泪,孩子一样:“这不是‘命’!不是‘命’!” 没有人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与此同时,酒疯子手中的麻布与树枝,忽然化作两团光,飞入了李秀丽的身躯,最终,十二节的稳定力量,凝成。 李秀丽顿时精神一震,这段时间以来莫名的轻飘飘的焦躁与不适感,彻底消失。仿佛终于踏实地踩到了地。 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金色麦田逐渐消散,渺渺齐唱声也渐不可闻。 酒疯子将她放回陶罐,问病夫、乞婆二人:“你们还觉得,自己倒霉吗?” 二人同时摇头。眼中都有了神光。 他们的怨、恨,并未消散,但他们不再觉得,这是自己的命,也不觉得,这只是幸运与不幸的“倒霉”。 从这个意义上,他们不再觉得自己倒霉了。 因为,他们二人的“倒霉”,背后是天下多少人一样的不幸。 酒疯子就对邱阳知府说:“府君,您看,两个标准都符合了。鱼儿还是很灵验的。五百两黄金,值得。” 这神奇的种种已经让邱阳知府看傻眼了,都忘了斥人抓他们。 半晌,他才缓过来:“还想领赏?你们都害得严公变成了这样,要拿你们问罪才是......” 这时,一直跟在严内侍身后,据说是副使的另一个内侍,黄姓。 黄内侍打断了邱阳知府,似笑非笑:“这位高人说得是。五百两黄金,值得。鱼仙不但帮这些倒霉人转了运,还治好了一县人的大肚子病,福泽一县!更妙的是,当众揭穿了一个害群之马!” “这姓严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黄内侍志得意满地说:“来人,把他捆好,再抬上。我这就把他押卸上京,据实禀告圣上,处置这恶奴。还请高人带着鱼仙随行。” 邱阳知府如遭雷击,一阵恶寒。他忽然想起来,这位严内侍,和这位副侍黄内侍,是两个不同的派系。他们的义父,两个大宦官之间,斗得是朝野闻名的你死我活。 这个酒疯子......这个鱼仙......他们是算好了的? 不管这发呆的知府,黄内侍已极热切的凑到了酒疯子身旁,揣测道:“高人。这鱼仙的转运,莫非是要转害了倒霉之人的坏东西的运,给倒运之人吗......可以转别人的财运吗......我最近手气不好......” 李秀丽在陶罐里,古怪地看了一眼这黄内侍。这傻子身上的炁也转了一小部分以供麦田之景成型,只是没严内侍身上多而已。 还在想手气?接下来,很快你就会觉得自己相当一段时间,多走一步都要没气! 酒疯子却说:“极好,极好。那我们这就走罢。” 说走就走,酒疯子抱着陶罐,连招呼也没跟熟悉的老渔民打,转身就走。 黄内侍雷厉风行,得了祥瑞,还拿了半死不活的仇敌,喜气洋洋,下令不要耽搁,立即离开春来县,马上就出邱阳府,即刻上京! 他们刚出邱阳府。府城忽然大乱!所有大户,都立即来报,说出了行窃案。 甚至,周围几个府,乃至全天下,包括皇宫之中,都忽然多了许多奇异的失窃案。 黄内侍觉得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遂在马车上悠然自得,听着官道边,擦肩而过的人们议论:“哎呦,你听说没有?那司马老爷家,丢东西了!” “就是那个哄抬米价,还疑似收买盗匪抢粮的司马老爷?丢什么了?” “丢了药!” “啊?只丢了药?” “是啊。你说怪不怪,别的一样没丢,偏偏,家藏的药材丢光了。而且不止他一个人丢药材呢!司马老爷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怎么样的,那天,就生起病来了......而且,也不止他一个人生了病......” 左侧的马车里,黄内侍今天的脸色就像他的姓一样,不自觉地咳嗽,只以为是偶然的不适,还在津津有味地说:“这凭空丢失的药材,还真是有趣啊!还有一起生病,莫不是瘟疫......” 酒疯子在另一辆马车里,带着陶罐。 银鱼游在罐中,还在自得,咕噜噜几声:我这么厉害,用炁就治好了这么多人的病! 酒疯子听得笑出了声。不知是笑谁。 李秀丽感觉自己的脑袋又被弹了一下,她生气地瞪他。 酒疯子却说:【小姑娘,一路无聊,我与你讲一下,洞天、法术的相关常识吧!也不知道你的长辈是怎么教你的。】 他拿出皮袋子,倒出小纸人:【小孩子,你也一起听。】 这时,旁边马车上,黄内侍掀开窗,咳嗽着叫了一声:“差点忘了问,高人尊姓大名?” 李秀丽在陶罐里竖起耳朵。 酒疯子说:“姓张,名白。” “高人可有字?” 酒疯子抚着锈剑剑鞘上刻的莲花: “字,太白。” 34. 三十四 改文,新增了1200字,再进…… 车马辚辚往京师。 从说了姓名开始,张白就感觉,罐中鱼,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李秀丽忍耐,忍耐,终于是没忍住,忽然发问:你喜欢喝酒吗? 张白提着黄内侍等人给新打的酒,灌了一大口,打一个酒嗝:“生不可无酒!死愿酒泉!” 李秀丽问:你会舞剑吗? 张白抚了抚自己的锈剑:“剑术尚可。” 李秀丽摆摆尾巴:你,会作诗吗? 张白哈哈一笑:“偶因酒醉,有时舞剑,须得醉吟伴剑舞!大约,算是人间的诗吧!” 李秀丽蹦了起来:那你还说自己不姓李!你不能姓张,你怎么能姓张! 张白奇道:“我为什么不能姓张?我从生下来就姓张了。” 银鱼颇愤愤:你既然用剑、喝酒、作诗,又名白,字太白,就应该姓李。 否则对不起我背了十几年的诗词! 张白闻言,大笑不止:“好生霸道的鱼儿啊!天下的酒鬼、剑客、诗家,难道都须姓李?吾不从木子李也!” “不过,大河砂砾,数之不尽,或许,有一个世界,确实有个跟我同名同字,也会用剑,也是酒鬼,也会醉吟人间诗,确实姓李的家伙吧!” 听到这辆马车里的笑声,隔壁的马车探出黄内侍的脸,他的脸更如自己的姓了,咳得也愈加厉害:“咳......咳咳......张君是在与何人笑语?” 他目光转了几下,没看到人,也就作罢。有气无力地吩咐随从:“我晕得难受,停车,停车。最近的驿站还有多少里?” 如今,严内侍昏迷不醒,这支队伍只以黄内侍为尊。 车队缓缓停下。 随从问了一圈熟门熟路的车夫,回来禀告:“黄公,最近的驿站还有二十多里,但从官道右偏十里,有一小镇,可供歇脚。” 黄内侍就下令,命队伍右转,往小镇去歇息。 走了十里左右,天渐渐昏下,阴云密布,黏腻狂风吹得树摇叶动,却山转路回,果然山谷间隐隐一小镇。 随从们都说:“看起来要下雨啊!”都赞颂黄公英明,让他们得以免行雨中的泥泞路,因此都很高兴。 遥看,小镇边有数条溪流,依山傍水,环境清幽,更间屋舍俨然。在出了邱阳府后,连路的荒山僻对比下,显得很是繁华。 入镇时,离五十米,便有一碑,上书:鹊仙镇。 黄内侍咳嗽着,讶异:“没料到这山林中,也藏有这样的繁华镇子,就在官道偏右十里,被一座山挡着。你们谁曾到过‘鹊仙镇’?” 车夫是邱阳府人,常在道上来往:“我只是听说这里有个镇子,挺有钱的,但从没有来过。” 一护卫说:“黄公,这藏在崎岖山道,隐在茂密深林的镇子,连本地人都只闻其名。我们要不然,还是回官道上去?下了雨,无非泥泞一些,赶赶路,天彻底黑下来前,还是能到驿站的。” 黄内侍却已经忍受不了,大咳数声,再也无心计较,摆摆手:“我咳得不行了,快点到镇上的药铺给我请个郎中,弄点药来。还给这姓严的包扎换个药,面圣前,务必要他有气。” 车队与石碑相错而过。 一入镇,愈见繁华。 只见地上铺的是青石板,商铺连间,都是砖瓦房,食肆、客栈、酒楼、布店等等,一应俱全。往来偶然有行人,大多笑容满面,衣袍上罕见补丁。 黄内侍一行,马匹健壮高大,车架华丽,随从都官服锦衣。 鹊仙镇往来人都投以惊异的目光,窃窃议论。 镇上的客栈虽然也不输一些大县,但黄内侍哪里看得上? 也不分辨,直奔鹊仙镇占地面积最大,也最富丽堂皇的建筑——一座阁楼起伏,不输府城大户的七进大宅。 就命随从叫门,对着门子,傲然亮出黄内侍的印章来,颐指气使,让其间主人收拾出最好的院子,恭迎贵人。 这大宅的主人颇有见识,看到层层递来的印章,吓了一跳,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倒履而迎,见面就拜,大肚子弹到了地上:“不知上使降尊!小人吴姓,窃添员外之列,为父老推举,兼任本镇镇长。贱内正叫人空出主院。请上使屈尊移步,暂居其中。” 姿态摆得很低,非常谦恭。 原来,这家的主人姓吴,是鹊仙镇的首富,也是镇长。有个员外郎的捐官。 黄内侍不耐烦听他奉承,迫不及待就要去软榻上躺下——他咳嗽久了,在马车上又颠簸,晕眩得厉害,多走一步路就喘不上气。 随从之首,是黄内侍带出来的徒弟。 一个二十出头,矮个猴腮,八字眉,苦相里还带着刻薄的年轻宦官,也姓黄。据说二人之间有点一远三千里的族亲关系。 队伍中都叫他“小黄公”——背后直接把“公”字省了,干脆叫小黄。 严内侍昏迷不醒,黄内侍也撑不住躺倒休息了,队伍里的事情,就都由小黄做主了。 他鼻孔里喷出一股气,对吴员外说:“快把你们当地最好的大夫请来,还有你家里,或者是镇上最好的药材都翻找出来。师父他老人家不舒服。” 吴员外一直表现得很恭敬,此时却面露为难:“家中幸有药材,供给上使,不敢藏私。但我们镇上最好的大夫,住在镇西。而现在,马上就要风雨大作,恐怕不能出门啊。” 此时,天色本来就已经不早,兼之风雨欲来,阴云重重,四周已经彻底昏暗。狂风夹杂着一些雨丝,已经扑打人面。 小黄很生气:“耽误了我师父的病情,你个土财主,担待得起?淋点雨,还能死人不成?去把那郎中叫来!”又令侍卫中的一人,陪同去“请”:“绑也得给我绑来!” 吴员外欲言又止,到底不敢违抗,只能在一个家丁恐惧的眼神里,命他带着侍卫,前去找镇上的大夫,又连连嘱咐:“下雨前一定得回来。” 侍卫跟着那浑身哆嗦的家丁走了。 吴员外又殷勤地要安排小黄的住处。 小黄回头一看,张白也抱着鱼仙下了马车,正站在原地,醉醺醺地打了个嗝。差点把这位高人忘了! “不急,你先给张先生安排住处,一切供应都得上好。尤其得有好酒好菜。” “是!是!您请跟我来。”李员外作为一镇首富,听了小黄的话,丝毫不敢慢待这一身破袍、乱糟糟胡须,还抱着个烂陶罐的怪人,热心地亲自招待:“左侧还有一院,是我儿的院子。他在外尚未归来。院子里的一切布置,包括床褥,都是崭新的......” 院子里有个小花园,还有好几间卧室,都收拾得整洁舒适,床褥柔软干净,主卧还隔着个小书房,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案桌上还摆好了已经开罐的上好美酒、一五六层的雕漆提篮食盒。 镂花窗外,能看到芭蕉,种得非常好,好得出奇,叶子肥大。春夏大约是映得满窗翠色。 来为他们收拾屋子的婢女,刚刚退出去,个个低垂着头,走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幽灵般地来去。 张白将陶罐往桌上一放,自己则往床上一躺,合衣一滚,破袍在人家崭新的被褥上滚下泥污,顷刻鼾声如雷。 银白小鱼跳了一下,气得直骂他不守信用。说好的要教她洞天的常识吗?一句话还没教,这就躺下睡了?还有,明明是打着“鱼仙”的名头,凭什么他睡大床,自己依然睡陶罐? 她气了一会,忽地,窗外轰隆一声。似闪了一道电。然后,大雨就哗哗地落下来了。 雨中像催眠的摇篮曲,让她困意不断上涌,李秀丽也在陶罐里,浮在水中,慢慢睡着了。 而陶罐正被张白摆在桌案的靠窗边,窗户大开。 啪。窗外传来清脆的响声,李秀丽半梦半醒间,听到了有什么东西碎裂声。朦胧间,她看见有一只赤狐,蹲坐在芭蕉叶下避雨。 它四肢纤细,四脚都是黑色,红色的毛被雨淋湿,贴在身上,瘦得可怜。头顶着芭蕉叶,两只碧绿碧绿的眼睛,像磷火,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举起右前肢,竟然向她招了招。 咦?哪里来的狐狸? 她一下子清醒了,一个咕噜坐了起来,正眼去看...... 咦?一条鱼是怎么坐起来的?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低头一看,看到了自己的手。 她变回人了! 就在她惊喜低头,再抬头的一霎,芭蕉树下的狐狸不见了,地上空留了一连串的脚印,没入吴家大宅深处。 有一婢子正怀里用衣服紧紧裹着什么,往院落深处拖,留下一道长痕。 她想去追,一跃而起,噗通,啪地摔在了地上。 疼!恍如一梦。她仍然是一条鱼。 幸好肉身现在够强健,没有摔伤,只是在地上翻腾挣扎。 张白把她捞了起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站在她身后,也不知看了多久,等她摔在地上,才拎起鱼儿,丢回陶罐:“你不是骂我,没有教你什么是洞天吗?从让车队进入这个镇子开始,我就在教你了。” 大约都是笑着的张白,此时的神色出奇严肃,对她说:“听,雨中的声音。” 李秀丽侧耳去听。这么大的雨,除了天地间哗哗的雨声,还能听到什么? 她仔细地去辨认,听着,听着,忽然,怔了一下。 雨中,似乎有簌簌地振翅声。连滂沱的雨声,都无法掩盖的,禽类振翅的声音。 跟着去请鹊仙镇大夫的侍卫,姓孔。 孔侍卫本来是皇城的御林军之一,却跟几个兄弟一起被派出来保护两个阉人,到处转悠,请什么祥瑞。现在还得给阉人当牛做马地去延医问药,受那小黄的支使。他满腹的牢骚,却不敢表露。 一路上,少不得拖拖拉拉,心里想,两个臭阉人,都病死了才好! 但吴家的家丁却不这么想,非常焦急,一路上都催他快点走,好像比孔侍卫还担心“天使”:“马上就下雨,得快点啊!” “淋点雨也没什么大不了。”孔侍卫却还有心去打量这小镇。 他发现,小镇家家户户,都在门侧挂着一块白布。 “你们这有什么丧事?也不对,什么人家死了人,整个镇子都挂白?也没看见白灯笼......” 家丁说:“什么白灯笼?这是我们鹊仙镇的传统。挂白布的人家,就是养狐狸的人家。我们这,家家户户养狐狸。” “啊?”孔侍卫闻言,讶异:“你们这是养狐狸的?” “当然,如果不是我们养狐狸养得远近闻名,哪有鹊仙镇这山林里的繁华?” 孔侍卫说:“那怎么我们进镇以来都没听到狐狸的叫声?” “我们这的狐狸成色可好了,养得可乖了,不敢乱叫的。” “你们卖狐皮?”孔侍卫听到“成色”二字,想,可以给家中的老母带张实惠的好狐皮回去。肯定比京城便宜。 “不卖狐皮。”家丁说:“我们只管养狐狸,卖出去。但买的人想对狐狸做什么,那是他们的事。” 雨丝落得更多在他脸上。本来还想炫耀的家丁一下子住了口,脸上的恐惧之色更甚,说:“快走,快走!雨马上就下来了。” 竟然也不管孔侍卫,就自己往一个方向奔去。 眼见他跑得飞快,还需得家丁带路,孔侍卫没有办法,只得跟了上去,叫着:“你等等,等等!” 但一个转弯,追过去就没人了。 大雨也终于下来了。顷刻之间,滂沱。天黯如夜。 水幕茫茫,难辨左右。没想到雨会这么大,孔侍卫只得往一户屋檐下避雨。 不知为什么,这座小镇上,家家户户的屋檐修得凸出一寸,屋舍相邻,这些屋檐连起来,几乎如同窄廊。非常方便躲雨。 在昏暗的大雨中,他咒骂着不知所踪,忽然发疯的家丁。 忽然瞥到,“窄廊”的另一头,拐弯处,有个人正依墙而站,只露半身,怯怯地看着他。 一个女人。 苍白如雪的脸颊,艳红欲滴的唇,眉眼低垂,半掩雨雾中。 她的半边身子还淋在雨里,湿漉漉的,黑发蜿蜒贴在雪肤上,又渐渐地向下,延入一抹沟痕。 雨水顺着丰润洁白的一臂,慢慢、慢慢地滑过肌肤,顺着蔻红的指甲,啪嗒,滴到地上。滴得孔侍卫口干舌燥。 他的眼睛凝在了那截露着的膀子上。 女人着黑衣,半解衣衫,更显得这段膀子到手臂,玉白一般光泽。 她对比鲜明,艳得锐利,却偏怯怯地、楚楚地笑,无声,只是对着他笑。 孔侍卫脑子里在想,恐怕是这镇上哪门子的暗娼,趁雨幕沉沉,出来揽客。京城比这更大胆豪放的也有—— 但人却不由自主,朝着她,一步步走去。 等到走近,果然,女人一舒玉臂,将他紧紧搂住。 慢慢地,从墙后显出了全身。终于抬起了眼。 张白沉默站在书房中,没有点灯,静静在昏昏室内里,听着窗外的雨声骤重,以及那扑哧扑哧地扇翼声,也逐渐清晰。 窗户半掩,只有一条缝隙。 门外,有一个甜美的声音响起:“奴是方才来送过酒的小红。老爷说,酒席已经备下,请客人前去赴宴。” “客人,开门呀?” 风雨透窗,侵袭屋内,沾湿衣袖。 张白和李秀丽,却一声没吭。 从他们的视角,透过那缝隙的窗,可以清晰地看到,有一张苍白的女人的脸,倒吊着,从屋顶垂下,在对着门,张口,唇不动,而从喉咙中发声。 似学人语。 她以白骨质的利爪,抓在飞檐上,扣进砖瓦间。 周身覆盖着墨黑的羽毛,头部也并无所谓人类的青丝,而是从脸部延伸出去的、鸦一般的长羽。 雨水打在这些黑色油滑的羽毛上,顺着翅尖滴落,一点也浸湿不了。 漆黑无瞳的眼,死人一般无神。 它背后,吴家高大的院墙上,落满了这样的东西。 它们骨足,背生黑翅,下半身体为鸟类模样,边缘锋锐的黑羽密密麻麻爬上双/乳,脖颈,才戛然而止,露出一张张苍白的女子面容,唇红如血。紧紧盯着这间屋子。 “客人,开门呀?”门外还在叫。 张白慢条斯理地抽出自己的锈剑,逐渐走到门边,伸手去触门栓—— “张先生!张先生!”忽然,一个尖细的叫声,打断了唤门的女声。 小黄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喊道:“您快来,出事了!” 几乎是他闯入院中的同时,那些人面怪鸟振翅而飞,冲天而去,隐没雨中。 小黄疑惑地扭头看,见到的只有密密的雨帘。 嘎吱一声,门开了。 那位落拓疏狂的张白先生,正拿着锈剑,提着陶罐:“出什么事了?” 银白的鱼儿还竖起来,怪模怪样,像人趴在罐口那样,朝他张望。 怪了,一见到这张先生,这陶罐里的鱼儿,小黄吊着的心就莫名安定了不少。怪不着是被师父迎上京的高人呢! “孔侍卫昏迷着被人抬回来了。那模样,把他那帮兄弟都吓坏了,个个嚷着说这里有邪祟,非要马上就离开鹊仙镇。但我师父还躺着等药呢!哪里能就走?听说鱼仙灵验,少不得请您和鱼仙走一趟,安安大伙的心,告诉他们,这里没有邪祟,不过都是他们自己瞎担心!” 小黄一边说,一边引路:“一群男子汉”他有点嫉妒地撮着牙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非怕神怕鬼!就是,那孔侍卫,看起来急病的样子,真有点骇人......” “咦?张先生,刚刚鱼仙是不是睨了我一眼?” 张白笑着打了个哈哈,二人走到吴家的大堂前,只见那些从御林军里调来的侍卫,人高马大地围成一圈,连吴老爷也战战兢兢地站在那。 而一个人躺在堂上。 小黄移过眼,他刚刚说得过瘾,此时也不敢看,一指:“喏、喏......那、那就是孔侍卫......” 见张白来了,众人一下子散开,地上人就露在了视野里。 李秀丽扒着罐子一看,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是这幅神色。 地上被抬回来的“孔侍卫”,此时哪里还有半点人模样? 他没有穿衣服,却不必担心暴露。因他浑身的毛孔里都在密密地长羽毛,脸部的骨头开始异形,嘴部凸出,脸颊深深凹陷,哪里看着还像个人模样? 倒像只怪鸟。 35. 三十五 ...... 遍体生羽,色泽漆黑。头骨变形,脸颊凹陷,嘴部如喙。孔侍卫躺在那的,根本不像人,更接近一大只怪鸟。 可偏偏。人是他们亲手从街上抬回来的。抬回来时,尚且有个囫囵模样,等到了吴家,已经变形成了这样。 护卫们个个是人高马大的壮年男子,面对此情此景,也六神无主。 有的人揪着一个家丁的衣领,怒喝:“明明就是你带着孔兄出去的,也是你来报信,让我们去抬人的,你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也有气势汹汹问吴员外的:“你是不是故意知情不报!” 还有关系好的,竟然抹眼泪:“我这怎么跟嫂子交代......” 还有许多人正在大声抱怨,说就不该进这个镇子,现在应该快点走。 看见小黄带着张白过来,他们也都听过“鱼仙”的名字,亲眼目睹过春来县的奇景,登时都说:“张先生,还请鱼仙救救孔兄弟!” 吴员外和其家丁也告饶:“小黄公,我等当真没有暗害之心啊!与我等无关......” 有“鱼仙”背书,小黄底气也足了不少。 刚刚匆匆一看怪模样,他吓得连滚带爬踉踉跄跄跑去院子里请救兵,现在定了神,板着张脸,说:“都撇撇,都撇撇!一个一个说!你先来!你是跟孔侍卫一起出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指着家丁。 家丁哭丧着脸:“小人与孔侍卫同行,疾步而往,不敢耽搁。路上,见天□□雨,我数次催促孔侍卫,他却不以为然,只顾着打量鹊仙镇风物,渐渐落后。等小人跑到药店,回顾时,不知何时,已不见他的踪影,天上下起大雨......” “我心知不妙,向店家借了伞,赶回报信......” 一侍卫怒容满面:“这只是你一面之词!” 咄咄逼问:“不过是一场雨,你为什么‘心知不妙’?” 家丁自我辩解:“这是我们鹊仙镇,人人都知道的一件事,下雨绝不能留在户外。因为风雨中,常常往来......” 他未说完,就被吴员外惊惶打断,朝天一指:“住口,雨未停!” 家丁的声音戛然而止,也朝天一望,顿时成了个哑巴。 其他人闻言,却不肯放过他们。尤其对是出言制止的吴员外。 小黄神色不善:“老东西!你最好说清楚!看来你确实知道些什么,却不告诉我们?” 吴员外叹了口气:“我们确实知道一些事情。但若说我有意害人,小老儿也早已提醒过,天将雨,不能行。各位根本不信罢了。倒不是老儿不肯全盘托出,只是......各位,你们听,看啊!雨中,还有什么声音?还有什么东西?” 他遂闭口不言,只以手相指。 雨声哗哗,天色晦暗,世界茫茫。 众人迷惘而望,却忽然一个激灵。 即使雨幕如倾,天地一片模糊。但大雨中,鹊仙镇上方,在这一瞬间门,仍隐约可见,有成群的巨大色块,滑翔而过,颜色比黯淡的天空更深。 雨声中,隐隐有振翅声。 一道闪电滑过,微亮其真面目。 这些在上空翱翔的“色块”,因隔得太远,还有重重雨幕,只能大约看到,竟然都是些长着苍白人面的怪鸟,展翅就有七八米,羽毛墨黑如夜。 它们甚至不畏惧闪电,反而争相追逐,借光亮而寻找冒雨出行的猎物。 这些生物以风雨为嬉戏,绕闪电而飞,以鹊仙镇为乐园,在天空肆意来去。 小黄喃喃:“这是......什么?鸟?” 吴员外满脸畏惧,压低声音:“嘘......这就是,袭击孔侍卫的......它们最厌生人......人行夜雨,往往会被它们所袭,而且,在风雨之中,它们更是呼名而有神应......” 果然,他话音刚落,就有人面怪鸟,似乎往这个方向回首。 小黄啪地捂住了嘴。 堂上,众人亲眼目睹,也都一时说不出话,惊怖不已。 唯张白笑道:“既然如此,何不散去风雨,驱逐鬼神?”便大步而前,将陶罐随手抛给小黄,自己痛饮了一口酒,忽然拔剑! 噗——酒喷剑上。以剑蘸酒,张白凭剑而舞,衣袖在雨风里翻飞。 锈剑若浮紫雾,破衣翻作波涛。龙魂虎魄之气,交游北斗之逸。 即使是如此境地,懂武艺的侍卫们也纷纷叫好:“绝妙剑术!” 小黄不懂武艺,说:“张白先生是在跳剑舞祈收雨吗?这把锈剑会不会不太尊重上天?” 李秀丽用鱼鳍作托腮状,趴在罐口,却看得出神。 她既没有看到绝佳的剑术,也没有看到生锈的剑身。 相反,她看到,张白正持笔而书,正作一首诗。 笔画的走向,勾连雨汽,似搅弄风云。诗文的具体内容,她看不懂,似是另一种语言。却偏偏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他在斥江河湖海,降下淫雨霏霏。 他在喝漫天的乌云,为魑魅遮羞。 他在笑自由人间门的风,竟为魍魉低头。 他命令天上的雷霆,不应与邪祟相舞! 于是,雨水渐少,江河掩面;乌云渐散,知惭而去;风澜渐弱,风伯还身。雷霆含耻,猛地回身将天上怪鸟一劈! 剑落。 张白又喝一口酒。 诗成。 风雨顿止,乌云烟消。夕阳踊跃而出,小镇顷刻复明,被拢在金红的光线里。 夕阳重显时,翱翔鹊仙镇上空的人面怪鸟,一时无影无踪。 被夕阳照在脸上时,所有人都傻住了。 小黄、侍卫们由痴呆般的震惊逐渐到了狂喜。吴员外、家丁由震惊逐渐到了面面相觑。 吴员外的眉低了一瞬,又重新高起,喜笑颜开:“雨这就停了!以前,可都要下足一整夜的!原来,天使的队伍中,竟有如此高人,如此高人啊!” 小黄箭步而前,一把抓住张白的袖子,眼睛放光:“张先生,您救了我们啊!” 侍卫们也反应了过来,敬畏地看向张白。其中,领头的那个,姓马,马校尉,讲义气,上前一拜,恳切地指着地上还是人鸟模样的孔侍卫:“先生!您能不能再救救孔老弟?” 张白说:“喏,已经醒了。” 随着雨停天晴,躺在地上的孔侍卫也发出一声吟哦,他身上的羽毛逐渐缩短,褪去。嘴脸慢慢平复,茫然地睁开眼。 张白收了锈剑,用手一弹,把银白小鱼弹回罐中,袖子一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马校尉很高兴,立刻解下衣服,给孔侍卫囫囵套上:“老弟,你醒了?你这是遭遇了什么?” 孔侍卫眼前先是一空,慢慢扫过马校尉、小黄、吴员外、家丁等人,终于反映了过来:“我活了?我还活着?” 马校尉说:“是张先生救了你。” 孔侍卫的眼神慢慢移到张白身上,他忽然清醒了过来。一把抓住马校尉的手,叫道:“大哥,我、我遇到了一个黑衣女人......是只鸟,是怪鸟!” “我们都知道了。你慢慢说。” 孔侍卫羞愧地告诉众人,他在躲雨之时,遇到一个黑衣女人相招,其甚妩媚。他以为对方是暗娼,就尾随而去。谁知那竟是人面鸟身的怪鸟,才一近身,他就天旋地转,晕了过去,人事不知到如今。 马校尉大骂:“糊涂虫,糊涂虫!在京师,你就整日出入烟花之地。我早就告诫过你,你再这样,迟早载在这上面!却不想应验于此!” 吴员外闻言也说:“此怪最厌生人,时常幻化为凡人贪好之事物,以此引诱。一旦靠近,就会横遭不测,孔侍卫此遭,只是变了形容,没有被害性命,已然万幸......” 小黄说:“老东西,我们还没问你的知情不报之罪呢!你不是说下雨的时候不能说出这东西的名称来历?现在雨停了,可以讲了!” 堂上正闹腾着,却听一人说:“啊——沉沉睡了一觉,咳嗽好了许多,连头也不怎么晕了。倒是腹中空虚。” 黄内侍伸展懒腰,打着呵欠,从主院走了出来。他精神好转,竟然一副病愈模样。 一看,大堂上,众人齐聚,连张白和鱼仙都在。 他奇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黄发儿?” 小黄因家贫亲败,自幼被卖入宫,而无大名。因其发稀疏褐黄,人们给他取了个小名儿唤着,就叫做“黄发儿”。 小黄说:“师父,您老人家总算醒了。”他忙把前因俱告诉。 黄内侍听得心惊肉跳,不自觉地往张白身边站近了,不敢置信:“这小镇之中,竟有如此邪祟?” 马校尉等侍从都说确实亲眼所见,连张白都点了点头。 黄内侍半信半疑。孔侍卫,这不看着好好的吗?天也晴了,夕阳挂在天边,小镇清幽。哪来的人面怪鸟? 马校尉急急近前,对他说:“黄公,我曾建言,这镇子隐没深山,明明如此繁华,却连当地常来常往的人,都没有进来过,恐怕不详。如今看来,这里确实有邪祟。现在雨停了,我们快快离开吧。从现在开始赶路,天黑透的时候,大约能回返官道。” 孔侍卫亲自站出来证明。 小黄也一起相劝师父。 黄内侍被劝得有些动摇。罢了,走就走罢。 话未开口,肚子又咕咕作响。而且不止一个人的肚子在叫。 众人从到了鹊仙镇开始,除了黄内侍休息了大半天,其他人都饱受惊吓,哪里还记得饮食? 吴员外十分有眼色,见缝插针,赔笑:“各位要出镇,距离官道,又要再走十里。等那时候,都已经夜深了。腹中饥饿,如何忍耐?冷水冷食的,也不好下咽。小老儿已经备好宴席,上使酒足饭饱,再行出发,也不算迟。我将与众镇民,持火把一路相送。” “宴席上,我再向天使赔罪,与各位尽叙隐瞒之衷情。那鬼鸟的来历,一一陈来。” 黄内侍本来就半信半疑,他又不是个会虐待自己的人,更不肯饿着肚子赶路。说:“你倒识相。”就做主,应了宴。 小黄、马校尉很想马上从这个鬼镇子跑出去。但黄内侍应下,他们也不敢很劝。无奈何,想示意张白去劝说。 毕竟这位是黄内侍很尊重的高人。 谁知张白又打了个酒嗝,晃晃酒壶,叹:“一滴都没有了。”竟一句劝阻的言语都没有,仿佛就等着宴席上大喝一顿。 是夜,吴府灯火通明。 酒宴从内院一进一进往外摆。吴员外果然下足了本钱,比自己做大寿还上心,各种珍馐佳肴美酒,流水一样抬上来。 黄内侍被簇拥着坐到最上方的主座,小黄、马校尉、吴员外陪坐。 至于张白,他不肯入座,却独自坐在一旁的地上,身边摆着陶罐,正翘着脚,拍着锈剑,哼唱着什么。 无论黄内侍怎么相请上坐,张白都不理睬。 吴员外也来请了几次。都吃了闭门羹。 黄内侍只得说:“鱼仙与张先生非是凡俗,自有一番脾性。不得再打扰。” 但吴员外也不敢怠慢。尤其是他见了张白的剑舞。就让下人将酒菜置于小几上,放在张白面前。 等众人坐齐,作为主家,吴员外率先站起,捧着一杯酒,噗通一声,竟向客人们跪下了:“小老儿有罪!” “我们镇上出了鬼鸟,却没有及时通传官府。这是我作为镇长的失职!遭逢诡异,却因恐惧,没有及时告知客人缘由,这是我作为主人家的罪过!” “二十年前,我们镇上因养殖狐狸而逐渐富裕。谁知道,却遭遇了狐狸的报复,引来了鬼鸟为祸。” 36. 三十六 ...... 二十年前,鹊仙镇还是个村子,隐在山坳里,十分穷困。 某日,村里的一位猎户,为养家糊口,冒险进入深山,一去七天七夜。 他的妻儿都以为他死在了野兽口中,正嚎哭时,浑身是血的猎人背着三只昏迷不醒的狐狸回来了。 三只都是白狐,皮毛如雪,洁净美丽。 他说:“我追一头野猪,走得太深,慢慢,四周的山路已经全然不认识。明明是萧瑟的秋日,前方却鲜花开遍,绿草如茵,一块林中的空地上,有泉水从山上汇聚成小潭。泉水旁有许多洞穴。漂亮的少男少女打闹嬉戏于泉水旁,二男一女,年岁都不大,穿素衣,食鲜花。 我悄悄躲在林子,看到他们玩耍累了,就饮一口泉水,像喝醉的样子,竟然伏地一滚,变成白狐,钻入一处地下洞穴里去了。” “皮毛比新雪还要干净顺滑。我一看,就想,这样的皮毛,如果等完整地剥下来,一定可以卖出大价钱。” “于是,我学着他们的样子,以鲜花为食,以泉水为饮,也不觉饥饿。在那里藏了七天七夜。它们每次白天都出来玩耍。终于,第七天的时候,我等到了机会。他们喝完泉水,再次晕乎乎地化作白狐,没有钻入洞穴,而是趴在谭水边,呼呼大睡。我用随身携带的麻药把它们灌昏,再用砍好搓好的藤蔓捆起,带了回来。” 带回白狐后,村里人都惊叹它们的美丽。猎人本来打算小心地剥下完整狐皮。 白狐醒来,知道自己中了招。于是最大的那头,人立而起,前爪相扣,作伏拜哀求状,竟然口吐人言:“我兄妹三者,嬉戏于青丘,因喝多了醴泉,失却机敏的狐性,殆忘危险,而被猎人所捕。但求您不要剥我们的皮毛、毁坏我们的性命。皮毛之价,贵不过数金数银。而您们留下我们兄妹的性命,将我们养于笼中。十日之后,有贵人到此,将买下我们,您将得金成百上千。” 村民们得知,都劝猎人留下三狐的性命,等待十日。 猎人等了十天。 第十天的时候,果然,隐蔽的深山里,车马辚辚,来了华服宝饰的贵人:“听说你们这里捉到了三只白狐?我出五百金买下。” 猎人大喜过望,当即将三只白狐交给了贵人。心里却想,要再去那奇异所在一趟,那里的地上有这么多洞穴,他是老练的猎人,早就一眼看出,那些都是狐洞。 临别之时,三只白狐蹲在华车上,看出了他的心思。 于是,它们哀哀叮嘱猎人:“您已经知道了青丘所在。那是与天下所有狐狸洞穴相通的所在。我知道,您们在其后,一定继续会前往捉狐。我们为族群惹下这滔天大祸,不敢乞求寄望于您们的怜悯。 但,请您们莫行屠事,狐狸的血气将损坏青丘的地气,如果死在这里的狐狸太多,这个地方将彻底被废弃,您们的财路,也就断了。 您们在门前挂上白布,风雨之夜,自有客来如云,购狐。如此,即可富裕二十年,繁华于深山。” 从此之后,猎人一跃变成了附近最大的财主。而鹊仙村的村民,果然艳羡非常,时常前往青丘,那里遍布狐洞。他们谨记白狐的叮嘱,没有屠杀狐狸,而是将它们捉起来,在门前悬上白布,静待客来。 果然,每遭大风大雨,如白狐所说,就有客从四方而来,称是慕名,来购买狐狸。 渐渐地,鹊仙村变成了鹊仙镇。 镇上的人由捉青丘狐,慢慢地,自己也养起狐狸。小镇藏于深山,却日益繁华。 说到这里,吴员外露出自己残存茧子的手:“我就是那二十年前,捉到白狐的猎户。” 黄内侍听得津津有味,问道:“那鬼鸟又从何说起?” 长叹一声,吴员外说:“其实,准确来说,从我捉到白狐起,已经有二十二年了。两年前,正月初一,我夜梦白狐。它们在梦中说:我们过去软弱无力,不但自己遭祸,还连累了同族。不得不许了你们二十年的富贵,以赎我狐民的性命。如今,已经到结束的时候了。鹊仙镇从今天起,不得再贩卖狐子。全镇换上红布,取下白布。否则,祸从此起。” “我醒来之后,见镇上人人惊惶。一问,原来大家在这一晚,都做了同一个梦。” “可是,我们已经家家户户养狐、贩狐。如此二十年为业,荒废农耕,冷落机杼。一时哪里能改?镇民以此而富庶,更不愿意就此废止。” “于是,从两年前,镇上就陆续开始出现怪事。 每逢风雨之夜,天空就有振翅之声,有人面鸟身的怪鸟,翱翔于雨中。 它们女面、无瞳、鸟身、骨腿、鬼爪,通人性,知人心,能学人语,能惑人,吸食人气。被吸食人气的镇民,要么不知所踪。要么,浑身长出羽毛,嘴部凸起如喙,渐渐也变作人面怪鸟,随风雨而去。 我们走在街上,会被鬼鸟围攻,从此不知所踪。 我们阖门闭户,它们就以各种各样的招数来引诱我们开门。 有时候,是以你亲人的声音,有时候,是以美貌女子的模样......全看你心中看重什么。而且,它们依仗风雨而有神应,你只要提到它们,它们必定就来到你的门外。 这些鬼鸟,平时不现身,只有风雨之中才会出现。而我们曾经与白狐约定的,挂白布,等待客来买狐的日期,曾经也是风雨之夜。 我们的客人,大多是趁雨而来。 鬼鸟又最厌生人,只要有生人,就循味而至,百般引诱。 失踪了好几人后,客人们因为畏惧,都改换了时间。甚至,有的再也不来了。 两年下来,我们镇子,再也没人敢行走雨中。” 吴员外眉头紧锁,愁容满面:“我们请遍四方僧道,甚至不远千里去有名的庙、观,重金请大师来日夜作法,都没有用。所有人都说,这是狐狸引来的鬼鸟,报复我们不愿中止贩狐的营生,违背‘二十年富贵’的约定。有一些镇民,畏惧鬼鸟,已经搬走了。你们如果两年前来,鹊仙镇可比现在更繁华。” “那你们现在还养、卖狐狸吗?”黄内侍问。 吴员外点点头:“已成世业,收入不菲,全镇藉此谋生。即使鬼神在天,又哪里能就轻易停止?” 他说得惨痛。 但于黄内侍,不过是酒席推杯换盏前的一个有趣怪谈,他甚至没有亲眼看到鬼鸟。反而听得来劲,兴致勃勃: “你家里应该也有狐狸吧?青丘是传说中狐众的故乡。都说,狐死必首丘。我倒是好奇,你们这的狐狸是有多稀奇,才能贩狐而富。拿来让我瞅瞅。” 送行的宴席上,贵客提出要求,吴员外哪敢不应?当即命管家去提几笼狐狸来。 过了一会,仆人鱼列而入,七八个人,都是壮年男子,每人都抱着一个大笼子,盖着白布。 他们将笼子横列而摆齐,掀开白布。笼中果然各坐着一只狐狸。 大多是普通的红毛狐狸,纤细的四肢呈黑色,只是毛发格外顺滑鲜艳一些。有的瘫在笼里,眼神呆滞。有的扒着铁笼,狐鸣不止。还有的分外幼小,睁着眼睛,歪着头,好奇地看着笼外。 其中,有一只狐狸格外醒目,它浑身都是白色,跟吴员外说的二十年前的白狐,非常相似。 吴员外说:“这是珍品。售价与其他的普通狐狸大不相同。我们一两年也不一定能捕到几只只。” “看起来,都是寻常畜生。”黄内侍打量几眼,失望地摇摇头:“就是皮毛还不错。可惜,你们又不剥皮制草。带回去,叫匠人剥好做好,又嫌麻烦。” 看了狐狸,满足好奇心,黄内侍也就不关心了。 何况,这些狐狸吃住都在笼中,难免尿骚味极重,放在宴席边,臭味会坏了胃口。 吴员外就叫人又把狐狸提了下去,站起来,满脸堆笑地从黄内侍开始,挨个倒酒、敬酒:“这是赔罪酒,小老儿并非知情不报,实在是有衷由。已经全部告诉各位了。” “都吃酒、吃酒!”黄内侍自己拿了一蛊,说:“现在听来,也不是老吴故意知情不报。小孔这不也好好的?” 一刻钟前,吴员外私下里找他,说,为了赔罪上使受到的惊吓,愿奉上黄金一百两。 小黄、马校尉、孔侍卫等人,只得也拿起酒杯,喝了这杯赔罪酒。 酒热气氛。宴席上,渐渐地,众人也放开了,推杯换盏,吃酒夹肉。都是好酒好肉。 慢慢地,月上中天。 小黄、马校尉本来还想去叫张白。 谁知道,一向嗜酒的张白,却独自坐在院子的角落,锈剑横置膝前,一手抱着空酒壶,一手拢着陶罐,竟然已经靠着墙、低着头、闭着眼,微微地起了鼾声。 他们叫了几声,叫不醒醉眠人,也不敢很打扰这位能剑开风雨的高人,就都罢了。只是把那小案几上又摆了几盘热乎的烧鸡、烤鹅之类。 李秀丽嗅着香味,扒着陶罐口,探出鱼脑袋来,正估量着自己能不能跳到案几上,狠咬几口烧鸡。却听到有人轻轻地、焦急地说:【不能吃,不能吃!】 她晃了晃神,左右环顾:是谁在说话? 此时,月亮挂在天上,院子里红灯笼、香酒肉,婢女穿梭,熏熏然。 张白坐的墙角,却分外寂然,月光照下来,冬日的枯草残叶,冷冷清清。 墙根,探出了一只抖抖的狐耳,尖嘴露了出来。 之前。曾在芭蕉树下见过的那只狐狸,探出毛茸茸的脑袋,人立而起,用细黑的前肢,狐脸上焦急万分,对她说:【不能吃,不能吃!】 狐狸开口说了人话,李秀丽又觉身体忽然一轻。 一看,得,她竟然又变成了人模样。这一回,没有立即变回去。 奇怪的是,她身后,张白还在呼呼大睡,似毫无所觉。而正在喝酒的黄内侍等人,明明正对着院门,却对她的大变活人也视若不见。 这难道又是梦? 李秀丽纳闷地想,墙角根的狐狸却蹿了过来,咬着她的裙角,哀求地看着她:【跟我来,跟我来。】 又黑又亮的眼睛长在毛茸茸的脸上,大大的,还有点杏儿眼,眼底深处似乎有钩子、漩涡,沉浸、沉浸...... 两次了。李秀丽盯着那双眼睛,心里有点痒痒。 咦?她清楚地认知到:这狐狸,好像是打算魅惑她? 她一向大胆,更好奇这狐狸到底想干什么,就踢了张白一脚。然后跟着狐狸走出了院子,走向吴家深处。 狐狸带着她七拐八拐,绕了许多人与许多路,到了一个隐蔽在重重院落后的大屋子,屋子外横七竖八,倒着两个看守,地上全是酒壶,鼾声此起彼伏。 红毛狐狸用爪爪轻推门,门锁啪嗒一声掉下,门开了。 大屋子里,一眼看去,全是盖着白布的大笼子。 它蹿进屋,咬着其中一个笼子的白布,拉下布。 这一瞬间,李秀丽周身忽然蹦出金光,与笼中蹦出的黑光,猛然一撞! 无形的、另一个维度上的爆炸烟云,以这间大屋子为中心,猛然向整个吴家,乃至大半个鹊仙镇横扫而去。 身体没有任何异样,但意识里嗡嗡了很久,像被大锤子锤过。李秀丽蹲下,捂着头,半天没回过神。 一只稚嫩的小手,轻轻拍在她的背上:“姐姐,你没事吧?” 红毛狐狸,变成了个十岁左右的童子,焦急万分地拍着她的背。 李秀丽抬起头,看到,满屋子的白布,不知何时都落了下来,笼中,并没有狐狸。 而是一个又一个、浑身脏污、蜷缩着的少年、孩童。最小的,甚至只是婴幼儿。 院子里的酒宴,还在继续。 那横扫半个镇子的“爆炸”,只有张白听到了。 他伸了懒腰,醒来,看一眼自己衣服上的脚印,嘀咕:“踢得还挺重。” 宴上,黄内侍、小黄、马校尉等人,已经开始头晕目眩。 他们以为自己是喝醉了酒。 马校尉大着舌头说:“你这酒、后劲、后劲、有点、有点大......我在京城,千、千杯、不醉......” 啪嗒,他一头栽下。 此时,一行人已经几乎没有站着的。 黄内侍早就“烂醉如泥”了。 小黄年轻,不太喜欢喝酒,因此还勉强留着一丝清醒:“不、不对......你、你给我们、喝、喝了什么......你、你想干、干什么......” 吴员外的脸笼罩在灯笼的红光里,一半如血,一半阴影。 然后,他的脖子、手背,等外露的部分,开始密密麻麻地长黑色的羽毛。 不知何时,他苍老如橘子皮的脸,开始拉平、光滑、细嫩,洁白,粗糙的五官逐渐柔美。 一对巨大的羽翼在他,或者它背后若隐若现。 女面的怪鸟,弯下腰,凑近了这个小太监的脸:“干什么?谁让你们到镇上,还带着这么个修行者来多管闲事,找死。” 它直起身来,苍老的吴员外,已经变成了玉面黑羽、鸟身鬼爪的怪鸟。 吴家的院子里,从家丁到仆人,所有“人”都不见了。 站着的只有一只只鸟身骨爪,身高两三米,顶着女面的黑羽怪鸟,将院子团团围住。 它们歪着头,漆黑无瞳的眼睛,盯住了这一行人中,唯一一个,还站着的人。 张白。 37. 三十七 ...... “爆炸”过后,满室的狐狸全都变作了大致的人模样。 一个个大铁笼,装的竟全是少年儿童。其中竟有幼儿。最大的,十岁上下。最小的,年不过二三岁,还是幼儿。容貌在现代人看来,都最起码能算清秀。 就连李秀丽隔着像素,都能看出他们的像素更可爱一些。 在这个人人平均一口烂牙、一脸皮肤病的时代,已经称得上“姣好”。 寒冬腊月,孩子们穿着外翻棉絮、发黑发硬的烂棉衣,蓬头垢面。没了白布挡风遮寒,缩在笼里瑟瑟发抖。 笼中遍是秽物,臭气冲天。 十岁的童子,扎双髻,发褐。穿赤衣,履乌鞋。他以悲伤的目光看着笼中人,转过身,对李秀丽长揖到底: “这位姐姐,我躲藏在宅院深处,听他们议论说,您是鱼仙。曾消去了一整个县的大肚子病,福泽一方。请您,救救他们罢!他们并不是狐狸,而是人啊!” “鹊仙镇,根本不是捕狐发家的,而是个人贩子窝!” “此地原名鹊山村,距京城有五日路途,地力贫瘠,隐蔽山林,附近多山,难以农耕。幸而附近山上曾有许多狐狸出没,村民以捕狐闻名。但狐狸被他们一代代捕杀干尽,生计无着。 直到二十年前,有三个绝色孩子,在这里与父母失散。一个姓吴的村民将他们捉住,卖与权贵。所得甚富,甲于一方。他尝到甜头,慢慢地,带着村民开始做起‘人货’生意,经营“人货”的拐子们逐渐聚集在此。这里成了附近最大的人贩子聚集之一。 他们运来姣好的少年儿童,谎称是青丘狐。 每趁风雨之夜,方便掩盖行踪之时,就有约定好的、非富即贵的买家,前来大批运走订好的‘狐子’。 此镇以人为货,遂自鸣得意,在山字上添个人字,更名鹊仙镇。” “鹊仙镇日益繁华,奇怪的事情随之发生。被拐到这里的少年儿童,身覆长毛,四肢着地,嘴脸凸出,竟然在镇上果然变成了狐狸,无法人言,无法逃离。只有被贩卖离开镇子的时候,才能逐渐恢复人形。曾有一心寻子的老父母到这里,徘徊半月,与亲生子当面不能相识,人‘狐’错身而过,憾恨终身。” 说到这里,童子垂泪,笼中亦隐隐传来啜泣声。 李秀丽皱眉道:“既然离镇能恢复人形。难道就没有年长点的孩子,被卖出去之后,引人回来救人?” 童子拭泪,叹道:“当然有。虽然鹊仙镇背后有当朝的权贵作靠山,屡屡被官府纵容。但两年前,曾有从这个镇子被卖出去的‘狐子’,坚韧不拔,蛰伏多年,换得泼天富贵,掰倒了鹊仙镇依靠的许多大官们,从而引来了官兵,要围剿鹊仙镇,抓捕这些拐子。” “但这镇上,并非只有‘狐子’,还有‘鬼鸟’。” 童子的神色渐渐凝重:“风雨之夜,镇上同时开始出没的人面鬼鸟。” “两年前,好不容易来的官兵,为鬼鸟所迷,在风雨中转了七天七夜,都无法找到镇子的入口。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运货人’之外的外人能进入鹊仙镇。。” “或许,在酒宴之上,您听到那姓吴的畜生,欺瞒您们,说这些人面鬼鸟,是‘狐狸’招来以报复镇民。并不是这样。如果真是我们招来的,为什么人面鬼鸟会反过来帮助镇子驱逐官兵?” “这些人面鬼鸟,并不是外来的妖物。而是——” 一重接一重的翅膀,几乎像铺天盖地的黑云,遮去了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温。 一张又一张惨白的脸,无瞳的眼,居高临下地逼视他。 传说故事沉淀在幽界,又借洞天而显化。赋予了此类妖物,无论雌雄老少,都一张美丽的脸。 可惜,一想到这些美丽的脸下面,有吴员外的老脸,这就足够人作呕了。 张白伸了个懒腰,似乎是醉梦方醒。他看了一圈这些人面怪鸟,笑道:“两年前,发现自己变成了鬼鸟时,各位怕过吗?” 为首的人面鸟——前吴员外,居高临下,怪笑:“怕?还真怕过。谁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长出羽毛,变出利爪,逐渐不是人的时候不怕?” “不过,可以继续在镇上享受富贵,甚至能飞翔风雨,具备异能,连堂堂朝廷都无可奈何我们。变成鬼鸟又怎么样呢?” 附近墙头的人面鸟都笑了起来,显然他们甚至以自己的异变为傲。 张白晃着空荡荡的酒壶,也笑了:“以人为畜,造下大孽,让生别离恨长年累月聚集,大片浓郁至极的极端情感,打破了人世与幽世的界限,唯一之里映照诸表,致使自己身化异物。却反以为豪。” 另一只鬼鸟不耐烦:“什么‘人世’幽世的,员外,你何必与这练炁士多话!说,练炁士,你们是奉了谁的命令,到鹊仙镇来撒野!” 张白眨眨眼:“误入尔。黄内侍不是说了吗?病急,偶然得知有个小镇,所以暂停车马在这里休息!” “吴员外”怒道:“胡诌!本来,鹊仙镇上,我们早已布下迷阵,连官府的寻常练炁士,都冲不破这迷障。寻常凡人更只会无意识地绕着这里走,根本不会‘想到’要进这里,更不会误入!” 除非有超凡的存在,对凡人下了暗示,让他们“发现”鹊仙镇! 所以,从黄内侍一行人能顺利地发现这个镇子,并踏过这个界碑,全镇就都知道,来者不善。这行“天使”中,定然有不怀好意的练炁士。 张白笑道:“哦,原来这里还有迷阵。那,现在没有了。” 鬼鸟们躁动起来,都笑:“你这练炁士,迷阵怎么会破?我们特意请教过一位大师,这迷阵是仰赖我们的洞天而成,没有我们的允许,怎么可能——” “吴员外等人,化身鬼鸟,仗着此地的洞天,布下迷阵。” “您们是这两年来,唯一的、能进入鹊仙镇的外人。” “而您。”童子的目光在李秀丽身上转了一圈:“您身怀异术,我一看到您,就知道,您是我们破局的关键” “我?”李秀丽指着自己:“我破局?怎么破?” 童子微微一笑:“您肯随我而来,站在这里,就已经破局了。” 话音刚落,天边起隆隆之声。 李秀丽抬头一看,以修行者的眼力,遥遥可看到天边,从左、右两侧,各升起一点光芒,一蓝一银,朝着鹊仙镇扑来。 某处山林,上千大夏士兵,正在几个年轻人的带领下,一寸一寸,在地上摸索过去。人人疲倦。 领头的那几个年轻人,都有修为在身。低者,炼精化炁中阶。高者,炼炁化神初阶。 这几个年轻人的脸色都阴沉沉的。 一个娃娃脸的年轻男子站起身,甩掉手上的土,不耐烦:“娘娘又让我们来找鹊仙镇。这次,我们都在这里耽搁了一旬了,还是没找到。不会跟两年前一样无功而返吧?啊,这种靠五感,亲自感知洞天边界的笨办法,还得搜到什么时候?要不然,求援——” 另一个青春却白眉的英俊男子说:“求什么援?那些大夏主支的仙朝弟子,本来就看不起我们分支。现在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难道还想让娘娘再同圣上哭诉,说我们无能?” 娃娃脸只能闷闷不乐地再次蹲下,开始摸地摸空气。 下一刻,忽然,他跳了起来。 跟白眉青年对视一眼,二人齐齐露出喜色。 另一个身穿宫装的年轻女子一直没有说话,这一瞬间,也笑了一下:“总算——找到了。” 她是现场修为最高者,炼炁化神初阶。便拔下髻上蓝色宫花,丢在地上。宫花绽开,变大,瞬间裹住在场所有人。 然后宫花化作蓝芒,急速升空,飞向鹊仙镇突然暴露的方位。 大夏,京城,某处。囚笼。面容英锐的少女,正面无表情地站在笼中。不笑、不言,宛如木偶。 忽然,她的眼神波动了一瞬间。 只一瞬间。 但已经足够囚笼外的有心人察觉。 一直监控着这具傀儡的那位银甲神将,冷笑:“好贼子。终于等到你的破绽了!” 脚尖一点,化作银光,猛然朝着一个方向激射而去。 才刚刚放话,说迷阵依赖洞天,绝对不会破的“吴员外”等怪,忽生感应,猛然色变:“洞天——破了口子!怎么会这样!” 它们也看到了那遥遥而来的两道光芒。一蓝、一银。 再也顾不得黄内侍、张白等人,惊惶的它们骤然高飞而起,准备逃离这里。 谁知才刚刚振翅,张白随手从宴席上取了一支筷子,朝天一掷。 天上就掉下一根巨木,轰地,将鬼鸟们全部从天空打了下来,压在地上。 木上似有千钧之力,任凭它们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挣扎不得。 张白朝着天边也看了一眼,说:“你们的‘白狐’,来找你们了。” 他晃了晃酒壶,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黄内侍、小黄、马校尉等人,顿时被吸入壶中。他们翻了个身,在壶底的残存酒液里,继续呼呼大睡。小黄还睡出了口水来。 张白嫌弃地嘀咕着“酒壶脏了”,一迈步,转眼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哭号不已的鬼鸟们。 下一刻,他再次出现在了李秀丽身边。 李秀丽还懵着,张白抓住她的肩膀,说:“快走。你变回人形,那大夏的小辈,已经顺着你与傀儡的联系追来了。还有一个挺凶的小辈也来了。再不走,电网就铺下来了。” 说着,一指头戳在她的额头。李秀丽霎时天旋地转,又变回了小鱼。张白将鱼儿一把捞走,转身,一步如幻影,消失不见。 徒留童子露出了然的神色,他仰头,看着天边越来越近的两道光芒,笑了。 然后,带着笼中所有的孩子,朝张白、李秀丽消失的方向,三下礼拜。 轰隆,天边惊雷起。 “白狐”对鹊仙镇晚了二十年的报复,终于,迟迟而至。 38. 三十八 ...... 黄内侍倒在马车上呼呼大睡,疾驰的颠簸都没能吵醒他。 直到隆隆巨响骤起,声音宛如雷暴,远传天地间。 他浑身一个哆嗦,惊醒。朦胧中,掀开帘子,朝音源看了一眼。 只一瞬间,浑身白毛汗,被吓得彻底清醒了。 隔着十里地,也可以清晰地遥遥地就可以看到,远处的某座山被闪光劈中,其方圆数十里,都同时燃起大火。 这座山脚下不远,就是鹊仙镇。 火焰冲天,浓烟升腾,把太阳将要完全落下的世界,化作无边金红。 山林、小镇,定格成了其中扭曲而渺小的黑影。 天火灭世? 黄内侍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 天边沉下了最后一点夕阳,只剩微不可见的余晖。四野黯淡,马车正在官道上疾驰。反而是月亮逐渐清晰。 哪里的漫天金红、天火降世? “鹊仙镇......”黄内侍喃喃,忽然问车旁伴行的骑士:“马校尉,你有没有看到天火降临鹊仙镇?” 马校尉挠了挠头,却一脸迷惘地看着他:“什么?鹊仙镇?这是哪里?我们不是从春来县出来,就一路疾行赶往京城吗?” “鹊仙镇就是那个官道旁......”黄内侍正要以手相指,手却忽然顿住了。指左还是指右?奇怪,鹊仙镇是哪里?他怎么也毫无印象? 鹊什么......仙......片刻后,黄内侍收回了手,已经想不起自己之前问了马校尉什么话。 寒冬的风呼呼灌进来,他打了个喷嚏。 阿嚏。这么冷的天,自己掀窗帘做甚? 他赶紧把厚帘重新落下,错过了天边一道银芒落入山林的场景,舒舒服服地往车上一躺。 马车无事发生地继续往京城疾驰。宛如,从未在中途停过。 唯有李秀丽竖起身,扒着罐口,回身遥望,若有所思。 在她的眼中,映照着两重的天。 一重,漫天的金红天火裹胁一切,火舌舔上苍穹。 有一个海市蜃楼般的城镇,像一道黑色剪影,正在天空的火幕里挣扎呼号。 那虚幻的城镇中,影子般的人面鬼鸟惨叫着化作灰烬。透明的狐狸互相拍着爪、跳着舞消逝。 一重,天空墨蓝,月光清冷如水。 山林在月下依然寂静深邃,树海如涛。 这两重天是叠在一起的,又各自分明。所以显得万花筒般迷离。 直到那鬼影般城镇碎裂在天火中,火焰没有了燃料一般萎靡、熄灭。两重的天,才颜色归一,交叠一起,再也不能分辨。 笼罩在鹊仙镇方向的、那种蒙着纱、隔着一层世界般的奇异观感,也没有了。 仿佛另一重世界退潮般地缩了回去。 张白弹了一下陶罐:“回神啦。鹊仙镇的洞天,已经全破了。” 李秀丽收回注视那壮观诡丽又迷离一幕的目光:【你说那道蓝色的光芒,是来救那些狐狸——那些小孩的,是那一镇拐子的仇人。是她降下的火。那么,那些小孩,真的不会被火烧到?真的能变回人形?】 “幽界的火,只能焚去神鬼,烧掉海市蜃楼般的洞天,如何伤实际存在的人?” 李秀丽听了点点头,但又有些不高兴:【那也烧不死那些拐子?】 张白道:“当然,烧不死。但它们烧去了加诸于人身上的异变。无论是卑微的狐狸,还是仗着异力的鬼鸟,都被毁去,还留在人间的,只有一个个人。年轻的人,卑劣的人。不配为人的人。想报仇的人。而这时候,才是到‘白狐’们真正报仇的时候了。有时候,人的报复,比火焰的火舌更可怕一万倍。” 李秀丽听懂了。 张白是说,那些拐子,落到了曾被他们所拐的受害者手里了。下场只会比一场火烧死更惨烈。 她又问:【这都是你设计好的?】 张白既然能让黄内侍一行人好像服了健忘药似的,肯定也有手段暗示凡人。 鹊仙镇依仗洞天,设有迷魂阵,凡人虽然知道它在那,但都会下意识地避开它的所在。也就是车夫所说的“虽然知道,但没人去过”。 那黄内侍等人是怎么发现的鹊仙镇? 肯定是这不肯姓李,偏要姓张的家伙! 她发出一连串的问题,像个问题批发机:【为什么那狐狸说我身上带着异术,能破开这里的洞天一线?为什么这么巧合?你是不是已经算计好了?还有,刚刚飞来的那两道光,你之前说,其中一个是那些拐子的仇家,另一个呢?】 张白没有先回答,反问:“其实,你问的这一系列问题,归根结底,都在什么是‘洞天’上。你现在,知道什么是洞天吗?” 李秀丽这才想起,张白一开始就说,进这个镇子,是为了教她什么是洞天。 她想了想,先说出她以前在论坛查到过的其他玩家分享的资料,对于洞天,他们解释得很简陋:【‘天地分幽明,相交之处,谓之洞天。’也就是说,洞天就是神怪所居的幽世,与凡人所住的阳世、明世,交界的地方。】 谁知,张白一听就笑着摇头:“这个定义是错的!告诉你这个定义的人,首先,连幽世和阳世之间存在的形式都没有搞清楚,自然,也讲错了洞天的定义!” “幽世的‘幽’,是幽深、幽微的‘幽’。既谓之不显,更谓之深远。意思是,深处的世界,隐蔽的世界。所以,与它对应的存在,才叫做‘明世’‘阳世’。意思是,明面上的世界,公开的世界。” 张白讲的比论坛里要通俗直接多了。 李秀丽一下子明了,想起自己看过的电影,脱口而出:【表里世界!】 张白说:“‘表里世界’?这词倒概括的精妙。看来,你也读过一些真正大派的典籍。不错,就是表里世界。幽世是里,阳世是表,两者互相映照。” “阳世有千千万万,而幽世只有一个。 所有的阳世,明世,只对应一个幽界。 就好像,幽界是一个城池,它可以有很多个进出的城门。 所以,幽世又在一些修行的典籍里,被叫做‘唯一的里’,而阳世是表,又不只有一个阳世,又被人叫做‘诸表人间’。” “所以,把洞天称之为‘幽明交界之处’,是错误的。因为幽世和明世,是没有真正的边疆边界,它们永远交叠在一起。”张白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其实,我们现在,就既站在阳世之中,又站在幽世之中。只是,阳世覆盖了幽界,将其紧紧地裹在沉重的物之世界之中。但,幽世太过轻盈,时不时地,就会溢出来。” 他看李秀丽还不甚懂,就随手从袍子上撕下一块布,晃晃酒壶,酒壶的酒,霎时满了。满到都快溢出来了。 于是,张白将布片盖在壶口,霎时,酒液就快速地渗透了麻布。麻布的颜色变深了。 张白指着浸润了酒液的麻布说:“你看,洞天,形成了。” “当轻盈之幽世,从阳世这个壳子里漏出来,‘浸湿’了阳世之后,就形成了洞天。” “其实,‘洞天’这个词,是古称。阴神阳神各门派发展到今天,早就有人提出了更精准的形容。” “他们将‘洞天’这个词,改为‘溢出区’。” “所以,以‘交界’来形容洞天,是错的。因为它是幽世这个‘里’满溢出来,没过阳世的表,所形成的特殊区域,不是‘交界’,而是‘溢出’。” 李秀丽在嘴里反复过了好几遍:【溢出区......溢出区......】,恍然大悟。 张白道:“阳世是浊重的外壳,在这里,任何超脱肉身之外的法术,都无法彰显。只有幽世,才存在可怖的大法力。而洞天,或者说,溢出区,它因为幽世的溢出,而变成了特殊存在。洞天虽然存在阳世之中,却可以生存、存在一些特殊的生灵、可以存在神异之术。” “同时,居住在洞天区域,或者说溢出区的凡人、凡物,往往也会遭遇扭曲、变化。如人变狐,人变鬼鸟,在溢出区,都是很正常的。” 李秀丽想到狐子、鬼鸟,点了点头:【那这种变化有规则和标准吗?】 “当然有。如果是完全无序的变化。修行者如何行走临时溢出区,将其消除呢?” 【临时溢出区?溢出区、洞天,还有临时跟固定的吗?】 张白答道:“有。溢出区,古称洞天。其有临时溢出区、固定溢出区两种。 固定溢出区,也叫常驻洞天。 如修道典籍中,说三十六洞天,七十一福地之类,都是常驻洞天。永远保持着幽世溢出于阳世的状态。在其中,奇花异草、莫测神怪,时常往来。是凡人眼中的仙家福地。 这些常驻洞天,绝大多数归各大门派所有。 而临时溢出区,或称临时洞天。多因凡人极端之炁聚集,七情泛滥、六欲冲天,勾连幽世溢出而诞。 世上的许多盛极一时,又忽然销声匿迹的奇诡故事、神怪传说,都是临时溢出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他顿了顿:“但无论阴神门派,抑或是阳神门派,门人弟子,遭遇临时溢出区,大多会选择将其破除。一部分是因为有修行上的好处,可以接收临时溢出区中的大量炁。另一原因,防止凡人受肆虐。” 【临时溢出区被消除?怎么消?】 张白道:“幽世本质,就是诸表人间之炁,汇聚一处。临时洞天,就是因为大量极端的炁太过浓郁聚集,导致幽世溢出——就像本来水面刚好与布面平行,你再往其中注水,水就溢出来了那样。所以,要倒掉,或者消掉多余的炁,使幽界重新平复下去,不再超出阳世。” 李秀丽懂了,举起鱼鳍,指着刚才天火降下的位置:【所以,那个火焰里海市蜃楼一样的小镇,并不是真正的鹊仙镇,而是幽界溢出来的‘炁’?】 张白颔首:“这是一种暴力消除的不寻常手段。大夏的那小辈降下的火焰,本质也是修行者高度凝练后的炁,她将其与形成洞天的‘炁’对撞,‘烧毁’——实则是撞散了鹊仙镇多出来的炁,强行直接抹除了鹊仙镇这处临时洞天。” 听得此言,李秀丽心中一动:【那,我看到那些狐狸的时候,我身上忽然爆出一股金光,跟黑光一冲,狐狸们就变成了人模样......有个小孩,还说我身上有异术,是什么破局的关键......】 张白大笑起来:“汝悟矣!” 他轻轻巧巧,就点破了通天教秘术的本质。 “你当通天教的‘秘术’是什么东西?凡人怎么能够在浊世之中做到化龙化鱼呢?切记,切记,此乃修行第一常识:阳世是隔绝诸法之地,欲行超凡之事,唯有洞天与幽界! 此教鱼龙变的本质,就是以大量的特种之炁,加之于汝身,让你变成移动的、小型的临时溢出区!” 宫装女子,萧玉娘站在现实的鹊仙镇上,看也不看身后哭爹喊娘求饶,被兵丁们捆起的大部分镇民。 她环顾左右,双眉微蹙:“之前,有人以小型临时溢出区,对撞鹊仙镇的临时溢出区,两厢碰撞之下,让这里的洞天漏出隐匿的真实位置。但,那个练炁士呢?” 萧七郎已经问了一遍所有镇民、被拐的孩子,回道:“他们都不记得了,记忆被动了手脚。也不知道是谁破了这里。姐姐,你搜寻幽世,可有所得?幽世是阳世的映照,必定残留有阳世发生过的事情。” 萧玉娘摇摇头:“没有。这里对应的幽界,也被一瞬间扫清了。对方修为,必定远在我之上。” “或许,是哪位路见不平的高人罢。” 娃娃脸青年,齐侯世子蹿了过来:“萧姊,这些人都捆好了,一个不漏地带回去,供娘娘发落。那这些小孩呢?” 他指了指,上百瑟瑟发抖的孩子。 萧玉娘说:“也带回去罢。娘娘可怜他们与自己幼时同病相怜。嘱咐过我,将其好生安置,想办法尽量送他们回家。” 三人商议定,就准备带着大部队回程。 谁料,还未起身,就见一道银芒从天边而来,落地,露出一位银甲神将。 他脸色不善:“刚刚的天火是你们用的?可曾见到一容貌柔美、修为在炼精化炁阶段的少女,唤作李秀丽的?” 萧玉娘三人都说不知。 又问吴员外等人,也都茫然。 银甲将脸色阴沉,斥责萧玉娘:“如果不是你们擅自直接消除了这里的洞天,导致一切痕迹都溃散,那贼子也不至于走脱!” 萧玉娘八风不动:“这位师兄,我们同朝为官,同是大夏门人,你说话,应当谨慎。我们是奉陛下之令,来剿灭这处荼毒我大夏子民的拐子镇。怎么就成我们‘擅自消除’了呢?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你说的那贼子,曾经在这里待过。” 银甲将嗤之以鼻:“别叫我师兄。我是大夏仙朝的主宗弟子,直接听令于仙朝,可以直接叫当今陛下一声师叔。你们不过是这处世界的凡人大夏王朝的分宗门人。更别拿师叔来压我。捉拿这贼子,涉及的是仙朝主宗的命令。尔等不知道也罢,如果有意纵容,别怪我将尔等一起拿下。” 他环顾一遍,就将鹊仙镇的幽明两界看遍。确认并无踪迹,极不甘心。 这十日来,不知道对方是以什么遮掩躲避,不但过路的幽世毫无踪迹,连与傀儡的联系都暂时遮蔽了。 好不容易方才等到了一瞬间的对方显出炁来,他立刻遥遥追来,却还是迟了一步。 看着那银芒飞走,齐侯世子翻了个白眼:“呸,狗屁主宗弟子!”又问:“萧姊,他说的那个李秀丽不会就是帮我们找到镇子的高人吧?” 萧玉娘道:“什么‘李秀丽’,我们又没见过。我们到的时候,只有这满镇的凡人。既未见过,与我们何干?不要去探究,也不要多生事端。走罢,将这些人都带回京师。娘娘还在等我们复命。” 三人中,以萧玉娘为尊,她既然这么说了,他们也就依言而行。 便押着大部队,回返京都,一雪两年前无功而返的前耻。 39. 三十九 ...... 在去往京城的路上,张白果然一一地将“洞天”——或者说“溢出区”相关的更多知识,教给了李秀丽。 【移动的临时溢出区?】李秀丽扭扭尾巴:【所以,是我身上的‘洞天’撞破了一角鹊仙镇的‘洞天’?】 张白肯定:“两个洞天的规则相撞,其炁相冲,施加于你身上的变化,就也不稳定。所以你能变回一会人形。” 【通天教是怎么做到的?】闻言,李秀丽道:【不是说,极其浓郁的炁聚集一起,导致幽世溢出,才会形成洞天?可是,我当时并没有这样强烈的情感,那这些‘炁’是从哪里来的?】 张白说:“这与通天教的来历密切相关。” 李秀丽奇道:【通天教有什么不得了的来历?】 “你不知?” 【我为什么要知道?】 张白道:“你与通天教的姜姓族人如此相熟,甚至得传秘术,却不知道通天教的来历吗?” 【我跟他们都还没认识超过七天呢!跟你倒是认识十天了。】 张白这回是真地怔了一下,笑道:“你知道京城作为大夏分支的重点看管之地,如今时节特殊,是何等的险恶?以你的炼精化炁中阶都未满的修为,要去京城救刚认识七天的人?” 【我当然知道,等级不够的时候,去打大副本,十有八九要寄。但有的人,认识了十几年,还是很讨厌。有的人,七天,就够当我的朋友了。他们是我的朋友,救我好几次,也教我本事,还是因为我的事,才被那臭鱼一家人连累,被当场发现,被抓。我不想欠了他们。】 她满口的“等级”、“副本”、“寄”之类的怪词,但并不难理解大概意思。 张白笑道:“你与他们相识七天,为相救之恩、为相教之德,肯负险上京。我与汝相识十日,倘若以后有难,小姑娘救我不救?” 他本是随口玩笑。 谁知,银白小鱼,这个认识十天以来,一直脾气颇坏颇骄纵的小姑娘,却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一路上不让我变人形,是在帮我。你虽然不肯姓李,但以后你要是倒霉了,叫我一声,我就去救你!】 张白大笑,大拊掌:“善!善!那太白将来有难,就指望小姑娘你搭救了!” 他的具体修为境界虽不知道,但眼看着肯定比她高得多。 李秀丽难得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故作深沉地咳嗽一声,立刻转移话题: 【才认识七天,一路上要么在被城隍追杀,要么在被玉江龙追杀,我怎么会知道通天教的来历?倒是你,你对‘鱼龙变’这么熟悉,你很了解通天教吗?还是,你就是他们的同门?】 张白说:“通天教在修行界,地位特殊,天下有门有派的修道者,多少都听过一点他们的名字。我与通天教有一些关系,不过,并非通天教徒。” 李秀丽好奇起来:【通天教很有名吗?】 “这不是有名、不有名的问题。”张白说:“修道,无非最终图一个,成就阴神,或者成就阳神。如今天下的修行门派,自然也分成了阴神门派、阳神门派。” “而通天教,是上古阳神门派,同时也是阴神、阳神共同的祖庭。” “同时,是许多阳世之中,人族的祖庭。” 【它这么厉害?】李秀丽讶然。在小说里,这种什么“祖庭”、什么“上古门派”,都是牛气冲天的。 她决定重新考虑考虑之前姜熊、姜虎说的“认亲”事。 下一刻,张白却似看穿了她的想法,打消了她的念头:“厉害?相反,通天教已经过时了。它诞生于人族的蒙昧时期,教众之间,最初以血缘关系联结,其修行理论、修行方式,局限性非常大。通天教衍化出了后世众多阴神、阳神门派,但它本身,却因衍化,而无可挽回地衰落了下去,四分五裂,最终,消失在了历史之中。仅有零落支族分散隐居在诸表人间。” “但形灭,神未灭。身死,血未断。同时,千万岁月,沧海桑田,如今砂砾般的诸表人间,依旧有数不清的人族,与通天教有血缘关系,是其教众的子孙后代。历代颇有声名的许多门派,包括如今作为阴神五大派之一的大夏仙朝在内,都继承了通天教相当一部分遗产。” “大夏仙朝,更是与通天教正宗嫡传之间,有着相当的血缘干系。通天教主的直系后裔之一,华族的姜姓一支,因此避居在大夏仙朝所属的这个分支阳世。” “因此,虽然教灭、族散,通天教的神圣,却至今还游曳在幽世之中,是煌煌的大现象之一。” 【‘大现象’?】 张白叹了口气,点了点她的小鱼脑袋:“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这也是基本常识。什么都要教,我亏大了啊。得叫老师。” 李秀丽撇过头去,偏不叫。 张白也不继续逗她,说:“你看,诸表人间,有日有月,有山川河流,有风雷雨雪。幽世,当然也有。” “但幽世并不是物之世界。它与阳世,是互相映射的。但这份映射,并不对等。幽世是诸表人间的炁之汇总、沉凝,而炁是人之元,必升于人体。所以,严格意义上,幽世是与阳世之‘人’互相映照。幽世的日月山川风雷雨雪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神鬼精怪,本质上,都是人类之精神的映射,是人类之炁的形象化。” “甚至于。每个人,都有一个对应的、幽世的自己。” 李秀丽立刻把头转过来,问道:【我呢?我也有吗?】 张白笑道:“当然,人族得天独厚,人人都有。这种阳世之‘人’在幽世的映射,修界目前统一的正规称法,是‘现象’。有些人间的俗话里,会有三魂六魄、魂魄、精魄,等等叫法。” “但‘人’是非常复杂的,所以,幽世的各种‘现象’,厉害程度也各不一样。普通人的种种,对应的是幽世普通的‘现象’。而一些所有人共通的情感,在幽世往往衍化为一些神奇之极,也危险之极,壮丽、诡异之极的大现象。 这些大现象,有时似一方传说仙境,有时是日、月那般的神话生物,有时干脆是山川河流那样的亘古的存在,随人族历史生灭而干涸或者崩塌。” “比如,当年通天教灭亡。幽世之中,伫立了无数年的不周山,作为通天教的映射物之一,也随之倾倒。” 张白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李秀丽。她对“不周山”三个字,毫无反应。 他面上没有异样,也没有任何中断,继续说:“但,通天教虽然大体上宣告灭亡,其教众,或者说其族人,仍然大批存在着,只是分散诸表人间。其血脉,更是直接延续在了各阳世的人族之中,子孙万代。其当年种种文明,更随血脉被人族继承,诸多修行理论,也被后世所发展。凡有人族处,必有通天教的遗迹。” “所以,通天教虽灭,正传衰微落魄。但通天教的一些堪称神圣的大现象,却借由人族的万代子孙,依然辉煌地游曳于幽世。” 他低下头,凝视着银白小鱼:“比如,你曾在‘梦’中,见到的那条,口衔嘉禾,一头双身,一身十二节,一身十三节,头尾相衔,凌驾时间与空间的生物。” “祂就是通天教秘术,‘鱼龙变’的根源来历。” “祂是鱼,也是蛇,到后世,也演变为龙。是后世之龙的最初来源。它身体的节数,与人间的十二个月,密切相关。一节为一月。祂的头部,在冬至的位置。” “祂游曳于幽世之中,因其本是通天教的大现象之一,所以,联系着有通天教血脉的诸表人间的所有人族。” “与你一起的那两个通天教小朋友,实际上,他们传给你的秘术,是通过音乐,将阳世的你,与幽世之中,通天教的这个大现象联结在一起,共鸣。这种凝聚了十方人族之炁而存在的大现象,只是稍微分给你一些炁,就足够在你的周身人为制造移动的临时溢出区,让你得以化龙、化鱼。” 李秀丽说:【那我听到的那些声音是——】 张白:“准确来说,那其实是祂听到的声音。是祂联结的、所有与通天教有血脉关系的人族,从各个阳世传来的心音。这也是‘后遗症’之一。因为你修为太过低下,周身之炁薄弱,承受不了这些心音。如果你不能及时地在大夏的阳世找到固定的坐标,用阳世为屏障来隔绝这些心音。那很快,你的精神就会被万万人族之心音冲散,从此,成为祂的一部分。” 鱼是没有汗的。但李秀丽一阵恶寒。 她心里清楚,张白说的,极大概率是真的。 因为她当时,仿佛在冥冥中化身那个生物时,感觉就是这样。 只要那些声音从尾部爬到了她的头部,她直觉,自己必死无疑。 甚至,能得到常规意义上的“死”都还算不错了。 这十天来,看似是她帮那些倒霉蛋“转运”,其实是他们救了她。 她沉在鱼缸里,慢慢消化着张白说的这些知识,陷入了沉思。 张白也不打扰她,又喝起酒来,自得其乐。 李秀丽一点一点琢磨,突然回过味来:【咦?那你跟通天教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要帮我救我?】 【还有,既然姜家人,跟大夏有不浅的血缘关系,那大夏为什么还要抓姜熊、姜虎,通缉姜月?】 张白晃了晃酒壶:“受人之托,前来搭救通天教后人。刚好撞到你个跟通天教有关系的女娃,一点常识都没有,差点就变回人形,被人顺着傀儡的联系一锅端了。” “至于大夏为什么要抓姜家人......或许,”他砸吧一下嘴:“或许,是他们知道了一个秘密。” 李秀丽被“秘密”两个字提起了好奇心。马车却忽然颠簸了一下,酒壶里的酒和陶罐里的水一起荡了出去,她用鱼鳍扒住陶罐口,险些被一起晃了出去。 车门外,响起小黄的叫声,还有马校尉等人惊异的声音:“啊,怎么就到京城了!”“我们不是还有三天的路程吗?” 京城到了? 黄内侍也被惊醒了,探出头一看,也吓了一跳:“难道是鱼仙施的神法?” 前面,前面遥遥已经可以看到高大的京城城门。怎么这么快! 他们正惊异时,斜下里横出一个声音:“鱼仙?也来京城参加天下大比的?哪来的乡下门派土包子?大呼小叫的,连缩地成寸都不懂?” 黄内侍定睛一看,隔壁也有一辆野兽般的铁皮“马车”。 马车无蓬,车上除了坐两个双目游离,满面通红,显然被刺激不轻的同僚——去其他省寻找祥瑞的王内侍、陈内侍,还坐了几个年轻男女,打扮奇异,露胳膊露腿露半边胸脯的,头发也红红绿绿。 说话的,正是这几个嘻嘻哈哈,衣不蔽体的奇怪男女,他们语气鄙夷:“谁叫你们在前面挡路,太慢了。我们好心捎你们一程缩地成寸。” 马校尉等都被吓了一跳。 这几个男女却头也不回头,带着王、陈两同僚,铁皮“马车”以一种离谱的速度,咻地一下绝尘而去。 荡起的风尘吹开了马车窗帘,李秀丽刚好看到了铁皮马车的样式。 她的嘴巴慢慢张开了: 汽、汽车? 等等,为什么,一个古代侧世界,会有汽车啊!! 张白倒没任何惊异之气,只评价说:“日曜城的红芙牌新车,线条真丑,发动机也不行。也亏得他们派出子弟来献这‘祥瑞’。” 你名白,字太白,但从你应该吟唱的嘴里说出了什么? “新车”!“发动机!” 李秀丽瞳孔地震! 张白却没有发现鱼儿整个都呆了,只拎着酒壶和陶罐跳下车,说:“记住哈,小姑娘,从现在起,你不但是鱼仙,还是一个不入流的,杂鱼阴神门派,嗯,就叫天讯门吧,天讯门的一员。” 此时,高大壮丽的皇城外,正碌碌地排队入城,四方来客。 来的,全是献祥瑞的人。 本来,他们应该是皇宫使者去民间“找来”的,互不相识,天南地北的方士。 但此时,都挤在城门前,彼此毫不掩饰,互相熟络地打招呼:“这位师兄,你也来啦?你们给大夏的‘祥瑞’是什么?” “哟,地煞观的怎么这次这么迟?” 张白咳嗽一声,拎着陶罐,毫无痕迹地融入了这群人:“幸会、幸会,我是天讯门的......” 40. 四十 6000字,二章合一 曙光初照,下了一夜的雪,停了。 京师掩去了平日的车尘马足,一片素净。 宫城明黄的琉璃瓦上、朱红的宫墙上,都覆了一层白。 一重一重又一重的宫门后,传来一声一声又一声的悠长钟声。 晓钟唤醒了人间万户,窗开门推,烟火渐繁。 身着朱紫的百官,早已下了车马,等在宫门前,扶冠整袖,鱼列而入,过阊阖,登玉阶。 玉阶梯遥遥上,通向高处的金阙。 宫殿辉煌,建在地势颇高的平台上,宛如九天。天子就在其中。 而这一日,除去百官,还有一群特殊人物,也亦步亦趋,朝天子。 与乌纱朱紫的官员们相比,这些人物穿着打扮千奇百怪,甚至有露胳膊露腿头发红红绿绿的,大都捧、带着许多稀奇玩意。 百官也注意到了这群人。从内阁学士到六部各官,无不议论。 内阁的魏首辅怒气冲冲:“真是荒唐!我等劝了这么久,陛下还是让竖阉们领着这些方士入京来了!莫非欲效前朝求仙事?” 次辅连忙安慰急性情的同僚:“老魏,忍忍,忍忍!如今这些人来都来了,等到了朝上,我等觑着形式,看陛下将欲何为,再作打算。否则,陛下又嫌我等多话,更要偏着那些投靠妖妃的混账了。” “妖妃”一字,像一盆冷水泼在头上,魏首辅瞬间冷静下来。 朝臣中也分作泾渭分明的两班。一半多见了这些特殊人物,咬牙切齿,怒涨脸色。另一小半则不以为然,甚至朝那些人点头微笑。 便有咬牙切齿的朱衣官,相对年轻气盛,竟然撸着袖子,就要上去呵斥带着方士们入宫的太监。 刚走了一步,就被人拉住,让他老们。 阁老们虽然也神色冷冷的斜去几眼,但并没未上前训斥,更未有说话,只是转身而去。 于是,群臣只得按捺下来,只是耻与为伍,憋着气不说话,都贴着台阶走,想离越远越好。 一行是嘻嘻哈哈,摸扶手,摸台阶,东张西望,千奇百怪的“方士”们;一行是沉默异常、十分规矩的百官。 这彼此几乎不相容的两行人,一起步上丹墀,各自进了殿。 张白就抱着陶罐,缀在“方士”们的队伍尾部。 他要献的“祥瑞”,则探出头来,左右四顾,兴致勃勃,打量着皇宫、金銮殿。 等进了殿,金銮殿的御座之上,却空空如也。 座旁有一架纱制屏风,屏风后有一美人榻,隐约可见一个婀娜身影,云鬓花颜,绮罗珠饰。宫人正服侍左右,小心地为她递着瓜果。 此情此景,方才还忍耐的百官,再也忍不住了。 魏首辅花白胡子,脾气却最火爆,率先质问屏风后的美人:“御座之旁,岂容妇人设屏而卧?娘娘,请退回后宫,请陛下前来早朝!” 美人吃着瓜果,却笑,声音柔润缠绵,像春日里的花蜜:“阁老何必动怒?陛下昨日上了朝,就说头疼。今日当然又参道礼佛去了。现在哪座道观、佛寺,本宫也不知晓。临行前,他交代了本宫,来为群臣解惑答疑,陈说种种圣意。如果本宫退回后帷,谁来为陛下传达圣意呢?” 语罢,也不待臣僚再开口,就问一旁的太监们:“诸位内官,前来奉献祥瑞的奇人们,可都在这里了?” 前端时间,皇帝令自己亲近的宦官寻访天下,觅神仙传说、祥瑞奇迹。于是,或主动上门,或“被动”找到,四海方士俱呈祥瑞而来,齐聚京城。 不同于群臣的脸色各异,为首的大太监对这位美人儿却恭恭敬敬:“娘娘,所有切实有祥瑞献上的奇人,都在这里了。” “娘娘”便好奇地将这起方士一一打量。 只见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僧有道。 有胡须垂地的白头翁,也有貌似五六岁的童子。 有英俊潇洒的青年,也有妩媚鲜妍的女郎。 最瞩目的,是站在方士队伍最前面的几人。 这几人明显分成了四派。 第一派,穿着暴露,举止放诞。大庭广众之下,寒冬腊月之中,女子脸色苍白,眼圈浓黑,一头花花绿绿的发,穿肚兜样式的小衣,短到腿根的裤子,竟然和同样露胳膊露腿的情郎,在金銮殿上吞云吐雾,神情享受。 一方面羞得朝臣们眼睛不敢往他们身上放,一方面,那烟雾的独有臭气,又熏得人心生厌恶。 第一派,一身左右颠倒的道袍,长相似男若女,左手牵着三头恶犬,右手牵着一尾猫,肩上还立着一只鸟,任由狗吠猫叫扰乱朝堂。 第三派,貌似是僧侣,但留着长发,配着珠玉,金线织就的袈裟下,还有一身与中原不同的繁复华服。神情十分倨傲,昂头,鼻孔出气,眼睛滴溜溜地在御座上打转。身边几个仆人打扮的,在朝堂之上,正为其烘手捶腿。 第四派,落后上面三派人一步,男女人数各一半,穿着打扮入乡随俗,是大夏寻常的富家公子、小姐装扮,一点儿也不出奇。站在那,除却好奇地多看了几眼金銮殿外,只垂手而立,规规矩矩。 其余人,显然附首这四派而已。 “娘娘”打量够了,对这些方士中的怪诞举止、妆容,十分容忍,只温言:“陛下正在道观修行,听说天下奇人云集京师,为他的生辰献上祥瑞,很是欣喜。但苦修之中,不便外出,遂命本宫领旨前来,招待各位。不知诸位羽士,师从何门呢?” 第一派,那吞云吐雾的女郎,喷了一口烟气,嬉笑着答道:“日曜城。” 第一派,从狗吠猫叫鸟鸣里,夹杂出一个声音:“地煞观。” 第三派,正主袖着手,昂首不答。其仆从回说:“天人寺。” 第四派,一男一女上前,向娘娘及百官,都拱手相礼,文质彬彬,齐声说:“阳春派。” 这四派人都说完,其余方士,才准备说话。忽听虚空之中,传来一声幽森的、令人鸡皮疙瘩升起的喟叹:“轮回殿。” 众人才注意到,有一个隐隐约约的黑厮,似人非人,在大殿柱子的阴影里扭曲闪烁。 百官都被吓了一跳。有个御史就嘀咕:“都是什么神神怪怪的家伙......” 方士们一一报了师承来历。 其余诸多门派,要么是上述几派的分支,要么是附庸,要么是沾亲带故的小门派。 李秀丽听到,一旁有其他人嘀咕,说:“大夏真有面子,日曜城、地煞观、天人寺、轮回殿,阴神其余四大门派都齐了。连作为阳神大宗的阳春派都来了......” 话音未落,前面一个人回头翻了个白眼:“咄,哪来的乡野小修?世无阳神!阳春派早就改投了阴神,也是阴神一系。应该说,算上大夏自己,现在是阴神六大派齐聚。” 屏风后,“娘娘”说:“诸位远道而来,不知都带了什么‘祥瑞’?” 日曜城的人说:“我们带来芙兰版定制汽车一辆。专为大夏皇帝所造。新能源,新材料的电池,可供可日行千里,行驶五十年之久。请娘娘离殿下观。” 百官都不知道何谓“汽车”,因名推义,议论纷纷。 屏风后的美人闻言站起,被宫女扶着,款款下殿。 她肤凝霜雪,艳胜牡丹,云鬓扰扰,有倾城之色、绝代之貌。年已经三十岁,但不见丝毫衰微,反是花正浓,月正香,风致愈好。 款款下殿,腰荡巫山云,群曳潇湘雨。 此前骂她的朝臣,也不禁目光追随者美人而动。 方士之中,亦多有看得目不转睛的。有人低声说:“不愧是‘白狐夫人’。果然艳冠当朝,难怪大夏皇帝情不自禁,君夺臣妇,令其由婢妾身份,一跃成贵妃。” 被称为“白狐夫人”的贵妃到了殿前。 日曜城的使者,就将手一指,殿外的广场上,出现了一辆钢铁巨兽。 他们跳进巨兽,呜呜声起,一脚踩下油门,这钢铁巨兽就在能同时容纳上万人的广场上绕起圈子。 这凭空指物的本事,惊住了群臣。钢铁巨兽“奔跑”,更让百官伸着脖子,目光灼灼。 兵部尚书忍不住叫好:“以此速度观之,日行千里,绝非虚言!如果能维持这样的速度,达五十年之久,天下良驹皆休矣!” 见到日曜城出了风头,地煞观的来客不服气,上前一步:“娘娘,我也有一礼。” “只是,此礼需要人来配合。找上一个男子,太监也可。” 贵妃就随手指了个小太监。 地煞观来的这个人,是身穿颠倒道袍的道人,从怀中取出一个七彩药瓶,倒出一丸药,让小太监服下。 小太监吞下之中,片刻之后,忽然大叫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肚腹迅速隆起,直如怀胎十月。 然后,他满面痛苦地跌坐在地,□□流出血来,剧痛使五官扭曲,惨叫着,从下裳间,漏出了一个......一个......婴儿! 那婴儿是个正常出生的人模样,片刻后,哇哇而哭。 朝上诸公,乃至有部分方士,揉着眼睛,瞠目结舌,甚至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 道人抱起那个还沾着血的婴儿,又取一丸药,喂给了自己身旁的三头犬。 三头犬当即卧倒在地,也嚎叫起来,肚腹极鼓。片刻后,□□裂开一个大洞,其中,血淋漓地又钻出一个婴儿来! 产子后,三头犬的□□却急速愈合。小太监也能站起来了。 道人左手、右手,各抱一染血婴儿,露齿一笑:“我有丰产药,可使无论男女老少、飞禽走兽,皆怀人子。顷刻而怀,顷刻而孕,为大夏增加丁口。” 这下,百官已经不止是瞠目结舌了。 这听起来貌似是好事。观之,令人胆寒。 魏阁老说:“娘娘,此妖术矣!不可受!” 颠倒道人闻言不愉,横了这老头一眼,正要说话。 面对殿上多出的两个嗷嗷婴儿,贵妃也头皮发麻,却面不改色,立即打断了两人将起的冲突,笑道:“多谢羽士为我大夏增丁添口,陛下圣寿在即,这果然是祥瑞吉兆啊!来人,把这两个孩子带下去,备好牛乳,好生照顾。” 便命宫人将那两个婴儿,以及产过子的小太监都带了下去。 她则接过七彩药瓶,装入玉盒,不动声色地绕过了地煞观,对天人寺的僧侣说:“日曜城、地煞观的祥瑞贺礼,都......不同寻常。不知道,贵客又有何祥瑞?” 天人寺的僧侣厌恶地看一眼地煞观的道人,拍了拍手:“我之礼节,自然不同于某些疯道。献,谱系。” 他取出一卷卷轴,展开。轴上汇有无数怪异神灵,都在动。其中边缘角落处,有一身穿龙袍的男子。 僧人说:“寺中已将大夏皇帝列入图谱。以后,大夏皇帝在我们这里,同第三等天人的待遇。” 贵妃还在等他继续展现轴上神妙,谁知,僧人已闭口不言,昂首傲然,似乎自己给出了什么天大的好处。 原来,这就是他们全部的“礼”。 好生高傲!大夏自认是□□,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慢待? 百官都看不下去,朝这傲慢和尚怒目而视。 气氛正僵时,阳春派的一男一女,上前打破了略僵的气氛。 他们规规矩矩,向贵妃拱手而礼,说:“我派只是前来观礼,并无奇异祥瑞献上。但因大夏皇帝圣寿在即,贺寿不能无礼,因此略带了一些俗物,望勿见怪。” 他们的贺礼是被人流水一样抬上来的,有五十多个箱子,摆满大殿。一打开,珠光宝气,金银耀耀。 与此前三派相比,阳春派的贺礼,确实并不出奇,“俗”得慌。 但无论是贵妃,还是百官,心下都悄然松了口气,十分欣慰。 他们的气还没喘匀,那站在大殿柱子后的阴影里,时不时扭曲闪烁,望之非人的黑厮,宛如从极深远幽深处传来的声音: “去!” 话音刚落,外面是青天白日,大殿忽然晦暗不已,似蒙薄纱,起森然寒意。 不同于冬日的冷,这种寒意是顺着人的脊椎,深入心灵深处那样,一寸一寸爬上来的。 昏暗之中,魏首辅觉得自己的下裳,似乎被人牵住了。 他低头一看,骇然欲绝。 地上爬着数个颜色青白,瞳孔黑洞、爬着尸斑的幼儿,它们身穿下葬时裹的锦衣,烂掉了嘴唇的口,牵着他的衣角,想要往他身上爬,不断地呼着:“父......父......”“祖父......” “一娘毒死了我......” “大狗咬死了我......苦.....苦......” 他还认得它们当中的几个。 那是他的妻妾、儿媳们夭折的孩子。 也有大臣被几个苍白扭曲、浑身水淋漓,半透明的女子用藻般黑发缠住:“夫主,我在井里,好冷......” 有人被从头裂成两半,腰上用布绳系着的男子缠住,它一说话,就从裂开的脑袋里喷出浆沫:“我们死了......在九幽......铡刀,痛......你也贪了这么多,迟早来陪我们......” 就连贵妃跟前,也站了两个男子。一个青年,一个少年。他们虽然也青紫脸色,一个脖颈吊着绳子,一个七窍流血,但,却并不狰狞。甚至,有别样的美。 他们的盖世俊美,与贵妃的容貌十分相似,显然有亲缘关系。并不呼痛,也不叫死之屈,只叹息说:“妹妹,一十年前,你我离散在京城,就再也未能相见。如今人间重逢。你......你长大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贵妃一直平静的脸色,变了。她眸中涌出泪来,伸手去够哥哥们的手。 刚够到,两位哥哥作云烟散。 那幽森的声音说:“去!” 于是,大殿的晦暗顷刻褪去,蒙纱感无踪。 阳光照进金銮殿上。不属于人间的存在荡融而散。 大臣们或跪下哀求,或怜爱痛哭,或喃喃诉说,都戛然而止。 贵妃的柔胰,穿过了点点光尘,没来得及触及亲人的脸庞。 殿中仅剩的黑暗,就在柱子后面的阴影中。 黑厮说:“这祥瑞贺礼怎么样?皇帝如果有想见的,不在此世的人,我们都可以让他见到......” “酆都深处,我们......还为大夏皇帝......备好了......一个......好灵胎......” 他亦或者祂,嘿嘿地笑:“如果......他......死了,就用得着了。下一世,还能在这灵胎上,想起这辈子,再造修为......” 有轮回殿“珠玉在前”,接下去,剩下的小门小派的诸多“祥瑞”,无论是贵妃、大臣们都已经不在意了。 连魏阁老都不再提怪力乱神。他们心神恍惚不能醒,时不时用目光扫过黑厮所在的阴影,神情既畏且惧,又有渴望。 只有贵妃,虽然略微恍惚,倒还能维持仪态,勉强听完了所有方士献上的祥瑞贺礼。 心不在焉地从所谓陶罐鱼仙上掠过一眼,贵妃说:“各位献上的祥瑞、贺礼,都与众不同。陛下定然开怀。” “六日之后,是陛下的生辰,将同时召开天下大比,令诸位同台论道。凡献上了祥瑞之门派,皆可参与。论道之后,择出前三名,陛下将亲自接见。” 又说:“礼部,叫鸿胪寺备下房舍,好生款待。” 鸿胪寺是负责招待外宾,接待朝贡使臣的。这是准备将这些从犄角里纷纷冒出来的方士以外国藩客相待了。 礼部尚书兼任内阁群辅,刚刚见过了自己难产而死的前妻,正心神激荡,闻言机械应道:“是,遵娘娘懿旨。” 众方士随礼部侍郎而去。 贵妃揉着额头,也不再多留,打发了恍惚的群臣,凤驾回宫。 回到自己宫中,一个宫装丽人,一个白眉青年迎上前来,对贵妃说:“娘娘,鹊仙镇已破。我等将‘姑获鸟’全部缉拿。另缴获‘狐子’五百人。” 便将具体情况,俱陈贵妃。 宫装丽人说:“......至于,那最初撞破了鹊仙镇洞天的高人,我们并不曾见到主宗师兄口中所谓‘李秀丽’。倒是......黄内侍领着春来县的‘鱼仙’,曾经过鹊仙镇附近的官道......” 鱼仙? 贵妃想起了刚才殿上见到的“陶罐鱼仙”:“细说。” ...... ...... 鸿胪寺。 五大派被安排在天地玄黄的天字号。 其余人等,则分布于地、玄、黄。 除去阳春派外,其余四大派正聚集在一起。 日曜城说:“仙朝与我等约定。我等阴神五派同气连枝,我等所掌的诸表之中,都有大夏的一份道统。大夏之中,也应有我等的一份道统。 凡仙朝所属之明世,驻守该明世的大夏皇帝入道满三十年之际,阴神诸派将以献祥瑞的名义,前来传道。驻守此世的大夏帝王,应开社稷图,为我等分配传道权限。” “六日之后,是此方世界皇帝的‘生辰’,我们从各个世界远道而来,装作方士,前来贺寿。六日之后,也是各派约定好的,开社稷图,分配传道权限之日。但,几位应该心知肚明。师门这次派我们前来,可不止这点目的。” 天人寺的僧侣皱眉:“不必装模作样。直说罢。谁不是为了桐音宗而来?互相交换一下情报吧。大夏仙朝在这个世界,发现了桐音宗的痕迹,却瞒而不报,藏在社稷图之下,想要独吞线索,可恼可恨。” 地煞观的道人嬉笑:“我听说,大夏境内,桐音宗的出现,跟仙朝的祖源,通天教族人有关。这个阳世的这支通天教族人,姜姓,是通天教教主的正传嫡系之一,与大夏血脉相通。近日,仙朝却忽然命人通缉姜姓,将其关押此世的大夏洞天之中,执掌社稷图分图的本世皇帝,亲自镇压。据说,他们正是从姜姓这里,找到了桐音宗相关线索。” 轮回殿的黑厮没有说话,忽然周身阴风阵阵,他抬起头,说:“有人在听我们说话。” 黄字号三十三房。 天地玄黄。黄字号排最后。总共也就三十五间。 张白立刻掐灭了联系,对李秀丽说:“姜家人,找到了。” 41. 四十一 ...... 李秀丽还在回味刚才的所见所闻,被张白一句话炸回神:【在哪?!】 张白从袖子里取出一颗宝珠......咦,那是她的鲤珠!这厮,终于舍得还给她了? 张白丢回给她:“他们被关押在大夏洞天里,具体位置不知道。这颗珠子是通天教的遗宝,鱼龙变之术又与通天教主密切相关,所以才传到了姜姓手中。大夏洞天是籍于昔年通天教的残存洞天改造而来。你将自己的炁流入其中,通过它去感受京城之‘炁’,或许能穿过洞天的遮蔽,感应到姜姓的位置。小心,别变回人形了。” 拿回鲤珠,李秀丽才能借由姜熊姜虎教她的口诀,自由变换人形与鱼形、龙形。 一开始,张白怕她鲁莽冲动,贸然变回人形,被银甲神将捉到,才将其收走。 宝珠入水,旋身缩小,化作银白鱼儿额前的点珠,衬得鱼儿越发不俗。 李秀丽拿回天书,因为是鱼形,周身属于通天教的炁屏蔽了与论坛和系统的联系,她还是不能上论坛。 不过,现在,她知道了原理,也就不急着联系论坛了。 她摆摆尾巴:【知道,啰嗦。】 却看了张白一眼,心想: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鲤珠能不能穿透大夏洞天去感应姜熊他们,她不知道。 但鲤珠之中,还藏着一本《诵世天书》。借助诵世天书的自动搜集功能,她就能像当初找到蛮儿那样,只要人还活着,就能聆听到独属于他们的炁。 张白拿走了鲤珠十多天,虽然天书自晦,但他未必没有发现点什么。 刚才那番话,像是个若隐若现的提醒。 但隔着一脸的大胡子,张白又喝了酒,双眸微掩,根本看不清神色。 李秀丽瞅了他好几眼,没瞅出个一二来。 算了,就算知道点了什么,但至少,这一路上,他没有任何恶意的表现,反而尽心教导,数次搭救。 现在还是救出姜熊他们最要紧。 便不再去想,而是聚精会神,调动环绕在自己周身的炁,流入鲤珠,附于诵世天书,去聆听四方的“声音”,感应京城纷繁的炁。 京城的炁格外庞大,声音也异常繁杂。 吃喝玩乐、柴米油盐酱醋茶、养生丧死,种种心音,千头万绪,简直无从找起。甚至还夹杂着听不懂的西方鸟语、南洋土话。 只听了一小会,李秀丽就觉得脑袋嗡嗡地疼,像一万只蜜蜂乌压压地围着她吵。 她压着头疼,耐着脾性,一处一处,一座一座宅子、一间一间漏室,从显贵的城西一直听到贫民的城东,搜听过去。 城西,什么叔嫂偷情,什么扒灰,什么兄弟争产,什么父子相残,衣食无忧里相缠的欲与贪,一股股地往她“耳朵”里钻。 城东,贫离母子,病散夫妻,饿啼婴孩,穷生仇眦,琐琐碎碎的麻木之恨,许多颗心灵发出的无声啼哭,环绕着她嚎。 当然也有富裕中的甜蜜、丰足、慵懒;有困窘里的相濡、安乐、互相舔舐。 只可惜,正面的情感所酿造的炁,在这个世间,实在弥足珍贵,在争吵她脑袋的心音里,似被大浪打着的梦幻泡影,旋生旋灭。 李秀丽自己的“炁”像一尾小鱼,努力游在宛如滚滚浊浪的世音里,搜寻着微渺的沉海珍珠。 姜熊、姜虎的炁,到底在哪里呀?姜月呢? 这时,忽然,海上起了风。风逐戏于世音之海上,环绕着她不去,为她吹散了浊浪的臭气;天上飘来渺渺的云,送来清逸的雨,稀释了贪欲的粘稠 风与云,仿佛在助她横渡世音之海。 李秀丽的头渐渐不疼了,追风逐云,终于从黏糊糊、臭熏熏的京城世音之炁里曳尾出来,能够自由地喘息了,遨游在月光之下。 身上沾着的那些烂泥一样的“世音”也被月光拂去了,一阵清爽。 李秀丽豁然惊醒,月光?哪里来的月光? 她在世音之中猛然“抬头”,看到了滚滚浊浪上,悬着一轮白胖微皱的月亮。 它悬在天幕千年,老了,旧了,发黄了。月光都有点脏兮兮的了。 此刻,更被“天空”四方伸出来的铁索,牢牢钉在天幕之上。 李秀丽骤然从世音,或者说“炁”构建的另一重天地睁开眼,着急地吐出一连串泡泡:【风......云,月亮!我找到他们的位置了!】 张白听了,不以为奇,点点头:“通天教的嫡系血脉,秉习上古,往往都将自己与自然象征相连。修到高深处,他们本身就能象征幽明两界的自然象征,成就大现象,从而长生久视。姜虎,风从虎,他选择的自然象征,应该是风。姜熊,选的应该是云。他们姐弟如果能成长到返虚境界,应该会改名叫姜云姜风。而姜月,是以前的返虚大修士,本身就是通天教时代月亮的象征。” 李秀丽却有些沮丧:【我能感到他们的位置,就在这里。但奇怪的是,又好像,他们在四面八方。隔着很深重的东西,没有办法切实地触及。】 “社稷图。”张白却已经明白了:“姜家人果然被镇在了大夏洞天,社稷图下。” 【什么是社稷图?】 他说:“仙朝有一图,名曰社稷图,是仙朝对应的幽世大现象所化的至宝,神妙无穷。其中有一项稳定山河之炁的效用。其有无数分图,被赐给仙朝所辖的各处人间,用以镇压各自阳世的洞天,使其稳固。” “社稷图存,此方大夏洞天就永世而存。即使阳世改朝换代,新王朝,依旧会受到其影响,其制度、其人心,不知不觉,依旧是‘大夏’。” 【如果社稷图毁呢?会天崩地裂?】 “那要看对谁来说。对这世界的凡人来说,不会有任何感觉。” “但......嘿,”张白笑道:“大夏洞天若毁,此方世界就再也不能算是归属仙朝所有!因为阳世一旦有变,仙朝很难再干预。毕竟,阳世隔绝诸法,若非有洞天这个中介在,幽世的仙朝,根本不可能直接干涉阳世的王朝变更。如果再有新王朝,乃至新势力逐鹿而起,恐怕就不会再实行大夏的制度。那时,此世霜天已至,各派逐鹿。当真,改朝换代啦!” 他调侃:“怎么,鱼儿,你怕啦?要救人,须得毁去此世的社稷图。天翻地覆!那你可是把大夏仙朝得罪死啦。” 李秀丽没好气地反问:【那他们现在有社稷图的时候,就没人造反?】 张白说:“仙朝倒也不至于管凡人王朝更替。无非是新朝代会不会继续师从大夏。” 【没了社稷图,既然不影响人生活,那人的事当然人自己管。如果没了社稷图,就治理得天下人都造反,就人人都想变更大夏的制度,那是大夏皇帝无能!是大夏制度无能!关我屁事!】 张白闻言,大拊掌,大笑:“是极,是极!能得人心,自然万万代,何须社稷图?如果没了社稷图,就被人轻易颠覆了江山,不过废物耳!” 他说:“要接近社稷图,必先入得大夏洞天。平时,洞天不展,隐在阳世之下。唯有镇守此方人间的仙朝主宗嫡传——即当世皇帝,才握有展开洞天,入社稷图的权限。” “看来,此次大比论道,我们一定要夺得前不可喽。” 【论道?怎么论道?比法术吗?比谁能打?】 “满脑子打打杀杀。”张白点了点她:“论道,顾名思义,就是论道。” “只不过,是以天下人来论道。” 42. 四十二 ...... 大比在大内广场上开始的当天,皇帝依旧没有到场。 贵妃坐在鸾车上,姗姗来迟。 翠微摇摇,罗带曳曳,裙裾似流云,荡在车边。 她拥着厚厚的裘,睡意半浓,无暇舒玉臂,慵懒枕云鬓。细腻肌理,饱满骨肉,秾艳惊人,远望之,像一朵盛年佳时的牡丹。 张白、李秀丽站在方士们之中,听到他们谈论贵妃。 贵妃姓胡,二十年前被卖到京城。上京的一个大官瞧中了她,将其买为婢女。 待稍微年长了几岁,就被那六十多岁的大官收为妾室。后在一次舞宴上献技,美名传于京城,连皇帝都被惊动,假意探望老臣,实则私会臣僚之妾,并一见钟情。 在皇帝明里暗里的操作下,很快,她很快就以宫女的身份进了后宫。 因其美貌冠代,皇帝对其十分迷恋。十五年间,顶着群臣非议,她一路从宫女到美人,再到妃子,最后被加封贵妃。因皇后早逝,代掌后宫。 因为最初被卖到京城时,她是被关在笼子里出售的。 那老眼昏花的大官,在昏暗的光线里,乍一看,见到一只垂泪的白狐。揉眼睛再看,却是一个年仅十岁左右,美色已经初露头角的小少女。 于是,她就被这个老人,像买狐狸一样,提在笼子里买回了家。 所以,人们暗地里,都管胡贵妃,叫做“白狐夫人”。 既指她为人婢妾的卑微出身,也指她狐媚惑主。 尤其是五年前,皇帝忽然沉迷苦修,流连佛寺道观,一个月里有一半的时间自称闭关,百官都不得相见。唯有胡贵妃能得面圣上,时常传递旨意。 借此之机,胡贵妃干涉前朝,揽权谋势,在朝中颇拉拢了一批大臣。 而皇帝四十多岁,又一向身强体壮,并不曾立太子,反而厌嫌儿子们,在胡贵妃撺掇下,将他们全都打发到各地去当闲散王爷。 若非因贵妃一直无子,阁老们又以死相谏,她现在早就该登上凤座,变成“胡皇后”了。 因贵妃之绝代美貌,方士们大都看得目不转睛,话题中心大多也不离这位传奇妃子。 但也有一部分人,比如日曜城、地煞观等大派门人,纷纷将目光投向贵妃的鸾车之后。 鸾车之后,跟着一位纤弱的宫装丽人。 配幽蓝宫花,罩天青纱衣。冷白肌肤,有幽森之气;秋水眉目,凝凄清之色。行走之间,轻盈异常,有鹤姿。 鸾车走得并不算慢,这蓝衣丽人,却如云伴月,始终轻松地跟随在车架旁,手中还捧一柄寒光奕奕的青锋剑。 长剑。男子拄之,尚嫌太长,几乎等身驻地。 剑形雄浑大气,古朴霸道,锋刃极利。 那双几乎只能捧花的纤柔十指,却如捧着一支绢花,将吹发即断的沉重宝剑托举。 日曜城的女郎嗤笑一声:“萧玉娘。大夏分宗的大师姐,已故萧皇后的侄女。” “萧家五代丞相,三代学士,出过两个皇后,四个皇妃,至于王妃,数不胜数。族中多有文宗、儒家大师、书法家、画家。出身在凡人中,也算高贵。被大夏此方皇帝派去侍奉来历低贱的贵妃,却据说一向恭敬。倒真能忍耐。” 鸾车停在丹墀上,贵妃舒展身子,款步而下,站在台阶上方,俯瞰其下乌泱泱的各路练炁士。 她虽是凡人,是依附于君王的菟丝花,是出身婢妾的后妃。 但在大夏的境内,因帝王之道,稍微懂点大夏内情的门派,无人敢小看于她。 练炁士们眼神乱飞,明面上到底还算听话,不曾轻举妄动。 贵妃说:“今日,陛下仍在闭关。由本宫代为执掌天下大比。” 便轻拍一下手掌,叫蓝衣丽人:“玉娘,请天子剑。” 萧玉娘趋步而前,随侍其侧,捧出长剑。 今天百官没有到场。 在场的人,大部分都是代表各自门派前来的练炁士。 贵妃直说:“此为天子剑,日夜悬国祚,长对社稷图。因此剑锋之上,染大夏万民炁。” “诸位都是本事超凡的练炁士,不同于凡俗,欲以万姓衍道。 但皇宫之中,大夏的京都之中,子民们,皆是凡夫俗子,肉身脆弱。 为了给各位提供一个可以大展拳脚的比试之地,也为了不扰大夏子民,社稷图不可轻取,但我奉陛下之令,解出天子剑,将模拟山川河流之神,粗绘社稷图,能拟原图千分之一奥妙,临时开放部分洞天权限,以供各位衍道。” “玉娘,绘图。” 她一语落下,萧玉娘猛然转动细腕,反手握住长剑,如鹤翔天,轻盈一跃,悬停空中,举起天子剑。 一刹那,从大夏的四面八方、东西南北,有数不清的炁从山川湖泊、幽明两界,汇聚皇宫,先是成五爪金龙形,随后,那由炁而成的虚幻金龙长啸一声,贯入剑身。 光滑的剑身上,飞速地闪现过一副又一副城郭、乡村的山河地形,如龙身环绕剑身。 观之,这些微缩的山川之上,似乎树还在摇动,水还在流曳。城郭之中,也似有人在走动。 作为化神修士,萧玉娘本该有龙象之力,别说举剑,就是举鼎,十日十夜,也不会有一丝手颤。 此时却不禁双手直抖,浑身冷汗,似乎举不动一把剑。 等大夏的大体山川城郭,以精密的极微缩,呈龙形浮出缠绕剑身之上,四方的炁才逐渐停止涌动。而此时,萧玉娘手背蹦出青筋,口角溢出鲜血,再也无法支撑,拄着剑砰地落回地上,几乎虚脱。 她深呼吸一口气,极吃力地再次举剑,将其一扎扎入地面的汉白玉之中。 坚硬的汉白玉像一块豆腐那样,天子剑穿过石板,似扎入其中,穿过有形的石头,钉入了无形的另一个世界。 萧玉娘松开手,随即连退数步,像是被震开的,脸色愈加苍白,哇地呕出一口血,染红青纱。 而与此同时,以深深扎入地面的天子剑为中心,所有修士都感觉到了一种奇妙的变化。 厚重的山,带着泥土的腥。 泉水的清冽、松香、竹味......岩石......松鼠、兔子、野猪身上臭烘烘的味道......熊.......老虎...... 奔腾的河,带着水汽的腥。 雪域的极寒冰水;西北夹带着黄沙、鼓声的洪流;江南融着杏花、头油、米水的烟雨;咆哮汹涌的近海之水。 剑身上的山河城郭之图卷,正在从剑身外扩。 而他们就被这些山川之影所迎面扑来,拉入其中,可以清晰地嗅闻到复杂气息、感受到交织冷暖,连生灵的呼吸,都触手可及。 环顾四周,辉煌的宫殿、开阔的广场俱已不见。 他们置身一副水墨工笔般的大夏疆域图中。 山川地形、城郭物产,被各色线条标注得十分清晰。 而绘出的山之比例图,触之,笔墨之下,能触到其岩壁。 画出来的河的曲折线条,抚之,双手被浪涛打湿。 描出来的城郭,居高临下,能听到隐隐的市井人声。 众人清晰地感知到,他们此时,已经进入了一个奇异的洞天,站在了大夏的万里河山之中,却又在万里山河之上。 伸手,即可移山填海,变更天下大势。 其余四大阴神门派的来人,虽然是大宗大派弟子,修为却都不算高,也是第一次见识大夏的“江山社稷图”。连分图的模拟图,都有如此神奇。难怪社稷图的本体,是大夏仙朝的至宝。 他们啧啧称奇时,渺远,又清晰可闻的,传来胡贵妃的声音: “以天子剑为笔,粗绘‘拟社稷图’。” “诸位在此粗绘图内衍道,大可尽兴。” 众人抬头,唯有金阙玉阶,悬浮在这幅图的一座通天高峰之上,宛如九天遥远。 贵妃、萧玉娘等人,就站在九天之上,俯瞰图中的他们。 “玉娘,将衍道规则,为各位详细道来。” 萧玉娘用巾帕拭去唇角的血,向贵妃一福:“喏。” 她伸出手,以手作指,在拟社稷图的上空,一边书写,一边对修士们说: “各位同道,大比将持续六日,每场两日。比的项目,只有三条。” 她优美的簪花小楷,在空中渐渐成型,凝为三条闪闪发光的字样。 “第一比。汝之道,天下何人奉之?天下奉汝道,汝为天下师。 第二比。汝之道,能移众生心否?山海虽可易,人心却难辨。 第三比。汝之道,在我大夏之中!不能为大夏延续国祚道统者,弃绝。” 一口气写罢,萧玉娘敛袖整容,肃颜道:“如此三比。以社稷为棋,以山河为子,以天下人论道。诸位,请!” 贵妃颔首:“祝各位,独占鳌头,得传道统于本表人间,与大夏,同享日月。” 43. 四十三 ...... 这一年,江左大旱。 从仲夏到仲秋,整整四个月,滴雨未下。太阳烈得惊人。 昔日丰美的大泽,烂泥都被晒得硬邦邦,连泥窝里深藏的鱼籽也瘪了。 连片田地干裂,庄稼枯死,粮食颗粒无收。 数不清的百姓流离失所,变成了流民。 天飞黄沙、树死道路。树皮都已经不见了。 地上连根草都看不见。所有绿色的能咀嚼的东西,都被人们拔食一空。地上的土也有人挖起来吃了,说是“观音土”。 山,一座又一座的山,被饥饿的人们犁了一遍又一遍。山上的野兽都被吃干净了。 连老虎都无法面对成群结队、饿得两眼发光的人们,匆匆逃离,不知所踪。 家里还有余粮的大户富人们,干脆筑起高墙,聚族而居,招揽家勇,龟缩在堡垒一样的房子、庄子里。他们组织族人拿起棍棒刀枪弓箭,在角楼上、墙下,日夜巡逻。 因为在他们筑起的高墙之外。有眼睛绿得像狼一样的“僵尸”们在游荡。 他们的皮松松垮垮的荡在骨头外,面容深深凹陷。宛如骷髅。 他们的骨头,因为过度的干旱饥渴,脆的就像树枝一样,不慎跌倒,就可能摔断自己的大腿骨。 但这些饿的宛如僵尸一样的百姓,却从四面八方不断向堡垒逼近、逼近,逐渐将其包围,不断地尝试着翻越高墙,又不断地被堡垒内的家兵、地主族人的棍棒、刀枪所驱赶,杀死。 许多人从墙头跌落,摔断了手脚,或者干脆再无声息。 即使如此,尝试翻越坞堡,希望进入其中破门取食的流民,依然源源不绝。 大多数的堡垒,经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之后,墙壁之下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层尸骸。 都属于试图翻越高墙的平民。 还有一些幸运儿成功地翻过墙壁,进入了堡垒之内。 但,饿得皮包骨头的他们,根本不墙内人的对手,很快就被“处置”了。 于是,每隔一段时间。堡垒内会定时向外清出尸骸,打扫周边。 时局越来越恶劣。 路边反而隐隐会飘来肉香。 每当肉的香气飘过墙,飘到堡垒内小孩子的鼻子里。 不懂事的小孩子就满脸陶醉地叫起来:“妈,妈,我闻到肉的香味了。有人在吃肉,堡外有肉吃!” 每当这时,他们的父母就惊恐万分。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厉声:“不准胡说!”并将小孩子驱赶回房。 随着肉香飘散,堡垒的巡逻队,定时清理一些尸骸时,总是发现墙外,聚集着大片蓬头垢面的百姓。 他们远远的等着,望着,像一片秃鹫。 明明连土都挖出来吃了,这些流亡平民的脸上,这几日却罕见地有了几丝红润。 只是,他们的神态,却从麻木,渐渐至于诡异而癫狂。 那些尸体被抛出来时,只要骨头上还有没有烂完的肌肤筋肉的,就会被这些“秃鹫”哄抢一空。 墙外的肉越来越香。 小孩子们、老人们、妇女们,堡垒内那些弱者,那些被老爷、族长分配的粮食最少,饿着肚皮的弱者们,越来越忍不住了。 每当肉香飘过墙壁时,就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遥遥地耸着鼻子。但喉咙里又忍不住泛起一阵阵的恶心。 随着大户的粮食越聚越少。能保持着基本体格的人,逐渐缩小。最后成了核心的几家。 其他人的脸色日益暗淡、身材也见天地瘦弱。能分到的米面从糠糟,到清汤寡水,再到根本数不出几粒。 于是,渐渐地,堡垒内也有人开始失踪,高墙之内,一场又一场反叛在涌动。 直到,从某一天开始。 堡垒之外,又闻不到肉香了。甚至根本听不到人类走动的声音了。也再没有人会去攀爬高墙了。 堡垒的大门可以随时打开。因为墙外已经没有能走动的人了。 抬眼看去,目之所及,道路荒野,全是精光的白骨。 堡垒之中,也安静异常。 残存的极少数人打开堡垒,愣愣地,被冰冷的雨丝,湿了凹陷的脸颊。 春天,到了。 春雨,重新落下。 大旱结束。 而最终,轻飘飘地落在史书上,不过占了边角的短短一行六个字: “岁大饥,人相食。” 鸡,叫了。 东方已白。 万户同梦。 江左的百姓们在睡梦中醒来,却大都惶恐难言,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彼此对望,看到尚未化作白骨的伴侣,尚未在锅中沉浮的头颅,尚未化作羹汤的幼儿,抱头痛哭。 江左有数郡,都是鱼米之乡、富足安稳。 这一年,却在进入仲夏之前,数郡从王公贵族,到平头百姓,一起做了大旱来临、天下大饥、饿殍遍地,人相食的噩梦。 一人之梦,可笑。 一家之梦,可念。 一城之梦,可思。 一郡之梦,可怖! 朝廷对异梦争论不休。 有一部分梦中受灾最重的地方,有不少有余力的人,已经开始组织民众挖库储水,或者开始大肆存粮。还有的人家已经开始商讨搬迁。更有的地方,则大张旗鼓,开始求神拜佛,希望龙王怜悯、神灵庇佑。 但,还有更多人一时惊恐,却并不怎么相信。 因为在这一夜之前,江左一带,雨水异常充沛,连绵地下了好久的雨,甚至有洪涝之象。官府都已经提前开始组织人手,准备修补堤坝,挖排水渠了。 还有一部分地区,白天还在暴雨倾盆,人人都抱怨担心庄稼被泡坏。 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转为大旱? 直到,江左各郡,都有地方,陆陆续续地传出了骇人听闻的传言。 江北郡,安广县,张家村。 天刚亮不久,张老汉扛着锄头,叫醒大儿,揣上糟饼,准备去往田地。 路上,却遇到大户家正在出殡。大户的老爹,在床上病着挺了近十年,也烂了近十年,终于死了。 孝子贤孙哭哭啼啼,披麻戴孝,洒着纷扬纸钱,扛着成色上好的棺材,带着铁锹,吹吹打打,送出村去,要迁入祖坟,与其老妻合葬。 张老汉家的地,离大户的祖坟所在,不算远。 吹吹打打声,唱念做打,男干嚎女假哭,没有一丝眼泪的戏,张老汉听得厌烦。 抠了抠耳屎,转个身,屁股对着那家,就着唢呐声,有节奏地哼唱起“小寡妇上坟”。 唢呐声戛然而止的时候,四野寂静。他荒腔走板的艳歌调,就格外醒神,连在那边坟头都隐约听得见几句。 换做以往,大户家非得揪着坟头唱艳歌的张老汉要“算账”,要“赔礼”。 但此刻,大户全家目瞪口呆,噤若寒蝉。 纸钱落在昨夜暴雨后的烂泥地里,哭丧棒上的白纸被风吹得刺啦啦响。鸦雀无声。 擦眼角的蒜跌到地上,抹眼皮的姜黄砸在衣领里。 被挖开的坟墓中,老太太的棺材四周,爬满了白色的、正在蠕动的毛发。 它们从棺材的缝隙中钻出,如人的发丝,扭动挥舞,一下就顶开了沉重的棺盖。 已经死了十几二十年的女尸暴露在空气中。 干瘪的身躯丝毫没有腐烂,一如当年下葬时的模样,连尸斑都没有长出。 但,女尸暴露在外的褶皱肌肤上,长出尺长的白色毛发,宛如发霉。 “奶奶、奶奶长毛了!”一个童声叫了起来。 尚且不知事的六岁稚童,捧着哭丧棒,指着女尸,甚觉有趣:“像坏豆腐!” 话音刚落,天空骤暗,地生阴风。 狂风平地而刮,刮得大户家人人伏地,老太爷的棺材板一寸一寸被吹开了。 棺材中,新死不久的老头,脸色僵白,嘴唇鲜红,布满藓斑的脸上,缓缓地,拉一个极大的笑容。并就此定格于尸身。 活人笑不成那样。 就算是亲爹亲娘,也没人受得了。大户嚎叫一声,抛下妻妾子女,手脚并用,往外边跑边叫:“救命,救命——!” 但他的妻妾竟然跑得比他还快。大户家人、来出殡的各种雇人,更一哄而散。 唯有那年纪最小的六岁小儿,还捧着哭丧棒,茫然地站在祖父的棺材前,对着长白毛的祖母,不知所措。 张老汉听到嚎叫,见那行唱念做打的大户家全跑散了,于是带着他的憨儿子,走过去,抱起那呆小孩,顺眼往大户家的祖坟里看。 张老汉的嘴,从来没把门。 第二天,全村,乃至县里,都传遍了。 大户家的祖坟里,他亲娘长了白毛,亲爹死后乐开怀。 人人悚然。争相传言。一边害怕,一边还有人看热闹。 大户也顾不得找张老汉的麻烦,带着惶恐的家人,满县的神佛一一拜了过去。 但,没过几天,全县各村,又陆陆续续有人家,说发现下葬的先人尸首经年不腐,竟长出白毛,或者死后大笑不止。 在这些人家拜到第十八尊神的时候,财神。 财神管平安吗?但只要能是个神,他们就拜,总得有份情面? 连送子娘娘,他们都拜了呢! 于是,当日,也就是怪事发生后的第七日。 安广县的众神,立在神龛中的泥胎彩塑,忽然齐齐活转。 首先开口的是财神与送子娘娘。 青烟袅袅,很虔诚又不怎么虔诚的信徒,在蒲团上三跪九叩,哆哆嗦嗦地将金银投入庙祝手中。 财神爷突然开了金口。开合着釉彩的唇:【旱魃。旱魃已至,作祟。尸生白毛,死而大笑。先人作态,警示天下。】 送子娘娘抱着怀里的瓷器娃娃,嘻嘻地掩着泥胎的脸颊笑,俯瞰孱弱的凡人: 【从此之后,不除旱魃,雨水将绝。当自警醒,焉能再做太平之梦?】 而其余众神,从城隍老爷,到野庙草头神,都意简言赅:【除旱魃,除旱魃!】 就在众神警示的第二日,缠绵许久的雨季,停了。 停得突兀。而烈阳高悬,暴雨后的烂泥地,一夜之间,干得裂开。 仿佛,盛夏忽至。 梦中的大旱,无限逼近了现实。 44. 四十四 ...... 仲夏已至。 烈阳横空,万里无云,蓝得刺眼。 满山遍野,泼翠一样明亮的浓绿。蝉声聒噪。 池塘中的荷花开了,岸边的美人蕉也垂水照影,黄狗趴在水边吐舌头。 大榕树的深荫下,一群顽童正在拿着草根,逗弄蛐蛐。 知了知了。 唧唧吱、唧唧吱。 虫儿的叫声此起彼伏。 孩童们光着膀子,拍着胳膊,也助力得起劲。 刺啦——远处的唢呐声惊破夏日。 蛐蛐被高昂冲天的乐声所惊,不再相斗,两厢蹿开。 孩子们站起来,一时都忘了蛐蛐,踮脚张望:“今天迎的是什么神?” 远处,田野间门,走过一行村男村女,前呼后拥,抬着车架,架上抬着个装红挂绿的泥胎像,喇叭唢呐在前开道,惊飞雀儿,吓跑黄狗。 那泥胎彩塑,头生双角,凸长嘴巴,鲤鱼须须。孩子们拍手说:“原来是龙王爷爷!” “但不够神气!前天,去迎送子娘娘的队伍,那才叫人多呢!” “要我说,还是财神爷爷有面子!听说连县城里的人都跑出来迎接了。” 顽童们七嘴八舌,讨论起这些日子被迎来送去的众神,谁更有面子,更加神气。 张老汉家的小儿,唤作菱角,是个孩子王,叉着腰说:“管谁神气!我不斗蛐蛐了,天天斗,好没意思。日头这么热,我要下水摘荷花、找莲蓬去!” 一个孩子怯怯道:“可是,妈说,这池子里有水鬼!年年都会溺死人咧!” 菱角说:“那都是哄你们的,我去年夏天,就瞒着老爹,常常来这里凫水,从没见过什么水鬼水妖怪的!” 以往村里的大人,如果看见,多少都会看着点他们,吓唬他们说,池塘、小河里,都有水鬼、水妖,不教他们随意下水。 虽然这几天,大人们个个焦头烂额,忙着迎神请仙,没人管他们了。 大夏天的时候,哪里有比凫水采莲更清爽有趣的? 孩子们当然动了心,但还是你推我,我推你,都有点犹豫。 菱角掐着腰说:“看看你们这些胆小鬼!这样罢,我去试试水,你们再下来!” 他起了个水生植物名,在这群孩子里的水性也最好,身段最灵活,以往在河里嬉戏时,能比黄狗游得快。 就挽起裤脚,噗通跳进池塘。 池塘并不小,快是个小湖泊了,天然而成,还隐隐连着村外的小河,水质很清,又凉意袭袭。 距离那场万户同梦的噩梦,不过天不到。虽然从那以后,果然再也没下过一场雨。但归功于之前的缠绵雨季,池塘的水还是大半存留。 菱角一泡进去,只觉浑身舒坦,凉爽极了,暑气霎时全消。 他在水中仰游、狗刨,踢踩着水,故意朝同伴泼水,玩了好一会,才顶着伙伴们羡慕的目光,游向池中央的那片映日荷花。 微风拂过,红粉芙蕖摇曳,莲叶如佳人的碧裙。 菱角左顾右盼,挑花了眼,终于看中了一朵最大最红的荷花。它在群芳最中间门,却颇傲岸,亭亭而立,高出四周一截。 他拨开团团叶,在众多莲叶、根系的纠缠中,奋力去攀折它。 熟料,这朵荷花却像人一样,左闪右避,扭动茎叶,摇曳花枝,像旋裙扭腰,巧妙地从他的手里溜走。 菱角纳闷,只当是自己凑得不够近。又往莲叶深处,挤开其他荷花,半昂着身子去够。 抬高,再抬高。尚未折到花,他的腿肚子忽然抽搐剧痛,一个失衡,俯面跌进水里,扑腾了一下,口鼻呛水,呼吸急促,一时说不出话,逐渐神智不清,竟挣扎不能。 塘岸上的孩子们也看见了他的情状。 但看菱角既没有手舞足蹈,也没有呼救,甚至睁着眼,在水中直立着,沉沉浮浮,头部大多时候露出水面。于是,都以为他是在玩耍。 “喂,菱角,快别玩了,摘花呀!”他们喊着。 菱角不能应。他的眼睛看似还睁着,实则意识已然模糊。 水面凉风吹过众荷花,呼喊声中,最大最红的那朵荷花,终于不再摇曳。 几瓣朝芯拢着,呈房状的花瓣,忽地舒缓而开,像人伸了个懒腰。 花房之中,嫩黄蕊上,坐着个巴掌大小,素衣雪面的少女。 她似乎刚刚睡醒,揉着眼睛,看见有人溺水,第一反应,是本能地顺手一推,池塘上骤起波浪,水流推着菱角,抛回了岸边。 哇地一声,菱角被抛得颠出了呛的水,人也转而复苏。同伴们这才察觉不对,纷纷围上来。 荷花中的小小少女终于清醒了,跳下花朵,稳稳踩在了水面上。 凌波踏浪,素纱衣曳水而荡,却不曾沾湿半点。 看见她,所有孩子都哇了一声,立刻围到了水边。 她乌发如檀木,雪白面颊,素衣,额间门点着珍珠,柔和眉目像春来的粼粼碧波。但没有耳朵,脸侧只有透明的纱鳍,脸颊、额头,都散布着银鳞。 虽然古怪,却并不可怕,甚至显得十分神异。 菱角终于醒转,又后怕又惊讶,盯着不远处,水面上那巴掌大的少女:“荷花仙子?” 其他孩子七嘴八舌:“不对,不对,脸上长鳞,脸旁有鳍,像是鲤鱼鳞!” “那叫什么?鱼妖?” “哪有这样的鱼妖?我看是荷花鲤鱼仙!” “荷花鲤鱼仙”的外号顿时得到了众玩伴的公认。 他们年幼无知,只看天上顶着大太阳,这异类小小的,生得好看,又不过巴掌大,还刚救下菱角。有什么可怕呢?一点都不像大人说的水鬼水妖。 便隔着水面,叫道:“您是荷花鲤鱼仙吗?” 荷花鲤鱼仙? 少女临水照影,看见了自己此时的模样,有些惊奇地摸了摸脸上的鳞片。 见围着的这圈小孩,她眼睛一转,说:“我是......恩,是荷花鲤鱼仙。你们叫我荷仙就行。我在每一朵荷花里挑着睡觉,梦里睡到了这一朵。这是哪里?” “这里是张家村。” “安广县!” “江北郡!” 江北郡?少女从李小姐的记忆里,找到了这个地方。 是大夏真实存在的郡之一,位于富饶的江左一带。 她的目光扫过孩童们一张又一张稚气的脸颊,将他们五官看得分明,惊讶地发现,在这里,游戏公司的像素化竟然失效了。 虽然是在拟社稷图内,却嗅到水腥、花香,感知到夏日的热风、烈阳,一切都与真实无异。连这些孩子的模样、反应,也如同真人。 她从荷花中醒来。不知道张白、其他人,又在哪里? 张白把她抛入拟社稷图之前说,注意隐藏身份。但要尽量先确定其他练炁士在社稷图内的身份。见机行事。 菱角问:“荷仙,你也是来给我们解决旱魃的吗?” “旱魃?”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喏,前段时间门我们做了噩梦,说是要有大旱。财神爷爷他们都降下灵验,说这场大旱,是旱魃作祟。” “所以这几天,大人们都忙着请神迎神,说是要请指点咧!” “刚刚龙王爷爷被请过去了,昨天是送子娘娘,前天是财神爷爷......” “今天菱角又遇到了荷仙,神仙一齐显灵,定也是来教我们打旱魃的!” 话音间门,炽热夏风送来远处的田野腥气、炮竹的烟味,还有直冲耳朵的喇叭吹,唢呐叫。 李秀丽抬头看去,人们拥着轿子,戴面具跳娱神的傩舞,而被抬坐在轿子上的龙王泥胎,其泥塑的彩绘面上,隐约浮现另一张脸。 皱着五官,热得满头大汗,眉目跟之前她看到的一张像素脸对得上。 龙王——赫然是之前大殿上那个送金银珠宝,表现得最正常的“阳春门”弟子。 45. 四十五 ...... 大旱前夕,万姓同梦,先人作态。 而江左数郡的寺、庙、观之中,泥胎顿作人语、彩塑霎时有灵,众神倏尔活转,均称旱魃作祟,天下将有大难。 更有第二天,缠绵许久的雨季戛然而止。 烈阳高照,土地里的湿气蒸腾如雾,消散不见。而江河湖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下降水位。 由不得人不信。 上至权贵,下至百姓,平时打僧骂道、一枚香油钱都要斤斤计较,却一时之间,都宛如成了虔诚信徒。各地纷纷举行盛事,迎神娱神,以求灵验。 而神灵果然仁慈,不断降下教诲,指示百姓如何去除旱魃。 安广县是最先响应的地方之一。 张老汉扛着锄头回家时,正看到村里临时搭建的神案上,立着一尊财神像,供着三牲与瓜果。人声鼎沸,附近同姓的几村的人,都聚集在此。 领头的是大户。 他家那天出殡,亲娘尸生白毛,亲爹死而大笑。他全家吓得屁滚尿流,跑得飞快,以为自家要遭遇不祥,遂不惜出大钱,遍拜众神以求平安。 故而,在神祗们降下灵验之后,大户家也最为高兴,到处宣扬,自家是最早打动众神的虔诚信徒之一。 于是,在最近迎神祭神的各种盛会里,尤其是在张家村等附近几个村的祭神仪式上,他家摇身一变,成了主持祭祀仪式的财神庙祝,几乎是说一不二。 连他那个六岁的、流鼻涕的呆儿子,都当上了为神祗捧花的“仙童”。 大户带着他的“神婆”夫人和“仙童”儿子,得意洋洋地站在村众最前方,脸上涂着油彩,于神案前振臂疾呼:“财神爷,请您明示旱魃所在!教导我等铲除旱魃的办法!我一定身先士卒,以除乡党之害!” 众人俯拜,跟着一起喊道:“请您明示!” 呼声中,那泥胎,一双点漆木眼,忽然活了过来,化为人类的肉眼,在泥面上转动。 随后,眼珠定定地看住了大户,财神开了口: 【旱魃分化无数,并不仅有一只。它们往往借人家世代之炁,藏于坟茔之间。坟上若生白须丝萝,掘之,可见不朽之白毛尸。此即旱魃借尸藏身。】 【张家村,即有一只。另一只正在诞生。】 【速去挖坟掘尸,毁其心脏,即可除去旱魃。】 闻言,众人的许多只眼睛,却刷地一齐看向了大户。 大户略含飘然笑意的神色,僵住了。像被雷劈了。 张家村。 坟墓。 白毛尸。 说的不是大户家的老娘,又能是谁? 大户家的这点事,如今可是先被张老汉,再是被他们家,尤其是他们自己给自家脸上贴金的时候,宣扬的省府皆知! 现在,财神爷亲口说,大户家的那老母尸骸,长出白毛,就是被旱魃附了体! 这时候,他能说出拒绝的话吗? 那他家这些日子以来,自诩是神前第一家,到处说要带头剿灭旱魃的话,岂不是都自打脸? 众目睽睽之下,在乡民们怀疑的目光中,大户青着脸,耷拉着眉眼,连连向众人作揖,半晌,才说:“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老母死后,竟被旱魃附尸!百善孝为先,为人子、吾不忍损害遗骸,但亦不忍坐视生灵涂炭,请众乡亲自便!我家回避之!” 够狠!包括张老汉在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想,连自家老父母的尸首都能舍出去! 不愧是靠横财、放印子发家的大户! 大户说完,果然领着全家都避了。 村民们则壮着胆子,在村长的带领下,扛着锄头、拿着铲子,前去铲除旱魃。 他们摸到了大户家的祖宗坟头。 天上烈阳高照。四周林深草茂,藤萝都爬到了坟碑上,几日下来,土地都干裂了,水位飞快下降,这些植物却一点儿没蔫。 一个村民嘀咕:“这地方,三天前,野草有长这么旺?” 当时,大户家挖开坟墓,准备合葬时,却见异像,当场吓得全家撒腿就跑,把老父老母的尸首暴露荒野。 两日之后,看尸骸没有异动,才小心翼翼地跑回来,将两具棺材合上,连土都不敢多掘几铲,就匆匆入葬。 因埋得浅,很快,村民们就挖到了棺材。 一挖出来,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后退几步。 其中一具棺材上缠满了白毛,密密麻麻地,还蠕动着,宛如活物。而且另一具,刚葬入没几天的张大户老爹的棺材,也开始从缝隙里爬出白毛。 再晚来一天,张大户老爹估计也要变成“旱魃”了。 三个胆大的村民跳下坑去,抖着双腿,撬开棺材板,看到了棺材里躺着的尸首。 女尸肌肤发青,十几年未朽,宛如生时。周身的白毛,已由一寸长到了三寸。 男尸的躯体也冒了一层茸茸的透明发白的毛。 仔细观察,才会发现,两尸的心脏位置,白丝虬结,似缠了茧子。 一村民想起财神爷的嘱咐,狠狠心,抬起铁锹,对准茧子,举高、铲下! “砰”一闷声,触及肌肤,却像是铲到了木头上,弹得铁锹脱手。 上边忙有人递过来斧子,不知劈了几下,才总算将心脏位置的茧子劈碎。 劈碎瞬间,异变陡升。 茧子中忽地猛蹿出一团火焰。 火焰沾到白毛,便迅速燃烧起来,怒涨一尺。 很快,两具尸骸都裹在了熊熊大火中,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化作焦炭、灰烬。其身上的白毛,在火中扭曲、颤抖、似活物一般无声哀鸣。 三村民避之不及,也被火焰沾裹。 他们惨叫一声,准备打滚灭火,才嚎了一声,却发现周身并无半点灼痛。 火焰明明烧着,但他们的肌肤、头发、衣服,都安然无恙。 等村民们回过神,只几个呼吸,那两具长出白毛的女尸、男尸,已经在火中荡然无存。并无焦骨存留,原地只剩下一些焦灰。 当两具白毛尸彻底化作火中焦灰时,阳光忽然黯淡,天空被乌云所遮蔽,空气迅速地湿润起来。牛毛般的雨丝飘落,打湿了人们的脸颊。 下雨了。 接触到雨水的一刹,以奇异的速度消灭了两具“旱魃”的火焰,顷刻熄灭。 “财神爷说的都是真的!”村民们兴奋不可遏,欢呼起来,面上闪出狂热。 张家村滚起乌云,飘起雨丝的时候,菱角正和小伙伴们告了别,他们也都很兴奋,又强压住,拿乔,小孩子们在心里一起憋了个秘密,不打算告诉任何大人。 拿着荷花,抱着莲蓬,菱角连蹦带跳地跑回家。 跑了没几步,牛毛雨丝润湿了红粉花瓣。 跑到家门时,雨已经停了,凝作荷上的露珠。 菱角一开门,一头撞在了他爹张老汉身上。 张老汉揪住他:“荷花?你又跑去池塘里凫水?” 菱角吐了个舌头。一点也不怕他。 他母亲生他时难产去世,张老汉将两个孩子拉扯长大,又当爹来又当妈。 偏偏,张老汉是个不着调的人。 所以,不同于别家的老爹,他在孩子们这里,并没有什么严父的威。 菱角说:“爹,刚刚下雨啦!不过,就下了一小会。刚好够我从池塘到家!” 张老汉说:“准确来说,是张家村连带附近的几个村,都下了不到一刻的雨。” 菱角说:“下雨啦,是不是大旱的预言不准了?神仙爷爷也会说错?” 张老汉摇了摇头,嘲笑似的挤弄一下眉眼:“不,是预言更准啦!神仙爷爷的话,要更顶用了!” 菱角没听懂。也不感兴趣。 他只顾着将摘下来的这支花房合拢,似乎没有来得及绽开的荷花,小心翼翼地栽到自家的水缸里。 这一天,村里的大多数小孩,都同他一样,做贼似的,兴奋地从池塘边带了一支荷花回家,几乎薅光了池塘。 不过,大人们谁也没有在意这些光屁股娃娃。 他们在意的是,毁去旱魃后,果然下雨了。 更在意的是,这雨只下了一刻不到,就停了。 而且,雨后的太阳,更烈了。土地干得愈发厉害。 人们再去求告财神、送子娘娘等神灵。 众神,都说,这是因为,旱魃并未除尽。 祂们称,“旱魃”是一种如蝗灾般的灾害,一旦来临,便是成群结队,大规模降临。 旱魃吸干了所有水汽。 每消灭一只旱魃,人间的水汽就会回还一些。但旱魃的蔓延、传染速度极快,如果不能持续地将它们消灭,剩下的旱魃就会将水汽重新吸走。 于是,次日,财神和送子娘娘,各自公布了一个新的“旱魃”。 财神指出的是另一村的某个家中宽裕的农民,称其祖坟里的祖宗,已经化作了旱魃。 送子娘娘则指了张家村的另外一户,说其先人已经被旱魃所附,必须挖坟毁尸。 已经毁过一次旱魃,得了一次降雨的人们,再也不做怀疑,当即气势汹汹,前往掘坟。 果然,当两处旱魃各自被毁去,结火自燃,天上果然各自立时降雨。隔壁村和张家村,都下了一阵子的雨。 只是这次的雨水,比之挖了大户家祖坟后的雨量,要小得多。第一次毁去旱魃,附近几个村都下了不到一刻的雨。 而这两次毁去旱魃,却都各自只下了一晌的雨。 一晌?连头发尖都还来不及沾湿呢! 村人都十分不足,复再请神。 而张家村,或者说,安广县除旱魃降雨的事迹却已经轰然传开。 一时之间,岂止是安广县,江北省、乃至江左数省,人们都开始不断礼拜财神、送子娘娘等,乞求指点旱魃所在。 全省都开始到处挖坟掘尸,“除旱魃”。 就在各地轰轰烈烈开始“除魃”,人们精神振奋,以为找到了对待即将到来的旱灾最好的办法时,最先除去旱魃的张家村,却毛骨悚然起来。 最初,不过是大户家起火了。 只是这场火,猛烈地超出所有人想象,也莫名其妙地不知从何而起。 一夜之间,大户家积攒了三代的粮仓、楼阁、家宅,在这场莫名的大火中,被烧得干干净净。家破。 大户本人、大户之妻、大户的长子等,全都于睡梦中,烧成了焦尸。 人亡。 幸存的,只有一个穷人家买来,时常虐待的小妾,和他那呆呆的、年仅六岁的小儿子。 刚开始,人们只是感慨意外。 然后,附近几个村,接二连三地起了祸灾。 最常见的,是着火。 轻的,火起到一半,被扑街。只有略微的损失。 重的,如大户家那样,家财付诸一炬。但幸而全家人得以免难。 还有的,大半夜,家中忽然涌进数不清的耗子,将他们的桌椅、家具、粮食啃咬殆尽。 有的,则是莫名其妙地生起中重病,或者倒霉地因意外欠了债,很快就拿家产抵了,瞬间家徒四壁。 一次是意外、两次、三次,还是意外。那四次、五次、六次呢? 更诡异的是,明明起了火,相邻的两家,是一家是茅屋草棚,一家是砖房木栏。 偏偏,大火将砖房木栏烧得一干二净。近在咫尺的茅屋,却连根稻草都没有点燃。 人们仔细一清点,骇然发现,出事的,全部都是家里出了旱魃,被挖坟掘尸的人家。 无一例外。 这一日,张家村新建的小财神庙,被村民里里外外包围了。 财神泥面上,定格着彩绘的笑,唯一一双有血肉的双眼,黑无眼珠,深渊一般,凝视着颤颤巍巍走进庙宇的凡人。 祂好声好气,仍如前些日子那样,似在满足自己虔诚的信徒: 【汝等今日,所来求甚?】 肉眼定定地,俯瞰着人们:【为何,不奉祭祀之物?】 46. 四十六 ...... 最终,只有白发苍苍的老村长,双腿战战,拜在神前,对财神说:“上仙,张仁,他全家蒙难大火中,只有一个妾室、一个弱子幸存。三代家财付诸一炬。” “还有张麻子家,也起了火。张木头家,被老鼠啃光了房子......” 他一一数来:“出了旱魃的人家,无一善终......或家破人亡,或一贫如洗,或丧财重病......” 庙宇十分阴冷,与外头的艳阳高照截然相反。 案上,神像的面上仍是定格的慈悲之笑。泥身上唯一的血肉——那双幽黑眼睛,却无喜无怒,平静地凝视着凡夫。 犹豫片刻,村长咬咬牙,终于问出了口:“您曾说过,旱魃往往借人家世代之炁,藏于坟茔之间门。所以.....毁掉旱魃,对这户人家,会有什么影响?” 庙宇内外,一片寂静,人们屏气凝神。 财神却不以为意,声音温和,有问必答: 【人之元炁,命运潜藏。而祖宗之坟,聚一家之炁。旱魃借炁附之,与其家便为一体,命运相连。 魃死、炁灭,便运消。人若无炁无运,灾劫自至。】 【除旱魃之后,降下的雨水,雨量自有多寡。这代表的即是这只旱魃吸取的炁的多寡。失炁多,命运弱,大灾与大难。失炁少,小灾与短劫。】 最坏的猜测被证实了。 神祗的回答,似晴天霹雳,震得所有人面色骤变、头皮发麻。 有直肠子村汉急了,在庙门口嚷道:“那您还让我们去除魃!这、这,魃是死了,那人家里也毁了,岂不是我们害了张仁、张麻子、张木头!” 村长也双掌合十,朝神像叩拜:“我等虽欲除魃,但都是乡里乡亲,怎么忍心害得人家破人亡、破财减运?财神老爷,可有不害人也能除魃降雨的办法?”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要显示自己的仁义。于是,在庙外,一起跪下:“请您垂怜!” 财神转了一转肉眼,俯瞰着这些前几日还十分虔诚恭敬,今天却面露畏惧、忌惮的凡人,幽幽而叹: 【魃蔓天下,大旱降临,万姓罹难,江左炼狱。活者万中无一,汝等皆作白骨。 今日,破几家之财,解将来万民之噩。已是上苍垂怜,允许我等下凡泄露一线生机。】 【只有除魃才可降雨,除此外,无他法。 不舍无用之仁,焉解天下之难?】 言语毕,将肉眼闭上。然后,那对眼睛逐渐变回了木头眼。庙宇中的阴冷也散去了,神像再无超人光彩。 灵验褪去。 村民都听傻了。 村长膝步而前,连声呼唤。 但泥胎不言,神像无应。 他拄着拐杖,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对村民说:“走吧,都走吧,回去好好想想......” 此后三天,张家村人拜遍众神。但从送子娘娘,到龙王,都与财神异口同声,说,只有除魃,才能降雨。这就是解开大旱的最后生机。 三天中,果然,众神似被他们惹恼,再没公布一个旱魃。 而没有除去旱魃,村里果然也就一滴水也没有,池泽干涸得越发厉害。 张家村人人辗转难眠。 第四天的深夜,摸着自家快到底的水缸,一个叫张石头的村民忍不住了。 他是附近有名的无赖汉,当着货郎,做点收进卖出的生意,自诩见多识广。 是夜,悄悄溜进财神庙。 他带来了自家的一只鸡,捆了嘴,扎了脚和翅膀,放在案上。垂眉顺眼,恭恭敬敬,在神前三叩首,压低声音: “财神老爷,您别听那些傻庄稼汉的呆话!我知道,您是慈悲神仙。我可不想全家饿死在旱灾里,不过是牺牲那么几个人,能换这么多人活命,在生意人看来,多是一桩划算的买卖!只是,别点我家的‘旱魃’......这只鸡,就献给您了......” “我要求也不高。如果非要点旱魃,您把我家的‘旱魃’排在最后点,成不?我日后定只供奉于您,时常献祭。” 他话音刚落,那只挣扎的母鸡就消失在了原地。 财神爷睁了一下眼,睨他一眼:【善。】 张石头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又有人鬼鬼祟祟摸进了财神庙。 来人竟然是村长和他的几个成年儿子。 他们比张石头手笔更大,吭哧吭哧抬来了一头羊。 便拜在神前:“财神老爷,我们愿意继续除魃。只是,希望您别点我家的魃,这头羊,我们愿献给您......日后定只供奉于您,时常献祭......” 财神说:【善。】 于是,村长家也大喜而去。 一晚上,财神庙访客不断,村里人有能力的都来了一圈。拿不出东西的,赌咒发誓,要一辈子早晚叩首。 全村人第二天起来,都顶着黑眼圈。 他们你谦虚我谦虚,你哀叹我哀叹,都说: “算了算了,为了大家伙将来不用被旱灾糟蹋,我们还是去请除旱魃吧!如果点到我家的旱魃,乡亲们不用顾忌我,尽管去!” “放心,老哥,点不到你的。你一向运气好。肯定是点到我家!为了乡里,舍我一家,不亏!” 一夜之间门,人人都成了话本子里才有的贤良仁善之辈,互相推让,张家村宛如桃源村。 最后,仍是公推村长去乞求神祗原谅,继续除魃。 红漆青瓦,神龛遮帷幔。 青烟袅袅,隐隐绰绰露泥胎。 泥塑的神,含笑看着愚钝的血肉凡俗。 昨日质神,今日拜神。 看贪嗔痴恨,祂皆不恼。 只是脸上本来定格的彩绘,应千年万载凝固的笑意,无声地扩大了一丝。 神祗慷慨大方、一如凡人们希冀的那样,原谅了他们昨日的无礼。 村男村女问:“新的旱魃是谁?” 他们屏住呼吸,放松期待,心底却也有一丝紧张,互相打量评估。 和善憨厚的面,杂错的心声。 是张石头?这无赖汉,早该倒霉。 是张疤脸?这家伙,前年偷过我家的米。 是隔壁家的张三嫂子?这婆娘,曾咀嚼我家的舌。 等待许久,财神终于开口。 【新的旱魃——在——】 ...... 张家村,在这一天,爆发了全村斗殴。 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开始的。 每个人都翻出新仇旧恨,互相去掘仇人的坟。并指责对方家中出了旱魃,红着眼,理智全失,扭打在了一起。 开始,只是你殴我一拳,我打你一掌。 然后,逐渐发展到了拿出锄头、镰刀、铁锹...... 血流涂地,昔日的邻居,仿佛生死大仇,下了死手。 终于,一个人倒下了,气息全无。 财神说:【已除一旱魃。】 陆陆续续横地三人,财神微笑:【已除三旱魃。】 雨,开始下了。 雨水越下越大,冲刷着地上流遍的血肉,染红了张家村。 再无一人站立之际,财神大笑:【此村旱魃已除矣!】 【咦?】陶泥制作的神像上,隐隐浮出一花发女郎的虚幻身形,她本拍着手,嗅着血腥,哈哈大笑,此时却忽然皱眉:【怎么少了一部分人?】 她掐指一算:【原是个小门小派的野仙,藏在这里,撬走了一些小鬼。罢了,便宜了祂!等我把这里的第一批转化了,再去找祂算账。】 说着,张家村上空,浮现出了她放大无数倍的脸,连脸上的黑眼圈都清晰可见。 她轻吹一口气,张家村所在的空间门闪烁片刻,似被薄纱所笼罩。 倒下的所有村民,身上开始长出皮毛,绘出王字纹样, 然后,化作了一头又一头的斑斓大虎。 老虎们人立而起,血盆大口,皮毛收敛,观之又是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只是他们神态相似、举止一致,连步伐都不差分毫,垂眉敛目,齐齐下拜,高呼:“参拜神主,谢神主脱我等于凡胎!” 花发女郎这才笑道:“汝等既然许下从此之后只供奉我的承诺。那么,今日起,汝等为我座下貙人,为我去铲除旱魃,争夺天下之师。” 这时,一头大老虎抽了抽鼻子,顿时馋得留下口水,瓮声瓮气:“神主,村里有生人气息,还有蛙肉的香气。” 女郎转了转眼睛,财神像也转过了头:“蛙?娃也。难道那个小仙还没走?这么胆大?还想再跟我争信徒?” 张家村外的水塘里,所有曾折了荷花的孩子,都变成了一只又一只的小青蛙,气也不敢喘,悲伤地躲在荷叶下,望着自己的父母先是倒下,复活过来变成了大老虎。 刚才,孩子们迷迷糊糊中,手里拿着荷花,被引到了池塘,跳入水中,被水波一拂,就变成了一只又一只蛙,避开了这血腥残杀的一劫。 荷花上,李秀丽看着花发女郎,长出一口气,心想:又找到了一个。财神,日曜城。 此时,她动了动耳朵,听到了花头发的话。顿时心道不妙。 在拟山河社稷图中成了荷仙之后,也不知道是什么境界,她的耳目之聪敏,原胜炼精化炁阶段。 这日曜城,手笔大,一出手就搞了一村人变成老虎当她的信徒。听说,财神的供奉,这段时间门遍及江北省。 而现在愿意供奉李秀丽的,则只有小娃娃们。 她能感觉到,自己现在不是这个花头发的对手。 利落地对小孩们说:“跟我来,先顺着池塘的水,从河里离开这!” 但还是有孩子哭着说:“呱呱,爹和妈,我不走!” “呱,我要娘!” “爹,娘,呱!变老虎也不会吃我!呱!” 李秀丽被呱呱声吵得脑仁疼。 在现代的时候,李秀丽就最烦这些小孩了。 偏偏,现在愿意供奉她的信徒,只有这些几个故事,一点小把戏就能哄上手的小屁孩! 她没好气地说:“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就拍了拍荷叶,荷叶卷起小青蛙们,化作一根根绳子,捆起他们。 而此时,阖村的老虎都已经朝着池塘奔来。 老虎是会游泳的。 它们毫不犹豫,跳入池塘。也毫无人性地,对着本是他们孩子的青蛙们,张开腥臭的血盆大口,扑了过去! 最近的那只小青蛙,离老虎的大牙只有一指的距离。 刷,擦齿而过! 李秀丽跃入水中,化作一条小银鱼,头上顶着碗大一朵粉荷。一拍尾巴,池塘的水流顿时激烈起来。她咬着绳索,羡慕地望了一眼那些凶神恶煞的吃人虎,拖着自己被捆成一串的、只会呱呱叫拖累神主的信徒们,急流而走。 心里骂了山河社稷图一万遍! 是不是欺负她没编制,不是正神? 为什么荷仙的信徒形态,会是青蛙啊! 47. 四十七 ...... 银色小鱼拖着一连串的青蛙,一口气游了不知多少里,直到沿河出了安广县的范围,过了界碑,缀在他们身后的老虎们才悻悻然地止步,离开。 李秀丽望着老虎们爬上岸,抖干皮毛,就重新化作人模样,混入安广县城。而来往行人,亲眼目睹它们从虎化人,却连个吃惊的人都没有。 而安广县城的上方,正浮着一个虚影的、巨大的财神像,俯瞰城池。 她就知道,恐怕这座县城的其他所属村镇,都已经发生了与张家村一样的事情。起码这一县之地,一城之人,都已经归属那花头发了。 信徒还在呱呱呱地哭着,她正游过安广县的界碑,被吵得脑袋涨,要叫他们安静。 忽然,一过界碑,她心生感应,抬头看向天空。 小青蛙们还在吵嚷,毫无所察。 李秀丽却清晰地看到,天空浮现出巨大的金色字体,簪花小楷,如那个萧玉娘的手书: 【江左大旱: 主线:平息旱灾。 支线:除魃。】 下方是一行相对较小的字: 【天讯门 初始驻守区:安广县下属张家村 目前排名:一百零一名 降雨量:零 消灭旱魃数:零】 然后最下方有一个刺目的红色大叉:【初始驻守区已被夺占,初始驻守区已被夺占!请该派道友在拟社稷图的一个月内,入驻新的驻守区,否则,视同失败,将提前失去资格。】 好家伙! 这玩得怎么跟全息游戏似的?这个界面的设计、排布风格,还很像《道种》公司。 而且,她记得进入拟社稷图的门派,总共也才一百零二个! 感情她和张白成了倒数第二? 还有那个驻守区......张家村原来是她被分配到的固定地盘?现在被花头发抢走了? 李秀丽盯着那一百零一名。 她对论道没什么概念,但你如果把这东西量化成排名和指标,那她可就不困了! 她曾经在各大游戏里刷名次的好胜心一下子被激了起来。 现在她的实力远不如财神,不知道,去除旱魃,能不能在这里增进实力? 嗯,就先从拿到新的驻守区域开始! 至两岸野山无人处,李秀丽变回人形,松开绳索。于是,青蛙们哭得更厉害了。 她叉着腰,提高声音:“不许哭!你们难道没看见?你们的爹娘变成大虫后,已经没了人性。刚才当着面就要吃你们,如果不是我及时把你们拉走,都得变成人家的牙缝肉!” 孩子们被吓住了,想起老虎们的血盆大口,慢慢停止了哭泣。但人人都很难过,垂头丧气,哽咽声不绝。 菱角变成的小青蛙,体型最大,有成年人的小拇指高。他问:“荷仙,那我们还能回家吗?我们还能再见到爹娘吗?阿爹会变回人吗?” 小小的青蛙们,圆眼凝出泪珠珠,汪汪地围着她。 只待她说出,或露出半个不字,这里就要开场充满悲伤的“呱呱哇哇演唱会”。 李秀丽被盯得头皮发麻。 小孩子真难缠!没有啰嗦严厉的爸妈整天管东管西,难道不好? 但神主怎么能在信徒跟前露怯? 才不是可怜这些小鬼呢! 她睨着菱角,抱着胸,一副神气模样:“当然能!我可是荷仙!等我变厉害了,就带着你们回去,把花头发也变成青蛙!把你们的爹妈变回人!” 孩子们这才破涕为笑。 李秀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但她远没想到,接下来还有更令她烦扰的事。 此时,天色已黯,月亮渐上中天。 白衣的荷仙,领着一串串的小青蛙,排着队,在山里走。 明月光光照,群山间门,松风吹,竹叶摇,树梢高低起伏,簌簌万里声。 青蛙叫:“呱呱呱,海涛一声声!妈妈常唱松香曲!荷仙荷仙,我们吃什么?” 泠泠山泉淌山石,叮叮又咚咚,凝就流光熠熠银。 青蛙叫:“呱呱呱,银河落九天!爹爹常奏流水歌!荷仙荷仙,我们喝什么?” 山顶有大池,夜空明朗,月色皎洁,池中大片芙蕖,摇曳风姿好。 青蛙叫:“呱呱呱,粉红房子碧绿地,可以住娃娃!荷仙荷仙,我们住哪里?” 别人的信徒:强大、威猛、供奉主人。 荷仙的信徒:弱小、无助、问神主要吃要喝要住。 李秀丽转身瞪着这些小青蛙。 它们歪着头,鼓着肚皮,同她大眼瞪小眼。 荷仙不解情,说:“没听到松涛吗?山中无有海。松子竹笋可裹腹。” 荷仙不懂诗,说:“没听到叮咚吗?地上无银河。泉水清凉能解渴。” 她指着大片的芙蕖,说:“接下来我们就住这里!” 一群体格还没人家指头大的小青蛙,住在荷花里,已经宽绰得很了! 其实,换了别家的信徒,让他们餐风饮露,已经可能想换神主了。 但小青蛙们却欢呼一声,觉得十分新奇,当真各自挑了一朵荷花,钻入花房。 “呀,我这朵好柔软。” “我这朵地方大!” 小青蛙们挑好了各自的荷花,躺在花房里,又探出头来。 “还干什么?” 菱角怯怯地说:“荷仙,我爹睡前,都会给我讲故事。” 李秀丽:!她最讨厌小孩子了! 她绞尽脑汁,只想到了青蛙王子。干巴巴地把故事几句话复述了一遍。 没想到,几句话之间门,摇曳的芙蕖里,都慢慢安静了下去。 饱受一天惊吓的小青蛙们,一只接一只,在松风、泉声、荷香里,慢慢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没干的泪痕。 只有菱角还强撑着没睡。 他抬起脸,看到荷仙坐在最大最高的一朵荷花上,托着脸,正低头看着他们。 檀发白衣的神主,坏脾气的她,眉目却生得柔和极了,月光下,周身都像拢了一层朦朦的光。 于是,菱角也睡着了。心里却又难过又高兴。他们这些小孩子选人的眼光,可比大人们好多了! 李秀丽托着脸,皱眉打量自己的没用信徒们。 每个人的信徒形态都不一样,她的青蛙们能干什么?嗯,还是能升级?最后变成青蛙侠? 她思索了好一阵,琢磨,安广县所在的风州,反正是待不得了。财神的那群大老虎,个个鼻子尖战斗力猛。 听说,隔壁云州,目前供奉的是送子娘娘。到目前为止,没什么凶残事迹。 不知道,能不能从云州撬到一块新的驻守区,再升升级,至少整点有用的信徒......起码,也得打探打探云州的情况。 她在沉思的时候,密密山林深处,有一男一女隐藏阴影里,沉默地观察着她。 他们头顶龙角,模样是龙王和龙夫人。 【师兄,你说就是这个小姑娘,被分配到了这种信徒形态?】 “龙王”点点头:【我一路看来,她的做派,不像是阴神门派中人。】 【那,我们与她合作?】“龙夫人”便要显身。 “龙王”拦住她:【慢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是像云州那个,岂不是我们一下子就暴露了自己?且再看看。】 二人从阴影处逐渐消失。 第二天一早,青蛙们吃完神主找来的果子,喝完神主弄来的泉水,被自家的神主一把薅住:“你们除了吃喝睡,都会些什么?” “呱,捅马蜂窝。” “呱,爬树捣鸟蛋。” “呱,洗衣服喂鸡。” “呱,摸鱼。” “呱,放牛。” “撒尿,呱!” 神主听不下去了:“有没有会点不一样的啊?” 菱角想了想,举起蹼:“呱,我,我,变成青蛙的时候,我们好像都会了点幻化的本事......” “幻化?”李秀丽说:“能幻到什么程度?” 大雨结束了。 浓翠群山云雾缭绕。 一队客商披着蓑衣,背着货物,牵着牲畜,在山道上跋涉。渐至山腰,遂入雾气朦朦之中。 路边半人高的野草上滚着水露。 雨后的山间门,清新湿润还沾着土腥的空气,让行人倍感舒展:“凉快,好久没有下过这么爽快的雨了!” “怎么会呢?你刚从安广县来,那里有财神爷庇佑,铲除旱魃,应该雨水更是充沛啊!何况财神爷所辖之地,对商贾最是客气。” “或许吧。安广县治下,庄稼长势还行,地看着也没那么干,人嘛,倒也是客气的。但,我可不敢久待,只卖了一天半的货,我就走了,没来得及见着什么雨。” 说话的客商,是个方脸的青年,叹了口气:“安广县里,夜夜闻虎啸。有时候,我跟买家一碰到,他们刺啦啦的毛发——人怎么会长如此硬的毛发?就透着衣服,扎得我手臂生疼。我一抬头,就看到路人个个眼珠发绿,不知是盯着我,还是盯着我的驴,嘴里直流唾液,街上腥臭浓烈。处处不对劲,我哪里敢在那多待半天呢?” 其他人都被他的描述吓了一跳:“莫非传言是真的!” 方脸客商说:“你们指的什么传言?” 说是客商,这队人中,其实大多是结伴而行,不敢单独进山。 因此,除了贩货的客商,还有赶考的书生,有探亲的农夫,还有孔武的练家子。 其中的书生道:“近来,江北省各府都有传言,说财神爷座下的信徒多为貙人。貙人是上古巴国的后裔,秉性凶残,能化虎,食人,力大无穷,呼啸山林。你说安广县里,夜夜闻虎啸,恐怕,就是貙人作祟了。” 方脸客商说:“可他们变成人,又确实是人模样。怎么从人群里分辨貙人?” 书生神秘道:“你有见到安广县人的脚吗?据说,要分辨貙人,当他们是人形的时候,要看他们的脚。老虎无踵,所以貙人没有脚后跟。当遇到虎的时候,则要看其脚趾头,人有五指。如果该虎有五指,就是貙人所化。” 其他人听了,都夸他见多识广。都庆幸:“幸好,幸好,我们是去隔壁的云州府。云州府,这段时间门主要供奉送子娘娘。娘娘温和慈悯,云州诸县,从没有这样的事。娘娘的信徒,一向勤勉良善,也从不会有这样变成野兽的传言。你瞧,这座山已进了云州地界,就下起雨了,定是娘娘又带着善信,捉到了外地来的旱魃。” “是了。虽然对财神爷不大恭敬,但能在云州当人,又何必做吃人的大虫?” 正聊着,书生啪地往自己脸上一打,打死了一掌乌乌的蚊子。 他们撞上了虫云,虫豸嗡嗡地绕着他们和大畜生飞。 练家子也皱着眉,站起来从自己的脚上捉了一只趴着吸血的虫。 “夏天的山里,还下了雨,就是这点最讨厌。虫豸成群,又毒得很。”客商说着,低下头去,用干草将鞋子绕了几圈,扎紧。 “虫豸这么多,嗝,呱——呱呱叫!好得很!” 淡淡的雾气中,草丛深处,一个陌生的声音,却这样说。 “谁在那里?” 一顶荷叶先冒了出来,抖飞了水珠。 荷叶下是肥墩墩的的脸,溜溜圆的大眼睛,阔嘴巴,个子略矮,一身麻衣。 他惬意地望着成群的虫豸。此人长得颇丑,声音却嫩生生的,磕磕绊绊,像背诵似的,对几人说,:“我主人家有座山中别业,就在不远处,行三的女郎,常居其中。深山幽居,少有客来,难免寂寥冷落。女郎在楼上眺到你们,就遣我过来,邀请各位去别业一坐,略饮些茶水。” 行人们诧异不已。 山中别业?女郎? 客商压低声音,对同伴说:“我往来这条路不止一两次,从没有见到过什么山中别业。又是荒山野岭,男女有别,‘女郎’无端端请我们去做客?不妥、不妥。我们还是快点走罢!若要歇脚,下山的路上,山腰倒有座破庙。” 大约是见他们无人说话,都一脸怀疑,荷叶怪人指着山腰上,云雾中隐隐绰绰露出的楼阁:“别业一直在那里,只是被山林遮挡。这几天,女郎让我们伐去了一片林子,就能看到了。喏,那座就是别业了,离这不远。” 确实离得不远。那个方向,曾经,也确实长着一片颇高的树林。 举目望去,还能看到一茬茬的树桩子,果然有砍伐的痕迹。 见此,书生的心思活络起来。 他文人体弱,走了一整天的路,连口热乎汤都没吃到,早就腰酸腿疼、饥肠辘辘。 何况,过了山,就是送子娘娘庇佑的云州地界,怕什么?想来,不会有不长眼的妖魔鬼怪在这里动手。 于是,试探着同这圆脸阔嘴,头顶荷叶的怪人搭讪:“不知别业里还有何人?我们都是男子,到访山庄,或有不便......” 怪人鹦鹉学舌一般,说:“不必担心。女郎她是娇客,不见外人。只命我们在前厅设宴,由我等侍从摆桌倒茶,请诸位坐一坐,喝口茶水,吃几盘点心,歇歇脚,如此而已。你们的驴也累坏了,正好我们那里有草料豆子,可以让这大畜生也休息休息。” 书生喜上眉梢:“如此,叨扰了!” 回身看其他人:“各位难道口不干,肚不饿,脚不麻?” 那自称是走镖回来的练家子倒不怕,正好腹中也咕噜直叫,便与书生一起。 客商看了一眼镖师,又摸了摸蹄子打滑、不住喘气的老驴,叹了口气:“行。我们一起去。” 农夫见此,不敢一人独行。于是,一行人就牵着驴,跟着戴荷叶的怪人,往那座山间门云雾中的楼阁而去。 走了一会,沿路松香竹影,溪水潺潺,山泉泠泠地溅在石头上,叮叮咚咚。 果然有一朱门铜环的院落,遥遥地,还可以楼。看着就是富庶人家。 荷叶怪人敲了敲门环,大门嘎吱一声开了。 开门的侍女也顶着荷叶,也长着圆脸阔嘴,样貌接近。这家主人是什么恶趣味,怎么喜欢叫仆从戴着荷叶? 唯有书生说:“倒也有点意思,像名士做派!” 看到牵着驴的一行人,侍女怯怯地笑:“女郎已经等久了。茶水点心都已经备好,快请进!” 书生等人进门前,抬头看了一眼宅子,宅子上方,赫然挂着一块牌匾,写着“何宅”。 就是字丑了点,像一个刚学会写字的小孩临摹的。趁着周围的松树怪石,也有点野趣。 他们无所察觉地走进了门去。 最后一个农夫刚走进门,殿后的荷叶怪人也想进门,被石头一绊,头上的荷叶一歪,哗,瞬间门,朱门就扭曲了一下,隐约两颗大树。 它吓坏了,赶紧把荷叶正戴,看眼前的景象恢复如初,才做贼似的,悄悄溜进了“何宅”。 48. 四十八 ...... 何宅的主人果然没有露面,但除此之外,招待十分周到。 前厅宽绰,座椅上放了软垫,茶水点心应有尽有,连客商的那头驴,都被牵去吃草料豆子了。 “这茶,清冽,凉了暑气。”书生品了茶,赞不绝口。 众人里,数他累得最快,吃喝得最多。谨慎的客商、寡言的镖师吃得最少。 “差不多了。已经快半个时辰了。”客商说:“我们得出发了,再耽误,天色就暗了。夜里的山路不好走。” 正说着话,何府的侍女又端了面果子上来,炸得金黄酥脆,香气扑鼻。 书生是个老饕,馋了嘴,忙摆摆手:“一会就走,一会就走!” 侍女一蹦一跳地,还没到近前,差点把面果子全倒出去。走回去时,也蹦蹦跳跳,颠得头顶荷叶一晃又一晃。 书生见了,摇摇头。何宅的主人,不但有恶趣味,让家人个个戴着荷叶,而且,太宽纵了。这些仆人一个赛一个的不稳重,均走路蹦跳如蛙。 谁知,他们刚吃完面果子,头上叮叮,外面哗啦啦,又下起雨来。 而且是瓢泼大雨,甚急。 书生面露喜色:“这么大的雨,莫不是娘娘又除了一大魃?一日一雨,大德!” 其他人却有些发愁。 客商说:“山路本就泥泞。雨如倾,走不得了。如果下得久点,说不定还得在这过夜。” 一语成箴。 大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个时辰多,都没有停的意思。 眼看天黑如墨,山野乌压压地,雨幕茫茫,不辨人间。 众人都发了愁。 书生对何府的侍女说:“劳烦转告小姐,我等冒昧,能否在贵府借宿一晚?我们决不乱走乱看。等到天亮,不管雨停不停,即刻启程。” 过了一会,侍女告诉他们:“宅子小,因过去没有什么往来客人,所以没什么客房。女郎说对不住,如果各位不介意,可以在前厅对付一夜。我家还有些新的褥子被子,替各位铺好。” 果然,领了崭新的席子、被子等,分发给众人。 客商、书生等人忙相谢:“我们在山间走,有时候碰不到借宿的地方,枕天席地、与野兽为伍也是家常便饭。厅堂敞亮,卒可遮风避雨,挡去野兽虫豸,一夜安眠。小姐太客气,我等愧领了!” 雨果然没停,一直下到了入夜时分。山间安静,客商、书生、农夫、镖师几人实在无聊,听着雨声,就解了沾湿的鞋袜,在席子上盘腿闲聊。天南海北,轶事随口胡侃。 正说得起兴时,那厢忽然多站个戴荷叶的影子。 原是今天引他们上山的何府家丁。他站在前厅的门后,悄悄地听他们胡侃,听得津津有味。 书生看见,笑着向他招手:“来,来,请过来。你叫什么?” 那人走过来,嫩生生的嗓子说:“我叫菱角。” “嚯,名儿与你的荷叶都属水生,甚配。你有什么事啊?” “你们说的故事,都是真、真的吗?” 几人都笑了。菱角长得丑,但声音、举止都像个孩子。他们招呼他坐下:“你问的是哪个故事?” “就是你们刚刚说的,貙人。”菱角的手掌绞在一起,觑他们,但因为长得太怪,看不出他的表情。 书生道:“我觉得是真的。凡是举城投了财神爷的,比如安广县,大虫出没的消息,就比以往多得多。整个风州府,这几日,都大兴起貙人的故事。忽然兴起这样大规模的传言,就必有个根由。总不能一州的人,都胡说八道罢?” 菱角听了,问:“那,你们还有其他故事吗?我家女郎一个人住在阁楼上,她也想听。但不能出来。你们说给我听,我回去告诉小红,小红再告诉女郎。” 书生说:“还有很多故事,也不止貙人,天南海北的都有。你,嗯,何三小姐想听什么故事?” “我什么都好。”菱角说:“女郎更想听像貙人这样神怪故事,尤其是附近州府的,比如,云州的。你们都是云州人吧?” 客商说:“我是风州人,只是途经安广县,去云州贩货。” 农夫憨憨一笑:“我是玉州的,到云州探亲。” 镖师说:“押镖回程,路过云州。” 书生笑道:“小生倒是云州文县人。此去省府赶考,绕道山脉,下了山,就与这几位分道而行。” 菱角有些失望:“你们当中只有一个云州人啊。” 客商道:“我们虽不是云州人,但也都是临近几府的,常来常往云州,多说都听说过一些奇闻异事。不若,我们一人说一桩?” 书生笑道:“我是云州人,合该我起头。” “先讲几个最时兴,最近的吧。” “自从上天示警,万姓同梦,众神一同苏醒,为江左各省的黎民百姓,指点生路,消除旱魃。但人有高低,神有强弱,仙家也有偏私。这段时日来,渐渐地,各州府都有了自己的主供神祗。其中,法力最深广,仁德最泽被的,无非一尊神。一者,是财神。一者,送子娘娘。” “就像,风州供奉了财神爷。云州选了送子娘娘,不,应该说,是娘娘选了云州。” 书生说:“神的秉性就如人的秉性,也各自不同。娘娘慈悯,与众神都不同。其他地方,你们都听说了罢?被拔除了旱魃的人家,自家的炁与运,也一道衰微。多有家破人亡的。可是,娘娘的云州呢?自从祂老人家庇佑了云州,旱魃被不断消灭,云州降雨量维持得最好。更令人钦佩的是,云州被拔除了旱魃的人家,无一伤亡。损失的财物,也都被娘娘补偿了回去。所以,云州人一点儿也不畏惧除魃,争着供奉娘娘。” “听说财神座下,其虔诚供奉者,往往变作貙人,宛如大虫。” “娘娘的善信,却从来没有这样过,手脚俱全。恶人信了娘娘,就性情温良。善人信了娘娘,更如圣贤。苦人信了娘娘,消灾解难。” 菱角想起张家村的惨剧,他年纪小,不由十分动容:“当真?” 书生说:“当真!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有三桩异事。” 他十分笃定,款款道来。 “我县中,有一对塾师夫妇,家境清贫,年迈无子,时常为此哭泣。为了稍解寂寞,他们养了一条大黄狗,爱护非常,几乎是看作儿女......前些日子,送子娘娘庇佑云州,这对老夫妇也上了供,聊怀一线希望,对娘娘祈祷,说:希望能得一子或一女,聊慰晚年。” “谁知,当夜,他们就得了娘娘灵应......” 深夜里,塾师夫妇正在休息,忽然听到家养的黄狗狂吠不止。 老夫妇推门举烛而出,查看是否有贼人。 谁知,竟然见到黄狗人立而起,对他们夫妇三拜,口吐人言: 蒙五年抚育恩德,我虽兽类,亦知感恩,苦无报答处。今受送子娘娘点拨,百里之外有神水,妖蛇守之。百年老妇服此神水,亦可诞育婴儿。小犬此去,必为恩主取得神水,解百年之虑! 天明即返。 黄狗遂去。 一夜之后,黎明才返。浑身浴血,倒在老夫妇门前,伤重难治,口中却衔一竹筒,筒中一泓清泉。 老妇饮之,顷刻,无痛无难,诞一婴儿。 黄狗死后,老夫妇痛哭,为其立碑,曰义犬墓。 “而那婴儿,为了纪念黄狗,也被命名为‘犬生’。” 菱角听得感动:“好义犬!” 客商说:“‘送子’,这也是送子娘娘的职能之内,倒不算稀奇。” 书生说:“那请听第一桩。这可大显娘娘恩德。” “我们文县,还算富裕。但我们隔壁的燕城,则是出了名的穷僻地方,山高石多土少,不宜耕种。不要说大旱,平时燕城百姓就多有流离他乡,或者举家饿死者。” “而就在前些日子,燕城,变了,全变了。 那一日,燕城的县太爷到各做庙宇请示神灵如何除魃。到了送子娘娘庙外时,县令看到了因饥饿而卖儿鬻女的百姓,于是,到庙宇内,不禁感慨:‘送子娘娘庙内送子,五脏庙外百姓卖子。您送来的孩子,又被他们卖出去了!倘使天下百姓不再因饥饿而出卖至亲,老来尚且能食肉,又何须娘娘送子?’” “娘娘听其言,被燕城百姓的惨状打动,当即全城降灵应,托梦县令。” 第一日,燕城的土地里长得那点贫瘠庄稼,全枯死了。薄土开裂,风一吹,露出一块块颜色奇怪的大石头来。 有农夫掘出了那“石头”,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这哪里是什么“石头”?分明是一块块粉白相间、触感柔软、干净异常、肥瘦合宜的肉! 一时轰动燕城,人们跑到地里拼命地挖,果然,挖出来一块又一块的肉。困扰了燕城人不知多少年的,贫瘠的薄土下,取代了原先石头的,是挖之不尽的“肉矿”! 有饿极了的贫民,也不管这是什么肉,当即将肉煮了下锅,甚至还有生啃的。 这肉美味极了,不似猪肉骚臭,没有羊肉腥儃,也不像牛肉梗牙,入口生香,滑嫩异常,还有淡淡清香与咸香。 不需要放盐,只要简单地用水一煮,就是贵人们也吃不到的上等佳肴。 县令出来公布:娘娘托梦,她被送子庙外的惨状触动,怜悯燕城百姓,所以请求了天上的星官,从银河畜牧的星星上割下了肉来,以飨人间。 星星浩如烟海,每颗星子都在不断赘生肉瘤,肉瘤太多,便自行脱落,分裂繁衍成新的星子。 每一颗星星,都在每天繁衍出无数新的星星。从银河蔓延到了无穷,成了漫天星斗。 数量之多,令星官都常常苦恼放牧不及。 其肉瘤割不绝,亦不知痛。 割一肉,投之土,即成肉矿。凡人食之,可强身健体,解饥饿。 人们不知道星子的肉应该怎么称呼。于是,也有的人,管这些星星的肉,叫做,太岁肉。 从此,燕城当真八十老人也得以食肉。再无因饥饿在送子庙外卖儿卖女的百姓。 “燕城得食太岁肉,对娘娘感激涕零,因此,全城的人,一起投信了娘娘。如今都是娘娘座下的善信。” 书生说罢,双手合十一礼,对送子娘娘的善行显然十分尊敬。 镖师说:“星星肉,太岁肉的这个传说,我也听过。听说,有很多人在向燕城人购食这种肉,想尝鲜。你们谁吃过了?” 书生笑道:“我吃过了。确实神异而美味。现在也不贵。你们有机会也可以尝一尝。” “这就是前两桩异事了。第三桩,则是云州府一个出名的大劣绅,在娘娘的指引下,改邪归正之事。”书生正要继续说,忽然面色一变,捂住肚子,额头冒出冷汗:“哎哟,哎哟——”他一把抓住菱角:“贵府、贵府的茅厕在哪......我肚子疼得慌......” 菱角眨了眨眼,不知道这个书生是吃了他们用树叶幻化的点心吃坏了肚子,还是吃冰凉的山泉吃坏了肚子,好心地为他指了一个方向:“那边走。” 书生捂着肚子,双腿打颤,立刻跑出前厅,朝那个方向冲了出去。 菱角可惜道:“也不知道他几时能回来,我还想听剩下的第三个故事。” 客商扯了扯唇角:“其实,第三个故事我也知道。我可以替他讲。” “真的?”菱角十分惊喜:“快讲吧!” 客商说:“在讲第三个故事前,我要告诉大家。其实,书生说的前两个故事,我也在其他地方听过。只不过,我听到的,跟他说的,有些不大一样。” “哦?”大家都提起了兴致:“哪里不一样?” “云州的那位送子娘娘,绝非什么温良慈悯的女神。” 客商说:“义犬的故事里,那个孩子,确实叫犬生。但这婴儿,之所以叫犬生,并非塾师夫妇为了纪念黄狗舍命夺来神水的义举。” “神水确实有,却是送子娘娘亲手赐下。” 在客商口中,说出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塾师夫妇因为无子,而向送子娘娘祈祷。 送子娘娘向他们赐下了神水,却送给了他们家的那条黄狗喝。 “然后,当夜,黄狗的肚子就鼓起来了,如人怀胎十月。” “挣扎半夜之后,黄狗的肚子裂开了,五脏流出,当即气绝。从黄狗的肚子里,爬出了一个人类婴儿。” “禽兽生人子,塾师夫妇遂将此子命名为‘犬生’。” 众人听得悚然。 客商说:“而第一个故事里的‘星星肉’、‘太岁肉’,也确实存在。我曾亲眼看到过那种肉。我听到的故事的大体经过,和书生的没什么区别。” “只是他没有讲一些细节。这肉的来历,实在可疑。 “当初县太爷的感慨是:‘您送来的孩子,又被他们卖出去了!倘使天下百姓不再因饥饿而出卖至亲,老来尚且能食肉,又何须娘娘送子?’” “就在这种肉养活了现存的燕城人之后,”客商的眼睛似乎在厅堂内的烛火映射下,闪了一闪,他勾起一个似嘲讽的笑:“燕城,再也没有正常的新生儿出生。” “肉矿从燕城地里长出的当天,所有燕城孕妇肚子里不足十个月的婴儿,都忽然一齐凭空消失了,肚子瘪了下去。” “送子娘娘的信徒,称这种肉是星星们被割下的肉瘤。 可是,他们的故事里,星星们被割下的肉瘤,正是星子们繁衍的后代啊!” 读懂了客商意思的众人大骇。 农夫咽下一口唾沫:“没有正常的新生儿出生的意思,是再没有孩子了吗......” “可我的姐姐和姐夫——噢,我的姐姐嫁到了云州的燕城。我姐姐前天刚来信,说她生了一对双胞胎,非常可爱......” 客商冷笑:“我说的是,再没有‘正常’的新生儿。云州境内,目前新增的‘婴儿’数量可比以前多多了。禽兽都能生人子了,云州还会少新生儿吗?送子娘娘的神水,可是也已经远近闻名!” 看众人都听得面色大变,客商满意地点点头,说:“那么,就由我来告诉诸位,关于云州的第三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与我们这里的一位同伴,也大有干系。” 49. 四十九 ...... 云州有一豪族,杨姓。 杨家是云州最大的地主之一,其所有的农田、庄园、大泽、山林等,横跨数县,连起来,能从云州最西边的县,连到最南边的县。 杨家的家主杨员外,在云州也一向是头面人物。在其本家所在的维仪县,更是堪称无法无天的土霸王,连维仪县令都要看杨家的眼色行事。 维仪县也因此被戏称为“杨家县”。 杨家人在维仪县向来横行无忌,欺男霸女、伤天害命,操弄官司,欺凌侮辱平头百姓,视作寻常。 而这一代的家主杨员外,更是个浑人,手里不知道多少桩人命官司,家里还有水牢黑牢,挂着不听话者被活剥下的人皮。 百姓遇到杨家人,像耗子见了猫,躲之不及。佃农遇到他家,更是活似伺候皇帝。 这样的土豪劣绅,却在送子娘娘降临之后,做出了极大的改变。 他们举家供奉了送子娘娘,成为其虔诚信徒。 随后,令维仪县,甚至令云州人都没想到的是,一夕之间,杨家弃恶从善。 “纵马出行时,撞到街边的贫苦人家的老人、孩子,以前,杨家人会直接踏过去。 而供奉送子娘娘后,他们会自己下马,扶着老人过去,将孩子抱上马,载他们到目的地。” “以前,他们名义收佃户七成的租子,实际上能到八成。 现在,只要有佃户求他们,他们就给对方的租子减到三成。” “巡逻田庄,糟践妇女、马踏老弱的杨公子,现在对每一个女子都谦恭得像条狗。 时常折磨丫鬟小妾,也指挥负责杨家放高利贷,逼死过不知几家的杨夫人,现在慈眉善目,听到有人受伤就哆嗦流泪,活像尊菩萨。 至于那无法无天的杨员外,现在礼让老弱病残,照拂乡里,对谁都温善和气,怜贫惜弱,简直像个圣贤。 杨家现在还充起青天大老爷来了,谁要是欺凌弱者,被杨家的族人、手下听到,立刻就把欺凌者带去教训。一时乡里称快。” “维仪县、整个云州府,都对此大为惊奇,说送子娘娘恩德深广,能移变人心,将这等奸恶之家变成善贤之族......” “并且,在杨家带头下,整个维仪县的风气都大有改善......” 客商将第三个故事说到这里,众人听了都很惊奇。 “这样听来,确实是好事。”镖师说:“送子娘娘能移变这样的奸恶之人,改变这样的土豪之家,造福一方,不是天大的好事吗?怜贫惜弱,总没有错处。” 连菱角都羡慕地想,要是他以前常去放牛的大户家,能这么和善地对他,就好了。 客商笑了:“问题就是出在了这个‘怜贫惜弱’上。” 刚开始,杨家的改变,确实是维仪县万众称快。 但,杨家人过于“怜贫惜弱”了。 一开始,杨家人对世俗意义上的老弱病残孕,都非常照顾宽待。 甚至,老人、残疾人、女人,到杨家上门乞食或求助,杨家都满口答应,奉若上宾,颇多照应。 维仪县里先是不敢置信,但有人试探性地上门后,满载而归。 于是,立刻人心活跃,到杨家去“求助”的人络绎不绝。 一次,一个年轻女子因家贫而出嫁凑不够嫁妆,遂到杨家求助。 谁知,竟然跟一个手部略有残疾的女人撞到了一起。她也是来向杨家求资助的。 这俩女子是同乡,平素在乡里就不太和睦。那残疾女人实则性情刻薄,仗着自己家的兄弟多,时常欺辱年轻女人家。 一人意外撞见,残疾女人又口出侮辱。一人便起了口角,在杨家门前争吵。 杨家人见此大怒,称:不管谁对谁错,你是健康人,她是残疾人,都是你错! 不由辩白,不分青红皂白将那年轻女子痛殴一顿,赶了出去,在县里称她是无耻之辈,竟然欺凌残疾人。并说,以后再有这种人上门,一律打了出来。 却将那刻薄恶毒的残疾女人奉为上宾,犹在其他人之上。 年轻女子一路被县里人讥嘲,回到家中,羞愤难耐,投缳自尽。 从这之后,杨家就越发古怪。 他们插手乡里之事,见谁更“弱”,更为“稀少”,就偏颇于谁。 他们先是敬女子,无论谁对谁错,只要其中是一方女子,哪怕这是个杀人放火的雌盗,也偏判女子赢。将女子捧上了天。 若是两个女子起了争执,他们则判谁更“弱”,就偏帮于谁。 再是敬不男不女之人,认为这种人相对女子,更为弱势和稀少。即使此人身高八尺,肩能跑马,即使此人糟践妇女,只要哭哭啼啼说自己是个不被世俗所容的男身女心,便被杨家敬若贵宾。 但若是同样两个格子称自己是不男不女之人,则要看谁更“弱”。 就这样,杨家不断偏帮“怜弱”。甚至于,在杨家带领下,投了送子娘娘的维仪县,也开始流行起这样的风气。 狭路相逢,既不敬罗裳,也不敬仁义。只先看对方是个什么人。 是女子,人敬三分。 是个男子,却作女装行,人敬七分。 是个男子,作女装行,还是个肥头大耳,走一步喘一口气的,人简直长敬揖地。 倘若这个肥头大耳的女装壮男子,又动辄迎风流泪,称自己有甚么西子捧心的病症,是个看不出来的残疾,那简直乡邻都肃然起敬,要敬若天人了。 “这样一步一步发展到了最后。 杨家已经不满足于帮扶人类中的‘弱’了,他们声称:人类都是强势的,而飞禽走兽被人类奴役、剥吃,实在是顶顶悲惨可怜。 于是,他们卑躬屈膝,自己穿麻衣,着草鞋,奴婢膝行。却将家里的猪、狗、猫、甚至耗子,都绫罗装裹起来,奉在尊位主卧,各种鱼肉食物,都奉与这些畜生。” “于是,在送子娘娘的‘照拂’下,在杨家的带头下,整个维仪县,如今已经是个人伦颠倒的地狱。 你们如果去维仪县,就能看到,人类匍匐膝行。畜生大摇大摆走在街头。人类脖子上系着绳子,被畜生领着走。 维仪县反而说:娘娘的神水能够让走兽生人子,可见兽类是人类之母,应当膝行敬之方位孝顺。这是送子娘娘教诲他们爱生的美德!” 听到这里,众皆悚然。 菱角年纪小,不知事,只觉冲击大,喃喃说:“这是太‘怜贫惜弱’到疯癫的结局?” 农夫摸着浑身起的鸡皮疙瘩,问:“那、那这与我们当中的某个人有什么干系?” 客商冷冷道:“错!你以为,维仪县人,都是痴呆疯癫,甘做畜生之奴?人倒笑你太疯癫!维仪县人在做出这等人伦颠倒之事后,全县上下,都成了送子娘娘的狂信。然后,他们开始异变。” “异变?” 客商指了指自己的头脸:“维仪县,有的人头上长出了一个新的人头。有的人,脸上长出了无数只葡萄般叠挂的肉眼珠,有的人在脖子上长了一张嘴......” “吓!”众人说:“那还是人吗?” 客商冷笑:“维仪县人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以杨家为首,长出三颗脑袋的杨员外,自称是‘新族’,称正常人为‘旧族’。并且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因为信奉娘娘,践行送子娘娘怜弱之道,才得已摆脱‘旧族’孱弱的肉身,成为‘新族’。 所以,他们非常积极地向其他地区推行维仪县的规矩,认为,只要所有地方都如维仪县,就可以人人成为‘新族’了。而不肯践行娘娘之道的地方,则是‘可伐之地’。 他们在这种可伐之地,怎样杀人放火,都是‘清理旧族’的‘善行’。” 客商说:“而新族,绝对凌驾于旧族之上,新族对旧族无论犯下什么行径,都是可以的。因为‘旧族’有不肯践行娘娘之道的‘原罪’。” 他又笑了,眼里隐隐折着幽光:“你们觉得维仪县人,杨家,是疯癫吗?你们觉得他们是真‘怜弱’吗?不,他们敬女子,只是想借女子为刀。他们敬不男不女之人,反手又将此刃向女子。他们敬畜生,却是想把‘旧族’当做畜生。 说到底,不过是:挟‘怜弱’以威天下,敬走兽以奴凡人。” “而送子娘娘则对维仪县大加表彰,令云州全境,学习维仪县的‘嘉行’。认为深得她心。” “劝各位,能不去云州就不要去云州。送子娘娘胜虎狼!云州看似没有貙人,实则比财神治下更可怖,处处诡异。譬如,看似寻常的任何一个云州人,可能就是癫狂的‘新族’,随时可能对身边的‘旧族’举起屠刀...... 至于与我们之中的某个人有什么关系......云州境内,送子娘娘的狂信,大都已经异变成了‘新族’,身上比正常人,多了一些器官......” 客商压低声音:“我刚刚坐得离书生最近,隐约看到,他的衣襟下,脖子处,有一只咕噜噜直转的肉眼......” “住口!”忽然一声暴喝。 夜色里,书生捂着肚子,出现在门口。他怒目圆睁,瞪视着客商:“好哇!你趁着我不在,就如此污蔑娘娘,污蔑我!” 书生喝道:“各位,你们不要听信他的胡言乱语,立刻远离这个人!不,他不是人!这个东西,是混进我们之中的貙人,他随时准备化虎,把我们吃掉!” “不信的话,你们看他的脚!” 众人情不自禁,都随着书生的话去看客商的脚。 “我们的鞋子都在雨后的山路里湿透了,都脱下在晾干。唯有他,始终不肯脱鞋,反而把鞋子捆扎得更严实。这是因为,他是貙人,根本没有脚后跟!” 客商果然没有脱鞋。反而用草叶,将自己有些破的草鞋扎得更密实。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云州的事情,大家还有点将信将疑,但大虫确实是最大的危险。 镖师瞬间反应了过来,一把摁住客商,猛地拽下他的鞋。 鞋下,露出了一对如老虎般,没有踵,只有指和肉垫的脚! 客商见事情败露,猛然一挣,身上的肌肉膨胀开来,衣衫碎裂,挂在了钢刺般的皮毛上,脸部变形。 他摇身一变,顿时厅堂腥风四起。 一只小山般的斑斓巨虎站在堂中,眼睛是铜绿色的,闪光,像幽幽鬼火。血盆大口,利齿间还残留着人类的手指、内脏等血丝残肉,脖子上挂着婴儿骷髅的项链,脚趾却如人般有五指。 貙虎长昂咆哮,如镇天的塔般,扑向了众人! 50. 五十 ...... 客商化作貙虎之时,其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隐在“何宅”的幻化之下,静听他们交谈的李秀丽却提前察觉了不对。 她立即默联系鲤珠,双目已经变成了竖瞳,面上的鳞片因感应到敌意而翘起。 拿回鲤珠和其中的诵世天书后,虽然拟山河社稷图给她分配的身份是带有鱼类特征的“荷仙”。 但她已经可以在鱼形和龙形之间切换了。 只是,拟山河社稷图一直被大夏朝廷监视着。她可还没忘记,自己还在被通缉当中。 贸用龙身很危险。她不知道大夏对鱼龙变的秘术了解多少,有多少大夏朝廷中人知道她的龙身模样。 万一被人联系到“鱼龙变”上面去...... 所以,她本来是打定主意不用龙身形态的。 反正拟山河社稷图里,这些人物、凡人都跟全息游戏的npc差不多。 菱角在哭,忍不住喊出了“神主”。面对血盆大口,小青蛙的那点弹跳能力,根本就是送菜。 他今年才七岁。没有了像素遮挡后,眼泪鼻涕齐流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是虚幻的人物。 但作为神主,如果连自己的信徒都被吃掉了,岂不是很丢脸? 双腿已经变成了龙尾,李秀丽只待一头撞出,撞碎自己信徒编织的幻境,也将那大老虎撞翻! 貙虎变化完成,朝众人起扑的一霎,李秀丽已经弹了起来。 “噗——”但比貙虎,比李秀丽都更快的,是贯穿了巨虎额头“王”字的一道彩光。 见此,李秀丽弹到一半,借助龙躯的灵活,赶紧扭转回身,避开彩光,险些扭伤了自己的腰。 厅堂内,貙虎外表无伤,欲作的攻击却戛然而止。 然后,小山铁塔似的一巨虎,竟然钢毛乱颤,嗷呜直叫,开始撕咬起自己来,血淋漓的,连自己的肉都咬了下来,状如疯癫。 书生微微掩了衣襟,冷眼相看貙虎发疯。 农夫咽了口唾沫:“它、它这是在?” 书生说:“大家不必怕这空有蛮力的孽畜,我早就说过,此地是云州地界,自有娘娘庇佑。妖魔敢当着娘娘的面伤人,自有它的下场。” 说着,书生向外一指,语气轻飘飘的:“去罢,向南走,有一悬崖,适合做你们这些东西的葬身之地。去,跳下去。” 貙虎已经把自己咬得血肉模糊。闻言,停止了撕咬自己的举止,果然顺着书生指的方向,狂奔而出。 等貙虎隐没山林中,书生转过头,对众人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脸:“大家伙别怕,那胡言乱语,诋毁娘娘的孽畜,再也不会回来了。” 谁知,其余三人却更加警惕。 镖师沉声道:“你脖子下,刚刚射出采光的,是什么东西?” 他们隐约看到了,那是一只肉眼珠。 他只不过眼角瞟到一眼,就觉得天地似颠倒,神智一片昏沉,脑袋里似乎有无数古怪的声音在呓语。 而正面击中貙虎的,正是这眼睛里射出的五彩光。 书生笑了:“难道你们真听信了那老虎的诋毁?” 他拉开衣襟,展开给同伴看:“那都是它编出来的。” 他脖子下的锁骨一带,只有白皙的肌肤,并没有异乎寻常的“肉眼”。 三人都松了口气。 农夫打了个哈哈:“估计是我们看花了眼。” 但众人之间到底心里存了芥蒂。 镖师、农夫都把铺盖挪远了,三人分散在厅堂的三个角落。 菱角更是跑得飞快,连故事也不听了。 书生也不说话,任由他们远离自己。 但后半夜,他安然而睡,任由同伴翻来覆去,盯着他的脊梁背警惕。 一夜沉眠,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第二天,天还没亮全,早到鸟儿都还在睡,小青蛙们就忙不迭地把“下雨”的幻术撤了。 一夜未眠,眼睛里布满血丝的镖师、农夫叫醒了书生,牵着菱角送来的驴,告辞了何府。 镖师、农夫都把驴让给了书生,对他说:“我们俩都不打算去云州了,接下去,也不同路了。貙虎留下的驴,你牵着走罢。我们就此,分道而行。” 书生明白他们心里的忌惮,面上不露,含笑点了点头:“那么,告辞。有缘再会。” 镖师、农夫先行一步,不顾山路打滑,几乎是奔出去的。 书生倒是牵着驴,背着他的书箱,慢悠悠,最后一个出了何宅。 他走出何宅的大门时,回身一望,不知道对着谁,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小姐,你也看到了。财神麾下尽是一群残暴又没有脑子的虎狼。娘娘比它们温和友善得多。而且,娘娘最喜欢小孩子了,对儿童最是优待。您若有意,早来云州。” “虽然,众神都要除魃,但,除了自己信徒的魃,弱了自己信徒的元炁与命运,于己有何益处?不若联合起来,先将他神麾下的魃应除尽除。 如今,许多神祗尚且做个犟种模样。但和财神、娘娘这几位一比,无非都是草头神。虽不知您是哪位草头神,但越早依附,才越能得到看重。” 语毕,大笑,飘然而去。 山风吹鼓了他的衣裳。 一只肉眼,舞动着肉芽,蠕动着从他的背脊,在肌肤间游水一般,游回了脖子下。 并朝着“何宅”转动了一下眼珠,似某种可怖的生物,在透过这只肉眼,穿过了水波一样的幻术,直勾勾地看向某些存在,极为贪婪。 书生的背影消失之后,何宅慢慢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两颗大松树充作大门。 怪石堆起作阁楼,空地聊作厅堂。树叶当做点心,山泉作茶饮。 戴着荷叶的“丑仆人”们变回了一只只小青蛙。 菱角拉着李秀丽的衣服瑟瑟发抖:“荷仙,他、他......” 小青蛙们都将书生脖子下那只长肉芽的眼珠子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吓坏了。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个怪书生,恐怕一开始,就是冲着她和她的信徒来的。 可能,她一带着小青蛙们落在这山里,就被送子娘娘盯上了。所以才派了这么个人,故意来试探他们。 虽然“荷”字确实是草字头,但,呸,骂谁是草头神呢! 云州比想象得更危险。那只貙虎虽然也不怀好意,但说的,恐怕绝大部分都是实情。 这个“送子娘娘”在书生、貙虎口中的做派,让李秀丽初步确定了其身份。 当时,大殿上,有一个牵狗养猫的癫道人,取出所谓神药,给太监、犬类服下,当场令太监产子,禽兽生人子。 他自称是“地煞观”。 “送子娘娘”,应该就是癫道人所化,即“地煞观”的势力。 “荷仙......”“荷仙......” 小青蛙们眼巴巴地看着她:“我们还去云州吗?” “不去。”李秀丽说:“收拾收拾,我们连这里也不待了。” 她年纪不大,但也不是真无脑的莽子,以她目前的实力,难道去云州给地煞观送菜? 何况这座山和他们已经被地煞观的“送子娘娘”盯上了,一想到刚刚那书生重音暗示的“娘娘最喜欢儿童了......” 癫道人的那副德行,李秀丽想想就一阵恶寒:谁知道是怎么个“喜欢”法?偏偏她的信徒都是童男童女。 “那我们去哪?”小青蛙们问。 李秀丽说:“等级太弱的话,去打哪个副本都是送菜。得先升级,噢,就是增强实力。” 她盘算自己目前的实力。 日曜城的那个花头发,还有地煞观的这个癫道人,虽然都是正神,一开局就势力颇大。但他们都只能虚幻地附身于泥胎,大部分时候要靠信徒行事。 李秀丽的“荷仙”虽然是个野生仙家,开局只有一个塘,还被人给抢了。却是有自己实打实的肉身的。 虽然她体内的炁不知道去哪里了,但炼精化炁之后改造的较常人更强大的肉身还在。 而且,她自己身携鲤珠,实在迫不得已,还能化龙、化鱼。 虽然能不用就不用最好,但真情非得已的时候,龙身的肉身强度远胜于寻常炼精化炁。 而鱼身,能操纵水流,急流飞湍,逃跑是一等一的好手。打不过,总跑得过吧? 李秀丽看了一眼排排坐,眼巴巴地看着她的小青蛙们,少有地叹了口气: 虽然她的信徒们个顶个的没用,好在,她还能自己撸袖子上。 “我们先去附近的几个州,或者是再远一点的邻省,摸一摸其他‘草头神’的实力。” 如果是些软柿子,她就在他们境内,强抢几个旱魃来除一除,提升提升排名。再看看除魃降雨,排名提升之后,她的实力和信徒的实力,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说不准,小青蛙能升级成青蛙侠呢? 而且,到现在,她都还没前眼见过,亲手摸过所谓的“旱魃”。 也不知道旱魃到底是什么。 是她以前在现代传说里听到过的“僵尸”,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李秀丽打定主意。那个农夫不是说自己是玉州人吗?玉州,这几天,确实没听说过有什么特别突出的供奉神祗。 为了防止走失,李秀丽又将自己的小青蛙们用荷叶化作的绳索牵了起来:“走,我们去玉州!” 这一趟,她非得先抢几个旱魃的人头,至少不能继续当倒数第二! 李秀丽摩拳擦掌,离开了风州与云州交界的这座山。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龙王”、“龙夫人”的虚影再度出现,他们都听到了李秀丽的话。 “龙夫人”说:【师兄,这孩子明知势弱,却不肯出卖信徒用以讨好、投奔‘送子娘娘’。而且,她连自己的信徒的真正的本事都不知道,只以为它们是没用的‘青蛙’,却还肯为自己的信徒犯险,实在是个好孩子.......如今,地煞观的疯子也盯上了她。难道,我们还不去接触她?我们也去玉州吧,我不太放心。】 “龙王”沉吟片刻:【她至今没有发现自己信徒的异常,是因为她还没有真正接触到过‘旱魃’。玉州没什么势力,她应该能顺利抢到‘旱魃’去除。也罢,我们暂随其后,一旦她的信徒真正显出异样来,我们也可以为她遮掩一二,到时候,再现身与她合作。】 51. 五十一 ...... 又毒又辣的大太阳,慌慌忙的世道,也减不了老百姓看热闹的兴致。 玉州府城的郊外,挨挨挤挤,全是城乡看热闹的人。 乡老拄着拐杖,村童跑钱跑后。 店老板站在台子上,小伙计毛巾挡太阳。 大人伸着脖子,小孩从腿与腿之间探头。 大路上,各队伍狭路相逢,喇叭对着唢呐吹,红旗绞着白旗咬。 红叉银斧黄金瓜,锦袍罗裙碧玉花。 一队儿穿红衣,抬着金丝玉嵌的轿子,上面一尊华衣神,高大白净儒雅。 他的庙祝与神侍,在喇叭声里,吆喝:“戴朝冠、穿蟒袍,蹬元宝,拿如意!我家老爷到,各路闲神避!” 还有人在唱古怪的曲儿:“天下财,众生富,交生金,换生银——” 老爷爷说:“这是财神爷。” 一队儿穿彩衣,抬着檀木轿子,上面一尊锦衣神,丰满端正秀美。 也有人扯着嗓子,伴着唢呐,嚷道:“戴珠翠、锦绣裙、抱娃娃,送子孙!我家娘娘到,草头神须礼拜!” 也在唱:“人似蜉蝣,人似青烟,百年一瞬间。人似天上日与月,人似地下铜和铁,子子孙孙万万年——” 老奶奶说:“这是送子娘娘。” 正路只有一条,两边都声势浩大,于是各不相让,你瞪我,我瞪你。 财神的信徒说:“咄,老爷他是神中官。从来女让男,民让官,你家娘娘应避让!” 送子娘娘的信徒不甘示弱:“呸,娘娘她是神之母。从来子让母,小让长,你家老爷应下轿!” “你说谁是‘子’?” “你们又说谁是‘民’?” 红衣人气得脸上隐隐现“王”纹。 彩衣人脸面上,似乎有肉眼珠即将浮出。 他们还在争执,那厢,后头又来了城隍、龙王、福禄寿三星等等的队伍,也各唱着词,敲着锣,打着鼓,巡游至此,都喊:“走不走啊!别把路堵了!” 大人们看得有趣。 小娃娃们却看得似懂非懂,又没吃的,又没喝的,唱的喊的他们也听不明白,一会就没耐性了。 忽然,有个小女娃跑过来,叫同龄人,说:“哎!那些小矮子又来啦!” 娃娃们也不管天下众神聚集在城门口闹哄哄,一下子就呼啦啦,都跟着女孩跑了。 府城的宽阔大道上,自有正神的威严煌煌,唱的都是宣扬自身的大道理。 那边,乡村与僻巷,也有野趣。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里个呛” 乡村野道上,绿色的荷叶田田帽,帽下是个个圆眼睛的小矮人,蹦蹦跳跳,甩着拨浪鼓,边走边唱: “羊儿们又把狼戏耍!” “葫芦娃娃打了蛇妖怪啦!” “八戒哭着叫猴哥,说猴哥猴哥我认错,你快点去把师父救!” 小孩们靠过来,缠着他们,说:“唱上次、上的猴哥的故事!” “不不不,我要听葫芦娃娃!” 有大人也凑过来,小矮人们就改唱:“王大娘五十岁上结了新婚——” “赘婿张大哥,原来是贵人爷爷的亲儿子!” 倘若有人停下来听,小矮人们就停下敲鼓,说:“讲故事,饿肚肚!哎哎哎,请给半碗饭,哎哎哎,请给一碗水!” 给了水和饭,小矮人们就把故事讲一段。 给了干粮,就讲半段。 有时候,他们也左右看看,不要饭,不要干粮,做贼似的,伸出肥肥的五指,指头粗,除了没有蹼,像个青蛙爪。掌心是些漂亮的鹅卵石、香喷喷的花,对小孩说:“换糖,换糖!” 如果他们的某顶荷叶下,有咳咳咳的声音,似乎是谁在警告“蛀牙!”,他们才不情不愿地把手缩回来,还是要水和饭和干粮。 有孩子好奇,去掀他们的荷叶。小矮人就慌里慌张捂着荷叶跑开,泪汪汪的。然后,手贱的这个小孩就被一股水流一推,跌个屁股蹲,然后听到有人在“嘎嘎”直笑。 当然,小矮人们也不纯用讲故事换吃换喝。 有时候,大伯请小矮人们到田里帮忙拉牛,插秧,帮着耕作。请吃干干的饭。 有时候,大娘揉着老花眼,请他们帮忙补衣裳。请嚼咸香的酱菜。 有时候,大哥大姐请他们帮忙磊土房子。请窝窝头。 连村里修桥时,都会请他们帮忙搬木头搭桥! 小矮人们的荷叶下,似乎藏有无穷的神力。 牛如果不动,就会有凭空的力量,硬拉着它往前。 泥土缺水不黏了,就会有小股的水凭空落下来。 吓,还有这些矮墩墩的身躯,怎么能扛得起这么大的木头! 人们啧啧称奇的时候,为首的那个小矮人,他的荷叶下,就会传来一个轻轻的“哼”。 于是,人们都悄悄地说,小矮人戴着的荷叶下,说不准,藏着一个小神仙呢! 孩子们跟小矮人们最合得来,就问他们:“人家戴官帽,你们戴荷叶。人家壮又高,你们矮又瘦。人家坐庙宇,你们走街巷。人家喇叭叫唢呐吹,你们摇荡拨浪鼓。人家是大大大神仙,你们这是什么神仙?” 小矮人们被问住了,憋了半天,说:“荷荷荷仙!” 偏偏口音有点风州味,念出来,大人小孩都笑了,学他们:“原来是呵呵呵仙!” 这个“呵呵呵仙”实在是让老百姓一点儿也敬畏不起来。 倒是挺亲切的。 财神事关泼天的富贵,送子娘娘事关子孙后代,至于龙王、福禄寿等,哪一个都要拜来都要畏。拱卫在这些大神仙周边的,都是贵人、老爷、能耐人。 可是无论是呵呵呵仙,亦或是荷荷荷仙,又事关什么呢? 就在身边,就在手边,平头百姓都可以喊这位神仙递递东西,可以喊他们帮帮手,针头线脑街巷走。 所以,玉州的民间,渐渐也有人听说了荷仙。没什么人拜,也没什么人畏,但井水边,田垄边,大家见到戴荷叶的,都会打声招呼。 男女老少,都亲切地说:“好呀!荷仙今天吃了饭没有?” 李秀丽听此招呼,不太高兴:“问得我像饭桶!”她在荷叶下戳菱角的脑袋,说:“都怪你们。” 在拟山河社稷图里,李秀丽作为荷仙,并不需要吃喝。要吃要喝的是她的这些信徒们! 但吃喝都要换,总不能叫这些小青蛙去偷去抢? 到了玉州,李秀丽才发现,众神的势力在这里很“均衡”。因为均衡,互相牵制,大家都不深入。但这也就代表着,什么草头班子都有一席之地。 所以,玉州这里,一百零二个竞争者,起码有一百个都蹲在这里。 她就是想劫富济贫,如今城镇中,头面人家,都请了正神在家里供奉。一进去就被“逮捕”了。 没奈何,小青蛙们走街串巷,东帮耕田,西帮补衣。 大多时候,涉及力量的活,都要李秀丽悄悄使力。 天知道她如今手指大的身躯,扛着大木头,走起路来什么都看不见! 人家是信徒奉神,她是帮信徒打工! 大约是太亲切了,虽然敬畏财神之类,但人们总有自己的小心思,有时候,有些话不敢对正神说,就悄悄地找到小矮人们,窃以为这么亲切的小神仙,是可以做点不那么“正大光明”的交易。 小女孩妞妞就偷偷跑来,找小矮人里的“菱角”。 “菱角菱角,妈妈说,能不能请你的呵呵呵仙帮我们个忙?嘘,谁也不讲,悄悄的来。” 菱角说:“你先说,什么事。” 妞妞说:“你知道‘旱魃’吗?” “当然知道,还有谁不知道吗?” 妞妞压低声音:“我外婆家,好像出了个‘旱魃’。” “好像?” “昨天,是我外公的忌辰。我外婆跟我妈,一起去扫外公的坟。结果,发现坟上爬了白色的毛......我妈和外婆都吓了一跳,谁也不敢告诉,把那白丝给铲了,悄悄地回到家。”妞妞说:“我妈说,不能告诉那些大神仙。万一是旱魃,他们把我外公给铲了出来,那外婆家就倒霉了!你能不能请你的小神仙去帮我们看一看,到底是不是我外公变成了旱魃。” 妞妞学着妈妈的语气:“给你们好吃好喝的!” 李秀丽一听,乐了。 平日里,因为大家都蹲在这,但凡有个旱魃,早就全嚷开了,各有各家信奉的神去铲除,哪里轮得到她。 现在,这不就是机会? 菱角立即说:“好,你带我去见你妈妈,我们避开人,悄悄地去坟上看看!” 妞妞的外婆家姓王。 妞妞妈领着菱角走了好一串路,走到郊外的一处僻地,指着堆坟墓:“那就是我爹的坟。荷仙,你一定得看仔细了。” 她东西张望,拉着妞妞,说:“我们走远一点,给你们望风,有准信,叫我们!” 坟头还有铲子,大约是前几天王家母女俩来坟上清理杂草时落下的。 以李秀丽现在的力气,不过是几铲子,坟土就被挖开了,露出棺材来。 菱角几个吓得躲在一边捂住眼睛,从眼睛缝里偷偷往下看。 虽然也知道旱魃的存在,但撬棺材,面对骸骨,对他们来说还是太刺激了。 李秀丽倒不在乎。现代的恐怖片,什么白骨烂尸没有? 在罗家村的时候,小妹还是个女鬼模样,招呼她往坟里跳,她都敢睁着眼睛跳。现在不过是挖具棺材。 棺材一露出来,就看到爬满木盖的白毛丝,蠕动着在往外钻。 菱角一眼瞥到,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李秀丽却跳到棺材板上,抓住一撮棺材上蠕动的白毛,捻了捻,忽然“咦”了一声。 她此前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旱魃,只听说是长白毛,却不知“白毛”是什么。 如今,自己亲手一搓,叫出声来:“藤萝须!” 眉头一皱,李秀丽立刻推开棺材板。 “啊!”菱角彻底捂住眼睛,不想看可怕的尸骸。 却听李秀丽语气异样地说:“别捂,看!” 他这才颤颤巍巍往棺材里看。一看之下,菱角也楞了一下。 李秀丽语气古怪地问他:“你看到的是什么?” 菱角用那双变成青蛙后就溜圆地眼睛,盯着棺材里躺着的存在,张大了嘴巴:“妞妞不是说或,这是外公的坟吗?怎么,怎么,里面躺了根大藤萝?” 跟她看到的一模一样。 李秀丽低下头,俯瞰棺木中。 刚才,她的鲤珠微微发热,于是,她的眼睛也微微发热。 一低头,她就看到,棺材里并没有人们描述中的“不腐、肌肤如生,但是长满白毛”的尸体。 在她的眼中,棺材里只有一大坨,盘绕在一起,由某种“炁”所构成的藤萝。那些白毛,其实都是它的藤萝须。 “你去把妞妞她们叫过来。”李秀丽嘱咐菱角。 妞妞妈一过来,看到打开的棺材,吓得一屁股坐地上了,哭丧着脸:“完了,完了,我爹真长毛了,真变旱魃了!” 她看到的还是不腐的白毛尸。 可是李秀丽和菱角眼中,棺材中,那坨活着的藤萝,微微颤动了一下,白毛须甩动起来。 李秀丽笑了。 “真有趣。” 她抬起头,看到这坨藤萝,却不过是一个极小的分支。 它的大半藤都掩在地下,连着很远很深的地方。 她跳出来,对菱角说:“走,我们去看看,它连到哪里。” 妞妞母女目瞪口呆地看到菱角的荷叶里,跳出了一个她们只知存在,却从没有见过的“小神仙”。 菱角跟着自家神主,顺着他们眼中看到的“藤萝”,一路走,走了好一会。 却走到了城西。 此时,城西正闹哄哄地,在“除旱魃”。棺材敞开着,民众正要将铁钉钉入“魃尸”的心脏。 但在李秀丽和其信徒的视角里,这个棺材里,同样也只躺着一根藤萝。 而且,从王家坟墓延伸出的那根藤萝,正连着这根。 它们是同一根藤上分出的旁支。而且,它也延伸着,连向凡人看不到的南向。那边,今天似乎也有人在除魃。 李秀丽觉得更有趣了。她舔舔唇角,眼睛闪闪发亮,对信徒说:“把大家都叫回来。今天,我们要把所有府城正在除魃的地方,都走一遍。” 她倒要看看,进入拟山河社稷图以来,人人谈论的“旱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52. 五十二 ...... 青蛙小队全军出击! “第一,呱,城北。” “第二,呱,城西。” “第三,呱,城东。” “第四,呱,城南。” 青蛙小队分开了半日,最终,成功集合在河边。 菱角做汇报:“呱,班长,我们已经全都看过了!呱,荷仙,什么是班长?” “不许多话!报告结果!” “好的,荷仙班长!结果是,城里所有的‘旱魃’都是连在一起的!” “果然是这样!”李秀丽将拳头一捶掌心,兴奋极了。 养蛙多日,用蛙一时。 没想到她成日里只会吃喝睡喊神主帮忙的弱小信徒们,却有奇异的本事。 青蛙信徒们顺着王家坟墓里的“藤萝”,顺藤摸藤,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玉州府城之中所有的“旱魃”,实际都是同一株“藤萝”衍生出来的分支。 这条粗壮的藤萝,仿佛长着无数条触手的章鱼,其分支在地下若隐若现地延伸向四方。凡人几乎不能得见。 但寻常人看不见的它们,在小青蛙们的眼中,却无所遁形。 这是他们以荷仙信徒的形式,第一次亲眼看到“旱魃”。 而且,不止是“看到”。 菱角说,这些延伸向四方的藤,虽然藏在地下,但他们看来,好像是深埋土里,正在发着莹绿光的一条隐线,在地下不停蠕动。 它们在地下蔓延之处,伴而随之的,有一股极其浓烈的、同样是凡人闻不到的腐烂臭气。 小青蛙们纷纷抱怨,有一个小姑娘说:“简直像烂了好久的死老鼠!这几天在玉州我总是隐隐约约闻到这股味道,还以为是变成青蛙后鼻子坏掉了。” 信徒们能看到的、闻到了。李秀丽也看到了,但她看得没他们这么清楚,也闻不大到这股味。只是能看到藤萝的大致形态而已。 但透过鲤珠中的诵世天书,她有另一种独特的“视角”。 小青蛙们追着这些藤萝去确认时,李秀丽也没闲着。 她找了个坟,抓着一个还没被人发现的“旱魃”,研究了半天。 发现,这“藤萝”其实是浓郁的炁聚集而成,而且无时无刻不在诞生新的分支。 凡人毁去一座坟中的“旱魃”,不过是毁去了它一根微不足道的分支。 不仅如此,它们还在做一件事: 吸收水分。 李秀丽做了个实验。 她拿着一根活折下来的“旱魃”藤,放入河中。 在她和小青蛙们的注视下,藤枝一入水,就以恐怖的速度开始吸收水分。小河的河面,竟然被吸力搅合得出现了漩涡,甚至水线都微微地下降了一些。 而原本被李秀丽掰来折去,折磨得垂须发蔫的一节藤枝,迅速鲜润,几乎欲滴。 等它滋润到白须乱舞,李秀丽又恶劣地将它提出水面,摸了个尖锐的石子,狠狠地扎穿了藤枝中心。 似发出无声的惨叫,这节藤枝上凭空生火焰,它在火焰中顷刻化灰。 而刚才被它吸收的水分,骤然被释放出来。 小河之上瞬间形成了乌黑雨云,一会就下起了只有寸米之地的暴雨。 河面的水线又涨回去了。 李秀丽说:“果然如此。” 这些藤萝深埋地下,不停地在吸收着土地、空气中的水分,储备在藤身内,贪婪无度。 每一处人家的坟墓,就是一个它们交汇的节点。 而它们所过之处,连人类的皮肤都干燥了许多。 有的分支粗些,凝的“炁”浓一些。有的分支细一些,凝的“炁”浅一些。 长得粗壮的,吸收的水分也多,能吸干附近好几个村子,甚至是半个县。更粗壮的,目前还没见过,估计吸干一府之地不是问题。 长得细的,可怜巴巴,只能吸收一个村子,甚至是半个村子的水分。 当人们铲除“旱魃”时,它的一节分支被铲断,就会有火焰凭空而起,这节分支被烧干后,那些被它吸收的水分就会原样返还江河湖泊、空气土地。 这才是,为什么每次铲除了一处“旱魃”后,当地立即下雨的缘由。 将这些藤萝吸取的水分一次性返还,必然积重而雨。 菱角他们年纪虽小,面对此情此景,也不由看得眉头紧皱:“这是什么藤萝妖怪?是它们吸干了所有的水分?” 李秀丽:“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藤。但某种意义上,管这些东西叫‘旱魃’,也没什么错。” 如果江左各省的地底已经爬满了这种藤萝,难怪将来会天下大旱。 连降雨量最充沛,堪称水乡泽国的江左各省,都被吸干了水分,可见这东西的恐怖。 只是,除她以外的那一百零一个竞争者,知不知道这东西的原貌呢? 从祂们精准地指示“旱魃”所在来看,她倾向于众神是知道的。 如果祂们知道,又为什么每次只公布一部分旱魃,而不去除全部呢? 这东西枝连蔓结,又时刻在增生,只要有一处没被清理干净,就很快会长出大片的新藤萝。 以她在玉州的所见所闻,众神们各自有特别庇护的群体。这些竞争们,霸占了目前所有的“旱魃”资源,说一不二,又拉又打。 财神信众广泛,但祂的狂信大多是经营者、大商人、大财主等。财神公布的所有旱魃里,至今为止,几乎没有出自商人之家的。 就像送子娘娘公布的旱魃,几乎不出自“新族”之家。 对亲近之家出的旱魃,其神就闭口不言。对敌人和无关者,就指示信徒去消灭“旱魃”。 旱魃长于坟墓,聚其家之炁。魃灭,则炁消,炁消,则运减。谁会希望削弱自家信徒? 但对方也可能是别家神祗庇佑之人。 所以,江左一带处处弥漫着火药味。各家信徒之间,常常大打出手。 说不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不愿意联合起来消灭旱魃。 “而且,”李秀丽说:“我还有一个怀疑。” “我们今天跑遍了全城,最边缘的‘旱魃’,它地下最粗壮的那根系,却蔓延向更远的城市,那个方向是云州。” “如果,我是说,如果,玉州的这些‘旱魃’,全部都是分支的分□□云州的‘旱魃’呢?风州的呢?江北省的,乃至江左各省的,甚至可能蔓延到了全大夏的‘旱魃’,是不是都出自同一根藤萝呢?” 小青蛙们呆呆地看着她。 他们都被她提出的这个假设给吓楞了。 “荷仙,你是说、说......” “我是说,可能如今天下出现的所有旱魃,都是同一根藤萝的万千分支,而且,可能有一个主支里的主支。” 李秀丽又舔了舔唇角,明明在说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她的表情却极为兴奋:“这如果是真的,那整个大夏的地底,可能都已经被一个超级大boss,哦,就是超级大藤萝,大旱魃,给蛀空了。” 竞争者们宣扬各自的理念,庇佑特定的群体,把旱魃资源瓜分一空,彼此之间还经常大打出手。 作为外来野仙的李秀丽,几乎找不到插足的地方。 但如果,真存在一个最初的、最核心的“旱魃”,那么,她能不能另辟赛道,弯道超车,直接消灭了这个核心? 核心旱魃一灭,天下大旱就消弭于无形。 说不定她能够从一百零一名,直接空降第一。 李秀丽话音刚落,河面忽然哗地一声。她的感知里,立刻多了两团陌生的“炁”。并且对方情绪过于激动,炁的起伏较大。 “谁?!” 李秀丽猛然转身,却看到河面上凌波而立,站了一男一女。均头生鹿般犄角,男生龙须,女的额心一片鳞,身上穿着华美的金色长袍,上绣五爪龙。 看其打扮,是庙宇里的龙君、龙后。 而祂们的面庞上,正隐隐约约浮现出两张略眼熟的脸容。 正是阳春门的那对师兄妹。 檀发白衣的荷仙脸上的银鳞都炸了起来,神色警惕:“你们在跟踪我,还是监视我?” “不,”龙后,阳春门的师妹,忙解释:“我们并不是监视,只是一路跟随在保护你。” 龙王,其中的师兄则是先抬手一挥,无形的薄纱就笼罩了河边的区域。随后才开口:“我们是来谈合作的。” “合作彻底铲除旱魃。” 53. 五十三 ...... “合作。”李秀丽偏了偏脑袋:“天讯门排名第一百零一名。你们是排名靠前的正神之一吧。要跟我合作?” “龙王”笑了:“我们在这里虽然是正神,但排名为一百零二名。” “噢!你们就是排在我后面的那个倒霉蛋。” “这位道友,非不能,实不为。”龙夫人说:“我叫夏寿。这是我师兄春福。” 夏寿艳如烈火,却神态柔和。 春福容貌温润,气质却冷峻。 李秀丽思考了一瞬间,指着自己:“刘丑。” 刘丑也是她的“名字”,这也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夏寿道:“刘道友,一来,虽然所有生出旱魃的人家,都是罪有应得。但这些惨嚎,大多是无用之功。二来,阳春门只是被大夏邀请来观礼的,并非要参与这场大比,也并不想成为大比第一。所以这段时日,我们并不曾出手消灭旱魃。” 说着,她素手一挥,露出了一行金色的字体。阳春门的天幕排名。果然是第一百零二名,降雨量和消灭旱魃量,都是零。 “你们既然不想看惨嚎,也无所谓排名,现在又为什么来找我‘合作’,说‘彻底消灭旱魃’?”李秀丽说:“你们也看到了,我的信徒们只是一些小青蛙,毫无战斗力。” 夏寿看了一眼躲在李秀丽身后的小青蛙们,忽然极快地朝他们一点,李秀丽都来不及反应,小青蛙们就一个接一个打起了哈欠,趴在河岸边,呼噜震天地睡了起来。 夏寿这才说:“刘道友,其一,彻底消灭旱魃,反而可免天下无用的惨嚎。其二,你可知道山河社稷图的来历?师兄已经出手,暂时屏蔽了拟社稷图外的视线。为表诚意,我们交换一些情报。” “山河社稷图,最初是通天教某种对应的大现象所化,叫做‘山海图’。后来,通天教分崩瓦解,相当一部分遗产被大夏所得。在幽世之中,山海图与大夏对应的现象勾连,演变为了如今的山河社稷图。 山河社稷图虽然为大夏所有,但是,它并不完全随大夏仙朝的指令而动,而是自有一套固定的核心运行规则。 因为其中有一部分核心规则,追根溯源,可以追究到‘山海图’时期,是通天教时代就已经定下的。 我们现在所处的‘拟山河社稷图’,也就是其分图的简化版,虽然是简陋中的简陋,但运行规则还是来自于真正的社稷图。 我们在拟山河社稷图中的身份、信徒形态,都是这套运行规则分配的。” 李秀丽抱着手,拧眉:“所以,你们的意思是:开局一个塘,出生在野外,信徒形态是小青蛙。这种糟心的分配,不是大夏偏心而主动更改的结果,而是拟山河社稷图给我自动分配的。” 夏寿说:“是的。山河社稷图中,有一条规则,叫做‘损不足以奉有余’,来自于大夏仙朝,为‘人道’。人道会自动检测你的修为、背景门派强弱等等,如果势弱,它会给你分配‘匹配身份’的开局。” “但山河社稷图中,同样还有一条规则,直接来自于上古阳神门派的通天教时代。是山河社稷图的核心规则之一。大夏仙朝虽然不喜欢它,却无法更改它。 这条规则叫做‘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你也可以把这条规则,叫做‘天道’。”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春福开口了:“天道会制衡人道。强大的正神身份、开局广袤的信徒分布,强有力的信徒。这是有余。有余至极,天道损之。贫乏至极的野仙,无人供奉的寥落,弱小至极的信徒,这是不足,天道奉之。” 他移目看向李秀丽身后的小青蛙:“或许,你的信徒孱弱、无助、渺小。但真正能够破解这场大旱,将旱魃真正铲除的希望,已被天道赋予了你的信徒。我们进入图中以来,就在悄然寻找这种最不具备攻击能力、竞争能力的信徒形态。” 他笃定地说:“你的信徒,能够勘破‘旱魃’的真正走向。” 小青蛙们,确实与其他信徒不同,它们能够用肉眼,精准地看到旱魃在地下隐秘的走向,闻到其味。这段时日以来,其他人的信徒,没有任何一个能做到这一点。 春福、夏寿提供的信息,李秀丽信了大半。 她没有直接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反问他们:“你们说你们只是来观礼的,排名结果对你们并不重要。那给我提供这些信息,要求‘合作铲除旱魃’,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春福说:“本不应说。但素不相识,为求道友信任......铲除旱魃,会对现实造成一定的影响。我们所求的,正在图外。” “啊?这里不是虚拟的幻境吗?”李秀丽说:“能对现实有什么影响?” 春福摇头:“道友谬矣!拟社稷图固然并非真实之存在,但它是采山河万民之炁,仿社稷图而成的一处临时洞天。拟社稷图中发生的大事,在这些炁散回大夏各地之后,必然会有一定的反馈。” 李秀丽明白了:“也就是说,如果我铲除了旱魃,会对大夏的现实造成一定的影响。而这个影响,就是你们的目的。” 师兄妹们齐齐点头:“正是如此。” “什么影响?会有天灾还是人祸,还是死很多人?” 春福说:“都不会。只是一些幽微于人心的影响而已。具体的,不能告诉你。但与我们合作这件事,对你并没有任何坏处。我们帮助你拿到第一,也顺便达到我们自己所求。” 李秀丽仔细想了想,终于放下了几分戒心:“你们要怎么帮我,姑且说来听听。” 师兄妹二人对视一眼,春福说:“刘道友,你通过信徒,应该已经知道了关于旱魃的一些秘密。‘旱魃’早已遍布江左,蔓延天下。其实,天下的无穷数的‘旱魃’,在地下,本为一体,都是同一根藤上分出来的分支和分支的分支。主支不除,则‘旱魃’无穷尽也。” “但是,‘旱魃’藤结根错,节点无数,核心的主支隐藏其中,不为人所知。” 李秀丽道:“我的信徒可以清晰看到它们的盘根错节、分辨不同的根系,我可以慢慢捋。总能捋到。” “是啊,总能捋到。”春福说:“可是,刘道友。你才有多少信徒?大夏,有多大?你的初始驻守区,应该一开始就丢了吧?一个月的时间,你能发展多少信徒,又能够捋到什么程度呢?” 少女被问住了,眉一下子皱了起来。 春福说:“就算你能从哪个倒霉鬼手里抢到驻守区。但是,结束这场大旱,并不需要彻底消灭旱魃,只要消灭数和降雨量达到一个数量级,就可以关闭拟社稷图。据我所知,众神目前排名最靠前的,财神和送子等,手中的消灭数、降雨量,再有一旬左右,就能达到结束的标准。一旬的时间,对你来说,够了吗?” “......”李秀丽:“如果我跟你们合作,你们能帮我在十天之内,彻底消灭旱魃?” 春福难得露出了一丝微笑:“刘道友,我们虽然不曾出手消灭过旱魃,但,我们的身份,毕竟还是几大正神之一。龙王之供奉,在水乡泽国的江左各省,遍布朝野。” “如果你答应跟我们合作。我们能让你的信徒,在日之内,就遍布江左。到那时候,你有这样庞大的信徒数量,可以极快地捋清‘旱魃’分布的规律,找到其主支核心。” 他说:“更重要的是,我们能帮你避开其他神祗的耳目,尤其是财神、送子、城隍的。城隍是大夏分宗的化身,代表大夏朝廷的耳目。” “‘旱魃’本身,并没有什么攻击能力。但是,围绕旱魃,与旱魃同生的‘人’,才是最凶恶的存在。” 几息之后,李秀丽做出了决定。 她伸出手,分别握住春福、夏寿:“合作愉快!” “不过,先帮我个小忙。” 玉州,龙王府城的一座大庙。 庙祝正在打盹,忽然听到了神主的传音。 【速去迎客。将有贵客至】 庙祝一下子清醒了,却又听到另一位神主,龙后的声音: 【嘱咐庙内,先备下吃食、客房。以待客至。】 “敢问要备几人的量?”庙祝连忙问。 【二......】 二人。庙祝记下。 【二十人。】 龙后似乎哭笑不得:【先备二十人份的。以后,我们江左各省的所有庙内,都常备单独一本帐,专供特定来客吃喝住宿。】 龙王、龙后有点发愁地想:十天,他们各大庙宇里的收支,应该,还能撑得住不知数量级的、从各地涌入的半大小子、胃口大开的小鬼......吧? 54. 五十四 ...... 这一日,天下所有龙王庙齐生异像。 一夜之间,庙侧多了一尊面目模糊的少女神像,一手持荷花,一只手上蹲着戴荷叶的青蛙。 次日,人们进庙礼拜,见到这尊神像,十分惊异,问庙祝:“这是哪尊水族之神?” 庙祝说:“龙王、龙后托梦,说这是他们的一位至交好友,荷仙。将在庙宇同享香火。各位如果愿意,可以也朝她一拜。” “这位神仙能为我们带来什么?”人们却说:“她带来财富?还是绵延子嗣?她能解惑,还是能消灾?” 庙祝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这时,少女神像手掌上蹲着的青蛙陶像,却一张一合,开了口: “快乐。我们会为大家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快乐。 我们每天都会在这里讲一场故事,大家喜欢的,来听,不收钱!” 玉州的龙王庙中,荷仙的“庙祝”同样对着惊异的人们,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春福、夏寿听了,暗中摇摇头,对李秀丽道:“为什么不听我们的建议,用我们编出的那套理论呢?亦或是,用我们提供的备选方案,自称是能绵延子嗣的神祗呢?蛙,娃也,人们会热衷于膜拜你的。” “故事?靠讲故事,无法得到真正的信徒的。快乐有什么用?人们来,只当你这是免费的茶馆、勾栏。最多、最多,只是一些浅信。” 他们给了李秀丽支了许多短时间内吸引信徒的招。 至于长期怎么办?只要十天内能吸引到足够的信徒,找到核心旱魃,灭了。何必关心长期? 但李秀丽一招也没有采用。 她说:“因为我不需要狂信啊!” 夏寿说:“可是,信徒能够变化形态,一般都是绝对虔诚于你的狂信,才......” 她忽然怔了一下:“难道,你的信徒......?” 李秀丽说:“我当初只是给小孩子们讲了几个故事,问他们想不想听后续的故事,如果想,就拿一枝荷花回家。他们应了,就成了我的信徒。然后,就能变成小青蛙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村子被花头发覆灭后,他们就忽然变不回人类模样去了。” 春福、夏寿登时都说不出话来。 虽然他们知道,不足之至,天道补之。 却没想到,天道对她此等偏爱! 旁神都需要极其虔诚的狂信徒,才能变换形态,掌握特定的能力。 为此,如送子娘娘等,祂们不惜采用种种惨绝人寰的手段,或威逼利诱,或者蛊惑污染,让大批的人类扭曲心智,加深对自己所行之道的信仰。 而李秀丽的信徒,懵懵懂懂,稍微信她一点,连浅信徒都称不上,就能变化形态! 李秀丽开局就被赶出了驻守区,既没有深入接触、交流过其他正神,也没有师门长辈提供以往的大比信息。 她对自己的特殊与得到的偏爱全然不知,甚至还在可惜:“只要有爱听故事的人,常常多念我一点,我就可以发展信徒啦!玉州已经不少了。可惜,不是每个想听故事后续的人,都会成为我的信徒。也不知道拟山河社稷图中的判定‘信徒’标准是什么。” 阳春门的师兄妹已经震惊到无语了:这还不够?换到其他家,这种“信徒”连浅、浅、浅信徒都算不上。要是这么轻易就能发展具有形态变化的信徒,那些正神做梦都能笑醒! 他们甚至在怀疑自己:李秀丽真的需要他们画蛇添足的帮忙? 在接下去的几日中,各地的龙王庙日益热闹。 无论是烧香还愿的、祈福祈祷的、游玩的,都常常拥挤在荷仙像下,听小青蛙说故事,随故事发展,或大笑,或紧张,或欢呼。 尤其是附近的孩子们,他们现在一旦有了空,就成群结队地往最近的龙王庙跑。 好些故事荒诞离奇,充满人生的幻想,果然闻所未闻,比市面上的说书人讲的都好听。 有说书人为了抢生意,都亲自跑来听了。 有了龙王庙提供的平台后,李秀丽的“信徒”以惊人的速度在增长。 最开始,增长最多的是玉州府城。这里的人们对荷仙本就已经知悉一二,自问颇为熟悉。 但其他地方,增长得也不满。 李秀丽数着:“七岁、八岁、十岁......哦,今天增长的千人里,还有五十个十六、七岁的,九个二十多岁的。” 她的信徒,多般都是十岁以下的儿童,一部分青少年,以及个别青年,还有少之又少的成年人。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来听她的故事,但被规则判定为她的信徒,却都是这些人呢? 李秀丽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们寻找核心旱魃的计划,借着广布各地的荷仙信徒,却极为顺利。 第十日。 是夜。 人间良夜,万姓沉沉眠去,连牲畜们都睡了。 无数人家的孩子却朦朦胧胧,惺忪之间,却嗅到了莲香隐隐,倏尔如蒙召唤,“醒”了。 他们无声无息,熟练而轻盈异常地爬下床,跃过大人们,离开了家门。 夜空高远,无量星子闪闪其中。天河灿烂。 人类的儿童们,仰头看着它们,亮晶晶的眼睛,像是地上的星河。 星斗转,似乎飘渺的钟声、鼓声从天上遥遥而来,驱赶了郊野的兽类。 荷仙对祂的信徒们说:“你们有大人们、世故的人们,所不具有的伟力。保护他们吧!保护看不到也闻不到的大人们吧!寻找它!” “听到了以星星作鼓的鼓声吗?鼓声息时,回到你们的家里。” 年长的大人只想龟缩于庸碌而可怖的现实,看腻了无可奈何,于是,在死之恶来临前,都想闭着自己的眼睛。 年幼的儿童们却幻想着长大与未来,乐意想象未来的美好,睁大了自己的眼睛,望向世间的一切,无论是丑是美。 儿童们所化的小青蛙,睁着星星般的眸子,寻着大地上,只有他们能看到的莹绿之线。 于是,从东南西北,大夏的各个方向,都传来了信徒们的反馈。 无数的信息汇总而来,李秀丽额头渐渐渗出汗来,借由他们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无数条蜿蜒盘踞在大夏地底的“线”。 她仿佛也长出了一双额外晶亮的眸子。 这些毛线一样错乱纠结的莹绿色的“线”,逐渐汇聚、汇聚。 最终,它们集中在某一处小山丘。 这座山的山底,盘根错节的粗壮藤萝层层虬绕,蜷缩起来,形状几乎像颗巨大的心脏,闪耀到无法掩盖的莹绿色,在大地之下跳动。 而连接着它的那些蔓延向四方的藤网,就像是为其输送血液的血管。 毫无疑问,蔓延大夏的“旱魃”,所吸收的水分、营养,都被输送到了这颗莹绿色的巨大“心脏”中。 在李秀丽与信徒们重合的视线中,土丘下,“心脏”的“炁”几乎是冲天而起,伴随着的,还有尸山血海般的恶臭。 在此处附近百里的青蛙信徒,都隔着很远,就被这股极度恶臭的气息熏得哇一声吐了出来。 李秀丽睁开眼:“找到了。真正的、核心的‘旱魃’所在。” 正在敲着钟鼓——一件做成北斗星模样的阳春门法器的兄妹二人,手中的动作一停,难掩喜色。 李秀丽让信徒们原路返回,继续回去睡梦之中。第二天,江左各省的这些孩子们,只会如前几日一样,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奇妙的冒险之梦。 夏寿追问:“地方在哪里?” 李秀丽对比了一下信徒们的位置,皱起眉:“咦?在京城之外的两百里处。京城在北方,而大旱起于江左,为什么核心却在这个位置?” 春福、夏寿却笑意盈盈,似乎并不奇怪:“虽然大旱是降临江左,但,那并不代表它造成的后果,不会蔓延天下。‘核心旱魃’长在此处,也属正常。” “也是。”李秀丽也想懒得想那么多,她早已磨拳擦掌,准备前往那处,消灭这鬼东西,然后,一把结束大旱,夺得第一! 张白那个懒鬼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嘿!靠她一个人也能拿下这场论道的第一! 她霍然站起:“今天已经是第十日。排名最高的,估计已经要达到结束论道的标准了。我们马上就出发!” 捅穿那颗“心脏”! 55. 五十五 ...... 京城约二百里外,有连绵的山,不算高,且风景优美。因此王公贵族,乃至皇族,都有别业建在山脉中。 每逢夏日最盛时,达官贵人们就先后到山中别业避暑。 上行下效,这一带的山脚下也十分繁华。文人墨客、贩夫走卒,有的游山玩水,吟诗作对;有的乘着热闹来做生意;还有的渴望撞到贵人,改变命运。 拐上三个弯,距离最繁华热闹的山段,有一小丘。也属山脉的边缘。只是上面光秃秃的,没有长任何树,连野草都不长几根,就像大地秃了的头皮。没有任何看头,教人觉得丑陋。 因此,这一带与贵族别业集中的那部分山脉形成了鲜明对比,冷清到连鸟都不去。 这一日,却有三位来客,登上了小山丘。 他们既不为游玩,也不为生意,更不是来偶遇贵人们的。 反之,夏寿眺望目之可及的繁华山头,以及葱郁绿色里雅致的贵人别业,笑道:“恐怕要把这些人吓坏了。” 李秀丽迫不及待:“快开始吧!恁东西在山丘底下,怎么弄死它?钻山还是搬山?你们的修为比我高,可以施展搬山术吧?” 春福却说:“我们二人在外界是炼炁化神初期,已经可以使用五行法术,诸如移山术。但拟山河社稷图不过是一个映射幻化出来的虚假洞天。虽然可以动用法术,每个被分配的身份有一些专属的本事,还能携带与我们命运联系颇深的本命法宝,比如星锣与斗鼓。但总地来说,在这里使用法术的炁,是根据你消灭的旱魃数量来进行分配的。” 他跟李秀丽对视了一眼:“我们都没有消灭过旱魃,体内没有炁存留。无法编织大型法术。” 闻言,少女怔了一下,怪不得她发现体内辛苦修炼出的炁,一滴都没剩下。 敢情拟社稷图内,还真是按消灭旱魃数来分配法力的。 李秀丽想了一下,一拍手掌:“但在这里,阳世里有的东西,绝大部分也有。那这里也有火药!”她说:“炸了它!” 春福说:“可以做到。但这里是拟大夏的社稷图内,火药,尤其是大量火药,被朝廷严格监管。即使我们发动信徒,今天之内以最快的速度募集到一批,也会引起其他正神,尤其是城隍、土地等的警惕。” “祂们为了自己的排名,一定会来与我们争抢,或者想方设法地阻止我们。” 李秀丽恼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干看着的?” 夏寿笑道:“莫急!师兄的意思是,我们无法搬山钻山,但可以‘引蛇出洞’,让它自己突破地表。此藤对水有着极度的贪婪。而我和师兄,却是掌水的正神。” “我们真正发愁的,只有一样。”她说:“‘旱魃’乃是木属。以金贯穿其核心,方能毁之。都说百年树,千年藤,固如山。如此巨大的藤蔓,寻常金属,恐怕破不了它的油皮。去哪里寻找一柄倚天宝剑,竖斩魃怪?” 说着,她的目光却悄悄地溜到了李秀丽身上。 少女被她看的一愣:“你看我做什么?” 夏寿忽地弯下腰,伸出手,轻轻抚着李秀丽脸颊上的鳞片。嘶地一声,立即收回手,泥胎的陶瓷手指却已经被划出了一道裂缝:“道友身上鳞,锐胜青锋剑。” “‘金’,其实并不是单指金属,也可以指坚硬、凝固、锐利的东西。可惜,你此中的肉身,却只不过一巴掌大小的鱼儿。若是什么巨兽,还有这样的麟角,那真是堪比中天悬宝剑,能斩天下鬼与怪。” “更可惜,我们只是附在泥胎上,并非真正的‘龙’王与‘龙’后。” 她话音刚落,李秀丽霍然抬头,眉头紧皱,目光微凝,与其对视。 但这对阳春门的师兄妹,一者淡然,一者含笑,面上没有一丝异态,似乎刚刚那句话只是偶然的感慨。 李秀丽心中权衡利弊。 利者,如果是她动手斩的核心旱魃,人头肯定是毫无疑问地算给她。名列前茅的也必定是她。而且今天已经是第十日了,绝不能给其他竞争者拖到“结算”,要不然她就是妥妥的零蛋倒数第一。 只要拿到优胜,就可以进入真正的社稷图分图内,去救姜家人。 弊者,有暴露的风险。 但,鱼龙变虽然是通天教的秘术,后世大夏之中,也多有鲤鱼跳龙门的传说。鱼和龙,本来就是紧密联系的意象。 而且大夏虽然追捕她,大约也知道她化身的是白龙。但当时追捕她的那个银甲神将没有在拟社稷图内,也不曾亲眼看到过她的龙身。 弊,很大。 但是她必须赢得这场论道。 李秀丽最终开口:“我可以将肉身变大。身上的鳞片也能更加锐化。足矣做宝剑?” 春福、夏寿闻言,异口同声:“足矣,足矣!” 商议定,二人就一齐动手。 在更远一些的山峰上,有眼尖的凡人看到,临着山脉的一条大河,以及山中的瀑布、溪流、泉水、乃至更远处京都的护城河,方圆三百里内的一切水系,都忽然翻滚起来,竟腾空而起,化作一条又一条水龙,朝着附近的某座土丘上空集合。 最终,汇聚成一条庞大的水龙,在山丘上方悬饶咆哮。 正当人们瞠目结舌时,脚下的山林却又震动起来,摇晃不停,树倒土崩石滚。 许多人吓得一边往山下跑,一边大叫,喊“地龙翻身”的有,喊“山洪”的也有。 震动的源头是那座光秃秃的山,绝大部分由黄土构成。 以其为中心,大地都震颤起来。 先是一根巨大的藤蔓从地下钻出,嗖地扑向空中的水龙,意作捕食。 但水龙十分灵活,倏尔直飞冲天,倏尔扭成麻花以躲藤击,倏尔又绕着藤蔓挑逗。 一根、两根、三根......越来愈多的藤蔓从地下冲出,水龙却在其中轻松自在地戏耍,似作舞蹈。 终于,有东西再也无法忍受猎物的舞蹈,山丘震动得越发厉害,其上的黄土、碎石纷纷抖落,附近宛如下了一场土雨,尘茫茫的,看不清几里开外。 地崩山摧,这座不生任何植物的秃“山”,终于露出了其真容。 一座由四方分枝汇聚,层层盘旋,虬绕一起的巨大藤蔓,高比山丘, 它本就是寄生大地的贪婪霸道之物,更无法容忍其他同类,哪怕一颗杂草在自己身上汲取营养。 此时为猎物所引,它终于裂山而出,连带着织向广袤大地的藤网,都被扯动。 它要捕食天上那条巨大的水龙,那是它最渴求的东西。 密密麻麻的藤蔓同时冲向天空,宛如许多触手编织了一套捕天之网,遮天蔽日。 水龙果然被套住了。它兴奋地张开“触手”上的所有毛孔,准备将其彻底吸收。 正此时,茫茫尘莽中,忽有一条周身发光的白龙,腾飞云霄。 祂头琉璃般的龙角,颔下饰宝珠,眸子碧色清凝,雪鳞金缘,在尘埃遍布的天空,却洁净不染一粒沙。 然后,那雪一样的鳞,片片怒张。 白龙长吟,蓦然俯冲而下。 速度快到变作了留影。凡人们揉着泪眼,努力看去,茫茫尘雾里,一道贯彻天地的白虹,果似倚天宝剑,斩向旱魃。 琉璃龙角并不易碎,而是世间至硬之物。而那一身怒张龙鳞,竖起来时,更似锐利无匹的侧锋。 只一下。 漫天藤蔓齐断,虬结似心脏的中心主枝戛然而裂。 这颗“心脏”被划成两截之时,整个大夏,忽然从地底腾起火焰。 无边火焰将大夏江山社稷、万姓黎明,都裹在其中,熊熊而烧。天空彻底变成红色。 花发女郎坐在财神尊位上,正在清点手中除魃数,哼笑:“比癫子应该多一点。我的信徒也更多!哈哈,还是我日曜城第一!” 癫道人正从送子娘娘的泥胎里站起,嘿嘿哈哈呵呵的扭着脸笑:“再、再除五个......” 城隍正在召集土地:“今日是最后一天,虽然我们不用争前三。但我们得争取不掉下前五,否则给大夏分宗丢脸......可惜阳春门既不参与,也不帮我们,说什么‘起星锣,敲斗鼓,鸣天下’,白白带了他们的星锣斗鼓来。” 天下的众神各有算盘,但祂们的思绪都骤然被这场大火打断了。 举目望去,神应感之,所有有信徒分布的城池内,万丈红尘都被裹在了大火中。 但,无论是凡人还是牲畜,无论是高门宅邸,还是茅屋土坯,没有任何人或物被大火点燃。他们惊异地站在火中,只觉温凉舒适,沉重的身躯都轻快了起来。 凡人不知道这是什么火,只觉得有点像这段时日灭魃时,魃身上凭空而起的火焰。 花发却第一个变了脸色,癫道人的笑骤然扭了五官方向,城隍大惊,他们第一批明白过来,齐齐站起:“谁,是哪个疯子干的,居然敢,居然敢——” 然而,他们刚反应过来。 火焰不以人为柴,却烧尽了遍布大地的某些存在。 下一刻,乌云千万里,一场洒向山河的大雨,瓢泼人间,浇灭了红尘之火。 这场山河之雨,更胜红尘之火。 它不仅滋润被抽取水分、干涸良久的大地,更使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雨水洒过处,为蝇头小利而互相争斗的人类,忽失拼死之心;贫穷困苦的黎民,身上不蔽体的破布,变成了一身身崭新干净的衣裳;因疾病不起的人们,像是喝下了良药,脸色一点又一点地红润起来。 水汇成牛犊,走向田间自己拉犁,脊背深陷的农人,温顺地舔了舔他们的手心。 雨水过处,一座玉宇琼楼消失不见。千百无片瓦遮身的人,跟前忽然多了一座房子。 水卷走了大宅里堆积如山到发烂的粮食,却填满了一个又一个空空的、破烂的米缸。 甚至于,高大巍峨的皇宫都在瞬间消失了。 皇子王孙们在雨中茫然地被浇成了落汤鸡。 万里江山,今日同雨。 似人间众生流了千百年的泪,终于滴落。 天空的巨大金字忽然跳动了一下,然后,骤然凝固。 所有参与这场大比的修士,都清晰地看到,那行金色的簪花小楷,变成了: 【大旱止,旱魃灭。大比,结束。】 下附一连串的排名,然后,有一个名字,从最底下,一跃到了所有人头顶。 【第一:天讯门,刘丑(?)。】 金字变动之时,生动的人间瞬间凝固、褪色。 然后,他们重新置身一副水墨工笔般的大夏疆域图中。 清丽的宫装女子素手一伸,拔出了天子剑,收回了拟图。 疆域图褪去,他们仍站在皇宫的广场之上,人人脸色阴沉。 所有大派修士都暴跳如雷: “谁!哪个王八叫‘刘丑’!站出来!这么玩不起?直接毁了总龙脉!” “这定然是个阳神的疯子!” 56. 五十六 ...... 花发女郎、癫道人等,神色不善,上前告曰:“贵妃娘娘,萧道友,有人出手直接毁了总龙脉,坏了大比的规矩,提前结束了论道。你们曾说,‘不能为大夏延续国祚道统者,弃绝’。此人的名次,应即废止!” 更多的修士则嚷嚷着“哪个是刘丑!”、“天讯门的宵小,站出来!”,闹哄哄的找起人来。 现场一片混乱。 人群边缘的偏僻角落,李秀丽的身体放大到正常人的大小,檀发白衣,脸有银鳞。 听到附近的人都在说着“总龙脉”,她不禁皱眉:“旱魃”是龙脉?她破的是龙脉?怪不得,大旱降临江左各省,罪魁祸首的旱魃,其核心主支却在京城附近。 但为什么造成大旱的元凶,却会是龙脉? 还有春福和夏寿,他们听到“核心旱魃”在京城时,一点也不出意料的表情,一定知道些什么,却没有告诉她! 正这时,人群中有一人轻松随意地穿过了混乱,走到她身旁,压低声音,笑道:“我一个没看见,你就闯下大祸了?‘刘丑’是你罢。” 李秀丽一把回身,用力揪住他的胡子,声音也压低,却恶狠狠的:“那我也是拿了第一!我在拟社稷图中跟他们比拼,你呢?你连个人影也没有!跑哪里去了!是不是躲在哪个角落偷懒?” 来人正是张白。 他连忙挽救自己的胡子:“放手放手,我自有要事,一会你就知道了。倒是你,怎么在拟社稷图中将总龙脉一锅端了?” 李秀丽没好气:“我怎么知道那是龙脉?”提起这里,她也懒得再与张白计较,只想到春、夏二人瞒下关键信息,欺瞒她的行为,恨得牙痒痒:“我只知道那是‘旱魃’。都说旱魃造成了江左大旱,难道不是除去总旱魃,消去大旱,就行了?” 张白说:“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大旱’。‘旱魃’当然也不会是真正的旱魃。拟社稷图内,并非完全效仿阳世,而是对阳世的一种映射,自有其深意在。” “拟社稷图中的‘大旱’,对应阳世,其实是大乱。” 李秀丽揪他胡子的手松了一点:“大乱?” 张白赶紧趁机把自己的胡子从小魔星的手中拯救出来:“水主财运,流水,即财富长河。拟社稷图中的水者,意指的是天下人创造的源源不断的财富。而水生木。 ‘旱魃’之所以藤萝的形象出现,指的是,贪婪无度攫取财富者,使原本流入天下的财富,屯其体内,贫困世人。 如果我所猜不错,旱魃死时,定有大火熊熊而起。火克木,但此火非凡火,而是‘战火、怒火’。火灭,木消,水归天下,而土得滋润。” 张白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即财富,木为汲取者,火乃战火、怒火。土是重新分配的土地,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水的根源。土则能生金,金者,坚硬、坚固、锐者,可喻利器,也可称之为......政之所也。须锐金,方可执政天下。最终,金又生水,水再生木,如此,循环往复。” 他顿了顿:“此五行循环,也正是是‘治与乱’的循环。大夏要汝等消灭的,并非‘大旱’,而是‘大乱’。所以,这确乎是一场论道,论的是‘治乱循环’。大夏要选出的,是能帮其度过大乱,尽力拖延‘治乱循环’的道统。” 李秀丽想起,确实,第一个张家村的旱魃,却是放高利贷的大地主家。那些被抓出来的旱魃,或大或小,从没有真正的赤贫人家。 她傻了:“那,我......”嘴巴张了张:“我、我直接消灭了‘总旱魃’,拟社稷图也判我中止了大旱......” 张白说:“是,你的确做到了。但你说,大夏境内,汲取天下财富最重者,是什么存在呢?正是大夏王朝自己啊。” “总旱魃,正是绵延天下的大夏王朝,此龙脉也。所以,如日曜城、地煞观等,他们难道是不知道‘总旱魃’所在吗?非不能,实不为。这场大比,大夏壮士断腕,纵容各派在图内宣扬自己的理念,选择群体,去消灭另一部分不会危及大夏根本,但是又能榨出财富土地,来缓解大乱的人群。” “这才是天下师。以社稷为棋,以山河为子,以天下人论道。众神选择庇护哪个群体,消灭哪个群体,各有选择。唯有你,一举斩断龙脉,火烧大夏。” 二人说话间,已有人扫射边缘,看到了张白。 该人不认识李秀丽如今的外貌,却记得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张白,正是此前自称天讯门的。 就一把抓住张白,高喊:“天讯门的在这里!” 刷刷刷。 广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个角落。 李秀丽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掩在了张白背后。 张白顶着四周的眼刀目剑,拱手道:“在下正是天讯门人。各位应当认赌服输。” “呸!说什么认赌服输!”当即有人怒目而视:“我们都勤勤恳恳为大夏清除‘旱魃’ ,消弭灾乱。你这宵小,竟然趁机跑去京城,斩断龙脉!破坏规矩,倒有脸充大。刘丑,你有何颜面窃据第一!” 显然,众修士都把张白当成了“刘丑”。 唯二知道“刘丑”真容的春福、夏寿,隐在人群最后,遥看这厢,一言不发,毫无揭穿的打算。 李秀丽朝他们飞了好几个眼刀,这师兄妹二人都讪笑着,当做没看见。 哄闹中,日曜城、地煞观来使,都加大了声音,重复了一遍:“贵妃娘娘,请处置!” 胡贵妃终于开了口。 她声音柔润甜蜜,虽是凡人,但不知用了甚么巧术,偌大一个广场,每个人都将她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诸位练炁士,请听大夏裁断。” 广场上安静下来,他们都等着代表大夏朝廷的胡贵妃如何决断。 胡贵妃说:“若以目标论,天讯门确为第一。” 这句话就像掉进水中的炸药,让修士们哄地一声炸开了。 日曜城的花头女郎沉着脸:“娘娘!慎言!刘丑所用手段甚为偏激,疑似是阳神门派的做法,更不符合大比开始之前的第三条!您应该立即驱逐此等人,废其名次!” 其他门派的人纷纷附言:“正是!怎能让疯子用这种手段占先?” 连萧玉娘闻言,也怔了一下,忙说:“娘娘,天讯门违反了第三条规矩,伤害了我大夏道统......” 胡贵妃没有立即说出自己的观点,而是看向张白:“天下修士皆云汝等之非。练炁士,你可有自辩之语?” 张白笑了:“我们怎么伤害了大夏道统?” 有人说:“呵,明摆着的,你们炸了龙脉!” 张白说:“炸了龙脉,就是伤了大夏道统吗?我们伤了哪个大夏的道统?” 那人说:“还能有哪个大夏!龙脉关乎王朝......” 他话未说完,被同门师兄弟扯了一下,忽然自己也琢磨出了不对来,立刻闭住了嘴。 张白说:“大夏仙朝是诸表人间,所有王朝的幽世映照。诸表人间,但凡还实行王朝制度的阳世,皆归大夏所有。但,虽然名义上都是王朝,不同的阳世之王朝,之间的差异,可能比人和狗还大。” “有的王朝,离通天教时代颇近,代代赐爵天下百姓。百姓与贵族之间,有同族之论,地位差异较小。讲究君臣相择,也讲究‘百代之仇,犹可报也’,君臣百姓皆怀公天下之梦。甚至不惜以国祚践行理想。” “有的王朝包容兼济,民风开放,教化文明甲于天下,阴神、阳神各派都在其中百家争鸣,虽有尊卑,却也有责任。君君,方能臣臣,父父,才能子子。” “也有的......”张白环顾一圈这座堂皇宫殿:“上凌下,强凌弱,只讲君臣父子夫妇。却不说当君不君,父不父,夫不夫时,臣、子、妇应当如何。上级对下级有绝对的摆布和鱼肉,却没有多少上级对下级的责任。” “而这种三类王朝,都是‘大夏’。这三类道统,甚至更多类王朝的道统,同时存在于大夏仙朝之内。” “规矩确实写了不得冒犯大夏道统。却从未指定,我们不能冒犯的,是哪一种道统。” “倘若是第一种大夏道统中人,看见第三种大夏道统以奴隶相待百姓,以至于大乱将起。他们可会同意毁其龙脉?我相信,作为大夏之人,贵妃娘娘、萧道友,应该比我们更清楚这个答案。” 广场之上,安静得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有的人很惊恐,却不敢说话。 有的人,如四大阴神门派的修士,则眯着眼,盯了张白很久,才转向贵妃,看她怎么回答。 萧玉娘在张白说到第一种道统时,已经心里不安。 等他说完,她有意训斥,但又说不出训斥的话。 因为张白所说,正是大夏仙朝内部的实际情况。 大夏仙朝与其他四大阴神门派最大的区别,就是其内部兼容了数种王朝的道统,互相斗争不休。 而且,如今的仙朝主宗的道统,并不是分宗所在此阳世的第三种。也因此,不同阳世的“大夏分宗”之间,甚至分宗与主宗之间,主宗内部之间,往往都有颇深的矛盾。 像当今陛下,虽然出生于第一种王朝的道统,却中意第三种王朝。因此自请到了此处分宗来。 萧玉娘看向贵妃。 但这位贵主说出了她并不想听到的话。 胡贵妃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天讯门......未曾违反第三条。其第一,实质名归。” 张白摇着自己的酒壶,喝了一大口,笑了。 李秀丽激动的蹦了一下。 人群中,阳春门的师兄妹二人嘴角勾起。 其他绝大部分修士都炸了,霎时群情激奋:“你一个凡人,怎可胡乱判言!放纵疑似阳神手段的宵小!” “敬你一声贵妃,不要不知好歹!” “白狐夫人,狐媚惑主,妖言!” 萧玉娘虽然不解这个判决,但也绝不容许人侮辱代表皇帝的贵妃,当即便脸色发青,就要拔下头上宫花。 她的手被胡贵妃按住了。 胡贵妃环视一圈,绝代之貌,却冷凝得像牡丹蒙霜:“本宫得陛下亲授,于此代行皇权。诸位这是想在大夏闹事?” 最后一个“事”字尚未坠地,天子剑嗡鸣自起。忽然从四面八方,无穷高处,压下了无形的巨力。 天空在怒目瞪视。大地在愤恨于冒犯。似乎这片阳世都因贵妃的不愉而活转过来。 众修士如坠泥浆之中,被压得肩头一矮,动弹不得。口鼻像被蒙住,无法呼吸。连最前面的花发、癫道人都额头冒汗。 胡贵妃一字一句:“这里是大夏境内,是山河社稷图所镇之地,是聚集人族之炁的皇宫。冒犯皇权威严者,不赦。” “我的方才的判决,也是山河社稷图分图规则的自行判决。你们若有不服,可请前三名到山河社稷图内,陛下跟前,再请裁决。” “其他人,滚出皇宫!” 大地蠕动起来,狂风怒卷,一霎时将除了日曜城、地煞观、阳春门、轮回殿、天人寺、天讯门六个门派之外的其他修士,全都卷出数百里,丢出了京师。 贵妃怒意稍歇,才看向剩下的人,温声道:“根据山河社稷图的分图裁决,天讯门第一、日曜城第二、地煞观第三。而轮回殿、天人寺并不参与这场大比,直接与天讯门并列第一。阳春门是来观礼的贵宾。六派门人请随我来。陛下正在山河社稷图内,等待诸位。” 57. 五十七 ...... 在走向皇宫深处的路上,萧玉娘频频看向贵妃,欲言又止,却最终忍耐下来。 她想问的是:您刚才的裁断,当真,是山河社稷图的裁定结果吗? 但贵主代行皇权,她作为大夏分宗的大师姐,所行道统,所有身世,又让她谨记君臣之份,不可随意质疑主上。只能咽下一切疑惑,待到了山河社稷图中,陛下自有决断。 贵妃对她的想法十分清楚,却神色淡然,毫无解释的意思。 大夏皇宫十分壮丽,但也幽深。 皇帝并不如之前对外宣称的那样在道观佛寺修炼。相反,他一直都在深宫静坐。 只不过,是在另一重世界的皇宫里,坐镇山河社稷图内。 胡贵妃向众人解释:“陛下自从迈入炼炁化神以来,惯常七日在人间处理王朝之事,七日在幽世闭关。文武群臣并不知晓,只以为陛下流连道观。” 花发女郎、春福等都笑道:“进入炼炁化神之后,肉身由实渐虚,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入幽世一趟,以免肉身被阳世的浊重压垮。这是修炼常识,凡人不懂,我等自然理解。” 私底下,众人心里都嘀咕:说什么闭关,怎么偏是他们来的时候,这么巧?怕不是接了主宗的任务,亲自在社稷图内镇压姜家人。 李秀丽走在张白身侧,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说:【大比就这么结束了,我的信徒会怎么样?菱角他们能从小青蛙变回人吗?他们的父母从老虎变回人了吗?谁送他们回去?拟山河社稷图既然是映射阳世,里面的人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吗?】 张白已听她说了图内发生的种种,笑道:【不必担心。大比结束了,众神抽离。一切被异化的形态,都会变回原样。何况,拟山河社稷图只是聚集了一些天下之炁拟化的。菱角等人虽然确实可能有对应的现实存在。但对他们来说,拟图中的一切,只不过是他们打盹间的一念而已,或许会心有所感,像做了一个梦。但大部分人梦醒无痕。】 李秀丽心下悄然松了口气。 宫闱幽幽,过楼阁,走廊带,行复道。 越往里面的宫殿走,宫女、太监等愈少。 陈设也逐渐从富丽堂皇,到天然简约。偌大的宫殿,愈见空旷。 重重帘幔,层层纱幛之后,是一盏又一盏,发着冷白之光的珠灯,照得满宫幽森,色调极清寒。 只有胡贵妃手执一盏琉璃宫灯,在幽森殿宇中,走在最前面,款款引路。 这琉璃灯的灯芯不知道是什么,燃出的火焰,是金色的。幽暗中,照得贵妃浑身浅染一层金绒,兼有牡丹之色,望之宛若神女。 到了某处,只有一座小宫殿,似庙宇,有金身之神像。 金身之神,戴冕旒,穿龙袍,赫然帝王打扮,模样四十来岁,温雅俊美。 其侧位有一从神像,云鬓霓裳,容貌刻画得颇像胡贵妃。 这座庙宇内,无有华丽装饰,只在两侧的墙壁上,绘着大夏的山河形貌图。山川走向、 河流支系,清晰可见。其穹顶,则垂着大幅的日月星辰图。 在帝王神像前,置一香案,案上点着一盏长明灯。 灯影摇晃,投射两壁的山河图。竟似有动态的小人、走兽,在灯影中奔走,仿佛是活在图中山河的真正生灵。 而香案前,放置了一个非常朴素的蒲团。 贵妃到了神前,说:“复归天子剑。” 萧玉娘手捧的长剑,立即化作一道流光,悬回穹顶,吊在日月星辰图上,对着满屋壁的山河之图。 胡贵妃又打开琉璃灯盏,竟用留着丹蔻的玉手,穿过金焰,捏起灯芯。 她的手指一点儿也没有被灼伤。 那灯芯,竟是一颗星子。 而穹顶的日月星辰图中,北斗的方位,恰灰着一颗星星。 她松开手,星子就迫不及待地飘向了北斗的位置。又连成了北斗七星。 北斗七星亮起时,小小的殿宇内,宇宙洪荒浓缩在此,日月齐辉,星河倒影。 而两侧壁画都瞬息活转,山河形貌,则山有了青色,水有了流动之声。 贵妃直直地走向壁画,如融入水中,霎时,成了壁上一美人,巧笑倩兮,朝他们招手。 众人便知,这就是大夏最重要的一个固定洞天——山河社稷图的入口,便随之迈入壁画。 李秀丽只觉头晕一瞬,眼花一刻,就不见了人间的宫宇。 低头一看,脚下是大夏的万里江山。 而不远处,有一人俯瞰山河,正静待着他们。 那人戴冕旒,穿龙袍,与庙宇里的帝王金身长得一模一样。左肩升日轮,右肩悬月轮,脚下踏着无数星子,站在星河之中。 他光是站在那里,就给了所有修士以极大的心神压力,仿佛自己是魏巍巨灵脚下的蝼蚁。 日曜城的花发极为羡慕:“同是炼炁化神中阶,大夏皇帝在社稷图内的加成,竟然堪比返虚......不,尤胜返虚初阶......” 贵妃看见他,低头行礼:“陛下。臣妾已将客人们都带到了。” 大夏皇帝的声音,非常温润平和:“妃子辛苦了。朕知有人对你不敬。凡口出妄语者,从此后,其门派都不得再踏入本表人间。” 他的视线转向众修士。 各大门派的修士都不敢托大。虽然大家同为五大阴神门派,但这里是大夏的主场,尤其是山河社稷图内,这位皇帝相当于一位返虚大能。 连癫道人也老老实实行礼:“见过皇帝陛下。” 天人寺的僧侣,难得也脸色和缓,拱手:“道友。” 轮回殿的黑厮倒是一如既往,扭曲蠕动的黑影盯着大夏皇帝,发出“嘿嘿嘿”的笑声。 皇帝也不与黑厮计较,向行礼的众人点了点头,只多看了一眼阳春门:“贵派是稀客,务必多留几日。待朕出关之日,亲自招待。” 春福、夏寿忙称不敢,多谢废心云云,不卑不亢。 最后,皇帝才看向本次大比论道,实质上的第一名,此前籍籍无名的“天讯门”:“汝等即是本次大比的头筹?竟然能力压日曜城、地煞观,能拔得头筹,也算不错。” 他们在寒暄见礼说话时。李秀丽站在张白身后,眼睛却没一刻消停,打量着脚下河山,四周日月,寻找着熟悉的痕迹。 姜月、姜熊、姜虎就是被镇压在这里。 他们现在哪里? 那厢,日曜城和地煞观,却都觉颜面无光。 纵使他们这次来,别有目的。但输给这样的无名小派,却也几乎不可忍受。 花发女郎忽道:“陛下,有一事,我觉得您应该知道。您的贵妃,称山河社稷图自行决断,已判了这个什么天讯门为第一。但您可知道,这个天讯门的手段,是斩了龙脉,以毁坏大夏分宗道统的方式,疑似阳神门派的做法。贵妃娘娘却执意包庇——” 她话音未落,就被帝王投来的一眼钉住了。周身直冒冷汗。 大夏皇帝温和地说:“哦?日曜城道友的意思,是要质疑代行朕旨意的贵妃?向朕状告贵妃?” 空气忽地变粘稠了。 被某种四面八方的压力挤得粘稠了。 皇帝的声调还是平和:“朕为天下主,应受汝之告诉。只是,道友,这里是大夏。汝等是民,欲告官,须先受杖。欲告贵主,须先舍命。” “命”字落地。 冷汗滑过眼睛,脚下寸步难动。一贯嚣张跋扈的花头发立刻闭嘴了。 癫道人也赶紧调整了一下自己扭曲的笑脸,把五官正了正方向,连他牵着的狗,本想吠叫,都立即压低了尾巴。 见他们识相,皇帝才略转了目光,对张白说:“汝等可以居我大夏,从此之后,汝之道统,许在本表人间,自大夏道统之下,占第一列的传播份额。并——” 皇帝脚下踩着山河社稷、踏着的星河之中,某一条大河底,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惨烈的嚎叫。 那条大河之底,流水裹挟着万千冤魂,使水流锐似刀片,向某长条巨兽刮去。 它日夜受千刀万剐、剔骨割肉之刑,周身鳞片斑驳,血肉模糊,连犄角都脱落了。此时像个巨型泥鳅。一抬头,却在君王身侧看到了仇人。 泥鳅——玉江龙王浑身颤栗,怀着铭心仇恨,拼尽最后的力气,嚎啕大叫:“陛下!您被骗了!被骗了!天讯门的臭丫头,就是我朝的通缉要犯李秀丽!就是与姜家人一伙的妖女啊!” 58-60 第058章 五十八 玉江龙王! 它?因私展洞天而被缉拿, 没想到就伏罪在山河社稷图内! 听到“李秀丽”二字时?,皇帝就已经动了,手掌一翻。掌心闪出大夏王朝历代密密麻麻的律法。 森严律法凝作乌云, 带来粘稠而沉重的压力, 像巨大的掌,一掌拍落李秀丽、张白, 令他们身躯滞重, 急速下坠, 坠向下方河山。 张白几乎同时抽出了锈剑, 当空一划,写了个“凤”字。 字衍句,句成诗。 一首关于凤凰的诗作即可成型。 诗文凝练为一只?灿如火焰的凤, 其翅一张,就有数十米, 它?翱翔天空, 尾羽曳出流金点点。 张白捞着李秀丽一翻身, 稳稳地落在了凤凰背上。 同时?, 使他们身躯沉重坠地的压力,被凤凰周身的气场所消弭。 铺天盖地, 森严地维护皇权的律法,像漫天乌云, 又?像沼泽,在山河上方?弥漫,令其中?的所有人都不得动弹。 凤凰无?法驱散乌云, 却快活、孤独、潇洒, 灵如风,轻胜云, 在其中?穿梭自如。它?无?有真?正的肉身,只?是冲天而去的思想快意。 律条能杀滚滚人头,能坠血肉之躯,却无?法捕捉这?一抹快意。 一击不中?,皇帝微微蹙眉,轻抬左手。 日轮嗖地升起。 山河图的上方?,太阳,忽然朝大地降低了。 耀目不可直视的天日中?,竟然站了无?数煌煌人影。 有明君贤王,更有从古至今的大儒大贤,他们面目模糊,周身都由烈焰组成,衣袍是金色的,口中?喃喃,念诵着古往今来,各色各样的霸道、王道的文章,诉说着仁义礼智信的理论。 出口的经文、大道之理,交织成万丈阳光,无?边无?际地垂下,竟将?凤凰所有遁去的路都死死地锁住。 仔细一看,就可以看清,垂下岂止是阳光,每一束阳光,都是由经文、大道的金字聚集而成的锁链。 张白也被困住了。双手双脚都被锁链缠困。 其中?三道粗锁,五道大链,更是直接穿过了他的胸膛,将?他与凤凰一起吊在了半空。 李秀丽周身倒是并?未被锁住,她跪坐凤凰背上,又?惊又?怒,伸手想去拔断锁链,双手却直接穿过了光链,仿佛那真?是阳光。 张白说:“不要白费功夫。我曾是某个阳世大夏治下的读书人,也曾一生向?往功名利禄。看似洒脱,始终尘网不得脱。所以,这?招暂时?对我也起作用?。你不曾受过大夏的这?些教诲,所以它?们对你没用?。” 他说:“拿我的剑!” 李秀丽定神取锈剑。 张白说:“写。写‘月’。脑子里一首你最熟悉的、关于月的诗词。” 李秀丽以剑为笔,提笔而书。 脑海中?却闪过了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其中?一首诗词。从她儿童蒙昧之时?,就能背诵的一首诗词。 歪歪扭扭的“月”字成型。 随即演化为一首诗。 她才?不想啰嗦的爸妈,也不想故乡。可是一落笔,仍然是它?。 张白看到,笑了,说:“好诗。”既有月,又?有故乡,好中?之好。 诗落时?,它?一成型,就化作了一首歌谣。 每个人耳中?,这?首歌谣的曲调都不相?同。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最幼小时?候,躺在温暖的怀抱里,都曾听一个慈爱的声音哼唱过。或许歌词不同、曲调不同,有的可能连词都没有。 但那慈爱的目光,亲近的气息,却汇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同样的韵味。 那是,连所谓圣贤的教诲,都显得艰涩遥远懵懂,只?有爱最近的时?候。 山河社稷图内,轻轻回荡起这?首无?词无?调的歌谣。 太阳的灼烈逐渐消去,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月光,伴随着歌谣,极和缓地摇晃着这?片山河。像发黄发旧的时?光里,像一双温柔的手,摇荡着大夏这?片襁褓。 山河社稷图内,圣贤们闭口不言文章大道。 连绵起伏的山,忽然起了雾,似泪朦朦。 波涛汹涌的河,霎时?缓和流,似凝神静听。 山有言,树木簌簌摇曳,树海万里声。 河有语,浪打崖岸,绵绵不绝恨。 一霎时?,仿佛人间回转古江山。 山河有灵,同唤“母亲”! 皇帝肩上的月轮开始剧烈震动起来。 蓦地,歌谣声像一柄无?形的利剑,斩断了皇帝与月轮的联系。 似光鲜的银漆层层剥落。一片、一片,过于洁白新鲜宛如涂抹的脂粉,从月轮上碎裂而散。 月轮开裂,跳出了一轮发黄发旧,皱巴巴的胖月亮。 皇帝神色大变,立即将?大袖一卷,卷着贵妃、其他修士,一瞬间往后飘去,做出了一个防御的姿态。 这?轮发旧的月亮一从月轮里跳出,就发出了柔和微黄的光。 月光本应自阳光来,但此时?,天上的太阳却仿佛被这?柔和的光所刺中?,骤然缩小、缩小,像被刺破的皮球,咻地一下,又?逃回了遥远高天,不敢再下降。圣贤们的影子在其中?隐去了,万丈阳光所化的锁链霎时?消融。 皇帝肩上的日轮,光芒也骤然暗了许多。 旧月旋转一周,变作了一个颀长女子,月亮就悬在其脑后。 祂挥手一震,将?残留在手脚上的锁链震开,环顾四周。 祂的面目,除皇帝外,无?人敢于直视。 连轮回殿的黑厮本来无?礼,但只?瞥到了女子银白色的唇,就忽然全身噗地一声爆开,化成黑水,半晌才?重新凝结起来,这?一次也不敢再扭曲了?*? ,老老实实地避开了祂的面容。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女子是真?正的返虚大修士。 通天教时?代月亮的象征,姜月。 张白拄着剑,捂着胸口,从凤凰背上站了起来。 他松开手,笑眯眯地对姜月拱手:“太乙宗,张太白,见过月神。” 李秀丽一眼就看到,张白被穿透的胸口,无?血也无?肉,竟然露出了被烧焦的木炭。 一路与她同行的张白,竟然根本不是活人,而是最低有炼炁化神修为的傀儡! 她瞠目结舌,却听姜月向?张白还了一礼:“多谢圣宗搭救。请转告圣子,他日必报偿。” 大夏皇帝的目光移到了张白身上,听到“太乙宗”三个字,表情阴沉。 其他阴神门派的修士,则有惊讶愤怒,但又?一种“我就知道”的咬牙切齿。 花头发嘀咕:“我说这?个天讯门怎么行事作风不对劲。果然是太乙魔宗的人!” 姜月又?向?李秀丽点了点头,便将?袖一挥。山河社稷图中?,吹拂山林水泽的风,化作了姜虎;漫天而游的云,化作了姜熊。 姐弟二人一左一右站在其身侧,哽咽着拉住了姜月的衣袖:“姨母!” 姜月一人摸了一下脑袋,以示安抚。随后看向?大夏皇帝,声音微冷:“我姜姓华族,与你大夏仙朝的祖先,夏族,世代为婚,两族互相?流着对方?的血,乃为一体。大夏的祖宗,曾对着诸表人间所有人族发下毒誓:‘我族作皇天,汝族为后土。夏与华,永相?亲’。诸表人间所有人族,都同时?流着我们两族的血。大夏最初的道统,更是直接演变自我通天教。” “你们还讲‘孝道’,可笑!你们违背血誓,通缉我教教徒,出手囚禁我华族后人,何异于欺师灭祖?不肖子孙。” 大夏皇帝不能答,只?说:“姜祖,我们绝无?意伤害于您。我们也希望以礼相?待。” 姜月一字一句:“以礼相?待?你们叫了几个主宗的返虚后期的老怪,在一场寻常的斗争中?,突然如身亲临此表,偷袭于我。锁链加身,用?你们大夏后世的三纲锁我,五常困我,把我和熊、虎关押在我教曾经的至宝山海图中?。这?就是‘以礼相?待’?” 祂身上的威压愈重。 “我们最初是想以礼相?待。可您始终不肯说。”大夏皇帝额头冒汗,不敢轻举妄动。他一个被加成的炼炁化神中?阶,固然在山河社稷图能比返虚修士,但山河社稷图本来改自通天教的山海图,它?不仅对他有加成,对姜月也有加成啊! 姜月可是货真?价实的返虚修士,再一加成,他根本不是对手。只?能一面暗中?掐决通告主宗,一面尽量拖延时?间。 皇帝道:“小辈我只?是分?宗的镇守弟子,也是听令行事。您知道,仙朝只?是希望你们说出那个秘密而已。只?要你们说了,一切仍如过去。” 姜熊听不下去了,打断他:“姨母早就告诉过你们,祂并?不知道你们口中?的‘桐音宗’所在,更不认识桐音宗中?人!是你们一味地不信!” 她大大咧咧地说出口。 皇帝瞥了一眼听到“桐音宗”三字而眼睛发亮的其他门派修士,叹了口气:“可是,仙朝检测了这?么多年?,最近一次,最新一次,检测到桐音宗的下落,确实就是在不久前,姜祖现身罗家村的时?候。” 暗中?,则催主宗那边来支援来催得愈急。 等到混战时?,再想办法把这?几个日曜城、地煞观的“无?意中?”料理了,一切都推到姜月身上,只?说是被返虚大战波及。绝不能让消息流落出去。 大夏仙朝的最初道统都是演变自通天教,法术千变万化,也终究是那几个源流演变。 姜月作为老牌返虚修士,一眼就看出了皇帝的小动作。 祂说:“不必指望那几个老怪了。祂们本事再通天,也无?法在合道大能的阻拦下行动。” 合道! 二字一出,皇帝瞳孔骤缩,所有修士都打了个冷颤。 一直表现镇定的皇帝身上微微发颤:“不可能,你们通天教还有合道修士?” 但传音至今,主宗那厢毫无?动静。他有些相?信,又?更多的是不敢置信。 “我教纵使没落,也是至今为止,诸表人间绝大多数人族的祖源。你们太小看我教了。” 皇帝说:“不,就算你们能找到合道来帮你们,我仙朝同样有,而且有更多合道老祖” 姜月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是。但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了。” 足够什么? 皇帝脑海里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山河社稷图的分?图,竟然不待作为此方?皇权之主的他指令,就自行发出轰隆隆的响声,两截分?开,露出了外界的一丝天光。 姜月轻笑一声,夸了一句:“好,山海图,真?乖。” 一旦她脱困,大夏有优势的山河社稷图,便宛如又?变回了“山海图”,像母亲裙畔的乖乖女,极为听话。 便倏尔站在了皇帝跟前,以他完全无?法反抗、无?法反应的速度,掐住了他的脖子。 一瞬间,皇帝的修为全被封闭,成了货真?价实的凡人。 姜月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提鸡仔一样提起来,带着姜熊姜虎、李秀丽、张白等人,飞出了社稷图。 此时?,外界正是早晨。 众文武刚刚上朝。 在众文武惊骇的目光中?,一行人凭空出现在大殿上,姜月提着皇帝,将?他抛在御座上: “足够,审判汝等,摇汝等道统。” 第059章 五十九 这是很正常的一天。 今天, 皇帝总算离了庙宇,正经来上朝了?。 冕旒龙服,玉阶森森, 高坐世人之上。 文武百官手持笏板, 天下才人云集金殿,俯身而?拜, 山呼海啸圣明天子。 军国大事一一决断, 朝会?即将结束之际, 却一声接一声, 鼓声传入殿内。 一羽林郎奔入:“陛下,有人敲了?登闻鼓,来告御状!” 来告御状的, 多数是民告官,越级上诉。 皇帝问:“可?受了?杖?受杖之后, 带上殿来。” 羽林郎踌躇片刻:“不曾受杖。那告御状者, 是一七岁小儿。再轻的仗, 也?怕打死了?他。” 朝堂上有了?一丝骚动。 皇帝奇道:“七岁小儿能有什么天大冤仇?莫不是效仿缇萦救父事, 其父母祖父母有甚冤屈,他代父、祖告状?” 羽林郎说:“小儿不肯开口, 跪死鼓前?,要先见到?陛下。” 皇帝自?认是贤能之君, 便道:“既然如此,先免了?仗,把小儿带上殿来。” 很?快, 就?有人引了?一小儿入殿。 小儿瘦弱不堪, 着麻衣,手捧一张状子, 垂着头,跟着羽林郎到?了?殿前?。 偌大金殿,仿佛有森然冷气。 他颤抖身躯,跪在地上,笨嘴拙舌,学着戏文中的词:“草民罗蛮儿,叩见圣上。愿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没有与他计较礼节,声音温和的出人意料:“罗蛮儿,你有何冤屈?要状告何人?” 蛮儿举起状子,自?有内侍取了?,奉与皇帝。 状子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仿佛是初学者写的,措词用句都错漏百出。 皇帝一眼看罢,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蛮儿说:“我不打算状告谁。圣上,蛮儿此来,只是想求您还我一个清白。这对富有天下的您来说,是一件微末小事。对我来说,却是我来到?这里?的唯一缘由。” 小小的孩童,纵然身躯颤抖,叩首而?言,口齿清晰: “我不曾偷盗,镯子是我父亲自?己拿去?换了?赌资。赌坊里?应该有人可?以证明,我父亲也?亲口承认了?。但无论是村长、还是城隍老?爷,都不肯还我清白。 村长明明听到?我父亲承认是冤枉我,却要逼我认下偷盗的罪名;城隍老?爷是个伟丈夫,作?为神鬼,法力广大,已经查证我所?说都是实话,却仍然要抓捕我。 您是英明君主,十分仁慈,面对我这样?的乡野小儿,也?愿意给我面圣的机会?。 您的金殿里?,站着贤良闻名天下的文武百官,我听说,他们都是天下最有才华的人,通晓圣贤的至理。 村长或许糊涂,神鬼也?可?能不通人情。 但我想,我在这里?,应该能得到?公平的决断。” 状子纵然写得七歪八倒,语句不畅。但仍可?以一眼就?读懂前?因后果。 是的。这是一件极简单的小事。小到?在偌大的宝殿里?,在军国大事的映衬下,显得滑稽可?笑。 皇帝不仅是阳世的皇帝,也?是这片土地幽界的君王。 他没有训斥这孩童,而?是侧耳倾听。很?快,从幽世的臣子那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他耐心地听完了?,问台下的阁臣、六部主官,京兆尹等人:“爱卿们觉得罗蛮儿的请求,应该如何处理啊?” 众文臣交头接耳一会?,说:“不受。子称其非告父,但实际行为是忤逆,等同告父。念其年?小,不受其案,不予追究。打发回家。” 皇帝道:“罗蛮儿,你可?听清了?群臣的意见?倘若你就?此罢止,朕就?给你一些银两,送你还家。” 蛮儿的脸色白了?,却坚持不走,要一个决断:“圣上,草民不要银两,只要一个公平。” 皇帝说:“既如此,那就?朕亲自?来判决。父在子上,君在父上。朕为君父,确有资格责备汝父。” “你确实受到?了?冤枉。汝父亲口承认自?己拿了?银镯充作?赌资。不日,朕会?派人,到?你所?在的村落,去?宣读这一事实,责备汝父荒唐。” 蛮儿抬起头,怔怔地看向皇帝,眼里?闪闪有泪,枯瘦的儿童面容上,似叠着一张又一张不同的面孔,但乍一看,又似错觉。 他强忍哽咽,向皇帝叩首:“谢圣上,谢——” 此时金殿仿佛成了?天宫,原来他觉得森冷的气质,也?显得肃穆庄重。 话音未绝,蛮儿却听高处传来皇帝平淡平和的声音:“来人,将这小儿拖出去?,即刻绞死。” 蛮儿的黑眸骤然抬起,他立直身体:“我非告父母——” “身为人子,为一点小事的冤屈而?不断向上告诉,顽抗不认。 如果父子尚且如此,君要臣死,臣难道能因为有冤屈,就?不去?死? 不能孝于父母,岂能忠于国朝?不能服从家庭,如何服从君王?” “你父亲认定是你偷的,为全汝父的颜面,即便委屈,也?应俯首待罪,待死。 朕为君父,应当为天下清除不忠不孝的种?子,赐死于汝,以儆效尤。” 阶下大臣,顿时齐齐下跪,山呼“陛下圣断!” 在歌功颂德声中,蛮儿像一尊石刻,驻在了?大夏最高的权利场所?之中。 森森冷气,又霎时遍全身,寒到?中心。 父亲犯错,却只得到?一声责备。 他让其得到?责备的代价,则是一条性命。 他缓缓仰面,喃喃自?语:“那么,对错怎么办?公正怎么办?” 他朴素的,来自?于人关于事实的“对错”,与朝廷的“对错”相撞,被撞得粉骨碎身。 这张儿童的面上,叠了?一张又一张痛苦的脸,有面对士绅特权的贫弱,有面对丈夫暴行的女人,有无数张的“人之对错”被撞了?粉碎的脸。 他们的嘴一张一合,与蛮儿一起无助地重复:“那么,对错怎么办?公正怎么办?” 一开始,他们的声音很?微弱。 渐渐地,他们的声音开始响亮。 最终,他们的声音回荡在金銮殿上,像轰隆巨雷。 所?有歌颂声都被回荡的“惊雷”被掩盖了?。 这如雷的质问声还在一声一声往外荡。 从皇宫,到?京城,到?北方各省,最后到?整个大夏。 天空上高悬的日,被隆隆声波震得摇晃不停。 噼啪、噼啪,太阳碎了?。 大夏的天黯了?下来,却不至于黑暗。柔和的月光遍洒人间。 月亮升起,它叹息: “说什么伟丈夫,说什么贤良官,说什么圣明天子。 天日昭昭,却断不得一桩清浅如水的‘盗窃案’,硬生生,要屈死七岁一小儿。” “父母子女之情,应当是互相的。却沦为一方生死掌握在另一方手中。 男女之爱,等价齐观,并肩而?行。却变成一方终生被另一方揉搓。 君臣之信,本是结伴而?行,臣择君,君择臣,却变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为什么,人族本能之中,为了?维护族群而?诞生的天然至性、天生情谊,却变成奴隶他人的利刃?” 大夏之中,无数人被问得怔住。 月亮慢慢低沉,低沉,落到?了?大殿前?,化作?一个颀长女子。 祂凝视着大夏皇帝,又像穿过他,注视着无形而?遍布大夏的某种?东西?: “你们可?知罪?你们可?知错?” 皇帝以为自?己在审判蛮儿。 但他的审判,字字句句,在姜月这里?,却是在审判他自?己,在审判本表人间的大夏道统。 皇帝忽然清醒了?:“朕罪于何人?朕错于何人?” 姜月道:“汝等罪于‘人’,汝等错于‘人’。” 皇帝哈哈大笑:“那你去?问问,大夏百姓,大凡受教化的,谁敢说朕今天的审判是错的!” 姜月说:“那便让天下人来说罢!” 大殿上忽然多了?一条条人影。 有的,是贵族公侯;有的,是士绅乡贤;有的,是百工平民。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每个人的身形,都像是同类重叠。 他们以虚影的形式,垂首待问。 姜月问:“你认为,你的仆人,你的下人,你的佃户,与你们擦肩而?行的平民,与你们是一样?的人吗?” 贵族公侯、士绅乡贤,脑子尖叫着说:“不是,不是!”嘴巴张开说:“不是!” 他们睡过婢仆整理的床的肌肤,接触过温热的肌理的手,听到?过一样?呼吸的耳朵,沉闷地说:“是的。” 姜月问:“你认为,你们的妻,你们的母,你们的姐妹,与你们是一样?的人吗?” 男子们的脑与嘴,大张开来:“天尊地卑,男尊女卑,不是,不是!” 他们咿呀学语时,倒映着母亲温柔之爱的心,他们青涩之时与姐妹们一起玩耍时的快乐,他们在家中看到?过妻子与自?己同样?忧愁喜乐的情感,都叹息着说:“是的。” 姜月问皇帝:“你觉得,你的天下,是天子的天下吗?是大夏王朝的天下吗?” 皇帝说:“是,当然是。” 但他咬着牙,青筋鼓起,脸色涨红,用尽所?有修为,让自?己的全身都老?实听话,不要说出其他语言来。 但他的极力抗拒,却已经是另一种?回答。 姜月叹息,对以自?己的心灵而?听到?了?这场审判的大夏众生,说:“审判结束。” 她收回了?覆盖大夏的临时洞天。 瞬息,月亮褪去?,仍是白日。 虚影消失,大殿之上,皇帝冷汗涔涔,与脸色发青的百官面面相觑。 皇帝清晰地听到?了?四面八方的碎裂声。 本表人间的大夏道统,仍然通天达地,为世代的驯化而?加固。却在此时,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缝。 御座上的皇帝猛然呕出一口血来,身上被禁锢的修为开始急速下降,最终,气息跌到?炼精化炁初阶,宛如凡夫。 道统的细缝开裂声,延到?了?幽世。 从遥远的冥冥虚空之中,从另一重天地之中,传来了?惊天动地的怒吼: “通天教徒,尔敢!!!” 姜月莞尔:“终于到?了?。” 大夏的合道已经出手,她请来帮忙的人,说已经尽力。 而?仙朝的老?怪们,即将到?来。 姜月拉过泪流满面,却神色不再凄苦的蛮儿,对姜熊、姜虎说:“走罢。” 姜熊不舍:“姨母,这里?也?是我们的家。我们还会?有回来的那一天吗?” 姜月说:“大凡有人族血脉之地,都是我们的家。当年?教内‘天道’与‘人道’共存。我族选了?‘天道’为主,大夏却选了?尊奉‘人道’。导致我们分道扬镳。而?如今的‘人道’,却污染了?人族。” “等到?有一日,人类之情,再不被‘人道’污染,就?是我们回来的时候。” 姜月将袖一拂,一个银甲神将就?吐着血,伏在地上。 一个偶人被推回到?了?李秀丽怀中。 李秀丽惊喜地抱住了?自?己的“刘丑”。 姜月温声道:“小友,多谢你,情谊好,千里?来相救。从此之后,通天教,连山氏,姜姓华族,将永远是你的后盾与朋友。如果你愿意,日后我们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姜熊、姜虎一左一右抱住她的胳膊,都泪汪汪的:“别忘了?,我们随时愿意当你的娘和舅舅!” 李秀丽:这就?不必了?。 姜月说:“好了?,孩子们。秀丽没有成为我们的族人,虽然遗憾,此时也?是幸运。大夏将会?派人不停追杀我们。我们与大夏同血同源,将会?被他们以血缘法术无穷定位。此去?,我们将在诸表人间和幽世流浪躲避很?长一段时间。何必拖累小友?” 祂招手:“来,小友,近前?来。” 李秀丽走上去?,姜月握住她的手,传音道:【我们的祖先,是通天教主,连山氏的女娲、伏羲。两位教主双身一体,前?身为女娲,后身为伏羲。幽世之中,游曳的那头一头双身之鱼龙,即是二位教主的象征之一。 你既然已经学会?了?鱼龙变的秘术,便能融其炁,游曳于大夏故土之中,阳世,有万千与教主象征炁运相连的大夏人族之炁,为你遮掩。到?了?大夏对应疆土的幽世,也?有那头大现象为你遮掩。 却偏偏,没有我华族的血脉,无法被血缘法术定位。 只要你不轻易离开大夏,就?像鱼入大海,龙归九天,纵使合道修士来了?,也?无法通过超凡力量把你找到?。】 【所?以,秀丽,我们要远走避祸。你要避祸,却不能离开大夏。】 感念李秀丽的友谊,祂不但没有为鱼龙变的秘术外泄而?责怪李秀丽,反而?将内情告诉她,让她避祸。 李秀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姜月叮嘱完最要紧的事,又“看”了?她一会?。虽然李秀丽不能抬头看祂的面容,却能感觉到?其视线在自?己脸上徘徊。 姜月沉吟片刻,说:【至于,桐音宗】 话刚出口,祂又自?止了?,摸了?摸她的脸颊,像长辈那样?,嘱咐:【好好修炼,以后,我们必有重逢日。】 姜月看向张白:“张道友,我们要走了?。请你把小友也?带离京师,好生安置。” 张白说:“必定善始善终,放心。” 这时,蛮儿也?走上来,拉了?拉李秀丽的衣裳。 李秀丽低下头,却见蛮儿挂着泪花,冲她笑了?:“姐姐,我不怒了?。” 小小的蛮儿,一直心怀“愤怒”。但这怒,是对什么的,对谁的,他一直无法分辨。 直到?此时,终于有所?明白。他,不怒了?。 无数青色光点般的炁,从蛮儿身上涌了?出来,涌入鲤珠。 游戏页面,提示跳了?出来:【诵世天书:蛮儿之怒。(收集进度:10/10)】 怒炁与此前?以鱼身形态帮助他人所?得的炁,一起冲入了?李秀丽的身体。 初阶突破中阶所?需要的炁,与入道和到?初阶的炁,所?需要的量,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但这大量的炁,一下子涌入。瞬间,怒炁冲刷肝脏,李秀丽的浑身冒出丝缕黑气。 黑气蒸腾而?去?,她神清气爽,知道肝脏祭练完毕,从此,百毒不侵。 而?其他的炁,一下子凝聚在她的五脏之中,将她的修为从炼精化炁中阶冲到?了?接近高阶。 凡人看不到?。但在修士眼中,大夏的天空上方,已经乌云突变,天空变成黑漆般的镜子,闪出三张隐约的怒脸来,好似亘古巨人。漫空横闪紫色雷霆。 “老?怪将至,走!” 姜月带着三个孩子,遁入幽世,身形转眼消失。顷刻离开了?此表人间。 张白一手拎还喜滋滋的李秀丽,一手提着刘丑,旋身消失。 大夏的雷霆震怒,已至。 但留给祂们的,只有萎靡的皇帝,出现裂缝的道统,一地狼藉。 为首的老?怪伸手拘殿内尚未散去?的信息。 于是,留给祂们的东西?多了?一样?。 噢,却是少女李秀丽尚未散去?的、嚣张的、“嘎嘎嘎”的笑声。 第060章 六十 一个阳世的部分道统被打出裂缝, 更走脱了掌握桐音宗信息的通天教徒。 仙朝颜面尽失,雷霆震怒,当即在诸表人间与幽世, 同时追缉逃脱的姜家人, 并严加监视所有通天教遗脉。 除却姜家人外,大夏的怒火也蔓延到了张白、李秀丽身上。 还虚大修士的旧月难以追捕, 难道一个小小的炼精化炁还抓不到? 尤其是本?表的大夏分宗, 更将李秀丽的通缉等级一再提升。声称无论死活, 只要抓到, 必有重赏。 但李秀丽一去,如鱼龙入海,当真渺无踪迹。 炼炁化?神的幽官们得令出动, 连仙朝都派出了还虚大修,犁地一般, 搜捕了三日三夜, 俱无功而返。 李秀丽的阳世家族, 更是早就声明与逆女一刀两断, 将其除族,甚至反过来通缉她。朝廷连迁怒都做不到。 大夏朝廷上下都憋了一口气。 李秀丽却再一次看着某个土地巨人与自己擦肩而过, 直乐:“他们的眼睛都是瞎的吗?我这么个大活人就在这里。” 张白按了按斗笠,笑道:“因为?炼炁化?神以上, 已?经习惯以炁辨人了。有千万种变幻容貌身形的办法,属于本?人的炁却无法轻易改变。修为?越高,越以‘心眼’观世。但以炁观之, 你的炁却因被‘鱼龙变’所掩盖, 与大夏千万子?民类似,难以分辨。这就是灯下黑啊。” “不过, 大夏估计很快就要反应过来了。他们会让低阶修士与凡人朝廷一寸一寸,以大量人手,将阳世搜索过去。” 李秀丽皱眉:“那怎么办?” “不必担忧。大夏之境也多?是通天教故土。”张白说:“如今你身负通天教秘术,得到其教主?正传的祝福与庇佑,在大夏境内定然逢凶化?吉。看。” 此时,日色将暮,天昏暗,他们正行在荒野,暂时坐在河边的一颗大树下休息。 张白指着天上一颗亮起的星子?,笑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星子?吗?” 李秀丽的地理还不错,大夏虽是异世,天文地理却极像她的世界。 她认识这颗星子?:“这是北极星。它的位置肉眼看去常年不变,在航海和野外,都可以靠它辨认方向。” 张白说:“北极,又称北辰,紫薇星。居其所,众星拱之。上古时,通天教最?初崇拜的天神,就是北辰,也为?北极天神。同时,也是他们祖先最?早勾连变化?的自然象征,是尚未陨灭的通天教大现象之一,在所有具备通天教血脉的人族世界,都能看到这颗星子?。以后,你行走大夏疆土,若遇追兵,遭逢困厄,不知去路,就仰头看着北辰,它会引导你摆脱困厄,转凶为?吉。” 这么神奇?李秀丽还在仰头看北极星,张白却站起来,整衣襟,朝她一揖。 李秀丽看他郑重其事?:“你干嘛?” 张白道:“相?逢一场,离别在即,敬同行者!” 她吃了一惊,跳起来:“你要走?” 张白指了指傀儡胸口的大洞:“这具傀儡自有遮蔽己身之炁的手段。但毕竟只是傀儡。它穿越了数个阳世,走过好几个幽世,才找到此表人间。之前又在社稷图大闹一场,与皇帝大动干戈。如今,这具傀儡上的炁将要耗尽。” “炁一旦耗尽,它就会变回木头,遮掩的手段也就失效了。继续同行反而会牵连你。秀丽,我已?经完成?了圣子?交给我的救援任务,要返回宗门了,只能送你到这里。” 李秀丽皱眉:“你要回,那个太一,噢,太乙宗?” “哈哈,其实?太一也是对的。”张白说:“我们宗门,既可以叫太一宗,也可以叫太乙宗,你如果愿意,还可以叫我们太极宗。只是回宗不能带你回去。”他轻描淡写:“太乙宗千年之前就已?经被众阴神门派围攻而崩解,化?整为?零,散落诸天。至今仍被追杀。所以我们的临时驻地,对外都是保密的。” 少女沉默下来。 很快又昂起头:“以后你要是哪天被追杀了,逃到这里,我勉强可以救你!” 张白在她毛茸茸的头顶轻按一下:“秀丽,我们同行这些时日虽短,也有师生之谊。碍于门规和大夏的追索,我不能带你回宗门。今日,我送你两样礼物。” 他走到河边,掐下一根叶尖而长的水草,展示给少女看:“这是菖蒲。” 再走了几步,扒了扒草丛,拔出一株野草,叶子?像扇:“这是艾草。来,拿着。” 李秀丽不明所以地接过了菖蒲和艾草:“你给我两颗野草干什么?” 张白笑道:“你再看一看,这只是野草吗?” 闻言,她低头一看,眼睛一花,竟然看到,左手拿的菖蒲,变成?了一柄寒光冷彻的宝剑;右手拿的艾草,变成?了一副飘扬的旗帜,上书一个“福”字。 张白说:“菖蒲和艾草,几乎长遍人族主?导的世界。从?人族缺医少药的童年时代开始,菖蒲和艾草,因其去湿解毒、止血化?瘀、驱邪辟毒、治病除瘟、编织竹篮草垫等等非常实?用的价值,保佑了无数人族的健康,同时为?人族的生活添砖加瓦,而被人类看做是辟邪之物,正气凝结。因含万千人族的情感所凝的炁,所以,在另一重世界里,此二者都有扫除邪祟、昭示祸福的力量。” “你身上的秘术,根源是那头连接着诸表人间人族之炁的大现象。蒲草和艾草,你拿在手里,会发挥出比其他修士更强的力量。” “菖蒲为?剑,艾草为?旗。”张白示意她拿着菖蒲所化?宝剑,朝附近一挥。 李秀丽依言照作。 剑锋扫去。恍惚间,有一道浅浅的黑气,忽然从?她扫过的空气里散去。 她抽了抽鼻子?,觉得空气清新了一些。 “这附近有些致病的无形之虫,已?被你扫灭,你去了一小灾,免了一小病。” 这下,她不嫌弃了,兴致勃勃地拿着蒲剑挥来挥去,没挥出第二道黑气来。 又问:“那这个旗呢?” 张白说:“蒲剑斩邪,艾旗招福。来,你试着用这面旗招一招附近。” “哎呦!”少女刚展“艾旗”,忽然从?树上落下个圆滚滚的苹果,正滚到她怀里。 她惊喜:“哇。它怎么知道我饿了?” “不是知道你饿了。而是艾旗招福。你招来了一小福气,正可解腹中?之饥。”看着把玩宝剑、旗帜,爱不释手的李秀丽,张白却凝重地叮嘱:“记住。平时,蒲剑、艾旗不能离身。蒲剑伤不了普通凡人。但你误入临时洞天,附近有不怀好意的妖邪作祟时,蒲剑、艾旗,会向你示警。” “如今诸表人间都邪祟横生,大夏世道不景气,妖邪更盛。但你修为?浅薄,有些超凡邪祟,你可能都没有办法触碰到它。这时,蒲剑可以斩伤其于无形,艾旗可以昭示邪祟所在,并掩盖你的气息。” 李秀丽思索片刻:“如果我自己的鱼龙变、蒲剑都伤不了它呢?” 张白手指天空:“碰到大凶,莫忘天上北极星,它会引导你生路所在。” 她抬头望天。天越发黯了,天上的北极星,却愈加明亮。 少女凝视亘古悬在中?天的紫微星许久,慢慢低下头,四方却已?经没有了拿锈剑、提酒壶的男子?。 原地只躺着一具破了一个大洞的焦木。这具傀儡的炁已?经耗尽,变回了原貌。酒壶化?作一块石头,锈剑原是一支断笔。 姜家姐弟,已?经随其姨母前往遥远的其他世界。 张白也收回了自己的神念,回到了宗门之中?。 蒲剑、艾旗不知何时又变回了原型。她将菖蒲、艾旗别在腰间,拍了拍,嘀咕:“真没意思。” “算了。游戏还是要一个人玩才爽快呢。要什么队友!” 李秀丽打开久违了的论坛,打算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刚打开,她的视线里就被鲜红鲜红的提示字样给占满了,好友信息栏挂了个“99+”。 她被惊得手一抖,发现“99+”的信息都来自“瑛”。 坏了!她都忘了,在跟着姜家姐弟离开罗家村之前,还跟“瑛”前辈约定了,要请对方给自己科普一些修行常识。然后就是接下来一系列的事?情,一样赶着一样,更有大多?数时候,游戏面板都打不开。她过得无比惊险刺激,早就把这回事?忘在脑后了! 啊,“瑛”前辈估计已?经担心极了 李秀丽心虚地点?开好友栏。 瑛:【秀丽?在吗?今天我有空,我给你科普一些修行常识。】 三小时之后。 瑛:【秀丽?】 一整天之后:【秀丽,你先忙。明天看到,回我。】 第二天:【在吗?】 第三天:【秀丽,你那边是有什么麻烦吗?告诉我,我说不定可以帮你。】 【千万别逞强!】 随着她不回信息的?*? 天数增加,瑛的消息越发越多?,而且语气越来越焦急。 到第五天的时候,瑛的消息里已?经打满了感慨号:【你的号还亮着,人应该没用生命危险!我想?办法过来找你!等着!!!】 算一算时间,正是她跟着姜家姐弟,离开罗家村,去往县城的路上。那时候,姜月好像正在幽世的罗家村与大夏的某个修士斗法。 不过,隔着这么多?重世界,瑛是怎么过来的 李秀丽更觉心虚,往下翻阅,看后面的信息,又非常震惊:瑛好像真的来过了 因为?第六天,对方当日发的最?后一条信息又平静了下来:【我在罗家村。有还虚斗法。我知道你在哪里了,知汝平安。你若看到,及时回信息。我先回去了。】 然后,“瑛”前辈每天都会发信息,留言都是让她尽早回复。 一直留言到昨天。 她咽下一口唾沫,又是感动于对方的关心,又是头皮发麻。小心翼翼地回道:【瑛前辈?我没事?我还晋升到炼精化?炁中?阶了】 瑛秒回:【知道回复了?有了新朋忘旧友。小秀丽,你真是心大。】 一向极温和的对方,难得带着情绪埋汰了她一句。 李秀丽赶紧赔罪。 瑛最?后还是放过她了,只说:【修行宛如过险滩,处处风波处处浪,不要真当是游戏,行事?需谨慎。】 李秀丽说;【嘿嘿,我知道我知道,以后一定小心。瑛前辈,你是怎么过来的?】 瑛:【我当然是从?幽世过去的。幽世连通着所有阳世,只要能判断是哪个人间,就可以到达。所以,千万不要在论坛上轻易泄露自己所在阳世的信息。】 怕她作死去效仿,瑛立即说:【但你的修为?如果不达标,绝不能擅入幽世。炼炁化?神以下的修士,如果直接无防护地以肉身踏入幽世,勿须眨眼的功夫,幽世之中?充塞天地的各种炁的冲击,就会把你污染成?怪物。】 这么看来,瑛前辈的修为?肯定在炼炁化?神以上。 少女赶紧拍着胸脯向对方保证,自己绝对不会擅入幽世。 等挂断论坛,李秀丽满脑子?嗡嗡。 瑛显然对她的脾性深有了解。 她保证之后,瑛还是耳提面命,向她灌输了起码五六种炼精化?炁修士冒然踏入幽世的惨烈死法。 最?后,瑛还是恭喜了她。 【恭喜你接近炼精化?炁高阶。如果你能突破高阶,就是无限接近炼炁化?神。踏入炼炁化?神阶段,就能被称之为?真正的‘练炁士’了。】 揉了揉额头,李秀丽感知着轻盈有力的躯体,那些惨烈死法又在她脑海里逐渐淡去。 她摸着腰间蒲剑,咧嘴一笑:“哈哈,也就是说,只要做好防护,还是能去幽世看看!” 当即决定在论坛搜索一下炼精化?炁、幽世的关键词。 不过,当下有更重要的事?。 她在原地转了一圈,脸上的银鳞隐去,身上的白衣消失。 李秀丽又变回了自己真正的人类模样。身上绿罗裙,鬓上芙蓉花。准确去找点?吃的填填肚子?。一个苹果哪里够吃? 刚变回来,她的表情忽然一凝。 她缓缓抬起袖子?,闻了闻自己。 “哕!臭了!” 她的衣裳罗裙,从?离开李家那日就穿在身上。被水泡,又沾泥土。后来化?龙化?鱼,都自有鱼鳞龙鳞。从?鱼变化?成?人,也是鱼鳞鱼鳍变作衣裳,裹着罗衫。 鱼需要洗澡吗?谁会记得! 现在真正变回自己的形容,一变回来,她就闻到了这股臭味 赶紧找个城镇洗澡,买衣服,吃东西 等等,买衣服? 李秀丽的表情忽然僵住了。 她的金银都放在自己的船上。 那艘船现在哪里? 当日,玉江之上,龙王大浪,天兵雷网,小小的渔船,沉了底 她的钱财,全部跟着一起沉到了玉江之下 荒野之中?,李秀丽发出了一声惨嚎:“我的钱!” 60-70 第061章 六十一 天空发青, 垂着铅灰的云。 点点小雪伴着寒风吹拂。 二僧一道,于荒原上偶然相逢。彼此一望,都面露警惕。 不远处, 有一野庙。 牌匾断裂, 漆字剥落,难辨庙名。木门破了洞。但墙壁屋顶看起来都完好?, 足避风雪。 三人加快脚步, 争抢般, 一前一后进了庙。 一进庙, 寒风被挡去大?半。 两个和尚抖抖身上?的雪花,都背着包袱。一个年长,四?、五十?岁, 须发已?白,体?格仍壮。一个年青, 二十?出头, 颇敦实。 道士也呵出一口?冷气, 放下竹箱。约有三十?多岁, 个子不高,但戴道巾, 穿羽服,留长须, 看着颇为仙风道骨。 庙内尘灰厚重,只有发烂歪斜的供桌,几个破蒲团。一尊陶泥的神像, 不知历多少风吹雨打, 身上?彩色褪尽,斜结蛛网, 分辨不出神容,连神主牌都不知所踪。 老和尚慈眉善目,朝神像双手一合,做了一拜:“风雪旅程,借贵地避寒。勿怪,勿怪。” 小和尚面貌憨厚,对道士笑了一笑:“道长,这么冷的天,荒郊野岭,行色匆匆,看你往北走,那只有一条大?道。莫非你也是?去安城的?” 道士转了一转眼珠,往他们的包袱瞟了一眼,态度高傲地颔首:“贫道是?牛家庄,云真观,云真子。听说安城的朱员外家广发‘英雄帖’,散了方圆几百里的僧道巫者方士。邀请前去捉妖斩鬼。贫道不才,略通法术,微有薄名,接了朱家的帖子。不忍见邪祟作怪人间,故而前往。二位法师看来是?同道了。” 老和尚唱声“阿弥陀佛”:“贫僧慧觉,这是?小徒智诚。我等修行在云州府,大?金刚寺。云游到附近州城,听说安城之事,匆匆赶来。” “噢!大?金刚寺!佛门宝刹。二位法师必定是?得道高僧。” 双方互相吹捧一番,各自占据了一个角落,预备休息。 云真子打开?竹箱,清点了一番自己的道经、黄符、狗血、桃木剑等物品,看没?有在颠簸上?损坏,方松了口?气。 小和尚智诚眼尖,一眼瞟到其中的度牒,明码盖着官府的章,果然是?云真观。 老和尚也看到了,却?态度平静。 庙中颇有些烂了的桌椅,都是?现成的木料。 慧觉捡了些木头,生了堆火,又解开?其中一个大?包袱,从中摸出几个大?白馒头、一包咸菜、两个石碗来。石碗较大?,可堪作小锅。 他笑呵呵地招呼云真子:“道长,天寒地冻,我打算烧两锅热水,热热馒头,余下的再略擦一擦头脸,好?暖肚肠、解风寒。萍水相逢是?有缘,何况你我同路。你也一起吃一点罢?” 云真子看看自己竹箱里冷硬如铁的窝窝头,再看看慧觉已?经生好?的火,以及那小锅似的石碗,小雪天的热吃食,佛陀也心动?。 高傲不起来了,捧着干粮走过去:“福生无量天尊,二位法师心地温善。贫道叨扰了。” 慧觉说:“道长,你且坐着,看着火。我看见附近有一条小溪,我师徒二人去溪边舀两锅水来。” 说着就要站起来,结果坐得久了,竟然头晕目眩,又跌坐下去。 智诚忙去扶他。慧觉摆摆手:“年纪大?了,受了些冻,就脑袋发昏。不碍事,不碍事。”仍站起来。 云真子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见此?,哪好?意思叫主人家动?作,忙说:“慧觉法师且坐!我与智诚小法师一起去。” 云真子与智诚这才一起出去了。 慧觉老神在在地往火里添着木料,口?中轻轻数着。 二人刚走出一段路,寒风卷进庙,送来噗通、噗通的强烈钝响,以及铁锈般的一点腥气。 智诚推开?木门,咧开?嘴,仍然是?憨厚的一张脸,脸颊却?溅了血迹,身上?的棉衣也染了一片红色,手中拎着石锅,锅底正?在往下滴答滴答粘稠血液。 “师父,解决了。那道士白长这么大?,一点儿也不中用。脑浆都被我砸出来了。嘿,连接着的蒙汗药也省了。” 慧觉精神抖擞地站起来,走到云真子的竹箱前,翻了翻,翻出了一袋铜钱,丢开?。拿起度牒。 他眯着眼看:“纸质像是?真的,这个印章的字样,应该也是?真的。不错,一张度牒值不少银子。” 又翻出一张请帖来,果然写着朱府字样。 “你我师徒接下去,可以换个更真的身份了。我做云真子,你做道童。有度牒,有请帖。应该能更容易进朱家门。听说但凡拿了请帖的,上?门成与不成,都能混二十?两银。若能驱鬼成功,治好?朱公子的病,更能得银一千两。我们不贪心,拿了二十?两就走。事成之后,分与你五两卖了度牒,又能得一些银子” 话音未落,正?在兴头上?的慧觉,后脑轰地剧痛。 曾砸过云真子的石锅,血迹未干,再次砸在了他脑袋上?。 慧觉头破血流,轰然倒地。 智诚犹然不足,手中不停,举着石锅,几息之间,使出吃奶的力气,砸得房梁地面都微微晃动?。 直砸到他后脑模糊,口?鼻皆溢血,气息全无,才罢手。 憨脸上?全是?凶狠:“老东西!从我十?一岁被你收养开?始,你就支使我东,支使我西。苦活累活脏活,大?半是?我干。你拿了银钱好?处,只肯施舍我几顿饭,几枚铜子!如今你已?年老我已?壮,活计全是?我干,你还只肯分我五两!去你的这狗娘养的!爷我全吞吃了不好?吗?” 说着,就拿起度牒,又把包袱装进道士的竹箱,就要离开?这死了人的破庙。 临走前,看到火堆前,已?经被慧觉烤热的馒头,他腹中饥饿,随手捡起一个,一边大?口?啃咬着,一边走出庙去。 走了几十?米,忽然腹中翻滚,脸色紫涨,馒头跌在泥土里,智诚拼命地用手指抠喉咙。 但已?经迟了,他双眼瞪大?,口?鼻流出黑血,须臾之后,扑倒在地。 庙外,灰云阴天,寒风小雪。 庙内,安静异常。 庙内庙外,三具尸首。 察觉到已?经安静,沉重的陶土神像被推开?了一转,从神像后的一个墙洞,走出个瞠目结舌的少女来。 李秀丽肚子发饿,又苦于没?钱,就随便找了间破庙,准备休息一会。听到有几道脚步声,她是?被追缉的人,不敢大?意,藏到神像后,静观其变。 藏着藏着,她因修炼到炼精化炁中阶,不怎么怕冷。走进来的三个人,又都是?没?有修炼过的凡人。她躲在墙洞里,竟有些打盹起来。 没?成想,短短的功夫,骤变惊生,她听到庙里的巨响,被惊醒过来。庙里庙外,就已?经躺倒了三个流着彩色液体?,被马赛克打得一团模糊的像素人。 李秀丽向来大?胆,走到庙外。那个青年“和尚”一手拿着度牒和请帖,另一只手,手边滚着的馒头,在游戏视野里发着绿光。显然,有毒。 她弯腰从他手里抽走了度牒、请帖。抬头一看,离智诚的尸首不远,庙外的某个拐角处,就躺着道士云真子。 李秀丽仔细看了看度牒,咿了一声,发现其上?的印章不太对劲。 她的视力如今远胜凡人,昏暗室内,慧觉看不清楚,但她却?看得一清二楚:这张度牒写着是?五年前发的,上?面的印泥颜色却?崭新极了。 大?概率是?假的! 请帖却?看起来像模像样,她一时分不出真假。 李秀丽一点也不同情这两个自相残杀而死的贼“和尚”,反而心忖: 这些身上?一点修炼痕迹都没?有的凡人,都敢冒充和尚道士去除妖鬼,可见不是?什么可怕的大?妖大?魔。 他们使得,她也使得!她还是?正?经修行者! 二十?两,勉强也可以用用!要是?真除了,一千两更好?! 她正?缺钱,又不会古代的技艺,这个,来钱快又正?当?,可以一试。 她走到云真子身边,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道冠和道袍,倒没?有太脏。道袍虽有血迹,但洗洗还能穿。反正?比那两个和尚的衣服干净。 这三个人里,好?像就这个假道士无辜。 成,扒了你的衣服后,我挖个坑埋了你,再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相关的东西,到时候给你送回家去。算是?用你衣服、请帖的报答。拿了钱,我再给你想办法报个案给此?世官府 刚这么想着,伸手一拉道袍,从云真子的衣袖里滚出个瓷瓶子来。 李秀丽捡起瓷瓶,定睛一看:断肠散。 断肠散,在游戏视野里,跟智诚手边的馒头一样,散发着幽幽绿光。这是?有毒的标识。 而绿的程度和色泽大?不相同,馒头是?浅绿。断肠散呈墨绿。显然不是?一种?毒药。 而且,云真子手边掉地上?的石锅,还发着墨绿色。 此?情此?景,哪里还不明白? 呸!报答个屁!贼僧妖道,没?一个好?东西! 她嫌弃地用手指勾起道袍,捻起道冠,跑到溪边,唤来水流,把这件衣服反复冲洗、旋转了二十?几遍,都搓薄了,才勉强拿去火堆边烤。 云真子长得不高,也时下的男子里算中等身高。跟十?五岁的李秀丽差不多。 烘干的道袍披在外衣上?正?好?。就是?少女脸嫩貌柔,胸口?起伏有致,看起来像娇养的富家女孩儿,胜过像庙宇里的女冠。 不过,没?有度牒不要紧,不像女冠也不要紧。 这安城的朱家,这么广发帖子,看起来是?急疯了。 她拿着请帖上?门去,稍微露一手,未必会被赶出来。 就是?容貌上?要稍微做掩饰。虽然大?夏的修士一时半会找不到她,但她也不能太高调。 她如今的修为,有没?有什么改变容貌的法术可使? 李秀丽立即在论坛搜了一遍,用“炼精化炁”,搜到了一个词。 “幻术。” 原来,炼精化炁中阶之后,心脏炼化完整,肺部也存了一些炁之后,这个阶段,已?经能使一些极轻微的幻术。 轻微到,只能调整一下别人眼中,你五官的一些细节。 但是?,足够了。 根据论坛的指导,她调动?肺腑之炁,呼出,将这些炁平均匀在脸上?。 五官稍微变一下角度、大?小,比如把眼睛幻小,鼻子幻大?一些,嘴巴幻阔一些,下巴幻方一些。 乍看,和李秀丽本人就只剩下了三分像,是?个容貌平凡的年轻方脸女道。 她赶紧依样画葫芦,给刘丑也涂抹了一番。 随后,李秀丽戴好?发冠,又指了指刘丑:“今起,我就是?云真子,你就是?我的道童!” “走,我们去拿一千两银子!” “二十?两也行!” “搞钱!” 第062章 六十二 年关将?至, 往年温暖的安城,下了大雪。 没有人敢说这是一场瑞雪。 安城首富,朱家?, 既无喜事, 也无白?事,却一字流水开?, 摆了十几桌酒席。有全素的, 有大鱼大肉的, 坐中?宾客千奇百怪。 光头、道巾、油彩脸、阴阳袍几乎将沾神论鬼, 有名有姓的释、道、巫、方士之流,尽数请到。 朱府门内热闹喧天。 安城的大街小巷却在纷扬雪花里寂静如死?。 没有鞭炮,没有跑动的孩童, 也没有探亲访友的行人,连鲜亮的红色都看不到, 倒有许多人家?门前悬了白?幡。 朱家?的门房守在正门外, 缩着脖子, 双手不断搓着, 呵出冷气,口中?不停抱怨:“人齐了罢?人齐了罢?赶紧回耳房喝口酒暖身子” 等了半日, 再没有来的僧道,府内推杯换盏、叫声、吆喝声倒是一片。这些往日都不能从正门进朱府的神棍们, 吃酒正吃得上头。 想?来,应是到齐了。 他把大门一关,正要合拢, 街那?头却遥遥响起个娇柔女声, 叫道:“慢着!我还没进去!” 门房伸头看。 有二人踏雪而来。 似缓实快,方才还在远处, 几个呼吸间?,鹞子般到了朱府阶下。 为首的是个方脸女道士,年纪极轻,约十六七岁,一身过于宽大以至空荡的道袍,腰间?别着一把菖蒲,道巾旁簪艾草,抬头挺胸,趾高气昂。 跟在她后面的,是个清秀少?年,背着竹箱,面无表情。 女冠说:“我也是你们老爷请来的客人,我有请帖!” 就递出一张帖子。 门房接过来一看,果然是朱家?发出去的请帖。他今天已经接了好几十张这样的帖子。粗算,老爷已经散出去起码千两白?银了。“帖子说,请的是云真观的云真子。” 女冠道:“我就是云真子。这是我的道童。” 门房怀疑地盯着她的嫩脸。 长的一般,但肌肤光洁,看起来是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年纪又这样轻。 今天他接待的都是各方神道里的高人、成名人物。神婆、尼姑、坤道也有不少?,但大多德高望重,最年轻的也有近三?十岁了。 那?云真观虽然远在别县的牛家?庄,偶尔也有来客提过,是个不小的观。 观主怎么是这么个黄毛丫头? 虽然刚刚她露了一脚好轻功,但府上来的这些人里,也不是没有练家?子。 门房遂向其索要度牒:“口说无凭,道长的度牒何在?” 度牒当然有。虽然印章是假的,但足可以假乱真。普通人肉眼难辨。 唯一的问题是,度牒上写的出家?年龄是二十七岁,性别是男子。如果给假和?尚智诚用,他尚可以夸大年龄,强充云真子。 她的性别和?年龄却没有一样对得上。 若真拿出来,那?才是露陷。 李秀丽理直气壮:“路上遇到窃贼,看我度牒值点银子,偷了!” “那?我可不能放您进去。”门房说:“拿了帖子来,成与不成,结束后都能领二十两银子。万一这帖子是”他想?起女冠小露的身手,改口:“是你捡的呢?” 李秀丽道:“我一路来,看见不少?古古怪怪的人物都拿着请帖进了你家?门。里面有头插羽毛,脸抹油彩,一脸褶子的巫婆巫师,还有一身乡下人打扮,自己长得像狐狸,头上顶着狐狸的。这些人我就不信他们有度牒。你家?老爷为的是解决问题,只要有本事不就成了?又不是管发度牒的礼部大官。” 她左右看了一圈,想?展示展示自己,瞄上了门口的石狮子。于是将?手一托,竟单手横举起了重逾千斤的石狮子,还转绣球似的转了一圈,复再放下。对目瞪口呆的门房说:“这样可以了吗?” 实在是炼精化炁阶段,即使是中?阶,心脏圆满之后,也不过是身体轻灵,力量极饱满,远胜普通大力士,并没有什么特?别出格的法术。 她总不能大大咧咧给对方来一个变龙变鱼。 这样的力气,普通练家?子望之不及。能不能降住妖鬼他不知道,但是一掌劈在他头上,他的脑袋十成十变成豆腐花。 门房咽下一口唾沫。怯怯地看了一眼女冠正拍着碎石尘土的纤细手掌,往后连退了两步,才陪着笑说:“高人,请进,请进!” 就连忙引着李秀丽二人进了府门,通传到了宴席上。 婢女便将?女冠师徒二人引到了还有空缺的最后一桌,请她们坐下。 席上已经坐了六个人。僧人、道士、神婆、巫师、阴阳先生、还有带着黄鼠狼上桌的,各样的人都坐着。 菜盘已经吃了大半,人人都有醉意,连和?尚都喝了几盏“素酒”。那?只黄鼠狼还跳到席上,人一样盘腿坐着,正抓着烧鸡埋头苦吃。 见来了岁数极小的年轻坤道,怪人们都投以注目礼。 神婆的皱巴老脸,褶子乱晃,嘻嘻笑声尖利极了:“没断奶的小娃娃也来驱鬼除妖?” 李秀丽不睬,环顾一圈,暗道:很好,果然绝大多数都是骗子、神棍。 朱家?的院子很大,摆了十几桌,坐了近百号沾神弄鬼的。她一眼扫去,包括自己坐的这桌,多数人身上的炁杂乱地向外飘着,与外界交互,没有一丝一毫的修炼迹象,可见都是普通凡人。 之所?以说“绝大多数”都是骗子、神棍,是因?为这近百号人里,确乎还有几个半修行者。 一个和?尚,炼精化炁初阶。 一个道士,也是初阶。 还有半个她看向盘踞在自己这桌上,大摇大摆的黄鼠狼。 这黄鼠狼身上的炁内敛于毛发周边,极像人类修行入道之后的模样。其体表炁的浓郁程度,它大约是炼精化炁中?阶?或是高阶? 它修行的路数,似乎与人类同中?有异。李秀丽只能大致判断。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不含敌意的情况下,真正意义上近距离接触“非人”、“妖类”。 之前,就是河神、龙王之流——龙王还算是普通妖类吗? 大约是她盯着看的视线过于明显,黄鼠狼撕咬烧鸡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坐在黄鼠狼对应位置的,是一个面色蜡黄、包着头巾的农妇,看见坤道赤裸裸的打量,她莫名地心悸,忍不住小声地叫道:“仙家?” 黄鼠狼微抬爪子,制止了农妇的发言。黑豆般的小眼睛,在李秀丽身上一转,若有所?悟。 它在自己水滑的橙色肚皮毛毛上擦了擦爪,人立而起,像模像样地朝年轻女冠拱了拱爪,似是一个同辈礼。 李秀丽看着黄鼠狼毛茸茸又顺滑的毛发,手有点发痒,忍住,咳嗽一声,也朝它一揖手。 喝得醉醺醺的阴阳先生,留着小山羊胡,见此?情形,喷笑:“你们瞧,这小丫头跟黄鼠狼对着作揖呢!” 说笑间?,大院内响起震天的锣鼓声,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出来喊:“老爷到——老爷到——肃静——” 四方神棍对自己这趟的金主还是相?对尊敬的。乱哄哄的场面渐渐安静下来,划酒拳的、劝菜的、吹牛皮的、互相?打探的,都闭住了嘴,看向同一个方向。 走廊里呼奴唤婢,前呼后拥,出来个富贵打扮的中?年男子,四十多岁,戴着镶金钳玉的员外帽,一身花纹素淡却灯下耀耀的绫罗衣裳,留着长须,相?貌极为文雅,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郁,年轻时候大约是个美?男子。 神棍们就乱七八糟的喊:“朱施主!”“善信。”“朱老爷好”“见过员外郎”。 朱员外抬起手,朝四方一转,一礼:“诸位大师远道而来,粗茶淡饭,不成敬意。来,这些小小礼物,送与各位大师慰问风尘”便一拍手,鱼贯而入一列美?貌多娇女,莲步轻移,素手各捧一盘金元宝,粗略估计,一盘十个元宝,就值当百两银子。 “大师们”看得溜圆了眼,砸了手中?鸡鸭,跌了筷上鱼肉,眼睛恨不得长在那?灿灿金子上。 李秀丽早就饿得慌了,有免费的饭菜,她跟黄鼠狼打了招呼,就拿起碗筷,正在大口扒饭夹肉。 她的这具身份卡,是货真价值的大户小姐。但见到这手笔,也不免一愣,米饭黏在嘴角,心想?:一出手就是千两起步,还直接拿来的金子。这可比李小姐的便宜爹豪气多了。 其他桌也有人这么想?,艳羡已极地说:“不愧是安城首富” “岂止是安城首富?全府也没几个他这样富的。为了独子,真是舍得下血本” 但也有人忧心忡忡:“一出手就这么大方,可见所?求艰难。他的那?孩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嗨,总不至于真是什么妖魔鬼怪。”其他人颇不以为然。越是干他们这行的,因?为自己装神弄鬼多了,反而对神怪之说嗤之以鼻,已经盘算起拿什么符水充数。 朱员外已让家?人挨个分发了金元宝。李秀丽手边也放了两个。按照换算比例,确乎是二十两银子。 那?厢,在众“大师”啃金子的,露痴笑的,绷着脸皮藏元宝的众生相?下,朱员外淡声道:“这只是见面礼。稍后,请各位大师编组,轮流到我儿房中?,见一见我生病的孩儿。若是能为他缓解病情,更有重谢。如有能当场为他消灾解难的”朱员外话未说满,只道:“千两白?银,不过尔尔。” 话说得众人心热不已。 也有稳重老持,见过大风浪的,听此?却愈发忧虑,连元宝都没有动。 因?为朱公子生着怪病,身体极差,这么多人如果一一去看,只怕他休息被惊扰,更加难受。 众人就被按坐着的桌次分了组。 李秀丽跟带着黄鼠狼的农妇分到了一组。 他们穿过画栋雕梁,走过曲折纵深惊人的朱府,又走过一个清幽的大花园,到了一个堂皇大院子,起码能容纳上百号人站着。 正中?的大房间?外,守着起码十几人,人人面带焦虑,却没一个敢说话的,气氛死?寂。 见到领头的朱员外,一个衣着打扮堪比小户主母的妇人,立刻迎了上来,打破了寂静。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老爷,您总算领着大师们来了,妾实在劝不住夫人,她又进去了。守着少?爷,哭个不止。” 闻言,朱员外立即上前叩门,轻声叫:“丹娘,丹娘,开?门,我领着大师们来给绯儿看病了。” 门嘎吱而开?,一个泪眼朦胧,憔悴十分,却仍端庄美?丽的贵妇人一把扑在朱员外怀里,哽咽不止:“绯儿他,他的情况更严重了” 门一开?,一股恶臭的腥气从房间?内荡了出来。 如果要形容这股味道,简直就好像是脏器独有的腥味,在粪水里淹了十几天,堆在那?腐烂的味。 乍闻到这股味道的僧、道、巫师们,一时掩鼻的掩鼻,生理上忍不住地哕了一片。 李秀丽身后,黄鼠狼蹲在农妇的肩膀上,它的嗅觉比人类更灵敏,闻到这股气味后,黑豆眼一翻,两腿一蹬。 幸好农妇眼疾手快,对着它狠掐了一把,它才缓了过来,然后就一直用尾巴挡在鼻子前。 待在房间?内许久的贵妇,身上的这股味,简直腌到了肌肤上。 朱员外却好像鼻子坏了,拥着妻子,低声道:“别怕。绯儿会好起来的。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便让了一身,温和?但不容拒绝地吩咐:“请大师们入内。”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纵使这房间?里是龙潭虎穴,“大师们”也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装饰大方华丽的屋内,层层帘幔后,拔步床上,躺了一个气息奄奄的年轻男子。他没有涂抹脂粉,但脸色白?得惨烈,甚至还透着青色,宛如幽魂。浑身上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躺在被褥里,都叫人怀疑被子会不会压死?了他。 能熏晕黄鼠狼的臭气,就是从这年轻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 第一组进去的“大师”里,有一个会医术的。这么多年行走江湖,其实小半当术士,大半当医生。他上前搭了朱公子的脉。 搭脉不久,他双手就开?始哆嗦,一掰朱公子的舌头,再不断地按压其胸膛,这一按,竟然吓得直站了起来,嘴唇发抖:“没有没有” 同行的其他神棍盯着他。 却见这人飞速地站了起来,挎着医箱,就往外走,连剩下的那?些泼天好处也不要了。 朱员外叫住他:“大师,大师,您怎么了?你看出绯儿身上的毛病了?” 这人回头说了一句:“朱员外,人肉胎生病还可医,人精神郁结还可治,一个五脏全失,只剩张皮子,却偏偏还能呼吸的空皮囊、活死?人,怎么救治?华佗在世也没奈何!小人告辞!” 脚下生风,竟然溜得飞快,十几个家?丁都没能拦住他。 剩下的众僧道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 房间?里,其余的神棍,有人大着胆子,也去按朱公子的胸膛。用力一按之下,却按到了硬邦邦的东西?。 呀,虽然略硬了些,但刚刚那?游医怎么能说没有五脏呢?怕不是他自己医术不好,眼睛略瞎。 唯一的问题是,胸膛冷冰冰的,竟没有摸到心跳声。 直到扒开?朱公子的舌头,他吓得嗷一嗓子:“石、石头、头”、 朱公子的舌头,并非肉舌。而是一块肉色的石头,却连在他的喉咙深处,与血肉相?融,好像真是从身体内部长出来的。 但偏偏,年轻男子鼻翼微动,没有心跳却胸膛起伏,又分明还活着。 这已经超出了人类的事情的范围了啊! 院子外,大家?都把前几批的动静看得、听得清清楚楚。 神棍们都面露畏色,朱员外却并不意外:“小儿的情况,确实特?殊了一些。这说是一种病,但我家?早在请各位之前,就已经遍请世上名医。医家?无人能治,都说已经不是凡人之病。实在无法,才找了各位来。” 装神弄鬼他们擅长。真碰上这样诡异的,大部分僧道神巫阴阳都打了退堂鼓。朱家?可不是那?些小门小户,乡野村夫。可以拿符水、草木灰、无害的丹药糊弄一下,但如果糊弄了却没有当场的效果,只怕朱员外不会放过他们。 但这些人里,也有几个人见此?情况,反而主动请缨。 有人说:“员外,请允许我进屋内一观贵公子的情况。”?*? 说话的这个人,正是“几个半”修行者中?的道士,那?个炼精化炁初阶。 朱员外眼前一亮:“原来是白?鹤道长。早闻您是有道真修,周游江南,潜伏山林整三?月,终于斩杀了为祸越地山中?,糟践当地妇女的山魈。” “白?鹤道长”是个羽士,道袍之外披鹤耄,道俗半参。头发半白?又半黑,但脸色红润,五官端正,看着既像二十来岁,又摸不清具体年纪。背着一柄无鞘的桃木剑,剑上有雷劈的焦痕。 他说:“不敢称‘有道’。所?谓山魈,不过是仗着人类恐惧之心,略有些气候的独脚猿猴。但贫道游历天下,确实知道世上有些超出凡人想?象的凶恶之物。” 这时,白?鹤道士身后,又有一个老僧,一个年轻女冠,还有一个带黄鼠狼的农妇,都称愿意一探朱公子的“病情”。 广撒网,果然撒到了几条有用的。 朱员外松了口气,热切地将?这几人请进了屋子。 方脸女冠走在倒数第二个,就在她一只脚踏入屋内之时,忽然,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嗡嗡长鸣。 女冠别在腰间?,乡野随处可见的菖蒲,竟忽然化作一把寒光宝剑,颤鸣示警。她簪在道巾旁的艾草,飘然自落,化作一面写着福字的旗帜。 福字旗无风自动,摇摇晃晃,女冠咦了一声,立即抽出蒲剑,望向朱公子的床头。 却见福字旗摇晃之后,空气的朦朦感忽然加重。 众人眼目如开?,看到,拔步床上,赫然趴着一个獠牙黑面黄瞳的恶鬼,正俯着身,把朱公子的胸膛剖开?,一手掏出肠子,一手塞入一截藤蔓,安在肠子的位置。 第063章 六十三 恶鬼显形, 藏在富贵窝里?,正将年?轻男子剖腹,尖利如刃的指甲还勾缠着血淋漓的肠子。 朱公子的母亲见这一幕, 发出惨烈尖叫, 两眼一翻,晕了。 屋里?屋外的惊叫声里?, 少年?女冠第一个反应过来, 暴喝:“孽畜!”拔地而起, 执宝剑, 刺向黄睛恶鬼。 白鹤道士离朱公子最近,女冠拔剑的同时,他也极快抽出桃木剑, 斩向恶鬼。 两柄迅疾的剑同时刺中了恶鬼。 鬼物?顷刻作青烟一缕,朝外奔逃。 女冠、白鹤道士当即如鹞子般, 提剑疾行, 逐青烟而出。 连黄鼠狼都跳到地上, 疾步追了出去。 只剩脸色惨白的朱公子躺在室内床上, 肚腹完好,丝毫无有被剖的痕迹。 朱员外冷汗涔涔, 快步扑到床边,去按儿子的肚子, 小?肠对应的位置。喃喃:“还是软的,还是软的” “阿弥陀佛,”落后一步的老僧说:“施主, 请让一步, 贫僧要探一下贵公子的脏腑情况。” 朱员外已经猜到,这主动请缨的四个人, 应该都是真有法力的修行者?,连忙让开。 老僧眉毛雪白,垂至腰间。貌极苍老,老到像一棵枯木,行动都颤颤巍巍。一身缝缝补补的僧袍,手上缠了长串佛珠,材质既像玉石又像檀木。 蹒跚到床畔,老僧取下一粒佛珠,将其放入朱公子口中,一按他的喉咙,使?其吞下。 甫一吞入,佛珠绽毫光,他的肚腹霎时清透见底,像是琉璃水晶,皮肉之下的五脏六腑,清晰可见。 众目睽睽,皆见,朱公子的体?内,其心脏被替换成了石头,其肺腑是一团黏土,其余脏器非木便石或者?泥土,唯一保住的只有小?肠。 怨不得会医的术士,直呼“空皮囊”、“活死人”。脏腑皆石头土木,哪里?还像活人? 偏偏他的胸膛竟还在微微起伏,呼吸仍留一线,又好似生机未曾断绝。 朱夫人好不容易醒转,见到此情景,又双腿一软,萎顿在地,泪如雨下。 老僧召回佛珠,面露怜悯:“五脏皆已被替换幸亏来得及时,却还存一线生机。” “生机”二字激动了朱氏夫妇。 朱夫人膝行而前,拉着僧衣,求道:“法师,若能救转我儿,江氏愿供法师生祠,日夜为您祈福!终此一生,不绝佛前香火!” 朱员外也噗通跪下:“枯松法师,您若能救醒我儿,朱某愿舍一半家?产于小?金刚寺!” 法号枯松的老僧扶起二人,说:“令公子确实还有救。他的五脏六腑被掠去,却还存活性,被存于某处,尚未被吞嚼殆尽,其炁尚且与他的肉身相连。固而,他身体?内俱是木石泥土,却还能有一丝活气。想来,令公子的脏腑,被鬼物?藏在了某处。但凡人不能长久不吃不喝,须得尽快将其脏腑寻回。” 朱夫人江氏惊得牙齿战战:“可,恶鬼要是已经被斩杀” 正这时,女冠、白鹤道长陆续提剑而回,黄鼠狼随在其后。 闻言,女冠说:“放心,我们没杀它?。” 朱家?夫妇大喜,像捉到了救命稻草。 江氏一把捉住女冠手臂,满眼期盼:“道长,恶鬼可是被你们收了?” 女冠摇摇头,眉头紧皱:“它?逃了。” 白鹤道人说:“我与二位道友一路追出去,开始还有踪迹,但是” 一个细细尖尖若童子的声音:“但是四面八方都一个味,炁迷成一片,它?入此城,像一只鸡进?了万鸡丛,哪里?轻易去找!” 朱员外低头一看,说话的是那只黄鼠狼。 它?以后脚人立,盘起尾巴,口吐人言:“进?城的时候,就觉得到处有味。只不过你儿子房里?格外重。” 朱员外小?心翼翼:“黄黄大仙,何出此言?” 黄鼠狼攀着衣服,跳到了农妇的肩头,盘腿坐下:“它?这种鬼物?独有的臭气弥漫全城,就说明这种鬼物?在这里?盘踞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你们这里?已经要变成它?的巢穴。而且,咔咔,咔咔咔” 它?又忽然不说人话了,松鼠一样?叫起来。赶紧用爪子扒了扒农妇的头巾。 农妇会意,代它?说话:“黄仙的喉骨炼化不久,还不能长久说人言。它?老人家?说,‘而且,你们城里?绝对不止一头这样?的恶鬼。同类鬼物?的气息之间也是有区别的。就像肥鸡和肥鸡之间也有不同。我乍一嗅,就嗅到了好几道不同的臭气’。” 白鹤道士也向朱员外拱手:“员外,贫道来省府之前,曾听闻,这几年?来,安城人陆续得了怪病。尤其是近几年?,益发泛滥,府内其他县也有类似症状出现。得这种病的人,开始是食量骤减,再是绝了胃口,食水不进?。到后面,昼夜不眠。最后突然死去。遗骸则沉重若灌沙石,口鼻溢土。天下有名有姓的医生曾咸集安城,都看不出所以然来。最后,来了一位有扁鹊、华佗再世之称的神医,他诊断之后,却说:‘空囊之症,此非医家?之事,应召神鬼断之’。” “贫道接了请帖来安城,并非贪图金银,正为了此桩奇闻。我看贵公子的症状,与传说中安城的怪病一模一样?。” 朱员外深叹一气:“事到如今,也不瞒诸位。道长,你们入城时,可见了人家?门前多悬丧事白幡?那都是因为怪病而死了人的人家?。绯儿的病,确实不止他一人染上,也是我城中百姓的一桩心事。这怪病愈演愈烈,致使?本?乡人心惶惶。年?关将至,却殊无喜气,家?家?户户忧心病魔。实话说,那位神医,正是我出资请的。也是自那之后,我陆续请了些神道之人,都是骗子。但想着广撒网,总能找到一二真法力。这才广发‘英雄帖。”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困扰本?乡数年?的怪病,竟然当真是鬼神作祟!而且还不止一头!”朱员外忧郁之色更重:“想我安城也是一方大城,省府枢纽之地。竟成了鬼窟魔穴” 他再次跪倒:“请各位大师为我安城除此大祸!救我儿,也救全城无辜性命!” 噗通、噗通,朱员外之后,跪倒一片,朱夫人、管家?、仆妇、丫鬟齐声道:“请救全城无辜性命!” 四人一黄鼠狼,只得答应下来,暂住朱府,直到救了朱公子性命,捉拿了城中所有鬼物?。 朱夫人哀求:“道长,法师,恶鬼欲害我儿不得,万一趁不备再来它?隐蔽身形,我们肉眼凡胎无法看见”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李秀丽取下簪在道巾旁的艾草,晃一晃,化成一面舒卷的福字旗,递给她:“先借你们用。你把艾旗插在你儿子的房间外,它?能昭示祸福,显形邪祟,遮掩气息。恶鬼如果?再来,到门前就会露出形容,徘徊无计,找不到你儿子。” 朱家?夫妇千恩万谢。 朱员外当即遣散了所有其他神道,将几人以贵宾相待,安排在最好的房间,令全府如侍奉主人。 又请他们齐聚客厅,商量捉鬼事宜。 枯松老僧在几人中最为年?长,见多识广,转着佛珠:“此鬼物?,让贫僧依稀想起了年?轻时听过的一桩异闻。” “传说,有一种鬼物?,黑面黄睛,能行妖法,用木、石、沙土来易人心肝,使?人暴毙。” “此獠唤作地羊鬼。当年?我是在西南一代听到的异闻。回忆其所描述,与今日作祟施主家?的恶鬼极为相似。” 白鹤道士说:“地羊鬼我想起来了,我也在南诏听到过类似的传说。据说有鬼害人之后,被害者?死在道旁,剖腹,满肚泥沙,原来如此。当地人说,服青衣者?,可以躲避此鬼。” 朱员外听了,立即叫人去准备大量青衣,全府一人一套,先给他朱夫人和“绯儿”换一套。 忙问:“怎么?寻觅捉拿地羊鬼呢?” 枯松老僧、白鹤道士都沉吟不语。 黄鼠狼却睁着黑豆眼:“我可以一家?一家?嗅过去。凡是味道特别浓重的人家?,一定藏了,或者?至少是近距离接触过鬼物?。” 僧、道都点头:“这也是一种办法。” 李秀丽也说:“我的蒲剑可以在临近心怀恶意的妖邪时,示警,震慑邪祟,斩伤无形之鬼。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一边跟着黄道友挨家?去嗅,一边跟着我逐户去找。” 朱员外大喜:“就按云真子道长说的办!” 当日黄昏,四人一黄鼠狼就分?了两路,黄鼠狼与白鹤道士一起往东走?,李秀丽跟枯松老僧往西走?,最后汇合于朱家?门前。若无所得,沿南北方向,再次分?兵。 朱员外让自家?的十?几个家?丁,也分?了两路,拿着刀剑、锣鼓,分?别跟着黄鼠狼、“云真子”。 黄鼠狼不屑一顾,细声细气:“不够给鬼物?塞牙缝!” 朱员外笑道:“几位大师都是外地人,不熟悉我们本?城的道路、人家?,也听不大懂我们本?地口音。他们既可以带路,帮你们沟通,带着锣鼓,一有情况,也可以鸣锣示警” 却坚持要让家?丁跟着。 但李秀丽一出来就吃了闭门羹。 她刚敲开一户门前悬白幡的人家?,说:“施主,贫道云真子,是受人所托,前来查探安城的怪病。我们已查到,这是鬼物?所为,它?从朱员外家?跑了出来。我们怕它?为祸城池,因此冒昧打扰,想在你家?找一找” 开门的是个贫妇,看敲门的是个小?道姑,开始还警惕而姑且算有耐心地听着比较陌生的外地口音,听到第二句话,忽然啪地一声把门关了。 李秀丽差点被夹到手指。 她身后的朱府家?丁却见怪不怪,对她说:“云真子道长,我们城里?人受怪病荼毒已久,大家?都有点紧张,您不要见怪。” 说着,上前,用力拍门,拍得那扇木门哐当做响,摇摇欲坠,用带着本?地口音的粗嗓子吼道:“开门!我们是朱家?的,道长是来救你们命的!你丈夫都被怪病害死了,你女儿说不定也会被盯上,你就不想救她?” 敲了半天,门才重新打开,贫妇不情不愿,低着头,一声也不吭,闪开让他们进?屋了。 李秀丽提着剑,从这件破败土屋的前屋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后门,家?丁们没有跟着她,而是远远站在门边,与贫妇说着什?么?话。 宝剑毫无动静,没有任何异常。 她有些烦躁地用剑敲了敲墙。 这座城的空气,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似罩在朦朦薄纱中。 这是临时溢出区的标志。 所以她一进?安城,老早就断定这里?必有鬼怪或者?超凡现象。 一无所得,算了,下一家?。 她提剑往回走?,刚走?到门边,就看到跟家?丁说话的贫妇,面色骤变,声音也变大了,偶尔有几个字“饿死也不”“不,不借” 她手中宝剑,骤然,剧烈嗡鸣。 第064章 六十四 闪着寒光的剑, 擦着家丁的鼻子,贯入泥墙,入墙三寸, 剑柄微颤。 家丁闭住嘴, 瞪着眼,屏住呼吸。 浅淡的一缕腥臭青烟顺着剑身逸出?, 泯灭。 他大着舌头:“云、云真子道长, 您、您您这?是做什么?” 肤色白皙的手握住剑柄, 拔豆腐似的, 将没入土墙的宝剑拔出?。 少年女冠却对他的惊恐视若不见,环顾,皱眉:“又不见了?” 家丁瞬息明白过来, 更加恐惧:“刚刚刚才这?里有?恶鬼出?没?” “现?在没有?了。”女冠道:“让开。” 她?越过他,走到贫妇身畔, 在其身侧嗅了嗅。 皂角、柴烟、尘土的气味, 属于挣扎求生的碌碌凡俗。 贫妇面貌憔悴操劳, 周身之炁衰败, 大半朝着西面飘逝,没有?任何奇异之处。 女冠眉头皱得更深, 忽然反手,又用?剑锋拍了一下家丁的背。 家丁吓了一跳。 但蒲剑并无警示。 奇怪了。 李秀丽问站在门外?, 一直口诵佛经的枯松老?僧:“法?师可?曾有?异样之感?” 枯松亦摇头。 “喂,你们刚刚在说什么?”李秀丽忽然问家丁、贫妇。 贫妇低头不言。 家丁讪笑:“她?男人前不久因为怪病死了,只剩下她?跟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家境一落千丈。我看她?可?怜, 过不下日子, 想借点钱给她?做生意,改善改善生活” 贫妇骤然抬首:“我不借!”声音尖利:“我家已经没有?铺面了, 乡下的田也卖光了,只想清贫度日!借了也还?不起!” 门外?的动静惊扰到了屋内。 一名十岁出?头的小少女咳嗽着,扶着墙走出?来:“娘,你在跟谁争吵?” 虽然病得发黄发瘦,但五官极为秀气,是个漂亮姑娘。 家丁瞟了一眼,嘿嘿地?笑:“嫂子,你这?就胡说了。谁说你家一无所有??想还?,总是还?得起的。” 贫妇立刻凶叫女儿:“回屋去!”便随手拎了院子里的擀面棍:“你们再不走,我跟你们拼了!” 眼看莫名其妙地?发展成了争吵乃至动手,借钱不借钱全凭自?愿,这?有?什么好吵? 李秀丽摸不着头脑:“吵什么?这?家没藏鬼物。我们去下一家。” 枯松老?僧却叹了口气,只他是出?家人,又是朱家发请帖请的,不好直说,便道:“阿弥托佛,施主,捉鬼要?紧,不要?耽误朱员外?的正事。” 顾忌“云真子”、枯松大师,朱家的家丁马上摆摆手:“不借就不借,我们也只是看你孤儿寡母生活辛苦,好意罢了。走走走,不识好歹的女人。” 接下来,在本?地?土著的家丁带领下,他们从西向东,一户一户走过去,那些门前挂白幡的,更是重点搜寻的人家。 中途,蒲剑示警数次,但每次都戛然而止。 更怪的是,大部分人家,一听?他们是来捉鬼物的,一听?到“朱家”两个字,要?么色变关门,要?么面露谄媚,或者战战兢兢,像接待贵客,又像小心侍奉瘟神。 次数多了,连幼稚又没有?社会经验的李秀丽都看了出?来。 症结好像恰是出?在跟随他们的朱家人身上。 文雅忧郁又出?手阔气的朱员外?,在本?地?的人望,似乎相当不怎么样。 但要?是悄悄地?问当地?百姓,他们就瞥一眼晃晃悠悠在不远处的家丁,满口说:“朱员外?是好人,大好人,安城的鳏寡孤独都常受他照顾常年施米施药” 李秀丽心想:朱员外?安排这?么一队家丁跟着她?和?枯松,哪里像是要?帮忙,又哪里帮得上忙?倒活似是监视他们! 最后都一无所获,李秀丽、枯松老?僧只得回转,等待黄鼠狼那边的进展。 往回走时,天色已暮,忽传锣鼓声。 一道烟气从东飞来,携着熟悉的臭味,闪电般射向朱府方向。黄鼠狼、白鹤道士紧随其后。 李秀丽立即脚尖一点,追了上去。 枯松老?僧不缓不急地?跟上。但每一步等于常人的十步。 烟气没入朱府,毫不犹豫地?朝朱公子居住的院子而去。 好大胆!明知围剿,竟然敢在他们眼皮底子下犯案! 李秀丽身体轻灵,几蹬上了屋顶,跳跃着,几乎如飞翔,疾追鬼物。 烟气很快就到了那扇门前,朝着门框撞去,欲入屋内。 少女见此,还?有?一段距离,就猛然掷出?蒲剑。 它一定会被艾旗挡住,蒲剑正能将其钉住! 蒲剑斩空,嗡鸣而回。 本?应悬着艾旗的房门上方,空空如也。 没有?阻挡,烟气如入无物之境,穿过门扉,钻了进去。 李秀丽顾不得细想,一脚踹开大门,举剑直奔床畔,斩向恶鬼。 恶鬼被她?一击刺穿背心,身体立即传出?焦臭。 但它竟不反抗,也不逃走,疯魔一般,眼里只有?床上的朱公子,拼着重伤,也要?扑向他。 它一口咬中虚空,从床畔的空气里撕咬出?了另一只更强壮的地?羊鬼。 两只!屋内竟然不止一只鬼物! 两只鬼物俱是黑面黄睛,模样相似,显然是同类。此时却当着李秀丽的面厮打?在一起。 其中,被李秀丽刺伤的那只明显势弱,却拼死挡在朱公子之前,浑身被撕咬得烟气缭散,也不肯退后半步。 奇了,地?羊鬼内讧? 李秀丽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做出?判断,当即对准更强势,不断尝试扑咬床上人的地?羊鬼先行下手。 因为被另一只鬼物咬住手臂,此獠无法?挣脱,频频失利,身上被蒲剑刺出?多个焦痕大洞,气势渐弱。 而此时,白鹤、黄鼠狼、枯松僧皆至。 见情势不妙,更强壮的地?羊鬼忍痛抛下被同类咬住的胳膊,不再留连猎物,舍臂而逃。 稍弱的那只地?羊鬼见此,竟然如人般松了口气,也化作青烟,一溜烟地?扎入夜空。 四人分头相追,但已如水滴溅进江河,再次被它们走脱。 含恨而返,黄鼠狼甩着尾巴,很不高兴:“一开始我们在城东撞到了它。我跟白鹤道友已经将其围住,如果不是朱家的那几个家丁受惊吓胡走乱闯,挡了我们的路,也不至于被它找到空隙飞走。” 白鹤道士也叹道:“竟有?两头地?羊鬼在此合谋。云真子道友一人还?是吃力了些。若非我们慢了一步,我们四个合围,应该能将它们留下。” 李秀丽却收了剑:“那两头地?羊鬼不是一路的。” 她?说:“我追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还?有?另一头。我们追的那头,矮小瘦弱一些,姑且叫甲鬼。另一头强壮点的,暂且称呼它乙鬼。甲鬼钻入朱公子房间,宁可?被我刺伤,也要?先将正潜伏着祸害朱公子的乙鬼拖出?。而且,在混乱的战局中,甲鬼全程以躯体死死地?挡在朱公子床前,用?身体挡下乙鬼的利爪獠牙。” 她?若有?所思?:“说实话,甲鬼更像是知道朱公子有?难,所以特意奔到这?里来救他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啊了一声,面露不快,走到门边:“我的艾旗呢?是谁拿走了艾旗?” 如果不是这?间屋子失去艾旗庇佑,两头地?羊鬼根本?都没法?进到房间。 朱绯是朱家的独子,他的病悬着上下的心。院子外?一直有?人守着。李秀丽踹门而入的动静太大,早就有?男女仆从赶来,也有?人跑去通报朱员外?夫妇了。 但他们看到几个修行者跟恶鬼大打?出?手的场面,都不敢近前。直到此时,见屋子内恢复安静,才有?人围上来。 听?到李秀丽的问题,男仆女仆俱茫然,纷纷摇头,表示不知道。 这?时,朱员外?夫妇匆匆赶到。 他们立刻到屋子里查看儿子的情况,见其身体并无恶化,才出?来向众人询问具体经过。 听?到两头地?羊鬼出?现?在儿子房里,其中一头还?潜伏了好一会。二人吓得脸色惨白,拍着胸脯庆幸高人们赶到及时。 李秀丽道:“我的艾旗不见了。如果它还?悬在门上,它们根本?不会有?潜伏的机会。” 朱夫人风韵犹存的端庄高贵之态当即维持不住,怒容满面:“是谁取走了云真子道长的宝物?自?己交代,不要?等我逐个搜查盘问!” 自?然没有?人承认。 朱员外?雷霆震怒,当即令全家百号人都待在自?己房间,不许轻易离开。他们要?亲自?带人逐个搜查。如果期间有?轻易离开者,视同窃贼。 江氏更是银牙咬碎:“若被我抓到那个贼骨头,立即扭了送官!不,当庭打?死!” 平常偷窃家中金银宝物也就罢了,她?最多将其送官。 但擅动艾旗,导致鬼物进房,这?是要?谋夺绯儿的性?命! 她?这?样杀气腾腾,出?家人慈悲为怀,枯松、白鹤都听?得暗自?摇头。但也能体谅一位母亲面对孩子生死的忧心痛心。 但朱家夫妇带着亲信,搜遍家中所有?房间,婢女男仆,逐个搜身,一无所得。 最后,艾旗是在一个无人居住的偏僻院落,一口荒井里找到的。 是黄鼠狼嗅了半天,说嗅到了同云真子身上一样的气息,带着他们找到荒井里。 江氏问:“黄大仙,您能嗅到这?宝旗上除了云真子道长的气息,是否还?沾了其他人的气味?想来那贼人要?拿这?宝物,一定过了手” 黄鼠狼摇摇头:“对方很小心,应该处理过,没有?让身上的气味沾到。只有?”它耸了耸鼻子:“只有?佛前的檀香味。” 江氏信佛,朱府里设了好几处大佛堂,常年供奉不停,府里的婢仆轮流出?照看打?扫。朱家人身上不沾这?檀香的才是少数。 线索到这?里又断了。 鬼神还?可?以看作等同天灾,这?确是赤果果的人祸。 家中竟有?人起了歹心要?谋害独子。 这?厢,朱员外?和?江氏都十分不安,发誓就算把家里反复犁过来,也要?找到那隐藏的贼人。一时,朱家上下风声鹤唳。 那厢,修士们目光一对,却不约而同避开朱家主人,聚集一起。 白鹤道士面有?忧色,一语惊人:“我和?黄道友一起在城东追寻鬼物,我们怀疑,安城闹的地?羊鬼,与朱家关系密切。” 第065章 六十五 白鹤道士说:“贫道与黄道友在城东搜索地羊鬼的踪迹, 却屡遇怪事。怪事之一,是百姓见了我们,尤其是见了我们身后的朱家人, 就神色畏惧。据说乐善好施的朱家, 缘何人望如此之差?怪事之二,也?是最关键的:黄道友几次嗅到了地羊鬼的臭味, 但要细究, 臭味又消失了。” “我们跟你?们遇到的情况一模一样。”李秀丽听了, 把自己和枯松老僧在城西的经历也?说了一遍。 白鹤道士长叹:“借债这恐怕就是问题所在。贫道怀疑, 朱家应该是在安城大规模地放印子钱。” “印子钱?”李秀丽问:“这是什么?” 这话说得众人侧目。 黄鼠狼细细地笑:“你?一个能入道,就?定做下过大事业的人类,竟比我还无?知!说这等?话, 好?似从未出过门?的大家闺秀!” “印子钱,就?是你?们人类说的高利贷, 九出十三归!” 白鹤说:“道友, 你?仔细想想, 你?的法器示警之时, 正是朱家人意?图逼人举债之时。” “我和黄道友发现那?头地羊鬼时,正有几个朱家家丁, 在某一家围堵某一家人。他们抱头痛哭,奉上银两, 称家里?值钱的东西已?经交完、当完,这是最后的一点银子,早就?还了三倍本金不止的利息, 百般哀求朱家再宽限几日。 黄睛黑面的一头地羊鬼, 就?趴在这家的墙头,如痴似醉地汲取着利息银子上的炁, 贪婪地盯着他们的肚腹,作剖腹的姿势,手爪勾起,一颗透明的心脏虚影,从那?家家主的胸膛被勾出。 我和黄道友见到它?害人,立即上前?打断了要债的场面。地羊鬼爪上的心脏即刻回归原位。 它?见势不妙,当即逃走我们在其后追索,它?逃到一半,好?像感知到了什么,忽然转了方向,飞往朱家” 随后发生的事,李秀丽也?知道了。 “阳世没有任何神怪,隔绝万法。必定是有什么东西刺激了人类的情感,导致幽世溢出,才?在安城形成可以诞生妖鬼、异化人族的临时洞天,催化地羊鬼出现。” “不过,这也?只是贫道根据目前?的线索以及所见所闻,推测的。”白鹤道士说:“若要证实地羊鬼的出现与朱家放印子钱有关,须得调查城内因怪病而死的人,是否生前?都向朱家举过债。” 偏偏,他们的住所都有大量朱家婢仆,朱员外先前?声称这是为了侍奉他们,让他们宾至如归,有需求时可以随时得到响应。 连出门?搜索鬼物时,都有大量家丁跟着。现在看来,根本就?是监视他们! 李秀丽想起之前?那?个贫妇和她女?儿的脸,越想越烦:“如果能把姓朱的拎出来,关起来,暴揍一顿,不说就?打” 闻言,其他二人一黄鼠狼更加侧目:这位年纪轻轻就?有炼精化炁中阶的同道,够狂啊! 法外狂徒的狂! 白鹤道士苦笑:“云真子道友,朱员外是安城首富,也?是本府都有名的大士绅,捐有功名。他是受朝廷庇佑的。我们是修行者?,但也?是‘民’,也?要生活在世间,遵守国法。如果非法囚禁、殴打有功名的士绅,只怕我们要被朝廷幽官盯上,城隍爷要调遣兵将,连夜缉拿我们的。” 噢!李秀丽挠了挠脸,之前?殴打过四品水官的龙王,闹过皇宫,也?算跟当朝皇帝兼大夏幽君斗过一场,她险些忘了,低阶修行者?是要生活在阳世,遵守阳世法律的 这番话还提醒了黄鼠狼,它?一拍两爪,愤愤不平:“你?们人类都说,无?论哪门?哪派的修行者?,只要见到临时溢出区,都有义务将其抚平、消除,以稳定本表人间!何况,保城池国土平安,不正是幽官的责任吗?大夏朝廷就?是本表人间最大的‘门?派’!城隍呢?土地呢?以往对我们这些小妖野怪散修管得可严了,我不过是偷咳,多吃了几只鸡,就?被关了一个月整!安城闹了这么多年怪病,如果都是地羊鬼导致的,也?没看幽官出来捉拿妖鬼,抚平溢出区啊?” 它?大概是极气?愤,顶着刚炼化的喉骨,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看得出来,平时被管得够呛。 枯松老僧所在的小金刚寺,是该府,乃至该省都有名的佛门?宝刹,是一个小门?派,与官府颇有联系。 不同于其他几个散修,他有内幕消息:“阿弥陀佛,老衲听方丈师兄说,朝廷派尽天下幽官,遣于四方,追捕一个犯下大罪的妖女?。守城的城隍及下属的土地、幽兵幽将,应该都是出去搜捕妖女?了。” “妖女?”若无?其事,面不改色:“也?不对。地羊鬼犯事,不止一次两次。安城的怪病传了好?些年。往年可没‘搜捕妖女?’,怎不见幽官捉拿地羊鬼?” “这就?是贫道怀疑朱家的另一个原因。”白鹤道士叹了口气?:“如黄道友所说,确然,大夏幽官对无?门?无?派、小门?小派的修行者?,乃至于散修、小妖小精,都态度极严厉。但幽官也?是官,也?要升迁,也?要人情往来,也?要与上级阳、幽两界的长官打好?关系。朱家不但富裕,我听朱家的下人说,朱夫人江氏,出身公侯人家,娘家显赫。安城此前?得怪病而死者?,都是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如果地羊鬼当真与朱家有关,甚至就?是朱家人被洞天裹挟所化,幽官睁只眼闭只眼,并不奇怪。” “毕竟,消除溢出区,对导致幽世溢出的罪魁祸首,有不小影响。轻则损伤身体,重则其命运之炁与洞天同灭,家破人亡。甚至有当场暴毙的。有一些临时溢出区,存在数年甚至数十年,但因为造成溢出区的根源,非富即贵,而被朝廷包庇,不许修行者?前?去剿灭。” 李秀丽想起了作孽莱河三十年,却因为有个四品幽官的好?爹,而被纵容的河神,心想,说的对。 她问?*? 道:“如果是地羊鬼的出现跟朱家密切相关。为什么朱家还要请我们来除掉恶鬼,抚平溢出区?地羊鬼又为什么要害朱绯呢?反噬,失控?我们平了溢出区,不会把朱家一起整倒了吧” 白鹤道士面色肃然,缓缓道:“贫道不知。但,无?论如何,恶鬼须除,临时溢出区须平,不能任由其留存人间,肆虐红尘。诸位道友,意?下如何?” 枯松老僧念一声佛号,雪白长眉飘拂:“众生多苦。道长高义,老衲与汝同行。” 李秀丽说:“无?所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反正是朱家自己请我来除妖鬼的!” 至于会不会最后把朱家一起除了,不关她的事。 还是得先看好?,朱家的府库银库在哪。 他们要是被她一起除了,家族要倒,钱也?要给她! 她不多拿,一千两,一分不必多,一分不能少! 黄鼠狼摇摇尾巴,眨眨黑豆眼睛:“好?罢,你?们都要平溢出区,我也?平罢。要是幽官来了,你?们可得给我证明,我不是进城捣乱的。我吃的鸡也?是朱家自愿提供给我的。” 众修士说定罢,李秀丽忽然身体一晃,两眼失神,竟呆坐下去。 白鹤道士说:“天色已?晚,未免朱家人怀疑,各位先回各自客房” 说了几遍,李秀丽却仍坐着。 白鹤道士叫她几遍也?没有反应,连枯松老僧、黄鼠狼在门?外都听到了,回过来看“云真子”出了什么情况。 正此时,女?冠的眸子忽然回泛神采,面庞再度生动起来,她一跃而起,咧开嘴:“大家跟我去朱绯房门?外,刘丑噢,就?是我的道童,我让它?埋伏在那?,我赌之前?取走我艾旗的人肯定还会再来!果然抓住了!” “我倒要看看是谁!” 朱家公子,朱绯的院子里?。 夜色已?深,却闹出了好?大一番动静。 黑暗中,一个清秀少年面无?表情,正将一人死死摁在地上。 他身材较瘦弱,躲在阴影中时,存在感极为薄弱,力气?却大得惊人,一只手掌摁住背心,就?足以让对方拼命挣扎也?无?法起身。 此时,本应彻夜守着人的院子里?,却婢仆无?一个。 显然都被调走了。 修士们往这厢疾来,这番动静也?惊动了院子附近其他厢房的人。 他们以为是如白天一般,鬼物再来,正在与大师们打斗。忙找人去通传朱员外,然后提着灯笼,壮着胆子来到院子。 此时,修行者?们也?同时赶到。 灯笼的光照亮了浓夜,所有人都惊呆了。 被云真子的道童单手摁在地上的人,髻发散乱,衣裳沾尘,不停挣扎,手中还拿着取下的艾旗。 可谓人赃并获。 然而,她仰起脸,那?张脸,狼狈不堪,妆容已?花,却是朱绯的亲生母亲,朱夫人,江氏! 第066章 六十六 白日里端庄美丽, 仪态高贵的江氏,此时狼狈地倒在地上,手?中?还紧攥着本应悬在门上的艾旗。 所有人目瞪口呆。 披着外衣匆匆赶到的朱员外, 看见妻子也大吃一惊, 立即驱赶呆若木鸡的的下人们?,沉声:“都回房去, 没?有允许, 不准出来, 更不许随意嚼舌根。若被我听到什么流言蜚语, 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现场只留下了李秀丽等修行?者,并?朱夫人的几个贴身女仆、陪嫁丫鬟。 朱员外向李秀丽告饶:“道长,请您徒弟放开丹娘罢!” 清秀道童松了手?, 面无?表情地站到一侧。 谁知,道童一松手?, 江氏扑棱而起, 以不符合她形象的极快速度, 奔向院外?。 朱员外?吓了一跳, 连忙扑过?去将她紧锢怀中?,他一个成年男子, 竟然好险压不住她。忙叫江氏的陪房:“干看着?过?来帮忙!” 三、四?个人一起上,才将江氏勉强摁住。对比道童适才仅用一只手?掌的随意, 众人才知道连云真子的道童都很不简单。 江氏被压住,口中?呜咽嘶欧,不似人声。眼睛睁着, 无?神。 朱员外?叫了她数声, 她毫无?反应,神智已迷。 “丹娘这是怎么了?”见爱妻变成这样, 朱员外?焦急地询问女冠:“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秀丽说:“我怀疑拿走艾旗导致地羊鬼进屋的人,今晚还会再?来。所以让我的道童埋伏在院子角落。谁知道,喏,抓到的是你夫人。” “这绯儿是我和丹娘的独生子,自小视若珍宝。他得病以来,她常日以泪洗面,忧心忡忡,不顾劳累,亲自守在床畔,一片慈母心肠道长您竟怀疑丹娘不成?” “也可?能她被邪术、鬼物操纵。”李秀丽说:“你看她现在的样子,人都不清醒。这段时间,你们?家是管的很严。但还是有在内宅来去自如的人——除了你,就是这位夫人。” 一旁的枯松老僧说:“当务之?急是唤醒女施主。” 他转动佛珠,口中?呢喃一段少见流传的偏僻经?文,忽张大口,喉中?隆隆如有雷声,似猛兽吼声,蹦出一个金色的篆书“醒”字,朝江氏面上砸去。 “醒”字落入额头,江氏倏尔睁开了眼,眨了几下,神色渐渐清明?。她从丈夫怀中?起身,揉着额头:“我这是在哪?” 环顾四?周,又低头一看,吓了一大跳,惶恐:“绯儿房上悬的艾旗,怎在我手?里?” 枯松老僧问:“施主,可?曾记得失去知觉前发生的事?” “我记得,我今夜在房中?抄经?,为绯儿祈福。忽觉头疼欲裂。自从绯儿病后,我常觉头昏脑涨,也曾问过?大夫,说是忧心过?度落下的病根。只是这两次疼得特别厉害,头疾一作,人便失去知觉等我醒来时,又如常在屋子里。我就没?有当回事。” 说着说着,江氏的表情变了。她不是蠢人,看着神色不自然的丈夫、陪房、以及到齐的大师们?,再?看手?中?的艾旗,浑身发颤,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今天,是我害了绯儿?” “是我,把那东西放了进去?” 告诉一位慈母,是她害了自己的孩子,这极残忍。 但她也是被操纵的。 修行?者们?亦有些不忍。白鹤道士和枯松老僧正欲开口安慰。 却见贵妇人渐渐癫狂,凄苦茫然,又有阴狠:“是它是它它在操纵我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把它” “丹娘!”朱员外?忽厉声喝止:“你病糊涂了!我们?凡人哪能与鬼神对抗?你也只是受了操纵,不要胡思乱想。” 江氏被他抬高的声调吓得一哆嗦,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看向修行?者们?,立即收了声。 朱员外?放缓声音:“深更半夜,你又是病又是惊又是悲怒,太伤身子。来人,将夫人送回房,好好休息,你们?在外?间守着。诸位大师,且容丹娘休息一阵子,再?来调查今晚的意外?。” 就叫人将江氏扶回她的院子。 管事婆、大丫鬟刚动,就被一柄桃木剑拦住了。 白鹤道士挡在她们?之?前,拦住了去路。 其余二?人一黄鼠狼,面朝朱员外?,隐隐成围式。 “慢着。朱员外?,刚刚夫人所说,我们?尚未听懂。还请贤夫妇先解了惑。” 白鹤道士说:“为什么朱夫人一口咬定是地羊鬼操纵她?这世上的邪术千千万,也有可?能是贵府有什么仇人,或者是府内的‘内鬼’,趁地羊鬼来袭之?际,操纵了夫人。” “更有,‘早知如此’,‘当年’。莫非二?位善信,早知贵公子以及城内的怪病,都与地羊鬼相关。当年就清楚它的存在?” 黄鼠狼更是低声嘀咕:“这女的,不会就是溢出区被幽世之?炁所裹挟,然后变化的‘地羊鬼’吧之?前,甲鬼不是拼命护着朱公子吗亲娘护孩子,也是正常” 李秀丽否定了它的猜测:“不可?能。她如果是地羊鬼,根本就没?有办法触碰艾旗。一进入艾旗笼罩的范围,就会显出地羊鬼的真身。” 但深夜,气氛凝重,院子安静得一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他俩的“小声”嘀咕,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江氏先是慌张,听到黄鼠狼的话,脸青了,看了朱员外?一眼,仍闭口不言。 朱员外?脸色阴沉:“诸位大师请勿妄加揣测。我朱家世代生长于厮,都是凡夫。从未有过?那等驱使鬼神,招揽恶鬼的手?段,更不曾与鬼物共谋去祸害乡里。有违此言,天打雷劈,不得善终!诸位都是真修行?、真法力,应有办法鉴别我的言论是真是假。” 枯松老僧沉吟片刻,解下佛珠,递给朱员外?:“此宝常年浸染佛寺香火,应我佛门戒律。其中?有一条,不得诳语。请施主握珠发誓。” 朱员外?也是狠人,根本不问握着佛珠的时候打了诳语有什么下场,直接握住珠子,一字不差重复一遍。 佛珠没?有任何?异像。 枯松老僧点点头:“朱施主并?未诳语。朱家确实不曾招揽鬼物,以此谋害凡众。” 朱员外?当即解下佛珠,抵还老僧:“抱歉,那么,容我先送丹娘回房,稍后再?来与各位商议今晚之?事。她脸色实在不佳。” 如今深冬冷夜,江氏本就病着,又受了惊吓,穿一身单薄衣裳,沾满尘土,已摇摇欲坠,脸白如纸。 又向众人一礼:“请各位先照看绯儿,我去去就来。” 朱员外?毕竟是主人家,又是一地的豪族之?主,大士绅,身有功名。他的名字,估计幽官都登 记在案。 他已经?发了毒誓,,面对怀疑也以礼相待。众人虽然仍然心有疑虑,也不便再?多言。 朱家夫妇离开,江氏贴身婢仆随之?离去。 李秀丽把艾旗挂回原位,依然让刘丑守着。 乍一看,刘丑只是个面冷性僻寡言一点的正常人。 随着她修为提升,她已经?能通过?意识神念,向刘丑下达更多的命令。一些简单机械的命令,刘丑能自动完成。比如,捉住除她之?外?触碰艾旗的人。 黄鼠狼摇晃尾巴:“你们?相信他刚刚说的话吗?” 枯松老僧道:“朱施主不曾撒谎。佛珠不曾示警。” 白鹤接道:“但那位善信说的,也不是全然的实话。他确实不曾与鬼神合谋戕害凡人,也不曾驱使地羊鬼。但他既没?有明?确地说出,他们?是否早就知道地羊鬼的存在。也没?有说地羊鬼的出现与朱家无?关。他发誓的,仅仅是,不曾驱使地羊鬼去害人,罢了。” “那还是按原计划!”李秀丽说:“等一下他来了,我们?明?面上装作答应他,去巡逻捉拿鬼物,但说不知道暗里还有没?有潜伏的捣乱者,让他把大部分家丁调回来,守着朱绯要紧。出门后,我和黄道友就甩脱跟着的人,悄悄折返回来,我有一些幻术,可?以混进女眷里。黄道友体型小,穿屋过?道不易被发现,还有一些迷魂术,正好摸摸情况。道长和法师是出家人,又一向有名望,去向百姓打听调查。” 朱员外?不多时就回来了,请他们?去客厅说话。 他说的话,一点儿也没?有超出修行?者们?的预期,反复只是恳请他们?保护好朱绯,尽早铲除恶鬼,又说自家奉公守法,从未行?过?弄鬼装神的事。 李秀丽提出了他们?商量好的方案。 事关儿子的安危,经?历过?这一遭,朱员外?再?不敢因为有了艾旗悬挂,就轻忽院子的守卫。果然答应撤回精壮家丁,看守院外?。只点了几个老弱病残跟着李秀丽等人。 这几个走路哆嗦的家伙,甩起来方便极了。 朱员外?又请求“云真子”:“道长,但他们?也是凡夫俗子。可?否再?请您的徒儿一起看护绯儿?” 他对刘丑单手?就制住四?五个人都摁不住的江氏,印象深刻。 李秀丽答应了。 次日,李秀丽、黄鼠狼轻松摆脱了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的几个家丁,悄然从一角落翻墙,摸进了朱家后宅。 “我们?先去他家的账房摸一圈,再?去朱夫人那里装作丫鬟,套套话。”李秀丽说:“你的迷魂术真的靠谱吧?” 黄鼠狼用爪爪直拍肚肚:“那肯定靠谱!我靠这招摸鸡,很少被抓!” “那就是被抓过?喽。” “偶尔,一次。一次,不算被抓” 两个大摇大摆地走在后宅,迎面遇到一个婢女,问:“账房怎么走?” 婢女惊疑不定:“你是前院老爷请的女冠?怎么在” 话音未落,鼻子里钻进一股极臭又有一丝异香的黄色气体,登时两眼一直,迷迷糊糊:“账房,左转,直走五十米,过?垂花门,再?右转” “谢了。把外?套脱给我。你自己回屋去重新?换套。” 婢女依言而行?。 过?了一会,冷风一吹,她已经?站在了自己的屋前,醒过?神来,摸了摸胳膊:“啊呀,我怎么没?穿外?衣就出来了?冷得慌。”进去翻箱倒柜,没?翻到衣服,只好换了一套。 走出老远,李秀丽还想哕:“不就是放屁?还美曰其名‘迷魂术’哕,好臭!去,不许蹲在我肩上,熏到我了!” 黄鼠狼愤愤地从她肩头跳下:“没?见识的人类!这是我们?种?族肉身自带的腺体天赋,凡兽就可?迷魂,入道之?后还能小幅度修改人的记忆和印象,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账房挂着锁,李秀丽不耐烦找钥匙开锁——想也知道,肯定在朱员外?那。 她用两根手?指,把铁锁捏瘪,揉开,打开门溜达进去。 账房里放着大量账本。 黄鼠狼用鼻子仔细嗅着每本账册。 如果他们?所料是对的。做高利贷的账本上,或许会有地羊鬼的臭味。 但嗅遍了,也只有油墨的气息。 直到嗅到某处书架,它忽然说:“把这面墙摁一下。” 李秀丽摁上墙,墙壁上弹出一个暗格。里面单独放着厚厚的几大本。 一股腐败的臭味冲入黄鼠狼的鼻子,它说:“就是这些!” 李秀丽兴冲冲地翻开其中?一本,一看,天书:“哇,好多人名。”她倒过?来又看:“除了人名外?,这些数怎么看?” 黄鼠狼闻言被噎住了,不敢置信:“你一个道士,整日读经?,又入了道,这都看不懂?” 李秀丽现代的数学一般,但古代的账本自有格式和计算方式,她确实没?怎么看懂,理直气壮:“难道你就会?” “我只是一只黄鼠狼!!” 李秀丽端空了暗格:“算了,带回去给道长、老和尚看。” 两个端着几大本,复原了暗格,门是锁不回去了。李秀丽像模像样地按照原样,捏橡皮泥似的,还原了锁的大致外?形。至于能不能开,那就不关她的事了哈。 溜到转弯处,他们?听到了脚步声。 躲到柱子后,是江氏的贴身女仆,带着几个丫鬟,往女主人的卧室走,唉声叹气:“我们?夫人出身显贵之?家,下嫁到这里,本以为是享福的。哪里知道,人到中?年,却差点面临丧子之?痛?” 一个大丫鬟说:“唉,少爷是多好的一个人。虽然内向胆小了些,但从不随便打骂人,也不随意生气,温和有礼怎么去了一趟京城,回来竟然遇到这样的倒霉事。” 另一个丫鬟说的隐蔽,却听得出不平:“谁说不是呢?那边的人,整日里只知道向夫人、老爷要钱。夫人带着少爷回了一趟娘家,回来之?后似乎被气坏了,郁闷在心,身子就开始不好。我看京城的‘风水’不好。” “唉。好了。那也是我们?以前的主家。不要再?议论了。” 黄鼠狼和李秀丽对视一眼,悄然尾随她们?之?后,跟进了江氏的院子。 第067章 六十七 佳节在即, 安城却万民齐喑。 冰雪之中,白鹤道士、枯松老僧走了一圈,心情愈加沉重。老僧往生经诵念不止。 小孩哭得泪人儿一样, 全家大人都得了病。爹娘均丧。老祖母仅剩了一颗心脏还未曾被替换, 奄奄一息。昔日还算富足之家,家徒四壁。 妇人呆坐门?扉内, 门后是她年少恩爱过, 却?已经形如?死?者, 口鼻溢出?泥沙的丈夫。她喃喃地请求他原谅, 她要改嫁了。 有人病如?骷髅,只剩了半幅内脏,起不来身, 却?拉着白鹤道士的衣裳,苦苦哀求:我一条烂命, 没了就没了。道长, 请您告诉朱家, 千万不要卖我的儿女, 我开春就去?做工,就去?给卖苦力? 僧道二人回到朱家, 抬头看见高门?新鲜的红漆,好似滴流的血。镇邪的石狮子, 像张牙的恶兽。 李秀丽、黄鼠狼已经在厢房等他们了: “我们拿到账本了。” “不过在内院没有探听到什么消息。朱夫人确实病了,一整天都在昏睡,其他丫鬟婆子都一问三不知, 只说些家长里短。” “你?们这是怎么了?” 二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白鹤道士的英眉没松开过, 枯松老僧不停地转动手中佛珠,似在默念心经。 白鹤道:“我们逐一访查, 所?有得过怪病之家,都曾向?朱家借过印子钱。没有得过的人家,绝大多数都没有借过。” “噢,你?们看看账本!我和云真?子进了他家的账房,从暗格里翻到。只这小丫头不顶事,连账本也看不懂。”黄鼠狼抖了抖身上的皮毛,神奇地从短短毛发间?抖出?了几?大本的账册。 白鹤伸手拿过账本,翻了翻,很快从繁复的文字间?理出?头绪:“不怪云真?子道友。贫道俗家时略通庶务,这几?本帐,都是双层账,有明暗两层。做账人很内行。” 翻看间?,他渐渐凝了眉宇:“明账部分,果然是高利贷。九出?十三归,极狠的那一档。” 他手间?,账本越翻越快,几?乎是一页一眼:“都对上了。这些名字,其中有一部分,已经被勾去?。这几?个,已经全家死?绝。这一家,只有祖孙二人,再也还不起。小孩已经被卖走。还有一些,显示新记上去?的,是我们走访时,刚刚借债不久,还有余力?偿还的人家。” 李秀丽托着脸问:“那这就证实了吧,朱家大量发放印子钱,与地羊鬼的存在关系很深。说不定就是他们家激起了人们的情?绪,导致幽世外溢,形成溢出?区,诞生地羊鬼。” 白鹤没有立即回答她。 因为他越往下翻,越触目惊心。 他看懂了暗账部分,双手都微微发颤,猛地站了起来:“云真?子道友,黄道友,你?们拿账本之后,有没有对现场另作?处置?” 黄鼠狼说:“我在暗格里放了一枚叶子,上面沾了我的我是说迷魂术的气味,嗅到的人都会把树叶看成账本,几?天之内绝对堪不破!我还给云真?子捏过的锁也来了一记,保证熏染到位,只以为锁是自己坏的!”它自豪道:“我每次摸鸡之后,主人家出?来看,都还以为鸡还在呢。” 李秀丽却?看他神色不对:“怎么,账本有问题?” 白鹤说:“你?们要尽快把账本送回去?。朱家不简单。这本账,明账是高利贷。但暗账是大量流通不明的白银,其中有大笔购买硫磺、硝石、木炭等物的记录。” 黄鼠狼、枯松老僧都没反应过来,李秀丽立刻道:“火、药?” 白鹤微微颔首。他以为对方也是道士,未修炼之前,应该也尝试炼过丹。 对于具有丰富“炼丹”经验,甚至内部有传承的道教人士来说,看到这些原料,立即就能明白,不奇怪。 火、药就是诞生于道士之手。 李秀丽奇道:“他一个走商起家的士绅,买这些做什么?我记得,大夏对这些在民间?的流通管控的很严吧。蓄养私兵是重罪。” 在社?稷图里,她还提出?过炸山的设想,被阳春门?的人否定了,给她科普了一翻大夏对火、药管控之严厉。因此?她印象深刻。 白鹤说:“朱夫人姓江。江家是京城望族,当今三皇子的侧妃,就是江姓女。说起来,应该与朱夫人是同辈姊妹。自从前些年胡贵妃掌权朝堂之后,皇室就颇风云诡异,几?个成年皇子避居封地。三皇子安王的封地,就在此?隔壁省。” 他叹了口气:“总之,这件事不能深究。我辈修者只管超凡之事,不应卷入世俗之争。” 怪不得连大夏的幽官都不管这里的事。如?果消除溢出?区会伤到朱家人,并牵连背后的皇家之争,县、府两级城隍,谁愿意当这个出?头鸟,接这个烫手山芋? 所?以朱家最后找上了他们这些不知真?相的散修野道。 但,生民何辜!他们还是得硬着头皮继续平这个溢出?区。 “行,我们把这账册放回去?。”李秀丽一手揣起黄鼠狼:“就当不知道这什么暗账。” 一人一兽刚推开门?,走了没几?步,迎面就撞上了朱员外。 他揣着手,站在阴影中:“两位大师,这是去?哪?我朱家的账本,可看舒服了?” 他没有中迷魂术。 李秀丽瞪了黄鼠狼一眼:就这成功率,你?摸鸡被抓是有原因的! 她举起手刀就要将其打昏,让不靠谱的黄皮子再补一记迷魂术。 朱员外却?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言语真?挚:“道长,你?们既已知道,我愿托出?全部真?相。我们开诚公布。” 李秀丽盯了他好一会,慢慢放下手。 朱员外走进厢房时,白鹤、枯松,早就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已经站了起来,神情?严肃。 朱员外抢先向?所?有修士行了大礼,竟然跪倒在地,嗑三个响头。 砰砰砰,抬起头,额头青了。 刚刚见过百姓惨状的白鹤、枯松都没有扶他。 李秀丽、黄鼠狼袖手看着。 朱员外说:“我朱豪自问平生做过许多亏心事。但只有这一桩,确实非我所?为。” “我本是安城外小小一行脚商,慢慢经营发家,使了很多不光彩的手段。因略有容貌和家财,敢打敢拼,蒙岳父母看中,竟然下嫁丹娘。我承认,我家仗着岳家势力?,广发放印子钱,操纵赌坊等,平生害命谋财,破家毁门?众多。” 他将发放高利贷之事都承认了。 “地羊鬼之事。我确实早就知道。 数年前,安城出?现了‘怪病’,天下医家束手无策。某日,我和丹娘夜梦城隍。城隍爷告诉我们,因我家敛财太过,民众情?感悲愤,炁凝不散,导致幽世溢出?,从‘高利贷’的概念中,诞生了一类鬼怪。此?即地羊鬼。地羊鬼者,嗜利,有妖术,会逐渐掏空人之五脏。就像就像欠下印子钱的人,被我们逐渐掏空家产的过程。” “此?类鬼怪,非我们驱使。却?是从我们发放印子钱,导致痛苦者众多,才诞生。只要我们仍放贷一日,地羊鬼之祸,必绵延安城。” 说到这里,朱员外——朱豪垂下眼帘,苦笑:“当年,城隍爷也问过我们,愿不愿意除去?此?怪,解除什么‘溢出?区’。只是对我们全家的炁运有较大损害,从此?再不能行此?行当,还会反过来影响身体健康。我们自然是不愿。” 白鹤厉声道:“荒唐!溢出?区的存在会持续破坏人间?与幽世的平衡,导致幽世溢出?扩大,时日若久,常年浸染在溢出?区多余的炁里,甚至人体也可能发生异变,再也无法?生活在诸表人间?。幽世里有多少怪物都是这样来的!难道城隍没有给你?们讲过这样的常识?” 朱豪呼出?一口气:“城隍爷给我们分析过其中利害。只是,很多时候,人活在世,银钱却?比性命更重要。何况,我们家也经常身不由己” 李秀丽冷笑:“你?要真?是这样想,为什么等朱绯也‘得病’了,就愿意消灭鬼怪、抚平溢出?区了?无非是之前地羊鬼虽然祸害,但祸害的是欠你?家钱的平民百姓。现在祸害到你?儿子头上,你?才知道后悔!” “是,我是自私自利,该死?。”朱豪眼圈红了:“可绯儿是我和丹娘的独生孩儿,是我们心头珍宝。他是个读书人,平时温和善良到近乎懦弱,从不曾害过谁,连欠我家钱的那些人,他也经常替他们恳求我免利钱绯儿又有什么过错?倘若老天真?有眼有灵,就让地羊鬼冲我来!为什么却?偏偏是绯儿遭此?劫难?您、您可怜可怜他” 白鹤听得起了三尺怒,他是出?家人,又是正人君子,不会说损话,只得长叹:“朱公子可怜,又谁来可怜那些父母双亡、冬夜薄衣的孩子?谁来可怜恩爱尽散、生离死?别的夫妇?谁来可怜暮年丧子,冻饿交加的老人!” 朱豪膝行而前,拉住白鹤的衣裳,扯住枯松的佛珠:“大师,小人知错了,知错了!如?今城隍爷等俱不在城内,绯儿的情?况却?刻不容缓,请你?们务必斩除鬼物,夺回他的脏腑,救他一命!我和丹娘一定会全力?配合,我们的家业、产业都可以败去?,炁运损失亦无所?谓,只求绯儿活命!” 他说:“就算不为绯儿,也为了安城百姓” 室内一片寂然。 半晌,白鹤说:“朱豪,你?不配提安城百姓。” 朱豪一怔,见他们不吃软,心念一转,正要以账本上的秘密,他权势滔天的好亲家来威胁。 下一刻,白鹤道:“我们早已猜到了这些。我和各位道友早已决定,无论真?相如?何,都会除掉此?怪。” “不是为了你?跟你?儿子。而是为了安城百姓,为了本表人间?,尽修行者的本分。” 朱豪面上露出?涕零感激,口中不断说“诸位高义,高义,朱某惭愧请各位尽管施为,破家亦不敢有怨言这是我们罪有应得” 心里却?松了口气:还是这些自诩正道,所?谓的正人君子好拿捏。就算事后得罪了安王,也可以拿他们顶事,只说这些人强行破掉了溢出?区,朱家炁运大损,无法?再为安王敛财 换做县、府城隍,肯定与那些官僚一个德行,满口打哈哈,对此?事避之不及,不肯相救绯儿。 正这时,外面有小厮过来通传:“老爷,有京城贵客上门?。” 一看见跪地的朱豪,吓得立刻噤声。 朱豪若无其事地站起,拍拍膝盖上的灰,对修行者们拱手:“我已全盘托出?。此?后,定会诚心合作?,各位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尽快消灭为祸安城的地羊鬼。我有贵客临门?,先行一步,诸位请。” 便告辞离去?。转身时,面上哪里还有刚才的哭哀痛悔唱念俱佳,竟然一派正经,还带了丝笑意。 见他离去?,修行者们却?面面相觑,心里很不舒服,也无可奈何。当下之事,首要的,的确是消灭地羊鬼,抚平溢出?区。这就需要朱家这个始作?俑者配合。 遥遥地,朱家大门?那边,却?响起了说笑声、招呼声,来人显然与朱家极熟。 这时,黄鼠狼却?忽然动了动鼻子,说:“咦,地羊鬼的臭味!” 李秀丽指着账本说:“东西?就在这呢,当然有味。” 黄鼠狼摇摇头,再次嗅了嗅账本,又朝空气嗅了嗅,说:“不对,不对,这账本上面的臭味,是甲鬼的。就是保护朱绯那只。但是” “但一开始我们看到挖朱绯肠子的,才跟第二次的乙鬼是同一只。” 黄鼠狼指了指那端:“外面的,是乙鬼味。” 那边朱家的贵客走过院子,穿过走廊,与朱员外的说笑声也清晰可闻。 “妹夫客气了,太客气了” “见过姑父” 第068章 六十八 朱员外与京城来的贵客, 他的妻兄、妻侄,称有要事?,在书房闭门商议。 “老?朱, 咱们是内亲, 不说暗话。你送去安王那的东西,这个月缺了不少斤两, 送来侯府的银子也少了。安王殿下对你有些不满, 让我?们来敲打你。” “这绯儿病成这样。我?和丹娘都想为?他积攒一下德行, 更?无心处理外事?, 请殿下宽赦等绯儿病好,我?再” “每个月安王手下都要消耗一批火、药,亟待补充。这是大事?, 不容你儿女情长。安王有令,再增三成银。老?规矩, 增加的三成中, 再抽五成给我们。” “可, 侯爷我?家的现?金, 实在已?经不多” 一个丫鬟奉令送茶点进书房,眼角却瞥到墙角蹿过一团黄影, 她纳闷回?头,空无一物。也许是哪里来的金丝虎。 但上好的茶点刚送去不久, 客人就甩袖而出。 不知议了什么事?,江家的贵客们来时春风满面,十分亲切。摔门而出时, 却怒容满面, 一点也不见?贵胄侯门的礼数。 朱豪只得吩咐下人:“侯爷、世子要在我?家住上两日,尽心?*? 招待。” 但二位贵客的冷脸坏脾气, 却吓得朱家婢仆皆不敢近,遥遥缀在其后,随他们乱晃。 江侯爷称要去看望妹妹与外甥。 见?了庶妹,他却连装也不装,只口头胡乱关心几句,就迫不及待往朱绯的院子去,说是要去探外甥的病。 朱绯的院外,守了不少人。江侯爷都让他们退下,说自己来看望外甥,人这么多,他嫌烦心。 朱家虽然是安城大户,但毕竟地位与江家天差地别,又是少爷的母族亲人,以往也来过这里,也是这样嚣张跋扈,颐指气使。 男女仆人见?了这位尊贵的舅爷,心里都露怯。很?快就退走?了不少人。 江世子环顾一遍这清幽不失雅致的院落:“这商户小?子倒是好命,家里的奴仆穿得都不差我?侯府的下人。” 但仍有一人垂头坐在阶前,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命令。 那人扎着道髻,面貌清秀,年?十五六岁,是个半大少年?模样。雪落了纷纷,白了他头肩,一身单衣,不知冷似的。 “喂,叫你们都退下,没?听到?” 这少年?不言不语。 江世子踢他一脚,他不动。 江侯爷斥他,他更?不动。 “好了,茂儿,不要管他。我?们去看看好外甥,你的好表弟。” 只剩这么个瘦弱的家伙,能拦得住什么?他们父子都是习武的。 江氏父子抬步上阶,却觉眼前一花,眼前的门忽近忽远,一片模糊,触手可及的门扉仿佛在数里之外,他们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到门前。 江侯爷有见?识,眯眼道:“迷幻之术?”他退后一步,环顾左右,终于在门上找到了可疑的东西。 一面写着“福”字的旗帜,被悬在房间上方?。 他正要伸手去取悬在门上的艾旗,却忽觉眼前一花。砰,天旋地转,倒在地上。 他俩被人一手一个,头被摁在了地面。 “放肆!”江世子和江侯爷拼命挣扎。他们习武,又是成年?的强壮男子,身上却像压着虎象,无法起身。 江世子喊:“我?乃忠勇侯世子,是安王的内侄,朱家的贵客,小?小?婢仆岂敢冒犯!松开!” 压着他们的少年?却不言不笑,表情冷漠,像是听不懂,手上千钧力未松分毫。 江家父子杀猪似的嚎叫引来了朱家人,见?此情景,吓得赶紧去通报。 朱员外就带着一个年?轻女冠匆匆而来。 方?脸女冠随意一指:“放开他们吧。” 那少年?才松了手,照旧坐到一旁的台阶上,面无表情。 但江家父子连滚带爬从?他手下逃出,冠发皆散,心有余悸,怒道:“朱豪,这就是你家的待客之道!我?来探望自己的亲外甥,竟遭此羞辱!” 回?他的却是女冠:“鬼嚎什么!别碰我?的艾旗,谁动你!” 江世子道:“原是你这妖道设的阵!什么艾旗,我?们想进去看望表弟,门前却遇迷魂阵,父亲发现?是那个旗子搞的鬼,才去摘它” 他话音未完,便见?朱员外乃至附近的朱家人全都变了脸色。 他一向看不起的朱家姨父盯着他,竟眉头紧皱,鼻翼微动,双唇紧抿,眸子黑沉得不同寻常。 方?脸女冠冷笑:“确实是我?设的艾旗。不过,对普通人而言,它只是一面悬在门上的旗子,没?有任何?其他作用。它真?正拦住的,是心怀恶意的异类。如果误拦,那也是你们身上沾的异类气息太重。” 江家人大怒:“妖道,你说什么!你说我?们对外甥心怀恶意!”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朱员外拦住。 他已?收了恨意,使了个眼色:“云真?子道长,定是误会。法宝应也有失灵之时。” 又对江家人说:“侯爷、世子,绯儿此病最怕见?人,连丹娘都轻易不进房屋。谢你们一片诚心。等孩子病好,定叫他亲到京城,拜见?外祖母、舅父,共叙天伦。” 最终,江氏父子还是被安抚下来,怒气冲冲,脸色铁青地回?客房去了。 奇的是,他们自觉受辱丢份,却从?始至终,没?有提过离开朱家。 修行者们闻讯赶来,闻言,黄鼠狼道:“我?就说!这两头地羊鬼,一个来源的,怎么可能有两种不同的气味!原来,一头是你朱家酿造,一头,是他人酝酿,跟上你家的。” 李秀丽对朱豪说:“干嘛放他们离开?他们是人,但他们身上几乎浸透了地羊鬼之炁,必定常伴地羊鬼左右。就是掏你孩子五脏的那头。” 而地羊鬼性嗜利,诞生于“高利贷”的概念,其掏空人五脏的妖术,是印子钱掏空家财的过程,在幽世的映照。 换句话来说,江氏父子打的就是掏空朱家的主意。 “这就说明,他们对你家,也不怀好意。” 少女抚着蒲剑,全然无视世俗身份,寒光照冷面:“捉住他们,顺藤摸瓜,先杀一头地羊鬼。” 朱员外先时恨怒交加,但随后已?经明白过来。却颓然道:“再等等,再等等,容我?再考虑考虑让我?再想想” 女冠嗤笑他软弱。 白鹤却按住她的剑:“道友,世俗之内,并非那么简单粗暴。让他自己权衡罢。” 朱豪坐在孩子的门前台阶上,雪与发灰鬓发染在一起,冻得他从?肉身到心中,都牙齿战战。 他已?经想起,绯儿的“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前段时间,丹娘带着他,一起上京拜访外祖忠勇侯江府。 回?来之后,丹娘就常神思恍惚,朱绯表面无恙,则开始渐少食水。等他们夫妇发现?不对时,绯儿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五脏空了大半。 他恨江家吗? 他恨,恨得滴血。 他恨江家背后的安王吗? 恨,恨得切齿。 他知道这笔权势“有毒”,但一旦沾染,想要反抗、解脱,往往就由不得自己了。 这,何?尝不是一种“高利贷”? 他借江家起家,借安王做大,这是借来的本金,可滚滚利息,偿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偿尽。 他们甚至要他独生孩子的命,想要把朱家吞吃殆尽 恍惚间,他想起了那些被朱家放了印子钱的百姓。 他们或家贫无计,或走?到绝路,或被引诱,来借他家的印子钱。 他们也知道这笔钱“有毒”,但往往走?投无路。随后,命运就不再由他们自己。 他也会把他们一点一点,从?里到外,由浮财到家庭,到人生,吞吃殆尽。 平民百姓无法与他对抗。 他就能与安王对抗吗? 只有这一刻,朱豪回?顾平生,感?到了强烈的悔意。 大雪中,一个声音轻轻叫他:“老?爷。” 一把伞撑在他头顶,江丹娘憔悴不堪,满面病容,脸上浸透了苦意。 她也知道了真?正挖开绯儿内脏的地羊鬼来自哪里。 江家的人脉,是当年?付给丈夫的本金。她的绯儿以及整个朱家,都是赔不完的利息。所以,地羊鬼从?江家随之而来。 朱豪从?悔恨痛苦中回?过神,握住她的手,忽然说:“丹娘,伤害绯儿的既然是江家带来的地羊鬼,而不是我?们家诞生的那头地羊鬼。我?们可以仅除了害绯儿的那头,不管我?们家的那头。这样,就算炁运反噬影响江家、乃至安王,降怒下来,我?们夫妻一力承当。而我?们的家业和绯儿都能保住,安王还要利用我?们家铺开的人脉网,罪责我?们承担,他们会放过绯儿的。到那时,我?们家业还在,江家、安王就还需要我?家,绯儿可以顶替我?们的位置” ** “干嘛告诉他们,害朱绯的跟祸害安城百姓的,是来源不同的地羊鬼?”李秀丽皱眉:“朱家为?了自己家能继续敛财,放任地羊鬼为?祸安城。得知除去祸害朱绯的那头,却可以不影响自家,他们怎么还会继续跟我?们合作彻底抚平溢出区?” 之前黄鼠狼、李秀丽说的话,是白鹤示意说给朱员外听的。故意告诉他,两头地羊鬼不是同一来源。 白鹤却说:“不,如果他们真?的想清楚了,朱家会主动继续跟我?们合作的。因为?朱家事?实上已?经无路可走?。” 当夜,朱家夫妇打扮正式而整齐,到了客厅,礼见?修行者们,齐行大礼。 “大师,请今夜助我?们除去鬼物。” 白鹤问:“你们想清楚了?” 夫妻俩点了点头。 朱豪露出阴狠神态:“两头地羊鬼,我?们都要除去!” 白鹤道:“你们作孽多年?,与地羊鬼牵连太深。铲除鬼物,抚平溢出区后,你们炁运连命,极有可能暴毙。” 江丹娘说:“我?和豪哥已?经想清楚了。这些年?来,我?们为?自己,为?将江家,为?安王,做了太多不该做的脏事?,纵使我?们夫妇舍命抵罪。但要留下这份家业一日,江家,乃至安王,就会源源不断地勒索、操纵绯儿甚至是他的后代,直到吞吃殆尽,永无宁日。” “就像,我?们在给安城百姓发放印子钱时,不到他家的最后一点价值被榨干,我?们也不会勾去他的名字。” 朱豪说:“道长曾说,青衣可以躲避地羊鬼。青衣者,卑贱者也。真?正毫无榨取价值时,地羊鬼才会将你如同敝履一样忽略。” “我?自知此生造下孽障无数,不敢求安城百姓原谅,更?不敢说什么‘赎罪’。朱某一向自私自利,即使是今日考量,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而已?。” “今夜之后,我?们所有家财,都将散回?民间,所有债务利息,一笔勾销。请各位大师,一路暗中护送绯儿离开安城,我?们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剩下的一切,用的都是干净银子,不多,只足他温饱后半生。” 朱家夫妇再次叩首,便站起来。 一垒账本、高利贷的出借记录,债票等等,被人抬了上来,悉堆一起。 空气中,腐败的臭气逐渐浓郁,一个若隐若现?的黑影在账册上扭曲着成型 朱豪噙着冷笑,吩咐家丁:“去,请江侯爷、江世子。就说我?答应了安王的要求,今年?愿意再增三成银子。请速速来商议。” 江家人得知让步,惊喜万分,当即连夜快步而来。 他们入厅之时,江侯爷嘴里嚷:“三成不够了!你今天得拿出四成来” 他们贪婪的嘴脸显露,黑夜中,隐隐有一个黄睛黑面的巨大影子,凡人不得见?,却逐渐凝聚。 话音未落,四道身影齐喝:“孽障,哪里走?!” 蒲剑、佛珠、桃木剑、黄影,四面锁住了地羊鬼的去路。 账册上成型的稍瘦黑影,一现?身,也仿佛极度仇恨般,猛然朝更?大的鬼物扑了过去! 在江侯父子惊恐的神色里,锋利的宝剑擦着他们的耳朵,穿透了鬼物的心脏,将无形的它变得有形,连剑一起钉在了地上。 佛珠串死死地绞住了它的喉咙,不断缩紧。 黄鼠狼咬住了它的脚。 桃木剑劈开了它的肚腹。 白鹤从?巨大的地羊鬼腹中,剖出了一个蜷缩的小?小?虚影,面貌正是朱绯,其五脏六腑正在虚弱跳动。 剖出肚腹的一刹那,江侯父子还来不及惊恐现?形的鬼物,便觉肚腹剧痛,仿佛被剖开的是自己,他们猛然呕了一大口黑血,耳鼻也都溢出鲜血,瞬间瘫软在地,昏迷过去。 在李秀丽的视角里,他们身上的炁在飞速流失,降至一个极低的状态。 而江侯身上还有一条线连向夜空无穷远处,不知通向何?方?,线那头,也隐隐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哀嚎,似是一个成年?男子原本高傲的声音。 枯松接过那个蜷缩的虚影,用一颗佛珠吸收了它,再伸手一弹:“尘归尘,土归土,去!” 佛珠裹挟着虚影,急射进朱绯院中,落在了床上年?轻人的肚腹中。 血肉的内脏顶替了虚假的木石。 本来除了呼吸外,几乎若死的他,忽然咳嗽起来,不断咳嗽,然后竟自己翻了身,睁开眼,扶着床沿,咳得天昏地暗。 他咳嗽、呕吐出了无数沙土。 苍白若纸的脸上,渐有血色。 外间听到动静的丫鬟,掀开帘子一看,欣喜若狂。 朱家就响起大喊大叫声:“少爷醒了,少爷醒了!” 朱家夫妇露出狂喜之态。 李秀丽却拔出了蒲剑,剑下,一头地羊鬼化作飞灰,彻底消失。 她毫不犹豫,一把扎进了正欲逃跑的另一头。 那头“甲鬼”本能地攻击完同类后,跟同类一样,被钉住了心脏。 同时,夫妇二人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他们的唇畔溢出血来。 白鹤叹道:“朱豪,江丹娘,坑害你们的地羊鬼已?死。现?在,轮到坑害安城百姓的地羊鬼了。就算你们后悔了,我?们也不会纵容它继续存世。” 他虽然正直,却并不是拖泥带水、心慈手软之辈。 李秀丽更?无同情,只一边扎着地羊鬼,一边催促他们:“喂,早说好的,你们要干什么就快点去。我?扎着它久了,手累。” “对了,别忘了把我?的一千两拿出来。” 虽然这家的钱不干净,但也不能逃她的报酬!最多她事?后拿去河里搓搓。 黄鼠狼想到自己的农妇,忙附和:“还有我?的一千两!” 朱家夫妇知道这是修行者们最后的慈悲,忍着心口的剧痛,礼谢后,向朱绯的院落而去。 朱绯终于把泥沙吐干净了,茫然地坐起,按了按自己的心脏。他好像做了一场噩梦,梦中,他被一只恶鬼抓住,剖开了脏腑 心脏、肺按下去,还是柔软的,胸膛还是热的 “绯儿”他抬起头,房门打开,他的老?父母跌跌撞撞闯了进来,短短的一段时日,父亲的头发白了小?半,母亲脸上又多了好些皱纹。 朱绯本是个清俊的年?轻人,此时大病初愈,脸瘦的凹陷像骷髅,苍白单薄得像一张纸。 父母反复端详他,又按了他心脏的位置,感?知到了心跳声。 母亲忽然呜呜地哭了,一把揽住了他。母亲揽着他,父亲揽住了母亲。 “爹,娘,孩儿无恙”朱绯正要安慰他们,却见?父亲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忽道:“绯儿,跟我?们来,离开安城,在省府养病一段时日。然后,就走?不要去你的舅家,不要去京城,绕着所有安王势力走?,走?得越远越好” “来!”父母扶着他,走?到后门,那里已?经有一个老?仆,两辆马车。马车内铺了厚厚的被褥减震。 他的父母对他说:“绯儿,不要想念我?们。你是个忠厚善良的孩子,以往,你劝我?们的是对的。以后,你宁可清白做贫人,不可富贵成恶鬼。不要学你的父母。” “做鬼吃人,可鬼亦食鬼。” “害人者,终将自害。” 朱绯迷迷瞪瞪上了马车,忽觉不对劲,挣扎着想要下来,却被老?仆摁住。他病后虚弱的力气还不如只猫。 “爹,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马车辚辚而远,父母的身影,在寒冷的冬夜里渐渐模糊。 朱绯挣扎得累了,躺在马车的厚褥上,头一点一点垂,忽然,又被惊醒。 他听到马车外乱哄哄的,好像是无数百姓在喊“走?水了!”、“走?水了!” 他吃力地掀开窗,抬头一看,惊恐发现?,那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的方?向,正是朱家的方?向。 大火烧红了半片天,富贵喧嚣几十年?的朱家,被一片烈焰所吞噬。 当从?朱家诞生的那头地羊鬼死去时,从?它体内飞出了无数虚影——这些是尚未被吞噬殆尽的百姓内脏,它们飞向安城乃至更?远的地方?,无数挣扎在“怪病”中的人家,将惊喜地发现?,“病”不药而愈。 多余的炁被抚平,溢出区,消失了。 与此同时,被火焰吞没?的,还有那些滚不进的债。它们与地羊鬼一同消亡。无数人家将从?阳世的层面,再次“病愈”。 朱家夫妇手拉手,在地羊鬼死去的那一瞬间,周身之炁散尽,无疾而终,暴毙当场。 江侯父子倒没?有暴毙——地羊鬼的反噬不仅是反噬他们,有了安王等其他人的分担,他们只是重伤虚弱。 但他们倒在厅堂中,四面被火包围,无人相救,闯不出去,惊吓万分。 这场火烧得很?大,却没?有波及到除朱家之外的任何?人家。 神奇地仿佛划了界限。 四个修行者守在朱家前。 等火烧灭的时候,守在四面八方?,阻止火势蔓延到城中的佛珠,将回?归枯松手中。 在溢出区消失的刹那,李秀丽和其他三个修行者接收了大量的炁。 李秀丽和黄鼠狼修为?高,需要海量的炁才能再提升,只被人间的喜怒哀乐之炁,冲得打了一个饱嗝。 白鹤、枯松老?僧当场就差点冲击炼精化炁中阶。 不过,修为?是其次啦!李秀丽和黄鼠狼都拿着一千两银票,十分乐呵。黄鼠狼还跟它的农妇嘀嘀咕咕说悄悄话。 白鹤、枯松没?有拿报酬。枯松老?僧站在火海前,不停诵念消除罪业的经文。 白鹤也没?有修为?提升的高兴,只凝视火海,抚着身上鹤氅,不知在想什么。 只是,四个修行者没?有一个想到去救被困在火海里的江侯父子。 正这时,一列人马急匆匆地跑来,叫道:“侯爷、世子!快,快冲进去救人!” 江侯作为?武功出身的侯门,当然不可能孤身前来,只是到亲戚府上商量一些秘事?,不好让手下人跟着来,就让他们驻扎城里。 手下人等了一夜,却看到朱家竟然起了大火,他们侯爷还没?出来,连忙奔来救人。 江侯、江世子最终还是被他们拖出来了,幸好没?有什么烧伤,只是无端地虚弱异常。 修行者们站在火光下的阴影里,侧视他们。 因为?现?场乱哄哄的,还有很?多百姓怕火烧到自家,提着水桶等着,却不愿救朱家的火,只幸灾乐祸地围观。 那列人马没?有注意人群中的修行者们。 黄鼠狼看着还活着的,还被运上马车送去救治的江侯父子,啧啧了一声:“可惜了。” 可惜还活着。 李秀丽数着自己的银票,忽然说:“不可惜。活不了多久了。” 她歪了歪头,指着江家远去的马车,上方?天空:“你们看,还有一头。” 白鹤、枯松大师都愣了一下,他们修为?不如李秀丽高,虽然经验比她丰富,却不一定有她敏锐。忙顺着她的指点看去,果然看到,江家马车上空,如影随形,若隐若现?,一个庞大的黑影。比他们刚除的那两头更?庞大。 夜空里,那对黄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车,一路随飞而去。 它身体上的炁,连着的方?向。白鹤喃喃:“那个方?向是安王的封地?不错,近日皇帝国库空虚,要各地皇子想办法筹银。安王又要筹银,又要填补军用,听说,他还向封地的各豪族和亲戚动了心思没?有了朱家这一笔,又谁来填呢” 他渐渐明白过来,忽然,英眉弯起,哈哈大笑:“可惜,此鬼,贫道不欲再除!”也除之不尽。 火光摇摇,映红天空。 大火中,似有鬼物结伴而舞。 白鹤道士潇洒地一拱手,说:“‘云真?子’道友,保重!贫道去也!” 一卷鹤氅,竟当真?化作一只羽毛洁白的的鹤,凌云而飞。 鹤飞而歌。 于是,正陷入怪病痊愈,以火光为?喜光的安城百姓,听到歌谣漫漫,盘旋安城。 “鬼食人。 鬼食鬼。 小?鬼尽, 大鬼哭。 相食无穷尽, 世上已?千年?!” 安城小?儿听了,追随鹤歌,也拍着手唱了起来。 从?此后,安城人人能唱此歌。 据说,有朱衣人冒死归乡,闻此歌,黯然神伤。就此出家于安城郊外。 此时,李秀丽走?过洋溢歌声的安城,也学着曲调,一边哼,一边捏着银票,舒展了腰背:“总算能舒舒服服过活一段时间了,先去洗澡买衣服,把道袍换了!” 第069章 六十九 大夏的冬天, 尤其是北方的冬天,滴水成?冰。 虽然步入炼精化炁中阶之后?,对寒冷炎热的耐受力都提高了。 但低阶修士仍然肉身未曾脱凡, 冷照样还是会冷。 李秀丽把自己用棉衣裹成?了球, 厌恶寒冷,也为了躲避恼羞成怒的江侯麾下追兵, 一路向南, 一口气过山岭, 渡大江, 跑到了江南一带。 等她到江南时,最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了,人间的元宵都过了。 早春仍有寒气, 二月末,三?月近, 江南的山寺, 梅花仍盛。 田野间, 绒绒的鸭已经抖着羽毛, 划步水中。游过垂枝下,轻漾波澜, 它低头?衔吃一朵落在水里?的嫩黄迎春花。 李秀丽折了一支早樱,满枝粉团团, 她用力一吹,簌簌如雨落。 绣花鞋儿,碾折了新冒的草尖尖。蝴蝶扇动翅膀, 停在她髻尖尖。 她蹦蹦跳跳, 心?情不错,走过江南乡间的成?荫高树, 走上石桥,忽然探出头?去,临水照影。 春水如镜,映着浓泼浅涂,万种绿。也照着她蓬松头?发黑,鹅蛋脸儿白,杏子红裙薄,颈前明珠晃。 一条大鱼,游过春波。 她探出半边身子,用手中的樱花枝去逗它。 连系在髻间的点缀珍珠的发带,都垂了下去,在水面上晃晃荡荡。 点点粉粉落在水里?,果然引来了大鱼,绕着花枝转来转去。 少女全心?逗鱼的时候,身后?一个身影悄然接近她。 李秀丽头?也不回,后?脚一撩裙子,脚印正中对方胸口。 噗通一声,那人掉下了河去。 她这才回过头?,随手丢掉钓鱼的花枝,一跃而下,从?桥上直接跳到河边。 对真正被她“钓出来”,惊慌失措,满脸猥琐都冻住的男子说:“你跟了我一路,好容易等到这么个僻静野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如果不想在河里?冻病,就?交出你的钱袋来补偿我。否则,你上来我就?踹你下去,让你在河里?冻上半日。” 那男子尝试着爬上岸几?次,果然都被她踢回河中。 少女甚至随手折了柳枝,对准他就?是一阵抽打。 她朱衣红裙,发垂珍珠带,颈系明珠,裙压白玉佩,又生得眉目粼粼貌,看起来是个天真柔美,不知世事的小姐。 奈何极为凶残,柳枝如鞭,溅起带着寒意的河水,抽得他又痛又冷,晕眩渐上头?,竟然避无所避。 男子终于知道自己踩上了硬茬子,忙不迭告饶:“饶命,饶命!这是小人身上所有钱财” 取下钱袋抛给少女。 少女腰也不弯,用绣花鞋尖一踢,踢开袋子,滚出几?枚碎银。 她不大高兴:“就?这些?”手中柳枝高扬。 “还有,还有!”男子忙道,一边解开自己的外裳偷眼觑少女,她睁着眼儿,牢牢盯住他,大大方方,一点儿也没羞容。 没奈何,找不到走脱的时机,只能老老实实脱了外裳,摘下鞋子,把衣角里?缝的碎银子、鞋底的铜子都掏了干净 少女数了数,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三?十多两。 顿时面露鄙夷:“呸,看你油头?粉面,穿绸衣,踩新靴,言语调戏路边卖花女,还以为是头?肥羊!” 男子被她逼着,脱到只剩件中衣,在水中冻得脸色发青、瑟瑟发抖,抱着自己,委屈极了。 那你看起来还垂眉柔目,比春波尚粼粼,一点儿也不像能踢得大男人翻跟斗的练家子呢! “侠女,绕过小的吧!这真是我全幅家当了,一枚铜板也没了!” 李秀丽熟练地把银子装到自己的荷包里?,最后?,一脚踢晕了这个不怀好意尾随她的男人,任他半身泡在早春的冷水里?,扬长而去。 随即就?拎着新到手的银子,先?跑到城里?的酒楼,点了一大桌荤菜。 这是她最近十天,钓到的少数肥羊之一,得犒劳犒劳自己。 遂小心?捋平红裙,才坐下,对自己花光银子前买的新衣服很满意,不打算弄脏。这身打扮很贵,但钓鱼执法,一钓一个准! 一边在周围人的视线里?,旁若无人地大口吃肉舀饭。 古代的物?价一点也不便?宜! 一边扒饭,李秀丽一边想。 一路往南来,她不会,也懒得做饭,雇人也有一系列手续,麻烦,于是就?天天吃酒楼。 偏偏她是个炼精化炁的修士,力气大,但是吃得也多。这七八个大肉菜,于她不过是一顿饭的事。 更有客栈,她要?求不高。但为什么据说是一地府城最好的客栈的上房,还会有虱子啊! 最起码,得干净整洁宽敞向阳没有虱子吧。家具大体都得齐全吧。被褥什么的,也要?崭新温暖的吧。 于是每到一地,总是花钱租院子住。但这样的,总不便?宜。 至于衣服,她倒无所谓。只要?跟以前一样,穿得舒服,看起来颜色款式都过得去,就?行。 只是麻衣磨肌肤,丝绸和其他舒服点的布料,常常不禁穿。 有点颜色和印花的——现代想要?什么印花的布料或者好看一点的衣服没有?这里?有点颜色花纹的衣服价格却都拔拔蹿高。 有时候丢给专业的洗衣婆,有时候荒郊野岭,自己随便?唤水流搓搓。这些天然染色的衣服,就?洗得没色了。要?不,就?是她过山岭的时候勾破划破了。她嫌麻烦,就?买新的。 从?北到南,千里?行路,从?冬到早春,千两银子,流水一样漏过指缝,哗啦啦就?没了。 所幸,她扒饭的时候,后?背也如芒在刺。 因她的打扮、年纪,不怀好意的目光一路不绝。所以她靠正当反击,手里?总能有点快速的花头?。 吃完饭,李秀丽随手在某条巷子里?打晕了尾随的二三?无赖汉,拿走了他们身上的铜板,找到了某个中人。 她一路上住宿——被坑被下迷药;坐船,被坑被下药被彪形大汉包围;吃饭,被纨绔子弟无赖汉联通人贩子堵;连雇人都能遇到里?应外合的拐子。 次数多了,炼化了肝脏,早已百毒不侵的李秀丽,不但能直接用嗅觉分辨出迷药的种类,还无师自通“车船店脚牙”的种种腌臜套路。 甚至能自行找到不用过官府明路的牙行中人。 中人目光在她身上打转,口中道:“小姐要?租房?西州府各县,小姐看中哪一个?我这里?都有可以介绍的房子。” “繁华点的。” “那就?是西州的府城所在县,泉亭县,在江南都是数得上的繁华。小姐要?泉亭县哪里?的房子?偏僻郊外一些的,价格好商量。若要?靠近明胜湖,虽然风物?优美,生活便?利,西州的富贵人家,也多在附近。只是,这价格就?” “明圣湖边的。” “房子也有等分。最上等的带花园,七进,各种家具齐全多是官僚人家略次一些的,也是上等,也带花园,家具也全,五进” 李秀丽说:“只要?是上等的,家具齐全干净就?行。但我姑且先?租到夏至。三?十两。能不能租到?” 中人苦笑:“小姐,您开玩笑罢。三?十两,那偏远地方的宅院,略差几?等的,买都够了。但泉亭县,明圣湖畔的,三?十两,租几?个月,还要?上等院落,这” “你就?说罢,能不能租到。要?是不能,我找其他人去。” 眼看到手的鸭子要?飞,中人犹豫片刻,道:“能倒是能。有一栋极好的五进宅,房主是泉亭县有名的富商,现在已不住西州府了。租一个月也只要?十两不到同样大小、位置的院子,你一个月几?百两人家也不一定愿意租给你。只不过,这家的情况,有点特殊”他支支吾吾,压低声音,森森道:“这房子,不干净!” 他本?以为会吓到这位娇滴滴,疑似逃家的贵小姐,没想到她一听,反而神态兴奋:“‘不干净’?是指有鬼?快说!” “咳,”中人道:“其实,虽说是个‘秘密’,但泉亭县人大多知道。” “这座宅子的真正主人,是我们西州府的一位大才子。才子不幸而亡。后?来,这座宅子被其他人买去,然后?,他的宅邸中,就?有人半夜而哭。主人家无论?夜访日访,甚至让家人埋伏一旁,都只闻其声,不闻其人。有时候,冬日的深夜时分,阴中之阴的时刻,隐约可见扭曲鬼影。时常日久,主人家畏惧万分,不得安眠,身体日衰,赶紧把这房子卖给了一位外地来的富商,自己举家搬走了。” “富商,也就?是现在名义?上的主人,一般进来,也发现不对。他想卖出去,又找不到人接手。要?租,本?地人知根知底的,谁租呢?就?是冤大咳,就?是有不知情的人花几?百两租了,很快就?会发现不对。所以这几?年来,房子一直空置,没有人气滋养,日益荒芜。房主只求尽快回点本?,所以才定了这么个低价。” 李秀丽听得眼睛发亮,愈听愈满意。 有鬼——超凡。 很多人住过,但最多也不过是睡不着。超凡,但弱鸡。 经过朱家一事,这种弱弱的临时溢?*? 出区,在她眼里?基本?等于修为的十全大补丸。 “就?它了!”李秀丽当机立断:“马上就?租给我!” 她想了想,又当着中人的面,摘花般随手一扯,扯下了他家门上的铜环。然后?徒手扭揉,捏面团一样,揉成?一个铜球,啪地扔在他脚下,说:“我很想快点住进这房子。别去找人牙子,别去找鸨子,别去找无赖汉。我也不怕任何迷药。别浪费时间让我收拾你们。懂?” 中人被铜球砸到脚,差点跳起来,看到少女白皙的手掌,又浑身一个哆嗦,立刻捂死了手里?的蒙汗药,猛然点头?:“懂、懂” 在铜球的震慑下,也可能是在不远处小巷子里?某几?个无赖汉鼻青脸肿的模样震慑下,总之,中人和他团伙的速度快得惊人。 这天下午,临时在客栈里?厌恶地打虱子的李秀丽,很快就?被告知,一切已经收拾妥当,连家具和房间的灰尘都清扫了一遍,她可以住进去了。 李秀丽挎着小包裹,推开挂着“文昌阁”牌匾的大门,毫不犹豫、兴致冲冲地跨进了这间“鬼宅”。 第070章 七十 在大夏跑了?这么久, 手头发紧的时候,李秀丽也学会了勤俭持家。 指,吃酒楼不如雇人做饭。 指, 扔衣服不如雇人做衣服、洗衣服。 指, 大房子打扫卫生很麻烦,雇人打扫卫生打水劈柴等重活——这个不用雇, 刘丑作为接近炼炁化神阶段的傀儡, 力大无穷, 自己?就能干。 在这个?时代, 人力十分便宜以?至到了?贱价。 但李秀丽很难雇人。 过官方明路的雇佣,那是?不可能了?。 无论是?幽世阳世,她本体、傀儡乃都挂了?号, 何况“李小姐”本来按古代的风俗,就是?“离奔”而?被除族, 一无身份证明, 二?无家族家人, 三无人脉。 不过, 可喜可贺,在一路跟想要拐卖、坑骗她的“车船店脚牙”们的“帮助”下, 她可以?少操大半的心。 “多给你十两。”李秀丽掰着手指头,对?介绍房子的“中人”数条件:“帮我介绍两个?人来, 不用官府明契的那种。要女的,年?纪大的,老实的, 会烧饭、洗衣服、补衣服。跟她们说, 雇钱按你们行里的规矩的一倍给。” 她说:“当然,你要介绍不老实的、你的某些行当的‘熟人’来, 也行,我会,”她揉了?揉拳掌道:“会让俩变老实的。” 她一个?修行者,为什么还要操心家务?她在现代都没怎么洗过衣服!操纵水流洗也是?洗! 李秀丽委屈地想,今天他?就是?介绍头熊过来,也得给她干家务! “中人”额头滴汗。 所以?,他?昨天帮她租好房子后,明明都已经?销了?旧身份,这位姑奶奶是?怎么找到他?真正的家来的啊!!还一副理直气壮他?们都活该供她使唤的态度啊!!他?们弟兄们好歹也是?泉亭县街头一霸,怎么能给个?黄毛丫头当牛做马 见“中人”不答,李秀丽瞥了?他?一眼:“你不服?” “不不不,小的马上就去帮小姐把这事办妥!”他?立即保证。 少女这才一笑,颇嫣然:“那就看?你的啦!噢,别想着跑。你躲哪我都能揪出来。” 背着手,步子跳脱,走到一半,忽然又停住。 这位姑奶奶又要作什么妖啊! 在“中人”恐惧的眼神里,李秀丽回过头,说:“你,记得帮我买十本话本子。再帮我搞个?旗子,写着‘捉鬼捉妖打神打怪,一次出手二?十两银’。帮我在县里悄悄地宣扬,记住,是?悄悄的,不许搞到官面上去。就说,家里有什么奇奇怪怪不像人闹事的,就来明胜湖边的文昌阁找我。” 总是?靠黑吃黑,不太靠谱。因为人是?会学精的。 像这段时间?,她走在泉亭县街上,哪怕是?换上更贵的打扮,甚至用幻术稍微改换形貌,那些蠢蠢欲动的流氓地痞也少了?许多。 甚至连一些纨绔子弟都只观望不下手了?。 大约是?城中流传起什么“侠女改装惩恶”的无聊传说导致。 李秀丽颇失望。但总不能坐吃山空,接下来还要雇人,还要吃饭,还要租房子。 生活不易,得找点活计干,还要兼顾修炼。 跟老和尚告别前,她向对?方请教,这些生活在大夏的真正修行者,平时的修炼是?怎么做的呢? 老和尚阿弥托佛之后,告诉她:行善积德,为人们排忧解难,慢慢积攒结缘之炁。 但那也太慢了?!得攒到何年?何月?看?老和尚这雪一样的眉毛,这龙钟的老态! 她还等着得道成仙,暴打破游戏公司呢! 老和尚看?她撅着嘴,不乐听这积攒的办法,就说,还有剑侠之仙的另一种办法,即抚平溢出区。 如朱家这样,牵连全城的溢出区,被消灭时,溢出来的人们与此?相连的七情之炁,对?低阶修行者来说,至少可抵数年?之功。 这也是?为什么修行者们听说有临时溢出区,往往都会去抚平的另一个?原因——能够大量与凡人建立密切链接,接受大量的炁。 比起慢慢积攒,李秀丽当然选择快一点的办法。 回到文昌阁,守在府邸里的刘丑还是?毫无警示,显然这段时间?既没有人进到府中过,也没有“鬼”出现过。 李秀丽坐在书房的纱窗后,一边翻着话本,一边把玩诵世天书,聆听随时可能出现的异样“心声”。 耐心等了?一夜。幸好迈入中阶之后,睡眠需求也低了?不少,只头一点一点地,略微犯困。 但一坐到天明,不要说奇怪的哭声了?,连个?春夜虫鸣都听不到。 她气得一把丢下话本,就打算去找“中人”算账——好哇,鬼宅都还有弄虚作假的! 那厮的炁已经?被她认住了?,有诵世天书的聆听,他?们就是?躲到地下,也能被她翻出来! 不等她找出文昌阁里的“鬼”,也不等她上门找茬,“中人”自动送上门,领着两个?局促的中年?妇人来了?,还顺带给她送了?个?好消息。 “这是?何婶子,她是?寡妇,娘家无人,自家又无子,被夫家的族人霸占了?房子,赶了?出来,自己?又因为一场意外瘸了?腿,平日里靠为人家浣衣为生。这是?吴嫂子,她丈夫中风瘫了?,婆婆老迈,孩子幼小一家老小全指望她佣工的钱。” 李秀丽打量二?人。 一个?四五十岁,一个?三十左右。她们身上的炁含着大量愁苦悲伤的白色。诵世天书里,隐隐有几道声音“这家小姐价钱厚道,想不到,赖三竟然也做了?回人,真介绍了?好人家”“我要好好做工。小喜儿又生病了?” 她点点头:“行,就她们了?。” “中人”见她满意,松了?口?气,又压低声音:“小姐,您要的消息,有了?!有位秀才公,据说外出踏青时遇到了?女鬼。回家之后就精神恍惚,常趁家人不备,跑到郊外徘徊一夜,第二?天精神不振地回来,人被吸干了?似的。他?家里人担心极了?,找了?好些道士和尚去捉鬼,都不中用。现在病急乱投医,满城找高人捉鬼呢!” “真有女鬼?”李秀丽气道:“你也说这个?宅子里有鬼。我等了?整整一夜,连声虫叫都没听到!” “中人”赌咒发誓:“真有!真有!而?且就在明胜湖畔!说我们泉亭县有女鬼的,不止这书生一个?!小人没见过,但文人墨客还专门写文章,说每逢风雨夜,湖畔徘徊艳鬼,只青睐才子。有读书人来到西州,专门冲着女鬼去的因为都想证明自己?有才听说这个?秀才也是?跟同窗打赌,去寻那女鬼的。不料当真把自己?魇进去了?。” 少女这才起了?兴致:“那家人的地址在哪?我上门去看?看?。要是?有半句假话,你给我等着。” “中人”提供的地址,离她住的明胜湖内一圈,不算太远。在泉亭县的碧波路。 深巷口?,有一三进的宅子,看?起来也是?有门有户,门前还守着仆人。应当算是?不错的人家。 只薄薄的漆门,掩不住宅子里一阵又一阵的哭声、叫声。 宅院临街,青烟似的杨柳,夹杂粉英桃树,一派春景,都盖不住这一家的愁云惨淡。 正这时,分花拂柳,走来个?朱衣红裙,打扮华贵的美貌少女,到门前问:“老丈,这里是?王秀才家?” “正是?。我家主人姓王,前年?中了?秀才。您是??” “我听说王秀才被鬼魇住,我有些本事,能捉鬼降妖。赖三介绍我来的。” “噢!赖三介绍的那位‘侠女高人’,原来是?您!”老仆十分吃惊:“好年?轻哇!” 但主人家实在是?鸡飞狗跳,无可奈何到了?极点,任何一根救命稻草都想捉住。 老仆赶紧将?她迎进门去,通报女主人:“老夫人,赖三介绍的高人到了?!” 于?是?,门内扶出个?鬓发已参白,打扮得体,保养得宜,只是?面带愁容,时不时拿手帕拭泪的女子。 她是?王秀才的母亲,王老夫人苏氏。 苏氏刚刚被儿子闹了?一通,现在儿媳还在陪着那孽障,她一边拭泪,一边去看?被介绍来的“侠女”。 实话说,赖三是?城里有名的无赖子,游侠儿。家族落魄后,颇是?混迹三教九流,勾结一帮恶少年?,干了?鸡鸣狗盗的勾当。 虽然病急乱投医,独自支撑了?门扉十几年?的苏氏心里也不是?很信他?介绍来的能有什么好人。 她打量来人,却颇吃一惊。 这位“高人”年?只十五六岁,竟跟她刚出阁的女儿相差仿佛,称得上是?少女。 少女颈系明月珠,裙压白玉禁,闪耀夺人。容貌却柔和似春波,十分符合江南士族的偏爱。让出生书香世家的苏氏一看?就起了?好感。 但她举止,又与时下的江南仕女们极不同。竟是?柳腰别宝剑,素手执福旗,步子稳,又轻盈欲飞。要踢到一盆花草时,悬步微挪,连裙边都没有擦到泥土。 并不轻浮,也并不粗鲁,但也并不如淑女们般的温婉。 苏氏看?了?她好一会,暗暗点头,现在倒有几分相信所谓的“侠女”一说了?。 “我姓刘。你们叫我‘小刘’就行。”少女拱拱手,却不大通礼数,竟不问好也不寒暄,也毫无男女大防的顾忌,单刀直入:“王秀才被鬼魇了??人在哪?” “那孽障又闹了?一通,我让他?媳妇陪着他?。刘女侠随老身来。” 苏氏将?她引到主卧,门刚推开,里面就扑出来一个?影子,喊着“卿卿,卿卿,等我!” 竟是?一个?披头散发、眼睛深深凹陷下去一圈黑色,状如疯癫的青年?男子。 他?身后,鬓发散乱,容貌端庄温婉的一个?女子跟了?出来,泪流满面:“娘,夫君他?,他?真不认人了?,药也不喝,符水也不用,还打了?我。”脸上却有一红痕。 这状如疯癫的男子,就是?王秀才。 他?一脱离房间?,就连跌带爬,往府门走,口?中还念叨着:“我找她去,我找她去” 苏氏又怕又怒又悲,气得直哆嗦,连声喝骂,她一个?年?迈老妇,去拉他?也根本拉不动。王秀才置若罔闻,只一心往外走。 见此?情形,李秀丽皱了?皱眉,走上去,抬起手刀,啪,世界安静了?。 王家人赶紧把晕过去的王秀才抬回了?房间?。 苏氏和她的儿媳杨氏,向李秀丽道谢:“如果没有刘姑娘,我们真不知如何是?好。” 苏氏问:“刘女侠,您有看?出这孽障身上的异样吗?”她环顾一圈,打了?个?寒噤:“或许,我家中,有什么异样” 那女鬼,是?不是?跟到王家来了? 李秀丽皱眉,她手里的艾旗纹丝不动,腰间?的蒲剑安安静静。这就代表附近没有任何心怀恶意的超凡存在。 她在王家的三进宅子里来回走了?几趟,均无收获。又去看?昏迷的王秀才。这一次,她沉吟片刻,收起艾旗,摩挲鲤珠,用自己?修士的眼睛,诵世天书的“心声”,去辨别,去聆听。 果然,她在王秀才体表环绕与外界发散的炁中,辨别出了?一丝与他?的炁不相融的炁。 秀才的炁里全是?他?自己?充满八股相关的“心音”。念念叨叨,什么“之乎者也”、什么“我要考中”、“这次的搭题我押中了?”、“我比他?们更有才”、“圣人云”。 唯独那丝炁。 她单手挑起,从诵世天书里听到了?这丝炁夹杂的“声音”,那是?一个?低柔婉转的女声,念尽人间?诗,幽幽而?叹: “春日桃柳,夏日荷;秋来桂子,冬来雪,碧波未冷恩先断” 而?且,生人的炁,大多其质活泼,与四周的炁交融互换发散。 这抹炁,却像冰冻千年?,凝而?不散,不与四周交互。实在非常显眼。 难道果然是?艳鬼,湖畔传说竟为真? 被她摘出这缕格格不入的炁后,王秀才的神情逐渐平静下来,不多时,竟然睁开了?眼,揉着脖子:“好痛,好累怎么好像几天没睡觉了?” 其母、其妻顿时惊喜万分:“孩儿!”、“夫君!” 王秀才发懵:“母亲,您怎么如此?憔悴?宛儿,你的脸颊怎么了??” 苏氏先喜后怒,先前担心万分,此?时啪地赏了?他?一个?耳刮子,打得王秀才脑袋嗡嗡嗡:“孽障,你还有脸说!她脸上就是?你打的!寻芳觅艳,竟然寻到女鬼头上,险些引来这破家祸!” “等修养几日,你就给我跪祠堂反省去!” 杨氏也用帕子捂着脸一边哭,一边小捶秀才胸口?,动作温柔,但力气估计用得不小,王秀才险些没被她捶晕过去。 王家乱哄哄的,李秀丽懒得看?,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缠在她手指上的那缕丝一般的“炁”。 它被抽出来后,仍然自顾自轻歌曼吟,凝而?不消。触之,竟有如触物质般的冰凉感。 苏氏缓过心情,爽快地把二?十两给了?李秀丽,甚至又做主多添了?十两。 李秀丽不要:“二?十两就二?十两。我不要多的。倒有一件事,要向各位打听。” 赖三虽然是?本地人,但他?是?个?不学无术的无赖汉。对?读书人之间?流传的传说,不太清楚。 眼前正有一个?当事人王秀才在这里,她正好问仔细,到时候去湖畔捉临时溢出区也有准备。 是?,临时溢出区。从她捕获的这缕不散之炁来看?,明胜湖畔,大概率真有东西。 也是?从王家,她得知了?明胜畔,那个?“女鬼”的具体传说。 王秀才捂着被老娘打红的脸,喏喏说话,都不敢看?李秀丽一眼:“女侠,是?这样的。那个?‘女鬼’,其实是?我们泉亭县已经?流传了?近千年?的传说。” “从前朝的前朝的前朝的前朝,明胜湖畔,就有女鬼传说。传说,此?女名唤卫小玉,活着的时候,是?西州一位艳名与才名广播南北的歌妓” 100-110 第101章 一百零一 大周也正在早春时节。 新?年过去不久, 春雨如酥,绵绵不绝,唤发绒绒草, 大地像披了绿毯。 江南的一座繁华大城, 唤作临江府。出了城郭,再去百里余, 下辖有一杏花村。 村里也翠丝新?长, 柳叶新?发, 像青青野烟。团团粉白花, 从村头开到村尾。 村头有一株最高大?的杏花树,年岁古久,据说已长了数百年, 年年满树满枝,花开灿烂, 似凝雪、如云霞。 村落亦因?此树而?得名, 村里的其他杏花树, 都?是它的子孙。 老?杏花树旁, 正是一条往临江府去的必经小路。若不走官道,也不坐大?马车, 就?必得行?经此地。 路旁,树下, 就?坐了一间小小的茶摊,招待来往行?人,供避雨、解渴。 茶摊来往五湖四海客。有文人雅士, 惊叹春色盈野, 莺鸟掩映花枝间,就?坐下, 点一杯茶,在杏花下慢慢缀饮;也有扛着锄头的,或寻常百姓,走累了,要一盏茶,牛饮而?尽,不知觉背篓、头发或粗麻衣襟间,落了花瓣。 “店家,要两碗散茶!”有两个?簪花书生,从杏花村里转出,赏了一路的野趣村景,踏青尽兴,口渴难耐,便?也坐下茶摊,捶捶腿,要了两碗茶。 “来喽来喽!”店家忙送上茶饮。 其中?,黑脸硬须、膀大?腰圆的书生,扶了扶鬓上的花,深深一嗅:“不错,花香浓而?不腻。这个?村子的杏花,我就?说这里的不错吧,虽然开在村郊野地,比起王公大?臣们园林里娇惯的花卉,更?别有一番天然风致,山野灵秀之?气。一路上,还遇见好些个?同样来此赏花的临江同窗呢。” 另一个?白面的瘦长书生,则叹道:“唉,这几日,玉京之?中?,朝野诸公之?间,情势何?等紧张;大?周与狄国之?间,又何?等紧张。狄国骑兵,借着四王子遇刺的名义,逼我朝交出凶手?,简直就?要逼近江畔了。临江府靠近江岸,若金骨那王帐率狄兵渡江,首当其冲的,就?是临江府。如今漫步杏花村的闲情,又能维持多久呢?” 黑脸书生道:“你我功名未就?,又手?无缚鸡之?力,再怎么样,也轮不到我们上阵杀贼。再说了,有华将军在,狄人岂敢渡江?” 白面书生又叹了口气:“可是,虽先有官家指天称愿,龙女法场逐天狗,后来,张指挥使、林宰相等又据理力争,豁出性命,当庭对?峙黄宰相。最终,保了华将军一命。但在黄宰相等人的坚持下,将军却被夺了官位,贬为?庶人,扶老?携幼,举家为?耕作。原本的华家军,也多有离散、拆分。敌军若至,连军旗都?不全,何?处遣将军?” 咕噜噜大?口灌下茶饮,黑脸书生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甚粗豪:“怕甚!只?要华将军还活着,当初,华家军不也是他从无到有,一步步拉出来的?廉颇八十能杀敌,何?况华将军还不到四十岁,头发尚青,膝下更?有个?十二从军,战必胜的麒麟儿,今年才二十一岁,堪称后继有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店家来问要不要续茶,正好听到他们在谈论华将军。 要说别的什么之?乎者也,店家也不懂。说华将军,则大?周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店家为?他们续上茶,插嘴:“哎呦,这位郎君说得是。只?要华将军还在,我们啊,心里就?安定。这贬官有什么要紧?贬了,还能再当嘛!我可见过很多当官的,被贬,失魂落魄地经过这,喝我一碗茶。过一二年,又风风光光地回城里,又喝我一碗茶。” 白面书生饮下茶水,恨道:“唉,连卖茶的,也知道,将军在,心安定。满朝诸公,却大?半是软骨头。当日朝堂上争得个?乌烟瘴气,那情形,都?传遍了玉京。” “我当时在玉京,听说,大?官人们,有说北伐劳民伤财,何?不安稳守住江南的。有说,牺牲一个?华武兴,就?能安抚狄人,甚至能换回皇室宗亲,何?不作此决意呢?甚至,有劝官家向狄人称臣的。笑话,前二帝被掳走,已经何?等耻辱!大?周的汉家天子,若再奴颜屈膝,向狄人称臣,何?异于当年牵羊之?耻!” “黄宰相意欲冤杀华将军,大?半文臣,我看却都?是默认的!当日里,韩指挥使、林宰相等,势单力孤,若非‘太乙观’的道人,当众摆卦,言说杀将军不详,说服了信道的官家、部分大?臣,今日还不知如何?呢!诸公满腹经纶,却昏昏然,尚不如羽士们清明!” 茶水激动了头脑,他愈说愈怒,竟慷慨站起,横眉怒目。 黑面书生连忙拉扯同伴,忙嘘了一声:“冷静,冷静!须知祸从口出!”他附耳,压低声音:“陆兄,因?此事,韩指挥被逼得脱袍交兵,紧闭在家中?;林宰相摘了紫袍,被贬琼州岛。有多少当日跪求官家的各部青年官吏,更?被黄党诬陷下狱啊!如今,玉京之?中?,正大?肆搜捕当日万姓血书的带头人、为?华家请免的读书人。你我避祸临江府,更?应该谨言慎行?!” 见茶摊的其他人也频频看他们,二书生付了茶钱,便?赶忙离开了。 二人走后,茶摊里一时默默。 一商人说了句:“书生激昂。”但又何?尝有错呢? 店家也叹了口气,只?转了一圈,拱拱手?:“今日都?是熟客,书生们也为?的是不平,大?家伙都?管住嘴巴!” 人们忙说:“使得,使得!” 一个?石匠擦了擦嘴角,拿起工具,便?要走。 店家收了他递过来的茶钱,笑道:“今日又有什么活?平时你都?要坐半个?时辰的。” 石匠笑了笑,神秘道:“是咧,接了个?大?活!” 过了一会,又来两个?官差,颐指气使地白要了两碗茶水。 店家忍气吞声,赔笑:“差爷是路过这里?” 官差一屁股坐下,倒尽茶水:“不,我们就?是到这来贴榜的。说是玉京发来的海捕文书,要捉拿一女子。你这人来人往的,也贴一张!” 便?直接在杏花树上糊了一张画,画了个?淡淡眉毛、细长眼睛,圆圆的樱桃嘴儿,耳垂下坠,面庞大?得占了半幅画,白胖得像个?饼子,头上还顶了两个?树枝似的角。 但这通缉令的画像旁,既无姓名,也无具体?的年龄、籍贯,只?写个?性别,简单地说了此女的外貌,大?约是长角、肤白、高挑,红裙。称这是刺杀狄国王子的妖女,若能缉拿,赏金二十万。若能提供线索,亦有白银二十两。 官差向四面的茶客喝道:“除此外,还有口谕,民间不得私自建造庙宇,供奉甚么‘龙女娘娘’!若有发现,一律捣毁,建造者皆狱!” 例行?公事完毕,他们也不太在意,又卷着画像,往杏花村里张贴宣告去了。当然,茶钱是不曾付一枚的。 等官差走了,茶客们也都?知道,这通缉的,必然是法场上驱逐天狗,救下将军的红衣龙女——这七八日,连杂剧都?演起来了! 便?议论,都?说:“好荒唐。自古来有通缉人犯的,哪有通缉鬼神的?” 看见官差,行?人也都?不进来喝茶了。余下的茶客们喝得差不多了,谈论一阵,也纷纷散去。 店主见生意被搅,很是不乐,见到那张画像就?来气,想撕了了事,又不敢。 正站在树前看着画像,忽然杏花簌簌而?落,盖了他一脸。 花枝摇动,簇簇的浓淡云霞被拨开,高大?的树上,显出一张雪般的脸庞儿。 一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坐在树枝上,扶着树干,蓬松的漆黑发,挽作小小的双寰髻,只?缠饰以珍珠发带。穿天青色的袄子,臂上缠着白纱帛,手?里捏着一本书,荡着鹅黄的裙儿,一下一下晃着绣鞋。 那张比杏花淡洁的鹅蛋脸,原本线条柔和极了,庄严时当如少女观音,嗔笑时应如春波粼粼。 但此时,她居高临下,龇牙咧嘴,一脸怪相,便?显得眉尾低去的细柳眉,都?不那么客气。 她还折树枝去砸店主:“喂,别发呆,叫你呢!” 一副年少菩萨像,声气却似个?恶童。 店主一下子回过神来了,捂着额头,退了一步,道:“小娘子,你怎么坐在树上?快下了,别坐折了杏花枝,我还要拿杏花做香饮呢!” 少女道:“你回答我的话,我就?下来。你们刚刚说的‘太乙观’是什么东西?” 这倒没什么稀奇,大?周人都?知道。 原来,大?周崇道,从皇帝到百官,都?喜欢与道观、羽士往来。甚至,上一任皇帝自己都?兼出家,给自己取了道号,养了颇一批道士,甚至还封官。 原本得意的叫什么“觅真观”,盛宠无二,堪称国师。 后来,不知怎地,就?悄悄地被另一处道观顶了,那道观结交文武,连原本不满皇帝偏爱羽士的大?臣们,也颇多赞誉。 此观如今成了大?周一等一的大?观,王子皇孙,妃嫔夫人、公卿贵妇,无不争相拜访,就?叫做“太乙观”。 李秀丽听得很惊奇。 她前几天学会御风术之?后,整整玩了快两天,才想起丁令威的托付,就?打算去找太乙宗的门人。可是,忽然发现,事出突然,他只?告诉她,要把这信物交托他的同门,却完全没告诉她地址和找谁啊! 偌大?的人间,叫她哪找去?更?懊恼的是,因?此,她才一拍脑袋,想起,她也把傀儡刘丑忘在大?夏了! 这七八日,她出了山林,一边在周围游荡,一边试探这个?阳世的深浅。顺便?,摘了颗发带上的珠子,换了身衣裳,让当地妇女给她重扎头发。 却发现,这个?阳世好像并不如丁令威嘴里说的,好像即刻要崩溃,虽然一路被打得丢盔弃甲,缩在江南,但还有点样子。 但有一件:她在这里,几乎看不到,也感知不到大?夏那样的幽官们。 这里的城隍、土地,真好似纯然的泥胎石像,无神也无灵。皇帝百官,也没有一个?修行?者。 否则,早在她大?闹法场的时候——她现在知道自己当时撞上什么场面了,就?该被幽官们满城地追着了。 今日里,因?春风正好,她随便?选了一颗树枝最遒劲,躺得最舒服的杏花树,翘着脚,随便?摸了一本教科书,拿着它,做几道题,果然就?睡意上涌,在树上眠去。 但以她如今的修为?,即使是睡梦中?,这些人的谈论,也声声入耳,一字不漏。 “太乙观”三个?字更?是瞬间让她清醒过来。 太乙观。 太乙宗。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说不准,正是仙鹤的同门。 她正思量之?际,从村子里,气喘吁吁跑出个?村童,叫道:“三叔,三叔,大?事不好啦!石匠跟赵家大?哥他们,跟官差打起来啦!官差他们上、山查看,说石匠和赵家大?哥他们,私下修龙女庙!” “什么!”店主一怔,登时心急火燎,连摊子也顾不得,便?匆匆往杏花村赶,半点停顿也无。显然,根本没把细长眼、白胖脸的画像和树上少女联系起来。 闻此言,李秀丽却升起了好奇:龙女庙?按他们刚刚说的,这不就?是给她修的庙吗? 她脚尖一点,踩着春风,跟了上去。 第102章 一百零二 杏花村后有一小丘山, 不算高,林密草深,但物产贫瘠, 连梯田都垦不出?几亩, 果树种在这,也往往果小酸涩。 有富户买了半座山, 便?嫌累赘, 搁置不管, 勉强用围栏略作标记。 但剩下的?山, 却足以供附近的?村民砍柴、采药、偶尔挖些野菜,又有杏子结出?,可以尝鲜、买卖。 也因此, 杏花村在临江府,算是比较过得去的村落。 这些年来, 北方?剧变, 继燕云十六州之后, 大周仅剩的?拒外族的?国之藩屏——北地三镇, 又被狄人拿下。以至于中原门户大开?,国都城破, 前二任皇帝,皆坦身牵羊, 膝行献国,与?王子皇孙、妃嫔公主?、文武公卿,俱被狄国俘虏。 唯逃得一个如今的?大周王爷, 一路抱头鼠窜, 逃至江南,依仗江河天险, 继位大宝,改原南安城为“玉京”,再起国祚。 皇帝都已南逃,中原故地,百姓命运更是流离惨烈。 狄国铁蹄,踏破汉人都城,肆意屠杀汉民。中原义士、义军络绎不绝,狄人镇压就更凶恶。 因此,大批的?北地的?汉人百姓,都纷纷逃向?南方?。 许多人千辛万苦,过河渡江,总算在江南安顿下来。 但更多的?百姓,却埋骨路旁,更是被狄兵堵在河畔,杀得血染河水,尸首堵得大江几乎断流。 临江府作为江畔的?繁华大城,自?然也逃来了许多渡江的?北地百姓。 华武兴在江北抗击时,救下了众多民众,即使他被九道金牌勒令南归时,依旧用大军,为许多逃难的?中原百姓开?了一条路,自?己率兵为百姓断后。 于是,中原百姓,数十万人扶老携幼,衣衫褴褛,随华家军南渡。 江南的?土地本?来就瓜分殆尽了,甚少闲田旷土。 逃来的?百姓让田地更加紧张,何?况华家军每次北上,都随军而来大批民众。 但这些都是故国之民,是原北地汉民,随军南下,都“心向?王化”,大周不能不安置。 附近州府,但有稍微余地,皆分派南渡之民。 临江府处在江畔,不但有朝廷分派、华家军当时请求安置的?百姓,还有不少自?己逃难来的?民众。 杏花村,就安置了几十号的?南渡百姓。 这几十号人,都是当时随华家军渡江来的?。 当时,华家军刀枪犹豁口?,甲胄尚滴血,连骑兵的?马都有缺耳朵少尾巴的?,显然血战之后,连休整的?时间都没多少。 回京复命之前,华武兴之子,华云飞身披盔甲,脸颊上还有伤痕,就亲自?登门拜访临江知府,请在临江府留下一批百姓。言说,这些人中,有中原自?发抗击狄兵的?猛士与?其亲眷,路上也曾襄助华家军砍杀狄兵,有功。请好生安置。 朝廷听说了这件事?,甚至还特意批准开?拓山林,挤半干衣服似的?,从当地豪族那化来了近百亩地,用以安民。 这其中多出?的?五十亩地,就是分给了杏花村,还许以山林的?更多使用权。 因为那几十号人中,有十七人,选择在杏花村里安身。 这些都姓赵,乃是一族子弟。其中为首的?,唤作赵子英,就是那位华云飞曾说过的?抗狄义士。 杏花村是个大村,村民近四百人,大都同?姓。赵家人来了之后,与?村民相处得却很不差。 第一,这十七人基本?上都是健康强壮的?青年,连其中的?五六个女眷,都习武练刀,且因为他们的?到来,杏花村多了五十亩地;第二,概因赵家人很有教养,不但人人识字,又都会些铁匠木匠养蚕织布刺绣乃至给人和畜生看病接生的?硬手艺,还被领头的?赵子英管束极严,几乎令行即止,简直当做兵卒管束,进城务工、四野卖手艺,田不够,也可以活得相当滋润;第三,赵家人渡江之前,就与?杏花村这边,有较远的?亲戚关系。 所以,即使能去更好的?地方?安置,赵家人依然婉拒了知府的?好意,落户杏花村。 赵家人非常感激华将军父子,只是因某些原因,不曾加入华家军。华将军父子被含冤下狱,污蔑为造反的?消息传到临江府,他们极气愤。 赵子英带着族人,亲自?写了一份血书,走遍临江府,邀请所有愿意的?北来百姓,签下万人手印,带着血书,准备去玉京之中,向?官家递上血书。 因收集血书,他们晚了一两日,民间就已经传开?。 说华武兴父子已经被推上法场,却被龙女救下了,驱赶天狗,映证了官家口?中的?“天日昭昭,则将军无罪”的?誓词,从而暂时免除了性命之忧。 赵子英一家听到华将军被贬为庶人,举家田野耕作,终于逃脱牢狱,这才松了一口?气。心中感念救下华家人的?龙女。 这几日,听说各府都有人打算建龙女庙。 赵家人也忙凑了银钱,邀请石匠,也要在杏花村的?丘山上,无主?的?空地,为龙女立一庙宇。 既然不占杏花村的?地,村民们也不觉有异。 何?况大周民间本?来就祠庙甚多,什么山神石头仙的?,都能有庙有观。多一座新鲜的?龙女庙,也不稀罕。 哪知道,官差前来巡村贴通缉令,宣告村民。 石匠和他两个儿子,正抬着粗粗雕出?个人形模样的?石头神像上山,还有赵家人抬着几块大木头,提着漆桶,捧了砖瓦,拿着斧头、锯子、凿子,一大伙人结伴往山里走。被官差撞了正着。 见此情形,不由官差不起疑,暗中跟了上去,果然发现他们在山腰的?林中空地,依凭原来的?的?一座废弃荒庙,重新扎下梁柱,砸实土地,修补砖瓦,打扫庙宇,更换牌匾,雕琢新神像,替掉旧的?不知名残破神像。 干得热火朝天,几日功夫,就像模像样起来。连神主?牌都准备好了,就放在大松树下。 官差定睛一看:那神主?牌,赫然写着“赤霞龙女”四字。 龙女无名,不曾留下尊号于世。但因她?当时着红衣,飘拂飞升时,宛如赤霞。 所以,民间悄悄地流传开?来,都称其为“赤霞龙女”。 这还了得?他们就是来张贴海捕文书,通缉这妖女,顺带警告百姓,不准修其庙宇的?。 结果这群人就在他们眼皮底子下修起龙女庙,一点面子也不给! 双方?当场就起了口?角,官差欲砸神主?牌,登时惹恼了赵家人。 赵家的?汉子们挽着赤胳膊,个个精壮的?背上还在淌汗,虎视眈眈,围了二官差,双方?对骂起来。眼看脸红脖子粗,就要动手。 上山看建庙热闹的?村童,见势不妙,赶紧撒丫子下山,跑到村口?叫卖茶的?店主?。 只因店主?就是村里与?赵家有血缘关系的?老人。又因他经营着得体的?茶摊,消息灵通,收入不错,在村里颇有威望,经常弥合外来的?赵家与?村民的?小矛盾,赵家人也敬重他,能说得上话。 店主?跑得快吐舌头,汗流浃背,总算赶到了山腰的?林中空地。 好险,双方?还在对峙,并没有演化到大打出?手的?场面。 赵子英年约三十,个子很高,比二官差高了一个头出?去,八尺不止。阔脸方?面,浓眉星眸高鼻,皮肤类铜色,挽着裤腿,光着膀子,一身腱子肉,捏着碗大的?拳头,往那一站,像座铁山盖下,看着就是个能徒手打虎的?赳赳武夫。 他身后七八号的?赵家子弟,也没一个好相与?的?,都是二十左右,皆膀大腰圆,怒睁双目,个体都不矮,气势凶猛。不像南人,更似齐鲁、幽燕一带的?子弟。 在他们的?包围下,二官差简直像两只小鸡仔,被围在中央,冷汗直淌,口?中还要强撑面子:“你们想干嘛,我、我告诉你们,你们这是不遵官府号令、袭击官差” 赵家人都没说话。虽一脸怒容,却只围着二人,却一动不动,好似无意,却将二人的?突围之路都堵得严严实实。都等?着赵子英发话。 赵子英操着一口?中原官话,道:“两位差爷,勿冤枉好人。我们自?在这里修庙,是你们上来就要砸我们的?庙。这一砖一瓦,一木一石,都是我们自?家凑的?钱。我们只是保护自?家财产,阻拦二位打砸罢了。” 官差冷笑:“你们修这妖女的?庙,岂不知她?闯法场、犯罪责,是刺杀四王子的?钦犯!” 赵子英惊奇道:“噢?龙女刺杀了我朝的?四王爷吗?” 官差道:“你耳朵聋了,我说,她?是刺杀狄国四王子的?钦犯!” 赵子英这才正色道:“狄国四王子,曾在战场与?他的?父兄,纵马中原,杀害了不知道多少汉人百姓,还要威逼我朝杀害忠臣良将,乃是大周之仇敌。若有人宰杀了此子,便?是我大周之英豪,汉家之巾帼!神鬼之英杰!身为大周人,反而为了仇敌而通缉追杀此等?巾帼英豪,甚至连人家的?一座庙都容不下。差爷,你也是大周人,不觉得羞耻吗?” 他字字铿锵,音色浑厚。 其中一个脸上有一小块青斑的?官差听了,怔怔的?,竟然羞愧似的?,略低了头。 另一个咽了一口?唾沫,沉默了一会,磕磕绊绊道:“休得狡辩!上意自?有决断!我们也是奉上官之命!你们今日分明就是在修龙女庙” 赵子英也不分辨,只道:“如今江南各府,临江府四下也有。都有修龙女庙的?。大周淫祠横行,按律,擅自?修建非官府祭祀的?神鬼庙宇,皆应捣毁。却仍然遍地多是如此,上官们难以管束。难道差这一座藏在山林里,几乎不见天日的?龙女庙吗?又非真神,只是泥胎木塑而已。二位,容情。” 便?伸出?手,递了一个荷包,打开?,里面装着十两白?银。 他伸着手,一动不动,铁塔似的?挡在二人身前。其余赵家子弟,异口?同?声,洪亮之声震飞了山林之鸟:“容情!” 官差一是寡不敌众!二是也被说动了少许,社稷动荡,二帝被抓,皇室南逃,又有华武兴之案,天下人皆冤之,连街边无赖儿都叹息几声时局,谁人心里不有点嘀咕?三是,确实,庙宇其实并不重要,人都没抓到,管什么庙?这么多地方?现在都公然在建龙女庙,差这一座建在山上的?庙吗?大人物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不耐烦管,他们这些底层的?差人,也只是例行公事?。 何?况,谁与?钱过不去? 便?哆哆嗦嗦伸手拿了钱,扭头就走。 赵家人也很守规矩,见他们拿了钱,赵子英过来一个眼神,就让开?了,还有人亲自?陪他们下山。 “三叔”在一旁看了半天,看得额头涔涔冒汗,等?官差走了,才上来说:“子英啊” “你们与?官差这样,也太” 赵子英摆摆手:“表叔公,您放心。不会牵连村里的?。如今时局,临江人心不安,官府就那么硬气?那两个当差的?,不过是例行公事?,他们的?上司,也只是应付上官。不会再来问此事?的?。若有,我们赵家一力?承担。” 很多村镇一姓一心,甚至还有举村结社,坑害外人,杀人祭鬼的?。以前。在故京时,社会较为安定。官府严查杀人祭鬼之事?,一旦查到,就是全部砍头。 就这样的?严厉,还力?有不及,不敢轻易深入一些村子。 何?况,值此动荡之际,应付狄国,安稳国祚在江南,更来不及,哪有力?气管? 无非是狄国逼几个朝廷的?朱紫软骨头,软骨头再逼下面的?小软骨头,小软骨头再逼惫懒小官,小官再遣各地,各地嘴里明面上应付。然后以玉京为中心,逐级递减搜查力?度。 何?况是临江府,此等?安置了不少南渡之民的?新“边疆”,如今更是不好管束。 到杏花村,不过是随便?贴几张图便?罢。 黄宰相的?淫威,固然可以贬将军、谪朱紫,真到了这等?僻野之上,还不如十几二十号的?拳头和几许银钱管用。 打发了“三叔”,赵家人又找回躲起来的?石匠,继续修缮龙女庙。 龙女庙已经有个大致的?样子了。 他们挂上牌匾,上书“龙女庙”。 又把那尊初有人形的?石像先树好,日后再慢慢打磨。 天色已晚,神主?牌放在石像前,赵子英又在牌前竖了个铜香炉,供了瓜果,点上三支线香,领着子弟们,拜了一拜,曰:“明日再来继续修庙。” 他们一走,鹅黄的?裙裾从山林里一荡,李秀丽迫不及待进了庙。 她?仰头看看那石像,石像还没琢出?容貌,只有个大致的?人形。隐约可见,广袖流云,璎珞垂裙,帛带飘飘,头顶龙角。 神案前摆的?木牌,上面写着?*? “赤霞龙女”,四个金漆的?大字。 李秀丽举起指尖:“‘赤霞龙女’?普通!改改!” 改改什么呢?宇宙第一至高仙?还是叫乾坤无敌傲天神?她?想了半天的?称呼,称呼越想越长,都不是很满意,木牌这点地方?都不够刻了。 最后,想了想,放下手,算了,暂时还是赤霞龙女吧。 她?随手又抓了一个供奉的?大枣子,咬了一口?。还可以,甜。 她?在庙里上蹿下跳,一会扯扯帘幔,一会围着庙前后打转,一会嫌弃石像粗糙,一会觉得香炉太小巧,不像其他庙里的?那么大一个。 她?来到异界半年多,还是第一次,有一个别?人单单为她?建造,专属于她?的?地方?。 虽然他们不知道,地方?也小,但是给她?建的?,那就是她?的?啦!她?收下了! 李秀丽向?来颇有点霸道,立即不客气地把这庙宇划归自?己所有。 挑三拣四,最后盘腿坐在石像头顶,咔擦咔擦吃果子,居高临下,像环视领地,打量这座小庙。 心里盘算着,她?现在刚来到新的?阳世,买完新衣服,口?袋一文多的?钱没有,也不想委屈自?己住山林。 正好,去看看龙女庙附近有多少座,瓜果供奉,都归她?啦。 此时,夜色已降,庙外山林漆黑一片。 漆黑中,却传来一个吭哧吭哧的?粗哑声音,恼羞成怒,由远及近:“是哪个混蛋,推了我的?庙,占了我的?地方?!” 第103章 一百零三 夜色深沉, 山林的阴影显得更浓,如墨汁浸染。 唯一的点点亮光,是新修的龙女庙中, 神像前点的一根香烛。 山风忽然大作, 吹得半阖的门扉嘎吱作响,吹得烛焰摇曳, 庙内明暗动荡。 但无论山风如何鼓劲, 烛焰或缩至米粒大小, 或者东倒西歪, 却始终不灭。 随风而至的咆哮愈来愈近。 粗哑、像磨过沙子。洪亮,像破锣鼓。风也渐渐夹杂了泥兴起。 “混账草头神,尔敢霸占本?座之庙, 推倒我?的神像!我?要撕碎你!” “哗” 风变大了,终于向内吹开了庙门。 淡淡的薄雾笼罩了半个丘山, 烛光大致照出了来“人”的模样。 一只人立而起的巨型老鼠, 体?格比成年男子还?要高出半个身, 接近两米。 四肢较短, 但粗壮。 两只黑豆眼,门齿突出, 像两个大铲子。全身覆盖褐黄色的皮毛,此时一边嗅着铜炉里?的青烟, 一边馋得滴口水,一边张牙舞爪地恐吓,毛发冲天而起, 竟像钢针铁甲。 准确来说?, 这是一只硕大的田鼠。 见了它的模样,帘幔后, 石刻的神像竟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嗤笑声。 帘幔被一只素白的纤手撩开,指甲修剪整齐,是淡淡的粉。 帛带如云,垂下臂弯。鹅黄裙儿上的璎珞倒映烛光,微露嵌玉的绣花鞋尖。 少女挽剑,从帘幔后,漫步而出。 她容色柔美,衣饰考究,环佩叮当,竟像个大家千金女,缓步离香闺。却不知缘何,出现?在这荒山野庙之中。 上下打量大田鼠,少女轻蔑道:“我?说?是什么‘神灵’,口气这么大,张口就说?别人是‘草头神’。原来是一只粘泥鼠类。” “之前就闻到这里?附近的炁有点不对。果然藏了个浅浅的洞天。” “你的脏臭老鼠洞是自己塌的。久无?人烟,都?墙倒柱歪了。自己不要,任由荒芜,怪谁?还?‘撕碎’我??呸!这是凡人给?我?新修的庙,归我?了。快滚,别逼我?揍你。” 这本?来就是荒地破庙,地本?无?属,庙更风吹雨打,都?塌成什么样了。连洞天气息都?快散去?了。可见神主久不在其?中维护,供奉者也都?遗忘了这里?。 之前这耗子怎么不来? 是供奉她的赵家人,自己出钱出力,砍去?四周荆棘,辛苦重整庙宇,再?燃香烛烟火。 现?在庙修好了,这老鼠就嗅到味道跑回来了,还?张口就是骂她混账,要“撕碎”她。 看在它是原主的份上,她还?与这东西勉强讲了几句道理。 以李秀丽的脾气,觉得已经是非常客气,非常有耐性,非常给?它面子了。 熟知,她三次启唇,“粘泥鼠类”、“脏臭老鼠洞”、“快滚”。 句句戳得大田鼠怒冲头脑,连衡量双方实?力都?忘了,竟咆哮一声,粗短四肢上的利爪,獠牙,都?瞬间暴涨,直朝少女扑去?。 这是它的洞天,由人类供奉之时的情绪波动之炁,或者叫做“香火”凝成。 如今虽然浅淡,仍算是个洞天,在这里?,它的力量得到大幅的增添,能跨到中阶。 这个可恶的占庙者,今日就要血洒当场,成为它重返道场的第?一个祭品! 见它如此不识相,李秀丽也很不高兴。 她难得耐心跟“人”讲道理。它区区炼精化炁初阶修为,却妄言称神、蛮横逞凶,找打! 只是着实?嫌弃接触臭老鼠,便反手一转,流云般飘逸地飞至梁上,扑下,用?蒲剑对着它的脑壳猛然敲了下去?! 咚—— 金铁相触之声,田鼠的脑门子上立刻凹陷了一小块。 双方都?有些意外。 李秀丽意外这老鼠的皮糙肉厚程度。 田鼠则头晕目眩,骇然止步,发现?这柄剑里?泄出的灵炁,呈烟状,环绕剑柄,时而有丝缕震荡,但凝烟不散。 这是使?用?法器者修为接近或者干脆步入炼炁化神的象征! 它就算有洞天的加成,也打不过她! 本?来,它见这小丫头十五六岁,就是放在一些中、大型的门派里?,以为也最多不过炼精化炁中阶的修为。 被怒火冲昏的鼠脑像被冰水浇透。 田鼠本?扑向石像的动作,扭了九十度,转身就往庙外逃去?。 这回轮到李秀丽不放过它了。 田鼠的速度极快,但她的速度更快。 她脚托清风,飞空而追,马上就要追上它。 田鼠回头一看,见青锋剑近在咫尺,剑尖的炁几乎都?要削秃它尾巴皮,肝胆俱裂,也顾不得藏一手,忽然间,一头扎向地面! 硬地泛起波纹,竟似沼泽,田鼠一头扎进了泥土中,如鱼入水。 砰—— 蒲剑深深扎进泥土,力度使?剑柄嗡鸣摇晃不休。 李秀丽拔出剑,皱眉,用?诵世天书,去?感?知四面八方的炁。 吃了一惊。与那田鼠相同的炁,竟然遍布方圆数十上百里?。这些炁很单纯,都?只散发着几个反复的意思“吃的”“饿”“吃的”“繁殖”“受伤”“吃的”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些山下的凡人送来的心声。 根本?没法从那么相似的炁中,分辨出大田鼠的去?向。 李秀丽随便找了一个最近的炁。 一剑扎下,提出。 剑柄上穿着一只眨巴豆子眼的普通田鼠。再?找,依然如此。 蒲剑根本?无?法伤害对她没有恶意的俗世生灵。 李秀丽皱了皱眉,将剑上的两只鼠串抖了下来。 两只田鼠被蒲剑“穿胸而过”,但被抖下来之后,胸口的皮毛都?没缺半点,只是有些菖蒲中毒,晕晕乎乎地走了几步,慢慢缓过来,又就活蹦乱跳地钻回洞穴去?了。 李秀丽对战动物?修行者,即妖类的经验不多。 那头大耗子,竟然入土遁去?,又借无?数其?他动物?的炁遮掩去?向。 她虽然如今修为接近化神,但到底还?没真正迈过那个坎,又尚未习得化神的种种五行法术,没法土遁跟上,真被它逃走了。 她跺一下脚,这只耗子,最好别被她逮到第?二次! 不过,谅它也不敢再?来招惹她。 小小地出了一口气,李秀丽回到龙女庙中,扶起被山风吹倒的神主牌,心想,但这样看来,倒真是有意思。 一只炼精化炁初阶的耗子,是怎么做到塑造出专属自己的洞天?难道跟凡人的建庙祭祀供奉有关? 须知,当初的河神,其?实?她现?在想来,修为也不高,不过是炼精化炁中阶。 但它身为龙王偏爱的私生子,占据一方,要一城供奉,集石城举城三十年之沸动七情,除了自己修炼之外,竟然也在莱河之下形成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洞天水府。 所以,“黑猫”虽然徘徊莱河畔,想要报复,却迟迟不能深入河底的水府。概因那洞天之中,对河神力量的加成太大了。 而仙朝的幽官们,修为最低也有炼炁化神,各个都?坐庙宇,受供奉,它们也往往能在山河社稷图的基础上,掌以自己庙宇为中心的一方洞天。 正好,这座龙女庙也将要建成。附近的龙女庙,听说?也在建造。 她现?在也有指向自己的庙宇了,李秀丽心中很感?兴趣,便想,再?过三四日,等这座龙女庙初步建成。赵家正式开始祭拜、供奉时,她倒要看看,会有什么神奇的变化。 至于去?太乙观送信物?,迟几天大约也没事。这些天听来的消息,那太乙观在大周呼风唤雨,神气得很。 哼,那丁令威,不讲义气,说?什么送信物?,她看是,有大半的原因是想押着她受管顾,找人来唠叨她! 从张白到丁令威,他们太乙宗的这俩,都?爱管人,又啰嗦,最多是管的方式不一样。总让她想起自己的班主任和老师们。 因此,一想到要去?见太乙宗的人,她就觉得仿佛要被送到老师跟前那样,头皮发麻,犯了拖延症。 便又盘膝坐下,拿了个果儿啃着,随手翻开一本?语文书,撑住眼皮,开始背诵课文,炼化鲤珠中的文炁。 ** 与幽世重叠的泥土中,“田鼠”一口气盾了数里?,炁都?耗尽了,发现?身后的追兵没有追来,才从地底爬出,大喘了一口气。 它又气又悲,恨意翻涌:“杏花村的这群凡人,无?情无?义!我?当了这么多年的‘田神’,庇护他们这么久,居然任由我?的庙荒芜!这臭丫头,一定是他们新找来的守护神!专为对付我?!” 它本?是杏花村供奉的“田神”,管束“田鼠”不去?捣乱耕田。每年杏花村都?虔诚供奉它,香烛、线香一年不断,祭拜四时不绝,米面菜油更是大把献上。 但这百年来,各地乱象频频,战火不绝。 胡人一茬接一茬地冒出,一茬更比一茬狠,一族强过一族,汉室愈衰。 到狄国时,狄兵一举破灭故京,凡人的大周皇室多被俘虏。 狄兵甚至追过了江河,一路打过临江府,沿江沿河一带,烽火四起。 狄国的凶煞之炁,渐渐覆盖了大周的故土。 大周的幽官本?来就在胡人的冲击下,一个接一个消失。 据说?,部?分提前得到消息,撤回仙朝去?了,有些是来不及逃,干脆城破之后,举城被屠,祂们也直接被胡人的凶煞之炁给?冲击得体?内五境失稳、崩溃,当场肉身气绝。 还?有的,当真有骨气,竟与凡人一起守城,最后也没逃得五境崩溃的下场,战死沙场。 到狄国逼得大周只剩下半数土地时,大周的幽官体?系早就崩溃殆尽。幽官们要么是逃回仙朝,要么是彻底身死道消。 它是三四十年前入的道,立的庙。那时候,临江府就根本?没有幽官了。 没了土地管束,它可在杏花村过了不少好日子。 本?以为南方安枕无?忧。谁知道,大周这么不争气,短短的年月,连村里?的猫狗都?尚未全部?老死,狄人就打过了江。 它怕得要命,也顾不得洞天与庙宇,撒腿就跑,跑到更南方的苗蛮之地,躲了足足十年,才敢回来。 却发现?,杏花村安然无?恙。原来,它逃走后不久,大周的几个将领,其?中犹以华武兴为首,竟一步一血印,驱狄兵于江南,把他们赶回了江河以北,甚至率兵北伐,收复故地。 江南又安稳下来,新帝以南安为新玉京,重立国祚。 因为大量人口,从上到下,都?逃向本?就繁华的江南,一时间,南方更加昌盛。连带临江府和杏花村都?益发富庶。 而杏花村人,早就把它的庙忘到了脑后,居然在它的庙基上供起了什么“龙女”! 它脾气暴躁,报复心极强,十分不甘心几十年的基业就这样拱手送人。 就算打不过那贼娘们,难道还?整治不了杏花村的凡人? 何况,那“龙女”没有追过来,就说?明她化神未成,至多是个高阶或者圆满。尚未习得五行之术。 人族有百般好,唯独在天赋神通上,差了它们一些。这也是,天道。 而突破化神,可没有这么容易。 一小阶之间,都?差了海量的炁。 何况是炼精化炁圆满到炼炁化神。 “田鼠”的黑豆眼里?闪起凶光,又横下胆,悄悄地往杏花村的方向潜了回去?。 它要报复他们! 第104章 一百零四 次日清晨, 天尚未亮。 赵子英早起,冷水抹了一把脸,在小小的院子打了一套长拳, 热了热筋骨, 便准备去召集十?六个赵家?子弟,无论男女, 一起晨读, 再操练戎事。 这是赵家的规矩。读书、操练完毕, 他们才会开始一日的生活, 开始耕作、纺织。 刚推开院门,就见十四堂弟跑过来,满头?是汗:“族长, 不好了,村里出事了!” “村里的田地, 包括我们的地, 插好的秧苗全被拔出, 田里一片狼藉!” 赵家?人因为?是外?来落户的, 田地在杏花村最外?缘,等赵家?人聚齐时, 村里人也都?齐了。 康乡、赋役、村正、田堂,四乡官齐至, 朝廷新设的保甲也到了。更有不少代大户管理田地的管事,都?到了场。村民们站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同他们说话。 在村中央最核心的田地区域, 有人满脸愤怒, 叫嚷不休,也有人敬畏万分, 非常恐惧。 放眼望去,被水渠、道路、树木切割的村中田地,没?有一块是完好的。 近四百人,八十?多户,十?多顷田地,此时泥烂地翻,每家?每户昨日新插下的秧苗,都?各自被撅了数行,根系被啃断,歪倒一旁。 春插秧苗,春雨贵如油。春播的时间一点都?耽搁不得,更有秧苗被啃,如此场景,怎不由杏花村人不惊怒交加? 赵子英走近一看,微眯双眼。这些被撅出来的秧苗,倒下的位置,竟然?不是无序的。 如果把这些秧苗倒下的位置连起来,分明是一行写在杏花村田地中的文字 村正也发现了,他捋着胡子,绕着田地走了一圈,也念道:“‘田神归,天惩降;废龙女庙,重设我祭。’” 有老农查看田地,发现了泥土中的无数细小脚印,细看秧苗根系上的牙印,听到村正念出来的,他喃喃:“‘田神’是田鼠这些是田鼠的脚印、牙印很多只地,是、是田鼠们掘开的” “田神?”闻言,年长一些的村民们陆续想起了十?年前的事情。 老农更记得清清楚楚。他五十?岁。 四十?一年前,他九岁,杏花村里,田地抓不断的鼠类,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村人忽然?全体做起怪梦。 梦中,杏花村的地下,忽然?钻出一个大汉。这厮人形极高大,黑面、肥头?大耳、毛胳膊毛腿,口生獠牙,向村民托梦,索求供奉。 它自称能够约束祸害作物的田鼠,保杏花村的庄稼。只是,要村民们祭祀、供奉,一年四季香烛线烟不能断,米面粮油更不能少。 它索要的数额不菲,却卡在让杏花村富不起来,但是不会承担不起的一个额度。 它治理田鼠,也确实有奇效。 但更重要的是,倘若不从它,它就把约束起来的田鼠全部放出,而且比之前更加众多,成百上千,一夜之间,都?从地下钻出,将庄稼全部啃毁,且均狡猾灵活异常,牙尖爪利,乡人抓之不及。 连土地庙的泥像都?被田鼠们啃去了半身?。 据说,有人在山上看到过,那田神的本来模样,就是一头?人立而起,高逾九尺的大田鼠。 大周本淫祀横行,如今正神土地亦不显灵。“田神”见村民们仍不愿供奉,便又拍着胸口许诺,如今世道已乱,战火危危,土地弃庙,否则神像也不会被鼠类啃噬。它愿取代土地,庇佑一方。 村民们听此,无可奈何,也心存希冀,遂为?“田神”立庙供奉,就在原土地庙的山上。 一直供奉了三十?一年,直到十?年前,狄国大举南犯,破灭故京,一直打过了江河,连江畔的各府都?一度要沦为?战场,时不时就传来江畔其?他小城被屠的消息。 临江府虽有大军驻扎,但狄兵仍然?徘徊临江府,时而小规模掳掠。 杏花村人心惶惶,有人提出要弃故地逃向更南方,却舍不得家?业。也有人试着向田神乞求庇佑。熟知?,昔日每逢祭祀,便被收用的祭品,一点儿?也没?被拿走。 庙里的神像彩漆晦暗,线香插进香炉,就会自己折断。 据说,这是神灵不佑,鬼神不在其?位的象征。 村民们到庙中一看,连庙中的肥神祝,都?不知?何然?,悄然?卷了他们供奉的财物逃走了。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 那硕鼠,收用他们的粮食、财富三十?多年,一遇到真正的困难,就立刻抛庙而逃,连一点指示警告都?没?留给?他们! 人们愤而砸了田神庙,胡劈乱砍一翻,拿走了所有可以收回的东西。 幸而,华家?军屡屡大败狄兵,将他们赶回了江北。临江府又重新安稳下来。 而那田神却再不曾回来,人们也不理它,只任由田神庙荒芜。 如今已有十?年。 谁能料到,那贪生怕死、弃庙而逃的“田神”,如今,居然?又光明正大地回来了! 有记得它过去所作所为?的村人愤怒异常:“它有何颜面,再来要我们重设祭祀!” 也有人恐惧:“可是,这一夜之间,就有这么多的秧苗被毁,它要再招来更多的硕鼠纵使?是我们也难以与神灵抗衡” “它算什么神?呸,一介鼠妖!”有脾气火爆的,当场唾了一口。 村正捋了捋胡子,倒没?发火,招手问道:“有谁知?道‘田神’说的‘龙女庙’是什么?” 村民面面相觑,隐约想起,这段时间,村里新来的赵家?人,似乎张罗着修什么龙女庙。 赵子英走出来,拱手道:“长者,是近日救下华将军的赤霞龙女。您知?道我们的来历,我们感?念她法?场冒险救忠良的恩德,便在村后的小丘山上,原本的‘田神’庙旧址,重新修缮,为?龙女立庙。” 听到这话,有个大娘说:“噢,我跟儿?子、媳妇去赶集,看到有演杂剧的,原来你们修的龙女庙,就是那个救下华将军的好仙子。这庙得修,这庙得修。”她连连说。 村民们不懂什么通缉不通缉,官差来宣告的时候,很多人都?没?在村里。但他们认定,这龙女既然?能救下华将军,就必定是个善神。 赵家?人在村后丘山修庙时,杏花村没?什么反对,这也是原因之一。 反正是废弃的田神庙旧址,又是一位善神,多拜一座庙,多一座善神,有什么紧要?龙女又没?逼他们供奉。 也有人愁眉苦脸:“可是现在田神回来了,指名道姓要我们拆了龙女庙” 村正看向赵家?人:“赵烈,你怎么看呢?这庙是你们赵家?出钱出力出人修的。”所以,无论杏花村想拆还是要留,都?得赵家?点头?。 大部分村民其?实并?不想重新为?田神修庙。人类可比老鼠更记仇。 一个享三十?一年供奉,却弃庙而走,神似大周皇室的鼠妖。一个是最近救下忠臣良将的善神。他们自然?更偏心龙女一些。 但,田神毁坏庄稼,又是关?乎一年生计的大事,若春天种不好秧苗,那口粮就青黄不接! 赵子英,名烈,字子英。 他看了一圈村民们、乡官们、大户的管事们的表情,心中有数。 开口:“乡亲们,既然?长者要听我家?的意见,那子英有一言。” “这田神,我也有所听闻。”赵家?到了杏花村,当然?不可能一抹黑地在这里生活,他们迅速地摸清了当地所有的情形,包括所谓田神的传说。 摸清环境,有事情,才能从容进退。 “‘田神’索要供奉,困顿杏花村足有三十?一年,每年索要的米面粮油,香烛供奉是个巨大数额。后来又不顾供奉,不负责任,大难临头?,私自弃庙而走。此獠不义在先。如何能怪我们荒废祭祀?” 这话说得村民们都?频频点头?。 赵子英接着说:“其?实,说到底,它又算什么神?不过只是一鼠妖。四十?一年前,它所使?的威逼手段,概而言之,不过就是驱使?一些老鼠罢了。数量稍多一些,也是老鼠。我们一个成年人,女子力气略弱,也可一日徒手杀死鼠类若干。” 这话说得村里大部分青壮又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赵子英道:“何况老鼠本性?,畏猫。我们大周狸奴颇盛,纵使?成百上千之鼠,若有成百上千之狸,何俱之!” 这听起来非常实际可行。有村民便想,对啊,成百上千之鼠,何不以成百上千之猫对之呢? 他们兴奋地议论起来。 见此,赵子英笑了笑,又道:“我们皆受过华将军之恩,供奉他的恩人,也算略报绵薄。龙女庙是我家?力主修建,事有不谐,我家?力所不辞。但请乡亲们莫要拆掉龙女庙,我家?愿与乡亲们一起,十?七子弟,皆打头?阵,收罗狸猫,布置陷阱,行捕鼠事。” 闻言,赵家?的男女们,都?手操铁锤、叉子、锄头?等,分散人群中,一齐喊道:“我等愿寻狸猫,行捕鼠事!” 一番话,从杏花村与田神的恩怨根由,先点出供奉田神带来的曾经的巨额损失,定下田神有负杏花村的名正,再到鼓舞村民士气,接着立刻给?出可行的方案,然?后以道德恩情再使?人心有愧,最后表示自家?愿承担责任,以群声附之,带领村民对付田神。 杏花村人,闻此,多半都?道:“赵大哥说得是!不过一硕鼠,怕它个球!我们作为?临江府人,也受过华将军的恩德,怎么能拆龙女的庙?” 村正见村民群情激奋,都?表示愿意捕鼠,不愿屈服“田神”,捋了捋下巴的胡须,心道,后生可畏。 便笑呵呵地顺水推舟:“如此,子英,你便当个捕鼠官,率乡亲们收罗狸猫,以捕鼠罢!这几日,要辛苦你们了。” 大户们的管事刚刚都?不说话,此时,也都?笑呵呵道:“我们回报主家?,也派人来助你们捕鼠。” 这些田地的产出,大半是要给?主人家?的,如果又拿出一部分给?田神,这部分的消耗,谁出? 主家?出钱?不可能。让佃户从自己的所得,先扣了一部分给?田神做供奉? 那剩下的粮食,又要逼得民怨沸腾,或者弃地进城,又要重新找生佃户,费时费力。 能铲除田神,当然?最好。铲除不了,那再把供奉摊给?佃户。 当日,杏花村就在赵家?人的带领下,开始四野,甚至到城里,找那些擅捕鼠的狸。寻猫、借猫,聘猫。 还有村民,觉得猫不够找,有把主意打到狗身?上,很是找了几条灵性?老实又勇猛的黄犬备用。 大周确实狸奴颇盛,找了一整日,村民们四散而回,许多人都?带了猫回来。 有的人更是头?顶一只猫,背篓两只狸,怀里一摊橘,肩上趴个三花娘子,手里还有欠着黄犬的。 陆陆续续,果然?凑了百来只猫,一时间,杏花树下,“喵喵”的叫声此起彼伏。 村民们把猫们各自关?在屋里、笼里,只稍微喂些食水。 田鼠一般是夜里出行。他们准备趁夜放出饥饿的猫兵们。 那一个带回五只猫的,手忙脚乱地关?猫,叫起来:“啊呀,三花娘子,你莫跑!金丝虎,回来!” 最后还是给?那只橘黄皮毛的金丝虎跑了。 村民来不及追,忙着应付其?他四只猫,心里想,少一只也没?什么。这是他从其?他村聘来的一只成刚年的猫。 便没?有去追。 ** 是日,李秀丽正侧卧神案上,把自己的神主牌都?挤到了一旁,卷着帘幔,吹着春风,打盹。 身?周的炁炼身?贴肤,看似几道浅浅的烟气环身?。实则山野中的虫豸,每每朝她飞去,都?砰地一头?撞死在她的护身?灵炁上,仿佛撞在了透明的罩子上。 神案下撞死了一地的虫豸,李秀丽却睡得更舒服。 虽然?差一点就要化神,可以绝少饮食,绝少睡眠,但好吃的多香,睡觉多舒服,为?什么不能顺着这点本能来? 春日太?舒服,就是要打盹。 连手里握着的外?语书都?啪嗒掉在了地上。单词表,催眠利器。 春野林风,又无虫豸打扰,她一眠无梦,沉沉到夜晚,太?阳西沉。 忽然?,风里送来了此起彼伏的或娇或尖或憨的“喵”声。 “喵~~” 一声嗲得嗦毛的猫叫,在她耳畔响起。 一只毛茸茸、热乎乎的身?子,往她脸上一倒,尾巴啪啪啪地打她的脸。 李秀丽瞬间被毛屁股臭醒了,一下子坐起来,把那只毛色偏黄的橘猫,拧着脖子肉拎起来,看到它竟然?口里还咬着供给?自己的大梨。 “哪来的橘猫?” 她跟它大眼瞪小眼,却更加清晰地听到,杏花村里被风送来此起彼伏的猫叫声。 狐疑:“山下这村子一天就变成猫窝了?怎么那么多猫?” 她恶狠狠地按住橘猫,把它从头?到尾巴,逆着毛撸了一遍,让橘猫欲梳毛而不得:“这就是你胆敢往我脸上坐的代价!等着,这就找这里的屠夫嘎了你的铃铛!” 等橘猫浑身?毛发刺啦,惨叫着往庙外?逃,她才拍拍手上的猫毛,升起好奇,跟着橘猫往山下蹑去。 橘猫本以为?自己甩脱了这个觅食时遇到的怪人,努力梳顺毛发,才往山下,找它心爱的三花娘子去。 却不知?,树梢上,随着摇曳的树枝,轻飘飘地,那怪人一步都?没?落下,跟着它下了山,还觊觎着它同伴们的皮毛。 ** “田神”左等右等,始终没?有等到新的朝它而来的“香火”。 那个可恶的贼婆娘,根据小耗子们说,一直在龙女庙里呼呼大睡,根本没?人拆她的庙。 这些混账凡人,居然?无视了它的警告,不顾它的最后一丝情分,铁了心要供奉“龙女”! “田神”气得浑身?肌肉都?在发颤,獠牙顿长,钢毛欲竖。大鼻子里喷出一道又一道的气。 敬酒不吃吃罚酒! 它下定决心,这回,定给?个更大的教训,不留一寸田上的庄稼! 他们再种,它就再毁。它仁慈,不杀人,也不吃人。 但是,呵呵,定要这些凡人一整年颗粒无数,饿死若干,才能长长记性?! “田神”遁地而走,从地下潜入了杏花村,在一个田埂里探出了头?,吭哧吭哧爬了出来。 一爬出来,它就觉得不对,脖颈的汗毛耸立。 回头?一看,漆黑的夜里,杏花村的田地旁,草丛里,树后、房屋后,却亮起了数不清的“萤火”。 杏花村的田野里,不知?何时,卧了百数的猫! 正溜圆发光的眼,因饥饿而一眨不眨。 第105章 一百零五 当田神发现不对时, 来?不及了。 田野中、草丛里、树后、房屋墙角,钻出来?一只又一只的猫。 数百只,密密麻麻, 发亮的猫瞳, 像散布夜色中的萤火,全部?盯着它。 田神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下一刻, “咚”。 有人猛然敲响了锣鼓, 高亢的声音远传四野。 “喵”、“喵!” 上百只猫受到刺激, 本来?就饥饿不堪, 又都是村民们精心挑来?的捕鼠能手。当即从四面八方,朝着田神的方向冲去。 好肥的一只硕鼠! 狸奴凶残,一马当先, 十几只骤然跳到它身上,对准它的大耳朵、鼻尖、就死死咬住, 撕扯起来?。 几只三花娘子更悍, 亮出尖爪, 就去挠“田神”的一对招子。 别?号金丝虎的黄狸们也不甘示弱, 趴在它脖颈处,紧咬不放。 一霎时, “田神”浑身上下都挂满了猫。 它身上发痛,顿时拼命地去抓挠, 想要撕碎这些畜生,又抖动肥身子,欲甩开它们。 但狸猫们灵巧异常, 简直将它当作了个爬架, 在它身上窜来?窜去地躲避。被甩出去,就安然落地, 又冲了回来?。 因粗短笨拙的四肢,“田神”不但没?能伤害它们,甚至几次戳到了自己的肉,鲜血直流。 于是,田神惨嚎一声,那副九尺大鼠的模样,竟然在月光下透明起来?,身体作烟然溃散了。 一只三花娘子狠咬下一口鼠肉,却忽然嘴里一空,不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四脚也一空,落到了地上。 其他?猫亦纷纷落地,疑惑的“喵”声此起彼伏。每只猫都口中冒烟,只觉到口的鼠肉化作烟气,从它们湿润的鼻子、牙缝里逃逸。 “不好,它要跑!”见此,埋伏在猫兵之后的人们,再也忍不住。 在赵子英的带领下,村民们或手持铁叉,或拿?*? 着环刀、锄头,还有拿簸箕的,从房门后、树上、野地里跳了出来?,试图去捞那些烟气。 甚至有个赵家人,随手捞了个竹筐,就朝一股要逸散的烟气罩去,整个身子都扑了上去,大喊:“困住它!” 但他?们虽然英勇,却没?有对应的超凡手段,铁叉、环刀穿过了那些烟气,竹筐也没?能罩住丝缕。 很快,烟气在较远的另一块田地里汇聚。 虚无?的烟气中,从地底钻出一物,充实了它。 九尺硕鼠再次成型,方才的伤痕却一点?儿也不见。 它豆眼泛起红光,怨毒地盯着暴露的村民:“果然是你们!竟敢设下这等毒计,利用这些畜生来?伤害本座!” 它蔑视地扫了一眼猫们,冷笑道:“你们倒是‘有心’。可?惜,这些畜生根本无?法真正伤害本座!” 便咆哮如雷:“忘恩负义的凡人,受死!!” 它跳起来?,化作一道黑旋风,钻入地下,掀起风暴般的灰尘,地面隆隆。 地震了。 整个杏花村的范围,土地皆剧烈震动。 村中的土屋、砖房、木房,开始摇晃、倒塌,还留在村里的老?弱发出惊叫。 赵家人、村民,更是站都没?法站稳。 田地开始裂开,真正意义上的裂开,一道一道缝隙打开,好几个人惨叫着跌入缝隙中,皆拔不出脚。 而“田神”已经粗哑地吼叫着,铁车般朝他?们冲撞了过来?,身上钢毛竖起。 若是被撞实,不是被碾断全身骨头,就是被钢毛扎穿。 见此,赵子英的反应最快,当即扑了过来?,挡在陷入缝隙的村民跟前?。 他?暴喝一声,全身骨头噼里啪啦地响,气沉丹田,青筋迸显,双腿深深扎入泥土,肌肤铜铁色泽。 砰—— 他?的双手被钢毛扎穿,血淋漓地,连退五六步,地上留了长长一痕。口鼻溢血,却当真勉强抵住了“田神”力比虎象,能拦腰撞断大树的冲击。 双方角力,田神高看他?一眼:“好汉子!凡人里也有这种英雄人物!” “可?惜,你是算计我的罪魁祸首!” 它浑身气势又暴涨一截,怪笑:“昔日未入道,人屠我耶!今日,我屠人耶!” 后脚一蹬,力气再度爆发,猛然埋头一顶,赵子英这样一个铁塔似的壮汉,竟被它撞断数根骨头,甩飞,撞到树上,再不能起。 赵子英喉咙里全是血沫,却拼尽最后的气力喊:“结阵——结阵!” 赵家子弟立即从人群中跑出,组成了一个隐约的阵型,将一鼠一人都围在其中,将手中利器对准了田神。 “田神”毫不在意。它的皮囊,连那个贼婆娘龙女的法器都无?法破去,何况凡人的刀枪? 这也是它的天赋异禀之一。 它转过头,狰狞地对赵子英咧了咧嘴。 它凶性?大发,根本不管朝他?背部?看来?砍来?的刀枪,只要先解决了这个敢修龙女庙,挑唆村民的家伙,再把现场敢出来?围猎它的人、猫,都屠杀干净!就像凡人当年屠它的族群那样! 剩下的老?弱,就做它的田奴,被它慢慢攥养吧。这就是对他?们恩将仇报的“回报”! 田神的獠牙暴涨,朝着倒在树下的赵子英就扑过去! 近在咫尺。 砰——獠牙没?有穿透凡人的血肉,却深深没?入了一根树枝。 那棵杏花树垂下数根树枝,宛如遁甲,无?意中,竟生生挡住了它的这一击。 田神自不甘心,嘶吼一声,再度要撞去。 它撞了过去,这一次,它黑大如车轮的脑袋,挟着千钧之力,却被一只镶嵌白玉的小巧绣花鞋抵住了,寸进不得。 那绣花鞋抵住它的脑袋,仿佛是抵着自家玩闹的小狗。 少女站在树下,双手交叉,那张让它做了好几天噩梦的脸,微扬下巴,似笑非笑: “耗子,你胆子很肥啊。让你滚,还敢回来??还敢动我的,嗯,修庙人。” 没?了这些人,谁给她修庙供果子? 她身边一只橘猫耸着毛,对田神警惕地叫个不休, 小腿微一用力,绣花鞋一踢,鹅黄裙角飞起。 少女像在闺中踢藤球般轻巧,但“田神”便止不住,被踢得咕噜噜滚了一大圈,天旋地转地趴在了地上。 李秀丽现在的心情很不美妙。 她第一讨厌因自己而牵连旁人,人情债总让她浑身不自在。 第二讨厌属于自己的东西被旁人毁坏。 看杏花村里屋倒树踏田裂,受伤的人倒地哎哟,连猫都被飞石砸伤了不少只。 给她修庙的赵子英更是浑身淌血。 这死耗子把她的雷点?简直踩爆了。 顿时连御风都轻快不起来?,戾气横生。 反手化出蒲剑,不想办法了结这死老?鼠,她誓不罢休! 在“田神”眼中,便见对面的少女,下一瞬,从原地消失不见,然后风暴从四面八方围来?,气流将它的去路堵住。 一点?寒光从上方刺来?,挟浓重杀机。 田神几乎吓破了胆子,立即施展土遁,故技重施。 这一次,李秀丽捉它之心愈重,毫不犹豫御风追去。 她知?道这厮会利用田鼠们遮掩自己的炁之声,便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干脆不用诵世天书,只用她如今极灵敏的耳目,隐约听着地下的动静,追着地下的土翻泥开声,竟然当真断续追上。 一路追到了小丘山上,“田神”的声音从地下传出,显然已经得意忘形:“哈哈,半步化神,不过如此!强龙又怎样?这里是我的洞天范围!不耍你这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了,爷去也,明天、后天,我都还会来?的,杏花村别?想安生!” 随即,它便向更下方钻去,借更厚的土层,甩脱李秀丽的耳目,果然又逃得无?影无?踪。 李秀丽气极反笑时,裙角却被抓了抓,是那只橘猫,它仰起毛脑袋,冲着她喵喵喵喵,似有灵性?般,欲言什么。 她不会猫语,但有另一种办法。便用诵世天书去听。 果然,捉到了身旁橘猫的炁。 动物那残缺不全,极简单的炁,正在重复向她诉说。 【喵】【不是鼠】【不是鼠】【它不是】 最开始,猫兵们咬碎了“田神”的烟气,它重聚那一霎,因夜色深沉,人类都没?有看清。 但猫们却看到,嗅到,那一霎,脱离了那些“烟气”后,从地下钻出来?的东西,并非鼠类。 它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绝不是田鼠。 ** “族长!”赵家人焦急非常,扶住赵子英。 村人们惊魂未定,有的回去抢修房屋,查看亲人的伤势,也有的搀扶着来?看赵子英。 “三叔”担忧地说:“子英啊,现在可?怎么好。没?抓到田神,村里的房子还塌了不少,不少人受了伤。田神也一定记恨死了我们。尤其是你,得罪这种存在,哪有好下场啊。” 经过刚刚那一场,确实有人露怯了,也嗫嚅着说:“要不,要不我们还是把龙女庙” 话?音未落,一个村童凑了过来?,问道:“赵大哥,刚刚那位大姐是谁啊?气势真吓人!力气大得吓人,哎呦,一下子把那田神踢得翻了个几个跟头,跑得比兔子还快!” 其他?人也都看了过来?,对方才那少女非常感兴趣。 赵子英扶着两?个堂弟的肩膀,咽下堂妹递来?的一粒药丸,勉强站起来?,嘴角还留着血迹。他?想了想,道:“她,她可?能就是赤霞龙女显灵。” 刚刚,他?清楚地听到,少女挡在他?面前?时候,说“我的修庙人”。 近来?,他?只修了这么一座龙女庙。 何况,赵家手里还有一副从玉京搞到的,法场那日后,私下流传开的龙女画像。 眉宇与?刚刚那位娘子,神似。 闻言,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才想附和“要不还是拆了龙女庙”的人,立刻把嘴闭紧了。 田神不好得罪,可?是方才,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它面对那位小娘子,是如何的畏惧,几乎是一照面,就闻风而逃。 倘若田神不好得罪,它畏惧不已的龙女,便可?以得罪吗? 村民都沉默下来?时,一缕清风环绕而过,每个人都听到了一个柔和清脆的女声: 【杏花村人,都到山上的龙女庙来?。我就是那个那个‘赤霞龙女’。我可?以帮你们除掉‘田神’。】 ** 不是田鼠?可?是,她亲眼所见,它人立而起,那嘴脸,那四肢,那毛发,不是田鼠是什么? 等等。 李秀丽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这里的洞天可?还没?散尽。 杏花村供奉“田神”三十一年,七情凝聚,奉出了一个以小丘山为?中心,笼罩山下杏花村的洞天来?。 而洞天,本质是幽世现象上浮,是幽世溢出,掩过了阳世,而形成的特殊领域。 幽世既是唯一的里,也是阳世的映照。它映出本质,也作象征。 所以,幽世显万法,绝虚假。 譬如,傀儡以人之模样行阳世,一入幽世,便显化出傀儡真身。 譬如,狐狸一家,在阳世时,他?们是决不肯承认自己是奸商的,必然百般矫饰美化狡辩自己。 但在阳世,他?们一家的现象,却是人族常用以象征狡猾的狐狸精怪,是概念上的“狐狸精”。 尤其是狐狸客店一家 他?们在幽世的现象,也是他?们的象征,是狐狸精怪。 可?在阳世,在人间,他?们的真身,却是货真价实的凡人啊! 洞天作为?幽世溢出区,也具有相当的、幽世的特征。 所以才能施展法术,行走虚幻的神怪,扭曲凡人模样。 那只大耗子,它在洞天之中显为?“田鼠”。它的阳世真身,就真的是鼠类吗? 它是肉身意义上的“田鼠”,还是象征意义上的“田鼠”? 那层烟气,恐怕是它被猫兵们咬散了洞天扭曲出的象征外壳,炁散去一瞬,所以露了一瞬的真身。 想到这里,李秀丽敲了一下脑袋。 这一刻,洞天、阳世、幽世之间的相关知?识,才算在她的脑海里真正串联了起来?。 她觉得,杏花村找猫对付“田鼠”的思路没?有错。 以前?她跟姜家姐弟探讨过,跟黄皮子交流过,他?们都说,动物类修行者,即使有了一定的修为?,仍然可?能会被凡俗的天敌所伤害。 此乃天性?。 所以动物类修行者,除非能完全化作人形,摆脱天性?,否则,始终低了人修一等。 河神那么大条鱼,都到炼精化炁中阶,仍然会畏惧猫!所以复仇者才会变成黑猫的模样。 只是,杏花村人,包括赵子英,他?们作为?凡人,到底不了解超凡知?识,漏算了一件事:那就是田神的真身,未必是“鼠”! 至于,田神的真身到底是什么,幽世作为?阳世之映照,一方幽世有一方之特别?的映照。 比如同一种行为?的映照,有的幽世之中,它可?能作为?现象,化出某种精怪。另一块幽世之中,它可?能又化作另一种精怪。 概因不同阳世文化文明不一,对此行为?的认知?也不一。 田神是什么,为?什么对照到洞天之中的真身会是“田鼠”,恐怕线索还要此方凡人自己提供。 想到这里,她用手指抵着脑海,取出一缕炁,与?风绑在一起,让它将她要传递的信息,传到杏花村所有凡人耳中。 ** 杏花村人怀着复杂的希冀、畏惧、忐忑,扶老?携幼,大凡还能走的,都上了小丘山,站在了龙女庙前?。 村官们、赵子英,都站在人群最前?方。 村正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龙女庙门前?,尚未进庙,就要对着那尊石像拜下。 一缕风托起了他?。 帘幔后传来?一道不大耐烦的年轻女声:“别?拜了,胡子头发都白了!” 春风动帘帐,微露罗裙,隐约可?见帘后,绰绰,似是石像,又似有一个真正的少女。 赵子英上前?一步,咳嗽着向龙女揖拜。 也被一缕风阻止了。 赤霞龙女对他?倒是更有耐心一点?,但也不客气,说:“咳成这样,拜什么!” 香烛明灭一下,帘帐一角被吹起,环佩作响,雨过天青色的衣袖扬起,又落下。 那缕风便直接钻进他?的喉咙,顺喉而下,便化作暖流散去,他?的内伤竟然瞬间好了五成。 她说:“好了,帮你治伤,日后多?给我供两?盘水果。每天!” 赠炁是需要满足赠与?条件的,没?法无?偿。 赵子英直了背,向龙女道谢。 龙女却单刀直入:“我叫你们,确实有办法捉到那个‘田神’,但需要你们帮我确认一些事情。” “你们确定,‘田神’的真身,是田鼠吗?” 所有人都被她问得一怔。 赵子英道:“您为?何有此一问?我们都亲眼所见。” 帘幔后,龙女却意味深长:“不,亲眼所见,未必为?‘真’。” “田鼠未必是真‘鼠’。我只问你们,若有一物,繁殖能力极强,一年四季,都经常成群结队,趁夜,趁人类不备,破坏吞吃庄稼,能挖洞,会刨土。它,在大周,应该是什么?” 村童闻言,挠了挠头:“龙女娘娘,这不就是田鼠吗?” 其他?村人也有点?懵。 龙女道:“是啊,对人类而言,它此举与?‘田鼠’无?异,对人类来?说,也可?看作田鼠。可?是,它却偏偏不是田鼠呢?那它是什么?” 这一番话?,让村人都陷入了深思。 赵子英却琢磨出了点?味道:“此物,是‘田鼠’,是实之‘田鼠’,却并非名之田鼠” 这时,反而是耕作一生的白头老?农,忽然开口道:“有一种东西,确实很能生仔,一年到头,都经常一伙一伙,每次都趁晚上,或者没?人的时候,跑到地里来?吃庄稼,破坏田地。它既会能挖洞,也会刨土。” 他?说:“你们都忘了吗?这是黑面郎啊!” 李秀丽一怔,黑面郎是什么? 杏花村的村民却都如拨迷雾,连村童都拍手道:“噢,对对对,怎么忘了它!” 老?农说:“其实,我们还没?祭祀田神前?,我九岁以前?,野彘经常为?祸田野,它们皮糙肉厚,一群地跑下山,趁没?人或者晚上,就跑来?拱吃庄稼,还用蹄子和鼻子吭哧吭哧连根系都挖出来?吃干净。有时候,野彘多?了,连人都不怕,就当面吃你的庄稼。那时候,我们一年来?,除了会祭猫,以盼望狸猫能除田鼠。还会专有一天,祭祀山君,希望虎能除掉野彘。” “这东西,可?不就是跟田鼠一样,但又不是‘田鼠’吗!” 村民都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我说呢,那田神当年托梦的人形,一张黑面,肥头大耳,鼻子老?长,毛胳膊毛腿,毛如钢鬣,哪里像老?鼠,又总觉得眼熟,这可?不就是野彘似的!” 李秀丽这才恍然大悟。 黑面郎,猪也。 野彘,即野猪。 大周民间常苦野猪、田鼠,祸害田地。 所以,他?们养猫,祭祀猫,以求除鼠害。 同时,祭祀虎,称其为?山君,希望除彘害。 由此意义看,野猪,大鼠也! 它的幽世现象因大周之人潜意识的对照,所以化为?大鼠,披此皮,才能号令群鼠。 她也明白过来?,怪不得那厮这么皮糙肉厚,又力大无?比,远胜普通的炼精化炁修士,更不像灵巧的老?鼠精,反而横冲直撞。 原来?是野猪成妖。 赵子英道:“多?谢龙女点?醒我等凡人。怪不得,我们招来?群猫,却无?可?奈何。” 猫是能对付鼠,也确实撕碎了那厮的鼠皮。只是,它真身是“大鼠”野猪,远非凡猫所能应对。 村民们也纷纷感谢龙女点?破天机。 李秀丽有些不自在,在帘幔后微微偏过头去。 其实应该是这些村民们点?醒了她。 毕竟,她并不熟悉农村生活,更不熟悉大周的农耕情况。 她清了清嗓子:“所以,你们的思路其实是对的。只是,对付‘大鼠’,得用‘大猫’。” 大猫,即虎。 村正听了,为?难道:“龙女娘娘,您说得是。但我们劈山伐木,临江一带,山林里,早已少见大虫了。何况,捉来?老?虎,它凶猛无?比,兽性?难训,一时半会,也不会听我们的呀。若捉虎崽子等它长成,却来?不及应对田神。况恐母虎报复。” 龙女道:“我知?道。不用普通的老?虎。凡俗之虎,很难对付那皮糙肉厚,还能土遁的野猪精。” “我要你们来?,就是要为?你们制作一头‘老?虎’。它性?子驯服,善捕‘鼠’,且兼有神通。正好对付‘大鼠’。材料,需要你们提供。” 众人闻言一怔,“制作老?虎”? 赵子英率先问:“不知?龙女需要什么?” 帘幔后的龙女道:“我要三样东西。” “第一件,我要一沓白纸。” “第二件,要一把使用十年以上的剪刀。” “第三件” 一只偏黄的金丝虎忽然跳上神案,趴在案上,咬了一颗梨子,大摇大摆地啃着,和众人无?辜对视。 龙女的视线慢慢下移,说:“准备,开坛,祭虎。” 一只绣花鞋悄悄地伸出帐子,轻踢了那只贪吃她贡品的黄狸子的屁股一脚,它惨叫一声,呈抛物线,又在半空即刻调整姿势,稳稳当当落到了赵子英的头顶。 “喏,它到时候就是你们要祭祀的‘虎’,给它摆在神位上,叩拜它。” “三事成,则山君至,灭彘。” 第106章 一百零六 在杏花村人的的努力下, 材料很快就齐了。 龙女庙的神案上,放着一沓崭新的白纸,一把带有锈迹的剪刀。 准备完毕, 赵子英就抱着那只偏黄的橘猫, 带着其他人退出了庙宇。 龙女说,此仙家密法, 不宜凡人见之。让他们先去准备祭坛, 以及要供给“虎”的生肉、鱼等食物。 庙门在人们身后合上。 村童们好奇地想回头, 却被大人们揪住耳朵:“看什么呢!龙女娘娘说了, 不能看!” 大人们怀着一种畏惧之情,说不准,这种法术, 就是只要被看到就不灵了。 还有几个村里?的闲汉,正偷偷往一边的小路溜去。 赵子?英叫住他们, 带着赵家人, 有意无意地将?他们围住:“癞皮子?、狗二?、青头, 你们上哪去?” 闲汉们你看我, 我看你,支支吾吾:“回村去啊, 啊,去找鱼, 我知道那边中段的鱼好钓,给黄狸爷爷钓一条” 赵子?英道:“可?你们去的这个方向,不是回村的路, 去溪流中段也要绕远路。倒是可?以直接出村。” 村民?们也回过味来了:“你们难道要去告龙女娘娘的秘, 换赏钱?” 村正虽然是村官,但也是村里?的老人, 闻言,沉下脸,怒斥:“你们糊涂啊!” 见被揭破,闲汉们本想反驳,见遥远处就是龙女庙,也不敢大声,但嘀咕:“那可?是十万钱。” 村民?们都骂他们,一位大婶叉腰指着他们的鼻子?:“狗东西!龙女娘娘正在想办法为我们解决田神,她自己可?不怕那黑面郎,是为了村里?免遭报复!你们就要去出卖?” 见三人还是不服的样子?,赵子?英说:“先不说,龙女娘娘是鬼神。鬼神显灵,就算不是这座庙宇,也可?以是其他庙宇。惹恼鬼神,她便换座庙显灵。你们最多只能拿到二?十两的线索奖赏,还要三个人分?,也就是每人六、七两银子?。而?为这六七两银子?,得罪一位神通广大,更胜野猪精的存在,你们觉得划算吗?” “就是!”其他村民?都说:“那啥劳子?通缉令,你们也敢去应?那都是傻当?官的想出来的,通缉鬼神!你们也不怕庄稼无收、走路摔死?、喝水呛死?,倒一辈子?血霉!” 村正也摇摇头,他比这些无知的村里?闲汉,更清楚如今朝廷基层官吏是个什么德行: “你们三个,真觉得这钱到得了自己手里??就算是这二?十两,这钱若下来,首先县里?的老爷们要过一过,然后班头手里?要过一过,衙役们手里?要过一过,最后——” 赵子?英接口道:“最后,能剩几枚铜板给你们,已经是差爷们仁德体恤。大可?打你们一顿,称你们谎报线索,冒领赏钱,再?赶了你们出去。这样,下次再?有人来报消息领赏,又可?故技重施,再?弄一笔。” 村正捋捋胡子?:“我可?以请子?英放行,放你们下山去报赏,但若你们挨了打,别想村里?来人抬你们回来。而?且,你们大可?以看看,会不会真有官差来‘搜捕’龙女。” 三闲汉都沉默了。 村民?们则都点点头。 他们知道,村正和赵子?英,说得半句错都没?有。 这也是除却感恩外,杏花村人根本没?想过去理睬这什么通缉令的另外原因。 就算是土里?刨食的平头百姓,也知道如今这世道,这朝廷官吏的德行。 真以为自己能拿到什么赏钱,才是痴心妄想。 为了甚至不一定会到手的几枚铜板去得罪鬼神,莫不是什么脑子?有问题的痴儿? 再?糊涂虫,也掂量得轻重。 见此,村正挥挥手:“把他们三个绑来,关回村里?去。等我们事毕,他们也清醒了,再?说。” 村民?们捆了垂头丧气的三闲汉,押回村里?去了。绑好后,就自去准备祭坛事宜。 李秀丽闭门在龙女庙里?,但把外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她并不在意那三个要去领赏的。 大周朝廷的人来了又怎么样?至今为止,也没?见到一个幽官,来凡人却抓不住她,哈哈! 至于,为什么不让村民?们看她“施法” 其实,也没?什么被看到就失灵的说法,只是她的剪纸手法不熟练,才不要被人看到。 李秀丽盘膝坐下,拿起一张白纸,举起剪刀,咔嚓咔嚓,耳朵、脸蛋、胡须、身子?、四脚、尾巴,剪出来一个歪歪扭扭,大致看得出来像只猫的样子?。 她鼓起腮帮子?,体内三境震动,三色之炁源源不绝,吐在白纸上。 口呼:“虎耶!虎耶!” 三色之炁凝入剪下的猫形纸片,那纸片瞬息“活”来过来,竟歪歪扭扭,试图站起。 李秀丽面露喜色。我果然是天?才,第一次制作傀儡就成功啦! 下一刻,啪嗒,剪纸“老虎”四只长短不一的脚,一脚踩歪,它闷头倒下,便一动不动。 她再?呼之以“虎”,它仍毫无动静。 李秀丽立即打开论?坛,敲“瑛”:【前辈,我剪出来的傀儡怎么叫也不动!!】 她之前向瑛请教,瑛便教她一个办法,以克住野猪精。但需要她制作一个虎形傀儡。 修行者到了炼炁化神,已经可?以制作傀儡了。 傀儡术,与浮空“术”一起,并列化神阶段修士掌握的,最基础的两个“法术”。 驱使纸人、撒豆成兵、筷子?化仙,都是一种傀儡术。 原理很简单粗暴,且因其原理,在阳世也可?施行: 练炁化神阶段的修士,体内凝练五境。只要五境不崩溃,就可?以源源不绝地涌出七情之炁。 化神修士,便在现实中寻一五行之中的物件,或拟动物,或拟凡人,只要能制造出类似该生命的大致外形,再?将?七情之炁大量灌输。 脏腑可?以诞七情之元炁。 而?七情之元炁也可?以取代脏腑的运行。 便在该物体的内部,形成模拟的五脏六腑。该无生命的物件,就能暂时生灵化,“活过来”。 所以,甚至还有人称傀儡术为“点化”。 实际上,它们行动,全赖制作者、操纵者的七情之炁所“活”,一旦炁耗尽,就变回纸人、豆子?之类。 且因人间绝万法。傀儡在阳世之中,就会完全与它外形模拟的生灵,一模一样。 像刘丑,在阳世,看起来就是活生生的人。只有到了法术能够存在的幽世、洞天?,才会显出木头傀儡的本质。 丁令威的鹤傀是鹤的羽毛编织所化,在人间,就是普通人模样,能暂时化鹤。到幽世,就渐露原型。 李秀丽虽然还没?有真正迈入练炁化神,体内却三境已成,只差二?境,她已经可?以尝试着制作傀儡。 她制作的傀儡,因为缺了两境,虽然会有某些缺陷。但也可?以通过别的手段来规避缺陷。 【制作傀儡的第一要意,是要‘形似’。越栩栩如生,点化越顺手,能承载的灵炁越多。最好使用?常年沾染人炁的裁剪之物,效果更佳。 但若制作出来的东西,精度有差,有个大致外形,能看出来是某物,也不是不能用?。 如果外形差得实在太远】 瑛没?直接回答她为什么傀儡不能动。 李秀丽缓缓拎起那张剪纸。 耳朵,嗯,坑坑洼洼,像被老鼠啃过。 胡须,每一根都长短不一。 头大,身子?小。 尾巴,短短的。 四脚,柴火棍高低参差。 勉强看得出,是个猫形的动物。 但要说这是老虎李秀丽就算颇有自信,一时半会也没?法说服自己的眼睛。 没?事,所以她才要来一沓的白纸! 她撕掉这张剪纸,操起剪刀,开始祸害第二?张。 一直剪了二?十多张纸,满地都是废弃的各种歪歪斜斜的“猫”,李秀丽受不了了! 她掐了一缕风,让村民?去找附近最会剪纸的人来! 杏花村找来一个白头老妪,走路都颤了,布满皱纹的手,却操纵着剪刀,三下五除二?,变魔术一样,剪出一个栩栩如生、威风凛凛的大老虎,神气极了,作傲啸山林状。 李秀丽让他们把纸老虎放在案上。 等门一关,她就一把揉皱手中的鞋拔子?脸纸“猫”,丢掉,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这只纸老虎。 不是自己剪出来的,操纵起来不怎么顺服听话,那又怎么样! 能用?就好啦! 这一次,她再?鼓起三境,吹入三色之炁,呼“虎耶!” 那只神气的大老虎,纸睛便转,虎尾一摆,腾跃而?起,迈起威风步伐,走了几步,嗷呜而?啸。 活转过来。 第一步,成了! 此时,天?色已深。 赵子?英叩庙:“祭坛已设好,供奉俱全。” 庙宇中,传来龙女的声音:“寅时将?至,可?以开始祭祀。请村中老人,一步不差,重复你们过去祭虎的仪式。记住,台上的,就是‘山君’。你们把它看作虎,它就是虎。否则,祭祀就会失败。” 寅时,虎时也。 杏花村里?,开始了一场祭虎的仪式。 田地中设下祭坛。 高踞神坛之上的,是一只别号“金丝虎”的黄狸子?,它的皮毛纹样最类虎纹。 此时,它乖顺异常,仿佛被什么人恐吓过似的,咬着鱼干,喵喵地叫着,在祭坛上啃食,偶尔打滚,好奇地时而?看一眼台下的人们,却始终没?有跳下祭坛。 坛上铺了一张猛虎啸月图。 坛前置好鱼肉,立一铜炉,焚三柱敬神长香。 村中七岁以下的童子?,无论?男童女童,皆头戴仿制的虎皮帽,额头画王字,脖子?上挂着形状像老虎的面食,腰佩布老虎,穿着虎头鞋,在祭坛前,分?别一手叉腰,一手与同?伴拉在一起,互相对着旋转,跳起活泼踢踏的舞。 边跳边唱: “呼呼呼,虎虎虎!莫食人间谷,春日彘肥美?!” “呼呼呼,虎虎虎!莫食山下粟,林中设佳宴!” “请山君——” 杏花村全村百姓皆拜,声震四野:“请山君——除彘害!” 吓了坛上的橘猫一跳,喵喵直叫。 但众人皆目不斜视,好似没?有听到那娇滴滴的喵叫声,极力将?坛上的黄狸子?看作大虎。 隔着升起的青烟,人们恍惚看到,那只黄狸子?的身形逐渐发生了变化。 它皮毛的颜色加深,花纹更似虎纹,额头慢慢浮出王字,身形亦膨胀起来。 它还在叫:“喵——喵——嗷,喵嗷——嗷呜——” 猫叫声渐如虎啸。 杏花村上空清风略过,李秀丽站在一颗大树顶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在她眼中,杏花村民?身上的炁,分?出一部分?,汇向黄狸子?。 而?杏花村的地下,腾起薄薄的烟雾,雾中闪过一幕又一幕浮光掠影,皆是过去成百上千年间,大周百姓祭虎的场景。 一个脆弱而?淡薄的现象,正在浮出,它如烟般环绕黄狸子?,以它为中心,渐渐化作一头斑斓大虎的虚影。 瑛说过,那野猪精有控土、土遁、厚甲等天?赋神通。若寻凡虎,一来制不住它,二?来难以操纵。不若制作“虎傀”,凝聚人族对“虎”的认知,塑造“现象”,临时“点化”出炼精化炁修为的“虎”,它便自带克制野猪精的神通。 不过,此时黄狸子?身周的虎象,还是太虚幻了。毕竟只是一村之人的临时唤醒。 让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她自袖中取出益发活灵活现的纸老虎,朝它吹了一口气:“去!” 纸老虎随风而?来,迎风就长,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奔向黄狸子?,朝它一扑。 虚幻的虎象,与纸老虎合二?为一。 即虎之“神”,与虎之“形”,二?者重叠,便如盔甲般,罩住了黄狸子?。 神形合一,祭坛便被压塌。一眨眼,原地出现了一头货真价实的斑斓巨虎。 耀耀的金眼,如有电光霹雳。 白额,王纹闪闪,两鬓如火,在风中扬起;皮毛似锦绣,月下流光,灿烂夺目。 锯齿?*? 钢牙,森森冷气,勾爪凝霜。 蹲在那,高比小山,约二?十来尺。 野猪精与它相比,当?真就是一只大了点的老鼠。 寻常老虎与它相比,只堪如初生崽儿。 锦绣斑斓虎,对月仰天?作长啸。 这幅场景,比画家们绘出的“山君”,更加威风凛然,神异莫测,有堂堂感。 如此之虎,才堪作山林之君。 巨虎对月啸罢,便环顾四方,嗅着什么。 同?为此地洞天?所赋予了力量,且人们召唤它时,呢喃恳求的,就是除彘。 它对野猪精留下的气息十分?敏感。 纵使深埋地下,依然精准地嗅闻而?出。 嗅了一阵,巨虎便一声大吼,四蹄生风,循着气息,竟腾空而?奔,头也不回地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李秀丽眼前一亮,心知,那野猪精必定藏在这个方向。当?即御风而?随。 奔了百里?,到一密林泥潭处。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有一只庞然黑物从泥潭里?滚出。脱离了杏花村范围,“田神”果然显出真身,是一头鬣如钢针,肥头大耳、铁山横倒般的黑野猪。 它身上尤带淤泥,便猛然朝地下扎去。 熟料,这百试百灵的一招,却栽了跟头。 巨虎电目一凝,极速扑去,利爪一勾,地面就仿佛变成了水,仿佛猫爪勾鱼、勾老鼠那般,爪尖环风,深入地下,穿透野猪精背脊上的骨头,硬生生将?它从地底“勾”了出来! 野猪剧痛,拼命挣扎,猪嚎一声。 忽然,大片的泥土开始翻涌、震动,波浪般,试图颠倒巨虎。 虎踏风,腾空而?起。 泥土又骤然化作一个巨大的泥浆般湿哒哒的猪头,奋力去咬虎爪。 巨虎龇牙,松开了爪。 野猪精大喜过望,以为逃得生天?,当?即又要遁地而?走。 熟料,巨虎嗷呜长啸,附近的山林便簌簌而?动。一霎时,那些树木仿佛得到号令一般,全都活转过来。 野猪精刚沉入地下,便被四面八方,上下左右,不断延展的树根,缠得密密麻麻,捆成了茧子?。 巨虎又嗷一声,林木摇动,根系破土而?出。无数树木,仿佛向君王奉献宝物般,用?根系共同?举起了那头被捆结实了的野猪精。 巨虎这才满意地用?爪子?拨拨野猪,鼻子?里?喷气,发出一声嘲笑似的“嗷”。 意思仿佛是:让你跑,在山林里?,你能土遁,我就拿你没?办法? 原来那松开的一爪子?,竟是欲擒故纵,玩弄野猪。 见野猪丧气若死?,一动不动。它才张开大口,对准其脖颈,准备了结这只眼中的“大老鼠”。 正要下口时,一个轻盈的身影落在它背上,揪住了它的毛,阻止了它的动作。 略熟悉的声音说:“先不要吃它,它还有用?。” ** 村民?们先是见狸猫化虎,目眩神迷。随即,便见山君乘风而?奔,不知去向哪里?。 只过了一个时辰,雄鸡唱晓,天?边微亮时,王字金光映空,斑斓皮毛映日而?光,巨虎乘风而?返,口中叼着九尺多高的野猪,叼耗子?般。 巨虎落地,将?野猪精吐在地上,一掌踏在它身上,环顾四方,傲然示意村民?。 这野猪精被虎爪推着,在地上滚了几滚,奄奄一息,昏迷不醒,周身全是血洞。 偶尔扭曲一刻幻像,闪过一丝田神的“九尺硕鼠”模样。 有恨毒了它的村民?,有举斧的,有拿叉的,就要了结此怪的性?命。 “慢。”巨虎上方传来一个女声。 众人仰头一望,才见虎背宽阔处,侧坐一少女。 她揪着巨虎的脖颈毛,像拉着缰绳。 巨虎威风凛凛,雄壮神异,电目钢爪,如山中之君。 她苗条曼妙,容貌柔美?,裙裾微荡,绣花鞋轻踢虎背。竟以山中之君为坐骑。 赵子?英是少数将?她容貌认清的人之一,当?即拱手拜曰:“龙女娘娘。” 村民?们恍然大悟,纷纷拜下,这次,他们是真心服口服了,真心当?她是村里?供奉的守护神了:“龙女娘娘!” 村童们更是偷眼觑个不停。 村正道:“您化猫为虎,为我等除去彘害,我等感激涕零!” 李秀丽揪了揪虎毛,示意这狸子?不要玩死?了野猪精,才说:“不必拜我。有一半是你们自己的力量。” 村民?们不解。赵子?英却目光一闪,想到了她曾嘱咐村民?,说“你们觉得它是虎,它就是虎”。 村正问:“您不让我们杀它。是要亲自处置这头野猪精吗?” “不是我要处置。”外貌甚年少的龙女一手托着脸颊,漫不经心,另一手指了指狼藉的村落:“你们村里?变成这样,杀了它,也太亏。” “此妖有天?赋神通,能遁地通土,是梳理地气、翻整土地的一把好手。” 她话音未落,听到“梳理地气、翻整土地”八字,世代为耕的人们,眼睛蹭地亮了。 他们看像野猪精的目光,连昏迷里?的它,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蝉。 第107章 一百零七 春日田野, 万灵发生机。 杏花村一团糟乱的田野间,伏着一头比寻常牛类还要大上一倍不止、鬣如钢针的黑野猪。 村民小心翼翼地围着它,往它身上套犁。 刚开始被套上犁, 野猪精非常不习惯, 很?不耐,鼻孔里喷气, 焦躁地要一把震开这木头架子。 见它发?作起来, 地?面顿起扬尘, 村民皆大惊失色, 慌忙退开。 眼见,这特意为?它加大加宽加大的犁要被震散,便“嗷呜”一声传来。 一头二十来尺, 高大如小山的斑斓虎,四蹄乘风, 从山上一跃而下, 被野草树木送着, 眨眼就?到田野边。 但凡人们?, 不仅不怕它,还带着又喜又敬的神色, 让开了位置。 大虎将毛屁股朝地?上一跌,蹲坐田边, 一下又一下甩着鞭子似的尾巴,破空声。虎视眈眈,盯着野猪的一举一动。 它旁边, 与它体格相差极远, 但神色相似的,是一只只毛色各异的猫, 或卧或坐,也在?田垅懒洋洋地?休息。 此情?此景,野猪精浑身一抖,再?不敢挣扎,任由凡人为?自己套上了梨,目中滚下泪来,一边哼哧哼哧地?站起,拉着犁往前走。 春风吹,碧丝动。草野里,叶子后,探出了一只一只又一只的田鼠脑袋。 草叶清新微苦,大田鼠们?咬着草叶。 鼠耶鼠耶,春日草叶嫩! 野猪埋头耕过十亩地?,行行土整好撒种,猪耶猪耶,它神伤:“我老猪,好苦也!” 田野边,狸奴排排坐,舔一下猫,叫一声喵,眼睛瞪得像铜铃。 猫耶猫耶,撒粮种,雨过抽苗节节高! 老田鼠沉下脑袋,害怕地?钻回洞中。 又冒出一排新生胆大的小田鼠,摇头摆尾,惊奇地?观人间之春。 鼠耶鼠耶,几时秋来稻海香? 野猪刨着蹄子,烟雾在?蹄下蒸腾,理顺土地?,它哽咽:“修行几十春,复为?老牛事!” 小猫咬着另一只小猫的尾巴,小猫咬着大猫的尾巴,团团转,如习捕鼠。 猫耶猫耶,勤耕作,风吹粮食满地?金! 喵呜! 唧唧唧! 村猫四散,扑田鼠。 野猪精哼哼唧唧,哭哭啼啼,但气力?果然到位,犁拉的又稳又快,顷刻间,三?亩地?,竟就?被犁完了。 而且它所过之处,蹄下腾起淡淡烟雾,原本的黄土,竟慢慢地?颜色往深了去,固住的肥力?正被均匀梳理。 只它这哀叹着再?不能吃香喝辣的哼哭样子,凡人们?反而去了大半畏惧,哄堂大笑。 一个赵家的儿郎,把鞭子一挥,笑骂:“你这黑面郎,恁地?懒又馋!我们?可没虐待你,说?了,只要你耕了田地?、梳了地?气、造了房屋,便按长工的钱,供你吃喝!” “想跟过去那样,只出十分之一的力?,却要占我们?十成?的供奉,这样百倍的美?事,不可得罢了!” 野猪精一听,更加悲戚,却嗫嚅道:“那么,有美?女吗?”忙说?:“我晓得,我晓得,如今,俺老猪落魄了,找个普通丫头模样的侍奉我就?可以了。” “喏,那边那个就?行。” 众人回头一看,见村边有一老一少相扶将,老的是个老妪,白?发?苍苍。小的年十四五岁,花朵似的模样,正举着袖子,遮着半张脸,朝村里张望。二人俱面生。 野猪精眼巴巴地?朝那小的看。 “呸!”一个村里的小伙子道:“放心,我们?包给你配媳妇!我家的几头母猪正成?年!瞧你身强体壮好配种!” 应景地?,村头那,一个老人赶出了几头肥白?母猪,到山上吃一点?草料野果补补。它们?果然有致一同地?朝野猪精投来了目光,转头,哼哧哼哧,风情?万种地?朝它奔来,春日发?幽情?,便要一番当众野趣。 见那几头大白?母猪朝自己奔来,野猪精吓得登时连犁都不想拉了,信以为?真,连大虎在?旁都顾不得了,挣开犁耙,撒蹄就?跑。 那发?疯劲,连大虎的勾爪都一时没勾住。 它刚跑了若干步,清风一吹,往远数十步,落下两只绣花鞋儿。 野猪精戛然而止。后蹄紧急止步,飞溅大把泥土,却楞是没溅到那裙上半点?。 少女斜它一眼:“猪九戒,你又发?什么疯!” 自降服了这头野猪精后,李秀丽和杏花村众人,才知道这个“田神”的来历。 原来,它本是五十多年前,北地?某农户的一头家猪。 天生神力?,能以猪身而为?牛耕,人皆异之。主人便不杀它吃肉,也不卖出,一直供养它。 后来,胡人侵犯中原,这个村子也遭遇了胡兵。 少数几个胡人的骑兵踏进村子,烧杀抢掠。猪九戒的主人也被胡人提起,眼见就?要一刀杀了。猪九戒情?急之下,猛然冲出猪圈,竟将胡马撞倒。 马匹受惊,乱蹄之中,踏死了胡兵。 余下的胡骑,也皆被它猪突猛进,冲撞下马,村人一拥而上,砍死了胡兵。 从此之后,猪九戒愈被村人神之,奉为?神猪。为?谢它救命之恩,不用它劳作,许它游荡村中,随意吃食。 在?他们?的供奉中,年深日久,它渐渐生了灵智。 但它还没入道时,更凶猛的胡兵就?到了。这一次,村里无?人幸免。 它左冲右撞,拼尽全力?,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主人、主人一家、村民,都命丧胡人铁骑之下。 它也被胡人砍得满身伤疤,血流不止,吓破了胆。所幸,它皮糙肉厚,撑着一口气,跑进山野之中,躲进洞穴,找了草药咀嚼,活了下来。 从此,春秋眨眼过,它游荡山野,慢慢,身上皮肤渐黑,长出钢鬣,化为?野猪。 偶尔,见到山下的胡人,它就?怀着仇恨偷袭一番,偶尔,也能救下几个行人。 或者,有人进山砍柴之类,就?以驱赶其他野猪虎豹为?代价,拦路索要吃食。 不知过了草木枯荣几度,猪的天然寿命到来时,它不但没死,反而忽然神智清明,迈过了那个极限,从此入道。 入道之后,它回到主人故地?。想去祭拜一番。 但那村落早已野草有半人高,白?骨散落,豺狼鬣狗来往,无?半点?人烟了。 它拱着土,把村落余下的残碎白?骨,葬作一土包。 埋实之后,便独自离开,一路游荡,避开北方互相残杀得起劲的胡人,便渐渐地?南下,到了杏花村,见此地?与故地?颇有相似,便动了心思,留下来,索要供奉。 这头野猪精染了无?数恶习。 愚钝、憨笨、贪婪、凶恶、暴躁。 所幸不曾真犯下过杀孽、色孽,只是糟践粮食,冲撞房屋、恐吓一方。 李秀丽因此才饶它一命。要它赎罪,也还她欠下的人情?债。 那时,龙女用绣鞋踩了几下它的猪脑袋:“以后,你就?叫,猪九戒!收起你那些可憎习气,好好地?与这个被你祸害了三?十一年的地?方耕田犁地?修屋,赎罪!” 野猪精莫敢不从,唯有一事不解:“龙女娘娘,老猪也知晓一些佛门的规矩。八戒,乃是戒杀生、戒偷盗、戒淫、戒妄语、戒饮酒、戒香华、戒高床大卧,戒非时食。这第九戒,却是甚么?” 龙女说?:“第九戒——戒我!你须畏我,如畏戒律。若有犯之,无?赦。” 治得野猪精服服帖帖,从此更名猪九戒。 此时,见得龙女,猪九戒举起蹄子抹眼泪,道:“娘娘,他们?要逼我犯色戒!” 村民都道:“龙女娘娘,莫听他胡说?。是他一头猪妖,却狂言要寻个女娘匹配。我们?见他淫心浮动,便与其玩笑,要将村中的老母猪、小母猪,与他配偶。” 猪九戒登时气得哼唧:“好没道理!你们?先说?要把我当长工待,那长工,还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呢!我年纪到了,想个媳妇,口中说?几句,咋啦?人不能与猿猴为?配,我岂可与猪为?偶!尔等杀我!” 熟料,李秀丽听了,打量它片刻:“猪九戒,你说?‘美?女’,怎么,你过去还糟蹋过女娘?” 猪九戒被她扫过几眼,满身的钢鬣都吓瘫了,摇头如鼓:“不曾、不曾我只是,曾、曾招过几个美?貌庙祝那时候,我刚入道。动物入道,年岁就?从头起算。人类炼精化炁,寿数一百五十年。精怪之属,不及人族,但也有一百二十年。我那时候返老还童,更像尚未成?年的童子猪,未曾起过这心思” 幸而,有老农见它耕田好使,才为?它说?话:“这倒确实不曾。过去三?四十年,老儿不曾见村里的女娃被它糟践过。反而有几个丫头,因为?逃婚或者不被家里所容,逃进田神庙,为?它刷毛煮食,侍奉得当,得过它几夕庇护。” 听到此言,踢了一脚这猪头,李秀丽才放过它:“别忘了你的名字。老老实实干活。再?犯戒,就?找村里的煽猪匠对付你。” 猪九戒瞥见不远处朝它吭哧吭哧的几头母猪,吓得点?头如蒜,连叫村民:“快、快,把它们?牵走!” 自从入道,开了喉舌,能人言,有人之思,能人立而走。动物修行者,虽然还会被本能支配,但勉强能算到“异种畸形之人”的范畴。 于它而言,尚未开会的同类,便像人看猿猴。虽然有时候物伤其类,但要它与这些牲口匹配,简直比杀了它还可怕。 等几头老母猪被拉走,猪九戒安静下来,重新回到田地?里。 龙女也消失不见,随之而走的是那会剪纸的老婆婆。 这段时日,龙女每天都会亲自下山来接这位老人家,据说?,是请她教授剪纸的技艺。 神请人授艺,这是何等的荣耀与认可。 丧夫丧子的这孤寡老人,一时被村民极尊重起来,时常有人去探望她,为?她干活,送米面,希望也能学得被龙女看中的一二手艺,好不风光。 村民们?照例羡慕了一阵,才想起:“唉?刚刚村口那一老一少,怎么从没见过?” 便有人上去问了:“老妈妈,小娘子,你们?到杏花村来,有甚么事?还是来赏花的?不巧,我们?的杏花,前些日子都落尽了。”都是被猪九戒那地?动山摇的动静给祸害的。 熟知,那女娘,见了小山般高的大虎、开口吐人言的野猪,早吓坏了,躲在?老妪身后,不肯出来。 老妪也发?抖,却坚强地?停在?她身前,双开双臂,朝村人道:“我姓高,这是我家小姐。你、你们?这,可有一位‘赵义士’,名烈,字子英,曾在?北边抗狄的?” “赵?我就?姓赵。你说?的是我们?族长。稍等哈。” 于是,很?快,就?有人找到了赵子英,他赶到:“何人找我?” 那女娘强忍害怕,觑他几眼,见与画像上一般无?二,便移步向他拜下:“赵世叔,侄女许红英,家父名讳许岩,原籍定州府,绿树庄人士。” 赵子英恍然,连忙去扶她:“原来是世侄女。你怎么只一个老仆陪伴,独身到此?” “世叔!”听此言,许红英泪如雨下,拜地?不起:“我父母俱被抓走了!我家北逃而来,丢了官职,不得如今的官家任用,更举目无?亲。更不敢报与官府。红英只知父亲常常提起,世叔是少有的英豪,一身正气,妖邪难侵。所以忍羞离闺阁,与老仆相携风尘走,一路打探赵家如今的安居之地?。只为?厚颜相求,求世叔搭救我家!” “世侄女请起。你可知是什么人抓走了许大哥?” 许红英泣涕道:“我、我那天在?闺中刺绣,隐约听得前院乱哄哄的。说?是、说?是什么什么观的来人,说?是奉官家的旨,因我父母以人命祭祀什么扑睖神,因此把我爹娘都抓走了。我与老仆藏进暗室的地?牢中,幸而得免。所以不敢告官。” “冤枉,冤枉!世叔,您与我家相交深厚,应知我爹娘的为?人,俱仁心正义。我爹爹在?故京为?官时,极憎杀人祭鬼的民间风俗,剿灭了数个祭鬼的大巫。又怎么会,自己犯下此事呢?” “噢,对了,我想起来了,捉走我爹娘的人,自称、自称太乙观!” 第108章 一百零八 小丘山。龙女庙四周, 云雾隐隐。 神案前,两个蒲团,坐一老一少。 “这一笔, 画得歪了”老妪将少女拿炭的手导正, “照这条线画下去,剪的时?候, 人的脑袋, 就歪了。” 李秀丽赶紧将线条导了回来?, 全?神贯注地在对折红纸的背面画着草图。拿起剪刀时?, 鼻尖都冒了些微的汗珠。 陈阿婆看到她拿起剪刀,连忙又说?:“姿势不对,娘子, 您要是这样握剪刀,也会剪歪的。” 便伸出手, 自己做了个示范。 见她握的还是不对, 又去掰正李秀丽的姿势。 刚伸出去, 就微微一怔, 有些索瑟,将手缩了回来?。 少女的手, 肌肤光洁白皙,指甲浅粉, 看着干干净净,从?来?不沾阳春水,连茧子都只薄薄的一点。 陈阿婆的手, 粗糙而褶皱, 指缝间都是抠不出的老?泥。 李秀丽却不觉,亦不顾, 拉住陈阿婆的手,急问:“怎么握?怎么握?从?哪个部位开始剪?”还凑到了身侧。 那略焦急的神态,对着长辈一般,急着要她教会的要强性子,都像极了记忆中已经形貌模糊、早逝的孩儿,夭折的孙女。 陈阿婆不知不觉,又忘了这是“龙女娘娘”,道:“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剪纸要有耐心,找准了,才?一气呵成。” 被说?了几?句,少女略微嘟起嘴,摇了摇她的胳膊,道:“知道啦知道啦,快教我嘛!” 一滴眼泪却打到了李秀丽手背,她讶然抬头,迟疑了片刻:“你阿、阿婆,你哭什么?”难道她手真这么笨,笨到人家都受不了了? 她烦爸爸妈妈的唠叨,常常砰地关门声以对。 但对祖父母的碎碎念,只能瘪着嘴忍着。 对这个请来?教她剪纸的陈阿婆,据说?这是人家赖以生存的技艺。虽然确实也有些啰嗦,李秀丽只像对祖父母那样,听得烦了,最多瘪着嘴,从?不说?一句反驳的话。 李秀丽道:“我让人送的米,他们都送到了,虽然洒了一些,但应该还是足的。这是我自己的银子。不是他们的贡品。还有一些布匹衣服,一年四季的应该都全?了。银子,少了点。我现在不够。会再弄点来?。你还少什么?” 陈阿婆摇摇头,拭去眼泪,对这位年少的“龙女娘娘”说?:“不不不,您给的够多了,区区小技是老?太婆胡思乱想,人老?了,脑袋不中用。” “唉,如果我的儿女还活着,我的外孙、孙女也该有您这么大了。” 陈阿婆父母兄弟远在他乡,皆已逝去。接连丧夫丧子,连儿媳妇肚子里的孙,亦未留存,孤苦伶仃独自生活。 已经死了这么多年的,也无法起死回生。 孤寡老?人,纵有财物,亦容易被人谋害,或者自己出什么事?而无人知道。 见陈阿婆还是神色略黯淡,李秀丽不知道怎么安慰,想了想,便道:“谁欺负你,在家里给我上驻香,心里念几?句。我就知道了。我保管教训他们!” 龙女庙建好后,尤其是前段时?间她降服了野猪妖,为村人重新梳理耕作了土地。杏花村从?老?到少,皆诚心信服。每日都有人到庙中来?上香祭拜,好几?户还捏了个泥塑的龙女像,供在自家。 原本,杏花村人之?炁,极少部分维持田神的洞天。绝大部分互相交汇,汇入天空的大周人族云蒸霞蔚的炁海。 现在,杏花村人每日喜怒哀乐之?元炁,均分出不少的一股,直直汇入龙女庙中,凝在赤霞龙女的石像、神牌上。 尤其是村民每次上香时?,那股分出的炁,便系在雕像上,愈发?明显。 而这些汇聚的炁,以龙女像为中心,分出无数丝络,以杏花村民为标记点,竟然慢慢演化?出一个洞天的雏形,整个杏花村都在其范围内。 那尊石刻的赤霞龙女像,竟隐隐周身莹光。 李秀丽发?现,在杏花村的范围内,她体?内的炁愈加活跃,仿佛被吹胀了似的,如果她愿意?,随时?可以将神像汇聚的炁,也当?做是自己的去驱使,或者自己吸收。 同时?,在洞天的范围内,她的躯体?不再那么飘飞若举,更加接近从?前的行走自若。 “不好”的地方,则是,她即使不使秘术,只要走在杏花村的范围内,阳世?的躯体?,也隐隐有龙像。 李秀丽偶尔临水而照,一个错眼,竟见自己头顶隐隐有琉璃龙角的虚影,眸子流转有碧玉色。 同时?,人族传说?中,龙的威能与神异,也渐渐在她身上展现。 比如,她不用化?龙化?鱼,甚至可以不用炁,就能随心随意?地操纵杏花村内的水流。 譬如,她在杏花村长久停留之?处,就弥生不散云雾。 譬如,杏花村内,她就算穿了荆钗布裙,偶尔行走间,如果不刻意?以幻术扭曲外貌,身上的打扮,总会慢慢变作璀璨若霞色的华贵红裙,披云帛,珠饰璎珞,云鬟雾鬓的仙家形象。 可以想见,如果此洞天彻底生成,她不需要化?龙秘术,在杏花村出现时?的外貌,大约也与龙女庙里的那尊神像,“赤霞龙女”,一般无二。 就像猪九戒行走杏花村时?,罩着“田鼠皮子”那样。 凡人的“香火”,果然催生了一个以被供奉者为核心而生的洞天。其中神奇美妙,一时?难以尽述。 现在,李秀丽如果愿意?,可以不用鲤珠,凭龙女像,就可以聆听到杏花村范围之?内,大部分村民的炁之?声。 如果村民焚香向她祷告,则音、貌,周围的动态,更加详细地,4D似的被她“看到”。 其中,供奉最虔诚,上香祭祀最用心者,李秀丽甚至可以直接与其隔空“沟通”,将自己的炁分润一些过去。 难怪之?前,猪九戒对自己的庙宇香火衰落被占,耿耿于怀,明知实力不敌,还决意?报复。 不过,虽然附近好些村落,听说?都立了龙女庙,但大多香火不丰。 目前为止,只有杏花村的这间龙女庙,诞生了“洞天”的雏形。 李秀丽又兴奋,又觉得好玩,拿“神像”当?做玩具,“测试”了好几?天,经常动不动就用心声吓赵子英一跳——其他凡人大都不经吓,没有他皮实。也没有他供奉心诚。 就是赵子英实在不是个会陪人玩的。 一两次之?后,再忽然被她“叫”一声,说?出他当?时?在干什么,心里想什么。他也只会平静地承认,并问她有什么要事? 还劝她,不要随意?对村民滥用,要用在关键时?刻,用多了,失权威 啰嗦! 若是陈阿婆主动上香请她,她正好理直气壮,再出去戳那些乡民们的“心声”玩”。 但听到李秀丽这么说?,陈阿婆更加感动,却不敢滥用神恩:“您不必为我担心。近来?村里人抢着要恭敬我,说?是朝廷本就要敬老?人。更有几?个无赖子,抢上门,亲亲热热说?要拜我当?义母。我虽然老?了,还没糊涂。年轻受的欺负多了,全?家被欺负得只剩我一个,死皮赖脸地苟活着。到这个年纪,谁是真心,谁是想欺人,有什么看不透?” 竟收起感伤,耐心地指点少女,细心地调整她握剪刀的姿势、剪下的位置。比过去教自己的孩子,都要细致。 李秀丽照猫画虎,总算剪出了一个大致的人形。 却忽然“听”到了一场对话,她剪刀一抖,这张剪纸就算毁了。 李秀丽放下剪刀:“阿婆,我让小虎送你回去。今天的剪纸先到这里。” 让大老?虎送陈阿婆下山。 山下荡来?的外来?之?炁,臭气熏天,正在不断地向山上飘,而且愈来?愈近。 她皱起眉,庙门却被叩响。 赵子英站在庙门外:“龙女娘娘,打扰了您剪纸的雅兴。赵烈将离村远行,数日将不能为您扫庙供奉,由族人代之?。特意?前来?拜别。” 他身后,还站着他的那个“世?侄女”许红英。 臭气从?她身上,直冲庙门。 第109章 一百零九 小丘山不算高, 但山林幽深静谧,缭绕濛濛白雾。 许红英和老?仆互相扶着,在云雾中?, 小心地踩过湿滑的青苔山道, 跟随赵子英上了山。 “世?叔,您这是要去拜见哪一位神仙?”许红英问。 这位赵世?叔, 父亲与他志同道合, 以前都不近鬼神, 对民间的淫祠更嗤之以鼻。 现在, 却连自己要离村,都要与神祇辞别。 人的变化?,竟这样大吗?她有些惴惴不安。 赵子英往前一指:“前方?就到了。” 山腰, 云雾最浓厚处,立着一座不大的庙宇。山中?蒸腾的湿润云气, 以它为中?心, 格外浓厚。 连庙宇的牌匾都藏入雾气, 若隐若现。 许红英仰起头, 辨认了片刻:“龙女庙。” 她从半开的门缝里,窥见了帘帐后的绰约神像。神主牌前, 似乎有“赤霞”二字。 她虽是闺阁女儿?,这一路离家?走来, 也对玉京流传出来的故事,有所耳闻。惊讶道:“莫不是供的那位法场逐天狗的‘赤霞龙女’?” 赵子英颔首:“我家?出资兴建的龙女庙。我也算是龙女庙的庙祝,负责庙宇的洒扫、祭拜事宜。当来神前辞行。” 他也不进庙内, 隔着门, 礼节周全,作揖而辞: “龙女娘娘, 打扰了您剪纸的雅兴。赵烈将离村远行,数日将不能为您扫庙供奉,由族人代?之,前来拜别。” 许家?主仆二人,本以为这只是固定?的、上香般的拜神礼节。 没想?到,庙内真传出一个清润悦耳的女声。闻声,年纪似与许红英相差仿佛,也就十四五六岁上下。 “记得交待好你家?的人,供果子,别少了狸子的那份。它要抢我的吃,烦。” 赵子英道:“请您放心。此次远行,我还将带走一部分族人。但庙中?事务,俱已交待余下的族中?男女。他们年轻冒失,您有不满,尽可吩咐。” “不过,他们不禁逗。混熟了,又没有分寸。还望您莫与他们玩笑人心,不可玩” “知?道了知?道了。”龙女的声音低了片刻,心虚一般,甚至还有点嘀咕:“是她们自己老?是跟我祷告,说什么?爱慕谁的,天天焚香絮絮!” 看电视剧就最烦这种水剧情拖拖拉拉的。才大发?慈悲,特意也去听了那男子的心声,好心告诉赵家?十三妹,说那男子已经知?道她心意了。我帮你转达了。顺便告诉她,那男子说不喜欢她,喜欢村口的雅娘。 谁知?道,赵家?的十三妹,明?明?平时耍得一手好枪法,是个爽快女儿?,却因此哭了三天三夜。像素脸都哭肿了一圈。 赵子英这个族长兼长兄,就借上香祷告,在心里跟她说人世?的种种人情往来,絮叨不止。 她想?不听,那炁之声都往她这飘。 一个铁塔似的武夫,大约是拉扯着一家?弟妹侄儿?惯了,真念叨起来,竟比陈阿婆都烦。 偏他是龙女庙最诚心的供奉者和庙祝。还要靠他照顾狸子——李秀丽喜欢摸猫,却不喜欢照顾。 才不是觉得对不起他妹妹! 明?明?是她们自己向她求告的! 那次她被赵子英念得头皮发?麻,此后,也不敢再轻易戳其他村民的心声了。 李秀丽怕他又啰嗦,立刻说:“不跟他们戳心声玩!行吧!你还走不走!” 她在庙内一跺脚,袖子一振,四周的风呼呼大作,吹开云雾,就推着他往山下走。 赵子英叮嘱的话?都没说完,哭笑不得,也只能顺着风被推走,带着许红英二人辞庙下山。 赵氏族人因他的召集,有一部分正?牵驴带马,聚集村口。 赵子英道:“世?侄,太乙观是官家?倚重的新国师。素日在民间风评也好,都说常普济民众,助人度厄,协助朝廷管理儒释道,系有道真修。前些日子更是帮助华将军脱身,不惜得罪黄相。你父母被太乙观带走,其中?或有隐情。” “因此上,我让族人兵分两路。一路沿着你家?往玉京的方?向去,探听太?*? 乙观近日的动向。一路,我带十三妹等?,与你主仆同行,先回?你家?宅之中?,查探一番当时情形留下的痕迹。” 许红英感激涕零,忙向赵家?人谢过。 赵子英道:“世?侄不必客气。当年我族中?蒙难,长辈都战死沙场。我年不过十四岁,带着同辈弟妹,历经艰险,从幽燕逃到了故京城。那时候,族里年纪最小的,被我抱在怀里,还只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若非许大哥常常接济我们,嫂子时不时接过我弟妹照顾,岁月实在难熬。” 赵十三妹也爽快道:“红英侄女,你娘曾经亲口给我喂过食,换过衣,把我跟你一起照顾。我那时候还曾亲耳听到你哭呢!如今,许大哥跟嫂子有难,我们怎能坐视不理!” 一行人便出了村。一队赵家?人往南走,玉京在临江府更往南。有一条大官路。太乙观若擒了人,往南回?京,必经此路。 赵十三妹牵着两匹马,赵十五弟则弄来了一辆马车,自己充作车夫,请许红英二人上车,准备往西边,去许家?南渡来的落脚地,临江府隔壁的望江府吉兴县。 十三妹扶许红英上了车,等?高妈妈也坐好,她自己则翻身上马,骑马伴行。 赵子英则打马当先,在前引路。 这时,许红英才悄悄掀开窗帘,问伴在车旁的十三妹:“赵十三姑,山上的庙中?,真住着‘赤霞龙女’吗?方?才,庙里忽然有少女言语之声,言语间,赵世?叔称对方?是‘龙女’,吓了我一跳呵。难道有真神在此?” 赵子英待她诚如自家?侄女,十分温和。但到底是初次见面?的外男,龙女又是传说中?的鬼神,刚刚在山上,许红英不敢、也不好意思?细问。 便说了方?才山上所见所闻。 赵十三妹,年过十八,跟着大哥赵子英读书习武,舞得一手好枪法。她裹头发?、窄袖腰裙,长裤,打扮举止极利落。闻言,道:“当然是真神。我们山上的庙里,确实住着位龙女娘娘。” 她撇撇嘴:“虽然本领非凡,却嘴巴比鸭子还硬,又不通人情、招猫斗狗,顽皮可恼。” 开始,他们还是很崇敬这位赤霞龙女的。但是,慢慢相处下来,便发?现,大哥当了这位龙女的庙祝,与其说是奉神,不如说,简直是又多了位令人操心的小妹妹。 听此言,许红英讶了一声:“啊,如果有真神在庙。那适才,我礼拜不诚,怕是得罪了龙女娘娘!” 赵十三妹却摆摆手:“莫怕,莫怕。虽顽皮可恼,赤霞小咳,龙女不是个小气神,心肠其实其实也挺好的。不会同你计较的。” 前几日,她哭了三天后,忽然门外来了她爱慕的男子,竟鼻青脸肿,来“向她道歉”。二人无言以对。 龙女的大老?虎,则在远处鬼鬼祟祟地时而往这里看几眼,似乎在“监督”男子有无照样行事。 道什么?歉!道他不喜欢自己的歉吗?难道还要强迫人家?爱她不成?生怕旁人不知?,她恋慕不得! 十三妹那时又是咬牙又是羞,又是生气又是笑,恨不得也爱不得。 若这赤霞小丫头真是她妹,怕不得当场挨她一顿揍! 但气,倒是消了。 就是,隔日轮到她供果子时,十三妹特意全选了发?青、最酸的上去。赤霞小丫头,竟然一声不吭地吃了,酸倒牙也捂着腮帮子,硬挺着没说话?,也没向大哥告状。 这就不必说了。 马车行了一段路,出了杏花村不远,忽然,赵子英却勒住马,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前方?,有一黑物等?在道旁,肥头大耳,钢鬣长鼻,赫然是猪九戒。 他勒了马,后面?的马车也停了。 许红英掀起帘,就小小惊呼一声。竟是她之前看到的,那头口吐人言的的大野猪。 十三妹安慰:“别怕,这憨货是个精怪,但早被龙女娘娘收服座下,如今是村里的长工。” 果然,大野猪见赵子英发?问,便道:“娘娘叫我护送你们说我皮糙肉厚,粗有修行,既可以抵住凡间刀枪,也能对付一些精怪妖鬼。老?赵,路上你可得管饭”还不住地去偷瞄许红英坐的马车,黑色的猪脸上竟然也能显出“羞涩”来。 赵子英便捻了一炷香,火折子点了,默念神名。 龙女的声音果然在他心里响起:【确实是我支使这头猪去的。随便使唤它,它重伤过你,本来就欠你。不必怕它路上使坏,我自有办法约束、对付它。】 确认过后,赵子英对猪九戒道:“虽然如此,带着你赶路,略微太显眼了。谁家?带着野猪同行?不知?可有遮掩的办法?” 闻言,猪九戒道:“我修为有限,人身只修了手脚,也没法使幻术。” 说着,便人立而起,一阵烟雾后,前脚,变成了两条毛胳膊。后脚,变成了一双大毛腿。却还顶着一颗猪头,猪尾巴,看着更吓人了。 赵十三妹转过了头去,许红英立即放下帘子。 赵子英赶紧把自己的衣服从包裹里翻了一身给它,又找了个巾子裹住它的嘴脸,道:“你不是可以遁地吗?” 猪九戒羞涩道:“可以,就是,不能长久待在地下。会闷死” 它瞄向马车:“而且,老?是遁地,这,说话?也不方?便” “哎呦!”话?音未落,山林里飞出了一物,正?正?砸中?它后脑。 是一枚青枣壳。力度极重。破空声嗖然。 猪九戒头也不敢回?,很是丧气,老?老?实实回?话?:“遁、遁一个时辰左右是没问题” “那人多时,你就遁地,避开耳目。人少时,便用衣裳裹住头脸,勉强也可蒙混。”赵子英朝山林里微微瞄了一眼,便安排了下去,又让猪九戒走最前面?。 它人立而行,速度竟比骑马的赵子英只快不慢。 等?一行人重新上路,山林里,少女侧坐在缩小了许多的老?虎之上,缓缓步出。 她拍拍虎傀的脑袋,嘀咕:“他们应该没发?现我吧?” 许红英身上沾染了一股炁,不是她本人的炁,也不与其他凡人的炁交互,自成一体,盘绕她周身不去,但也没有完全系入她自己的炁。 这种不与其他凡人交互的炁,一般都来自超凡存在。说明?,许红英必定?近距离接触过超凡存在。 但这股炁,却没有彻底系入许红英本身元炁,则说明?她只是在那个超凡存在的环境里长期沾染,而非与它们形成了某种关系。 就像,参拜赤霞龙女庙的村民们,诚心者,身上会有一缕她的炁环绕,系入其心炁。 而许红英,本身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常年闭门家?中?。 这就代?表,许家?的事,可能与临时溢出区,即洞天,密切相关。 来到大周这么?多天,丁令威曾说过,这里因为失去了仙朝的统治力,所以洞天频发?。 果然没有骗她。 先是在杏花村,随便地就遇到了野猪精。又是随便上门一个人,背后就联系着可能的洞天。 李秀丽有种狩猎的兴奋。 何况,事关太乙观,她还要去送信物呢,万一送错了怎么?办?更应一探。 当即坐不住了,借口野猪精去护送,让它用自己的动静,路上给她打掩护。 便骑着虎傀,离了庙宇,悄悄跟着赵子英一行,也去往望江府。 至于,问她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跟赵家?人一起走的猪九戒,挨了她一顿胖揍。啰、啰嗦!是它活该! 李秀丽往前看,见那个烦人的赵子英,和凶巴巴又小心眼的赵十三妹,都没有回?头。 肯定?是没有发?现她。 遂略微松了一口气,勒了勒虎毛,紧了紧背上的包袱,让它脚步轻点,从林中?绕路跟上。 第110章 一百一十 望江府在临江府的西边, 同属三?吴路。 阳春时节,三吴路到处草长莺飞,烟柳粉桃遍郊原, 江水绿若蓝。 农夫在水田里插秧。水牛摆尾, 牧童吹笛,黄犬树下卧, 风吹柳叶簌簌声, 青山郭影人家外。 马车行经路畔, 还有一男一女二骑士伴随左右。 此?处已是望江府吉兴县辖下, 灵山乡。 女骑士左顾右盼,只见一派和?乐融融的田园风光,像孟浩然笔下的诗篇, 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马车帘子被掀起一角, 一道细细的女声:“世叔、十三?姑、十五叔, 过了小河, 再过了那?棵大樟树, 就是我家南渡的居所,灵山乡, 樟村。我家的宅邸,就在?村东。” 许家南渡之后, 丢了官职,也不得当今官家的重用。许氏夫妇便带着独生女,在?望江府郊野, 买了一些田, 雇人耕作、纺织,并建了宅邸, 隐居在?此?。时而探访南来的其他幸存友人,游山玩水、煮酒烹鸡,对着青山郭影,论文谈诗,过起悠然的田舍生活。 不料,这?样的生活还没?过多久,就骤然生了剧变。 赵烈听此?,为防前面还有?人在?守着许家,守株待兔,就叫车马先停在?这?里附近的山脚小树林里,骑来的马匹也系在?这?里。并嘱咐十三?妹带着许红英,先在?这?里等着,保护好?她主仆。 他与十五弟则下马步行,装作外来的游人,先到樟村打探。猪九戒则潜入地下,随他们入村。 过小河,转樟树,樟树树身有?两?三?个成年人合包的粗细,是樟村的名?字来由。 鸡犬相闻,阡陌交通,溪流潺潺从村中?过,村人在?田地里耕作,乍见两?个面容陌生、膀大腰圆到分?外显眼的青壮男子,纷纷抬头打量。 有?村中?老者,拄着拐杖上前,说官话,但带着浓郁的吴语口音:“二位,附近村子从未见过你们,从哪里来?到本村有?何贵干?” 赵烈早有?一套说词:“长者,我们是隔壁临江府人,略读些诗书。听说灵山乡住了一位才人,号‘云山’。常与几位诗人唱和?,诗作、词作流传至外,诗风淳朴又不失豪气,人称‘望江三?才子’。我仰慕这?位诗人,一路打听来,说是住在?你们樟村,姓许。” 这?套说词是有?根有?据的。许红英的父亲,名?唤许岩。 自从居住在?灵山乡,过田园生活后,许岩就自号云山先生,常与文人墨客青衫来往,与两?位好?友也诗文唱和?出了一些名?头,确实传开了“望江三?才子”的故事。 老者听了这?话,捋了捋须,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大周文风颇盛,尤其是繁华的江南。市井乡野,也多传唱诗词。牧童都能拍着掌,哼几曲简白之词。 村民们确实也都亲眼所见,常有?这?些书生、读书人,来村东问路,拜访“云山先生”。几年下来,已经渐渐习以为常。甚至还颇以为豪。 想到这?,他眯着老眼,狐疑地上下看二人。 这?两?个大汉,昂藏八尺,一身腱子肉,斗大拳头,看着就是武夫之流。说是仰慕云山先生诗词,不免令人怀疑。 但也没?有?说,武夫就不能仰慕诗词啊? 老者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说:“云山先生确实居住在?本村,喏,村东竹林后,有?一个三?进的庄院,就是他的住所。只是不巧,二位来迟了。云山先生全家都被朝廷派人带走了。” “啊?”两?个外乡人面面相觑,茫然:“这?、云山先生隐居田园,不问外事,怎么会这?样?” 连忙恳求老者解惑。 老者唏嘘不已:“谁知道呢,许家向来与邻为善,常接济邻里。对租种他们田地的佃客也温言善语,从不闻骂声,租子收得也少。都说他们夫妇都是良善人。几天前,却忽然打马来了一队朝廷官差,打头的是两?个道士。” “道士?”外乡人讶异。 “就是道士。”老者说:“那?俩道士看着仙风道骨,一开口,凶恶极了,指使着官差,把许家门给砸开了,硬是把他夫妇俩拖上了马,镣铐加身;把他家的财物都抄走,连门都封了。” 他压低声音:“听说,是许家私下祭祀什么神祗,是触犯了国法,要杀头” 说着,他又顿一下拐杖,拍了下嘴巴:“老儿多嘴,老儿多嘴!”又善意提醒:“两?位,你们要是来找许家,还是走罢。万一官差派人盯着他家的庄院,看见你们上门,准得把你们一起抓了。” 两?个外乡人闻言面露惧色,忙不迭道:“多谢老丈,多谢老丈!”便谢过,果然是往村外走了。 等他们走了,樟村的村民们纷纷从田里上来,问老者:“保长,你们刚刚指着村东说话,这?俩,也是来打听许家的?” “仰慕云山先生的外地人。”老者摇摇头:“倒还知些死活。一听许家是被朝廷抓走了,要杀头,就吓跑了。你们看着点,他们应该是出村了。如果折返回来,往村东走,就拦着。别叫他们冲撞了许家门。那?宅子,现在?太不吉利。” 有?个村民,听了,叹口气:“许官人一家,看着都是好?人、明理的人,怎么背地里就干出这?样的糊涂事。” 大家想起许家的好?处,都叹了几声。 果然有?两?个村中?的青年男子,暗暗地跟了俩外乡人一路,见他们都老老实实过了樟树,往别的村去了,才转回来,说:“确实走了。” 保长又点了几人:“你们今晚别睡了,盯着许宅。到时候给你们铜钱作补贴。” 如此?,村民们才散去。 发现背后的视线终于消失了,赵烈、赵十五郎对视一眼,进了一处树林,赵烈跺了一下脚,口中?轻呼:“猪九戒!” 地面略动了片刻,长鼻大耳的猪九戒从地里钻了出来。将村民们在?他们走后的话,复述了一遍,又道:“他们还把竹林后的许家宅子给监视起来了”话说到一半,它骤然一蹦而起,口中?叼下一只不停挣扎的白鸽。 赵烈赶紧猪口救鸽,取下鸽子脚上的信筒:“这?是我家的信鸽。”取开信纸:“果然,是四郎他们的音讯。” 另一队去大路蹲太乙观的赵家人来信,说沿路确实有?官方消息,说太乙观的人前段时间?出了玉京,带着官兵,直奔望江府灵山乡,捉拿一家贼人。 还有?人说,看见太乙观的人,押着一对夫妇,披枷带锁地回玉京去了,官差叫他们“许贼汉、白贼婆”。还又在?当地搜了一日,说要搜逃走的许家女儿。 许岩的夫人,许红英的母亲,正是姓白。 赵烈当即以炭笔在?纸上粗略回信,叫他们跟着太乙观入京,到玉京去小心打探一番。 放飞了信鸽,他道:“许家被带走这?件事,恐怕不像红英侄女说的那?么简单。她毕竟是深闺小女,父母有?什么事情,隐瞒于她,也有?可?能。” 十五郎挠了挠头:“大兄,你难道真怀疑许兄和?嫂子杀人祭鬼吗?” “不。我深信许兄夫妇的为人。”赵烈道:“正因此?,其中?应该更?有?内情。听樟村之人的说法,他们又这?样举动。许宅里,应该藏了些什么痕迹。九戒,你的遁地能不能带我们一道?” 猪九戒摇摇头:“我还没?到那?境界,只能老猪自个来去。” “既然这?样,入夜之后,你先随便制造点动静,把村人引走。我们趁机翻入许宅。你再遁地回来。” 猪九戒应下。 当夜,夜色深沉时,果然有?四五个村民,守在?村东的竹林里,一边打呵欠,一边监视着林后的许家院子。其家的大门上还贴着官府的封条,院墙略有?破损,似乎是被什么重物撞破。 忽然,村落里响起“哼唧哼唧”的响亮叫声,猪叫声一片。 咚咚咚,有?人敲锣大喊:“闹野猪了,闹野猪了!在?吃禾苗!” 樟村里顿时光了一片火把,家家都有?人出来。果然见到田地里,一群野猪正吭哧吭哧地乱跑,叫声惊恐。有?人已经在?挥舞火把,敲着锣鼓,驱赶野猪了。 这?时节,最怕闹彘。 春苗被彘啃踏了可?不是小事,樟村人手?忙脚乱,一边叫着“我的地!”“我的苗啊!”一边倾村而出。 守在?村东竹林里的四五个人也听见了动静,瞌睡虫全跑了,坐立不安:“什么?闹彘了?怎么办,我家里现在?就我婆娘跟我老娘在?”“我家的田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要不回去看看?”“可?是保长说” “啊呀,都守了半夜,哪来的人?那?俩外乡人说不准早出了望江府了。” 眼瞅着村里闹哄哄的,不知是哪个村里人,又凑到竹林边,黑灯瞎火地,冲他们嚎了一嗓子:“你家里人叫你们回去看田!你家的苗被彘拱了!” 也不知道喊的是谁。但所有?人都站不住了,争先恐后往外跑,哪里还管得了许宅。 黑夜里,两?个黑影悄悄地越过竹林,翻进了许宅。 一进许家,这?是个三?进的宅院,最前边的院子里一片混乱,晒起的草药、果脯,晾起的衣服,石桌石凳,倒了一片。地上还有?残留不去的拖痕,混乱的脚印。可?以想见当时兵荒马乱的场景。 赵烈蹲在?地上,摸到了马蹄,摸了一把那?残留的蹄印、浅坑,又在?最近的脚印上比了比,登时皱眉:“好?大的阵仗。当时拖走许兄,竟然来的是骑着大马,披甲执锐的武士。这?个重量,还穿的是重甲。拿一个文弱书生,需要当战场上的敌酋对付吗?” 二人又摸到了许家的客厅里去,先后查探了书房、夫妇的主卧,甚至冒着失礼,进了许红英的闺房。俱无任何异样。 正略失望时,猪九戒却从许家的院子里钻了出来,它摸了把汗:“嘿嘿,老猪赶了附近山上的几头野猪来,够他们忙一阵的了。” 熟知,它刚一站定,鼻子一吸,这?么高大的一头猪,却“哕”地一声,转过头,险些吐了。 赵烈出来,就见到猪九戒用手?掩着长鼻,惊恐地连退几步:“你们俩在?这?大开杀戒了?” 赵十五郎翻了个白眼:“你浑说什么!” 猪九戒真地要吐了,赶紧揪起衣服,掩住灵敏的长鼻:“你们俩鼻子是坏了吗?没?闻到吗?这?宅院里夹杂着腐烂的血腥味,重得每一寸空中?都是好?像堆满了死人似的” 连曾经走过胡兵砍杀出来的战场,又闻惯地下腥气、打滚沼泽的它,都几乎无法忍受。 说着,又后退一步,干哕不止。 它身材高大逾九尺,体重更?重量级,后退时,猛地踢得石桌转了一圈。 忽然,院子的地面上隆隆做声。 泥土飞扬,露出石板,地面竟然裂开,露出了一个容两?个人成年人并肩而入的通道,黑洞洞地,往地下不知通向何处。 通道打开的一霎,被猪九戒描述的那?股浓烈到极点的腐烂血腥味,猛地冲了出来,贯入鼻腔。曾经亲自杀出过狄兵重围的赵氏兄弟,一下子反胃到了极点,同时干呕了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呕吐的欲望,二人的神色都凝重了起来。撕下衣服,掩住口鼻。 赵烈先擦亮火折子,往洞中?一探。 火折子没?有?熄灭。 赵烈找了根树枝,用火折子点亮,带走往下走。 十五郎忍住恶心,也跟在?他身后。 二人回头看了猪九戒一眼。 猪九戒本不想下去。太臭了,猪圈都没?这?么臭过! 十五郎瞪它:“娘娘叫你保护我们,你倒推三?阻四!” 猪九戒没?有?办法,只得跟了下去。 走了几十级的台阶,一个宽敞的地下室,长约七八米,宽约五六米,高二米多,呈现眼前。 火光勉强照亮了地下室。 二人一猪的表情变了。 呈入眼帘的,是数不清的断手?断脚,残肢被肆意抛洒,各种腐烂的内脏堆积似小山。 他们的靴子踩上去室内的地面,竟然陷进了软濡的一层——全是血泥、肉泥,夹杂着泡白的头皮,黏腻着一撮撮黑发。 而地下室正中?,则有?一座异常华美的祭坛。坛上供了一尊看不出性别的神像。 它端坐坛上,没?有?五官,但脸上贴满了生蛆的眼珠。身上挂满了被剖出来的胃、肾脏,作饰品。腰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肠子,手?里还捻着,仿佛佛珠串。 他们走进来时,它贴满了眼珠的脸,正对着台阶的方向。 仿佛,无数只生蛆的眼珠,定定地凝视着他们。 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 江水滔滔, 奔流东去。云气连水色,潮涌一线似白虹,拍岸如惊鼓。 风高浪急的大江中, 还有渔舟若干, 迎潮顺涛,撒网罩浪捕鱼。 待得?风浪稍平, 渔舟渐缓, 渔民?收网, 看到满网乱蹦肥鱼, 笑逐颜开?:“爹,你看,鱼越来越多了。虽然浪潮天好捕鱼, 没?想到,这几?日有这么多!” 一旁的老渔翁, 白发苍苍, 见此, 却深皱霜眉。捞起网中的一条大肥鱼, 只?看了一眼,就变了颜色:“这鱼捕不得!快放回江里去!” 渔民?愣了一下:“您老在说什么?这、这多好的鱼, 放了,我们拿什么去卖, 家里吃什么?” 渔翁掰开?鱼口,示与他看:“这样的鱼,你敢吃吗?拿去卖, 恐损阴德!” 大肥鱼的嘴巴被他掰开?, 口中竟还咀嚼着一根泡得?发白的手?指。最诡异的是,鱼嘴中, 竟然齐齐整整,上下八颗,还长着人类的牙齿。 渔民?立刻扒出网里的其?他鱼类,一看,遍体生寒。 这些?大鱼,皆口中咬着手?掌、指头,甚至含着眼珠、舌头等物。 有的鱼,五官看起来甚至像个小孩儿?,仰着脸,甚至发出啼声。 他拿刀剖开?其?中一条,这条鱼腹中,居然长出了人类的脏器,如肠子。 啪嗒,刀落地。渔民?白着脸,跌坐在船头,欲哭无泪。 老渔翁颤颤巍巍:“我听我祖父说过,他祖父年轻时候,也逢着大乱世。那时,中原流的血,让江河都发红。死了太?多人,大江最窄处,甚至被堆积的尸体堵得?断流。数不尽枉死的尸首,都沉在江河里。鱼虾鳖类,就不再?吃别的了,尽以人尸为食。时日一长,人们从?水中捞出来的鱼虾,被冤魂的怨气浸染,都变了样” “这样的水族,如果人吃了,容易染上怪病,亦或是引来怪异的祸事” 爷儿?俩皆望向江对岸,都打了个哆嗦。 大江贯穿大周,为天堑。但大江上方,还有一条划分?南北的分?南河。 大周从?故京屁滚尿流地南逃过来,就是以分?南河为最前线,以大江为根本天堑,对抗狄兵。 但是,当时,狄兵穷凶极恶,一路追过了分?南河,眼看就要渡江。 逃亡的民?众,被狄人逼在江畔,杀害了不知多少人。尸首沉江不知数。 好不容易,华元帅才把狄人一路北赶过江,又拒其?于分?南河对岸。保下三吴之地。 但自?从?贬谪了华元帅,拆了华家军后。 前些?日子,狄兵又已经过了分?南河。朝廷驻了这么多兵,却静悄悄地,就让他们过了河。 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河,破城也没?有动静,莫名其?妙,河畔的几?座大城,就归狄人了。 现在,狄人驻扎江畔,已经指着渡江了。他们在江上望去,甚至能望到对岸乌压压的营帐。 虽然大江为天堑,远胜分?南河,狄兵一时难度,却让大周上下都提心吊胆。 老渔翁说:“本来前几?年,官家南逃来时,狄兵一路追杀来,江边就死了不少人,水里怨气沸腾。我听鱼生说,他三日前,冒险过江心,靠近对岸的位置打鱼。看到狄国的畜生们,从?破的城池里,押出一群又一群的汉人,按在江边,一些?涂油彩的怪人,叽里呱啦跳一顿舞。狄兵就按着这些?汉人,挨个杀死,投入江中” 他摇头,再?次劝说儿?子:“今天的鱼获,算了吧。我们接下去,也不要在江上打鱼了。家里还略有些?米面,我们卖了家里的小船,沿江而下,跟你舅舅家那些?村里人,一起拼船,去海上试试” 渔民?这时候缓过来了,低头看了看满网乱蹦的肥美大鱼,心中十分?不舍。 见有其?他小舟从?身侧而过,认识的人冲他招手?,乐呵呵的,也是满载而归。 便咬咬牙,驳道:“爹,鱼从?小长在江河里,那江里,河里,哪年不死人?吃过人肉的鱼,多着呢!往年眼睛一闭,不是照样吃?只?要我们洗一洗,挑正常的去卖,谁知道?如今江里鱼多得?出奇,难道其?他打鱼的合不拢嘴,一网网地发财,偏我们家还要砸锅卖铁不成?” 横下心,不顾老父亲的劝说,当即装了鱼,又撒了一网下去。 日暮时分?,映得?半江红。果然满船鱼鳞晃目,收获极多。 渔民?拉了最后一网,忍住心中的不适,将一尾大鱼口中咬着的断掌取出,丢下。擦了擦汗,决定回家。渔舟晃晃悠悠向江岸。 却遥遥望见,江的南岸,他们要归家的方向,吉兴县,灵山乡的方向,有一片树林,林中步出一只?大老虎,老虎背上,侧坐一翠裙少女,正向江上看来。 他愣了一愣,赶紧晃了晃头,定睛再?看,哪有什么骑虎少女? 倒是在江上,大老远地,就能看到,一大群村民?气势汹汹,手?拿各种利器,其?中不但有他们村的,还有其?他村的,都向树林围去。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 樟村。村东竹林,许宅。 人立而起,肥头大耳的猪九戒紧紧贴着院子墙,衣服被它?用来掩口鼻,惊恐地盯着地面上那黑洞洞的地下室入口:“老赵,你好了没?!” 没?回音。 半晌,赵十五郎沿着台阶,从?地下室爬了出来,一爬出来就伏在一旁,干呕不止,直呕出酸水来。身上、胳膊上沾的全是污血。 又过了一会,地下室探出赵烈,他身上更脏,全是碎肉腐絮,全是血,黑黑红红,恶臭熏天。 “哕——大兄,别过来”连赵十五郎看了他一眼,想到他刚刚在地下室的所作所为,胃中翻滚,泛起酸水。 猪九戒更是干脆又退了几?步。 赵烈已经被熏得?头发晕,都已经有点麻木了,面不改色:“拼好了,都来看看。” 十五郎、猪九戒只?得?随着他再?次进入了地下室。 地下,充满血腥的室内,已经比之前干净了许多。 那祭坛上的神像,身上贴的器官也已经都被取下。 赵烈竟然将室内散了一地的器官,大致拼出了一副副人形。 他从?幽燕故地一路拼杀过来,极精杀人技艺,十分?熟悉人体,又记忆过人。 方才,被这祭祀的血腥场景震了一次。但随即,他忍住恶心,大致地清点了一遍,很快就发现,这里的脏器,大致都能对上数目。 于是他将这些?残肢、脏器,快速而粗略地置在一起,果然拼出了十三具大致的人体。 “你们都发现了吗?” “发、发现什么”猪九戒都不忍直视地上那些?脏器、残肢组成的勉强的人形。心道,老赵,狠人啊,以后不能惹他。 赵烈道:“这些?人,全都缺了一样器官。” “十三具尸首,虽然惨遭肢解,但他们的器官,都堆在地下室中,没?有取用。唯独缺了心脏。” “我在北地时,当过许兄手?下的小官,助他剿灭过一些?大巫。也很见过一些?杀人祭鬼的残忍。譬如以小儿?妇女,生剔眼目,截取耳鼻,埋之陷阱等等取用的器官,大都被煮沸奉神,或者分?食。以邪术求财。尸首剩下的不用的躯体,则会被抛掷。” “这里的场景,看似肢解得?极为残忍,实?际上,连眼珠都是全的。也没?有挣扎的痕迹。应该是人死了之后,被庖解在此,是处理剩下的尸首,视作‘垃圾’。” “也就是说,他们真正取用的祭品,是这些?尸首的心脏。” “我也见过不少流传颇广的淫祠,许多教派在民?间秘传邪术,各有各的祭祀要求。却从?未听闻过仅仅祭以人之心脏的。不知是哪个路子的鬼神。” 猪九戒掩鼻道:“这是重点吗?重点是,这祭祀的地方,就在许家的院子下面!可见太?乙观没?有抓错人!” 十五郎也动摇了,喃喃:“人也是会变的就像,谁知道当年力主北伐,一副英气模样的官家,如今是这么个东西?大兄,或许,真是许” 赵烈却道:“人或会变。但人与人并不相同。有一些?人,有所坚持,其?心固坚,胜过青山。许兄夫妇就是这样的人。我仍然不信他们会杀人祭鬼。眼见不一定为实?。这尊神像的模样,我都记下了。出去再?说吧。我们先与十三妹汇合” 三人沿着阶梯,出了地下室。 刚一出来,就见许家的大门?敞开?着,院子外围了乌泱泱的人头,院子里也围了十几?人,均手?持铜环大刀、执棍棒、枪等武器,人人用布扎着脸,围住口?*? 鼻,极警惕地对着他们。 站在人群后的,赫然是他们白日见过的老者。 老者领着全部村民?,数百人,将许宅围得?严严实?实?。 老者也蒙着布,遮着口鼻,冷声:“白日就警告过你们,偏要跑来这里找死!你们定是许家的同伙!” 赵烈环顾一圈,见所有村人,皆对他们身上的血污,以及地下室内飘出的臭气,毫无惊色。 樟村人,早就知道许宅地下有异。 还有村民?愤愤不平:“我们白天好心放他们走,他们居然还引野猪过来,捣乱我们的庄稼,趁乱溜进这里,早该拿下他们!” 也有村民?叹了口气:“我们原来看‘云山先生’常常照顾邻里。谁知,这贼夫贼妇,表面温良,实?则暗中杀人祭祀,侍奉野神。经常有读书人来许家后不久,就无故失踪。我们还曾闻到过许家的臭味。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其?他人附和:“幸好太?乙观的国师们到来,告诉我们真相,捉拿了这对巫师巫婆。” 老者喝道:“把这三个许家同党拿下,等国师们押完巫师,再?来清理这宅子,就交给国师们处置!” 原来,太?乙观不是没?有处理这座宅子地下的血腥,而是暂时封起来。要等专人过来处置。 赵烈冲猪九戒、赵十五郎使了个眼色。 他们倒不怕这些?村民?和粗糙的武器。 赵烈自?己就是个能徒手?打虎,战场上以一敌十的猛人,炼得?铜皮,箭头软一点,都刺不进他肌肉。 赵十五郎也有不俗武力,徒手?放倒四五个大汉,也不成问题。何况是这些?矮小瘦弱的村民?。 更不消说,猪九戒是头成了精的野猪,钢筋铁骨,蒙头冲撞过去,这些?人都能被撞飞。 他使眼色,是让他们不要轻易闹出人命。毕竟,现在真相未明。 三人略舒肌肉,猪九戒更是直起腰身来,长逾九尺,竟不惧那些?刀枪,逼前,哼哧:“你们要抓俺老猪?哈哈,让你们见识见识俺的筋骨” 铁山般的压迫力,果然迫得?近前的村民?好像被阴影罩住,骇得?纷纷后退。 它?话音未落,耳中传来两道女声。 十三妹焦急的喊声:“大兄,咳咳咳,你们不要硬抗,快、快走,这些?人有古怪!” 许红英带着哭腔:“世叔,救我,救我!” 三人都愣了。 院外的村民?缓缓退开?,竹林中,许红英主仆、十三妹,都被绳索五花大绑。有人拿刀架在她们脖子上。 其?中,十三妹浑身浴血,身上血淋漓的,可见是一番血战,但脸色尚且不算苍白。为了防她挣脱,她手?上、脚上都捆了铁链。 闻言,拿刀的村民?愤怒地赏了她一脚,这虎婆娘,就为了拿她一个人,伤了他们十几?个人! 许红英、十三妹藏在树林中,还特意绕过了附近的灵山乡其?他村民?。她们是怎么被发现的? 赵烈神色略阴沉,看了猪九戒一眼,点了点头。 猪九戒当即仰天咆哮一声,伴随他的咆哮,地上烟尘四起,当先冲去。实?则借烟尘掩护,暗中遁地。 赵烈也暴吼一声,浑身筋肉噼里啪啦地响,冲向了最近的村民?。赵十五郎紧随其?后。 顷刻间,就有五六个村民?被他夺了刀滚,撞飞了。 拿着许红英、十三妹的村民?,站在外围,畏惧地不住往外退 烟尘迷蒙中,他们身后,地面却悄然隆起,一个裹着巾布的猪头冒了出来。 猪九戒蹿出,一掌拍在脖子上,拍晕了村民?。 先一把撕开?许红英和高妈妈身上的绳索,又徒手?扯住捆十三妹的铁链。啪,一根铁链被它?扯断了。 眼见几?人要脱困,老者变色大喊:“拦住那猪头模样的怪人!许家的丫头要跑!” 当即,又有一些?村民?,持刀围上了猪九戒。 猪九戒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这些?矮小的凡人,倒是悍不畏死得?奇怪。便喉中一声咆,它?的身形顿涨,身上钢鬣瞬间刺穿了衣服。 它?打算现出原形,横冲直撞,操纵地气,一波解决这些?烦人精。 忽然,猪九戒觉得?鼻孔又泛起了方才的地下奇臭,一阵恶心顿从?胸膛中升起。 那种恶心感十分?剧烈,仿佛脏器都在晃动。它?忍不住干呕起来。 原本暴涨的气势和身形也萎顿下来。 情不自?禁地开?始“哕”、“哕”不停。 它?哕的越来越厉害,先是呕了几?口酸水,随即,它?的胸膛鼓胀又瘪下,便发出轰然的一声呕。 猪九戒亲眼看到,一颗红彤彤的血肉,从?它?的口中,被呕了出去。 它?落在地上,还在一蹦一蹦地收缩,散发着热气,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身体。 那是,它?的心脏。 与它?同时,赵烈、赵十五郎,一起僵在了原地,亦开?始剧烈呕吐,竟从?胸中,吐出了心脏。 心脏被吐出的那一刻,村民?们仿佛被按下静止,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脸上带着怪异的笑容,看着那三颗被呕出的心脏。 在十三妹、许红英惊恐的目光中,赵烈、猪九戒、十五郎,轰然倒地。 120-130 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 进京时, 孙雪对李秀丽说:“道友或者略微幻化一些形貌,或者需要戴上面纱斗笠。你当初救下华将军时,相貌已被京中不少人记住了。亦有画像暗中流传, 有百姓家中供奉龙女雕像。而朝廷的追捕令, 至今仍张贴在城门上,挂在府衙里, 不曾取下。最重要的是?, 狄人深恨汝。玉京中明明暗暗, 多的是狄人的探子、被狄人收买的贼子?。” 李秀丽来送信物, 赵烈等人来为许家洗冤。都不好引起朝廷王公大臣们的注意。 概因朝廷之中,黄相等人权势滔天,几乎是狄人摆在明面上的内奸。 这段时间, 没有幽官仙朝压在头顶,虽然也遭遇了几次险境, 但李秀丽都凭自己碾了过去。在大周已经玩得有点野了。嗤道:“凭什么要我改容换面、缩头缩脑?凡人来就来, 来他们一百个都抓不住我!大不了我不正常进城, 可以随风而人。他们没几个看得到?我。” 见李秀丽这样狂言, 孙雪无奈,暗中捻了一缕炁, 递话给她:【李道友,大周的幽官虽然已经差不多撤光了。但此表人间, 仍有许多隐藏的修行者,京城便有百神存在。何?况,狄人背后, 有修行大派撑腰, 超凡实力不俗。你那日能顺利离京,是?我观压下了所有想要接触你的修行者, 以及狄人的探子?。】 他劝道:【李道友作风坦荡。但你手?下的赵家人却?是?凡夫俗子?,若引起黄相及狄人的注意,明里暗里的刺杀陷害,定络绎不绝。你或能自保。但你如今伤势还没恢复,便能保他们也一个不受暗害吗?城外还有一干你刚救下的凡人。难免池鱼之殃。纵使我观庇护,也难以保证时时周全啊。】 李秀丽听到?这,有些烦恼地抓了抓头,嘀咕了一句“累赘,讨厌”。却?没再说出什么拒绝的话。伸手?朝脸上一抹,在自己柔若春波的面上,以炁遮掩一番,给自己涂浓了大粗眉,拉出锋利的眼线,拉高鼻梁,扯开?了嘴巴。 在赵家兄妹、许红英、以及孙雪身后的武官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那个貌有粼粼美的少?女,眨眼变成了剑眉凤眸,眉宇英姿勃发到?略带凌厉冷酷,甚至有些凶恶之意的相貌,双眸一瞪,颇令人胆寒,不敢轻易接近。 李秀丽却?很满意自己幻化的模样。嗯,比炼精化炁初阶、中阶的时候,能变的地方又多了。 她变化完,转头扫一眼孙雪身后跟着的那些凡人武官:【他们都是?朝廷的人,亲眼看着我变化相貌,又知道我的身份,就不会去告密?】 孙雪道:【我年少?时,在某个诸表人间,名为‘大唐’的朝代,曾从?一位大名鼎鼎的天师学艺。那位天师本事通玄,尤其精于?相面。我资质粗漏,不敢说习得天师百分?之一的本事,但略通些观炁辨人之术。只要能当面见到?人,就能通过?观其命炁,分?辨其人家世心?性。】 【这些朝廷之人,我选择他们带出京师时,都细细观察过?其命炁,均是?正直忠义,一腔热血,不出卖、不谄媚之辈。】 李秀丽闻言讶然:【你还有这本事?难怪看你呆头笨脑,修为不济,混的却?还可以。只是?这‘命炁’是?什么东西?】 孙雪被她说了“呆头笨脑”,也不生气,笑道:【一个人的元炁是?本人的代表。但元炁不是?一成不变的。人被父母生下来,就会与他接触之人产生各式各样的联系,包括祖辈、父母、爱侣、孩子?、友人、邻居、一面之缘者、仇敌等等产生联系,凡人之炁就会以各种形式互相交换,逸散的丝丝缕缕,汇成此表之中,人族云蒸霞蔚的炁海。 这些炁在交互过?程中,遗留下的痕迹,都会在其元炁中留下痕迹。尤其是?在人的面部,这种元炁交互的痕迹会更加明显,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谓之‘命炁’。即修士相面之术的原理。 请道友改换相貌,也是?为了遮掩你的命炁。以防万一遇到?像我这样略通相面之术的修行者。】 【听起来很有意思!】 孙雪道:【你若有意,我可传道友相面之术,观人命炁。】 李秀丽马上就高兴起来了,把被迫躲躲藏藏的一点不愉立即抛之脑后,神采顿发:【好啊,我要学!】她还兴致勃勃:【怎么看自己的命炁?】 这位小?道友其实很好哄。孙雪笑道:【练炁士不能自观命炁,但是?可以看其他凡人与修士的。但对方修为如果比你高太多,则最好连对方的面容,都不要去看,容易被反噬。】 听到?不能自观,李秀丽立即想解除自己脸上的幻术:【那你看看我的命炁!是?不是?我肯定会成无敌大神仙,满面紫气?】 孙雪阻止了她,笑道:【方才我早已提前?看过?了你的命炁。已经记住了。虽然,从?人的命炁里只能看到?过?去,不能昭示未来。但道友你命炁极佳,异龙神鱼环绕,中照北极星,浩浩连华夏人族之炁。必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李秀丽摆摆手?,连说三声:【这不算,这不算!你跟张白、丁令威是?同门,他们肯定跟你们都说过?我跟通天教的那些事了。】 孙雪沉吟半晌:【人身上已经发生过?的事,纠缠留下的痕迹,并无法抹除。如果非要去除这些通天教之事对你的影响,再观命炁。那道友的命炁】 李秀丽紧盯着他:【怎样?】想起自己一开?始抽身份卡时,那倒霉劲。如果他说差了,那李秀丽才不认,命运岂可由天定?她偏不服输! 孙雪捋须而笑,却?说:【自然是?极佳。虽有波折,亦能得贵人相助,得上天良机而脱困。】 哇,李秀丽眼前?一亮,当即便要缠着孙雪,细说“极佳”是?怎么个佳法。 孙雪见她心?情正好,想起她之前?谈到?父母的语气,便轻轻绕了过?去,道:【道友如果学了观命炁的相面之术,还可以及时察觉京中百神的存在祂们大多法力不高,隐蔽潜藏民间,但也有天赋不俗,具奇异神通者善恶难辨,需要多加注意】 “‘京中百神’是?什么东西?”李秀丽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她从?刚刚听到?玉京之中,居然还藏了“百神”就非常感兴趣。 其他人的耳朵也竖了起来。 难得能听到?超凡之人谈论这些话题。 倒是?本就出生玉京的一些本地人士,则流?*? 露了恍然之色。 不待孙雪说话,就有个钱姓武官,笑道:“这个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们玉京,城郊内外,户户都奉神。” “只不过?,根据大伙的行当、职业、身份各不同,有些一族奉一神,有的一行尊一神。铁匠自有信奉的神仙,木匠也有。那么,画匠、纺工、染色的百工之人,乃至乐坊、舞坊、勾栏,自有一方尊奉,或曰祖师爷,或约庇护之神。” “至于?商人、农夫,各有所拜。有的聚族,奉自己的祖先。有的村中,拜不知哪里来的野神。” “三姑六婆也有各自的鬼神常叩拜。就算是?深闺女子?、官眷小?姐、宫廷妃嫔,乃至于?太监,都各有祭拜。” “玉京附近,各类传说不绝。” “其实也不止玉京,这些神,听说很早以前?就有拜了。只是?那时,拜的不多。自从?城隍爷、土地爷等官方正神,这么多年来无灵无应,百神的香火才越来越旺盛了。” 他这么一说,李秀丽顿时想起了杏花村原来选择供奉“田神”。就算是?她,现在应该也算是?一野神。 果然,孙雪传音道:【京中百神,有些是?拜的幽世现象。有些则是?散修精怪之流,霸占了供奉出来的小?型洞天。】 好家伙!这么多小?型洞天!她之前?那次被风匆匆吹走,根本没看清楚底下的玉京情况,亏了! 钱姓武官只是?当作闲谈这么一说,却?见改换了相貌的龙女,眼睛有点发绿,擦了擦嘴角,嘿嘿一笑,立即催促他:“百神有哪些?京中怪谈有哪些?你说说,哪些是?老?百姓最不待见,作恶多的!” 一行人一边赶路,一边也不耽搁聊了几句。一路进了京。 进了京城,孙雪带着人,立刻先回太乙观,拜见观主。 太乙观坐落在京城靠东郊的一座城内小?山上。 山不算高,不算雄伟,山脚四?周更散落着数不清的雕梁画栋的富贵人家,权势之气当熏熏。 偏生,山落城中,却?自有清净生。 翠微壁耸,数里连绵峰入云。绝巘多松柏,雨过?半空映青色。壑间生竹海,苍苍如烟。 悬崖上素流飞涌而下,积水成寒潭。 苍山下,碧波如镜,倒映天光山影。潭畔,白鹤漫步。林间,猿猴荡飞。 斜斜一石径,从?白云深处的峰顶,蜿蜒而下,从?松柏修竹林间而出,最后落在潭畔,起始于?一座山门。 汉白玉的山门旁,伫立两棵极高大的银杏树。如果逢秋,约有金树掩玉门之景。 山门上,写有“太乙观”三字隶书。 每一级石阶都造得窄而陡峭,站在山门向上望去,如登天之阶。 其尽头,翠微遥遥处,云遮雾掩中,隐隐生紫烟,有一座渺渺观宇。浑厚悠扬的钟声,一声接一声,回荡峰峦间。 赵烈赞道:“听玉京之人俗语,说‘蓬莱虽远太乙近,金树玉门叩长生’,好一座道家福地。” 孙雪引着他们上了山。 李秀丽蹿得最快,好奇地打量着太乙观山门,几乎是?飞上去的,时不时就消失一阵。 有时候从?瀑布下钻出来,有时候手?里捻着根仙鹤的羽毛。有时候怀里捉了只林间猿猴,狠揉几把幼猴的毛发,又随手?抢了猴儿的果子?,才把它放了。 走得最慢的,当属许红英、高妈妈,一边喘一边双腿发软,几乎不敢往身后陡峭的石阶看,几乎要爬了。 最后是?十三妹背着许红英,十五弟扶着高妈妈,一行人才快了许多。 等进了外观古朴,气势雄浑的峰顶道观,一行人都擦着汗,略有些累。 唯独李秀丽还在左顾右盼。 众人只顾着看太乙观的建筑、四?周山水。 她的眼中,这座道观,却?紫烟缭绕,观前?一座大铜炉,凝着浓厚的人族之炁。整座道观仿佛都笼着一层朦胧的纱。她回过?头,问孙雪:“你们这里有洞天?” 孙雪点了点头,请他们到?客房略坐:“我要先去向观主禀告江底洞天与许家之事。稍后,观主会来请各位见面的。” 言罢,他的身形微微一晃,凭空消失。 在洞天之中的另一处太乙观中,他来到?供奉三清的大殿。 侧殿,另有一座须发皆白的道人塑像。 他在道人的塑像前?,点燃三柱香,敬告:“弟子?扫雪,请见观主。” 一息之间,塑像的双眸灵动了起来,雕像竟朝他微微颔首:“两只纸鹤,皆已收到?。” 孙雪却?不敢怠慢,仍然俱述路上事。 观主听罢,道:“许家是?冤枉的,我已尽知。却?不能放。这段时日,你不在时,有狄人探子?上门探听许家之案,甚至意图潜入地牢,妄想杀死许氏夫妇。其中缘由,尚不可知。若放他们归家,才是?害了一家性命。许家三口,可移居山门之中,由太乙观保护。稍后,可引许氏女郎见其父母。” 孙雪吃了一惊。忙应下。 此时,道人的塑像愈加栩栩如生,慢慢地,泥胎有了颜色,好似真人端坐其上。 观主又说:“至于?江底洞天之事,我方才已告知官家。官家将下令,洞天未破之前?,江南之人,不得食用江河鱼虾。” “江底洞天,狄人所谋甚大。我已请圣子?出关?商议,略略谋定,便请圣子?亲破此洞天。” 一应事宜皆妥善安排。 却?听观主又问:“以你观之,李秀丽其人如何??” 孙雪道:“两位真人所言不虚。其人可爱。” 观主垂眸:“她来历莫测。太白真人说过?,李秀丽看似出身在大夏的书香大族,是?闺阁千金女。实则,应当另有来历。 “扫雪,以你观之,其命炁如何??” 修行者虽不能自观命炁,但能观他人命运之炁。 孙雪修为不算高,但极其擅长观炁。 此时是?师长当面,也不必顾虑李秀丽个人的心?情。 便直言不讳:“李道友必定出生和睦之家,乃是?小?户珍珠女。其命炁虽不大富大贵,但中正浩然,其家应是?积攒阴德的善人之家,她的祖辈、父母,应当都是?正人君子?,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命炁中又环绕浓重爱意,双亲约是?爱她逾性命,故而平生积攒的福德也环绕她不散,助她逢凶化吉。她口中虽将父母怪,但稍少?一些珍爱之情,都养不出这自尊自爱、自信傲然的脾气。” 观主:“嗯,不错。积善之家,和睦之族,尊长亲爱。如此之人,未必知爱人。但应知世上有爱人之德,可减人三分?邪僻之性。扫雪,你觉得李秀丽适合入我太乙宗吗?” 孙雪道:“弟子?不知。李道友虽然命炁佳,又重情重义,正直勇毅,但观其言行,似乎并无拔脱人族于?万世之心?,更想求自身超脱。若求自身超脱,她更适合修阴神。” 他说:“或许,是?因为她尚且年少?,十五岁的半步化神,在各大门派中,也算数得上的天才了。就算是?我们太乙宗,列位圣子?圣女皆是?神童,但论修为,同辈人中,也不过?只一个小?师叔,略胜她一筹。但她不是?小?师叔那样的天定阳神。普通人,年纪小?,就意味着心?性未定。” 观主听了,颔首:“入我太乙宗,或许有些人觉得很荣耀,但对很多修行者来说,绝非好事。是?应当慎重。再观察此女一段时间罢。两位真人嘱咐我们照顾她,但并未提及让她入宗。她传信有功德,又与通天教关?系匪浅。便当世交子?弟,与我年幼门人一般看待,好生照看,教导一些修行。” 最后,观主的雕像完全若真人,从?神案上走了下来,甩了甩拂尘,白发白须雪眉,却?生红颜,仙风道骨:“走罢,与我一道,亲迎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至此,驱逐狄州,才真正有望。” 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 众人在太乙观等候, 四下环顾,皆惊叹于这座名满天下的观宇。 山景清净,郁郁似碧螺。 观宇建在峰顶平整处, 环绕湿润云雾。观前既栽种松柏, 又种桃杏。观后是?一片竹林。 老松遒劲,高逾十尺, 松盖如云, 与?道观的碧瓦飞檐掩映。松鼠蹲在飞檐上, 啃着松果。 此?时春发, 桃、杏竞相绽放,雪团团,霞光光, 璀璨若梦。天光穿过花间的缝隙,点?点?光照在掉漆的斑驳黄墙上。 偶有落花, 洒在石阶青苔, 无人扫去。 从太乙观的右侧小?门, 往下走几步, 竹林掩映中,建有高亭。柱子亦斑斑。亭顶小?憩一鹤, 时而梳理羽毛。 再从亭子下走一段石阶,则有断崖, 丛生杜鹃花,崖侧成几处幽僻石洞。 春深垂松萝,似天然的帘帐, 遮蔽了几处幽静洞穴。 洞中十分洁净, 隐隐可见,置放着打坐蒲团、香炉, 、经。 想是?太乙道士们偶尔打坐之地。 坐在此?处,必是?山月照女萝,春风吹杜鹃,松涛竹乐满山声,偶然,从深深山林里,听到绵长猿啸,悠远鹤鸣。 跟前却燃一根安神驱虫之香,清静自守,口诵黄庭。 若打坐完毕,沿着石阶,提步迎着清晨雾气,听着钟声在峰峦间次第荡开,走回观中。 一进一进,走过重重道家仙神的宫、殿、堂,最后,先在一座大铜炉前一拜,它被摩挲得发亮发紫。炉中烟气馥郁,凌霄而上,薄薄紫烟散在院中。 再入大殿,听到檐下的古风铃被清风吹响。 便烧香供水,叩拜三清祖师。 众人在太乙观前后转了一转,皆叹其境清幽。 他们进京时候,因了孙雪提议,不?但李秀丽变幻了容貌,连赵家人、许红英主仆、猪九戒,都藏马车、戴面纱、斗笠、裹巾,遮掩面容。 此?时,观中清幽,也无外人,除了李秀丽很喜欢自己幻化的这副略凶恶的容貌外,众人都取了遮掩之物。 赵烈怅然:“哎,若是?太平盛世,黎庶皆享人寿,得以超拔苦海。我愿居此?福地,伴鹤鸣猿啸,常诵黄庭。” 他高逾八尺,阔脸方面,肌肤有铜铁之色,碗大拳头,铁山似的一汉子。却说此?言语。 猪九戒噗噗笑,正要调侃老赵没志气。真?有那泼天之功,济世之能,岂能甘愿退居一座道观?怎么着,也得当个?一世皇帝耍耍罢? 那厢,却有一黄吕大钟般的大笑声,自远而近:“福生无量天尊。善信此?言,似我门人!” 从似云若霞的桃杏花下,清幽的宫观中,飘然而出?一道人。 道人手?执拂世尘,大袖卷山风,麻鞋踏八卦。 白发白须,雪眉垂肩。却面庞青春红润。 道人说:“但使?人间得天寿,人族得超拔,何惜变沧桑改星辰?如成此?时,则我太乙门人,皆今日无事,闲诵黄庭。” “贫道常明子,见过李小?道友、诸位善信。” 道人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孙雪。 孙雪说:“各位,这是?本观观主,常明真?人,也是?我的师叔。” 众人皆不?敢怠慢,忙都起身,礼曰:“见过常明真?人。” 常明子一洒拂尘,众皆觉神气清爽,身上的疲惫憔悴一扫而空。连李秀丽的伤势都好像更缓和了几分。 众人礼罢,许红英却迫不?及待,细声细气但神色坚定地向常明子一拜,便要言语。 不?待她拜下,就被无形的力量扶起。常明子道:“许娘子所求,贫道尽知。汝之父母,却为冤枉。” 以太乙观主、得道高人的身份,亲自向这世俗的孱弱凡女一礼:“不?察天机,是?贫道之过。” 许红英刚刚的坚定冰消雪融,慌手?慌脚:“真?人、真?人这” 她身后的孙雪在师叔之后,也向她再行一大礼:“观主是?替我受过。孙雪蒙昧,技艺粗疏,被妖魔加诸许岩白若真?身上扰乱的恶炁所欺,错解命炁,负于许家。” 孙雪也曾亲自观过许家二人之命炁,其实,彼时他也觉得不?对,二人的命炁,明明显示都是?正直之人,却偏偏恶炁染面,身上之炁交织万千怒、恐,又显示二人与?屠杀人族的妖魔之流牵扯极深。 因这矛盾,故而,他虽然押回了许家二人,却始终以礼相待,并未伤过他们一丝一毫。 但错便是?错。无可辩解。 常明子道:“我已?上禀天听,做主释放了汝父母。所幸,二人只是?略受惊吓,别无大碍。稍后,许娘子便可与?汝父母在观中相见。只是?,你?一家人,尚不?可离开本观。” 便将这段时日许家的遭际略讲了一番。 听到狄人竟然一波接一波,潜伏上山,意?图摸进太乙观的地牢,刺杀许氏夫妇。众皆惊。 许红英既惊且怒更大为不?解:“我爹娘都是?读书人,手?不?能提。我父亲虽曾在故京为官,职责却对内,从不?曾与?狄人接触过,品阶亦不?算高。自从南渡,他更丢了官职,与?母亲常居乡间,吟诗作对。来往的也都是?文人墨客。狄人为什么要暗杀他?” 常明子却道:“他们不?止想杀你?父母,也想杀你?。” “你?们一路上遇到的阙婆神、蛟龙,潜伏在樟村、江底已?久。彼时可以不?发难,为什么偏偏在你?们经过时发作?并非无心,乃是?有意?埋伏劫杀。” “阙婆神也跟狄国有关?”十三妹讶然。 常明子颔首:“贫道已?经掐算过,此?‘阙婆神’之天机,落在狄国之中。” 赵家人便想起,樟村众人伏诛时,曾说过,阙婆神要求,无论谁跑了,许红英必须留下来。 李秀丽更是?左右打量许红英,怎么看,都是?普通一闺秀,最多是?胆子略大,性格温婉中略带坚毅。毕竟不?是?谁都能养在深闺十几年,家临大祸,却能跑出?去,不?辞风尘地找从没见过的陌生人求救。 这就更离奇了。狄人要杀许氏夫妇已?经够让人不?解,杀许红英干什么? 他们不?解,许红英更是?迷茫惶恐。 赵烈沉吟片刻:“按常明真?人所言,那他们一开始就可以在许世侄去临江府找我的路上,就劫杀她。那时她与?高妈妈二人,一老一小?,两个?弱女子,岂不?是?更方便动手??” 闻言,这白发白眉红颜,貌似得道仙真?的常明子,又看了赵家人一眼?:“如若贫道所料不?差,那是?因为对方有意?放行。对方亦想对你?们下手?。却因察觉杏花村有洞天存在,怕惊动太大,便按捺不?动。守株待兔,等着许世侄将你?们找到、引出?,好一网打尽。” 赵十三妹顿时不?解:“我们也?”话说一半,她想起来,狄人想杀大兄倒是?很正常。 大兄带着他们十几个?人为骨干,拉起了近万一支抗狄队伍,硬是?从后方的狄人占领区杀出?,帮华元帅破了一次狄人的奇袭。 大兄还驾马冲锋,乱军之中,仗着金戈铁血、军阵之气冲天,不?惧邪术,踏死了一个?狄军中的巫祝,破了他们一个?什么阵。 据说气得狄人的军帅里有人吐血了。放言必捉他们。 只是?埋伏者没料到,赵家人这一行凡夫俗子身后,还悄悄跟来了个?“赤霞龙女”。坏了他们一石二鸟的大事。 常明子道:“许娘子,狄人杀意?凶猛。如果放你?们归家,你?们一家三口性命不?保。何况,樟村已?毁,你?们又无亲旧,投奔艰难。不?若暂时居住观中。既能合家团圆,又有我观看护,两全其美。待到我们破了狄人的阴谋,再从长计议。” 许红英听了心动,犹豫道:“我想先与?爹娘商议”见到人再说。 常明子道:“那么,就让扫雪带你?去见你?的父母罢。扫雪。” 孙雪应道:“弟子在。” “错须弥补。今日起,由你?负责许氏一家的安危。” 孙雪道:“是?。弟子将功补过,必定竭尽全力,保护许善信一家。” 在许红英、高妈妈的激动神色下,孙雪引路,带他们去见许氏夫妇。 赵烈拱手?道:“可否允我等一同前往?我家与?许家有通家之好,在下与?许兄夫妇有挚友之谊。不?见他面,放心不?下。” 虽然太乙观这样说了,赵烈还是?得现在就当面见上一眼?,确认许兄和嫂子无恙。 常明子许了。 于是?,赵家人便与?许红英一同跟着孙雪离开。 赵十三妹冲李秀丽招手?,示意?她也走。 李秀丽说:“你?们去吧。我跟太乙观的这几个?人认识,有些?话说。” 赵家人遂去。倒是?猪九戒左右看了看,厚着脸皮表示,非要凑上去见一见“许娘子”的父母,只能把他也带去,也离了前观。 观内的松盖下,顿时只剩了二人。 李秀丽把蹲在她肩头的黄狸子放了下来:“自己玩去。捉了鸟不?许杀。” 黄狸子平时又笨又馋,这时倒泛了点?机灵,喵喵叫着,自己跑出?门玩去了。 常明子洞彻的眼?睛照着李秀丽,结印而礼,庄重,是?一个?迎接贵客的姿态: “跋涉长河,横渡幽世,传来此?信。为大周解开重要结点?,度来一线生机。太乙观,敬谢李道友。” 李秀丽拿出?那个?包袱,难得有些?不?好意?思,略微别开脸:“不?用这样谢我。什么重要节点?,我一概不?知,只是?送东西而已?。谁都能做到。丁令威护送我穿越幽世,我帮他送东西,也没什么不?对。” 常明子摇了摇头:“看来白鹤真?人未曾告诉李道友,此?信物的特殊。” “此?印,为传国玉玺,仙朝的大宝之一。凝聚仙朝不?分道统的,行君之道的无数修士之炁,悬万千人间之上,照无数人族命炁。” “它于本表人间如今的局面,破局有奇效。” “但正因如此?贵重浩大,除了以特殊手?法暂时封印它,将它从仙朝‘取出?’的人外,就只有一种人能接触它。即勾连诸表人间无尽人族之炁,却本身并无统治百姓之野心权欲的‘人’,方能徒手?接触它而不?被其挣脱逃离。然而,此?等人,多是?大圣大贤。” “大约是?天数玄妙,遁去的那个?‘一’怜悯大周,令逢道友。道友既负鱼龙变之术,又无此?等野心,恰逢其会。虽不?为贤圣,却符合了两种条件。白鹤真?人是?判断了你?能够送出?此?印,方才托你?相送。否则,他只能带回太乙宗,真?身亲自相送。一来一回,路上必有仙朝大能阻拦,欲要夺回玉玺。那时候,本表人间的大事,必被耽搁。此?表人间的一线生机,就未必能抓得住了。” 李秀丽拎着包袱,一时觉得烫手?,啊?可是?她时常拿出?这印把玩,拿在手?里,一直觉得只是?个?普通的印。 常明子见她不?信,笑了笑,伸手?向那包袱。 他的手?刚要接触到那方大印时,包袱中忽地爆出?灼目金光。只一下,在李秀丽悚然的目光中,常明子的半个?身子瞬间化作焦炭。衣裳却丝毫未损。似乎只有他这个?人受到了伤害。 他半张脸仍然仙风道骨,另外半张脸则焦炭骷髅。并无任何痛苦之色,只手?中拂尘一卷,半个?身子上的焦炭簌簌落下,肌肤血肉恢复如新。 常明子是?练炁化神中阶的修为。 他摇头道:“贫道之修为,触及传国玉玺的外围金光,并未真?切触碰,尚且如此?。若真?是?肌肤碰到了此?印,必然五境瞬息崩溃,肉身在一霎彻底飞灰,再无恢复的机会。” 李秀丽以另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了她眼?中的“鬼画符”大印一眼?:“那这印你?们都不?能拿?我放在这,还是?怎么样?” 常明子道:“贫道尚未达到勾连一方人族之炁的境界,不?敢触碰。但本观却有一人可以驱使?此?印。道友将印放在三清殿上。等我的小?师弟,闭关结束,破了江下洞天,自来取印。” 李秀丽好奇:“他不?会被‘烧’到?你?师弟反而比你?修为高?” 常明子却道:“小?师弟修为其实与?汝相差仿佛,炼化了四境,余下一境将成,马上便可迈入练炁化神的境界。” “那修为也不?高。” 常明子笑道:“道友以后会知道的。我们太乙宗有圣子圣女之制。小?师弟年纪比你?只大一岁,修为虽不?算高,但乃太乙宗的当代圣子圣女之首,为天定阳神。以他来驱使?这传国玉玺,自不?会有什么危险。” 圣子圣女,李秀丽隐约听过一耳朵。张白曾对姜月说,是?奉圣子之令,前来相救通天教?余部。之前白鹤带她渡河时,那个?“太史?公”也问他,说他是?不?是?带了新圣女来 那“天定阳神”又是?什么?李秀丽只知道,修行道路有阴神、阳神之分,却不?知道还能有人是?“天定”要当阳神的。 大约是?看出?她满脸疑惑,常明子笑而不?语,只说:“道友在我观中,日后自然知道。这些?既是?修行知识,也是?大派之间的一些?半公开的隐秘。” 可恶,最讨厌吊人胃口了!李秀丽心里想,等她学完度厄真?经、相面术、知道了这些?八卦,一定马上抬腿就走,绝对不?多留一日! 嗯?她要学的东西怎么越来越多了? 李秀丽有点?为难:可是?度厄经、相面术,真?的听起来都很有趣啊!那太乙宗的人这罗里吧嗦又肉麻恶心的,也不?是?不?能忍 她拎起包裹:“行,你?说把这东西放哪吧。” 等她把传国玉玺放在常明指定的位置,常明子立即化作一道流光,汇入三清大殿的侧殿神像中,说是?去传信小?师弟,处置传国玉玺了。 那尊雕像逐渐失去灵性,重新闭眸时,对李秀丽说: “李小?道友切记,送来传国玉玺之事,但出?本观,不?得闻于此?表人间,任何人之耳。” “否则,杀身之祸将至。” 顿了顿,又道:“若有其他疑问,尽可询问扫雪。这段时日,你?们在本观的居住,也尽付于他。” “喂,等一下,”李秀丽立刻:“孙雪说度厄真?经要你?传经。你?们答应了要教?我的。” 熟知,常明子声音含笑:“好。贫道答应。不?过,贫道也不?擅长度厄经。最擅长此?经者,是?小?师弟。汝可先学相面术。待到小?师弟出?关、破江下洞天而归,必让他亲自教?授。” 小?师弟最擅长度厄真?经当然是?实话。 只不?过,谁教?都一样。 毕竟,这经文入门最简单,太乙宗门人少有不?会的,后续威力如何,全看个?人。 他已?看穿扫雪哄骗小?道友的一点?伎俩,也不?戳破,顺水推舟。 能哄小?家伙多静心几天,为何不?哄呢? 当夜,李秀丽住在太乙观。睡前还心心念念着她的度厄真?经。 修士一夜无梦。 ** 当夜,同时,大周皇宫,狄国王帐。 两处之中,两方君主,皆做了梦。 大周官家在他的昏暗帐中,梦到了祖先怒容瞪他,伸手?一指。他在梦中仰头看去,白龙衔玉印而来。 印,赫然是?传国玉玺。 他正欣喜若狂地要接印,那玉玺就错过他的手?,落入了他人之中。 狄国之王也昏沉梦到,白龙衔印,但印却落在了大周。 随后,周室上空,人族之炁大涨,山河之影浮现,气势如虹,反扑向狄国,咆哮着反击。 二者同时被梦惊醒。 大周官家从龙床上滚了下来,满头冷汗,立即叫人:“来人,来人,去找印,去找印!” 狄国王,捂着胸口,自梦中惊醒,却唤来一黑袍人,笑意?难止:“印已?至周室。卿家,夺印斩龙!”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 官家近日心情极差。 连他最宠爱的内侍, 小?心翼翼地为他奉茶,都会无故遭呵斥。 出?身大周宗室,被抱养给官家, 由宫妃养大的嗣子之一, 如今十五岁的环郡王,本来想去向官家禀告今日的学业, 却被宫人劝住:“二哥, 官家今日仍心火不平, 命宫内不得扰。” 环郡王怔了怔, 只得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却见同样?被立为嗣子?,且是被皇后收养的宋琚, 正陪着黄相?公?,有说有笑地往官家的福宁殿走。 二人看见宋环, 正眼都不带看, 便从他身侧而过。 官家今已四十多?岁, 亲子?早夭, 连一位公?主?都不曾得,无后。只有两位名分未定的宗室养子?。 既非皇子?, 又称官家为“爹爹”。二人都被官家封了郡王。故而宫中多?含糊地称宋环为“二哥”,宋琚为“三哥”。外朝则以郡王呼之。 黄相?公?一系拥立跋扈的宋琚。而曾经的华武兴, 被贬的张指挥使、林宰相?,都曾替宋环说过话,希望官家早日确立“少有志, 慧而仁”“德行无过”的宋环为皇子?、太子?。 官家本人也曾更?偏向宋环。但如今狄人雄兵压境, 华元帅亦被贬为平民,黄相?公?依仗狄国, 权势滔天,朝中文武要么笑脸逢迎,要么闭口不语。 当时华武兴被押上断头台时,宋环十分仰慕尊敬这位将军,也曾私下,苦苦哀求官家饶恕华家。 却被黄相?所知,大怒,当面斥骂宋环是“无知小?儿”。 而朝野立宋琚之声骤高。宋环却被外朝逐渐摒弃。原本将得的“皇子?”名分也被压住。 眼见拒绝了自己?入内的福宁宫,却在黄相?几句话里,宋琚就被带了进去?。 宋环默默无语,抿唇而走。回到住处,才吐出?一口浊气,郁郁不乐。 见他如此情态,陪他长大的近侍叹道:“郡王,何倔强也!人生在世,岂不逢迎?何不主?动向黄相?低头认错?只是口头几句,至少能换得处境改善。” 宋环摇头,仍然不语。 近侍知道他不想谈及此事,便换了个话题,压低声音:“郡王可知,官家为甚么这几日发这么大的脾气?” “微臣从宫人处听得,原是官家做了个梦。梦见白龙衔印而来,那印是传国玉玺。熟知,玉玺却落他人之手” 话未说完,宋环惊而喝止:“住口!福宁宫中事,不得议论!” 近侍闭口。 宋环顾左右,见附近没有其他人靠近,才道:“再有下次,你自去?领罚。” 近侍忙认错,却仍被宋环打发了下去?,换人过来值守。 另一个侍从上来后,吸取了教训,果?然不再谈论福宁宫中事,只对他谈些市井趣闻。 笑道:“二哥可知,今日,玉京城中,出?了桩奇事,上至官员贵眷,下至贩夫走卒,皆异之。” “噢?甚么奇事。” “玉京的街上,有异人摆摊看相?,奇准无比。因此人,已经闹出?了三家富户争子?的奇闻。” “三家争子??”宋环毕竟年少,果?然起了兴致:“细细讲来。” 原来,近日来,玉京靠近太乙观不远,城东的一条街上,持续有人摆摊看相?。摆摊者,是一十五六岁的少女?。 其人曰,看面断人生,不准不收钱。如果?准了,则一次相?面需要一两银子?。 开始,见她年少,又是个女?娘,经常有闲人上前假意看相?,实则混说胡话。但这小?娘子?只要一开口,人皆惧之。 原来,明?明?素志不相?识,她却能从人的出?生一直将对方的父母、妻子?、亲戚、朋友、仇敌,乃至邻舍,一一道来。 甚至,连对方最近倒了怎么样?的霉,闯了什么样?的祸,都说得头头是道。不像其他神棍那样?总是含糊其词。 这样?一来,短短一二日,这小?娘子?声名鹊起。 慢慢地,真有人找上了门。 据说,是一家富户,老爷带着一青年出?游,路过想请小?娘子?相?面,看看近日是否有与人结仇。 这小?娘子?却指了指他身边的青年,张口说:“你自己?没有跟人结仇。不过,你侄儿却惹了桩事,欠了一笔钱。对方来势汹汹,马上要上门找他麻烦了。” 话音未落,众皆哗然,富户变了脸色,斥责小?娘子?胡言乱语,装神弄鬼。 概因,这家富户本是出?了名行善的人家,但子?嗣艰难。他带在身边的那个青年,众所周知,乃是富户的独生孩儿,读书刻苦,已经考上了秀才。 这小?娘子?张口却说“你侄子?”。富户自然觉得她算得不准,胡说八道。 小?娘子?生了气,当即指着那富户说:“肉眼凡胎,今日教你个乖!你只有过一个亲生孩儿,出?生就已经夭折。你回家去?搜,在你家卧室正对的花园左走六尺,槐树下,掘地再三尺,马上就能搜得出?一副婴儿骸骨,上面挂着一枚玉佩,上面写着一个‘文’字。” 富户当然不信,怒气冲冲,立即返回家中,照着这小?娘子?的指点,在槐树下掘地三尺,一看,似雷霆轰顶。泥土之下,果?然有一婴儿骸骨。小?小?的尸骸怀中,果?然置一枚玉佩,刻着一个“文”字。 他白手起家,常年在外走商,积累财富。这是他孩儿出?生后不久,没看几眼,他又要匆匆离家行商。怀着对妻儿的愧疚,便将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一枚?*? 成色上好?的玉佩,挂在了孩子?的脖子?上,期之以“文”,望他日后能够读书上进,不要像自己?,奔波劳碌。 但他却无法质问老妻了,因生了产褥之病,他的妻子?缠绵病榻,在孩子?七八岁上就已经病逝。 他抓住妻子?的陪嫁丫鬟,严加逼问,丫鬟终于说出?实情。 原来,他常年在外,自己?倒是时常眠花宿柳,时不时往家里送个收用的婢妾。但他的妻却要苦守门庭。 正这时,他的小?弟却值青春,又在家乡打拼,受了关系不错的大兄嘱托,常来看望年轻的嫂子?。 一来二去?,竟有染。 这孩子?虽然是富户的,但他那次走后不久,那婴孩就突发疾病夭折。 其妻恐他责怪自己?照料不周,与他的小?弟商量。 正逢小?弟的妾室也生了一个孩子?。富户之弟眼馋兄长的家业,就撺掇嫂子?,便将他这个年岁相?差不大的妾生子?,冒充了夭折的富户亲子?。 得知真相?,富户气得发昏,但看着非常有出?息,不到弱冠就考中秀才,正准备考举人的“儿子?”,他又心生不舍。 遂决定咽下这口气,到底也有他的血缘,侄子?总比无子?好?,只充作不知。并令人不许张扬,再对外去?砸了那小?娘子?的摊子?,就说没有挖到尸骨,她算得不准。 谁知道,次日,他小?弟找上了门。兄弟几人分家后,各自打拼,小?弟也混了一份家业,虽然不如长兄,也称得上富足了,偏偏,小?弟也只生了一儿一女?。因年轻时忽略了儿女?。儿子?少时一个不慎,摔坏了半身,是个瘫子?。女?儿则脾气乖僻,时常鞭打下人,辱骂老父,招婿上门还连打走三个丈夫。 因此,小?弟上来就赔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给长兄赔罪当年之事,称想要回孩儿,继承家业。 富户哪里肯让?二人大吵大闹以至于动手。消息泄露了出?去?,又引来了第三人。 说到这,宋环愈发好?奇:“这又关第三人何事?” 侍从却撑不住地笑了:“原来,这孩子?也不是小?弟的。小?弟花心风流,甚至与嫂子?有染。他的妾室也有样?学样?,跟他们二人的表弟,即一个卖油郎勾搭在一起,生下孩子?,谎称是夫主?的。后来,大概是畏惧事发,自己?悄悄逃走了。” “如今,与妾室私通的这表弟则开着油铺,吃穿不愁,只担忧晚辈们没出?息。偶然上街遇到看相?的小?娘子?,询问孩子?们的能力前途,却被她说,都不如你最长的孩子?。这才得知,亲生的最年长的孩儿竟然是秀才公?,如今养在富户家里。便上门讨要。” “如今,这三家争子?的官司闹得沸沸扬扬,举京皆知。” “那小?娘子?的摊子?倒是没人砸了。风光得很,京城上下,有的是排着队,捧着银子?,请她相?面的。” 宋环听得啧啧称奇。 侍从笑道:“知道二哥心情不爽,闷在宫府中有甚意思?不若去?玉京坊间走走,也看一看这桩奇闻。那娘子?现在还在摆摊,因她说每日到太阳落山就收摊,绝不入府看相?,就在街上。所以摊前排了很长的队,可热闹了。” 宋环果?然动了心。他虽然是宗室出?身,因不与当今官家同脉,到他这一辈,其实出?生已在民间市井,长到六七岁才被抱进宫里。 故而,他对市井感到很亲切,时而会在民间走一走。 少年人也多?好?奇好?玩。即使是他也不例外。就爽快地更?了衣,侍从带路,往街上找那个看相?的小?娘子?去?了。 到了城东的那条街坊上,果?然人头窜动。 宋环踮起脚,也只能看到一面旗帜,上面写着“看相?一两银,不准不要钱”。 据说,这小?娘子?名字里带有一个“丽”字,因不知全名,人称丽娘。 好?不容易,在几个侍从开道后,宋环挤到了前面,看清了这位小?娘子?。 他毕竟少年心性,见之,先?有些失望。 这小?娘子?生得浓眉凤眸,挺鼻利唇,五官轮廓,甚至硬挺锋利到有些凶相?。 倒也不能说不好?看,若作男装,便似个英俊男儿。作女?相?,却让人有些不敢接近,与“丽娘”的名字不太相?衬。 此时挤到前排,见“丽娘”正与一个愁苦面相?的妇人说话,他正要看一个热闹。却被拥挤的人群推得险些一个踉跄。侍从们不知为何,渐渐与他被人群分隔开了。 其中一个侍从的声音惊恐地响起:“郡王小?心!” 人群中,一点刺眼的雪亮一闪而出?,朝着宋环的胸口猛然扎去?! 李秀丽一边练习相?面之术,一边高高兴兴地收下了银子?。 哎嘿,她的小?私房又有啦!虽然有赵家一手包办龙女?庙的各项事务,但她也要用银子?啊。 孙雪哭笑不得,除了叮嘱她看相?时,别忘了掩盖相?貌,以及注意一些相?面之术的要诀外,也只能由她去?了。 传国玉玺交给太乙观后,李秀丽、赵家兄妹、许家,都暂时在太乙观住了下来。 赵家兄妹本来是打算返回杏花村的。杏花村也在江畔。剩下的赵氏族人还在其中居住。现在得知了是江下潜伏着那么一个魔窟,还与狄人有关。叫他们怎么放得下心? 常明?子?却说,圣子?已经出?关,率太乙观的几位练炁化神门人,业已前往江底洞天,要调查并破此洞天。等?破了洞天后,就回来驱使传国玉玺,对抗狄州。并传授李秀丽度厄经的要诀。 况且,杏花村有专属于李秀丽的洞天存在。她随时可以龙女?庙为核心,把?神像当作自己?的傀身,巡视杏花村。作为洞天之主?,在洞天之中作战,更?有神妙加成。 就算其他临江府全部沦陷了,杏花村估计也是最晚才会出?事。 李秀丽打坐原地,按常明?子?教她的,顺着与她无形之中相?连的那些村民的标记,回看了一眼杏花村。 并以杏花村为眼,四下而观江畔。 果?然,不知何时,那江水卷起大浪,似乎有人在江下恶斗。而本来弥漫开的江底洞天的雾气,正在慢慢收缩回去?。 如此,赵家才放心,暂时跟着李秀丽住在太乙观,等?圣子?破洞天归来,传了李秀丽度厄经,一行人再打道回府。 但赵家人时常要出?城看顾被他们安置的那行龙女?的新信徒。 许家三口对李秀丽感恩戴德,又过分恭敬。他们口中说的什么诗词文章,李秀丽也一概不关心。说不上话。 所以,李秀丽就要孙雪教她相?面之术,以及度厄经的粗浅口诀——全部不行,粗浅的口诀总能说点吧? 她实在是等?不及了。 孙雪答应了。先?教了她相?面之术。 李秀丽很快就掌握了。 她做题总觉得头疼,学这些需要运转观察“炁”的修行法门,往往飞快。 收下这妇人的银子?,正给她看面时,余光却瞥到了一点凶煞的银光,正刺向人群一少年。 李秀丽瞬间大怒。 在她的摊子?前行凶,要是血流涂地,以后谁还敢来她这里相?面? 这是砸她的私房钱? 当即一脚蹬在摊子?上,凌空而起! 宋环闭上眼,正绝望地想吾命休矣时,一只绣花鞋斜里飞出?,踢折了刺向他的雪光。 咚。刀剑两截落地。人群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互相?推攘。 素裙散如花,女?子?的帛带从他脸上轻柔地拂过,少女?一把?抓住他的后脖衣领。 他双脚一空,被人拎到了半空,又再度落下。 “丽娘”将他放下,随手掩在身后,并一脚踢飞了那个行刺者,随脚踩了一下。 咯噔一声,宋环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胸骨被那只绣花鞋踩断的声音。 因人群散开,显出?动手者,倒下地上的刺客,竟是一个高鼻深目,模样?不类周人的男子?。 “丽娘”拍拍手,侧脸回看宋环一眼,只扫了一眼。她的脸色忽然僵住了。 李秀丽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发出?卧槽的一声。 她看到这个少年的面相?上,发出?金光啊!就是那种,那种她当时抽身份卡的时候,失之交臂的金光啊! 同时,与金光一同亮起的,是他面部的命炁上,一条代表仇敌惊怒,通向死亡与虚无的炁痕正在生成。 但是,仿佛是她看错了一样?。就在下一刻,这少年脸上的金光就非常不甘愿地散去?了。而那道炁痕也戛然而止。 宋环惊魂未定,感激无比地看向“丽娘”,却见那少女?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带着一种又警惕又极艳羡的表情,对口号般:“大佬。狗游戏公?司。论坛?” 啊?宋环茫然,二人面面相?觑。 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 苍翠青山濛濛烟, 石阶迢迢入云深。瀑布飞湍,镜潭雪练。 人?间四月芳菲尽。 抬头望去,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道观, 却仍斜出二三山间野桃花, 凝露沾雾,自得世外。 石阶上, 一锦衣的胖贵妇锤着腿, 呼哧呼哧直喘气, 半步都走不动了。汗水从她的假发髻间不断淌出, 冲得脸上一道白一道黄,珠粉半落。侍女忙取沾了冰凉泉水的巾子为?她?拭汗。 旁边,另一个瘦一些, 同样簪金点翠的贵妇,也撑着树, 鼻子里不住喷气, 微张着嘴, 汗滚如雨。 不过瘦贵妇比胖的要好一些, 还能说出?话来,灌了几大口?水, 略缓过一些神来,嘲笑对方:“罗姐姐, 你这、这就不行啦?平日里、也要、也要多?、多?动动。” 她?身后的石阶上,陆续还有人?在攀爬的身影。 看着多?是富贵中人?,不乏有女眷。没有轿子, 也没有肩舆, 侍从婢女最多?只搀扶两把,全?都是靠两条腿在蹬阶。 这俩贵妇竟算是爬得快了。 但只她?们休息的这功夫, 石阶的另一侧,几个穿着草鞋,裹着头巾,麻衣粗服,还背着大竹筐的黝黑民妇,健步如飞,几下就攀越了最后一段石阶,用衣袖擦着汗,就往太乙观里去了。 罗夫人?缓了好一阵子,才从放空的疲惫里回过神,抱怨:“这能怪我吗?实在是太乙观的几位道长?太过苛刻。说甚么‘拜我山门,均齐世间’。世上万般人?,古来皆有高低贵贱之分、贫富之论?,哪能一样对待?我父是尚书,我夫是侍郎,我身加‘硕人?’为?外命妇,自然养尊处优,却还要与这些贫女贱妇一起爬这石阶。” 瘦贵妇却道:“你不爬便回去嘛。太乙观的得道高人?们,对凡夫那都是一视同仁。莫说是你,便是帝姬皇子在此,不一样要爬这台阶?上次官家兴起,欲进观游玩参拜,熟料鸾车龙驾都没给上山。太乙观客客气气地说,他若不愿自己登山,便不要进观,在宫中等着他们即可。官家最后是败兴而返。” 太乙观广开山门,无?论?男女老少,贫富妍媸,王公贵族抑或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任何人?都可参拜求助,他们都愿意给一个机会?。 但太乙观也曾说过,以?人?为?柴薪,以?人?为?奴,以?人?为?畜,此为?不均齐,不必过我山门。 如果不想吃太乙观的闭门羹,过了山门,就只能老老实实爬山,或快或慢,靠自己的能力走到观中。 不必自己登山的,据说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死人?,一种是太乙观的客人?。 但太乙观的“客人?”何其难当,连官家都没有得到这个待遇。至今也没人?知道这个标准是甚么。 也有坊间传言,说是这天降的道门真修,太乙观,看不上官家。这纯属风言风语,真假不得而知。 “也不知道,谁能让太乙观大开山门迎接。”瘦贵妇说:“莫不是其他有道修行者?” 山道旁,一丛灌木后,一只黄眉毛垂地的老狐狸,侧着耳朵听完了她?们说的话。听到这句,眉毛一抖,露出?人?性化的不屑表情,从鼻子里滋了一声?,便甩着尾巴,跟其他凡人?一样,继续踩着脚印,沿路往山上而去。 脚步虽然比凡夫们快了许多?,却仍是靠着自己的能力走上去。 胡说,这京中的百神,没听过哪个敢不老老实实爬山的! 吭哧吭哧,二贵妇总算爬完了这陡峭狭窄的石阶,到了道观前。 迈过台阶时?,斜生道门外的野桃花上,有露珠滴露,沾湿了她?们的发髻。 大凡能亲自爬上山,跨过观门者,无?论?身份,皆得桃露一滴。 霎那,如饮仙露。 二人?一路疲惫全?消,精神煞时?抖擞。惊异地彼此对望一眼,心中愈加敬畏,束手束脚地进了观。 此时?,观中的大紫炉前已经围了一群人?。 看衣着打扮,上至贵家男女,官员士人?,下至平头百姓,什么样的人?都有,闹哄哄的,都等着亲手点燃一根香柱。 奴仆们也不敢很去推搡抢占位置,大声?叫着“避、避、避”!只护在主人?家身边,以?防郎君娘子被刮蹭。 罗夫人?眼尖,一眼扫去,认出?了不少熟识的面孔。看到其中一人?时?,她?哎呦了一声?,压低声?音:“你看,真来了!” 瘦贵妇姓孔,闻言探出?脖子一看,也兴奋起来:“看来传言是真的啊。” 原来,人?群的一角,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靠近围着一人?,另外两个护卫则在外圈又形成一堵人?墙。 在这众多?富贵人?家里,也显得防护重重的,是一个戴着帷帽,但轻纱下,依旧可见容色风清露愁,憔悴中也不失清丽的美妇。 她?着大袖,长?裙曳地,霞帔垂落,玉坠轻晃。 此种打扮,虽然尽量低调,衣饰上去掉了繁复精巧的御用花纹,但其形制,仍然是宫装的形制。除了宫中妃嫔,其他官眷不得用。 罗、孔二人?作为?品阶不低的外命妇,因为?丈夫、家族各自的站队,也对如今的朝堂和后宫风云颇为?熟悉。 这美妇,近来不常出?席皇后召集命妇的宴席上。但她?们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赫然就是环郡王的养母,称病不出?的刘婕妤。 注意到并认出?刘婕妤的不止她?们两个。一时?惊动。 现场有不少官眷、贵女,都认了出?来,还有一些官员在妻、母的提醒下也知道了。 昨日,城东出?了一桩震动朝野之事。 官家的两位养子之中,年长?的环郡王,在离开宫府游玩时?,遭遇了刺杀。 据说,当时?是一名叫“丽娘”的民间算命的女子,将?环郡王救下。 而刺杀者,人?人?皆传,竟然是狄人?打扮。 环郡王受了惊吓,回到宫中就病倒了,闭门不出?。 官家震怒。 如何不怒? 狄人?胆大包天,竟敢在玉京之中,青天白日,大庭广众,刺杀可能被立为?皇子、太子的环郡王。 而环郡王刚出?深宫,连官家和其他妃嫔,都还不知道他的去向?,刺客就那么精准地找到了他。 说明,要么宫中有狄人?的奸细,要么是狄人?的暗探遍布玉京,或二者兼有。 官家当即下令搜捕刺客的同党。 但是,不了了之。开场动静大,不到半日,黄相连夜进宫。 于是,一笔安抚般的金银珠玉,随着一卷圣旨进了环郡王的住处。搜捕却流于形式。 没有人?是傻子。 暗暗挤眉弄眼,从朝臣到民间,都在悄悄怀疑,这个所谓的狄人?刺客,乃是黄相公派出?去的。或者至少是与他勾结的。 官家今年四十?多?岁,还有留下亲生子的一线可能,因此一直拖着没有立皇子。但渐渐地,他也对留嗣的可能灰了心,而更偏向?教导养子。 环郡王是可能成为?皇子乃至太子的。 但环郡王同时?也支持北伐与收复故土。此时?名分未定,就敢为?华家的冤枉向?官家求情,更是遭过黄相公的怒斥。 如果,环郡王得了名分,将?来登上大宝,狄人?固然麻烦,黄相也绝对讨不了好。 听说,官家在皇城里,先是大怒,随后又大为?恐惧,喃喃着“失印”、“失印”,便在黄相走后,连夜增加了他觉得可信的人?手,包围保护自己的寝宫福宁殿。 面对压境的狄军与朝野气势汹汹的黄相党羽,纵使是可能的将?来储君之一遭遇明目张胆的刺杀,官家也不敢真正爆发。就此做了缩头乌龟, 可怜环郡王,孤苦无?依,险些性命难逃,却连贵为?九五至尊的养父也不敢为?他出?头。 谁知道下一次,这少年郡王会?不会?被嚣张的狄人?、黄相一党,直接毒死、或者害死在自己的宫府之中? 据说,唯有一个刘婕妤,为?养子哭成了泪人?,在福宁殿前苦苦哀求。 她?深知自己这位丈夫软弱自私的秉性。所以?半句话不求官家为?自己母子出?头,只求官家允许她?出?宫到观宇之中上香散心。 官家这才准了她?的奏本。 大家都说,刘婕妤一出?宫,就毫不犹豫,直奔太乙观的山门来了。 果然如此。 天子亦是凡夫,贪生怕死。 但太乙观却广开山门,如若垂庇,从不畏惧凶徒的世俗身份。 当时?华武兴一家虽然得天日昭昭的天相逆转而被暂时?带离了法场,但如果不是太乙观插手,华家绝对不可能活着离开玉京。 事后,林相、韩指挥使都被贬谪,唯有插手此案的太乙观,当面驳斥了黄相,却仍旧被奉为?国师,安然无?恙。 刘婕妤虽是深宫妇人?,但也知道,此时?能庇护养子的,唯有连黄相一党也无?可奈何、狄人?更是铩羽而归的太乙观。 认识刘婕妤的贵族男女、官眷们,都悄悄地暗中打量这位颇有勇气的宫妃。 刘婕妤却无?心关注四面的目光。 终于等到她?上香了。她?恭恭敬敬,如寻常信徒那般点了三柱香。 一个小童出?来请轮到的香客入内。 于是,她?毫无?嫌弃、惊恶之容,留下所有仆从,独自一人?,安然地随着小童的引导,排在一个乞丐装扮的老妇、一个落魄潦倒的书生之后,三人?一起入了大殿。 三人?一入殿内,小童悄然无?踪。 殿中,上坐三清祖师像。青烟袅袅。殿中寂静。 三人?在蒲团前拜了一会?,却没有任何人?出?来。 正当他们茫然时?,听到两个声?音。 一个说:“道友在闹市中,观众多?命炁。可有所得?”是平和的男声?,听着似观中的晨钟暮鼓。 另一个说:“有一点吧。至少,贫富贵贱,三教九流,坏东西和好人?,我都看了。下次再?看见,也能认出?来了。”却是娇柔女声?,清而润,年纪绝不会?大到哪去。 男声?道:“那么,道友有何疑惑?” 女声?略压低了一些,似乎可以?想出?她?疑惑的神情:“有一个。昨天,我见到一个人?贵不可言,命炁泛金,似乎正衍化帝王命运,但又同生虚无?之相。你说过,人?死了,炁才会?散。所以?他的命炁正在通向?虚无?,就是这个人?正在死掉。” “不错。”男子肯定。 “我救了这个人?。” “道友日行一善。”男声?说。 女声?却说:“不对。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日行一善。我救了这个人?,断了他的虚无?之炁。但他的金光却瞬间散掉了。好像,是先有他的虚无?之炁,然后他才会?泛金光。我救了他,再?看他的命炁,反而不那么尊贵了。”她?略带试探地问:“莫非有人?,死后才显贵?死人?也会?有命炁?” 听到这里,还没等那个男声?再?回话,刘婕妤却忍不住了,立即循声?快步往那殿后而去。 果然,见殿后的宽敞处,坐一男一女。 男子一身道士打扮,清眉秀目,容色飘逸,三缕长?须,年约二十?七八。 女子则剑眉凤眸,挺鼻薄唇,轮廓锋利到略有凶相,就是婴儿肥略遮挡不住,看起来约是十?五六岁。 二人?盘膝坐在蒲团上,男子手中拿着一副栩栩如生的人?面。人?面上绘制了各种仿佛经络,又依稀有别?的各种线条。 二人?对着这副人?面,似乎一教一学。 刘婕妤不是笨人?,见这少女的相貌,与养子描述得相似。又听了方才的对话,心中已料定。 竟不顾身份,对着少女俯身而拜,泪盈盈:“多?谢道长?相救我儿!” “虽不知您是太乙观中的哪位坤道,但求太乙观再?施怜悯,拔生救苦,救环儿脱出?苦海!” 第125章 一百二十五 容色风清露愁的宫装美妇, 泪盈盈,欲语还休,似托身家性命地拜倒在三清殿中。 李秀丽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 昨天傍晚, 在城东的市集上, 李秀丽从狄人打扮的刺客手中,救下了一个锦衣少年?。 此人年纪跟她差不多大。面容上, 命炁却泛着闪瞎她的眼?熟金光。 只是, 他?的命炁上, 同时正在生成一条通向?虚无消散的炁。 李秀丽制服了刺客后, 他?的面容上,不但这条通向?虚无的死亡之?炁戛然而止,那耀目的金光亦随之?而散。 她再看时, 只看到这少年?的命炁,从他?六岁之?后, 都泛着边缘染金的深紫色。 李秀丽试探着以玩家中每个人都必定熟悉的“论坛”去试探他?。 但这少年?当?真茫然无知, 一刹那的下意识反应, 不像作假。 很?快, 就有他?的侍从护卫匆匆赶来,嚷着“郡王”、“有刺客”云云, 驱赶周围人群,抓住倒地的刺客, 并将这少年?团团护住。他?们表现得很?感谢她,却也很?警惕,甚至要把她一起?带走盘问。 李秀丽还记得太乙观中的叮嘱。 如今无论是她还是赵家人、许红英, 都不适合暴露在如今的玉京明面上。 她自己倒是无所谓, 不过,因为?她而把赵家人和那帮庄子里的凡人都扯进来, 就很?烦了。 李秀丽拎着钱袋子转身就走,很?快就把这帮人甩脱了。 后来,她得知,被她救下的这个少年?是皇室中人,即当?今皇帝的养子,宋环。如今封郡王,住在宫中,只待被加封皇子。 乃是王侯皇子储君一类的人物。 得知宋环的身份后,李秀丽心中就升起?了一个不可遏止的念头。 论坛中,玩家们统计、分析过,《道?种》公司提供的身份卡。 身份卡按遇到仙缘的机率,主要分成四大类。 第一类是金卡。金卡最为?珍惜,天定仙缘,必能入道?。 第二类是紫卡。有百分之?五十的机率能自然而然地入道?。 第三类是蓝卡。蓝卡则在百分之?十到三十之?间。其中颜色逼近紫色的深蓝卡,有接近百分至三十的几?率。颜色近灰蓝的卡,是蓝卡的下限,百分之?十。 第四类是灰卡。不用说,几?乎不可能有遇仙入道?的机缘。 而根据玩家们的汇总。 除去最神秘的,几?乎没有出现过的金卡。 紫卡一般都是王侯将相,即某表人间里的上层贵族,权势重臣。 颜色越深,代?表其人身份越贵重。普通的公侯世家子弟,三品左右的大臣,很?多?人也就是浅紫,甚至透着蓝色。而身份再次一点的,直接就掉进了蓝卡的范围。 据说,论坛中出现过,或者说,其得主公开发过言的,显示出的最贵重的身份卡,是一张深紫色,边缘有浅金的卡。 这张身份卡的主人,所处的世界,是科技发达的,所谓共和的星际世界。 实则几?大家族把持联盟,议长和议员代?代?相传。她是其中第一世家,也是联盟议长的情人私生女。后来认祖归宗,极受疼爱,甚至超过了议长的婚生子。 这张身份卡的原主,是在星际出行时,遭遇了不知名的强大“星盗”袭击而死。 至于金卡,虽然没人见过,但论坛中口口相传。 从这张议长受宠私生女的身份卡颜色,可以推断,她的父亲,那个联盟议长,相当?于该人间皇帝、最高领袖的人,如果也有身份卡,很?可能就是金卡,或者接近金卡的紫卡。 所以,玩家们推测,金卡,很?可能就是各个初始世界,或者说诸表人间之?中,统治此方世界的族群的最高领袖。 玩家们的推测,其实非常靠谱。 李秀丽从姜熊、姜虎那里了解了最初的修行常识之?后,才知道?,为?什么身份卡在人间越贵重,就越容易入道?,也就是“仙缘”的机率越高。 因为?,越是位高权重者,越是可以个体的举动,影响时事天下,牵动无数凡人的命运,轻易就可以建立无数条“联系”,更容易聚炁入道?。 而越是身份低微的普通个体,往往越难影响庞大人群,建立什么联系。 除非这个身份低微的个体因缘巧合,风云际会,成为?“关?键”,做下大事,一朝入道?。即所谓英雄豪杰、能人异客。 但这是玩家们的推测,身份卡的显示也只局限于论坛和玩家的个人游戏界面,是“道?种”公司根据现实做出的划分。 神奇的是,李秀丽这几?天跟着孙雪学习了“相面之?术”后,学会了观察人之?命炁。 她惊异地发现,凡人的命炁的总体颜色,与“道?种”公司定下的、身份卡的金、紫、蓝、灰,极度吻合。 平民百姓,各种平生关?系交织的复杂网络,所在面部留下的痕迹,即“命炁”,总体浮现为?淡淡的灰色。 颜色深一点的,就是平民百姓中,家境较好的。略微泛一点蓝色的,可称为?富户。 而那些中低等的官员、家眷,多?是命炁显化蓝色。 甚至同一类颜色的深浅变化,与其社会地位的渐高渐低的挂钩,都与道?种公司对身份卡的划分一致。 只不过少了紫色、金色来给她做验证。 直到她亲眼?看到了宋环。知道?了宋环的身份和大致的处境。他?的命炁颜色跟身份卡里的极品紫卡,一对比,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分毫不差。 孙雪可是说过,他?的相面之?术,是从某表人间,唐代?的一位著名天师那里习得。 而孙雪,是太乙宗门人。 到底是道?种公司对身份卡的划分,就是来源自“相面之?术”。 还是“相面之?术”的来源,跟道?种公司有关?? 如果是前者,说明“道?种”公司和这个破游戏,极有可能跟幽世之?中的某些门派有关?。 如果是后者,则说明那位天师,那表人间,可能与“游戏”有关?。 两者其实是一回事。 “道?种”公司,哈哈,你们这帮狗,被我抓到蛛丝马迹了! 李秀丽没有见到过大周的官家。 此时,她低头观察刘婕妤,三十六七岁的模样,命炁呈不深不浅的紫色,但紫色中又?浅浅沾着一些金色。主要集中于代?表着“伴侣”的那条命炁,沾着一些金色。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金色很?黯淡。 久久没有听到少女的回复。 刘婕妤心底一沉,盈着泪光,抬头再欲哀求。 却见那英眉凤目的少女,自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而探究的神色,仿佛是环儿做出一道?让林宰相都肯定的时政题一般的激动,上下打量着她,似乎在观察印证什么一样。 刘婕妤怔了一下,莫非,自己表现得有什么不妥? 一旁的二十七八岁的道?士,却走了过来,念一声福生无量天尊,拂尘一扫,将刘婕妤扶起?。 明明刘婕妤尚未通报家门。 孙雪却准确地说出了她的姓氏:“刘善信,请到殿前坐。这位道?友不是我观弟子。不能代?表我观答应你。” 刘婕妤这才从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中回过神,发现身处太乙观,这少女穿戴仍然是俗家服饰,且观其打扮,像是闺阁千金。 她迅速调整了自己的表情,依旧是盈盈感激,却更显热切亲和,甚至是温柔:“原来如此。既与太乙观的道?长相交,这位娘子必定也非凡俗。您是救下环儿的恩人,环儿不懂事,没有留住恩人。今日?观中再逢,不知恩人名和姓?” 不是太乙观的修行者,但能和太乙观的门人在三清殿内,一副自己人的样子相谈甚欢,这更好! 从太乙观在大周现世来,从未听闻哪个修行者,甚至是京中的百神,有得过太乙观门人如此优待的。可见这位小娘子绝非凡庸。 毕竟,有时候,太乙观尚且有一些令人不解的、顽固的忌讳和坚持。 刘婕妤打定主意要笼络这个“丽娘”,便要使出平生温柔刀,堪比对待官家的手段。 这里是大周,幽官体系又?已崩溃,世俗朝廷通缉的也是赤霞龙女。 通缉赤霞龙女,关?她李秀丽什么事? 少女毫不心虚地说:“我叫李秀丽。” 刘婕妤还想搭话,孙雪却忽然侧了一步,将李秀丽巧妙地挡在了身后。 他?仍挂着温和飘逸的笑,重复了一遍:“刘善信,请到殿前。还有两位善信在等候,你们三人一同进来,近日?师长有事远行,都是贫道?轮值,正好为?你们解惑。贫道?,扫雪,是太乙观二代?弟子。” 刘婕妤立即收敛了急切的笼络打算。 这位扫雪道?长,很?明显,不想让她接触李秀丽。 当?徐徐图之?。 刘婕妤以?*? 巾子点点拭泪,仍是那副忧心忡忡慈母模样,弱不禁风的堪怜柳姿,随着孙雪到了殿前。 孙雪对李秀丽传了一道?炁:【李道?友,这是我们观中之?务,这位刘婕妤所求之?事,你更不便插手。且在殿后稍待片刻。】 李秀丽也没有想管的打算,便应下,果然待在殿后,一边把玩着那副人面教具,一边继续思索着游戏相关?事宜。 宋环身上那阵金光,随着死相的消逝也消散了。是为?什么?建立在命炁与身份卡的对应,李秀丽暂有两种怀疑。 第一种,因为?玩家们都是在身份卡本尊死后才会进入游戏,所以,很?可能是宋环本来就该死在这场刺杀中。然后被其他?玩家取而代?之?。现在,宋环被她救下,所以玩家抽取金卡失败。所以金光消散。 但是,说不通。如果是这样,宋环本身的命炁就该是金色。因为?,金卡本来就是对应的金色命炁之?人。 根据孙雪教她的相面术,命炁并不昭示未来,而是显示这个人的过去总和,与当?下。 而宋环就算可能登基。他?此时只是一个名分未定的郡王,他?的命炁凭什么是金色? 那么,就是第二种。取代?孙雪的玩家,本身的命炁,就是金色。 玩家们,都是在身份卡死后,才调整了自己的肉身,取代?了身份卡的记忆和社会关?系,进入的初始世界。 但玩家本身也是人,也有自己的过去与现在,也就是,也有命炁。 如果这个抽卡的玩家,本身是其他?世界的至高领袖之?类,那命炁可能是自带金色。 所以当?该玩家即将取代?宋环时,他?命炁改变生金光。 如果是这样,“道?种”公司这群狗,能耐真不小,连这种人物都抽来当?玩家了。 李秀丽托着脸颊,漫不经?心地想。 下一刻,她想到了什么,忽然浑身一个激灵,直接蹦了起?来。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如果命炁并不昭示未来,而是显示这个人的当?下和过去。 而玩家都是在身份卡死后登录。 人死不能复生,而玩家其实都是以被改变过的本身肉躯登录初始世界。只是在道?种公司不知什么手段下,完全继承了对方的记忆、社会关?系、身份地位。同时,玩家也有自己的命炁。 那,相面之?术看玩家时,看到的到底是身份卡的命炁,还是玩家自己的命炁,或者是双者叠加? 李秀丽想起?她还兴致勃勃地让孙雪看了自己的命炁,就想给自己一脑门。无知误人啊! 如果她早点学会相面之?术,发现不对,就绝不会主动凑上去让孙雪看她的命炁 所以,孙雪看她的命炁,到底看到的,是“李小姐”的,还是李秀丽的啊?! 李秀丽终于醒悟时,孙雪那方,也与刘婕妤答应下来,暂时庇护宋环的性命。让她将宋环暂时送到太乙观。 看刘婕妤一脸狂喜。 孙雪肃然道?:“刘善信,太乙观答应庇护的只是宋环。而非环郡王。望汝能记住这一点。无论世上有哪个无辜之?人,无端受人暗害追杀,求到我门中,太乙门人皆愿保护。” 刘婕妤自然满口应下。 正这时,孙雪忽然抬起?头来,顾不得殿中的三位善信,喜色外露。 这一刹,太乙观附近的山林中,漫步的鹤皆振翅飞出山林,在上空翱翔长鸣。鸣声欢悦。猿猴列阵,如有人性,伏拜在地。 桃杏之?花骤然绽放更多?,云霞快速凋落,却结出了一树又?一树的又?大又?红的桃子、饱满的杏子,似乎以餐来人。 弥散山林的云雾,化作一朵朵洁白的祥云,不再遮绕山林,殷殷切切,欲为?来人遮阳。 飞湍素流,暂停片刻,重新流淌时,竟然有节有奏,以瀑布山泉作乐声,以娱来人。 正在爬石阶的众多?香客,发出惊呼。 他?们脚下的石头阶梯,竟从石头中,生出了众多?奇花,一路铺满。其中有碗大的金莲。芳香扑鼻,以美来人心。 天父降仙乐,地母涌金莲。 一时间,似乎天地情切切。 孙雪长笑,振袖而出,站在观中,对着天边涌起?的一道?霞光,作揖而礼,朗声道?: “扫雪恭迎小师叔、师父大破魔窟而归!” 第126章 一百二十六 霞光中隐约可见两个人影, 倏尔落在山门前,似是一男一女。 山峦欣喜,生灵齐歌。山门旁的银杏树违反时令, 霎时叶子全转金黄, 簌簌而振落。 二人踏上山门,石阶上涌生的金莲就铺到了男子脚下?。 孙雪立即准备迎下山去。连李秀丽都好奇地跟出观来, 朝山下?看了?一眼。 更不?要说?正在山门附近往上爬的其他?凡夫俗子。 李秀丽看到了?两张白?乎乎的像素脸, 五官建模在像素中一框是一框, 描得?挺精细。像素人里?算好看。 其他?凡人却有一看之下?差点松手滚下?石阶的。 却见这一男一女。 男子年少, 大约十七八岁,面容略带青涩,但?已可见锐不?可当, 甚至能刺伤人的英俊。眉似漆,目如寒星, 色比冰雪。两咎垂发别宝珠, 白?袍系银带, 腰佩璎珞剑, 脚蹬乌金靴。 金色的杏叶落在他?雪白?袍襟上,掩映玉门, 哪像玄门清净子,分明王侯轻薄儿。 甚至形貌比起羞眉杏眼的宋环, 更像是出身九五,自小俯瞰俗庸的天之骄子。 不?待孙雪当真?迎下?山,他?往前踏了?一步。一步跨过?无数步, 就到了?山顶。脸庞侧的两咎乌发扬起又微落下?, 两枚系发的明珠生辉,映着犀犀眉目。 将手中提着的一个布笼一抛, 滚落石阶上,布结松散,露出了?一颗死不?瞑目,血染的蛟龙头。污血浸染金莲。 乌金靴轻慢一踢,它?咕噜噜正滚到孙雪脚下?。 “小师叔”才粲然展眉一笑,却似霜冰骤化,带着尚未饱足、扑面而来的杀意与寒意,略刺骨:“师侄,第一次见面。这颗龙头送你了?。足可练些防身法器。” 孙雪十分欢喜。却不?为“法器”,而因杀生害命的妖魔被除,替被害众生而喜。当即朝小师叔深深一揖。 随在其后?的女子也跨上山来,外貌看上去二十三四岁,比孙雪更年轻一些,看他?的目光却有些慈爱。 她也是极出彩的人物,蛾眉淡山月,露眸映空天。弱骨纤貌,容色清美。身披渺渺白?云织就的道衣,不?染俗尘。臂膀间绕一段天边霞光摘就的红帛,无风自扬。方才天空的霞光就是这位坤道的披帛所?化。 她一挥拂尘,踏山而来,不?是人间绮罗娇,原来山林烟霞客。定是道家妙真?人。 这位女真?修先是口诵一声:“福生无量天尊,除魔已尽!善!” 随即对孙雪微嗔:“为师此去数日,比你小师叔去得?还久,今日才同返。雪儿第一个问候你小师叔,忒没良心?。” 身后?还有个李小道友。痴长了?二十七八岁,还被叫一声“雪儿”,羞煞孙雪,作揖垂首,侧过?泛红的脸颊:“见过?师尊。” 爬山、拥挤观中的香客们无论男女,全看直了?眼睛,傻傻地瞪着二人。 “小师叔”对他?们视而不?见,只拍了?拍凑上来的仙鹤,银带当风,径自而去。 他?虽有冰雪之色,寒星之俊。可惜迎面走来,周身气质本就锐不?可当,未散尽的杀意混着些微血腥气,又刺得?人面颊生疼,忍不?住退避三尺。又太矜贵,连人群中几个真?正的王侯子弟都自惭形秽。 人群中没有一个敢上前亲近、搭话的,都秉住呼吸,退出一条路,任“小师叔”自进了?宫观深处。 只有路过?李秀丽时,见这个只言片语中的传信同道似乎在看自己?,“小师叔”才微微偏过?头,朝她略一颔首,除此无他?言,自去。 倒是那坤道停在观中,虽然气质清淡高妙,却又不?失潇洒天然,令众人自觉庸俗不?敢近,又忍不?住个个伸脖子踮脚地悄悄觑她。 孙雪招招手,李秀丽走上来。 孙雪介绍道:“师尊,这位就是李秀丽道友。道友,此是吾师,妙善真?人。” 李秀丽还未说?话,练炁化神中阶的女真?修笑道:“我最不?喜欢自己?这个道号,偏偏是你师祖取的,不?慎与佛门中人撞了?。小道友平时叫我姜善即可。我姓姜,单名一个善字。或者,可以叫我孟善。” 李秀丽也不?是真?的完全不?通古代礼仪,孙雪这段时日教她不?少,这是他?的长辈,又很和气,她也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句:“姜善真?人好。” 因姜这个姓,太乙宗又素与通天教有来往。 李秀丽想了?想,忽然问道:“真?人,您与通天教的姜月有什么关系吗?” 姜善闻言大笑:“无关,无关!她姓姜,是祖宗传下?。我姓姜,乃是天定造化!” 啊?姓什么还有天定造化? 李秀丽懵了?一下?,孙雪却替师解释:“师尊本无父母,她出生在一块姜地里?,一块姜越结越大,最后?黄熟而裂开,在烈日正午下?,蹦出一个婴儿来,就是我师。这块姜地附近有个孟姓人家,孟老汉夫妇无儿无女,中午时听到婴儿哭啼,发现女婴躺在姜地里?。孟家起了?怜悯慈爱之心?,遂将婴儿抱养。又因是姜中生胎儿,孟家为使婴儿记得?来处,故而同时以孟、姜为姓。所?以师尊她既姓姜,又姓孟。” 李秀丽听得?略微瞪大了?眼,瞠目结舌:“你、你是孟姜女?哭倒长城那个?” 姜善笑道:“噢?看来你出生的那表人间,也有过?我得?道故事?的倒影。我曾出生的那表人间,确实曾唤过?我‘孟姜女’,我俗世之夫,曾名范喜良。可惜我虽曾倒过?祖龙的长城,却不?为哭我喜良夫。” 三人略交谈了?几句,李秀丽心?生好奇,眼睛亮晶晶的。 那厢,人群没有听清他?们的说?话声,但?心?里?非常焦急渴望与太乙观的高人们结识,已经有人鼓起勇气、蠢蠢欲动地想上来搭话。 姜善笑道:“走罢,我们到内殿去。你小师叔大破江底洞天,有一些修为进益,又闭关去了?。为师给你们讲一下?江底洞天的内情。听说?,这位李小道友欲学?度厄真?经?随我来。” 飘然而往,人群尚未沾身,就莫名其妙地为他?们让出了?一条路。 姜善携小辈,入三清殿中。 三清殿里?,还有三人在等候。见到姜善,他?们先一惊艳。听到孙雪说?“师尊,这些是上山求助的香客”,除却茫然的乞婆外,书生、刘婕妤当即面露喜色,皆问“妙善真?人”好。 玉京中人都知道,太乙观里?,这位妙善真?人,是仅次于观主的存在。 据说?,还有一个神秘人物,但?不?管事?。平时,全赖观主洞明子、妙善真?人主持观中事?务。 只是,平时,全是二代弟子如孙雪等人具体奔走,少有人能直接见到洞明子、妙善真?人的。 姜善笑着点点头,算是应了?招呼,却没有丝毫插手他?们的事?的打算,只招呼李秀丽到了?殿后?,让孙雪继续处置三人的求助。 殿后?。 姜善随手一拂,案上的小香炉里?,青烟升起,便有无形的帘幔,遮挡了?殿前凡人的耳目。 姜善对这位非同门的小辈很和气,笑道:“李小道友,汝之事?,汝之愿,师兄已尽告我与小师弟。只是师兄有要事?,小师弟如今修为增益,又要闭关。怕耽误了?你修习度厄经,所?以我从师弟那里?拿了?一卷玉书。” 她袖子一转,手中出现了?一卷玉薄片,点点流光:“度厄真?经本来只是玄门弟子早晚诵念的俗世经文。小师弟因为其出身的经历,他?入道时,却将这段度厄真?经,生生变成了?一门可供修习的法门。所?以我宗门里?,才都说?,小师弟最擅度厄真?经。因为,这本就是伴随他?入道而生的伴生神通。” “这卷玉书,是小师弟取了?自己?一段元炁刻下?,习之,一日可抵旁人诵念一年之功。愿汝早日习得?此法。” 李秀丽十分兴奋,当即从姜善手中接过?玉书。 玉书在碰到她肌肤的一霎,化作一缕元炁,钻入了?她的脑海。 旋即,李秀丽的脑海中,有一道清凌,但?分不?出男声女声,只觉年纪尚幼的声音,不?停地诵念着度厄真?经的经文:【尔时,天尊在禅黎国土,与大道真?仙】 这些经文化作金色的大字,随着她的炁运转周身,李秀丽情不?自禁地跟着诵念起来:“尔时,天尊在禅黎国土,与大道真?仙” 第一遍尚未念完,她就发现诵世天书在她的意念里?动了?一下?,天书中盘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声音,不?再哀哭笑嚎七情,竟一齐诵起度厄经。 随着诵世天书中的男女老少一齐诵念,游戏面板竟少见地自己?跳了?出来: 【恭喜您,已习得?高阶修行法门:《禳灾度厄真?经》初级(0/10000)】 好!好!好!李秀丽喜不?自禁。 “道种”游戏公司虽然万般可恶,小九九打得?飞起,但?眼光不?俗。除了?在他?们规划以外的,寻常的小术小法,人家都不?稀罕给你认证。 经过?他?们的手,游戏AI面板能跳出来认证的,几乎不?可能有假,更不?会是寻常俗物。 在诵世天书的加成下?,李秀丽第一遍诵到最后?。 体内随炁涌动的金色字体,竟然渐渐透体而出,环绕周身不?散。 这是初步学?会的征兆。 姜善微微一惊。纵然是有小师弟亲传玉书的加成,但?寻常修士,别说?一年,有十年才刚刚入门的。 师兄洞明子所?说?的“入门容易”,那只是对门人弟子要求极高的太乙宗来说?的。 就算是太乙宗,弟子也要普遍学?上个三年。 姜善打量李秀丽片刻,见她骨龄十五,却三境已成,逼近练炁化神。 小师弟八岁入道,伴生度厄真?经,天定阳神。如今也只胜她一境。 不?由心?中甚爱其质,含笑道:“小友如此天资,却至今无门无派,世上的大宗门莫不?都是瞎子?道友应该早择宗门,否则,一旦过?了?练炁化神,没有师长教诲,容易自误。” 李秀丽却还沉浸在度厄真?经中,只随口应着。因得?新法,爱不?释手,忘却他?物。 姜善笑了?笑,心?里?想,这般性情,入太乙宗,略苦了?些。她性情,更适合修阴神。若愿他?投,阴神几大宗门必定也爱如珍宝。 不?知师兄对李秀丽的来去是何意呢?不?行,得?快点找他?说?说?。这孩子她挺喜欢的。 便道:“小友好自研习。我去寻洞明子师兄,稍后?再来。” 飘然自去。 姜善走后?,李秀丽诵了?五遍,看着面板上,进度后?面涨了?1点,变成1/10000,略觉口干,总算回过?神来。 她是被殿前忽然入耳的尖利叫声吵回神的。 此时,殿内,只剩下?了?老乞婆跟刘婕妤,那落魄书生已经感恩戴德地走了?。 刘婕妤心?愿已足,逗留了?这一阵子,正想告辞,回去带环儿过?来。 宫妃告辞的话尚未出口,异变突生。 却见那白?发如飞蓬,皱纹里?夹着泥垢,歪嘴烂鼻的老乞婆,原本是懵懵懂懂,不?知怎地进了?太乙观,此时,嗅着三清殿中的香烟,忽然平生大梦乍醒,竟一把扑过?来,拽住刘婕妤,又拉着扫雪道长,悲号出声: “道长,我真?是柔德帝姬啊,是官家的亲妹妹!” “小皇嫂,小皇嫂,兄长还是皇子时,您是他?的侧妃,曾与我常常往来,难道也不?认得?柔德了?吗!” 第127章 一百二十七 刘婕妤被乞婆脏乎乎的手拽住宫裙, 心下?嫌恶,倒退数步,喝道:“休得胡言, 柔德公主正好好在宫中住着!你是哪里来的东西?胆敢冒充金枝玉叶!” 一句话说得老乞婆如遭雷击, 跌坐在地,失声道:“不可能!不可能小皇嫂, 那是骗子, 定是骗子, 是冒充我的!我今年才逃出狄国啊!” 刘婕妤抽出裙子, 漠然道:“天下皆知,八年前?,柔德帝姬智勇双全, 冒死从狄国人手中逃脱,一路得汉人降臣帮助, 渡江而归。官家大悦, 改帝姬之号为公主, 又封柔德为长?公主, 嫁与高官为妻。如今其夫病死,官家怜悯长?公主寡居无子, 令还?宫中。” “官家是柔德公主的亲兄长?,我也曾与公主交情?甚厚, 宫中亦有帝姬身侧旧人。八年前?,见?之,亲人与近侍, 皆含泪相认。官家亲口认下了妹妹。难道还?能有假?” 闻言, 乞婆略泛浑浊的双眼里,凝了泪, 语无伦次:“小皇嫂,我真是柔德!少时,我们两个,就我们两个我曾悄悄引着你去假山后窥看皇兄。你羞红了脸,转身跑走簪子掉了落花,皇兄看过?来我帮你遮掩皇兄捡起簪子” “皇兄同时娶了你跟张家女,同日大婚,张家女是正妃,青梅竹马的你是侧妃你难过?了一宿,我拉着你悄悄溜出洞房我装病叫唤,引来皇兄皇兄说,让你忍一忍,以后,定不负你” “你腹中胎儿意外没了,皇兄却要续娶新的大皇嫂。你躲在山寺里,退了所有下?人,外面雨淋淋的,你在梁上系了一根白色长?帛发呆是我上门看望你,发现不对,哭着求你不要自弃” 她口口声声,说得都是当年情?谊。 其中颇有些?不为外人知道的少年时相处的细节。 刘婕妤一怔,冷漠而略厌的表情?渐渐变了,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到了乞婆的面上。 柔德比自己还?小五岁,今年只?有三?十岁。但?是这乞婆苍苍白发,满面皱纹泥垢,像是五、六十岁的样子。 柔德的眼睛是标准的杏眼,又大又黑,跟宋环很像。羞涩时,眼帘半遮。但?这乞婆的耷拉的皱纹下?,却拥挤着细长?的眼型。 柔德的鼻子是挺翘的。但?是这乞婆却塌着大鼻子,鼻子还?烂了一半。 柔德有一张瓜子脸,这乞婆却颧骨略高,面方 纵使人随着年纪,皮肉渐衰,五官容貌也会变化,可是最基本的骨相和?相貌整体特征的底子,却不会轻易改变。 这张脸上,看不出丝毫柔德的影子。宫中的柔德,与官家站在一起,一看就是亲兄妹。即使是遭受了几年折磨,相貌仍然脱自少年时,一见?就能认出。 刘婕妤打断了做梦般喃喃着少年片段的乞婆,忽道:“你说的这些?,不错,确实是少有外人知道的事情?。可惜,当年柔德公主从狄国逃回?时,因受折磨,略显憔悴,为了验证她的真假,官家让我亲口询问过?她。柔德将你说的这些?,曾一件不差地向我重复过?。” 乞婆愣住了,喃喃:“一件不差” 刘婕妤道:“我去窥看官家与我父亲交谈那日,我们躲在假山里,我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裙子?” 乞婆:“裙子红色?不,不对,好像是鹅黄不对,不对小皇嫂,我不记得了” 刘婕妤又道:“我大婚那日,我跟着你溜出洞房时,门口守着,还?试图阻拦我们,被你撞倒的丫鬟,叫什么名字?” 乞婆:“丫鬟?这”她好似在拼命回?忆,嗫嚅了两下?嘴唇:“碧玉奴?不,嗯,嗯,是燕儿?那丫鬟的脸,我实在记不清了” 刘婕妤略叹口气:“那么,我跟官家找借口,说为孩儿祈福,而躲入的那座寺庙。你总还?记得是哪一座罢?” 乞婆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立即叫了起来:“我记得,我记得!是灵通寺!” 她话音才落,刘婕妤淡淡道:“错了,都错了。我窥看官家那日,我穿的是天青色的裙子。我大婚那日,守在我门外的,是桐儿,她自小是我的丫鬟,与你我都颇相熟。我躲着的那座山寺,也不叫灵通寺,唤作林涌寺。” 乞婆脸色发白,反而道:“小皇嫂,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如今一去近十年,我在狄国饱受折磨,哪里还?能想得起那么细的东西?” 刘婕妤盯着她,一字一句:“是吗?可是宫中的柔德,当年归来时,这些?细节,一字不错。甚至,比你说得更多,更细。” 乞婆闻此,慌乱之中,又连连说了些?隐秘故事,却都十分碎片。 刘婕妤每每追问她细节,她总是含混其词。而这些?所谓隐秘故事,当年柔德公主归汉时,都说得比她清楚多了。 见?乞婆破绽百出,却死鸭子嘴硬,还?试图哀求自己,让自己带她去见?官家。 刘婕妤终于露出怒容:“贱人,你口音中狄音浓重,必是曾在狄国境内待过?,许是当年公主流落之时,你从某些?渠道接近并窃取了这些?故事。如今冒认公主,妄图接近官家,说,是谁指使你来的!狄人?” 乞婆被这声“贱人”骂得无地自容,伏地大哭,断断续续,却仍一口咬定:“我是柔德啊,我真是柔德啊没有人支使我,我浑浑噩噩在乱坟岗醒过?来,心里只?记得要逃,逃我走了好多好多路,路上好多次差点就死了,才到了玉京” 刘婕妤再也不耐烦与她纠缠,拂袖而起,厉声道:“你既给脸不要脸,可知我身边这二位谁?” 刘婕妤一指,把孙雪、出来看热闹的李秀丽都指住了:“这二位道长?都会相面之术,能辨人。任你口吐金莲,说得天花乱坠,是真是假,他们一看便知!” 一番话说得乞婆愣住了。 但?出乎刘婕妤意料,这乞婆不仅不怕,甚至面露狂喜之色,竟一把扑过?去,拉住了孙雪的衣袖。 乞婆重重地向孙雪、李秀丽叩首,说:“我问心无愧,一字不假。还?望二位高人还?柔德以清白,让我能回?到亲人身边!” 便仰起面来,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她来道观,本来也就是想向据说能通天子的太乙观求助的! 孙雪没有嫌恶乞婆身上脏污,只?将她扶起来,说:“地上凉,请坐蒲团。” 便运了一炁在目,仔细地观察起乞婆的命炁。 老乞婆的命炁灰得发白,这是总体家世身份再贫贱不过?的象征,算得上一般平民都不如。 父母之炁,亦是灰色,七截而止,通向虚无,隐隐还?有鱼鳞状。她父母都是寻常渔民,死在了她七岁之时。 亲戚缘浅,只?有一个堂叔,长?辈线上续的却是她婆婆。七岁那年,她被堂叔卖给了她婆家当童养媳。 伴侣上,她丈夫比她小五岁,在她二十五岁那年得大肚子病死了。为了料理丧事,家里卖了地。 子嗣上,她生了四个孩子,都夭折。三?十三?岁那年,她第四个孩子,长?到八岁,给地主放牛,因为丢了牛,被地主婆打了一顿,发高烧,也病死了。 亲戚线上又斜出一条,这时候,她婆婆也死了。 于是她被婆家的族人,又转卖给了一个穷汉。 伴侣上,这个穷汉延申出一条闪着兵戈之炁的短线,命途戛然而止。穷汉被狄人抓去当炮灰,死了。 事业线延出四八的短炁,似乎与很多人有了短而浅的交集。穷汉被抓了兵役后,她自己也被抓进狄人的军营,因为年老色衰,躲过?一劫,当了洗衣婆,洗衣做饭干杂务。 然后,老乞婆的炁忽然戛然而止了一段,色泽马上要通向虚无,慢慢地,重新再出现,估计是得了什么重病然后又缓过?来了。 然后就是一路上又浅又短的炁,似乎是在流浪乞讨。 她的命炁就暂时演化到这里为止。 这命炁,有一丝一毫能跟柔德帝姬对上吗? 孙雪看完了老乞婆的命炁,对上了她饱含希冀的目光。 孙雪沉吟片刻,道:“前?二帝被俘之后,一个活到了前?两三?年才去世。一个至今还?活得好好的。柔德公主,据传言,曾先后被两个狄人王公纳为妾室。你你的亲生父母,却死了有几十年了。你的第一任丈夫死了也有十数年了。” 孙雪说得委婉,只?是列出对比。 乞婆希冀的目光,却一点一点黯了下?去。神色痛楚而至灰败绝望。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 刘婕妤略松了一口气,对他谢礼:“麻烦道长?了,此人妄图冒充金枝玉叶,扰乱宫廷。我这就叫我的侍卫进来,将她拖出去,送了见?官。” 这时,一旁看热闹的李秀丽却忽叫住了他们:“等一等,这人的面像有点不对劲。” 刚刚孙雪在观命炁时,李秀丽看得有意思,举起手指,凝了炁,抹了一下?眼睛,也往乞婆脸上看。 因此,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她走过?来,凑近了,一寸寸扫过?乞婆的面容。 在乞婆面上的皱纹之间,用小指头慢慢地挑出了一条凡人没有办法看到的极细极细的命炁。 这条命炁是藏在人的五官和?岁月的褶皱之下?,被其他命炁重叠着挡得结结实实,即使是修士观炁,也很容易被掩盖。 只?不过?,李秀丽看人,很难看到具体的五官。 在她看来,这些?不过?是一块一块边界分明的像素组成的像素脸。 像素脸并不妨碍命炁的观看,甚至,因为五官被方块成列有序,命炁显得更清晰。 在她看来,刚刚,像素的某个块与块之间之间,有一根紫色泛金的“命炁”闪了出了横直竖平的某块像素框边缘。 李秀丽勾住这跟因为略显扭曲,与方方直直像素框格格不入的紫金色短线,“勾”了出来。 在这条“命炁”被勾出的瞬间,仿佛牵动了什么机关?,老乞婆脸上密密麻麻编织的灰白命炁忽然翻滚起来。 一副泛着淡淡紫色,略有金芒的命炁网络,硬生生被李秀丽勾出了“水面”,黯淡透明,几乎要消散般,浮在了灰白命炁的上方。 这是相面术的视角。 而在肉眼之中,刘婕妤发出一声惊叫,捂住了嘴巴。 老乞婆那张苍老面孔,五官剧烈地震颤起来,然后,五官陡然发生了一些?挪位变化,连脸骨都变形了。 瓜子脸,大杏眼,鼻子也没有那么塌了。五官形貌,竟与宫中的柔德帝姬像了七分! 李秀丽松了手,啪,那副淡紫的命炁网络落回?灰白命炁之下?。 老乞婆的五官又骤然恢复了原位,仍然是那个细眼塌鼻方脸的模样,仿佛是被拉开?的五官变了回?去。 在场的其他三?人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孙雪却神色凝重,脱口而出:“还?魂替命术!” 他立即上前?对刘婕妤道:“刘善信,稍待。你眼前?此人,可能当真是柔德公主!” 第128章 一百二十八 发现不对后, 孙雪立即将袖一抖,袖中飘出个巴掌大的皮人,落地化作?一个道?童。 道?童落地便如真人, 赫然是开始为刘婕妤引路的那个。他向孙雪一礼:“道?长。” 孙雪嘱咐:“观中还有不少善信在等候, 汝且去?维持秩序,安抚众人。让他们耐心再等候一阵子。若有急事, 再来回报。” 童子应声:“喏。” 它是皮人所化, 行动无声, 轻捷而出。 太?乙宗门人弟子在此表人间?驻扎得不多, 个个身兼数职,还?时常要巡逻大周土地上异样?的洞天。 太?乙观作?为如今的天下第一观,又要应对汹汹礼拜者, 处置杂务。但门人子弟并不使奴唤婢,只由练炁化神的修士剪了些纸人、皮人, 或者洒些豆子化兵将, 处置观中杂务。孙雪常怀揣着几只, 是姜善真人给他备下的。 孙雪肃容对尤带惊色的刘婕妤、露出喜色的乞婆说:“事关重?大, 请诸位随我来。” 又对李秀丽说:“有一些事,需要李道?友证实。请一并入内。” 遂领着三?人拐过短廊, 推开一扇小门,进了侧殿。 侧殿上, 原本有一座道?人塑像,此时,又凭空多了一座女仙像。 道?人是洞明子的模样?。女仙之像, 则神似姜善。 二人的像前, 都摆着小香炉,炉中的青烟浮浮。这两座雕像鬼斧神工, 细腻真实得几乎跟真人无二。 孙雪恭敬礼道?:“观主、师尊,弟子有要事相禀。” 话音刚落,青烟盘旋,两座瓷像肌肤升温,白里泛红;眉目生灵,眼珠略转。须发分明,微微飘起。 四周仍如是寻常的样?子,但李秀丽察觉蒙蒙之感遂重?,似乎洞天微浮。 泥胎陶塑须臾活转。 白发红颜,仙风道?骨的洞明子,云衣霞披的妙善真人取代了死泥胎,活生生端坐神案上,都看了下来。 姜善笑?道?:“雪儿遇到什么难题了?怎么带着凡人进了洞天?” 孙雪道?:“观主、师尊,徒儿遇到了一?*? 个疑似遭受还?魂替命之术的人。她的原身,大约是如今圣宠正隆,常居宫中的柔德长公主。” “噢?”二位真人对视一眼,皆微微一惊。 姜善知道?自己的徒弟精擅相面之术。这是隋唐时的四川后生袁天罡最擅长的门道?之一。 孙雪是某表人间?中,唐代的一个游方大夫。家传不俗医术,他自小发誓悬壶济世,常常入山采药,游走四方,为穷苦之家、命蹇之人,施医问药。却常遭嫉妒与奸恶之徒,年纪轻轻,一度险些身首异处。 某次,幸得路过的袁天罡搭救脱险。孙雪遂从袁天罡而游。 袁天罡叹说孙雪“心诚且善,却奈何鲁直,命运、头脑皆不济”,他不忍见好人惨运,所以传了孙雪一些皮毛本事,以辨善恶、忠奸。 还?魂替命术来历非凡,精妙绝伦。 但袁天罡的相面之术,某种意义?上,恰恰是此术的克星之一。 因为天可欺,地可欺,自己难骗。中替命术者,早期的命炁中,会?有一些征兆,可以被相面术看破。 听闻徒弟俱陈,姜善沉吟片刻:“你有何证据?” 她虽然不会?相面术,但作?为练炁化神中阶的修士,她见识渊博,也能略看些模糊的命炁。 这灰白命炁天衣无缝。最重?要的是,柔德长公主八年前就已经南归,其事迹已经被昭告天下。还?魂替命之术,八年之久,早应术成。 替命术成之后,莫说是孙雪这样?学了些相面法皮毛的,就是袁天罡本人来了,也不敢轻易断言。 孙雪道?:“徒儿法术浅薄,学艺不精。但李道?友天赋异禀,初学此术,就发现了端倪。” “李道?友,此事关系重?大。请你相助我等,为观主、师尊示之。” 李秀丽好奇这个“还?魂替命术”,这对她也是随手的事。二话不说,凝炁于眸,比上次更熟练地找到了那条藏起来的淡紫命炁,手指一勾。 霎时,“乞婆”的面容整个发生了极大变化,她的灰白命炁上,浮现出了另一幅淡紫色的命炁。 洞明子是见过宫中的柔德长公主的,神色顿时肃然:“果然极像柔德公主。” 孙雪回禀道?:“观主、师尊,命炁是由一个人一生经历、遭际所显化。一个人不可能同时经历两种人生。所以人不可能有两幅命炁。出现命炁叠加的情况,必是中了还?魂替命之术!” “而还?魂替命之术,一般,叠加在上方的,是被替换后的命炁。尚未散去?的原本命炁,则落在下方。此妇的淡紫命炁,被掩藏在下,其炁是皇室公主柔德的面相!” 也就是说,这乞婆,才?应该是被替换了命炁的,真正的柔德公主! 而被降狄的叛臣送回的,说什么尤念故国血脉,送公主归汉,在宫中经营了数年的那个,才?是假的。 闻此言,洞明子、姜善都站了起来。 洞明子道?:“不好,那宫中的柔德,必是狄人的奸细!如今真正的柔德归来,还?魂替命术出现破绽,假柔德必定有所察觉!或恐宫中生变!” “师妹,你我立即赶往皇宫!” 二位真人顾不得多言,当即化作?一阵清风,御风而行,直扑皇宫而去?。临行,匆匆叫孙雪看护住真正的柔德公主。 三?清殿的侧殿内,一阵死寂。 满面沧桑,终于得到承认的柔德公主掩面而泣不止。 刘婕妤略尴尬了片刻,举起衣袖沾了沾眼睛,就泪流不止,竟不顾脏污,搂住柔德,哽咽道?:“皇嫂该死!恨我一对肉眼凡胎,却没?有将柔德认出来。我的好公主,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要是让官家看见,他素日最疼你,要何等断肠啊!” 柔德公主先前心中还?怨小皇嫂绝情,闻言,不由大恸。若不是两位太?乙观的高人,她这副模样?,就算是亲兄长来了,又怎么认得出呢? 便将些许怨气全散了,当即也抱住刘婕妤,嚎啕不止。 她姑嫂二人在一旁抱头痛哭。 李秀丽挠了挠脸:“还?魂替命术,这是什么妖术?” 孙雪叹了口气:“这是一种起‘死’回生的秘术。常常被心术不正的旁门左道?用来谋财害命、搅弄阴谋。” “起死回生?”李秀丽吃了一惊。 刘婕妤也一面哭,一面竖起耳朵,心里大为讶异:传说中的起死回生之术,原来真的存在? 孙雪却打破了她这一瞬间?的念想:“人死如灯灭。就算是鬼怪类临时溢出区,也不过是生者的哀哀悼亡与残留的死者之炁共同塑造的回响。世上哪有真的起死回生术?还?魂替命术的‘起死回生’,只是概念上的。” 孙雪道?:“李道?友觉得一个人怎么样?才?算是彻底死了?” 李秀丽想了想:“嗯呼吸停止,身体?停止运作?” “这是生理上的死去?。”孙雪曾经是个大夫,对生理上的死,比李秀丽认识深刻多了:“但如果这个‘死人’,他还?能行动自如,并且他的父母、伴侣、孩子、亲友,乃至仇敌,大部分都认为他没?死,并且时刻都在与他产生关联呢?那么,他到底是‘死’还?是‘活’?” “这”李秀丽被他问住了:“你在跟我说僵尸片还?是鬼片?” 孙雪并不知道?她说的僵尸片和鬼片是什么,但知道?僵尸和鬼。 他摇摇头,说:“我说的,正是还?魂替命术的原理之一。” “还?魂替命术是一种只能对凡人使用的秘术。当一个人死去?后很短的时间?内,趁他的人际、社?会?关系尚没?有消亡,很多人都认为他还?活着时,就以移植元炁的方式,将这个人的所有记忆、人际关系、社?会?地位,所有的‘联系’,全都挪到另一个人身上,取而代之。” “如果继承者受用了原主的所有记忆、人际关系、社?会?地位,并沿之过往经历而行,那么,继承者的命炁就会?以原主的命炁为明,自己的命炁为暗,刚开始是一种叠加的状态,然后命炁以原主为尊,慢慢融合。” “从此后,所有人,无论是谁,都会?把你当成是原主。同样?,原主所有的功德和冤孽都要你继承,你会?慢慢地遗忘了自己原来的一切。你自己原本的身份,如果没?有人也去?继承,则会?另一种意义?上的‘死亡’、‘消失’,而且是彻彻底底地消失。你原本的父母亲友,都不会?再记得你,就好像从不记得你这个人。” “也就是说,假设柔德公主顶替了乞婆的命运,命炁彻底融合后,柔德公主就是这个原名大妞的贫家妇人。也可以说,是这个贫家妇人先死去?,然后又还?魂醒来。醒来的,只会?是大妞,不会?是柔德。对所有人来说,醒的都只是大妞。连柔德的容貌,都会?慢慢天衣无缝地变成大妞。” 听到这里,李秀丽忽然问:“那原本的‘大妞’呢?” 孙雪摇头道?:“不重?要。还?魂替命术,是让一个人借另一个人的身份重?新?‘活’来。但前提是,被借身份的人,必须已经肉身死亡。以柔德公主与大妞为例子。原本的大妞,只是一个已经死去?的皮囊。在柔德公主以她的身份‘还?魂’,替了她的‘命’之后,她就‘活’了,柔德公主的肉身与其元炁、命炁,都会?变成大妞的模样?,将从前柔德的记忆一概忘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就是大妞又活过来了。这就是‘还?魂替命术’中的‘还?魂’、‘替命’二词的真谛。” “同样?的。因为大妞‘活’了,而柔德公主就无法再‘活’,是命理上的死人。所以,如果有人再让第三?个人去?顶替柔德公主的‘命’,就像柔德顶替大妞一样?,顺理成章接收柔德的一切记忆、亲人那宫中的假柔德,大约就是这么来的。” 闻言,李秀丽面色古怪,眉头紧皱,似乎陷入了深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姑嫂二人却都停下了哭泣,听得出神。 柔德公主更是双手紧紧揪在一起,小心翼翼又满怀悲苦:“那、道?长,我、我为什么还?能记得以前的一些记忆?我还?能变回‘柔德’吗?” 孙雪看她绝望不安的样?子,出于善意,安抚道?:“还?魂替命术的破解法,只有两种。一种是前期干预。公主的命炁其实已经差不多完全与大妞融合了,但是公主吉人自有天相。施术者千算万算,忘了算一件事:大妞命运实在凄苦,父母无缘,亲戚浅薄,丈夫皆亡,子嗣全无,流浪人间?。可以称得上是一等一的天残地缺的无命人。正是因为她人间?的‘联系’几乎全无,炁的交汇牵连皆无,无法完全覆盖你的命炁,所以公主才?能保留了一丝自己的意识和部分记忆。在某个契机下就会?得以复苏。” “契机”柔德公主喃喃:“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是在乱葬岗上醒来好像,有人在诵念什么经文。我记不清” 孙雪道?:“记不清也罢。公主的‘恩人’,还?有一个大妞。她就像无数当今的苦命妇女,却正因贫苦无依至极的一生,却反而帮了公主一次。公主若有感念,就感念大妞好了。想来帮助了你的高人,也不会?介意。” 柔德公主感激地点了点头,想起大妞的一生,涕泪满面,深深惭愧:“我前半生自诩金尊玉贵,何曾看得起平头百姓。如今,才?知世人之苦,民?众受虐之深,我周室愧对天下。若能脱困,柔德愿一生吃斋设善,奔走四方,稍解穷苦之厄。” 孙雪道?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世上多共贫贱者,少富贵不忘者。愿公主谨记今日誓言。” 李秀丽忽道?:“雪儿,那你说的第二种破解还?魂替命术的办法是什么?” 孙雪被这声“雪儿”叫得头皮发麻,又不能埋怨师尊起的头,只能苦笑?着道?:“天无绝人之路。凡人固然极难解开此术。但如果被施术者,能够敛炁入道?,并在入道?时,摆脱原主的原定人际关系、身份地位等种种命运,则被施术者,自己的命炁就会?重?新?显现,并以此为主,重?新?独立。修士入道?,第一步就是敛炁理命,此乃‘今日方知我是我’。” 李秀丽听罢,那张淡洁柔和的少女面庞上,先是略微庆幸,随即有一种愤怒发青的神色,几乎是咬牙切齿:“你说‘流落出来’,所以,这种法术,你知道?来源自哪里?” 孙雪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情态,便道?:“我当然知道?。这个法术,在大宗门的门人弟子中,皆略有流传。你知道?阴神五大派吗?” 李秀丽点点头,数着:“大夏仙朝、地煞观、日曜城、天人寺、轮回殿。” 孙雪说:“还?魂替命术,最早是从阴曹地府、九幽地狱当中流传出来的。” “而掌管阴曹地府的,正是轮回殿的十殿阎罗。” ** 皇宫。 福宁殿。 柔德长公主,一如往常,笑?盈盈地提着一个精美的篮子,对内侍说:“我做了些点心,来拜见皇兄。皇兄今日可好些了?” 内侍见了柔德长公主,忙笑?出一脸的褶子:“但凡您来,官家哪有不高兴的?官家最爱吃您的点心了,常跟我们说,也只有见了柔德,才?能略吃下点东西?,高兴一些。” 忙放了人进去?。 福宁殿深处,帷帐重?重?后,官家坐在一幅壁画前。 望着壁画上的万里江山图,苍白着脸,喃喃:“印找不到难道?,我真要联上‘山河社?稷图’?不,不,图破,我会?死的不找不到印,又不掌图真做狄人俘虏,祖宗” 他喃喃自语,受信任的宫人内侍都是土著凡人,无人能懂,更不知道?官家的纠结心病之一来自哪里。 柔德长公主拎着点心,撩开重?重?帷帐,笑?着唤了一句“皇兄”。 “皇兄,吃点点心罢。”她如往常那样?步步走近。 官家果然信任她,背都没?转,只挥挥手:“放那罢。你来陪朕说会?话。哎,这祖宗传下的山河社?稷图,真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柔德长公主笑?着应声,一步接着一步,自得踱近,口中嘟囔了些什么。 “你在说什么?”皇帝转过身。 寒光从公主的背后一闪。 柔德依然是少年时略羞涩谦和的笑?,声音渐高,却字字锥心: “我说,皇兄和父皇真是一模一样?的废物呢。 父皇因为惧怕国破之后,自己与山河社?稷图共亡,废弃修为,匆匆放弃掌图。 皇兄同样?因为畏惧,宁可坐视家国沦陷,也不敢执掌社?稷图。” “你们这样?的废物,为何不做成我国的人傀。 人傀,就不会?再像你那样?胆小了啊。” 最后一句话时,她脸部的容貌不稳定般,剧烈地抖动起来,五官似乎在不断地重?组,隐约显出了一张狂热的高鼻深目的脸。 一刀,扎向皇帝的胸口! 第129章 一百二十九 出自大派的、真正的练炁化神?中阶修士, 放在任何一表人间,都算得上中坚以上的战力。 孙雪、李秀丽等人在观中只等了一个时辰不到,姜善就拎着一个高大的女子?回来了?。 姜善随手将女子丢下。此女身上穿着宫装, 五官原本与柔德有七分相似, 称得上清雅。 但此时,只要审美正常的人, 无论谁看她?一眼?, 都会做噩梦。 宫装女子?的面部五官, 正在不停蠕动, 线条、骨骼、肌肉,时塌时立。连整个头面的骨骼都蜡般融化,滴答不止。 有时, 她?的五官蠕动变化暂停,露出一张高鼻深目的狄人面孔。有时, 她?的五官暂停在柔德的模样。 更?多?时, 却?倏尔眼?睛落在鼻子?下, 刹那嘴巴长在额头上, 一瞬耳朵取代鼻子?,五官像被不停揉乱的面团。 如此景象, 骇得柔德公主?、刘婕妤立即退了?几步,直往孙雪、李秀丽身后躲。 姜善冷眼?看着那宫装女子?双手不停地朝自己的面部抠唆, 抠的脸上流血,哀嚎打滚不止。 “公主?,此人便是?冒充你?的狄人。我们?赶到时, 官家已经被她?压住, 胸口?中了?一刀,险些要被剖腹。幸而我们?御风而至, 及时阻拦。如今官家已经包扎了?伤口?,伤口?不深。但他险些被刺杀,十分不安,哀求师兄留下保护他。现?在师兄留在宫中,既安抚官家,也防狄人的探子?和细作再动手。” 见柔德公主?惊魂未定,有些可怜这位倒霉帝姬,孙雪问姜善真人:“师尊可将柔德公主?尚在世,告诉了?官家?官家可愿认下御妹?受了?还魂替命术的凡人,如果在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之前,就被找到,并被自己原本存世的至亲或者?至爱,即炁的联系最深切的人发现?并承认,即可破解此术。这就是?前期干预,最后的破解复命之法。” 姜善便自袖中取出一卷明黄卷轴,递给了?柔德,笑道?:“雪儿放心,诏书我讨来了?。请公主?自己读罢。此乃官家得知真御妹的遭遇后,特意降下的御旨,要将你?认下。这是?托我给你?的。” 柔德公主?伸手接旨。 双手刚碰到这道?圣旨,“大妞”的面容好像幻术的气息般,一寸寸从柔德面上褪去了?。 柔德公主?有所察觉,狂喜着摸索自己的脸,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水镜子?” 姜善弹了?弹手指,引来山中瀑布之水,在她?面前形成了?一面水镜。 水镜中,显出一张清秀文雅,却?十分憔悴的面容。 柔德怔怔地看着这张脸,伸手欲触,却?忽然泪滴融进了?水镜。 十年前,故京城破,万姓嚎哭声中,她?作为天家公主?,眼?睁睁看着父皇、皇兄坦身牵羊,膝行献国。看着皇后自尽,妃嫔、姊妹们?的绫罗被剥去,充入军营之中。 十年后,她?拄着竹仗乞棍,苍苍垂老,走过?了?被狄人祸害涂毒的中原,走过?了?浩渺江河,一生弱骨,生生爬也爬回了?故国。 虽然褪去了?“大妞”的容貌,可是?十年风霜凄苦,凝结在她?眼?角额头的皱纹中,凝在她?皲裂粗糙的肌肤上。 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柔德公主?,虽是?天家公主?,却?并无真正当她?是?至亲至爱的人。自从母妃去世后,她?被俘虏的父皇、皇兄、姊妹、亲戚,并无一人发现?她?何时被替换了?。 她?的皇兄、小皇嫂,更?是?匆匆就认了?假货。 如果不是?大妞的苦命变相地帮了?柔德,如果不是?某位高人给了?她?复苏的机会,如果不是?李秀丽发现?她?的面相不对,柔德根本不会有还复本真的机会。 柔德公主?默默而泣,却?镇静下来,顿首先朝天拜,再向李秀丽、孙雪、姜善叩拜。 只道?:“我要去查访‘大妞’的身世。但我在世一日,就供奉她?的牌位一日。三位道?长,我愿一并供奉生祠。” 李秀丽本想摆摆手,说不用了?。孙雪、姜善却?都朝她?使了?个眼?色。 孙雪传音道?:【我们?自不必她?谢就行。至于?供奉,随她?去罢。柔德公主?元炁此时甚灰败,于?此世心灰意冷,她?的供奉不只是?为了?感谢,也是?为了?让她?自己能有个支撑。】 李秀丽顿住了?手,还是?受了?这一拜。 而柔德身上的还魂替命术既然告破,她?夺回了?自己的命炁。那么,另一个顶替了?柔德命炁的人,其身上的还魂替命术,自然也告破了?。 地上翻滚的那宫装女子?,面上的蠕动也渐渐平息。定格在高鼻深目的模样。这是?典型的狄人长相。 自知败露,她?朝众人露出了?极刻毒仇恨的目光:“你?们?这些汉奴、妖道?,等?合并之日,王帐、道?主?,会替我们?报仇的!” 下一刻,见她?神?色不对,孙雪立刻出手,卸了?她?的下巴,掰开她?的唇舌,变出一颗药丸要给她?服下。 徒儿对付狄人的经验还是?不足。 姜善摇摇头:“没用的。你?这是?对付寻常死士刺客的手段。但狄人生来有异。狄国王帐操纵他们?的生死,只在意念一动之间。” 果然没有用,即使卸了?下巴,喂下了?自制的解毒药,狄女脸色仍泛起青光,很快就没了?气息,死了?。 姜善拂尘一挥,这具尸首瞬息化作飞灰,泯灭无踪。 此事暂时了?结。 刘婕妤急着回去探望遭遇了?刺杀的官家,嘘寒问暖着柔德公主?,要携她?一起回去宫中,让他们?真正的兄妹俩重见。 遂告辞。 此事总算暂时告一段落。无辜的柔德也算有了?个好结局。 姜善、孙雪等?却?都神?态凝重。 孙雪拧了?眉:“狄人连还魂替命术都使出来了?。宫中内外,玉京之中,又有多?少神?不知鬼不觉的内奸?人傀、还魂替命术没了?山河社稷图的看护,大周简直像个筛子?。这样下去,如何能抵挡狄州的合并?” 他问:“师尊,连时常进宫陪伴,备受宠信的亲妹妹都被狄人细作顶替了?,养子?宋环也遭遇出卖刺杀。卧榻之侧都刀戟林立。宋建难道?还不愿意开启山河社稷图?” 宋建是?当今官家的名字。 孙雪实在不耻此人,直呼其名。 姜善想起宋建那抖得跟软脚虾一样,趴在师兄道?袍下不肯抬头的模样,冷笑:“他更?畏惧狄人势力了?。说什么‘现?在他们?都要杀我’,‘开了?社稷图,等?国破时,我连直系血脉的继承人都没有,都没法跟父皇一样传位弃图保命’,仍然不肯。大夏仙朝让这种皇族成了?分宗社稷图的执掌者?,真是?眼?瞎。” “与其指望宋建”姜善道?:“听说传国玉玺已经被李小友送到了??还是?我们?尽快将传国玉玺祭炼,通过?它去强行驱使社稷图,比较靠谱。” 李秀丽在一旁听着,奇道?:“咦?你?们?在说什么?难道?这方‘大夏’的山河社稷图分图,没有开启吗?” 姜善、孙雪并不当她?是?外人。 孙雪说:“李道?友有所不知。大夏仙朝的分宗皇帝,主?流有两种担任方式。一种是?仙朝派门人弟子?去担当。第二种,则是?由此方人间自行通过?起义、造反等?等?手段,自立王朝皇室,然后仙朝来收编归化他们?,将山河社稷图的所有权连带‘大夏’道?统传下,并派下幽官。” “第一种是?仙朝嫡系。仙朝自家的子?弟,但逢大难,舍了?山河社稷图,逃回幽世寻求仙朝庇护。第二种,就是?这里的大周。这种山河社稷图,则完全依靠该地的皇室由皇位相传继承。因为大周皇室本就是?此表人间的土著。所以,他们?是?没法逃入幽世仙朝的。要么放弃山河社稷图,传位给血脉后人,以保性命。要么,国破,山河社稷图亦损,他们?殒命。” “故京城破之时,当时的周帝畏惧身死,连忙弃图献国,传位给儿子?。他的儿子?也被俘虏,见到国破在即,也不肯与社稷同死,也弃了?图。最后,到了?现?在这位官家,干脆连社稷图都不敢继承执掌。” 说到这里,孙雪摇头,叹道?:“如果是?民众起义造反,要改朝换代,社稷图是?拦不住。毕竟山河社稷图是?依附天下百姓而存,这柄宝剑不能自砍自身。但狄人乃是?外敌啊,竟懦弱畏死至此。” 他既含恨,又痛心:“如若狄人是?此表人间的游牧之胡,此表的华夏人族就算国了?几十年、几百年,尚有再起之日,亦有超拔之时。但周室明知狄人背后是?狄州,却?苟且至此,怎不令人痛恶!” “狄人很特殊吗?”李秀丽却?不解:“他们?看起来就是?普通胡人啊。狄州又是?什么?” 孙雪道?:“不,狄人与此前所有的胡人都不一样。李道?友可知狄人的部族图案是?什么?” “这个我知道?。”李秀丽想起来:“狗嘛。”她?还在幽世里撞断了?天狗的腰呢。 “不错。狄人以犬,即天狗为图腾。道?友可知为何?” “远古神?话传说,拿神?话生物当图腾,很常见。”李秀丽挠了?挠头:“就像大周崇拜龙?” 孙雪却?道?:“不。狄人以天狗为图腾,崇犬,并不是?来源自神?话。太白真人说,李道?友曾经参与过?某表人间,分宗大夏的‘比试’,在其中遇到了?一个颠道?人。你?可还记得此人的形象?” 这个肯定记得!那阴神?五大派里,她?对轮回殿的那个黑乎乎的影子?,跟那个颠道?人,印象最深刻。 尤其是?那颠倒人,给她?留下的诡异印象,还胜过?轮回殿的黑厮。 无论是?在现?实里,还是?在拟社稷图的论道?中,这家伙也恶心得独一份。 论道?里那个恶心人的“送子?娘娘”都不说了?。 现?实里也很邪门,她?至今记得,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牵狗拉猫停鸟,当着各门派跟凡人朝廷文武的面,当场取了?什么小药丸给一个太监跟自己的狗喂下,然后他的狗竟然当场生了?个婴儿 嗯???等?等???? 李秀丽反应过?来了?,吃惊道?:“难道?狄人崇狗,以天狗为图腾,是?因为跟那个颠道?人有关系?” 孙雪肯定了?她?的猜测:“狄人崇拜天狗,是?因为,他们?并不是?人子?。他们?的祖先,是?犬生人子?,是?从狗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而这种颠倒人伦的手段,正是?来自阴神?五大派之中的地煞观。地煞观作为大派之一,同样下辖众多?人间。所有归属地煞观的人间,统称为‘狄州’。” “狄人背后,代表的是?属于?地煞观的狄州,意欲吞并大周,灭绝此方道?统,化华夏人族的故土为狄州。” 孙雪的声音渐沉:“狄州,是?人族沦落之地。一旦剩余的大周国土都被狄州吞噬,大周的华夏人族之炁被狄人之炁覆盖,山河社稷图沦落阿骨那王帐之手,此方百姓,俱永世作畜生耳!” 太乙宗并不在乎周朝会不会灭亡。 他们?不在乎皇帝,也不在乎仙朝的道?统。 甚至,太乙宗本身跟大夏仙朝也是?对立的。 但是?,大夏仙朝因为与阳神?祖庭通天教世代为婚,祖脉混一的来历,道?统阴阳共存,尚有太乙宗认为可以“拔脱”的希望。 人族在大周固然要经历朝代更?替,一旦入了?狄州,则完全失去了?未来。 一旦大周灭亡,与狄州接壤,被狄州吞并、同化,此表人间的人族,必将遭受难以想象的大恐怖、大苦难。 他们?之所以要派出门人弟子?,帮助大周对抗狄国,为的不是?皇室,而是?天下百姓。 否则,作为仙朝大宝之一的传国玉玺,如何能被他们?偷龙转凤而出? 虽然此表人间因为仙朝与地煞观的交涉而处在边缘地带,被默许自行生灭了?。仙朝之中,却?另有一些道?统的大能,也不忍见此表人间的人族沦亡。 山河社稷图,是?能够对抗狄州对此表人间的合并过?程的。 虽然周帝父子?俱无能,不肯执掌山河社稷图。 但传国玉玺的本事之一,即是?强行在无执掌的情况下,启动山河社稷图。 正是?因此,太乙观才会如此感谢李秀丽的“传信之德”。 传国玉玺,对目前奄奄一息的此表人间的僵局,却?实是?一剂救命良药。 对付人间的狄国,狄人,需要良将精兵,如华元帅等?人。 对付狄人背后的狄州,乃至地煞观的种种超凡诡计。却?需要传国玉玺唤起的覆盖整个大周的超级洞天,即山河社稷图。 听到狄人背后居然是?颠道?人所在的地煞观,李秀丽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虽然她?没有去过?地煞观所属的狄州,但是?颠道?人这货色给她?留下的恶心印象太深了? 姜善话音一转,却?笑道?:“不过?,多?亏了?李小道?友送来传国玉玺。这印,我们?绝不会再让大周的无能皇室沾手。如今,小师弟正在暗中祭练玉玺。” 至于?山河社稷图被皇室之外的人暂时掌握,等?同大周皇室失位关他们?太乙宗屁事? 为了?人族,他们?忍周室这几个匹夫很久了?! “罢了?,不谈姓宋的这几个匹夫了?。晦气。”姜善道?:“李小友真是?天纵奇才,世上少有你?这样聪慧的天才了?。度厄真经常人需要三年到十年,你?诵念即入门,比许多?大派里的出色弟子?都强多?了?。” 咳,玩家、替命术、地煞观这些,煞时都被李秀丽抛到了?脑后。 这个姜善真人不错,夸得上道?! 强度党李秀丽略骄傲,昂起头,还冲孙雪扬了?扬下巴。 她?差点都忘了?,刚刚她?出来不止是?看热闹,本来还想跟孙雪炫耀自己已经学会度厄真经了?。 不过?,度厄真经这么就学会了?,虽然是?初阶。是?不是?她?该离开太乙观了? 她?念头刚转到这里,姜善蛾眉动,笑盈盈:“但度厄真经是?小师弟的神?通。相面术是?雪儿的本事。为谢道?友传信之德,我和师兄也得表示表示,经由商量。由我传授李小道?友一门剑术。此剑仙术也,是?师兄早年的一门扬名之学。后来传给了?我。” “走”的念头还没在脑海里转过?三轮,就被冻结了?。 李秀丽的脚有点不争气地拔不动了?。 剑仙术?这是?什么?学一学! 第130章 一百三十 怪松侧, 悬崖下,寒潭边。瀑布飞落,溅起点点白?雾, 水风扑面。 “欲学?剑仙术, 必先轻身。”姜善真人立在潭侧,执雪白?拂尘, 云衣被水风微微吹起, 烟眉妙容, 清姿玉貌。 “纵使修士入道?之?后, 体态益发轻盈,却仍不足。练习此术的‘轻’,需要达到身?比烟霞, 步能?踏风的程度。‘身?比烟霞’、‘御风’,都是练炁化神修士的特征。所以修习此术的先决条件, 一般是五境俱成, 得?入化神。师兄也是在踏入练炁化神之?后, 才创立了此术。” 她对站在一旁的少女说:“汝半步化神, 三境已?成,又学?得?御风之?术, 已?达到学?‘剑仙术’的最低要求。你可有剑?” 李秀丽心痒难耐,立即拔出蒲剑, 在洞天中,晃了一晃,变成宝剑, 双手奉上, 装模作样,学?武侠剧里那些?傲天主?角说话:“请真人?教我。” 姜善真人?凝神看她的剑。轻轻一抚剑身?上透出的叶脉纹脉, 道?:“蒲剑好剑。原来太?*? 白?真人?说‘赠剑与小友’,却是为你从幽世摘了这等?现象为剑。此‘剑’,从华夏人?族的蒙昧岁月时,就悬在万户门前,为人?族斩过众多瘟怪疫鬼。” 低眉可驱小儿病,怒目也曾斩毒龙。亦柔亦刚气煌煌。 蒲剑并不是简单的法器。 “菖蒲”在无数岁月里,为人?族避邪去瘟,得?人?族感念之?炁,因此在幽世中映成一方现象。此现象外观为一柄有叶络纹理?的“神剑”,悬在幽世上方,剑身?照彻四方,杀气威吓各路瘟神疫鬼。 张白?便?是将这“神剑”的核心之?炁,摘了一缕,化在普通菖蒲里,凝就此剑。虽不如本体,亦不远矣。 “既有此煌煌剑,我就不另外赠你俗剑了。”姜善真人?道?:“看它的模样,尚未被你祭练圆熟。想是太白?真人?离去匆匆,没来得?及教你善用此剑,只教了最粗浅的驱使法门,仅能?发挥一些?基本用途,倒使宝剑蒙尘。那么,今日传与小道?友‘剑仙术’,术成之?后,此剑也便?祭练功成,也不辱没它了。” “怎样算祭练完成,剑仙术成?”李秀丽问。 姜善真人?道?:“如今此剑长二尺,这就是它没被祭练过的原貌。你剑仙术每进益一段,它就会缩短一截,直至最后,如丸大小,剑光便?成,无邪无怪不可斩。” 在李秀丽期待无比的眼?神里,姜善道?:“那么,我现在便?教你‘剑仙术’。” 下一刻,这位坤道?朝山林招了招手。 山林里响起一声凄长猿啼,藤曼荡起,飞出了一只猿猴。 瀑布上方则响起一道?空灵鹤鸣,上空振翅,降下了一只丹顶鹤。 姜善眨眨眼?,笑道?:“你没有剑术基础,它们就是你的教习师傅。” 猿猴通体亮黑毛发,只有额心一点金毛,大约半个成年男子高,五官表情十分灵活,抓耳挠腮,朝着李秀丽挤弄了一下眉眼?。 丹顶鹤头顶没有秃,但是却头羽鲜红,脖颈修长,羽毛新雪般洁白?,只翅尖有一点黑,除了尾羽比寻常鹤类略长一些?,姿态矜雅,朝李秀丽上下点点头,如人?颔首。 李秀丽对上一猿一鹤,傻住了:“它们?教我剑仙术?” 姜善和蔼道?:“秀丽,达者为师,你应唤它们猿师、鹤师。” 电、电视剧里也有什么大鸟大猴子教大侠武功的情节她很有见识,不应当意外 但李秀丽还是没忍住说:“可它们身?上一点修为都没有,明明只是寻常畜生啊!我之?前还在你们山上逮过这样的猿猴玩呢?它们能?教我什么?” 话音刚落,她头顶挨了轻轻一叩。 姜善敲了她一下,嗔道?:“没轻没重,什么‘畜生’?人?家会生气的。学?艺须尊师重道?。” 她只一下轻叩。李秀丽体内的修为却骤然一闭,五境中恢复了一些?的炁,霎时凝住不动?。 不待她反应过来,姜善落下一句:“好了,好好跟着两位师傅学?习。两位,这孩子就拜托给你们了。” 便?飘然而去,眨眼?消失在山林瀑布之?后,声音最后一缕远远传来:“等?你能?削下猿师一缕毛,摘下鹤师一片羽,剑仙术便?初步习会了。那时贫道?再来——” 被突然固住全身?元炁,只剩下身?轻如烟霞这一身?体自带特质的李秀丽霎时与猿猴、丹顶鹤面面相?觑。 猿猴竟然朝她作了一个鬼脸。显然,真是为刚才的那声“畜生”而不高兴了。它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忽劈头盖脸抽向少女。 虽然炁暂时不能?动?用,以她如今青烟般的身?法,仍可踩着风里的炁,御风而行?,怕它这根树枝? 李秀丽十分自信,脚尖一点,速速往后退去。 熟料无论她后退抑或左右躲避,那根树枝仿佛铺天都是,从各个方位袭来。她额上便?挨了一记。力道?不大,却疼得?慌,立时红了一道?。 见她捂着额头,猿猴收回手,幸灾乐祸,手舞足蹈吱哇乱叫。 明明是猿啼,李秀丽这一刹竟然听懂了,它在说:让你抢我小猢狲的果子吃,顽童,该打! 好哇!你这死猴子!竟然公报私仇! 李秀丽挨了这一下,被没有修为的猿猴打了,本就觉得?没面子,又听见它是公报私仇,顿时气性发作,当即也折了一根树枝,猛然抽了回去。 一下。树枝抽在了右侧的地上。猿猴蹦开了。 再一下。树枝抽在了左侧的地上。黑猿拉着藤蔓荡开了。 它还站在树上,对着她嘿嘿直笑,指了指自己额头的一撮金毛,大约是示意,有本事你来抽,来,照着这里抽,态度极嚣张。 今天不揍一顿这猴子,她不肯甘休! 仗着自己轻如烟霞,李秀丽丢掉树枝,取出蒲剑在手,一脚蹬上树梢,朝猿猴扑去。 猿猴当即又拉着藤蔓,在林中荡开。 一人?一猿在山林中相?逐。 山林茂密,她虽身?体轻盈,却时不时为垂枝密杈所阻隔。 黑猿倒是畅行?无阻,时不时从树的间隙里荡出,冷不丁将手里的树枝抽向她。 李秀丽没有一次能?碰到它的猴毛,反而是黑猿每次出手,都精准地砸到了她。 她气得?脸颊发红,当真上了头,在密林高山中不断掠过,紧追猴头不舍。越松林,过竹海,上槐树,攀悬崖。 一整日,到夕阳将落,李秀丽仍没有摸到半根猴毛。 她气咻咻,夜深亦不肯止。 孙雪却赶来,说是奉师命,请她回去吃素斋。便?拉住了她,不知什么手段,在她手臂上的某条经络一按,李秀丽身?上的炁又活泼起来。 她活动?活动?了手脚,还想再去夜中的林密深处,找那猿猴的麻烦。 孙雪劝阻:“李道?友,师尊说,你封住修为,随意你怎么与两位师傅追打。但你若有半点修为在身?,却要承强凌弱,欺辱两位师傅却不大好。” 他委婉,只说“不大好”。 李秀丽止住步伐,朝林中看了一眼?。那猴头,大约是什么异种,但被她追逐到夜晚,毕竟没有修为在身?,后面虽然还能?击中她,却明显有些?疲态。 她如今灵炁恢复,却半点不觉得?累。如果以她如今的状态去对付猴头,未必不能?觑得?时机报一箭之?仇。 “算了。明天再收拾它。”李秀丽转过身?,口中道?:“我就不用半点炁,纯靠身?法和剑术,也能?把它额头上的金毛削秃。” “今晚的素斋有什么?听说你们都辟谷?我不要餐风饮露。之?前吃果子吃得?腻了,也不要太清淡。” 自从入道?后,其实修士的吃喝需求就大大降低了。 李秀丽在家中被养得?很精细,到了大夏,身?份卡拿的也是李家小姐。她从来不委屈自己。 就算被追杀,一路黑吃黑,也要好住好吃。 但同时,她兴致上来时,可以几?日几?夜不吃不喝,埋伏鬼怪。御风而戏,也忘了吃喝。随手吃几?个果子也罢,也可以很不讲究。 但到了太乙观,不知为何,她的讲究劲又上来了。像某种在安全地方,就开始舔舐打理?毛发的小动?物。 “红烧煎土豆、酸辣白?菜。都下饭。”孙雪笑道?:“此方人?间的茱萸,还是不够劲头。辣椒是我们从别的人?间携来的,香。洞明子师叔点化的皮人?,手艺也不错。” 太乙观门人?自己并不讲究吃喝穿戴。但照应李秀丽的一干事务上,孙雪都十分细心。还特意从洞明子师叔那里,找了这个擅长厨艺的傀儡来。 李秀丽眼?睛一亮,立即把猴头抛到了脑后,跟着孙雪回转观中。 此时天色已?晚,山间却不算黑。 一轮山月挂在天边,流银似的光撒了满山。 山下的潭水亮晶晶的,瀑布像浮光点点的星河落下。 凉爽松风满山坳,送来缥缈香气,似雪松的清新,又混着杜鹃花的甜芬。 沿着石阶而上时,抬头看去,便?见太乙观中亮着光,一盏泛黄的灯笼系在桃花枝上,系灯的人?居然是十三妹,笑着向他们招招手。 这素斋不只是她一个人?吃,许家人?、赵家兄妹都是凡人?,要一同用餐。都等?着她。 许是见她走得?慢了,孙雪也停在石阶上,回过头等?着她,手中不知何时也提了一盏灯,照亮他清眉,耐心没脾气得?像电视剧里的什么好好兄长。 山月照银泉,清风吹野观,故人?相?候,缓缓归矣。 李秀丽吹拂着松风,照着山月,莫名地懒洋洋,心里对那猿猴的气劲,也霎时松了。心里有个声音悄悄对她说:太乙观也不错?被她挥挥手驱散。 呸,太乙观真是阴险,居然试图腐蚀妨碍她仗剑天涯! 不过,酸辣白?菜还是要吃的。 过观门时,三人?中修为最高的李秀丽忽然耳朵一动?,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回过头去看,又是月夜里朦朦的山林。 十三妹问:“怎么了?饭菜都要冷了。” 李秀丽便?没注意,转过身?,奔她的斋菜去了。 次日,姜善再至,果然同样是固住她炁的使用,才让她自去同猿猴、丹顶鹤学?艺。 李秀丽昨日对那猴头的气,本来已?经消了几?分。熟料它又挑衅,这次是用泥巴扔了她的裙子。 新仇旧恨,她当即再次追了上去。 但追逐久了,一人?一猿在山林里,却有了些?玩闹的意思。 猿猴左荡右别,山林是生它养它的地方,它在其中,荡藤攀树,怡然自乐,周身?毛发被风吹得?微微拂起,态拟逍遥仙,灵巧乃天然,不与匠心同。 李秀丽一剑刺出,猿攀藤而扭,藤转一周,似盘旋她而绕的风,自然而然转到了她身?后。 她却险些?收不住剑,撞到一棵大树上。 李秀丽绣花鞋一蹬,扭身?再刺。 猿拉着一根树的长枝,反身?从枝枝叶叶重重叠叠的小空洞中,荡向树上方。 她追上去,头脸当即被密麻繁茂的枝叶一阻,衣服被树枝一勾。 她转身?劈散了这些?枝叶,猿猴却已?经走得?远了。 如此再三,李秀丽十分烦躁:这山林之?中,为什么树木这么繁茂,有这么多枝枝叶叶?稍不注意,就阻碍她的去剑,勾缠她的衣裙头发。一会撞到树,一会被树枝弹,一会簌簌落叶看不清。 反而那猿猴,在林中腾挪旋转,丝毫不愁阻碍,甚至借着落花落叶、枝叶的缝隙,冷不丁地就斜里身?伸出一枝,往她头上一敲。 就算她鼓了一口气,也被森林中数不清的繁琐搅得?愈加心烦气躁。 正此时,猿又从上方的枝叶之?间,探身?而出,拽得?漫天落叶而下。 落叶纷纷中,遮蔽了她的视线。她迷失又困顿。 正此时,不知不觉,却喉尖一凉,一柄剑抵住了她的喉咙。 落叶尽了,原来是猿猴,猿臂一转,拿着树枝,在她喉咙上搔了搔。 李秀丽与猴头四目相?对。 她没有立即动?手。猴头也只是无辜地眨了眨黑眼?睛,吱吱叫着,丢开了这跟树枝,随手再折了一枝。 李秀丽却知道?,如果这真是一把剑,她的生死早就在人?家的一念之?间了。 刹那,她有些?泄气,扔下蒲剑,也懒得?理?这猴头,向后一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向天看去。横枝斜叶,犬牙参差,隐约可见天光漏下。 猿猴捡起树枝,在她脸上戳了戳,李秀丽挥手拍开,只说:“我输了行?了吧。” 猴头也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她以为猴头走了。却有一条湿漉漉的大舌头往她脸颊上一舔她睁开眼?跳起来:“你别太过分啊!” 眼?睛一睁,她一怔。舔她的是一头母鹿。一头刚生下来不久,颤颤巍巍的小鹿,则正跪在母亲身?边,好奇地看着她。 母鹿便?亲热地侧过头,又去舔小鹿的胎毛,它温柔的大黑眼?睛,像人?般泛着慈爱的光彩。 小鹿把头埋在母亲怀中,哟哟直叫。 恍惚间,李秀丽像是看到了一对母子。年轻的母亲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亲吻着孩儿的脸颊。 这时,左侧又传来声响。一只黑熊打着呵欠走出来。 鹿母子吓了一跳,母鹿本欲逃离,小鹿却摔了一跤,起不来身?。 母鹿顿住不走,护在小鹿身?前。哀哀朝黑熊拜下,甚至衔了一口果子,小心地推给黑熊,像是人?在乞求。 黑熊没有靠近,只是贪婪地看了一眼?小鹿,又忌讳地看了一眼?李秀丽,大摇大摆地走了。它走路的姿势人?模人?样,简直像个流氓大汉。 然后,李秀丽身?边的动?物来来去去,各种各样,都没停过。 她莫名其妙。 直到最后,一对兔子走后,才现出了个猿猴的身?影,笑嘻嘻的,原来是它手里拿着树枝在驱赶动?物。 最后,猿猴走到李秀丽跟前,忽然树枝朝她心口一指,然后盖住自己眼?睛。又举起手,指了指她的眼?睛。 干嘛?什么意思? 猴头朝她挤挤眼?,然后做出一副瞎子的模样,在原地摸索几?下,又指着她嘎嘎吱吱地笑。 李秀丽这下看懂了。好啊,这猴头骂她!骂她眼?盲心瞎! 她霎时又有气力了,提起蒲剑,就追着这猴头往树上蹿。 附近的树林里长着很高的树,猿猴往上去,她也跟着飞掠而上。掠了一阵,到了树顶,正要找猴头的麻烦。 猴头忽然沉下脸来,居然从猴脸上显出肃容。它向下一指,示意她去看。 李秀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顺着它指的方向,向下看去。 却看见,从这棵树上往下看,视野开阔,隐约可以穿过藻荇交横的枝枝叶叶,看到大片山林之?景。 如今是春日,山中的生灵正在繁息往来。 鹿群结伴而行?,时而母子相?唤,兄弟姊妹聚散吃草。 亦有虎,伏在林间,身?后带着小虎,对着鹿群虎视眈眈。 黑熊呵欠着,目不转睛,盯着树上的蜂巢。 蜜蜂埋头,成群结队,渺小辛苦,只为巢中的一点一滴。但也有成群牺牲的预备。 野鸡灿然自美?,向同伴展示自己的羽毛。却不知,狐因此紧随其后。 如此种种,算得?上生机勃勃,万物纷繁。 这一刹,李秀丽却恍惚间,看到了热闹的市集、城镇、乡野。朴实的农人?聚村而居,勤勤恳恳,酿造生活中的点滴。他们背后,却有几?个胖大乡绅,商议着今岁再加租子。 又看到市井之?中的平民百姓,三百六十行?,百工交织往来,或聚或散。看到衣着锦绣,恍若虎之?斑斓的贵人?们,隐在宅邸中,谈论世事。 那交缠枝叶,何不似纠缠的生活?那崎岖嶙峋的怪石,像哽住的人?生之?困 一时间,分明山林,她却好像遥遥看见了红尘万丈,人?间之?景。 猴头咧嘴龇牙一笑,朝着万丈红尘扑去。 这一刹,李秀丽看见一位潇洒剑仙,持莹莹之?光,穿过那百种纠缠,千种琐碎,直刺一个肥脸大肚,正要做下牺牲百姓大案的昏官,一斩,斩下他将延申出的万般罪孽。 她看得?目不转睛。 剑劈昏暗,剑仙却血不沾衣,又自红尘中四方升起的锁链里,腾挪而去。沉沉拽住了万千凡人?的红尘,却丝毫不沾染他,姿态悠然逍遥。 尘世苦,人?间昏,繁琐困顿,他自穿梭无恙。 下一刻,一只毛手拍在了她的肩上。 李秀丽回过头,哪里还有什么剑仙、红尘、昏官。 一只正要袭击鹿群的猛虎被猴头抽得?满头包,竟昏迷在地。 猴头抛下树枝,攀援而荡过叠叠枝叶,到了她身?侧。 至此,李秀丽盯着猴头,恍然大悟。 她确实眼?盲心瞎。 这猴头,竟然真的在教她剑术。 教的,乃是红尘剑,亦是逍遥剑。 是红尘困顿之?中,如何腾挪旋转,脱困而出的逍遥剑! 90-100 第091章 九十一 “要你们这等废物有何用?!” 江南的山水之景, 大江涛涛之貌,微缩于一角。 越省的?幽官,像一个?个?拇指大的?人物棋子, 浮在江南地貌缩影的上方。从省城隍到天将, 文武二列均冷汗涔涔,拜倒在地?, 头不敢抬。 皇帝的?虚影飘荡在山河社稷图的分图之上, 脸色掩不住的?苍白?。 此表人间的?大夏被姜月动摇了道统, 作为此表的?当今人皇, 他的?修为碎裂至炼精化炁,便总是这样虚弱的?模样,脾气?却暴躁了许多。 之前只听幽官们禀告, 说?李秀丽出现在江南,遂批准了他们的?奏章。 此时他们走脱了妖女, 不得不来请罪, 将现场的?全?部情况一一述来, 全?部推脱到蚕官和鬼母头上, 说?,疑似是蚕官救走了妖女。 皇帝开始还能坐得住, 越听越觉眼前发黑,怒火上涌, 双手发颤,连带着大江也随他的?心情而浪涛高卷:“蠢货!蠢货!蠢货!谁教你们这样自作聪明?,自作主张?!‘蚕官’四下掳掠大夏之民, 你们竟当成小事, 无人禀告于朕!!明?明?可以?捉住‘蚕官’,你们却为了李秀丽, 而放弃了捉拿此獠!” “无能贪婪且无知狂妄!连‘蚕官’是什么存在都不知道,就敢轻视!你们居然真信民间的?那些讹传!” 皇帝额头开始抽痛,他本是大夏仙朝主宗的?宗室子弟,见多识广:“蚕官者,为‘残官’之讹传。残官者,五残星也,隶属天之厉。司天之厉者,西王母也!” “‘西王母’,是通天教残存的?少?数大现象之一,在主宗所辖的?数个?阳世里,都有广大信徒,至今仍与我朝共生。每逢各表人间战乱、大瘟疫、大灾难,就现身掳掠人口?,藏之瑶池洞天。” “据说?,祂与太乙宗有密切合作,被祂藏入瑶池洞天的?人口?,大部分都会被运往至太乙宗治下。且祂狡猾异常,其在阳世对应的?溢出区——即‘瑶池’洞天,能在诸表人间不断移动,主宗对祂都无可奈何,只得设下悬赏,一旦发现其踪迹,提供线索,或能逮捕其下属现象‘青鸟’,即残官,或有偌大嘉赏。” “李秀丽不过是占着通天教便宜的?可憎小人,虽罪该万死,但她的?影响,远远不如‘蚕官’对大夏的?祸害重。你们为利欲熏心,舍大取小,焉能不失败?瑶池阿母作为通天教大现象,怎会坐视你们逮捕此女?为一时熏心,反而大小皆失,不堪为牧民臣!” “速速将半年来江南一带所有涉及‘蚕官’的?异事,尽报于朕!若有一丝遗漏,你们就在社稷图里当场谢罪!” 皇帝说?到这里,因愤怒而猛喘了几?口?气?,觉得脑中刺痛异常——这是修为反噬的?症状之一。 一对玉手悄然环上他的?头,轻柔地?为他按摩头部,胡贵妃温声道:“陛下龙体贵重,莫为这等蠢货气?坏了身子。” 身后,牡丹国色的?妃子笑语盈盈,周身环绕之炁,与皇帝身边的?炁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不同于寻常修士敛炁自体,他们的?炁像是环绕不断的?阴阳鱼。 只是,皇帝的?炁占据绝对的?主导。 皇帝深深吐出一息,除了肉身的?舒缓,胡贵妃的?炁一来一回之间,为他体内混乱的?炁带来了一定?的?秩序,让他的?精神也渐渐平静。 他拍了拍爱妃的?手:“朕近来实?在没有精力料理阳世政务。白?薇你入了后妃之道,与朕的?帝王之道一体存亡。阳世的?政务,悉托予汝。大小事宜,你自可决断。” 胡贵妃应了声是,便不声不响,温柔如水,继续为皇帝舒缓痛苦。 江南微缩景观上方,越省幽官人人身子打颤。 在社稷图内“谢罪”,比直接废掉他们修为,杀死他们还痛苦。 不敢有半丝隐瞒,所有人,将半年来所有可能涉及“蚕官”的?异事都一一细陈。 轮到西州府城隍禀告时,皇帝眉宇一皱:“清泉县五大村镇人口?一起消失时,西州府城内,诗魂、卫女有合并溢出区的?异动?越王、郑家的?小子,也牵涉其中?” 西州府城隍叩首:“微臣拜访了越王,并细诘了西州阳世知府、知县,又梦中召来当日所有围看百姓,确认无误。” “当日,越王举行文会,游览明?胜湖。郑端也在被邀行列。他向越王提出,说?自己的?朋友收到诗魂、卫女求助。二鬼魂为美满情缘,恳求越王调动文会上的?江南名士,以?诗作桥,链接两个?溢出区。 诗魂、卫女相会明?胜湖畔时,满城诗歌意象,炁冲西洲。 我等幽官彼时正在外搜寻妖女李秀丽的?踪迹,不曾回返西州,虽然被驻守区域的?异常庞大的?炁所惊动,回望探查,也见到诗歌巡天,便也以?为是诗魂、卫女相关?的?动静,故而不曾留心。微臣是事后才知道,就在诗歌意象炁冲西州时,恰是清泉县大批百姓失踪之时。” 皇帝当然听得出西州府城隍的?言外之意。他想的?与府城隍差不多。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你诗魂、卫女,相隔一方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越王召开文会,江南才子齐聚的?盛事虽然少?有,但也不是三年五载等不到的?。怎么就偏偏选在这一日,要合并洞天? 皇帝道:“‘瑶池’每转移到一个?不同列的?阳世,就需要大量之炁冲击出一方溢出区,以?浮出阳世。这样的?临时溢出区问?世的?动静,若无遮掩,只要不是睁眼的?瞎子,都能察觉异动。” 皇帝敲了敲手指,问?:“你们调查了郑端这小子吗?” 府城隍回禀:“郑端已?被西王母掳去。但微臣召集了所有与郑端相关?的?人士。确认了两件事。第一,郑端被瑶池带走前,曾与化姓为刘的?李秀丽相识,颇有追求之意。 第二,郑端曾亲自接触过卫女、诗魂。不过,是为着他家与游慎的?百年之约。” 皇帝沉吟片刻:“郑端可知李秀丽的?真实?身份,为我大夏钦犯?” 府城隍老老实?实?道:“从郑端的?好友、老师、以?及李秀丽藏身的?文昌阁周边百姓的?供词来看,他可能并不知晓,出头相劝越王,主要是为了能解郑家与游慎的?百年之约。” “哼。”皇帝冷笑道:“不忙给这小子开脱。熟知他是真被残官掳去,还是畏罪潜逃?” 他随手捏了一道圣旨,化作一道炁,飞向山河社稷图中,京城的?位置,让京城的?幽官都重点观察郑家这段时间的?动向。又嘱咐胡贵妃:“阳世里,让京兆尹等,也派人暗中关?注郑家,若有异动,随时围住。” 府城隍听了皇帝的?吩咐,心思活动,想着将功折罪,忙道:“陛下,微臣也派人去监视卫女、诗魂或您有令,我们必将二鬼魂包围” “休得自作主张!”熟知,皇帝愈发厌嫌其愚钝无知,斥责道:“卫女、诗魂只是略有嫌疑。但祂们归根结底,不是凡人,而是现象。鬼怪类溢出区,纵使有极少?本人的?炁,保留了部分生前性格与记忆,但归根结底,是依据本身规则与上层现象的?指令而动。轻易表露对卫女、诗魂的?怀疑,何异于当面指责‘广寒宫’与通天教、太乙宗勾结?你们倒有这狗胆去围人!” 十大现象中,广寒宫偏向阴神门派,一向是主宗的?座上宾,连主宗圣上都要以?礼相待。 不要说?只是“怀疑”、“太巧合”,就算卫女、诗魂明?晃晃帮西王母掳人,要不要处理祂们,也只能上报主宗,由主宗与广寒宫沟通、商议,再行处置。 这几?个?算什么东西,倒想指责、围了对方下属现象? 倒是郑家 皇帝心念急转,神态略森然。 郑家也轻易动不得。但以?至今未归的?郑端为借口?,撬开他们一个?口?子,倒可以?试试。 郑家之姓,来自当年的?郑国公子后裔。他们的?祖先,是儒门大家,儒家祖师爷的?七十二亲传弟子之一。 而儒门的?这些贤圣,在仙朝主宗,亦为官做宰,地?位显赫。 本表人间,世人都以?为儒家臣服大夏,儒门依附仙朝。 皇帝作为主宗的?宗室子弟,却知道,儒家的?立场颇有些微妙。就像主宗当中,有些道统,对阳神的?态度也很微妙。 儒家,自祖师爷开始,虽身在阴神五大派,却常谈“大同小康”、“天下为公”,甚至对阳神门派曾大加赞赏。 其子弟,更?是历代颇多醉心人族存亡,甚至常常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僭越阴神大道。 太乙宗那些疯子里,就有不少?叛逃的?儒门子弟。 太乙宗那个?名震诸表人间的?莽贼,就曾是儒门大圣。 虽然,随着主宗各种道统的?隔阂渐深,儒家子弟也日渐分裂变化,甚至出现了朱圣那般堂堂人物,但主宗的?那些叛逆之儒,却仍堂皇占据了不少?位置。 甚至,他们公然挑衅,时常叫嚣着朱圣之后,服膺于皇朝的?第三种道统的?儒家子弟,为“犬儒”、“贱儒”。 皇帝自是极不喜欢这些冒犯皇权的?混账东西。在他看来,被主宗的?那些人骂作“犬儒”,服膺皇权,发扬光大理学,深耕礼教的?那一派,才是真正能顺化天下之民的?有用?之人。 但郑家祖先的?弟子,在仙朝位高权重。 纵使郑家作为当代大儒,却颇有主宗的?祖先之风,对当世儒风大不为然,他也只能容忍、捧着。 皇帝思索良久,又对胡贵妃道:“郑端三日内若不归家,就按兵不动,秘旨传召郑家人进宫。如果三日内郑端回来了,才可大发雷霆,当着百官之面,要郑家当朝自辩。” “是,臣妾领旨。” 皇帝一一安排,最后才处理李秀丽。 对于这么个?偶然搭上通天教、太乙宗大船的?草根散修,他实?则并不特别在意。 但李秀丽出身本表人间,是土著修行者。却背夫族、弃宗族、绝父祖、仇君主,把朱圣一脉关?于夫、父、君的?雷点踩了个?遍。 作为帝王之道的?践行者,此表人间皇权的?化身,也是朱圣一脉的?受教者,他绝不能姑息容忍此人。否则,何以?在姜月动摇了本表道统之后,警示天下? 皇帝缓缓敲着手指,说?:“她无法离开大夏之境。虽然通天教的?秘术可以?帮她掩盖本身之炁,却也让她必须待在‘大夏’之内。纵使西王母可以?暂时将她藏入瑶池。但炼精化炁的?修为,肉身还在凡胎之中,即使西王母庇佑,也无法长期待在那么接近幽世的?瑶池,短则三五日,多则十数日,她迟早要出来的?。” “幽世不够。让阳世所有臣僚、百姓也去通缉追捕此人。重点要放在阳世。炼精化炁的?修为,只能稍微变化极浅短的?幻术,无法变动身形、大幅扭转五官。可以?通过人力去搜寻。所有可疑之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皆逮捕辨认。” “是!”幽官、贵妃皆领命。 胡贵妃略作踌躇:“陛下,可她若是逃往了其他的?‘大夏’” 皇帝笑了:“让她去。主宗几?种道统之争愈演愈烈,不同道统之家,几?乎划地?而治。同道统的?不同大夏分宗,才允许自由出入。而不同道统之阳世,对应的?幽世出入口?,都有大能注目,变相把守。她若是敢走幽世,跑到其他道统的?大夏去,哼,恐怕比在本表人间,死的?更?快。” “至于我这一脉的?‘大夏’,随她去。等待她的?追捕,不会有什么差别。甚至那些道统未受损的?本脉大夏,只会追缴她更?激烈。” “剩下那几?个?正处在乱世之中的?本脉大夏”他玩味道:“哈哈哈,那些都是‘边境’。大夏已?经称得上‘温情脉脉’了,对待阳神已?经算是姑息。撞到其他几?个?阴神大派,就冲她曾与太乙宗勾连这一件事,只要被捉到,连死大约都是一种奢望。” * “李姑娘。”白?鹤——丁令威神色严肃:“你需要尽快考虑,是留在这个?阳世,还是去往其他大夏。你的?肉身,无法承受长期待在瑶池之中。” “这些茧子里修复肉身的?百姓,一旦修复完毕,我也会带着他们转移到其他阳世。” 李秀丽正盘腿坐在瑶池盘,恢复伤势。 她表情几?乎皱成了一团,麻木地?奋力做题。每做对一道题,一股五彩文炁就会被她吸收。 她身体上的?伤势就好转一分。 李秀丽没想到这讨厌的?五彩文炁,反而变成了储存的?备用?炁包。就是,她看过的?网文修仙小说?里,别人是磕丹药恢复灵气?。 为什么她是做题恢复灵炁 她咬着笔,抬头看丁令威:“什么?去往其他阳世?” 瑶池中的?西王母也开了口?:“山海图刚刚联系我,传递了一道信息。本表的?大夏将要大规模在阳世搜捕你。小辈,建议你离开此表人间。” 李秀丽倒是无所谓,反正在她看来都是古代侧的?异世界。 丁令威建议:“我临行前,太白?师弟曾与我说?过,李姑娘不能离开大夏的?范围。但是,仙朝的?内部纷争剧烈,虽然大夏的?其他道统,对你的?追捕力度会更?弱,但经行幽世,容易引来仙朝大能的?注目。” 西王母道:“仙朝有几?个?老东西很麻烦。我也不想对上祂们。” “与此表大夏同脉的?阳世,估计已?经得到了本表的?通传,追捕你的?力度不会弱。”丁令威道:“如若姑娘不弃,有一处与此表大夏同脉,但又在我宗看顾范围之内的?‘人间’。虽然也是‘大夏’,但时局正乱,且处于仙朝与其他阴神门派相接之处。那个?世界,来自大夏分宗的?威胁,会弱很多。” “只要你不轻易接触其他阴神门派与该阳世接壤的?部分,便不会受到太多干扰。不知意下如何?” 李秀丽想了想,也行。 便点了点头。 丁令威松了一口?气?,道:“我先将已?经修复完毕的?郑公子送还阳世。稍后再来分说?那方世界。” 郑端是绝对不可能离开此表人间的?。他身份特殊,留在本表人间,有家族庇佑,才不会被大夏找麻烦。 郑端早已?醒了。他在茧中,垂着眼帘,一语不发地?听完了一切。包括李秀丽的?身份和她目前的?处境。 在破茧而出之时,他慢慢走到了李秀丽跟前。 少?女从题海里抬头看他:“干嘛?” 白?玉少?年低眉看她,秋水似在眸中微微晃着:“原来,姑娘姓李,真名唤作秀丽。中直会牢记在心。” 他又叹了口?气?:“秀丽,你就是秀丽。”转而笑了:“我曾听说?过你。你原来是这样的?模样。” “我曾去往石城附近,欲试着为百姓除河神。却从附近城池当县令的?表兄口?中得知,已?经有一个?女孩儿,毁弃枷锁,拔剑杀了那怪物。我佩服那样的?万钧勇气?。她经过我表兄任职的?城池时,我劝表兄和他的?衙役,偷偷放了那个?女孩儿。那时可惜,来不及一见。” 李秀丽看不清他被像素化后的?细微表情,听了这番话,微微一怔,挠了挠脸,想了起来:“我说?那个?城池怎么放我放的?这么轻易。原来是你。” 郑端说?完这番话,却退后一步,深深朝她一揖:“愿姑娘,无论身在何方,仙路畅通,大道早成。” 李秀丽难得面对异性不知说?什么,想了想,说?:“噢噢,那也祝你嗯考上状元?” 见她如此坦然,郑端直起身,无奈地?微微苦涩而笑,便走到丁令威身旁,洒然道:“那么,就此告别,刘小姐,李姑娘秀丽。” 丁令威带着郑端,一跃离开了缝隙瑶池。 李秀丽抬起头,看他的?身影渐渐不见。低下头,忽然也叹了口?气?。 西王母仔细地?看了看她,想说?,那小子不简单,或许,你们仙路之上,能有重见日。 却听这小辈叹着气?:“我都忘了,那家伙是个?学霸,早知道让他教我这道题的?解法再走!” 第092章 九十二 紫雾缭绕, 桃林如?霞,落英纷纷。 时而有翠色流光的青鸟停在桃花间,互相梳理?羽毛, 高高低低, 唱哀婉的《黄竹》。 少女坐在一个树墩子上,却对此等美景视若无?睹, 黄竹歌左耳进, 右耳出, 只对着语法练习题两眼放空。 这是她在瑶池做题的第三天。 她本以为这些题绝大部分都落在文昌阁里?了, 没想?到,次日凌晨,这些小山般的教科书、 习题集, 又凭空出现在她脚边,出现在瑶池里?。 她当时万分震惊地询问“瑛”。 瑛在论?坛里?, 十分贴心地说:【放心, 这些东西我是以炁的形式传输给你, 你也已接收, 并已经做了几道题了。那就代表这些具象化的炁已经满足了赠与条件,便与你自己的丹田绑定了, 算你自己元炁的一部分了。一旦你离开?它们太?远,旧的书籍会自然消散, 新的书籍在无?指定的情况下,会于?十二时辰后,生成在你身侧。它们会伴随着你跨越幽世阳世, 绝对丢不?了的。” 《绝 对丢不?了》。 李秀丽当时的表情, 大概很像,暑假结束前一天, 暑假作业快乐地不?慎丢失了,却被热心的警察同?志连夜一本不?差地送回来的小学生。 此时,瑶池上方不?断出现裂缝的天空,又打开?了一道巨大的黑洞之门。 李秀丽抬头看了看。 门背后,是大片大片无?甚么绿色的黄土,却被染成了红色。 已经如?此贫瘠的地,仍然在滚滚的烟尘,车轮相错,旗帜倒悬,血肉喷涌,人类互相厮杀着。 更有无?数饿得?*? 走不?动路的人,渐渐汇聚,也加入了这场厮杀。 并不?稀奇。这三天,她已经看了许多裂缝之后,是同?样的场景。 到处是彩色的血,以及被马赛克的尸首。 丁令威对她说过如?今大夏的形式。 据说,北方,早已经兴起农民军。而南方,成片的瘟疫正在传开?。 这也没止住各地藩王勃发的野心,打着“清君侧、除妖妃”的旗号,已经有人公然起事。 曾与地羊鬼牵扯不?清的安王,也是起事的其中一个。 饥饿、疾病、战争,滚轮一般,接二连三地碾过大夏。 大裂隙处,大鹤领着数十条“蚕蜕妖”飞了进来。 鹤落地化作丁令威。 青鸟们也脱离蚕壳。 壳中一下子脱出黑压压的的凡人来。 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大都如?骷髅般摇摇欲坠,更有人直接躺在地上,或肚腹肿胀,或浑身脓水,起不?来身。 其中,一个看起来勉强称得上还有件完整衣裳,在这些人里?尚算健康的壮年男子,扶着一颗桃树,吃惊地环顾四?周:“原来世上真有瑶池” 青鸟们飞到池面上,抖了抖羽毛,便有无?数粮食落进瑶池,瞬息化作乳白氤氲,供入蚕茧。 西王母俯瞰这些凡人。 祂明明生了一对凶极了的黑森森眼睛,但微微笑时,万物光明。 祂轻轻朝他?们吹了一口?气。 忽然,许多在他?们尚未诞生之时,就铭刻在人族记忆里?的信息,从?骨髓里?涌出。 “王母”,在大夏人族之中,是很多民间百姓对祖母的称呼。 继承自遥远的通天教时代,是人族尚且蒙昧的摇篮岁月,从?血缘到文明,始终在民间的口?耳相传。 日益赘生的成王败寇之史?,折射出三六九等之文,奉西王母为高高在上的天尊。 但以大夏百姓最亲切的情感?来说,若要?土语直译,西王母,就是“住在西边的老祖母”。 他?们齐齐朝池水中的庞然女神拜下,连病倒的人都勉力以头抵地。 不?是朝天子之礼,也不?是三跪九叩拜神之节,只像拜在亲人长辈跟前,竟情不?自禁滚下泪来,诉道:“王母!我等,我等好苦哇!” 他?们没有读过书,并不?识字。绝大部分,面朝黄土背朝天,走不?出乡里?的一亩三分地。 他?们怪身边多占了几袋米的富裕族人,怪贪婪无?度的地主,怪凶恶的衙役,怪刮地三尺的官吏,甚至有骂几句狗皇帝的。 可是,终究说不?清自己的苦。 便只能哭。 苦哇!哭哇! 仿佛要?将人族走入三六九等之日起,大部分人攒了不?知多少世的饥寒困苦的委屈,都骤然涌在泪中。 一个妇人,周身饿得只剩了一层皮,她披头散发,将怀里?,那瘦小蜷缩失水得几乎变作干尸的婴儿,高高举起。 年不?过四?十,却满头白发的“老人”,将自己已经病得浑身流脓的妻子,扶起在怀里?,抬头望去。 伏地难起的病人们,耗尽最后的力气,向西王母伸出手。 西王母垂眸望着他?们,她不?言不?语,却仿佛已经知道了什么。 祂眨一眨眼,身上的皮肤就剥漆般片片落下,几乎成了个筋肉尽露的血巨人。 那些莹润的肌肤一片接一片,骤然裹住这些欲死之民,他?们很快就被裹成了一个又一个茧子。 而上一批的青鸟带回来的粮食、肉类,入了池中,瑶池按“西王母”现象的规则,自动调整输送量,按男女老少不?同?的每日需求量,分予百姓维持生命,修复肌体。 新生的茧子们得到了瑶池之“水”的供给,渐渐融化在茧子里?,却露出痛苦逐渐止住的舒缓。 而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包括那个已然变作干尸的婴儿,则在瑶池之炁的作用下,变成了一只又一只的青鸟。 它们飞到女神肩膀上,哀哀又讽刺地唱着黄竹歌,以王者的口?气,悲叹着饥寒的人民。 池中的西王母很快又弥生了丰润的肌肤,仍然美丽。祂温柔地抚摸着新生的青鸟,嘱咐它们:“去吧,去救更多的人回来” 虽然已经见了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仍然于?心不?忍。 丁令威长叹一气:“娘娘,不?能再带人回来了。此表人间的皇帝已经调了所有幽官,以及通传了他?们这一脉的大能,准备围剿瑶池了。这一批要?转移的人数,到此就是最后一批了。” “西王母”现象诞生自人族相对野兽、天灾显得十分虚弱的蒙昧时代,祂的根本规则之一,叫做“长生”。 人间因此讹传,说“西王母”有长生药。 却不?知,此长生,非个体之长生。 而是保佑流有华族和夏族血脉的人族,族群不?灭,人族“长生”。 人类个体的生死,祂或许无?动于?衷。但会牵涉一定规模人族的灾难若有迹象,就会引来祂穿越幽世的注目。 祂会派出下属现象——青鸟,试图将大部分受灾者带回瑶池。 有时候会成功,有时候被当地的阳世所属的超凡势力阻隔,未能成功。 且人类根本无?法在瑶池生存太?久。修复完毕,若不?转移回阳世,人类会被瑶池之炁同?化为幽世的现象——青鸟。 后来,太?乙宗利用祂作为现象的根本规则,与其达成了交易。 太?乙宗会定时派出门人,会主动帮青鸟转移受灾的凡人到瑶池,待到百姓的肌体修复完毕,再转移瑶池中的凡人,到太?乙宗庇佑之地生活。 西王母作为大现象,有类人的意识和部分性格。祂与通天教合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闻得丁令威之言,祂强行缓转部分运行的规则,慢慢合上眼,侧卧瑶池,又是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 一时间,连青鸟们都安静了下来,停在桃树上,不?再歌唱。 李秀丽终于?做完了那本语文习题,立即抬起脸来:“可以走了?”如?蒙大赦。 瑶池这里?除了这些大鸟们号丧一样的歌,安静异常。 西王母大部分时候不?和她说话,只遥遥地似乎望向哪里?。 她无?聊得简直要?憋出病来了! 而且,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脑袋里?开?始嗡嗡,总有无?数的人语在对着她的耳朵说话,她都快怀疑自己耳鸣了。 她把这件事告诉丁令威,他?神态一变,略焦急地告诉她:不?能再待在瑶池了,你修为太?低微,又本来就链接有通天教的鱼龙变秘术,这里?的炁开?始突破你周身的自身之炁,开?始影响你了,我先送你去新的阳世。 至于?这种影响会造成什么后果,他?没说。 只是,根据以前她初初学会鱼龙变时的情形,这个后果大概率很糟糕的。 “那个世界并非我负责的区域。”丁令威说:“李姑娘,具体情况我在这里?讲明白。” “如?果说,此方大夏是在王朝年过半百,已经是千疮百孔,但将来会慢慢平复,尚未气绝。我送你去的那方阳世,那里?的‘大夏’,则已经白发苍苍,末路穷途,仙朝统治在此之际,最为衰微。太?乙宗得以在此之际,伸手进入此阳世。而同?时,那阳世还与‘狄洲’接壤。” “狄洲归属于?阴神五大派之一的地煞观,为其所辖阳世的统一称呼。” 他?十分严肃:“两个阳世接壤交叉之地,会有非常奇异的景象。因为这代表着,它们对应的幽世部分也十分混乱,各种不?同?阳世的现象,胡乱杂糅着浮出何况又逢王朝末年,临时洞天与正常人间大约万花筒般犬牙交错。” “因为是如?此多方角力之地,所以才有你藏匿之机。” 丁令威说了很多。 李秀丽总结: 那里?的特点,一个字:乱。 非常乱。尤其是对普通人而言,非常危险。比当今的大夏还坏得多。 但也因此,阳世王朝的控制力极度衰落,对于?需要?藏匿的李秀丽来说,只要?她老实?地藏匿在人间的中原之内,遇见洞天就避开?,那反而比在郑端所在的大夏,安全?得多。 丁令威又道:“姑娘不?需要?担心。你在人间藏匿一阵子。我宗就会有人找到你。你待在太?乙宗的势力之内,必定安全?无?虞” 李秀丽听到“临时洞天多到与正常人间犬牙交错”半句话,眼睛咕噜噜直转,赶紧压下自己高兴的表情,忙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不?担心!” 丁令威对西王母一揖:“贫道如?今真身无?法赶到。化身修为有限,无?法穿越幽世。请瑶池阿母引路。” 同?脉的“大夏”之间,幽世把守没有这么严明,穿过幽世即可到达。 西王母颔首,停在她肩膀上的一只体型最大的青鸟,振翅而起,化作一柄竹叶伞,飞到了李秀丽、丁令威二人的上空,浮着:“执此伞,可御幽世无?穷之炁,也可在幽世,掩盖几分她身上与鱼龙变勾连之炁。” 李秀丽好奇地看着那柄伞,又觉兴奋,严格意义上,她还没去过幽世呢! 丁令威却伸手,将一根鹤羽佩在她发间,便有无?形之炁,连着二人。语气很温和:“李姑娘,得罪了。幽世变化万千,危险异常。怕你误入歧途,所以此为。” 李秀丽试着往外走了一步,竟被无?形的绳索拉回丁令威身侧。头上的羽毛好像变成了她的一根头发,竟然拔不?出来。 这是当她是郊游时会乱跑的小学生,还是会撒腿蹦跶的哈士奇?有一种被堪破心思的心虚。 丁令威只作不?知她的反应,微笑道:“待到了阳世,此炁自然消融。瑶池连着幽世,我们跳入池中,即可进入幽世。” 李秀丽走到瑶池边,透过桃林上方的缝隙,最后回看了一眼,这个她进游戏以来,初次落地的世界。 脚步一顿,她忽然开?口?:“它变成了这样,是不?是姜月捅破道统的原因也在里?面?” 西王母、丁令威都向她微微侧目。 回答她的,是池水中的西王母: “月,摇动此表道统,只是在人心上开?了一条缝,让将来形成的人族王朝,有几分希望,与‘大夏’偏离。至于?如?今景象,纵使她不?动手,也是本应就至此。乃气数衰也。” 李秀丽暗吐一口?气,她虽然知道这是真实?世界,但一直觉得自己在玩游戏,也一向不?想?这么多。 只是,这段时日所见所闻,认识的种种人物,包括郑端、吴嫂子、何婶子、小莲等人她虽年少,性情粗烈,但心非木石。 李秀丽得到了答案,便潇洒地摆摆手,跳入了瑶池之中。丁令威紧随其后。 明明西王母侧卧时,池水显得这么浅。她一跃入,就像跌入虚无?之中,无?穷下落。 倏尔间,仿佛人间之炁四?面八方而来,像泠泠的天风。 她的诵世天书似乎捕捉到了几缕略有些熟悉的声音。 却愈来愈远,仿佛,当真化作了过耳清风。 便大笑起来:喂,NPC们,再见,我切地图啦! 离却人间界。 第093章 九十三 不知在虚空里落了多?久, 仿佛数日,又似乎一霎,李秀丽像个?大铁球, “咚”地一声, 砸豆腐似的,砸穿了地面, 泥土四溅, 砸出了数米的深坑。 她落在坑底, 人是安然无恙, 但身体重如金铁之像,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这种熟悉的感?觉,曾经在进?入小妹之宅的时候体会过一次。现在已经比当时要好一些了。只是仍觉难受。 幽世太过轻盈, 人类肉身的浊重,在这里举步维艰。 正当此时, 丁令威撑着竹骨伞, 从大坑外飘然落下, 将她罩到伞下。 霎时, 压力大减,浑身一轻。她觉得自己从铁球变回了血肉之躯。 二?人跃出深坑。 终于回到了光线明亮的地表, 李秀丽回身一看,乐了:“你这什么?怪样?子!” 丁令威仍然外罩鹤氅, 道袍羽冠,眉目英俊堂堂。但从两侧的眼角到下颔,都长出了根根羽毛。双手变成了大翅膀, 一只拖在地上, 一只正吃力地以黑色翅尖举着伞。 更滑稽的是,他凭空高了一截——原本?的两条大长腿, 变成了细细的鹤足,踏在成年男子的大大靴子里,像是撑船的浆。 他也不恼:“这是贫道的鹤傀化身。本?来是一只仙鹤。幽世显万法,绝虚假,虽然有西王母赠的青伞,但仍免不了显一些?真容。” 李秀丽丝毫不见外,扯扯他的大翅膀,还凑近了拔一根他脸上的细羽,惊叹:“还有羽管,真货!” 在她拔自己脸上细羽时,道人微微地偏开了脸,用翅尖轻柔地遮一下面,阻了她一下:“李姑娘,请看四周。” 李秀丽霎时转移了注意力,左右环顾。 此时,他们站在一处开阔的空地,位于山脚。 四周都是森林,眼前有一条雪水融化,涛涛而去的大河,远处是连绵山影。 向上望去,则是一座云雾环绕,积满皑皑白雪的巍峨雪山,几乎如利刃,耸入高天。 但云雾之上的山尖尖,又闪着一点金光,似乎有一座壮丽的金色宫殿。 “这就是西王母在幽世的居住地,昆仑山脉。无论瑶池浮现在哪片阳世,从瑶池进?入幽世,都必从昆仑山下来。”丁令威向她介绍。 她抬头看看澄蓝的天,耸立的雪山,低头看看涛涛而去的大河,疑惑:“这里真是什么?幽世?我曾经疑似去过幽世,是姜家?人领着我去的,在地下,坟包里,黑漆漆的一片。但这里天是天,地是地,除了重量,好像一切都与人间无异。” “幽世映照诸表人间,人间有什么?,它?当然也有什么?。大可以将它?看作另一重世界。只是它?广阔无边,汇聚四方之炁,映人之精神,而玄妙无穷。”丁令威说:“月神带你去的所在幽世,是通天教残存的幽世区域,在那里,盛行的是通天教时代的法则。他们相信人类灵魂不灭,随日月复活。太阳西沉之地,即通天教的幽冥世界。死去的灵魂,将在黄昏时随太阳沉入地下世界,不为孤魂野鬼。所以,月神不但普照夜空,也是通天教幽冥世界的主宰之一。她居住之地,号称‘永夜宫’。” “哦,所以离开永夜宫的范围,就不会那么?黑了。”李秀丽问:“那我通过幽世,也可以到达永夜宫?” 丁令威道:“月神率族人离开了,仙朝早已命人围死了宫殿。” 闻言,李秀丽也不失望,只站在河岸边,左右环顾,兴致勃勃,觉得新鲜极了:“那我们接着往哪边走?” 两岸雪山连绵,山脚古树参天、密布苍翠森林,有若干峡谷。融化的雪水,汇作大河,碧水奔流而去,卷雪般的浪涛拍壁,水流湍急。 站在岸边,冰冷的水汽扑面而来,打湿了她的面颊、手臂。呼啸的水风吹起她的裙摆,飘飘荡荡。 少女踮起脚,目送波涛远去。觉得它?像一条盘壮阔至极的巨龙,蜿蜒至无穷远方。 道人说:“我们需要快速离开昆仑山,涉水而下。昆仑山位于大河的起源地附近,而你要去往的那个?同脉‘大夏’,目前具体的朝代名,唤作大周。大周对应的幽世,在河的上游一段,据此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少女分辨了一下河水的流向,抬脚就走:“那还等什么??” 却被丁令威拉住:“李姑娘莫急,你如果靠两条腿在河的沿岸走,就是走上十?年二?十?年,也到不了‘大周’。我们需要乘舟而下,顺着水流,才能找到大周。” “还要坐船?麻烦。要是我可以变龙就好了,飞过去。或者变鱼游过去。可惜。”李秀丽摇摇头。可惜,这里是幽世,在这里变化,一下就被仙朝的人发?现了。 “纵使可以变化,鱼龙之相,也渡不过此河。”一个?豪爽而略粗哑的嗓音,笑?着说:“你这女娃娃,好没常识!” 不知何时,河畔停了一艘小小的渔船。船上站着个?披蓑衣的高大船夫,长了一脸络腮胡,说话的正是他。 这么?湍急的水流,渔船却一动不动,无绳无揽,更无锚重,停得稳稳当当。 丁令威向船夫拱手:“摆渡人,多?年不见了。” 船夫笑?道:“是多?年不见了,后生。这女娃看起来不寻常,是你们太乙宗新收来的小圣女?带来幽世长见识?” 丁令威道:“说笑?。这是我的小友,此来,是特意送她渡河,前去上游的某表人间。劳烦摆渡人了。” 船夫捋了捋胡子:“成,上船。渡资老规矩。” 丁令威举伞罩着少女,拉她上了渔船。 船夫将浆一撑,吟抑扬顿挫之号:“起——舟——” 风急。 浪高。 潮飞如雪。 小小渔船儿,如一叶渺小,却激射而出,凌风踏浪,分开雪浪条条,弄着潮头。 随时似要被淹没,被打翻,却又轻灵自若,似与浪潮一体,竟像被奔涌的江流送着、举起。 雪浪溅上蓑衣,船夫哈哈大笑?,一边摇浆,一边高声而唱: “舟兮舟兮,送我大江;舟兮舟兮,渡我大河——” “纯厚作八卦,礼乐藏坟典;春歌今未休,秋唱千年曲——” 李秀丽在船仓里被颠簸得头晕无聊,钻了出来,见此情景,颇起玩心?,伏在船舷边,翘着脚,散着裙儿,探手去撩滚滚河水。 手掌划过激烈的水流,冰冷的浪花扑湿了她乌生生的蓬松发?丝,黑发?黏在雪白的脸上。 少女正玩水,却见急涌的浪中?,忽跃出一条大鱼,它?长着一张满是惊恐之色的男子面孔,噗地吐出一块玉圭,嚎叫一声古怪的腔调,又沉入水中?。 玉圭砸中?李秀丽,她取下一看,嘿,上面全是看不懂的文字,好像甲骨文,又有点区别。 她举起来给丁令威看:“看,鱼给我吐东西了!上面还有字!他刚刚还跟我说话,听不懂!” 丁令威道:“李姑娘,慎取河中?物。” 船夫在一旁听见,回头,笑?道:“怕什么?!后生忒谨慎!不过是浮光碎影,一点小东西,娃娃想要,就留着嘛!这是金文,你刚刚捞到的鱼,在对你说,国人暴动,他是王上,匆匆出逃,请你救他,愿招你为王后。这个?送给你,当作凭证。” 李秀丽不知道什么?是“国人暴动”,但“招为王后”是听明白了,当即呸了一声,将玉圭扔回河里:“长得丑,想得美?!” 玉圭似乎砸到了什么?,有人身的影子在河里如碎光般一闪而过,捂着头大叫。 她又用手感?受着水流的冲击,撩着水玩了一会,手指哎呦一疼,举起来,发?现是一只大螃蟹,一支螯夹着她的手指,另一支挥舞着,也发?出喑哑难懂的语调。 她连忙将螃蟹甩下,它?的螯却断了一支,还夹在她手指上。取下,蟹螯铛地掉下,化作一柄长剑,造型优美?而古朴,剑格镶嵌绿松石,剑身金灿灿的,但极度锋利。剑身上有花纹,上还刻着字,她努力辨认了一会:“‘戉王戉王,者旨於赐’这是什么?东西?” 船夫说:“那个?字不念‘shu’,念‘越’。这是王者的配剑。刚刚,剑的主人说‘寡人去国卧薪,连你这小女子都来欺辱我,看招’。” 李秀丽舞了舞这把剑:“不太适合我的身形。”于是又把剑丢回河里。 她已经察觉这条河有些?异常,于是,图好玩,又捞了一回水流。 这回,却捞出了一顶高高的帽子。她在大夏见过类似的,这是古代男子戴的冠。帽子下垂着长长的带子。 她拨了拨冠下的带子,却见河流中?竟然伸出一只手臂,朝天张着,似乎质问,又似乎在摸索着什么?。 船夫说:“这是一位大夫的峨冠,他质问上天,已经问累了。想蹲下来洗洗自己的冠缨,好干干净净地去休息。娃娃,这个?,就还给他罢。” 别人戴过的帽子,谁要?李秀丽扔了回去。那支手臂握住高冠,摆了摆,似乎在与她告别,感?谢她,便又缓缓没入了水流之中?。 玩了一会水,接下来又陆续捞了点奇奇怪怪的小东西。 最离谱的一次,甚至捞到了一条咸鱼,有人在水中?愤怒地喊话。 船夫说,他在喊,丞相,有人偷了陛下遮臭的鲍鱼。 你才偷咸鱼呢! 气得李秀丽抡圆了手臂,用力将咸鱼一把砸了回去,把水流里喊话的影子砸了个?头破血流。 她玩得高兴的时候,船速渐缓。 渔舟驶过几条河流的分支,停在了岸畔:“你们的目的地到了,下船喽。” 丁令威站起身,手指点在自己额头的位置,慢慢拉出一点闪着碎光的炁,捧与船夫:“多?谢太史公载我们渡河。这是某一处阳世的,我记下的历史。” 船夫痛快地收下,目送他们上了岸,把桨一撑,小舟隐没在涛涛长河的水浪里。 李秀丽回首时,已经看不到他的影子。 她意犹未尽,问:“这是什么?河?” 丁令威道:“它?没有名字。人类见水流不息,时间易逝。常赋予江河以‘时间流逝’的感?慨。” “于是,在幽世,得成此贯穿蔓延至无穷的长河。” 他侧过身,指道:“摆渡人载着我们驶入河的支流,前方就是支流上的大周。” 第094章 九十四 大周的幽世领土, 也照样有村庄、城镇,山川河流,树林田地。 走在郊野, 举目可以?眺望到那些村庄、城镇的一点起伏的影子, 几乎有在阳世的错觉。 “不过,这也太黯了。”李秀丽抬头看了看天, 此时?的幽世是白日。但一踏入大周, 便乌云滚滚, 四下光线昏暗。 丁令威说:“有树挡住了日光。” “树?”李秀丽盯着天空, 仔细一瞅,惊讶地发现?,那些漫空的阴影, 竟不是乌云,而是一根又一根树枝, 延伸无穷枝桠, 遮天蔽日, 叶子密密, 横斜竖挡。阳光几乎只能从叶子的缝隙里,碎碎地落下零星。 她顺着枝桠往下看, 发现?,在大周的山河正中, 有一棵堪称通天的巨树,根系扎入山脉,直接从江河里汲水, 其树身比山峰更粗壮, 一层又一层,树冠竟有八重, 展叶如云。 半个?大周都在它的树荫下。难怪光线昏暗。 因不见天日,树下的山川河流,山是苍绿墨黑色,水面恍若凝滞的灰,有森森阴气。 “这么昏暗阴沉的天,讨人厌。”李秀丽嘟起嘴,抓住道人的翅膀,摇来?晃去,撒娇:“我的鳞片都要晒得没有光了,我不想待在这啦!” 自从习得鱼龙变之后,龙身能在日光下治愈伤口,她就本能不喜欢这样阴沉沉的天:“我们要怎么从大周的幽世去往对应的大周阳世?” 丁令威道:“我们需要找到一个?即将浮出?阳世的‘现?象’,就像搭车,与其一起浮到阳世。这样,也不会引起大周朝廷的注意?。根据我同?门的情报,两日后,大周有一件大事,民众的情绪必然激化,会刺激溢出?区的出?现?。” “我们需要在幽世耐心等待两日。” “啊,还要两日!人家的绣花鞋都走脏了,也没有换洗的好看干净的衣服。”李秀丽的嘴巴撅得更高。旋身拎起裙摆,小心地跨过地上的泥坑。又揪住鹤的翅膀尖尖摇了摇,声音柔得滴水:“令威哥哥,我好累,想休息了,也不想再沾脏鞋子、裙子。你背我好不好?” 话?音刚落,她自己“哕”了一声,面上立刻又变了一种神态,赶紧撒手,在衣裳上擦了擦手,豪迈地一脚踩进泥坑,红裙边上都溅了泥点:“不就是泥点?撩起来?塞裤腰带里不就行?” 说着,就粗鲁地去大手大脚撩裙子。 丁令威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她的胳膊,阻止了撩起裙子到腰际的壮举,将她的裙摆小心地整理好,无奈道:“是该休息了。李姑娘,你拿着青伞,在此稍候。贫道往前方打探,有无可以?借宿的客店。” 恰好,此时?,荒郊野外,路边分别走过几个?人来?。各在左右。 一个?人头戴斗笠,一手拿铃,一手提灯,一边走,一边摇铃,口中呢喃有词。身后跟着二三人,全都穿麻衣,也戴斗笠,斗笠垂下黑纱,看不清面容,双手笔直地朝前挺着,随着铃声,一跳一跳地前进。 另一个?人则独身走着,但道士打扮,穿黄色的、形制略特殊的道袍,右手拿铜钱剑,背系桃木剑,腰间插拂尘,左手拿着一沓的符箓。 丁令威向斗笠人点点头,向黄袍道士行了一礼,问:“道友,请问前方可有借宿之地?” 斗笠人瞥了一眼丁令威身后不远处,正吃吃笑着,神色妩媚地对这边抛媚眼的少女,嘿了一声,说:“品相不错。到时?候卖给我,给你个?高价。” 便带着身后的其他一跳一跳的同?伴走远了。 被问话?的黄袍道士则止住步,略有善意?:“这女善信的情况不太?好。前方偏西走二里荒地,正有一间供行人休息的客店。只是价格不太?公道。” 丁令威谢过黄袍道士,暴露在伞外的这顷刻间,他俊脸上的羽毛长?得更多?了。立刻折返回身,牵过李秀丽,偏西而走。 待走了二里地,总算在荒无人烟的四?下,看到了一座孤零零坐落野道旁的客店,挂着歪斜斜,裂开的木招牌。 店门外还摆了茶水摊,坐了几个?路人,正在喝茶。 热情地走来?走去,端茶倒水招待客人的老板娘,一眼看见牵着少女而来?的青年道人,连忙迎了出?去。 扭扭腰身,用黑色的前爪理了理耳朵上别的山茶花,招呼:“两位,进来?坐坐?” 一边说,一边甩着红色大尾巴,熟练地以?尾巴托起托盘:“要茶水吗?” 老板娘是一只人立而起,脸庞窄小,举止风情万种,戴花穿裙儿?的毛绒绒红狐狸。 青年道人说:“不,茶水不必了,我们要住宿。” 老板娘娇笑一声,以?爪掩口:“哎呦,今天的生意?真不错,来?了好几个?要住宿的。” 说着,它探出?头去,看了看被他牵着的少女,浑身一抖:“哎呦,龙女!”扭头就喊:“当家的,有贵客来?啦!” 青年道人有鹤形,神清骨秀。看着不同?凡俗。 这少女,更是脸爬雪鳞,头生琉璃角,碧绿竖瞳。 龙为百族之长?,俗世皇帝常以?五爪真龙纹饰帝阙。大凡在幽世显龙相的,都不可能是斗升小民。 更奇异,少女周身肌肤呈现?淡淡的通透澄澈明净质感,也仿佛极透彻的水晶,见之即知内藏宝光。 丁令威上前一步,微微挡住她。 李秀丽只顾着看他的鹤傀变化,却看不到自己在幽世,因肉身与映射相合,而显出?的变化。 比起他,她更加引人注目百倍。 茶摊里坐着的那几个?“人”,人立而坐的牛、黄狗,也都在偷偷看她。 老板娘这一喊,又喊出?了大大小小的红毛土狐狸三只。 一只更高大,但是肚子肥得快要拖地的公狐狸,以?及两只半成?年的狐狸。 公狐狸即是店主,手里正拿着个?算盘,见了二人,连忙道:“二位要住宿?这,普通的鸡毛屋、下等屋子,可不敢给龙女住。何况也只剩一间上上房了。” 老板娘娇笑一声:“鸡毛屋虽不嫌人多?这位道长?啊不,公子,您既然得与龙女同?行,怎能叫她住鸡毛屋呢?”她眼波在道人和少女之间乱飞,暗示。 其实这客店里,还多?的是空屋子。 丁令威没有揭穿狐狸一家,只道:“可以?。就你们说的上上房吧。”便背手凭空一捏,摊开掌,已经?躺着一锭实沉的金元宝。 店主的眼睛放出?绿光,赶紧伸出?黑色的细爪。一拿,没拿动。 丁令威:“屋里需要多?挂几道帘子。” “好好好,我们有多?少帘子挂多?少!”狐狸店主忙应承,才拿住了金子,喜滋滋地嘱咐两个?半大孩儿?:“快去,把我们所?有的干净帘子,都给天字甲等的上上房挂了!” 一直到进了店中,道人竟也举着伞,并不收起,就这样扶着少女上了楼,进了屋子。 屋里打伞,举止实在古怪,但有金子可拿,谁计较呢? 这家客店的所?谓天字甲等的上房,也不过勉强称得上干净。被褥至少都是新?换的。 此时?,两只小狐狸已经?挂满了一重又一重的帘子,显得房内黑漆漆的,只点着一些蜡烛。 李秀丽被丁令威扶着,坐在床上。 从进了这家店开始,她不断变换的神色渐渐缓了下来?,及至此时?,丁令威舌尖一吐,运用道家的运炁法门,喉中绽出?惊雷般的一声。 少女似被当头一劈,霎时?清明过来?。 她此时?将自己方才在郊野里的种种举止言行都记了起来?,从床上跳了起来?,霎时?脸色就青了:“‘哕’,好恶心,好傻!我中邪了?” 丁令威略松了口气,道:“你的修为太?低,即使有青伞抵挡,仍不知不觉,被幽世四?面的炁给侵蚀了。” “这就是为什么炼炁化神以?下的低阶修士和凡人,不能踏入幽世的缘故。” “幽世是诸表人间之炁的集中地,人类精神之?*? 映射,这里的一草一木,全是高浓度的炁的凝聚,行走、诞生着数不清的‘现?象’。亿万念头,七情盘踞,皆属‘炁’。炼炁化神以?下,包括炼精化炁阶段的修士和未曾修炼的凡人,无法运用自己的元炁,形成?足够坚实之‘墙’,保护肉身,抵挡幽世从四?面八方渗透来?的高浓度的杂乱之炁。” 丁令威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方才,被幽世的炁,即不知从哪个?人间飘来?的某段七情、念头,给侵蚀了自我。所?以?,不由自主地性情大变,举止迥异平常。” “幸好,你毕竟是炼精化炁中阶以?上了,又有青伞庇佑,侵蚀程度不深。你现?在,身处幽世的某个?客观‘现?象’内部,可以?再为你抵去一部分的侵蚀。” 李秀丽环顾左右,刚才她的脑袋好像是懵的,转着别人的思想,但所?见所?闻还是在她的记忆里:“这是一家客店。这算什么‘现?象’?现?象不应该是更高浓度的炁之聚集吗?怎么还能帮我抵御侵蚀了?” “你应当还记得朱家的鬼怪临时?溢出?区‘孙翠兰’。”丁令威道:“幽世的现?象也分好几种。譬如,纯粹因人类之精神的映射而形成?的现?象,它们完全是依附于人心而诞生,阳世里并无对应的客观存在,随时?可能因阳世人类之情感思想的变化而变化,无常态,非常混乱;一种,是阳世之中客观存在,于幽世的映射显化的现?象。它们较为恒定,只要阳世的本体存在,它们在幽世便也能以?某种相对固定的形态,一直存在。” 他说:“这家店,和这家人,在阳世都有对应的存在。他们应当在阳世,也是开客店的。只是这家客店开的较为黑心,买卖并不公平。所?以?,行路人看他们是奸诈、奸商。而狐狸,人类自古以?来?,也多?赋予‘奸诈’,‘狡猾’、‘迷惑欺骗’的印象和故事。” “于是,这家人在幽世投影的客观现?象,便是‘狐狸客店’。” “而客观现?象因其较为恒定的规则,现?象内部的炁,也相对稳定,且会自发抵御外部混乱之炁。你住进客店,等于进了现?象内部,得其规则相对庇佑,能够进一步减弱幽世之炁对你自我的侵蚀。” 丁令威为李秀丽解释了幽世的危险之一——高浓度的杂乱之炁侵蚀自我意?识。 李秀丽听得一头冷汗,想起了以?前自己想去幽世玩耍的作死想法:“如果误入幽世的凡人、低阶修士,被完全侵蚀,会怎么样?” 丁令威道:“会变成?幽世之中最常见,也是非常危险的怪物——‘荒怪’。” 李秀丽还想问荒怪是什么,却听门被笃笃敲响,屋内黑,门外亮,一只人立而行的狐狸的影子,照在窗纸上。 狐狸道:“贵客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一定饿了吧?我们家每天都提供午食,包含在住店费用里的,所?有客人都会在大堂用餐。请客人尽快下楼,莫要错过午食。” 李秀丽现?在正是受惊吓之时?,本想说不吃,打发它走。丁令威却摆摆手,阻止了她,微微提高声音:“多?谢店家提醒。我们稍后就下楼用午食。” 等狐狸走了,丁令威解释:“我们现?在现?象内部,就像在一些洞天之中,你要遵守现?象的规则和思路,起码不能违背,才能得其庇佑。这是一家客店,它刚刚特意?说,我们是‘风尘仆仆’之客,你行路这么久,难道不饿?不饿反而是违背常理的。又说,所?有客人都会在大堂用餐。言下之意?,就是拒绝午食,是违背‘狐狸客店’这个?现?象的规则的。” “违背了会怎么样?”李秀丽问。 “你若是实力足够强大,‘狐狸客店’这种现?象的规则,完全可以?不必理会。”丁令威道:“但会引来?其他更多?的现?象。比如‘老虎衙役’,或者大周朝廷的幽官。幽世可是幽官直接管辖治理的范围。我们只需悄然进入大周,不必在幽世就引起对方的注意?。” 狐狸又上来?催了一回。 二人不再交谈,推门而出?,下楼准备吃“午食”。 下楼时?,李秀丽果然闻到食物的香气,压低声音:“可是,幽世的食物,能吃吗?” 丁令威道:“放心。等一下看我怎么‘吃’,你照做即可。” 一楼的大堂,果然此时?很热闹。 坐满了各色各样的“人”。 有系着鼻环,愁眉苦脸的老牛,腰上系着块布,拉着个?光光的,瘦得只有一层皮的小牛犊,在门口讨吃的。却被狐狸店主驱赶。 有头上癞皮,浑身褶子,但穿着得体的老狗,坐在大堂里,正细嚼慢咽骨头。 除了动物模样,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譬如一根担子,长?出?眼睛和嘴巴,埋头碗里在扒饭。 再比如,有个?人模样的,但脑袋前和脑袋后,居然各长?了一张脸,一张傲慢,一张谦恭。傲慢的脸正对着狐狸老板娘大叫:“快给爷上好饭菜来?!” 诸如此类,千奇百怪,牛鬼蛇神,眼睛都差点看不过来?。 李秀丽、丁令威下楼时?,这些古古怪怪的幽世居民——或者说“微小型现?象”,无论是一双眼,两双眼,还是三只眼,全都“看”了过来?。 大部分一看到李秀丽脸上的龙鳞,便露出?敬畏之色,连忙撇开了脸,专心吃自己的。那个?双面人干脆直接转到了谦卑的那张脸,对着少女连连媚笑。 李秀丽眼睛扫过,在这群千奇百怪的存在里,只看到了两个?相对正常的人。 一个?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脸茫然,是个?行脚商打扮。居然是个?肉身凡胎的凡人。热闹的大堂里,他的位置周边压根没有其他“人”敢靠近,愣生生空出?了一大圈。 一个?是个?炼精化炁初阶的修士,坐在靠门的东边,正在一壶接一壶的喝酒,一会傻笑,一会怒容,一会哀容。 他周边同?样无“人”敢靠近。 李秀丽二人随便挑了一桌空着的坐下,狐狸一家殷勤地凑上来?,问他们要吃什么。 李秀丽随便点了鸡肉、炒菜、豆腐几样。 这时?,门口又有动静,走进来?一个?完全人模样的童子。 狐狸正想招呼他,童子却摆摆手,示意?自己不用餐,也不住店。只环顾一圈,忽然看见李秀丽,眼睛一亮,急忙上前,一拜:“恩人!可还记得我?” 李秀丽一看,在记忆里搜了一番,“啊”了一声:“是你!鹊仙镇的那个?!” 童子十岁左右,扎双髻,褐发,穿赤衣,履乌鞋,赫然是当时?鹊仙镇上,引着李秀丽去救人的狐狸所?化模样。 第095章 九十五 鹊仙镇上, 正是这童子引她破了迷踪阵,使那个人贩子窝点白于人间。 童子双目含泪,拜曰:“自从人间一别, 我便记住了您的炁。后来得知您被大夏通缉, 我心急如焚,欲搭救恩人, 但?发动族众四下寻找, 却遍寻不?得, 日夜焚香为您祷告。今日, 我在青丘之?中打坐,忽然隐约闻到了您的炁,只是炁感浅淡, 还有鸟味搅乱。我不敢大意,连忙赶来, 果然见到了您。” 在大夏之?中, 她借鱼龙变的秘术, 将炁完美融于大夏人族。此时, 离开那方人间,暴露于幽世, 虽然有青伞的阻隔,仍然被这童子所感应。 张白、姜月让她无故千万不能离开阳世的大夏, 果然是对的。 李秀丽不?由庆幸,幸好?找上门来的不?是仇人,是故人。 丁令威打量童子一番:“我是张白的师兄。你就?是师弟曾经提过的、被人贩子抓住的青丘狐罢?” 童子点点头, 惊喜:“您是张白先生的师兄?太好?了, 正不?知去哪里寻找那位恩人。” 李秀丽听?得略懵:“等等。什么?你不?是临时洞天里,被七情异化裹挟, 异化为狐狸的普通人族小孩吗?最多有些修为和法?术罢了。什么青丘,什么青丘狐?” 丁令威笑道:“李姑娘,你定睛,仔细看他的模样。” 李秀丽凝炁于目,定睛一看。 这童子精致的容貌,似罩了一层烟气。在起伏飘散的炁里,人面时不?时扭曲一霎。 他站在原地,李秀丽却好?像透过他幽世的人身,看到了现实之?中,一只蹲在草地上的赤狐。 面目玲珑可爱,眸子像琥珀,耳毛略褐,赤色毛皮,四足尖尖而黑。 嘿,可不?正是“褐发、赤衣、乌鞋”吗? 她讶然道:“原来你真是一只狐狸。” 童子道:“是,我是一只赤狐,长?在青丘。一次,外出?诸表人间玩耍,一时留恋,不?慎被猎人捉住。是猎人的孩子见我在笼中垂泪,十分?不?忍,将笼子打开,放了我。我感谢他,便时常与他嬉戏,成了朋友。后来,有一日,那孩子忽然不?见了,他的父亲为了找他,跌下了山崖,他的母亲为他哭瞎了双眼。我循着?气味,一路找到了鹊仙镇。” “没?想到,鹊仙镇中不?但?成了临时洞天,时时有姑获鸟巡逻,还设了迷踪阵法?。我进入其中,发现那孩子已经被人贩子捉住,异化为了‘狐狸’,关在笼中。我无法?带着?他逃离,便幻化作人类童子模样,倒在人贩子的家前,被他们抓住。趁机潜伏在鹊仙镇,等待时机,解救笼中人。” 他拱拱手:“等到了二位恩人。我终于破开阵法?,消灭了鹊仙镇的‘姑获鸟’,救出?了那孩子,送他回到了其母亲的身边。” 李秀丽托着?脸:“真是颠颠倒。人类残酷,将同族当做狐狸卖。狐狸倒是有情义,化人报恩情。” 赤狐童子又?一揖:“恩人啊。青丘桃源乡的本土,就?在大周幽世之?中。您既然到了大周境内,若不?弃,请到青丘居住,我让族众已经备好?了您的住所。” 李秀丽对传说中的青丘很好?奇,但?道:“我才炼精化炁,没?法?长?期待在幽世。” 赤狐童子道:“我们在大周的阳世之?中,亦有开辟隐秘的稳定洞天。若恩人愿意,也?可以在大周的阳世居住。” 李秀丽有一霎的心动,但?想想自己身上背的仙朝通缉,在幽世、洞天居住,与凡人隔离开,就?没?法?长?期隐藏自己的炁了,到时候被仙朝找上门,还要连累这群狐狸。 就?摇摇头:“算了。多谢好?意,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去做客的。” 赤狐童子依依不?舍,再三邀请,都被李秀丽拒绝了。他便化出?一缕炁,告诉她,这是大周阳世之?中,青丘洞天的入口密令。她若要拜访,只需要对着?任何?一个地上的洞,将这缕炁吹进去,就?能打开青丘的通道。 李秀丽将这缕炁装进了鲤珠。 赤狐童子作为本地土著,本想再陪她一程,陪到他们顺利进入大周阳世为止。耳朵却竖了起来,满脸失落,说长?辈召唤,不?得不?辞去。 又?说,如果李秀丽想见他,可以口呼“狐来,狐来”,只要在大周境内,无论幽世阳世,他一定前来相见。 遂辞去。 等他走了,丁令威淡淡道:“这小狐狸是一片赤诚,可惜,他的祖辈却有顾虑。青丘狐历史久远,祖先也?非等闲之?辈,与仙朝也?有一些渊源,青丘才能长?期依附仙朝分?宗的幽世而存在。你被仙朝通缉,青丘不?可能不?在意。因你的恩情,它们不?会上报仙朝,但?大概会约束小辈与你来往。” “那挺可惜的。”李秀丽有一丝惋惜。那只一闪而过的赤狐真容,毛发长?得又?顺又?多,看着?就?好?摸。 丁令威见她略有失望,安慰道:“大周是青丘的本营,天下狐众的圣地。姑娘以后还会有机会遇见它们的。” 二人低声交谈间,店主夫妇已经殷勤地端上菜来。红烧鸡丁、油煎豆腐、炒青菜,还有两碗米饭,看着?是正常的食物,色香味俱全。 李秀丽看得十指大动,当即就?想夹一筷子。 另一双筷子轻轻地压了一压她的筷子。青年道人朝她微微摇头。 随即,自己夹了一块豆腐,启唇一吸。豆腐散作一股烟气,被他吸入口中。 李秀丽有样学样,也?夹起一块红烧鸡丁,张口一吸,鸡丁烟然,飞入她口中。 顿时,满口鲜香。但?味道又?纯粹得近乎怪异,半点铁锅、柴火的烟火气都没?有。 一旁暗中窥视二人的其他“人”见他们的用餐方式好?像是走惯了幽世的寻常修士,又?收回视线。 李秀丽连续夹了豆腐、青菜,边吸烟气,嘴巴里是豆腐的嫩滑、青菜的清香,但?又?琢磨着?:“这口味怪怪的。” 丁令威道:“幽世的食物,本质上是这道菜的味道的‘概念’所化,并?非真正的食物。譬如,你吃到口中的,是红烧鸡丁的‘鲜香’所化的概念。所以,缺少了人间烟火的复杂气味。” 李秀丽嘟囔:“这样吃东西可真没?意思?。” 人吃饭,就?是吃的那一口热腾腾,夹杂着?烟火气息与食材本身口味与调料的中和,落入口中、肚中,那才有实感。 她只动了几筷子,很快就?没?兴趣了,忽然想到:“哎?那幽世的‘现象’,能吃阳世的食物吗?” 丁令威道:“某种意义上,能。幽世生物,如果食用阳世的食物,也?能食用其‘概念’。譬如香甜、鲜香、咸美等味道的概念。但?是,一旦这些概念被食用殆尽,阳世的菜肴看似完好?,实则,对凡人而言,会成为毫无口感、味道可言,宛如泥土、干木屑一般的东西,没?有办法?再入口了。” 李秀丽一合掌:“噢,我知道了,这就?是民间传说里,说被‘妖鬼’或者‘神’食用过的食物,会味同嚼蜡的缘故!” 丁令威肯定了她的猜测:“人族之?中,长?期流传一些民俗传说,其实是来自幽世的一些超凡知识。譬如,如果贡与鬼神的食物,味道极快变化,就?是神鬼显灵,正是来自于此。再譬如,凡人常说,人鬼殊途,接近鬼物,会被阴气侵蚀,被鬼吸取阳气,很快就?会憔悴衰败,稍长?时间就?一病不?起。其实,这就?是一种对凡人以炁供养鬼怪临时溢出?区的描述,本身之?炁衰竭,炁衰,脏腑亦败,人自然一病不?起。” 李秀丽如今也?有了一部分?修士的常识,听?起这些,更加津津有味,催促着?要丁令威多举些例子。 忽然,大堂之?上“咚”的两声震响。 是那个坐在窗边,行?脚商打扮的凡人,他忽然一头栽倒在地上,脸朝下,一动不?动。 而那个坐在东边的修士,则忽然趴在了桌子上,手里的酒壶砸在了地上,碎裂开来。而常理来说,入道之?后,修士就?是喝上一大盆的酒,也?不?会醉半滴。 他们一倒,所有“人”都跳了起来,大多“现象”扔下几个铜子,就?夺路而逃。剩下的不?是跑回屋子里躲着?,就?是走不?了的。狐狸店主一家,紧紧贴着?门墙,缩在角落里,浑身颤抖。 他们入店之?时,就?已经被侵蚀透彻,不?过是依照残余的肉身惯性在行?动。早已救无可救。 但?狐狸一家只是凡人精神对照而成的现象,没?法?拒绝按规则付了钱,入店的这二人。 此时发生异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而就?在现象们熟练至极逃走的这一霎那功夫,倒下的凡人、趴下的修士,忽然又?腾地跃起,直挺挺地向前伸出?手臂, 其身上的元炁在以飞快的速度散入四周,生气湮没?,气息全无。他们成了它们。 但?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所有高?浓度的炁,都在朝它们涌来。 只呼吸的一瞬,它们的头发开始疯长?,手指甲暴涨一寸,口中飞快地钻出?尺长?獠牙,身上长?出?白毛,肌肤从红润转成青,甚至有了金铁之?色。周身的骨骼噼里啪啦,像是在打铁。 它们转换得太快,丁令威抽出?桃木剑来:“这就?是荒怪!”双唇微动,快速地对李秀丽说:“这些‘现象’在幽世看着?千奇百怪,实则在阳世,都是普通凡人。如果我们走了,荒怪无差别地攻击附近所有‘现象’,人类对应的‘现象’在幽世陨灭,会对其人的精神造成极大的影响。何?况,荒怪是介于幽阳之?间的存在,既能下潜幽世,又?能浮出?阳世,去攻击活人。” “姑娘可以执伞先避开。但?我身为太乙修士,不?能纵容荒怪为乱凡人。” 闻言,少女也?立即抽出?她的蒲剑——在幽世里,它的剑身都还透着?叶子的纹路,绿乎乎的,看起来像蒲叶胜过像一把剑,啐他一口:“看不?起谁呢?我要是走了,岂不?是跟那些凡人一样?那我还修行?个屁!”也?一手拿伞,一手挽剑,站到他身侧,挡住了狐狸一家和其他小现象。 不?过。 李秀丽盯着?那眨眼间,就?从原来的身形暴涨两倍的高?大怪物:“什么‘荒怪’,这明明就?是僵尸!” 第096章 九十六 一头体生白毛, 一头长?出绿毛。均肌肤铁青,望之有金铜之泽。骨骼铮铮作响,像钢铁嗡鸣。獠牙、利爪皆尺长?, 尖锐无匹, 闪烁幽绿毒光。更兼体格高大,是壮年男子的两倍之高, 站着就?快顶到客店二楼。 这两头怪物?, 在李秀丽的故乡, 也被人叫做“僵尸”! 丁令威面色微凝:“是。荒怪亦可称作僵尸小心!” 其中凡人化的那头, 白毛为主,猛然弹跳而起,头颅撞破了楼梯, 獠牙突出,径直咬向李秀丽, 速度极快。 一股大力携气流撞来, 若被撞实, 少不得骨裂腰折。 李秀丽立即飞起一脚, 踹在它当?胸。 绣花鞋儿不大,却携虎象之力, 与僵尸相撞。 轰——如两头蛮牛砰地撞在一起。 皮囊坚若金铁的白毛僵,被蹬得连退三?步, 胸口硬生生凹陷下一个小巧脚印。 少女则凌空飞转三?圈,裙儿飞散,青伞后倾, 连退数步, 卸力落地。 而那?厢,丁令威也无暇别顾。 低阶修士所化的绿毛僵尸, 闪电般扑向了他?! 他?举剑抵挡,它竟一口咬穿了半焦的桃木剑! 所幸,丁令威的化身是鹤傀,本是一只仙鹤,极轻盈敏捷,当?即振翅而起,避开了它的第?一波扑杀。 但他?身后就?是瑟瑟发抖的小现象们。 他?不能久避,当?即拍翅,时而俯冲,时而升空,盘旋引诱绿毛僵远离狐狸店主一家。 只是,毛僵不但铜皮铁骨,且水火不侵,不畏阳光,行动如飞。它竟凭地飞弹而起,险些咬中他?的翅膀。 而李秀丽那?边,客店内部的空间,较怪物?的体型,显得太?狭小。 而且毛僵金铁肉身,力大无穷,又势均力敌炼精化炁阶段修士的虎象之力,相持不下。 李秀丽更?是被它压缩了相当?的腾挪空间,还要顾及身后的小现象们,也非常被动。 对战的空隙,丁令威道:“你待在店中,我把它们都?引出去!” 储在傀身上?的所有炁被迅速调动,他?口中发出一声长?长?的鹤鸣,迅速仙鹤化,双翅一振,羽翼间闪烁蓝色电流,当?头劈在两具毛僵头顶。 一霎时,噼里啪啦,电流乱窜,两具不畏水火的毛僵,被劈得皮肉焦烂大块。 仙鹤振翅向外飞去,两具被激怒的毛僵也随之扑出客店。 但这具鹤傀,修为只有炼精化炁初阶,储存的灵炁极有限。 使出本该炼炁化神才能用的雷电法术后,仙鹤的动作明显不再灵敏,竟然飞得忽高忽低,被毛僵时不时地飞扑下大片洁白羽毛。 李秀丽见此,立即要往外闯。 她与丁令威化名的白鹤,几次三?番共同面对大敌,她心里早就?当?他?是朋友。 哪里能认怂,看他?独自对战两个僵尸? 丁令威回头见她欲离店,立即阻止:“待在店内!” 他?这具不过是鹤傀化身,最多不过是失去一具傀儡,本体也遭反噬受一些伤。 但李秀丽的侵蚀程度刚刚降下,如果暴露在野外,虽然有青伞的庇佑,仍然会加重侵蚀。 但少女已经冲出了客店,叫道:“别废话!”拔剑冲着其中一具毛僵的脑袋,横劈而下。 幸而,青伞有灵,在他?们顾不过来时,就?自行悬浮在李秀丽头顶,总是大差不离地罩住她。 李秀丽重新加入战局,丁令威的压力一瞬间减少了许多。 但仍僵持不下。 而且越僵持,局面对二人越不利。 丁令威稍一思索:“把它们往东方引!” 赌一个可能。 二人且战且退,渐渐将二毛僵引到了他?们来时的那?一条路上?。 随着时间流逝,李秀丽脑袋里忽然晃出一个声音,又怯又丧“啊,我好害怕。不过认识也只有几个月,把他?撇了,我自己回客店吧” 她勃然大怒,把脑袋晃成虚影,尖尖两髻乱摇,从头发里抖出一团炁,甩掉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呸,哪来的孤魂野鬼,胆小如鼠,也敢占你姑奶奶的意识!” 正此时,丁令威忽道:“秀丽,后退,援兵来了!” 下一刻,叮铃、叮铃,清脆到接近尖利,且频繁的摇铃声,响彻旷野。 伴随铃声,笃、笃、笃。 那?是沉重的人体快速跃起又落下的声音。 头戴斗笠,着麻衣。笠下的阴影笼着半张脸,看不清五官。一手摇铃,一手提灯。步伐似缓实快,由远及近,第?一声铃时,他?还在一里开外,第?三?声铃时,已经到了近前。 他?身后,远远地还跟着三?人。 这三?人也全都?穿麻衣,戴斗笠,且笠边垂下黑纱,遮挡面容,双手笔直地朝前挺着,随着铃声,一跳一跳地前进。 摇铃人见到两具毛僵,嘶哑地笑了起来:“不错,不错,今日还有额外收获!” 他?换了一种频率,晃起手中铃铛,喉中发出野兽般的一声低吼。 旋即,他?身后跟着的三?人忽然加快了跳跃的速度,高弹而起,笔直挺着的手臂,手指上?,蹭地暴涨一寸尖利指甲,错过李、丁二人,直扑两具毛僵。 在错身而过的一霎,气流微微掀起黑纱,李秀丽瞅见这三?人的真容——肤色发青,有金铁之泽,双目无神,生气全无,獠牙外露。 除了没有长?毛外,这三?人赫然也是僵尸! 五具荒怪——或者说僵尸,厮打?在了一起。 但两具毛僵似乎更?胜一筹。 摇铃者见此,对两具毛僵更?是垂涎欲滴。瞥了站到一旁的李秀丽、丁令威一眼:“生人站远一些!退到一里之外!” 丁令威神色略凝,拉着李秀丽往外退去,一里之后才停下,低声:“不太?好。先到的是赶尸人。” 赶尸人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将另一只手提的灯抛在空中。 灯悬停半空,他?绕着灯,开始念咒摇铃。 “停下”一个老翁的声音。 “静止”一个壮年男子粗豪的声音。 “不得前进!”一个女童尖利的叫。 “立!”一个青年女人紧张的叫喊 无数声音,男女老幼,嘶哑、清亮、高亢、低沉全都?混杂在一起,以各种各样的语音,不同的词汇、语言,重复同样的意思:“静止”。 李秀丽晃晃头:“咦?我的侵蚀又加重了吗?这是什么声音?” 丁令威道:“不,不是你的侵蚀加重了。是赶尸人召来四面的幽世之炁,筛选世音的方向,在试图操纵荒怪。” 这些声音化作浪潮,朝僵尸们涌去。 开始,那?两具毛僵很烦躁,连打?都?不打?了,在原地一会弹跳,一会打?滚,一会嚎叫,一会试图离去。 赶尸人立刻加大了摇铃的力度,灯的光芒更?甚,于是,涌来的声潮更?高。 一时间,几乎是那?块方寸之地,每一毫的空间,每一缕炁,都?在怒吼着“静”! 渐渐地,白毛僵站定原地,不再动作,头垂了下去。 绿毛僵也不再大范围地动作,弹跳的幅度越来越小,却还勉强挣扎。 赶尸人见此,即使是面容拢在阴影下,仍能见他?咧嘴,满面笑容。 他?当?即从头上?摘下一顶斗笠——他?自己头上?,摘掉一顶,还有一顶。 走?到白毛僵身旁,将这顶斗笠戴在其头顶。 斗笠一戴上?,便弥生黑雾,织就?为黑纱,挡住了白毛僵的面容。 赶尸人摇一摇铃铛,它就?动一动。显然,已被驯服。 他?转过头,看向另一头还在奋力挣扎的绿毛僵,举起铃铛,准备加大摇晃的角度。 铃铛刚刚举高,一张符箓从天飘来,不歪不斜,贴在了绿毛僵的额头。 绿毛僵的挣扎彻底被镇压,当?即束手而立。 铜钱剑格开铃铛,黄袍道士不知何?时站在一侧,冲赶尸人甩了一下拂尘,手指夹着符箓,笑道:“这头毛僵我就?收下了。” 斗笠的阴影下,赶尸人的怒容遮掩不住,气冲冲:“牛鼻子,你不要欺人太?甚!有本事就?” 黄袍道士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前辈,要不然,照老规矩,我们斗法一场,赢的人可以牵走?两头荒怪。我初入化神,一定不是您的对手。只是,我斗法前,须得向门中、阳世单位,俱报备一番。” 他?这样说了,赶尸人却反而闭了口。沉着脸思索一阵,竟然又硬挤出一个笑来:“罢,一直到这时候都?还没收服这两头畜生,是我的技艺生疏了。道长?耍得一手好符箓,愿赌服输。告辞!” 便摇起铃铛,带着新收服的白毛僵,与三?头僵尸,打?算一起离开。 一边走?,赶尸人一边调弄着铃铛,召来一道又一道的炁,围绕着白毛僵,似乎正在调试机器一般,尝试熟悉怎么操纵它。 看着他?们一行的背影,黄袍道士叹了口气,回过头,对那?头额头贴了符箓的绿毛僵招了招手:“过来。” 绿毛僵一跳一跳地直着身子跳了过来。 黄袍道士平静地对它说:“不可以无端伤人。来,对这二位道歉。” 李秀丽吃惊:僵尸还会道歉? 谁知,那?绿毛僵竟然依言张开口,早已死去僵冷的舌头,捋直了,晃着不再震动的声带,当?真发出了含糊的声响。 完全听不清在说什么,根本不像人言。 黄袍道士却极有耐心:“看我的口型,这个字,要这样震动。‘对——不——起’。” “吞” “‘对’。” “吞” “‘对’。再来。” “兑” 他?一个字又一个字地教僵尸对口型,调整人工晃声带的方式,这头绿毛僵,最后居然真发出了类似“对不起”的声音。 李秀丽生平头一次被僵尸道歉,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 黄袍道士又说:“以后,除非别人对你动手,你可以自保,也可以来找我们,但绝不能轻易伤人。被打?,痛,你离开。别人还追,还手。不能杀人。要记住。” 他?殷殷教诲,简直像个幼儿园老师或者小学老师,在教极不懂事的小孩子。 绿毛僵懵懵地听着。 等教育了一顿这绿毛僵,黄袍道士才歉意地对二人道:“我初入化神,感应不及时,赶来慢了。连累二位道友辛苦抵抗。这本应是我辈的职责。” 丁令威:“这位茅山的道友,应该是我们谢你。” 茅山道士摆摆手:“唉,若不是二位拼死抵抗,将它们引到野外制住。这附近还不知有多少凡人受难。只要能降服毛僵,刚刚那?位兄台,可不会管附近的现象死伤多少。” 说着,他?看一眼李秀丽,热心道:“这位善信面色不佳,大约是受侵蚀过重吧?” 他?忙举起铜钱剑,在李秀丽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李秀丽顿觉头脑里又开始晃荡的千奇百怪的想法散去了大半,头部一阵轻松。 茅山道士说:“小道道号‘冬全’。二位道友,应是前方的客店来,女善信,你快去客店休息一阵子吧,小道与你们同行,正好替这家伙向店主赔礼道歉。” 李秀丽一听这名字:“真怪。冬全这是什么意思?” 冬全嘿嘿地笑了两声:“与小道一同进门的师兄弟,师姐妹,是同批起道号的。我们这一批,四个人,刚好轮到‘春夏秋冬、福寿双全’八个字。我同门不同脉的两位师兄、师姐,一位同门同脉的师兄,一个分取两个字为道号。他?们用完了六个字,我就?叫冬全啦!” 得,根据这起名方式,李秀丽扬起眉:“你的那?两位同门不同脉的师兄、师姐,是不是分别叫春福、夏寿?” 冬全很惊讶:“女善信,不不不,这位师妹,敢问师承何?脉,莫非也是我阳春门中人?小道冬全,阳春门,茅山一脉,见过师妹。” 呵呵,果然。 想起那?两个在拟社?稷图里说着合作,结果隐瞒了关键信息,变相坑了自己一把的家伙,李秀丽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我才不是你师妹呢!只是刚好认识春福、夏寿那?两个家伙。” 冬全摸了摸?*? 脑袋,讪笑一声:“原来姑娘是师兄师姐的旧相识。” 看在冬全也算救了他?们的份上?,李秀丽也懒得再翻旧账,只当?新认识的,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狐狸客店,果然人仰马翻,店里被打?得四下狼藉,客人跑光了,狐狸一家正在抱头痛哭。 见冬全领着绿毛僵“回来”了,它们吓得缩成一团毛绒,尖叫起来。 冬全立刻拍了一下绿毛僵:“道歉!” 绿毛僵重复了一遍冬全教它的“对不起”。冬全又带着它,亲自去扶桌正椅,收拾地上?的垃圾,还去搀扶狐狸一家。 开始,狐狸们吓得够呛,渐渐,见那?绿毛僵竟然也被黄袍道士塞了一把扫帚,笨拙僵硬地洒扫起来,才明白,它已经被收服了。 冬全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香囊,倒了半天,倒出几锭银元宝,很不好意思地放在狐狸店主的掌心:“我只有这么点了。你别介意。能修补多少是多少。” 狐狸店主眼睛咕噜一转,本想来个狮子大开口,让他?写?下一沓的欠条,这时,绿毛僵又被冬全招手叫了过来。 它吓得毛一炸,也不敢开口了。 冬全按着绿毛僵的手臂,真心实意:“它也是受害者,也不是自觉自主想要变成这幅模样。请你不要记恨它。我会带它回山,慢慢地,重新教化它,有朝一日,它还能变回人身。” 等一切重新收拾好,丁令威为表感谢,请冬全坐下吃点茶饭喝点酒。 这个茅山道士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道号里有个“冬”字,实则长?着一张浓眉大眼,但有点憨的脸,见他?们邀请,摸摸脑袋,也坐下了。 李秀丽好奇地看了一眼他?身边站着的绿毛僵:“这家伙真的还能变回人?”她是亲眼看着那?个低阶修士倒下,失去生气,化作这样的怪物?。 冬全说:“荒怪,本身的意识直接被幽世侵蚀殆尽,徒留肉身,游荡幽世与阳世之界。同时,它们既能在幽世劈砍普通现象,又时不时会跑到阳世,祸患人间。同时,更?可怕的是,它们会在遇到什么群体时,就?本能地‘变色’,伪装成此类群体,混在其中吃人。” “但,按我们茅山的理?论?,人人其实都?有荒怪的一面。任何?人,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倘若不清明神理?,不坚持修行,都?有概率在某些大事件发生,溢出区上?浮时,被溢出区的大量炁冲击,化身荒怪。” “而只要神智条理?俱在,能坚持思辨,不轻易为外人外物?所动,即使是凡人进入幽世,亦可保持较长?时间的清明。” 冬全笑道:“所以,我们一直坚持,人是需要不断学习的,尤其是修士,更?要终生勤学不辍,以保心头灵智不迷。” 他?抬头看了一眼绿毛僵:“而已经迷失者,首先,要约束他?们不因?自己的混沌而造下大祸。然后,一点一点,重新教育他?们,十年,百年总能让他?们变回人模样。如果,能让天下人都?能清明,人人都?能抑制自己荒怪的一面,更?是我茅山一脉的道之所往。那?时候,则天下不再有僵尸之乱,人人皆可为人也。” “我会从头教它,一定把它变回人。” 丁令威很欣赏他?这一脉的理?论?,笑道:“诚然如此。所有修行道路都?是需要学习的,学无止境,光靠出世,不过是山中野人。” 他?话峰一转:“不过,可惜,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觉得荒怪还能教化。他?们也不觉得人族有荒怪的一面,是需要克化的。相反,有些人觉得,天下尽荒怪,才方便他?们大展手脚。” 冬全叹了口气:“是啊。如果真能坚持祖师爷的理?念,我们茅山,也不会分成两脉。” 原来,茅山本是阳春门的附属门派。 很久之前,阳春门还是纯粹的阳神门派。那?时候,茅山一系如日中天,他?们与阳春门同祖。 但是,随着阳春门的变化,茅山也渐渐发生了分化。 茅山门人中,有人觉得,何?不利用荒怪的特性,干出一番大事业来,整日琢磨着如何?利用荒怪,如何?制造更?多的荒怪僵尸,诱发、扩大,人族本性中的荒怪一面。 而另一派,则坚持祖师爷的理?念,要研究法门,以帮天下人克制变成荒怪的本能,并且坚持将荒怪慢慢地变回人。 被对面的那?一派,斥责为“吃力不讨好”、“空茫理?想”。 遂分道扬镳。 这两派同时存在于阳春门中,分别支持阳春门里新出来的阴神之道,与阳春门原来的阳神之道。 更?有不少前者的门人,直接投了轮回殿下属门派,与那?个赶尸的门派融为一体。 “赶尸人?”李秀丽问:“是不是就?是刚刚那?个戴斗笠的?” 冬全点点头:“他?大概就?是隶属轮回殿的赶尸人。” 他?又叹了一口气:“我们想要约束荒怪,慢慢教育荒怪,使其稳定,最终慢慢变回人;他?们则是操纵荒怪为自己所用。至于,要荒怪、僵尸作什么用,就?只能看这个赶尸人有没有良心。希望,那?个人不要拿那?头白僵去作恶罢。” 在狐狸客店喝了一会酒,见绿毛僵又开始躁动,冬全告辞了:“我要带着它回山,慢慢约束教诲。” 他?带着这头僵尸,缓慢地走?在郊野中。 李秀丽站在门口,看到冬全一边走?,一边不厌其烦地指着路边的野花,说:“这是红色不对不对,血的红色,不好看。这是花儿的红色。对,这是花,它是香的、可爱的、美的、脆弱的。不要伤害它,来,低头。” 绿毛僵直挺挺地立着,獠牙边,凑上?来一朵花,它慢慢地嗅着,懵懂,生前熟悉的气味,却要重新一点一点认识。 他?们慢慢走?远了。 李秀丽忽然眼花一瞬,只觉得四周的炁扭曲一霎,她似乎透过那?身黄袍道服,看到了一个戴眼镜,穿白衬衫,但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他?面容腼腆单纯,却早就?因?辛劳而长?了细纹,夹着公文包,一边匆匆地赶去往村里的最早一趟公交,一边夹着电话,口型在说:那?户老大爷闹起来了?你别急,别急,千万不要跟群众动手,耐心一些,将心比心。我马上?就?到村里。 她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却听丁令威道:“修士在阳世,大抵都?有身份,以便对应修行,践道。尤其是返虚以下修士。这是冬全在他?那?方人间的身份。” 这时,前方又经过了之前的那?个赶尸人,他?似乎终于熟练操纵了白毛僵,不知因?为什么,又折返回来,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李秀丽心生好奇,凝眸看去,果然,也透过扭曲的幽世之炁,看到了赶尸人的阳世。 一个豪华且科技风的办公室。 赶尸人大腹便便,坐在沙发上?,穿着时髦,打?扮富庶,随便一个手表就?值上?万。 他?对着电脑,也在接打?电话:行行行,既然他?们给钱了,那?这个单子咱们就?接了。找你手下的那?些水军,就?把那?个不识相的给冲了,骂难听点,节奏多带几波。客户说,如果对方被骂得受不了,有自杀倾向了最好。多给我们一笔钱。多弄点境外ip的号,最近查什么狗屁‘网暴’查得严。 办公室的墙面上?,赫然挂着“xx新媒体公司”几个烫金大字。 李秀丽目瞪口呆。 她正要叫丁令威也来看,却听咚地一声,回过头。 青年道人伏在地上?,已经完全支撑不住,口鼻溢血,人身褪去,全然化作了仙鹤的模样。 第097章 九十七 李秀丽立刻将他的头颈扶起, 鹤首靠在她?的臂膀上:“你怎么了?受伤了?” 仙鹤声音渐渐微弱:“李姑娘秀丽,听我说。我的同?门?得到我的传音,去?接引瑶池中的凡人了, 无暇再来这里。而这具鹤傀的炁将要用尽, 我无法再与你同?行。你待在这家店里,耐心再住一日。明天, 大?周的幽世, 将有黄祖缚日、天狗食日的异动, 这一大片幽世都将因此大事而浮出人间。你趁机攀上黄祖最顶端, 趁着天狗食日之时,跃出阳世” “黄祖是?什么?” “黄祖就是那棵树”仙鹤说:“大?周之中,遮蔽了半个天的树。这个”他勉力张开鹤喙, 吐出一个小小的黄色包裹,用翅膀托起:“这个, 是?我宗的信物, 也是?我这趟, 本来送你前去?大?周时, 要交给我同门的东西” “不要让其他人看到它。你把它咳咳咳交、交他我会再翱——” 傀儡上储存的炁彻底耗尽,仙鹤不再人言, 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从她?怀里站了起来, 拍拍翅膀,钻出了鹤氅等衣物,振翅抖落身上尘埃。 它歪了歪脑袋, 眼神彻底清澈了下来, 只残留了一些本能,用喙叼着那个黄皮包裹, 往她?跟前递了递。 李秀丽接过了包裹。 鹤便又一声长鸣,声音洪亮,传于四野。 它振翅而起,飞出客店,羽如白衣,尾似墨裙,乘风而上,飞到高空时,如泡沫般被抹去?,化作一片洁白羽毛,飘然落下。 落下。 羽毛飘进?客店,落到李秀丽手?中,她?身上与丁令威的鹤傀相连的炁,倏尔散去?。 本来,她?嫌弃丁令威约束小学?生似的,此时,有一丝丝怅然,却对着这片羽毛说:“成,你放心,我讲义气。一定给你送到。” 她?当然知道?,丁令威要她?送这信物,除了完成宗门?任务,还?有就是?,信物也可以作为凭证,让她?在太?乙宗门?人的庇护下生活。 但是?她?可以悄悄送去?。之后,留不留下,去?哪里玩,就没人管她?,可以随便啦,哈哈! 她?解开黄皮包裹看了一眼:包袱里放着一整块的玉,方圆得体,雕琢为一尊大?印。色绿如蓝,剔透温润,边上缺了一角,以黄金补全。 她?举起这块印翻了一翻,咦?印面有刻字? 这是?什么字?“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她?辨认了好一会,一个字也没认出来,跟鬼画符似的,倒是?看出了许多鸟,像画多过像字。 她?把包裹皮又重?新系上,不在意,随手?扔在桌子上。送到就行。管它是?什么呢。 一夜无梦。次日清晨,李秀丽揉着眼睛,推开罩在她?头顶的青伞,爬起来。她?这一觉睡得还?可以,幸好这里是?幽世,没有跳蚤、臭虫那种东西。 她?是?被楼下狐狸一家、其他小现象们的大?呼小叫给吵醒的。 两只半大?狐狸堵在门?口,少年时期的嗓音极响亮,指着天上大?呼小叫:“你们看,黄祖,黄祖!” 她?推开窗,往外看。 一看,一怔,又揉了揉眼。 伫立在大?周山河之间,树冠像八重?天的云,遮蔽了大?半天空的巨树,今日里骤然又拔高了许多,其枝桠舒展开来,竟然够到了悬在天上的太?阳,无数碎叶挡住了它散发的光芒,然后,树枝迅速地将其勾缠住,束缚不得脱。 黄祖缚日! 于是?,一时之间,整个大?周黯淡极了,地上一片灰暗,山河像烧尽的碳,在树根下作肥料。 太?阳,则像被挂在树梢上的一盏纸糊灯笼,薄薄的、还?在摇动,却随时可能熄灭。 狐狸一家又叫了起来,声音极惊恐:“天狗、天狗,它顺着黄祖,爬上去?了!” 一只狩猎用的细犬,个头庞大?无比,它四爪生云,竟以树干为跑道?,竖着奔向停在八重?树冠上的太?阳,时而发出狂笑般的犬吠,声震如雷,远远地传之大?周四方。 太?阳察觉到危险,又开始摇动,想要挣脱虬绕的树枝。 名唤“黄祖”的树,却弯下无数枝丫,更紧地箍住太?阳。 见此情形,狐狸一家,从老到小,都急出了眼泪。店主大?叫:“不要,不要,太?阳,快跑!” 老板娘带着两个孩子,跪倒在地,仰着头,双手?合十,流泪,喃喃请求:“黄祖,求您,求您,放过我们的太?阳吧,放过它罢!” 孩子们生出勇气,从地上捡起石头,徒劳无功地朝天上扔去?:“天狗,不要吃我们的太?阳!” 不仅仅是?狐狸一家,它们身旁有无数微小型现象,也这样喊着。 大?周幽世之中,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无数声浪汇在一起,他们都在喊“放开太?阳!”、“黄祖,放开太?阳!”“走开,天狗!”“求求您!” 或愤怒,或沉重?,或哽咽,或绝望。 许多大?周的中型现象,甚至大?型现象,千奇百怪的鬼神、异兽模样的,都纷纷奔向树干,试图解救太?阳,阻止天狗。 但它们的力量尚未靠近,遮云蔽日的黄祖被它们惊动,蠕动树枝,抖虱子般,将这些现象都扫到了一边。 大?周幽土,情绪愈发激动的狐狸一家见此情景,因绝望而嚎啕痛哭,不仅仅是?它们,耳中随风而来,远近皆哭嚎。仿佛四海同?悲声,五岳齐泣涕。 忽然,客店摇了一下。 不,不只是?客店在摇,李秀丽举目看去?,只见,地面开始震动,山峦摇,大?河晃。 大?周境内,多半的幽土,竟都随着其上生灵的悲歌,而开始剧烈地震动。树、石头、房屋、甚至山、河流,都开始往空中飘。 这场幽世现象的浮出,规模大?得不可思议。大?周阳世发生什么事了? 李秀丽想起昨日丁令威的嘱咐,心知,离开幽世,潜入大?周的时机,就在此中。当即,将黄皮包袱往背上打了个死结,执伞,从二楼一跃而下,朝着最近的黄祖树根,飞奔而去?。 青伞毕竟是?青鸟所化,知道?她?心中急迫,伞旁长出两对大?翅膀,拍打起来,狂风瞬息从两侧流过,推着她?如飞而前。 更有白鹤落下的那根羽毛,也化作无形的风,推着她?,奔向大?树“黄祖”。 接近了,接近了。 她?一跃跳上树干,踩着树皮凸出,以及横生的枝丫,追着那逐日的天狗,一同?奔向树顶被缚住的太?阳。 她?并不是?现象,没有赤果果外散的炁,何?况又有青伞遮挡气息。 一直到她?奔至树身中部,黄祖终于察觉不对。当即垂下无数枝条,像数不清的大?蛇,试图阻拦她?。 大?周幽土震动得越来越厉害,上浮的现象越来越多,她?都看到空中飘起的狐狸一家和?它们的客店了。 并且,连黄祖的根部都抓不住幽土,也开始上浮了。 随着浮力飞速攀升,李秀丽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越靠近树顶,原本浊重?的肉身,即使?不靠青伞的庇佑,也开始恢复轻盈这代?表,她?将要跃出幽世,进?入阳世了! 见到那些缠绕虬结,巨蛇般狂舞的树枝,她?不耐烦纠缠,一心只想突破重?围,踩到树顶,蹬着那太?阳,跃到阳世。 也不顾及其他了,长啸出口,随即双手?化作五爪,双脚摆作龙尾,半是?人半是?龙,锋锐的龙角与鳞片,直接撞了上去?。 黄祖坚韧的树枝碰到龙角、龙鳞,被豆腐一样被划分。 李秀丽横冲直撞,仗着一身锐角锋鳞,冲破重?重?阻拦,追上了那头天狗。 因用力太?猛,一头撞上了天狗的细腰。 彼时,天狗已经冲到八重?树冠最顶上,被束缚的太?阳旁边。 它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头瞬间比身子大?了几倍,嗷呜一声,就要一口吞下太?阳。 熟知,獠牙尚且来不及咬中太?阳,它的狗腰就被一对犄角咚地顶住。 嘎嘣。 碎的不是?太?阳的表皮,而是?它的狗腰骨头。 在大?周四海之人的注目下,雪鳞龙女?一头撞了出来,将天狗拦腰撞折,它折成两半,呼啦啦,从树顶被撞飞了出去?,摔下了八重?天,一命呜呼。 龙女?口中大?声喊着:“走开,别妨碍我离开这鬼地方!” 旋即,又一脚踩着最上层的树冠,爬上了太?阳。 身上的鳞片,将束缚太?阳的树枝一下子割开。 太?阳猛烈摇动,挣脱了黄祖的束缚,急速向天上飘去?。 龙女?则蹬了一脚,借着上逃的太?阳,朝高空一跃而起,消失在了万丈阳光之中。 * 像一头撞进?了重?重?水波,顶着千钧水压,李秀丽奋力上游,终于,突破了隔膜,一跃而出,肉身恢复了在人间时的轻盈。 青伞功成身退,鸣叫一声,化作翠羽鸟儿,盘旋一圈,振翅,不知何?方而去?了。 她?一站定,正叉着腰,深呼吸一口阳世的新鲜空气,却险些被呛到。 空气里全是?浓郁到爆的铁味,血腥到近乎恶臭。 还?非常吵闹,似乎有什么人在大?叫“金骨那,我的小天狗,你怎么了!”,也有人在喊“来人,找大?夫来,王子遇刺,王子吐血了!” 蹭蹭蹭,李秀丽刚站稳,眼睛适应了骤然明亮的阳光,就看到,四面八方,无数蹭亮的箭矢,齐齐对准了她?。 上方,有人大?喝:“来者何?人,竟敢劫我大?周法场!” 第098章 九十八 这一天, 太阳很?好,烈日灼灼。 大周上下都知道,华将军一家, 这一天, 要被处死。 从牢狱通往刑场的街道,几乎插不?下多的一只脚。 人, 都是人, 一眼看去, 像是整座京城的人, 都拥挤在这条不到一里的短街两侧。乌压压的头颅。 但,没有?一个人说话。每一张脸,年轻的、年老的、柔和的、粗豪的、光洁的、粗糙的, 每一张脸都凝固着。 大周的新的京城,市民云集。最喜欢看热闹。什么样的恶毒热闹都看。 但往日里?, 最喜欢看砍头、拿囚犯丑态说笑话的缺德鬼, 也没有?一点?笑容。 卖浆水的破衣老头, 和捏着绣帕的小姐, 蠕动着缺牙的口,咬着洁白的齿, 同时望着一个方向。 维持秩序的衙役低垂着头,索瑟着肩膀。惯常贼眉鼠眼的偷儿, 握紧拳头,额头青筋蹦跳。 街上那么多人,却安静到没有?一丝声响。连顶小顶小的孩子, 都在母亲怀中, 本?能地一声不?吭。 轰隆—— 沉重的牢门打开的声音。 轱辘。 轱辘。 轱辘。 车轮滚动,碾压过青石板的声音。 一辆又一辆囚车, 装着犯人,从牢狱中驶出。 车轮碾轧声从这头渐渐传往了?那头。 人们的视线缓缓随之而动。 在缄默的人群中,忽然跌跌撞撞,撞出了?一个半大的孩子,年不?过十三、四?岁,头发脏成?条缕,身上的衣衫像碎布,脸上身上都是血迹,手里?捧着两团深褐色的泥,摔在了?街道正中。 在前面?为囚车清路的解差,立即要去驱赶他。 那孩子却高举起手中泥,嘶哑地喊道:“我回到汉地了?,我回到汉地了?!” 口音是江北,旧京的口音。 人群中,有?许多当年从旧京逃来的百姓。包括那解差,都愣住了?。 囚车辘辘停下。笼中的囚犯看向那孩子,沉默。 倒是解差中,有?一人道:“这不?是好玩的场合。孩子,回去找你的爹娘吧。” 熟知,这孩子脸上似笑还哭,涕泪齐下,扭曲无比,他高举手中泥:“这就是我的爹娘呀!” “我们的城,被狄国胡虏屠了?大半。我们向南走。娘生了?病,走不?快。我们没来及渡河。爹娘就在河边,跟许多来不?及渡河的百姓一起,被数不?清的马的蹄子、刀锤,践踏成?了?泥。我被老乡推下河,得了?一条命。” “等他们走了?之后,我悄悄地去找爹娘。已经分不?清了?。血肉与泥土和在一起,分不?出了?。” 路上,人们看向这个孩子。他们当中,也有?许多人在前几年,失去了?家业,失去了?亲人,狼狈不?堪,一路逃离故乡。残破的城池,哭散的乡族,倒在马蹄与刀锋下的陌生或熟悉的脸庞。 感同身受。而这些?,仍在江北发生着。 街上愈加安静。 孩子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囚车前,仰望着笼中高大而沉默的囚犯,举起这捧血泥: “我趴在地上,咬了?一团泥,含着它,分不?清是含着爹妈的肉还是故乡的土,拼命地游,游到了?这里?。” “将军,我一路走,一路爬,也要爬到这来。我是来参加您的华家军的!我十三岁了?,再长一两岁,就可以杀敌了?。” 囚犯仍然沉默。 一直骑着马,跟在最后的那个押送的文官打扮的官员,终于?不?耐烦了?,骑在马上,训斥:“你来迟了?,这里?已经只有?囚犯,没有?将军!你要参军,不?应在这里?,应去军营。走开,再不?走,就将你也当做同党抓起来!” “左右,愣着干什么?把?他赶走!” 街上的衙役只得站出来,半抱半拖,将这小少年拉进了?人群。 他却还在声嘶力竭地挣扎:“华将军,华将军!”不?知道是血,是汗,还是泪,伴随着那渐渐远去的故地遗民的口音,砸落在尘埃里?。 囚车继续辘辘而前。 隆隆。隆隆。 青石板的地面?震动起来。 哕哕。哕哕。马鸣。 锣鼓声伴随着城门打开的声音。 人群的目光投向那侧,瞬间,都像被灼烧了?。一瞬间,面?上浮出极度的恐惧,你推我,我推你,纷纷后退。 一队骑兵,异族打扮,公然驰马,从城门口大摇大摆而入。 他们拱卫着中间的车架。那本?是大周官家才能用?的规格,却坐着一个打扮十分光鲜亮丽的异族青年男子,戴着狗皮装饰的帽子,神色高傲,轻蔑又贪婪地扫视着周边的建筑、人群。 汉家臣子,代天牧民者,却像哈巴狗似的,骑着驴,陪着笑,跟在异族的车架旁,像伺候的太监:“金骨那王子,陛下特意?推延了?一天华家的行刑日期,只为您一路游玩得尽兴。” “金骨那”用?生疏的汉语道:“不?错,江南,很?美。你们皇帝,很?用?心。比我五岁的儿子,更,孝顺。” 骑兵拱卫的车架一路大摇大摆,却正好撞上囚车。 披头散发的囚犯,霍然抬头。露出一张正在壮年,虽然此时憔悴,却仍然坚毅英武的脸,平静但灼灼的目光。 本?来左顾右盼,耀武扬威的异族骑兵,见此,骤然勒马。这张只出现在噩梦里?的脸,激起了?他们的本?能反应,竟驾马转身而逃。 他们以强大的骑兵,更多的兵卒,自以为能横扫大周,却每每在战场上,只要看见这张脸和他的旗帜,他们的同袍兄弟就像大周的稻子一样,一茬接一茬地倒下,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次数太多,以至于?已经成?了?应激反应,一边逃,一边用?本?族语言高呼:“殿下,快逃,快逃!” “金骨那”王子在看见那张英武坚毅的面?孔时,也不?免心脏猛烈地跳起来,血流上涌,像看到大型猛兽的落单野狗,几乎想翻下车架,夹着尾巴,夺马而逃。 在战场上,别说是他,连他强大的父兄、叔父,都只是此人的手下败将,屡屡奔逃。 他慌手慌脚地爬了?一段路,忽然反应过来,镇定下来,挥舞鞭子,大喝:“跑什么!这里?不?是战场!姓华的没法打我们了?,他现在被关在笼子里?!” “金骨那”连吼数声,慌乱溃散的骑兵队伍,还是跑出了?好一阵距离,甚至有?一口气跑出城去的,总算反应了?过来,重新聚拢。 有?不?敢置信的,死死地盯了?囚车里?的人好一阵子,才喃喃自语:“他被关起来了?,他被关起来了?他要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姓华的要死了?!” 竟狂吼着,发泄着,挥舞着手中刀枪,想要上前砍死囚徒,以发泄恐惧。 随车的汉臣大惊失色,连忙道:“王子,请您约束手下!” 谁知,到了?囚车前,那人却抬起脸,只扫了?那几个上前的骑兵一眼,他们又浑身发起抖来,连刀也拿不?住,又转身想逃。 唯独“金骨那”,眼也不?眨地盯着囚笼中人,恐惧慢慢褪去,随之浮出的,是极度的兴奋、些?许失落,强烈的蔑视。 他一点?一点?地勾起笑容,然后脸上定格在了?一个嘴角咧到最大的笑,对?下属斥道:“都回来,没出息!别忘了?今天我们是来干什么的!现在杀了?,有?什么痛快?” 骑兵们终于?回过神来,想起,他们今天就是来观刑的。 观什么刑?哈哈,就是眼前这个囚徒的死刑!一家的死刑,连他那个同样让人恐惧的儿子,也一起被他们维护的大周砍掉头颅的死刑! 前段时日,这个让狄国恐惧了?许久的人,被大周皇帝,一连九道圣旨,硬生生从前线召回,啷当下狱。 他手上让狄国一败再败,甚至想退回关外的华家军,也被大周朝廷自己给三下五除二?地拆了?。 最妙的是,大周的皇帝、宰相等,亲自邀请他们来观刑,以示和谈诚意?。 毕竟,狄国,金骨那王帐,提出的和谈条件,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杀死大周将军,华武兴。 华武兴马上就要死了?!要罪犯一般,跪在他们面?前,被自己戎马半生、拼死保护的大周人,亲手砍下头颅! 还有?什么比这更痛快?战场上都没这么痛快! 狄国人总算平静下来了?,随车的汉臣大大松了?一口气,赔笑道:“午时将时。王子,请您摆驾法场,上高台观刑。监斩的正是黄宰相。” 狄国人离去了?。 囚车继续辘辘而行,慢慢地驶向终点?。 人群中,终有?人忍不?住了?。 一个石匠,操着浓厚的故都口音,对?同伴说:“走,我们去宫门口,献万民书!” 大周宫城外,很?快,密密地聚了?上千百姓。 守城的卫兵吓得暴喝:“你们干什么!想造反吗?!” 领头的十几个人,看衣着都是普通百姓,有?工匠,有?商贩。他们捧上了?一张长长的素匹,上面?,竟然画着许多的手指印、手掌印,还有?一些?字迹并?不?好看,歪歪扭扭的名字。 为首的几个青壮匠人,说:“这是我们收集的万民书,按下手印,写下名字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行各业,城里?城外,有?南人,也有?南渡而来的故地遗民。我们愿以此书献给官家,恳求官家,不?要杀华将军。我们许多人是跟着华将军的队伍,一路从北方逃来的。他有?没有?叛国,难道长了?眼睛的人,会看不?见吗?” 上千的百姓围在宫城前,声浪飘进了?高高的宫墙:“万民请愿,请释华将军!将军无罪!” “请释华将军!将军无罪!” 宫墙之后,皇宫之中。 皇帝处理公室的殿外。噗通、噗通,跪倒了?一片又一片的官袍。 他们的品级或许不?算高,人数也不?算多,毕竟,敢于?直言者,满朝并?不?算多。但分布之广,竟有?文有?武,各部?的中级、低级的官吏,都有?。 为首的官员,三十来岁,文名满天下,他与华家的任何一人,都素不?相识。此时,他高举厚厚的一叠奏章,对?缓缓打开的殿门,道:“陛下,臣,无能。没有?查出华将军的任何罪状。” 其他各部?官吏,皆道:“臣,某某部?,没有?查到华将军的罪状。” 满朝文武,从上到下,卯足气力,查了?华家里?里?外外二?十多遍。没有?一个部?门,没有?一个人,查到华家任何不?法的证据。 在这个过程中,如他们一样,本?来只想自保的官员,渐渐受到了?震撼。 皇帝、宰相,都暗示他们,让他们各部?联手,查出罪状来,好名正言顺处置华家。 可是,没有?。没有?。 华武兴不?爱财,不?爱色,不?弄权,不?争权夺利,一门忠烈,家无余银,一心只扑在战事中,连衣裳都没几件新的。 他们也曾读着济世安民的书,怀着安邦理想。无罪之人,忠烈之臣,如果硬要有?罪,那么,是他们的良心有?罪! 跪倒的这部?分官员,一个接一个摘下了?自己的官帽,放在地上,不?断叩首,声音汇聚起来,与隐隐飘入的百姓的喊声,遥相呼应: “陛下,华将军,无罪啊!” 殿内。皇帝的小书房。 瘫坐在椅上,萎靡苍白的大周皇帝。阴沉着脸,听着殿外呼声的黄宰相。 大周皇帝喃喃:“黄卿,你听到了?吗?他们都在喊,在喊” “陛下!圣人!”黄宰相阴鸷的目光,鹰隼般盯住了?他:“如此,华武兴才非死不?可!” 他一步步,逼近书案,双手撑住:“您听听,听听!如果华武兴不?死,以他之威望,甚至有?人视他如悬天之日” “华卿,不?会反” “但以后如果他继续坚持要战呢?他身负皇恩,却不?体?谅陛下您的为难。就已?*? 经该死。” 黄宰相说:“何况,您别忘记,当年您被狄国追得几乎要跳下海,但有?万一,难道您还想继续体?会这种痛苦吗?您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如今,狄国要和谈,已经答应不?过江了?!唯一决不?肯变更的条件,就是杀了?华武兴。毕竟,他不?死,朝廷那群人北上之心,就始终蠢蠢欲动!” 萎靡苍白的皇帝,瘫如一条无骨的虫,稀疏的胡须垂在皱巴巴的胸前龙爪上。 他喃喃:“‘万一’‘安顿’对?,朕,朕想安安稳稳地在江南” 黄宰相某种角度,竟似俯瞰着这么个极度自私懦弱卑劣的东西,像照一面?变形镜,咧开嘴笑了?,似恭敬:“狄国指名,要臣作为宰相,去监斩。陛下,时辰将至。” 他在“指名”、“宰相”两个字上加重了?音。 说罢,不?待皇帝同意?,便整了?整衣衫,礼仪周到地往外退去。旋即,退到门外,扫了?那些?跪倒的官员一眼,一一记下他们的脸,冷笑着,拂袖而走。 皇帝爬了?起来,歪歪扭扭地站直,此时,站在殿门的阴影处,目视着黄宰相远去的背影。 “陛下!”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臣,在黄宰相之后,走到门边,竟与那些?摘帽的官员一样,跪倒在地。 皇帝去扶他:“老师!您这是做什么?” 老臣激动道:“陛下,天日昭昭,您难道要被乌云蒙蔽了?心头吗?”他扯着皇帝的袍角,将其踉跄扯到了?阳光下,指着太阳:“您要在这样的天日下,杀死无罪的忠烈吗!” 皇帝被太阳刺了?眼,抬袖挡住阳光,喃喃:“天日?如今,在百姓心里?,支撑着大周的天日,或许,是华卿。” 但,真正的“天日”,是朕啊。 为了?朕,也没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只能,请华卿去死啊。 他要求的也不?多,只想不?再那么流离,能舒舒服服地,安安稳稳地坐皇位。 想起曾经追他跑过山河,穷凶极恶的敌人,他不?禁发起抖来。 为了?朕,没有?办法。你要体?谅我。体?谅我,好好去死,卿家。 老臣愈加激动:“陛下,您若不?应,臣,跪死殿前!” 皇帝流着泪,心里?又懒又冷又厌,一点?波动也没有?了?,动情地说:“老师,不?要这样。朕,朕也没办法啊!司天监说,今日,注定天狗食日。您看。” 他指着天空。 老臣愣住了?,臣工们抬起头,顺着皇帝的手,看向天,却看见,光线骤然黯了?下来。 有?一头巨大的细腰犬状阴影,伏在太阳上,正缓缓地张开大嘴,黑色逐渐蔓延、吞噬了?天空上的太阳。 大周皇帝缓缓说:“狄国,金骨那王帐,以天狗为图腾。百姓如今视华卿为恢复故土的天日。但天狗食日,凡人无法阻挡。可见是命中注定,天定华卿有?罪,他天命有?此一劫。朕,亦无可奈何。” 他环顾着那些?跪倒的人,听着遥遥传进宫的呼声,假惺惺道:“如果日轮不?能为天狗所吞,天相逆转,那朕就秉承天意?,重议华卿之案。” “若天日昭昭,便将军无罪。” 言罢,被宫人搀扶着,回去休息了?。 皇帝许下的“诺言”,在此特殊的时机,迅速地由宫内传向全城,甚至被飞驰的马匹 ,飞散的鸽子,传向各地。 刑场上。 黄宰相已经坐在了?监斩的位置。 狄国的金骨那王子,则坐在他身侧的高台上,比他还高了?半身。 金骨那身边,他的老傅母正在为他打扇,他取过一皮袋人乳酒,靠在傅母身前,正饶有?兴致地,一边观看下方华家人被押上断头台的场景,一边慢慢饮着。 正当华武兴最后被押上台时,底下从内到外,围满的人群,忽然惊呼起来。 光线黯了?。 金骨那抬头一看,神色一凛,立即坐直,摆出了?一个族中祈祷祭祀的姿势,心中暗笑,面?上越发兴奋: 天狗食日! 天狗是他们一族的神圣象征,莫非,是上苍也暗示国运在狄,汉人天日将黯,合该举族为奴? 他当即举起手来,用?本?族语言,咆哮道:“儿郎们,天狗至!汉道衰,狄运昌!” 骑兵们坐在马上,也兴奋地捶着胸口,大叫:“天狗至!汉道衰,狄运昌!”甚至呜呜地朝天吹向号角,似乎在为天狗助力。 天狗扑住了?太阳。 华武兴的头被按下。 天狗张开了?獠牙。 刽子手高举刀锋。 台下,一位老太太扑到场边,对?着刽子手喊:“孩儿,你今日若杀华将军,此生莫作我汉家儿!” 刽子手的双手开始颤抖,刀锋慢慢放下。 黄宰相当即使了?个眼色。 另一个刽子手上来,一把?推开这个犹豫的。 犹豫的刽子手却松了?口气,径直走下了?台。 新的刽子手,欲要举刀,又有?一家人扑出来,操着故京口音,喊:“儿,你今日若杀华将军,你老父老娘我们,今夜泉台赔罪华家人!”“夫,你今日若把?屠刀举,当夜夫妻生死别!” 这个刽子手也抖了?手,咣地砸了?刀,想捡,双手抖得捡不?起来。 一连换了?三个刽子手,三个都不?敢举刀。 黄宰相见此,发了?狠,沉声道:“下一个,再不?敢举刀,就把?他全家绑了?,看他是要全家的命,还是下刀!” “杀!”令牌落地。 终于?,第四?个刽子手哭丧着脸,看着独生孩儿被狄国骑兵提前拎在手上哭喊,他狠下心,闭上眼,举刀——落—— 金骨那立刻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甚至身体?发颤,眼里?因兴奋而冒出血丝:“杀——” 杀字未落。 “噗”——金骨那吐出一大口血,胸口到腰腹的骨头一瞬间全部?裂开,骤然凹陷,从高台之上,猛然跌了?下去。 刀落。 咚——刀砍进了?砍卡在了?一对?琉璃般的角上。 红裙少女呼了?一口气,凭空显现在法场上。位置就在华武兴身侧。她一转头,本?该落在华武兴脖子上的大刀,劈在了?她的角上。 她伸了?个懒腰,深呼吸一口气,高兴地喊:“我终于?爬出来啦!”甚至还揉了?揉眼睛,全然不?觉,她龙角疙瘩缝里?顶了?一把?大刀。甚至,顶着角上的刀,左顾右盼。 与此同时,天空中,攀在太阳上,正要一口咬下的天狗,猛然消失。 原本?黯淡的阳光,一霎间,全然恢复了?明亮。 昭昭之日,重新高悬天空。 大周百姓,都怔怔地看向天空。 人群中,那个捧着父母血泥的半大少年,忽然大叫起来:“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将军无罪!” 人们被他惊醒了?。 一个、两个、三个京城内外,无论何地,无论何人,一声,两声,三声 渐渐,那些?喊声,惊雷般震荡寰宇。 所有?大周人,都声嘶力竭地在欢呼: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将军无罪!” 第099章 九十九 “天日昭昭, 天日昭昭!将军无罪!” 震耳欲聋的山呼海啸声?里,李秀丽的双眼很快适应了突然明亮的阳光。 但张开眼睛,她对大周的第?一印象, 就是四面八方, 对准她的箭头、刀枪。 而她身旁,还有一列披头散发、身穿囚衣的钦犯。 高台上, 一个留长?胡子, 穿紫袍的大官——在大夏待得久了?, 连李秀丽都知道, 这穿紫袍的,怎么着?也得是三品往上了?。 紫袍大官在台上拍着?桌案,发出?怒吼:“何人竟敢劫我?大周法场!拿下她!” 转过头, 又扶着?幞头,慌慌张张, 撩衣小跑下台, 嚎亲爹似的:“王子, 王子, 您怎么了?啊!捉刺客,捉刺客!不对, 来人,快去宫门请御医!” 观礼的台上, 则倒着?一个打扮与大周截然不同的异族青年,但胸腹凹陷,嘴里一股一股地往外呕血。 一个肥硕的、打扮风格类似的老?女?人把他抱在怀里, 哭天抢地。一些容貌深邃, 身穿铠甲的骑兵也吓得滚下马,扑在这青年身边, 嘴里叽里呱啦乱叫一通,一个字也听不懂。 而法场的栅栏外,则或伏地,或跪倒,或高举手臂站着?,人山人海的平民百姓,脸上都极兴奋,个个睁大眼瞪着?她,不少人口中嚷着?“龙女?娘娘来救将军了?!”、“龙女?娘娘赶跑了?天狗!” 李秀丽挠了?挠头:?她这是撞进了?什么事里? 一挠,“噌”,她好像弹到了?什么,用力一拔,竟从龙角上拔下了?一柄豁口的大刀。 她取下刀,随手扔掉。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盯着?她。 刀“咚”地砸在地上,远处,几个异族模样?的骑兵本来就勒着?马,将她当做刺客——前脚王子呕血,后脚这红衣女?子出?现,不怀疑她怀疑谁? 他们本是部族中的勇士,但出?身不差,多作护卫,少当战阵。 今日经历了?惊吓、极度的兴奋,极度的惊吓,精神已经绷紧到了?极点。 只一个拔刀丢掉的举止,就刺激到了?这些狄国骑兵,当下,他们眼睛里布满血丝,哇哇叫着?,挥舞手中砍刀,就直接策马冲向场中的少女?,丝毫不顾忌她身旁的囚犯,举刀就劈下。 奔马的速度极快,附近的大周士卒、百姓,根本没人反应得过来。 倒是李秀丽身边的那个中年囚犯,即使戴着?枷锁,也猛然跃起,一把撞开这少女?,自己就地一滚。 但毕竟他披枷戴铐,又是数骑并至。 眼看马蹄和大刀就要落在这中年囚犯的身上,场外,无?论士卒、百姓,都惊呼出?声?:“华将军!” “咚——”尘埃飞起。 杏子红裙翻起复落,裙上璎珞划过流光,颈上明珠晃了?一晃。 草原马倒在地上,惊起尘埃,竟哀鸣数声?,不能复起。骑兵则飞出?去更远,抽搐了?几下,就重伤昏迷。 少女?又向后一撩脚,空翻,向右一又踢一脚。 裙儿散如花,又飞了?两匹马,倒了?两个骑兵,俱不能起。 这容貌极柔和,打扮华贵,像个深闺千金女?的小娘子,踢飞三匹马三个骑兵壮汉,却拍了?拍裙上的马蹄印儿,很是生气:“我?这裙子再洗一次就褪色了?!” 大周人都看呆了?。 其他狄国人却不敢硬碰硬了?,看看她头上的角,一脚竟能踹飞马匹的巨力,便用生疏的汉语,指着?大周士卒叫起来:“你们,协助我?们,射,妖女?!杀!” 黄宰相?回头一看,也忙道:“快,协助友盟捉拿刺客!” 大周士卒虽然举着?弓,但听到此令,却反而慢慢将弓垂下,面面相?觑。 大周崇龙,这少女?头上有龙角,脸上浮雪鳞,刚刚出?现的那一霎,隐约还有龙尾一闪而过。 这是龙女?娘娘啊,乃是神鬼之属! 龙女?娘娘还救下了?华将军。 他们也是大周人。怎么能对她举弓箭? 何况,华将军一家就在她身旁。刀箭无?眼,如果伤了?华将军,如何是好? 围着?法场的百姓也听到了?,人群里此起彼伏地喊叫起来: “狗蛋,别举弓!不要伤害华将军、龙女?娘娘!” “大柱,天日都明朗了?,将军已经无?罪了?,你千万住手!” “狗养的狄国人,明明是那个狗王子自己倒下了?,龙女?娘娘在台下,隔着?老?远,砰都没碰他,怎么能算刺客!” 百姓觉得连老?天爷都站在华将军这一边,太阳都亮了?,只觉公义昭彰了?,顿时?群情激奋,高喊着?让大周士卒住手。 这场面,纵使黄宰相?在上方扯着?嗓子喊,大周兵卒都不敢动了?。 剩下的二三骑兵面对哀鸣的同袍、马匹,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场面一时?僵持起来。黄宰相?立刻叫来一人,低语几声?,让他单独离开法场,快速策马去宫城内请旨,口中说,让请禁军,带上盾牌、弓箭过来。 熟知修士耳力过人,李秀丽耳朵动了?动,听全了?。禁军,这是在大周的首府? 好家伙,首府杀人,又这场面。再想想幽世那惊天动地的现象暴动,她这是误入了?什么要上历史?书的名场面? 赶紧溜了?溜了?,一到其他阳世就惹出?这动静,她不禁有些心虚。 正拔腿想走,熟知,下一刻,从四面八方涌来了?庞大的炁,波涛浪涌地奔入鲤珠,再转换进她的肺、肝、肾瞬间,她体?内中阶的桎梏开始遥遥欲坠 见红裙龙角的奇异少女?立在华家的囚犯之前,一直不动,似乎要与大周官方、狄国人对峙到底。 之前推开李秀丽的中年囚犯走到她身边,他容貌英武坚毅,三四十岁的模样?,拖着?沉重的铁链,对红裙少女?道:“虽不知您是何方来历,但多谢龙女?娘子搭救的心意,华某铭记于心。只是,此地险恶。劫囚亦是大罪。华某一生忠于大周,受官家圣恩,不愿以囚身而私逃苟活。请您速速离此是非地。” 但少女?无?动于衷,一言不发,始终倔强地立在华家人之前,似乎是要保护他们到底。 见此,华家人都十分感?动,不知这头生犄角的娘子是何方神圣,但这法场挺身相?救的恩情,他们记下了?! 华家的长?子,华云飞道:“父亲,宫中有言,说只要天日昭昭,天相?逆转,就重审我?们的案子。如今,正是上苍怜悯华家,一定有人去禀告官家了?。我?们何不与这位龙女?娘子,一起在法场,等着?陛下的圣旨。” * 明亮的阳光重新亮了?大周之土,也穿越了?窗棂,照进了?宫闱深深。 大周皇帝躲在昏暗的纱帐后,本来身子瘫软,双眼发直,神色木楞,含糊呓语。 宫人皆低头屏气,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她们听到,皇帝口齿不清,在喃喃“华卿朕也不想不要怪我?都逼我?逼我?!杀!” 音调时?而软弱,时?而愤恨阴冷。 忽地,有一个太监,身上还带着?阳光炙烤过的暖气,连滚带爬,摔在门槛,就爬了?进来,趴着?叫道:“陛下,金骨那王子遇刺!太阳亮了?,法场被百姓围住,大家都在喊,将军无?罪!” 皇帝的呢喃顿止。呼吸骤然转重,苍白的脸青了?,又红了?。他拉住帷帐,踉跄站起。 宫人立刻去搀扶他。 到了?门前,皇帝的眼睛被阳光刺得发疼,忽然狂笑起来,笑得几乎直不起腰。 这时?,却听一声?极不恭敬的大喝:“陛下,狄国王子遇刺,逆民们为贼人而围了?法场,友盟将要责怪!宰相?遣我?来请旨,以安友盟!” 皇帝的笑声?戛然而止,一时?间,甚至连连呛得咳嗽。 那厢,大步走来一红袍文官,他在朝廷南渡之前,就是江南本地名流,如今,也是黄宰相?最看中的心腹至交,在朝中也位高权重。姓顾。 顾官人本是个文质彬彬的雅士,虽然对皇帝不假辞色,以清流谏名闻于朝纲。但还是极讲礼节的。 此时?,却脸色黑得能拧出?水,大踏步而来,也无?丝毫风度礼数,呼吸急乱,粗着?嗓子,红着?脸:“陛下,请旨,以安友盟!” 皇帝咳了?半天,总算在宫人的拍抚下,缓过神来,扶着?门,问:“不知宰相?要何旨意?法场具体?情形如何?” 顾官人心急如焚,却只能压着?急火:“金骨那王子为我?朝所邀,特来观刑。临刑之际,王子忽然在高台上胸腹肋骨碎裂,呕出?鲜血,扑倒当场,随即,场上冒出?一红衣女?,天日便亮。百姓情绪激动,口呼‘天日昭昭,将军无?罪’,要求释放华武兴。那女?子更是挡在华家人身前,意欲劫囚。她颇有妖术、武功,狄国骑兵不能降。大周兵卒也因华武兴就在女?子身旁,不敢轻举妄动,怕激起民愤。御医正在现场抢救王子,狄国的护卫骑兵怀疑是大周居心不良,骗王子到法场,图谋不轨。要求我?国必须对此事给出?一个说法,并擒拿红衣女?,继续杀死华武兴,完成大周与狄的约定。” “原来如此。那么,宰相?希望朕下什么旨意?” “官家,请您手谕,调禁兵前去。不必顾忌华武兴生死,即使偶伤百姓,也是无?可奈何,放开手脚,捉拿红衣女?。关键,今日必杀华武兴!”顾官人道:“今天是我?们与狄国和谈的最后一日,和谈的条件里,说,必须在今日之前杀了?华武兴,否则,视作我?们毁约!” 咬牙强调“今日”“必须”“杀华武兴”几个词,与黄宰相?一般,有种咄咄逼人的失态。 毕竟,狄国可是说过,和谈的条件也有,不得撤换黄宰相?等人 现在,这些混账,可是仰仗着?狄国,哪里真正把他放在眼里? 皇帝咳嗽了?好几声?,慢慢道:“这,禁军怎能轻易调遣呢?” “顾卿,你和黄相?都失态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来人,把御医全调过去,任何金贵的药物,只管使用,不必顾惜。救治金骨那王子要紧。这样?吧,至于红衣女?,她既然是来救华家的,朕这就着?人去颁旨,华武兴一家的刑期退后,案子打回去,再议,先关回天牢” “这样?,没了?华武兴一家的牵扯,抓红衣女?,就方便了?吧” 他的语气音调,一如当日让他同意杀华武兴时?,一样?的有气无?力、软弱,贫乏、糊涂、阴阳 顾官人的一口气差点哽在喉咙里:那红衣女?是重点吗?!重点是今天必须杀了?华武兴!!金骨那就是死了?,也不能耽误华家人今天的死刑! 顿时?苦口婆心:“官家,和谈在即,日久生变啊!况且,华武兴等武夫,纵使赢了?几场,难道就真能一直赢下去,打回故京?还是狄国的大军更可怕,更现实啊!您看看天日,现在是白日,不应做梦啊!” 他越强硬,越咄咄逼人。 “天日噢,天日,”皇帝那软弱自私的心,越渐渐凝住。华武兴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众臣里,一向最听他的话?,可谓是他的嫡系人马。 之前,保不住。有分歧,华等人坚持要战。而狄国,文臣们,又如此坚持逼迫当然是以他的皇位安稳为上佳,只能请华卿家去死,以保他自己。 可是,群臣看到,他连自己的直系人马都保不住,如黄、顾等狄国的变种探子,就更加嚣张。日后,他们是不是还要通狄国,换他这个皇帝? 他也不甘心 便以一种梦游般的腔调,甚至带着?哭腔说:“可是,君无?戏言啊。朕说,天相?逆转,就重审此案。如今,连老?天爷都偏帮华卿。朕,作为天子,也不能违逆天意啊。” “这样?吧,你们去跟狄国说,再让朕想想,让朕想想来人,拟旨,将华武兴一家先押回大牢” 糊涂拳一套下来。顾官人盯了?官家很久,生硬地行?礼告退。 于是,快马加鞭。 法场上,没来禁军,但来了?皇帝的旨意:“传旨——停刑,押还华家于天牢,此案再议——” 现场顿时?欢声?雷动。刽子手也满脸激动,既高兴又惭愧地去解华家人的绳索。 唯独李秀丽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从刚才?开始,就没动弹过。心神全部沉浸在自己身体?内的天翻地覆里。 炁盈五脏,连最后一个脏器都浸在了?炁里。 隆——中阶,破。 入高阶! 这一霎,她的身体?开始急剧变化?! 第100章 一百 在石城, 她除河神,感一城之炁而入道,初步盈炁于五脏。 后来, 她因为?小妹的馈赠, 得以首先炼化肺腑。随后,在玉江上降服孽龙, 从而凝练心脏。 后来, 吸收了蛮儿之怒, 肝脏亦得炼成, 得以迈入炼精化炁中阶。 此时,李秀丽尚未凝满炁的重要脏腑,就只剩下了脾、肾。 脾须思忧之炁, 肾需惊、恐之情。 但?中阶到高阶所需要?的炁,却是一个庞大?的数字。 纵使她百般努力地抹平溢出区, 但?无论是消灭安城地羊鬼, 还是解开?“孙翠兰”, 亦或者?是帮助卫女、诗魂达成心愿而得其馈赠, 积累的炁却始终距离高阶的那道关卡差了一线。 而此时,她误入大?周之际, 却因在众目睽睽之下,误打误撞, 救了一列囚犯。 这些囚犯,似乎身份不同?寻常。 因他们,李秀丽瞬间与这个陌生的阳世, 大?周, 无数百姓,包括台上的那些异族人之间, 建立了“联系”。 滂沱之炁从人族城池上方的“云霞”之中,分出一股,也从四面八方的凡人身上升起一缕,携七情,浪潮般当头淹没了她。 喜、悲、怒自不消说?。其中,喜最为?庞大?,充斥着感激、庆幸、欣喜的情绪,对应人族之心脏。 虽然她现在心脏已经初步祭练完毕,但?“喜”之炁仍源源不断冲入心脏之中,浓度过高,甚至开?始一层叠一层,压缩。 喜之炁,属心脏,乃火行,为?红色。 须臾间,她内视之,见心脏竟从一块红肉,渐渐融化,变成了一团赤色霞光,炁凝而不散,似烟霞涌动,又如玉液,有流淌感。 这团赤色霞光取代了原本的凡人脏器,悬在她胸膛,如暖源,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幸福、欢快、欣喜等种?种?属于“喜”的情绪,并不激烈,但?持久而稳定。 悲,来自大?周京城百姓尚未散去?的情绪,因太过浓重,即使大?部?分骤然而退,亦仅次于喜。 怒,与悲几乎同?等。 二?者?几乎同?时,也分别在她体?内凝结,取代了原本切切实实的脏器,分别化作不同?颜色的烟霞——白玉般的“肺”,翡翠色的“肝”,向外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悲”、“怒”。 余下的“思”与“惊、恐”,占比不多。 思,浸没了脾脏。 无数的心声在喃喃而问:天日,官家!为?什么?为?什么!将军百战,为?什么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恐的主要?来源,除了百姓残余情绪,则还有一部?分非常新鲜。这些心声几乎在尖叫:【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杀不了华武兴主战派一定会报复我们狄国一定会问责我们——】【王子!王子!该死的妖女!该死的华武兴!】 但?其量,已经足够她的脾脏、肾脏,倏尔炼化完毕,炁盈其中。 她隐约感知到,脾脏圆满、肾脏圆满,对身体?的影响:精健有力——再也吃不胖了,且她几乎不会再疲倦了。以前还有一丝染上凡病的可能,但?如今,真?是人间百病不沾身。红尘毒物于她若等闲。 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很轻。好轻啊。 以前,初阶,中阶的时候,她只觉得是身体?轻盈,比飞鸟更灵活。 现在,她觉得,自己像与风同?调,与气同?休,整个人好像要?融化,不,像是不系住的话,就要?飘飘然随风升空至无穷。 她站在一根立起的毫毛上,估计,那根毫毛不会有半点颤动。 但?四面八方,又似乎在挤压着她,她甚至觉得,空气都非常沉重,每呼吸一口气,气体?进入身体?内部?已经烟霞化的脏腑时,都会搅乱一丝烟气。 李秀丽睁开?眼,仍在顾视着体?内的变化,半天回不过神,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肌肤泛起了微微莹光,更白皙了,有一瞬间,近乎透明。 炼精化炁,高阶,近圆满。 华家众人接过圣旨,被解开?绳子,带回天牢去?了。 华武兴见那红衣龙角的少女,还出神地站在原地,便?唤了一声:“这位娘子” 话音未落,众目睽睽之下,四野微风吹拂,便?见那少女,竟浑身泛着神人般的微光,轻若无物,被风一吹,便?飘拂而飞,升空而去?。 这下,无论是大?周百姓,亦或是高台上的文臣,也或是狄国人,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大?周百姓中,很多小孩子跟着她跑,渐渐地,也有成年人,也跟着跑了起来,那半大?少年也在其中。 半个城都跟着龙女跑了起来。 他们以为?龙女功成身退,要?回到神仙洞府,便?一边追,一边喊:“龙女娘娘,龙女娘娘,请问尊号!请问尊号!” “龙女,请问您的名?字!” 还有一个有名?的庙宇画匠,更是气喘吁吁地跑在最前面,他倒不喊,但?一眼又一眼地试图记下少女的容貌。 龙女云鬟绿鬓,琉璃龙角在阳光下熠熠折光。衣袂飘摇,红裙曳空而过,像飞舞的霞。 她生得极柔和,像春来的辚辚波光。本来应该是显慈悲的相貌。 却一眼也不回顾人间,任凡人在下方气喘吁吁,高呼挽留,她只飞天而去?,目光只投向极遥远处。 狄国骑兵也在策马狂奔,他们却是抢过大?周士卒的弓箭,举弓便?射。 但?只短短的功夫,她已愈飞愈高。 弓矢所不能及,只沾边而过,断了裙上飞扬而起的一串璎珞,坠了一颗珍珠子,遗于人间尘埃,被追在最前方的一个画匠拾起。 华武兴一家,也看见了功成身退,飘飞而去?的龙女。 华家人戴着沉重的枷锁,被人押着走向天牢,无法道别,只能数次回头,目送她远去?。 华云飞更是心神激荡,他虽战功赫赫,但?到底少年从军,年轻,情绪起伏也大?,当即不顾差人的相请,定定地站在原地,看龙女消失不见,才转过头,随着父亲、家人,一起缓缓步向宫城。 此后若得活命,虽龙女不言,遍访天下庙宇,亦必报此大?恩! * 等李秀丽终于理顺躯体?的变化,回过神来,却是被一只猴子被蹬醒的。 那猴抓乱了她的头发,试图抽走她的珍珠发带。 她鼓起嘴巴,呼出一口气,哗——猴子被大?风吹走了,吱哇乱叫。 她四下一看,怪不得会有猴子,她现在挂在树叉子上! 稍一回忆,才想起,她顺着风,已经飞了很久,像个氢气球似的,不知道飞到了哪里?,被树梢所阻隔。 这棵树很高,她试着操纵躯体?,向下跃去?。 刚跳下树,又一阵微风飘来,现在身体?轻得过了头,地上的树叶一片没被吹起,但?她直接整个人又上了天! 好险,她及时伸手抱住一根树枝,才没被吹走。 她干脆就站在树顶,一手扶着树干,四下张望。 远眺,见苍山绵绵。 竟然从一朝首府,直接跑到了难见人烟的山林之中。 李秀丽看着身体?内烟霞状的脏器们,点开?论坛,搜索了一下,但?没有类似的帖子,大?家都是正?常地炼到五脏圆满,炁盈肺腑,即入炼精化炁高阶。 没有人说?进入高阶,脏器还会烟霞化啊? 她询问“瑛”,这是自己修行出了什么差错吗?她现在有一部?分常识了。 “瑛”既然能够跨过数个阳世,穿越幽世来找她,其人修行必定在炼炁化神以上。 等待对方回复的时候,她小心地攀着树皮,一步、一步往下爬,稍有风吹,轻欲飞举,就赶紧抓住树枝。 好不容易落到了地上,论坛滴滴地响了一声。 瑛回复了:【恭喜你,秀丽!你已经越过炼精化炁高阶,直接迈入本阶段圆满状态。只要?你再将剩下的肾脏、脾脏,也凝出境状,你就得成炼炁化神了。】 原来,她脏腑的这个状态,就是即将升入炼炁化神的标志。 炼精化炁阶段,吸收外界之炁,将其盈于脏腑,一步一步将凡胎的血肉,化作七情之炁。 从而绝人间之疾,得壮士之力,似轻盈之燕,得见洞天之异,目视寻常妖魔鬼怪。 炁充五脏,则标志炼精化炁步入圆满。 炼精化炁作为?修行的起步阶段,只要?不断建立“联系”,吸纳四方七情之炁,圆满即可。拼的是数量。 而要?迈入炼炁化神,则要?将这些七情之炁,不断压缩、压缩,且要?收集同?一种?七情之炁的同?类不同?种?的所有炁。 李秀丽:【什么叫同?类不同?种??】 瑛道:【就像‘喜’,它的根底是欣喜,同?时它还可以因为?程度的深浅、与其他情绪的交融,发展为?惊喜、狂喜、幸福、感动、快乐但?这些小种?,都属于喜。将它们百种?归一类,最后升华,组建一个‘喜’的集合。】 李秀丽:【集合?】 瑛:【噢,抱歉,忘了这是高一数学的名?词。你还没有学到集合与元素。总之,这是,集万种?‘喜’,归一类。从而升华脏腑,彻底突破凡人的肉身的限制,将血肉之心脏转换为?纯炁的凝聚态,成为?概念上的‘心脏’。叫做‘入境’。你已经凝成‘喜境’、‘悲境’、‘怒境’。】 【以喜境举例,从此之后,即使你的‘心脏’被捣烂,只要?周边仍存一缕喜炁,你仍能维持‘心脏’的功能,然后再度吸收喜之炁,重凝‘心脏’。】 【若?*? 五境俱成,则标志着你真?正?迈入炼炁化神。从此,只要?身体?内的炁尚有一丝残存,四肢可断而复生,头断了,也可以重新接上。五脏摘除,仍能行走人间。而一境成,可得百年寿。五境成,增寿五百载。从此,长生久视,凡间的手段基本无法再杀死你,至此,才可谓真?正?迈入道途,人谓‘真?修’。】 【这就是‘炼精化炁’的真?意?。炼化你肉身之精华,化作纯粹之炁。】 李秀丽听?得愣住了,半晌,呢喃:“听?起来很酷。就是,不太像人了。” 旋即,她又反应过来,拜托,她就是要?得道成仙,越是修行,与凡人越是迥异,才是正?常的。 断头不死,无心可活,五百寿数,酷毙了! 她正?兴奋时,一阵风吹来,她又险些被吹飞,好不容易抱着树定住,连忙问瑛,为?什么她变得这么轻,怎么解决。 瑛道:【这也是将要?迈入炼炁化神的特质。幽世乃诸表人间之炁汇聚地,它虚幻而轻盈无匹,在任何阳世的物质之上,包括空气,且有天然的上浮倾向。而你的体?内,已经盈满元炁,脏腑都大?半是纯炁所凝。在人间,你自然显得无比轻盈,可舞于毫毛之上,随风而游。】 【这也是炼炁化神修士,人人都会的‘法术’之一,浮空术。在阳世,可以借助风力,御风而游。阳世不显万法,但?‘浮空术’本质上不是种?法术,而是炼炁化神修士身躯的特质。你现在大?约是因误入某个大?事件,得万民炁,所以一下子冲成三境,身体?接近了化神阶段,骤然轻盈,却不知道怎么御风。】 李秀丽眼睛一亮:浮空术! 飞行是多少人类毕生的梦想! 【前辈,教我御风!我要?学浮空术!】 瑛说?:【你现在还不算完全的化神修士,还有二?境未凝,但?脾肾也已经充满灵炁。确实勉强可以练‘浮空术’了,也得练习如何御风,让自己能够如常行走。你先择一高处。离地须得十丈以上。】 李秀丽左右一看,不远处有一山崖,她赶紧先抱了一块大?石头在怀里?,然后脚尖一点,随便?在山壁上凸出的岩石点了几下,就几乎飘然而上这近乎垂直的悬崖。 简直比那些她看过的武侠小说?里?的绝世轻功还要?厉害! 站在高崖上,风猎猎,吹得她衣袂皆飘,若不是赶紧又抱了一块石头,几乎要?飘举而飞。 瑛说?:【人间界,与幽世是重叠的。风是气流,它与遍布人间的炁是互相缠绕的。感知风中的每一缕炁。】 她闭上眼,果然,从呼啸而过的风中,感知到了那些飘荡天地的炁。 【它们比气流更轻盈,天然欲浮。你想要?顺哪一道风转向,就勒住那道风中夹缠的炁,御马般转变方向。嗯,也像转方向盘。】 李秀丽伸出手,抓住立刻一道“风”。不,是抓住了与那道风纠缠在一起的炁,将它转了一个方向,果然,那道“风”竟也转了个吹的方向。 她没有骑过马,也不会开?车,但?太好玩了! 李秀丽像得到了最新鲜的玩具,顿时爱不释手,扔掉怀里?的石头,张着亮晶晶的眸子,从高崖上一跃而下。 反正?她现在也摔不死! 没有落地,她浮在风中,先时如乳燕,忽停忽止。渐如飞鸿,盘桓直上。 慢慢熟练了,就越飞越高。 从空中看下,苍绿山林,树冠似海,风过,千里?翠波涌动。 少女驾着风,飞上,追逐鸿雁,搅扰云气;俯冲,惊了树海里?露头的猿猴。 吹散了高耸山巅的冰凉雾霭,又拂乱了壑底湖泊的水面,惊了深渊的游鱼。 因忘情,她竟然飞出了山林,看到了城镇,点点灯火,万家升炊烟。 此时,天慢慢地暗了下来,皎月悬空。 一霎时,她驾驭天风,仿佛飞过千万里?,冲向桂花香气的月亮,看见了人间烟火的银河。 盘旋,盘旋。无形的羽翼沾染了玉门关的霜雪,打乱了江南的水波。近了,人间爱憎嗔痴气熏熏;远了,倏尔又离万丈红尘。 少女终于玩耍得够了,她吹掉肩上染了炊烟五谷杂味的炁,落在最高的一座山,山巅上最高的一棵树,树顶。 一只绒绒的松鼠正?在树顶磕着果儿,见她落下,却一点也不害怕这大?生灵,只将她当作风当作树当做石头,就蹲坐在她身旁,视若无睹。 坐在这里?,夜空仿佛低了,城镇的灯火,遥遥如微渺之星。 她袖鼓天风,裙裾飞扬,俯瞰人间,轻轻踢着脚,意?气顿发,说?不出的畅快和美。 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呢? 她年少,说?不清楚,只觉得,很快乐!快乐!快乐! 凡胎已松,桎梏将散。 那么,将来,这万丈红尘,能否任我自由来去?? 她摘下一片树叶,呼了一炁,化作一股风,送着它吹向城镇方向,笑了起来。 100-110 第101章 一百零一 大周也正在早春时节。 新?年过去不久, 春雨如酥,绵绵不绝,唤发绒绒草, 大地像披了绿毯。 江南的一座繁华大城, 唤作临江府。出了城郭,再去百里余, 下辖有一杏花村。 村里也翠丝新?长, 柳叶新?发, 像青青野烟。团团粉白花, 从村头开到村尾。 村头有一株最高大?的杏花树,年岁古久,据说已长了数百年, 年年满树满枝,花开灿烂, 似凝雪、如云霞。 村落亦因?此树而?得名, 村里的其他杏花树, 都?是它的子孙。 老?杏花树旁, 正是一条往临江府去的必经小路。若不走官道,也不坐大?马车, 就?必得行?经此地。 路旁,树下, 就?坐了一间小小的茶摊,招待来往行?人,供避雨、解渴。 茶摊来往五湖四海客。有文人雅士, 惊叹春色盈野, 莺鸟掩映花枝间,就?坐下, 点一杯茶,在杏花下慢慢缀饮;也有扛着锄头的,或寻常百姓,走累了,要一盏茶,牛饮而?尽,不知觉背篓、头发或粗麻衣襟间,落了花瓣。 “店家,要两碗散茶!”有两个?簪花书生,从杏花村里转出,赏了一路的野趣村景,踏青尽兴,口渴难耐,便?也坐下茶摊,捶捶腿,要了两碗茶。 “来喽来喽!”店家忙送上茶饮。 其中?,黑脸硬须、膀大?腰圆的书生,扶了扶鬓上的花,深深一嗅:“不错,花香浓而?不腻。这个?村子的杏花,我就?说这里的不错吧,虽然开在村郊野地,比起王公大?臣们园林里娇惯的花卉,更?别有一番天然风致,山野灵秀之?气。一路上,还遇见好些个?同样来此赏花的临江同窗呢。” 另一个?白面的瘦长书生,则叹道:“唉,这几日,玉京之?中?,朝野诸公之?间,情势何?等紧张;大?周与狄国之?间,又何?等紧张。狄国骑兵,借着四王子遇刺的名义,逼我朝交出凶手?,简直就?要逼近江畔了。临江府靠近江岸,若金骨那王帐率狄兵渡江,首当其冲的,就?是临江府。如今漫步杏花村的闲情,又能维持多久呢?” 黑脸书生道:“你我功名未就?,又手?无缚鸡之?力,再怎么样,也轮不到我们上阵杀贼。再说了,有华将军在,狄人岂敢渡江?” 白面书生又叹了口气:“可是,虽先有官家指天称愿,龙女法场逐天狗,后来,张指挥使、林宰相等又据理力争,豁出性命,当庭对?峙黄宰相。最终,保了华将军一命。但在黄宰相等人的坚持下,将军却被夺了官位,贬为?庶人,扶老?携幼,举家为?耕作。原本的华家军,也多有离散、拆分。敌军若至,连军旗都?不全,何?处遣将军?” 咕噜噜大?口灌下茶饮,黑脸书生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甚粗豪:“怕甚!只?要华将军还活着,当初,华家军不也是他从无到有,一步步拉出来的?廉颇八十能杀敌,何?况华将军还不到四十岁,头发尚青,膝下更?有个?十二从军,战必胜的麒麟儿,今年才二十一岁,堪称后继有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店家来问要不要续茶,正好听到他们在谈论华将军。 要说别的什么之?乎者也,店家也不懂。说华将军,则大?周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店家为?他们续上茶,插嘴:“哎呦,这位郎君说得是。只?要华将军还在,我们啊,心里就?安定。这贬官有什么要紧?贬了,还能再当嘛!我可见过很多当官的,被贬,失魂落魄地经过这,喝我一碗茶。过一二年,又风风光光地回城里,又喝我一碗茶。” 白面书生饮下茶水,恨道:“唉,连卖茶的,也知道,将军在,心安定。满朝诸公,却大?半是软骨头。当日朝堂上争得个?乌烟瘴气,那情形,都?传遍了玉京。” “我当时在玉京,听说,大?官人们,有说北伐劳民伤财,何?不安稳守住江南的。有说,牺牲一个?华武兴,就?能安抚狄人,甚至能换回皇室宗亲,何?不作此决意呢?甚至,有劝官家向狄人称臣的。笑话,前二帝被掳走,已经何?等耻辱!大?周的汉家天子,若再奴颜屈膝,向狄人称臣,何?异于当年牵羊之?耻!” “黄宰相意欲冤杀华将军,大?半文臣,我看却都?是默认的!当日里,韩指挥使、林宰相等,势单力孤,若非‘太乙观’的道人,当众摆卦,言说杀将军不详,说服了信道的官家、部分大?臣,今日还不知如何?呢!诸公满腹经纶,却昏昏然,尚不如羽士们清明!” 茶水激动了头脑,他愈说愈怒,竟慷慨站起,横眉怒目。 黑面书生连忙拉扯同伴,忙嘘了一声:“冷静,冷静!须知祸从口出!”他附耳,压低声音:“陆兄,因?此事,韩指挥被逼得脱袍交兵,紧闭在家中?;林宰相摘了紫袍,被贬琼州岛。有多少当日跪求官家的各部青年官吏,更?被黄党诬陷下狱啊!如今,玉京之?中?,正大?肆搜捕当日万姓血书的带头人、为?华家请免的读书人。你我避祸临江府,更?应该谨言慎行?!” 见茶摊的其他人也频频看他们,二书生付了茶钱,便?赶忙离开了。 二人走后,茶摊里一时默默。 一商人说了句:“书生激昂。”但又何?尝有错呢? 店家也叹了口气,只?转了一圈,拱拱手?:“今日都?是熟客,书生们也为?的是不平,大?家伙都?管住嘴巴!” 人们忙说:“使得,使得!” 一个?石匠擦了擦嘴角,拿起工具,便?要走。 店家收了他递过来的茶钱,笑道:“今日又有什么活?平时你都?要坐半个?时辰的。” 石匠笑了笑,神秘道:“是咧,接了个?大?活!” 过了一会,又来两个?官差,颐指气使地白要了两碗茶水。 店家忍气吞声,赔笑:“差爷是路过这里?” 官差一屁股坐下,倒尽茶水:“不,我们就?是到这来贴榜的。说是玉京发来的海捕文书,要捉拿一女子。你这人来人往的,也贴一张!” 便?直接在杏花树上糊了一张画,画了个?淡淡眉毛、细长眼睛,圆圆的樱桃嘴儿,耳垂下坠,面庞大?得占了半幅画,白胖得像个?饼子,头上还顶了两个?树枝似的角。 但这通缉令的画像旁,既无姓名,也无具体?的年龄、籍贯,只?写个?性别,简单地说了此女的外貌,大?约是长角、肤白、高挑,红裙。称这是刺杀狄国王子的妖女,若能缉拿,赏金二十万。若能提供线索,亦有白银二十两。 官差向四面的茶客喝道:“除此外,还有口谕,民间不得私自建造庙宇,供奉甚么‘龙女娘娘’!若有发现,一律捣毁,建造者皆狱!” 例行?公事完毕,他们也不太在意,又卷着画像,往杏花村里张贴宣告去了。当然,茶钱是不曾付一枚的。 等官差走了,茶客们也都?知道,这通缉的,必然是法场上驱逐天狗,救下将军的红衣龙女——这七八日,连杂剧都?演起来了! 便?议论,都?说:“好荒唐。自古来有通缉人犯的,哪有通缉鬼神的?” 看见官差,行?人也都?不进来喝茶了。余下的茶客们喝得差不多了,谈论一阵,也纷纷散去。 店主见生意被搅,很是不乐,见到那张画像就?来气,想撕了了事,又不敢。 正站在树前看着画像,忽然杏花簌簌而?落,盖了他一脸。 花枝摇动,簇簇的浓淡云霞被拨开,高大?的树上,显出一张雪般的脸庞儿。 一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坐在树枝上,扶着树干,蓬松的漆黑发,挽作小小的双寰髻,只?缠饰以珍珠发带。穿天青色的袄子,臂上缠着白纱帛,手?里捏着一本书,荡着鹅黄的裙儿,一下一下晃着绣鞋。 那张比杏花淡洁的鹅蛋脸,原本线条柔和极了,庄严时当如少女观音,嗔笑时应如春波粼粼。 但此时,她居高临下,龇牙咧嘴,一脸怪相,便?显得眉尾低去的细柳眉,都?不那么客气。 她还折树枝去砸店主:“喂,别发呆,叫你呢!” 一副年少菩萨像,声气却似个?恶童。 店主一下子回过神来了,捂着额头,退了一步,道:“小娘子,你怎么坐在树上?快下了,别坐折了杏花枝,我还要拿杏花做香饮呢!” 少女道:“你回答我的话,我就?下来。你们刚刚说的‘太乙观’是什么东西?” 这倒没什么稀奇,大?周人都?知道。 原来,大?周崇道,从皇帝到百官,都?喜欢与道观、羽士往来。甚至,上一任皇帝自己都?兼出家,给自己取了道号,养了颇一批道士,甚至还封官。 原本得意的叫什么“觅真观”,盛宠无二,堪称国师。 后来,不知怎地,就?悄悄地被另一处道观顶了,那道观结交文武,连原本不满皇帝偏爱羽士的大?臣们,也颇多赞誉。 此观如今成了大?周一等一的大?观,王子皇孙,妃嫔夫人、公卿贵妇,无不争相拜访,就?叫做“太乙观”。 李秀丽听得很惊奇。 她前几天学会御风术之?后,整整玩了快两天,才想起丁令威的托付,就?打算去找太乙宗的门人。可是,忽然发现,事出突然,他只?告诉她,要把这信物交托他的同门,却完全没告诉她地址和找谁啊! 偌大?的人间,叫她哪找去?更?懊恼的是,因?此,她才一拍脑袋,想起,她也把傀儡刘丑忘在大?夏了! 这七八日,她出了山林,一边在周围游荡,一边试探这个?阳世的深浅。顺便?,摘了颗发带上的珠子,换了身衣裳,让当地妇女给她重扎头发。 却发现,这个?阳世好像并不如丁令威嘴里说的,好像即刻要崩溃,虽然一路被打得丢盔弃甲,缩在江南,但还有点样子。 但有一件:她在这里,几乎看不到,也感知不到大?夏那样的幽官们。 这里的城隍、土地,真好似纯然的泥胎石像,无神也无灵。皇帝百官,也没有一个?修行?者。 否则,早在她大?闹法场的时候——她现在知道自己当时撞上什么场面了,就?该被幽官们满城地追着了。 今日里,因?春风正好,她随便?选了一颗树枝最遒劲,躺得最舒服的杏花树,翘着脚,随便?摸了一本教科书,拿着它,做几道题,果然就?睡意上涌,在树上眠去。 但以她如今的修为?,即使是睡梦中?,这些人的谈论,也声声入耳,一字不漏。 “太乙观”三个?字更?是瞬间让她清醒过来。 太乙观。 太乙宗。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说不准,正是仙鹤的同门。 她正思量之?际,从村子里,气喘吁吁跑出个?村童,叫道:“三叔,三叔,大?事不好啦!石匠跟赵家大?哥他们,跟官差打起来啦!官差他们上、山查看,说石匠和赵家大?哥他们,私下修龙女庙!” “什么!”店主一怔,登时心急火燎,连摊子也顾不得,便?匆匆往杏花村赶,半点停顿也无。显然,根本没把细长眼、白胖脸的画像和树上少女联系起来。 闻此言,李秀丽却升起了好奇:龙女庙?按他们刚刚说的,这不就?是给她修的庙吗? 她脚尖一点,踩着春风,跟了上去。 第102章 一百零二 杏花村后有一小丘山, 不算高,林密草深,但物产贫瘠, 连梯田都垦不出?几亩, 果树种在这,也往往果小酸涩。 有富户买了半座山, 便?嫌累赘, 搁置不管, 勉强用围栏略作标记。 但剩下的?山, 却足以供附近的?村民砍柴、采药、偶尔挖些野菜,又有杏子结出?,可以尝鲜、买卖。 也因此, 杏花村在临江府,算是比较过得去的村落。 这些年来, 北方?剧变, 继燕云十六州之后, 大周仅剩的?拒外族的?国之藩屏——北地三镇, 又被狄人拿下。以至于中原门户大开?,国都城破, 前二任皇帝,皆坦身牵羊, 膝行献国,与?王子皇孙、妃嫔公主?、文武公卿,俱被狄国俘虏。 唯逃得一个如今的?大周王爷, 一路抱头鼠窜, 逃至江南,依仗江河天险, 继位大宝,改原南安城为“玉京”,再起国祚。 皇帝都已南逃,中原故地,百姓命运更是流离惨烈。 狄国铁蹄,踏破汉人都城,肆意屠杀汉民。中原义士、义军络绎不绝,狄人镇压就更凶恶。 因此,大批的?北地的?汉人百姓,都纷纷逃向?南方?。 许多人千辛万苦,过河渡江,总算在江南安顿下来。 但更多的?百姓,却埋骨路旁,更是被狄兵堵在河畔,杀得血染河水,尸首堵得大江几乎断流。 临江府作为江畔的?繁华大城,自?然也逃来了许多渡江的?北地百姓。 华武兴在江北抗击时,救下了众多民众,即使他被九道金牌勒令南归时,依旧用大军,为许多逃难的?中原百姓开?了一条路,自?己率兵为百姓断后。 于是,中原百姓,数十万人扶老携幼,衣衫褴褛,随华家军南渡。 江南的?土地本?来就瓜分殆尽了,甚少闲田旷土。 逃来的?百姓让田地更加紧张,何?况华家军每次北上,都随军而来大批民众。 但这些都是故国之民,是原北地汉民,随军南下,都“心向?王化”,大周不能不安置。 附近州府,但有稍微余地,皆分派南渡之民。 临江府处在江畔,不但有朝廷分派、华家军当时请求安置的?百姓,还有不少自?己逃难来的?民众。 杏花村,就安置了几十号的?南渡百姓。 这几十号人,都是当时随华家军渡江来的?。 当时,华家军刀枪犹豁口?,甲胄尚滴血,连骑兵的?马都有缺耳朵少尾巴的?,显然血战之后,连休整的?时间都没多少。 回京复命之前,华武兴之子,华云飞身披盔甲,脸颊上还有伤痕,就亲自?登门拜访临江知府,请在临江府留下一批百姓。言说,这些人中,有中原自?发抗击狄兵的?猛士与?其亲眷,路上也曾襄助华家军砍杀狄兵,有功。请好生安置。 朝廷听说了这件事?,甚至还特意批准开?拓山林,挤半干衣服似的?,从当地豪族那化来了近百亩地,用以安民。 这其中多出?的?五十亩地,就是分给了杏花村,还许以山林的?更多使用权。 因为那几十号人中,有十七人,选择在杏花村里安身。 这些都姓赵,乃是一族子弟。其中为首的?,唤作赵子英,就是那位华云飞曾说过的?抗狄义士。 杏花村是个大村,村民近四百人,大都同?姓。赵家人来了之后,与?村民相处得却很不差。 第一,这十七人基本?上都是健康强壮的?青年,连其中的?五六个女眷,都习武练刀,且因为他们的?到来,杏花村多了五十亩地;第二,概因赵家人很有教养,不但人人识字,又都会些铁匠木匠养蚕织布刺绣乃至给人和畜生看病接生的?硬手艺,还被领头的?赵子英管束极严,几乎令行即止,简直当做兵卒管束,进城务工、四野卖手艺,田不够,也可以活得相当滋润;第三,赵家人渡江之前,就与?杏花村这边,有较远的?亲戚关系。 所以,即使能去更好的?地方?安置,赵家人依然婉拒了知府的?好意,落户杏花村。 赵家人非常感激华将军父子,只是因某些原因,不曾加入华家军。华将军父子被含冤下狱,污蔑为造反的?消息传到临江府,他们极气愤。 赵子英带着族人,亲自?写了一份血书,走遍临江府,邀请所有愿意的?北来百姓,签下万人手印,带着血书,准备去玉京之中,向?官家递上血书。 因收集血书,他们晚了一两日,民间就已经传开?。 说华武兴父子已经被推上法场,却被龙女救下了,驱赶天狗,映证了官家口?中的?“天日昭昭,则将军无罪”的?誓词,从而暂时免除了性命之忧。 赵子英一家听到华将军被贬为庶人,举家田野耕作,终于逃脱牢狱,这才松了一口?气。心中感念救下华家人的?龙女。 这几日,听说各府都有人打算建龙女庙。 赵家人也忙凑了银钱,邀请石匠,也要在杏花村的?丘山上,无主?的?空地,为龙女立一庙宇。 既然不占杏花村的?地,村民们也不觉有异。 何?况大周民间本?来就祠庙甚多,什么山神石头仙的?,都能有庙有观。多一座新鲜的?龙女庙,也不稀罕。 哪知道,官差前来巡村贴通缉令,宣告村民。 石匠和他两个儿子,正抬着粗粗雕出?个人形模样的?石头神像上山,还有赵家人抬着几块大木头,提着漆桶,捧了砖瓦,拿着斧头、锯子、凿子,一大伙人结伴往山里走。被官差撞了正着。 见此情形,不由官差不起疑,暗中跟了上去,果然发现他们在山腰的?林中空地,依凭原来的?的?一座废弃荒庙,重新扎下梁柱,砸实土地,修补砖瓦,打扫庙宇,更换牌匾,雕琢新神像,替掉旧的?不知名残破神像。 干得热火朝天,几日功夫,就像模像样起来。连神主?牌都准备好了,就放在大松树下。 官差定睛一看:那神主?牌,赫然写着“赤霞龙女”四字。 龙女无名,不曾留下尊号于世。但因她?当时着红衣,飘拂飞升时,宛如赤霞。 所以,民间悄悄地流传开?来,都称其为“赤霞龙女”。 这还了得?他们就是来张贴海捕文书,通缉这妖女,顺带警告百姓,不准修其庙宇的?。 结果这群人就在他们眼皮底子下修起龙女庙,一点面子也不给! 双方?当场就起了口?角,官差欲砸神主?牌,登时惹恼了赵家人。 赵家的?汉子们挽着赤胳膊,个个精壮的?背上还在淌汗,虎视眈眈,围了二官差,双方?对骂起来。眼看脸红脖子粗,就要动手。 上山看建庙热闹的?村童,见势不妙,赶紧撒丫子下山,跑到村口?叫卖茶的?店主?。 只因店主?就是村里与?赵家有血缘关系的?老人。又因他经营着得体的?茶摊,消息灵通,收入不错,在村里颇有威望,经常弥合外来的?赵家与?村民的?小矛盾,赵家人也敬重他,能说得上话。 店主?跑得快吐舌头,汗流浃背,总算赶到了山腰的?林中空地。 好险,双方?还在对峙,并没有演化到大打出?手的?场面。 赵子英年约三十,个子很高,比二官差高了一个头出?去,八尺不止。阔脸方?面,浓眉星眸高鼻,皮肤类铜色,挽着裤腿,光着膀子,一身腱子肉,捏着碗大的?拳头,往那一站,像座铁山盖下,看着就是个能徒手打虎的?赳赳武夫。 他身后七八号的?赵家子弟,也没一个好相与?的?,都是二十左右,皆膀大腰圆,怒睁双目,个体都不矮,气势凶猛。不像南人,更似齐鲁、幽燕一带的?子弟。 在他们的?包围下,二官差简直像两只小鸡仔,被围在中央,冷汗直淌,口?中还要强撑面子:“你们想干嘛,我、我告诉你们,你们这是不遵官府号令、袭击官差” 赵家人都没说话。虽一脸怒容,却只围着二人,却一动不动,好似无意,却将二人的?突围之路都堵得严严实实。都等?着赵子英发话。 赵子英操着一口?中原官话,道:“两位差爷,勿冤枉好人。我们自?在这里修庙,是你们上来就要砸我们的?庙。这一砖一瓦,一木一石,都是我们自?家凑的?钱。我们只是保护自?家财产,阻拦二位打砸罢了。” 官差冷笑:“你们修这妖女的?庙,岂不知她?闯法场、犯罪责,是刺杀四王子的?钦犯!” 赵子英惊奇道:“噢?龙女刺杀了我朝的?四王爷吗?” 官差道:“你耳朵聋了,我说,她?是刺杀狄国四王子的?钦犯!” 赵子英这才正色道:“狄国四王子,曾在战场与?他的?父兄,纵马中原,杀害了不知道多少汉人百姓,还要威逼我朝杀害忠臣良将,乃是大周之仇敌。若有人宰杀了此子,便?是我大周之英豪,汉家之巾帼!神鬼之英杰!身为大周人,反而为了仇敌而通缉追杀此等?巾帼英豪,甚至连人家的?一座庙都容不下。差爷,你也是大周人,不觉得羞耻吗?” 他字字铿锵,音色浑厚。 其中一个脸上有一小块青斑的?官差听了,怔怔的?,竟然羞愧似的?,略低了头。 另一个咽了一口?唾沫,沉默了一会,磕磕绊绊道:“休得狡辩!上意自?有决断!我们也是奉上官之命!你们今日分明就是在修龙女庙” 赵子英也不分辨,只道:“如今江南各府,临江府四下也有。都有修龙女庙的?。大周淫祠横行,按律,擅自?修建非官府祭祀的?神鬼庙宇,皆应捣毁。却仍然遍地多是如此,上官们难以管束。难道差这一座藏在山林里,几乎不见天日的?龙女庙吗?又非真神,只是泥胎木塑而已。二位,容情。” 便?伸出?手,递了一个荷包,打开?,里面装着十两白?银。 他伸着手,一动不动,铁塔似的?挡在二人身前。其余赵家子弟,异口?同?声,洪亮之声震飞了山林之鸟:“容情!” 官差一是寡不敌众!二是也被说动了少许,社稷动荡,二帝被抓,皇室南逃,又有华武兴之案,天下人皆冤之,连街边无赖儿都叹息几声时局,谁人心里不有点嘀咕?三是,确实,庙宇其实并不重要,人都没抓到,管什么庙?这么多地方?现在都公然在建龙女庙,差这一座建在山上的?庙吗?大人物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不耐烦管,他们这些底层的?差人,也只是例行公事?。 何?况,谁与?钱过不去? 便?哆哆嗦嗦伸手拿了钱,扭头就走。 赵家人也很守规矩,见他们拿了钱,赵子英过来一个眼神,就让开?了,还有人亲自?陪他们下山。 “三叔”在一旁看了半天,看得额头涔涔冒汗,等?官差走了,才上来说:“子英啊” “你们与?官差这样,也太” 赵子英摆摆手:“表叔公,您放心。不会牵连村里的?。如今时局,临江人心不安,官府就那么硬气?那两个当差的?,不过是例行公事?,他们的?上司,也只是应付上官。不会再来问此事?的?。若有,我们赵家一力?承担。” 很多村镇一姓一心,甚至还有举村结社,坑害外人,杀人祭鬼的?。以前。在故京时,社会较为安定。官府严查杀人祭鬼之事?,一旦查到,就是全部砍头。 就这样的?严厉,还力?有不及,不敢轻易深入一些村子。 何?况,值此动荡之际,应付狄国,安稳国祚在江南,更来不及,哪有力?气管? 无非是狄国逼几个朝廷的?朱紫软骨头,软骨头再逼下面的?小软骨头,小软骨头再逼惫懒小官,小官再遣各地,各地嘴里明面上应付。然后以玉京为中心,逐级递减搜查力?度。 何?况是临江府,此等?安置了不少南渡之民的?新“边疆”,如今更是不好管束。 到杏花村,不过是随便?贴几张图便?罢。 黄宰相的?淫威,固然可以贬将军、谪朱紫,真到了这等?僻野之上,还不如十几二十号的?拳头和几许银钱管用。 打发了“三叔”,赵家人又找回躲起来的?石匠,继续修缮龙女庙。 龙女庙已经有个大致的?样子了。 他们挂上牌匾,上书“龙女庙”。 又把那尊初有人形的?石像先树好,日后再慢慢打磨。 天色已晚,神主?牌放在石像前,赵子英又在牌前竖了个铜香炉,供了瓜果,点上三支线香,领着子弟们,拜了一拜,曰:“明日再来继续修庙。” 他们一走,鹅黄的?裙裾从山林里一荡,李秀丽迫不及待进了庙。 她?仰头看看那石像,石像还没琢出?容貌,只有个大致的?人形。隐约可见,广袖流云,璎珞垂裙,帛带飘飘,头顶龙角。 神案前摆的?木牌,上面写着?*? “赤霞龙女”,四个金漆的?大字。 李秀丽举起指尖:“‘赤霞龙女’?普通!改改!” 改改什么呢?宇宙第一至高仙?还是叫乾坤无敌傲天神?她?想了半天的?称呼,称呼越想越长,都不是很满意,木牌这点地方?都不够刻了。 最后,想了想,放下手,算了,暂时还是赤霞龙女吧。 她?随手又抓了一个供奉的?大枣子,咬了一口?。还可以,甜。 她?在庙里上蹿下跳,一会扯扯帘幔,一会围着庙前后打转,一会嫌弃石像粗糙,一会觉得香炉太小巧,不像其他庙里的?那么大一个。 她?来到异界半年多,还是第一次,有一个别?人单单为她?建造,专属于她?的?地方?。 虽然他们不知道,地方?也小,但是给她?建的?,那就是她?的?啦!她?收下了! 李秀丽向?来颇有点霸道,立即不客气地把这庙宇划归自?己所有。 挑三拣四,最后盘腿坐在石像头顶,咔擦咔擦吃果子,居高临下,像环视领地,打量这座小庙。 心里盘算着,她?现在刚来到新的?阳世,买完新衣服,口?袋一文多的?钱没有,也不想委屈自?己住山林。 正好,去看看龙女庙附近有多少座,瓜果供奉,都归她?啦。 此时,夜色已降,庙外山林漆黑一片。 漆黑中,却传来一个吭哧吭哧的?粗哑声音,恼羞成怒,由远及近:“是哪个混蛋,推了我的?庙,占了我的?地方?!” 第103章 一百零三 夜色深沉, 山林的阴影显得更浓,如墨汁浸染。 唯一的点点亮光,是新修的龙女庙中, 神像前点的一根香烛。 山风忽然大作, 吹得半阖的门扉嘎吱作响,吹得烛焰摇曳, 庙内明暗动荡。 但无论山风如何鼓劲, 烛焰或缩至米粒大小, 或者东倒西歪, 却始终不灭。 随风而至的咆哮愈来愈近。 粗哑、像磨过沙子。洪亮,像破锣鼓。风也渐渐夹杂了泥兴起。 “混账草头神,尔敢霸占本?座之庙, 推倒我?的神像!我?要撕碎你!” “哗” 风变大了,终于向内吹开了庙门。 淡淡的薄雾笼罩了半个丘山, 烛光大致照出了来“人”的模样。 一只人立而起的巨型老鼠, 体?格比成年男子还?要高出半个身, 接近两米。 四肢较短, 但粗壮。 两只黑豆眼,门齿突出, 像两个大铲子。全身覆盖褐黄色的皮毛,此时一边嗅着铜炉里?的青烟, 一边馋得滴口水,一边张牙舞爪地恐吓,毛发冲天而起, 竟像钢针铁甲。 准确来说?, 这是一只硕大的田鼠。 见了它的模样,帘幔后, 石刻的神像竟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嗤笑声。 帘幔被一只素白的纤手撩开,指甲修剪整齐,是淡淡的粉。 帛带如云,垂下臂弯。鹅黄裙儿上的璎珞倒映烛光,微露嵌玉的绣花鞋尖。 少女挽剑,从帘幔后,漫步而出。 她容色柔美,衣饰考究,环佩叮当,竟像个大家千金女,缓步离香闺。却不知缘何,出现?在这荒山野庙之中。 上下打量大田鼠,少女轻蔑道:“我?说?是什么‘神灵’,口气这么大,张口就说?别人是‘草头神’。原来是一只粘泥鼠类。” “之前就闻到这里?附近的炁有点不对。果然藏了个浅浅的洞天。” “你的脏臭老鼠洞是自己塌的。久无?人烟,都?墙倒柱歪了。自己不要,任由荒芜,怪谁?还?‘撕碎’我??呸!这是凡人给?我?新修的庙,归我?了。快滚,别逼我?揍你。” 这本?来就是荒地破庙,地本?无?属,庙更风吹雨打,都?塌成什么样了。连洞天气息都?快散去?了。可见神主久不在其?中维护,供奉者也都?遗忘了这里?。 之前这耗子怎么不来? 是供奉她的赵家人,自己出钱出力,砍去?四周荆棘,辛苦重整庙宇,再?燃香烛烟火。 现?在庙修好了,这老鼠就嗅到味道跑回来了,还?张口就是骂她混账,要“撕碎”她。 看在它是原主的份上,她还?与这东西勉强讲了几句道理。 以李秀丽的脾气,觉得已经是非常客气,非常有耐性,非常给?它面子了。 熟知,她三次启唇,“粘泥鼠类”、“脏臭老鼠洞”、“快滚”。 句句戳得大田鼠怒冲头脑,连衡量双方实?力都?忘了,竟咆哮一声,粗短四肢上的利爪,獠牙,都?瞬间暴涨,直朝少女扑去?。 这是它的洞天,由人类供奉之时的情绪波动之炁,或者叫做“香火”凝成。 如今虽然浅淡,仍算是个洞天,在这里?,它的力量得到大幅的增添,能跨到中阶。 这个可恶的占庙者,今日就要血洒当场,成为它重返道场的第?一个祭品! 见它如此不识相,李秀丽也很不高兴。 她难得耐心跟“人”讲道理。它区区炼精化炁初阶修为,却妄言称神、蛮横逞凶,找打! 只是着实?嫌弃接触臭老鼠,便反手一转,流云般飘逸地飞至梁上,扑下,用?蒲剑对着它的脑壳猛然敲了下去?! 咚—— 金铁相触之声,田鼠的脑门子上立刻凹陷了一小块。 双方都?有些意外。 李秀丽意外这老鼠的皮糙肉厚程度。 田鼠则头晕目眩,骇然止步,发现?这柄剑里?泄出的灵炁,呈烟状,环绕剑柄,时而有丝缕震荡,但凝烟不散。 这是使?用?法器者修为接近或者干脆步入炼炁化神的象征! 它就算有洞天的加成,也打不过她! 本?来,它见这小丫头十五六岁,就是放在一些中、大型的门派里?,以为也最多不过炼精化炁中阶的修为。 被怒火冲昏的鼠脑像被冰水浇透。 田鼠本?扑向石像的动作,扭了九十度,转身就往庙外逃去?。 这回轮到李秀丽不放过它了。 田鼠的速度极快,但她的速度更快。 她脚托清风,飞空而追,马上就要追上它。 田鼠回头一看,见青锋剑近在咫尺,剑尖的炁几乎都?要削秃它尾巴皮,肝胆俱裂,也顾不得藏一手,忽然间,一头扎向地面! 硬地泛起波纹,竟似沼泽,田鼠一头扎进了泥土中,如鱼入水。 砰—— 蒲剑深深扎进泥土,力度使?剑柄嗡鸣摇晃不休。 李秀丽拔出剑,皱眉,用?诵世天书,去?感?知四面八方的炁。 吃了一惊。与那田鼠相同的炁,竟然遍布方圆数十上百里?。这些炁很单纯,都?只散发着几个反复的意思“吃的”“饿”“吃的”“繁殖”“受伤”“吃的”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些山下的凡人送来的心声。 根本?没法从那么相似的炁中,分辨出大田鼠的去?向。 李秀丽随便找了一个最近的炁。 一剑扎下,提出。 剑柄上穿着一只眨巴豆子眼的普通田鼠。再?找,依然如此。 蒲剑根本?无?法伤害对她没有恶意的俗世生灵。 李秀丽皱了皱眉,将剑上的两只鼠串抖了下来。 两只田鼠被蒲剑“穿胸而过”,但被抖下来之后,胸口的皮毛都?没缺半点,只是有些菖蒲中毒,晕晕乎乎地走了几步,慢慢缓过来,又就活蹦乱跳地钻回洞穴去?了。 李秀丽对战动物?修行者,即妖类的经验不多。 那头大耗子,竟然入土遁去?,又借无?数其?他动物?的炁遮掩去?向。 她虽然如今修为接近化神,但到底还?没真正迈过那个坎,又尚未习得化神的种种五行法术,没法土遁跟上,真被它逃走了。 她跺一下脚,这只耗子,最好别被她逮到第?二次! 不过,谅它也不敢再?来招惹她。 小小地出了一口气,李秀丽回到龙女庙中,扶起被山风吹倒的神主牌,心想,但这样看来,倒真是有意思。 一只炼精化炁初阶的耗子,是怎么做到塑造出专属自己的洞天?难道跟凡人的建庙祭祀供奉有关? 须知,当初的河神,其?实?她现?在想来,修为也不高,不过是炼精化炁中阶。 但它身为龙王偏爱的私生子,占据一方,要一城供奉,集石城举城三十年之沸动七情,除了自己修炼之外,竟然也在莱河之下形成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洞天水府。 所以,“黑猫”虽然徘徊莱河畔,想要报复,却迟迟不能深入河底的水府。概因那洞天之中,对河神力量的加成太大了。 而仙朝的幽官们,修为最低也有炼炁化神,各个都?坐庙宇,受供奉,它们也往往能在山河社稷图的基础上,掌以自己庙宇为中心的一方洞天。 正好,这座龙女庙也将要建成。附近的龙女庙,听说?也在建造。 她现?在也有指向自己的庙宇了,李秀丽心中很感?兴趣,便想,再?过三四日,等这座龙女庙初步建成。赵家正式开始祭拜、供奉时,她倒要看看,会有什么神奇的变化。 至于去?太乙观送信物?,迟几天大约也没事。这些天听来的消息,那太乙观在大周呼风唤雨,神气得很。 哼,那丁令威,不讲义气,说?什么送信物?,她看是,有大半的原因是想押着她受管顾,找人来唠叨她! 从张白到丁令威,他们太乙宗的这俩,都?爱管人,又啰嗦,最多是管的方式不一样。总让她想起自己的班主任和老师们。 因此,一想到要去?见太乙宗的人,她就觉得仿佛要被送到老师跟前那样,头皮发麻,犯了拖延症。 便又盘膝坐下,拿了个果儿啃着,随手翻开一本?语文书,撑住眼皮,开始背诵课文,炼化鲤珠中的文炁。 ** 与幽世重叠的泥土中,“田鼠”一口气盾了数里?,炁都?耗尽了,发现?身后的追兵没有追来,才从地底爬出,大喘了一口气。 它又气又悲,恨意翻涌:“杏花村的这群凡人,无?情无?义!我?当了这么多年的‘田神’,庇护他们这么久,居然任由我?的庙荒芜!这臭丫头,一定是他们新找来的守护神!专为对付我?!” 它本?是杏花村供奉的“田神”,管束“田鼠”不去?捣乱耕田。每年杏花村都?虔诚供奉它,香烛、线香一年不断,祭拜四时不绝,米面菜油更是大把献上。 但这百年来,各地乱象频频,战火不绝。 胡人一茬接一茬地冒出,一茬更比一茬狠,一族强过一族,汉室愈衰。 到狄国时,狄兵一举破灭故京,凡人的大周皇室多被俘虏。 狄兵甚至追过了江河,一路打过临江府,沿江沿河一带,烽火四起。 狄国的凶煞之炁,渐渐覆盖了大周的故土。 大周的幽官本?来就在胡人的冲击下,一个接一个消失。 据说?,部?分提前得到消息,撤回仙朝去?了,有些是来不及逃,干脆城破之后,举城被屠,祂们也直接被胡人的凶煞之炁给?冲击得体?内五境失稳、崩溃,当场肉身气绝。 还?有的,当真有骨气,竟与凡人一起守城,最后也没逃得五境崩溃的下场,战死沙场。 到狄国逼得大周只剩下半数土地时,大周的幽官体?系早就崩溃殆尽。幽官们要么是逃回仙朝,要么是彻底身死道消。 它是三四十年前入的道,立的庙。那时候,临江府就根本?没有幽官了。 没了土地管束,它可在杏花村过了不少好日子。 本?以为南方安枕无?忧。谁知道,大周这么不争气,短短的年月,连村里?的猫狗都?尚未全部?老死,狄人就打过了江。 它怕得要命,也顾不得洞天与庙宇,撒腿就跑,跑到更南方的苗蛮之地,躲了足足十年,才敢回来。 却发现?,杏花村安然无?恙。原来,它逃走后不久,大周的几个将领,其?中犹以华武兴为首,竟一步一血印,驱狄兵于江南,把他们赶回了江河以北,甚至率兵北伐,收复故地。 江南又安稳下来,新帝以南安为新玉京,重立国祚。 因为大量人口,从上到下,都?逃向本?就繁华的江南,一时间,南方更加昌盛。连带临江府和杏花村都?益发富庶。 而杏花村人,早就把它的庙忘到了脑后,居然在它的庙基上供起了什么“龙女”! 它脾气暴躁,报复心极强,十分不甘心几十年的基业就这样拱手送人。 就算打不过那贼娘们,难道还?整治不了杏花村的凡人? 何况,那“龙女”没有追过来,就说?明她化神未成,至多是个高阶或者圆满。尚未习得五行之术。 人族有百般好,唯独在天赋神通上,差了它们一些。这也是,天道。 而突破化神,可没有这么容易。 一小阶之间,都?差了海量的炁。 何况是炼精化炁圆满到炼炁化神。 “田鼠”的黑豆眼里?闪起凶光,又横下胆,悄悄地往杏花村的方向潜了回去?。 它要报复他们! 第104章 一百零四 次日清晨, 天尚未亮。 赵子英早起,冷水抹了一把脸,在小小的院子打了一套长拳, 热了热筋骨, 便准备去召集十?六个赵家?子弟,无论男女, 一起晨读, 再操练戎事。 这是赵家的规矩。读书、操练完毕, 他们才会开始一日的生活, 开始耕作、纺织。 刚推开院门,就见十四堂弟跑过来,满头?是汗:“族长, 不好了,村里出事了!” “村里的田地, 包括我们的地, 插好的秧苗全被拔出, 田里一片狼藉!” 赵家?人因为?是外?来落户的, 田地在杏花村最外?缘,等赵家?人聚齐时, 村里人也都?齐了。 康乡、赋役、村正、田堂,四乡官齐至, 朝廷新设的保甲也到了。更有不少代大户管理田地的管事,都?到了场。村民们站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同他们说话。 在村中央最核心的田地区域, 有人满脸愤怒, 叫嚷不休,也有人敬畏万分, 非常恐惧。 放眼望去,被水渠、道路、树木切割的村中田地,没?有一块是完好的。 近四百人,八十?多户,十?多顷田地,此时泥烂地翻,每家?每户昨日新插下的秧苗,都?各自被撅了数行,根系被啃断,歪倒一旁。 春插秧苗,春雨贵如油。春播的时间一点都?耽搁不得,更有秧苗被啃,如此场景,怎不由杏花村人不惊怒交加? 赵子英走近一看,微眯双眼。这些被撅出来的秧苗,倒下的位置,竟然?不是无序的。 如果把这些秧苗倒下的位置连起来,分明是一行写在杏花村田地中的文字 村正也发现了,他捋着胡子,绕着田地走了一圈,也念道:“‘田神归,天惩降;废龙女庙,重设我祭。’” 有老农查看田地,发现了泥土中的无数细小脚印,细看秧苗根系上的牙印,听到村正念出来的,他喃喃:“‘田神’是田鼠这些是田鼠的脚印、牙印很多只地,是、是田鼠们掘开的” “田神?”闻言,年长一些的村民们陆续想起了十?年前的事情。 老农更记得清清楚楚。他五十?岁。 四十?一年前,他九岁,杏花村里,田地抓不断的鼠类,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村人忽然?全体做起怪梦。 梦中,杏花村的地下,忽然?钻出一个大汉。这厮人形极高大,黑面、肥头?大耳、毛胳膊毛腿,口生獠牙,向村民托梦,索求供奉。 它自称能够约束祸害作物的田鼠,保杏花村的庄稼。只是,要村民们祭祀、供奉,一年四季香烛线烟不能断,米面粮油更不能少。 它索要的数额不菲,却卡在让杏花村富不起来,但是不会承担不起的一个额度。 它治理田鼠,也确实有奇效。 但更重要的是,倘若不从它,它就把约束起来的田鼠全部放出,而且比之前更加众多,成百上千,一夜之间,都?从地下钻出,将庄稼全部啃毁,且均狡猾灵活异常,牙尖爪利,乡人抓之不及。 连土地庙的泥像都?被田鼠们啃去了半身?。 据说,有人在山上看到过,那田神的本来模样,就是一头?人立而起,高逾九尺的大田鼠。 大周本淫祀横行,如今正神土地亦不显灵。“田神”见村民们仍不愿供奉,便又拍着胸口许诺,如今世道已乱,战火危危,土地弃庙,否则神像也不会被鼠类啃噬。它愿取代土地,庇佑一方。 村民们听此,无可奈何,也心存希冀,遂为?“田神”立庙供奉,就在原土地庙的山上。 一直供奉了三十?一年,直到十?年前,狄国大举南犯,破灭故京,一直打过了江河,连江畔的各府都?一度要沦为?战场,时不时就传来江畔其?他小城被屠的消息。 临江府虽有大军驻扎,但狄兵仍然?徘徊临江府,时而小规模掳掠。 杏花村人心惶惶,有人提出要弃故地逃向更南方,却舍不得家?业。也有人试着向田神乞求庇佑。熟知?,昔日每逢祭祀,便被收用的祭品,一点儿?也没?被拿走。 庙里的神像彩漆晦暗,线香插进香炉,就会自己折断。 据说,这是神灵不佑,鬼神不在其?位的象征。 村民们到庙中一看,连庙中的肥神祝,都?不知?何然?,悄然?卷了他们供奉的财物逃走了。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 那硕鼠,收用他们的粮食、财富三十?多年,一遇到真正的困难,就立刻抛庙而逃,连一点指示警告都?没?留给?他们! 人们愤而砸了田神庙,胡劈乱砍一翻,拿走了所有可以收回的东西。 幸而,华家?军屡屡大败狄兵,将他们赶回了江北。临江府又重新安稳下来。 而那田神却再不曾回来,人们也不理它,只任由田神庙荒芜。 如今已有十?年。 谁能料到,那贪生怕死、弃庙而逃的“田神”,如今,居然?又光明正大地回来了! 有记得它过去所作所为?的村人愤怒异常:“它有何颜面,再来要我们重设祭祀!” 也有人恐惧:“可是,这一夜之间,就有这么多的秧苗被毁,它要再招来更多的硕鼠纵使?是我们也难以与神灵抗衡” “它算什么神?呸,一介鼠妖!”有脾气火爆的,当场唾了一口。 村正捋了捋胡子,倒没?发火,招手问道:“有谁知?道‘田神’说的‘龙女庙’是什么?” 村民面面相觑,隐约想起,这段时间,村里新来的赵家?人,似乎张罗着修什么龙女庙。 赵子英走出来,拱手道:“长者,是近日救下华将军的赤霞龙女。您知?道我们的来历,我们感?念她法?场冒险救忠良的恩德,便在村后的小丘山上,原本的‘田神’庙旧址,重新修缮,为?龙女立庙。” 听到这话,有个大娘说:“噢,我跟儿?子、媳妇去赶集,看到有演杂剧的,原来你们修的龙女庙,就是那个救下华将军的好仙子。这庙得修,这庙得修。”她连连说。 村民们不懂什么通缉不通缉,官差来宣告的时候,很多人都?没?在村里。但他们认定,这龙女既然?能救下华将军,就必定是个善神。 赵家?人在村后丘山修庙时,杏花村没?什么反对,这也是原因之一。 反正是废弃的田神庙旧址,又是一位善神,多拜一座庙,多一座善神,有什么紧要?龙女又没?逼他们供奉。 也有人愁眉苦脸:“可是现在田神回来了,指名道姓要我们拆了龙女庙” 村正看向赵家?人:“赵烈,你怎么看呢?这庙是你们赵家?出钱出力出人修的。”所以,无论杏花村想拆还是要留,都?得赵家?点头?。 大部分村民其?实并?不想重新为?田神修庙。人类可比老鼠更记仇。 一个享三十?一年供奉,却弃庙而走,神似大周皇室的鼠妖。一个是最近救下忠臣良将的善神。他们自然?更偏心龙女一些。 但,田神毁坏庄稼,又是关?乎一年生计的大事,若春天种不好秧苗,那口粮就青黄不接! 赵子英,名烈,字子英。 他看了一圈村民们、乡官们、大户的管事们的表情,心中有数。 开口:“乡亲们,既然?长者要听我家?的意见,那子英有一言。” “这田神,我也有所听闻。”赵家?到了杏花村,当然?不可能一抹黑地在这里生活,他们迅速地摸清了当地所有的情形,包括所谓田神的传说。 摸清环境,有事情,才能从容进退。 “‘田神’索要供奉,困顿杏花村足有三十?一年,每年索要的米面粮油,香烛供奉是个巨大数额。后来又不顾供奉,不负责任,大难临头?,私自弃庙而走。此獠不义在先。如何能怪我们荒废祭祀?” 这话说得村民们都?频频点头?。 赵子英接着说:“其?实,说到底,它又算什么神?不过只是一鼠妖。四十?一年前,它所使?的威逼手段,概而言之,不过就是驱使?一些老鼠罢了。数量稍多一些,也是老鼠。我们一个成年人,女子力气略弱,也可一日徒手杀死鼠类若干。” 这话说得村里大部分青壮又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赵子英道:“何况老鼠本性?,畏猫。我们大周狸奴颇盛,纵使?成百上千之鼠,若有成百上千之狸,何俱之!” 这听起来非常实际可行。有村民便想,对啊,成百上千之鼠,何不以成百上千之猫对之呢? 他们兴奋地议论起来。 见此,赵子英笑了笑,又道:“我们皆受过华将军之恩,供奉他的恩人,也算略报绵薄。龙女庙是我家?力主修建,事有不谐,我家?力所不辞。但请乡亲们莫要拆掉龙女庙,我家?愿与乡亲们一起,十?七子弟,皆打头?阵,收罗狸猫,布置陷阱,行捕鼠事。” 闻言,赵家?的男女们,都?手操铁锤、叉子、锄头?等,分散人群中,一齐喊道:“我等愿寻狸猫,行捕鼠事!” 一番话,从杏花村与田神的恩怨根由,先点出供奉田神带来的曾经的巨额损失,定下田神有负杏花村的名正,再到鼓舞村民士气,接着立刻给?出可行的方案,然?后以道德恩情再使?人心有愧,最后表示自家?愿承担责任,以群声附之,带领村民对付田神。 杏花村人,闻此,多半都?道:“赵大哥说得是!不过一硕鼠,怕它个球!我们作为?临江府人,也受过华将军的恩德,怎么能拆龙女的庙?” 村正见村民群情激奋,都?表示愿意捕鼠,不愿屈服“田神”,捋了捋下巴的胡须,心道,后生可畏。 便笑呵呵地顺水推舟:“如此,子英,你便当个捕鼠官,率乡亲们收罗狸猫,以捕鼠罢!这几日,要辛苦你们了。” 大户们的管事刚刚都?不说话,此时,也都?笑呵呵道:“我们回报主家?,也派人来助你们捕鼠。” 这些田地的产出,大半是要给?主人家?的,如果又拿出一部分给?田神,这部分的消耗,谁出? 主家?出钱?不可能。让佃户从自己的所得,先扣了一部分给?田神做供奉? 那剩下的粮食,又要逼得民怨沸腾,或者弃地进城,又要重新找生佃户,费时费力。 能铲除田神,当然?最好。铲除不了,那再把供奉摊给?佃户。 当日,杏花村就在赵家?人的带领下,开始四野,甚至到城里,找那些擅捕鼠的狸。寻猫、借猫,聘猫。 还有村民,觉得猫不够找,有把主意打到狗身?上,很是找了几条灵性?老实又勇猛的黄犬备用。 大周确实狸奴颇盛,找了一整日,村民们四散而回,许多人都?带了猫回来。 有的人更是头?顶一只猫,背篓两只狸,怀里一摊橘,肩上趴个三花娘子,手里还有欠着黄犬的。 陆陆续续,果然?凑了百来只猫,一时间,杏花树下,“喵喵”的叫声此起彼伏。 村民们把猫们各自关?在屋里、笼里,只稍微喂些食水。 田鼠一般是夜里出行。他们准备趁夜放出饥饿的猫兵们。 那一个带回五只猫的,手忙脚乱地关?猫,叫起来:“啊呀,三花娘子,你莫跑!金丝虎,回来!” 最后还是给?那只橘黄皮毛的金丝虎跑了。 村民来不及追,忙着应付其?他四只猫,心里想,少一只也没?什么。这是他从其?他村聘来的一只成刚年的猫。 便没?有去追。 ** 是日,李秀丽正侧卧神案上,把自己的神主牌都?挤到了一旁,卷着帘幔,吹着春风,打盹。 身?周的炁炼身?贴肤,看似几道浅浅的烟气环身?。实则山野中的虫豸,每每朝她飞去,都?砰地一头?撞死在她的护身?灵炁上,仿佛撞在了透明的罩子上。 神案下撞死了一地的虫豸,李秀丽却睡得更舒服。 虽然?差一点就要化神,可以绝少饮食,绝少睡眠,但好吃的多香,睡觉多舒服,为?什么不能顺着这点本能来? 春日太?舒服,就是要打盹。 连手里握着的外?语书都?啪嗒掉在了地上。单词表,催眠利器。 春野林风,又无虫豸打扰,她一眠无梦,沉沉到夜晚,太?阳西沉。 忽然?,风里送来了此起彼伏的或娇或尖或憨的“喵”声。 “喵~~” 一声嗲得嗦毛的猫叫,在她耳畔响起。 一只毛茸茸、热乎乎的身?子,往她脸上一倒,尾巴啪啪啪地打她的脸。 李秀丽瞬间被毛屁股臭醒了,一下子坐起来,把那只毛色偏黄的橘猫,拧着脖子肉拎起来,看到它竟然?口里还咬着供给?自己的大梨。 “哪来的橘猫?” 她跟它大眼瞪小眼,却更加清晰地听到,杏花村里被风送来此起彼伏的猫叫声。 狐疑:“山下这村子一天就变成猫窝了?怎么那么多猫?” 她恶狠狠地按住橘猫,把它从头?到尾巴,逆着毛撸了一遍,让橘猫欲梳毛而不得:“这就是你胆敢往我脸上坐的代价!等着,这就找这里的屠夫嘎了你的铃铛!” 等橘猫浑身?毛发刺啦,惨叫着往庙外?逃,她才拍拍手上的猫毛,升起好奇,跟着橘猫往山下蹑去。 橘猫本以为?自己甩脱了这个觅食时遇到的怪人,努力梳顺毛发,才往山下,找它心爱的三花娘子去。 却不知?,树梢上,随着摇曳的树枝,轻飘飘地,那怪人一步都?没?落下,跟着它下了山,还觊觎着它同伴们的皮毛。 ** “田神”左等右等,始终没?有等到新的朝它而来的“香火”。 那个可恶的贼婆娘,根据小耗子们说,一直在龙女庙里呼呼大睡,根本没?人拆她的庙。 这些混账凡人,居然?无视了它的警告,不顾它的最后一丝情分,铁了心要供奉“龙女”! “田神”气得浑身?肌肉都?在发颤,獠牙顿长,钢毛欲竖。大鼻子里喷出一道又一道的气。 敬酒不吃吃罚酒! 它下定决心,这回,定给?个更大的教训,不留一寸田上的庄稼! 他们再种,它就再毁。它仁慈,不杀人,也不吃人。 但是,呵呵,定要这些凡人一整年颗粒无数,饿死若干,才能长长记性?! “田神”遁地而走,从地下潜入了杏花村,在一个田埂里探出了头?,吭哧吭哧爬了出来。 一爬出来,它就觉得不对,脖颈的汗毛耸立。 回头?一看,漆黑的夜里,杏花村的田地旁,草丛里,树后、房屋后,却亮起了数不清的“萤火”。 杏花村的田野里,不知?何时,卧了百数的猫! 正溜圆发光的眼,因饥饿而一眨不眨。 第105章 一百零五 当田神发现不对时, 来?不及了。 田野中、草丛里、树后、房屋墙角,钻出来?一只又一只的猫。 数百只,密密麻麻, 发亮的猫瞳, 像散布夜色中的萤火,全部?盯着它。 田神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下一刻, “咚”。 有人猛然敲响了锣鼓, 高亢的声音远传四野。 “喵”、“喵!” 上百只猫受到刺激, 本来?就饥饿不堪, 又都是村民们精心挑来?的捕鼠能手。当即从四面八方,朝着田神的方向冲去。 好肥的一只硕鼠! 狸奴凶残,一马当先, 十几只骤然跳到它身上,对准它的大耳朵、鼻尖、就死死咬住, 撕扯起来?。 几只三花娘子更悍, 亮出尖爪, 就去挠“田神”的一对招子。 别?号金丝虎的黄狸们也不甘示弱, 趴在它脖颈处,紧咬不放。 一霎时, “田神”浑身上下都挂满了猫。 它身上发痛,顿时拼命地去抓挠, 想要撕碎这些畜生,又抖动肥身子,欲甩开它们。 但狸猫们灵巧异常, 简直将它当作了个爬架, 在它身上窜来?窜去地躲避。被甩出去,就安然落地, 又冲了回来?。 因粗短笨拙的四肢,“田神”不但没?能伤害它们,甚至几次戳到了自己的肉,鲜血直流。 于是,田神惨嚎一声,那副九尺大鼠的模样,竟然在月光下透明起来?,身体作烟然溃散了。 一只三花娘子狠咬下一口鼠肉,却忽然嘴里一空,不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四脚也一空,落到了地上。 其他?猫亦纷纷落地,疑惑的“喵”声此起彼伏。每只猫都口中冒烟,只觉到口的鼠肉化作烟气,从它们湿润的鼻子、牙缝里逃逸。 “不好,它要跑!”见此,埋伏在猫兵之后的人们,再也忍不住。 在赵子英的带领下,村民们或手持铁叉,或拿?*? 着环刀、锄头,还有拿簸箕的,从房门后、树上、野地里跳了出来?,试图去捞那些烟气。 甚至有个赵家人,随手捞了个竹筐,就朝一股要逸散的烟气罩去,整个身子都扑了上去,大喊:“困住它!” 但他?们虽然英勇,却没?有对应的超凡手段,铁叉、环刀穿过了那些烟气,竹筐也没?能罩住丝缕。 很快,烟气在较远的另一块田地里汇聚。 虚无?的烟气中,从地底钻出一物,充实了它。 九尺硕鼠再次成型,方才的伤痕却一点?儿也不见。 它豆眼泛起红光,怨毒地盯着暴露的村民:“果然是你们!竟敢设下这等毒计,利用这些畜生来?伤害本座!” 它蔑视地扫了一眼猫们,冷笑道:“你们倒是‘有心’。可?惜,这些畜生根本无?法真正伤害本座!” 便咆哮如雷:“忘恩负义的凡人,受死!!” 它跳起来?,化作一道黑旋风,钻入地下,掀起风暴般的灰尘,地面隆隆。 地震了。 整个杏花村的范围,土地皆剧烈震动。 村中的土屋、砖房、木房,开始摇晃、倒塌,还留在村里的老?弱发出惊叫。 赵家人、村民,更是站都没?法站稳。 田地开始裂开,真正意义上的裂开,一道一道缝隙打开,好几个人惨叫着跌入缝隙中,皆拔不出脚。 而“田神”已经粗哑地吼叫着,铁车般朝他?们冲撞了过来?,身上钢毛竖起。 若是被撞实,不是被碾断全身骨头,就是被钢毛扎穿。 见此,赵子英的反应最快,当即扑了过来?,挡在陷入缝隙的村民跟前?。 他?暴喝一声,全身骨头噼里啪啦地响,气沉丹田,青筋迸显,双腿深深扎入泥土,肌肤铜铁色泽。 砰—— 他?的双手被钢毛扎穿,血淋漓地,连退五六步,地上留了长长一痕。口鼻溢血,却当真勉强抵住了“田神”力比虎象,能拦腰撞断大树的冲击。 双方角力,田神高看他?一眼:“好汉子!凡人里也有这种英雄人物!” “可?惜,你是算计我的罪魁祸首!” 它浑身气势又暴涨一截,怪笑:“昔日未入道,人屠我耶!今日,我屠人耶!” 后脚一蹬,力气再度爆发,猛然埋头一顶,赵子英这样一个铁塔似的壮汉,竟被它撞断数根骨头,甩飞,撞到树上,再不能起。 赵子英喉咙里全是血沫,却拼尽最后的气力喊:“结阵——结阵!” 赵家子弟立即从人群中跑出,组成了一个隐约的阵型,将一鼠一人都围在其中,将手中利器对准了田神。 “田神”毫不在意。它的皮囊,连那个贼婆娘龙女的法器都无?法破去,何况凡人的刀枪? 这也是它的天赋异禀之一。 它转过头,狰狞地对赵子英咧了咧嘴。 它凶性?大发,根本不管朝他?背部?看来?砍来?的刀枪,只要先解决了这个敢修龙女庙,挑唆村民的家伙,再把现场敢出来?围猎它的人、猫,都屠杀干净!就像凡人当年屠它的族群那样! 剩下的老?弱,就做它的田奴,被它慢慢攥养吧。这就是对他?们恩将仇报的“回报”! 田神的獠牙暴涨,朝着倒在树下的赵子英就扑过去! 近在咫尺。 砰——獠牙没?有穿透凡人的血肉,却深深没?入了一根树枝。 那棵杏花树垂下数根树枝,宛如遁甲,无?意中,竟生生挡住了它的这一击。 田神自不甘心,嘶吼一声,再度要撞去。 它撞了过去,这一次,它黑大如车轮的脑袋,挟着千钧之力,却被一只镶嵌白玉的小巧绣花鞋抵住了,寸进不得。 那绣花鞋抵住它的脑袋,仿佛是抵着自家玩闹的小狗。 少女站在树下,双手交叉,那张让它做了好几天噩梦的脸,微扬下巴,似笑非笑: “耗子,你胆子很肥啊。让你滚,还敢回来??还敢动我的,嗯,修庙人。” 没?了这些人,谁给她修庙供果子? 她身边一只橘猫耸着毛,对田神警惕地叫个不休, 小腿微一用力,绣花鞋一踢,鹅黄裙角飞起。 少女像在闺中踢藤球般轻巧,但“田神”便止不住,被踢得咕噜噜滚了一大圈,天旋地转地趴在了地上。 李秀丽现在的心情很不美妙。 她第一讨厌因自己而牵连旁人,人情债总让她浑身不自在。 第二讨厌属于自己的东西被旁人毁坏。 看杏花村里屋倒树踏田裂,受伤的人倒地哎哟,连猫都被飞石砸伤了不少只。 给她修庙的赵子英更是浑身淌血。 这死耗子把她的雷点?简直踩爆了。 顿时连御风都轻快不起来?,戾气横生。 反手化出蒲剑,不想办法了结这死老?鼠,她誓不罢休! 在“田神”眼中,便见对面的少女,下一瞬,从原地消失不见,然后风暴从四面八方围来?,气流将它的去路堵住。 一点?寒光从上方刺来?,挟浓重杀机。 田神几乎吓破了胆子,立即施展土遁,故技重施。 这一次,李秀丽捉它之心愈重,毫不犹豫御风追去。 她知?道这厮会利用田鼠们遮掩自己的炁之声,便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干脆不用诵世天书,只用她如今极灵敏的耳目,隐约听着地下的动静,追着地下的土翻泥开声,竟然当真断续追上。 一路追到了小丘山上,“田神”的声音从地下传出,显然已经得意忘形:“哈哈,半步化神,不过如此!强龙又怎样?这里是我的洞天范围!不耍你这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了,爷去也,明天、后天,我都还会来?的,杏花村别?想安生!” 随即,它便向更下方钻去,借更厚的土层,甩脱李秀丽的耳目,果然又逃得无?影无?踪。 李秀丽气极反笑时,裙角却被抓了抓,是那只橘猫,它仰起毛脑袋,冲着她喵喵喵喵,似有灵性?般,欲言什么。 她不会猫语,但有另一种办法。便用诵世天书去听。 果然,捉到了身旁橘猫的炁。 动物那残缺不全,极简单的炁,正在重复向她诉说。 【喵】【不是鼠】【不是鼠】【它不是】 最开始,猫兵们咬碎了“田神”的烟气,它重聚那一霎,因夜色深沉,人类都没?有看清。 但猫们却看到,嗅到,那一霎,脱离了那些“烟气”后,从地下钻出来?的东西,并非鼠类。 它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绝不是田鼠。 ** “族长!”赵家人焦急非常,扶住赵子英。 村人们惊魂未定,有的回去抢修房屋,查看亲人的伤势,也有的搀扶着来?看赵子英。 “三叔”担忧地说:“子英啊,现在可?怎么好。没?抓到田神,村里的房子还塌了不少,不少人受了伤。田神也一定记恨死了我们。尤其是你,得罪这种存在,哪有好下场啊。” 经过刚刚那一场,确实有人露怯了,也嗫嚅着说:“要不,要不我们还是把龙女庙” 话?音未落,一个村童凑了过来?,问道:“赵大哥,刚刚那位大姐是谁啊?气势真吓人!力气大得吓人,哎呦,一下子把那田神踢得翻了个几个跟头,跑得比兔子还快!” 其他?人也都看了过来?,对方才那少女非常感兴趣。 赵子英扶着两?个堂弟的肩膀,咽下堂妹递来?的一粒药丸,勉强站起来?,嘴角还留着血迹。他?想了想,道:“她,她可?能就是赤霞龙女显灵。” 刚刚,他?清楚地听到,少女挡在他?面前?时候,说“我的修庙人”。 近来?,他?只修了这么一座龙女庙。 何况,赵家手里还有一副从玉京搞到的,法场那日后,私下流传开的龙女画像。 眉宇与?刚刚那位娘子,神似。 闻言,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才想附和“要不还是拆了龙女庙”的人,立刻把嘴闭紧了。 田神不好得罪,可?是方才,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它面对那位小娘子,是如何的畏惧,几乎是一照面,就闻风而逃。 倘若田神不好得罪,它畏惧不已的龙女,便可?以得罪吗? 村民都沉默下来?时,一缕清风环绕而过,每个人都听到了一个柔和清脆的女声: 【杏花村人,都到山上的龙女庙来?。我就是那个那个‘赤霞龙女’。我可?以帮你们除掉‘田神’。】 ** 不是田鼠?可?是,她亲眼所见,它人立而起,那嘴脸,那四肢,那毛发,不是田鼠是什么? 等等。 李秀丽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这里的洞天可?还没?散尽。 杏花村供奉“田神”三十一年,七情凝聚,奉出了一个以小丘山为?中心,笼罩山下杏花村的洞天来?。 而洞天,本质是幽世现象上浮,是幽世溢出,掩过了阳世,而形成的特殊领域。 幽世既是唯一的里,也是阳世的映照。它映出本质,也作象征。 所以,幽世显万法,绝虚假。 譬如,傀儡以人之模样行阳世,一入幽世,便显化出傀儡真身。 譬如,狐狸一家,在阳世时,他?们是决不肯承认自己是奸商的,必然百般矫饰美化狡辩自己。 但在阳世,他?们一家的现象,却是人族常用以象征狡猾的狐狸精怪,是概念上的“狐狸精”。 尤其是狐狸客店一家 他?们在幽世的现象,也是他?们的象征,是狐狸精怪。 可?在阳世,在人间,他?们的真身,却是货真价实的凡人啊! 洞天作为?幽世溢出区,也具有相当的、幽世的特征。 所以才能施展法术,行走虚幻的神怪,扭曲凡人模样。 那只大耗子,它在洞天之中显为?“田鼠”。它的阳世真身,就真的是鼠类吗? 它是肉身意义上的“田鼠”,还是象征意义上的“田鼠”? 那层烟气,恐怕是它被猫兵们咬散了洞天扭曲出的象征外壳,炁散去一瞬,所以露了一瞬的真身。 想到这里,李秀丽敲了一下脑袋。 这一刻,洞天、阳世、幽世之间的相关知?识,才算在她的脑海里真正串联了起来?。 她觉得,杏花村找猫对付“田鼠”的思路没?有错。 以前?她跟姜家姐弟探讨过,跟黄皮子交流过,他?们都说,动物类修行者,即使有了一定的修为?,仍然可?能会被凡俗的天敌所伤害。 此乃天性?。 所以动物类修行者,除非能完全化作人形,摆脱天性?,否则,始终低了人修一等。 河神那么大条鱼,都到炼精化炁中阶,仍然会畏惧猫!所以复仇者才会变成黑猫的模样。 只是,杏花村人,包括赵子英,他?们作为?凡人,到底不了解超凡知?识,漏算了一件事:那就是田神的真身,未必是“鼠”! 至于,田神的真身到底是什么,幽世作为?阳世之映照,一方幽世有一方之特别?的映照。 比如同一种行为?的映照,有的幽世之中,它可?能作为?现象,化出某种精怪。另一块幽世之中,它可?能又化作另一种精怪。 概因不同阳世文化文明不一,对此行为?的认知?也不一。 田神是什么,为?什么对照到洞天之中的真身会是“田鼠”,恐怕线索还要此方凡人自己提供。 想到这里,她用手指抵着脑海,取出一缕炁,与?风绑在一起,让它将她要传递的信息,传到杏花村所有凡人耳中。 ** 杏花村人怀着复杂的希冀、畏惧、忐忑,扶老?携幼,大凡还能走的,都上了小丘山,站在了龙女庙前?。 村官们、赵子英,都站在人群最前?方。 村正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龙女庙门前?,尚未进庙,就要对着那尊石像拜下。 一缕风托起了他?。 帘幔后传来?一道不大耐烦的年轻女声:“别?拜了,胡子头发都白了!” 春风动帘帐,微露罗裙,隐约可?见帘后,绰绰,似是石像,又似有一个真正的少女。 赵子英上前?一步,咳嗽着向龙女揖拜。 也被一缕风阻止了。 赤霞龙女对他?倒是更有耐心一点?,但也不客气,说:“咳成这样,拜什么!” 香烛明灭一下,帘帐一角被吹起,环佩作响,雨过天青色的衣袖扬起,又落下。 那缕风便直接钻进他?的喉咙,顺喉而下,便化作暖流散去,他?的内伤竟然瞬间好了五成。 她说:“好了,帮你治伤,日后多?给我供两?盘水果。每天!” 赠炁是需要满足赠与?条件的,没?法无?偿。 赵子英直了背,向龙女道谢。 龙女却单刀直入:“我叫你们,确实有办法捉到那个‘田神’,但需要你们帮我确认一些事情。” “你们确定,‘田神’的真身,是田鼠吗?” 所有人都被她问得一怔。 赵子英道:“您为?何有此一问?我们都亲眼所见。” 帘幔后,龙女却意味深长:“不,亲眼所见,未必为?‘真’。” “田鼠未必是真‘鼠’。我只问你们,若有一物,繁殖能力极强,一年四季,都经常成群结队,趁夜,趁人类不备,破坏吞吃庄稼,能挖洞,会刨土。它,在大周,应该是什么?” 村童闻言,挠了挠头:“龙女娘娘,这不就是田鼠吗?” 其他?村人也有点?懵。 龙女道:“是啊,对人类而言,它此举与?‘田鼠’无?异,对人类来?说,也可?看作田鼠。可?是,它却偏偏不是田鼠呢?那它是什么?” 这一番话?,让村人都陷入了深思。 赵子英却琢磨出了点?味道:“此物,是‘田鼠’,是实之‘田鼠’,却并非名之田鼠” 这时,反而是耕作一生的白头老?农,忽然开口道:“有一种东西,确实很能生仔,一年到头,都经常一伙一伙,每次都趁晚上,或者没?人的时候,跑到地里来?吃庄稼,破坏田地。它既会能挖洞,也会刨土。” 他?说:“你们都忘了吗?这是黑面郎啊!” 李秀丽一怔,黑面郎是什么? 杏花村的村民却都如拨迷雾,连村童都拍手道:“噢,对对对,怎么忘了它!” 老?农说:“其实,我们还没?祭祀田神前?,我九岁以前?,野彘经常为?祸田野,它们皮糙肉厚,一群地跑下山,趁没?人或者晚上,就跑来?拱吃庄稼,还用蹄子和鼻子吭哧吭哧连根系都挖出来?吃干净。有时候,野彘多?了,连人都不怕,就当面吃你的庄稼。那时候,我们一年来?,除了会祭猫,以盼望狸猫能除田鼠。还会专有一天,祭祀山君,希望虎能除掉野彘。” “这东西,可?不就是跟田鼠一样,但又不是‘田鼠’吗!” 村民都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我说呢,那田神当年托梦的人形,一张黑面,肥头大耳,鼻子老?长,毛胳膊毛腿,毛如钢鬣,哪里像老?鼠,又总觉得眼熟,这可?不就是野彘似的!” 李秀丽这才恍然大悟。 黑面郎,猪也。 野彘,即野猪。 大周民间常苦野猪、田鼠,祸害田地。 所以,他?们养猫,祭祀猫,以求除鼠害。 同时,祭祀虎,称其为?山君,希望除彘害。 由此意义看,野猪,大鼠也! 它的幽世现象因大周之人潜意识的对照,所以化为?大鼠,披此皮,才能号令群鼠。 她也明白过来?,怪不得那厮这么皮糙肉厚,又力大无?比,远胜普通的炼精化炁修士,更不像灵巧的老?鼠精,反而横冲直撞。 原来?是野猪成妖。 赵子英道:“多?谢龙女点?醒我等凡人。怪不得,我们招来?群猫,却无?可?奈何。” 猫是能对付鼠,也确实撕碎了那厮的鼠皮。只是,它真身是“大鼠”野猪,远非凡猫所能应对。 村民们也纷纷感谢龙女点?破天机。 李秀丽有些不自在,在帘幔后微微偏过头去。 其实应该是这些村民们点?醒了她。 毕竟,她并不熟悉农村生活,更不熟悉大周的农耕情况。 她清了清嗓子:“所以,你们的思路其实是对的。只是,对付‘大鼠’,得用‘大猫’。” 大猫,即虎。 村正听了,为?难道:“龙女娘娘,您说得是。但我们劈山伐木,临江一带,山林里,早已少见大虫了。何况,捉来?老?虎,它凶猛无?比,兽性?难训,一时半会,也不会听我们的呀。若捉虎崽子等它长成,却来?不及应对田神。况恐母虎报复。” 龙女道:“我知?道。不用普通的老?虎。凡俗之虎,很难对付那皮糙肉厚,还能土遁的野猪精。” “我要你们来?,就是要为?你们制作一头‘老?虎’。它性?子驯服,善捕‘鼠’,且兼有神通。正好对付‘大鼠’。材料,需要你们提供。” 众人闻言一怔,“制作老?虎”? 赵子英率先问:“不知?龙女需要什么?” 帘幔后的龙女道:“我要三样东西。” “第一件,我要一沓白纸。” “第二件,要一把使用十年以上的剪刀。” “第三件” 一只偏黄的金丝虎忽然跳上神案,趴在案上,咬了一颗梨子,大摇大摆地啃着,和众人无?辜对视。 龙女的视线慢慢下移,说:“准备,开坛,祭虎。” 一只绣花鞋悄悄地伸出帐子,轻踢了那只贪吃她贡品的黄狸子的屁股一脚,它惨叫一声,呈抛物线,又在半空即刻调整姿势,稳稳当当落到了赵子英的头顶。 “喏,它到时候就是你们要祭祀的‘虎’,给它摆在神位上,叩拜它。” “三事成,则山君至,灭彘。” 第106章 一百零六 在杏花村人的的努力下, 材料很快就齐了。 龙女庙的神案上,放着一沓崭新的白纸,一把带有锈迹的剪刀。 准备完毕, 赵子英就抱着那只偏黄的橘猫, 带着其他人退出了庙宇。 龙女说,此仙家密法, 不宜凡人见之。让他们先去准备祭坛, 以及要供给“虎”的生肉、鱼等食物。 庙门在人们身后合上。 村童们好奇地想回头, 却被大人们揪住耳朵:“看什么呢!龙女娘娘说了, 不能看!” 大人们怀着一种畏惧之情,说不准,这种法术, 就是只要被看到就不灵了。 还有几个村里?的闲汉,正偷偷往一边的小路溜去。 赵子?英叫住他们, 带着赵家人, 有意无意地将?他们围住:“癞皮子?、狗二?、青头, 你们上哪去?” 闲汉们你看我, 我看你,支支吾吾:“回村去啊, 啊,去找鱼, 我知道那边中段的鱼好钓,给黄狸爷爷钓一条” 赵子?英道:“可?你们去的这个方向,不是回村的路, 去溪流中段也要绕远路。倒是可?以直接出村。” 村民?们也回过味来了:“你们难道要去告龙女娘娘的秘, 换赏钱?” 村正虽然是村官,但也是村里?的老人, 闻言,沉下脸,怒斥:“你们糊涂啊!” 见被揭破,闲汉们本想反驳,见遥远处就是龙女庙,也不敢大声,但嘀咕:“那可?是十万钱。” 村民?们都骂他们,一位大婶叉腰指着他们的鼻子?:“狗东西!龙女娘娘正在想办法为我们解决田神,她自己可?不怕那黑面郎,是为了村里?免遭报复!你们就要去出卖?” 见三人还是不服的样子?,赵子?英说:“先不说,龙女娘娘是鬼神。鬼神显灵,就算不是这座庙宇,也可?以是其他庙宇。惹恼鬼神,她便换座庙显灵。你们最多只能拿到二?十两的线索奖赏,还要三个人分?,也就是每人六、七两银子?。而?为这六七两银子?,得罪一位神通广大,更胜野猪精的存在,你们觉得划算吗?” “就是!”其他村民?都说:“那啥劳子?通缉令,你们也敢去应?那都是傻当?官的想出来的,通缉鬼神!你们也不怕庄稼无收、走路摔死?、喝水呛死?,倒一辈子?血霉!” 村正也摇摇头,他比这些无知的村里?闲汉,更清楚如今朝廷基层官吏是个什么德行: “你们三个,真觉得这钱到得了自己手里??就算是这二?十两,这钱若下来,首先县里?的老爷们要过一过,然后班头手里?要过一过,衙役们手里?要过一过,最后——” 赵子?英接口道:“最后,能剩几枚铜板给你们,已经是差爷们仁德体恤。大可?打你们一顿,称你们谎报线索,冒领赏钱,再?赶了你们出去。这样,下次再?有人来报消息领赏,又可?故技重施,再?弄一笔。” 村正捋捋胡子?:“我可?以请子?英放行,放你们下山去报赏,但若你们挨了打,别想村里?来人抬你们回来。而?且,你们大可?以看看,会不会真有官差来‘搜捕’龙女。” 三闲汉都沉默了。 村民?们则都点点头。 他们知道,村正和赵子?英,说得半句错都没?有。 这也是除却感恩外,杏花村人根本没?想过去理睬这什么通缉令的另外原因。 就算是土里?刨食的平头百姓,也知道如今这世道,这朝廷官吏的德行。 真以为自己能拿到什么赏钱,才是痴心妄想。 为了甚至不一定会到手的几枚铜板去得罪鬼神,莫不是什么脑子?有问题的痴儿? 再?糊涂虫,也掂量得轻重。 见此,村正挥挥手:“把他们三个绑来,关回村里?去。等我们事毕,他们也清醒了,再?说。” 村民?们捆了垂头丧气的三闲汉,押回村里?去了。绑好后,就自去准备祭坛事宜。 李秀丽闭门在龙女庙里?,但把外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她并不在意那三个要去领赏的。 大周朝廷的人来了又怎么样?至今为止,也没?见到一个幽官,来凡人却抓不住她,哈哈! 至于,为什么不让村民?们看她“施法” 其实,也没?什么被看到就失灵的说法,只是她的剪纸手法不熟练,才不要被人看到。 李秀丽盘膝坐下,拿起一张白纸,举起剪刀,咔嚓咔嚓,耳朵、脸蛋、胡须、身子?、四脚、尾巴,剪出来一个歪歪扭扭,大致看得出来像只猫的样子?。 她鼓起腮帮子?,体内三境震动,三色之炁源源不绝,吐在白纸上。 口呼:“虎耶!虎耶!” 三色之炁凝入剪下的猫形纸片,那纸片瞬息“活”来过来,竟歪歪扭扭,试图站起。 李秀丽面露喜色。我果然是天?才,第一次制作傀儡就成功啦! 下一刻,啪嗒,剪纸“老虎”四只长短不一的脚,一脚踩歪,它闷头倒下,便一动不动。 她再?呼之以“虎”,它仍毫无动静。 李秀丽立即打开论?坛,敲“瑛”:【前辈,我剪出来的傀儡怎么叫也不动!!】 她之前向瑛请教,瑛便教她一个办法,以克住野猪精。但需要她制作一个虎形傀儡。 修行者到了炼炁化神,已经可?以制作傀儡了。 傀儡术,与浮空“术”一起,并列化神阶段修士掌握的,最基础的两个“法术”。 驱使纸人、撒豆成兵、筷子?化仙,都是一种傀儡术。 原理很简单粗暴,且因其原理,在阳世也可?施行: 练炁化神阶段的修士,体内凝练五境。只要五境不崩溃,就可?以源源不绝地涌出七情之炁。 化神修士,便在现实中寻一五行之中的物件,或拟动物,或拟凡人,只要能制造出类似该生命的大致外形,再?将?七情之炁大量灌输。 脏腑可?以诞七情之元炁。 而?七情之元炁也可?以取代脏腑的运行。 便在该物体的内部,形成模拟的五脏六腑。该无生命的物件,就能暂时生灵化,“活过来”。 所以,甚至还有人称傀儡术为“点化”。 实际上,它们行动,全赖制作者、操纵者的七情之炁所“活”,一旦炁耗尽,就变回纸人、豆子?之类。 且因人间绝万法。傀儡在阳世之中,就会完全与它外形模拟的生灵,一模一样。 像刘丑,在阳世,看起来就是活生生的人。只有到了法术能够存在的幽世、洞天?,才会显出木头傀儡的本质。 丁令威的鹤傀是鹤的羽毛编织所化,在人间,就是普通人模样,能暂时化鹤。到幽世,就渐露原型。 李秀丽虽然还没?有真正迈入练炁化神,体内却三境已成,只差二?境,她已经可?以尝试着制作傀儡。 她制作的傀儡,因为缺了两境,虽然会有某些缺陷。但也可?以通过别的手段来规避缺陷。 【制作傀儡的第一要意,是要‘形似’。越栩栩如生,点化越顺手,能承载的灵炁越多。最好使用?常年沾染人炁的裁剪之物,效果更佳。 但若制作出来的东西,精度有差,有个大致外形,能看出来是某物,也不是不能用?。 如果外形差得实在太远】 瑛没?直接回答她为什么傀儡不能动。 李秀丽缓缓拎起那张剪纸。 耳朵,嗯,坑坑洼洼,像被老鼠啃过。 胡须,每一根都长短不一。 头大,身子?小。 尾巴,短短的。 四脚,柴火棍高低参差。 勉强看得出,是个猫形的动物。 但要说这是老虎李秀丽就算颇有自信,一时半会也没?法说服自己的眼睛。 没?事,所以她才要来一沓的白纸! 她撕掉这张剪纸,操起剪刀,开始祸害第二?张。 一直剪了二?十多张纸,满地都是废弃的各种歪歪斜斜的“猫”,李秀丽受不了了! 她掐了一缕风,让村民?去找附近最会剪纸的人来! 杏花村找来一个白头老妪,走路都颤了,布满皱纹的手,却操纵着剪刀,三下五除二?,变魔术一样,剪出一个栩栩如生、威风凛凛的大老虎,神气极了,作傲啸山林状。 李秀丽让他们把纸老虎放在案上。 等门一关,她就一把揉皱手中的鞋拔子?脸纸“猫”,丢掉,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这只纸老虎。 不是自己剪出来的,操纵起来不怎么顺服听话,那又怎么样! 能用?就好啦! 这一次,她再?鼓起三境,吹入三色之炁,呼“虎耶!” 那只神气的大老虎,纸睛便转,虎尾一摆,腾跃而?起,迈起威风步伐,走了几步,嗷呜而?啸。 活转过来。 第一步,成了! 此时,天?色已深。 赵子?英叩庙:“祭坛已设好,供奉俱全。” 庙宇中,传来龙女的声音:“寅时将?至,可?以开始祭祀。请村中老人,一步不差,重复你们过去祭虎的仪式。记住,台上的,就是‘山君’。你们把它看作虎,它就是虎。否则,祭祀就会失败。” 寅时,虎时也。 杏花村里?,开始了一场祭虎的仪式。 田地中设下祭坛。 高踞神坛之上的,是一只别号“金丝虎”的黄狸子?,它的皮毛纹样最类虎纹。 此时,它乖顺异常,仿佛被什么人恐吓过似的,咬着鱼干,喵喵地叫着,在祭坛上啃食,偶尔打滚,好奇地时而?看一眼台下的人们,却始终没?有跳下祭坛。 坛上铺了一张猛虎啸月图。 坛前置好鱼肉,立一铜炉,焚三柱敬神长香。 村中七岁以下的童子?,无论?男童女童,皆头戴仿制的虎皮帽,额头画王字,脖子?上挂着形状像老虎的面食,腰佩布老虎,穿着虎头鞋,在祭坛前,分?别一手叉腰,一手与同?伴拉在一起,互相对着旋转,跳起活泼踢踏的舞。 边跳边唱: “呼呼呼,虎虎虎!莫食人间谷,春日彘肥美?!” “呼呼呼,虎虎虎!莫食山下粟,林中设佳宴!” “请山君——” 杏花村全村百姓皆拜,声震四野:“请山君——除彘害!” 吓了坛上的橘猫一跳,喵喵直叫。 但众人皆目不斜视,好似没?有听到那娇滴滴的喵叫声,极力将?坛上的黄狸子?看作大虎。 隔着升起的青烟,人们恍惚看到,那只黄狸子?的身形逐渐发生了变化。 它皮毛的颜色加深,花纹更似虎纹,额头慢慢浮出王字,身形亦膨胀起来。 它还在叫:“喵——喵——嗷,喵嗷——嗷呜——” 猫叫声渐如虎啸。 杏花村上空清风略过,李秀丽站在一颗大树顶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在她眼中,杏花村民?身上的炁,分?出一部分?,汇向黄狸子?。 而?杏花村的地下,腾起薄薄的烟雾,雾中闪过一幕又一幕浮光掠影,皆是过去成百上千年间,大周百姓祭虎的场景。 一个脆弱而?淡薄的现象,正在浮出,它如烟般环绕黄狸子?,以它为中心,渐渐化作一头斑斓大虎的虚影。 瑛说过,那野猪精有控土、土遁、厚甲等天?赋神通。若寻凡虎,一来制不住它,二?来难以操纵。不若制作“虎傀”,凝聚人族对“虎”的认知,塑造“现象”,临时“点化”出炼精化炁修为的“虎”,它便自带克制野猪精的神通。 不过,此时黄狸子?身周的虎象,还是太虚幻了。毕竟只是一村之人的临时唤醒。 让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她自袖中取出益发活灵活现的纸老虎,朝它吹了一口气:“去!” 纸老虎随风而?来,迎风就长,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奔向黄狸子?,朝它一扑。 虚幻的虎象,与纸老虎合二?为一。 即虎之“神”,与虎之“形”,二?者重叠,便如盔甲般,罩住了黄狸子?。 神形合一,祭坛便被压塌。一眨眼,原地出现了一头货真价实的斑斓巨虎。 耀耀的金眼,如有电光霹雳。 白额,王纹闪闪,两鬓如火,在风中扬起;皮毛似锦绣,月下流光,灿烂夺目。 锯齿?*? 钢牙,森森冷气,勾爪凝霜。 蹲在那,高比小山,约二?十来尺。 野猪精与它相比,当?真就是一只大了点的老鼠。 寻常老虎与它相比,只堪如初生崽儿。 锦绣斑斓虎,对月仰天?作长啸。 这幅场景,比画家们绘出的“山君”,更加威风凛然,神异莫测,有堂堂感。 如此之虎,才堪作山林之君。 巨虎对月啸罢,便环顾四方,嗅着什么。 同?为此地洞天?所赋予了力量,且人们召唤它时,呢喃恳求的,就是除彘。 它对野猪精留下的气息十分?敏感。 纵使深埋地下,依然精准地嗅闻而?出。 嗅了一阵,巨虎便一声大吼,四蹄生风,循着气息,竟腾空而?奔,头也不回地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李秀丽眼前一亮,心知,那野猪精必定藏在这个方向。当?即御风而?随。 奔了百里?,到一密林泥潭处。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有一只庞然黑物从泥潭里?滚出。脱离了杏花村范围,“田神”果然显出真身,是一头鬣如钢针,肥头大耳、铁山横倒般的黑野猪。 它身上尤带淤泥,便猛然朝地下扎去。 熟料,这百试百灵的一招,却栽了跟头。 巨虎电目一凝,极速扑去,利爪一勾,地面就仿佛变成了水,仿佛猫爪勾鱼、勾老鼠那般,爪尖环风,深入地下,穿透野猪精背脊上的骨头,硬生生将?它从地底“勾”了出来! 野猪剧痛,拼命挣扎,猪嚎一声。 忽然,大片的泥土开始翻涌、震动,波浪般,试图颠倒巨虎。 虎踏风,腾空而?起。 泥土又骤然化作一个巨大的泥浆般湿哒哒的猪头,奋力去咬虎爪。 巨虎龇牙,松开了爪。 野猪精大喜过望,以为逃得生天?,当?即又要遁地而?走。 熟料,巨虎嗷呜长啸,附近的山林便簌簌而?动。一霎时,那些树木仿佛得到号令一般,全都活转过来。 野猪精刚沉入地下,便被四面八方,上下左右,不断延展的树根,缠得密密麻麻,捆成了茧子?。 巨虎又嗷一声,林木摇动,根系破土而?出。无数树木,仿佛向君王奉献宝物般,用?根系共同?举起了那头被捆结实了的野猪精。 巨虎这才满意地用?爪子?拨拨野猪,鼻子?里?喷气,发出一声嘲笑似的“嗷”。 意思仿佛是:让你跑,在山林里?,你能土遁,我就拿你没?办法? 原来那松开的一爪子?,竟是欲擒故纵,玩弄野猪。 见野猪丧气若死?,一动不动。它才张开大口,对准其脖颈,准备了结这只眼中的“大老鼠”。 正要下口时,一个轻盈的身影落在它背上,揪住了它的毛,阻止了它的动作。 略熟悉的声音说:“先不要吃它,它还有用?。” ** 村民?们先是见狸猫化虎,目眩神迷。随即,便见山君乘风而?奔,不知去向哪里?。 只过了一个时辰,雄鸡唱晓,天?边微亮时,王字金光映空,斑斓皮毛映日而?光,巨虎乘风而?返,口中叼着九尺多高的野猪,叼耗子?般。 巨虎落地,将?野猪精吐在地上,一掌踏在它身上,环顾四方,傲然示意村民?。 这野猪精被虎爪推着,在地上滚了几滚,奄奄一息,昏迷不醒,周身全是血洞。 偶尔扭曲一刻幻像,闪过一丝田神的“九尺硕鼠”模样。 有恨毒了它的村民?,有举斧的,有拿叉的,就要了结此怪的性?命。 “慢。”巨虎上方传来一个女声。 众人仰头一望,才见虎背宽阔处,侧坐一少女。 她揪着巨虎的脖颈毛,像拉着缰绳。 巨虎威风凛凛,雄壮神异,电目钢爪,如山中之君。 她苗条曼妙,容貌柔美?,裙裾微荡,绣花鞋轻踢虎背。竟以山中之君为坐骑。 赵子?英是少数将?她容貌认清的人之一,当?即拱手拜曰:“龙女娘娘。” 村民?们恍然大悟,纷纷拜下,这次,他们是真心服口服了,真心当?她是村里?供奉的守护神了:“龙女娘娘!” 村童们更是偷眼觑个不停。 村正道:“您化猫为虎,为我等除去彘害,我等感激涕零!” 李秀丽揪了揪虎毛,示意这狸子?不要玩死?了野猪精,才说:“不必拜我。有一半是你们自己的力量。” 村民?们不解。赵子?英却目光一闪,想到了她曾嘱咐村民?,说“你们觉得它是虎,它就是虎”。 村正问:“您不让我们杀它。是要亲自处置这头野猪精吗?” “不是我要处置。”外貌甚年少的龙女一手托着脸颊,漫不经心,另一手指了指狼藉的村落:“你们村里?变成这样,杀了它,也太亏。” “此妖有天?赋神通,能遁地通土,是梳理地气、翻整土地的一把好手。” 她话音未落,听到“梳理地气、翻整土地”八字,世代为耕的人们,眼睛蹭地亮了。 他们看像野猪精的目光,连昏迷里?的它,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蝉。 第107章 一百零七 春日田野, 万灵发生机。 杏花村一团糟乱的田野间,伏着一头比寻常牛类还要大上一倍不止、鬣如钢针的黑野猪。 村民小心翼翼地围着它,往它身上套犁。 刚开始被套上犁, 野猪精非常不习惯, 很?不耐,鼻孔里喷气, 焦躁地要一把震开这木头架子。 见它发?作起来, 地?面顿起扬尘, 村民皆大惊失色, 慌忙退开。 眼见,这特意为?它加大加宽加大的犁要被震散,便“嗷呜”一声传来。 一头二十来尺, 高大如小山的斑斓虎,四蹄乘风, 从山上一跃而下, 被野草树木送着, 眨眼就?到田野边。 但凡人们?, 不仅不怕它,还带着又喜又敬的神色, 让开了位置。 大虎将毛屁股朝地?上一跌,蹲坐田边, 一下又一下甩着鞭子似的尾巴,破空声。虎视眈眈,盯着野猪的一举一动。 它旁边, 与它体格相差极远, 但神色相似的,是一只只毛色各异的猫, 或卧或坐,也在?田垅懒洋洋地?休息。 此情?此景,野猪精浑身一抖,再?不敢挣扎,任由凡人为?自己套上了梨,目中滚下泪来,一边哼哧哼哧地?站起,拉着犁往前走。 春风吹,碧丝动。草野里,叶子后,探出了一只一只又一只的田鼠脑袋。 草叶清新微苦,大田鼠们?咬着草叶。 鼠耶鼠耶,春日草叶嫩! 野猪埋头耕过十亩地?,行行土整好撒种,猪耶猪耶,它神伤:“我老猪,好苦也!” 田野边,狸奴排排坐,舔一下猫,叫一声喵,眼睛瞪得像铜铃。 猫耶猫耶,撒粮种,雨过抽苗节节高! 老田鼠沉下脑袋,害怕地?钻回洞中。 又冒出一排新生胆大的小田鼠,摇头摆尾,惊奇地?观人间之春。 鼠耶鼠耶,几时秋来稻海香? 野猪刨着蹄子,烟雾在?蹄下蒸腾,理顺土地?,它哽咽:“修行几十春,复为?老牛事!” 小猫咬着另一只小猫的尾巴,小猫咬着大猫的尾巴,团团转,如习捕鼠。 猫耶猫耶,勤耕作,风吹粮食满地?金! 喵呜! 唧唧唧! 村猫四散,扑田鼠。 野猪精哼哼唧唧,哭哭啼啼,但气力?果然到位,犁拉的又稳又快,顷刻间,三?亩地?,竟就?被犁完了。 而且它所过之处,蹄下腾起淡淡烟雾,原本的黄土,竟慢慢地?颜色往深了去,固住的肥力?正被均匀梳理。 只它这哀叹着再?不能吃香喝辣的哼哭样子,凡人们?反而去了大半畏惧,哄堂大笑。 一个赵家的儿郎,把鞭子一挥,笑骂:“你这黑面郎,恁地?懒又馋!我们?可没虐待你,说?了,只要你耕了田地?、梳了地?气、造了房屋,便按长工的钱,供你吃喝!” “想跟过去那样,只出十分之一的力?,却要占我们?十成?的供奉,这样百倍的美?事,不可得罢了!” 野猪精一听,更加悲戚,却嗫嚅道:“那么,有美?女吗?”忙说?:“我晓得,我晓得,如今,俺老猪落魄了,找个普通丫头模样的侍奉我就?可以了。” “喏,那边那个就?行。” 众人回头一看,见村边有一老一少相扶将,老的是个老妪,白?发?苍苍。小的年十四五岁,花朵似的模样,正举着袖子,遮着半张脸,朝村里张望。二人俱面生。 野猪精眼巴巴地?朝那小的看。 “呸!”一个村里的小伙子道:“放心,我们?包给你配媳妇!我家的几头母猪正成?年!瞧你身强体壮好配种!” 应景地?,村头那,一个老人赶出了几头肥白?母猪,到山上吃一点?草料野果补补。它们?果然有致一同地?朝野猪精投来了目光,转头,哼哧哼哧,风情?万种地?朝它奔来,春日发?幽情?,便要一番当众野趣。 见那几头大白?母猪朝自己奔来,野猪精吓得登时连犁都不想拉了,信以为?真,连大虎在?旁都顾不得了,挣开犁耙,撒蹄就?跑。 那发?疯劲,连大虎的勾爪都一时没勾住。 它刚跑了若干步,清风一吹,往远数十步,落下两只绣花鞋儿。 野猪精戛然而止。后蹄紧急止步,飞溅大把泥土,却楞是没溅到那裙上半点?。 少女斜它一眼:“猪九戒,你又发?什么疯!” 自降服了这头野猪精后,李秀丽和杏花村众人,才知道这个“田神”的来历。 原来,它本是五十多年前,北地?某农户的一头家猪。 天生神力?,能以猪身而为?牛耕,人皆异之。主人便不杀它吃肉,也不卖出,一直供养它。 后来,胡人侵犯中原,这个村子也遭遇了胡兵。 少数几个胡人的骑兵踏进村子,烧杀抢掠。猪九戒的主人也被胡人提起,眼见就?要一刀杀了。猪九戒情?急之下,猛然冲出猪圈,竟将胡马撞倒。 马匹受惊,乱蹄之中,踏死了胡兵。 余下的胡骑,也皆被它猪突猛进,冲撞下马,村人一拥而上,砍死了胡兵。 从此之后,猪九戒愈被村人神之,奉为?神猪。为?谢它救命之恩,不用它劳作,许它游荡村中,随意吃食。 在?他们?的供奉中,年深日久,它渐渐生了灵智。 但它还没入道时,更凶猛的胡兵就?到了。这一次,村里无?人幸免。 它左冲右撞,拼尽全力?,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主人、主人一家、村民,都命丧胡人铁骑之下。 它也被胡人砍得满身伤疤,血流不止,吓破了胆。所幸,它皮糙肉厚,撑着一口气,跑进山野之中,躲进洞穴,找了草药咀嚼,活了下来。 从此,春秋眨眼过,它游荡山野,慢慢,身上皮肤渐黑,长出钢鬣,化为?野猪。 偶尔,见到山下的胡人,它就?怀着仇恨偷袭一番,偶尔,也能救下几个行人。 或者,有人进山砍柴之类,就?以驱赶其他野猪虎豹为?代价,拦路索要吃食。 不知过了草木枯荣几度,猪的天然寿命到来时,它不但没死,反而忽然神智清明,迈过了那个极限,从此入道。 入道之后,它回到主人故地?。想去祭拜一番。 但那村落早已野草有半人高,白?骨散落,豺狼鬣狗来往,无?半点?人烟了。 它拱着土,把村落余下的残碎白?骨,葬作一土包。 埋实之后,便独自离开,一路游荡,避开北方互相残杀得起劲的胡人,便渐渐地?南下,到了杏花村,见此地?与故地?颇有相似,便动了心思,留下来,索要供奉。 这头野猪精染了无?数恶习。 愚钝、憨笨、贪婪、凶恶、暴躁。 所幸不曾真犯下过杀孽、色孽,只是糟践粮食,冲撞房屋、恐吓一方。 李秀丽因此才饶它一命。要它赎罪,也还她欠下的人情?债。 那时,龙女用绣鞋踩了几下它的猪脑袋:“以后,你就?叫,猪九戒!收起你那些可憎习气,好好地?与这个被你祸害了三?十一年的地?方耕田犁地?修屋,赎罪!” 野猪精莫敢不从,唯有一事不解:“龙女娘娘,老猪也知晓一些佛门的规矩。八戒,乃是戒杀生、戒偷盗、戒淫、戒妄语、戒饮酒、戒香华、戒高床大卧,戒非时食。这第九戒,却是甚么?” 龙女说?:“第九戒——戒我!你须畏我,如畏戒律。若有犯之,无?赦。” 治得野猪精服服帖帖,从此更名猪九戒。 此时,见得龙女,猪九戒举起蹄子抹眼泪,道:“娘娘,他们?要逼我犯色戒!” 村民都道:“龙女娘娘,莫听他胡说?。是他一头猪妖,却狂言要寻个女娘匹配。我们?见他淫心浮动,便与其玩笑,要将村中的老母猪、小母猪,与他配偶。” 猪九戒登时气得哼唧:“好没道理!你们?先说?要把我当长工待,那长工,还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呢!我年纪到了,想个媳妇,口中说?几句,咋啦?人不能与猿猴为?配,我岂可与猪为?偶!尔等杀我!” 熟料,李秀丽听了,打量它片刻:“猪九戒,你说?‘美?女’,怎么,你过去还糟蹋过女娘?” 猪九戒被她扫过几眼,满身的钢鬣都吓瘫了,摇头如鼓:“不曾、不曾我只是,曾、曾招过几个美?貌庙祝那时候,我刚入道。动物入道,年岁就?从头起算。人类炼精化炁,寿数一百五十年。精怪之属,不及人族,但也有一百二十年。我那时候返老还童,更像尚未成?年的童子猪,未曾起过这心思” 幸而,有老农见它耕田好使,才为?它说?话:“这倒确实不曾。过去三?四十年,老儿不曾见村里的女娃被它糟践过。反而有几个丫头,因为?逃婚或者不被家里所容,逃进田神庙,为?它刷毛煮食,侍奉得当,得过它几夕庇护。” 听到此言,踢了一脚这猪头,李秀丽才放过它:“别忘了你的名字。老老实实干活。再?犯戒,就?找村里的煽猪匠对付你。” 猪九戒瞥见不远处朝它吭哧吭哧的几头母猪,吓得点?头如蒜,连叫村民:“快、快,把它们?牵走!” 自从入道,开了喉舌,能人言,有人之思,能人立而走。动物修行者,虽然还会被本能支配,但勉强能算到“异种畸形之人”的范畴。 于它而言,尚未开会的同类,便像人看猿猴。虽然有时候物伤其类,但要它与这些牲口匹配,简直比杀了它还可怕。 等几头老母猪被拉走,猪九戒安静下来,重新回到田地?里。 龙女也消失不见,随之而走的是那会剪纸的老婆婆。 这段时日,龙女每天都会亲自下山来接这位老人家,据说?,是请她教授剪纸的技艺。 神请人授艺,这是何等的荣耀与认可。 丧夫丧子的这孤寡老人,一时被村民极尊重起来,时常有人去探望她,为?她干活,送米面,希望也能学得被龙女看中的一二手艺,好不风光。 村民们?照例羡慕了一阵,才想起:“唉?刚刚村口那一老一少,怎么从没见过?” 便有人上去问了:“老妈妈,小娘子,你们?到杏花村来,有甚么事?还是来赏花的?不巧,我们?的杏花,前些日子都落尽了。”都是被猪九戒那地?动山摇的动静给祸害的。 熟知,那女娘,见了小山般高的大虎、开口吐人言的野猪,早吓坏了,躲在?老妪身后,不肯出来。 老妪也发?抖,却坚强地?停在?她身前,双开双臂,朝村人道:“我姓高,这是我家小姐。你、你们?这,可有一位‘赵义士’,名烈,字子英,曾在?北边抗狄的?” “赵?我就?姓赵。你说?的是我们?族长。稍等哈。” 于是,很?快,就?有人找到了赵子英,他赶到:“何人找我?” 那女娘强忍害怕,觑他几眼,见与画像上一般无?二,便移步向他拜下:“赵世叔,侄女许红英,家父名讳许岩,原籍定州府,绿树庄人士。” 赵子英恍然,连忙去扶她:“原来是世侄女。你怎么只一个老仆陪伴,独身到此?” “世叔!”听此言,许红英泪如雨下,拜地?不起:“我父母俱被抓走了!我家北逃而来,丢了官职,不得如今的官家任用,更举目无?亲。更不敢报与官府。红英只知父亲常常提起,世叔是少有的英豪,一身正气,妖邪难侵。所以忍羞离闺阁,与老仆相携风尘走,一路打探赵家如今的安居之地?。只为?厚颜相求,求世叔搭救我家!” “世侄女请起。你可知是什么人抓走了许大哥?” 许红英泣涕道:“我、我那天在?闺中刺绣,隐约听得前院乱哄哄的。说?是、说?是什么什么观的来人,说?是奉官家的旨,因我父母以人命祭祀什么扑睖神,因此把我爹娘都抓走了。我与老仆藏进暗室的地?牢中,幸而得免。所以不敢告官。” “冤枉,冤枉!世叔,您与我家相交深厚,应知我爹娘的为?人,俱仁心正义。我爹爹在?故京为?官时,极憎杀人祭鬼的民间风俗,剿灭了数个祭鬼的大巫。又怎么会,自己犯下此事呢?” “噢,对了,我想起来了,捉走我爹娘的人,自称、自称太乙观!” 第108章 一百零八 小丘山。龙女庙四周, 云雾隐隐。 神案前,两个蒲团,坐一老一少。 “这一笔, 画得歪了”老妪将少女拿炭的手导正, “照这条线画下去,剪的时?候, 人的脑袋, 就歪了。” 李秀丽赶紧将线条导了回来?, 全?神贯注地在对折红纸的背面画着草图。拿起剪刀时?, 鼻尖都冒了些微的汗珠。 陈阿婆看到她拿起剪刀,连忙又说?:“姿势不对,娘子, 您要是这样握剪刀,也会剪歪的。” 便伸出手, 自己做了个示范。 见她握的还是不对, 又去掰正李秀丽的姿势。 刚伸出去, 就微微一怔, 有些索瑟,将手缩了回来?。 少女的手, 肌肤光洁白皙,指甲浅粉, 看着干干净净,从?来?不沾阳春水,连茧子都只薄薄的一点。 陈阿婆的手, 粗糙而褶皱, 指缝间都是抠不出的老?泥。 李秀丽却不觉,亦不顾, 拉住陈阿婆的手,急问:“怎么握?怎么握?从?哪个部位开始剪?”还凑到了身侧。 那略焦急的神态,对着长辈一般,急着要她教会的要强性子,都像极了记忆中已经形貌模糊、早逝的孩儿,夭折的孙女。 陈阿婆不知不觉,又忘了这是“龙女娘娘”,道:“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剪纸要有耐心,找准了,才?一气呵成。” 被说?了几?句,少女略微嘟起嘴,摇了摇她的胳膊,道:“知道啦知道啦,快教我嘛!” 一滴眼泪却打到了李秀丽手背,她讶然抬头,迟疑了片刻:“你阿、阿婆,你哭什么?”难道她手真这么笨,笨到人家都受不了了? 她烦爸爸妈妈的唠叨,常常砰地关门声以对。 但对祖父母的碎碎念,只能瘪着嘴忍着。 对这个请来?教她剪纸的陈阿婆,据说?这是人家赖以生存的技艺。虽然确实也有些啰嗦,李秀丽只像对祖父母那样,听得烦了,最多瘪着嘴,从?不说?一句反驳的话。 李秀丽道:“我让人送的米,他们都送到了,虽然洒了一些,但应该还是足的。这是我自己的银子。不是他们的贡品。还有一些布匹衣服,一年四季的应该都全?了。银子,少了点。我现在不够。会再弄点来?。你还少什么?” 陈阿婆摇摇头,拭去眼泪,对这位年少的“龙女娘娘”说?:“不不不,您给的够多了,区区小技是老?太婆胡思乱想,人老?了,脑袋不中用。” “唉,如果我的儿女还活着,我的外孙、孙女也该有您这么大了。” 陈阿婆父母兄弟远在他乡,皆已逝去。接连丧夫丧子,连儿媳妇肚子里的孙,亦未留存,孤苦伶仃独自生活。 已经死了这么多年的,也无法起死回生。 孤寡老?人,纵有财物,亦容易被人谋害,或者自己出什么事?而无人知道。 见陈阿婆还是神色略黯淡,李秀丽不知道怎么安慰,想了想,便道:“谁欺负你,在家里给我上驻香,心里念几?句。我就知道了。我保管教训他们!” 龙女庙建好后,尤其是前段时?间她降服了野猪妖,为村人重新梳理耕作了土地。杏花村从?老?到少,皆诚心信服。每日都有人到庙中来?上香祭拜,好几?户还捏了个泥塑的龙女像,供在自家。 原本,杏花村人之?炁,极少部分维持田神的洞天。绝大部分互相交汇,汇入天空的大周人族云蒸霞蔚的炁海。 现在,杏花村人每日喜怒哀乐之?元炁,均分出不少的一股,直直汇入龙女庙中,凝在赤霞龙女的石像、神牌上。 尤其是村民每次上香时?,那股分出的炁,便系在雕像上,愈发?明显。 而这些汇聚的炁,以龙女像为中心,分出无数丝络,以杏花村民为标记点,竟然慢慢演化?出一个洞天的雏形,整个杏花村都在其范围内。 那尊石刻的赤霞龙女像,竟隐隐周身莹光。 李秀丽发?现,在杏花村的范围内,她体?内的炁愈加活跃,仿佛被吹胀了似的,如果她愿意?,随时?可以将神像汇聚的炁,也当?做是自己的去驱使,或者自己吸收。 同时?,在洞天的范围内,她的躯体?不再那么飘飞若举,更加接近从?前的行走自若。 “不好”的地方,则是,她即使不使秘术,只要走在杏花村的范围内,阳世?的躯体?,也隐隐有龙像。 李秀丽偶尔临水而照,一个错眼,竟见自己头顶隐隐有琉璃龙角的虚影,眸子流转有碧玉色。 同时?,人族传说?中,龙的威能与神异,也渐渐在她身上展现。 比如,她不用化?龙化?鱼,甚至可以不用炁,就能随心随意?地操纵杏花村内的水流。 譬如,她在杏花村长久停留之?处,就弥生不散云雾。 譬如,杏花村内,她就算穿了荆钗布裙,偶尔行走间,如果不刻意?以幻术扭曲外貌,身上的打扮,总会慢慢变作璀璨若霞色的华贵红裙,披云帛,珠饰璎珞,云鬟雾鬓的仙家形象。 可以想见,如果此洞天彻底生成,她不需要化?龙秘术,在杏花村出现时?的外貌,大约也与龙女庙里的那尊神像,“赤霞龙女”,一般无二。 就像猪九戒行走杏花村时?,罩着“田鼠皮子”那样。 凡人的“香火”,果然催生了一个以被供奉者为核心而生的洞天。其中神奇美妙,一时?难以尽述。 现在,李秀丽如果愿意?,可以不用鲤珠,凭龙女像,就可以聆听到杏花村范围之?内,大部分村民的炁之?声。 如果村民焚香向她祷告,则音、貌,周围的动态,更加详细地,4D似的被她“看到”。 其中,供奉最虔诚,上香祭祀最用心者,李秀丽甚至可以直接与其隔空“沟通”,将自己的炁分润一些过去。 难怪之?前,猪九戒对自己的庙宇香火衰落被占,耿耿于怀,明知实力不敌,还决意?报复。 不过,虽然附近好些村落,听说?都立了龙女庙,但大多香火不丰。 目前为止,只有杏花村的这间龙女庙,诞生了“洞天”的雏形。 李秀丽又兴奋,又觉得好玩,拿“神像”当?做玩具,“测试”了好几?天,经常动不动就用心声吓赵子英一跳——其他凡人大都不经吓,没有他皮实。也没有他供奉心诚。 就是赵子英实在不是个会陪人玩的。 一两次之?后,再忽然被她“叫”一声,说?出他当?时?在干什么,心里想什么。他也只会平静地承认,并问她有什么要事? 还劝她,不要随意?对村民滥用,要用在关键时?刻,用多了,失权威 啰嗦! 若是陈阿婆主动上香请她,她正好理直气壮,再出去戳那些乡民们的“心声”玩”。 但听到李秀丽这么说?,陈阿婆更加感动,却不敢滥用神恩:“您不必为我担心。近来?村里人抢着要恭敬我,说?是朝廷本就要敬老?人。更有几?个无赖子,抢上门,亲亲热热说?要拜我当?义母。我虽然老?了,还没糊涂。年轻受的欺负多了,全?家被欺负得只剩我一个,死皮赖脸地苟活着。到这个年纪,谁是真心,谁是想欺人,有什么看不透?” 竟收起感伤,耐心地指点少女,细心地调整她握剪刀的姿势、剪下的位置。比过去教自己的孩子,都要细致。 李秀丽照猫画虎,总算剪出了一个大致的人形。 却忽然“听”到了一场对话,她剪刀一抖,这张剪纸就算毁了。 李秀丽放下剪刀:“阿婆,我让小虎送你回去。今天的剪纸先到这里。” 让大老?虎送陈阿婆下山。 山下荡来?的外来?之?炁,臭气熏天,正在不断地向山上飘,而且愈来?愈近。 她皱起眉,庙门却被叩响。 赵子英站在庙门外:“龙女娘娘,打扰了您剪纸的雅兴。赵烈将离村远行,数日将不能为您扫庙供奉,由族人代之?。特意?前来?拜别。” 他身后,还站着他的那个“世?侄女”许红英。 臭气从?她身上,直冲庙门。 第109章 一百零九 小丘山不算高, 但山林幽深静谧,缭绕濛濛白雾。 许红英和老?仆互相扶着,在云雾中?, 小心地踩过湿滑的青苔山道, 跟随赵子英上了山。 “世?叔,您这是要去拜见哪一位神仙?”许红英问。 这位赵世?叔, 父亲与他志同道合, 以前都不近鬼神, 对民间的淫祠更嗤之以鼻。 现在, 却连自己要离村,都要与神祇辞别。 人的变化?,竟这样大吗?她有些惴惴不安。 赵子英往前一指:“前方?就到了。” 山腰, 云雾最浓厚处,立着一座不大的庙宇。山中?蒸腾的湿润云气, 以它为中?心, 格外浓厚。 连庙宇的牌匾都藏入雾气, 若隐若现。 许红英仰起头, 辨认了片刻:“龙女庙。” 她从半开的门缝里,窥见了帘帐后的绰约神像。神主牌前, 似乎有“赤霞”二字。 她虽是闺阁女儿?,这一路离家?走来, 也对玉京流传出来的故事,有所耳闻。惊讶道:“莫不是供的那位法场逐天狗的‘赤霞龙女’?” 赵子英颔首:“我家?出资兴建的龙女庙。我也算是龙女庙的庙祝,负责庙宇的洒扫、祭拜事宜。当来神前辞行。” 他也不进庙内, 隔着门, 礼节周全,作揖而辞: “龙女娘娘, 打扰了您剪纸的雅兴。赵烈将离村远行,数日将不能为您扫庙供奉,由族人代?之,前来拜别。” 许家?主仆二人,本以为这只是固定?的、上香般的拜神礼节。 没想?到,庙内真传出一个清润悦耳的女声。闻声,年纪似与许红英相差仿佛,也就十四五六岁上下。 “记得交待好你家?的人,供果子,别少了狸子的那份。它要抢我的吃,烦。” 赵子英道:“请您放心。此次远行,我还将带走一部分族人。但庙中?事务,俱已交待余下的族中?男女。他们年轻冒失,您有不满,尽可吩咐。” “不过,他们不禁逗。混熟了,又没有分寸。还望您莫与他们玩笑人心,不可玩” “知?道了知?道了。”龙女的声音低了片刻,心虚一般,甚至还有点嘀咕:“是她们自己老?是跟我祷告,说什么?爱慕谁的,天天焚香絮絮!” 看电视剧就最烦这种水剧情拖拖拉拉的。才大发?慈悲,特意也去听了那男子的心声,好心告诉赵家?十三妹,说那男子已经知?道她心意了。我帮你转达了。顺便告诉她,那男子说不喜欢她,喜欢村口的雅娘。 谁知?道,赵家?的十三妹,明?明?平时耍得一手好枪法,是个爽快女儿?,却因此哭了三天三夜。像素脸都哭肿了一圈。 赵子英这个族长兼长兄,就借上香祷告,在心里跟她说人世?的种种人情往来,絮叨不止。 她想?不听,那炁之声都往她这飘。 一个铁塔似的武夫,大约是拉扯着一家?弟妹侄儿?惯了,真念叨起来,竟比陈阿婆都烦。 偏他是龙女庙最诚心的供奉者和庙祝。还要靠他照顾狸子——李秀丽喜欢摸猫,却不喜欢照顾。 才不是觉得对不起他妹妹! 明?明?是她们自己向她求告的! 那次她被赵子英念得头皮发?麻,此后,也不敢再轻易戳其他村民的心声了。 李秀丽怕他又啰嗦,立刻说:“不跟他们戳心声玩!行吧!你还走不走!” 她在庙内一跺脚,袖子一振,四周的风呼呼大作,吹开云雾,就推着他往山下走。 赵子英叮嘱的话?都没说完,哭笑不得,也只能顺着风被推走,带着许红英二人辞庙下山。 赵氏族人因他的召集,有一部分正?牵驴带马,聚集村口。 赵子英道:“世?侄,太乙观是官家?倚重的新国师。素日在民间风评也好,都说常普济民众,助人度厄,协助朝廷管理儒释道,系有道真修。前些日子更是帮助华将军脱身,不惜得罪黄相。你父母被太乙观带走,其中?或有隐情。” “因此上,我让族人兵分两路。一路沿着你家?往玉京的方?向去,探听太?*? 乙观近日的动向。一路,我带十三妹等?,与你主仆同行,先回?你家?宅之中?,查探一番当时情形留下的痕迹。” 许红英感激涕零,忙向赵家?人谢过。 赵子英道:“世?侄不必客气。当年我族中?蒙难,长辈都战死沙场。我年不过十四岁,带着同辈弟妹,历经艰险,从幽燕逃到了故京城。那时候,族里年纪最小的,被我抱在怀里,还只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若非许大哥常常接济我们,嫂子时不时接过我弟妹照顾,岁月实在难熬。” 赵十三妹也爽快道:“红英侄女,你娘曾经亲口给我喂过食,换过衣,把我跟你一起照顾。我那时候还曾亲耳听到你哭呢!如今,许大哥跟嫂子有难,我们怎能坐视不理!” 一行人便出了村。一队赵家?人往南走,玉京在临江府更往南。有一条大官路。太乙观若擒了人,往南回?京,必经此路。 赵十三妹牵着两匹马,赵十五弟则弄来了一辆马车,自己充作车夫,请许红英二人上车,准备往西边,去许家?南渡来的落脚地,临江府隔壁的望江府吉兴县。 十三妹扶许红英上了车,等?高妈妈也坐好,她自己则翻身上马,骑马伴行。 赵子英则打马当先,在前引路。 这时,许红英才悄悄掀开窗帘,问伴在车旁的十三妹:“赵十三姑,山上的庙中?,真住着‘赤霞龙女’吗?方?才,庙里忽然有少女言语之声,言语间,赵世?叔称对方?是‘龙女’,吓了我一跳呵。难道有真神在此?” 赵子英待她诚如自家?侄女,十分温和。但到底是初次见面?的外男,龙女又是传说中?的鬼神,刚刚在山上,许红英不敢、也不好意思?细问。 便说了方?才山上所见所闻。 赵十三妹,年过十八,跟着大哥赵子英读书习武,舞得一手好枪法。她裹头发?、窄袖腰裙,长裤,打扮举止极利落。闻言,道:“当然是真神。我们山上的庙里,确实住着位龙女娘娘。” 她撇撇嘴:“虽然本领非凡,却嘴巴比鸭子还硬,又不通人情、招猫斗狗,顽皮可恼。” 开始,他们还是很崇敬这位赤霞龙女的。但是,慢慢相处下来,便发?现,大哥当了这位龙女的庙祝,与其说是奉神,不如说,简直是又多了位令人操心的小妹妹。 听此言,许红英讶了一声:“啊,如果有真神在庙。那适才,我礼拜不诚,怕是得罪了龙女娘娘!” 赵十三妹却摆摆手:“莫怕,莫怕。虽顽皮可恼,赤霞小咳,龙女不是个小气神,心肠其实其实也挺好的。不会同你计较的。” 前几日,她哭了三天后,忽然门外来了她爱慕的男子,竟鼻青脸肿,来“向她道歉”。二人无言以对。 龙女的大老?虎,则在远处鬼鬼祟祟地时而往这里看几眼,似乎在“监督”男子有无照样行事。 道什么?歉!道他不喜欢自己的歉吗?难道还要强迫人家?爱她不成?生怕旁人不知?,她恋慕不得! 十三妹那时又是咬牙又是羞,又是生气又是笑,恨不得也爱不得。 若这赤霞小丫头真是她妹,怕不得当场挨她一顿揍! 但气,倒是消了。 就是,隔日轮到她供果子时,十三妹特意全选了发?青、最酸的上去。赤霞小丫头,竟然一声不吭地吃了,酸倒牙也捂着腮帮子,硬挺着没说话?,也没向大哥告状。 这就不必说了。 马车行了一段路,出了杏花村不远,忽然,赵子英却勒住马,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前方?,有一黑物等?在道旁,肥头大耳,钢鬣长鼻,赫然是猪九戒。 他勒了马,后面?的马车也停了。 许红英掀起帘,就小小惊呼一声。竟是她之前看到的,那头口吐人言的的大野猪。 十三妹安慰:“别怕,这憨货是个精怪,但早被龙女娘娘收服座下,如今是村里的长工。” 果然,大野猪见赵子英发?问,便道:“娘娘叫我护送你们说我皮糙肉厚,粗有修行,既可以抵住凡间刀枪,也能对付一些精怪妖鬼。老?赵,路上你可得管饭”还不住地去偷瞄许红英坐的马车,黑色的猪脸上竟然也能显出“羞涩”来。 赵子英便捻了一炷香,火折子点了,默念神名。 龙女的声音果然在他心里响起:【确实是我支使这头猪去的。随便使唤它,它重伤过你,本来就欠你。不必怕它路上使坏,我自有办法约束、对付它。】 确认过后,赵子英对猪九戒道:“虽然如此,带着你赶路,略微太显眼了。谁家?带着野猪同行?不知?可有遮掩的办法?” 闻言,猪九戒道:“我修为有限,人身只修了手脚,也没法使幻术。” 说着,便人立而起,一阵烟雾后,前脚,变成了两条毛胳膊。后脚,变成了一双大毛腿。却还顶着一颗猪头,猪尾巴,看着更吓人了。 赵十三妹转过了头去,许红英立即放下帘子。 赵子英赶紧把自己的衣服从包裹里翻了一身给它,又找了个巾子裹住它的嘴脸,道:“你不是可以遁地吗?” 猪九戒羞涩道:“可以,就是,不能长久待在地下。会闷死” 它瞄向马车:“而且,老?是遁地,这,说话?也不方?便” “哎呦!”话?音未落,山林里飞出了一物,正?正?砸中?它后脑。 是一枚青枣壳。力度极重。破空声嗖然。 猪九戒头也不敢回?,很是丧气,老?老?实实回?话?:“遁、遁一个时辰左右是没问题” “那人多时,你就遁地,避开耳目。人少时,便用衣裳裹住头脸,勉强也可蒙混。”赵子英朝山林里微微瞄了一眼,便安排了下去,又让猪九戒走最前面?。 它人立而行,速度竟比骑马的赵子英只快不慢。 等?一行人重新上路,山林里,少女侧坐在缩小了许多的老?虎之上,缓缓步出。 她拍拍虎傀的脑袋,嘀咕:“他们应该没发?现我吧?” 许红英身上沾染了一股炁,不是她本人的炁,也不与其他凡人的炁交互,自成一体,盘绕她周身不去,但也没有完全系入她自己的炁。 这种不与其他凡人交互的炁,一般都来自超凡存在。说明?,许红英必定?近距离接触过超凡存在。 但这股炁,却没有彻底系入许红英本身元炁,则说明?她只是在那个超凡存在的环境里长期沾染,而非与它们形成了某种关系。 就像,参拜赤霞龙女庙的村民们,诚心者,身上会有一缕她的炁环绕,系入其心炁。 而许红英,本身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常年闭门家?中?。 这就代?表,许家?的事,可能与临时溢出区,即洞天,密切相关。 来到大周这么?多天,丁令威曾说过,这里因为失去了仙朝的统治力,所以洞天频发?。 果然没有骗她。 先是在杏花村,随便地就遇到了野猪精。又是随便上门一个人,背后就联系着可能的洞天。 李秀丽有种狩猎的兴奋。 何况,事关太乙观,她还要去送信物呢,万一送错了怎么?办?更应一探。 当即坐不住了,借口野猪精去护送,让它用自己的动静,路上给她打掩护。 便骑着虎傀,离了庙宇,悄悄跟着赵子英一行,也去往望江府。 至于,问她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跟赵家?人一起走的猪九戒,挨了她一顿胖揍。啰、啰嗦!是它活该! 李秀丽往前看,见那个烦人的赵子英,和凶巴巴又小心眼的赵十三妹,都没有回?头。 肯定?是没有发?现她。 遂略微松了一口气,勒了勒虎毛,紧了紧背上的包袱,让它脚步轻点,从林中?绕路跟上。 第110章 一百一十 望江府在临江府的西边, 同属三?吴路。 阳春时节,三吴路到处草长莺飞,烟柳粉桃遍郊原, 江水绿若蓝。 农夫在水田里插秧。水牛摆尾, 牧童吹笛,黄犬树下卧, 风吹柳叶簌簌声, 青山郭影人家外。 马车行经路畔, 还有一男一女二骑士伴随左右。 此?处已是望江府吉兴县辖下, 灵山乡。 女骑士左顾右盼,只见一派和?乐融融的田园风光,像孟浩然笔下的诗篇, 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马车帘子被掀起一角, 一道细细的女声:“世叔、十三?姑、十五叔, 过了小河, 再过了那?棵大樟树, 就是我家南渡的居所,灵山乡, 樟村。我家的宅邸,就在?村东。” 许家南渡之后, 丢了官职,也不得当今官家的重用。许氏夫妇便带着独生女,在?望江府郊野, 买了一些田, 雇人耕作、纺织,并建了宅邸, 隐居在?此?。时而探访南来的其他幸存友人,游山玩水、煮酒烹鸡,对着青山郭影,论文谈诗,过起悠然的田舍生活。 不料,这?样的生活还没?过多久,就骤然生了剧变。 赵烈听此?,为防前面还有?人在?守着许家,守株待兔,就叫车马先停在?这?里附近的山脚小树林里,骑来的马匹也系在?这?里。并嘱咐十三?妹带着许红英,先在?这?里等着,保护好?她主仆。 他与十五弟则下马步行,装作外来的游人,先到樟村打探。猪九戒则潜入地下,随他们入村。 过小河,转樟树,樟树树身有?两?三?个成年人合包的粗细,是樟村的名?字来由。 鸡犬相闻,阡陌交通,溪流潺潺从村中?过,村人在?田地里耕作,乍见两?个面容陌生、膀大腰圆到分?外显眼的青壮男子,纷纷抬头打量。 有?村中?老者,拄着拐杖上前,说官话,但带着浓郁的吴语口音:“二位,附近村子从未见过你们,从哪里来?到本村有?何贵干?” 赵烈早有?一套说词:“长者,我们是隔壁临江府人,略读些诗书。听说灵山乡住了一位才人,号‘云山’。常与几位诗人唱和?,诗作、词作流传至外,诗风淳朴又不失豪气,人称‘望江三?才子’。我仰慕这?位诗人,一路打听来,说是住在?你们樟村,姓许。” 这?套说词是有?根有?据的。许红英的父亲,名?唤许岩。 自从居住在?灵山乡,过田园生活后,许岩就自号云山先生,常与文人墨客青衫来往,与两?位好?友也诗文唱和?出了一些名?头,确实传开了“望江三?才子”的故事。 老者听了这?话,捋了捋须,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大周文风颇盛,尤其是繁华的江南。市井乡野,也多传唱诗词。牧童都能拍着掌,哼几曲简白之词。 村民们确实也都亲眼所见,常有?这?些书生、读书人,来村东问路,拜访“云山先生”。几年下来,已经渐渐习以为常。甚至还颇以为豪。 想到这?,他眯着老眼,狐疑地上下看二人。 这?两?个大汉,昂藏八尺,一身腱子肉,斗大拳头,看着就是武夫之流。说是仰慕云山先生诗词,不免令人怀疑。 但也没?有?说,武夫就不能仰慕诗词啊? 老者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说:“云山先生确实居住在?本村,喏,村东竹林后,有?一个三?进的庄院,就是他的住所。只是不巧,二位来迟了。云山先生全家都被朝廷派人带走了。” “啊?”两?个外乡人面面相觑,茫然:“这?、云山先生隐居田园,不问外事,怎么会这?样?” 连忙恳求老者解惑。 老者唏嘘不已:“谁知道呢,许家向来与邻为善,常接济邻里。对租种他们田地的佃客也温言善语,从不闻骂声,租子收得也少。都说他们夫妇都是良善人。几天前,却忽然打马来了一队朝廷官差,打头的是两?个道士。” “道士?”外乡人讶异。 “就是道士。”老者说:“那?俩道士看着仙风道骨,一开口,凶恶极了,指使着官差,把许家门给砸开了,硬是把他夫妇俩拖上了马,镣铐加身;把他家的财物都抄走,连门都封了。” 他压低声音:“听说,是许家私下祭祀什么神祗,是触犯了国法,要杀头” 说着,他又顿一下拐杖,拍了下嘴巴:“老儿多嘴,老儿多嘴!”又善意提醒:“两?位,你们要是来找许家,还是走罢。万一官差派人盯着他家的庄院,看见你们上门,准得把你们一起抓了。” 两?个外乡人闻言面露惧色,忙不迭道:“多谢老丈,多谢老丈!”便谢过,果然是往村外走了。 等他们走了,樟村的村民们纷纷从田里上来,问老者:“保长,你们刚刚指着村东说话,这?俩,也是来打听许家的?” “仰慕云山先生的外地人。”老者摇摇头:“倒还知些死活。一听许家是被朝廷抓走了,要杀头,就吓跑了。你们看着点,他们应该是出村了。如果折返回来,往村东走,就拦着。别叫他们冲撞了许家门。那?宅子,现在?太不吉利。” 有?个村民,听了,叹口气:“许官人一家,看着都是好?人、明理的人,怎么背地里就干出这?样的糊涂事。” 大家想起许家的好?处,都叹了几声。 果然有?两?个村中?的青年男子,暗暗地跟了俩外乡人一路,见他们都老老实实过了樟树,往别的村去了,才转回来,说:“确实走了。” 保长又点了几人:“你们今晚别睡了,盯着许宅。到时候给你们铜钱作补贴。” 如此?,村民们才散去。 发现背后的视线终于消失了,赵烈、赵十五郎对视一眼,进了一处树林,赵烈跺了一下脚,口中?轻呼:“猪九戒!” 地面略动了片刻,长鼻大耳的猪九戒从地里钻了出来。将村民们在?他们走后的话,复述了一遍,又道:“他们还把竹林后的许家宅子给监视起来了”话说到一半,它骤然一蹦而起,口中?叼下一只不停挣扎的白鸽。 赵烈赶紧猪口救鸽,取下鸽子脚上的信筒:“这?是我家的信鸽。”取开信纸:“果然,是四郎他们的音讯。” 另一队去大路蹲太乙观的赵家人来信,说沿路确实有?官方消息,说太乙观的人前段时间?出了玉京,带着官兵,直奔望江府灵山乡,捉拿一家贼人。 还有?人说,看见太乙观的人,押着一对夫妇,披枷带锁地回玉京去了,官差叫他们“许贼汉、白贼婆”。还又在?当地搜了一日,说要搜逃走的许家女儿。 许岩的夫人,许红英的母亲,正是姓白。 赵烈当即以炭笔在?纸上粗略回信,叫他们跟着太乙观入京,到玉京去小心打探一番。 放飞了信鸽,他道:“许家被带走这?件事,恐怕不像红英侄女说的那?么简单。她毕竟是深闺小女,父母有?什么事情,隐瞒于她,也有?可?能。” 十五郎挠了挠头:“大兄,你难道真怀疑许兄和?嫂子杀人祭鬼吗?” “不。我深信许兄夫妇的为人。”赵烈道:“正因此?,其中?应该更?有?内情。听樟村之人的说法,他们又这?样举动。许宅里,应该藏了些什么痕迹。九戒,你的遁地能不能带我们一道?” 猪九戒摇摇头:“我还没?到那?境界,只能老猪自个来去。” “既然这?样,入夜之后,你先随便制造点动静,把村人引走。我们趁机翻入许宅。你再遁地回来。” 猪九戒应下。 当夜,夜色深沉时,果然有?四五个村民,守在?村东的竹林里,一边打呵欠,一边监视着林后的许家院子。其家的大门上还贴着官府的封条,院墙略有?破损,似乎是被什么重物撞破。 忽然,村落里响起“哼唧哼唧”的响亮叫声,猪叫声一片。 咚咚咚,有?人敲锣大喊:“闹野猪了,闹野猪了!在?吃禾苗!” 樟村里顿时光了一片火把,家家都有?人出来。果然见到田地里,一群野猪正吭哧吭哧地乱跑,叫声惊恐。有?人已经在?挥舞火把,敲着锣鼓,驱赶野猪了。 这?时节,最怕闹彘。 春苗被彘啃踏了可?不是小事,樟村人手?忙脚乱,一边叫着“我的地!”“我的苗啊!”一边倾村而出。 守在?村东竹林里的四五个人也听见了动静,瞌睡虫全跑了,坐立不安:“什么?闹彘了?怎么办,我家里现在?就我婆娘跟我老娘在?”“我家的田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要不回去看看?”“可?是保长说” “啊呀,都守了半夜,哪来的人?那?俩外乡人说不准早出了望江府了。” 眼瞅着村里闹哄哄的,不知是哪个村里人,又凑到竹林边,黑灯瞎火地,冲他们嚎了一嗓子:“你家里人叫你们回去看田!你家的苗被彘拱了!” 也不知道喊的是谁。但所有?人都站不住了,争先恐后往外跑,哪里还管得了许宅。 黑夜里,两?个黑影悄悄地越过竹林,翻进了许宅。 一进许家,这?是个三?进的宅院,最前边的院子里一片混乱,晒起的草药、果脯,晾起的衣服,石桌石凳,倒了一片。地上还有?残留不去的拖痕,混乱的脚印。可?以想见当时兵荒马乱的场景。 赵烈蹲在?地上,摸到了马蹄,摸了一把那?残留的蹄印、浅坑,又在?最近的脚印上比了比,登时皱眉:“好?大的阵仗。当时拖走许兄,竟然来的是骑着大马,披甲执锐的武士。这?个重量,还穿的是重甲。拿一个文弱书生,需要当战场上的敌酋对付吗?” 二人又摸到了许家的客厅里去,先后查探了书房、夫妇的主卧,甚至冒着失礼,进了许红英的闺房。俱无任何异样。 正略失望时,猪九戒却从许家的院子里钻了出来,它摸了把汗:“嘿嘿,老猪赶了附近山上的几头野猪来,够他们忙一阵的了。” 熟知,它刚一站定,鼻子一吸,这?么高大的一头猪,却“哕”地一声,转过头,险些吐了。 赵烈出来,就见到猪九戒用手?掩着长鼻,惊恐地连退几步:“你们俩在?这?大开杀戒了?” 赵十五郎翻了个白眼:“你浑说什么!” 猪九戒真地要吐了,赶紧揪起衣服,掩住灵敏的长鼻:“你们俩鼻子是坏了吗?没?闻到吗?这?宅院里夹杂着腐烂的血腥味,重得每一寸空中?都是好?像堆满了死人似的” 连曾经走过胡兵砍杀出来的战场,又闻惯地下腥气、打滚沼泽的它,都几乎无法忍受。 说着,又后退一步,干哕不止。 它身材高大逾九尺,体重更?重量级,后退时,猛地踢得石桌转了一圈。 忽然,院子的地面上隆隆做声。 泥土飞扬,露出石板,地面竟然裂开,露出了一个容两?个人成年人并肩而入的通道,黑洞洞地,往地下不知通向何处。 通道打开的一霎,被猪九戒描述的那?股浓烈到极点的腐烂血腥味,猛地冲了出来,贯入鼻腔。曾经亲自杀出过狄兵重围的赵氏兄弟,一下子反胃到了极点,同时干呕了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呕吐的欲望,二人的神色都凝重了起来。撕下衣服,掩住口鼻。 赵烈先擦亮火折子,往洞中?一探。 火折子没?有?熄灭。 赵烈找了根树枝,用火折子点亮,带走往下走。 十五郎忍住恶心,也跟在?他身后。 二人回头看了猪九戒一眼。 猪九戒本不想下去。太臭了,猪圈都没?这?么臭过! 十五郎瞪它:“娘娘叫你保护我们,你倒推三?阻四!” 猪九戒没?有?办法,只得跟了下去。 走了几十级的台阶,一个宽敞的地下室,长约七八米,宽约五六米,高二米多,呈现眼前。 火光勉强照亮了地下室。 二人一猪的表情变了。 呈入眼帘的,是数不清的断手?断脚,残肢被肆意抛洒,各种腐烂的内脏堆积似小山。 他们的靴子踩上去室内的地面,竟然陷进了软濡的一层——全是血泥、肉泥,夹杂着泡白的头皮,黏腻着一撮撮黑发。 而地下室正中?,则有?一座异常华美的祭坛。坛上供了一尊看不出性别的神像。 它端坐坛上,没?有?五官,但脸上贴满了生蛆的眼珠。身上挂满了被剖出来的胃、肾脏,作饰品。腰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肠子,手?里还捻着,仿佛佛珠串。 他们走进来时,它贴满了眼珠的脸,正对着台阶的方向。 仿佛,无数只生蛆的眼珠,定定地凝视着他们。 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 江水滔滔, 奔流东去。云气连水色,潮涌一线似白虹,拍岸如惊鼓。 风高浪急的大江中, 还有渔舟若干, 迎潮顺涛,撒网罩浪捕鱼。 待得?风浪稍平, 渔舟渐缓, 渔民?收网, 看到满网乱蹦肥鱼, 笑逐颜开?:“爹,你看,鱼越来越多了。虽然浪潮天好捕鱼, 没?想到,这几?日有这么多!” 一旁的老渔翁, 白发苍苍, 见此, 却深皱霜眉。捞起网中的一条大肥鱼, 只?看了一眼,就变了颜色:“这鱼捕不得!快放回江里去!” 渔民?愣了一下:“您老在说什么?这、这多好的鱼, 放了,我们拿什么去卖, 家里吃什么?” 渔翁掰开?鱼口,示与他看:“这样的鱼,你敢吃吗?拿去卖, 恐损阴德!” 大肥鱼的嘴巴被他掰开?, 口中竟还咀嚼着一根泡得?发白的手?指。最诡异的是,鱼嘴中, 竟然齐齐整整,上下八颗,还长着人类的牙齿。 渔民?立刻扒出网里的其?他鱼类,一看,遍体生寒。 这些?大鱼,皆口中咬着手?掌、指头,甚至含着眼珠、舌头等物。 有的鱼,五官看起来甚至像个小孩儿?,仰着脸,甚至发出啼声。 他拿刀剖开?其?中一条,这条鱼腹中,居然长出了人类的脏器,如肠子。 啪嗒,刀落地。渔民?白着脸,跌坐在船头,欲哭无泪。 老渔翁颤颤巍巍:“我听我祖父说过,他祖父年轻时候,也逢着大乱世。那时,中原流的血,让江河都发红。死了太?多人,大江最窄处,甚至被堆积的尸体堵得?断流。数不尽枉死的尸首,都沉在江河里。鱼虾鳖类,就不再?吃别的了,尽以人尸为食。时日一长,人们从?水中捞出来的鱼虾,被冤魂的怨气浸染,都变了样” “这样的水族,如果人吃了,容易染上怪病,亦或是引来怪异的祸事” 爷儿?俩皆望向江对岸,都打了个哆嗦。 大江贯穿大周,为天堑。但大江上方,还有一条划分?南北的分?南河。 大周从?故京屁滚尿流地南逃过来,就是以分?南河为最前线,以大江为根本天堑,对抗狄兵。 但是,当时,狄兵穷凶极恶,一路追过了分?南河,眼看就要渡江。 逃亡的民?众,被狄人逼在江畔,杀害了不知多少人。尸首沉江不知数。 好不容易,华元帅才把狄人一路北赶过江,又拒其?于分?南河对岸。保下三吴之地。 但自?从?贬谪了华元帅,拆了华家军后。 前些?日子,狄兵又已经过了分?南河。朝廷驻了这么多兵,却静悄悄地,就让他们过了河。 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河,破城也没?有动静,莫名其?妙,河畔的几?座大城,就归狄人了。 现在,狄人驻扎江畔,已经指着渡江了。他们在江上望去,甚至能望到对岸乌压压的营帐。 虽然大江为天堑,远胜分?南河,狄兵一时难度,却让大周上下都提心吊胆。 老渔翁说:“本来前几?年,官家南逃来时,狄兵一路追杀来,江边就死了不少人,水里怨气沸腾。我听鱼生说,他三日前,冒险过江心,靠近对岸的位置打鱼。看到狄国的畜生们,从?破的城池里,押出一群又一群的汉人,按在江边,一些?涂油彩的怪人,叽里呱啦跳一顿舞。狄兵就按着这些?汉人,挨个杀死,投入江中” 他摇头,再?次劝说儿?子:“今天的鱼获,算了吧。我们接下去,也不要在江上打鱼了。家里还略有些?米面,我们卖了家里的小船,沿江而下,跟你舅舅家那些?村里人,一起拼船,去海上试试” 渔民?这时候缓过来了,低头看了看满网乱蹦的肥美大鱼,心中十分?不舍。 见有其?他小舟从?身侧而过,认识的人冲他招手?,乐呵呵的,也是满载而归。 便咬咬牙,驳道:“爹,鱼从?小长在江河里,那江里,河里,哪年不死人?吃过人肉的鱼,多着呢!往年眼睛一闭,不是照样吃?只?要我们洗一洗,挑正常的去卖,谁知道?如今江里鱼多得?出奇,难道其?他打鱼的合不拢嘴,一网网地发财,偏我们家还要砸锅卖铁不成?” 横下心,不顾老父亲的劝说,当即装了鱼,又撒了一网下去。 日暮时分?,映得?半江红。果然满船鱼鳞晃目,收获极多。 渔民?拉了最后一网,忍住心中的不适,将一尾大鱼口中咬着的断掌取出,丢下。擦了擦汗,决定回家。渔舟晃晃悠悠向江岸。 却遥遥望见,江的南岸,他们要归家的方向,吉兴县,灵山乡的方向,有一片树林,林中步出一只?大老虎,老虎背上,侧坐一翠裙少女,正向江上看来。 他愣了一愣,赶紧晃了晃头,定睛再?看,哪有什么骑虎少女? 倒是在江上,大老远地,就能看到,一大群村民?气势汹汹,手?拿各种利器,其?中不但有他们村的,还有其?他村的,都向树林围去。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 樟村。村东竹林,许宅。 人立而起,肥头大耳的猪九戒紧紧贴着院子墙,衣服被它?用来掩口鼻,惊恐地盯着地面上那黑洞洞的地下室入口:“老赵,你好了没?!” 没?回音。 半晌,赵十五郎沿着台阶,从?地下室爬了出来,一爬出来就伏在一旁,干呕不止,直呕出酸水来。身上、胳膊上沾的全是污血。 又过了一会,地下室探出赵烈,他身上更脏,全是碎肉腐絮,全是血,黑黑红红,恶臭熏天。 “哕——大兄,别过来”连赵十五郎看了他一眼,想到他刚刚在地下室的所作所为,胃中翻滚,泛起酸水。 猪九戒更是干脆又退了几?步。 赵烈已经被熏得?头发晕,都已经有点麻木了,面不改色:“拼好了,都来看看。” 十五郎、猪九戒只?得?随着他再?次进入了地下室。 地下,充满血腥的室内,已经比之前干净了许多。 那祭坛上的神像,身上贴的器官也已经都被取下。 赵烈竟然将室内散了一地的器官,大致拼出了一副副人形。 他从?幽燕故地一路拼杀过来,极精杀人技艺,十分?熟悉人体,又记忆过人。 方才,被这祭祀的血腥场景震了一次。但随即,他忍住恶心,大致地清点了一遍,很快就发现,这里的脏器,大致都能对上数目。 于是他将这些?残肢、脏器,快速而粗略地置在一起,果然拼出了十三具大致的人体。 “你们都发现了吗?” “发、发现什么”猪九戒都不忍直视地上那些?脏器、残肢组成的勉强的人形。心道,老赵,狠人啊,以后不能惹他。 赵烈道:“这些?人,全都缺了一样器官。” “十三具尸首,虽然惨遭肢解,但他们的器官,都堆在地下室中,没?有取用。唯独缺了心脏。” “我在北地时,当过许兄手?下的小官,助他剿灭过一些?大巫。也很见过一些?杀人祭鬼的残忍。譬如以小儿?妇女,生剔眼目,截取耳鼻,埋之陷阱等等取用的器官,大都被煮沸奉神,或者分?食。以邪术求财。尸首剩下的不用的躯体,则会被抛掷。” “这里的场景,看似肢解得?极为残忍,实?际上,连眼珠都是全的。也没?有挣扎的痕迹。应该是人死了之后,被庖解在此,是处理剩下的尸首,视作‘垃圾’。” “也就是说,他们真正取用的祭品,是这些?尸首的心脏。” “我也见过不少流传颇广的淫祠,许多教派在民?间秘传邪术,各有各的祭祀要求。却从?未听闻过仅仅祭以人之心脏的。不知是哪个路子的鬼神。” 猪九戒掩鼻道:“这是重点吗?重点是,这祭祀的地方,就在许家的院子下面!可见太?乙观没?有抓错人!” 十五郎也动摇了,喃喃:“人也是会变的就像,谁知道当年力主北伐,一副英气模样的官家,如今是这么个东西?大兄,或许,真是许” 赵烈却道:“人或会变。但人与人并不相同。有一些?人,有所坚持,其?心固坚,胜过青山。许兄夫妇就是这样的人。我仍然不信他们会杀人祭鬼。眼见不一定为实?。这尊神像的模样,我都记下了。出去再?说吧。我们先与十三妹汇合” 三人沿着阶梯,出了地下室。 刚一出来,就见许家的大门?敞开?着,院子外围了乌泱泱的人头,院子里也围了十几?人,均手?持铜环大刀、执棍棒、枪等武器,人人用布扎着脸,围住口?*? 鼻,极警惕地对着他们。 站在人群后的,赫然是他们白日见过的老者。 老者领着全部村民?,数百人,将许宅围得?严严实?实?。 老者也蒙着布,遮着口鼻,冷声:“白日就警告过你们,偏要跑来这里找死!你们定是许家的同伙!” 赵烈环顾一圈,见所有村人,皆对他们身上的血污,以及地下室内飘出的臭气,毫无惊色。 樟村人,早就知道许宅地下有异。 还有村民?愤愤不平:“我们白天好心放他们走,他们居然还引野猪过来,捣乱我们的庄稼,趁乱溜进这里,早该拿下他们!” 也有村民?叹了口气:“我们原来看‘云山先生’常常照顾邻里。谁知,这贼夫贼妇,表面温良,实?则暗中杀人祭祀,侍奉野神。经常有读书人来许家后不久,就无故失踪。我们还曾闻到过许家的臭味。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其?他人附和:“幸好太?乙观的国师们到来,告诉我们真相,捉拿了这对巫师巫婆。” 老者喝道:“把这三个许家同党拿下,等国师们押完巫师,再?来清理这宅子,就交给国师们处置!” 原来,太?乙观不是没?有处理这座宅子地下的血腥,而是暂时封起来。要等专人过来处置。 赵烈冲猪九戒、赵十五郎使了个眼色。 他们倒不怕这些?村民?和粗糙的武器。 赵烈自?己就是个能徒手?打虎,战场上以一敌十的猛人,炼得?铜皮,箭头软一点,都刺不进他肌肉。 赵十五郎也有不俗武力,徒手?放倒四五个大汉,也不成问题。何况是这些?矮小瘦弱的村民?。 更不消说,猪九戒是头成了精的野猪,钢筋铁骨,蒙头冲撞过去,这些?人都能被撞飞。 他使眼色,是让他们不要轻易闹出人命。毕竟,现在真相未明。 三人略舒肌肉,猪九戒更是直起腰身来,长逾九尺,竟不惧那些?刀枪,逼前,哼哧:“你们要抓俺老猪?哈哈,让你们见识见识俺的筋骨” 铁山般的压迫力,果然迫得?近前的村民?好像被阴影罩住,骇得?纷纷后退。 它?话音未落,耳中传来两道女声。 十三妹焦急的喊声:“大兄,咳咳咳,你们不要硬抗,快、快走,这些?人有古怪!” 许红英带着哭腔:“世叔,救我,救我!” 三人都愣了。 院外的村民?缓缓退开?,竹林中,许红英主仆、十三妹,都被绳索五花大绑。有人拿刀架在她们脖子上。 其?中,十三妹浑身浴血,身上血淋漓的,可见是一番血战,但脸色尚且不算苍白。为了防她挣脱,她手?上、脚上都捆了铁链。 闻言,拿刀的村民?愤怒地赏了她一脚,这虎婆娘,就为了拿她一个人,伤了他们十几?个人! 许红英、十三妹藏在树林中,还特意绕过了附近的灵山乡其?他村民?。她们是怎么被发现的? 赵烈神色略阴沉,看了猪九戒一眼,点了点头。 猪九戒当即仰天咆哮一声,伴随他的咆哮,地上烟尘四起,当先冲去。实?则借烟尘掩护,暗中遁地。 赵烈也暴吼一声,浑身筋肉噼里啪啦地响,冲向了最近的村民?。赵十五郎紧随其?后。 顷刻间,就有五六个村民?被他夺了刀滚,撞飞了。 拿着许红英、十三妹的村民?,站在外围,畏惧地不住往外退 烟尘迷蒙中,他们身后,地面却悄然隆起,一个裹着巾布的猪头冒了出来。 猪九戒蹿出,一掌拍在脖子上,拍晕了村民?。 先一把撕开?许红英和高妈妈身上的绳索,又徒手?扯住捆十三妹的铁链。啪,一根铁链被它?扯断了。 眼见几?人要脱困,老者变色大喊:“拦住那猪头模样的怪人!许家的丫头要跑!” 当即,又有一些?村民?,持刀围上了猪九戒。 猪九戒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这些?矮小的凡人,倒是悍不畏死得?奇怪。便喉中一声咆,它?的身形顿涨,身上钢鬣瞬间刺穿了衣服。 它?打算现出原形,横冲直撞,操纵地气,一波解决这些?烦人精。 忽然,猪九戒觉得?鼻孔又泛起了方才的地下奇臭,一阵恶心顿从?胸膛中升起。 那种恶心感十分?剧烈,仿佛脏器都在晃动。它?忍不住干呕起来。 原本暴涨的气势和身形也萎顿下来。 情不自?禁地开?始“哕”、“哕”不停。 它?哕的越来越厉害,先是呕了几?口酸水,随即,它?的胸膛鼓胀又瘪下,便发出轰然的一声呕。 猪九戒亲眼看到,一颗红彤彤的血肉,从?它?的口中,被呕了出去。 它?落在地上,还在一蹦一蹦地收缩,散发着热气,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身体。 那是,它?的心脏。 与它?同时,赵烈、赵十五郎,一起僵在了原地,亦开?始剧烈呕吐,竟从?胸中,吐出了心脏。 心脏被吐出的那一刻,村民?们仿佛被按下静止,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脸上带着怪异的笑容,看着那三颗被呕出的心脏。 在十三妹、许红英惊恐的目光中,赵烈、猪九戒、十五郎,轰然倒地。 140-150 第141章 一百四十一 众目睽睽之下?, 黄龙竟被杂毛龙一脚蹬歪了脑袋,整条高?如大山的龙砰然砸回湖中?,泼溅起滔天巨浪。 没有法力?控制的巨浪眼看着就要扑向湖域两侧, 淹没无?数凡人?的现象。 杂毛龙甩了一下尾巴, 水浪瞬息凝固,平缓地落回湖中?。 幽世果然是诸法的本源之地, 在阳世的洞天中?, 要耗费大量炁的控水之术, 在这里消耗的炁足足少了六成以上。 须臾间, 李秀丽又?一尾巴,横扫千军,扫飞了大批围上来?的水族兵将, 同时飞快地在心中?大致估计体内的灵炁。 刚才攻击力?较弱的鱼身眼?看?要被万寿龙君吞入口?中?,她不得不化作龙身破局。 以体内三境的恢复程度, 鱼身可以支持半个小时。龙身最多只有十分钟。 又?一批刀枪剑戟、水箭火、枪落在龙身上, 水族虾兵扯着她的龙鬃往她脖子上爬。李秀丽飞起来?, 猛然旋转着晃了三百六十度, 甩掉了背上的水族,便立即朝外飞去。 十分钟, 够了。 反正现在戴着鬼面,它们无?法锁定她的炁, 等到甩掉了追兵,她就化作人?身,隐入幽世众多小现象中?, 那才是鱼龙入海, 再难寻觅。 湖域众生,仰头只见那条杂毛龙, 一脚蹬落了龙王,便腾云驾雾,疾飞而走,还不忘回头猛吐一口?云气?。 云气?从龙口?中?涌出,顷刻遍布天空,由白转黑,变成了乌云滚滚,中?有电蛇飞窜。 杂毛龙,不,此刻已?经有许多湖域城镇中?的小现象,改了口?,敬畏地尊称为“七色龙”了。 七色龙的身形被滚滚乌云遮掩,斑斓鬃毛隐没风雷中?。 她吐出的闪电风云,是携了鱼龙变的特殊之炁,就算万寿龙君有相当于练炁化神高?阶的实力?,也?能阻挡它一阵。 鱼龙变的原型,是幽世中?的超级现象,是诸表所有龙、龙的概念的原型。 它的炁,对天下?龙族,包括具有龙躯形态的现象,依旧有克制的作用。 当初玉江龙王同样是练炁化神高?阶,在自己掌握的洞天内,却还是跟炼精化炁初阶的她僵持不下?。 现在她已?经是半步化神,又?在幽世之中?,鱼龙变之炁的威力?应该加剧了。 孰料,李秀丽一个呼吸的时间,才刚刚飞出几十里,就听见身后传来?隆隆吼声。 巨大的黄龙淋漓滴水,从湖中?腾飞而起,穿过风雷阵阵的云烟,任凭夹杂鱼龙变的雷霆劈打在它的龙身上,龙身带鳞片都被劈焦黑了,焦到起火,看?起来?没法活的样子,却还无?知无?觉般,朝李秀丽全速冲来?! 李秀丽毕竟只有半步化神,万寿龙君不减速地冲出风雷阻隔,全力?追击,眨眼?就到了她身前! 黄龙竟然不使任何五行法术,也?不调动作为现象的神通规则,却只以肉身搏斗,伸出利爪,擒蛇般抓透了她的龙身,又?将比李秀丽还要庞大数倍的龙躯,骤然缠了上去,死死地将她较紧,腥臭大口?猛地咬向她的脖颈,似咬一口?咬断! 铮—— 它咬中?了琉璃龙角,弹崩了牙齿。李秀丽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了长脖,骤然偏过头,以其?龙之道,还治其?龙之身,反口?咬向黄龙的脖颈逆鳞处! 笑话,玉江老龙也?是练炁化神高?阶修为,我都没怕过它,怕你这条废物? 咚—— 七色龙的獠牙深深扎入逆鳞之下?。 牙一入鳞,李秀丽骤然睁大了眼?,不,不对! 本应受痛发狂的黄龙却毫无?感觉,正要故技重施。 李秀丽扭转身躯,旋身,一条肉身,折了九曲,无?骨般,天才般地以身为剑,将红尘剑法化在身法搏斗中?,竟从万寿龙君的绞杀中?脱出来?,瞬息脱身十里外。 这万寿龙君,不对劲! 无?论是它冷硬僵直的龙身,还是刚刚她一口?咬下?去,又?木又?干,分明是木头的质地! 幽世,本就是神鬼所居。现象们在这里,本应如阳世生灵般,具有各自不同形态的血肉之躯。 怎么会是木头? 李秀丽运炁于目,血从头上的鳞片,流过龙目,看?向万寿龙君。 终于看?清了。 万寿龙君栩栩如生,精细无?比的外壳下?,竟是冰冷的木头! 这根本不是真龙,而是木龙傀儡! 冒充?不对!幽世绝虚假,根本不存在顶替一说。万寿龙宫这样的一个大现象,如果万寿龙君不是本龙,其?他水族、龙妃在现象的规则中?,根本不会认它! 难怪鱼龙变克制龙族的作用对万寿龙君毫无?作用。 木龙傀儡不是龙,本质是“傀儡”。 鱼龙变的炁对它没有压制作用,论修为,她即使全力?催动体内的炁,速度本就不如万寿龙君,何况她最多只能撑十分钟。 怎么办? 只几个呼吸的时间,在战斗中?,脑子转得飞快的李秀丽瞬息转过许多念头,动作却比身体还快,瞬间变回人?形,毫不犹豫,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鬼面。 靠,这种?时候还藏甚么藏,怕个球的仙朝来?人?!赌了! 摘下?面具的那一霎,李秀丽的炁完全暴露在了幽世。 幽世四面八方,关注着大周区域,或隐在暗处,或打坐高?远无?穷处的大能、大现象,同时咦了一声。 几乎是她摘下?面具的瞬间,就有人?遥遥出手,或朝这方而来?,准备插手将她拿住。 但,与此同时,幽世天空中?浮出了半轮发黄的月影,月光竟与阳光争锋。那些想动手的人?,几乎同时被月光遮蔽了“视线”。 一支巨笔化作一柄飞剑,不知从何处钻出,在天空写了个“止”字。字迹潇洒。却令诸多鬼神都望而止步。 鹤鸣声遥遥传来?,惊散凝聚的风云。从昆仑山上飞下?青鸟,化作青光。皆挡开了无?数伸出的手。 同时,那游曳在幽世无?穷高?远处的一头双身的巨大现象,从繁琐的人?族之炁困扰中?,投下?了一瞥。 只一瞥,就吓住好几个蠢蠢欲动的还虚老怪。 与此同时,大周的幽世山脉、河流,都有异动。 诸表人?间,全都通于幽世。 更有众多李秀丽看?得出或看?不出的手笔,不知来?自?*? 哪些势力?、人?物,不知是善意?亦或考量,竟也?纷纷施展神通法术,阻挡了其?他想对她出手的人?。 其?中?就有一只巨掌,从离大周有一段距离的某处幽世,从虚无?中?探下?,掌中?拿了一本论语,轻描淡写,将附近朝着李秀丽准备动手的仙朝修士全都敲落,像是夫子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仙朝,儒门大士。 祂不知为何,也?选择帮了李秀丽。 虽然道统不同。 但被祂一挡,人?数最多的,朝大周幽世赶来?的仙朝修行者,一下?子都不敢再前行,只是遥遥地朝大周观望。大部分甚至返身回去了:算了,这妖女落入了大周。大周乃默认被放弃的地方,都快被同化为狄州了,这妖女落到地煞观手里,那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何必冒着得罪儒门大士的风险? 见此,幽世天空上,似乎有老者捋须一笑,那本右下?角轻写个了个“郑”字的论语,被大掌握着,慢慢又?收回了虚无?之中?。 李秀丽心下?微松了口?气?。 赌对了! 他们在幽世有人?,她就没人?了吗?太乙观、通天教只是衰落分散,又?不是死绝了。且鱼龙变的现象本体,就在幽世之中?。 打不过的时候当然是摇人?啊! 虽然又?欠了很多人?情很讨厌,但是以后可以慢慢还! 诸多大能的气?息,压得黄龙全身僵硬了三息。 在此之际,李秀丽的耳中?听到了清晰的说话声,被她一直收藏着的一撮狐毛微微发烫。 一个童声,急促地对她说:【恩人?,快,你往东侧飞二十里地,我们狐狸的一处联通青丘桃源乡的大现象就在那里,祂答应我,只要你能进入祂现象的方圆五里之内,就庇佑你!】 李秀丽摘下?面具时,青丘的狐狸们同样感知到了她。 她立即重新幻作龙身,应赤狐童子所说,往东侧全力?飞去。速度极快。 短短的几个呼吸,她就看?到,某处小山丘上,在地面上镶嵌着一扇巨大的铜门,此时铜门洞开,一位风情万种?的紫衣女郎浮出门来?,一边舔着自己的手背,如狐狸梳理毛发。一边慵懒地向她招手。 七色龙立即降下?云头,头也?不回,不管身后咆哮的木龙傀儡,就要朝着那扇镶嵌在地面的巨大铜门撞去。 紫衣女郎慢慢抬起头,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傀儡,便打个呵欠,雪白的赤足不耐烦地搔了搔小腿。 见这头被晚辈看?作救命恩人?的杂毛丑龙已?经到了眼?前,罢了,既能闯到自家跟前,虽然嫌这条龙丑,还是出手接应一下?吧。 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极短的刹那,李秀丽即将冲入紫衣女郎照应范围。 就在这一刻,笼罩了大半个幽世的黄祖树,所有的枝桠、根须一齐动了。 它们像缠绕太阳那样,在须臾间,化作了一个枝条极密、厚厚层层,龙鳞绝难割开的牢笼,将李秀丽困在了其?中?,并?瞬息收缩。 黄祖树竟忍着所有大能的震慑,发出森寒诅咒,在整个大周上空回响: 【赤霞妖女,当日你坏我好事,今日你中?计入笼,我就要你死在幽世,身化荒怪,魂魄无?存!】 第142章 一百四十二 遮蔽了大周半片天空的黄祖树, 此时垂下?的?树枝,虬绕的?根系,密密尽出, 为了防她一身锐鳞再割开木质, 一重又一重,起码百重枝桠层叠围绕。将七色龙紧紧困锁其中, 只露出个?头?颅。 紫衣女郎站在五里又二十米外, 抱着胳膊, 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 却没有丝毫要救援的?动作。祂紧守答应小辈的?话,只要她能进入照应范围,必救她。可是, 这不是差了二十米吗? 杂毛龙,自求多福。 其他?的?幽世大能?有想捞李秀丽的?, 却被其他怀着恶意或有其他心思的?阻拦了, 暗中对峙, 一时僵持不下?。 你们别想捉拿她。 但你们也别想救她。 果?如黄祖树所料, 无论锋锐的?龙鳞割开了一重又一重的?树皮,总有其他?的?枝桠缠绕补上。而树枝却越捆越紧。如果?是寻常的?中小现象, 或者?是炼精化炁修士,此时已经被挤压碎了胸骨, 内脏破碎而死。 天空中追来的?木龙傀儡见此,却反而收了原先?的?狰狞杀气,似乎在倾听什么声音, 劝阻道:“宰相?, 既能?困住,莫杀了她。道有人指名留她有用。你把她拖入你的?‘无底渊洞’之中, 关押起来就是。自?有人来接收她。” 黄祖树很不甘心。这妖女坏了阳世之中的?大事,使?它的?阳世身,被狄人大加责备,颜面尽失。 它平日里仗着势大根深,哪听这老龙的?话?但今时不同往日了,万寿老龙不让它杀人,也只能?略松了松力度,维持在一个?不会?勒死她,又不会?让这杂毛妖女脱身的?程度。 却在它放松力度的?一霎,杂色龙忽然变回了人身模样,趁着人龙变的?体型落差腾出的?空隙,小妖女滑不溜手,瞬息从它的?树笼脱出,一跃而起,握住了一柄寒意森森的?锋锐宝剑。 几乎同时,幽世某个?区域的?高?天上,悬于?中天的?那柄有叶子脉络的?巨大神剑,剑身震颤,嗡然同鸣。 辛辣又清净的?草木之香,剑鸣伴随着扑面药风,横扫四方。诸表人间的?所有瘟神疫鬼,都毛骨悚然,一边咒骂着“蒲剑又发什么疯,今天没几个?过端阳的?!”,一边忙不迭找地方隐蔽藏匿。 悬在幽世,以人类对草药的?认识、感念、七情所共同凝聚的?这柄神剑,每到五十五个?及以上阳世的?端阳节重叠之日,就自?行而鸣,以煌煌之威,将整个?幽世的?毒龙瘟妖们荡涤一遍。 而诸表人间何其之多,这种重合日,细细数来,竟并不少。 因此这些?疾病所属鬼神们,如果?发现有许多阳世都在过端阳了,往往如临大敌。 可今天,也没听说有很多人间同时在过端阳节啊? 瘟神疫鬼们自?然不解,但伴随着蒲剑本体神威大作,李秀丽手里的?蒲剑亦作嗡鸣应和,辛辣清净之香更增神光锐色。 少女执剑跃出,附近百里的?地面都隆隆作响,虬绕如无数黑色大蟒蛇的?树根破土而出,四面捆向?她。天上垂下?无数根阴影,像漫天垂下?的?触手,密密匝匝抽向?她。 但她的?人身竟比龙身灵活轻巧不知多少,上下?左右,悬挪闪避,裙裾绕剑光,折腰还?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了所有攻击,似在尘网中作一场自?在剑舞,片叶不曾沾身。 望着遮云蔽日的?黄祖树,在这天覆阴霾,地涌杀机中,少女却好似看到了权势滔天的?高?位者?,在天狗的?浇灌下?,在众汲取大地营养的?树群推选下?,渐渐树身如云,树冠中养藏无数脏垢妖魔,同盟的?、依附的?、讨好的?、密密的?根须,笼着大周国土的?。 它看似一手遮天,甚至能?困住太阳。 但它庞大的?树身,如云的?树冠,虬结的?树根的?细密下?,却是攀爬着数不清的?蠹虫。 它们或在啃要黄祖树的?根系,或成?群结队,子子孙孙,蛀着它的?树干树枝。 它的?根基,早已空了大半。 仿佛仍在密林中追逐猿猴,穿越红尘。 李秀丽再也看不到其他?。她眸子精亮,扑身而去,一点寒芒从那铺天盖地的?缠绕杀机升起。 直刺向?黄祖树的?树根最空虚处。 人发杀机! 蒲剑的?剑芒暴涨数十米,它一剑扎入了黄祖树主树根最薄弱处,直接将它的?所有树根扎穿。 宝剑却快乐地鸣响,有些?存在对人族而言,危害丝毫不亚于?瘟疫鬼神。杀灭这种存在,它只觉快意无穷,与本体共鸣不已,药香从剑锋处瞬间弥散。 黄祖树的?根系,竟如被它本体斩杀的?无数瘟怪般,齐齐湮灭,化作齑粉。 轰。铺天盖地、张牙舞爪的?树枝也同时枯萎、发黄,软绵绵地垂下?。 藏污纳垢的?黑云般的?树冠,叶子纷纷成?灰,露出光秃秃的?树干,以及曾经被树叶遮蔽的?妖魔鬼怪。 庞大的?树身上,渗出、泊泊流淌起鲜红的?血液。 只一剑,黄祖树颓然重伤。 这突生的?一幕,让所有还?在关注着大周的?修行者?都静了一瞬。 远远观望的?,原大周幽官,仙朝分支弟子们,更是极惊悚。他?们曾在大周为官,对这个?现象更了解。 这黄祖树可不是普通的?练炁化神高?阶,它的?现象,更不是简单地仅仅对映阳世的?具体某个?人。 而是以黄宰相?为代表的?,弥漫在大周百姓心头?的?某种阴影。它代表的?,是大周人族存亡之际,一种最卑劣的?选择。 即使?大门派的?中坚弟子群体来大周围殴它,亦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忽然,有一个?非男非女,一会?粗粝沙哑,一会?轻柔粘腻的?声音从远逼近,拍着掌,狂笑:“红尘剑两日得成?,十五岁!哈哈,好,好,如此良材美质,诚如他?们所说啊。果?真叫人舍不得杀了。” “李秀丽。根据仙朝通报,你是叫这个?名字罢?现在降了狄洲,过往种种,一概不究,你可入我地煞观门墙。” 有墨黑粘稠的?液体从空中涌出,蠕动着爬上,亦或像污染了天空。 大周上方的?幽世之天,渐渐变色。 浓黑欲滴,像是被毒素侵染,正在往下?淌着脓水。 而变黑的?天空部分,中空了一个?虚无的?大洞,洞中是血管、一跳一跳的?肉墙,仿佛某种生物的?体内,又仿佛一个?血肉巢穴,里面结满了婴孩般蜷缩的?透明囊袋。 噗通,噗通,从变色的?天空中,囊袋忽然破了,羊水漏出,里面掉下?了一个?又一个?狗头?人身的?怪东西。 这些?狗头?人不断砸落地面,仿佛没事人一样爬了起来。它们的?狗头?是用粗线,草草缝在人身上的?不,不对,应该说,缝在人尸上。 那些?狗头?是活的?,有白犬,黑犬,亦有黄犬,毛绒绒的?,吐着粉色舌头?,黑色眼睛,汪汪直叫。但它们却被缝在了一具又一具腐烂生蛆、肠穿肚烂的?青紫人尸上。有些?蛆虫还?从脖子处,咬着腐肉,爬到狗头?的?毛发里,眼睛里。 狗头?人四肢着地,以奇快的?速度,从四面八方涌向?大周,并且一落地,就有阵有列,仿佛大军一般,撕碎、踏平所有烂在它们之前的?东西。 但李秀丽用剑仙术窥视弱点,借蒲剑本体的?威能?,一剑重伤黄祖树后,毫不犹豫,连听都没听这声音哔哔半句,在木龙傀儡重新动作时,在天空开始掉狗头?人时,她撒丫子就往紫衣女郎的?方向?跑。 很快就踏入了对方的?照应范围,一路朝着对方狂奔,还?喊:“我来了,守诺啊女狐狸精!捞我!” 紫衣女郎看着这天上地上的?动静,看着朝祂飞奔而来的?李秀丽,风情万种都冻住了一瞬。 那臭小崽子,要祂来救个?什么玩意!能?同时招惹仙朝和地煞观的?玩意!能?一剑重伤黄祖树的?玩意! 看祂回去不拔光小崽子的?毛! 但在李秀丽飞奔而来时,祂裙下?还?是探出狐尾,一个?呼吸延长了数里,卷住李秀丽,嗖地破空出残影,将这小丫头?拉入了铜门之中。 随即,镶嵌在地面上的?两扇铜门逃命般,刷地消失了。 幽世地下?。 万洞相?连的?迷宫之中,紫衣女郎看着拄着剑,累得坐倒在地的?李秀丽。 “晚辈,吾乃‘阿紫’,亦是‘涂山女’,感念你曾救过狐国青丘中的?崽子,狐狸崽子苦苦哀求,遂救你一次。你当知我在仙朝、地煞观面前救你,冒了怎样风险。日后,任何情况,汝均不可再对狐国言恩。” 李秀丽利落地答应了:“行。” 紫衣女郎的?心情这才顺了点,看她也耐心了点:“走罢。你不必等黄眉儿了。我送你回阳世。阳世更安全。外面那群疯子在幽世动起手,可是毫无顾忌的?。幽世可显万法,它们有的?是追索手段。” “你认识黄眉?” 阿紫道:“我亦是狐祖之一,天下?哪个?入道狐狸的?一言一行,我不清楚?这次救你,也是看在你也算是在帮黄眉儿的?份上。” 当然,她曾幻化的?那只小狐狸的?样子,也非常瘙痒阿紫的?审美。如果?狐狸中真有一只这么可爱的?小崽子就好了。偏偏是个?人类修士。 李秀丽抖了抖身上的?百衲衣,重新戴上鬼面,站了起来:“那就请前辈送我一程了。” 别开视线,阿紫很是嫌弃这个?人类小修士的?审美。祂跟广寒宫交情匪浅,一向?很看重“美”。 阿紫的?蔻甲轻轻搭在李秀丽的?肩头?:“万洞相?通,既通往所有狐狸的?洞穴,又通往青丘。狐狸遍布大周。你要去往哪里?” “玉京。” 阿紫的?蔻甲略用力了一些?,又立即松开,神色古怪地看她一眼,道:“玉京已经没有狐狸洞了。” “?”李秀丽道:“黄眉之前送我进幽世的?时候,我看见它的?一大群狐子狐孙,怎么就没有狐狸洞了” 阿紫淡淡道:“看来你还?不知道。玉京有变。那些?未入道的?狐子狐孙,大半死绝了。黄眉儿为了保护它的?子孙,不肯躲入青丘的?洞天,只剩了一口?气,被青丘捞回来了。所以,我才叫你不必等它了。” “???”李秀丽大吃一惊,她才进了幽世两天,今天刚是第二天。玉京怎么就出事了?黄眉怎么就只剩一口?气了?这老狐狸不是有难就往太乙观跑,太乙观没有救它吗? 二人说话间,这无尽洞窟忽然震动起来。那个?似男似女,不阴不阳的?声音粘腻地在洞窟中响起:【涂山女,你敢窝藏我观的?要犯,别以为你跟大夏关系匪浅,我们就不敢动你。你的?狐狸窝还?想要吗?】 听此,阿紫也没时间为一脸困惑的?李秀丽解惑了,神色凝重道:“别啰嗦,快滚回阳世。好心奉劝你一句,远离京城,别回太乙观。” 便一跺脚,某个?狐狸洞瞬间洞开,幽世的?风与人间的?风交错而吹,形成?了一个?短暂的?临时洞天,一条幽世路径。 李秀丽被阿紫伸手一推,竟被这股风引着,朝那个?狐狸洞而去,眨眼间就离开了幽世,跳到了人间。 她灰头?土脸,从某个?狐狸洞里钻出来,呸了一嘴的?草根,人间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了身上。 李秀丽刚刚钻出来,正要拍打百衲衣上的?草屑,却在同时,被无数大刀、枪、甚至是弓箭对准了。 她身周围了密密麻麻的?人,全都身穿铠甲。还?有众多的?骑兵,骑在马上,森严列阵。 有人冲她大喝:“你是何人,为甚闯入我军阵中!” 我军?阵中? 李秀丽环视一圈,发现自?己果?然被一支正在行军的?大军包围住了。 喂,这个?叫阿紫的?狐狸精也太不靠谱了吧!怎么把她送到了某支军队之中啊! 包围她的?凡人军队,一个?为首的?将领凶神恶煞:“说话,你到底是谁!是不是狄人的?奸细!” 李秀丽才懒得理会?这群陌生人,她想快点回玉京,脚尖一点,马上准备御风离开了。他?们射的?箭,估计还?没她御风的?速度快。甚至可能?连她用众多入道精怪皮毛织就的?百衲衣都射不穿。 看她径自?飞上天,地上果?然万箭齐发。 箭雨射了一轮,最多蹭掉点百衲衣上的?兽毛。 李秀丽皮都没擦伤,越飞越高?。 但直到她飞高?了,才挠了挠脸,无语了,这是哪里啊!!飞得这么高?也看不见玉京的?方向?和熟悉的?城镇,脚下?是郊野。 狐狸精到底把她送到哪了,她不认识去京城的?路啊!!! 想着要不要抓几个?凡人问路,她无意中往下?一看,惊讶地“咦”了一声。 她看到这支军队的?旗帜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华”字。 而军队最前方的?两名将领,一个?是华武兴,一个?是他?儿子华云飞。 华家军眼见那妖人先?是飞冲上天,盘旋一阵后,竟然又飞了下?来。 他?们如临大敌,当即要举弓再射,却见那妖人停在半空,竟摘下?了那张丑陋的?靛青鬼面,露出一张反差极大的?少女面容,柔似春波,淡洁实可怜。 “妖人”在半空中,以熟稔的?口?吻向?他?们尊崇的?主帅挥手,声音仿佛在每个?人的?耳侧:“喂,是我,你们还?认得我吗?” 华武兴、华云飞听见这声音,看见这张脸,记忆力极其好的?二人都愣了一下?,脱口?而出:“龙女娘子?”“赤霞龙女?” “快,都住手,把箭放下?!” 众部将都看到那身披杂毛丑衣裳的?柔美少女轻快地飞了下?来,对主帅道:“你们官复原职啦?这是打仗去?” 华武兴父子不意此时重见恩人。虽然高?兴,也不便多聊。刚想简单地寒暄几句,却听少女又问:“正好,你们帮我个?忙,哪个?方向?是去京城的?路?” 华武兴的?副将也认识这位赤霞龙女,当时法场上,他?也被绑在一旁。闻言,道:“龙女娘娘这是要去京城?” “是。不过不认识路。” 副将道:“龙女娘娘去京城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去?”李秀丽觉得他?们说话奇怪。 华武兴和副将对视了一眼。华武兴道:“赤霞娘子莫怪。概因如今京城局势正乱。您虽是上真,不像凡人女子需要避祸,我们难免也要多问一句。” “大前日晚上,我朝的?国师,太乙观,携带重宝传国玉玺,举观叛周,投奔了狄人,听说为了阻拦他?们,死伤了无数修士。狄人以此为号,竟意欲大举南侵,官家十万火急,连夜发了文,快马加鞭到我的?住处,将圣旨、官袍、兵符给了我,恢复了我的?职位,让我从附近州府的?驻兵临时抽调一支军力,赶紧回去护卫玉京。如今,还?不知道玉京的?具体情形如何。” 他?话没说完,却见少女的?表情僵住了,眉头?拧得乱七八糟,死死地盯着华武兴,带着极困惑的?,仿佛不知道他?说的?每个?字是什么一样,慢慢重复了一遍: “大前日晚,太乙观,携重宝,举观,叛周?” 第143章 一百四十三 李秀丽带着鬼面, 回到了太乙观,沿着石阶往上走。 寒潭如镜,飞瀑落下, 溅起雪花点点。一只丹顶鹤在潭边找鱼吃, 抬头看见她,拍了拍翅膀, 以矜雅的姿势, 向她打招呼。 密林中荡过一个黑影, 额前一点金毛的猿猴, 抱着猢狲,朝她龇牙挥手。 壑间竹林郁郁葱葱,悬崖上的杜鹃开得正灿烂。 春风吹得?衣襟动?, 她抬起头,看到太乙观前, 斜出墙上的野桃花仍然鲜润地?开着。 一盏灯系在垂墙外的桃枝上, 她认出, 是孙雪常常提着的那?盏灯。灯上没有?涂抹神仙传说, 却?绘着一家?人其乐融融逗弄小儿的民间画。 她一步又一步,走到太乙观前, 推开半掩的门,微微一怔。 云霞般的灿灿桃杏, 松盖苍翠的老松,掩映着清幽古观。与?往常无二。孙雪正拿着三柱香,往松下的香炉里插上, 礼曰:“请佑平安。”不知请的是佑谁平安。 看见李秀丽, 他笑着说:“回来啦?”上下看她,笑意却?渐敛:“伤得?怎么这么重?来, 我为你念度厄经。” 李秀丽在跟万寿龙君缠斗时,被它用烈火和利爪伤了肩头的位置,血迹濡湿了衣裳。 她说:“没事,已?经愈合了。”半步化神的修为,这些伤口早就被取代?了五脏的炁给催愈了。 “我说的是你体内的三境。”孙雪说:“脸白成这样。想?是消耗过大。” 李秀丽没说话。维持龙身的消耗当然巨大。但脸色发白却?并不仅仅因此。 此时,观内的大殿深处,传来姜善真人的声音,带着欣赏的笑意:“李小道友快请进。汝在幽世?闯下的动?静,龙宫盗宝,剑斩黄祖,连我们在阳世?都隐隐有?所见闻。” 洞明子说:“呵呵,这可吓了不少人一跳啊。” 厢房旁,则走出了赵家?人、许家?人。他们在观中,亲眼看到李秀丽戴上鬼面?,自然知道是她。 赵烈道:“龙女娘娘,这几日黄宰相的党徒中,忽然有?不少人精神不济,发了癫狂,性情大变,不知为什么,竟公然叛出宰相党,与?黄相作对起来。黄相更是忽然吐了血,倒在床上,似乎生?了大病的样子。” 十三妹、十五郎均笑道:“我道是老天有?眼,惩处这奸佞,原来还?是您出的手。” 猪九戒嘿嘿直笑,与?有?荣焉:“果然,万寿龙宫也难不倒娘娘你。” 许岩、白若真、许红英一家?则带着崇拜之色看着李秀丽,许红英几乎要星星眼了。许岩捋着胡子,朝李秀丽一揖:“赤霞娘娘是替我朝锄奸啊!” 众人的欢声笑语包围着少女,纵使她来时少见的神思凝重,此时也松快了许多,唇角情不自禁地?勾起。 她就说。太乙观这群肉麻兮兮的家?伙,怎么可能突然就投什么狄人。 她正要说话,殿中的姜善又唤了一声:“快进殿来罢,我们都想?想?听听李道友在幽世?的遭际。汝百衲衣上流光闪动?,凝聚着浓郁的炁,想?是取回了百神被盗之炁。” 十三妹推了推她的背:“真人唤您,快去呀。”众凡人簇拥着她,都笑道:“我们也想?听您讲一讲另一个世?界的风貌。” 太乙观并不避讳寄住的许家?、赵家?人,不因对方是凡人而另眼相待,待他们很好。两家?人在此暂住,时常帮太乙观做一些琐事,也知晓了一些超凡之事。 李秀丽就在他们簇拥下,往大殿里走。孙雪缀在其后?。 果然,白发红颜的洞明子、清姿妙容的姜善真人,都站在三清殿前,正含笑等着她。 李秀丽想?,大概是有?什么误解和变故。比如,老皇帝知道了传国玉玺在太乙观手中,所以集结一帮散修之类,栽赃陷害 她张口想?问,姜善说的话却?忽然打断了她的思路。 姜善没有?先说起李秀丽在幽世?的遭际。 这位坤道忽然敛了笑,正容,意甚郑重:“李小道友,待汝归还?百衲衣,便又能成一境。距离练炁化神,只差寸步。对世?上修行者?,练炁化神,皆为一大坎。若无良师,常常自误。吾爱汝美质良材,不忍见佳才自误。汝可愿拜入我门下?” 这一次,是妙善真人亲自开口了。当着众人的面?,十分正式。洞明子、孙雪也朝她看来。 李秀丽一直觉得?太乙宗的人都怪肉麻的,还?很啰嗦,又爱管人。 但此时,姜善如此正式地?开口,她却?愣住了。 此时,天色将近黄昏。 桃枝上绑着的灯笼,透过云霞桃李而亮,照下粉光点点。春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动?了她的衣襟。 故人们或惊喜、和蔼、温柔、慈爱、欣赏、欣慰,带着笑,围在她身侧,以全然的善意看向她。 李秀丽没有?喝过酒,此时却?觉脸上微微发烫,有?一种醺醺之感。春风吹衣襟,心扉亦微动?。她抿着唇,罕有?的并未直接拒绝。 虽然但,但姜善真人的言行举止,却?没有?半点让她不喜之处,甚至还?送了她很喜欢的风格的鬼面?。孙雪人也不错。 也不是,不是,不是不能拜这个太乙宗啦。 她张开口:“我” 贴在腰侧的蒲剑却?忽然在她腰侧无声地?震颤起来,清净辛辣的香气冲入鼻腔。 她忽然从微醺中回过神来,在百衲衣宽大的袖子下,将手悄然按在了蒲剑上。 但这柄本体震慑四?方邪戾鬼怪的神剑,仍然震颤不休。 蒲剑这种震颤状态,只有?当她处于对她含有?恶意的洞天,蒲剑才会示警。 但这里,只有?一个洞天。即,由洞明子、姜善所掌握,太乙观之洞天。 这一刻,鼻中辛辣的气息,让她终于回想?起返京路上,华家?军忧心忡忡对她所说。以及幽世?的种种古怪。 万寿龙君为什么是木龙傀儡,黄祖树,为什么说她“中计”,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阿紫为什么警告她不要回太乙观? 疑虑重新浮现心头。人的命炁能昭示人最近的遭际。李秀丽咬了一下舌头,说:“我我要考虑一下要不要拜入太乙宗。” 为保万无一失,还?是暗中运炁于目。扫过在场所有?人的命炁。 命炁扫过,她脑子轰地?一声,僵住了。 命炁呢? 赵烈、孙雪、十三妹、十五郎、猪九戒、姜善、洞明子乃至许家?三口。 所有?人的面?部,本应显示的千丝万缕属于他们的命炁,无影无踪,空白一片。 李秀丽刚学会相面?术,时常到处去看别人的命炁。 她看不到洞明子、妙善的命炁,倒也罢了,以往就是这样。 孙雪曾说,这是因为他们的修为高于她大境界的缘故。 但其他人的呢? 孙雪也曾说过,只有?两种情况下,凡夫、修士会没有?命炁。或者?说,是相面?术者?看不到命炁。 第一种,境界相差太远的情况下,比如差了一个大境界,你根本窥视不了对方。 第二种,对方是死人。 还?有?一种情况,对方不是生?灵。譬如,傀儡。傀儡表面?上可以与?凡人无异,实际上却?并非活人。包括人傀。 但这种情况,与?第二种情况的本质是一样的。 即使她仍带着鬼面?,这一刻的骇然之情也遮挡不住。 就在她勘破的这一刻,游戏面?板上仿佛接受到了什么信息,骤然跳出了诵世?天书的任务提示: 【诵世?天书:孙雪之惊。(接收进度10/100)已?接受任务发布对象转赠所有?之炁,显示转赠之条件与?备注留言: 孙雪:秀丽,跑!!!远离太乙观!不要进京!不要相信洞明子、妙善! 转赠条件:逃离太乙观、逃离玉京。】 这一条任务提示,带着那?条备注,几乎同时在她面?前连刷了整个屏幕。 仿佛诵世?天书接受到了这股炁的同时,自行护主,不断警示李秀丽。 在诵世?天书跳出来的那?一霎,几乎同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状,洞明子、妙善的神情俱都一变。 洞明子和蔼的神色变得?冷漠。 妙善慈爱的神色变得?阴阳怪气。 原本的充满温馨温暖的氛围,饱含善意的众人,瞬息都面?无表情,然后?,除了孙雪外,赵家?人、许家?人的身体在瞬间泡沫幻影般消失。 孙雪变成了一个纸人。 妙善露出了惋惜的神态:“可惜了。看来你身上带了什么宝物,竟可以无视化神修士以洞天施展的幻术。” 她收起了手中的一个葫芦。摩挲一下,可惜道:“只差一点,只要你答应我拜师,我就能把?你收进‘传道葫芦’,带到我们那?去了。这样的良材美质,我真的很喜欢你呢。” 她说“良材美质”时,那?粘腻的语调,与?幽世?中,李秀丽听到的那?个声音极像。 李秀丽噌地?拔出了蒲剑。 她没有?如诵世?天书提示的那?样立即逃走。 大约是知道,自己在幽世?之中,消耗过大,无法变龙化鱼的她,根本跑不过掌握了洞天的这俩练炁化神修士。 她一字一顿道:“你们是谁?把?真正的‘洞明子’、‘妙善’藏到哪里去了?孙雪、赵烈和其他人呢?交出来!” 闻言,洞明子、妙善都笑了。洞明子是讽笑。妙善是大笑。 妙善道:“没有?藏。从头到尾,你接触的都是我们啊。至于雪儿,哈哈,他不正在山门上吗?怎么,你没看到?” “其他人?等我们抓了你,你自然知道。” 妙善话音才落,与?洞明子同时出手,拂尘惊雷般地?卷向李秀丽。 李秀丽身体的轻盈程度与?练炁化神修士相仿,自不肯认输,当即脚尖一点,飞出道观,朝山外逃去。 顷刻间就奔到了山脚。 但在洞天之中,她哪里跑得?过掌握洞天的二化神修士? 妙善冷哼一声,手掌一翻覆。太乙观山头上方的天空,霎时天云作盾,四?面?落下,将她困住。清风为刃,变得?刺骨锋锐,从八方刺向她。 整座山都动?了起来,树木蔓延出无数枝桠去阻挠她,连无孔不入的空气都一霎变得?十分粘腻滞缓。 这一刻,仿佛整个空间的都化作无穷压力,将本应轻如烟霞的她重重打下了天空。 她摔落在山门下,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起身。 一只十方鞋踩在她的头上,在她脸上碾了碾,妙善笑道:“跑啊,怎么不继续跑了?你不是要见雪儿吗?往上看,这太乙宗的微末弟子,就挂在?*? 那?呢。” 李秀丽脸被压在腥气浓郁的泛红泥土里,挣扎着往上看去。 一眼。 她的血液仿佛在同一刻冻住了。 空荡荡的山林,白玉山门上,干涸的血迹染红了半扇门。 清眉秀骨的道士被从胸口贯穿了一柄桃木剑。 那?柄他曾为人族杀过无数邪魔的剑,反将他直接钉死了白玉山门上,双脚悬空,鲜血已?经流干。 他垂着头,再也不动?。 脸上,被游戏系统轻飘飘地?打了彩色的马赛克。 这个曾被她嫌弃“肉麻”的道士,再也不会等在夜色里,提着灯,对着她,笑着唤一句“李道友”了。 被妙善踩在脚下的少女喉咙中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她拼尽全力,催动?体内灵炁,想?从地?上跃起。 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在重压下起身。 妙善见她濒死挣扎,摇了摇头,玉容上显着慈悲:“何必挣扎?从你回来,踏入山门这一刻起,就没有?你挣扎的余地?了。所谓的逆境爆发,反转,不过是惹人笑话的话本子。” 实力境界的差距,在洞天的加持下,会扩大到无法想?象的地?步。何况,李秀丽早就在幽世?耗竭了大部分灵炁。 洞明子提起掌,不耐烦道:“跟她废话些什么?本来还?想?留着她,万一那?边找不到炼化传国玉玺的办法,就想?办法控制了这丫头,哄骗她炼化玉玺。但现在,狄州凡人已?经找到了可以触碰并炼化的办法。这丫头已?经没用了。她还?坏过我们几次事,之前我们故意借孙雪杀人,又让蛟将军杀孙雪灭口,就是被她破坏的。而且她还?是本阳世?中极少数能碰传国玉玺的人,为了防止意外,早就该把?她也杀了。” 妙善用拂尘顶开他的手掌,道:“师兄,我说了,我想?收她当徒弟。这样的资质,太乙宗的圣子圣女那?堆,都远远不如。而且她的性子,好好调教,也适合修阴神。地?煞观会高兴的。” 洞明子道:“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想?收徒,又怕阳世?隔绝万法,你我不过练炁化神中阶,又是顶了‘洞明子’、‘妙善’的法身,当时太乙观的洞天都没有?炼化完全。不敢说能百分百地?控制住李秀丽,我也不会放她到幽世?去,设计抓她。结果呢?那?群酒囊饭袋,竟被她直接跑回阳世?了。小师妹,谁教你让老猿教她红尘剑?真把?自己当妙善了?” “妙善”却?说:“顶着妙善的法身太久,以她的性格思想?行动?,难免受侵染,看见良材,就想?试着教一教。谁知道李秀丽竟然真的只花了两天就能学到这种程度。不行,我心中更痒了。我必带她回观,慢慢降伏。反正你不准杀她。” 二人竟争吵了起来。 在争执中,肆无忌惮地?透露了许多信息。 原来,皇帝早就是他们的傀儡。早在被假柔福刺杀那?一日,因玉玺炼化快要成功,这二人觉得?大周皇帝也没用了,他就被炼化成了人傀。当时只有?“妙善”先行返回,就是洞明子在皇宫中,正在炼化宋建。 他们之前还?留着这个皇帝,以太乙观人的身份哄他,是因为万一玉玺炼化不成,还?有?控制皇帝,逼迫他掌握江山社稷图的办法。 毕竟,人傀是没办法掌握江山社稷图的。 留着孙雪,想?办法借刀杀他,也是怕这个真正的太乙门徒之死,惊动?了幽世?中的太乙宗本宗。 按太乙宗的风气,如果孙雪死于除魔卫道途中,太乙宗并不会有?什么动?作,最多是勒令为他收骨。 但如果他死于他们之手,被太乙宗察觉异常,必定会派新的大修士来此。那?就麻烦了。 但如今,他们悄悄想?办法送往狄州那?边的玉玺,已?经被找到了祭炼的办法。狄州马上就要获得?控制整个大周的洞天。大周幽阳两界,将再无力抵抗同化,马上就会成为狄州的一部分,为地?煞观所掌握。 也就不必再顾忌其他了。 妙善与?洞明子又争执了一会,最终,洞明子退让了一步,答应不杀李秀丽。 妙善笑嘻嘻地?举起那?个葫芦,对李秀丽笑道:“小丫头,你要是不想?死,就乖乖地?应我一声师尊。进了我这葫芦,被我烙下魂魄之印,以后?我天南地?北都找得?到你,就不怕师兄悄悄杀你了噢。” 被她踩在脚下的李秀丽,这个倔皮小姑娘在生?死关头,大约是终于服了软,低声说:“那?你低下头来,我可以叫你一声” 妙善是真的喜欢她的资质,满意这个徒弟,便笑嘻嘻地?凑近了。 李秀丽果然叫道:“师” 她一口咬住妙善的耳朵,生?生?将她的耳朵撕了下来,浓郁的炁所化的鲜血洒了一地?。 妙善剧痛之下,捂着耳朵连退三步,痛叫出声。 她虽是化神修士,但是出身高贵,门派之中,自来娇惯。连镀金的任务,都是最安全又功劳相对大的潜伏,在凡人和低级修士里称王称霸。哪里受过这样的皮肉之苦? 却?见匍匐在地?上的少女呸地?一声,吐掉了口中的耳朵,鬼面?上溅满了鲜血。 李秀丽嘶哑着嗓子,一字一句:“是你想?得?太美,做我师父?你们只是一群阴沟里的蛆、见不得?光的虫豸,人不会拜蛆作师长。” 妙善捂着耳朵,化神修士的修为,耳朵很快就长了回来,但痛感挥之不去。被冒犯的怒火更是汹汹燃起。 她咬牙切齿:“敬酒不吃吃罚酒!诸表人间,跪着想?入我门墙的天才,数都数不过来!你不肯当我徒弟,那?就留一口气,被我活生?生?做成人傀罢!” 这下,不消洞明子说,她自己举起掌来,一掌挟了九成的力,猛然击在了李秀丽的胸口! 少女当即头脚猛然弹动?了一下,似乎剧痛。 但没有?鲜血从七窍流出。 少女扑在地?上,很快一动?不动?了。 妙善以为自己打死了人,奇怪,她只按李秀丽的伤势,使了九成的力,应该还?不至于死 想?法未转过一息,洞明子、妙善眼睁睁地?看着,少女百衲衣的身体一下子萎靡了下去,空荡荡的。 “不好!”妙善揭开百衲衣一看,气了个仰倒,师兄妹二人几乎同时脸色涨红成了猪肝色,难看极了。 百衲衣下只有?一个桃子被妙善一掌打得?瘪成桃泥,汁水四?溢。 点化,傀儡术! 这王八蛋臭丫头竟然用她送的鬼面?,戴在桃子点化的傀儡上,遮蔽傀儡的炁,来耍弄他们! ** 距离京城的某处,华家?军军营中,李秀丽睁开了双眼。 她睁着眼,一动?不动?地?坐在那?,神色怔然。 华云飞惊了,忙小心道:“玉京到底出何事了?龙女娘子为何要哭?” 李秀丽怔怔说:“我没哭。” 只是手背被一滴又一滴的滚烫液体,热得?一缩瑟。 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便无缘无故地?捶了自己的眼睛一下。 重复了一遍:“我没哭。” 我只是,忽然发现,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一个笨蛋曾长什么样。 第144章 一百四十四 重新拉起的华家军, 已经在原地少见地停了近一整日。 一少女在主帅的军营中,重新睁开了眼睛,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但?她往自己眼睛无缘无故捶了几拳, 已经坐在那仲怔了很长时间。看她神色, 众人都不敢劝。 不知?过了多久,这位赤霞龙女自己慢慢松开了咬得咯咯作响的牙齿, 松开了紧紧攥住的拳头。 她侧过脸, 用衣袖粗鲁低擦了脸上?不肯承认的泪痕, 忽然, 一拳捶在地上?,隆,厚实的地面竟然裂开了一大道, 整个帅帐都晃了晃,烟尘四起。 被吊在山门上?的好人。违背的诺言。被辜负的信任。被欺骗愚弄的善意。 烟尘中?, 少女?的声音冰冷得?像北地寒冬时节的冰, 却很低, 低得?像自语的呢喃, 又像诅咒,平静, 但?火海熊熊封在冰下:“虫豸,等着。” 旋即, 带着一只发青的眼圈,对华元帅说:“京城已经不能再去?。” “皇帝已经是人傀。召唤你们回去?护卫京师,必定有陷阱、阴谋。” “甚至, 狄人可能以京城中?的人傀为核心点, 设置了一个遍布整个京城的洞天。” 围绕帅帐的其他将领面面相觑,华云飞也问:“何谓洞天?人傀又是什么?” 少女?言简意赅, 把人傀和洞天的概念告诉了他们。 不少人当?下眼神就空了,嘴唇都颤了:“陛下也是人傀了人傀,还能复苏吗?” 李秀丽说:“都是傀了。其实就是看似活着的死物。没人操纵,就会恢复尸体?的状态。” 帅帐里沉默一片。 华武兴跌坐在椅子上?,半晌无言。华云飞低着眼帘,神色复杂。 终于,副将说:“那召我们入京的圣旨” 李秀丽道:“十之八九,是皇帝被操纵着写下。” “赤霞娘子,可有凭证?”“是啊,这件事太?大了,口说无凭”众将领回过神,言语纷纷。 少女?闻此,以手抵着额头,直接抽取了记忆中?前因后果相关?的炁,展示给他们看。 所有人都信了。 况且这位龙女?曾法场劫人,救过华家,因此被朝廷通缉、狄人追杀。她没必要为了狄人欺哄他们。 “可是陛下无子,两位郡王也都陷在京中?百官也狄人又大军南侵元帅,我们、我们怎么办?”将领们却更加茫然,皆望向华武兴。 华武兴终于开了口:“京城,还是要前往。如若京城当?真被妖道控制住了,不能坐视百姓困顿于妖道之手。我们要把大部分?百姓都带出来,并搜寻两位郡王的踪迹,尽量带出来。同时,立即联络各方守将,联合抗狄。” “龙女?娘子,请问您可有尊号?赤霞只是民间传说,想来不是您的真名?。” “李秀丽。”外貌年少的龙女?说:“我的名?字。” “李娘子。您可知?我等凡人有什么能对付妖道,亦或是稍微防御一些妖术的手段?我们愿以任何能交换的交换。”华武兴神色真挚。 闻言,李秀丽走出大帐,掀开帘子,向军营扫了一遍。她眼中?看到一股冲天而?起的人族之炁,从云蒸霞蔚的炁海中?分?出来,在军营上?拧在一起,凝成铁云般,盘绕军阵不去?。 想起赵烈等人曾经的遭际。她问:“你们过去?跟狄人打仗时,遇到过奇怪的事吗?” 闻言,华家军的嫡系都愣了一下。回忆一下,都说:“遇过,遇过。” 一个说:“那阵子,狄人正被我们打得?抱头鼠窜,我乘胜追击,踏平了狄人的一个营地。那时是晚上?,眼前营地被毁,狄人四散奔逃,忽然,狄营中?跑个古怪的瘦子,叽里呱啦,拿手一指,忽然大地裂开,往外吹冷飕飕的怪风,涌出阴森森的白雾,然后就有大群列队的阴影,像是军队,从地下钻了出来。我们正要应击时,那些阴影还没靠近我们,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冲散了。我趁机掠前,一刀把那个古怪瘦子砍了。然后直到我跟元帅会合,再也没发生其他事。倒我一个属下,神神叨叨,次日半夜被吓醒,说鬼故事,说这是被狄人叫出来的阴兵,本?来是准备取我们性命的。我哪里信他,说他尽鬼扯,揍了他一顿。” 听此,华云飞也道:“这么说,我也遇到过。有一次,我在帐中?休息,忽然发现有人悄悄潜入我的帐子,我按着枕下的刀,本?准备等他近了,一把擒住,看看是哪个狗贼。不料,那人还没有靠近,就惨叫一声,身体?就扁了,再无生息。听到响动,外面的亲兵冲了进来,他们之前都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所以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后来,我们提着刀,亮着灯一照,发现那个倒在地上?的,根本?不是活人,而?是一张惟妙惟肖的纸人。” “我们觉得?邪门,就把这张纸人烧了。那纸人在火里烧了足足一夜,才?化作灰烬。当?夜倒是再没有其他事了。” 倒是华武兴说:“我却没遇见过。踏破的狄营多了。营中?确实常有些不似军阵之人。不过,砍杀起来,也孱弱得?很,至多是力?气大些,身手灵活些,弓箭一射,也都成了筛子。再有什么,我一刀砍过去?,便也倒了。” 李秀丽转过头,以观炁的角度去?看华武兴。 这一看,险些被他身上?闪闪发亮,环绕聚集到几乎描边的人族之炁给闪到了眼睛。 大周人族的七情之炁,浓郁到甚至压缩成了一层有形的光雾,贴在他盔甲上?,有如另一重实耀目盔甲。看起来。他好似一尊端坐在营中?的太?阳。 乃因功德高焉,此表人族心感念,视将军如天日。 更不必说,那聚集在军阵上?方的铁云般锐气杀气腾腾的炁,更是分?出一股,在他头顶上?方对应的天空,形成了一面天盾。 这一刻,李秀丽若有所悟。 许多散修,原是凡人中?的英雄豪杰之士。 像华武兴这夸张的阵势,他如若不枉死于昏君佞臣之手,不横死于军阵之中?,来日,必定聚炁入道。而?且一旦入道,修为就不可能低了。 就算此时他还是凡人,大军聚集形成的这军阵凶煞锋芒之炁,绝大部分?练炁化神修士,也休撄其锋芒,更别想在战场上?轻拿华武兴。 在战场上?,狄人也未必没用过超凡的手段对付华武兴,只是多是一个照面,就被冲破了洞天。而?阳世隔绝万法,他们直接变成了肉身凡胎,直接就被杀了。 最好的破解方法,是卸去?华武兴的军职,解去?华家军,卸去?军阵对华的保护,将其贬为庶人、犯人,以世俗的办法杀了他。 在狄人的指使下,黄宰相确实是这么干的。 如果不是李秀丽横插一脚,华家人早已均人头落地。 想到这里,李秀丽恍然明白。为什么当?初丁令威让她借黄祖缚日之时去?往人间,对此事的淡定态度。 如果太?乙宗是要保大周人族,怎么可能坐视华家人遭此罹难。 大概是他们本?来打算在这件事发生时,出手阻止。 可是,那时候,太?乙宗驻扎在大周的分?支太?乙观,就已经完全被假洞明子、假妙善控制了。 所以根本?没有前去?营救华家人。 那,事后他们又为什么要力?保华家人一命,最后只是流放呢 现在假洞明子、假妙善,又借皇帝人傀之手,召华武兴带兵前往 华武兴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吗? 他虽然聚集了大量人族之炁,但?尚未入道。本?人又忠于大周,宁可束手就擒,也不会拥兵自重掀起叛乱。何况他向来爱护百姓,被九道金牌召回前,都还要撤离一波百姓,是绝对不可能坐视大周百姓沦于狄州之手,也不可能投降狄人 等等。李秀丽眉心忽然跳了一下。 【此印,为传国玉玺,仙朝的大宝之一。凝聚仙朝不分?道统的,行?君之道的无数修士之炁,悬万千人间之上?,照无数人族命炁。】 【它的最大功效之一,是在无主的情况下,聚集一方人间的人族之炁,以万民之炁拟行?天子之责,强行?重启山河社稷图。】 【但?正因如此贵重浩大,除了以特?殊手法暂时封印它,将它从仙朝‘取出’的人外,就只有一种人能接触它。即勾连无数人族之炁,却本?身并无统治百姓之野心权欲的‘人’,方能徒手接触它而?不被其挣脱逃离】 “洞明子”当?初说的话,历历在心。 李秀丽反应了过来:如果以此而?论,华武兴,也应该符合触碰传国玉玺的要求! 而?且,目前周室朝野之中?,以声望、聚炁程度论,符合传国玉玺要求的,只有华武兴一个人! 假洞明子、假妙善,是在她携带着传国玉玺到了此表人间后,才?改了对华武兴的杀意! 华武兴带领的军队,也加强了他身上?凝聚的人族之炁。 那群虫豸召华武兴入京,又给他恢复职位,应该是要通过他,完成祭炼玉玺的一些关?键步骤。 譬如,用还魂替命术取代他之类。 那就说明,传国玉玺可能还在京中?。 见李秀丽忽然不说话了。 华武兴道:“若李娘子为难,也无妨” “我只是在想,其实你们去?,也没关?系。”李秀丽却道:“因为你们的军阵之炁,其实已经足以抵御大部分?的法术了。阳世之中?,就算是生成小型洞天,能允许存在的,最多就是练炁化神高阶。而?这样的洞天,你们在无意之中?,已经在狄国的战场上?,踏破过多个了。” “只不过,如果回京,华元帅绝对不能离开军阵之中?。落了单,就容易被他们趁虚而?入,囚困或者杀害。而?有一些法术,十分?阴毒,杀死一个人后,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顶替掉他。以元帅如今的威望,一旦元帅被人顶替,或许,会发生对于大周来说,很可怕的事情。” 闻言,华云飞道:“可是,如果他们以陛下的名?义召元帅觐见,或者召集高级将领进宫,我们也不能一直抗旨不遵。” 李秀丽道:“我跟你们一起进京。我会幻化之术,军阵之炁可以混淆我的幻术。如果他们要单独召见,我可以扮作护卫,与华元帅同去?。” 闻言,华武兴道:“李娘子与我有恩。京城境地如此险恶,怎能平白无故将您牵扯进来。” “不是平白无故。”李秀丽没将自己与太?乙观、传国玉玺之间的关?系告诉华武兴,只说:“我本?来就要回去?。我丢了一样东西在玉京。” 副将问:“您丢了什么东西?” 少女?说:“我有一盏灯,曾照夜来风尘,今落泥沼中?。我要把它带回来。” 因李秀丽坚持同往,华武兴还是答应了,召集了所有中?高级将领,准备就进京之后作一番布置。 正此时,忽然有兵士来报:“元帅、少将军,外面有人求见” 兵士神色古怪:“是一猿猴、一丹顶鹤,带着三兄妹求见。” 他尾音未落,李秀丽眸子亮了,噌地站了起来,立即往外奔去?。 却见身上?的毛被烧得?斑斑秃秃的猿猴,羽毛凌乱的丹顶鹤,站在军营外。它们身后,赫然站着赵家三兄妹! 第145章 一百四十五 一见李秀丽, 十三妹立即捂住了嘴,眼睛里滚了泪珠。十五郎也红了眼圈,擦了擦眼角。 赵烈则眼圈微红, 将李秀丽上上下下, 反复打量了数遍,点了点头。 李秀丽几乎飞步走到他们身边, 一个?字还没说出口?, 十三妹骤然抱住了她, 哽咽:“你?跑哪里去了!洞明子、妙善都是假的, 他们、他们把孙雪道长害死了!之前几天,无论我怎么祈祷,你?都?不回?我们都以为、以为你?被他们支去了幽世, 也?悄悄害死了!” 李秀丽把脸埋在她肩膀上,看不到?神?色, 闷声说:“我都知道了。我已经跟他们交过手了。” 故人重逢, 从他们口?中, 李秀丽才知道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惊天剧变。 数日前。 垂着黄色眉毛的老狐狸领着揣揣不安的一对少男少女, 到?了山门下。 其中的兄长问:“狐狸大仙,我们这?是去哪?” 黄眉道:“你?们要找的人, 就在这?山顶的太乙观里。叫做赵烈。” 听此,兄妹二人十分高兴, 当?即就要往山上走。回头却看到?老狐狸还站在原地。 妹妹问:“大仙,怎么了?怎么不走?” 黄眉捋了一下胡须,本想让兄妹俩自己上山。不知为什么, 它现在每次只要靠近太乙观, 就越来越心慌,从幽世回来, 这?种感觉益发?强烈。 可让俩孩子单独走夜里的山路,万一磕碰了,摔了,它良心又过不去。那位托付它的小祖宗脾气?可不大好——黄眉后来一拍脑袋,总算明白了那熟悉感哪里来的,那个?“修罗尊者”,十之八九,是李秀丽那小祖宗。 人家为了它的事,没到?练炁化?神?,却亲自走了幽世,自己得把她交代的这?桩事办圆满喽,人得完完整整送到?赵烈手里。 可是这?腿不争气?啊,就是迈不进太乙观的山门,一动就哆嗦。 思?前想后,正犹豫不决时,太乙观的大门打开了,孙雪飘然而下,很快就到?了山门前。 他作为妙善的弟子,也?有部分太乙观洞天的权限,早就看到?了这?老狐狸带着俩孩子,在山门前徘徊。 “黄眉,天色已晚,你?来此作甚?若有求助之事,又为何徘徊山外?” 黄眉见孙雪自己出来了,松了口?气?。便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二人:“李咳,修罗尊者说,他们是龙女的信徒,来投奔龙女的,要我把他们给?一个?名?唤赵烈的人。说赵烈现就住在太乙观里。” “哦,原来如此。赵善信现在确实住在观中。”听到?这?怯生生的小兄妹是赤霞龙女的信徒,被李秀丽亲口?应下,年青道士本就清逸可亲的面庞,又更温和一分:“你?们同?我来吧。” 黄眉见此,大松了口?气?,交代了几句兄妹二人,称这?是他们龙女娘娘的师兄,让他们尽可信任,便赶紧溜了。 这?老滑头,大概已经把赤霞龙女、鱼仙、修罗尊者这?三者间的联系想明白了。 孙雪摇了摇头,便领着二人上山。 路上,他见兄妹俩衣衫褴褛,身上多有伤痕,神?情惶恐,面色憔悴。便问起兄妹俩的遭际。 “这?俩孩子,信了黄眉的话,真以为孙道长是您的师兄,便知无不言。倒豆子似的诉苦水,说连路来的可怕。但,他们居然遇到?过祭祀阙婆神?的村庄,还是在离京城不远的乡镇。更可怕的是,他们沿江走的时候,还遇到?过全是水鬼,隐在雾中的鬼镇,看到?雾中有两个?硕大的‘灯笼’。所幸,全赖脑海里的‘龙女’指点,避开了这?些危险。” 赵烈说:“孙道长听到?一半,便觉得很不对劲,当?即喝止了他们的说话。却没有将他们带到?太乙观,而是叫了我下山。” 赵烈当?时到?了山下,看到?两个?局促不安、惶恐极了,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的陌生少男少女,以及神?色凝重的孙雪。 当?晚,赵烈、孙雪,便带那俩孩子,到?了京城郊外的别?庄。 他们反复询问小兄妹俩一路上所见所闻,尤其是雾中鬼镇、水鬼等的相关细节。 “当?时,孙雪道长的脸色就变了。”赵烈道:“我也?觉得事情不对劲。” 妙善和王昭,不是说亲自去剿灭江底洞天了吗?那这?俩孩子遇到?的,却是什么? 以他们当?时亲眼看到?的江底那阵仗,纵使赵烈并不是超凡之辈,也?知道,那江底洞天,绝非毁坏了之后可以被狄人轻易再建的东西。 赵烈带着仅剩的族人们,一路拉起抗狄队伍,从北边硬是活着跑到?了南边,什么王八蛋没见过,什么恶人恶事没遇到?过。虽然洞明子、妙善这?些天相处下来,没有任何不妥,他还是起了疑心。 孙雪不愿怀疑师父师叔,但这?对小兄妹所说的所有细节,没有遭遇过的人,根本说不出来。 洞明子、妙善,自从来到?此表人间后,确实有些与往常不大一样的细节。比如说,他们无论是外出执行任务,还是出面主持太乙观俗务、执掌洞天,都?是以融合了法身,等同?于本体修为的傀儡出现,所以根本看不到?命炁。 他们偶尔提起真身,要么说是在幽世闭关,要么说是去执行别?的任务。 但因练炁化?神?修士每隔七天,必须进入一趟幽世,否则难以承受阳世的浊重。以前妙善就经常真身遁入幽世修行。 孙雪习以为常。 至于小师叔,孙雪从前只闻其名?,连面都?没有见过,是到?了此表人间,才初次见到?闻名?已久的这?位圣子。更不敢断言。 就算是赵烈起了疑心,孙雪也?从未想过洞明子、妙善本人有问题。 他只是想,万一,是这?对兄妹搞错了什么,或者,是师父、师叔除掉江底洞天时,不慎漏了些余孽,被它们逃窜出去,再度兴风作浪。 所以,他的第一反应,仍是回山,先试着禀明妙善、洞明子,江底洞天余孽的事情。 赵烈的声音愈发?低沉:“但孙道长一回山,不久,‘洞明子’、‘妙善’就动手了。我们不知当?时的情景,但猿道长与鹤道长告诉我们,当?时,孙道长利用手中掌握的部分洞天权限,奋力反击。整座山都?在放光,却在自相残杀。天云与山风互搏,树木彼此攻讦。整个?京城都?被惊动了。” “可惜,他修为实在不敌。所幸,作为洞天的一部分的猿道长、鹤道长,因本是真实生灵,有部分独立的自我意识,发?现不对后,站在了孙道长的一侧。” 说到?这?里,他忽然梗住了喉咙。 十三妹流泪道:“孙道长为了将许世兄一家、我和十五郎、猪九戒等送出来,他让猿道长、鹤道长护送我们出逃,他自己” 她最?后回头看到?的一眼,是他的身体里逸散出无数的光点,以至于面无血色,脸色惨败。那些光点融入了天地间,阻遏他们的滞重感便淡了许多。 后来,他们才知道,孙道长竟然将身体所有精华都?化?作元炁都?提取了出来。不惜以全部修为乃至组成身体的炁,去催动他掌握的洞天 他们匆匆带着别?庄的凡人,在猿、鹤的掩护下,一路逃离了京城。 直到?,忽然,某一刻,猿道长看着天空说:那傻孩子,道陨了。 十三妹喃喃道:“那一刻,我们回望玉京。看到?了很可怕的一幕” 四周尽是濛濛之感,京城繁华的景象泡沫般散去了,显出此时京城的真容: 一个?巨大的,同?幽世天空中所窥一般,腥气?冲天的浓黑血肉巢穴。 中心巢穴位置。就在太乙观。 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百神?,无数凡人乃至低级修士,皆被黏在这?个?巢穴中,像粘在蜘蛛网上的虫儿。 有的,奋力反抗、挣扎,比如百神?。 有的,面上却现着虔诚之色,狂热地喃喃祈祷,为这?个?覆盖整个?京城的洞天提供炁。乍一看去,他们的关节上都?吊着丝线,卯榫链接,肌肤呈木质、铁质。 其中,最?核心的,俱是曾来过太乙观求助,被洞明子、妙善接待过的凡人或者说,人傀。 过往太乙观名?声太超然,太显,这?些年,所有去太乙观求助的人,从王公?贵族到?斗升小民,不知凡几。 于是,藏在玉京中的人傀,也?难以计数。最?终,到?了足以为核心支点,化?整个?玉京为洞天的程度。 往日的镇京仙山,变作了一枚通天达地的钉子,刺入了玉京的心脏。 短短数日,发?数年阴谋之功,天翻地覆,玉京剧变。生民顿作妖道掌中囚物。 所有人,包括跟出来的将领们,闻言都?十分黯然。 十三妹红着眼圈:“赤霞,我们离京这?几日,我们天天对你?祈祷,希望联系上你?,你?一个?字都?不回,你?的法身也?找不到?你?我和大兄、十五弟,都?担心坏了,以为你?、你?也?跟孙道长一样” 李秀丽沉默了片刻:“那个?鬼面,不但能遮掩炁,而且大概有隔绝我与信徒之间,炁的联系的作用。” 这?是她之前才隐约意识到?的。既然能遮掩炁的气?息,那么,有极大可能,那面具也?能隔绝炁之间的联系。 而她这?几天,几乎没怎么取下过鬼面。中途也?只因要变化?人身,取下过短短一瞬间。如果不是因为把鬼面给?了傀儡,估计至今,赵烈等人也?联系不上她。 至于法身,她人在幽世时,法身如何能指引他们去找她? “妙善”怂恿她去幽世,送她鬼面,是不怀好意,设计她的一环。 这?时,黑色毛发?,金色额毛的猿猴上前一步,拽了拽李秀丽的衣裳,便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一行字:【百衲衣呢?】 【你?从幽世,取回百神?的重要之炁了,应融在百衲衣里,百衲衣呢?】 “百衲衣怎么了?” 猿猴道:【百神?最?重要的成道的那些知识、概念、记忆或者说,是他们‘三魂’的重要组成部分,乃是炼化?传国玉玺,以强行控制江山社稷图的关键材料之一!】 闻言,李秀丽拎出流光溢彩的百衲衣。 上面跑着诸多小精怪、奇异人物的小小影像。 猿、鹤皆松了口?气?。 “不过,还有一件‘百衲衣’。”李秀丽说:“在那些虫豸手里。” ** 京城。皇宫。 满宫的众多行尸走肉们面无表情地立?*? 着,作为守卫。 “洞明子”取出一件衣裳,呼出口?气?:“总算,那臭丫头虽然真从幽世带走了百神?的‘三魂’。但不知道炼化?的关键,竟把融合了‘三魂’的百衲衣也?带回来了。师妹,这?一回算我们走运。否则,坏了师门大事,你?我都?要受责。纵使是你?,也?讨不了好。” 他们本来是想让李秀丽在幽世一去不回,没想到?她还真把东西给?硬是带回阳世。险些功亏一篑。 “妙善”道:“你?就是瞎担心” 心字未落,二人看着那件“百衲衣”,双手都?颤抖了起来。 ** 她既然决定?用傀儡回太乙观,也?就不打算把百衲衣带回去。所以,让华元帅手下的无数士兵临时打猎,用各种毛发?编织了一件,再附以些许幻术,遮掩粗糙的手艺。 那上面她只附了一些百神?之炁的些许气?息。鬼面既然能遮掩人整体的炁,想必也?能遮掩百衲衣的炁,维持她的幻术。 因为就地取材,也?不是真人穿,除了一些兽类的皮毛,有些士兵,割了自己头发?。 他们常年行军,没多少功夫打理自己,头发?上总是长着虱子。 修士以炁环身,虱子根本近不了他们的身。 ** 但此刻,看着从“百衲衣”上爬出来的虱子们,被他的环身之炁弹开,“洞明子”眼前一黑,当?真呕出一口?血,整个?京城的人傀都?颤动了一下。 “李秀丽!!!我必杀汝!!!” 第146章 一百四十六 当看到那件流光溢彩的百衲衣时, 猿猴、丹顶鹤明显都松了?口气。 此?时,华武兴、华云飞却上前几步,跟赵家人招呼起来。 华云飞笑道:“子?英, 许久不见了?, 不料今日重逢在此。你们竟是李娘子?的信徒吗?” 一起在太乙观住了?些时日,赵家人已经知道“赤霞龙女”本名李秀丽。 赵烈也熟稔地与他互相拍了?拍背, 笑道:“正是因为感念龙女娘娘救下你们的恩情?, 我们才做了?龙女庙的庙祝。” 他们当年从北地艰难地拉起抗狄队伍, 南往归汉, 中后期就是与华家军合了?流,并入华家军,顺利到了?江河以南。 赵烈等人拉起的队伍, 大部分都愿归入华家军。唯独华武兴父子?最?想招揽的“抗狄义士”赵烈等十?几人,却婉拒了?华云飞的示好, 留在了?临江府的杏花村。 华家蒙冤时, 赵烈叹息良久, 愤懑不已, 联合南归之民上京,欲设法营救。 得知李秀丽与赵家人的关系, 将士们都更亲切起来,宛然将她?彻底看作了?自己人。 华武兴道:“各位来的正好。子?英你们才从玉京逃出来, 想必对那里的变数更加清楚。我们正商议拨军回京,从妖道手中救出余下生民。还请各位一同商议,出谋划策。” “回玉京?”赵烈听到他这么说, 立即阻拦:“元帅, 恕烈直言,您现?在绝不能回玉京。” “噢? 猿猴扯了?扯赵烈的衣裳, 吱呀几声,抓耳挠腮地比划。赵烈道:“猿道长放心,我必转告到位。” 遂将猿、鹤路上所陈,俱转众人。 本来,它们也不知道狄人到底想怎么炼化传国玉玺,直到玉京剧变,冒充洞明子?、妙善的修行者肆无忌惮地出手,京中傀儡包括大周皇帝都暴露出来,化京城为洞天。 猿、鹤便猜到,百神之事?,必定也是这二人操纵皇帝、联合黄相、狄人所为。 从百神的事?上,猿、鹤猜测,他们生取百神承载了?知识、记忆、概念的炁,十?之八九,是为了?炼化传国玉玺,控制江山社稷图。 用传国玉玺控制江山社稷图的过程,本是这样的: 让天定阳神之人,操纵传国玉玺,引动万民之炁,引起社稷图的共鸣,将操纵玉玺者认定为本表的人君,暂时认主。 但换而言之,倘若强行抽取大周百业之人,三教九流,王公贵族,所有人最?具代表性?的炁,也能制造一副虚幻而微缩的“大周社会”,强行灌入玉玺内,生造出万民之炁凝聚沸腾的假象,大概率也能欺骗社稷图。 假洞明子?、假妙善在玉京潜伏这么久,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收集这些炁。 而今,听到李秀丽在幽世的遭遇,猿、鹤更加确定了?,对方的目的就是后者。 “现?今,他们所缺的,大概只剩了?三样东西。一个是百神的炁。一个是百战之军,百胜之将的炁。目前,大周最?俱代表性?的武将,在元帅您的麾下。尤其是您的儿子?小华将军,乃是百战百胜之将,素有战必胜的美?名?。” “一个,也是他们最?渴望的,最?关键的步骤之一,即能触碰玉玺之人,好将这些炁灌入传国玉玺,则万事?皆成。而无论是龙女娘娘,还是元帅您自己,都是能触碰玉玺之人。” “你们若进京,一个不慎,便是帮了?狄人,送货上门去了?。” 听罢猿猴转达的话,一时氛围沉默了?下去,人人面色凝重。 李秀丽问:“你们有办法给太乙宗的其他人传递信息吗?如果不能,我可以想办法进幽世,通过幽世,直接引起他们的注意,再传递信息” 话未说完,猿猴摆了?摆手掌,在地上划道:【来不及。如今大周被地煞观盯死?,还有仙朝旁观。他们都是当年围攻我观的主力之一,与我们有深仇大恨。尤其是地煞观,绝不会坐视太乙门人进入大周支援。大修士之间彼此?斗争,可能一次寻常斗法,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僵持。】 而狄人已经拿到了?传国玉玺,马上阳世也要发起大笔进攻,只待狄州一举吞并此?表。 大周,危若累卵。这十?天半个月下来,可能什?么都来不及了?。 【目前,大周唯一的生机,只在大能们无法完全?干涉的阳世。】写到这,猿猴顿了?一下,它琥珀色的眼睛抬起,望着李秀丽,一笔又一笔写道:【生机,在你。我们要抢在狄人之前,炼化传国玉玺,控制社稷图,拖延局势。】 真圣子?不知所踪。但如今百神之炁在李秀丽之手,华家军也就在她?身边。她?可以将计就计,抢在狄人之前,将百神之炁、百战之军的炁,一起注入传国玉玺,掌握江山社稷图,将狄人辛辛苦苦的数年之功,移花接木。 “好主意!”不少?将士到这里总算听明白了?,均拍手叫好:“让他们为我们徒作嫁衣!” 李秀丽也立刻道:“可以。我马上准备回京。” 正此?时,一个细细的声音,怯怯地说:“可是,传国玉玺,不在京中呀。”“对啊对啊,它已经被运到狄国去了?” 这些声音很陌生。众人讶然地看了?过去,发现?说话的,竟是李秀丽手中的百衲衣。 准确来说,是百衲衣上悄悄浮现?出来,躲在各自兽毛区域的小精怪虚影们。 其中,一位小指大小,美?丽的织仙,对李秀丽说:“请尊者原料我们冒然插口。我们虽然只是本体的‘三魂’所化,但也有知有识,事?关大周所有生灵的未来,我们也愿尽微薄之力” 微缩版的小小黄犬,摇了?摇尾巴:“汪,小娘子?,大周也是我们的家,我们要保护它。我们知道很多的。” 李秀丽问:“你们都知道什?么?” 百神们七嘴八舌地要讲话,四娘最?有威望,被它们推出来讲话。 四娘遂告诉李秀丽、赵烈、华武兴:“这几日,狄人没有杀我们本体,而是把我们都运到狄国去了?,因为杀了?我们的本体,我们这些‘三魂’也都会随本体消散,没法灌进传国玉玺了?。而我们又跟本体还有微妙联系,所以知晓了?不少?辛密。” 四娘道:“他们说,地煞观是要以狄州吞并大周。以狄州为主,同化此?表。所以,传国玉玺中,不但要注入大周之人的炁,还要纳入狄州众部的炁,而且要以狄州为主。用这样的传国玉玺去掌握社稷图,便可以自然而然,在社稷图展开覆盖本表的超级洞天后,将这混杂了?狄州众部的炁融入洞天之中,直接无差别地同化每一寸周土,每一个大周人族,从而达成兵不血刃,直接污染大周人族的效果。那一瞬间,狄州与大周,将会彻底合并。” “所以,拿到玉玺后,它们先送去了?狄州大本营灌输狄州众部之炁。” “我们的本体也被它们押到狄人营中去了?。” 闻言,猿猴跟丹顶鹤对视一眼,猿猴划道:【不对,灌输炁,需要能解除玉玺的人。女娃娃和华元帅都在这里,谁帮狄人输炁进玉玺?】 白面汪了?一声:“他们现?在有人,有人,说不需要小娘子?跟华元帅了?。” 四娘道:“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哪里弄来的人,反正说是能触碰玉玺。” 闻言,李秀丽冷笑:“怪不得那俩假货对我下手毫无顾忌。” 赵烈道:“那傀儡皇帝骗华元帅领兵回京城,看来主要还是为了?大周百战之军的炁。” 李秀丽直接问百神:“你们本体现?在被关在哪里?你们知道传国玉玺的方位吗?” 白面忙道:“知道、知道!他们遮掩了?,一点?炁都感应不到。但我不用感应炁,我的鼻子?灵,闻到了?传国玉玺最?后消失的方位。” 它的尾巴微微下垂:“但是,很危险。很危险。” 白面说,传国玉玺被藏在了?已经被转化的狄州深处,在以前的中原地带,一座狄兵把守森严,兵营重重围困,还有各自奇诡洞天层层包围的要塞大城中。 它们的本体则被关在城外的军营中。 要它指明了?方向,李秀丽二话不说,提起蒲剑,转身便要走。 十?三妹连忙拉住她?:“你往哪去!” 少?女意简言赅:“渡江北上,抢玉玺。” 她?三个字刚说出口,猿猴跳起来,啪地用毛掌拍了?她?的后脑勺。丹顶鹤摇摇头?。伸出一只大翅膀拦在她?跟前。 “猴头?,干什?么!这里修为没比我高的了?!”李秀丽被它们拦住:“难道让凡人军队去吗?他们的军队虽然煞炁冲天,可破妖魔,但还要保护其他凡人。而你们根本没有修为。让开。” 猿猴琥珀般的眼睛,鹤偏过头?,都看着她?。 半晌,它们一致地叹了?口气。 猴头?在地上写道:【娃娃,你知道已经变成狄州的地方,是个什?么鬼德行吗?真妙善都不敢轻入狄州。】 【你此?去千里,狄州之中有无数妖魔鬼怪,重重险恶洞天。而你受着重伤,身上的灵炁所剩无几。】 【会死?的,娃娃。你还有大好前程。也不是我太乙门人,不必犯这样的险。】 李秀丽说:“是,我不是太乙门人。但传国玉玺,是我送到此?表人间来的。是我亲手交给的‘洞明子?’。” “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负责。我把它送出去,那就我把它取回来。” 一猿一鹤都看向她?:【哪怕负责的代价是死??】 少?女没有半点?停顿:“无论什?么代价。” 猿猴忽然龇牙,连拍了?好几下掌,几里哇啦对丹顶鹤说了?几句。 身高堪比赵烈的大鹤欣赏地看了?一眼李秀丽,优雅地点?点?头?,走上前来,伏下身子?,示意少?女坐到它背上。 猿猴写道:【娃娃,既然你不怕,那就让老鹤,传你红尘剑法的后半部分罢。】 李秀丽皱眉道:“什?么时候了?,没空学剑法。” 猿猴摇摇头?:【不,就是这种时刻,你更应学完红尘剑法。红尘剑,本是洞明子?当年诛杀一个毁灭了?整个阳世的人族气运的大獠后,所创立的。凭此?一剑,他以区区练炁化神初阶,杀穿了?那表人间。】 【后来,他传此?术给一个天生神异的女子?。那女子?凭此?剑,给了?某表人间的末代大夏最?后一击,于千军万马之中,破了?最?坚固的洞天,即所谓‘倒长城’。后来,成了?他的师妹。】 【这是剑法,亦是术法,更是借炁法。剑仙术可以借红尘众生炁机,一剑破万阵,越过堡垒森严的无量洞天,乃是凡人面对滂沱可怖的取胜之机。】 【如果你学完红尘剑的后半部分,得了?完整的剑仙术,你此?去狄州,哪怕体内只有如今的这些炁,只凭一剑,也能破万魔,有真正的胜算取回传国玉玺。】 李秀丽目生异彩,道:“好。我学” 这但她?话音未落时,猿猴又止住了?她?:【但完整的剑仙术,威力大,代价也大。你听清楚,再决定要不要学。】 【红尘剑要借众生炁机,所以动静极大。你动术时,恐怕会惊动诸表人间所有狄州。此?后,必将名?列地煞观之下所有人间的追杀。】 李秀丽:“我不怕。虱子?多了?不怕痒,有一个仙朝了?,还怕一个地煞观?” 【最?重要的是,学成此?剑后,你再也没有办法转修任何阴神门派。 目前,修阳神者,无论哪个门派,即使是所谓天纵英才,也大都修不到返虚就会横死?。千者存一都是好的。 修阴神,则返虚乃至合道的几率,不陨落的几率,远胜阳神。】 见她?似要说话,猿猴摆摆手,让她?先打住,听自己说完: 【不要对阴神门派有偏见。虽然几大阴神门派,不做人的狗东西多如牛毛。但也多有坚持自己的道义,或任侠红尘,或者逍遥世外的阴神修行者,可堪尊敬。其实?,以你的性?情?,如果愿意到类似的阴神门派去,会更有成就,得道成仙,也未必不能。】 李秀丽沉默下来。 她?开始,就很想得道成仙。 进入游戏,就发誓要得道。 一会后,她?说:“别啰嗦了?,教我吧。” 孙雪说,他也可以死?,但求人族活。 十?五六岁,年轻极了?的少?女并不理解他。 但她?说:“什?么阴神阳神,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我只知道,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我送出去的玉玺,我要拿回来。” 她?向来是个倔种。 既然是她?送来的传国玉玺,使大周面临此?困局,那么她?就要去夺回来。 如果是她?让孙雪那么想活的人族,却几乎没法再活,那么她?就为他们破去这无穷威胁。 哪管什?么风霜雨雪,刀剑加身。以后的后悔,是以后的事?。 听此?,猿与鹤也不再说话,只点?了?点?头?。 猿又轻轻推了?她?一下,示意她?上鹤背。 李秀丽坐到大鹤的背上。 仙鹤振翅而起,鹤鸣响于九天,宏亮如荡天之钟。 这声鹤鸣,李秀丽听懂了?。 鹤说:【此?剑,叫做无相剑,又叫醒世剑。】 【请,看了?。】 【无相剑起,我即众生。】 第147章 一百四十七 绝壁孤峰, 远离尘寰,地处高绝处。有苍翠老松斜长绝壁上。 新雪般的鹤,独立松枝, 远眺。 极远处, 清晨的蜿蜒苍山,皆笼着氤氲雾霭。 忽有一轮凝金红日, 跃升群山, 霎时, 似用天?光毫笔, 亮透烟霞,晕涂连绵山郭。 日浮金山,人间若梦。 松枝簌簌而动, 白鹤振翅而起,朝那?轮红日而去, 飞越叠嶂雄峦, 化作光尘浮金中的一点黑影。 唯听宏亮鹤鸣遥传万里, 如钟声回荡群山万壑中。 激荡悠长, 骤惊凡庸。 老妇从稻草里醒来,隐约听见了什么, 望向窗外,一无所见。 她搔了搔稀少凌乱的花白头发, 随手?捉了几只虱子掐死。 捡了柴禾,在屋顶漏了大小洞的土坯屋里,借着晨光, 烧起了灶。 揭开锅一看, 里面清汤寡水,只得?将瓦罐倒了底朝天?, 总算倒了不满巴掌的薄薄一层粟米进去,在水中粒粒能数清。 她蹒跚着,又?走出门去,拄着拐杖,驮着背,叫着“石儿,石儿”。 走了好几圈,汤水熟了。仍没有找到?人。 老妇在村后头的坟堆里,拔了丈夫、儿子、媳妇坟前的野草,又?慢慢地沿着烂泥路往外走,见了人就问:“你有见到?石儿吗?他天?没亮就给人放牛干活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村中寥落,多是衣衫褴褛的白头人。或弯着腰,割草捡柴,拉着年岁极小极小的孩子,或吃力地在梯田上,拉着梨,一步三喘。闻言,皆摆手?。 终于,老妇慢腾腾地走,走到?了一户人间的大门前,哆嗦着叩响了铜环。 大门打开,一个青壮家?丁,腰间挎着刀:“乞婆,找谁?” “我不是乞婆,附近村里的。我孙儿叫石儿,帮你家?割了杂草,又?领牛出去放,人不见了” “哼,谁知道他哪里偷懒耍滑去了。牛要?是放丢了,要?他好看!” 老妇无可奈何,只得?又?慢腾腾地往回走。仍一路叫着“石儿”。就听到?有人说:“河边的崖下,摔死了个八、九岁的小孩。有人白捡了头惊牛。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好运?” 她听到?了,便往崖边去。果?然?看到?,石儿躺在崖下,血肉模糊。连看都没人多看几眼,这年头,哪里不见饿死、横死、病死、穷死的人? 人最不值钱。 老妇走到?石儿跟前,摸了摸他冰冷的脸颊,哆嗦了一下,又?生?气,又?无奈:“谁捡走了牛?” 她吃力地背起石儿,走得?更慢了。走几步,放下人,休息一会,再走几步。终于,黄昏日落,回到?了摇摇欲坠的土坯屋里。 她打开灶台,擦了擦手?上干涸的血,先喝完了早已冷了的汤水。 老妇又?背起石儿。 她挖不动坑了,蹒跚往河边走,就像几十年的日子里,逐渐平静下来的那?样?,背着石儿,依旧平静地走入河水中,水渐渐没过了她的胸口。 她低下头,看见河水中的倒映,那?张脸上写满了千沟万壑的苦,苦到?最后,却太多了,以至于分辨不清哪些是活着,哪些是苦头。 恍惚间,冰凉的水没过喉咙时,老妇听到?了一声洪亮的鸣叫,足可破开苍天?。 她忽然?哆嗦了一下。定睛再看水中这张脸,好陌生?啊。 这是我的脸吗? 一念中,这张脸上的皱纹开始回退、回退、回退还?不那?么白的头发,黑色夹灰的头发,黑发壮年,中年,青年,少年 少女站在河中,背上“石儿”的尸首,泡沫般散去,却有无穷恶意。尚未回过神,又?倒在了一个阴暗的屋子里。 他咳嗽不停,嗅到?了自己喉咙中喷涌出的血沫味。剧痛使躯体抽搐。 屋外,许多男女推嚷不休。 “爹这病,谁出钱?大哥,你可是长子。” “我已经买过药了。这七日,都是我出的药钱。我儿子要?免差役,打点得?花钱。” “那?我也买过了。我还?伺候了好几日的洗漱呢。轮到?三妹了,老头生?前很疼你。你不能没良心。” “你姊夫家?的生?意最近周转不灵小妹,你夫婿家?有钱,你看” “哥,姐,看你们说的。我给爹备好了寿衣,这钱我一个人出的。药钱,总不能再问我要?。” 孝子贤孙在病床前互相推诿,没一个真正关心他此时的痛苦。 他躺在发霉的褥子里,一会想起妻在世时的年轻笑脸,一会想起烈日下走街串巷,手?里拉着个孩子,背上背篓背着个孩子,肩上挑着货物,汗流得?满背,买了茶饮,却不舍得?自己喝,凑到?最小的孩子嘴边。一会想起一个个孩子成亲离家?时,他卖了攒下的田,卖了造起的宅,送他们风风光光成家?他有钱时,每一张脸上的笑容。他最后的积蓄耗尽在病痛中后,逐渐冷漠的每一张脸 窗外,还?有小孩子们天?真无邪地在院子里的玩耍声。 谁要?是想进来看看“祖父”,就被爹妈拉住,大声呵斥:“别去打扰祖父,他生?病了!”小声嘀咕“仔细过了病气”。 夫妻曾恩爱,子孙亦满堂,家?业曾有成。 他听到?他们还?在争“既然?要?我出药钱,这个院子归谁!”。 无论?归谁都好。给谁都好,进来,进来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咚地砸到?了地上。一口气咽下前,对?床上的那?面小镜子,照出了他泛青灰的脸,抽搐弓如虾子的躯体,在尘埃中挣扎。 强烈的痛苦中,在尘埃中,他听到?了一声敞亮极了,好似来自高远处的鸣叫,身?躯一霎轻快。 他好像本不该这样?无力他是谁? 一念起,老迈痛楚的病躯渐渐轻盈,浑浊的眼重?起神采,无限活力与健康重?新泛起。 骤然?跃起,她踹开门,毫不客气地踢开了还?在争论?的孝子贤孙们,往门外而去。 一出门,她的身?躯再次泛起了变化。 一时间,她是侯门公子,享受一世富贵,荒唐无为,亦或有为,最后都在牵连家?族的大难中,同?富贵一起烟消云散,人头落地。 一时间,她是富庶千金,平庸无奇的一生?,出嫁,从这座绣楼,到?了那?座深院,老死不知门外事。一夕间,却遇战乱,城破,女眷俱投井。 有时候,她是年纪小小,就要?伺候人的奴婢,挨打挨骂,勉强长成,常思将她转卖的父母,暗自垂泪。 有时,她是搏风打浪的渔民,风吹日晒,争一口吃食,却因交不起鱼税,被砸了船,沮丧若死。 有时,她是土里刨食的农人,小康度日的有,食不果?腹的有,变作流民的亦有。 男女老少,贫富贵贱、百工千业。 每每浑浑噩噩,自有怨愤痛楚横生?,却总是被一声鹤鸣所惊醒。 渐渐地,她不在沉浸其中,即使人生?变幻走马灯,亦有一线清明在心头。 看着万丈红尘,众生?皆生?老病死、爱憎会,别离苦。有时,踩着别人,暂时离却部分劫难。有时,又?被人踩着,呛透风尘心酸。 踩人者,或自己,或子孙,短长年月不一,终于沉沦日。 被踩者,或挣扎,或随波逐流,微渺如尘芥,幸运者,留一线血脉。大多数,彻底湮灭。 每一次破灭,每一声鹤鸣,让她越来越清醒。 终于,少女不再有任何沉沦。 李秀丽盘坐在来来往往,各色各相的人群中。 色、声、香、味、触、生?住坏、男、女。 她皆闻皆见,皆曾是,皆曾俱。 最终,皆不见,皆不闻,皆忘。 “烦。”她自己的性灵说。 “恼。”她自己的心声说。 “苦。”她站了起来。 “干嘛不醒啊!”终于,她拔出了蒲剑,对?每一个“自己”,横劈而下,暴喝:“醒——!” 身?边走过的,城镇、乡野里,所有悲欢离合的人群,都同?时被她这一剑劈中了。 他们脸上不一而足,都露出了似哭似笑的神态,齐齐叹道:“醒也!” 声音才落,鹤鸣冲天?,所有人的身?影都重?叠在了一起,又?顷刻消散。 蒲剑嗡鸣声大作,骤然?缩短,如丸大小,剑光大作。辛辣清香的气息愈加弥漫,使人神智清明。 李秀丽霎时恍然?,发现自己站在鹤背上,鹤在空中盘旋。 远处是一轮金红之日,照着群山。云雾被它染成金色烟霞,晕染连绵山郭。 往下看,雾寰云渺,只有座座耸出的孤峰,不见人间。 耳边环绕的,只有醒世钟声般,荡涤群山之上的鹤鸣。 无相剑成。 剑仙术,备矣。 ** 清晨。 众人醒来时,赵烈等人掀帘而出,却见猿猴早已站在营地最高处,眺望天?光。 十三妹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赤霞跟着鹤道长去已去了一夜日了,真的三日内就能回来吗?剑仙术真的这么快就能成吗?” 猿猴听见,回头朝她比手?语:【对?有天?赋的来说,一日夜就够了。】 十三妹问:“那?什么样?的算有天?赋?” 猿猴笑了笑:【女娃娃这样?的,就算了。】 红尘,本是佛家?的语。洞明子曾受过佛法?的教诲,当过一段时间的和尚,后来又?入了道门。所以他创此剑仙术,参考了佛家?的一些理论?。 红尘剑法?,上半阙,叫红尘剑。虽要?入世,根基却在出世。客本天?外来,绝击红尘中,拂衣而去,权势、富贵、繁琐均不得?干扰,越循着本心者,越能尽快学会。 下半阙,本叫无相剑。无众相,却又?得?众相。这一剑,根基却本就生?自尘寰中,人间熙熙攘攘有众相,沉沦无边苦海。 但众相无边,佛陀亦难以拔脱超度。 佛难渡,唯自渡。 这红尘众生?相,从苦海里自惊自醒,拔脱自己。最后,才得?无相。 所以无相剑,后来又?唤醒世剑。 要?过这一剑。却需心如琉璃,能照进众生?之相,却又?不沉溺苦海而能自醒者。 即是自醒,也是以自醒而惊渡众生?。 醒了众生?,即使只能醒一刹,亦可与无边人族建立联系,融一线红尘众生?炁机。 正因修习此剑后,就与无数人族建立无法?割断的联系。所以,再无法?转修阴神。 猿猴话音才落,另一侧的赵烈抬头看去:“龙女娘娘回来了。” 众人仰头看去,天?边的霞光里,雪一般的大鹤,驮着少女从白云上飞降而下。 她脑后悬着一轮发光的丸珠,宛然?似神人,又?像观音金身?,从云端落下。 猿猴拍掌大笑:【‘虽行无相而度众生?,是菩萨行’。剑丸成矣,红尘剑成矣!】 李秀丽从鹤背上跳下,收敛剑丸,那?一丝佛家?之像便风流云散。倒是剑丸锐气四射,又?散辛辣清香,兼具道家?自然?气息。 她迫不及待:“我学会了!我现在可以去抢玉玺了罢!感觉能成功!” 猿猴绕着她转了一圈,丹顶鹤亲昵地用翅膀拍了一下她,皆十分欣慰。 猿猴划道:【可矣。但你要?记住。虽然?红尘剑威力无穷,却一次只能出一剑,一剑可行万里。中间不能收剑,不能分神。 而且,术法?是术法?,还?是要?花费部分你目前体内的灵炁,以你现在的修为,你也只有出这一剑的机会。收剑时,必然?炁竭,重?伤。 成,则夺回玉玺,此表人族有一线生?机。败,则连同?你自己,万劫不复。】 李秀丽看着所有人走出营帐的人,认识或不认识,也看着游戏面板上孙雪挂着的那?个“任务”。 她说:“我必还?你们一线生?机。” 转身?,唤出剑丸,化作神光大作的蒲剑,便要?携剑而去,直朝汹涌大江。 刚转身?,身?后响起无数惊呼。 “猿道长!鹤道长!” “你们怎么了!” 以及赵烈略带悲伤的声音:“猿道长说,它们本就是普通生?灵,受了太乙洞天?的恩惠,被真正的洞明子、妙善半点化,携来此表,才有此神异。此时洞天?被人所变,它们离开洞天?,强撑至此,耗尽了所有被人点化的炁,也要?变回普通生?灵了” 随后,一声猿啼,一声鹤鸣,渐渐消去了神采,变回了动物的寻常叫声。 李秀丽握紧蒲剑,终未回头。 此去,渡江千里,必胜而还?。 第148章 一百四十八 五月。初夏。 狂风长吹千里, 大江上泛起鱼鳞潮。 浊流滚滚,百里外可闻雷鸣。 雪似的浪花滔天而涌,一击又一击拍打?山崖, 像泛起的?无?数白鳞, 化大江为一尾不肯被降伏,愤然撞击人间千年的怒鱼。 一艘体量上等的?渡船停在某片有耸壁夹围的江湾。 高耸的?山体挡住了?浪潮的?冲击, 余下的?风浪漏进来, 还是让江水抖颤不已。 紧紧系在岸边大树上, 深深扎锚的?渡船也随波上下颠簸, 没片刻安稳。 一个书?生被一高一矮的?两个健壮船员拉上了?船,没站稳。 随船一颠簸,书?生就踉跄一下, 险些脸朝下跌进水里。 但岸上还有人催促:“你一个大男人,行不行啊, 动作快点, 我们还都等着上船!” 岸上竟有一堆人, 抱包裹的?, 背箱子的?,男女老少, 什么样的?都有。俱衣衫整洁,不似贫家。有的?扶老携幼, 有的?带着仆人丫鬟,有的?孤身一人。均面色焦急,连声催促, 一个劲朝前涌, 甚至还有人被挤到一脚踩进水里。 这艘船的?船员,见此?, 扯着嗓子大叫:“急什么!先交钱,一个一个上,挤翻了?船,都别想渡江了?!” 渡客们霎时安静下来。 往常,这么几个粗野船夫,他们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谁多看一眼? 奈何,如今世事动荡,想要逃离越发诡异,眼看倾覆在即的?大周,这么艘跟狄人打?点过的?渡船,可遇不可求。 等人都上了?船,船身往下沉了?沉,水位已经很是危险。人们紧紧缩在船舱里。 矮个船员警告道:“如果渡江时,听到异常响动,看到异常光亮,更不许私自出舱。” 高个船员则比了?一个划脖子的?手势,恶狠狠道:“一会风急浪高,都抓稳了?!如果摔破了?脑袋,你自己不要紧,别叫江下的?东西闻到血腥味,否则我们就当场把你丢下?*? 去。” 听此?,大部分?渡客们更加紧张,牢牢抓住了?舱中凸起的?扶手。 也有胆大的?,在此?情景,反而心生好奇。 那个险些跌跤的?书?生问道:“两位兄台,听你们这么说,这江中莫非真有传说中的?” “当然有。”船员说:“否则我们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在大潮最汹涌的?时候起航渡江?风浪这么大,那那蛟神?懒动,祂老人家手下的?那些水兵们,没有驱使,也不喜欢白天,都不出来。” 说罢,就转身出去收锚起行了?。 书?生抱着自己的?行李,不由喃喃:“这世上真有蛟啊?” 一个富商打?扮的?中年人,靠在仆人身上,笑?道:“后生,莫非如今大周都要沦丧了?,你还不信鬼神?的?存在?你若不信有蛟神?,又何必坐这艘船?” 另一家四口,其中的?丈夫说:“何止有蛟神?啊,那各种怪事沿着江岸,往南方的?陆上不断蔓延,好像这鬼神?妖怪,在替狄人打?头阵似的?。唉,铁蹄未至,神?鬼先行。” 其中的?妻子抱紧两个孩儿,也叹了?口气:“我家附近的?村庄镇子,没一个能逃脱的?,都变了?样了?,里面的?人,都不像人了?。哪里还敢在大周多待呢?” 书?生道:“这位大嫂,‘不像人’,作何解?” “你是打?哪的??怎么说得自己没见过似的??”一个十三四岁,扶着母亲的?少年说:“无?心而活的?,断首再安上的?,还有不人不鬼的?,又鱼又人的?各种古怪稀奇的?‘东西’,装作是人,若无?其事地生活着,跟你擦肩而过突然脑袋朝你一转,露出脖子上缝着的?线荷!” 书?生被少年张牙舞爪,活灵活现的?模仿吓了?一跳,青年模样的?人了?,咽口唾沫,直往后缩。 少年皱皱鼻子,鄙夷道:“胆小鬼我可都是亲眼见” 话未说完,被他的?母亲重重地拉了?一下,叫声“珞儿,话不要太多!” 少年忙捂住嘴,眼睛转了?一圈,乖巧地缩回了?母亲身侧。 但船舱里的?不少人也都因此?被引得叹息、谈论起来。 那自称是商人的?中年男子道:“唉,是啊,到处是这样的?鬼怪妖魔,沿江的?县府,都不知还有几个活人了?。” 现在,渡船驶离了?港湾,行到了?开阔的?江面,风浪愈大,但视野也更加开阔了?。 一线沿岸看去,空空落落。往年,临近这时节,江边总会有些观潮人。如今一个也无?。甚至连岸数里,连一叶小渔舟也看不到。 沿江的?村庄、城镇,至少半数以上都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虽然还有村民、镇民在如常地生活、走动,可惜,“活”在其中的?,严格意义上,都已经不算人了?。 “别说沿江了?。”一对孔武有力的?夫妇坐在一旁,男的?高大,女的?健壮,看着像练家子。 其中的?大汉道:“整个大周,我看都不乐观。否则,我们何以北上,跑去狄狗治下过活?” 闻言,不少人侧目过来。那中年富商道:“这位大哥,说话可得谨慎。狄人虽然是大周之仇,以后,我们可也算‘狄人’了?,称呼得改改。” 其他人也有叹息的?:“是啊,谁想到啊。狄人居然称不忍见江南之民大肆伤亡,向南广纳贤才?,只要有一技之长或者一定?家财的?,即可在他们兵临玉京之前,通过他们特?定?开放的?关口,到北地生活,保证不予为难,甚至分?予田地不过也是,以前那是杀大周的?汉人,现在他们在北地站稳了?,可不得好好治理?否则谁给他们种地做工?” 那对练家子夫妇里的?健妇,冷笑?道:“求活归求活,尚未渡江,就自称起狄人了?,倒忘祖背宗得快。” “你!你们倒是别上船,从这船上跳下去啊!你们有骨气,怎么不跟那些贫民一起留在大周等死?” 眼看要吵起来,书?生又操着那口音调奇怪的?官话打?断了?他们:“我是闽粤一带的?,家里人都走了?。我最后一个,安置好老家其他杂事,才?联系上渡船。临开船之前,到亲戚家借住了?一段时间,没见过任何异常啊。” 那少年没忍住好奇,又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你亲戚家在哪啊?” “就在临江府,叫杏花村的?。”书?生道。 中年富商听了?,笑?道:“这位兄弟实?在好运。怪不得没有见到那些妖魔鬼怪般的?异事。沿江虽然怪事出得多,但也有几个地方,至今还是比较安稳的?。其中就有临江府。听说他们有龙女娘娘庙庇佑,鬼怪不敢近。如今,多得是打?破了?头,宁可万金买杏花村中一亩田,不住玉京龙凤阁的?呢。如今,杏花村连带临江府的?地价,短短时日,那是涨得没边了?。已经不是我们这等人可望的?了?。还不如到北边安稳住下,至少,不用面临狄人大军破城的?苦楚。我打?发儿子们先去的?,都回信说,狄人果然分?了?田地,一改从前的?冷酷作派,概不为难。反正周室一贯是缩头乌龟,只当是改换了?朝代吧。” 一家四口里的?男子也摇头:“也真是可笑?,以前,那是北方的?百姓,拼了?命往南逃。如今,轮到我们这些人,想方设法地北上了?。唉,南来北往,都是图一个躲避战乱,安稳度日啊。” 听罢,书?生道:“原来如此?” 尾音未落,整艘渡船再次猛烈地晃动起来,左倒右歪,几乎翻覆了?个直角。所有人趴地的?,死抱着扶手的?,还有贴近了?船壁的?,互相搂紧的?,都狼狈不已。 颠簸得太剧烈,甚至有江水泼进了?舱,打?湿了?人们的?衣裳、行囊,书?生的?竹箧也翻了?,又一颠,被甩到了?靠近舱口的?位置,眼看着就要掉出去。 书?生孤身一人,没人帮忙固定?行李,也没有人互相扶持,见此?,叫一声“我的?书?!” 就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撑着船壁往舱口扑去,要把竹箧拎回来。 谁料,渡船又猛然一颠,再次挟整艘船二十多人的?分?量,朝反方向一倾,书?生再也站不住,咚地一声,响亮地撞在了?船壁的?边缘,那里木头凸出,他额头撞了?个窟窿,当即见了?血,流了?满面。 登时,书?生晕头转向地倒在了?船舱边,再也爬不起来了?。额头上的?血滴滴答答淌出了?船舱。 血刚一淌出,大江之下,朦朦胧胧,仿佛处于另一重世界中的?漆黑水底。 黑藻般的?头发交织的?“巢穴”中,无?数张惨白膨胀的?脸,齐齐地朝着水面仰去。 满江的?妖、鬼都被惊动了?。 盘在尸骨山上,正听着江上风浪声催眠,呼呼大睡的?蛟龙,自然鼻子一抽,也睁开了?硕大的?血红双眼。 它吐出舌头,舌头上的?人头们嘻嘻笑?着,七嘴八舌:“主人,吃的?,吃的?。”“不吃,不吃,过江的?,狗人打?了?招呼的?。” “狗人说了?,只要是过江时流了?血的?,我们都能吃,能吃。” 黑蛟从尸骨山游下,往江上方去:“不急,待我耍耍他们,哄点七情,再都吃了?。” 江面上,舱中,那练家子夫妇二人彼此?对视一眼,连忙依仗身手,扑去捞过书?生,一个从怀里掏出金疮药,连忙撒上。一个撕了?布,立刻给书?生包扎。 好不容易,风浪稍平,之前叫“兄弟”叫得亲热的?那中年富商,立即叫起来:“别给他包扎,把他丢下去!这个人流血了?,不能留了?!船家,船家——” 船舱的?门打?开了?,船员从外?进来,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背对着外?面,正对着船舱,看到了?舱内所有人目瞪口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门外?的?场景。?船员心生疑惑,回头看去。 一看,他也瞠目结舌! 五月的?天,外?面竟然下起了?鹅毛大雪! 无?边的?雪花被狂风呼啸着,满江落下。刺骨的?雪风吹进了?舱内,大部分?人都被冷得一颤。 但更令众人几乎怀疑自己眼睛的?是,五月飞雪,大江浪涌中,竟有一少女,踏浪凌波而行,足点浪花尖尖,如履平地,凭空渡江! 第149章 一百四十九 五月了, 本应是初夏时节,江南风暖。 此时,却天起黄云, 纷纷扬扬, 漫空飞白。 本就吹涌江潮的狂风,更是夹了刺骨寒气, 卷着?冰冷的雪, 扑打在人的头发、衣裳上, 又?冻又?疼。 浪朝天?打, 飞雪蔽目。一眼望去,天?险地恶,四野茫茫, 看不到江岸在哪里。 渡船似一艘不知何去的孤舟,摇摆动荡。 狂浪飞雪中, 却有一少女, 凌波若平地, 在江上飞驰。 有一刻, 她与这艘渡船离得不足十米,足以让众人看清她的装扮容貌。 一对闺阁女儿穿的绣鞋, 却将这滔天?恶浪踩在脚下,滴水未沾, 连鞋背的绒球都仍茸茸的。 压裙的璎珞、紧步扬扬落落。浪尖旋过红裙,在这样昏暗茫然的天?下,竟泛着?点点华光, 像一道霞光。 若非眼前?场景, 众人只?怕都当这女孩儿像玉京中任何一家的千金娇养儿。 但哪个深闺娇娇女,能?迎着?大江凶潮, 凌波踏浪而行?? 只?他们?目不转睛打量的几息间,少女迅如闪电,已与渡船擦肩而过。 离得最?近时,她侧过脸,瞥了摆簸的渡船一眼。 雪花落了薄薄一层在乌黑发鬓间,嵌满珍珠的发带被狂风吹得乱舞不止。 薄背上竟贴着?一柄侧挽的锋利宝剑。剑光寒,照亮她半张菩萨面。 淡白柔和,线条圆融的面上,却无半点笑意。霜意似乎凝在了眉目间。 即使舱外浪涛如雷震,舱中众人仍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个女声:“不想给人送菜,就立刻调头原路滚回去。”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江面的风浪更大了,动荡不止的江水下,有两轮血赤的光亮了起来。 练家子夫妇最?先变了面色。健妇不安道:“大哥,你闻到了吗?腥臭。” 壮汉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二人对视一眼,飞快地解开了层层缠裹的包袱,里面竟然是两把大刀,骇了众渡客一跳。 富商吓得贴紧船壁:“这这这位兄台,你,你们?这是干嘛?” “住嘴!”壮汉却没有看他们?一眼,持刀,只?盯紧了江水下亮起的车轮大小的红光:“妹子,有东西来了。” 下一刻,那两轮血红之?光果然愈近水面,骤然水分浪破,一个青灰色,长?满骨刺的巨大头颅钻出水面,模样类蛇,头顶直而短的角。 只?一个脑袋,就比整艘渡船还?要大,血红的光,正是它的眸子。张开獠牙,足以一口吞下几十上百人。 舌头半吐,舌面竟然一体般生着?许多惨白人首,男女老?少皆有,或嬉笑或恶毒地看着?他们?:“好香,好香,这次主人能?吃饱了。”“快来跟我们?一起服侍主人吧。” 有些胆小的渡客,见此,噶地一声,晕了过去。 健妇、壮汉握刀的手微微发颤,被这妖蛟身上的某种无形之?气,压得几乎无法站稳。 船员们?,包括船主,都吓得噗通一声跪下,磕头求饶不迭:“蛟神蛟” 那些舌上的人头叫了起来,为主人不平:“说谁是蛟呢?我家主人是龙神!” 船员们?都立即抬手扇自己耳刮子,为首的船主改口:“龙神,龙神!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们?计较。我们?跟狄人打过招呼,是狄军准许我们?过江渡客的啊!不敢惊扰龙神,所以选在大潮大浪的时候渡江请您绕了我等一命” 不是说风浪日,大潮天?,这个“龙神”是不出来的吗?它听说是狄人招募的那些妖魔鬼怪中的蛟元帅,统领“水兵”,搬出狄人来,应该会守一些规矩吧 船主庆幸地想。 果然,蛟龙抽动鼻翼,嗡嗡地说:“我闻到血腥血食当归我。交出来,放你们?走。” 原来是船中有人流血,被这蛟闻到,才引来祸患!船员们?面色大变,船主回身大喝:“谁刚刚流了血?站出来,别连累全船!” 富商立即站起来,要指认书生。 不待他指认,书生就从那对练家子夫妇身后站了起来,对众人行?了一礼,虽面色发白,哭着?脸道:“自幼读诗书,不能?说学了多少仁义,但不敢连累他人。这、这是我的书箱,里面有一些我的东西,我姓吕,单名?一个岩字,是家中幼子,父母兄弟如今都在中原一带的昌城落户,父亲唤作吕翼。各位去处若有近的,麻烦各位将我的遗物,送与我的父母。” 见此,众人中,许多人都面生愧疚,却都不敢在这当口多生是非。 那练家子夫妇,健妇面露不忍,张口欲言。壮汉却对她摇了摇头。他们?夫妇虽然武林中稍有声名?,但亲眼见到这妖蛟,便知,凡夫绝不是对手。轻举妄动,反而累了全船的性命。 壮汉对吕岩拱手,沉声道:“吕兄,在下,鸳鸯刀张半武。你的遗物,我夫妇必送回中原,到你父母手中。” 吕岩十分感激,朝他二人拜了又?拜,便战战兢兢地走到船头,闭着?眼睛,大声道:“是我流了血,你吃我吧!放过大家!” 一咬牙,竟往江中跳去。 见此,众人都撇开脸,那小少年更是紧紧被母亲搂在怀里,捂着?耳朵,闭着?眼睛,不敢去看这一幕。 蛟龙在旁边,吸食了一通凡人复杂的七情,却颇无聊与不满。 本来还?想看你推我攘,你举报我,我痛恨你,互相死?斗的戏码,不料这书生竟自己站了出来,凡人中最?无趣的所谓仁、义一出,连到嘴的七情都少了大半。 它看得都眯了眼,打个呵欠,懒洋洋张开嘴,准备吞了吕岩,再反口吃了这艘船,欣赏凡人本以为死?里逃生,却急转直下时,那恐惧、骇然、绝望、不敢置信的脸,再赚一波炁。 刚张开嘴,就听舌头上的人头全都尖叫了起来。 然后,一瞬间,剧痛传来,它的舌被一阵清光斩断了,落进?水中,竟燃起黑火。 火焰中,辛辣清香的气息扩散,一霎那,那些为它作伥,出主意引诱凡人的人头伥鬼,尖叫着?,被焚作飞灰。 水中的吕岩被拎住后脖衣领,湿淋淋地被甩到了船上。 那裙若飞霞的少女,踏在最?高的一波浪上,凌波而至。 斩下蛟龙舌头的那团清光回到了她的手中,化作一柄宝剑。 吕岩跌坐在甲板上,愣愣地看到那少女似被江浪托起,眸子凝了一缕森寒碧色,对着?蛟龙道:“恶蛟,他们?果然不曾杀你。” 那可怖的蛟龙目露仇恨与恐惧,舌头顷刻再长?了出来,只?是花了不少功夫炼的伥鬼却一个也?没有了。它说了与少女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话:“臭丫头,是你!那俩个混蛋,竟然没有杀你!” 它不意一次寻常的觅食,竟然又?遇到了这个对天?下水族有压制之?力?的龙女。 “洞明子”、“妙善”这两个混蛋,不是说会解决掉她吗!怎么被她逃了出来,还?跑到了这里! 蛟龙立刻一摆尾,往水下钻去,同时不敢大意,立即口中呼道:“九曲大阵,启动!” 在它的炁散出去的那一霎,风忽然止了,浪忽然停了。只?有雪还?在下。 漆黑的仿佛另一个世界的江底水府中,无数藻发纠缠中,静立的水鬼、妖魔,都动了。 无声无息的大雾顷刻间遍布江面,边岸彻底消失了, 雪雾中,一张又?一张,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的惨白肿胀的尸面,张着?无瞳的眼,木然地浮出水面,延申到无穷处。 像是这条孕育了大周的母亲河,长?出了数不清的斑点。 明明无波无浪,浪涛声却在耳边震耳欲聋,整条大江,千万年来,人来人往,积聚的凡人之?炁,在沸腾。 渡船上的所有人都吓得说不出话,甚至吓尿裤子的。 李秀丽却站在唯一一波不曾平息的浪头,像被大江托举掌心的女儿,水花不曾沾湿鞋底半丝。居高临下,俯视这些无穷无尽的江中妖魔。 她能?感觉到,这条大江,几乎借由这些水鬼,快被炼成了一整个洞天?。 狄人最?不善水战,但周室极擅水战,又?有大江作为天?险。是以狄人不敢过江。 但如今,大江若成洞天?,这些“妖鬼”就是狄人手中最?无敌的水兵,直接破了天?险。而在洞天?中,有化神修为的恶蛟,可以领着?这些妖魔鬼怪,大肆污染、攻击沿岸的凡人村庄,亦可御水淹没周室军队。 难怪,此蛟自称元帅,号令无数水兵。 妖蛟躲在江下,嘿笑道:“臭丫头,上次被你跑了,这次你自己撞上来,让你有来无回!” 它嚣张的话音刚落。忽然,这昏暗的天?地间,炸了一道雷声。 雷声无端清明了部分人的神智。 船舱上,大部分人还?在战战兢兢,那母亲怀中的小少年心头一清,却探出了头,与那张半武夫妇、书生吕岩,竟一起目不转睛,盯着?少女。 却见那少女并无半丝恐惧,只?平静地竖起剑,剑身倒映她半张垂眸柔面。 大江上空,雷霆声仍在大作,隆隆、咚咚,隆隆。 剑光照观音,人间响天?鼓。 少女:“有来无回?不错,我来,你无回。” 手中的蒲剑兴奋地嗡嗡了起来,振颤着?,想要游离化光,想要痛饮妖邪之?血。 “今日渡江,我有一剑,欲斩妖魔万重,破洞天?无量。” “请你,试剑。” 话音未落,李秀丽与剑光,合为一道,朝着?漫江妖魔,出剑! 第150章 一百五十 李秀丽半步化神?, 结成了三境。但从与阙婆神、妖蛟恶斗时,频繁使用鱼龙变秘术,以至于三境几乎耗竭。 如今体内的灵炁根本不足以支撑化龙化鱼。 但红尘剑法的威能, 却不?落在她自?身, 而是借了众生之炁。所以猿、鹤说,即使她灵炁耗竭, 亦可使此剑仙术。 “无相剑”与“红尘剑”合在一起, 即为真正的红尘剑。 此剑威力?无穷, 虽一次只能出一剑, 但一剑可行万里,只要不?收剑,可斩妖魔无重数。 何时?出剑, 却看李秀丽自?己的选择。 既可一路低调潜行,莫惹是非, 不?干预其他事。只到了目的地, 再拔剑破洞天、抢玉玺, 尽量减少吸引来的诸表人间中各路门派的注目。只是, 红尘剑需要借众生心炁,若行此事, 可略保自?身,却会降低出剑的威力?。 亦可悍然一路亮剑, 御剑万里,尽破沿路祸害人族的妖魔、洞天,在来自?无数阳世的敌意、注目中, 凝众生之望, 聚人族之炁。 如此,红尘剑可发挥最大的威力?。但李秀丽亦要面?对数不?清的恶意、敌对, 暴露于诸表人间之中。 少女?却无有停顿,从渡江开始,便?选择出剑! 既然有能力?,却要她忍着,看恶蛟这样的鬼东西作威作福,荼毒人间,却只求保全自?身? 纵使以后?被天威地怒,追杀至身死?,那也是以后?的事! 今日,就是要敌三千世界,长渡万里,无量妖魔,皆破之! 恶蛟,就是第一个祭剑者。 沸涌的怒气,与冰冷的杀机,一起凝入寒彻剑光。 蒲剑一声?长吟,少女?的身形与剑光融为一体。 剑光暴涨,清光亮雪霾,紫气冲斗牛,势扫太虚,朝着长河斩下。 妖蛟早知李秀丽有化龙之能,感应到杀机时?,丝毫不?敢小?觑,拼命在江下催动九曲大阵。 这条大江贯穿陆土,古月今人,皆过江畔。 诸夏与诸华的血,从被染透的土地流到它的躯体里,从此千万年融为一体。 望神?者与望人者,错毂而行,一向虚无而逝去,一朝真实而来。神?话?的飘渺随它的江水而去,人文的真实随它的润泽在田野中抽芽。 心怀忧愤的高尚者,吟着古国的嘲哳之音,投入它的怀抱;野心勃勃的谋客,操着故土的乡音,沿着它的支流,从四面?八方,列国归一。 它见过战车滚滚,听?过秦甲磕碰,曾粼粼过汉时?的月光,闪闪过唐时?的朝阳。 战争、饥饿、寒冷、贫穷、疾病,人族在江侧因苦难啼哭了上万年。 和平、文明、温暖、富足、健康,人族亦在江侧索求了千年复千年。 无数凡人的心声?呓语,沉在水底,古往今来的人族之炁,与它密切相连。多少人依傍它的水泽而活,泛滥与干涸,都能引动无量七情。 因此,大周百姓之精神?映照而成的幽世之中,亦有一条浩荡而流的“大江”,成为了贯穿无穷幽世的无名长河的重要分支。 大江也是本表人间的山河社稷分图的重要组成部分。 如果调动沿江千百万民众全心全意,不?惜损耗奉献自?身所有元炁,以供奉、祭祀某修行者为大江之主,从而成就大江洞天。“江神?”便?可以调动与大江相关的现象、现象的规则、被现象异化的生灵,等同于小?半个山河社稷图之主。 妖蛟伏在江水之下,扭动躯壳,一呼一吸间,仿佛它变成了这条莽莽大江,它的每一鳞片,每一根鬃毛,都是大江的一条支流,一处湖泊。 原本静谧千年的大江“活”了。 一瞬间,它遥远雪山之下的源头之水变成了与妖蛟头颅般的青灰色,散出腐臭。流经?江南、中原、西域的所有碧波,都转为了深黑色,腥不?可闻。 大江几乎化作一条匍匐在人间陆土上,静静腐烂的黑色长蛇。 不?知道?多少人看到一瞬间变色的江水,在大周的国土上发出惊呼。 数不?清的、惨白透明的死?魂灵们,乘着漆黑波涛,浮了上来。仿佛是镶嵌在鳞片上的一张张人面?疮。 它们虚幻的面?容,麻木而呆滞,男女?老少,各族之人,皆有。仰头发出尖利的呼啸。一时?,大江南北,万里同沸腾。 大江洞天,开! 妖蛟根本不?想与这龙女?近身缠斗,亦或实打?实的斗法,只想出立刻毙命,免得?她再化龙逃脱,或再有伤它的机会。 不?惜耗费体内的大量法力?,调动整个洞天,抬起狰狞的头颅,朝着那与恢弘洞天相比,显得?微渺如萤火的清光,张口吐天宪:【枯!】 令降,原本咆哮的江水,忽然回落,仿佛一下子泄了气,开始缓缓水位下降。 渡船上,书生吕岩大叫一声?:“啊,我、我的手!” 他的皮肤,竟从青春鲜润,骤然间快速蒸发,不?断枯瘪下去。他的头发也在急转灰白。身体从方才的强健,立变虚弱 而在变化的,不?止是他一个人,全船,乃至在大江洞天之内的所有生灵,都觉到了深深的虚弱,仿佛与江同休。 每一年,四季轮回,江要泛滥,要枯乏,年年如此,代代如此。 在大江洞天之中,充斥着无数人对此的认知,凝成了规则之一:“枯”。 任你剑势滔天,任你修得?不?俗法力?,任你能鱼龙变化,在洞天之内,亦要遵守大江的“规则”,受它之枯,亦受它之泛。 至于那么大一个洞天开启,其他被“枯”影响的生灵、凡人怎么办,在江侧驻军的狄人会不?会有意见,在李秀丽出剑时?,便?觉神?魂不?宁的蛟龙根本不?在乎。 就算狄人有意见又如何?它是附属于地煞观的一个阴神?门派弟子。 狄人在狄州侍奉地煞观久矣,早该知道?,修阴神?者,首重自?身。自?己的性命遭遇威胁时?,谁的性命、大计不?能抛? 空中,那团清光亦受“枯”的规则影响,晃了一晃,光芒渐黯。 妖蛟大喜,心道?,等会吃了龙女?的尸首,不?知能不?能助它修成真龙。 它根本不?信,一个半步化神?,纵有奇术在身,焉能在它这一击下逃生? 洞天随蛟龙的意志与这一剑为敌。 由数不?清的人声?呢喃着汇聚的声?音,欣喜若狂水系润泽田野,悲痛欲绝看着家园被淹没,无助愤怒地质问为何枯竭干旱 喜笑怒骂,千种情态。 生老病死?,万般丝缕。 皆与“枯”、“泛”相连 他们拜江若神?,希望它垂悯,或与生机,或与财路,或 大江上,浓郁到充斥每一寸空白的炁,伴随着无穷呓语,要将李秀丽同化,臣服于这年年代代的轮转规则之下。 但,下一刻,黯淡了些许的清寒剑光,却在重压下猛然爆开,散出流彩,与四面?八方相连。 须臾,本表人间之中,大部分人都嗅到了辛辣的清香,心神?不?由惊出一缕,随之汇入清光。 船舱中,渡客们亦有心神?一缕,汇入蒲剑之中。 少女?暴喝一声?:“破!!!” 大江洞天的那部分人族之炁,轮转演化的祭江,因自?然而绝望或狂喜的场景,却被另一股更磅礴的意志碾压了。 贤人、王者、官吏、工匠、农民 从文明的蒙昧时?代,日夜望着江流的观察者。 到一个又一个,一代又一代,记录江河每一条水系,每一处水文的记录者。 凿开运河,拓展江脉的无数民夫。 弯下腰,一条条挖出沟渠的百姓。 枯时?早已蓄好?的水库、湖泊。 泛时?筑起的江坝,疏导的水道? 欣喜若狂于水系的润泽,却早已谋起如何在干涸时?保障用水。 悲痛欲绝看着家园被淹没,便?拿起工具,让这痛苦化作警示,预防下一次的灾难。 无助愤怒地质问为何枯竭干旱规律的总结,成为了后?人百代的智慧。 喜笑怒骂,千种情态。 生老病死?,万般丝缕。 虽皆与“枯”、“泛”相连,与大江密切相关,人们与江水共生,却并非它的奴隶。 他们在它的身侧固然迷惘千年万载,却又从未停过驯服它的步伐。 纵使曾若“神?明”,终有一日,为人所驯。 噗。轻微的碎裂声?。 衰败虚弱的凡人渡客们,身体霎时?轻松起来。 但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那流淌不?息的江水,竟然生生地被一柄剑,劈断成了两截水幕。 红尘剑出。 众生之炁。 实,一剑劈断江水。 虚,一剑劈破了恢弘的大江洞天。 大江洞天,破! 江底,妖蛟的恶毒喜意尚未持续一刻,便?戛然而止。 它却看到了被削平的纷扬粉末,白色的。那不?是雪,是被一剑劈成齑粉的尸骨山。 喷涌着黑血的蛟身倒在江底,血喷黑了骨粉。 它睁着硕大血眸,望着悬在江上的那团清光,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头滚得?太远了。 修为骤然减回到了炼精化炁高阶,失去了断头不?死?的本事。 意识在头颅中越来越微弱 一只绣花鞋踩在了它跟前的水草上,少女?低下未沾寸血的脸颊,在它彻底死?去前,自?它头颅上拉出了一团炁,便?踢开什么脏东西一眼,将它的头颅踢远了。 她匆匆将这团炁内的记忆读罢,就让妖蛟最后?的一点炁,发挥了仅剩的作用。 她捏住这团炁,对正在逐渐平复,尚未完全消逝的大江洞天,通过蛟龙之炁,下了一个命令。 漫江妖魔鬼怪,那些水鬼水怪们,大部分都随洞天的平复,变回了无人操纵,早已死?去多时?的人傀。 但还有许多被洞天异化、迷惑的“水鬼”、“水妖”在洞天逐渐消逝时?,变回了满脸茫然的凡人,望着两侧仍然高悬的、高悬数十米的水壁,正惊恐万状。 从江南、中原,乃至到西域,这条极长的大江之下,所有残存的、变回活人的“水鬼”们,正在水底挣扎着要被淹死?,江水却忽然动了。 江流急速涌动,翻滚着,将江底的活人们飞快地托起,抛到了江上,他们趴在地上,呛声?连连,吐出了一大口水,还有人昏迷。 但,全都活着。 只这一下,活人近百万。 下一刻,被江水抛出来的百万凡人,都在恍惚中,似乎透过什么,看到了一个浮在空中,散裙若流霞的少年女?子。 她弹了弹手中之剑,冷然低语:“果然好?剑。” 声?音透过剑光,无形地传到了每一个人耳中:“不?要再靠近江侧,去往更内陆生活。” 其中,自?然有人忽然认出了她。 尤其是她真身所在渡口的江畔,那些亲眼目睹了她神?威的凡人。 很多是江南百姓,有些地方还立过较逼真的龙女?庙。 他们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大部分人都很激动道?:“是您救了我们?您是赤霞龙女?吗?” 还有极少数高鼻深目者的,满目仇恨,用生疏的汉话?喊道?:“我是自?愿作水军的,谁要你这汉狗救!蛟元帅呢?你是谁,你是谁!你坏我们水军?*? 大计,道?主必杀你!” 少女?握住那柄剑,红尘剑出,便?不?能再收剑。但蒲剑的剑身一直微微闪光,似乎欢欣至极。 以往,李秀丽默认了用赤霞龙女?的身份作遮掩,这次,却轻蔑地看了那些高鼻深目者一眼,毫不?在乎那些从幽世投来,几乎刺在她背上的诸表人间的所有注目: “破洞天者,李秀丽。” 既已剑出,李秀丽此时?巴不?得?他们来追杀。 最好?来一个,她杀一个。来一双,她杀一双。也好?为华家军那边减轻点压力?。 狄人高声?喊完,却见同样身上淋淋,赤手空拳,但人数千倍于他们的四周百姓,全都死?死?地盯住了他们。 他们顿觉不?妙,好?几个机灵撒腿就跑。跑的比狗还快,偶尔回首看见时?,却见那妖女?早没了影子。 只留下一道?她张狂之极的声?音: “赤霞龙女?者,亦李秀丽。” “要寻新仇旧恨,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你们那些妖魔鬼怪,别找错了人。” 漫空飞雪中,李秀丽大破江中洞天,一人一剑,灭了狄人藏在水府的百万鬼兵,飘然渡江。 遂,天下传其狂名。 而彼时?,她终于踏上了被狄国占领已久,几乎沦为狄州的大江以北。 150-160 第151章 一百五十一 过江后, 大雪仍未止。 只有一江之隔,似划两片世界。 江南的大周暖风熏染,初夏之季, 幽雨生烟草, 碧绿得动荡人心。 江北,却风雪大作?, 下得天地一片白, 山河素银, 郊原茫茫, 彻骨之寒。 船只系在岸上,人们互相搀扶,劫后余生, 跌跌撞撞下得船来。绝大部分人都穿着单薄衣衫,冷得直发抖。 吕岩环臂抱紧自己, 不停哆嗦, 赶紧打开?箱子, 取了一件衣裳穿上, 还是?打了个大喷嚏。 富商也赶紧让仆从打开?了行李箱,取了最厚的一件衣裳。 张半武是?个练家子, 在武林里也颇有声名,体格强健, 气血充裕,倒能忍耐这寒意。只伸手拂去肩头雪,皱眉环顾:“果然诡异。” 他们这些渡江北上的人, 都是?有亲友或者信源在狄人治下。早就听说过, 狄人治下的大周故土,异变频发。 最明显的变化之一, 就是?四季轮转,竟然与原来的大周发生了错位。 他们渡江前,都是?额外备下了一些衣衫。 但五月时节,踏足在这一片冰原雪野上,这样的场景,仍然震撼到了他们, 人们陆续取了衣裳裹身,回?望江南的梅雨烟草、满目翠痕,不由?都心生恍若隔世之感。 那富商喃喃道?:“真?美啊”难得生了几分留恋故土之心。 可这美,太薄,太动荡了,绿意如烟,一副骤然要被狂风散的模样。怎经得起,这刺骨寒风,茫茫飞雪的吞噬? 正这时,船家带着一干船夫,将书生吕岩团团围住,拉扯着他不放。 船主咬牙切齿:“若不是?因为你,怎会惹来蛟龙?那大战的动静里,我的船都撞破了一角!不成,你不赔钱,绝不放你!” 吕岩被拉扯得险些跌倒,无奈道?:“小生也不是?有意的,不慎跌倒撞到了头” 但船主不肯干休,几个壮汉推搡着他,船夫已经夺过他的行李开?始搜检钱财,把他的书籍衣裳倒了一地。 吕岩急得喊:“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你们这是?明抢!”但他是?文弱书生,哪里挣得过几个精壮汉子。 见此,鸳鸯刀夫妇中的健妇立即上前阻止。 她裹着幞头,扎着窄袖子,系着围裙,穿着裤子,蹬着红缨鞋。 二十七八岁,红扑扑脸蛋,浓黑点眉,圆乎乎豹儿?眼,虎头虎脑。背着一柄刀,极利落。 见吕岩马上就要被推搡跌倒,当即抽了刀,一柄扎下,刀风飒得其他人倒吸一口冷气,船夫们立刻退了几步。 船主惊道?:“你这婆娘,做甚!不关你的事,让开?!” 健妇却道?:“不让!我陈二娘平生偏见不得这样颠倒黑白的事!” 陈二娘一手拄着刀,一手指着船主的鼻子:“我们大家伙肉体凡胎,打不过,被那妖怪欺负了,也罢!但丁是?丁,卯是?卯,明明是?那妖怪杀人害命不对,你不敢怪罪妖怪,却怪罪无辜受害者,却是?无理!” 见妻子先说了话,张半武也背着刀走上来,道?:“船家,错,不是?吕岩兄弟的错,是?那妖怪凶恶。何况那等绝境,吕兄弟为了保我们,一人站了出来,恳请妖怪不要牵连我们,大家伙都听到了。现在安全了,穷究不放,翻脸不认人,太不道?义!” 有鸳鸯刀夫妇出头,其他渡客也壮了胆气,陆续有人说:“是?啊,这书生也不是?故意的,今个大家都安全了,别计较了。” 叫作?“珞儿?”的小少年挽着母亲,机灵灵地探出头来,叫道?:“船家,你还是?别跟我们纠缠了,快逃命去罢!我们都听到了,那位龙女叫李秀丽,被她灭杀的蛟龙,似乎是?狄人养的。你常来常往在江上,必定有狄人的门路,是?他们熟门熟脸的人。如今是?你这趟渡江时,蛟龙出了事。狄人寻仇,指不定牵连到你头上!” 其母立刻打了孩子的胳膊一掌,低喝:“又多嘴!” 但这小少年一语中的,船主本来还想?纠缠,闻言打了个颤。 这些渡客不知道?,只以为蛟龙是?狄人养的野妖怪。 他却清楚,那头“蛟神”是?狄人的水军元帅。 一军之帅,百万妖兵,被那个叫李秀丽的龙女一剑灭尽,狄国?只怕要起滔天?之怒。 哪怕他们只是?被牵扯进战场的过路人,狄国?的怒火,扫到他们的边都不得了啊! 何况船夫们虽然相对吕岩,称得上精壮,但都是?普通人,也畏惧拄刀而立的张半武、陈二娘,不敢上前。 又有众人言语纷纷。 船主这才悻悻然作?罢,骂了句“我今天?开?船算是?倒了大霉!”带着几个手下驾船离去。 众渡客也收拾了行李,各自朝各自的目的分散而离去。 岸边只剩下了几个人。 吕岩对张半武夫妇深深作?揖,感激涕零:“贤夫妇的恩德,小生没齿难忘!” 在船上,他不慎撞到了头,就是?他们立即帮他包扎。面对蛟龙和船主的威逼,也是?张半武二人答应为他送遗物,此时又是?出面解围。 陈二娘摆摆手:“嗨,说甚么‘恩德’。我们无非是?说了几句不偏倚的话,有点良心的人,都懂这样的道?理。要论恩德,龙女才对我们都有大恩大德,我们都得谢她老人家。” 张半武从地上一一捡起吕岩的衣裳、书籍,细心地帮他拍掉雪,放回?箱子里。笑?道?:“是?啊,妹子说得对。况且,吕兄你危难关头颇有仁义,我们替你说话,也是?愿意结识你。你要真?想?谢我们,以后有机会,请我们喝壶暖酒,如何?” “使得使得!”吕岩忙笑?道?:“不知贤夫妇打算往哪里去?如果同路,咱们同行一段,找个落脚地,互相结识一番,我为二位暖酒添杯!” 张半武道?:“我们有个同门师兄,在分南河畔的寿阳县落脚,开?了新的一脉。我们打算去投奔他。” “那可真?是?巧了,我还要北上,正好也要再过分南河,途中必经寿阳县。”吕岩很高兴。 陈二娘拍了一下他的肩,爽朗地笑?道?:“那你这酒,就非请不可喽!” 当即,三人便约定结伴而行,迎着风雪茫茫,往寿阳县去。 他们身后,莽莽素银一片,道?旁覆盖着厚厚雪帽的林中,却隐有红梅树。 树上坐一少女,鸦发上沾染雪粒,睫毛上凝了薄霜。 满目的白中,那一抹红裙格外显眼,自树上垂落,像如流动的霞,晃荡在花枝间,艳同梅花一般色。 她身侧浮着一柄宝剑。环绕着她不停打转,似乎在护卫着主人。 而她坐在树枝上,闭着眸子,一动不动。飞鸟停在树上都会惊落的枝头雪,却没有因她的动作?而晃落半点。 像红梅化身出的虚幻存在,在雪中小憩。一派空灵祥和。 外表的宁静祥和下,李秀丽体内正在掀起狂涛骇浪。 她一剑破了大江洞天?,无量水兵皆解脱,活人无数。 凡人数不清的七情之炁,丝缕汇合,汇成了宛如大江般浩荡的炁,冲进了她的体内。 此前耗得薄了许多的三境,几乎顷刻间原地补满,此时烟霞氤氲,圆满丰厚。 无数凡人的喜炁,被诵世天?书过滤,源源不断地送进了她的体内。 男女老幼,各色人等的感激之情,在她耳边轻柔地回?荡。 充当着心脏位置的喜境,“赤色烟霞”,竟闪烁着点点辉光,有璀璨之色,浓厚了许多倍。 连带着,流入全身血液。她全身的肌肤愈加清透,一瞬间,竟有透明质感,仿佛整个人都似要隐没在天?地间。 而被她救出水府,变回?活人的近百万人中,亦有一些狄人部众,对着她的惊惧、忧思之情,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肾脏、脾脏之中。 最先突破的是?肾脏,惊恐之炁盈满其中,并不断地被填进来,积聚、积聚,最终,将切实的“肾”转化为了一团浓黑深沉的烟雾团。 黑雾翻涌,一缕缕惊恐的目光,一声声畏惧的尖叫,在其中滚动。 “惊境”或者说,“恐境”,成。 邪恶至此当惊,魔魅见她应恐。 脾脏的“忧、思”之境,则是?充溢着灿灿金黄之光,“脾”的血肉却只有一半转化为了烟霞,剩下的一半还在积聚酝酿中。 那近百万的大江洞天?的活人中,狄人部众还是?太少。且这些被充作?水兵变成洞府妖魔的,又都是?狄国?的边缘底层部众。 他们的肉身有异,可以直接被上层狄人操纵生死。所以略少了些人类之智慧,惊惧多,忧思少。 不知过了多久,淡洁脸颊结了冻,红霞般的裙儿?覆了白雪。她像一尊靠在树上的冰雕玉人。却忽然睁开?了眼,便一霎活了。 李秀丽跳下树,甩了甩脑袋,抖落一身雪屑。 松鼠踩过都会留爪印的地上积雪,在她的绣花鞋下,却没有半丝痕迹。 她呼了口气,气出她口,转瞬化作?一阵汹涌的狂风,顷刻间,扫平了岸边所有人的脚印,将人们残留的炁一扫而空。 倘若狄兵中的修士,来此追寻蛛丝马迹,绝对探不到吕岩、张半武、船家等人的炁,只能感应到她。 五境之中,四境已成。只余最后一境,差临门一脚。她就真?正迈入了练炁化神的境界,可以修习真?正意义上的法术,谓之“真?修”了。 李秀丽弹了弹蒲剑。炁已补满,连鱼龙变,如今她也大可使得了。既有红尘剑,又有鱼龙变。 她踢了一脚蛟龙头颅,心道?:尽管来,看是?你们送菜的速度快,还是?我晋入练炁化神的速度快! 便判断了一下方?向?,很快,朝着继续北上渡过分南河的方?向?,飘然而去。 ** 狄国?王帐。 大江洞天?被破,水军元帅的死讯传来时,正是?大朝会,众文武齐聚朝堂。 他们震惊痛怒于通过超凡渠道?快速报来的消息时,却不知那妖女使了什么术法。所有狄人,从上到下,乃至地煞观在此的修者,面前都恍惚看到了出剑的少女。 她一脚踩在他们极看重的蛟元帅的首级上,低垂漆黑发髻,正以蛟虬擦剑上的血。 忽然,似乎察觉了什么。她抬起脸来,露出一张面庞儿?,定定地“看”来。 春波粼粼色,少年菩萨貌。 却勾着恶劣至极的笑?,朝他们比了个划脖子的动作?,无声道?:“下一个,你们。” 嚣张至极的态度,当场气得狄王猛然呕出内伤。 众文武,王子,都一气也不敢吭声,人人面沉如水。 狄王双目发红,狠狠地砸下所有的签令:“传令国?中所有修者,地煞观的道?主们有令,凡能捉李秀丽者,无论死擒亦是?活捉,皆可拜入地煞观!” “举我全国?之力,必杀此狂徒!” 第152章 一百五十二 寿阳县。 高大坚固的城墙外, 远山披了银裳。 纵横水网里,落雪也挡不住来来往往的客舟、渔船、货船。 守着厚重城门的,依旧是原来的大周兵卒, 仍操着本地口?音, 只改换了狄兵的衣裳。 三人?进?城时,没有通关文符。 守城的士卒扫他们几眼, 还不待三人?紧张起?来, 门卒语气随意?道:“你们是南边逃来的吧?这些日子来的多了, 进?去?吧。” 随便翻了翻他们的包袱, 手一挥,就放他们进?去?了。全无想象中的严厉盘查,甚至称得?上宽松。 吕岩与张半武、陈二娘面面相觑, 顺利进?了寿阳县城。 县城内,繁华如昔。甚至, 更胜往日。 地面的青砖铺得?结实又干净。沿街店铺次第开着, 摊贩如云, 挑担的农夫、卖杂货的货商, 牵着牛、驴畜生的路人?。驴昂昂的叫声,似唱的吆喝声, 此起?彼伏。 熟食铺子,蒸笼的炊烟直上, 融了雪花。人?们交错而行,搓着手掌,呵出白烟, 时而互相招呼, 俱笑容满面。 巷子里的住宅比邻,井水畔, 有冒着雪来打水的妇女,亦有裹着棉袄,雪中嬉戏的儿童。妇女脸颊丰润,儿童健康白胖。 这样的大雪天,这样的动?荡乱世,乍一眼看去?,竟看不到陋巷、墙角的饿殍、冻尸,亦无面黄肌瘦的贫家。行人?大多俱颜色康泰,神情悠然?。 “一点火烧石砸的破败寥落样子都没有,看着不像经了战乱啊。如此繁华安泰,甚至更胜江南的一些城池。”吕岩看着这副市井炊烟,感慨。 张半武拧着眉:“难道传言是真的?” 此地依山傍水,北有两座高山,夹山成险势,又四面环水,可阻挡骑兵。是分南河中游一线最重要的古城之一,南北要冲之塞,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过了寿阳,就是一片平坦的中原腹地。 北方?的势力,若要南下,寿阳等几座城池连成的一线,乃是必破之地。 同样,南方?势力若要北上,寿阳也是争夺的中心。 前阵子,在江南,狄军愈发逼近的标志性噩耗之一,就是狄军打过了分南河,占了寿阳县。 原本被派守在寿阳县附近的,是以忠心大周闻名的另一位强硬派将?军。 所有人?当时都做好了寿阳城破,牺牲无数的消息了。 可是,听说?,寿阳县是自己开城门投降的,狄军未动?一兵一卒。 且战场中心的寿阳,安静得?诡异,没有任何征兆,人?们迎接狄军,宛如寻常般就归顺了狄国。 没有任何消息从寿阳县传回,大周上上下下,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绞尽脑汁,费劲打探,也不知道当日县城内部?具体发生了什么。 最后,只能归咎为?那位镇守寿阳的将?军生了异心,带着全城百姓,纳头降狄。 因此,人?心惶惶了好一阵子,朝野痛骂叛徒声不绝,却也无可奈何。 难道真是因为?举城投狄,所以狄人?没有劫掠寿阳,甚至放宽心,以寿阳为?买马骨的示范,任由原周国官员经营它? 张半武扫了一大圈,看着男女老少,尽着厚厚的棉衣,怡然?自得?。连卖苦力的凄惨人?都没看见?几个。还有些年轻的俏皮平民?男女,趁此在自家屋檐下赏雪。 人?们只有吃饱喝足,身暖意?足,平民?方?有赏雪的兴致。 一时看去?,这座本该牺牲无数的城池,在狄国治下,甚至比玉京都更接近他想象中的太平之世。 张半武看着这样的情景,喃喃:“狄人?莫非真地转性了,不再一味地杀人?掠奴,竟当真学起?治理天下?” 都说?狄人?治下十分可怕,但他们从前也没有在狄人?治下待过。只听说?他们杀人?掠奴,屠杀并?化中原为?草场。并?另有一些十分诡异可怖的传说?。但具体怎么个诡异可怖法,又无人?知晓。 现在看来,至少寿阳县在狄人?治下,是安然?无恙。 陈二娘道:“这就不清楚了。师兄既然?能在这里开个门派的新一脉,那我们暂时也先落个脚,再图将?来。” 话说?着,吕岩的肚子咕咕响叫几声,他是弱冠之年的青年男子,饿起?来肚鼓如雷。 闻声,陈二娘笑道:“不过,我们去?投奔师兄前,可得?好好喝一壶,找个食肆酒馆的,大吃大用一番。从上船到渡江,再到现在,只灌了满嘴的冷风,一口?热乎东西都没吃上。吕兄弟,说?好的,这壶酒得?你请。” “使得?!使得?!”吕岩不好意?思地笑了,抬头一看,望见?一家像模像样的酒楼,叫做望山楼,便指道:“那家人?来人?往,生意?不错。我们去?那里罢?” 望江楼的大堂上还有几桌空着,三人?挑了避风的一桌坐下,四周喧闹热闹极了。吃酒划拳的,大声摆龙门阵的,也有正常说?笑的,大堂上首,还坐着个弹琵琶的盲艺人?,唱着不知什么曲调。 三人?各点了一样菜。酒自然?不能少,叫了两壶整。鸳鸯刀夫妇也不客气,张半武爽朗笑道:“我跟妹子都是粗人?,吃不惯什么青菜叶子,想死肉味了。来,我们要点一大盘酱肉!下酒最有味!” 吕岩笑道:“张兄这么一说?,也勾起?了我的馋虫。小二,你这什么肉菜最地道?” 店小二笑嘻嘻:“我家的各种肉菜,酱牛肉做得?最好!” 听到他们公然?出售牛肉,而食客们都习以为?常。吕岩微微皱眉,又松开。 大周名义倒是禁食用耕牛之类。但屡禁不止。民?间之中,还是多得?是老饕,宁可罚钱,也摇变着法地找牛肉吃,亦或出售牛肉,市井中也不少见?。朝廷只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甚至只能随便地收个牛肉税,便半推半就了。 何况这里已经归属狄人?治下,往北去?,多得?是好饲养牛羊马匹之地,狄人?甚至一度想化中原作牧场,哪里会缺了牛肉?倒也正常。 张半武夫妇甚至大喜过望。猪肉臊,羊肉膻,他们还就好牛肉这一口?,平时在大周也没少私下犯禁。 此时毫不犹豫,便道:“这样的雪天,酱牛肉配暖酒,能驱寒咧。小二,来两斤酱牛肉!” “得?咧!”小二等他们点完,立即唱名报菜。 大概是因为?人?多,上菜慢,热好的酒倒是先拎上来了。 张半武一人?倒了一碗,三人?碰碗,都一口?饮尽。他用袖子擦了擦酒迹:“嗝,爽快!” 暖酒下肚,人?也温热过来,聊兴上头,双方?又都有意?深交,同是渡江客,便各自说?起?身世来路。 吕岩苦笑:“张兄别看我一张口?,就略带闽音。实则,我家祖上是河东人?士,祖籍山西。只是中原一带战乱频发,山西也安稳不了。从我爷爷年轻起?,就搬到了当时势力最强的汉人?掌权的大周周国的原京城居住。谁料,没安稳多少年,到我父亲的时候,胡人?仍然?不消停。我父亲是个聪明人?,他觉得?那时的周国君主和储君,即被俘的前二帝,都是称得?上昏庸的君主,强敌压境还醉生梦死,与术士、妓子荒唐作戏,自封道君仙君,朝政却一概不理。国祚恐怕不稳。父亲就带着我们全家再次往南走,这一次,一路过了分南河,下了大江,一口?气跑到了江南。” 张半武道:“令尊是敏锐之士啊。” 吕岩叹了口?气:“是啊,那一年,我才九岁不到。我们在江南住了半年左右,故京,就城破了。我家提前跑了,是逃过一劫,但那时狄人?势如破竹,二帝先后被俘,仅剩的一个有望继承的皇子也在拼命逃窜。江南眼看着也要不保。我父亲一不做二不休,带着我们继续南下,到了闽粤一带,天高皇帝远,又多山岭瘴气怪林,狄人?的骑兵不好使,再退亦可下海。便就此安居下来。这一住,在那千重岭树,满墙荔枝中,住了十年多。” “近来,我父亲又判断周室在江南也龟缩不了多久,而且周室愈往南退,狄人?的兵也会愈往南来,只恐闽粤之地也难避战火,难以安身了。他在故京的熟人?来信,早讲了狄人?的变化,便横下心来,举家再次北上,重返中原。” 吕岩举起?酒碗,饮了一口?,呛到,瘦削过分的脸颊通红一片,猛地咳嗽几声,剑眉才拢起?:“可是,小生并?不愿意?走。从前,我还是个小童,不懂事便罢。国都破了,皇家亦逃难,怪不得?父亲早做打算。如今,我读了十年的诗书,在大周也取得?了功名,有许多结识的有志同窗、可亲师长?,亦知礼义廉耻。汉人?国祚尚在江南,君王亦在玉京,我年已弱冠,是个成年人?,无论从文投戎,自有判断,岂能轻易抛掷国家、背弃君主?” “所以我父亲带着母亲、兄长?们北上了,独我一个还留在周室。” 张半武恍然?道:“原来如此。贤弟,如今也北上了,是决意?依从令尊?” 吕岩摇摇头:“是我父亲、兄长?忽然?来信,说?我母亲病重了,想要见?我。我忧心老母亲,还是匆匆买了船票。”他向前凑近,声音压得?很低:“若老母无恙,只是骗我。小生还是要回转大周。若老母果然?病缠绵,我服侍塌前,或服了母丧,或待母亲病情宽愈,我仍要南转。到那时,无论是投戎,亦或在朝廷尽微薄之力,都是理应之分。” 如今是狄国治下,四周虽然?喧闹,临近的桌子又都空着,不会引起?任何注意?。人?们汉家装扮也都未改。但到底寿阳县是归属了异族。 他敢向同为?渡客的张半武夫妇说?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半点没有当外?人?了。 张半武见?他赤诚,果然?有意?结交,便也漏了自家的底。也压低声音道:“贤弟放心,你这番话,我们绝对不给泄露出去?。若论我们夫妻本意?,我们也是恨不能投了华家军,一起?去?打狄狗。只是我们在周国犯下了一桩大祸事,为?了救下一个被踏碎了胸口?的小乞儿,也为?了替一对卖艺的穷苦父女出头,暴怒中,失手打死了那个纵马行凶、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的衙内。那衙内,却是黄宰相的亲侄儿。” 他摇摇头:“唉,任我们有什么江湖名声,双拳难敌四手,在周室的地盘里,官府口?中,也不过‘贼婆贼公’,被追缉得?上天无路啊。落草为?寇,我夫妻更不屑为?之。只能来此投奔师兄。” “你放心,我们只是来这里暂时过日子躲风头的的。狄狗杀了多少无辜的百姓,我们恨之入骨,绝不与之同流合污。如果有机会,我们也想回转故土。” 吕岩拱手,十分敬佩:“姓黄的那纨绔,鱼肉乡里,欺压良善,作贱百姓。被士子拿来参了多少次黄奸相,都被人?压下去?了。后来听说?不知道为?什么死了,奸相和他那狈妻,发了好一场泼天怒。原来是贤夫妇的侠侣手笔!果然?义士!” “难得?相逢一场,有缘结识,当浮一大白!” 见?他没有半分别语他意?,更无看不起?武夫的神态,佩服得?十分真挚。 张半武也高兴了,举起?碗,跟他碰了一下:“喝!不醉不归!” 转过头,对妻子说?:“罕见?遇到吕贤弟这样不酸不腐的爽快读书人?,妹子,来,碰一碗!” 陈二娘是女中豪杰,往日里,酒量比自己的丈夫更豪,性情也比他还利落爽快。要是搁平时,不消张半武讲,更不管什么男女大防,她早就按着吕岩的肩膀,先喝了几大碗了。 今日里,进?了酒楼,聊到现在,除了一开始那一碗,她却一语未发,再没喝第二碗酒。 张半武聊得?上头,喝酒上脸,难免疏漏了片刻,见?陈二娘还是没说?话,便转过脸来,奇道:“妹子今日是怎么了?” 陈二娘却捂住嘴:“大哥,我从刚才起?,就闻到了一股怪味,想吐。” 怪味?张、吕二人?闻言,转了转头,四下去?嗅,酒楼中,除了浓郁酒气、饭菜香气,别无异味。 他们一脸迷惑时,店小二搭着白巾上来,捧着一大盘子,吆喝着朝他们走来:“酱牛肉来喽!” 一大盘牛肉炖煮入味,色泽愈深,咸香卤汁浓油滚流,散发热气。 张半武、吕岩闻得?香气,都不禁勾起?馋虫,口?中生津。 熟料,陈二娘一嗅酱牛肉的气味,脸色骤变,扭过头去?,哇地一声,不停地哕起?来。 张半武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立即站起?来,帮着拍她的背,焦急:“这到底是怎么了?” 放下酱牛肉,店伙计茫然?道:“莫非是我们店里的牛肉不合这位夫人?的胃口??” 陈二娘摆一只手,哕得?说?不出来话,又一阵恶心犯上来时,她夺路而出,跑出了酒楼,在街边,扶着巷子的墙,深呼吸几口?,勉强压下了反胃感。 张半武当即追了出来,吕岩也随在其后。 “妹子,我们上一躺医馆!” “是啊,嫂子,如果不舒服,别强撑着。” 陈二娘这会缓过来了一些:“没事,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闻到那酱牛肉味,就犯恶心。其他桌隐隐飘来味道也罢,刚才那盘离得?太近,我没忍住。” 见?她眉头舒展了一些,捂着胸口?,脸色不再那么难看,张半武刚要说?话。 街上寒风吹过,送来市井街巷间的气味,正好这条巷子附近,有许多卖吃食的。 既有糖葫芦,也有卖饮子的,还有许多卖肉食、卤物的,叫着“荷叶包烤肉”,也有叫着“面条,浓汤肉末浇汁”的,风吹着各色杂味,甜、酸、咸各等香味混揉一起?,陈二娘嗅到了什么味道,又没忍住,哇地吐了个天翻地覆。 等她吐得?稍停,她掩着袖子道:“我知道了,是肉味我一闻这些熟肉味,就忍不住想吐” 张半武心疼坏了,忙半搂半搀着她:“这如何使得??走走走,医馆去?!” 吕岩陪着夫妇二人?,一起?到了寿阳县城的医馆中。 谁知道,大夫诊脉片刻,却闪了闪目光,晦暗不明地打量陈二娘片刻,含笑恭喜:“夫人?这是有喜了。妇人?各不相同,每每显怀,常有口?味、气味上的忌讳、喜好的变化。她这是忌讳闻到熟肉了。” 三句话下去?,劈得?张半武呆立当场。陈二娘也愣了好一会。 直到吕岩也笑逐颜开地恭喜二人?。她才回过神来,豹子圆眼弯成月儿弯弯,浓黑点眉跳舞一样,半点羞涩也无,只用虎脑壳撞了一下张半武的肩膀,大笑:“哈哈,大哥,你我要有娃娃传承武艺喽!” 张半武倒涨红了脸,半晌,个壮汉竟然?眼睛里浮了点泪光,期期艾艾,既欢喜又凄凉,忙用手指点了点眼角:“那年我们杀出重围,你受了那样的伤上天垂怜,上天垂怜!” 这时,陈二娘的肚子咕噜噜响了两大声。 张半武吓了一跳,团团转:“妹子,你腹中难受吗?大夫大夫——” 陈二娘拍他一掌,笑道:“你傻啊,我这是饿的!刚才吐了几场,我一口?饭菜没吃上!” 等离了医馆,陈二娘在脸上绑了块布巾,削弱了街上的气味。这才出来。果然?不再想吐。 她嚷着:“肉味闻不得?了,菜少不了,我饿得?能吃几大盘!再来壶热酒!” 唬得?张半武忙道:“喝不得?,喝不得?!大夫说?了,妹子,你怀了身子,不能喝酒!你刚刚想吐的开始,就是酒激的!” “啰嗦!”陈二娘白他一眼:“走,我们回那家酒楼去?。” “怎么?这不能喝”这回连吕岩也要来劝了。 陈二娘说?:“我不喝,不喝,你们总能喝?你们俩傻瓜,那酒楼我们才花了钱,买了酱牛肉跟两壶好酒,若不回去?打包拎了,岂不是浪费?酱牛肉和酒,你们俩可以吃,我再点几个小菜,一并?带走。” 如此,回了望山酒楼,见?他们回来了,伙计先松了口?气,殷勤地问起?陈二娘身体无恙否,是否他们店里的酒菜有问题。 陈二娘道:“无事,不过是肚里揣了个娃娃,闻到肉味想吐,放心,不是你家的酱牛肉和花雕酒不好。” 一言既出,整个酒楼的大堂的喧闹,忽然?安静了下来。 说?话、吃饭、划拳的食客、酒客、甚至连那盲艺人?都停了琵琶,所有人?齐齐抬头,转向他们这一方?。 连打算盘的掌柜也不例外?。店伙计更是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 三人?被这齐刷刷的视线,看得?起?了寒毛。 但只一霎,错觉般,大堂又恢复了喧闹。吃饭的吃饭,划拳的划拳,人?人?在做自己的事,没一个朝他们多看半眼的。店小二也笑嘻嘻地恭贺了几声,满嘴吉祥话。 掌柜亲自过来给他们说?:“抱歉抱歉,以为?这位夫人?吐得?那么厉害,必定不回来了。所以你们的酒菜,我?*? 叫伙计收拾了。要么,我们把酱牛肉和花雕酒的钱,退给你们。要么,给几位赔偿两壶新酒,一桌的素菜,如何?” 吕岩迟钝,没发现什么,真当方?才是错觉,听了:“行,你把酒拿来,再把素菜装食盒里,我们带走吃。” “不,我们不用了,退钱吧。”陈二娘却立刻拦住。 掌柜的很好说?话,当即应声退了钱,又送他们出了门。 态度是生意?人?的客客气气。 出了门,远离酒楼后,走在飘雪的寿阳县街头。 陈二娘才说?:“不太对劲。我习武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什么匪徒贼子没遇到过,刚刚绝对有很多视线盯着我们看,我说?错了什么话?” 张半武摇头:“不知道。但我扫了一遍,这些人?中,应该没有任何眼熟的仇家。” 吕岩看傻了眼:“张兄、嫂子,你们在说?什么?” “吕贤弟,这家酒楼以后不要再来了,他们家的东西,也不应当再吃。刚才有点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劲,我们也讲不上来但这江湖中,什么腌臜东西没有谁!” 张半武忽然?低吼一声,拔出刀来,立刻朝着一个小巷子掠去?。 过了一会,张半武又回来了:“刚刚又有东西盯着我们。我追出去?一看,是只黄毛畜生,跑得?倒快,影子一闪,我都看不清,只能看到大约比猫还小一些。” “脚印呢?”陈二娘问。 “轻巧得?很,地上的积雪没留下多少脚印。” 既是畜生,才作罢。 被这一打扰,三人?重新找了个面馆,要了暖汤素面,裹了腹。 吕岩抱歉道:“本来说?要请你们喝酒,也没有喝成,只有这一碗面汤” 夫妇俩却举起?汤面,跟他一碰碗,都笑道:“说?哪里话,情谊不在酒,有缘相逢,清汤亦暖肚肠。来,就当酒了!” 随后,见?天色不早,夫妇俩往师兄开的武馆去?,热情地邀请吕岩一起?去?借宿。 吕岩推脱不得?,被携着一起?去?了。谁知,到了那气派的武馆,鸳鸯刀夫妇还来不及为?师兄高兴,就被告知,张半武的师兄没在馆内,说?是上门给城中大户教?导子弟拳脚功夫去?了,明日才能回来。 张半武取出师门信物,那几个穿着体面的门人?弟子却生了一对富贵眼,因看张半武夫妇衣衫较为?落魄,竟含着轻蔑上下扫他们几眼:“我们怎么没听说?过师父他还有个这样的穷师弟?你这信物,我们也不知道真假。请你明天再来,若师父相认了,再说?罢。” 便快手快脚,砰地把门关上了,好似他们是来打秋风的乞丐。 这些小辈!被养得?如此势利! 当即气得?张半武面沉如水,对吕岩道:“对不住了,贤弟,本是好意?,却不料叫你一起?吃了排头。” 三人?只能去?住客栈。 谁知,这个点了,问了县城几家客栈,都说?“住满了,没有房间了”,或者是“打烊”了。 眼看着天色要黑了,无奈何,打听到城外?的郊野里还有一间旅店,三人?趁着城门还没完全关闭,出了县城,步行前往。 雪停了。朔风凛冽。 虽然?天上一丝乌云也没有,竟出了轮惨白的月亮,月光似有若无。 荒郊之中,残雪覆枯木,野径倒黄草,忽然?,他们听到了幽咽哭声。 定睛一看,昏暗夜色中,前方?的路上,背对着他们,有一个黑影正伏在地上,哭个不停。 陈二娘往前走了几步:“什么人??干嘛在路边哭?” 谁知,她刚走上前,便见?那黑影站起?来,竟是一头驴。那头驴看了他们一眼,哭声立止,大眼睛里闪着泪花,四蹄并?用,逃走了。 驴在哭?陈二娘吓了一跳,正要去?追,却听丈夫说?:“啊,我们走得?这么快嘛!妹子,看,他们说?的那家旅店到了。” 她回头一看,见?荒郊野岭中,果然?矗立了一座孤零零的旅店。 木门被雪风吹得?嘎吱作响,墙皮陈旧。门前晃荡着两盏将?灭未灭的昏黄灯笼。窗户透出光。 张半武上前敲门,拳未敲到门,破旧的木门噶地自己打开了。 一个皮肤黝黑的瘦削妇人?开了门,她一张脸拉得?老长?,鼻孔朝天,大嘴巴,相貌丑得?有点离奇,手里提着油灯照了一眼三人?,长?脸上便笑逐颜开:“生客,住店的?” 三人?点点头。妇人?立刻让了一身,热情招呼:“这么晚了,难得?难得?还有还有住店的客人?。快,快请进?!天寒地冻,别冷坏了。当家的,来啊,给这三位贵客安排两个房间!” 等三人?自被一个同样长?脸的男子领去?房间。 笃笃笃。旅店的门响了。 妇人?开了门,风卷着雪灌了进?来,却没有看到人?。 她的裙子被拉了拉,便低下头,看到了一个茸茸的影子。 一只毛色鲜亮,红如火,白如雪的半大狐狸,蹲在地上,歪了歪耳朵:“喂,我也住店。” 第153章 一百五十三 “恩师赐鉴, 学生吕岩” 寒风夹雪粒,从破损的?、不严整的窗缝间不断漏进来。 一点豆似的火光,昏黄地照亮了桌案, 闪烁不定。 吕岩呵出一口气, 搓了搓手,提起笔继续往下写。 “一别经年, 深念教诲之德。学生北上, 途经三吴路, 过望江府, 多方探听?,却见人去村空,不见先生隐居之庐” 写了没一会, 手就冷得发?僵麻木。眼看着这一笔要写歪,他赶紧放下笔, 把手拢进袖子狠狠搓了搓。 与他同名的?云山先生, 许岩。是他还住在故京城时, 五岁进学起, 就一直教诲他的?老?师。 后来他家先跑到?了南边,云山先生是过了近一年, 才?跟着大批南渡的?达官贵人,一起到?了江南。 他在闽南求学, 重?新拜老?师,进了书院。 但多年以来,他每隔一段时间, 仍然会与许家互通书信。 只?是今年他忙于科举功名之事, 更有一系列包括华家入狱的?大事发?生,牵绊心神。与许家已经小?半年没有通过音讯了。 家里来信说母亲病重?, 要他北上时,他想,等船开的?时候,寄住的?临江府,就在望江府隔壁,便去望童年开蒙的?恩师。也、也顺便悄悄地去看一眼小?时候,那么玉雪可爱,常被玩笑说,要与他结亲的?红英师妹 可是,等他花了好几?天,寻摸到?地方,不要说童年蒙师的?住处了,连那座村庄都不复存在,问附近乡人,都神态举止古怪,不是摸着自己?的?脖子,便是抚着胸口,答非所问,问他信不信尊神 但四?个月前,许家的?来信都还很正常。 吕岩当时只?以为是恩师匆匆搬家了,没来得及通知他。 现在,他从渡客们口中得知了沿江发?生的?异变后,竟然能与那附近的?乡民的?怪异举止一一对应心里便暗暗担忧不止。 他是儒门子弟,向来远鬼神。 但若是像渡江时,救下他的?,赤霞龙女李秀丽那样的?鬼神,他诚心恳求,万请、万请保佑老?师一家 他写起信来,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等回到?家,看望了母亲,他就请人把信送回江南就算一时找不到?许家人,曾与老?师来往的?文人墨客的?好友,或许,知道一二消息? 写罢信件,小?心地封存起来,放在包裹垫底处。拿起一枚精巧的?陈旧络子,不知陈置多少年,编织的?丝缕都已泛黄,手艺粗陋,宛如小?孩儿手笔。他摩梭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放好。 他一定要南返,除了能说与人听?的?报国之念,亦有暗藏的?百转柔肠。 站起身,吕岩将手心靠在豆火前烤了烤,再用微弱的?热意搓了搓冰冷一片的?脸颊。 与半开无异的?窗外,夜色很深了,却不是全然的?深黑。 覆山盖野的?雪,在近灰的?苍白月光下,闪着残光。天地间显出一片妖异般的?幽蓝色。 他觉得口渴,拎起茶壶,却一滴水也没有。推开门,想喊店主,却听?到?隔壁的?呼噜声,张半武夫妇应该是已经睡下了。其他房间亦有旅客住着,十?分安静,大约也都休息了。 吕岩不想打扰他人休息,遂将油灯置入灯笼,提着灯,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去大堂找壶水喝。 灯笼照亮尺寸之地,他摸到?大堂,提起一壶桌上的?茶水,也是空的?。 便想起,住店时,店主说,因是夫妻小?本经营,没什么伙计,忙不过来。如果客人要喝茶水,或者洗脸,他家的?后厨常是存着一大锅烧好的?水,任由取用。 后厨厨房在哪个位置来着? 灯笼不太?亮,四?下昏黑,吕岩摸索了一阵,忽然听?到?一阵昂昂的?驴叫,叫着叫着,变成?了惨叫,极凄厉,近乎是人在呐喊。 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竟到?了店主夫妇住的?后院。 此时,驴叫声已经渐渐弱了。奇怪,但后院空荡荡的?,并无毛驴。 他看见,店主的?房间大门敞开着,屋里昏暗一片,似乎没有人在。 夤夜时分,闯到?主人家门前,十?分不妥,非君子所为。 吕岩看了一眼,立刻提着灯,转身欲要回房。罢了,口渴忍耐一下。 刚转身,黑咕隆咚的?屋子里,有人叫道:“人,人,救,救我!” 声音细细的?,竟然是个孩童的?嗓子。 吕岩的?步子顿住了。那声音还在喊“救命,救命!” 他踌躇片刻,还是提着灯,转身进了屋。 照摸了一会,在店家的?屋角,顺着声音,找到?了一个笼子。 昏黄的?灯光一照,书生吓了一跳。 角落有个装鸡鸭猫狗大小?的?笼子。 笼中竟然蜷缩着一个孩童,年仅六、七岁。双手双脚都被缚住,此时仰起脸,衣衫单薄,脸瘦得皮包骨头,眼睛凸出的?大,看见吕岩,露出十?分高兴的?神色:“人人,救我!钥匙、花瓶。” 这若是自家的?娃娃,怎么会单衣赤脚,在如此寒夜,装在笼里? 吕岩露出了些许愤怒之色。他虽然四?体不勤,常埋首书房,但也是个成?年人,当然听?说过一些很不好的?传言故事。 这年代的?三教九流,车行店脚牙,手脚也都不怎么干净,常做点?犯法?的?买卖。 心中大半认定,这家旅店,必也干些拐卖的?勾当。 果然在花瓶找到?了钥匙,打开笼子,又替这孩童解开了束缚手脚的?绳子。 吕岩弯腰去抱他:“别怕” 话音未落,逃出笼子的?孩童,却全然不像被关了许久,竟一跃而起,灵巧而迅捷地绕过吕岩,飞快地朝外跑去,打开旅店大门,赤着脚,跑进了雪夜之中。 吕岩惊住,这娃娃,这么冷的?天,夜色茫茫,纵使恐惧,就这样赤脚露胳膊地跑出去,只?怕不多时要冻僵! 他本想带着孩子,去找武艺高强、江湖经验丰富的?鸳鸯刀夫妇,看如何处置这件事,料理了黑店。 此时,也顾不得去叫同伴,怕这不幸的?孩童再出意外,立即追出了旅店。 灰白月亮,幽蓝雪夜,书生提着一盏昏黄的?灯,匆忙没入郊原。 气喘吁吁,一个成?年人,追了那若隐若现的?孩童影子,不知多少里,叫哑了声音,那孩子也不回头。 最终,竟还是跟丢了。灯笼被晃得也快熄了。 吕岩十?分懊恼之际,却见不远处,道路上,定定地站着个矮小?的?黑影,一边踢着石头,一边似乎在看着他。 这个高度,必定是那孩子!不跑了,在路边等他,终于知道他不是坏人了? 他心下一松,一边走过去,一边说:“孩子,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你先跟我回去,穿上衣裳,不必怕那黑店,我有一位武艺高强的?兄长天亮后,定然送这黑店见官” 愈走愈近,果然是个矮墩墩的?的?瘦小?身形。只?是夜里略有些模糊。 等到?近前,那道影子,终于渐渐清晰。垂着头。一动不动。 吕岩宽慰地伸手摸了摸孩童的?头,咦,怎么感觉这头发?扎呼呼的?? 正要去牵那孩子的?手,孩童却缩回了手,慢慢仰起头来。 那张脸,终于进入了微弱灯光的?照耀范围。 人的?眉毛。 但眉毛下,豆般眼睛,发?着幽绿的?光。 人似的?鼻子,但鼻翼两侧白乎乎的?,鼻尖黑斑,脸颊两侧分别伸出长须。 咧到?脸颊两侧的?嘴,露出细细密密的?尖齿,齿上还在滴答着污血。 这是一张,三分像人,七分是黄鼠狼的?脸。 只?是脸颊、脖子处的?黄毛,已经全然变白了。 这东西人立而起,喉咙中发?出尖利又古怪的?腔调:“咯书生,你看我像不像人?” 鸡皮疙瘩疯狂地窜上吕岩的?后背,脊椎骨发?麻。 他下意识地想退后。 身子却一动难动了。 只?一眨眼,那东西又凑近了一些,仰着脸,口中的?腥气都清晰可闻,豆眼里闪着凶光: “我,到?底,像不像人?” 吕岩嗅到?它口中的?腥气,渐渐,又觉那是一种?芬芳香气。神智就渐渐恍惚。 另一些记忆却缓缓浮出。 隐约中,极小?的?时候,抱着他的?乡下乳母,曾说过的?“精怪讨封”的?乡野传说。 那尖嘴猴腮,头发?泛黄的?老?乳母,在他耳边,低低地说:“小?郎君,一定要记得,要说,像,像,得罪了大仙们,定要报复你,死,会死” 是啊,不要得罪,说,像像 音刚蕴在舌尖,已经半吐时,他手指忽然一痛。 一个声音说:【笨啊,不能应!这东西可不是普通的?黄鼠狼讨封,应了要大祸临头!】 脑子忽然清醒了,身体也能动了,倒退数步,他舌尖吐出:“像像个大老?鼠!” 话音刚落,那张滑稽又可怖,只?有三人像人的?面庞,不敢置信地待住了。 只?一瞬间,它的?鼻子连着嘴部,忽然向前延长,獠牙中的?中间两颗,暴涨了几?分。不但没有更像人,连黄鼠狼的?部分,都有些异变,竟然真有点?鼠类的?样子了。 此时,那个声音又说:【傻不傻,还不快跑,等着它吃你吗!】 吕岩这才?看清,那黄鼠狼的?脚边,他原以为是几?块石头的?,竟是带着啃痕的?头盖骨! 他扭头就跑! 这时,黄鼠狼总算用前爪摸到?了自家的?嘴脸,登时暴怒! 它灵智未开时,曾以鼠类为食,这凡人,居然害它变得像肮脏的?食物! 呼啸一声,四?爪着地,朝他追去,几?息就追到?了身后。 吕岩尚未反应过来时,脖颈一凉,有什么东西蜿蜒着游出他的?夹衣,盘在他的?脖子上,嘶嘶着,朝黄鼠狼吐了一口气。 气出,顿成?烟雾,弥漫四?下。 雾气还带着一股兰香。 但黄鼠狼受不了,猛地停在原地,哕了出来:“真是恶心蛇腥,果然又是你你愿当畜生,为何妨碍我得道?叛徒!呕——” “哼。” 吕岩听?到?自家耳边,有个声音哼了一声。 一个冰凉凉、滑腻腻的?东西,从他耳边的?皮肤游过,竟然是一条鳞如银,手指粗细的?白蛇。 他并不怕蛇,但还是惊得差点?往后仰倒。 白蛇用尾巴尖敲着他的?肩膀:“怕什么?分不清谁救命?笨东西,就你,还想当我甥女婿?” 什么——?吕岩以为自家听?错了。 这时,那黄鼠狼又绕过了雾气的?范围,再次以极快的?速度追了上来。 白蛇本来提起精神,要再朝它吐口烟雾,却倏尔直立起半身,僵直,似蛇棍一般。 同时,黄鼠狼也一并僵住了。 概因,烟雾中,伸出一只?柔美?的?手,轻轻一挥。雾气瞬间散了。 走出一个比丘尼来。 比丘尼三十?上下,灰衣,慈眉善目,温柔可亲,半搭着眼,宛如染着檀香的?寺中神像。 黄鼠狼一见,战栗着,便拜在地上:“法?师!” 比丘尼莞尔一笑:“菩萨有命,众生平等,施主多礼了。” 她手中正牵着那个吕岩追寻许久、以为走失的?孩童。 孩童面露孺慕之情,依偎在比丘尼身侧。 比丘尼点?了点?孩童的?额头,温声道:“叫人好找,怎么跑到?此处?明日是大法?会,是菩萨洒下甘霖的?好日子,也是你们晋升的?好日子,你不可再如此顽皮。” 孩童依恋地点?了点?头。 比丘尼又道:“大法?会在即,各位施主,均在菩萨眼中了,祂见不得残杀,众生平等,皆可入我法?会。黄施主,谨记谨记。” 黄鼠狼颤抖着点?了头。白蛇僵硬着,尚未作态,就见那比丘尼手轻轻一拂,神差鬼使,就将白蛇摘到?了自家袖中,也点?着孩童似的?,抚摸着鳞片:“贞贞,你又调皮,作弄镇民了。还是与我到?菩萨座下诵念真经,明日法?会过后,再放你出行。” 说罢,比丘尼牵着孩童,似慢,实则极快地,飘然而去。 黄鼠狼这才?大松了口气。仇恨地盯了一眼吕岩:“算你今天走运,遇到?灵芝庵的?尼姑,捡回了条命!” 便转身溜走了。 吕岩跌坐在雪地里,为今晚遭遇的?一切愕然不已。心里想,这孩童,难道是庙里的?比丘尼收养的?童儿,出来玩时,被那家黑店绑了?如此奇事,明日定要告诉张兄他们。 只?是,那条蛇精那位救他一命的?蛇娘子,为甚么叫他甥女婿呢? 吕岩呆呆地想。站起来,只?觉腰酸腿痛。 也是,又是追逐那孩童,又是拼命躲那黄鼠狼,折腾了半夜,天都快亮了。 他慢腾腾地往旅店走不过,总之,这家是黑店,无疑的?了。定要揭穿此等兼行拐子的?恶人。 果然,他往回走的?路上,竟然遇到?了陆续出来放牛、耕牛的?百姓。 天边已经泛了一点?光,将黑不黑,将明未明。于是,一点?仿佛阴阳之间的?残光,借着雪,折射到?了路边的?农夫,乃至他牵着的?老?黄牛身上。 吕岩甫一抬头,神态慢慢凝固了。 ** “黑店!” 陈二娘忽然睁开双眼,一跃而起,一把拧住了从柜子里钻出来的?店主婆。 张半武那与熟睡无异的?呼吸顿改,一脚踢飞了从床底爬出的?,店主手中的?刀,将他摁到?了地上。 “好对贼公贼婆!”陈二娘冷笑道:“早知你店里有问题,那劣质迷药,我和大哥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一嗅到?茶水,便知端倪。” 此时,天光微亮。 二人正待逼问时,却滞了一滞。 那黑夜与清晨交错之前的?视界中,这一瞬间,被他们摁住的?这对皮肤黝黑的?贼公婆,骤然变成?了 变成?了 变成?了,两头驴。 ** 吕岩揉了又揉眼睛,但还是看到?,田垄边,黄牛戴着斗笠,穿着衣裳,手里拉着绳索,直立而行。 而一个麻木的?,不着衣裳的?老?人,正被老?黄牛牵着穿鼻子的?铜环,四?肢着地,以扭曲的?姿势,缓缓往前,口中发?出“哞”的?叫声。 第154章 一百五十四 天大半还是黑的?, 鱼肚白只泛了一缕边。 寿阳县的鸡已经恐惧而兢兢地叫了。 千门万户次第醒来。 一户不大的二进宅子里,主人家打着呵欠,从卧室起来了。 男主人埋怨:“怎么没有热水送来?劈柴声在哪里?” 女主人不乐:“怎么没有饭香飘来?炊烟在哪里?” 还有他们的?女儿在闺房里大发脾气的?叫声:“我都冷醒了, 炭火呢?怎么没有人来给我穿鞋穿衣!” 而?院落外, 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动静。 主人夫妇气坏了:“这?些懒货!” 女主人披了绒绒的?带毛裘衣, 头戴罩帽, 帽下乌发露金簪, 到了屋顶上压着雪, 墙缝漏着风,柴门透着光的?厨房,一脚踢开门, 厉声喝道:“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干活!” 厨房里, 稻草堆里, 蜷缩着一只?狗儿。 狗儿年纪不大, 乌黑毛发蓬松松, 以至看起来身体圆乎乎的?,十分稚嫩。黑亮眼睛上方, 却有蛾眉般的?两点黄色毛发,四脚亦是黄色。 骤然被惊醒, 狗儿爬起来,晕乎乎地,没站稳却又跌倒了。 女主人取了一旁的?烧火棍, 劈头盖脸就朝它打了下去:“贱东西!” 男主人戴冠着帽, 穿厚棉裘大袍,内有皮袄, 闲适温暖宽大,只?不适于劳作粗活。他笼着袖子,走?到被雪覆盖的?外院里。 院里有牛栏,系着老牛,它病骨支离,正躺在地上,张着嘴,无声地吟哦着。 棚下关着驴,它瘦得?皮晃荡,没多少力气,就不去拉磨,只?耷拉着耳朵休息。 男主人取了一旁的?鞭子,嗖,砰,打得?老牛挣扎着四肢,打得?驴乱晃着站起,他喊道:“惫懒货,都起来!” 狗儿泣涕不能?起,拱爪求女君:“五更?天尚黑,万户沉沉睡。年小力弱身疲倦,头昏脑胀夭折近,容我稍息再服侍。” 牛奄奄驴蹒跚,叩首拜男主:“夏日烈阳冬来雪,勤耕奋作不停歇。寒风病老躯,劳苦损精神,残年剩无几?,留我半日顺气息。” 女主人冰冷冷面庞,把狗儿骂: “狗啊狗,你?怎与人来比?你?前生有罪今世?赎,爹娘为奴生小奴,生来冲人摇尾巴,看家护院讨欢心,残羹冷炙度余生。烂命一条,纵使夭折何可惜?快去烧水做菜服侍小姐!” 男主人气咻咻竖眉,将牛说?,把驴鞭: “牛啊牛,你?怎与人来比?你?两脚沾泥洗不尽,少年到老田耕事,几?口野草权果腹,生作苦力,死在砧板。” “驴啊驴,你?怎与人来比?蠢钝痴愚实?可厌,埋头蒙眼朝前走?,原地踏步尚自得?。” “劈不完柴禾,磨不完豆子、整不净宅院我的?鞭子不肯饶你?们懒货!” 无奈何,晕乎乎的?狗儿极吃力地拉起木桶,哆哆嗦嗦,朝屋外的?水井走?。 雪化了不少,地面凝冰。 狗儿打完水,一步一挪,肉垫打滑,噗通,跌在地上,刺骨的?冰水全洒了,一半多浇透了它乌黑的?皮毛。 它摔折了腿,撞了额头,眼冒金星,冷得?快僵了。眼泪涌出?来,就冻住。 朦胧模糊间。 狗儿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是个人。 一对和蔼的?男女,搂着她,叫,宝儿,宝儿。 女主人怒容满面,鞋尖用力地踢它:起来,狗儿! 爹爹开店,娘刺绣,自食其力,不是生来作奴仆。 男主人说?:这?么点活都干不好,水都洒了,就会白吃我家的?饭! 他们把她当掌上珠,吃的?,用的?,都先紧着她,从来不必吃残羹剩饭。 如果今天这?样生了病,摔了跟头,就有香喷喷的?手搂着她,暖烘烘的?被子盖着她,不必睡在稻草堆里 裹得?像个球,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小姐”,七八岁了,还不会自己穿衣服,在房里叫了起来:狗,狗,给我穿衣服,狗! 她的?年纪,比这?小姐还要小一两岁 不,不,狗儿恍惚地想,人类才有这?样漫长的?寿命,七八岁了还未长成?。 它今年六个月?七个月大?还是一岁记不清了,牲畜只?要能?干活,女主人说?,是不必算年纪的?。 狗儿还躺在雪地里,看着主人高高的?面庞,俯瞰着它。 血迹流过眼睛,视线渐渐模糊。 一个节日。新春,鞭炮,对联,笑脸,新衣。 稚嫩的?小手在纸上写?下歪扭的?大字夸奖,糖梅子。甜滋滋的?。 那对慈爱老实?的?男女,领着一个矮墩墩的?女孩儿,拜在雕像前。 帷帐,神案,香炉。青烟升起,模糊了泥胎神祗的?脸。 人的?好衣裳。却长嘴,利齿?一张狗的?脸? 人在神前,絮絮恳求。生活,不好过啊。前线,战争的?阴云。涨价,吃食的?拮据。寥落,店铺的?冷清。 人,不好当啊。神,请庇佑,庇佑 半垂以显慈悲的?眼睛睁开。狗头神从供奉的?香案上抬起脸,斜睨着不远处桌上的?那个“宝”字,笑着说?,好啊 那,我来替你?们挨这?不好过的?生活。我来,当人吧。 那,谁来当我呢? 意识飘飘荡荡在黑暗中,狗儿躺在大地上,竟然觉得?,雪温暖了起来。 她飘啊飘,飘啊飘,飞出?了大门,听到了院子里,从被买回来开始就没有歇息过的?老牛、瘦驴,干重活时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飞得?渐高,听到了左邻右舍里,更?高的?院墙里,“人”在责备瘸腿的?马,本该英武潇洒的?马,沉默地低头不语。 飞过许多宅院,听到了一阵又一阵,兔的?哭声。柔弱无骨的?兔,洁白的?皮毛,蜷缩在角落,张皇惊恐地面对着“人”的?欺辱。 “狗儿狗儿”老牛哞哞地叫,“‘人’在商量了,说?要趁你?咽气前,卖与灵芝庵的?尼姑不能?睡啊”浑浊的?眼睛里淌了一滴泪,像个老者,劝着她。 “狗儿,你?爹娘宁可自己被送去灵芝庵里,也要哀求主人留下你?。你?一定要活着”瘦驴伏在她身侧,用长出?白毛的?头去顶她。像一个中年就累花了头发的?贫汉,无奈地叹息着。 狗儿终于醒了,第一句话,却是嗫嚅着:“我有名字,我不叫狗儿,我是我是我还会、会写?” 怎么也说?不口,想不起来。 老牛摇摇头,叹息:“傻狗儿,我们畜生,哪里有名字,哪里有文字?狗爪怎么写?人文?” 人如天,人如地,人如神灵,不可冒犯 他们有灵觉,有文字,有文明,字写?三?才,上书?天神,内观鬼祖,下书?地祇。 野兽则魂魄噩、智识昧,卑贱于荒野,潦草年月。 大门轰然开了。站着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比丘尼。 男、女主人陪在身侧,谄媚至极地领着那尼姑:“这?位师父,您看,我家还有一个,愿为法会献上。” 比丘尼略蹙着眉,上下看了看奄奄一息的?狗儿,叹道:“你?们倒念旧情,留着它。但成?了这?样,又要交来。甘霖,要折半了。” “是,是。主要是,女儿喜欢毛发好看”他们解释着。 牛、驴用自己的?躯体挡在了狗儿的?身前。 但灰衣尼姑只?是伸出?手,无视任何阻挡,狗儿的?身体就自己飞了起来,小小的?绒绒身体窝在了她怀里。 文雅的?比丘尼,抚了抚沾水被打焉的?皮毛,瞬息,皮毛又干燥起来。 狗儿在她怀里,感受到了少有的?温暖、舒适、宁静,情不自禁地生出?无边依恋。就像,她拼命地、不肯淡忘的?,模糊记得?,那个抚摸她头发,给她糖吃的?妇人。 灰衣尼姑像抱着孩子那样,温柔地抱着这?只?毛发乌黑的?小狗,手是那么轻柔。脸上也笑着。 牛和驴却打了个寒蝉,想要阻拦,被她袖子一挥,却跌在地上。主人家凶恶地拿起鞭子“叫你?们多管闲事!” 躲在比丘尼怀里,狗儿因舒适而?渐渐睡去,半睡半醒间,听到路边鼎沸的?人声。 “你?们听说?没有城里,来了一个人!” “谁还不是‘人’?” “人,人,南边来的?!女人!” “那又怎么样?城里的?猫儿狗儿兔儿鸽儿,还不够多?我们早得?了道,又不必再变,要操心,也是黄老三?那种至今还是畜生模样的?去愁。况且,黄老三?只?想把它那丑嘴脸换个俊俏书?生。” “嘿嘿,那女人,肚子可是,有了。” “什么?”那些声音听说?,愈发轰动。 “有人逮到了吗?” “没有那个大肚子的?女人,好像有些凡人的?武艺,不好抓” “没有大肚子,有几?个童儿,也不错。城里必定有人还藏了没交出?去的?” 议论纷纷里,灰衣比丘尼只?要近了,所有的?声音立刻戛然而?止。 途经之所,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路人退后,皆拜倒,口呼“法师”、“师父”,头也不敢抬。 忽然,那阴云似的?灰衣,在一个大腹便便,鼻子隆起夸张,肥耳朵的?商人跟前停住了。 商人立时紧张极了,口齿不清:“法、法法师有、有、有何指、指教” “不要紧张。善信,我只?是提醒你?。”灰衣尼姑和善道:“我看到了,你?家里有个才转化的?兔儿,?*? 不大乖顺,悄悄在自己的?大腿肉里缝了一张皮纸,上有一些人族的?词赋律学知识。所以,它还是‘她’,你?可要警醒了。” 商人愣住了,狠狠打了一抖,脸色一会白一会青,感激涕零,当即拜谢:“多谢法师提醒!” 比丘尼遂飘然而?去。留下寿阳县城之人,都感慨灵芝庵的?慈悲为怀。 人群后,暗处的?街巷里,火红毛发一闪而?过,毫不吃力地追上那轻柔小步,却倏尔远去的?灰衣尼姑。 狗儿难得?作了会好梦,被一双手抚了一下,却醒了过来,一张文雅和善的?脸,二十来岁的?比丘尼,对它说?:“到庵中了,好孩子,你?受苦了,好好休息一会,下午的?大法会上,待你?晋升之后,就不再如此痛苦虚弱了。” 尽管叫“庵”,但狗儿抬起头,看到了一座高大恢弘的?寺庙。寺院半镶嵌在山体中,高有九层,碧瓦黄墙琉璃砖,飞檐立着合掌的?神。 大钟一声又一声,齐诵经佛唱,悠长地,穿过烟云般升腾的?旺盛香火,庄严地环绕着宝刹。 每一层敞开的?大殿中,均可见无数比丘尼,围着一个大佛像,正盘膝礼赞。在她们四周,似有鲜花从恢弘的?大殿上落下,飞天神圣而?舞,焚香隐隐,宛若佛国?现世?。 狗儿看得?待了,虔诚地,不自觉地低下了头。被比丘尼抱着,走?进了这?座宫殿般的?寺庙中。 红狐一路跟到了寺庙前,却停住了步伐。 它抬头一看,险些“哕”了出?来,赶紧用毛茸茸的?细细黑脚摁住了鼻子。 它耳朵尖尖上别的?白绒花一样的?装饰——一团缩起来的?光球,立时就要腾空而?起。 红狐——李秀丽立刻按住了跃跃欲动的?蒲剑。 现在灭了它们可以,但引不出?背后的?那个“菩萨”,没法真正破这?个洞天。 这?个庙里牵引着通向幽世?的?一根线,那线的?尽头,连着的?估计就是比丘尼口中的?“菩萨”,才是此间洞天的?真正主持。它现在还没有真正“降临”。 等他们期待已久的?大法会开始时,那东西降临了。才是她真正动手之时。 她用狐狸状态下,对洞天的?丝缕堪称洞若观火的?眼睛,回看了一眼这?个洞天。 在天赋异禀的?,狐狸们的?眼睛中,这?座九层佛寺,是一个巨大血肉团,蠕动着,镶嵌在山体里。每一层都有个大肉瘤,一鼓一鼓,其中端坐着一个闭着眼睛,肌肤铁青,露出?獠牙,袒着躯壳,长着尸斑,挂着阴森笑意的?鬼童。 每一层的?无数比丘尼,环绕着肉瘤,盘膝而?坐,对着这?些高大的?鬼童,礼赞不绝。 第155章 一百五十五 惊魂未定的吕岩回到旅店, 就看到了昏迷过?去?,五花大绑的店主夫妻。 张半武、陈二娘都挎着刀,迎出门?来:“贤弟, 我们收拾了这对贼公贼婆, 敲门?叫你,却发现你不在房中, 正?要出去?找你。” 吕岩道:“兄长、嫂子, 已经发现这里是黑店, 他?们拐带儿童了?” “什么?”陈二娘皱眉道:“我们是发现茶水里下了迷药, 这对贼公贼婆躲在我们的床底、柜子里,还?有兵器闪光,图谋不轨。他?们还拐了孩童?孩子在哪里?” “我把那孩子放了, 他?跑出去?,被一个似乎是熟识那孩子的比丘尼带走了”吕岩急急道:“这些倒罢, 寿阳县有古怪, 我亲眼看见黎明交替之时, 许多百姓出行, 但人畜颠倒,站着的牛, 被牵着鼻环的人” “竟是这样?!”张半武吃惊,“我们还?以?为单单只是撞见了两?头黑心驴精, 没成想县中其他?百姓也有问题!” 陈二娘道:“吕弟,我们也见到了。捉住这二人时,天要亮不亮, 光照了一缕, 然后这两?人竟变出了驴的嘴脸。” 三人一对情报,皆知寿阳县中藏妖隐魅, 深有古怪。 张半武拿了杯冷茶,兜头泼了黑瘦的驴脸店主。 他?打个激灵,慢慢苏醒,鼻青脸肿的,口中喊着好汉饶命。 “我们问,你说。你是个什么东西?人?驴?” “人是人”店主眼睛微转,大着舌头,倔强地一口咬定自己是人。 见此,张半武当即伸出指头在他?胸口某处重重一按,剧痛瞬息从胸膛扩散开来,店主从没经过?这样?的疼法,立刻嚎叫起来,甚至痛得在地上打滚。 这样?的嚎叫甚至骇醒了店主婆,见此情形,吓得缩在一旁发抖。 张半武嘿然:“还?说自己是‘人’?人有这样?的耳朵?” 等到疼痛止住时,张半武作势要再按,店主吓得屁滚尿流,爬着抱住了他?的脚,一点也没有驴的倔强了:“我说,我说!” “我、我们以?前,确实不是‘人’。我俩本是这家店养的两?头驴因得了灵芝庵给与的机缘,得以?化作人形” “你们俩是驴,那县城中的百姓,也都是动物所?化?”吕岩问,肃容道:“莫想狡辩,我都亲眼看到了。” 怕这三个心狠手辣的凡人再折磨他?们。店主夫妇垂头丧气,只得将寿阳县的情形和盘托出。 “寿阳县里的百姓,确实都跟我们一样?,原本是飞禽走兽、蛇虫鼠蚁” 店主夫妇说,原本,寿阳县只是一座普通的县城。不知何时起,在寿阳县郊,悄然多了一家尼庵,唤作“灵芝庵”。 灵芝庵里既不供观音,也不参佛陀罗汉,只拜了一尊菩萨,唤作“灵芝圣母”,据说是一位有名的诸天菩萨化身。 刚开始,无人知晓灵芝庵,直到庵中的灰衣尼姑们,笑?容满面?,挨家挨户地上门?,说只要求子,灵芝圣母极为灵验。 有年过?半百却膝下空虚的,死马当成活马医,将信将疑地前去?参拜灵芝圣母,然后极高兴地回?来了,没过?一个月,家宅就传出了怀胎的喜事。 于是陆续有人上门?,无一例外,很快都有了好消息。 如此奇事,霎时轰动寿阳。尤其是灵芝庵不要捐银,也不收香火钱,大门?向四方开,有求必应。无论贫富贵贱之家,都争先恐后,或上灵芝庵来求子,或带着好奇来参观。甚至消息还?传到了附近县城,有风尘仆仆,拖家带口赶来的。 但真正?把灵芝庵推上神坛的,却是一些或残疾,或绝症在身之人。他?们倒不是来求子的,只是大多病已药石无医,或残疾使生活万念俱灰,就破罐子破摔,寄希望于神佛,拜遍各路仙家。 听说灵芝庵异军突起,他?们也可有可无地去?祈求一番。 不料在蒲团上合掌拜罢,菩萨在上,泥塑漆绘的面?上,高高在上,俯瞰他?们,流了一滴又一滴的清泪。似乎怜悯世俗苦难。 那些眼泪都落到了净瓶中,灰衣比丘尼接了,说:“这是祂洒下的甘霖,你们饮下罢。” 他?们饮下这些甘霖,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奇迹就发生了。 他?们躯体发热,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断肢再生,哑巴说了话?,聋子听了音,瞎子睁了眼,更有重病不能起,被家人背来的,一个鲤鱼打挺,脸色红润地跳了起来。 消息一经传出,原本就已门?庭若市的灵芝庵,霎时被蜂拥而至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数不清的男女老少,即使挤不进庵堂,三跪九叩,也要在庵门?外哀求祈求:“救救命罢!”“我的冤家生来就听不见”“我儿残疾已十年了” 甚至还?有不少歹人,不信神佛的说辞,成群结队,妄图闯入灵芝庵,将灵芝圣母像劫走,绑架尼姑,逼他?们说出甘霖的秘密。 想要强抢者,在闯进灵芝庵深处后,再也没有出来。 芸芸众生顶礼膜拜,香烟袅袅,那尊秀美高大的雕像沉默无言。 灰衣的比丘尼们站了一排,或年轻或年少,面?容或有不同?,却都有着弧度类似的笑?容,那样?慈怜: “莫怕,菩萨待众生一视同?仁,平等看待。所?有的哀嚎,祂都会听见、回?馈。” 在人们欢欣雀跃时,比丘尼又说: “可,众生并非只有人族。故此,祂亦不忍见那些可怜的牛、马、驴、羊、狗等等非人众生,受苦受难。” “菩萨别无所?求,祂可解汝等之苦,只愿汝等亦解脱其他?非人众生。” 寿阳县的百姓都懵了,有人小心道:“您是说,让我们从此不再用牛马、不再驱使畜生,不再吃飞禽走兽吗?” 为首的灰衣比丘尼,摇了摇头:“不,菩萨亦体谅你们。众生,何者不苦呢?汝等力不及牛马,而求于牛马。汝等机敏迅捷不及狡兽,而求于猎犬皆是苦衷。而飞禽走兽,为人所?驱使,亦乃求食求活。” “只是,非人众生,为汝等所?驱,往往竭尽全力,毙命乃止,甚至肉身为汝等所?啖。所?得却仅有一饭,一宿之地。此乃不公。” “菩萨愿以?甘霖降人族,愿人族亦以?珍若甘霖之物,善待非人众生。” 人群略微骚动,他?们听明白了,这些尼姑说,菩萨可以?给他?们甘霖,但也要求他?们善待家里的那些飞禽走兽。 大畜生们给人干活,被他?们养起来吃,但他?们也给了草料饲料等食物,给了牛栏驴棚鸡窝这些住处,还?不够吗?有些家里穷的,甚至跟它们一处吃,一处睡咧!菩萨却说不公平,那怎样?才是善待? 有人问道:“法师,可什么是善待呢?我们家里就这么点东西,但一向宁可勒紧裤腰带,也要把喂畜生的草料给打足了。再要珍贵,我想不出来了。难道要我把全家的口粮,也给它们吃?” 他?能想到的最珍贵的东西,也就是家里米缸剩下的那点粮食。 比丘尼们都笑?了。连上首的菩萨,都在青烟里,隐约有丝丝笑?意。 一个年龄最长的,三四十岁模样?的比丘尼,说:“施主说笑?了。粮食,怎么算是珍若甘霖呢?你看样?子是位耕田的农夫。” 问话?的老农点了点头,嘀咕道:“粮食还?不珍贵?” 这比丘尼却问:“你可知云的变幻,如何昭示次日?的天气?可知细微的征兆,如何辨别风雨的动荡?可知哪里的泥土适合种怎么样?的庄稼?农具如何修理、使唤?插苗要多深?可知哪些施肥浇水一日?的次数?” “知道,”老农说:“哪个耕田的不知道?这些不知道还?怎么耕田?” 比丘尼笑?了笑?,又问道:“施主逢年过?节,会祭祀祖宗,会给孩子们讲祖宗,讲故事吗?” 老农挠挠头:“这当然,得叫小孩子知道自家的来路,族谱,祖宗,那也得知道吧。” 比丘尼道:“那施主知道如何与亲戚交往,如何友爱兄弟姊妹,如何恭敬父母吗?” 老农被问得有些挂不住脸:“师傅,瞧你说的!要是不知道这些,岂不是畜生?” 比丘尼没有继续问下去?,合掌道:“施主,这些,都珍若甘霖。” 啊?老农愣住了。 他?涨红了脸,觉得这尼姑在戏弄他?,气咻咻道:“难道你要我把这些教给家里的老牛?这、这怎么给?我、我给牛讲我祖宗的故事,叫他?孝顺老牛?它也听不懂啊!” 有个书生大笑?道:“古来,对牛弹琴就是荒唐笑?话?,法师要我们效古人的荒唐吗?” 他?话?音一出,顿时哄堂大笑?,庵前笑?成一片。 比丘尼们却不以?为忤,待笑?声停了一些,齐声佛号。 那最年长的灰衣尼姑平静地对书生说:“儒生,你家中老母亲,年已六十有七,却寿数将止,此非天寿,乃早年磨损过?甚。菩萨的甘霖不止可以?再生躯体,更有还?童延寿之效。寿数未止者,可补足天寿。寿终者,可延寿。” 书生顿住了。 人群也静住了般。“还?童延寿”四个字一出来,人人的呼吸都粗重了一刻。 比丘尼们仍然那样?笑?着,同?上首的“灵芝圣母”几乎一个神态: “各位有心求甘霖者,可请去?菩萨小像供奉。菩萨有灵,会渐渐与汝家中的非人众生同?貌。 汝等可在菩萨小像前,或可口述,或可焚烧字纸,便有甘霖降下。” 终于,有人动了,一个残疾的妇人,还?瞎了眼,扑上来问:“我只会刺绣,我说给菩萨听,能换取甘霖吗?” “可以?。” “那、我、我,我会弹奏琵琶,算吗?” “算。” 甚至有牙牙学语的孩童,问:“我会写,写大字!尼姑姨,能换吗?” “能。” “请菩萨像要钱吗?” 最后见比丘尼摇了摇头,人们都涌了上去?。 既不花钱,试试又怎么样??如果?不灵,大不了砸了。 如是,寿阳县的许多人都从灵芝庵请回?了菩萨像。 老农看见菩萨像落到家中,竟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泥头融化、融化,竟然变得与他?平时使唤最多的黄牛一样?。 书生悄悄地在人群走光后带了菩萨像回?家,看见神龛中,“灵芝圣母”的头颅,变得与他?母亲最宠爱的狸奴一般无二 老农对着牛头的菩萨,带着厚重口音,唠嗑起了耕作的常识。 他?家的窗外,老黄牛懵懵懂懂地趴着,忽然转过?头,直直地看向这边。 书生打量着猫首的神灵,随便拿了本《论语》,放在了神龛前。 墙角,正?在打瞌睡的狸猫伸个懒腰,突然歪着头,看向书房。 几乎没两?日?,整个县城快疯了。 人们奔走相告:“有用,真的有用!” 从每座神像上,流淌下了甘霖。 老农看着摔瘸了的儿子站起来,一把搂住。 书生看着濒死的老母亲,白发转黑,泣涕满面?。 还?有肚子饿的人,试着喝下甘霖,只不过?几滴,竟然一整天都不觉得饿。 更有许多本来健康的人,只是想着试试,却大为惊喜。 他?家养了好几头牛,好些羊,他?随便拿孩子写的大字,供给那个头颅变得似羊似牛的神灵, 谁料,不但神像底座泊泊涌出甘霖,那些每日?都要耗费他?大量饲料、精力、钱财伺候的牛羊,竟然不吃不喝,肚子却饱足了,精神百倍,连小羔羊都一夜之间长大了一些。 这个人去?灵芝庵问,于是,灰衣的比丘尼们,回?答道:“施主,你们既然以?如此珍贵之物,善待了非人众生。便已经是最足的报酬。菩萨最讲公平,那非人众生既收了这样?的报酬,为你们劳作,便也不应再吃你家的粒粟。” “至于甘霖的果?腹之效”比丘尼在神像下,低眉一笑?:“之精华,尽在其中,又为何不能果?腹呢?” 这消息一传出,原本只是观望的很多人,都大喜过?望。 只需要耗费点嘴皮子,或者写几个字,花点字纸,第?一可以?换来甘霖。这甘霖,能还?童延寿,医治百病,残疾再生,甚至还?能不用吃饭就饱了肚子。 第?二,自从供奉了菩萨,自家的畜生都不需要吃饲料,就能快速长大、干活,能省掉多少钱? 这是没有代价的多重好处啊,何乐不为? 这唤作“灵芝圣母”的菩萨,慈悲,太慈悲了。供奉,必须供奉! 一时间,寿阳县,从县太爷到平民?百姓,富贵贫贱,家家都请了“灵芝圣母像”,供奉在家中。 直到,有一天 老农嘀咕着起床,脖子上不知何时长出,并松弛的巨大袋子晃了晃,他?挠了挠头顶越来越痒、越来越硬的两?处。 脑袋里混沌懵懂一片。 今天、今天也要给神灵供奉。 可、可是,讲什么呢耕作耕作,每一个细节,全,全讲完了 祖宗的故事,好像也、也讲完了。 别的,能讲的,都讲、讲了 老农觉得头脑里空空的,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今天供奉的内容。甚至都想不起昨天讲的内容 他?走出房门?,觉得头顶越来越痒。 肚子也咕咕直叫。 甘霖甘霖呢不,不想喝它。老农嘴里发干,望着门?前的一片青草地,忽然直了眼。 草真嫩啊一定很好咀嚼 他?分泌出口水,朝着草地奔了过?去?。 啊,他?的孩子们,怎么都已经、已经撅着屁股,四脚着地在吃了。 给他?,也留点啊 老农低下头,幸福地,大口大口地咀嚼起青草。 牛栏里,老黄牛人立而起,前蹄挠了挠头,蹄子渐渐分成五瓣,变得灵活起来。推开栏门?,它自言自语:“咩,我昨晚怎么睡在牛栏里?起这么晚,打柴都迟了。” 黄牛哒哒哒走过?门?前,看到趴在地上的几个,生气地走过?去?:“谁把牛的鼻环取了?牛跑了怎么办!” 它取下自家鼻子上的鼻环,给地上的那头戴上了,拉回?牛栏。又取了斧子,慢慢地往外走,还?对屋里正?在烧火做饭的几个小牛犊叫道:“别忘了来给我送水和饭。不许打架!” 村里的其他?门?户也打开了,“人”牵着“牛”、“驴”陆续走了出来,笑?着互相打招呼。 县城中,三种花色都泛白了的“老夫人”,挠了挠手背,弓着腰,慈祥地站了起来,叫墙角还?在逗弄“猫咪”的橘黄色“书生”:“你今天该去?看书啦,没过?多久就要开考了。” “是。”橘黄色的“书生”卷起论语,温吞地扶着母亲先回?房中。 日?头慢慢升高。 寿阳平静又平凡的一日?,照常开始了。 灵芝庵的大门?打开了,早课的诵经声,悠长的钟声,一下接一下。 小小的庵堂扭曲了一下,倏尔,化作了九重高的宫殿似的佛寺,嵌入山体。 那尊被供奉的神祗,站在最高的一层大殿中,在山顶,俯瞰寿阳,笑?意愈浓。 而走过?庵前的每个“人”,也都同?往日?般,尊敬欢喜地朝庙宇合了合掌。恍若没有看到灵芝庵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天翻地覆的变化。 直到,墙外传来震天的马蹄声。 灵芝庵中,灰衣比丘尼们齐齐停下了功课,仰面?看着那尊神像,恭敬道:“是,谨遵教诲。” 平静地列队而出,往城门?而去?。 她们身后,慢慢地,跟上了许多人。 士农工商,男女老少,寿阳县的百姓,所?有“人”都走出家门?,汇聚起来,跟着她们,平和地走向城门?。 最后,连衙门?、兵营的门?也开了,昨日?说去?拜访守城将领的县令,与将领的亲兵们一起,接过?“将军夫人”、和“将军母亲”一起递过?的头颅。 一个血淋沥,至死怒睁双目的头颅,也跟在了比丘尼身后。 将军从不饮甘霖,更不供奉灵芝庵的神祗。 但是他?的亲兵,他?的兵卒,乃至他?的家人,并未抵住诱惑。 这座曾阻挡了狄军许久的坚城,从内轰然打开了大门?。 狄人勒马,狂笑?起来。寿阳,降。 黑驴二人说完了自家的出身来历,哀求道:“我们知道的就这些了,真的就这些了壮士,饶命” 而听完全部的吕岩、张半武、陈二娘三人俱呆若木鸡。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大周人人不解的寿阳之变,背后竟然有这样?的悚然故事! 这寿阳是一刻待不得了!得立刻离开这里! 三人商议了片刻,当即决定,趁着现在还?在城外,直接绕远路,绕过?寿阳,直接远离此地! 刚回?房收拾了包袱,就听到楼下,被他?们捆在柱子上的“店主夫妇”狂叫起来:“法师,法师,救命!那三个凡人,包括那个有孕的女人,现在楼上!” 三人悚然向下看去?,便对上了几张素净含着悲悯的面?容,容貌不同?,笑?容的弧度却一模一样?。 灰衣比丘尼身后,无声无息,黑压压的寿阳“百姓”,将旅店围成死角。 她们谦和地说:“三位施主,大法会今日?举行,邀请三位参加。” 阳光下,她们端庄又凝固的姿态,投影照在地上,若神。 无数面?无表情的寿阳“百姓”,影子也落在雪地里,像人。 他?们一步步往旅店逼近时,影子交汇、融合、变化,颠倒着,蠕动着,却再也看不出像什么了。 第156章 一百五十六 大法会开始的时候, 已经是黄昏时?分。 本该关闭的城门,洞然?而开,火光从城中亮到城外。 马车、板车、驴车、轿子、两条腿, 整个寿阳县的士民, 扶老携幼,倾城而出。有说有笑?, 庆祝节日般, 齐聚在城外高大的山脚下, 仰望那座嵌入山体, 高有九层,宫殿般的佛寺。 每一重?大殿中央,都结庞然?肉瘤, 仿佛是另一种?形式的光相,衬着莲坐其中、高十来米的巨大鬼童。 九位鬼童皆紧闭双眸, 肌肤是青灰色, 长满尸斑, 獠牙外露, 却笑?容满面?,仿佛欢喜极了。只消看祂一眼, 悲苦之人顿时?开怀,忧愁之辈见之忘忧。 众多比丘尼, 众星拱月般,环绕鬼童们?而坐,敲击木鱼, 梵音不绝, 欣然?礼赞。 一只赤狐在山腰的山林中,蹲在一块大石头上, 雪花落满它的皮毛。 它一边捂着鼻子?,厌恶极了这座佛寺连大雪都盖不住的浓郁尸臭,一边按压住性子?,耐心等待着法会开始。 赤狐的脾气不好。但每每“狩猎”、战斗的紧要时?刻,却总有出奇的忍耐力。 这时?,却有一行队伍,由?比丘尼带领,寿阳“人”,在一俩盖板车上,押送着三?个昏迷过去的凡夫,在众目睽睽治下,运到了佛寺脚下。 二?男一女,都是熟悉的人。赤狐稍稍坐直了一点,拧起眉头。 带队押送的比丘尼合掌佛号:“已将您所说的凡人,全部带到。” 声音平常,却清楚地直达九重?佛寺最上方。 最高的大殿中,比丘尼们?侧身让开,走?出两个人来。 一个是狄人贵族打扮,高鼻深目,长得跟被她撞断狗腰的那个四王子?很?像,一个面?貌陌生,是个青年女冠,但穿着一身左右颠倒的道袍,一张脸上的五官,单个生得都不错,只是七歪八斜,竟是乱长似的。 狄人说:“果然?有个孕妇啊。还不错。这次法会能?办得更?圆满一点了,灵芝圣母会高兴的。接下去一年的合作,望祂老人家多出点力。” 颠倒道袍的女冠,却歪着鼻子?,倒着嘴巴,嬉笑?满面?,眉毛却皱着,似愁非愁,似乐非乐:“错,错,错。最妙的不是那女子?,而是这三?人里的书生。” 狄人皱眉道:“书生?” 颠女冠掐着指头,不知算到什么,嘴角咧得更?大:“书生,吕姓。嘿嘿哈哈,许家的学生!” 狄人露出惊色:“许家的学生?” 随即大喜:“什么!?好、好、好!这倒真是妙得很?!”这下,不止灵芝圣母高兴了,连他也笑?逐颜开。 他竟激动得在殿上踱了两圈:“那群废物,动用了‘桥’、‘船’、‘江’的手段,都没能?抓住许家人。今天倒有此意外之喜!” 颠女冠笑?道:“欸?你这话岂不是将小师姐、三?师兄也骂进去了?他们?守在玉京,扮了这么久太乙魔宗弟子?,还不是功亏一篑?” 狄人贵族立刻住了口,轻批自己脸颊:“是师弟失言、失言。伏击都已尽力,怪只怪,冒出个狂徒李秀丽,横插一手,徒增这诸多变数,毁废多少计划。” 按他们?的计划,擒许家人,一家凡夫俗子?,手到擒来。 谁料冒出个“赤霞龙女”李秀丽。先是通过幽世重?伤四弟,又横插一手,毁损了沿江的“芯”,且因她带来的一系列变故,导致孙雪提前发觉不对,拼死把许家人送出了太乙观。导致华武兴父子?现在没有进京,未入瓮中,在外带兵,串联旧部、同僚,给前线狄军带来了数不尽的麻烦与威胁。 如今许家三?口被深藏在华家军中,想下手,千难万难。 更?不要提她先是闯万寿龙宫,夺走?了至关重?要百神之炁。而百神之炁,这是祭炼传国玉玺的关键之一。 随后又孤身渡江,捣毁了大江洞天,害得狄军谋划已久的三?阵之中的“江”,直接作废。这可是整整一个水军的力量啊! 对李秀丽此子?,狄人上上下下都恨得咬牙切齿。 狄人贵族深叹一气:“所幸,旁的,都可以重?新起,重?新找。传国玉玺依旧在我?们?,优势便在我?们?这里,虽小师姐丢了百神之炁,但百神的本体已经被关住了,养些时?日,便可把剩下的炁取完,勉强也够用。” 他居高临下,俯瞰九重?佛寺下,那些逐渐聚集的寿阳“百姓”。 心想:待本王将寿阳等分南河中流的城市,这片土地上的数百万周室百姓,彻底腾换、转变为我?狄人部众,再取其炁,灌入玉玺之中。 哈哈,这些百姓,既是华夏之“人”,又是坚决降我?狄洲之部,它们?的炁,借由?玉玺再输入社稷图中,可谓是污染社稷图、同化大周的上佳之药。 毕竟,社稷图只辨万民之炁,而炁由?人之情感、精神、记忆等汇聚所化。这些“人”既有原本的记忆、情感、知识等等又如何不算大周之民呢? 既然?是大周之民,坚决要混同狄州与大周,那依从大周百姓精神与文明而存的社稷图,又凭什么抵抗狄洲的合并呢? 哈哈哈!狄人贵族渐渐又愉快起来。深觉自己与灵芝庵合作是一步绝妙的棋。 待到那时?,不但父皇必将记他一功。地煞观里,也必有他一份辛劳! 他在心中算盘打得不停,充满恶意的心炁散发出去。忽然?,他精神一刺,似乎被什么给盯了一眼,立刻低头看去。 只看到灵芝庵嵌入的山体,被白雪覆盖,银装一片。 陆续有些动物,如黄鼠狼、狐狸之类的小体型,藏在枯枝、石头后,伏在雪里,鬼鬼祟祟,有些贪婪渴望地看着山下。有些悲哀又无力地凝望着那些聚集的“百姓“。 都是些废物点心。狄人贵族眉头一皱。灵芝庵给了它们?这么大的机会,去取代寿阳民众。可惜总有些不中用的东西,没能?化人成功。 就算化人成功的当中,也有些蠢货,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没有缴尽凡人手中的书籍,让有些变成了野兽却还残有自我?的寿阳人,给逃进了山林藏起。不过,都只是散兵游勇,仗着体格较小便于躲藏才逃出来的,不足为惧。 就算其中有怨恨他和灵芝庵的,已经变成野兽的他们?,徒有爪牙,“人”只要设下陷阱,拿起弓、刀,穿上甲胄等,随时?可以将这些余孽剥皮楦草。 “三?王子?在看什么?”女冠注意到他的分心,九十度地歪了歪头,然?后脑袋在脖子?上旋转一周,环视山林后,在某处微微一顿,又转回?来:“没什么有特别之炁的东西呀。只有个狐狸的皮毛,在雪里红得像火,好漂亮。” “师姐,莫唤我?三?王子?,我?已经是师门的记名弟子?了。”狄人贵族笑?道:“确实没什么,大约只是可笑?至极,但微不足道的‘怨恨’而已。” 他顺着女冠停顿的方向看了一眼,善解人意:“不过,这狐狸倒当真挺鲜亮的。师姐如果喜欢,待到大法会结束,我?命人围山,专门捕了那只狐狸,剥皮给您做围脖。” “要先分辨啦。真狐狸的皮毛,不要。它们?太可怜了,被人杀得都没剩几只了。”女冠笑?嘻嘻,语气飘忽轻快:“但人太多了,世上少一个人,宇宙就轻松一分呢。如果是人变的狐狸,那我?要做成披肩的款式,不要围脖哦。” 说着,她扭曲的眉毛、东倒西歪的眼睛又转了转,拍着手:“时?辰,时?辰,到了。” 此时?,佛寺中的钟声无敲自响,一连响了九下。 比丘尼们?停止礼赞,站了起来,潮水般退开。 她们?身后,被带出了一个接一个的或孩童,或动物幼崽。每一张稚嫩的脸上,俱带着满足,红扑扑的,或绒毛光亮的,都穿着厚实衣裳,体型圆润,看起来被养得精心极了。一点恐惧也没有,好奇地四下打量。 狗儿、旅店店主藏起来的孩童,皆在其中。 一个在众灰衣里,年龄最青春的,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比丘尼环顾一圈:“本次参与晋升的外来孩童、以及寿阳的,残有‘人类’痕迹的幼崽,都在这里了?” 其他比丘尼皆合掌:“是。尽在此处。” 于是,少年比丘尼走?到大钟前,取起锤子?,咚——敲了第?十下。 这一霎,九重?佛寺中,每一层中端坐的鬼童,同时?睁开了眼睛,原本的满面?欢喜,同时?转为了泫然?欲泣,仿佛渴求着什么般的悲苦。 寿阳县的“百姓”呼啦啦,所有人齐齐拜下,无论贫富,头皆虔诚地叩到了泥土上:“恭迎灵芝圣母—?*? —” 雪中的赤狐甩了甩脑袋,忽略掉耳边被诵世天书自动收集来的狄人心声,摁住听见狄人心声时?狂冒的杀性和火气,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某个虚无的方向。 在骤然?浓郁到不正常的炁中,以每个寿阳“人”为节点的洞天,显化于明面?。幽世升到了阳世之上。 某个庞然?大物,随着幽世,缓缓浮出了人间。 一尊,高比山岳的巨像。女容。 线条婉转的眉目,朱唇乌发,从头披着白色轻纱,戴纠缠着骷髅、万花、宝石的冠,袒着四对胸脯,垂着九条手臂,却毫无欲与色,更?不显怪异,只有圣洁美丽。两只酥足,踏着莲花。 祂逐渐出现在了九重?大殿之上。 无数香音舞乐之神,光影浮荡,为祂撒下鲜花,唱着梵音。 祂垂下的九条手臂,延长,延长,垂到了每一层鬼童跟前,轻轻抚摸着祂们?的脸颊。 鬼童们?却张开利齿,将那手掌连带手指咬住。吮吸。像终于能?吸食婴孩时?的养汁。但一无所得,便面?露依恋,又悲苦嚎啕之色愈重?,愈有哭泣之态。 于是,这尊高比山岳的像,便微笑?,从这些口中取出手掌。 祂的手掌向每一层摊开。 所有的比丘尼,便与祂同时?露出了如出一辙的微笑?,千百人,一齐仰面?看着鬼童们?,温柔极了。 祂狗儿怯怯地躲在那个将她带入佛寺,如珠似宝般照顾了她半日的青年比丘尼身后,不敢看那出现在半空的“灵芝圣母”,只揪着灰色的袍角不放。 却被笑?意温柔的比丘尼推了一推,慈悯道:“去罢。狗儿,你将摆脱种?种?辛劳,晋升到无忧无虑的世界了。” “去罢,到祂的掌中去。” 狗儿懵懵懂懂地走?了过去。 坐到了灵芝圣母伸出的其中一个手掌上。 那手掌,是柔软的、温暖的,像,像残存的记忆中,那个女子?抚摸她脸颊时?的温度。 但那么大,坐了一个狗儿,还有其他小孩子?,依旧没坐满。 狗儿坐在侧边,看待那只手掌上刻着一行工整的字。 她摸索着,断断续续的记忆又冒了出来,喃喃地、不解地念道: “公?司出品一百九十三?号人形可移动式生物原料转换炉?” 她疑惑不解时?,忽然?,雪中似乎闪了一下光。 所有比丘尼的笑?意同时?冻住在脸上。 噗通。 九只手掌齐根断裂。所有孩童从手掌滚了下来,有些七晕八素。 一只赤狐咬住了飞回?嘴边的剑丸。 火般的皮毛,化回?了在雪中如同红霞般的裙裾。 珍珠串璎珞的网状禁步飞旋乃止。 少女仰起脸,眉尾天然?柔情万种?地低去,眼波粼粼比春波,脸颊的线条也是圆融的。无一处强硬,无一处尖锐。 她貌似庙中观音女,垂目时?,应当怜情爱意生。 对上那同样悲悯的高大菩萨像。 一大一小两张风格相似的面?孔,一上一下。对望。 形貌像少女观音的鹅蛋脸儿,却说: “狗屎,什么鬼东西。” 她偏偏头:“杀了。” 字句又短又强硬,锐得令人生厌。 在所有人都未来得及反应时?,她再次腾空而起,剑锋直指,银芒直削“灵芝圣母”的头颅! 第157章 一百五十七 天?地素白, 九重佛寺前,一座高比山岳的踏莲像,灵芝圣母。 民众尽伏拜。直到“他们”听见孩童们?尖利惊恐的叫声。 抬头的一霎, 银芒闪闪, 冲开漫空雪花。 红衣少女横空出世,剑劈神圣! “灵芝圣母”尚未动作, 九重佛寺中的每一个高大鬼童都从莲座上扑了出?来。祂们?尖叫:【休伤天?母!】 这些散发着浓郁尸臭, 貌如童子, 但个个狰狞诡谲的“佛子”, 霎时悬空而?立,姿态各异,包围了红衣少女?。 同一瞬间, 浮笼着寿阳城的洞天?,剧烈异变。 所有?“寿阳人”齐齐闷哼一声, 面容瞬间枯败干瘪下去, 皮包着骨头, 色如金纸。“他们?”肉身中的元炁, 被抽出?了大半,源源不断涌入九个鬼童身体。 大鬼童仰天?尖啸, 方才还?算是黄昏时分,留有?白日亮度的天?色, 似被墨泼,倏尔化为浓稠黑夜。 天?地黑暗。 二鬼童张开大口,嘴部不断变大、变大, 从祂的口中爬出?数不清的骷髅、恶鬼、幽魂。 莹莹幽绿的万鬼在?黑暗中飞荡、尖笑、环绕。 三鬼童吐出?无数毒液, 毒液落下时,“寿阳人”被“物尽其用”, 有?的变成了浑身冒着滋滋烟气的毒疮,眼如红轮,山岳大小?的癞蛤蟆。 有?的变作一只长了密密麻麻头颅,流着涎水,舌头上长满人脸,象般大小?的恶犬。 还?有?的膨胀为首尾相连的巨蟒。也有?长出?一头蛇发,数百细小?蛇头眼睛里闪着奇诡彩光 大量诡异的怪物,接二连三出?现在?地上。 四鬼童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往外喷射着彩屑。空气中已经飘满了晶亮的、五颜六色的粉尘。黑夜似乎也长出?了病变般的迷幻。 骷髅沾上这些彩屑,坚实的骨骼爬上腐朽的霉斑;恶鬼、幽灵被落了晶亮粉尘,定格凝固在?死?去那一刻的神态,骤然扭曲得更加痛苦,有?的脸上长出?痘印,有?的肚腹急速鼓起,有?的哗哗呕吐,吐出?大量血沫。似乎人世间的无量恶疾,俱在?它?们?躯体上重演。 五鬼童吹出?长风,芬芳至极的薰风,夹带着许多泡泡,每一个泡泡里都上演着人世间的爱恨情仇。 稍嗅到一缕风,沾到一个泡泡,怪物们?就生出?浓郁睡意,不少噗地倒在?地上。 六鬼童躯体上泛起片片鳞,黯夜中,泛起波涛咆哮之?声,四周隐有?摇晃、滞重感,无穷水波从冥冥而?至,人间转瞬如沧海。海涛中,似有?一只又一只看不见的手,准备将生人拖曳到水底。 其余七、八、九鬼童亦各有?操纵树木、动地之?能。 一时间,人间城池竟作大恐怖如地狱。 使人无法呼吸的浓稠黑暗中,万鬼嚎哭,众怪嘶声,溺水藏魅,百病散播。 而?一切“恐怖”淹没、围聚的中心,则是那红衣少女?。 黑暗要淹没她,万鬼要分食她,众怪盘旋垂涎,溺水拉扯着她的肉身,病痛无孔不入。 渐渐地,银芒似乎黯淡了下去 狄人三王子紧紧缩在?“师姐”身后,勉强被保护在?一个角落,惊惧又向往:“那、那闯出?来的女?子是李秀丽?这妖女?怎么会在?这里?灵芝庵好大法力威能!连这厮亦能治住!” 颠女?冠说:“灵芝庵只是我地煞观所辖众多狄洲中,大势力之?一,亦受我观管辖。师弟好好表现,若在?合并大周中立下汗马功劳,待到真正入门?日,自有?不输灵芝庵的大神通、高深法门?教你。” 三王子正待露出?个心悦臣服的讨好笑脸,却见被万鬼、众怪围攻的中心,忽然爆发出?猛烈光芒。 稍有?黯淡的银芒清亮一方,将浓稠黑暗扫开大片,如黑夜中升起的月。 圆融光芒中,还?环绕着一圈又一圈的金色符字。 黑暗褪去处,万鬼、众怪发出?受创的惨叫,身上滋滋冒烟,纷纷后退,避入夜色里,不敢沾染半点光芒。 浓黑里,红衣少女?站在?那一团光中,拍了拍裙子上的“彩屑”,横行大地的百种瘟疫,被她随手灰尘般拂去。只拍得白玉禁步敲珍珠璎珞,环佩叮当。 光晕照在?她淡洁的雪白脸颊上,折射过?眼帘下的细小?银鳞,似转璀璨流彩。 眸子深处一片碧绿。 拖曳生人的溺水,被一对鞋尖上翘,翘尖有?一团绒绒的绣花鞋,踩在?脚下。波涛挣扎,却不能溅湿绒球半丝。 这虽世俗闺阁千金打扮,却令不知多少狄人胆寒的少女?,嗤笑道:“哈,就这?” 她反手握住那轮光,蒲剑显出?真身,嗡鸣震荡,刹那,浮出?的幽世震荡了一下。 悬在?幽世无穷高处的神剑本体,似察觉了瘟疫的气息,愉快地朝此表应和了一声。 杀这九个东西,还?不用红尘剑法。蒲剑自身的威力,足够了! 一时间,九头鬼童屏息,如临大敌。 角落里,狄人三王子更在?师姐身后看得目瞪口呆。 颠女?冠都连连点头:“好,好,不怪小?师姐为了收伏她,甚至丢了百神之?炁。”她扭曲着五官,目不转睛:“嘻嘻,真漂亮,我也想要拿来做成人傀。” 正待九大鬼童要重新攻击时,山岳般的“灵芝圣母”叹了一声,伸出?断裂后复又新生的手掌。 九大鬼童骤然被一股吸力往后拽去,分别化作了九柄武器,各被“灵芝圣母”的其中一只手臂所持。 在?它?们?化作武器后,黑暗忽然退去。 但“灵芝圣母”身后,坚固的寿阳城消失不见,洞天?变作佛国?。 这特殊的佛国?里,飞天?反弹琵琶,梵音不绝。 蕊宫珠阙上,彩凤青鸾交翼而?舞;浮屠宝塔畔,天?王、护法罗织而?立。 优婆善士在?松柏下,坐而?论经,空飘优钵,地涌金莲。 奇的是,这佛国?中,并无佛陀菩萨,浮屠塔上,本应列阶而?上的个个神圣莲座里,只坐着形态各异的婴孩、儿?童,或笑或哭,或彼此玩闹。 稚嫩清脆的嬉笑声,与梵音一起回荡。 李秀丽置身殊异佛国?,鼻中嗅入檀香,耳中听入梵唱,目中所见一切,都丝丝缕缕,恍惚着她的精神。 不知何时,她被这些婴孩包围了。他们?伸出?小?手,拉着她的裙角,朝天?指去。 空中,显化星空。 佛国?,瞬息宇宙。 李秀丽呼吸一窒,她竟看见,宇宙是个襁褓,群星如同婴孩,被丰满雪白的臂膀抱在?怀中。 文明作养汁,星球在?天?母怀中啼哭。 在?她“看见”的一霎,那庞大到拥抱宇宙的手,朝她缓缓伸来。 避无可避。她也要化作哺育群星的养汁。 她应觉得荣幸 “荣幸”“荣幸”,宇宙叫着,无数声音叫着。 能拥抱宇宙的大掌朝她盖来时,李秀丽冷笑一声,抛出?蒲剑,一口咬住满月般的剑丸,雪鳞遍布周身,头生琉璃角,红衣化作纱尾边缘流霞般的色泽。 银白的龙倏尔放大、放大,渐渐地,先是能以尾环绕星球,再至五爪抓着群星当龙珠把玩。 雪鳞龙环据太虚,摇曳而?游。 炼化后的蒲剑剑丸,被龙咬在?口中,亦随之?而?光芒愈盛。 你以为你这么庞然,我就没法劈掉你了? 天?下就你一个会变大啊?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海天?来去自如。小?可以藏入芥子,升腾变大,亦可飞于宇宙。 就像鱼龙变的本体,本是遨游于幽世,视宇宙同陶罐,无穷高大的超级现象。 在?幽世的万寿龙宫时,李秀丽与傀儡龙王搏斗,已无师自通了龙身使红尘剑法的能耐。 此时,雪鳞龙亦是霜雪剑,她与剑丸乃一身。 清啸声震颤九天?,龙身如倚天?宝剑,剑光盖过?群星,朝着那怀抱着宇宙的胸膛,穿胸而?过?! 红尘剑出?! 这一刹,龙听到了“怒”。 无数人族的精神,在?红尘剑中破口大骂: 荣幸个屁。你以人族文明作养汁,那被食物反咬一口,也是应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九柄武器先后落地,变回九头鬼童。 九头鬼童砸落在?地,变成了九个碎裂开来的泥塑雕像。 那壮观的宇宙之?景,先是变回了佛国?,佛国?又变色、褪色。光鲜的鸾凤、宝塔、宫殿、香花俱黯淡。显出?了真实的面貌: 血河,黑天?,堆成九重山岳的惨白骷髅,大小?俱是婴孩儿?童的年纪。 一个嘴角滴血,靛青皮肤,以小?孩头颅为饰的巨大女?罗刹,盘坐在?骷髅山顶,正咀嚼着一根手臂,手臂淌下的血,落入它?膝下的九个小?鬼口中。 无数鲜活而?惊恐的童子、少年,生人,被它?攥在?掌里,等待着餐食。 就在?它?要餐食掌中的一个女?童时,它?的身体骤然裂作两半,中心的蒲剑嗡鸣一声,红尘剑残余的人族之?怒,化作熊熊火,将它?瞬息焚作一团火焰。 覆盖了天?地般的浓黑褪去,黄昏之?日重现人间,寿阳城再次出?现在?了大地上。 在?无数比丘尼的尖叫中,“灵芝圣母”在?火焰中化作飞灰,九鬼子随之?灰灰。九重佛寺轰然崩塌。 寿阳洞天?,破! 狗儿?等众多孩童,随着崩塌的佛寺,落下的石柱木梁,一起下落。 他们?害怕得尖叫、闭眸。却落在?了柔软顺滑的雪白鬃毛里。 狗儿?悄悄睁开眼一看。发现自己?正坐在?白龙的背上。 白龙落在?地上,不耐烦地抖了抖鬃毛,小?孩们?纷纷落在?了地上,却轻飘飘地被纱尾一托,没一个受伤。 在?众目睽睽下,小?孩们?兴奋的神色里,龙变回了少女?模样。 她提起剑,凶神恶煞,大概吧,可是狗儿?崇拜地想,这样凶恶也好帅噢! 她提起剑,飞腾而?起,挡在?狄人三王子和颠女?冠跟前,龇牙咧嘴,凶神恶煞,阴阳怪气地说: “别走啊,不是要拿我的皮做围脖?做人傀?嗯?” 李秀丽有?仇就报!不隔夜! 第158章 一百五十八 眼看着李秀丽拦在他们身前。 三王子双腿发软, 打?摆子。 颠女冠眼皮一抖。 颇有神通,修为?极逼近返虚的“灵芝圣母”一百九十?三号,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烟消云散。 她虽然?疯癫, 但并没有在这里跟这漂亮“人傀”过招的意思。 当即暗掐一个指决。 李秀丽脚尖一点, 急速朝女冠逼来, 一步、两步、三步颠女冠往后一倒, 拽着三王子, 倒入了?自己的影子中! 蒲剑深深刺入, 却只扎住了?影子。女冠的身形已经快全部消失在影子里。 想跑?李秀丽想也?不想, 不顾危险,直接左手化作龙爪,竟当真?探入了?影子, 拽住了?一支脚。喝道:“给我出来!” 被往外拽住的是三王子。他哀嚎着,拼命攀住颠女冠:“师姐救我, 救我!” 颠女冠被他扯住, 也?被拉得略微出了?影子。 毫不犹豫, 她猛然?将狄人三王子一撕, 一推,自己朝影子深处飞窜而去。 三王子被拽出了?影子, 而影子转瞬消失了?。 他惊恐无比地?瘫在地?上,一柄剑贴着他的脖颈插了?下来, 那妖女低下脸,蓬松漆黑的发髻晃了?晃: “跑了?疯子,留下只有点价值的狄狗。” 李秀丽身后, 躺了?一地?吟哦不止, 虚弱至极,没法爬起来的“寿阳人”, 还有既缩瑟又?兴奋的孩子们。 她环顾一圈,皱紧眉毛:洞天已破,但是“寿阳人”还是人类外貌,而那些?作马为?驴驮车马的真?正寿阳百姓,还是兽类模样?。 她随手一指:“去,拿卷绳子来。”刚刚被她救下的孩子们就争先恐后,搜罗起绳索。 小狗外貌的女童和其他几?个机灵的孩子,赶紧解开了?吕岩、陈二娘三人的绳子,把麻绳交到了?李秀丽手中。 把三王子五花大绑,打?了?个死结,李秀丽单只手绕了?一圈绳,拽着绳端一扯,轻轻松松把个成年壮汉死狗般地?往城里拖。 城外一片狼藉,从灵芝圣母飞灰,比丘尼们从佛寺坠落里一同摔下,肉身没有丝毫受损,只浑身关节摔碎了?,滋滋冒着电,眼睛无光,笑意僵在脸上,就一动不动。 孩子们互相看了?看,不敢靠近那些?诡异的“比丘尼”,都默不作声地?跟在会变龙的大姊姊身后,一起进了?城。 寿阳城里,家家户户门紧闭。 李秀丽站在城门处,将蒲剑往地?上一插,鼓起脸颊,呼出一口气,龙息化作狂风,吹开千家门。 她的声音不大,但所有变成“动物”的寿阳百姓都听得出奇清楚: “不想永世当畜生,就都站起来。” “自己走出来。” 龙为?百族之长。 藏在门户里,已经四肢着地?,容貌体态完全与飞禽走兽无异的寿阳人,听到这声音,不自觉心中一悸。 已经驯服的猫、狗,魂魄为?所摄,迷茫地?环顾没有了?主人的房子,朝外走去。 已经麻木的牛、驴,本?来缩在房子里胆颤心惊,四肢却不听使唤,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心存不甘,却被锁链困在石磨、牛栏里的骏马,忽然?铁索断、项圈裂,终于能够站起。 金笼碎,惊恐的兔,向外蹦去。玉锁开,缩瑟的鸟,振翅而飞。 无数沉默的飞禽走兽,从寿阳县城,乃至城外的山上,渐渐汇聚到了?红衣少女跟前。 他们透过大开的城门,看到了?崩塌的佛寺、滚落碎裂的九鬼童雕像,以及那些?摔在地?上的比丘尼。 神智在洞天碎裂后缓缓回归,他们懵懂恍惚间明白了?什么事。 许多猫狗牛驴之流,仰望着那张圆融柔美,宛如少年菩萨的面容,又?跪了?下去。就像跪拜“主人”,跪拜“灵芝圣母”那样?。 这里换了?位新神了?。他们用夹杂着哞声与昂声、汪声喵声,已经不太熟练的语言,念着不成调的佛号,感恩尊神拯救。 李秀丽竖眉喝:“不要跪!起来!” 大周百姓除了?拜神外,就算对君主,也?绝大部分时?候是行长揖礼。并不跪拜。 她盯着这些?跪得远比周室治下百姓纯熟,外貌如动物一般的百姓:“不是我救了?你们,是人救了?人,不必谢神!我更不需要你们侍奉!” 蒲剑中,红尘剑法中蕴藏的众生之声依稀回响。 如果没有红尘剑,光是化龙,李秀丽也?不能说,自己能灭得了?刚才的“灵芝圣母”。 人们静默又?茫然?,但顺从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见此,李秀丽才回过头,一拽绳索,拖过狄国三王子,一脚踩在他胸口,微微用力。 咯嘣,胸骨断裂声。 三王子脸刷地?一下白了?,剧痛出声,满头是汗。 “说,这满城的凡人,怎么变回人形。” 又?大又?黑的眼睛,从上方俯瞰他。在无光的时?候,像深潭。 这狂徒生得副慈悲貌,下手却极嚣张,毫无顾忌,视大派如浮云,连狄人都自愧不如。 至少三王子也?不敢得罪完仙朝之后,又?顶着所有狄洲修士的感应,得罪死地?煞观。 她是不会因为?地?煞观而顾忌他的。 心知肚明这一点的三王子,不同于那些?底层的族人,他很爱惜自己的性命,半点不敢犟嘴对抗。 忍着胸口剧痛,压着恐惧与怨毒,老老实实地?交待:“神智可以返回来。变回人形,却没有办法了?” 怕李秀丽再揍他,他立刻说:“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但确实没有办法,他们毕竟都喝了?灵芝庵的‘甘霖’” 寿阳百姓中起了?微微的骚动,动物模样?的他们垂下头,既绝望,又?似乎早知如此。 三王子告诉李秀丽,地?煞观下辖的众多狄洲中,灵芝庵也?是一方横跨数个阳世的大势力。零“甘霖”是灵芝庵的其中一种秘药。 “甘霖”的原名?。三王子嗫嚅了?片刻,拗着舌头,念出了?一个古怪的发音,“用大周的话说,它叫做‘生物基因靶向变异液’,也?叫‘靶向进化液’” 三王子并没有解释这些?他勉强才理解了?的词汇。 这些?超出当前大周平民理解的词汇,对能来往于诸多阳世的修行者来说,都是默认知晓一二的。 “灵芝庵能用它,将一个人从里到外,完全改造成动物的躯体、模样?、习性也?能强行让一头野兽的肉身变异‘进化’成‘人’再借由洞天的配合,再将为?人的智识灵性,全部置换给野兽,置换后,甚至那头野兽连相貌都能模仿原主人,效果堪比入道。” “所以所以” “洞天虽然?破了?,但还回来的,只是最基本?的智识灵性肉身,已经被‘变异液’彻底改造了?,这是阳世意义上的物质的不可逆的改变,无法扭转” 听到这里,李秀丽眉头大皱,思?索片刻,忽道:“不对,既然?‘甘霖’能将人的肉身变成野兽外貌,那可以再用‘甘霖’将肉身再次改造回人类外貌。” 她话音刚落,寿阳百姓忽然?愈加沉默,渐渐,有人嚎啕大哭。顿时?,哭声一片。 李秀丽奇怪:“你们哭什么?” 无人回答她。三王子亦不敢答。 直到,跟在她身后的孩子里,唯一一个幸存至今的原寿阳本?地?孩童,狗儿,轻轻地?说:“龙女姊姊,‘甘霖’的最重?要的原料之一,是我们这些?小孩子。” 李秀丽瞳孔骤然?一缩,环视一圈,果然?,在寿阳百姓之中,根本?看不到幼崽、孩童。 她一脚踩上三王子的头脸,厉声喝道:“说话!真?还是假?!” “别想撒谎,我有办法得知真?假。如果有一句假话” 她脚下稍微用力,三王子的头盖骨嘎吱嘎吱作响。 三王子知道她这个级别的修士,能一脚踩碎自己的头颅。根本?不敢去赌,咽下口唾沫,小心道:“真?灵芝庵在各狄洲售卖许多秘药,其中数种是以人族尚未长成的婴孩为?原料我们合作破城,各取所需” 灵芝庵与狄人狼狈为?奸。灵芝庵要人族的孩童婴儿,狄国要周人无法反抗,更要混同人族之炁。 如果寿阳未曾城破,坚城悍民,纠结军阵,聚集人族之炁,狄人亦要苦战,绝不会让他们有大批搜刮攫取人族后裔的机会。 所以,灵芝庵以别地?的孩童制成的“甘霖”,作诱饵,引诱一无所知的寿阳百姓完成祈祷,铺开洞天。 但当狄人与灵芝庵控制了?寿阳后,却又?收走了?这里的孩子们。 而顶替了?寿阳人的那些?飞禽走兽,它们也?需要人族婴孩、儿童所制的“甘霖”,让肉身朝着完全的人身继续“进化”。它们侍奉灵芝庵,对狄洲忠心耿耿。在献完城中所有的人族儿童后,还不断朝外搜罗幼童。 大法会,就是它们向灵芝庵献上搜罗的孩童,降下“甘霖”的特定时?日。 得知真?相,李秀丽半晌没说话。 三王子看到她的眼神,立刻求饶:“饶命!我、我知道狄国很多秘密,我很有用的,放过我” 终于,在他求到第十?遍的时?候,少女轻飘飘地?开口了?:“好?啊。我放过你。” 她一脚把他踢到了?正哭成一片的寿阳百姓跟前,完全不管一脚踢断了?他多少肋骨:“这东西,你们自己看着办。” 主导了?寿阳之变的,除了?灵芝庵,还有狄人,为?首的就是狄国三王子。 在三王子落到寿阳百姓堆里时?,原本?温驯沉默绝望的大部分人,慢慢围了?过来。 他们的眼神仍然?带着绝望、麻木,却渐渐淹没了?三王子。 除了?惨叫声,李秀丽很快就看不到他的身形了?。 从人群的缝隙里,最多就是充斥视野的彩色“马赛克”。 李秀丽没有丝毫对他的怜悯,眉宇难开,为?的却是这些?绝望的凡人。 如果孙雪还在这里,不会想看到这些?大周民众如今的模样?。 但,而今,却有什么办法让寿阳百姓重?新变回人类? 这时?,却有一个声音说:“嘶嘶,李娘子,我有办法帮寿阳百姓变回人身。” 一个女声。 李秀丽抬头一看,看见一条白蛇,盘在吕岩的肩膀上,嘶嘶地?朝她说话。张半武夫妇则紧随其后。 见她看来,白蛇向她弯弯身子,行了?个大礼:“小女白贞贞,见过李娘子。多谢您砸了?灵芝庵分号,脱我于囚困。” 第159章 一百五十九 一边见礼, 白?贞贞一边还扬起尾巴,拍了拍吕岩的肩膀,像模像样地介绍:“这是我的侄女婿, 嗯, 还不知道准不准的侄女婿,小吕。再谢李娘子蛟口夺人, 救这小子?一命。” 吕岩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憋的。只是端端正正, 向?着李秀丽长揖大礼:“小生吕岩, 蒙君深恩,铭感五内,今日再逢, 不胜欣喜。” 张半武夫妇亦向她行长揖。 这种礼节,是所有揖礼中最敬重、恭敬的一种, 常向?尊长与高位者行。 李秀丽勉强从他们的元炁, 认了出来这几个?像素脸:“噢, 是你?们。” 便不再理?会, 只盯着白?贞贞:“你?说有办法帮寿阳百姓变回人身,什么?办法?” 白?贞贞笑道:“如果是喝点‘甘霖’就变人变神变兽那种变法, 我无能?为力。但,这就看李娘子?觉得什么?是人了。您也看得出来, 我是个?修行者,不,现在应该说, 是条蛇妖, 对吧。” “炼精化炁中阶。”李秀丽一语道破她的修为:“已经开了灵智,脱了喉骨。等你?到高阶, 上半身大概就能?变成人了。” 白?贞贞拿尾巴尖指了指自己,说:“可是,您别看我现在这副样子?。十年前,我小的时候,还是个?完完整整的凡人,在故京城破的大乱中,与家人离散流落,不慎被这些恶尼姑掳走?了,才变成了蛇。” 李秀丽一怔,上下打量她:“你?原来是个?人?”目光渐渐亮了起来。想到了什么?。 “是。”白?贞贞道:“甚至,我出身大户人家。父亲去世后,年纪尚小,又无兄长叔伯,就依从阿姊、姊夫生活。他们待我像亲女儿一样好。但当我变成蛇,奋力出逃,曾与阿姊,姊夫、侄女擦肩而?过,他们却一点儿也不认得我了。” “那时候,我甚至想过死,朝着水里一头扎了进去——” 她忽然笑了起来,露出蛇牙,像个?笑露虎牙的女孩:“真不幸。我发现,我变的是条水蛇!” “然后,遇到人给我捞起来了。他说,变成蛇了,有什么?了不起?你?有一颗人的心,在另一个?世界里,你?还是一个?人,你?像人一样思考,有智识,甚至还能?人言。多少误打误撞修行的动物?,修了许多年,不过到你?的起点。既然如此,为何不图自救?大衍之数,遁去其一。世间万物?,皆有一线生机。天不绝人,但人须自渡。” “我在大石头上发了半天呆,卷着一本他给的修行法门?,决定修炼。就以,蛇的模样,修行。你?看,再过一些年,我又能?有一副人的外表啦。” 白?贞贞问李秀丽:“李娘子?,您说,妖算是人吗?” 当然算!真正开了灵智,修行有成的妖,在幽世之中,其实是人类的模样。 在修行者看来,“妖”在阳世的本体,虽然有些还没修到完全的人身,但也已经与原本的同类有生殖隔离,其实已经算是外表畸形的人了。 再往上,修出真正的人身后,只要不显露原型,妖与人就几乎无法分辨了,亦能?通婚养育后代,后代生则人貌。 这时,白?贞贞才看向?寿阳百姓:“我没有那么?大神通,帮他们变回人形。” “但,他们自己有啊。” 说到这里,李秀丽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拍掌叫好! 寿阳人变成野兽的外型,已经不能?逆转。但他们可以修行,再由兽化人! 并且,他们能?人言,有灵智,修行的速度,只会比真正的野兽要轻松上不知多少倍! 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 但转念一想,她又皱眉:“只是入道太难了,修行不易。” 她自己进入“游戏”至今没满一年,就有接近炼炁化神的修为,却是一有“道种”公司的手笔,明确指出“仙缘”,二?有论坛上大佬的指点帮助,三有诵世天书辅助,四有多番奇遇。 就算这样,当初她为了获得“仙缘”,杀死“河神”,也是顶冒了很大的风险。 而?寿阳百姓都是生在大周古代的普通凡人,如果让他们自己去修行的话,要多少年,才能?够从兽身变回人呢? 像大夏的枯松老和尚,他一辈子?积德行善,结交善缘,到老态龙钟的时候,才勉强迈入了炼精化炁初阶。 再比如黄眉,它也不是纯粹的野狐,亦曾得青丘教诲,就这样还修行了九十多年,也没突破炼精化炁中阶,甚至没有办法完全变成人身。 就算是寿阳百姓远比真正的兽类修行容易,又要多久才能?修成人形? 如果修行一辈子?,兢兢业业积累元炁,到死都只是在入道边缘,卡在炼精化炁的开始,那么?,他们岂不还是一辈子?都是兽类之躯在生活吗?这样跟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看出她的想法,白?贞贞笑道:“李娘子?,你?可曾见过那些致使生灵扭曲异变的洞天?” 李秀丽说:“当然见过。有的临时溢出区,人可以变狐狸,也可以变作姑获鸟。” 白?贞贞:“洞天当中,人可以变成狐狸,变成鸟,鬼魂也可以正大光明的存在。那飞禽走?兽为什么?不可?*? 用?人的外貌生活呢?” “洞天的存在,既有因恶而?成,亦有因善而?开,庇护一方的。无非看这洞天是因何而?成,为谁所掌控。” 白?贞贞摇头晃脑:“李娘子?。洞天平时不显,覆盖在寿阳县城上。这些百姓如果得洞天之主庇佑,得以变幻形貌。那他们生活在寿阳县,虽然肉身实质还是畸变兽类的模样,但只要洞天一日不破,外表举止都与正常人无异。” “就算死后会露出真身,就算子?孙无法与别的城池里真正的凡人通婚,但时下的百姓,除非大乱世,本就不离乡土,都是左邻右舍结亲。百年之后,俱是一抔黄土。在这世上的绝大部分时候,有人之外貌,亦有人之实在,如人生活,行人之道德、伦理?,养生丧死。名实俱在,何处非人哉?” “如此,非要计较肉身实在者,便奋力一搏求自渡,修行百年,再得真正人形。而?修行不成者,亦可人身而?活,烟火人间。” 听到这里,吕岩先忍不住叫好了:“白?娘子?这番名实之辩,颇有师祖之风!” 李秀丽听得愣住了,还能?这么?玩!细一思索,又确实可行。 当初猪九戒在杏花村内,不就是这么?玩的? 杏花村归属它一日,它就借杏花村的洞天,披着田鼠皮,甚至能?使用?这身皮子?的神通,三十多年未曾被识破。 它一头野猪可以鼠貌而?活,寿阳百姓怎么?就不能?在洞天内,人貌而?生? 其他寿阳百姓听了白?贞贞的话,也生起了希冀之盼。 “如果是这样,他们可以选一个?大周的修行者供奉,以形成新?的寿阳洞天。”李秀丽说:“不过,要精挑细选。” 白?贞贞恳切道:“李娘子?,何必舍近求远?我们都蒙您的大恩大德,七情之炁与您联系稳固。我们愿供奉您,为您立庙建祠。请您任寿阳洞天之主。” 红衣少女干脆利落地说:“我不行。” 她并不是没有自信,但她要保大周人族。一向?自我任性的李秀丽,不自觉地、少有地,认真又严肃地思索现实:“我可以当。但一旦我接管了寿阳,你?们变成我的信徒,那整个?寿阳会成为仙朝乃至地煞观的眼中钉之一。现在江北都在狄人的管治下,唯独一个?寿阳钉子?样在这里,狄国一定会再次大军来犯。这一次,会是实打实的大军压境。我可以破洞天,杀妖魔,但阳世之中肉身凡胎的真正凡人大军,就算是练炁化神修士,也没有办法一力碾压。” 到时候,反而?是她连累了寿阳百姓。 白?贞贞叹道:“那人选就难找了。狄人三王子?死在这里,灵芝庵分庵在这里破灭。他们是一定会来重新?探查的。如果发现寿阳有了新?洞天,百姓变回了人貌,那一定会迁怒洞天之主。像我这等浅薄修为,没有什么?神通法力的,别说地煞观、灵芝庵了,狄人中的巫师一流,也不是我所能?抵抗。” “如今天下的修士,大多数都是仙朝中人,早就跟着逃回幽世去了,已经放弃了大周。剩下的散修北方的,要么?被狄人、地煞观所杀,要么?降了地煞观。南方的,百神是最成气候的,听说已经都被抓了。” 李秀丽抓了抓头发,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忽然叫道:“啊!何必非要找个?单独的寿阳洞天之主!” 她飞扬眉宇:“这世上还有一个?洞天。寻常的洞天。可能?还有破坏阳世稳定的嫌疑。但是,大周之中,本来就有一个?长期存在。甚至覆盖着整个?大周的洞天啊!” 白?贞贞是半路出家,散修,也不过修行了十年多,常识略少。但她是本地土著,对这个?洞天自然也是熟悉的。 原本的大周,确实覆盖着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笼罩九州的洞天,“山河社稷图”! 在周室尚且居于中原时,幽官体系没有覆灭时,山河社稷图覆盖大周全境。这是仙朝的特?色,凡疆域所至,皆为洞天。 李秀丽笑道:“等把狄人收拾了,重启大周的社稷图,到时候,无非是掌图者,在整个?社稷图里稍微调拨一下,单独为寿阳县和其他被灵芝庵祸害的地方,调整洞天显化的程度。也省得再为其他修士造庙立祠,供奉香火的麻烦。” 只要老百姓正常地交税、生活,即可。不必再供淫祠。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仙朝幽官体系的好处之一。更是社稷图的宝贝之处。 有社稷图覆盖疆域,便可以将大江南北的幽世,统一调拨。 仙朝把继承自通天教的社稷图本体藏得极深,也是为了避免其他势力无孔不入的垂涎。 白?贞贞道:“李娘子?所说是顶顶好的主意。只可惜,我被囚困灵芝庵时,听到过她们跟狄人的密会。您或许不知道,宋家无能?,周室倾颓,如今社稷图的开启办法,已经落入了狄人手里。唉,到时候,本来用?以同九州、一四海的社稷图,只怕反而?变成狄人合并本表人间的工具。” 李秀丽当然知道。玉玺还是她变相“送”到狄国手里的! “没关系。会拿回来的。”她字字句句,十分笃定。心里想,我会亲手拿回来。踩着那群王八蛋的脑袋,亲手拿回来。 白?贞贞并不知道她北上的真正原由,只以为李秀丽是在安慰自己跟寿阳百姓。狄国铁骑压境,地煞观势力滔天,治下有不少灵芝庵这样的恐怖东西。 李秀丽破灭了寿阳之地的灵芝庵洞天,灭了灵芝圣母分神,又逼走?了地煞观弟子?。 但这里本就是刚被狄人占领的区域,地煞观和灵芝庵在这里的洞天本来就不稳固,派出来的也是新?铸造不久的一百九十三号和修为较为低下的弟子?。 就算这位龙女剑法通玄,龙身浩浩,能?破灭大江洞天,能?破灭寿阳洞天,难道还能?势如破竹,一路杀到狄国核心区域? 那里可不是远离狄国中心的大江洞天,也不是新?收伏不久的寿阳。 狄国的核心区域,有九十九重洞天包围,铁桶般,灵芝庵、偃师、星君等地煞观旗下数一数二?的存在,在本表的分部,都设在那里。可谓神鬼不敢近。 就算有这样的大能?,但一人之力,终归有限。 就算救了本表,大周所有百姓的感激,加起来,能?给对方的权势、修为,也不及地煞观给出的三瓜两?枣多。 而?如果在本表得罪死了地煞观,地煞观治下无量世界的追杀,可是近乎无限的。 如今修行者,多修阴神,保自身才是第一要务。 谁人敢冒这样的风险,只为了区区一个?人间,去得罪统治不知多少狄洲的地煞观? 岂不见连仙朝自己都放弃了大周?甚至,听说,连仅剩的阳神门?派之一的太乙宗,在此的分观,都投靠了狄人 白?蛇在吕岩的脖子?上转了转,心中酸楚,但不忍辩驳少女的好意,便勉强笑道:“无论后续开不开新?洞天,又或者是真的能?驱逐狄洲,社稷图被大周人族重新?掌握、开启,总有一样前置工作要完成。” 白?蛇看向?仍旧沉默,麻木又显得呆滞、懵懵懂懂的寿阳百姓。 叹了口气:“至少,要先把大家的‘魂魄’重新?变回人形。” “无论以后肉身能?不能?重新?修炼成人,如果‘魂魄’不能?变回人形,就算肉身是人的模样,举止行为,也同于牲畜,既无人的尊严,少道德,缺伦理?,损文?明,永远卑下。” “魂魄”是幽世之中,人对映的“现象”的别称。是一种通俗的、比喻般的叫法。 凡人之精神,都在幽世有对应、对照的,元炁凝结的现象。因为对照的现象,可以从里到外,将一个?人从肉身到思想,分毫不漏地反映出来。宛如“三魂六魄”。 听到白?蛇的话,李秀丽立即运转鱼龙变中的“鱼”的本事?,凝炁于目,定睛朝寿阳民众看去。 当即穿透了阳世,看到了众人的“魂魄”。 一看之下,险些眉头打了死结:“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的幽世现象也变成了人不人,兽不兽的样子??” 白?贞贞苦笑着把吕岩听到过的那个?故事?,向?她简洁地讲了一遍。 “李娘子?,当时寿阳百姓在灵芝庵的诱导下,‘自愿’交换奉献了所有大周文?明的相关‘知识’,从千万年形成的、约定俗成,有利于族群繁衍的伦理?道德,到积累的社会上的所有知识、劳动技巧,乃至个?人经验,甚至,连自尊都被取走?了。” “灵芝庵主导的寿阳洞天虽破,但只是基本的智识灵性回归,其他被夺走?的,大部分仍未回归。” 李秀丽听得毛骨悚然:“傻不傻啊你?们,这样的东西都愿意交换、奉献?” 不少人都低下了头。他们被近在眼前的利益所蒙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拿出去的东西有多珍贵。或许,也有察觉不对的,但是想着及时止损就好。 只是现成的、立刻到手的东西拿上了瘾,等发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白?蛇叹道:“如果不能?取回这些,把幽世的模样变回人形,我们之前说的‘修炼’、‘洞天’,都是虚的。大家修炼的难度,不会低于真正的野兽。” 李秀丽拧着眉:“去把外面躺着的那些宰了,这些东西能?取回来吗?” 她说的是城外躺的野兽变化的“寿阳人”。 白?蛇摇了摇头:“粗暴的杀戮,不够。要取回人类之文?明,自然要以毒攻毒,勘破对方之‘虚假’,使其‘魂魄’不稳。那些强行安装融合上去的‘魂魄’部分,会与其分离,回归原主。” “‘以毒攻毒’,‘勘破虚假’?什么?意思?”李秀丽疑惑。 白?蛇拿起尾巴尖指了指自己跟吕岩,笑道:“李娘子?只管看我跟小吕怎么?做,就是了。” 她竖起身来,自豪地仰头:“我、我姊姊一家,曾被狄人、地煞观追杀多年,我被灵芝庵变成了蛇,也自然是有原因的。” “不知道您听说过许岩、白?若真这两?个?名字没有?白?若真是我的姊姊,许岩是我的姊夫。或许您在江南,听过他们诗歌的名声?。但他俩不仅是诗人,更精通许多杂学。杂学中,我姊姊尤其精通数术,更擅音律。我姊夫则是一位天文?大家。” 李秀丽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许岩他是天文?学家?白?若真是数学家兼音乐家?你?居然是白?若真的妹妹?”那岂不是许红英的姨母? 许、白?二?人精通天文?、数术,倒在她意料之中。 记忆中,在太乙观的时候,与她不怎么?接触的许家三口人,常聚在一起,除了谈论诗文?,常常比比划划,说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还能?听到一些疑似是数学的话题。 她有时候凑近去,居然能?看到有一次他们在画一个?巨复杂的几何图形完全超出她贫瘠的几何相关知识量见她凑过去看,许家夫妇还热情地邀请“修士”一起钻研,问修士对宇宙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看法太可怕了吧!她做勾股定律衍生的题都够烦了! 所以李秀丽才不怎么?乐意跟许家人太过来往有一种被数学老师抽问的恐惧。 白?贞贞不知道李秀丽跟许家人的交情,只以为李秀丽听说过许岩、白?若真在江南的诗名。 “但他俩精通天文?、数术、音乐之流,跟被追杀有什么?关系?” 白?贞贞说:“可能?是因为,某种意义上,我姊姊一家是狄人乃至地煞观某些手段的克星。您见了我如何取回寿阳人的‘魂魄’,就知道了。” 她卷了卷吕岩的脖子?,示意他往城外去。她做蛇十年多,早就把人的礼节忘了大半,十分肆意。 吕岩的脸又憋红了。他也曾几次三番请这位其实是位年轻女子?的白?娘子?,离开他的脖子?。 但对方不肯,又有救命之恩,吕岩没奈何,也不敢去触碰她,只好任由她卷在脖子?上,把自己当座驾了。 到了城外,“人们”躺了一地,尚未醒来。 白?贞贞道:“龙是百族之长,请您以龙息震慑,百兽不敢逃走?。” 李秀丽点点头,她没有完全变成龙身,只是显了琉璃龙角,脸上爬了雪鳞,裙角溜出纱尾,化作龙女模样,喉中含龙吟,声?如天宪: 【别装死,都醒过来。我看谁敢逃走?。】 “寿阳人”遂陆续醒来,皆战战兢兢,拜在地上,极端恐惧,但果然无一人敢走?。它们可是亲眼目睹了白?龙化剑,扎穿灵芝圣母的场景! 白?贞贞游到吕岩头顶,俯瞰,忽然叫住了“县令”,是县衙马厩里的“黑马”所变: “你?,我问你?一个?问题。” “县令”咽下一口唾沫,所有“人”都战战兢兢,悄悄竖起耳朵。不知道这条白?蛇想问什么?。 白?贞贞却问了一个?它们怎么?也没想到的,奇怪的问题。 “狄洲现在都是冬天,你?们知道,狄洲下了多久的雪吗?” 第160章 一百六十 “县令”等都被问呆住了?。 它?想了?又想, 小心翼翼:“新入狄洲不久,只听说已下了?三个月雪。” 白贞贞道?:“不错,三个月。但狄洲的冬天远未结束, 还要再飞雪结冰, 冷上三个月。” “那又三个月后呢?” “县令”不知她的用意:“等过了?这漫长的冬天,当?然是草长莺飞。我们狄洲足有半年的温暖夏日。” 它?说“我们狄洲”说得十分自然。灵芝庵在让这些兽类变化成人时?, 为了?混淆狄洲与大?周, 除了?将周人的知识与伦理等抽取灌入外, 还会在这些“新狄人”的“魂魄”中置入狄洲的认知, 以及对狄洲的忠心。它?们自然而然,就会想把?两方知识重合,有合并狄洲与大?周的欲望。 然后再将它?们缝合般的思?想, 投射幽世,再去污染社稷图, 以混淆大?周与狄洲, 推动合并。 白贞贞冷笑:“这样说来, 狄洲只有夏、冬两季?” “县令”:“正是, 正是。” 白贞贞:“敢问狄洲的半年之夏,是始终温暖, 还是温度逐渐变化?” “县令”一提到?狄洲,虽然它?们是新变成的狄洲人, 仍然不自禁地十分自豪:“狄洲那半年始终温暖,且不像大?周的夏天那样过度炎热,气候宜人, 虽有太阳, 却恰到?好处” 白贞贞闻言一笑,忽然又变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噢?马县令, 可知二十四?节气啊?” 这下,不待“县令”回?答,其他“人”也争先恐后:“这谁人不知?” 当?下就有人报了?出来。分别是: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 还要那伙子拿了?大?周士、民?记忆的,更得意洋洋地报了?每一个节气对应的时?令,气候变化。 见如此?,白贞贞又换了?个问题:“狄洲之人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如何发?音?” 这些“新狄人”早就伏拜了?狄国?,早将基础的狄语记得纯属,当?即几里哇啦地发?了?四?个词的音。 心里还想,这蛇妖尽问些前?言不达后语的古怪问题。 谁料,白贞贞忽然直起身子,似蛇类攻击前?的警示动作,口中却淡淡地说:“既然如此?,为什么狄洲会有‘冬’、‘夏’的概念?” 话音未落,所有“新狄人”都呆住了?。 “县令”一时?嗫嚅了?下:“为什么狄洲要称作‘冬’、‘夏’?” 白贞贞笑道?:“是啊,为什么狄洲的温暖期,不叫‘热’,寒冷期,不叫‘寒’,非要叫‘冬、夏’呢?” 这是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县令”本想反驳,忽然噎住了?。苦思?冥想,绞尽脑汁。是啊,为什么要叫“冬”、“夏”呢? 白贞贞仍然笑着,声音却愈冷愈厉,咄咄逼人:“狄洲都落六个月的雪,半年一样寒冷。照六个月的暖阳,半年一样温暖。那么,它?们的‘春夏秋冬’的概念,来自哪里?” “冬,夏,是与春秋并列的。二十四?节气则划分得更细致。是华夏先民?世世代代在中原之地观天文而制历法所得。春夏秋冬,最符合节气规律的,唯有中原腹地。” 她的声音里忽然携了?音波,夹带灵炁,几乎暴喝:“回?答我!狄人的语言、文化里,为什么会有‘春夏秋冬’的概念?!” 音波冲击了?现场所有“新狄人”的脑海,它?们开始百思?不得气解,一个个抱着脑袋,表情逐渐呆滞。 意识中,原本成团放置的知识,狄洲与大?周正在缝合的部分,开始产生了?冲突与缝隙。 李秀丽尚在运转鱼龙变灵炁,含着碧色的眸子,略惊讶地看到?,幽世之中,这些“人”的现象,也发?生了?分裂变化。 它?们身上属于人的部分,有的头颅正在从脖子上滚下来,有的五官忽然从脸上掉了?下来,有的四?肢挣脱了?躯体。 这时?,吕岩也站了?出来,又问了?一些天文、音律上的问题。 幽世它?们的现象变化扭曲得越来越快,最终,大?部分属于“人”的部分,都自行脱离了?躯体,朝着原本的主人,呼啸而去。 与此?同时?,真正的寿阳百姓,原本麻木、呆滞迷惘的面容一点点灵动起来,神态逐渐清明。七情还复。 人群互相打量,仿佛从极深的噩梦里醒来,心有余悸,开始骚乱起来,互相认着,叫着,抱头痛哭。 很多人尝试着以兽躯,人立而起。屡次失败着跌倒在地,仍要勉勉强强地人立站稳。 还有人用蹄子别扭地夹起石头,满目仇恨,朝着那些已经满地乱拱,失去了?灵智的人形兽类走去。 待到?最后一个人,真寿阳县令也清醒过来,忙着去安抚乱糟糟成一团的百姓。 白贞贞长舒一口气,笑着对李秀丽说:“不负使命。” 李秀丽看得瞠目结舌:“你们怎么做到?的?只不过好像是问了?一些寻常的问题,它?们怎么就崩溃了??” 白贞贞笑道?:“那是因为,这些看似寻常的问题,本就是狄人乃至狄洲,一直在掩盖的谎言的关键所在。本来,是要拿来对付狄州的。如今,不过在这些‘新狄人’身上牛刀小试。” “李娘子或许不清楚,但我在已经沦为狄洲的故土,生活了?十年,已看尽狄国?与地煞观的腌臜手段。” “地煞观在狄洲,在以狄人统治兼并而来的所有华夏人族的故土,本是少数派。但他们有个让华夏人族心甘情愿俯首膜拜狄人、地煞观的最重要手段之一,就是在原住民?的意识中植入‘思?想之锁’,让原住民?将本族看作低贱之族,将狄人看作高贵之族,认为文明尽善尽美的高贵之族,理应统治自己这些文明落后的贱民?。” “‘思?想之锁’的重要内容,就是宣扬各大?狄洲中的或奇工巧技,或坚船利炮,或所谓‘先贤经典’,从而去推论论证狄人之族的高贵,正是因为他们生来自有高贵之处,所以才能发?展出种?种?奇工巧术,碾压‘落后’的原住民?。譬如大?周。” 说着,白贞贞的蛇脸上,竟也能看出讽刺的神色:“可厌的是,这些狄洲的这些成就,乃至他们所谓的文明,绝大?多数,都是偷取自各阳世的原住的华夏之民?。只稍加掩盖、变幻。” “在人族之千万年根基上,磊成土台,却还要贬低人族。” 李秀丽挠了?挠脸,随口道?:“这不就是撒谎吗?” 白贞贞苦笑:“是啊。撒谎。可是您知道?,地煞观主导下,众多狄洲,编制了?多少年的谎言,建立了?多少重覆盖了?无量阳世的‘锁’?弥天大?谎,谎得太过夸张,以至于很多人都不敢信他们撒谎了?。甚至狄人自己都有信以为真的。” “狄人每合并一个阳世,就会伙同那个阳世的人族叛徒,里应外合,偷取了?原人族的文明后,再集中销毁并纂改原人族的典籍。为的就是一个‘死无对证’。” “而狄人布置下的这些‘锁’当?中,最初的,也是最关键的锁中,却有几个根本的破绽。” “其中之一,就是天文、音律。” 李秀丽:“为什么?” 这一次,回?答她的却是吕岩,吕岩是许家的学生,也精通杂学:“小生虽不知这些超凡之事,但若论天文、音律,或许,是因为,真正土生土长的人族,皆须在原本的土地上,走过从无到?有的复杂历史。从人立而起,至茹毛饮血,学会用火,捕鱼打猎,躲避灾难,再到?建立屋舍、采摘植物果实,定居一方,以耕种?糊口常常需要上观天,下察地,根据附近的天道?自然,建立起独有的天文、地理知识。” “方才白娘子以‘春夏秋冬’诘问狄人,乃因,大?周与许多大?夏的中原腹地,华夏人族所居,一年变化的规律,为人族所察,为了?躲避灾难,更好生活,总结规律,定历法,分四?季节气。这是中原腹地特有的天文。” “而天地有经纬,各地气候皆不同。例如大?周之西南,再去若干千里,有一婆罗国?,该国?终年只有三段气候轮替,所以,该国?自己研究的历法,便只有三季之分,更不以‘春夏秋冬’名,符合当?地的实际情况。” “而狄人所居之地,终年只有寒、热,二者替换。他们若是自己土生土长出来的历法,便不当?有四?季之分。甚至,他们的语言里,就不该有‘四?季’的概念。” “而天文历法,何等重要,堪称人族一步步走来的基石之基石。如果基石都是假的,‘锁’中的一系列东西,都可以推导为假。” 李秀丽有些晕了?,但大?体理解,这是狄人客观现实上露出的破绽。 “那音律呢?为什么音律、数学也是破绽之一?” 白贞贞、吕岩已经看出她听得晕乎乎的样子了?,心知这位李娘子应该不大?通这些杂学。 白贞贞就简单地说:“因为华夏人族的音律,与中原的历法关系十分紧密。律历相生。狄人的音律与大?周的音律几乎一模一样,这是不可能的事。就像他们的历法与他们的现实并不相符,却偏偏与大?周一模一样,也是不可能发?生的事。除非,是对方将我们的东西照搬过去,却不解真意。” “而数学,也与天文关系密切。” 李秀丽这回?是真的有点晕了?。她赶紧摆摆手。别说了?别说了?。说到?“数学”就可以打住了?!不用具体说明了?! 见此?,白贞贞以尾掩着嘴笑,笑这位看似神通广大?的李娘子,也同她小时?候一样,见了?姊姊要教她学东西,就头疼的样子。 想到?姊姊白若真,她的笑意又渐渐淡了?下来:“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抓我姊姊、姊夫的原因。” 许多人大?略只听说过“云山先生”曾是个进?士,在故京当?官。归隐后,去拜访老师的文人墨客,也知道?他在诗词上的声名,却不知道?许家的真正底细。 许岩、白若真伉俪二人,俱出身代代的书?香世家,祖上都做过史官天官,连交往的亲戚,也多曾是有名有姓的士族。 许家鼎盛时?,甚至曾集亲友之力,发?动门生故吏,建造过一座收了?不少孤本的藏书?阁。华夏从三皇五帝到?如今积攒下的各种?奇术书?籍,不少尽在其中。 而不同于时?下大?多数人的盲婚哑嫁,许岩与白若真,既是青梅竹马,亦称得是志趣相投的知己。 白贞贞与白若真的父亲,是许岩的老师。 不仅仅是教授他四?书?五经的老师,更是学富五车,是他天文、数学、音乐等杂学上的领路人。 自小,白若真与许岩一起读书?、长大?。 两人偏好与擅长,各有不同。 许岩祖上曾任过天官,他既有家学,也擅长并痴迷天文之术。 白若真则爱好数术,从父亲学习数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许岩精通天文,就必定通晓数学。白若真痴迷数术,就必能辅佐他研究天文。 二人因此?知己情浓,不但一起求学,成婚后,更是一起读遍了?许家藏书?阁中的各色孤本。 虽然,后来许家落败,那座藏书?阁都在一次战乱中,为宵小所焚毁。 但夫妇二人都有过目不忘之能,此?后闲时?一直致力于默写并复原相关书?籍。一起记忆、默写、整理书?籍,并研究天文。连南渡时?,都没忘了?自己的书?籍稿件,一起带到?了?江南。 白贞贞说:“我在江北,狄人治下苟且偷生,眼看他们焚尽相关典籍,四?处追捕精通这些杂学之人。而那些被抓的人,水平远逊我姊夫。我在灵芝庵偷听到?了?狄人要抓我姊姊一家的消息时?,忧心如焚,屡次想逃去江南警示,都被捉了?回?去。” “也不知道?姊姊、姊夫他们如今安好否。” 吕岩想起音讯全无的老师一家,也陷入了?沉默与低落。 李秀丽呃了?一声:“应该挺好?他们一家现在都跟着华元帅,就是军中生活条件不太好,安全倒没什么。” 白贞贞愣了?:“您?您怎么知道?” 李秀丽说:“赵烈你认识不。” “赵世兄?” “他是我信徒。”李秀丽简要地把?自己跟赵烈的关系,以及许家人遭遇的事情,现在哪里说了?一遍。 听罢,吕岩肃然行礼:“李娘子,您的恩德,此?生难偿。若有驱使,岩愿肝脑涂地。” 白贞贞听到?姊姊一家三口安然无恙,终于回?过神来。她游下吕岩的脖颈,伏在地上,没有说话,只是头朝着李秀丽,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下。 她父母早亡,自小被长姐养大?,在她心中,姊姊、姊夫,与至亲父母无异。 李秀丽看出她身上剧烈沸腾的元炁,连修士的炼炁都没法镇压,可知心情的激动。 挠挠脸,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主要还是赵烈要救人,我顺便” 此?时?,满城人的炁,包括白贞贞在内,恐惧、忧思?、喜悦感动、悲伤都处于一个极高的水平,沸腾若煮。 李秀丽话未说完,寿阳上空凝如云霞的炁,浩浩荡荡,向下朝她扑来。 炼炁化神的最后一个关卡,第五境,开始凝结! 160-170 第161章 一百六十一 寿阳县是寿阳府的中枢所在, 是当地?的望县,为寿阳府三十六县之首。 县中人口原本逾四千户,两万多人。 而今, 在狄人治下不过一两个月, 经过灵芝庵的摧残,真正的寿阳百姓, 竟只剩下了一千八百户, 九千人多。十去其五。 倒是那些被灵智庵硬生生变作人模样的禽、兽之属, 子嗣暴增了近三成。 近万的寿阳人的复杂七情汇聚成云霞, 重新笼在了城池上?方,从中分出一大股,朝着李秀丽没顶而来。 那些短暂拥有过人类灵智的兽类, 它们在“魂魄”被白贞贞、吕岩剥落后,落回蒙昧前, 恐惧、忧虑、乃至愤怒, 也涌向李秀丽。 更甚至, 虽然狄人、灵芝庵尚来不?及完全控制整个府, 但寿阳县的情况向外蔓延了半个府城,灵芝庵传播所及, 波及十万人多。洞天破灭时,半个寿阳府都有所感应。 加起来, 也有十几万人的元炁,七情交织,五色陈杂, 琼光耀耀, 环绕云鬓霞衣的少?女,衬得?她宛似姑射真修。 吕岩、张半武、陈二娘, 以及一干寿阳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望着她,满脸敬畏。 白贞贞是修行者,当即让他们不?要上?前,看向李秀丽,既欣慰又?神往艳羡:“十五六岁,就要迈进练炁化神这般卓荦人物,世上?果然自有仙才。” 李秀丽此时微微合着眸,虽仍能体?察外部八方,但心神全然凝注在了内宇宙般的躯体?之中。 她破了大江洞天,救下百万人族,得?了大助力,只差一线,就能凝就最后一境,迈入练炁化神。 她体?内,尚有实?体?的重要脏腑,只剩下一个“脾”。 脾脏主忧、思之境,属土,金黄灿灿,若大地?凝了阳光。 这一次,寿阳百姓虽然变回人形,但对自己如今的兽形的深深迷惘思虑,化作?忧、思占主导的元炁,尽数朝她汇来,涌入诵世天书?。 脖子上?挂着的宝珠亦放毫光,随她意念而动。 外界涌入的人族元炁,被藏在珠中的诵世天书?筛去了大部分附着的其他情绪、杂念,化作?单纯的忧、思之炁,不?停充盈着脾脏。 直到炁盈满每一毫血肉,固体?的、实?在的存在,开始向飘渺转换,渐化作?一团涌动的明黄烟霞。 忧思之境,成! 五境俱成,五色烟霞互相交织。 渐渐,五色毫光由躯体?由内放外?*? ,将?方圆数里?都照得?一片光明。所有被照到的凡人,皆觉得?喜怒哀乐等诸般情思在心头转轮一般流动,但又?并非大起大落,心底又?另有一种格外的宁静。 李秀丽则不?知何时成盘坐打膝状。 五色毫光中央的少?女,先是原本?淡白的肌肤,色又?转剔透,整个人宛如一尊琉璃像,且越来越透明,光甚至能穿透她整个人,仿佛人正在消失、隐没。 看得?凡人们瞠目结舌,情不?自禁地?想要膜拜、靠近。 白蛇赶紧嘶嘶地?叫醒并阻拦了他们,不?叫靠近。 这是彻底迈入练炁化神阶段的最后阶段,三相变。 五境互相呼应,灵炁完全浸染、改造肉身,并且再次以灵炁化的方式重组躯体?。 从此,修行者在世上?存在的方式,就亦实?亦虚。 原本?父母生养,只能居住在阳世的凡胎,升华为能同时行走幽阳二世的半神话生物。 在这过程中,会呈现三大相。分别?是无垢琉璃相、太虚寂灭相、洞彻真人相。 琉璃相,即是灵炁完全浸透肉身时的表现,五境相成,周天无垢,里?外剔透。 寂灭相,是躯体?从阳世隐去,在幽世中,由五境源源不?断的灵炁,彻底重组再现。在这过程中,仿佛从阳世的物质宇宙中完全消失了一样。 真人相,是躯体?从幽世再次浮出阳世,再次蜕变升华后定格的本?相。 从实?,到虚,再由虚,转还阳世。即三相变。 白贞贞目不?转睛,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修士凝五境,变三相,迈入练炁化神的过程。 因太过专注,竟未察觉,四周悄然无声地?升腾了雾气 * 狄国三王子死去,寿阳百姓彻底夺回“魂魄”时,某处洞天深处。 阳光普照,一座道观的影子中,有一小块区域忽然蠕动起来。 影子中,黑泥般地?渐渐隆起一个人影。 片刻后,人影的五官、衣着都清晰可见。 颠女冠带着余悸,袖子都撕开了一大块。她摆脱累赘时,“累赘”将?她的袖子攥得?太紧,竟然也一并裂开了。 她先用灵炁,逼出一副苍白的脸色,再快步往观中走,却在转角遇到了跌跌撞撞而来的狄王。 原来,狄王在宫中打坐,猛然却只觉心口一阵一阵地?发?痛,竟滴下血来,与?他当日痛失四子时的感应神似。 狄人上?下全族都可由他一念而决生死。同时,与?他血脉相近者的死亡,他亦能感应。 生出感应的方位,是三子所在的方向。 他心知不?妙,立即往地?煞观的驻地?来。 撞见颠女冠,立刻拦住她:“十一道主,你与?我儿同往寿阳,怎么独自归来?他人呢?” 颠女冠白着脸:“我回来,正为此事。我与?师弟受邀,赴寿阳参加灵芝庵的大法会,巡看新并入狄州的寿阳城。不?料李秀丽潜伏在寿阳,趁法会召开,我等均无防备时,斩杀了灵芝圣母一百九十三号,毁了寿阳洞天。我与?师弟不?敌妖女,匆匆撤退。不?料,师弟被她擒住。我奋力与?李秀丽相搏,受了重伤,只能回转总部,向师叔师兄等求助。怕迟一刻,就误了师弟性命。” 狄王深知地?煞观这些弟子门人的秉性,对她口中的所谓“奋力相搏”一个字也不?信。但也怕误了三子的性命,立刻就说:“我与?您同去!” 二人进了总驻地?,立刻向驻扎本?表的地?煞观负责人请示。 一进正殿,就见灰衣比丘尼们也聚集在此。灵芝庵新铸造不?久的灵芝圣母一百九十三号被毁,她们也是来商议这件事的。 地?煞观驻地?大殿正中,供奉的是也是三清像。 只是地?煞观供奉的“三清”,身上?有千手千足,每只手里?都镶嵌着三角形,中有一刻眼珠。头顶地?,脚朝天,呈倒立状。嘴巴长在额头,鼻子横着长,眼睛长在下巴的位置。 颠女冠立刻拜倒:“师叔,李秀丽毁了寿阳洞天!” 狄王悲声道:“这妖女捉了我的三儿,还望上?真救命!” 于是,“三清”像的一部分手足就活转过来,惨白的,水蛇一样乱舞,手心三角的眼睛睁开,定定地?看向虚空,似看到了什么东西。 颠倒长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在大殿四面回荡嗡鸣,使?人一听就觉得?头晕目眩的声音: 【三王子已死。寿阳之人,皆已碎裂心缰魂锁。】 闻言,狄王虽然早有所料,仍然恨得?胸口发?闷,捶地?嚎哭。 狄人的种族构造特殊,王族每死一个,对本?表的狄人来说,会使?举族的炁运损失相当一部分。 李秀丽连杀他两个孩子,怎教他不?恨之入骨! 颠女冠亲眼目睹寿阳洞天如何破灭的人,则说:“师叔,李秀丽身负鱼龙变秘术,又?学会了洞明子的红尘剑法,她手中拿着的剑,甚至疑似是幽世‘那柄剑’的分身。这些都是阳神的精深门道,常人学得?其一,已经够称豪杰。她小小年纪,却皆得?其术。我亲眼所见,她甚至自发?融会贯通了以龙身相合红尘剑法,连灵芝圣母一百九十三号都毙于其剑下。” “阳神的那些人,虽然都是疯子、短命鬼,却借这些邪门歪道,换得?所谓‘法力通玄’。以小辈看来,李秀丽更是其中佼佼者。她如今才十五岁,就已经成了我观的绊脚石,如果任其长成,怕不?是诸表人间,又?添个阳神大獠。此女不?得?不?除。” 阳神门派,从当年的通天教,到后来的太乙宗、玄武盟,甚至现在犹疑不?定的阳春派,虽然要么是衰微落魄,正传几乎无人。要么是被追杀得?流离四散,在诸表人间躲躲藏藏。要么是道统分裂,有改投之意,与?阴神五大派眉来眼去。 至于那些阳神小派,不?成气候。 修阳神的,碍于自身修行的特性,绝大部分,根本?过不?了返虚这一关,甚至练炁化神阶段就身死道消。修行人数不?多。 但不?能否认,也是因为他们修行的特性,论?起斗法,没有一个是吃素的。对同境界的阴神修士,呈碾压之势。 “三清像”的那无数只眼睛都眨了眨,是赞同之意。显然颠女冠说的与?他想的一样。 颠倒的口继续发?出声音:【修阳神者,歪魔邪道,异想天开。诸表人间,应共击之。此獠如今正在凝结练炁化神的三相。一旦她迈入练炁化神,则人间又?添一大魔。】 阳世隔绝万法,返虚、合道修士也只能通过诸如制造寄身、傀儡,或者洞天渗透的方式来参与?人间之事。 想在阳世以真身自由行动,发?挥的最大法力上?限,就是练炁化神境界。 如果被李秀丽踏进了练炁化神,她如今就让许多阴神修士惊心的能耐,会拔高一大截,许多洞天与?法术,根本?就拦不?住她了。真正要成地?煞观收伏此表人间的心腹大患。 灵芝庵的尼姑们听此,说:“狂徒损毁菩萨一百九十三号金身,应落九幽地?府,受阎罗酷刑。我等愿一同前往,缉拿此恶士。” 颠倒之口却阻止了她们:【李秀丽五境已成,已凝就琉璃相,正在准备寂灭相。百毒不?近,百病不?侵,诸多幽术不?沾。汝等本?就不?长于争斗,俱不?是她的对手。】 狄王闻言苦笑:“可是要论?正面争斗,同境界中,谁又?是这些阳神疯子的对手?连日曜城都曾吃过大亏。” 颠倒之口却说:【真人相未成,就仍有凡胎的部分。阳世之浊,便可以阳世之‘浊’攻之。】 随着祂的话音,大殿中进来一个黑衣人,高得?异常,但瘦得?也异常,四肢如竹竿,全身都拢在黑袍下,头上?也盖着兜帽,脸部隐在黑洞中。只有露出袍子的十指,枯槁且尖利发?黑,像爪子。 整个人看去宛如一道扭曲的瘦长鬼影。 朝“三清像”拱手而礼,声音嘶哑: “见过外交官。” 颠倒之口说:【速速前去,务必阻止李秀丽晋入练炁化神,以击杀为善。】 【是。】 待黑袍人离去。颠倒之口又?叫:【星君何在?立即向紫薇宫申请,准备调动群星,待命。】 闻言,狄王大骇,吓得?扑在地?上?:“上?真,杀鸡焉用牛刀,不?过一小小狂徒,何须动用群星,惊动紫薇宫啊!?” 连颠女冠都不?敢说话了。 唯独那颠倒了尊神的口,声音阴冷:【李秀丽修习了红尘剑法,已经是一意孤行入阳神的死路。今后必为阳神大魔。若能提前诛灭此魔,毁灭一表,亦是功德无量。】 【怎么,你为了自己区区一国一族,要放过将?来的阳神大魔?】 狄王浑身颤抖起来,脸色涨得?发?紫,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心中祈祷,希望黑袍人此去,能顺利击杀李秀丽,千万,千万不?要让紫微宫出手 * 五色毫光中端坐的少?女,宛如真神降世。她的剑丸环绕她旋转,似是护卫。 百姓们尽管已经被县令叫着回去整理故园,仍然不?愿离去,就遥遥地?看着她。 他们不?懂什么修行,但都默默地?为她祈祷,希望她能一切顺利。 不?少?小孩更是抱膝坐在离李秀丽稍远的地?方,任由人劝,一动也不?肯动。觉得?待在她周身的光华内,才叫人安心。 这些小孩,除了狗儿,大多是被灵芝庵、“新狄人”从其他城池掳掠来的外地?孩子——寿阳本?地?的孩童早就被搜刮一空了。 他们听不?大懂寿阳人的土语方言,在这里?也举目无亲,只心中依赖救了他们的白龙姊姊。 白蛇则旁观李秀丽凝就三相,既是护法,也是为自己将?来的修行做个参考。虽然有蒲剑这样的神剑护卫,但她仍想为恩人尽点力。 忽然,一个孩子打了个喷嚏。其他孩子赶紧嘘他:“用手盖着点,龙女姊姊在、在修行呢!” 可是,人群开始接二连三地?打喷嚏。 最后,连白贞贞都打了个喷嚏:“咦,什么时候起雾了?”一吸进雾气,就喷嚏打个不?停。 悄无声息,寿阳城外弥漫茫茫大雾。 白贞贞摇了摇尾巴,心头莫名不?安。龙蛇之属,多有吞云吐雾的本?事。她立即鼓足一口气,猛然一吹,灵炁化作?大风,将?这场忽如其来的雾气吹去。 只顷刻间,雾气就散了。 但很快就有孩子大叫起来:“龙女姊姊,龙女姊姊不?见了!” 白贞贞猛然回首,却见李秀丽打坐的位置空无一人。 短短几息的雾气,少?女就在雾中消失无踪! 第162章 一百六十二 浓雾, 郊野。 冥冥天,浑浑地,行人?不?见, 道路难辨, 鸡犬无声。 白茫茫,忽被喇叭、唢呐声划破, 喜乐由远及近。 但在流动极缓、近乎凝固的雾里, 连原本高昂的乐声也显得?沉闷, 有一搭没一搭。慢慢走出一列人?。 神色萎靡的鼓吹手在两侧, 有气无力地吹着。疲惫麻木的轿夫抬着一顶披绸挂彩的喜轿。二三民伕抬着寥寥箱笼,随在其后。 生?锈般红,发霉样绿, 长斑珍珠嵌在轿顶。门帘一荡一荡,用褪色的金线绣着两只呆板的鸳鸯。 被虫驻得?坑坑洼洼的轿柄, 随着轿夫的肩膀晃动, 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忽然, 门帘被掀开一角, 指甲淡粉的素手,朝着旁边走得?汗流浃背的媒婆招了招。 媒婆凑过去, 新娘低声问?:“张媪,什?么时候才到卫县?” “哎呦,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再走半个时辰,唔, 也或许是两个时辰, 前面就是卫县了。小娘子你路上已经问?了三次了。迢迢远嫁,不?差这么一会。别露出猴急相, 叫夫家的人?看了笑话。” 媒婆随口敷衍。要?不?是新郎家给的钱多,她才不?耐烦陪这么个父兄皆荒唐,几乎是被半卖来的女子,走这么多的路。她甚至没有什?么嫁妆,除了表面功夫的嫁衣外,最值钱的,只有一面做工精致的菱花镜。 但她也能理?解新娘的不?安。新郎据说有要?事到外地去了,连迎亲都没来。谁不?怕刚进门就失了夫婿的欢心? 一行人?没走多久,马蹄声笃笃而来,还?有人?的脚步声、欢笑声。唢呐声。 从?雾茫茫的另一边,走出了一队同样披红挂绿,但服饰齐整崭新,笑容可亲的人?马:“是齐家的送亲人?吗?我们是宁家人?,来接新夫人?的。郎君到外地办急事去了,嘱咐我们一定要?好?好?相迎。” 媒婆在窗边,对?轿子里的新娘说:“你瞧,宁家老远就出来迎接了,可放心了?宁小官人?确实是有急事,并?非有意怠慢。” 新娘子在帘后轻轻嗯了声,没说话。 花轿慢慢地进了卫县,过了城门。 新娘子掀开窗帘的一角,悄悄打量自己将来要?生?活的这个地方?。雾气沾到她的指尖,湿润,凉意顿生?。 进了县城,雾更浓了。听说,这座城池就是常年拢在蒙蒙中的,少?见晴天。 向外看去,连轿子一米开外都瞧不?清楚。能看到的,只脚下的青石板。城池的楼阁建筑,全都隐在茫茫中。 走在最前面的宁家人?,提着分外明亮的灯笼,似浓雾里张开的两对?光眼。说是为了防止轿子与马车、行人?相撞。 但一直往前走,却没有看到行人?,并?无任何人?与送亲队伍擦肩而过。 新娘又侧耳去听,声音倒是正常的。 雾中时不?时传来男女老少?的说话声、叫卖声、人?们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光听这些嘈杂喧闹的声音,与传闻中繁华的卫县,十分相衬。 或许,是宁家势大,在卫县称王称霸,称头?个的豪族。卫县百姓也许早就被提前警告了今天是卫家郎君迎亲的日子,所以看见灯笼就远远避开了。 花轿摇摇晃晃又好?一段路,迎亲的宁家人?笑道:“宁府至——请新娘下轿。” 大红灯笼从?深宅一直挂到了门口,暖光驱冷雾,笙箫齐奏,熏遍满府的香氛飘至外间。 宾客如云,挨挨挤挤,都在府前争看新人?。 新娘缓缓撩开布帘,搭着媒人?,下了花轿。 却一面并?蒂团花扇。 宝冠压云鬓,珍珠点蛾眉。羞掩芙蓉面,怯步碧玉裙。 宾客虽众,却无一人?说话,大家都只默默地打量她。 唯有一个声音,喟叹:“果然是个美人?。” 新娘偷眼觑,见说话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端庄贵妇,站在所有人?之前。 只是贵妇人?十分憔悴,神情平淡,嘶哑的声音又僵又疲倦:“我儿因?急事外出,不?能亲自来此,你拿着这个吧。” 拍了拍手,立即有仆人?拿来个一臂高的木偶人?,塞给了新娘。 焦木似的偶人?,五官很滑稽,斗鸡眼,脸上涂着白漆,脸颊抹着两团胭脂,戴着新郎的帽子,穿着新郎的大红吉服。四?肢无力地垂下。 颇重。 新娘被迫抱住它,一下子呆了。 贵妇人?却再也不?看她,只转过身?,说:“带进去,拜堂。” 立即悄无声息,涌出大列的侍女仆从?,人?人?垂首低眉,穿着一样的衣服,神态恭敬,搀扶着新娘,实则是半架半挟半推,将她带往喜堂。 喜堂上离奇地设了屏风,翁姑都坐在屏风后。 新娘被仆人?压着,与木偶三拜成礼。 期间,阿翁没有说半句话,阿姑落座后就一言不?发。 直到最后,新妇要?献茶时,阿姑才开口,依旧带着疲倦、厌烦:“不?必了。进洞房去罢。我儿或许今天半夜时会到家。在他回来前,绝不?可出房门一步。” “我们准备了一天昏礼,也要?去歇息了。” 竟然径自站起,拂袖而去。 阿翁仍然没有言语,但温和许多。只是拍了拍掌,他的侍女走出来,呈上一个大盒子:“这是老爷赐您的添妆。” 随后,他也慢慢站了起来,略显佝偻的背影映在屏风上,随妻离去了。 新妇喏了一声,弯着腰,作着揖,不?敢抬头?,静送好?像不?喜欢她的翁、姑。 十分苦涩,又略松了一口气。夫婿今夜还?是会回来的,她不?必与木偶枯坐一夜。 转身?时,一脚踩下,忽听到“啪嗒”一声,有液体飞溅而起,脏了她的碧裙。鞋底黏糊糊的。 低头?看去,却见屏风下淌出了脓黄色的液体,她不?慎踩中了。 不?待她细看,左右的侍女挽着,实则是拉拽着她:“我们带您去新房。” 新房里,龙凤烛烛劈里啪啦的燃烧,烟气缭绕“喜字”。 锦被高床,撒满花生?干果。 门被侍女关上了,从?外锁了起来。说是等郎君回来,他会开门的。 窗户也都被合上了,落了锁。 侍女在门外说:“少?夫人?,我们这常年有雾,这雾对?人?身?体不?好?,不?要?开窗。” 宁府中没有寻常婚礼的贺喜声、祝酒声,连宴席都没有。 看似众多的宾客,在礼成后,就悄无声息地全走了。 院子、屋子,都安静得?异常。门、窗都有锁,宛如囚室。 新妇坐在床上,那木偶也被放置在床头?,白漆的脸,墨黑的眼,直勾勾地对?着她。 实在没法忍受这诡异的偶人?,她起身?坐到了桌子边,为打发无聊,打开了公公送她的添妆礼盒。 一打开,她吓了一跳,珠光宝气,金银铺底,宝石堆积,俱是名贵之物。 这样一盒,拿去做寻常富庶人?家小姐的嫁妆,都绰绰有余了。 即使以宁家来说,也实在大方?得?出人?意表。 自从?来到宁家,不?见的新郎,冷眼相对?的婆母,只有表面披红的冷清气氛,近乎羞辱的拜堂。 只有这一盒珍宝,总算是让她略受慰藉。 便在房中数着灯花,对?着自己的菱花镜,听着噼啪声,总算熬到了深夜。 百无聊赖中,忽然有哗哗的水声,然后有人?在窗外说话。小声地叫她:“新娘,新娘,到我这里来。” 新妇好?奇地走了过去,就听到那个亲切但严肃的女声说:“我是新郎的侍女,他与我自小相识,与我有恩,曾让我不?受饥饿。因?此特来报答。” “你把房门倒插,快,快,快!” 她半信半疑,问?其姓名,这个莫名熟悉的声音却一直催促,到最后,甚至带了严厉,只教她插上门。 新娘被催得?烦了,不?知为何,直觉还?是依照这女音说的去做了。 谁知,刚插好?门不?久,寂静中,忽然,笃、笃、笃。 一个略沉闷含糊的男声,敲着门说:“夫人?,我回来了。新婚之夜,叫你久等,真不?好?意思。” 开锁声。门颤了一下,没打开。于是,男人?在门外笑了:“夫人?,你真是调皮,怎么把门倒锁了?快开开门。” 新妇想起婆母的话,立刻预备去开门。 谁知,她刚走到门前,窗外的那个女声又急忙阻拦她:“请您相信我!新郎笔挺又高大,门外的东西鸡胸又驼背,绝不?是新郎,千万莫开门!” “如果不?信,你透过窗户,看一眼地上的影子。” 年少?的新妇从?窗户的缝隙里看出去,果然看到,被灯笼照下的光,拉长的影子。那是一个弓着身?子,背部肉山般驮起的样貌。 她想起在家时,媒人?和其他家里人?,都夸赞不?绝,说见过新郎,是个长身?玉立的儿郎。 顿时汗毛直立,停住手,犹疑中,没有去开门。 门外的男子连叫了三遍夫人?开门后,见她始终不?开,于是,敲门声倏尔停了。 此后,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这一夜,新妇熬到天明,始终没有人?再来,也不?敢离开房门。 期间,朝着窗边小声地问?了好?几次。 但之前提醒她的“侍女”却不?说话了。 清晨,新妇顶着妆容也盖不?住的两个黑眼圈,听到侍女敲门的声音后,才把门打开了。 她问?侍女们:“昨夜郎君回来过吗?” 侍女们声音平静:“没有。昨夜郎君还?没回转。” 她打了个颤,立刻想说自己昨夜的遭遇,侍女们却不?待她开口,放下食盒,换了屋内的洗漱、生?活用具,又放下一个盒子,说这是老爷送给您的,就转身?离开。 啪嗒。门又落锁了。全然没有对?待女主人?的态度,十分漠然。 新妇打开盒子,又是一箱的灿灿珠宝。 她却没有昨晚那么高兴了。见到那成串的南海珍珠,金簪银饰、翡翠宝石,忽然怒上心头?,抓起一把,猛地砸在地上,又砸在床上,砸得?那木偶东倒西歪。 大骂:“什?么古怪地方??都是什?么狗屁!” 等砸过一轮,忽然又醒过神来,吓得?立刻止住了动作,抚着心口,喃喃:“我这是怎么了?” 她是齐家女,自小受得?是闺阁千金的教养,一向和顺温柔,守礼谦卑。怎么刚刚忽然有一股烈得?像熊熊火焰的脾性,从?心底横冲而上,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简直都不?像自己了。 她坐在菱花镜前,看着自己那张天生?柔情似水的脸,想。 第二夜,她依旧坐在床上里等着新郎。 半夜,这一次,她自己先从?内插了门。 门外换了个温润的男声,又哄又劝她开门,称自己才是归来的宁家郎君。 但窗边又有声音叫她。这一次,是个稳重坚定的男声:“新娘啊,莫开门。门外的不?是新郎。新郎常在窗前读书,我看见过他,是他的伴读。他姿容美丽,而门外的东西丑陋极了,绝不?是新郎。” “你如果不?信,就看看地上的影子吧。” 齐娘子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看去。 灯笼照下,投出的影子,脸部的眼睛似乎往外凸出如球,头?大如斗。 她吓了一跳,任凭门外的男子怎么劝哄,打死也不?开门。 男子这一次重重地连拍了五下的门,才含怒离去。 次日凌晨,侍女们来开门,见到新娘坐在房内,依旧完好?无损。彼此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收拾屋子。 直到新娘还?是问?她们:“昨夜郎君回来过吗?” 侍女照旧回答:“没有。” 她们离开时,再次放下了一个箱子。比昨天的两个盒子大一倍不?止,打开,里面的金银珠宝就溢了出来。 还?是说,这是宁老爷给她的。 这一次,新妇看也没看这些珠宝首饰,直接一脚踹翻了箱子,翡翠玛瑙滚了一地。也不?再觉得?自己太粗鲁了,只一屁股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脸: “前天晚上过去,我觉得?自己好?像不?是现在的脾性。” “昨天晚上过去,我觉得?,我好?像不?姓齐。” 她用手指一敲一敲额头?,心里想:“我该叫什?么呢?我该叫什?么呢?” 这一次,天没黑下来的时候,她早早地主动把门锁了。 自己站到窗边,压低声音叫道:“喂,有人?吗?你们还?在外面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过了一会,回她的,却既不?是第一次那个严肃的女声,也不?是第二次那个稳重的男声,而是一个柔润悦耳,语调快而活跃的少?女,语带鄙夷:“倒也不?笨,这一次知道提前找我。” 这个语调稍快的少?女声音说:“听着,你已经拒绝了门外的东西两次。它已经恼羞成怒,今晚插门也没用了!” 新娘问?:“那我该怎么办?” 少?女声音愉快地回答:“当然是揍它啦!” “我是闺阁弱女,手无缚鸡之力。” 少?女大笑起来,简直要?笑出眼泪的那种捧腹大笑,然后大声地说:“真恶心,我居然有一天能听到这种话!” “你当然能揍它。” “不?仅能揍它。还?能杀它。”少?女声音里带了腾腾杀气:“拿起你的剑!” “在它忍不?住扑进来的时候,扎穿它的肚腹!” 一字一顿:“叫、它、去、死!” 新娘问?:“剑在哪里?” “自己找!”少?女声音渐渐远了,“这都找不?到,也太没用了!”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门外再次响起了敲门声。 这一次,门外的“男子”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呕哑嘲哳的嗓音,带着凶恶,叫道:“开门,进了宁家,再怎么挣扎也没用!你已经收了我的财宝,已经收了我的财宝!” 门被敲,到拍,最后到砸,开始剧烈晃动,渐渐,从?门下的隙里,淌进了脓黄的黏稠液体。 新娘鼓足勇气,上前,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却对?上了一双巨大的凸出来的眼睛。 一个浑身?上下都是孔洞疙瘩,流着黄绿脓水,眼睛长在头?顶,凸出出而巨大,像人?又像癞蛤蟆的东西,正在撞击房门。 她又惊悚,又恶心,退后一步,满屋子地找起剑来。 剑、剑、剑她的剑在哪里? 新娘找得?满头?大汗,背后的门却开始发出不?看重击的声音。 她慌乱中,甚至打翻了桌上宁家送来的珍珠宝石箱子,哗,满地滚了金银,却在落地的一霎,全都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癞蛤蟆。 新娘大吃一惊,却看到,落在癞蛤蟆中间,唯一一个没有变形的东西。 是她随手放在桌上,一路携来的菱花镜。 捡起镜子,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她怔怔地看了“我”好?一阵子,几乎忘了如今的处境。 忽然,她想了起来,自己的剑藏在了哪里。 伸出手,伸入镜子,拉住了镜中的自己,猛然一拽。 镜中的新娘露出笑容,随之跃出镜面。砰,菱花镜碎裂开来。 镜中人?化作剑丸,如明月,环绕着她,兴奋地嗡鸣不?已。 房门轰然而碎,腥风扑来。 癞蛤蟆样的怪物朝自己的目标扑来。 李秀丽握住蒲剑,仍然戴宝冠,蛾眉点珍珠,一副豪族新娘的装扮。 但彻底清醒过来,眉宇结着刺人?的杀意,说了与那少?女声音一模一样的话: “拉我进这种地方??去、死、吧!” 碧裙飞荡,剑若流光! 第163章 一百六十三 人形癞蛤蟆面上犹带垂涎、凶恶, 就被一剑穿胸。 长?在?额头、暴凸的、拳头大小的两只眼睛,高速转动中,只捕捉到了一丝闪光, 便蒙了灰翳。 它直接被蒲剑钉在了墙上, 哗,碎了半面墙, 脓汁爆了一地?。 巨大的震动声在夜色中轰然半个宁府。 宁府的仆从、家人提着灯盏赶到时, 骇然看到, 发簪宝冠、额点珍珠, 妆容都未改的少女新娘,站在?倒塌一片的断壁间,正从人形癞蛤蟆胸口拔出青锋剑。 她?抖去脓血, 瞥了一眼自己裙角、鞋面上的脓汁,甚至像个不小心踩中腌臜物的任性娇儿一样嘟着嘴, 嫌厌地?抱怨:“真恶心, 衣服都弄脏了。” 人形蟾蜍从墙上滑落。在?彻底不动的那一刻, 人形骤然萎缩、再?萎缩, 最后,变成了一只真真正正的癞蛤蟆。只不过?, 体格有牛犊大小。 这前两日还温婉羞怯的齐家女,手提杀人剑, 戳了戳它的真身:“原来?真是癞蛤蟆怪。” 看到他?们到来?,也不避不闪,只侧过?头, 眸子在?灯笼的火光下泛着碧色, 上下打量他?们,似好奇:“你?们呢?你?们又是什?么东西?是人, 还是妖魔鬼怪?” 不,那称不上是好奇,而是顽劣的童子在?踩死未知虫豸前的观察、评估。 “齐家女”的肌肤剔透洁白?得惊人,又生?就柔情似水的美态,被他?们手里提着的灯笼一照,朦朦光里,竟有琉璃观音相。 但这副外貌下,似乎有什?么超乎想象的上位生?物潜藏着,被那对眸子一打量,仆从们纷纷打了个激灵,仿佛被激活了刻在?骨子里的恐惧,终于回过?神来?,此?起?彼伏地?尖叫:“老?爷!” “杀人了!新妇杀人了!” “她?杀了自己的公爹!” 还有人转身就跑。 李秀丽还没反应过?来?,随着整座宁府被他?们的尖叫、喊声惊醒,忽然,整个空间都震荡了一下。 她?眼前一花,等视线清楚时,已经重新坐在?了一顶陈旧的花轿里。 花轿被抬着,被虫驻了不少的木质轿身,嘎吱嘎吱响。耳边是有气无力的唢呐、喇叭吹奏声。 她?往外看,又是行走在?郊野中,浓雾。 低头看,新嫁娘的衣裙依旧,只是沾染的□□怪的污血仍存;蒲剑又变回了菱花镜,只是这一次,能?清晰地?感知到,剑丸就藏在?镜中。 大概是看她?掀开了轿帘,胖乎乎的媒婆凑过?来?,劝说:“哎呦,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再?走半个时辰,唔,也或许是两个时辰,前面就是卫县了。小娘子你?路上已经问了三次了。迢迢远嫁,不差这么一会” 一模一样,一个字不差。 什?么鬼?循环?可是从她?身上的打扮来?看,她?自己本身并?未循环。 李秀丽皱眉,一把掀开轿帘,直接跳出花轿。 她?刚跳出花轿,眼前再?次一花。 她?又坐在?轿子里,那个胖媒婆絮絮叨叨地?说:“哎呦,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再?走半个时辰,唔,也或许是两个时辰,前面就是卫县了” 跟她?玩强制剧情? 李秀丽又试了几次,根本不能?离开花轿,甚至只要她?对媒婆说出不符合“齐娘子”如今身份的?*? 话来?,马上就回到一开始的状态。 她?试着化龙而走,但已经凝结的五境居然空荡荡的,奇怪地?停止了供应灵炁。 试图打开游戏论坛。不能?。论坛的界面完全?灰了。与她?在?以前大夏的拟山河社稷图中失去信号类似。莫非,她?现在?也被困在?一个特殊法宝展开的洞天中? 用诵世天书去感应方圆百里的心声,空白?一片。甚至听不到近在?咫尺的媒婆,以及轿夫、吹鼓手、民夫的心声。 红尘剑借托万民炁,她?自己没有灵炁照样能?用。蒲剑也自有威能?。倒是无碍。但是劈碎了花轿,甚至激伤了一旁的轿夫等人。 但下一刻她?又坐在?完好无损的轿中,轿夫等人更是一点破皮的伤都没有。 李秀丽啧了一声,也不再?试图摆脱花轿了。她?能?感应到,媒婆等人,根本没有任何修为,是纯粹的凡人。 她?脱离不了眼前的状态,但是他?们也伤害不了她?。 那就姑且将计就计。况且,之前她?如坠浮生?迷梦中,刚刚醒转,就碰上癞蛤蟆怪袭击,都没来?得及探究那三个提醒她?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果然,一旦她?不再?试图摆脱“剧情”,花轿就一路顺利地?到了宁府。 一切都与之前发生?的一样,那个宁夫人给她?塞了一个木偶,让她?跟木偶拜堂成亲。 李秀丽拿过?木偶,到了喜堂中。 照旧是设着屏风,屏风后,坐着“宁老?爷”和宁夫人。 “宁老?爷”略微驼背的背影、屏风下流出的脓黄液体。 这一次,清醒过?来?的李秀丽,却轻而易举地?透过?屏风,“看到”了屏风后坐着的“翁姑”。 宁夫人还是端庄的贵妇模样。但那个“宁老?爷”,名义上的公爹,却赫然是那只人形癞蛤蟆。 它果然又“活”了。 穿着一身富贵衣裳,坐在?椅上,凸起?的眼睛却透过?屏风,以极其?恶心的垂涎,定定地?盯着“儿媳”。 二者宛如隔着屏风在?对视。 只是李秀丽带着评估与杀意,癞蛤蟆怪口水都要滴落。 大概是她?站着不动的时间略久。耳边,媒婆凑过?来?,压低声音催促:“您该拜堂了。先拜高堂啊!” 嗯?修士过?目不忘,入耳称颂的极佳记忆力忽然捕捉到了这一句。 李秀丽眯了眯眼。 上一次,“齐娘子”的记忆中,并?无这句催促。 念头刚转,她?立即当着众宾客的面,在?惊呼声中,上去对着屏风就是踹了一脚。 屏风轰然而倒,宁夫人受到了惊吓,立刻站起?斥责儿媳:“你?做什?么!” 那只人形癞蛤蟆也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但宾客、侍女仆从,人人面色如常,毫无惊色,似乎看到的不是一只浑身流脓的蟾蜍,而是正常的富户老?爷。 李秀丽在?众人的责备视线里等了一会,却没有等到循环。 咦? 她?无视了宁夫人愈发严厉的责问声,顶着那只癞蛤蟆如有实质的目光,转身往宁府外跑。 宁夫人大惊,叫道:“抓住她?!” 但就在?李秀丽踏出宁府的一霎,眼前再?次一花,天地?晃荡。 她?重新站在?了宁府门口。宁夫人正让人把一个木偶递给她?。 循环了。 李秀丽随手挟过?这木偶,转身就往宁府内跑,进了宁府门,立刻把木偶往地?上一砸,还踩了几脚,呸道:“拜什?么狗屎堂。” 宁夫人追过?来?,见此?,愤怒道:“新妇,莫要不知礼数!它是你?夫婿的替身!” 其?他?丫头婆子立刻去捡木偶。 但没有循环。 李秀丽眼睛咕噜一转,往后一跳,跳出宁府。 循环。 宁夫人在?给她?递木偶。 跑进去,宁府众人反应生?动,没有循环。 几次下来?,李秀丽明白?了。 这循环,仅限于宁府外。 如果要套用她?以前玩游戏的梗,就是,上花轿到在?宁府大门口被塞木偶人这一段,属于不能?跳过?的强制剧情。 而宁府就是强制剧情动画之后,玩家可以自由操作的活动区域。 在?宁府中,是不会循环的——也不对,她?第一次就是杀了癞蛤蟆之后循环了。 李秀丽想到就做,当即从菱花镜里抽出蒲剑,在?喜堂上,在?宾客、婢仆的尖叫,宁夫人的不敢置信中,一剑再?结束了癞蛤蟆宁老?爷。 循环了。这次直接回到了一开始里的花轿里。耳边仍然是媒婆的絮叨。 原来?如此?。 宁府虽然是可以自由活动的区域,但如果杀了宁老?爷,则会全?部强制重启。 花轿再?次到了宁府。 媒婆扶下漂亮的新娘。 新娘一直到站在?喜堂上,都在?出神发呆,连团扇都忘了竖起?,只顾着摩梭她?那面菱花镜。 宁夫人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宾客、婢仆中也有了一些议论之声。 媒婆只能?提醒齐小娘子:“您该拜堂了。先拜高堂啊!”眼睛还朝旁边的木偶觑了觑,“莫让新郎等急了。” “拜堂?噢,拜堂。”新娘似乎回过?神来?。 她?咧开嘴,很不闺秀的那种露齿大笑,笑容灿烂。 还不待媒婆、侍女提醒她?仪态,新娘晃了晃她?的菱花镜。 镜光照她?半面妆,闪闪。不,是宝剑闪闪。新娘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剑。 天啊,剑剑,喜堂上,哪来?的凶器! 在?堂上气氛一时僵凝的时候,然后,这位据说以贤淑温婉闻名的齐家闺秀,一脚踹翻屏风,在?所有人尚未来?得及反应时,一把扎穿了公爹的肩膀,直接把宁老?爷钉死在?了墙壁上。 那柄宝剑甚至灼烧着它的皮肉,滋滋作响,一股辛辣的清香飘散开来?。 一直不做声的“宁老?爷”,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嘶哑的痛叫,奋力挣扎,脓包四溅。 但仍然无法挣脱。 宁夫人吓坏了,丫鬟婆子们乱作一团,宾客们慌张一片。 “你?、你?做什?么!救救老?爷,救救老?爷!” 蒲剑是从幽世大现象中摘取来?的神剑,辟邪驱魔,一剑扎下,虽然只是扎穿了肩膀,“宁老?爷”也是一副受了重创的样子。 但,没循环。 李秀丽嘿然笑了。 不管这是哪里,是哪个王八蛋出的手,但既然有自由操作活动的区域,以及核心“NPC”她?以前玩现代的游戏时,玩家但凡稍微能?操作一下,可从来?不循规蹈矩。 让她?在?宁府扮演儿媳妇跟公爹玩一副中式恐怖大戏是吧? 少女新娘跳到了喜堂的桌子坐着,晃了晃双脚,大爷似的。 拿起?被宁夫人拒绝的那杯敬茶,自己一口喝了。 李秀丽在?宁府众人惊恐的视线里,咧着嘴,龇牙弹了弹癞蛤蟆怪肩膀上的蒲剑: “啊哈。儿媳?叫爹?” “我、是、你?、爹。” 在?众人惊恐的视线里,这无礼凶恶至极的少女,大摇大摆、颐指气使,宛如宁府的真正主人那样: “喂,你?,去给我弄点好吃的。你?,去给我准备一身干净衣裙来?。” 她?笑的时候,偶尔露了点恶劣的小虎牙,见他?们不肯动,就弹一下蒲剑。 剑身略微一弹,“宁老?爷”跟着痛叫出声。 它每叫一声,宁夫人、仆从们就肉眼不可见地?生?涩、僵硬一下。 宁夫人揪紧手帕,还是叫诸多仆人:“愣着干什?么?去准备膳食与衣裙!” 李秀丽坐在?喜堂上,仗着只要不杀癞蛤蟆怪,这里就不循环,挟蟾蜍以令诸人,反客为主,直接把宁府霸占了。 第164章 一百六十四 李秀丽大摇大摆地坐在大堂上, 看着?侍女罗贯而入,手中均托着?银盘,盘上热腾腾的鸡鸭鱼肉、时珍山鲜, 应有尽有。另一列仆从捧着一件又一件绫罗绸缎裁剪而成的衣裳, 端着?五光十色的昂贵首饰,各式各样。 她单手撑着?脸颊, 看似目光滑动?, 在挑拣选择。实则略微出神, 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游戏面板。 在这里, 论坛是没法点开了。 但?最基本的游戏面板依旧存在。 她的视线停留在游戏面板右上角落里。 这个位置,显示的是?时间。李秀丽以往都是?直接把它当随身的手表用。看面板右上角显示的现代24小时制时间,以换算古代的时辰。 这次, 却被她发?现了游戏面板“时间显示”的另一个用途。 她在宁府应该是?过了三天三夜。 但?面板的右上角,时间显示, 距离她还在寿阳县时, 仅仅过了三个小时。 李秀丽知道?, 游戏面板上的, 应该才是?真正?过去?的时间。 修行者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感?应能力是?远超凡人想象的。 尤其是?李秀丽五境已成,踏入了三相第一重的无垢琉璃相。内外俱剔透。 在这个琉璃相下, 身体所产生的一丝一毫的变化?,包括经过时间流逝后的变化?, 对本人来说,也?纤毫可见。 在宁府中,她意识所感?知到的时间, 是?过了三天。但?身体的感?知, 的确接近三小时。 看来宁府所在的这个特殊空间,不?但?有循环, 还有对人意识感?知上的欺骗性。 可惜,体内灵炁空荡,要不?然她直接用“鱼”的能力,看看这里的幽世到底是?个什么鬼样子,很多事情就能一目了然。 明明之前她的五境刚刚凝结,正?是?灵炁充溢之时。 李秀丽皱眉想,一定是?那不?知什么鬼东西趁她晋升的紧要关头猛然偷袭,把她掠到这里时做了手脚。 见她眉头皱起,宁家?所有人都露出了惶恐之色。宁夫人示意了一下,大丫鬟小心地问:“您对这些菜品、服饰有任何不?满之处,尽可提出” 李秀丽回过神,扫了一眼满桌的菜肴,做得色香味俱全,嗅了嗅鼻子。夹起筷子,在宁府众人的目光下,吃了一口,她说:“唔,手艺还不?错啊。” 宁府众人闻言都大大松了口气,还有互相交换了一个隐蔽的得意眼神。 孰知,这口气还没松均匀。 这位可怕的“少夫人”夹了一片腊肉,说:“就是?下次别放这种了,有点苦味。” 扑通,扑通。大厅里跪倒一片。 宁夫人绞着?帕子,脸色发?白?,勉强笑道?:“齐小娘子说笑了。谁敢” 她话没说完,李秀丽又夹了一口蒜蓉炒青菜:“欸,这种倒还有点甜。”无所谓地说:“我不?说笑。你们喜欢放就放,别影响饭菜的口感?。” 眼看李秀丽将大半酒菜都吃了。一滴即可倒虎、死象,部分菜肴加起来放了半瓶。这人却脸色如常,没有丝毫异状。 宁家?人愈加沉默恐惧,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了。宁夫人也?不?解释了,神态阴沉。 一时间,大堂中除了李秀丽吃饭的动?静,就只有他们的呼吸声?、以及仍被蒲剑钉在墙上,痛昏过去?的“宁老爷”,时不?时发?出的几声?吟噢。 虽然到这境界,早已不?怎么需要吃喝了。但?李秀丽才不?要学什么传说餐风饮露的作派呢! 她吃喝得高?兴了,拍拍手又站起来,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视若无睹地走?到那些叠着?漂亮衣服的托盘前,一件件拎起来看。 宁府果然是?繁华卫县的头号豪族。这些衣服什么布料、款式的都有,琳琅满目。甚至还有一件极难得的云锦。 李秀丽叫宁家?主仆:“喂,过来帮我挑衣服。” 人们呼吸一停。终于有个丫鬟,顶不?住这寂静的压力,疯狂叩首求饶:“饶命!饶命!请您饶命!我们也?是?依令行事” 开了个头,大堂上就求饶声?一片。 李秀丽侧过脸,她声?音不?大,偏偏压过满堂的哀求:“没听懂?过、来、给、我、挑、衣、服!” 当她第二遍重复的时候,堂上的声?音慢慢熄了下去?。 宁夫人惨淡着?一张脸,主动?上前,指了一件大红的给她:“这件,如何?喜庆。” “这红不?好看,像血。不?如我自己的法身霞衣。” “那这件檎丹红的如何?图纹也?算吉利。” “不?怎么样。” “这件群青色的如何?高?雅沉稳。” “老气。” “那么,这件梅子青的,布料极好” “不?要。” 李秀丽叉着?手、抱着?胸,将宁夫人指的每一件都挑剔了一遍。 宁夫人顿了顿:“那您究竟要怎么样的一件衣服呢?我家?库房里但?有的,随你挑拣。” 李秀丽说:“怎么没有白?色?” 宁夫人停了一会,才说:“新婚燕尔,太素净,不?吉利” 李秀丽笑了:“哈?那我偏要白?色。记住,没有涂抹毒药的那种。” 大堂里的其他人都低下头。 宁夫人还是?叫人去?取了一套素衣,纯白?,没有任何纹饰,料子轻薄柔软,捧在手中,如积着?云朵。 几个宁府大丫鬟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主动?提出,带着?李秀丽回房更换衣物。 李秀丽没兴趣当众换衣,自然随其回房。 这时,宁老爷还是?被钉在那,李秀丽懒得管它,只叮嘱了蒲剑一句:“别弄死了。” 大丫鬟们果然服侍得十分细心、细节、周到,为她更衣,略改妆容,搭配首饰、禁步等等。 甚至,还有个拿出来一套珍珠披肩,每一颗珍珠都浑圆洁白?,品质上佳,称是?宁夫人的藏品,专门送给李秀丽配衣裳的。 又将她的压裙禁步,从珠子,换作了网状的红缨流苏。 被她们这么一摆弄,珍珠罩云衣,红缨压素裙。 一个大丫鬟说:“啊呀,若我们府中真有位明珠般疼爱的千金,大约也?只不?过如此了。” 边夸赞,边又看似仔细,实则慢吞吞、零零碎碎地为她整理?裙装。略有焦急地偶尔朝外看一眼。还有侧耳听的。 李秀丽冷眼看着?,任由她们摆弄,只不?作声?。 果然,一段时间后,大丫鬟们待不?住了,笑着?说:“您发?上还差了一点合用的装饰,我去?外取来。” 便借口外出,很快,厅堂上遥远地就传来一声?捂着?嘴唇的惊呼:“怎么会这样!” 其他丫鬟没听见。李秀丽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拂开其他侍女的手,起身,缓步而出。几步之间,就到了堂上。 大堂上兵荒马乱,一大堆人试图去?拔剑,却全都七倒八歪在地上,还有人呕了血。 而被钉着?的癞蛤蟆,比之前的状态还要差,堪称奄奄一息,几乎一动?不?动?了。 李秀丽哼了一声?。 蒲剑可不?是?凡铁。 只要她不?放,其他人想趁着?她离开的时候,去?拔剑,营救“宁老爷”,被反弹受伤都是?轻的。 她说:“还不?死心,还有什么招数尽可以用出来。” 但?这话不?是?对宁夫人,也?不?是?对其他婢仆说的。她看着?那只癞蛤蟆:“别装死。” 随着?李秀丽的话音落下,从被她穿肩钉在墙壁上,就好像真昏死过去?的“宁老爷”倏尔睁开了那对凸起的大眼。嗓音嘶哑、含糊,果然就是?前几夜来敲门的那个男子的声?音。 “上真,您想要什么,只要是?卫县内的,我都可以给您。求求您放过我” 它开口的一霎,宁夫人、其他宁家?人,俱都静立原地。 李秀丽说:“我要离开这里。怎么,你也?有办法?” 大约是?蒲剑上不?断散发?的辛辣清香,对它来说实在是?折磨痛苦太甚,“宁老爷”终于说了实话: “您是?想离开卫县的循环?” 它果然知道?循环。并且,它虽然没有上一次的记忆,但?明显,从李秀丽的举止,已经猜到她循环过了。 “宁老爷”说:“上真,其实这是?我的主人设置的一个区域,专门用‘循环’困敌。小的也?是?依命而行。” “你的主人是?谁?” “宁老爷”说:“不?是?我想隐瞒您。只是?如果我提到主人的身份、名讳,祂当即就会察觉。那时候,您脱离循环的愿望,我也?无能为力了。” 言下之意是?,现在它还有办法帮她脱离循环。 李秀丽上下打量了这死癞蛤蟆一眼,暂时放弃了逼供的主意。先脱离了这个破地方,自然有其他办法找到暗算她的混蛋。 她叫蒲剑收敛了一些避邪驱魔的气息,“宁老爷”深吸一口气,略缓了过来。 不?敢怠慢,当即便道?:“我虽一定程度上能超脱循环,但?我没能力控制循环的开关,也?只能按主人设置的规则行事。” “您看到外面的雾气了吗?笼着?卫县的这场浓雾,就是?导致‘循环’的原因,是?我主人设下的迷障。但?只要提前找到‘新郎’,与?他‘完婚’。这场雾就会自动?散开,您就可以脱离这里了。” 雾? 李秀丽想起,她在来到卫县前,正?凝结琉璃相时,也?隐约听到外界,那些小孩中有人嘟囔好凉的雾气。 诵世天书中,这人形蟾蜍的心声?与?它说出口的内容是?一致的。没有骗她。 她抬头看去?,此前没有多关注,但?宁府之中,是?没有雾气的。 即使是?宁府外就是?白?茫茫一片,整个卫县如被锁在这弥天浓雾中,几步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 但?宁府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渗入府内的雾气,只是?薄薄一层,像清晨的寻常晓雾,根本不?影响视线。 如果雾气才是?循环的原因,难怪除非杀死癞蛤蟆,否则宁府一直在循环外。 她伸手抓住一把雾,眸子凝碧,张开口,鼓起脸颊,吞吐一口。 龙、蛇、鱼类,大多有吞云吐雾的神通。 但?这缕雾却纹丝不?动?,凝滞在她指尖,凉着?指肚,对龙属的驱使毫无反应。 还真有古怪。 她抬起头,问“宁老爷”:“为什么找到新郎,与?他‘完婚’,就可以脱离这个循环?” “宁老爷”说:“因为这场循环有固定的演化?路数,其中,‘新郎’是?必须有,但?又不?存在的人。” 它支支吾吾地告诉了李秀丽。 这场循环的循环之路,就是?期待着?年轻俊美多金新郎的无知女子,被卫家?的权势打动?,嫁来卫县,却被带到安静而古怪的宅子里,面对诡异的公婆,成婚当日,却不?见新郎。 然后,当夜,新郎据说归来之时,她兴高?采烈地打开了门。洞房当夜,门外来的,却是?流脓的“公爹”。她被迫与?“公爹”成了亲,成了新郎的后母之一。 然后,玉树临风的新郎只会在悲剧已定后出现,在新妇绝望又期盼的眼神中,无奈凄凉地恭敬地叫她一声?“母亲” 然后,就会开始循环,有新的女子嫁入卫县,重复 它话未说完,凄厉地惨叫起来。原来是?李秀丽旋转了一下蒲剑。她说:“什么狗屁成亲?你们这不?就是?男版仙人跳?” “说!原来被你们骗来的那些女人在哪里!” 癞蛤蟆看着?凶神恶煞的她,求饶:“在我的后宅安置,都是?我的小妾,没死,没死,我从不?杀这些女子,待她们一向是?养着?的” 至于玩腻了的,等到她们怀孕,就献给主人,或者卖给灵芝庵,换取维持人形的甘霖。她们的下场如何,它就不?知道?了 癞蛤蟆并不?知道?,它的心声?都响荡在“诵世天书”里。 李秀丽盯着?这只暂时还有用的人形蟾蜍。 她的眼睛大又黑,水银汪里落黑珍珠般分明,但?眼珠占据多。这样直勾勾的盯视时,人会觉得像要坠进去?一样不?安。 “放她们出来。”她说。 “宁老爷”忙说:“她们在自己的那轮循环结束后,就没有记忆了,再也?不?会记得‘新郎’的样貌,也?想不?起从前的对您没有用” 话音未落,少女拔起蒲剑,却利落地再次扎进了它的胸口,避开了所有会造成致命伤的内脏,但?剧痛非常。 癞蛤蟆立即嚎破了喉咙。 她重复了一遍:“放她们出来。” 因经历过两个“大夏”,她甚至还有点“古代常识”:“放妾书,写。卖身契,拿。” 癞蛤蟆冷汗涔涔,立刻叫宁夫人去?写了放妾书,拿了卖身契。又把后宅关着?的那一排排安静温顺、花枝招展,被叫出来时,诧异的,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女子逐一领过来,叫她们领回卖身契,在放妾书上按手印。 竟有七、八十人之众。 妾室们惶恐得哭了:“老爷,我们是?犯了什么错吗?” 她们哭喊着?哀求“宁老爷”,甚至还有撒泼打滚的,不?舍得离却宁家?富贵窝。还有互相撕扯,骂一定是?对方是?小贱人,说了自己坏话,才让自己被赶出去?的。 没一个愿意按的。 谁知,却有个态度极凶恶的少女,叫宁家?人把她们全都分开:“押着?,签!” 她们不?知道?她是?谁,宁夫人在李秀丽的目光逼视中,硬着?头皮上前:“还不?快谢谢齐小娘子,如今她才是?我家?的当家?,她看你们青春,愿意放你们回乡,发?放钱财,愿你们重找个如意郎君” 一个没比李秀丽大多少岁的少女,哭喊着?:“她是?谁啊?我不?认识!她凭什么替我决定回哪里去??” “我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你谁啊,凭什么干预我!” 胆大包天,甚至敢去?扑打李秀丽。 宁家?人都吓坏了,生怕这修行者发?怒。 李秀丽一把将这少女推倒在地,果然生了气。但?不?是?生她竟然敢扑打自己的气,而是?说:“我偏管!我偏要决定!” “押着?她们按了放妾书,烧了卖身契,然后都给我关起来!吃喝如常!” 李秀丽冷笑道?:“等我了结了这里,就把她们通通带走?!”打包丢进杏花村,反正?让如今正?跟华元帅在阳世对抗狄军的赵家?人想办法解决!不?给她换了如今的这种脑子,别想离开她的专属洞天范围! 她性子里有霸道?强硬的一面,换了其他人,见她们反抗如此激烈,恐怕觉得这些人也?有“向下”的自由,也?有随了她们自取灭亡的意思。 李秀丽偏不?。她如果救人,人就算不?要她救,她就要按着?对方的脑袋,硬救。 什么自取灭亡,自甘堕落。我允许你灭亡,允许你堕落了吗? 等“处置”了这些前受害者,李秀丽瞥了一眼癞蛤蟆:“既然要找到‘新郎’,又要在循环之内,那么,那混蛋根本就没‘外出’,而是?在卫县之中。是?吧?” 癞蛤蟆没说话,它能提醒的已经到了这里。再多说,似乎也?说不?出来了。 李秀丽听见它的心炁,便闭上眼睛,直接侧耳聆听诵世天书的声?音,聆听整个卫县的心声?,开始搜寻所谓的“新郎”。 然而,她刚链接上诵世天书,沉浸入卫县民众的心炁之中。 忽然,所有的声?音,本来正?常嘈杂的、卫县百姓的声?音,都停滞卡顿了一下。然后,全都消失了。 偌大一个,本应人口上万的城池,在幽世之中的心声?,寂静得,一根针也?听不?到。 空洞得分外幽深的沉默里,似乎有什么人,在“看”她。 但?是?,只一瞬间,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然后,李秀丽的神思,竟在聆听中,似乎被人极轻地推了一下。她就立即转向,‘听到’了一个心炁。 【呼、呼】 那声?音本是?极其微弱的,像藏在森林里的一株草。但?此刻因卫县的“寂静”,而立时被凸显了出来。 且,与?目前,宁府其他人的心炁都完全不?一样。 而这个心炁就藏在她刚刚待过的“新房”之中。 李秀丽刷地睁开眼,直奔“新房”,一脚踹开房门,精准地锁定了床上的木偶。 木偶涂得惨白?的脸,滑稽的两团腮红胭脂,一身过于宽大的吉服。定格着?不?变的笑容。 它是?活的。 李秀丽拎起它的时候,仿佛整片空间突兀地静止了。 木偶缓缓抬起头,温文尔雅地说: “你好。” “夫人。” 新郎,找到了。 第165章 一百六十五 据说“被临时派出去”、“在外”、“不见”的新郎, 竟然一直都光明正大地,就在?新娘眼前。 它是一只四?肢上,还有操纵孔与提线残留痕迹的木偶。 从婚礼上开始, 它就一直睁着被绘上去的眼睛, 沉默地注视悲剧一步步发生。 李秀丽想起在那七、八十多个?她已经?知道的,还有更多不知道的受害者, 一把揪起, 目光森然:“装木偶, 装不会说话?” 木偶却很平常地说:“夫人, 我就是木偶。而木偶,本来就不应当会说话。” 李秀丽气?笑了:“你现在?怎么又会说话了?” 木偶说:“因为你提前找到我,所以现在?已经?是故事之外了。故事之外, 木偶说话又有什么稀奇?” 除了“新房”所在?的区域外,整个?宁府都陷在?莫名?的静止中。甚至连空气?都凝滞了。 李秀丽懒得跟它计较。 反正早已打定主意, 在?离开这?里后, 直接反身把这?些癞蛤蟆、烂木偶全都砸个?稀碎。何必跟这?些已经?被她预定了结局的鬼东西多废口舌。 “癞蛤蟆说找到你, 循环就能结束。” “既然已是故事之外。那就给我结束循环, 打开通往外界的路。否则,我把你一片片拆了。” 木偶新郎十分顺从:“好?的, 如你所愿。” “愿”字才?落,李秀丽脚下失重, 竟飘了起来,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只是, 即使宁府变成了不可见的小?黑点, 她四?周却仍是蒙蒙的雾。 直到,一瞬间, 她仿佛突破了什么屏障,升到另一个?维度上。 她向下俯瞰,没看到人间,不见卫县,亦无宁府。 倒是隐约见到,在?卫县的位置,似乎有一首诗。 《新台》: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不待她彻底看清,被她抓着,一起上升的“木偶新郎”忽然说: “本轮循环,结束。” 四?周的雾蠕动着,似乎将要?散去。 李秀丽正预备着冲出迷雾。 却见雾只蠕动了须臾,复归平静。 下一刻,她手中的木偶抬头看着她,被凿刻出的嘴巴裂开,像一个?笑: “检测到新入场者。新一轮,开始。” 李秀丽立即又急速向下坠去,随着下坠,她的意识开始涣散。 不好?,她马上就手中用力,将木偶的身体捏得粉碎。 但?木偶粉碎之后,那颗涂抹得惨白的木头颅,坠入下方的雾中时,还在?笑。 她又重新看到了宁府,看到,在?宁府中,生成了一个?新的“木偶新郎” 被她扎穿的癞蛤蟆,重又端正完好?地坐在?堂中 她复又坐在?花轿中,属于李秀丽的清明意识逐渐消退 等她再次醒来,甚至已经?走完了花轿、拜堂的“过场动画”,又坐在?“新房”里,回到了拜堂后的第一夜。房门已经?被侍女?锁了。 她又听到了那个?严肃又亲切的女?声轻唤。 门外的癞蛤蟆又扯着嗓子?在?敲门,床上的木偶新郎睁着涂绘的眼。 这?一次,李秀丽却没有仲怔,大约是已经?在?上一轮循环里醒过来一次了,这?次她自我意识恢复得很快,不必等到第三夜,也就是三个?时辰,就醒了。 醒时,她猛然睁开眼,面露不可置信。 因为她终于听清了那个?叫“醒”她的女?声。 上一次,大半还是“齐娘子?”的种种虚假记忆,混淆了她的辨认,扭曲了她的五官感知,包括听觉。 但?这?一次,她听得清清楚楚。 骤然抓紧菱花镜,顾不得门外还在?敲门的癞蛤蟆,李秀丽一下子?奔到窗前,拔出剑来,劈开了窗户,探向窗外。 但?,没有,什么人都没有。 窗外是宁府的院子?。院子?里只有一个?不大的池塘,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池塘里还有一尾鱼。 池塘荡着温柔水波,鱼儿在?其中惬意地游来游去。 大树撑着伞般的树冠,为鱼儿,夏遮烈日冬挡雪。 鱼不过巴掌大,鳞片闪闪,尾鳍柔美,活泼地在?水里跳来跳去,好?奇地打量她。 围着池塘的石头,刻满了许多顽童的手笔,已不再那么簇新。大树的树身斑驳,有剥落的树皮,也有掉落的枝桠,布满与野兽、风雨搏斗的旧痕。 李秀丽看到空无一人的院子?,带着疑惑,松了口气?。 又似乎觉察了什么,莫名?其妙地歪着头,看着那池塘、大树、鱼儿好?一会。不自知地勾起嘴角。 但?门外那癞蛤蟆的聒噪声,很快又惊醒了她。她察觉自己在?笑,很快又板起脸。 算了,不去深究。肯定是我自己天才?,才?那么快就从失去意识的状态醒来。 她转过身,一把拎起木偶,直接劈开了门,熟练地将门外扑进来的癞蛤蟆一剑钉在?墙上。 接下来,不过重复?*? 一遍上次的过程。 熟练的威胁、折磨的流程。 只是她把木偶的嘴巴封上了,根本不让它有开口的机会。 然后,在?癞蛤蟆说出“只要?找到新郎”就行的话时,她面无表情?地转动了一下蒲剑,让它痛叫出声。 “还不想说实话?” “找到新郎,是结束循环,离开这?里?我看是结束这?轮循环,直接开始新一轮‘故事’吧。” 癞蛤蟆哀求道:“我没撒谎啊,上真,你找到我儿,真的能结束循环离开卫县!” 李秀丽说:“还想继续骗我?”她心念一动,蒲剑上属于神剑本体的辛辣气?息愈发浓郁,直接提高?了两倍不止。 她不知道这?对一些心怀恶意的妖邪之流到底有克制,但?癞蛤蟆露出一副正在?被千刀万剐的神态,瞬间整只蟾蜍都瘪了下去,连身上的脓包都逐渐干涸发黑了,像被蒲剑的气?息慢慢烧焦。 “我说我我说”因太痛苦,癞蛤蟆强压住癫狂怨毒之色,说话都断断续续:“我说了,你也走不了” “以前我们能、能控制雾气?自由进出” “但?前两年就、就不能了” “雾里,有鬼有鬼” 癞蛤蟆说,以前,卫县范围内的雾气?,虽然是主人设置的迷障,用以循环。 且,癞蛤蟆其实是有“雾”的控制权的。 正常情?况下,它被“主人”给予了对卫县之“雾”的一定控制权,每轮循环结束时,它会暂时让雾气?让出一条路,定期派手下出去,与其他地方交换物资,在?外界物色搜寻合适的“新娘”。 但?这?两年,卫县的“雾”渐渐发生了异变。 某一天起,卫县的“雾”比从前浓郁了数倍,而且在?茫茫大雾中,多出了 “鬼”癞蛤蟆低语“很多很多的鬼,在?雾中出没” “它们干扰了我对雾的控制。我再也没法控制雾气?了甚至,连宁府里也渗透了一些雾” 以前,因主人设置的权限,雾气?是绝对不会进宁府的。癞蛤蟆是完全超脱循环的,可以掌控落入循环者的生死。 而现在?,即使有权限的隔离,雾气?还是慢慢渗入了宁府,宁府在?满足一定条件时,也会陷入循环之中。 然后,本来可以超脱的癞蛤蟆,只能龟缩在?宁府中,否则,它一旦外出,也会陷入循环。 因此,癞蛤蟆已经?很久没能外出骗哄、掳掠妇女?了。它也已经?很久没有“甘霖”来继续进化肉身了。才?会是这?副脓水乱流的崩溃模样?。 “主人都没有发现卫县的‘雾’已经?异变了鬼、鬼把我们也困在?了卫县,消息无法传递出去了”癞蛤蟆说:“不驱散雾中鬼,我们都、都出不去你是最近唯一一个?被主人用空间转移到卫县的‘猎物’” 癞蛤蟆没对李秀丽说谎,它唯一隐瞒的是,卫县的大雾已经?不受它们控制了。而一轮循环结束,如果没能及时离开“雾”的范围,就会立刻开始新一轮循环。 它只是利用这?一点,想让李秀丽重归于意识的混沌。 听到这?里,李秀丽环视一圈宁府的富贵,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些美味佳肴、绫罗绸缎:“如果你们也有很久不能离开卫县,甚至离开卫府了,而城外都陷入了不可自控的循环,那你们府里的这?些物资都是哪里来的?” 甚至,就连之前那些“小?妾”,也个?个?红润或白胖,衣着得体,根本不像缺衣短食的样?子?。 “如果雾中的人人都陷入循环,重复同样?的举动、困在?类似的地方,那就根本无法完成劳作、生产,牲畜也无法正常长大、繁殖。”李秀丽说:“可作为卫县中,唯一不循环的宁府,你们又被困在?宁府中,这?么久了,竟然不缺柴米油盐,瓜果蔬菜、鸡鸭鱼肉也随意取用。布匹、生活消耗品也没有见吝啬。” 她只是年纪小?,并不是傻子?:“癞蛤蟆,你还有关?键信息没说。” 癞蛤蟆解释:“没有隐瞒您循环有一定的时间三天循环一次。三天内,足够,足够卫县人生产足用的物资” “水稻,一刻钟即可长成两刻钟,即可为米。” “鸡鸭,一刻钟亦可长成” “树木,顷刻即能长高?、结果” “县民每三日会给我家送一次粮食物用,这?也是固定的。” 所以,即使卫县的“雾”发生了异变,宁府没法与外界联系了,依然不会缺最基本的物资,只是没法交换一些特有的土产罢了。 李秀丽听得愣了一下。这?里的三天,其实是三个?时辰。 那按照癞蛤蟆的说法,岂不是,卫县的粮食、草木、乃至鸡鸭,都几乎可以瞬间长成? 便皱起眉毛,心想,古代哪里有这?样?的生产力?曾教导过她的张白等人也说过,即使是洞天内的法术,也不可能无中生有,一饮一啄间,物质也是守恒的。这?处多了,就必然从别处拿了。 譬如她曾经?化作鱼身,将药气?融入春来县的土地,解了当地百姓的大肚子?病。 其实,后来张白告诉了她。 那些“药香”、“药气?”,是他顺着春来县老百姓身上错综复杂的炁的联系,找到了曾经?欺压、掠夺过春来县百姓,以至于建立了“联系”的土豪劣绅、财主、官员们,将他们家中所有积存的药材,置换到了春来县。 药材不够的,则以他们的财富去抵换了其他地方的药材。 这?些弄来的药材被她化作最纯粹的精华,在?春来县蒸腾而起,解了病痛。但?并非凭空造出。 而卫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做到这?样?的奇迹? 她对白雾下的“卫县”的真正的模样?,顿时心生好?奇。 再加上癞蛤蟆信誓旦旦,说“雾中有鬼”,如果不驱散雾鬼,就根本无法离开卫县。 她思?索片刻,估量了一下自己体内五境那少得可怜的残留灵炁。忽然叫一旁的宁夫人:“喂,你们会做手工吧?” “给我做个?布娃娃。要?做的像人一点。” 宁府女?眷的手工并不赖。 很快,一只栩栩如生,至少以李秀丽的手残程度绝对做不出来的布娃娃,就摆在?了她跟前。 黑绸头发,圆圆的白棉脸蛋,黑珍珠镶嵌的眼睛,胭脂涂抹的小?嘴巴。还簪着绢做的茶花儿,穿着一身与李秀丽类似的衣服。 那丫鬟小?心翼翼,极讨好?地递给她。以为她是要?玩娃娃:“这?、这?是后院的一位小?娘,做的听说是您要?,可用心了” 那群人中,亦有真心实意感激这?少女?修行者的。 话没说完,她看见李秀丽朝娃娃吹了口气?,那娃娃一转黑珍珠眼睛,竟然活了过来,自己跳到了地上,活泼泼地动起了软绵绵的手脚,胭脂小?嘴里还在?喊:“一、二,一、二,舞动青春!” 李秀丽闭上眼前,警告地看了一眼宁府的这?些人:“在?我睁开眼前,别靠近我。不要?侥幸,蒲剑不留情?。” 在?她闭上眼的那一瞬,布娃娃愈有神采,脸上竟出现了李秀丽般的表情?,从桌子?上一跃而下,朝着本体指了指,凶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别靠近我,否则——”用小?布手在?短脖子?上横了一下。 这?才?神气?活现地踱步出了宁府,消失在?了卫县的雾气?里。 第166章 一百六十六 淡处还浓, 如萦层嶂,雾气将卫县牢牢锁住。 远看?茫茫,近看?楼阁, 也只有绰约的影子。 这?一日, 应该是有太阳的。但阳光浮在雾之上,无法透照人间。 一个年轻男子坐在自家的院子里, 正耐心地为孩子洗沐, 一旁, 他的妻子正在帮他整理推车和货箱。 爬满藤曼的架子下堆了拆解开的, 各式各样的箱子、柜子。 有的盒子上有的写着糖果,有的箱子里散发着脂粉香气,有的装着梳子、小镜子之类, 还有衣袜、笤帚、脸盆、瓶罐、针线包之类的日常用具。除此?外,还有油盐酱醋茶, 甚至有时蔬果酒之类的。 小孩子最喜欢瞟个不停的玩具也十分齐全, 从布娃娃、布老?虎到风车、鸡毛毽等, 拉拉杂杂, 不下几十样。 这?是个货郎之家。 忽然?,被父亲按着洗沐的孩子叫了起来:“娃娃, 娃娃,爹, 有个新娃娃!” 埋头给他搓洗的货郎,以及低着头整理?货箱的妇人,都抬起头, 往小孩指着的方?向看?了一眼。 门外空荡荡的, 院子的一角里,倒是堆着还没卖出去的布娃娃。 货郎说:“没有新娃娃, 都是早就进的货。都要卖,不能给你玩。” 小孩听了,不服气地拍着油手:“那个娃娃明明就是新的!” 他吵闹时,妇人却发现,自家的布娃娃后,漏出了一个裙角,还有一朵茶花。 她没有作声,悄悄地走了几步,立刻侧过?角度,探身去看?。 果然?发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新布娃娃。 一个黑绸头发,黑亮亮眼睛、圆乎乎脸蛋、红彤彤小嘴的白棉娃娃。穿着好料子缝出的雪纱衣,外套着小小的珍珠比甲。头上居然?还簪了一朵朵薄如蝉翼,又大又透明的粉扑扑绢花。 那朵绢花富贵人家的女眷都簪得了,也不知道谁那么?奢侈,居然?给布偶戴了。 被她发现时,这?做工细致,用料昂贵考究的布娃娃,还靠在货箱那些针脚粗糙的麻布娃娃、布老?虎后头,不知道被谁藏在这?里的。 他们?家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看?贵重的布偶了? 难道是当?家的偷拿了旁人的玩偶? 妇人吓了一跳,当?即叫货郎:“当?家的,你过?来看?,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布偶?” 谁知她一出声,布娃娃也“动”了。 白棉娃娃见自己被发现了,疑似是黑珍珠镶嵌的眼睛一转,立刻朝倒在地上的布老?虎一拍小手。 瞬息,那缝制得歪歪扭扭、布块丑得五彩斑斓、额头绣着王字的布老?虎,“活了”,发出软绵绵的“嗷呜”声。 白棉娃娃往布老?虎身上一跳,用小布手一扯它圆乎乎的立耳朵,叫道:“驾——” 布老?虎当?即四脚生风,猛然?跃起,灵活躲过?了妇人抓来的大手。 小孩就叫了起来:“布娃娃,活的,抓它,抓它!” 妇人、货商都看?清了白棉娃娃的样子,黑珍珠、珍珠比甲、绸缎、绢花这?一个能值多少?钱? 也顾不得它活不活了,当?即连手上的油都来不及擦,就扑过?来捉。 秀丽娃娃被两个“巨人”追着扑着,却扯着老?虎耳朵,十分从容,呼喝一声,布老?虎就从货箱一层层往上跳,跳到墙头,又跳出了院子。 但货郎、妇人刚追出院门一步,忽然?目光变得呆滞。 他们?垂下手,对几步之遥外的秀丽娃娃看?也不看?一眼了,默默地转身回到了院子里。 又若无其事地恢复了之前一个给孩子洗沐,一个修整货箱的状态。 那孩子在父母恢复之前的态度后,也忘了“新娃娃”的一回事,也自如地开始“玩水”。 一家三口不看?李秀丽了,在院子里做自己的事情。 李秀丽却在院门外,皱着眉头——布娃娃的额头布皱了皱,反倒继续盯了一眼这?一家三口。 那小孩还在被父亲按着“洗沐”。 但被用来洗沐的,并不是清水,而?是黑乎乎的、刺鼻的机油。 那孩子一边咯咯地玩“水”,一边任由胸腹的位置被打开,他的父亲正拿着刷子,细心地用机油,为孩子清洁胸腹内部的一个个齿轮、链条等器械。 而?他的父母如果仔细看?,货郎的脸上隐约有电子纹路。妇人的脖子上有两颗螺丝钉。 货郎一家三口,竟然?不是完全的血肉之躯。 布娃娃无声地看?了一会,旋即转进了旁边的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租住着的是个书生。他开着窗户,正在窗前大声背书。 但背着背着,他卡顿了数次。 书生颇为懊恼,就开始用笔敲自己的头。 李秀丽本以为这?是个普通的动作——当?毛笔敲在某个位置的时候,书生的脑袋发出“叮”的一声,头盖骨竟然?打开了,露出了大脑。 书生双眼扫视书籍,用手指飞快敲击着自己的牙齿,像敲击键盘那样,往内输入典籍的内容。 离开这?家,转进不远处,尚未开张的市井勾栏。 勾栏之中,戏子正咿呀地唱着杂剧。但妆容下的红唇却一点儿不动,紧紧闭着。悠扬婉转的戏曲从她的喉咙肿发出。唱到一出折子临近结束时,忽然?,这?曲调中出现了杂音。 于是,戏子打开了自己的喉咙,调整着与声带浑然?一体的扬声器。 一旁,翩翩起舞的波斯舞女,还在优美地旋转着,在没有客人的时候,练习着舞姿。 但她飞扬的裙裾下,抬起脚时,脚足的位置,却是一对儿转轮。 秀丽娃娃连续走了数家,从贫民,到中人之家,再到富裕些的家庭,无一例外,千奇百怪,均有异常。 看?得她额头的布都要皱了再皱。这?些卫县人——他们?还是人吗? 且均有固定的活动区域,出行时间。一旦超过?范围,立刻就会返回原位。不到时间,也不会进行下一个项目。 有时候就算发现了李秀丽的窥探,只要超过?一定的时间、区域,它们?就不再追逐。仿佛被上好发条,设好固定程序。 李秀丽想?到了曾经在江南望江府看?到的那些人傀。 但如果说卫县百姓已经是人傀,又不对。 人傀,必有操纵者。操纵者赋予了人傀用以运转早已死去的五脏六腑的“炁”。 所以,人傀乍一看?去,活动举止,是与常人无异的。连身上的元炁,乍一看?都很正常。甚至能听到心炁。 而?这?些卫县人,近距离听,心炁竟是沉默一片。身上毫无被注入的炁,却能说能笑,甚至还能在一定范围内临机应变,似有智慧。 卫县的这?些人,并不像修仙之路的人傀。更像李秀丽想?,更像她以前所知道的那种机器人。 只不过?,是极其发达的,科幻一般,她的世界暂时没有达到过?的那种程度的机器人。 县城中的卫县百姓,大抵如此?。 李秀丽坐在分了一些布娃娃灵炁,点化来代步的布老?虎身上。拉了拉它的耳朵:“出城看?看?。” 布娃娃坐着布老?虎,踢踢踏踏,离了县城。 刚到郊野,不受“雾”影响自主意?识的秀丽娃娃,忽然?觉得眼前扭曲了一瞬。 揉了揉眼睛,李秀丽再次看?去,竟然?看?到,同样拢在迷雾中的卫县乡野,那些她本体在花轿中路过?时看?到的寻常田地,竟然?变作了一大块又一大块的液晶面板? 她赶紧拉着布老?虎上前,跳到田地里一看?。 液晶面板作伪装的“田地”下方?,竟然?有台阶,沿着台阶走下去,有一座埋在卫县的土地里的,与大周格格不入的、银白色的后现代风格的建筑。 她看?到那建筑上写着“智械总工厂—附属供应厂09997号”一行大字,大门是紧闭的,也是银白色的一整块,毫无缝隙,没有开启的按钮。 李秀丽正琢磨着怎么?进去,忽然?,那个完整一块的银白色大门变得透明,慢慢淡去。 一排排纯银的无面人形,口中发着机械音,齐齐冲了出来。 但不是对着李秀丽,而?是冲着周围忽然?又浓了一层的雾,开始扫射: 【检测到奇异意?识体入侵!】 【检测到奇异意?识体入侵!】 【请求增援!】 奇怪,它们?如临大敌,但雾中什么?都没有啊? 李秀丽躲在角落,布娃娃完全被它们?无视了。趁此?良机,她一溜烟地坐着布老?虎,溜进了这?座未来科幻风的银白色建筑。 第167章 一百六十七 这确实是一座工厂。 一座在大?周的地界上, 显得十分超前与怪异的工厂。 而且是兼有粮食、药品、衣裳鞋袜、用具等物资生产的超级工厂。 在隆隆的机械声中,淀粉由二氧化碳直接合成。蔬菜离土而生,在营养供应中, 飞快地长大?。鸡鸭鱼肉等, 则在培养室中,由胚胎肉眼可见地成型。除此外, 还有速度更快的合成?肉, 源源不断地被产出。 至于布匹、丝绸、金银珠宝、用具之?类, 3D打印在顷刻就能完成?, 堆叠如山。 其中不少的丝绸花样、珠宝样式,李秀丽刚刚在宁府看到过。 这?些?在她的世界,或许已经初初研制, 或者只有个萌芽和方向,或许只是在遥远的科幻小说中存在的生产方式, 不停地产出着大?量物资。 仅仅一天, 就能生产出一个府邸数百人一个月都挥霍不完的物资。 难怪, 即使外界都被困在循环里, 只靠着循环的“三天”,宁府也根本不缺衣食, 还能继续过着富豪之?家奢侈无度的生活。 唯一的问题是: 那些?生产物资用的机器,全?都是一个又一个的“人”。 一个又一个的“人”, 取代了精密的仪器,组成?了这?座远超阳世时代的工厂。 或者说,这?些?“人”, 就是精密的机械。风格与卫县百姓类似, 却比他们更进一步。 血肉与金属无边界地融在一起,内脏闪着玻璃似的光充作?转化装置, 二氧化碳所化的淀粉,最后经过连接着管道的咽喉,从下?半张被切平的面部输出,将被加工为粮食。 粮食制作?区旁,是蔬菜供应区。 无头的躯体列次置放,平切面般的腔子上,长出了一簇又一簇的蔬菜,叶片上残留的“营养液”也是淡红的颜色。每一个躯体胸膛大?开着,中间的肉心闪烁着电子数字,似乎是监控着蔬菜成?长。 甚至“3D”打印的机器,亦是由数具肉身、残肢、器官融合一些?齿轮、机械组合而成?。 你说这?个工厂是未来风格、高科技吧,里面大?部分的“机械”全?是大?周的水平能制造出的部分加诡异的改造人体融合而成?,且诡异之?余,又能正?常运作?,发挥出远超大?周凡人想象的生产能力。 李秀丽只对着“附属工厂09997号”内部看了一眼?,因这?座工厂大?约与修行者关系密切,所以它当中的一切高清附上,连马赛克都没有。幸好布娃娃没“反胃”的功能。 秀丽娃娃溜到一台“血肉机械”旁,那是孵化禽类的孵化机。 胸膛中空而开,却保持着恒久不散的热气,被置入蛋类,不停地孵化出幼崽。 李秀丽看着那张分明属于人类的脸,以及大?部分是血肉的躯体,半垂的眼?眸,漠然?的神色。 她试着叫了叫“孵化机”:“喂,你还听得见我?说话吗?”你还有神智吗? “孵化机”听得见,略微抬起头,看了李秀丽一眼?,点点头。但面上没有任何其余表情,转瞬又低头关注体内蛋类的孵化度去了。 李秀丽转了一圈,试探了一下?,发现,工厂内的“血肉机械”们,大?部分都是有一定神智的,跟他们说话,他们会根据对应的内容,做出极少的简单反馈。 但也仅限如此了。 他们的“智能”反馈范围,绝大?部分都集中在“工作?”上,毫无自我?,没有痛楚,没有七情。心炁沉默,比卫县百姓的举止更呆板。 但,其中一些?“血肉机械”,与城中的部分卫县百姓,有相似的长相,明显是亲眷之?流。 这?些?如果本来是真人的话,到底接受了怎么样的折磨、痛楚,才会变成?工厂里的“血肉机械”? 李秀丽的本体如果在这?里,眉头已经能打成?死结。 压抑住直接荡平此地的欲望,她继续摸索这?座“工厂”的底细。 正?此时,却听附属工厂09997号内如昼的光亮,忽然?化作?了血红光茫,警笛声、警报声响彻工厂内外。 【未知意识体突破第一道防线,已渗入工厂!】 【未知意识体突破第一道防线,已渗入工厂!】 【立即撤离机器,立即撤离机器!】 倏尔间,原本正?在勤勤恳恳制造、生产的血肉机械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运转。地面隆隆而开,升起一排又一排的方形玻璃“棺材”。 血肉机械们齐刷刷地站起,身上链接的管道自动断开。有行动能力的,排队站起,挨个进入这?些?“棺材”。 没有行动能力的,则被其他有行动能力的拖入棺材。 连那些?无头的躯体都从自己?的腔子里拔了蔬菜,僵硬地走进了“棺材”。 在他们躲入“棺材”后,“棺材”正?欲沉入更深地底时,不待地面合拢,李秀丽透过布娃娃的两颗黑珍珠,看到从工厂一重又一重的银白大?门的门缝中,“雾”渗了进来。 而且渗的速度快极了。很快,工厂内部就布满了淡淡的雾气,四下?朦胧,红光骤然?熄灭。本欲下?沉的棺材们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似乎是齿轮卡住了,地面无法合拢。 血肉机械们呆呆地睁着眼?睛,躺在透明的“棺材”里,看着雾气将自己?也笼罩在范围内。 秀丽娃娃带着布老虎,警惕地缩在一角,打量着这?些?渗进来的“雾”。 她可没忘记,癞蛤蟆他们说,雾中有鬼。刚刚的工厂守卫说,雾中有“未知意识体”。 而雾中的鬼,则极大?可能,就是困住了卫县,困住了宁府,甚至把癞蛤蟆等人也拖进循环的根源。 雾飞快地由淡转浓,很快就像外界的卫县那样,难见寸步之?外的景象。 而就在雾气转浓之?时,方才还凄厉地不停警示的警笛也安静了下?来,隐隐传出的银色守卫们的战斗之?声,也统统消失不见,机械运转的隆隆声亦不可闻。 工厂内安静到了极点。 “孵化机”呆滞地躺在角落的透明棺材里,透过上方的面板,无神地注视着茫茫雾气。 她的眼?珠,忽然?慢慢地转了一转,逐渐汇聚在正?前方。 因为,有一张脸,悄无声息地贴在了棺材板上,与她隔着一指距离的透明面板,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 “孵化机”有些?迷惑地看着这?张脸。 这?张脸,是她自己?的脸。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隔着透明的一层,对视。 只是,“棺材外”的那张脸,格外的白。 甚至,比雾气要更白,惨淡的、透着青色的白。 那是死去良久的颜色。 “孵化机”的眼?睛缓缓朝下?看去。 没有。 没有脖子。 没有胸膛。 雾气中,贴在“棺材”上的那张脸,只有一张面皮,甚至没有头发,没有头颅,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在浓雾中漂浮,面皮下?直接连接着雾气,融入雾中。 “孵化机”露出了仅存的,少有的迷惑之?色,但毫无惊惧,更多的仍然?是呆滞。 那张惨白的、死人的、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却嘴角一咧,忽然?笑了起来。 但是眼?睛里盈满泪光,眉尾都哭般垂下?,唯有嘴巴是笑的,与眼?睛的弧度相反,越咧越大?,直咧到了耳朵根。 似在哭,似在笑。大?哭与狂笑,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 空荡荡的、与雾气相连,浮化而出的“脸”,蠕动着黑洞般,已经没有了的牙齿,无声地说: 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雾中不止一张脸。 每一个棺材前,都贴了一张脸,正?对着棺材里的人,或大?笑或者痛哭或厌憎或咒骂。 李秀丽察觉不对时,立刻跑向最近的“孵化机”,正?好看到那张从雾中浮出的“脸”,正?极力地试图向“棺材”内挤进去。时而试图从透明面板上穿进去。时而试图从缝隙里挤进去。 “孵化机”躺在透明“棺材”里,面对如此恐怖的场景,却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睁眼?看着。 雾中鬼! 真有诡异东西! 秀丽娃娃一惊,立即驾着布老虎,尝试着朝那张脸撞去。 布娃娃受李秀丽点化,身上附着了她的灵炁。 炼精化炁初阶的修士,即可赤手空拳地与一些?常人无法触碰的“鬼”、怪打斗。 附着灵炁的话,即使是本来可以虚无的“鬼”,亦可被修行者拳拳到肉地殴打。 虽然?只是个布娃娃,但在几乎是练炁化神修士的灵炁的包裹下?,一撞,那张面皮还是实?打实?地被撞飞了。 面皮被一撞而飞,迅速地在雾中消融,但眨眼?的功夫,丝丝凉雾中又重新生成?了一张脸,锲而不舍地朝“孵化机”飞来。 李秀丽正?要再撞,却发现,自己?的四面八方,已经被无数张“脸”给包围了。 浓雾里,许多张惨白发青的脸浮出,在雾中沉沉浮浮,托化而出,将布娃娃重重围住。 男女老少、妍媸美?丑,形形色色的脸,颠倒、旋转、或哭或笑,或嚎或骂,全?都紧紧盯着布娃娃。 容貌与那些?“血肉机械”分毫无差,能一一对应。 但不同于那些?呆滞的、与机械一体的躯壳,这?些?“鬼”浓墨重彩,七情浩荡。 就在这?一霎,为首的“孵化机”的脸仰天发出一声尖啸,愤怒的指控。 于是,其他鬼全?都朝着布娃娃一涌而来,层层叠叠地裹起来。 眼?前一黑。 李秀丽的本体睁开了双眸,失去了与布娃娃的联系。 大?堂中坐着惴惴不安的癞蛤蟆、宁夫人等。 李秀丽却拧起眉头。 她终于看到了所谓的“雾中鬼”。 可是,就在那一霎,她听到他们在“说”,在指控: 外来者,不要阻止我?们取回肉身! 第168章 一百六十八 宁府外的卫县, 在鬼魂们冲破工厂后,重归循环。 大堂上,素衣少女睁开了双眸。 癞蛤蟆讨好道:“您看到了那些?粮食、布匹是怎么产出的罢?真的只?需要一天即可。我们确实没有骗您” 李秀丽盯着它良久:“你没有?其他要对我说的吗?” “你早就知道, 卫县人?都变成了这鬼模样?还是?说, 他们变成这样,与你有?关?” 癞蛤蟆尚未反应过来。它对修行?者的了解有?限, 接触最多的就是?自己的“主人?”与其他狄州修士。 在它的认知中?, 修行?者大多是?极自私的。他们只?关心自己相关的利益, 以?及自己感兴趣的事物。 凡人?百姓如?何, 与他们何干? 虽然也收走一些?人?族孩童,卖与灵芝庵换取甘霖。 但对大部分人?来说,它与它的主人?, 对比起灵芝庵,已经算是?仁慈的了。 它们并不把凡人?变作畜生去驱使、吃掉, 只?是?将大周人?族改造成为高贵的、高效率的机械的一部分, 摆脱了凡人?的懒惰、奸猾、脆弱等种种劣性, 从此, 连头没了,身体都还可以?运作, 只?需要输送一点能量就能长久工作,再也不会因情绪、疲倦而罢工、误工、出错 也不会再因饥饿、寒冷而挣扎, 再也不会彼此间为抢夺资源而大打出手,酿成惨剧。 每个人?族的肉身,工厂里都有?好好保养、维护, 保证能物尽其用到机械生锈、换代, 彻底摆脱了病痛之苦 比起在灵芝庵治下物真?“做牛做马”,最后变成餐桌上的一盘菜。它这里对这些?大周人?还不够好吗? 于是?, 癞蛤蟆将这些?讲了出来,十分自豪:“自然知道!就是?我辅助主人?,帮卫县的百姓摆脱了孱弱的可欺的原始模样啊!” 音未绝,剑已至。 嚎叫声再次响彻满宁府。 宁府人?看到癞蛤蟆被活削下来的那只?眼睛,吓得缩瑟不止。 李秀丽强行?控制住与她?心意相通的蒲剑,压住自己的杀意。 这癞蛤蟆怪,现在还不能了结。否则循环又将开始。 孙雪曾经忧心忡忡地说过,如?果狄州成功合并了大周,大周人?族落入狄人?、地煞观之手,对人?族百姓而言,可能会遭遇大恐怖。 寿阳、卫县她?匆匆只?走了两处,就已经见到了如?此景象,已经被狄人?、地煞观统治了十年的更北之地,又有?怎样的炼狱之景? 她?在这里结识了这么多人?,包括凡人?,情谊或深或浅,缘分有?淡有?浓。 想到一旦自己夺不回玉玺,他们也将如?孙雪一样,遭遇这些?生不如?死的恐怖,一时之间,便杀心愈炽。 她?尚如?此,蒲剑中?的众生之炁,更是?涛涛怒浪翻滚,甚至影响了她?的情绪。她?都没反应过来,蒲剑就自行?出鞘,剜了癞蛤蟆的一只?眼。 在剧痛略微平息之时,癞蛤蟆连忙求饶:“不知哪里说错了话,得罪了上真?” “?*? 你没有?得罪我。”李秀丽说。只?是?罪于人?族。人?之怒在蒲剑中?翻滚。而她?会替孙雪,让大周人?族出此苦海。癞蛤蟆和它的主人?,一个也不会被她?放过。 不待癞蛤蟆反应过来,李秀丽冷冷道:“我看到了你说的‘雾中?鬼’。” 她?说:“可是?,他们都跟卫县百姓,长着一张相似的脸。他们说,他们是?来夺回肉身的。” 声色极厉:“说!‘雾中?鬼’,到底是?什么!但有?一句隐瞒,你的另一只?眼睛也别想保住!” 癞蛤蟆捂着血流不止的眼睛,颤颤巍巍地说了自己所知的一切。 “雾中?鬼”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是?卫县上万百姓肉身改造初次完成后。 那时,癞蛤蟆尚且能代它的主人?,彻底监控整个卫县以?及附属工厂,掌握“雾”的完整控制权。 但忽然有?一日,兢兢业业运转着,为“循环”而服务的卫县某一角,被改造完成的部分人?族,忽然出现失控的迹象。 在一次循环中?,部分卫县百姓,在重复的、日复一日的运转中?,忽疯狂地挣脱了与自己相连的机械,逃脱了自己的“职责”、岗位,抛弃了工作,或试图毁坏循环,或试图逃离卫县 癞蛤蟆前去查看时,发现这些?已经被剥离了“自我”,消除了大部分意识的人?族,肉身中?再诞七情。 而且,雾中?悄然浮出了一张又一张的“脸”,竟围攻它 而每一张脸,都对应着一个血肉机械 癞蛤蟆及时禀告了主人?。 主人?大发神威,立即打散了这些?“脸”。 并告诉它,不要紧,这些?只?是?人?类不甘消散的“自我”,不甘与机械无?二的残存七情,共同在新形成的洞天中?,本能汇聚而成的东西。 本质上,与大多数即生即灭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是?一种东西。 爱憎恶,恨别离。凡人?个体最常见的,最容易情感极端波动,突破临界值,导致人?体之炁震荡,幽界溢出的时刻,往往是?其死亡之时。 这世上最常见的临时溢出区,就是?鬼怪类临时溢出区。 但大部分自然形成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即“鬼”,不待人?察觉,就会自行?消散。 人?死如?灯灭。死亡那一刻,随着肉身消亡,此人?引起的炁之极端波动,没有?了依凭,无?法长久,会随风散入天地。 唤起临时溢出区的极端之炁散去,这种自然形成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最多维持几?个呼吸,便会自行?瓦解。 这是?丁令威曾告诉过李秀丽的修行?常识之一。 癞蛤蟆说:“主人?那时说,可能是?因为,从生理意义上,这些?人?族的□□,虽与机械一体,但还算是?‘活’的,在运转的。所以?,他们的‘魂魄’,会残留得会稍久一些?都是?正常的” 那次主人?出手将这些?雾中?的诡异之物打散后,果然,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卫县风平浪静,尖嚎哭叫,怨憎不已的“脸”们再也没出现。 直到直到不知不觉中?,癞蛤蟆发现,宁府中?也飘进了淡淡的雾气,而自己一踏出府门?,就会失去意识。 连它,都进入循环了。它试图打开卫县的“雾”,却发现,“雾”的控制权限已经不在它身上了它根本无?法联系主人?,主人?也毫无?察觉卫县内部发生的事情 而那些?被打散了的“脸”,再一次、再一次在雾中?出现了 它们经常在“雾”中?出现,时而游荡、连结,使本应老老实实工作,不会抱怨、不会误工的血肉机械们失控 说到这,癞蛤蟆庆幸不已:“也幸好,虽然无?法离开卫县了,但还有?主人?置下的循环每当‘机械’失控,背离了‘故事’,就会自动触发循环,重置卫县所有?‘机械’的状态,而每次循环后,‘鬼’们就能安静一段时日” “那听?起来。”谁知,李秀丽却说:“被困在‘雾’中?的真?正受害者,” 她?偏了偏头:“是?所谓的‘鬼’啊。” “肉身变成不会休息、不会误工、只?知劳作的可悲机械。人?是?无?法那样被消耗的。于是?,他们在奋力地试图拯救自己。” “却被困在了永远循环着悲剧的迷雾中?,徘徊悲鸣。” “每一次的拯救与努力,一旦达成了部分改变。却又在下一个循环中?,归于徒劳。” “还要被污蔑地称之为‘鬼魂’。” 癞蛤蟆听?到她?的发言,震颤不已,即使恐惧这个下手恶毒的修行?者,还是?本能地觉得荒谬,禁不住反驳: “他们每一个都那么普通、渺小,一辈子庸庸碌碌过去,奋力一搏,绝大多数也只?能是?‘配角’。变成机械,为真?正的‘主角’的生活添砖加瓦,多是?伟业!” “看重这些?庸碌的普通人?,让他们肆意消耗人?族的资源,却不集中?资源于真?正的‘主角’,那是?主人?说过的,一些?大魔才有?的疯狂想法” 它奋力反驳,李秀丽却不耐烦听?癞蛤蟆啰嗦,直接叫一旁的宁府下人?:“拿针线,把它的嘴缝了。” 反正要榨出来的消息都差不多了。 至于什么大魔魔头什么的,还挺帅的耶。 然后,她?思索起破局之法。 如?果,“雾”中?因为多了“鬼”而无?法被控制,那只?要这些?“鬼”消失不就好了? 如?果“雾”可以?被控制了,她?现在就可以?让癞蛤蟆打开卫县的“雾”,离开这里。 至于这些?“鬼”怎么消失 癞蛤蟆和它的主人?,一直以?来想的都是?消灭雾中?鬼。 李秀丽却想,既然“雾中?鬼”要的是?“夺回肉身”,那就让它们得尝所愿,不就好了? 所有?“鬼”都回到自己的肉身中?,不就是?“鬼”消失了吗? 问题是?,每当部分“鬼”找到并回归肉身时,就会因为不同以?往的举止,违背了循环的“剧情”,从而整个卫县重置,“鬼”们又徒劳无?功。 如?果能让所有?的“鬼”都在同时回归肉身,并且暂时不违背“剧情”,这样,“雾”就暂时不再被干扰,可以?被癞蛤蟆控制了。 然后,她?在癞蛤蟆控制“雾”散去的同时,恢复了灵炁后,直接灭了这孽畜,以?红尘剑破了卫县的洞天。 一切就都解决了。 那现在唯一的难点是?:怎么让所有?的“鬼”都在同时回归肉身,并且沟通他们,让其暂时不违背“剧情”。 李秀丽皱着眉,数了身上所有?的办法。 鱼龙变没法在这场合用——就算变了龙身,一出宁府就循环了。 红尘剑,在“循环”破解后,再破洞天可以?,让“鬼”同时回归肉身却做不到。 李秀丽敲着手指,挨个数过去时,忽然顿了一顿。 对卫县人?族来说,如?今遭遇的这一切绝望,如?何不算“天罗地网之厄、命穷算尽之厄”? 度厄真?经。 记忆中?浮起孙雪在水下对战蛟龙时,为了保护凡人?,用出度厄经,护持了水下遇难的大部分人?族。 至于沟通,她?可以?通过诵世天书。 不妨一试。大不了是?卫县再循环一次。 至于体内灵炁空虚的问题。 李秀丽抚摸着蒲剑。心想,众生既愿意借她?炁,破灭妖魔洞天。 大周人?族之炁,又可愿通过红尘剑的联系,充作她?的灵炁,让她?用出度厄经,挽救这里的同族? 她?试着与蒲剑联通。 谁知,意念尚未一转,众生便应了。 救人?族,即救自己。或许在具体的现实之中?,一个个的个体,会有?千万种不同的思虑、选择。 但着丝心炁,汇作族群之声,嗡鸣着人?族共同之炁时,却没有?丝毫犹豫。 其中?,冲锋在最前的,呼应得最快的,甚至是?寿阳县百姓的心炁。 因与她?建立了联系,寿阳百姓的心炁也汇入了蒲剑中?。 人?族,欲自救。 众生,图自度。 李秀丽深呼一口气,缓缓念出度厄经:“尔时,天尊在禅黎国土,与大道真?仙,万万大千人?。诸天尊及诸天龙鬼神尽来集会,受吾约束。世间若有?善男子、善女人?,或有?年灾月厄、游城赤鼠之厄、天罗地网之厄、命穷算尽之厄、疾病缠绵之厄”① 经文出口,即化?金色敕字。 她?恍惚中?,听?见无?数人?的声音,无?论老幼,也一起在诵念。 回荡着无?数诵念声的金色字体,一圈又一圈,水波般快速向外荡去、扩张,很快就将卫县笼罩其中?。 “雾”中?,所有?游荡的“鬼”都忽然一僵。 因远离了肉身无?依凭的冷意迅速被温暖所取代。 一个个经文所化?的金字,恍若一支支牵引的温暖的手,迫不及待地牵着他们往肉身而去。 天罗地网、命穷算尽。个人?之力有?穷。那就万万个之力,但求解迷雾,出循环,离樊笼! 同一瞬,卫县地上、地下,所有?运行?中?的血肉机械,都卡顿了。 下一刻,眉上喜怒,唇牵哀乐,七情泛起,不同于单调机械的繁杂思绪,挤满胸膛。 卫县之“人?”,醒矣! 第169章 一百六十九 散发耀耀金光的经文大字, 随着?诵念声,一重又一重,以李秀丽为中心, 不断地振散而出, 穿透迷雾。 最终,整个卫县, 都回荡着《度厄真经》的经文。 先时, 只是少女一人之声, 渐渐, 却叠音重声,似无数老幼青壮,与她齐诵: “世间若有善男子?、善女人, 或有年灾月厄、游城赤鼠之厄、天罗地网之厄、命穷算尽之厄、疾病缠绵之厄” “受持念诵此经以后?,解禳阳九百六之灾, 三衰八难、九横五苦之厄。所?求如愿, 所?履平安, 出入行藏, 常蒙吉庆,所?为利益, 所?欲随心”① 金光如水,一遍遍涤荡着?白?雾, 冲击着?卫县的?每一个角落。 饱含为受苦受难者的?善意之音,洗刷着?这个洞天。 愿汝脱灾免厄,所?求如愿, 所?履平安。 欲自度、自救的?人族之炁, 融在经文里。 雾中“鬼”受经文指引,在同一瞬间, 齐归躯壳。 杂货夫妇、孩童三人,慢慢地低下头。小孩看到自己?胸口的?齿轮、手上?的?机油,哇地一声哭叫出来。妇人泪流满面,搂住孩子?。货商一把抱住妻儿,也痛哭出声。 书生?放下书卷,抚摸自己?的?后?脑,长叹出声。 伶人停下歌喉,似笑还悲,跌倒在戏台上?,嘶哑地大吼大叫。舞女不再起舞,捧起自己?再也无法穿上?的?舞鞋,紧紧攥住 城郊地下的?09997工厂中,所?有的?血肉机械,亦还七情、复灵智,如噩梦初醒,看着?自己?畸形可怕的?躯体,与机械难分的?骨肉,或悲号难止,或涕泪喜悦交加。 在他们齐齐自迷雾中转醒时,却听到那指引了他们的?诵念声止住。一个清润年轻的?声音回?荡在胸臆之中、脑海之间: 【莫轻举妄动,擅自离开所?在区域。继续之前的?运转。稍待片刻,我将让这片迷雾彻底散去,真正解脱你们。】 在卫县之人皆“醒”时,癞蛤蟆也察觉了变化,它的?权限回?来了!压抑不住地露出狂喜:“‘雾’、‘雾’的?控制权又在我这里了!!我不必被困了!!我跳出循环了” 下一刻,寒光闪闪的?剑从它的?肩膀拔出,斜在了它的?脖子?上?,锋利的?边缘轻而易举地割开了一层皮肉。 癞蛤蟆抬头,看见少女的?柔面噙着?充满恶意的?笑:“是啊。你不必被困了。也不会再循环了。” “所?以,现?在杀你,你就会真死?掉了,对吧?” 当脖子?传来刺痛时。癞蛤蟆吓坏了。 之前,它最多是被折磨,可是现?在它拿回?了雾的?控制权,不必再循环了,这也意味着?,这、这妖女真的?可以杀了自己?啊!! 它几乎尖叫着?喊:“我能打?开雾,我能打?开雾!你不能杀我!” 于是,剑柄当真缓缓移开了一寸。李秀丽说:“现?在,开。” 癞蛤蟆哆嗦着?,伸手,在自己?胳膊上?的?某个脓疮里用力抠了一下。 令人恶心的?滋滋声后?,环绕了卫县数年的?“雾”,迟迟而散,一米一米,让出了纤毫可见的?人间。 一直浮在雾上?,无法照耀人间的?太阳,终于暖洋洋地洒了下来,驱散了常年拢在浓雾中的?湿寒阴冷。 暖意洒到血肉上?时,甚至有卫县百姓愣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捧住这缕久已未见的?阳光。 终见天日。 这一霎,癞蛤蟆却发出一声扯着?嗓子?的?嘶喊:“主人,救命——” 乌云遮挡了太阳。 李秀丽背脊一寒,抬头,看到了一个很高的?,几乎是占据半个天空的?黑影。 那不是乌云,而是一个庞大到堪比山峦的?黑袍巨“人”。头及云天,臂舒群山。附身下看,算是雄城高墙的?卫县,只是祂手指边的?一个小玩具。 黑色的?兜帽下,露出了一张一张木偶的?面容。滑稽的?斗鸡眼、漆白?的?脸,划刻出的?定格的?笑容。与循环中的?“新郎”一般无二,恍若等比放大千、万倍。 祂从云层间伸出手,手部却不是木质的?关节,而是枯槁且尖利发黑,宛如爪子?的?十指。 十指俱下垂着?无数牵引的?透明?细线,垂向无边陆土,系着?许多城池。 祂似个应被操纵的?木偶,却提线操纵着?人间。 癞蛤蟆仰头叫道:“偃师大人,救我,救——” 它双目圆睁,尚未说完,剑柄从它的?喉咙拔了出来。污血飞溅在地。 它很快萎缩,变成了一只仅手指大小的?癞蛤蟆,翻了肚皮。 李秀丽一脚踢开死?掉的?癞蛤蟆,握紧蒲剑,看向那个半空中,身与山岳同列,脖颈与云天同齐,手中垂着?无数引线的?“木偶”。 她体内的?五境内灵炁依然空虚。即使?迷雾散去,也没有恢复一丝。 在迷雾从卫县散去、癞蛤蟆死?去的?那一刻,偃师察觉到了卫县的?异常,脸上?定格的?笑容幻灯片般换成了一个皱眉滑稽笑的?表情,目光朝卫县转来。 祂动了动小指,十指上?的?一根垂连人间城池的?巨大引线,立即朝卫县飞来,欲将卫县重新纳入操纵范围。 “偃师”表面上?只有炼炁化神?中阶的?修为,但它垂下的?每一根引线,都凝了逼近返虚境界的?炁,且翻滚着?白?色的?“雾”。 李秀丽却丝毫无惧于空荡荡的?五境,她对不知何时,又充实了一截卫县百姓心炁的?蒲剑,只说四字: “有仇报仇。” 满城复苏过来的?人,这些还与血肉机械相连的?人,分散在卫县的?每一个角落,却都仿佛听到了少女的?这声低语。 他们有太多的?怨恨,太多的?愤怒,太多的?悲痛此时竟都顾不上?恐惧,与她一样,抬头盯着?那操纵了他们三载的?偃师。 卫县的?男女老幼,俱无一字,不发一言。 蒲剑上?的?众生?之炁,最新汇入的?卫县人族的?共同心炁,却沸腾若煮。 下一刻,偃师巨大的?眼珠中折过一道光,不待祂反应过来,便有剑从地上?起,怒从凡间生?。炁冲天地,雷霆翻覆。 明?明?是琉璃相转寂灭相时,最虚弱的?状态,本?应体内没用一丝灵炁的?李秀丽,却悍然向祂出剑! 宝剑升霜光,珠衣映寒芒,红缨飞素裙。 破空之鸣好似万人之吼。 一剑。只一剑。 不但劈断了朝卫县飞来的?提线,横断了许多其他提线。 轰——偃师的?整只手掌亦轰然碎裂。 祂僵在了空中。 漆白?的?木偶面上?,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 一、二、三 须臾,以裂缝为核心,从祂的?面部,到祂的?躯体,骤然裂成了无数粉末! 所?有的?提线失去了人的?操纵,正在崩裂。无数也在循环中的?其他城池,同时出现?了卡顿。 天空下起了纷纷扬扬的?粉末,仿佛雪一样。 卫县百姓接到这些粉末,当即就往自己?嘴里塞,塞着?塞着?,有人哭了,有人笑了。 死?的?有点轻易。切,这什么“偃师”,比那个灵芝圣母还不耐打?。 李秀丽想。但这混蛋留下的?麻烦,比灵芝圣母还大。 在那些提线即将全部崩裂时,李秀丽却将剑一掷,将那些“提线”全都绕到了自己?的?剑上?。 蒲剑与她乃为一体,炁转相通。 只这一下,偃师手下无数“凡人城镇”的?炁的?联系,全都转移到了她这里。 她落在地上?,对那些还跑出家门、在街道、在院子?外哭的?卫县人,不耐烦地说:“哭什么?还想不想活了?” 她扯着?绕满蒲剑,仿佛也绕了她一身,有极重的?背负感、束缚感的?那些提线,命令道:“立刻去建我的?庙!造偃师的?像,但要是我的?脸,快去!” “啊?”人们愣了一下。 李秀丽目光扫过他们一眼。没有半边身子?的?、没有心脏的?、甚至还有没脑袋的?,物理没脑袋的?那种全靠与机械融为一体,勉强维持肉身活着?。 而且,那种融合法,明?显是超过大周能力范围的?,以超凡手段的?融合。 阳世不显诸法,只有幽世、洞天才能容许超凡法术的?存在。 不同于寿阳,寿阳人不破洞天,不能活。 但对于卫县人来说,一旦这里的?洞天破了,只有一半身体的?、无心的?、没脑袋等等的?这些人,马上?就得暴毙! 所?以李秀丽干脆把那个“偃师”对洞天的?所?有权给接了过来,即黄眉说过的?,顶替法身! 但时间有限,得在洞天完全破灭,偃师的?幽世法身消失前完成。 她横眉催促:“以你们与机械融合的?速度,马上?就能建造出来,快点去!一个小时内!” 卫县百姓中有机灵的?工匠,当下什么也不问,朝她磕了一个响头,立即叫上?同伴,隆隆地拖着?机械身体去建庙、造像。 这位小菩萨若是要害他们,又何必将他们从迷雾中拉拽救出? 血肉机械化的?卫县人集体出动,以不可思议的?效率,在一个小时内,平地建造出了一座不算大,但也算小的?庙宇,摆上?了栩栩如生?的?神?像。 为首的?工匠,毕恭毕敬:“小菩萨,请进庙一观。” 李秀丽一进这座庙宇,看到庙中的?神?像,脸上?的?表情一霎像被雷劈了。 这庙里的?,哪里是偃师形象结合的?李秀丽,分明?是一个放大到一人等高的?布娃娃,连衣服都跟之前那个宁府女眷缝的?布娃娃一模一样!不过多套了个偃师的?黑袍!手指上?多了十根牵引线! 噢,它甚至还骑了只丑得五彩斑斓的?布老虎像!还真是、一、比、一、还、原、啊! 卫县人说:“我们的?残存之思,在雾中与您第一次相识,我们铭感五内。那偃师何等丑陋,怎能让它的?丑模样全然安置在您身上??” 李秀丽试着?将蒲剑上?的?那些透明?的?引线转移到这座、这座布娃娃神?像上?去 成功了。 她把自己?的?意识缠了一份上?去。 也成功了。 说明?在卫县人心里,他们认了这个是替代?偃师的?。也认可这个布娃娃可以代?表她 李秀丽转身不忍去看那软绵绵的?布娃娃。算了。能用就行。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 “你们都去上?香吧。以后?,它就是代?替偃师,坐镇这个洞天的?神?主。” 香火袅袅在小庙里升起时,李秀丽察觉,偃师在幽世里即将消散的?法身,与这个布娃娃神?成像成功融合了。 洞天,转移后?维持住了。 她略松了口气:“洞天不灭,你们可以继续在这里活了。” 卫县人纷纷问:“小菩萨,敢问您的?尊号?这座庙,又应有何名?神?像亦当有名” 李秀丽步履匆匆地出了庙宇,一眼都没看那个该死?的?布娃娃。咬着?牙:“正名你们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但它的?别名之一必须是偃师!” 这样才能起到替代?同化的?作用。 至于正名软绵绵的?布娃娃起什么名字都不会很酷她一个字都不愿意听这些卫县人会给这个布娃娃神?像起什么正名! 不知道就是不存在!不存在以后?就不会被人笑! 最后?一件事办好了,她大步就离开卫县! * “偃师身死?。” “祂失败了。” 所?有人的?头都不敢抬起。 狄王更是贴在地上?,浑身发抖。偃师失败了,那、那 他无比恐惧地,还是听到了,颠倒的?“三清像”,说: 【紫薇宫已通过申请。】 【星官立即调集群星,诛灭魔头李秀丽。】 【不惜代?价。】 第170章 一百七十 离开卫县的时候, 卫县被雪落了满地的白。 人人都又冻得发冷。 雾气笼罩的时候,卫县虽然循环,但也某种?意义上隔绝了来自狄州的茫茫风雪。 如今卫县的“雾”散去, 鹅毛大雪再度笼罩了这座小城。 但又人人都很高?兴。 他们甚至有人捧起雪, 又撒开了,落了自己满身?, 大叫大笑着?。孩童穿着?厚实衣物, 在?雪中?跑来跑去。 血肉机械不知冷暖。 雾中?徘徊的幽灵, 触不到真实。 风雪, 严寒,冰冷的触感,亦是他们得脱大难的见证。如何不高?兴? 卫县人告诉李秀丽, 傀戏班是地?煞观旗下?,诸多狄州中?的三大势力之一, 地?位犹在?灵智庵之上。 傀戏班下?属的修行者, 就叫做“偃师”。 地?煞观欲化大周为狄洲的一部?分, 作为狄洲三大势力之一的傀戏班, 自然也冲锋在?前,派了弟子门人到大周来辅助狄人。 一名偃师, 即可以控制若干府县,几十上百万凡人。 控制卫县等区域的, 是一名叫做“09997号”的偃师。 被偃师控制的区域,都叫做“罗告城”。 卫县沦为偃师的“罗告城”后,城内的原秩序早就崩溃了。而降了狄人的原大周官员、豪绅、乡佬, 早已带着?出卖了卫县百姓所来的家资, 离开了这?里?。 李秀丽耳听心炁,目视其?面, 选出了一些有能力又正直的人,让他们暂管获得新生的卫县。 他们并在?李秀丽的旁观中?,打开了宁府的库房,组织人手,向全县百姓分发了过冬的衣物、粮食。还有一些维持着?血肉半机械化的,这?一次,不为他人,而为自己、乡亲,兴高?采烈地?生产起了物资。 而原来被癞蛤蟆诱骗来的“侍妾”。如今卫县全县已脱旧窟,就暂时安置在?了这?里?。 李秀丽让小吏等人看好她们。有能劝解的,如果回心转意,就在?卫县好好生活。还念着?往日生活的,等她回来,一并打包带走。 不知前路如何,但此时,全县上下?,绝大多数人都是高?兴的。 李秀丽却必须得走了。 她须得尽快夺回传国玉玺,拒超凡鬼神于山河社稷图之外,帮助正在?抵抗狄人大军的华将军等人,驱逐狄人与地?煞观。 否则,一旦狄人调拨凡人大军来此,卫县的下?场不会好。 她之前在?寿阳就是有这?个顾虑。所以才不肯当寿阳洞天之主。 但寿阳百姓不入洞天,只是维持兽形,并没有性命之忧。 她如果不接管卫县的洞天,则上万躯体残破,与机械一体的卫县平民,大部?分都会死。 李秀丽出于保住他们性命的顾虑,只能顶了偃师的法身?,接手了这?处洞天。 但她没法留下?来保护卫县,反而,需要要立刻离开这?里?。 一方面,是吸引狄人、地?煞观的火力,保住此地?。 二来,她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夺回玉玺。已经变成她洞天的卫县,才能有一丝活命之机。 李秀丽问卫人:“你们这?里?距离寿阳,有多少路?在?哪个方位?离神都西毫,又有多少距离?” 神都西毫。即百神说的,被重重洞天环绕,险恶万分的狄国如今首府。亦是传国玉玺所藏之地?。 回答她的,是一个暂代卫县县令的原衙门边缘小吏。系面带青涩、秉性耿直的年轻人。他的下?半躯体,都消失无踪,与一个巡逻、抓捕用的机械八爪融在?一起。 小吏回道:“卫县与寿阳分属不同路,此去有近两千里?。神都西毫,倒不算太?远,与卫县是同路,往西南走,过两个府,大约六七百里?的路,即到了。” 李秀丽这?才知道,自己被偃师一抓,抓到卫县,短短功夫,呼吸之间?,竟然陡越两千里?。也不知祂使了什么缩地?成寸的法术,或者空间?置换的神通。 李秀丽稍微算了算,就大笑起来。 好哇!偃师这?一抓,好哇!不但白送她个卫县洞天,而且大大地?帮她缩短了路程! 卫县在?循环内的时间?,三天就是外界的三个小时。 她经历了几次循环,破除这?里?的洞天,大约过了一天。 她自己飞,都没这?么快,这?么省力! 龙身?倒是飞得快,却太?耗费灵炁,又很显眼。从寿阳到卫县的两千里?,途中?还有数不清的妖魔鬼怪、森严洞天,都是阻碍。 如今偃师倒是帮她省了大半的路! 从新建的庙宇里?出来,听说她就要辞行。卫县不少还能行动的人,就都簇拥、跟着?李秀丽,远远地?送出来。 此时站在?小吏身?后,听她问起神都西毫,人们互相看了看,都面露担忧。 一个老妪问:“小菩萨,您是要去西毫城吗?” 她使劲摆着?自己变成了织针的两只手:“去不得,去不得啊!” 寿阳城濒临大江,新被狄国拿下?不久,寿阳人对狄国、地?煞观了解不多。 卫县人却在?被改造前,就已经在?狄人、地?煞观的淫威下?苦熬了数年。即使是凡人百姓,亦颇知一些地?煞观、狄国相关之事。 其?他百姓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有人说:“西毫城分三重,外围了九十九重的大妖大魔的领域。一步一邪魔,可怕的鬼神遍布其?中?。” “对,三重,我?也听说了,中?间?那重,说是盘踞着?灵芝庵、傀戏班这?些怪物。” 也有人说:“最内一重,即西毫城内,听说有一颗很大的蛇头?。有一条很大很大的蛇盘踞着?它一尾巴,能比整条大江还长!” 小吏没有说夸张的话,他好歹与朝廷有些联系,知道仙朝的存在?。只道:“西毫城内,地?煞观的颠倒妖人们经营得铁桶一样?,年浸月染,与狄洲本土无异,因此,据说西毫城可使诸般连过去的大周修行者,甚至原周帝,都无法想象的手段。” “小菩萨,您请三思。” 但大周修行者好歹也属于大夏仙朝,为阴神五大门派之一。周帝,则是大周修行者之首。连周帝都无法想象的手段,这?话说得其?实远比百姓道听途说的印象更可怕。 “小菩萨”听了,却说:“不思。非去不可。” 她偏了偏脸,于是,漆黑蓬松的发髻上,唯一一朵侧簪的淡粉绢茶花,薄薄的花瓣就颤了颤。 这?么冷的天,凡人女子都怕冷,或穿毛皮,或穿棉袄,厚厚一身?。 她却拄着?剑,一身?单薄的洁白素纱衣裙,立在?雪地?里?,分不清哪里?是裙裾,哪里?是雪。 浑身?上下?唯有的艳色,只是鬓间?淡粉的花儿、不点而红的唇。 听女眷们说,“小菩萨”知道自己漆发间?的宝冠,削肩上的珠披,裙裾上编着?宝石的红缨,都是卫县人与机械融合后,用肉身?的营养“打印”出来的。就皱着?眉,将这?些全都抛下?,扔回仓库里?:“拿去分了吧。我?不要。” 所幸这?身?素纱衣,这?朵栩栩如生的绢作茶花,却是从前的旧物件。是卫县还正常时期,宁府寻常采购的东西。 她才接受了。 但,何须宝冠、珠衣、璎珞呢? 在?卫县百姓心中?,眼前这?仅着?单薄素衣的拄剑少女,却比从前庙宇中?,各种?名头?广大、宝光彩衣的女神雕像,更像真正的仙家。 小吏还想再劝,无奈何,“小菩萨”貌极柔和,却心硬如铁,执意西去:“别啰嗦了。我?知道很可怕。我?就是冲着?这?些很可怕的东西来的。” “西毫怎么走,给?个方向。有地?图最好。” 听到这?话,有人拿了地?图过来,少女果真半分也不留恋,转身?就要走。 “您慢走,?*? 至少喝杯送行酒!” 卫县的父老乡亲,却扶老携幼,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一路相送。 风雪茫茫,他们送了一程又一程,走过一更又一更。 走到卫县边缘,李秀丽啧了一声,终于停下?步伐。转过身?,一把夺了为首者手捧的酒,一口喝了。 “行了,送行酒我?喝了。别再跟着?我?了,你们不能出卫县洞天的范围。唔,这?酒里?有股怪味。” 小吏低声道:“此酒有当归。” “小菩萨,归日过此地?,请与卫人再饮一蛊。” 卫县百姓皆揖:“归日过此地?,请与卫人再饮一蛊!” 素衣少女摆摆手,一步,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卫县的界碑。 就在?她踏出卫县的一霎,在?卫县百姓的眼里?,她的身?影一寸一寸,自阳世之中?,好像被无形的手擦除一样?,化作无数光点,飞快地?消失了。 与此同时,李秀丽自己也察觉了,自己的躯体,忽然不可逆转地?,从阳世中?正在?被“抹除”,肉身?正在?化作无数灵炁,消解。 有人暗算她?她立刻就要催动蒲剑,蒲剑却纹丝不动,只安慰般地?、懒洋洋地?“嗡”了一下?。 只这?一迟延的一刻,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她觉得,意识飘飘荡荡,往另一个维度里?,不断地?沉下?,沉下? 李秀丽的存在?,彻彻底底从阳世消解了。 而另一重世界中?,无数曾属于李秀丽的灵炁,浩浩荡荡,汇向一个“现象”。 这?现象,外貌如二八年华的少女。乌发间?生着?琉璃龙角,剔透雪肤上遍浮银鳞,春水般的碧眸半阖,一身?素纱衣,裙下?却是一截龙尾。 正坐在?一条浩浩荡荡的河边,与纱衣一般洁白的薄薄龙尾浸没在?河水中?,飘荡沉浮,搅弄风浪,掀起波涛,极调皮豪气。 上半身?却坐直了,结着?一个“度厄经”中?的手印,脑后还悬着?一轮金色的光相,柔美面孔上神态静谧安定。 现象的雪肤本来是剔透到近乎透明的,连内里?的脏腑都隐约可见,整个身?体都颇虚幻。 但随着?从冥冥处而来的无穷灵炁不断汇来,肌肤隐隐有了血色,不再透明到像琉璃,身?体不断凝实。 在?凝实程度跨过某一个限度的时候,李秀丽的意识从“现象”的躯体里?睁开了眼。 不,她不再是“现象”了。 从阳世消解的李秀丽,在?幽世重组出现。 李秀丽两只手交握,先是察觉了属于人的温度。再环顾左右,发现自己正身?处幽世,那条无名的长河畔。 内视一看,发现,自己的“身?体”内,五境仍存,灵炁充溢到不可思议,只是身?体并不稳定,有种?如烟似云的感觉,灵炁波动一下?,身?体虚幻一下?,仿佛整具身?体都是由灵炁构成。 而有更多的灵炁,还在?从虚空中?传来,帮助新身?体凝实、稳定。她在?阳世里?凭空消失的五境灵炁,以及卫县人族反馈给?她的云蒸霞蔚般的七情之炁,俱在?传来。 怪不得,她在?卫县的阳世之中?,并没有接受到卫县人族的反馈。原来是都反馈到幽世来了! 这?一霎,她冥冥中?自生灵性,讶然地?知道,自己如今的状态,这?就是三相变中?的,“太?虚寂灭相”。 而且,她的太?虚寂灭相,正在?往“真人相”转变。 寂灭相,是躯体从阳世隐去,在?幽世中?由五境源源不断的灵炁,彻底重组再现。在?这?过程中?,仿佛从阳世的物质宇宙中?完全消失了一样?。 真人相,是躯体从幽世再次浮出阳世,再次蜕变升华后定格的本相。 从实,到虚,再由虚,转还阳世。即三相变。 李秀丽在?太?乙观时,听到孙雪提过这?个转变。 但是此刻,亲身?体会,李秀丽才知道,为什么“真人相”叫“本相”,真人相又为什么叫“真人”。 概因,真人相,居然是幽世的现象,与阳世的躯体,合二为一! 阳世的躯体崩解,重组于幽世,与幽世本人对应的“现象”或称之为“魂魄”者,合于一身?。 从此后,幽阳两界,只有一个李秀丽的唯一的、绝对的概念存在?。 怪不得,怪不得修士在?练炁化神后,就能自如地?行走幽、阳两重世界。 怪不得修士在?练炁化神后,一个月中?,必须有一半的时间?待在?幽世。 不仅仅是因为练炁化神修士的灵炁足以在?幽世的炁的风暴中?保护自己不被污染。 更因为,到达炼炁化神,成就真人相后,修士存在?的本质发生了变化,既是“现象”,又是凡人!自然可以毫无阻碍地?行走在?幽世。 这?也就是,“半神话生物”化。 李秀丽看着?自己还略显透明的手掌,透过皮肤盯着?完全由炁构成的骨骼。 她知道,只要等她的新肉身?完全转化为真人相,就会重新浮出阳世,那时,她就是货真价实的练炁化神境界。 可谓“真修”。 迈入了得道的门槛。 她的笑容慢慢扩大,正要叉着?腰哈哈大笑的时候,忽然,她跟前的大河水面晃了晃,她的直觉一阵发凉。 这?条无名长河中?,一瞬,多了一些碎光,恍若星星的投影。 李秀丽下?意识地?抬起头?。 她看到,这?方幽世的天空慢慢黯淡了下?来,仿佛被什么无法想象的庞然大物遮蔽了。 然后,黯淡的天空中?,亮起了一点、两点、三点数之不尽的,星辰。 所有星辰都朝她精准地?投下?了星光。 170-180 第171章 一百七十一 妙善真人、洞明子都被顶替了。但太乙观里的修行典籍, 并非是假。 孙雪也是货真价实的大派弟子?。 在太乙观住的这段时日,于李秀丽的修行常识,亦补全了不?少。 李秀丽被大夏仙朝追杀了这么久, 大部分时间?, 一直按姜月、张白的嘱咐,避在“大夏”下辖的阳世。并确实因此躲过了许多未知杀机。 大夏仙朝与通天教教主一脉, 曾指天为誓, 指地为盟, 世代约为婚姻, 彼此流着对方的血,称得上同祖同源、血脉相?通。而仙朝的法术神通、道统制度,亦都?演变分支自?通天教。 而大夏仙朝是最早出现的阴神门派, 早年也?是通天教衰微后,唯一的修行者?大势力, 煊赫百世, 曾煌煌如日?。以至于诸表人间?, 都?有两族的血裔, 且在无量阳世往往占据主流。 其中盛况,尤以大夏所?辖阳世的人族为最。举凡是“大夏”中原正朔及附近的族系, 皆为二?族共同的血裔。 因?此,掌握了鱼龙变秘术的李秀丽, 只要藏在大夏所?辖的阳世中,就能完美融进人族之炁,而仙朝想要通过辨炁去寻找她?, 难度堪比在大海里捞一滴水。 这种隐蔽性, 不?仅在于阳世的身体,亦体现于幽世的“现象”。 举凡人族以及智慧程度媲美人族的生灵, 每个个体,在阳世之中,都?有各自?对应的“现象”,有些?修行者?,甚至通俗地将这些?个体对应的小现象,称之为“魂魄”。 大部分人对应的现象,在本人于阳世活动时,都?是在幽世自?行生活的,宛如活在另一个神怪的世界的正常居民。 只是,每个“现象”,全然呈现出阳世的“自?己”所?思所?想、所?遭所?遇,被阳世身所?深深影响。 大部分现象的这种“体现”,是无知无觉的。 但?也?有一部分“现象”,能察觉自?己与阳世身之间?的联系。 所?以,阳世之人,管自?己的“现象”叫“魂魄”。 幽世之现象,则称阳世的自?己,为“如身”亦或“寄身”。即魂魄寄存之身。 当人突破幽、阳之界限,来到幽世时,世界上不?能存在两个“自?己”,所?以,魂魄与身,会暂时一体。即以身驭魂,肉身骑在意识的脖子?上。 凡人到了幽世,就觉得身体沉重,丝毫不?能动。一方面是因?为由炁组成的幽世本来就非常轻盈,肉身对幽世来说,太过沉重。二?来,是因?为凡人的肉身里,炁不?算多,大部分是浊重的物质。 以这样的浊重物质,骑在飘飘渺渺的意识上,自?然沉重不?能起。 二?当“现象”突破幽、阳之界限,来到阳世时,则就是“魂魄”外溢出身体,魂魄的形象会盖住身体的形象。意识的外貌覆盖了物质的外貌。也?就是多数凡人在洞天之中,常常遭遇的“异化”、“异变”,身化异类、异物。 而能感知自?己阳世状况的“现象”中,以修士的“现象”为主。 李秀丽本人在阳世潜藏时,她?的“现象”亦受庇佑,且察觉了危险,常日?潜藏在大夏的千万小“现象”中。 因?为被大夏锁定的是李秀丽本人的灵炁,而她?在迈入练炁化神前?,修行的绝大部分灵炁,都?在阳世的肉身中。 她?本人的现象,反而,至多是外貌略微奇怪了点的普通小现象。 但?幽世中,什么千奇百怪的现象没有? 因?此,对于仙朝的修行者?来说,除非是李秀丽亲自?跑到幽世,导致短暂的“身魂合一”,否则,单单只是李秀丽的“现象”,比她?本人更不?好锁定。 只要李秀丽在阳世藏好了,不?被找到,不?要随便往幽世溜达,她?的“现象”倒是比她?真身更无危险。 以往是这样的。 但?,如今她?马上就要踏入练炁化神。 在三相?变时,太虚寂灭相?往真人相?转变的过程中,修士的阳世之“身”化作灵炁崩解,汇入幽世的“魂”中,“身”、“魂”合一。 此时,李秀丽的灵炁充盈于新肉身内,而这具新肉身亦是她?的“现象”。避无可避。 更危险的是,真人相?尚在凝结中,身、魂合一的过程还在继续。她?暂时无法脱离幽世,逃进阳世。 阳世能隔绝诸法,所?能容许真身行走人间?的修行者?,最多只到练炁化神修为。且手段、神通,在洞天之外颇受限制。凡人大军亦能冲破。 但?幽世之中,返虚、乃至合道老怪,亦能毫无限制地动手!各种可怖的大神通、大法术,均能信手拈来! 当天空黯淡下来,漫天星斗竟失其位,朝她?所?在的方向倾斜而来,抖落星光时,李秀丽只觉得毛骨悚然! 每一缕直觉都?在叫嚣:危险,危险!绝不?能沾染上这些?“星光”!否则,她?立刻会被什么庞然大物锁定、碾碎! 修士的直觉往往就是警告。 她?立时腾空而转,九九八十一转,躲开了即将落在她?身上的一束星光。 练炁化神修士,在幽世虽然也?极轻盈,但?并不?能御炁飞行。 李秀丽当即化龙而走,欲避群星。 白龙腾云而飞,瞬息百里,回头看时,却见天空中的群星,竟然逐她?而行,冰冷至极的星光始终照在她?身后不?远处。 群星逐龙相?,一连跟了几千里,仍紧随,甚至,几次快要罩住李秀丽。 幸而白龙九折三十六转,以红尘剑法的刁钻,屡次险险从星光的缝隙中腾挪而出。 甚至,她?喷吐的水雾,只要沾染到一丝一毫星光,即时泯灭无踪。 她?咬着牙,却无处求援。 幽世之中能为她?提供帮助的张白、白鹤等太乙宗门人,现在均在与地煞观的返虚修士斗法,甚至空不?出手去察觉阳世的剧变。 姜家人之前?露头帮了她?一次,但?还有仙朝在追缉他们!附近的仙朝修士当时被迫放弃她?后,转头就纠缠上了姜月。 青丘狐已经救过她?一次,言称两清,再不?相?欠。 其他素不?相?识的大能,比如那位仙朝大儒,即不?知道他名姓,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察觉这里的异变,更不?知是否还愿意出手 不?知被什么遮蔽了的黯淡天空,似乎挡住了鱼龙变本体的“视线”。 驱使?蒲剑,蒲剑亦茫然。它嗡鸣不?已,却无法出鞘,明明面临险境。它却好像根本没发现有对她?充满恶意的生灵红尘剑法找不?到破除的对象。 蒲剑的本体毫无反馈。 选在她?真人相?尚未凝结,无法脱离幽世的时候动手。又做下种种布置。 这群星背后的掌控者?,早有预谋! 似觉白龙如今再无外援的处境,黯淡的大周北方的幽世天空上方,星子?越聚越多,几个呼吸后,星光交织如网罗,竟将半个大周北方幽世都?罩在网下! 白龙一时也?如一尾在越收越紧的大网中左支右绌的鱼,努力地依仗极其灵活的身法,忽大忽小,忽潜忽飞,周旋网中,总是从网眼逃走。 但?只要网越织越密,最后兜住整片“水域”,鱼儿又岂有生理?只能随水域一起被蒸发。 最后,到了大周幽世的北境,全部笼于星光下。 李秀丽险而又险,精妙绝伦地,从余下的仅存丝缕缝隙间?,龙身微缩而旋出。 但?,没有了。马上,最后的腾挪空间?,也?要被星光笼罩了。 她?心底沉凝一片时,忽听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意识中轻语: 【人间?路断绝,何不?仰头天问?北极为群星之首,它会庇护你的。】 李秀丽顾不?得追究这个陌生的心炁之音从何而来,听到这句话就心境一亮,骤然想起张白说过,上古时,通天教最初崇拜的天神,就是北辰,也?为北极天神。同时,也?是他们祖先最早勾连变化的自?然象征,是尚未陨灭的通天教大现象之一。 据说,在所?有具备通天教血脉的人族世界,都?能看到这颗星子?。 让她?以后行走大夏疆土,遭逢困厄,不?知去路时,救仰头去看北辰,它会引导她?摆脱困厄,转凶为吉。 大周也?是“大夏”的一部分,现在她?在大周的幽世之中,亦可求助北辰!在上一个阳世,它确实救过她?啊! 北辰又称紫微星,正是群星之首! 李秀丽立即在心中呼唤,抬头寻觅北极星。 果然在随她?而移动的幽世天空的星象中,找到了北极星。 但?无论她?千呼万唤,从前?帮助过她?的北极星,却没有任何回应。 倒是群星中,有两颗星子?以不?同寻常的频率闪烁了一下。 它们跨过中间?的河一般汇聚的群星,撞到一起,恍若携手,便暴力地挤开四周其他的同僚星子?,朝地上猛然坠来! 坠星双双落入了贯穿幽世的无穷长河中,溅起滔天巨浪。 水雾一落到岸上,霎时弥天,化作浓郁的大雾,笼罩大周北境幽世,挡住了群星投下的星光。 白龙也?因?此一头撞进了这长河水雾所?化的雾中。 落入雾中时,她?龙身一沉,掉到地上,头晕目眩,晃了晃头颅,再站起来时,竟不?由自?主地变回了人身。 雾气弥散进练炁化神修士的本相?肉身,灵智顿昏,李秀丽浑浑噩噩,竟然忘了自?己身在哪里。 夜色中,素衣少女徘徊荒郊野原,正迷惘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时,却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哞,这位女郎,夜色已至,河汉在天,十分危险,为什么独自?徘徊郊原?” 少女回身一看,是一头健壮的牛,一边嚼着草,一边好奇地打量她?。 少女道:“我也?不?知道。大约是不?知道去哪里?” 牛说:“既然不?知道去哪里,不?妨去我主君家中。我主君夫妇二?人都?非常好客,一定乐意款待失路之人。” 少女点了点头,跟着牛,就见到笼着夜雾的郊野中,隐隐有一束昏黄温暖的光。走近了,才看到是矗立在荒郊野外的一间?茅屋。 门敞开着,点着油灯,一个年轻貌美的妇人,正坐在屋中,面对织机,手推脚踩,嘎吱嘎吱地织着布。 牛叫道:“女君,女君,客来了。” 有着皎洁异常容色的妇人停下机杼,抬手,笑着对李秀丽招手:“久待客矣,快请进。”又转头喊道:“良人,良人,别牧你的牛了,客来了!” 从茅屋后传来牛群的哞叫声,一个英俊得同样有皎洁之感的年轻男子?转了出来,也?笑着对李秀丽见礼。 这夫妇二?人笑吟吟地,对素衣少女作揖: “河汉动荡,夜色慌乱。我二?人受人请托,至此招待贵客。” “免汝受惊于夜色,脱汝跌落于河汉。” 第172章 一百七十二 长着雪鳞的龙女, 被放牛的夫妇俩拉进茅屋,请她坐下。 茅屋极简陋,却温暖干燥, 一走进屋内, 寒凉的夜色,弥漫的大雾, 都被隔绝再外。让她觉得冰冻千年般的危险星光, 也成了雾上的一点点碎光, 沉不?下来, 变得朦胧而遥远。 织布妇人打量着正在向真人相转变,肌肤残留着部分透明?之色的龙女,笑道?:“客人, 前路漫漫,风雨大作啊。汝行于道?路, 曝于荒野, 相?逐群兽之中, 应觉疲惫。请在这?里饮一杯热茶, 小憩片刻,等到天亮了, 群星褪去了,再起身吧。” 浑噩的头脑逐渐清醒, 李秀丽虽仍未能察觉眼前一切的异常,却下意识觉得不妥:“群星逐我。它们追不?到我,不?会褪去。反会给你们也带来麻烦。” 妇人道?:“不?要紧。它们如今都被河雾挡住了。” “大河滔滔。伏羲作八卦, 文王演周易;仲尼访道?祖, 屈子有天问。圣贤或凡夫,都曾在这?条河中徘徊摸索, 追寻它的源头与去处,试图破解它的谜团。” “但它不?善不?恶,来去随人。却颇具伟力。” “善良正直者,公于天下者,能取用河水,泽被苍生。” “穷凶极恶者、私欲滔天者,亦能用河水撒做迷雾,困顿凡人,循环悲剧。” “我与良人,只要扬起河水,弥散河雾,也能欺星辰、惑苍穹。” 李秀丽听了,却仍相?当不?安,她皱着眉头,在夫妇二人的热情招待里,在茅屋坐了一会。 明?明?只是坐了一小会。 但她越坐越焦躁,又站起来,走来走去, 最后,还?是说:“我想不?起来。但我一定还?有要事去做。还?有什么人,什么事,在等着我。” “我想,无论如何,我要告辞了。” 夫妇二人仔细地看她一阵。见她的肌肤已经褪去了能见脏腑的那种?透明?。便不?再相?留。 放牛的男子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留你了。只是如今夜色还?深,群星仍在闪烁。纵使有雾气暂时阻隔,独自在这?遍布野兽豺狼的郊原徘徊摸索,总是危险的。我熟悉河畔的环境,知道?一条离开郊原的小路。女郎如果?不?介意,请让我送你一程。” 李秀丽想了想,没有拒绝,向他?道?谢。 临走前,织布的美貌妇人取机杼,裁断布匹,拿起这?匹素绢,披在李秀丽肩头,充作斗篷、披风:“相?逢有缘,夜风寒凉,星光彻骨,送与你御寒。” 李秀丽披着素绢,跟着牵牛的男子,离开了茅屋。 牵牛郎带着她穿越郊野,到了那条滔滔而去,贯穿无穷的长河边,找了一处分叉而出?的支流,水面相?对安稳开阔,相?指着对岸道?:“过了河去,从那悬着斧子,照着烛光的小树林里过去,就回到你要去的地方了。” 他?安抚地说:“只要女郎回到你要去的地方,纵使地煞观穷凶极恶,群星如狼似虎,也没有办法对你动手。超出?一个阳世自然发展水平太?多的东西,是不?被允许正大光明?出?现在阳世的。他?们也只能趁你因寂灭相?进到幽世的这?个时机动手了。否则,天下共击之,连仙朝也不?会坐视不?理。”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李秀丽已经有些清醒了,她看着这?条河,忽然说:“我好像记得,有人说,这?条河,靠自己?没法渡过。” 牵牛郎歉意道?:“我夫妇二人身份特殊,今日受托而来,不?能正大光明?。要是叫了太?史公来,祂受瞩目,一下就会有太?多人知道?啦。” “不?过,我们也有相?熟的朋友,祂的船,当然不?如太?史公的稳妥。但也能在长河上飘转沉浮,相?随千万里。” 他?一吹口?哨,片刻后,长河上飘来了一朵极大的浮萍。 一个峨冠博带,一身古朴装扮的高大男子,略带忧郁地坐在这?朵看似轻易要沉没的浮萍上,正在抚琴。 牵牛郎敬道?:“我有一客,欲过长河。请楚大夫相?送。” 抚琴者看到岸边的李秀丽:“原来是她。”便对李秀丽说:“多谢送还?我寄身的冠带。请吧,萍也飘飘,不?如太?史公的船。但足矣渡汝。” 李秀丽跳上浮萍,看似脆弱的浮萍,却连一丝水花都没有溅起。 抚琴者拨动琴音,浮萍顺水流而去。 这?时,笼罩夜空的雾气也逐渐散去。 这?一处的宽广河面分外平静清澈,缓缓流淌。 夜空上璀璨的星星都倒映在了水面上,碎光流影,似乎触手可掬。 天上的银河与地上的长河,似乎成为了一体。 群星徘徊银河,照彻幽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有时候,星光都照到了浮萍上。 李秀丽盘膝坐在浮萍上,一支手撑着下巴,听着幽幽琴音,素绢作的斗篷披散开来,折射着天上的冰冷光华。 地上什么都没有,长河里只有个落寞的诗人,正在抚琴。星星们又移开了。 夜风愈发和缓,浮萍过处,长河难得静谧温缓,水流潺潺。 李秀丽伸手探进长河里,搅碎了满河星光,有时候,看到白色的不?认识的水鸟,跟着浮萍游动,成双成对。 有时候,水面上传来哟哟鸣叫,和进琴声。一群鹿吃着艾篙,饮着水。有一头小鹿忽然跋涉过来,咬了一口?浮萍,然后呸呸呸掉了。 有时候,有极美丽的女子,腰佩明?珠,游荡河上,肆意玩耍。 水面也会浮起云雾,卧在云中的清俊君子,侧耳听着琴音,合着拍子。 李秀丽一回头,偶尔会看到一头赤色的豹子趴在浮萍上,女萝蔓草为饰的佳人,坐在一边,抱着狸猫,与她一起搅弄河中星子。 蕙草香兰,香气浮动。 追逐着、伴随着浮萍,河上一时热闹极了。 明?月倒映在征人的脚畔,他?听着琴声出?神,连马咬了李秀丽的衣裳都不?知道?。 楼阁上遥望的妇人,抚摸着良人的衣裳,面露思念。听到琴声,探出?窗来,失手跌了梳子。 无忧无虑的少女穿着杏子红的薄衫,肩并?肩地坐在她身侧,摘了江中的芙蓉,递过来让她嗅。 马蹄险些踏上古琴,带弓背箭的将军致歉,问他?们喝不?喝送行的葡萄美酒。 夜光杯却被携剑的侠客抢来,一口?饮尽,大笑着跨上银鞍,高吟醉唱而去。 牧羊的公主亲近地问她来自哪片水域,红衣的豪侠女郎用拂尘扫去碎裂的酒杯。 大如席子的雪花,将脂粉香、琵琶语、钗环叮当声一起掩盖。铁甲碰撞声,金戈相?击,都埋没其下。 唯有承载了一切的浮萍,似要被马蹄踏沉,被宝剑劈开,被来来去去的热闹压垮。 好几次,李秀丽都说:“喂喂喂,你们再折腾,它要沉了。” 抚琴者却道?:“不?会沉的。它随长河浮沉,也随人类浮沉。有些时代用它以祭祀神明?。有些时代用它来歌唱最初的无邪。有些时代鄙夷它的无用轻浮。有些时代,它唱着雄心?壮志的豪情。有些时代,它发着残破的末世悲情。” “或许无用,或许随长河浪打?。” “但,人族去处,总也许它去。” 那看似脆弱的浮萍,果?然也每次都顽强地继续飘荡在长河上。 琴音忽然一顿,到岸了。前方就是那片小树林。 李秀丽把织女赠的素绢系好,从浮萍跳下,抬头看了一眼仍在徘徊搜寻她的“群星”。 她这?时候已经完全清醒了。 低头看着自己?已经不?再透明?的双手,感受着身体内汹涌澎拜,从未有过这?样壮阔的五境灵炁。 她说:“谢了。” 抚琴者站起来,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浮萍上,遥遥向她一揖。 祂身后,曾追逐着浮萍的种?种?异象,同时浮现,也齐齐朝她一揖。 浮萍随人族而去,即使是被看作无用的它们,亦敬为人族谋世者。 李秀丽走进了那悬满挂着血迹斑斑的斧子,树梢燃着蜡烛的林子。 越往树林深处走,身体越轻盈。 步出?“树林”的一霎,熟悉的轻若无物,可御空而飞的感觉回到了身上。 李秀丽抬头看到了阳世的天空,漫天飘落的白雪,却不?觉丝毫寒冷。 想起踏入狄国治下后的种?种?遭际,一股火焰在胸膛熊熊燃烧。 凝五境,成三相?,为真修,寿五百! 她终于踏过了得道?之路的门槛。 得道?之路的第一步,杀!杀!杀! 以人为畜者,杀! 以人为械者,杀! 悬灭世之危于人族头顶者,杀! 新生的练炁化神修士御空而起,朝着地煞观、狄国的大本营,神都西毫,直奔而去! 第173章 一百七十三 漫天的雪, 人间莽莽一片白。 距离西毫城外三百里的八十八重天。 一座石头垒成的城里,顶风冒雪,集市却照旧开?着。 老?者牵着孙女, 背着背篓, 到集市里买米买菜。 一看买的菜都?是素的。孙女扯了扯祖父:“翁翁,我要吃肉, 吃肉。” 老?者慈爱地揉了揉她的耳朵:“好, 好, 我给你买一斤新鲜的肉。” 纵使天气寒冷, 空气中还是止不住地传来热腾腾的鲜咸香气。 孙女不停地嗅着鼻子,馋得哈喇子流下嘴角,得寸进尺:“我还要卤味!” “这里的价格太贵, 不划算。” “我就要嘛!” “好,那再买点下水、香料, 回家我们自己卤。” 老?者带着女孩到了一家熟悉的肉摊前, 跟屠夫打招呼。笑道:“啊呀, 老?林, 天这么冷,你还照常开?摊啊?” 屠夫打个?呵欠:“唉, 都?是为了生活故。要是哪天能大富大贵,什么都?不用愁, 我就安安心?心?地在家瞌睡一冬天喽。” “你买肉吗?今日的肉价,十五文?一斤。” 老?者吓了一跳:“癫喽!昨天才六文?啊。今天涨了快三倍。” “我已经是给你老?顾客、老?熟人的面子,半送半卖, 最低价了。”林屠夫努努嘴, 这这条街好几家肉摊肉店:“其他家,你问去, 张嘴要你三十文?一斤,十倍!” “也?别怪我们涨价。杀神昨天又连破三十三重天。单一个?啊,杀穿了三十三座外城。货源少了这么多,肉可不得涨?” 老?者听得两条腿都?哆嗦:“这、这,我们这里都?快靠近神都?了,三大宫镇守,应该会没事吧” 林屠夫道:“那肯定,那些外城都?是小门小派的酒囊饭袋,咱们这里属于靠近内城了。你买不买肉?” 老?者摸了摸自己的钱囊,这肉价涨得实在太离谱他有些不想?买了。 孙女却不肯依:“翁翁,翁翁,你答应我的!”眨着黑乎乎的水润眼睛,扭糖似的,可爱地恳求。 “罢。”老?者咬咬牙,还是掏出钱袋:“我买半斤肉,另外半斤,买下水。” 林屠夫今日难得做成?一桩买卖。收了钱,爽快地抄了刀,转身往新鲜肉上割了半斤下来。 手起刀落,极利落,切完血都?还没渗出来。 又拎起一具新的,剖开?肚腹,横切竖摘,问道:“要心?、肺、肝不?” “要。” “要肠子不?” “也?可以。” “脑子呢?” “也?包起来吧。” 林屠夫把?心?、肺、肝、肠子都?一起包在油纸里,草绳扎起。 老?者说:“血也?来点。” “好嘞。”天寒地冻,血也?结块了,煮起来也?好吃。 包好后,林屠夫又道:“我这还有前天卖剩下的一个?头,你如果再饶个?十文?,我也?就送给你了。” 孙女眼睛一亮,叫道:“头肉、头肉!” 老?者摇摇手:“不了不了。”赶紧提着肉和下水,拉着孙女走?开?了。 林屠夫悻悻地嘀咕:“这老?头,赚的也?还行,那么抠搜。”叫对面的卖卤煮、汤面的:“喂,我这还有个?头,你要不?十文?。” 卖卤煮的跟他杀了一会价:“不行,这头有点干瘪。八文?。不卖拉倒。” 林屠夫骂骂咧咧地,还是卖给了他。 做卤煮的把?头略微炮制了下,去掉多余的毛,凿开?一个?洞,加了料,放了葱蒜,放汤锅里煮了起来。 煮得稀烂时?,香气远远地飘了出来。 不少行路的嗅到,都?忍不住过来瞅瞅。 一个?客商道:“好香。这手艺不错。” 卖卤煮的笑道:“客官买一个??十二文?,可以吃半天咧。这头全熟了,浸透了汁水,外面的头肉软烂,里面的脑子又滑又嫩又鲜,你吸一口,刺溜” 客商倒不差钱,被说得动了心?,嗅着香气,果然抛给了他十二文?,打包了煮好后的头。 他嫌小摊上不干净,拎到了茶楼里,叫了一壶茶水,就打开?滴答流汁的纸包,要大快朵颐。 却听到一旁的其他茶客,正面红耳赤、愤然地说着什?*? 么: “三天,三天啊,三天八十八重城都?被破了!却还说‘外城而?已’,‘打不进来的’。自欺欺人!” “就是、就是,那些镇守的,明明修为也?有不低的,一照面就被她打成?了泥。一定是平时?好酒好肉温香软玉惯了,都?不会打斗了!” 还有的极不平:“这杀星真是蛮横极了大家无仇无怨,听说她都?不是这里人,为什么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放过我们” 他们说得激动处,猛拍桌子,连啃了一半的这家店最出名的小烤幼崽,都?跌出了盘子。 客商却听得不以为然。外城死绝了,灵芝菩萨那甘霖一洒,偃师们手指一动,照样能起来千千万。 再有紫微宫悬在天穹,群星巡视人间。哪容一个?小丫头作威作福? 都?是瞎操心?。 冷风从门缝里吹进茶楼,冷得他一哆嗦。上师治下好是千般好,就是太冷。 与其听这帮愤客们满嘴胡诌,不如填饱五脏庙,暖和暖和身子。 他胃口大,一面解开?包纸,吮吸煮烂的头上,香味扑鼻的脑髓。一边就叫了店家:“给我也?来盘你家的招牌。要长到三四个?月大的,太小的不够吃,太大的骨头和肉不够酥嫩。要新鲜的。再来一盆米饭。” “好嘞,您稍等!我们去现杀现挑一个?!保证新鲜!后厨,九号桌一位,招牌菜一份——!” 门外的街上,一老?一少正拎着油纸包,背着篓,往家去,与满街的热闹、热腾擦肩而?过。 小女孩险些走?不动道。一会踮着脚去看卖玩具的,尤其是那布娃娃,用了偃师下放的技术,竟然能唱歌;一会用羡慕地看着从身边过去的“自行车”,她也?想?骑;有时?候门口挂着影戏店招牌的,听说里面悬着皮子,每天上映着不同的、栩栩如生的爱恨情仇,她想?看,但要门票 老?者心?疼地摸摸她的头,只能哄道:“以后再买,以后再买先回家吃肉” 可惜,这些上师带来的时?兴之?物,要价都?不菲。尤其是最近这段时?日,货源少了,价格都?跟着肉价一起飞涨。 小女孩看了看那些东西上标的一个?个?“零”,她不识字,但知道,这些东西,祖父实在满足不了。 于是,她小声地说,抓紧祖父的大掌,说:“以后也?不买,肉更香!” 老?者反手握住她,暖了暖她的小手:“谁说的?肉要吃,影戏也?能看。家里养的就快生崽子了,卖一头给城里的大茶楼,一头不少钱呢!” 小女孩露出天真的笑脸,果然期盼起来:“那崽子什么时?候出来呢?不要都?卖,我要一头来玩噢。” 一大一小,一老?一少,一边走?,老?祖父慢慢地与小孙女说着家常闲话,谈着家养的大畜生。温情脉脉地往家中走?,畅想?着接下来生活的盼头。 平静幸福的生活畅想?尚未完全展开?。 祖父说:“大概今晚就发动,我得亲自看着点” 话音未落。在小女孩的面前,轱辘,祖父的头滚落了下来,笑意都?还残留在嘴角,眼睛还睁着,却滚到了女孩的脚边。 小女孩傻住了。却看到地上咕噜噜地滚了一地的头,还有很多半截身子,血喷了一地。所有行路者、商贩,甚至连轿子中的贵人,连带轿子,一起被劈成?了两半。 繁华的街道上剩下的活物,都?在逃窜、尖叫,踩踏着那些半截的尸骸、头颅。 她呆呆地站在街道中央,攥着手中渗血的油纸包。 听到一个?很年轻的声音。 没比家里的姐姐大多少岁。 年轻,而?且像小河里流淌的水,清凌凌的。 但这个?好听的声音里却全是恶意:“切,中城的也?不过如此。”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少女。 漆黑的头发,洁白的面庞,云一样的衣裳,站在雪地里,分不清纱衣的边界。 少女侧过那张与庙里灵芝菩萨有些相类的脸,细细的眉毛,低去的弧度,像传说中南方春天的柳叶。眼睛一眨,像粼粼的水光,藏了阿姊多情的心?事。 可是,这个?少女拎着剑。 剑上溅着血。 少女的鞋子下,也?踩着变红的雪。 那点着红绒球的翘尖绣鞋,随意地踢开?了一颗滚落的头。 小女孩在那对眼睛看过来时?,终于后知后觉地吓破了胆,尖叫起来,转头就跑。 下一刻,却听见“轰”的一声,身后仿佛有雷霆巨响,猛烈的气流将她也?掀翻了 地煞观费心?建造的第八十九重的中城,整座城市,在红尘剑法下,轰然崩塌,大半化作废墟、齑粉。 城中十万“新民”,无一生还。包括,驻扎的灵芝庵弟子。 甚至连敌人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就身死道消。 最近的九十重中城中的灵芝庵门人、傀戏班偃师赶到时?,根本?不敢靠近。 遥遥看到,那漆发雪衣的少女,拄剑站在废墟里,拨开?一块挡板,抱出了一个?婴孩。 婴孩没有穿衣服,皮肉上写着“九号桌”三字。 不,不止一个?婴孩。 哭声,从这座废墟里,慢慢传出了许多哭声。 许多或缺胳膊少腿,或只留了半片身子,或者挺着肚子,蓬头垢面,坦着躯体?的凡人,从轰然而?开?的囚笼、钩锁、地窖中,或攀爬,或互相搀扶而?出,一边嚎哭,一边茫然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 十万生灵毙于剑下,他们却没有被这可怕的剑法伤到一丝一毫。 婴孩在素衣少女的怀中,哇哇大哭。 修士的炁自动环绕身避脏污,连凡间的布料亦得庇佑,少女的素衣未染一滴血,却染了人类最蒙昧孩童的泪。 李秀丽看也?不看那些远远而?来,只敢遥遥躲着的地煞观修士。 她踩过两头狰狞的黑熊。 老?的那头,手边的纸包里,人心?,人肺,五脏的腥气透出。滚落的头颅上,残存的人类孕妇死前诅咒的炁,这才散开?。 小的那头,一身女孩的衣服,钢刺般的毛发边,还挂着残存的血肉,被它玩弄而?死的儿?童的恨,尚未消散。 她走?过茶楼。 废墟中,“佳肴”滚了一地。或烤、或蒸熟的婴孩,被蜂蜜汁水涂抹,肚腹大开?,已经被吃得了一半,露出白骨。 獠牙爆突,双目血红,站有近两米高的猿类客商,死时?还握着一条被撕下的、有啃啮痕迹的婴儿?小腿。 她踢开?挡路的门板,残存着“影戏班”字样。 破掉的人皮上,被活活抽取出的七情还在上演着生前的爱恨情仇,被她一脚踩灭。 被改造为布娃娃,缝在棉布里的喉骨,终于不用再歌唱。 长着腿骨的自行车,散落一地。 与雪烂成?一块的泥里,被无数踩踏过的压平的道路上,泥里仍有头皮未腐,黑发些许。 李秀丽抬头环顾,只看见城中骷髅堆岭,骸骨如林。 一如她在前八十八重城的见闻。这中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微微吐出一口气,将那麻烦的婴孩塞给了一个?看起来尚存神智,但哭着寻找自己孩子的女子:“你没儿?,她没妈了,互相将就。” 地煞观修士们见此,都?很不忿。其中,一个?赶来的灵芝庵尼姑,远远叹道:“施主怜惜人族,怎么却不怜惜其他生灵呢?他们多么可怜,那黑熊小女孩,都?还没吃晚饭呢只不过是倒错而?已,人可以吃动物,动物自然可以吃人人可以拿万物制作科技,万物自然可以用人创造物件” 李秀丽偏了偏脸:“你在跟我说大道理?” “你们好博爱啊。”这有着庙中年少观音一般柔和容貌的她,却露出顽童一样调皮恶劣的笑意:“可是我就是人啊。我就是偏心?眼人类啊。我就狭隘了。你奈我何?” “而?且,‘人可以吃动物,动物自然可以吃人’。那为什么被动物吃的是周人,而?不是狄人呢?不是你们呢?要不然,你们先舍身?” 这些地煞观修士尚未反应过来,少女化作白龙,一尾巴将同为练炁化神的他们全都?无法反抗地卷住,往他们来的九十城飞去,冷酷而?兴致勃勃: “走?,等我继续破了九十城,我这就拿慈悲的你们,去喂你们城中的‘新民’!“ 第174章 一百七十四 在李秀丽向九十城飞去的途中, 白?日?有一瞬变成黑夜,点点星光闪烁了?片刻。 也只有片刻。 “群星”冒险露出阳世,妄图捕捉白?龙的身形。 但李秀丽化作龙身后, 织女所赠的素绢完美隐藏在一身雪白?的鳞片里?。从外表看, 只是鳞片添了?一层熠熠华光。 对?群星来说,从上往下的视角来, 无论是探测器还是修士的感应, 人间陆土上, 尽是一片白?茫茫的反光。寸布掩天机, 尺素蔽灵目。根本无法做到定位。 更不消说,片刻后,夜幕上就攀上一支虚幻的巨手, 将正在凝实的群星用力攥住,拉扯。 星光一下子就被这支虚幻的手, 从切实的夜幕, 拽入到飘渺的幽世去了?, 被迫一同虚化。 被龙用尾巴卷住, 动弹不得的狄洲各派修行者,见此俱失色。 他们敢跑来八十九重城围堵李秀丽的最大依仗之一, 就是紫微宫保证的“群星随行”。 经地?煞观在本表的外交官协调,紫微宫驻扎本表陆土的星官说, 会冒险让群星浮出阳世一刻 刚才?灵芝庵的比丘尼出言与她辩论,又被她卷住而示人以弱,也是为了?拖延星光定位的时间 谁知, 这最大的保证顷刻化作乌有!那才?那巨手, 十之八九是观测大周境况的仙朝大能动作。他们可以与地?煞观谈判,而观望大周, 任其发展。但不会允许地?煞观太赤裸裸地?作弊。 既然已经被仙朝发现,那之后紫微宫就不能再轻易干涉阳世了?而李秀丽已经迈入练气化神,“身”与“魂”合一。十五日?内,连捕捉她幽世对?应现象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们奋力挣扎起来,试图唤出自己?的法力。 一个黑袍偃师惊慌失措:“我的引线失灵了?!” 灵芝庵的比丘尼亦道:“我无法召唤菩萨的分神了?。” 通天教衰微的时代太遥远,如今即使?是大派门人弟子,也仅仅在史书中听说过“鱼龙变”这种近乎传说的秘术,难知其底细。 李秀丽能够变成白?龙的模样,本就是因为身周附带的鱼龙变微型洞天。 被她的龙身捕捉到的人,近了?身,等同进了?鱼龙变所属微型洞天,就要受到掌控这个洞天的李秀丽的压制、震慑。 此即“龙为百族之长”,“龙息震慑”的原理之一。 在微型洞天压制、震慑下,被李秀丽压制的同境界修行者,当然五境运转滞涩凝重,法力失灵。 前?八十八重外城中,那些同为练炁化神的阴神修士,许多?人甚至根本没挨到红尘剑法的毒打,直接被李秀丽用龙身碾压了?。 晋入炼炁化神后,五境源源不绝的灵炁之量,比半步化神时浓厚了?何止百倍。已经足矣称之为质变的“法力”。 李秀丽用起要消耗大量灵炁的鱼龙变就更肆无忌惮。 有大量外城,甚至没见到龙影,抬头就看到高达数十米的滔天水墙倾世而倒。 嚣张的白?龙从云端露出个头颅,鲸吞飞雪,再吐出巨浪,便使?水淹妖城魔域四十四重。 于是,餐食人族者,皆作泽国浮尸。 唯独老少凡人,极惊讶地?坐在一个又一个的晶莹剔透的气泡里?,被一条条鱼类簇拥着,推出了?水面,安然无恙地?飘在洪水上。其中亦有少数从未害过人的狄人。 晋入练炁化神后,因真人相,“魂魄”归于肉身,作为半个神话?生物,李秀丽居然当真拥有了?传说故事?里?,龙驱使?水族的能耐。 ——尤其是她吐出的巨浪里?含了?她的五境灵炁,融入鱼鳖虾蟹之中,它们贫瘠破碎的情绪残片,都?被她的意志所驱,变作了?她临时的傀儡,唯她之念是从。 这几个敢来查看八十九重城的,虽不清楚鱼龙变的具体底细,但知道一些这杀星在前?四十四重天的“丰功伟绩”。 此时被龙尾困住,绝望之余,一个穿颠倒道袍的地?煞观修士以唇语对?同伴说:【莫慌,灵炁的消耗与神通法术的威力总是平衡的。这是铁律。她三天破了?八十八重天,一半是用孽龙模样兴风作浪。要维持鱼龙变这样的微型移动洞天,持续这样宏大的神话?态,要耗费的炁只多?不少。那个什劳子红尘剑法,一剑粉碎一座大城,这样大的动静,也极其耗费法力。】 【纵使?是练炁化神,初入化神,三天下来,五境里?的法力也该不济了?。】 【她现在一定是强撑着作态,到九十城,就该休息了?。】 其他几人闻此,也微微镇定下来。 维持这样一个随身移动的“微型洞天”,维持翻云覆雨、威力巨大的神通变幻的模样,需要花费多?少灵炁,作为大派弟子,同为练炁化神的他们都?是很清楚的。 这个毛丫头,纵使?有大江以南的残存周人供奉她——况且周人玉京已沦陷,也正混乱。初入练炁化神,也只不过三天。 她应该有的法力存量,掐指一算都?能算出来。 万不能被她此时的煊赫跋扈吓住。 灵芝庵的比丘尼构造特殊,此时也很冷静:【不错,道兄说的很是。等到九十城。自有天罗地?网等着她,她在罗网里?挣扎,消耗了?剩下的法力后,那才?是她弱我强。】 瘦弱的偃师这才?镇定下来:【只可惜了?我那师弟,陨落在卫县,连李秀丽的底都?没来得及多?透一些。】 他们冷静下来后,就任由高空的冷面冰雪刺着脸,在龙尾巴的困锁中,慢慢调息。 只待到了?九十城,联合其他师兄弟,困锁魔头。 静心调息时,却见风声一转,听到底下,遥遥传来叫喊声。 狄洲修行者们低头一看,却见无数凡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天上的龙,眼泪没剩多?少,口中发出“啊”、“啊”的怪声。 狄洲对?到手的本表土著凡人,自有一套利用的流程。 投降、出卖同胞的先锋,择其优者化为狄人。 余下的,先搜刮一遍子嗣,送予灵芝庵,一部分留下作牲畜饲养。一部分再送去偃师治下的“罗告城”,作为血肉机械,为狄洲生产物资,直到彻底无法运转之日?,再被贩卖给九十九重城中的“新民”。剥皮拆骨,剖腹挖肠一丝一毫都?不浪费,连头发都?能制成物品。 八十九重城当然也不例外。 八十九重城的废墟上,那些或残或废的孱弱凡人,曾被虎屠夫悬在屠案边将死,曾被老熊养在污泥里?待宰,曾被大猿点着菜名要如何烹煮。 或撑着只剩半边的身子仰起来,或半条腿爬在地?上,或踉踉跄跄、蓬头垢面。脸上全是麻木。 他们在日?复一日?的恐惧、悲伤、愤怒中,耗尽属于人的自尊,能用的七情也大半在作“血肉机械”、“畜生”中的过程里?,被各方利用、取用。 如今,身体内的元炁,甚至都?不一定能撑住躯体的五脏运转多?久。换而言之,活不了?多?久。 九十九重城中的凡民,俱是被餐食者咀嚼后的残渣。 就算被救出来后,与李秀丽建立了?联系,诚心诚意地?感谢李秀丽,残渣一般的躯壳,都?不一定还能有多?少元炁可以分给她。 也是因此,狄洲的修行者们,从不曾担忧李秀丽救出凡人后会被他们供奉而补足消耗的灵炁。 看,这些凡人,甚至连眼泪都?不剩多?少了?,哭都?只剩干嚎,说话?也几乎不会说了?,只会“啊”、“啊”的叫。 李秀丽很蠢。 即使?她身化白?龙,起雷霆,搅云雨,兴风作浪,吞飞雪吐波涛,淹没四十四重城。 即使?她少年?成名,负蒲剑,灭蛟龙,孤身渡江,深入布置森严的西毫城,红尘剑法势如破竹。 即使?,连灵芝庵、傀戏班、紫微宫一时都?对?她无可奈何。 但狄洲的修行者们,心中依旧对?她充满鄙夷、轻视。 面对?地?煞观的几度招揽,仍旧选择了?不可挽回的阳神道路的她,已经愚昧不可及。 如果?千辛万苦救下凡民百万、千万,能得大回报,也罢。有利可图,就不算太蠢。有些阴神修士说不定也会动心,试试看能不能攫取供奉。 不过,这些阴神修士,最多?到了?卫县,就会折返。因为,再往西毫走,已经不划算了?。 寿阳、卫县这些地?方,勉强还有人族的供奉可图,凡人的七情可谋,倒不亏。 但往西毫来,就算她一剑能破三十三重天,一尾扫平一座城,救出人族千百万,这些被榨干的凡人,也无法反馈她多?少,甚至补足不了?她消耗的炁。 她如果?在前?四十四重天察觉不对?,就此收手,也算她还聪明。 可如今都?到了?八十九重天了?,她应该早就发现,自己?救出的凡人,都?活不了?多?久,甚至无法回馈自己?了?。 再继续前?进下去,有何意义? 再往西毫去,内城可是有不少可怕东西。她一路过来,应该也听说了?不少。 总之,狄洲的这些大门派弟子算来算去,即使?将自己?代入她,也无法理解。 即使?是有些偏向阳神的修士说的“图万世计”,也有权衡利弊。 换作他们,如今名也有了?,利也有了?,甚至就算为了?救人,之前?救出的大周人族也足够这个种群修养生息了?。反而是继续深入西毫城,救这些被耗竭的,活不了?多?久的人族,毫无意义,空耗自己?。 听大江以南的探子说,似乎是李秀丽是为了?完成与太乙宗门人的什么约定,是为了?那些与她有情谊的大周凡人,说什么要救大周人族,所以才?执意入西毫。 所有知道内情的狄洲所属修士,一方面惊叹于李秀丽的能耐,一面,又都?鄙夷、轻视、讥讽她的年?轻幼稚、痴愚执着、不理智。 过千山,踏险峰,迢迢此去,却不为名与利,一心只想?情和义。岂不痴愚? 做无意义的事?,岂非不理智? 但无论他们心中怎么嘲笑,白?龙却没有停顿,在他们看不起的“残渣”们狂热的目送中,她继续一往无前?地?扎向九十城! 李秀丽估量了?一□□内的法力。五境充沛的灵炁,在连番连日?的大动作下,到了?九十重城,确实也消耗了?不少。 她抬头看了?一眼,微微眯眼。 前?方的九十重城中,似有埋伏。 但,非去不可。 因为,知道西毫城中传国玉玺具体藏匿地?的百神,就被关押在这里?! 第175章 一百七十五 第九十重天, 是一座修筑得分外坚固的坚城,居高临下,占据了附近平原地带的少有的连绵山脉, 浑然一体的巨石城墙既厚且高, 像个顽固的塞子,堵在山脉唯一的豁口上。 山下则过一条大江, 像天然的护城河。 且狄国驱使数不尽的周人民俘, 沿着山脉开梯田、挖石头、平土地, 这里的规模与八十九重比, 只大不小,卫星城、套城一叠加一叠。即使遭遇围城,也能自力更生, 长期坚守。 白龙从上空遥望,此城绵延出去数百里。在目前社会形态下的本表人间, 称得上面?积空前?广阔。 如此地势如此城, 称得上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的雄关。 这还只是凡人眼中所见的“第九十重天”。 在修行者眼中, 此城上空,庞大异常, 肃杀整齐、彼此交织的乌云般的炁冲上霄云,将城池、山脉缭绕其中。 这在城池上方弥散的庞然“乌云”中, 高如山岳的立莲“菩萨像”、鬼童簇拥;滑稽可笑的巨大黑袍木偶,手垂引线各色各样的魔怪诡异在其中若隐若现。 练炁化神以下的修行者,远隔百里, 就能感知到那里汹涌险恶的“炁”, 从而战战兢兢地远离。 西毫城外的九十九重天里,第九十重城比较特殊。 它?是狄国军事重镇, 既是凡人的,也是狄洲所属修行者的。 狄军规格最高的军帐设在这里,有护卫的精兵常年?驻扎,狄王时常来此视察。 狄洲所属的修行势力也在此设有分部,招揽的原大周修行者,亦在此处汇聚,分派、接收地煞观的指令、任务。 长期的经营,使它?固若金汤。 城中悍将骄民,布下天罗地网,屏息静气,遥望满空飞雪被愈加狂乱的气流吹乱,一线白影顷刻间由远及近。 那是一尾银龙,腾于素白天地间,碧绿的眸子像冻住的春湖,狂风在她爪下呼啸,琉璃角映着冰川的冷光,锋锐的鳞划伤了经过?的雪,呼吸间,喷吐着震慑百族的威严。 不少归降了狄洲的土著修士看?得目不转睛,喃喃:“龙啊” 大周崇龙。在他们?当中不少人尚是凡人的童年?时代,曾在长辈的讲古中,水井边乘凉的故事里,听过?关于这种?神话生物的一些渺远传说。 可是她与从前?仙朝修士尚未撤离时的江河湖海的龙王,亦颇不相同。 那些龙王,尚能算得是敕封、修炼而成的龙身,仍残留着为人时,或者为蛇、为鱼时尚未褪去的痕迹、秉性。 这尾美丽异常的银白之龙,其天然姿态,流畅优美的躯体,却好似与亘古的雪山、静默的明月才是同类,是从人类灵思幻想?中造化而出的传说。 如果他们?还是凡俗,见了这尾与童年?传说故事中有着相似神奇、美丽的化身,或许顶礼膜拜。 但是,现在他们?要做的,却是捕杀这条破坏了他们?八十九重洞天的白龙。 地煞观的“道主?”发出命令:“预备,升起大阵——” 提供法?力的修士各复其位。洞天浮出,隐绰在第九十重城另一层维度中的种?种?魔怪,由虚转实。 当这重洞天浮出时,第九十重城隐去了,覆雪的山,石头的城,都退后在幽深的混沌宇宙中。 三座高大无伦的“灵芝菩萨”像,戴骷髅与宝石的花冠,多首多臂,立在行星、恒星之间,天然妙目,正大仙容,慈悲下视。 其后,二十七鬼童各持星子,环绕天母而立。 它?们?手中的行星,俱是蓝绿黄相间的颜色。每一颗星,却都在它?们?的鬼爪里扭曲尖叫,大陆作骨架,高山是突出的眼球,大裂谷作呐喊的口,露出人般的痛苦表情?。 从宇宙的黑洞里,侧露着六架偃师,每一张白惨惨的木质漆脸,涂红的血唇,分别定格着不同的六种?神态。 狂喜、暴怒、沉思、怨恨、绝望、恐惧。 每一种?定格的神态下,都隐隐重叠着一张又一张情?态略有区别但类似的不同面?孔。 从黑袍里伸出黑洞的,却是十二支枯瘦干瘪,皮贴着骨的鬼爪,间有机关榫卯的关节。似有血肉,又似机械。 十指下,俱垂数不清的引线,蔓延向?四面?八方。无数男女老少或哭或笑或叫或吟哦的声响,从引线那端传来。在它?们?指下被编织成既定的命运。 而在六合之上,更高更远处,透过?无形的薄膜,无数碎光闪动?,像群星,亦像目光,有不知名的庞然大物,被阻挡在太?虚之上。但,也只隔着看?一层薄薄的阻挡。它?随时可以降临在这个孱弱的,能被它?粉碎的世界里。 其他种?种?小型怪诡的异像,则更不必提,簇拥在灵芝庵、傀戏班的脚下、四周,看?不到边际。 一时间,太?虚为魔域,宇宙作鬼巢。 银龙腾飞而来,猝不及防,便撞进了这魔域鬼巢之中。 三大势力顷刻将她合围。 在合围的一霎,在洞天里,这混沌魔域之下,成千上万的修行者再变幻手印,输出法?力。 傀戏班的偃师说:【造骨。】 灵芝庵的比丘尼说:【覆肉。】 六合之上,无数冰冷的声音说:【点睛。】 于是,偃师手中的引线如藕的丝,蔓延开去,牵扯住无数星球。缠绕生长,似一具在幽深太?空中沉眠的庞然骸骨即将复苏。 三座灵芝圣母像便抓起鬼童,连同它?们?爪中的星球一起吞噬。 肉身开始膨胀、膨胀,原本洁白丰润的躯壳,呼吸间变作不断生长蔓延的肉山,拥挤肥颤的肉将皮挤到只剩一层,再也看?不清陷进肉里的五官,却还在增值,明明是血肉,此时却如某种?极速扩张的菌丝,逐渐攀覆盖住虚无的宇宙、蔓延的引线。 那被阻挡在另一重世界的地煞观旗下的势力,紫微宫。亦投来了密密麻麻的碎光。 这些碎光穿过?“薄膜”,落在了已经有了骨,覆了肉,正在具备呼吸、心跳的“宇宙”上,于是,陡然化作一双又一双在虚空中睁开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停张开。 点睛则“活”,这一霎,有个无形的存在即将“活转”降临。 无论是千万里外的普通周人,还是西毫城中的修士,俱下意识地升起极端的、无来由的恐惧。 有个东西要降临此世了。 祂本无形,若去斩杀,遍寻芥子沙砾,亦不可得。 祂亦可有质,能轻易覆盖六合八荒,修士凡人,都在祂的躯壳内呼吸挣扎。 祂极空虚,欲壑难填,贪婪地吞噬万物。 祂又极杂碎,在其身体内,将生出无穷无尽的怪物,争相恐后,扑向?寰宇。 此时,所有修士都知道,雪鳞龙即将被困在祂即将彻底活转的宇宙躯壳之中,被祂消化吸收。 祂是地煞观道统所养的一个大现象的分化。 那个大现象已经逼近合道修士。其分神降临此表,即便不用?灵炁,亦有等同于返虚修行者的“规则”,神通盖世。 混沌太?虚中,闯入即被困的龙却左右环顾,长吟若笑,张狂道: 【你们?准备已久的陷阱,就是这东西?】 她随手将几个抓住的狄洲“垃圾”丢下,坠入灵芝圣母像所化的血肉中,眨眼他们?就被那些蠕动?蔓延菌丝般的肉山吞噬消化得一根毛发都没剩下。 一入第九十重城,大阵即起,洞天浮出,李秀丽已经被困在阵中。 此时想?要逃离,要么破阵,要么,被祂吞噬。 没人回答。所有狄洲修行者、包括在遥远处,通过?某种?方式观察这里的西毫城,都在静默。 何必与祂的养料多言? 龙却毫无恐惧,仰头看?那正在活化的“宇宙”一眼,便抖擞鳞片,长吟啸,似乎舒展筋骨,预备迎战,可巨可小的龙躯正在不断放大。 愚昧狂妄之徒,真以为有具龙身,就可以横行无忌? 大阵下,颠倒道袍的地煞观门徒漠然地看?着这一幕。 多少所谓的仙朝真龙、龙君,不乏返虚修为的,都曾在祂的威慑下折戟沉沙,亦或变成他们?的龙傀。 今日,李秀丽亦不会例外。 李秀丽却仿佛不知道性命之危,甚至不使红尘剑法?,舒尾舒身,说:“我?还不知道,洞天里,我?能变多大呢。” 于是,白龙亦在宇宙里舒展,每过?一息,高大百倍。下一息,在变大的基础上,再次舒展百倍。 只眨眼的功夫,就及至纱尾摇曳,行星带像点点流彩的极细小碎珠,在柔滑透明的尾鳍边缘点缀了一圈。 光热灼人的恒星如一粒指甲盖的宝石,在琉璃角上装饰。 爪间的黑洞被拨来拨去,龙把玩它?,像玩弄大海里的漩涡。 鳞片上的璀璨银光,照得幽深宇宙彻明。 看?见这将宇宙作了柔软沙滩,肆意玩弄的巨龙时,原本极有自信的狄洲修士终于忍不住了,升起一缕不安,发出了切切嗡嗡的议论。 一个维持阵法?的偃师险些维持不住脸上定格的笑,喃喃:“龙龙是能、能变这么大吗?” 他们?见过?多重人间,仙朝的真龙之属,也有修炼到返虚的。 即使是那等大修士,任哪个门派的人见了,都不得不恭敬称一声“龙君”的,也不曾做到过?这样的事 即使是在洞天的似真似幻的召唤用?的虚拟宇宙中,也太?夸张了。 这虚拟宇宙,是按照真正的太?虚模拟的啊也就是说,如果法?力支持,龙是真的可以变到这种?程度的 但这仍未到极限。到最后,一片龙鳞上就绘了一个星系。再也难见全貌。 最终,她的身形不输了那无形的尚未活转的存在。 李秀丽看?着不远处,还在无穷宇宙蔓延的血肉菌丝,那些无量的眼睛已经睁开了大部分。密密麻麻,一眼望去,仿佛遍布上下左右。 “我?的”“我?的”“我?的” 它?的躯壳着,回荡着震耳欲聋,不知道多少人间共同的声音。 它?尚未成型前?,就在吞噬这片宇宙所有接触的东西。 此时,所有睁开的全都在盯着她: 体量真大啊,真想?,真想?,吃掉啊 碧眸中,李秀丽将这尚未完全降临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亦听得清清楚楚,它?的渴望?*? 。 龙嗤笑:“想?吃我?。好啊,过?来,吃啊。” 说着,一记利爪,随手一扯,将数个星系的“眼睛”扯了下来。 本该虚无的、无质的眼睛,却被龙爪切实地捏成了粉碎! 又将龙尾扬起,一记下去,拍得一半的“骨”、“肉”分崩。 看?似柔软透明顺滑的薄纱龙尾横扫星云! 见此,地煞观旗下所有狄洲修士,俱面?色大变! “不可能,她竟然能碰到祂!快,加大法?力输出,赶紧让祂完全降世!” 在他们?不敢置信时,李秀丽整条龙动?了,她甚至懒得用?身法?,就直接扑上去,用?强悍的躯体,撕咬、绞杀、扑杀。 最后,第九十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召唤出的“祂”,却在宇宙间,与龙以最简单的方式搏斗了起来,不断发出震颤六合的悲鸣! 在龙的碧眸中,倒映着敌人的影子。 她所见的,并非是什么可怖至极的无形邪魔,而是无数凡人。 举起暴力,为了多分一个奴隶,多分一块肉搏斗的凡人。 驱使着羊,吞噬土地,吃掉同族的凡人。 与见钱眼开的敌人里应外合,窃取技术的凡人。 浓烟滚滚的工厂中,用?繁重的劳作与笨重的机械,将幼年?孩童的生命吃到仅剩短暂几年?的凡人 血流成河,绞肉般的战场上,以各种?理?由将同族送到杀人机器之下,自己却奢华无度,歌舞升平的凡人。 看?似平静和平的生活中,以无形的触手,垂控每一个角落,衣食住行,养生丧死,租金、医药费、税费、繁杂的名目,贪婪的眼睛紧紧绞杀着所有人的凡人 “占有”“占有”“占有” “我?”“我?”“我?” 它?污染人心的呓语不断重复。 李秀丽读书?背书?时的记性不算太?好。但她牢牢记得,幽世是诸表人间所有凡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是深沉的思考,激动?的七情?,是一切意志所汇聚投影。 没一个大现象可以例外。 地煞观召唤的这东西,亦然。 借鱼龙变而出的龙身,亦然。 狄洲的修士并不知道,李秀丽曾在初初得到鱼龙变的时候,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那也曾是鱼龙变的本体大现象,从它?的万代子孙那里,听到的,看?到的。 “失去”“失去”“失去” “还我?”“还我?”“还我?” 卑微的人,渺小的人,受损害的人,大部分的人,亦在如此呐喊! 还我?嘉禾,拱我?日月!万代之声,攀爬上大现象的躯壳,是呐喊,亦是哭诉,是祈求,也是愤怒。 龙的碧眸注视着被无知的狄洲修士所召唤出来,对付“鱼龙变”龙身的“现象”。 他们?大凡知道一点“鱼龙变”的底细,都不敢用?这东西来对付李秀丽。 同为幽世中的大现象的分身,鱼生嘉禾,龙卫日月。龙身,正是万代人族之声缠绕的,最愤怒的一面?! 那一瞬间,并不是李秀丽在注视着它?。 而是“鱼龙变”的本体,透过?她的目光,冰冷而仇恨地估量着它?。 在它?被召唤到此表的时候,“鱼龙变”的本体就毫不犹豫,不顾各方阻拦,从幽世,硬是也朝着李秀丽倾斜了更多的力量。 占有世上的财富权势,人可以如山岳,仅有尺寸立身质之地,有人像微尘。 但在幽世之中,并非如此。 被侮辱、被损害、被剥夺,被失去的声音,汹涌而出,“龙”将狄洲修行者依仗的存在,在降临的这一刻,就撕了个粉碎。 “龙”碾碎了第九十重城的洞天,宇宙褪去。 李秀丽变回人身,站在大半城池粉碎,一瞬间全都倒下不能再起的狄洲所有修行者前?,踩着为首的地煞观弟子的头颅,轻描淡写,用?鞋底碾了碾: “切,不过?如此。” “说,百神被关在哪里?” 狄洲修行者们?已经被她吓得肝胆俱寒,地煞观弟子也屈辱极了,却在这一刻,察觉李秀丽拄剑的手,微微地,在止不住地颤动?。 只要体内还有一丝灵炁,练炁化神的修行者就绝对不会对躯体有半分的失控。 李秀丽的灵炁,耗竭了。 他忽然尖利地叫起来:“师叔,动?手!!!” 残破了大半的第九十重城,忽然剧烈地震荡起来。整条山峦都颤动?了起来。 而且,现在是非洞天之中,是现实之中的震颤! 第176章 一百七十六 乾坤震颤, 丘峦崩摧,巉岩倾覆。 石块土崖纷纷滚落,人?间摆簸, 四野轰鸣沸腾, 如?雷声不绝,仿佛地轴移。 激起的海量烟尘致使天空惨淡昏暗, 白昼顿晦, 蒙蒙像罩黑云, 如?擎天柱倒, 寰宇被盖在末世的阴影中。 昏天惨世中,则骤然而亮两轮“太阳”,高悬苍穹上, 刺目,却没有半点热度。 从?望不到尽头的黑云中, 刮下狂乱的风, 腥臭难闻。 裂地为鳞, 群山同痈疖, 密林作苔藓,城池是斑点。 李秀丽抬头一看, 眉宇一滞。 这是一条头及天云,身躯绵延千万里的巨蟒, 衔着?自己的尾,环绕大半大周北境,绞缠尘世, 如?缠枯木。 平日里, 它卧在狄国的国土下,此?时略动身躯, 昂起头颈来?,就地动山摇,宛如?末世。 而第九十重?城就在它的尾巴之上,离它幽深的大口仅一步之遥。 它大张的口,如?尘世中立起一道通天大地的幽深洞口,蛇杏如?垂桥,过了?此?桥,杳冥冥、没有半丝光线,仿佛通向?无底的虚无与黑暗。 耗尽了?灵炁的李秀丽与它相比,微渺如?芥子。 更令人?惊异的是,在巨蟒起身的这一霎,山川天地,同时有灵,恶意?的灵,遍布每一寸空气,仿佛是变质版的山河社稷图的效用?。 一个似男似女,如?多重?声线重?叠的奇异之声,在这摇三山,动五岳的翻覆动静中,清晰无比地响起,如?在李秀丽跟前: “狂妄魔头,我?地煞观替天行道,今日必诛汝!” 巨大的蛇躯将这声音放大了?,声传千万里,连远在江南的华家军中,赵烈等人?也听到了?,惊疑不定、担忧无比地北眺,那?方向?似乎有什么巨大的动静,魔头?地煞观要杀的魔头,会是谁? 如?此?声势赫赫,因同样耗尽法力而倒在地上的狄洲修士们,本以?为年仅十五六岁的李秀丽会露出些许惊惧。 熟知,李秀丽却只看了?一眼巨蟒,轻蔑道:“胆小鬼!” 她卧剑的手,固然因法力耗竭而止不住地微微发颤,眼睛却仍极黑极亮。 素衣少女站在遍地烟尘中,剑光彻明,照得她周身不染纤尘:“我?以?为你们有什么后手。说?什么五大阴神?门派,原来?不过是胆小鬼、懦夫、废物。” 她勾起一个笑:“要是先前出来?一起上,我?还当你们是个东西。定要等我?法力耗尽,才肯出面。这么怕我?啊?” 在地面震颤的时候,就拼力从?李秀丽脚下滚出的地煞观弟子,站在不远处,喘着?粗气,恢复了?些许法力,扭着?脸:“妖女还、还敢逞、逞口舌之利!” “你、你若现在、自、自尽,还可留全尸,你的人?傀也能卖出点价钱” 仙朝有至宝社稷图,镇压所辖诸多阳世。 其他阴神?四大派亦各有宝物,其中,地煞观的尘世巨蟒,就是一件等同于社稷图,能镇压一表人?间的至宝,其功效虽不如?完全体的社稷图,也不算多远。 他们将尘世巨蟒的幼年分体携来?此?表,以?转换的无数“新民”与狄人?供养它,也没想到,还有真正动用?它的一日。 在这昏天黑世中,年少的李秀丽挽剑,仰面,眼睛却定定地与缓缓下视的巨蟒对上,她“看到”这条巨蟒之下,隐隐有狄国所有狄人?、“新民”狂热的脸。 灵炁耗竭又如?何? 自渡江以?来?,她就并非独自而行。 她竖起剑的一霎,晦暗世界里忽起雷霆之音: 不,那?不是雷霆。是无数凡人?沉默的喘息声。 即使是喘息声,当数千万,乃至近亿呼吸同时起伏时,一样如?同雷霆。 尘世巨蟒察觉不对,垂下头颅,一时间,乾坤造化,天与地同时都活了?。它身体上的山川都扭曲着?化作手掌,去碾压抓住她。它喷吐的,腥臭的、刮沾即化的风息遍布天地之间,变成无穷无尽的利刃。 李秀丽腾身而起,剑丸与人?合一,化作光,冲向?与这方天地同息的巨蟒。 天,自以?为高人?一等,临下而视,皆为低贱。 地,总以?为强厚过人?,即可倾覆所有。 风息,势啊,何嚣嚣!自认煊赫而升腾,汝衰弱而下沉。 天啊,与汝俱亡! 地啊,不妨一搏! 风息啊,神?州陆沉,尚有匹夫剑;百年丘墟,仍存不平意?。拼死慷慨求翻覆! 红尘剑法起。 李秀丽从?天压下来?的强横,从?地怒吼的酷烈,从?风息刮骨的无情?中,身姿灵妙至极地,险而有险地穿梭着?。 剑光却既慷慨悲歌,仿佛惊雷与怒吼,一往无前地向?着?巨蟒扫去。 巨蟒的皮、肉、骨之下,狄人?冷酷的脸。 少女的剑光中,周人?悲愤的面庞。 大江以?南,无数流亡与惊恐的平民,大江以?北,寿阳、卫县、八十九重?天、以?及无数的百姓,他们的心炁,俱与蒲剑相连。 这并非是李秀丽与尘世巨蟒在搏斗,而是两方的所有百姓,在以?心炁厮杀相搏。 是在真正的血肉厮杀之前,在另一个维度上演的,残酷的战争。 狄人?为攫取利益固然悍勇不畏死,周人?身后就是家国亲人?,就是世代生存的土地,是国仇家恨,是为人?的权利,哀兵更胜。 狄州修士笑她的,李秀丽用?诵世天书早就听见。 的确,被她救出的八十九重?天里的周民,已经活不了?几年,甚至没有太多的七情?,给她反馈补充灵炁了?。 可是,这些自私自利,自诩理智的白痴,却根本看不见,在冥冥中,这些被视作残渣的百姓,将自己的最后的心炁之一,也托给了?她,自愿与蒲剑相联! 他们望着?她,只是说?不出口一个字。 可是他们的心炁,什么都说?了?。 即使所剩元炁不多,也要紧紧缠上蒲剑,化作剑光的一屡。 愿将不平气,铸作三尺剑,解我?平生恨! 在这场搏斗中,尘世巨蟒居然渐渐落了?下风。 渐渐地,它身上添了?百簇、千簇伤痕 开始,不以?为意?,到万簇,十万簇,乃至遍体鳞伤。 源源不断的“炁”从?大周的四面八方,涌向?剑光,朝着?尘世巨蟒发出前仆后继的攻击。 剑光不断暴涨,方寸之间,天地中充满恶意?的“灵”都被削去了?不少,巨蟒发出哀鸣,竟有撤退之意?。 那?个亦男亦女的叠音想起刚刚见势头落于下风,于是从?“妙善”那?里紧急要来?的一些关键信息,忙叫道: “李秀丽,你还不住手!你低头看看你的剑!汝既修习了?阳神?,难道要坐视百万人?族因你而死!” 李秀丽此?时与蒲剑心神?乃一,听了?这妖道的话,本是理也不理。 周人?有滔天之恨,有汹涌之悲。尤其是那?些已经半作残渣的百姓,身不能行,五脏将毁,只想杀了?巨蟒,重?创狄人?。 他们的心炁源源不绝汇入剑中,此?时与蒲剑一体的李秀丽自然也受了?影响。杀意?凶猛,一心斩蟒。 但诵世天书存身的明珠,却在她脖颈上凉了?一凉,冰凉镇定了?头脑。 她稍微分出一丝心神?,一顾之下,眉头立即拧住,在空中少许停顿。 红尘剑法,乃是借炁法。固然不必消耗她的灵炁,但消耗的是大周人?族的心炁。 因分担的人?数众多,那?一丝心炁联系,纵然不断抽借、提供给红尘剑,对于正常人?来?说?,最多萎靡个三四天,就缓过来?了?。 即使与巨蟒的这一场大战,耗费过甚,也不过头重?脚轻个七八天。 但这是对正常人?来?说?。八十九重?天中的无数人?族,都是被狄人?、“新民”几乎竭力了?肉身,抽空了?元炁的。 他们拼着?再少活一段时日,也要将自己的心炁与蒲剑联系,去复仇。 但是,他们的心炁,是禁不住消耗的。 如?果再消耗下去,这些数百万人?族,不待斩杀巨蟒,就会暴毙而亡。 她可以?观察得到,他们的心炁传达出的强弱,已经接近奄奄了?。 将这数百万人?族的心炁单独剥离断裂出来?。蒲剑中剩余的炁,虽然仍能重?创此?尘世巨蟒,却不够斩杀它了?。 李秀丽察觉了?这一情?况后,没有犹豫,立刻要切断蒲剑与这数百万人?族的联系。 失败了?。 他们身躯灰败残破至此?,全是痛苦,早知自己活不了?多久,已经绝大部分人?没有生望,只求一心斩魔报仇了?。 竟盘桓不肯去。 红尘剑法与人?族心炁的联系不是单向?的,而是沟通的双向?。双方皆须自愿。 而此?时,红尘剑法即使不大规模动用?,也一直维持着?出剑的状况。还不断消耗着?他们的心炁。 唯一的办法,就是收剑。自然不再消耗他们的炁。 而她如?今灵炁耗竭,也只够出这一剑。猿、鹤也嘱咐过,她在本表,只能出一剑。 前方是强敌。破之,西毫不远。一旦收剑,她功败垂成。 身后是她答应要保护的人?族。收了?剑,这数百万人?族,还有一线生机。 察觉她如?今的处境,落于下风的,那?亦男亦女的叠音立即加重?了?筹码,道: “李秀丽,你此?刻收剑,我?保你安然退回江南!” 便道:“地煞观听令,狄部听命,所有修士、军队皆后撤五百里!” 很快,大地上传来?簌簌的声音,四面,果然有埋伏的狄人?大军、修士队伍,极快速地在撤退。 连尘世巨蟒,亦作出了?退缩的姿态,竟有慢慢朝地上伏去,变回伏低的山峦的意?思。 李秀丽盯着?慢慢收回攻击姿态的尘世巨蟒、褪去的狄洲队伍,她手中的剑光,一点一点,向?下斜去。 那?叠音顿时大喜: 只要她放下剑,自有数不清的办法对付她!即使被她成功退走?,李秀丽想卷土再来?,他们过不了?几天,就要彻底炼化玉玺了?,那?时候,她连西毫城的门都摸不到,就什么都结束了?! 这时,忽然,从?底下九十重?城的废墟里,钻出了?一大帮“人?”。 灰头土脸的大黄狗,与蓬头垢面的黄四娘等百神?,在第九十重?毁损后,终于从?被关押的幽深地牢里一层层爬了?上来?。 上头的动静太大了?。他们老早就听到了?。 白面、黄四娘并不知道红尘剑法与人?族的关系,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地煞观的说?她不收剑就要死百万人?族。 他们只以?为对方在诈哄李秀丽,想要趁机遁逃。 白面急得大喊:“赤霞龙女,不能走?,不能放过这条巨蟒啊!西毫城,西毫城根本不在地面上,就在它肚子里!放了?它走?,它变回潜伏状态,你破了?外面的九十九重?天,也找不到西毫城了?!” 而传国玉玺,就在西毫城中! 听此?言,李秀丽神?思一转,立即将残存的些许灵炁运转目中,眸底凝碧色,以?“鱼龙变”的视角去看那?尘世巨蟒,果然看到,那?大口中,隐隐有一座规模空前的宏伟硕城的影子。 她在破前面的八十八重?洞天时,听一些“新民”说?过,大周的数朝古都,如?今的狄国首府,神?都西毫,其实被狄人?占据之后,就被地煞观将整座城从?凡间拔地而起,炼化到了?凡人?想象不到的地方安置。 没想到,这座宏伟都市居然被藏在了?蛇口蛇腹深处! 见此?,那?叠音大觉不妙,以?为李秀丽必不肯罢剑了?。正要提起头皮,与李秀丽再战图退之际。 却见,素衣少女还是一寸一寸,放下了?剑。 百万人?族的心炁开始骚动,在喊,在不甘愿,杀气与恨意?交织:宁死,宁死,斩蟒! 死什么死。 李秀丽眉头都不动,将蒲剑与自己的心神?分开。 剑光慢慢黯淡。 红尘剑,收剑。 她是个讨人?厌的霸道性子,即使百万心炁皆言宁死,顶着?山呼海啸,也不肯遂他们的愿。 我?允许你们死了?吗? 我?要你们活,就得活。 在那?地煞观的妖道以?为得逞的狂喜,在百神?失望、绝望的神?态中,李秀丽嗤笑一声,直接解下了?腰间蒲剑,往地面一掷。 “把他们都带回去。” 蒲剑应声而涨,剑丸展开,将百神?瞬息都裹在其中,随即再次腾空而起,朝着?主人?指定的方向?,化作一道无人?可拦的光,往江南而去。 而李秀丽的唇角溢出一缕鲜血,体内又瞬息生出了?充沛灵炁。 她硬生生,将自己已经凝就的一境粉碎了?,损害了?自己的根基,修为气息瞬间跌回了?半步化神?。 然后,她不但没有随法宝撤离,反而胆大包天,朝着?巨蟒的大口,趁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迅如?流星,化作一尾银鱼,一头载去! 在狄洲修士都倾巢而出,尚未来?得及回援西毫城时,突入蛇腹,入西毫! 既然西毫在前,玉玺就在城中,只差一步。 那?还斗个屁,她直接潜入西毫,将玉玺找出来?,带走?! 所有狄洲修士都没想到李秀丽能干出这种事,都被她强行钻入城中的举止惊呆了?,震得失语。 那?亦男亦女的叠音根本来?不及阻拦,就被银鱼当面钻进了?尘世巨蟒的腹中,进了?守备空虚的西毫城,仗着?银鱼的特殊,李秀丽的炁立即消失隐没在城中。 祂顿时三尸神?乱跳: 弃法宝,无后援,独身入西毫,李秀丽真以?为自己就一定能全身而退,达成自己的目的吗! 怎会有如?此?胆大包天,给一个刀尖就敢踩的狂徒! 祂立即联系了?西毫城内的守军: “今日起许进不许出,日夜戒严,大搜西毫城!” “必捉此?魔头!” 第177章 一百七十七 尘世巨蟒腹中无边无涯, 全然黑暗,如?入太虚,难辨上下左右。 但有一座城, 光耀如?明, 落在其中,壮丽广阔, 谓之“神都”。 李秀丽趁着狄洲修士倾巢而出, 抓住时机, 一跃入蛇腹, 直奔那座悬在黑暗里的光耀之城而去。 果然,西毫城此时守备空虚。 到了城门处,守城的只是两个炼精化炁的修士, 没精打采,呵欠连天, 态度十分散漫随意, 像是临时被抓来定岗的。 他们丝毫没有察觉, 有一尾小指长的银鱼, 从?蛇口?“咻”地落下,游空如?水, 游进了神都。 西毫城的外观是典型的古代城池模样?,但一进城, 李秀丽就?大为讶异。 与其他狄洲区域不同。 西毫城,不下雪。 不但不下,而且气候适中, 温度得当。 街道笔直宽敞, 纵横复杂,地面浑然一体的平整。更有沿路盛开着各式各样?的绿树, 间杂四季鲜花。 春来桃李花,夏来栀子与月季,秋来金桂,冬来梅,皆灿灿满树、满枝。满城芬芳,心?旷神怡。 城中,此表人间中的典型建筑,东西南北的,这里聚齐了。四方的人间景致,皆在西毫重?现。 雄伟的不化雪山下,金黄的大漠比邻而居。 烟雨朦胧湖畔,小桥流水人家旁,窑洞一座接一座。 兀而朝天,如?林而立的奇山秀水侧,是一片丰美苍茫的草原。 且外界的寻常城镇中,平民的低矮房子、棚屋,在这里是看?不见的。 任意一座民居,都面积不小,皆有数进、层楼,还带院子,且称得上画栋雕梁、精巧绝伦。尽是丹光碧色,檐角飞云。 但最让李秀丽讶异的还不是这些?。 宽敞的大街上,线条流畅、造型时髦的汽车,正在各自的道上飞驰。时而按照红绿灯的变幻而停。公交车时走时停,总有客上上下下。 自行?车、电瓶车,也?在各自的车道而行?。 喷漆绘彩的朱门,露出一架电梯,进出了衣冠楚楚的行?人。 雕梁画栋的建筑,有时候旋转大门,露出内里的巨大机械,银白的车间,流水线——一座工厂。 时而亦有城市铁轨,载满上班族,闪铃而去?。 雪山上停着飞艇,飞艇上红男绿女,正寻欢作乐。 大漠的绿色沙洲中,那一池碧波的倒影里,在放着爱恨情仇纠葛的电视剧。 奇山的山体镶嵌庞大面板,笑容完美到近乎虚假的男子、女子,在推介着产品 行?人虽然都穿着大周的古装,有的穿皂罗衫,蹬着靴子,但戴着墨镜,踩着平衡车;有的一身仕女装扮,环佩叮当,但骑着小电瓶 比起大周,位于蛇腹中的西毫城,简直像李秀丽曾经所在的现代社会。 但也?有些?许不同。 比如?每隔一段距离,高逾数百米的圆柱,半透明,通体微光,中空,里面站着一尊巨大的灵芝圣母像,有九张脸,朝着不同的方向,均露出慈婉的笑。 祂的赤足下,则踩着,或者是被九个狰狞的鬼童捧着。鬼童们身侧, 无数比丘尼攀爬在灵芝圣母像上,她们对比数百米的灵芝圣母,显得极为渺小,正在为祂清洁躯体。 圆柱内,香花散落,梵音飘扬,飞天绕着菩萨起舞。 而每个圆柱的外部?柱体上,都挂满了霓虹招牌,闪闪烁烁: 【灵芝生物医药食品科学公司欢迎您的光临】 而灵芝公司圆柱下方的透明门外,则排着成列的队伍,有的在议论新出的药剂,有的顶着动物特征的面孔,在畅想这次要购买由什么人制成的药剂,换一张怎么样?的躯壳。 有着飞檐画栋的,漂亮复古外观,却动辄拔地而起,上百米高、数百米高,鳞次栉比的大厦上,则时常端坐着巨大的人偶,十指下垂引线。 每座大厦都镶嵌着巨大的高清屏幕,每一个屏幕中都在上演着一幕幕极为真实的短剧。 李秀丽一抬头,就?看?到了几座人偶坐着的大厦上,屏幕中反复播放的,是一座起雾的小城,陈旧、嘎吱嘎吱的花轿,惶恐的新娘,古怪的宅邸,不见的新郎,冷淡的翁姑,被塞入手?中的拜堂木偶、深夜来敲门的声音,门缝底下流出的脓水 这几处屏幕下方,在滚动着字幕: 【智械总工厂,最新全场景真实体验广告!《新台》展示柜正在开放期! 本年最优惠价!免费体验《新台》剧情!最新09997号工厂新版智械,生产效率翻倍,五折优惠!】 一个只仿生机械凤凰载着外卖,从?大厦边飞过,穿过了,那4D般凸出的真实场景。 它?的翅膀居然真实地扇动了视频里的雾气,掀开了一角轿帘。 但轿子中空无一物 路过的行?人看?到这些?广告,尤其是花轿中空无一人的场景,皱眉议论:“虚假广告还挂着!我上周预约了去?《新台》展示柜体验剧情,结果别提了,智械总工的客服给我打电话,说什么《新台》出了些?BUG,有故障,要等维修好才能重?新向公众开放我听内部?消息说,是重?要NPC损坏还是消失了” “唉,<新台>展示柜投放才多久啊,这就?坏了。还是去?体验别的吧。‘红拂女’、‘哈姆雷特’也?不错。里面展示的智械虽然是上一批次的,但也?不算旧” “算了吧。我就?是冲着展示柜的免费体验剧情去?的,那些?新配置的智械个顶个的贵,玩了剧情再随便看?几眼就?是了。” 二人话未说完,一座大厦上方,那个坐着的人偶,忽然垂下来一根引线。 递过来一张通知书:【公民,您因诽谤我司而被起诉,请于指定日期出庭。】 城市上空,更有滋滋滋的轻微细流声。 于是,这二人就?哀嚎起来。 其中有个极沮丧:“怎么偏偏是明天啊!怪我嘴贱啊!我今天本来要去?紫微宫应聘的啊!” 另一个安慰他:“或许,下一次” “没有下一次了紫微宫那地方,都是世代承袭的,罕见招聘临时星官,有数不清的人争着报名,名额早满了听说这次是有星官不知道为什么名额空缺了,才临时招一次” 他抬头,朝某方天域看?去?,说:“紫微宫在上,希望明天我出庭完毕还能赶得上报名” 银白的鱼儿也?朝着那个方向看?去?,眼中便映出了一片浮在虚无黑暗上的巨大的云。 但因是在西毫城中去?看?,便又?轻而易举,自“云”的表象穿透,看?到了看?到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艘很像科幻电影的,巨大的,舰。 即使隔得太遥远,依旧能看?出那舰上闪烁的极危险的光。 它?一会凝实,一会极虚幻地闪烁着。 好像是在尘世巨蟒的腹中,又?好像是幽深的宇宙,在此世的维度之上。 那议论的二人走远了,要去?紫微宫应聘的人还在抱怨不休:“我在本土的时候,都没能登上过紫微宫挂牌的空天母舰难得在这有次机会” 紫微宫。空天母舰。 银鱼看?了一会,想起卫县的小吏曾说过,西毫城已经被经营得接近狄洲本土了。 好一个灵芝生物公司,好一个智械总工厂,好一个紫微舰! 它?悄然而游,从?一栋民居的墙后贴着檐下而动,既没有空中被霓虹灯照得身躯泛彩光,正九面巡视的灵芝圣母像看?到,也?没有被坐在大厦顶端的巨型人偶垂下的千万引线捕捉到,尾巴一甩,游进了阴影里。 李秀丽听到自己?的心?声中,响起了焦急的声音:【赤霞娘娘,您能听到我们的声音吗?】 是白面、黄四娘等的声音,背景里夹杂着赵烈等人的声音。 蒲剑化光而返,无人可拦,以极快的速度,将百神送到了华家军中。 此时,他们在赵烈等人的告知下,终于明白了一切。 又?在赵烈等人的指导下,借着李秀丽留在杏花村的法身洞天,做了她的临时信徒。以祈祷的方式,向她传递信息。 银鱼贴在檐下,一动不动地看?着身边本来安闲自若一派的西毫城,骤然铺天盖地,响起刺耳的警报声,到处是警示的红光。 每幢画栋雕梁的大厦,屏幕上都开始放送她的面容,下面打着鲜血淋漓般的红色交叉,没有起伏的冰冷机械声回荡在西毫城上方: 【紧急通知:SSS级通缉犯李秀丽已入侵本城,请所有公民如?见到此人,可通知灵芝生物公司、智械总工厂、紫微宫中的任何一位雇员!】 【紧急通知:SSS级通缉犯李秀丽已入侵本城,请所有公民如?见到此人,可通知灵芝生物公司、智械总工厂、紫微宫中的任何一位雇员!】 李秀丽在心?炁里回:【嗯。我听到了。玉玺的具体藏匿地点在哪里?】 黄四娘道:【在白玉京!白玉京是西毫城的内城所在,也?是地煞观以及狄洲的中心?之中心?。您听我说,白玉京中有位‘天人’,他就?是被地煞观找来的,炼化玉玺者。玉玺应该就?在他那里。】 【‘天人’?】 【我们只是阶下囚,狄人当着我们的面也?不会谈论太多。并不知‘天人’的具体信息,只知道,狄人遵奉他,甚至更胜膜拜地煞观。地煞观的人,自诩名门大派,也?丝毫不敢冒犯‘天人’。 白玉京中有十二楼五城,天人居住在宫阙最深处的‘七宝宫’。】 白玉京,天人。 一队队的修士匆匆冲进了城,回防。 巡逻车,地面的、空中的,开始沿着所有线路,搜索每一条道路,每一座建筑。 西毫城的绝大部?分居民都开始一寸寸地摸排。 有一队巡逻的炼精化炁高阶修士经过屋檐下,头也?不抬,只顾着感应四面八方的炁。 银鱼的炁与四周的炁几乎一体。头上的炁没有任何异常,他们谁也?没有看?一眼。 李秀丽想起在大夏时,大夏的仙朝修行?者倾国而出,在搜捕她时。张白就?带着她光明正大地在人间走。 这些?修行?者,个个眼高于顶,根本不屑于凡人的肉眼凡胎,直接以最无法遮掩的炁去?搜索。 反而在眼皮底子下,溜走了她。 地煞观一样?傲慢。 李秀丽在檐下稍微游出去?一些?,他们仍然没有抬头看?一眼。 等视野略开阔了些?,在满城搜捕的红光、机械、紧张的行?人、刺耳的警报中,她仰头看?见,在规模庞大的西毫城中心?的位置,缭绕着飘渺的云雾。 这些?看?似脆弱虚幻的云雾,却将外城平日的光怪陆离、此时的风声鹤唳,全都牢牢挡在其外。 灵芝圣母像旋转的九面,转到此方向时,就?低垂眸子,不敢直视。 巨大人偶的引线,一根也?不敢,更穿不透云雾。 邈远而垂顾的紫微宫,闪烁的冰冷之光,全然不照?*? 此处。 而在云雾之中,似有仙鹤翱翔、青鸾虹桥,飘渺如?蓬、瀛,有十二座全部?由玉石浑然一体而升起的高楼,楼高难见顶,玉之温润光晖,照亮西毫;五座宫殿,通体黄金,灿烂明耀,洞彻黑暗。 西毫城在黑暗蛇腹中闪耀的灵神般的光辉,竟然核心?来源是这宛若天上城的十二楼五城。 起玉楼,升金台,居天人。 银鱼摆着尾,在这场为她而大作的神都风雨中,悄无声息,游向白玉京。 第178章 一百七十八 但, 风狂雨骤般,响彻西毫城的刺耳警告声、到处乱扫的红光、到处巡逻的修士,对大部分居民只是造成了一些影响, 增添了些许紧张的气氛, 但没人觉得与自己?有太大的干系。 他们幸福已久,对地煞观以及旗下的三大势力充满信心。并不觉得一个本?土的外道女修混进城中能怎么样。 离内城所在区域最近的, 西毫大学中的学生们, 同?样如此。比起那个闹得满城风雨的“通缉犯”, 他们更?关心?近在眼前的艺术展。 西毫大学是一所同狄洲许多大学一样, 偏艺术、人文类专业的学校。 近日?,校园里热闹极了,由多个门派赞助, 地煞观推动举行的艺术展,地点?就设在西毫大学。 一个染着爆炸头红短发, 系着肚兜, 面色苍白的女学生吐出一口烟雾, 对着一幅油画赞不绝口:“对比鲜明, 绘制精细,用色大胆!饱含创作激情!漆黑的天地、发光的城, 光中抱着宠物,蔓延的长队, 人们面上带着对未来向往美好憧憬连婴孩的笑影都纯洁甜蜜,仿佛期盼着将来的成?长。” “简直把我们初初响应移民,来到此表的场景完全还原了。” 另一个留半边长发, 打银色耳环, 一样苍白,甚至脸颊凹陷、眼神呆滞的男学生拿着针, 在自己?身上扎了一下,才做梦一样呓语:“这幅大祭图才好。用最细腻的笔触,描绘了飘渺的云雾,噢,飞翔的鹤,大祭,七宝宫可惜不见天人”他忽然用留得长长的指甲狠掐了一下画,神经质地说:“为什?么大祭的人群里,有这里的土人,他们也配?难看,难看——” 一旁立刻有人阻拦他:“去去去,要快活去一边快活去,别来毁我的画!还有,再说歧视的话,我就向学校举报你了。” 那男学生不吭气了,迷着眼睛,语气像云一样浮起来:“你知道的,我无?意的啦。来,来,我分?你一口新来的、好货来,分?你” 竟凑了上去,嘿嘿地狂乱笑着,举起针头向来人 那人却很清醒,立刻闪身躲开。 于是,这个从其他狄洲来的“老狄人”男学生,一下没站住,就扑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画者?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 但其他狄人,见同?伴扑地,来往参观的学生,凡是从其他狄洲出身的,俱见怪不怪,甚至都嬉皮笑脸地,还有人伸脚踢他一下:“今天高兴过?头,扎过?头了吧。” 倒是不少大周本?土归降来的,嫌恶地避开。 一旁本?与此人结伴同?来的,红爆炸头女学生也慢悠悠、散漫地掏出通讯器,随口拨了灵芝生物公司下属医院的消息:“喂,狄洲大学分?部西毫大学,艺术展区画展C区,有个扎过?头的,过?来弄走。” “死?没?不知道。反正弄走。” 于是,她便继续与其他人一起,高高兴兴地参观画展C区。 反倒是那副大祭图的画者?,见此,犹豫片刻,道:“灵芝公司确有神术,但有一口气都能救转。但是那里的医药奇贵,连出动比丘尼一次,也耗资不浅。你们是同?伴吧?不给他的家人打电话吗?” 闻言,女学生上下打量画者?几?眼,轻笑:“你家新归附来不久?” 便不说话了。自去看画。 画者?闻言涨红了一张改造而出,与狄人已经很相似,但整体仍残留着精细平整的脸。 他是周人世家出身,本?是官宦子弟,后来举家全族降狄,但这一两年家族才有足够的价值,搬进了西毫。 这十几?年的教育根深蒂固,竟忘了,西毫城中的老狄人们,即使是平民百姓,也都从生下来,到成?长,再到死?,养生丧死?,读书教育,都有着狄洲、地煞观提供的,源源不绝的资源、财富。甚至终日?饱食游荡,两手?一摊,不劳作也不读书,胡作非为,只要不辱骂地煞观,不辱骂三大公司,都悠然自得,有人兜底。 他们享惯福禄,找灵芝庵救命,那昂贵的费用,自也有地煞观治下的西毫城去报销。 画者?想,他还是不够习惯、融入狄人,唉,真?是漏了在周室时的小家子气,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又泛起一点?狂热,回去再买灵芝公司的药吧再像一点?狄人,再像一点?这些人吞吐的烟雾,他要不要也开始习惯吸食呢?这样,才好交点?狄人朋友 不过?,这些其他阳世搬来的老狄人们,都在道主们的养育下,变成?了这样,若是新狄洲有变,靠他们怎么去打仗? 唉,我又犯了傻头傻脑了。老狄人们自有那碾压周室许多倍的天工奇物,自有本?表新被点?化、繁衍出来的狄人,新狄人、以及诸多新民 何况,这里有灵芝庵、傀戏班、紫微宫,更?有地煞观 况且,还有白玉京里的天人听说,再举行几?次大祭,天人便可帮他们将本?表彻底转换为狄洲了。 那时,自不必担忧。江南那里可还有几?千万多的周人呢,足够狄部挥霍好久了。 画者?胡思乱想之际,却见前?方人头攒动,原来是几?幅大家的画作被搬了进展区。 其中有几?张描绘内城白玉京的图,人人争先?恐后,挤到图画前?,甚至发生了推挤。还有选哪一幅画而互相大打出手?,开始斗殴的。 本?次艺术展中的最出彩者?,是要被送进白玉京中也巡展一圈的。哪怕只是照到了从七宝宫遥遥投下飘渺的余光,也足够画者?以及各自的拥护者?打破脑袋了。 画者?也顾不得自己?普通展区的画作了,也往那边的人群里挤过?去。 他一扭头时,惊讶地看见,有一只绒绒的,体格不大的赤狐,皮毛顺滑而鲜丽光亮,红如火,白如雪,正蹲坐在那里,仰着小毛脑袋,头上还别着发夹似的树叶,一幅幅将这些画作看过?去,神态认真?。 他有些手?痒,这难道是哪家没转换好的新民的崽子? 正想着,那狐狸一跃而起,爪子将几?幅狄人画的,描写“大迁居”的,一下子撕烂了。 然后它下落时,落心?居然重重蹬在那倒地不起的狄人学生脸上,细细的黑脚末端,生着毛茸茸的小白爪,居然一下将那学生的鼻梁蹬断了,将他踢得滚了多圈。 然后小狐狸赶紧在一张被它抓落的画的干净的背面,蹭了又蹭小白爪,像是人在碰了脏东西后拼命擦手?。 居然毁坏这些绘了本?表狄人历史的画……画者?愕然,正想上前?抓捕,却见这油光水滑的小狐狸,侧过?头,朝他极鄙夷地“呸呸呸”了三下,用爪子指指他的脑子,然后“哕”了一下,便甩着尾巴,尾巴毛里似乎一闪而过?什?么亮晶晶地东西,大摇大摆,极嚣张地从他跟前?跑走了。 画者?刚怒火升起,忽然脑袋中冲上来一股难以遏制、莫名其妙的悲痛之情,他跪倒在地,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甚至连这段记忆被这股莫名的悲痛之情搅合得七零八碎,也未察觉。 他忙着莫名其妙的悲痛,画展C区的人群拥挤着赏画。没人发现,那倒地的狄人学生身上少了点?什?么。 等跑到僻静处,小狐狸侧偏举起尾巴,尾巴毛里正落着从那狄人学生身上顺来的身份识别卡片。 鱼身有千般好,就是那么小一尾,还没有手?没有脚,只有软绵绵的鳍,都不好拿东西。 黄眉给的这变身的法子也有点?意思,甚至能模拟狐狸的一些种族天赋。 这狐狸尾巴里居然有自带的藏东西的小小空间,大约也是狐狸们成?精后的天生本?事之一。 她抖了抖尾巴,抖出各种身份的卡卡片片证证,不知从多少狄人身上薅来。 西毫的内城,白玉京,是有进出证明和严密检测的。 她又不知道进内城白玉京需要什?么证明,因此将从普通白领、精英人士,普通居民、学生,三大势力的雇员,全都薅了个遍。 无?一次失手?。 也不知道地煞观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作为化本?表为新狄洲的核心?,狄国的首府,西毫城,看似被狄人经营得铁桶一般,还用了些手?段,迁徙了不少其他阳世的狄人过?来。 但这里的狄人,甚至是城民,基本?都是废物点?心?。 与华家军对峙的狄众相当残酷冷血,也有悍勇,铁骑席卷大地。 即使是炼精化炁的修士再轻盈无?声,靠得太近时,因种族有异,灵敏如犬,狡诈比豺狼的狄人,都应该有所察觉。 而且比起有些用炁辨认,顶着招子不用的修士,肉身凡胎的狄人,用耳、目,直觉,本?应更?能察觉她的存在。 但这些应该算地煞观铁盘的老狄人,却被地煞观养得都是一个赛一个的极愚蠢、极轻浮不负责任、极自私、极孱弱,随时随地寻欢作乐,沉迷非常令人恶心?的、下三滥的某种“享乐”,全民都在梦乡游荡一般。而且不是年轻人养废了,是男女老少皆如此,几?代如此,家风如此。 如果是这种狄人在跟华家军对峙,恐怕狄国早就兵败如山倒了。 也不知道养出这种狄人的其他阳世的狄洲,如今是个什?么鬼样子。 以目前?西毫城里,狄人普遍的这种烂样子,甚至被圈养的周人以野兽的姿态来一场大反攻,都可能造成?相当伤亡。全赖地煞观旗下的修行势力、修士在镇守这座城。 难怪地煞观对西毫的防备毫无?信心?,看到她入城就匆匆忙忙调人回防。 李秀丽带着这些证件往外而去,心?道,却偏偏,怪了。外面的九十九重城,无?论多么惨痛绝伦的姿态,被变成?野兽,甚至被挂在屠案上,那些九十九重城中,总有大周人族还存在。 据百神说,西毫城中,也是有大量周民存在的。 但她进了西毫城,却见到的只有狄人、归降转化来的新狄人,新民,根本?看不到周民的任何影子。 人都去哪里了? 小狐狸往前?一跃,变回银鱼,于是,那些证件随之缩小,夹在她鳞片间,像一点?点?鳞片边缘的碎石子,无?声贴到一辆向内城方向飞驰的汽车的底盘处。 却在她变幻,贴合的那一瞬间隙,一个本?来朝这方转来的,转动的红光扫射扫描的监控,默默地转开了一瞬,像人扭开了头。 马路附近的汽车,在主人的操纵下,却还是不易察觉地加快了速度,互相交错了视角,将一队正在扭头的狄洲修士的视线挡住,掩盖了闪过?的鳞片银光。 沿街的商店里,播放音乐吸引顾客的扩音器、音响,在无?人调整的情况下,音量自动跳到了最高,将耳目灵敏的修士震得揉了揉耳朵,抱怨:“智械总工厂的广告太大声了”“嘘嘘,小心?收到抗议。”自然,他们也听不到鳞片间证件的碰撞声了。 被小小银鱼贴到车底的那辆颜色清新的女士用车,发出了更?大的尾气声,似乎要遮掩什?么动静,也似乎要遮蔽躲在自己?怀中的小鱼。 自动检测外来人员并本?应发出警报的大学电子门,在她安全躲入车底后,终于结束了“故障”,松口气般闭合。 李秀丽尚无?所觉,只想狄人、修士的迟钝愚蠢,省了她不少功夫。 满城风雨,但风雨与城,无?声地背道而驰。 被残忍地、痛苦地制成?了工具,制成?了这座城中为狄人提供一切便利的“物”们,默默无?声,拼着被销毁的风险,将这位为他们而损修为、孤身入西毫的修士,送向白玉京。 身化异物,心?炁将灭,仍有残躯。 君为我等折剑,我等为君遮蔽风雨,舍我残躯,做那渡桥,直通天上城! 第179章 一百七十九 外城的风风雨雨, 吹不动白玉京畔一缕雾。 刺目的警告声,惊不起十二楼五城下弥漫的云。 在尘世巨蟒腹中的西毫,本没有真正的天空可言。 但一穿过飘渺云雾, 进到内城, 便视野骤然开阔,似到了别的天地?。 天空如镜, 澄澈浅蓝。 千年不谢的名花, 万载长绿的瑞草, 来去?随人, 在道?路边肆意生长。 十二座通体温润的玉楼,浑然一体,无丝毫雕琢痕迹, 却自生辉光淡淡,无阻碍地?穿透无边黑暗, 给了西毫半城光明。 许多鸾鸟、凤鸟停在玉楼的檐上, 互相梳理或青翠, 或泛彩的长长尾羽。 它?们目泛神采, 每掉落一片羽毛,就化作点点回荡着无数祝福祈祷美好生活之声的灵炁, 化作玉楼辉光中的一抹。 并非外城中的投影、机械,而是切实的祥瑞生灵。 这些名花瑞草, 鸾鸟飞凤,自天人入住白玉京,便不知?从何迢迢飞来, 跨越数表人间, 在此徘徊不去?。 底下人抬头看见这真正的鸾鸟,惊叹艳羡不已时?, 却听见沁人心脾、悠长空灵的钟声,一声接一声,回荡蓝天。 钟声响,鸾凤皆欣喜,腾空而舞,竟半空生虹彩。 闻音时?,人心头的杂念俱消,浊气顿清,心情?宁静。 “金钟响,玉磬敲,会玄都,聚群仙。最后一轮大祭,即将开始。” 站在最前?方,引路的一名玄衣道?人,回过头,对?身?后的狄王,以及还在留恋白玉京景致,衣着华贵的男男女女们说: “诸位皇子王孙,能否长治此表人间,在此一举。望诸位已经备好充足祭品。” 狄王道?:“我的皇儿们俱已备齐祭品,不惜搜空了本族、新狄洲,也从大江以南搜罗了无数。狄、周祭品俱全。必令此次大祭功成?。” 狄人王族子弟纷纷取出一个?个?葫芦来。 大王子将自己手中的葫芦,拧开盖子,恭敬地?向前?一递:“请大道?主、父皇一观。” 地?煞观在本表的“外交官”从颠倒的三清相里,化了个?炼炁化神的人傀出来,专门来负责这最后一场大祭。 玄衣道?人接过葫芦,往其中一看。 这个?葫芦只?有巴掌大,但?通过葫芦口向其中看,却可以看到,里面竟然有大片大片的土地?,上有屋舍、田舍、井水、河流,山川,无数凡人在其中落脚。 一部分土地?上是周人,无知?无觉,自在生活劳作。一部分土地?上站着狄人,似乎早知?道?要?发生什么,一脸狂热地?等待着。 两部各有数十万人。其中,士农工商之人,各行各业俱齐全。甚至还有一部分狄人军队,以及从周室掳来的那些各部败军。 道?人看罢,抬起?脸,嘴巴在额头上咧开,笑道?:“不错,不错。等到本表与?大周合并,汝等俱可入我观为弟子。” 狄王也看到了,果然数量丰足,狄国已经举倾国之力了。但?他仍有些担心:“大道?主,华家军一时?在江南顽抗。目前?这些人的炁,勉强是足够完成?大祭的前?置部分。但?捉不到华武兴父子等人,少了百战百胜的军阵之炁。只?有这些滥竽充数的败军,恐怕功亏一篑啊。” 道?人说:“不要?紧。李秀丽以为自己独闯九十九重天是如何英勇,却不知?道?我们还有一部分修行精锐,皆已经深入江南,绕道?华家军,去?偷袭华家父子。李秀丽是他们当中修为最高的,她跑到了我们这里,何尝又不是空虚了周室的超凡力量?华家人不肯出军阵,是不好捉拿,但?要?不惜一切代价,只?去?摘他们几缕炁,也足够了。” “今日先行大祭,他们明日便可返回。那时?,炁一汇入,玉玺即彻底炼化完毕。” “走罢,到七宝宫去?。” 走过玉楼一重复一重,过金殿一座又一座。 最后一座纯金天然而成?,亮彻狄洲的高台,却无羽而飞,无翼而浮,升在空中。 这就是天人所居之殿宇。有人叫这里“小罗天”,也有人叫这里“七宝宫”。 狄国王族,部分人也有修为在身?,却均不敢浮空。 从其他狄洲调来的,最精锐部分的练炁化神修士,如最普通的守卫,一刻不苟地?守在楼台下。 “大道?主”也没有浮空而上的意思。 此时?,从金台上,飞下一对?极绣彩辉煌的凤凰,体绕五德之文。 它?们飞过之处,便有虹桥化生,从金台垂落,如登天之阶。 身?为练炁化神高阶的道?人带着众多王族,竟双膝跪地?,在彩虹凝实的桥上,一步一叩,登金台。 小罗天纯金而成?,放着灵光,洞彻神都,使黑夜如光明。 在所有人心中,都是何等辉煌璀璨之地?,不少神都之人一提到这里,便想顶礼膜拜。 但?不少狄人王族,年纪较小,前?几次大祭,没怎么来过,一进来,一抬头,大吃一惊。 小罗天是七重之殿,天人所居,一座微缩小城般宽广。 在他们心中,本应明霞幌幌、流金淌玉、华贵难以想象的宫殿之内,却空荡得厉害。 这极高极广的殿宇中,既无奢华无度,也无森严宫人,除了几颗镶嵌在墙上的夜明珠外,甚至光线也照不进多少。只?有层层厚重的帷幔,一扇扇门,不见天日,晦暗阴冷。 除了他们外,空无一人。 他们行在其中,连鞋底踏地?的声音,都在空旷寂静的大殿中笃笃笃回响,声音传了很长很长。 天人居此,岂非受了慢待? 但?这种惊讶一丝一毫也不敢流露出来。 半点修行者的轻盈、缩地?的神通也不用。只?跟在大道?主身?后,随之慢慢地?、恭谨地?,走过一重又一重门。 最小的那个?狄人公主,向来受宠爱,一边把玩着自己的葫芦,一边漫不经心地?想,这么大个?地?方,还不能动用灵炁,走得脚累,要?是能开着自己那辆新制造的女士用车就好了。 也是奇怪了,新制造的车,足足花用了最灵巧聪明的周人七八百人之心,才得了一辆。 今日怎么忽然不听使唤了?不听话的车她不要?。回去?就砸了这辆车,再新作一辆。 忽被双生的兄弟拍了一下胳膊,示意她去?看两侧高高的宫壁。 狄人王族们抬头看去?,讶然地?看到,随着他们走过一重又一重的门,宫壁上渐渐多了许多壁画。 不知?什么材料的彩绘,绘着大幅大幅的画。 竟然都是些本表人间东西南北,各处山河、城镇的图景,巍峨的、雄壮的、开阔的、秀美的,一应俱全。 甚至连画中城池里的凡人,都被细细描绘,坐轿子、骑马的官员、书院里的书生,田陌间的农夫,百工之人,乃至各色店铺的,走街串巷的,甚至连耍杂技的,再渺小的一个?影子,其高矮胖瘦、男女老幼,甚至细微的姿态,都被描画得活灵活现,姿态生动。 狄人公主乍一看,只?赞叹这巧夺天工的画技。西毫大学里展出的所谓大家作品,与?这些壁画相比,简直是萤火之辉与?日月。 待走近了,她却微微变了面色。因为她听到了声音。 “鸡子、鸡子,一篮三十六个?,只?要?十二文!” “客官,来看看我的布吧,新织的棉布,刚到!又软和?,花纹又漂亮。” “张铁匠,我要?打柄菜刀。” “今天的太阳真热啊,休息一会再耕田。小儿,你回去?,叫你妈送水、饭来。”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叫卖、说话、还有打铁、锯木头的声音,读书的声音,还有流水声、甚至风呼呼吹的声音。 再走近几步,她甚至嗅到了气味。 饭菜、小食的香气、牲畜臭烘烘的气味、汗水味、泥土味 地?煞观的“道?主”也在看这些“壁画”,看得笑意微微:“越来越灵动了。天人果然是一刻不停地?炼着玉玺,玉玺与?山河社稷图的联系越来越深了。” 他们一路走,看着沿途的“壁画”,明明是在天上城的玉楼金台,高悬白玉京的宫殿中,却越走,越有一种走向人间,走向红尘最深处的感觉。 终于,他们走到了极热闹,极繁华,烟火气最重的一段壁画侧,耳边人声鼎沸,笑语如织。 市井的各色声响,还有节日里汇聚了杂耍、诸宫调的勾栏,各色表演鼓乐齐鸣,咿咿呀呀地?唱着,叫声好声,不绝于耳。 万丈红尘的活气,热气,几乎透过“画”,扑到衣衫上。 然而,殿中,却也走到了最空旷,最萧索,最晦暗的最深处。 他们走到了最后一重门前?,高百丈,极重极厚的门,伴随着人间的笑语欢声,缓缓地?向外而开。 年少的天人独坐在高比日月,宽阔无边的内殿中。 他倚着昆仑的雪山,衣角垂在东海中,微一起?伏,便涌起?浪涛万顷。 大江在他膝边,被他抚摸着,沉沉睡去?。大河亦得他的安抚,不再咆哮千年。 他正举着白云作笔,从密林的浓翠中,从朦胧白的烟雨中,各沾了沾,取了一毫色,便涂出了黄沙无边里的一抹绿洲与?清泉,让快要?渴死的驼队欣喜若狂。 陌野之中,也有人抱怨春日为什么这么冷,柳叶没有发芽。于是,少年天人轻吹一口气,于是,人间忽然起?春风,绿了江南岸。 殿中并无任何装饰。 无需金玉珠宝,不要?奴仆成?群,何需辉煌宫殿。 自诩高贵的狄人王族们几乎尽屏息,不敢出半点声音。 日月,群山,大洋,江河,人间的诸般色彩,皆在此,为装饰。 方知?,居天人。 狄人公主怔怔地?,目不能转,盯着坐在殿中的少年天人,情?不自禁地?往那山河人间动了一动脚,踏了半步。 只?极轻微的一个?动作,半步仍缺。 她忽然像被什么绊倒,脚下一个?失重! 狄王变色一面,立刻去?捞她。 来不及了。她已经朝无边山河坠去?,像被无数支手死死拽落。 地?煞观的道?人略一皱长在鼻子下的眉,手指一弹,斥道?:“鲁莽!” 于是,无数刺耳的碰撞声里,狄人公主被甩回了上来。 她惊魂未定地?扶住双生兄弟,而就因她的触碰,大殿之中,又浮出了另一层东西。 锁链无数的锁链,从山川河流大洋,乃至从万丈红尘中,更从殿内的四面八方,显形,伸出,将那天人的四肢、胸骨贯穿,锁在这山河,这大殿中。 即使以狄人的残忍,看到这场景,也忍不住打了个?颤。 大“道?主”说:“狄王,管好你的女儿。不可随意动作,不可随意直视天人。” 便将袖一挥,于是,内殿中就落下数重帘幔,既挡住了山河湖海,红尘万丈的异景,也挡住了无数的锁链,将那人层层阻隔,如在重重烟水后,濛濛不可见。 像帝子隐九重,也像千金藏深闺。 这一遮挡,只?能看到朦胧的美态,倒叫这些被天人震慑的狄人稍微回过神来。 狄王叫他们将葫芦必恭必敬地?放下,拧开了盖子。 大道?主说:“殿下,这是本轮的‘祭品’。最后的一缕炁,我们明日送来。” 他们都是不能碰传国玉玺的,甚至不能靠太近。 少年天人在帘幔后没有言语,似是极轻的颔首。 他们才缓缓退出了内殿,一直离却金台。 即使在他们退出去?后,厚重的大门也没有立即合上,空旷的七重宫殿里,它?合得极缓慢。少年天人将头靠着昆仑雪山,静静地?听着从门外传来的壁画上的鼎沸人声,红尘热气。 市井的粗鄙叫卖声,勾栏的诸宫调、杂剧在咿咿呀,不管简陋还是精细,粗野还是高雅,俱入耳。 管弦丝竹,锣鼓琴笙,戏台上,千般人生。 今日演的这出叫“闯深闺”。是俗人最喜欢起?哄的一出。 一个?女艺坐在粗布重作的帘后,以夸张的装扮、举止,扮作闺阁千金,娇滴滴、娴静地?坐在那里。 一个?书生出场了,配件涂脸,却做翻墙的动作 天人忽然微微一侧,稍抬脸颊,透过重重帘帐,看向殿外。 等到那个?练炁化神的五官乱长的带着一群狄人走了,一直将身?形变得只?有米粒大小的银鱼,从那公主的裙摆处游下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内殿中,帘帐后,被搁置在手旁的那块缺了一块的玉玺! 银鱼立即化作少女,在无数“壁画”的嘈杂声音中,李秀丽毫不犹豫,直奔内殿! “咿呀,骂狂生,叹狂生,今日闯深闺,实在无礼节!”女角咿呀在闺阁中唱。 李秀丽脚尖一点,运上那些灵炁,踩着那些锁链,无视了那个?修为同样不到练炁化神,明明是狄国的助力,却还被重重锁着的人,直取玉玺! 帘幔纱帐被她炮弹一样的气流层层掀起?,飞开。 她与?帘后人隔着一层最薄的纱帐,呼吸几乎能相闻。 脸颊几乎相错,交错的一霎,甚至能感知?到对?方肌肤上的热度、香气。 太近了。天人呼吸略微一滞。 少女却无旁骛,直勾勾地?盯着玉玺,直到真握住了玉玺,大喜,得手! 立刻飞身?退去?,得意洋洋地?以极灵巧的身?法,避开所有锁链的攻击,跳出内殿,头也不回地?跑了。 徒留少年天人,举起?新雪样的指尖,本想将玉玺递给她,见此,缓缓垂下手。 壁画中,勾栏的“小姐”还又羞又气地?在骂那狂妄的书生:“狂生!”、“狂生!” 似乎耳畔还有刚才的热度,年少的天人侧撑着脸颊,忽然笑了,低声,也似嗔:“狂生。” 今日才真正见到了她。 但?过狄洲,破九十九重天,孤身?入西毫,闯白玉京。如何不狂? 他朝着那些葫芦看了一眼,葫芦便碎了一半。葫芦里的凡人的炁,茫然地?升起?,汇入了壁画之中,成?为了“壁画”中的一员。 在这一刻,壁画中的所有人的“声音”都止住了。 “天人”说:“不必等我挣脱了。且听如今的玉玺主人的号令吧。” 重重困锁他于此的锁链又在响了。 常人难以想象的剧痛遍布四肢,少年天人不以为意,遥遥看向身?侧的山河,耐心等待起?来。 ** 李秀丽拿到传国玉玺后,立即打量,用自己的灵炁一探,大笑: 这帮混蛋,终究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们炼化到最后一步了,只?差华家军的百战之炁了。 可是,她此来狄洲,早已提前?携来了华家军自愿赠与?她的炁! 为的就是这一步,移花代木! 她将那几缕炁从诵世天书抽出,送入传国玉玺。 下一刻,传国玉玺大放金光,嗡鸣着,虹吸海吞起?四面八方的炁,甚至在天空上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刚刚离开小罗天,下了金台,“大道?主”忽然察觉不对?,仰头一看: “王昭这么快把玉玺祭炼完毕了?” 被困在这里这么多年,不断被消耗,还有这样的通天能耐。不愧是天定阳神。事成?之后,留不得他。 但?念头一转而过,掐指一算,大道?主变色骤变: “不对?!确实还差百战之炁——” 他立刻返身?折返金台。 来不及了。 万里江山,此表群民的炁,都灌入玉玺。 玉玺勾连此表山河,这片山河社稷图,似乎感应到了新的主人,于是,天地?都无形地?欢呼起?来。 李秀丽一把握住传国玉玺,在这一刻,感应到了这片广袤河山的“意志”。 天降灵光,地?涌金莲,此表万万智灵,下意识地?在一瞬间同北望。 近处的狄人、地?煞观修行者,残存的周人,更远的江以南,甚至是京中的假妙善、假洞明子、假王昭,俱听到一声少女的清喝: “山河社稷图,开!” 第180章 一百八十 声传穹宇, 音闻九州。 正在行军的赵烈、十三妹、华武兴、华云飞闻声,皆抬头。 赵烈不复以往稳重,放声大笑。 十三妹又拍手又跳, 大叫:“赤霞, 真有你的!” 华武兴父子也都难抑制喜色:“此?去功成!” 他们?的声音远隔万里,似乎仍被听?到, 冥冥中, 蓝天上的白?云, 像一张少?女的笑脸。云间飞过的鸟雀鸣叫, 道旁的苍野绿树摇摆,似在欢歌、庆舞。 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在喜悦,在回应, 像一个俏皮的击掌。 并不是他们?的错觉。 李秀丽确实“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在她握住玉玺,喊出?“山河社?稷图, 开”的那一刻, 她的躯体表面还在原地, 在尘世巨蟒的腹中, 实则跳到了某个超脱的层面,大周每一寸有“人”居住、存在的国土, 都是她五官感觉的延申。 她甚至兴致勃勃地将云朵“捏”了一张笑脸,用清?*? 风与信徒们?击掌。 此?时, 如果狄人试图攻击她,只会陷入虚无的沼泽,仿佛连空气都在与他们?作对。 但李秀丽的兴高采烈, 很?快在她愈升愈“高”时终止了。 因为她“看到”了。 九州之上的, 人。 大江以南,危若累卵。 周室百姓, 或,在孤立无援,望救目穿的城池里,艰难抵抗着狄兵铁骑。 或,陷在蛛网般的、被妖道化作洞天的京城里,憔悴枯瘪若风干,犹作美梦。 或在四起的烽烟里心怀侥幸,最后的平常生活,却也在鬼神的侵蚀中,日益荒芜破败隔壁村人脖颈上齐齐多?出?的红色缝痕,县城里的人脸上用钉子钉起的笑容 大江以北,山河破碎。 作牛作马在人间,如猪如狗度残生。娇娇儿,化作一掊甘霖,被售卖在方寸间。尸堆山,骨如林,市上悬满骷髅。 血肉融与机械,神智徘徊迷雾中,为他人,源源不断提供资源,在“展柜”中,无知无觉,不断循环悲剧。 故园陷为妖魔鬼域。剥皮拆骨、血泪流尽,七情断绝,被侵略者咀嚼在唇齿间,炮制在加工台上,啐为残渣 嚎哭之悲,冲冠之怒,刻骨之恨,冲达霄云。 同时,也有欢喜,愉悦,幸福,在弥散。 在别的人间中传播自己道统,鲸吞他族以供自己肆意挥霍,攫取无穷财富的喜。 即使是平民,亦能在不尽的血肉供奉中,从生到死?,游手好闲,就能享受人生的幸福。 我们?多?么?富庶、先进,文明啊!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狄人躺在辉煌的城市之上,醉生梦死?,灯红酒绿。 直到获取了“山河社?稷图”的视野,李秀丽终于看见了西毫城的周人百姓在哪里。 他们?在这?座城市的底层,在每一个角落。 他们?是狄洲“富庶”“文明”的基底。 身?躯已异,残存的心炁如烛火般飘摇,塑成此?洞天。 这?座城市,是“活”的。它的建筑材料,它的一切构成,就是“人”。 数不尽的苦,道不尽的难,如渊如海的“残渣”、“尸骸”,堆积了一层又一层,最终直抵天际,托出?了凌驾于时代之上的,那么?一小撮的“文明”。 李秀丽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她看到了那一层一层被垒进“文明”的“基底”,奋力挣出?了一支又一支手。 有的细瘦,有的纤柔,有的干瘪,有的残缺,有的布满茧子充当起台阶,将一人托举,让她踏着手掌,一级又一级,跃到最高处 托举的手,有些,是据说能扫描修士,满城旋转,却唯独扫不到她的“监控”、“摄像头”。 有些,是在谩骂、怀疑中或忽然加速,或忽然减速,遮挡她的汽车。 有些,是为她轰然而开的门,有些是为她而放声高歌的播音器 此?时,李秀丽才知来时路,不由震而失声。 半晌,她握紧玉玺,一字一顿,下了第?二个命令: 【一江山,同九州,驱逐狄部!】 在这?一瞬间,龙蛇起陆,天地有翻覆之感。 在无数狄人撕心裂肺的“不不不不”里,有无形的东西,被这?片活过来的天地攥住,生生从自己身?上“撕下”,丢了出?去。 所有狄洲的来者,无论修士、凡人,在狄洲被幽世层面被重新撕扯开去的时候,都猛然吐了一口心头血,精神气瞬间萎靡,气力削减了一半不止。 不少?在战场上正与大周人族交锋的狄兵,忽然十分萎顿,骑兵东倒西歪,步兵无法站稳,被同时气势莫名暴涨的周人反过来砍瓜切菜一样?追杀。 许多?地方的战局立刻倒转。 尘世巨蟒发生了嘶嘶惨叫,也随被“撕扯”下的狄洲,碎裂而开,瞬息灰灰。 被它藏在腹内的西毫城,终于回到了人间,重见天日。 连尘世巨蟒的阻隔也消失后,在山河社?稷图中,仿佛有无穷伟力的少?女,心念一动,即可以覆盖大周的山河社?稷图的洞天,覆灭所有狄洲修士的洞天。 那时候,狄洲修士也就都彻底废了。 但就在这?一刻,李秀丽顿了一下。 因为,无数凡人,如西毫城中的这?些百姓,似乎就是靠着洞天,才能身?化异物,还留存了一分神智。 毕竟都变成这?样?了,理?论上,是本该就、就 在狄洲洞天覆灭,山河社?稷图覆盖的洞天交替的一瞬间的空隙。他们?必然会 她的思绪,被一阵叮咚声打断了。 李秀丽回过头,大约是因为此?时是在山河社?稷图的洞天之中,没有像素,没有方块脸,她穿过重重大殿,清晰地“看到”,“听?到”了那困锁在“白?玉京”中的少?年天人。 他身?上仍穿了重重锁链,却在与她同一维度,在大江大河、雪山大漠、广阔原野、漫漫海波之间。 也坐在尸山血海,骸骨堆山的山顶。 他年约十七、八岁,坐在那层层骸骨之上,也是一身?白?衣,只是,更像是年深日久,退了色。赤足。 新雪般的肌肤,像被太阳一照就会立刻融化无影,连唇色都是淡的。 浓黑的发不挽,流淌而下,如蜿蜒的丝绸。 漆眉间点着一粒朱砂痣。 周身?的颜色对比极干净。 因太干净,甚至到了如有锋芒的程度。 这?样?容色比冰雪,干净锋锐之极的美色,因颜貌太过,甚至能刺伤人,令退避三尺。 但见她“看来”,他对她而笑,一个极明亮的笑。 明明是薄衣赤足,却像坐在光明万丈之中,奕奕生辉,普照天下。 于是,这?种干净锋锐到极点的美,固然能刺伤人,但因辉光,却像反而像昭日,人本来就不应该直视太阳。 他说:“稍等。我来帮你。” 便缓缓地站了起来。 在狄洲被从本表的幽世撕扯下来后,他身?上的锁链也宽松了许多?,足矣他站起。 但仍扯着他的血肉,叮当作响。 捆住他的锁链,从广袤山河里延申而出?,从他足下的骸骨中延申而出?。 直到他站起的这?一刻,李秀丽才吃惊地看清,贯穿他周身?的那些锁链,材质异常,非金非石非木,但这?些锁链垂落的地方,是还有那些明明已经饮过不少?甘霖,却还存着人之意识,没有彻底化为野兽的凡人,是肉身?已经化作机械数年,七情、神智却仍雾中的“展柜区域”,是被咀嚼了又咀嚼,却不知为何,还有几许心炁的“残渣”,是西毫城中,身?化异物,却存下了意识的百姓。 是这?些锁链,将一线生机,锁在了无数人族的体内,使他们?留住了一口心炁。 但看到这?一幕,地煞观的一众人等,比她还吃惊。 他们?两个所处的层面,在另一个世界的维度上,凡人看不清,但地煞观的高阶修士,看清了。 “是你是你王昭!”地煞观的“外交官”见此?,双目深沉,恨得滴血:“你居然倒反天罡,借困锁你的新狄洲山河之锁,反过来给这?些凡人输送元炁!” 怪不得,我们?捉到他时,他明明已经迈入练炁化神,这?四年来,修为居然不进反退! 怪不得,这?些新狄洲居然还存着相当多?的本表凡人的炁,一直不驯服,暗流涌动,却又怎么?都找不出?来 他又有一种恐惧。 若是旁人做这?样?的事?,即使是练炁化神,也早就死?了。 王昭以一人之力,足足四年,保无量人族的一口气,居然只是掉落一阶。 他们?上次提前在幽世暗中勾结大现象,遮蔽其他势力,也是调动了合道修士,七八个返虚,才杀灭妙善、洞明子,提前捉住了王昭。 绝对不能被他成长起来天定阳神如果能返回观中,定要联同其他门派,不惜代价,铲除此?子王昭、李秀丽,都必须死? 王昭?!李秀丽惊异。但立刻意识到,这?个人,可能才是真正的太乙圣子,王昭。 他与京城的那个“假王昭”,太不一样?了。如果都见过两个人,就不可能认错。 李秀丽只是看人是方块像素脸,但整体的气质、感觉、神态,她又不是瞎子。 京城的假王昭与这?个困锁玉楼金台的人相比,简直像粗制滥造的模仿,企图以一把刀剑折射的几许光,与跃空之日相比。 那个假的,贵气是贵气了,像那种有权有钱的王侯子弟,而这?个人像凌空之日。 而且,这?个人的声音这?种清冽的音色,有些耳熟。在哪里听?见过? 李秀丽还在“看”他时,下一刻,他身?上的铁链开始融化。 铁链融化之时,有更多?的炁从王昭身?上散发出?来。 然后,奇迹发生了。 仿佛是太阳发出?光热,蔓延向九州,冰融雪化。 于是,他所立的堆山尸骸中,“白?骨”生血肉,“尸骸”腾活气。 被咀嚼的,残渣一样?的百姓,心炁渐渐补足,受损的五脏六腑,开始修复。 身?化异物的百姓,变形的躯壳慢慢脱落,再?生出?人的五脏、四肢来 而王昭身?上的白?衣褪色得愈加厉害,他的肌肤白?得几乎透明,仿佛真在融化、消逝。 但在这?些辉光中,所有被他炁扫到的,地煞观的所有修士都惨叫起来:“我的法力,我的法力我的境界!” 真正在融化的是他们?。像是被太阳照耀的邪祟。 “邪术,阳神邪术!放我我啊啊啊——主观一定会追杀你你你——” 闻所未闻的,他们?在本表人间,通过凡人的供奉、通过攫取、操弄周人、甚至是狄人所来的灵炁,不听?他们?的使唤,在源源不断流出?,流向本表人间。 最终,他们?要么?跌回变成了凡人,瞬息白?发苍苍。要么?,化作灰烬,随风而散。 在他们?修为散去之后,大江以北,风雪顿住,银白?天地开始融化,绿色的草芽开始复苏,树叶快速地长了出?来。 暖风终于吹过中原地,人间春回,南北俱薰薰。 而当锁链彻底散去后,人族气象一新,从绝望痛楚中缓过来时,王昭身?上本来褪色的白?衣也渐渐泛起了莹润的光,爬上些许银色的暗纹。 一步步,下琼楼,出?金台。 他赤足过处,地生金莲,化作乌金靴,为他穿靴。鸾凤高飞,化作他发间的金冠。嘻玩的细小精灵,化作他脸颊旁,发束上系的宝珠。 奇花异草,亦飞还他的体内。他的唇色也不再?那么?淡,有了些血色。 金冠白?衣,步天阶而下。 那些修士所化的飞灰,被风吹过的时候,他点漆般的眸子眨了眨,饶有兴致地捻住了其中一缕,将其中仅剩的意识碾灭了,没有给丝毫逃出?报信的机会: “邪魔外道,当诛。” 李秀丽终于想了起来,她说:“是你。卫县,也是你,你的声音。” “你复苏了雾中的‘鬼’。” “是你提示我找北辰求助。” 王昭不答,俯瞰复苏的人间:“道友,时机已到,可改天换地矣。” 也罢。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事?。 李秀丽看向此?表人间,终于松了口气。 她高举玉玺,下了对社?稷图的第?三个命令: 【凡间之事?,归于凡间!】 下一刻,无数或大或小,狄人布置的洞天,在山河社?稷图的挤压下,全然破灭。 残存的狄洲修士、依附投降狄人的修士,有想逃的,来不及了,全都被镇在了社?稷图下。 天地焕然一新。 魔巢鬼域,从九州上,彻底隐没。 这?惊天动地的变化,从阳世到幽世。 阳世之中,华武兴第?一个察觉,他猛然觉得,狄军气弱。举起军旗,喊道:“儿郎们?,夺回九州,北伐!” 幽世中,则引来了许多?或善意或恶意,但俱惊异非常的“注视”。 一时间,小半个幽世,诸多?门派、现象,全都看向了大周所在。 不少?大能一刹那通晓前因后果,发出?了通达无穷高远的快意笑声: 【地煞观,汝等败矣!】 【败矣!】 还有无数人感兴趣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拿着传国玉玺的李秀丽身?上。 地煞观在幽世的本宗震动,地煞观大能与太乙宗的大修士的斗法告一段落。 太乙宗门人皆狂笑而走?,再?不与地煞观纠缠,扑向此?表人间,保驾护航。 但此?时李秀丽却顾不得其他了,立即闭目在社?稷图内打坐。 只因第?三道命令一下,九州一清,万千毒害人族的洞天齐齐破灭时,无量的人族之炁,如贯通天地的漩涡,不要命的朝她涌来! 她几乎是顷刻之间,再?入化神凝结之境,体内变作浩荡的无垠炁海! 200-210 第201章 二百零一 在上西洲, 出了城市,往往就是空旷寂静的郊野,宽大笔直但路面陈旧、颠簸的公路。 此时?, 天黑如墨, 公路上只有他们一辆车。车灯照着的灌木丛中,爬出了一个粗略有人体模样的东西。 那?是一具脸朝背、腐烂严重的尸首。四肢反向弯折, 手?脚贴在地上, 以怪异的姿势、极快的速度朝警车爬来。 四?周的空间似乎发生了扭曲, 闪着花屏般的滋滋声, 每闪一下?,它就离他们近一段距离。 两到三次呼吸间。他们就已经能看清它那?半掉不掉的眼珠、蛆虫钻洞的鼻腔,一股恶臭钻入车窗。 汤姆吓得大脑空白, 竟滞住了。其他三个老?警察却立即反应过来,将机枪伸出车窗, 对?准那?东西。女警扯下?左胸警徽, 举起对?准它, 咆哮道:“我们是云花国的警察, 正在执行警务!邪魔,退开!” 金属警徽散发出猩红的血光, 血光中还?隐隐游曳触手?般的黑气。 被?猩红血光一照,那?具朝他们逼近的尸首, 速度立刻缓了下?来,在距离警车只有一米左右时?,它停住了。 侧折了一下?脸, 脖颈的骨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用半只脱眶的眼睛,森森注视着女警。 它没有再前进, 但?也没有褪去?。但?周身的空间扭曲频率速度加快了,空气中,花屏般的黑白滋滋声愈加清晰可闻。 另一个棕肤警察举起拳头就砸在新人汤姆的头顶:“蠢货,趁现在,踩油门啊!” 汤姆被?这一砸,浑身一个激灵,冷汗涔涔,下?意识将油门踩死,方向盘猛一打?,绕过这诡异东西,警车飙然射出。 汽车发动起的轰隆声在空旷死寂的黑夜公路两侧远远传开,很快就能将那?尸首甩得再也看不见。 汤姆将什么交通法一律抛在脑后,开出了拿到驾照以来从来没有开出过的速度,却连看一眼后视镜都不敢。 一直到其他三人发出此起彼伏的松气声。他才稍微松了油门,脱出只手?,擦了把冷汗,耳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咚咚咚跳个不停的心脏。 棕肤警察长着一副下?西洲风味浓郁的脸,又砸了下?汤姆的肩膀:“你小子,培训了这么多次,第一次出夜警就怂了。尿裤子了吧?” 汤姆强自镇定,脸色却苍白异常,声音发颤:“史蒂夫,别开这样的玩笑。我好歹也是州警校的A级毕业生。” 史蒂夫不屑:“A级毕业生又怎么样?还?不是刚毕业的新兵蛋子。没尿骚味?哈,不错啊,没尿裤子。” 白肤红发的女警揉了揉额头:“汤姆,一定要记住,有些诡东西在你愈恐惧时?,往往杀伤力愈大。我们虽不去?招惹这些邪魔,但?也别那?么惧怕它们。只要带齐装备,尤其是警徽,它们不敢轻易袭击云花联邦的公务人员。” 此后,虽然公路两旁的浓夜里,仍偶尔有些蠢蠢欲动的存在,在警车经过时?发出了响动。但?慑于警徽,它们始终没有发动袭击。 警车余下?的一路通行无阻,总算赶到了报警人所在的港口。 但?港口停满归航的船只,却空无一人。 渔民们早已归家,报警电话中所说的“两个东洲裔女孩,四?个西洲儿童”也踪影全无。 汤姆又爆了声粗口:“有人报假警耍我们?胆子这么大?” 在晚上报事态严重的假警,诱骗警方出警,按上西洲的法律,等同于袭警。警察可以直接掏枪毙了这种?人。 黑肤卷发的瘦小警察叫布克,说:“也可能是那?些孩子找了个掩体藏起来了。毕竟晚上这么危险,他们害怕也情有可原。” 女警唤作艾莉森,闻言皱眉道:“找一找吧。如果真有报警人说的那?六个人存在,一定在这里。” 西洲的夜晚,反而是港口这种?临海又空旷的地方比较安全。愈是靠近城市,愈是有人烟的地方,愈加危险。 以至于政府机关,包括联邦各级警局,这些年来,普遍都会?将机构建筑设立在城市边缘。万一有什么不对?劲,跑到郊外,总比在拥挤的城市里安全。 这也是他们敢带着汤姆这个新人出夜勤的原因。跑到港口来刷案子、刷夜勤业绩,路上没什么人烟,偶尔遭遇点小怪小鬼,只要带齐装备,总比跑去?夜晚的市区安全。 那?六个人如果真的存在,即使是儿童,但?凡有点西洲常识,就不会?随便往外乱跑。留在夜晚空荡无人的港口,才有几分生机。 四?个警察将港口一一搜寻过去?,船只、集装箱、可以躲藏的建筑,找了好一会?,还?是没人。 他们眉头紧皱,简直能夹死苍蝇,不会?真有人报晚上的假警吧? 搜寻完一处,转过身,去?另一处集装箱堆搜查时?,汤姆抬头往箱后的阴影随意地扫了眼,忽然脚步一僵,猛然往旁退了一大步,差点撞到了史蒂夫。 史蒂夫推他:“你小子,一惊一乍的,往旁边去?” 话未说完,就见汤姆额头爆出青筋,一把拉下?警徽,对?准前方,大吼:“走开——走开——” 警徽照出一米多长的血光,红色的光线中,集装箱后的阴影里,静静地伏着一个“人”。 脸朝背折,四?肢扭曲,赫然是他们曾遇见的那?鬼怪。 它就趴在四?人背对?的集装箱后,在他们翻找港口时?,一直用脱眶的眼珠,凝视着他们。 它根本没有放弃,竟一路追到了这里!! 汤姆的大叫,将另一组的其他两人的视线也引了过来。皆骇然。 此时?,面对?汤姆的大叫,面对?发出血光,游曳细小黑气的徽章,这死去?已久的怪物,慢慢地、慢慢地,嘎吱嘎吱,掰正了脸。 这一次,它的脸不再是颠倒的了,而是正方向对?着汤姆。 然后,它沐浴在血光中,在他们的悚然目光中,若无其事地往前跨了一步。 当它的脸正过来,而不是倒折时?,汤姆拿枪的手?就已经颤抖得极厉害了。 当它跨过那?一步时?,汤姆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发狂般,机关枪连射,对?着那?张虽然腐烂,但?隐隐能认出五官的脸口齿不清地大叫了起来。 但?子弹穿透它的躯体时?,就好像穿过虚幻的波纹,砰地射中了集中箱,炸其飞屑。 怎么回事?今天又不是什么特殊的“纪念日”,节日,为什么这些鬼怪增强、失控得这么厉害? 艾莉森、史蒂夫、布克见此,同时?掏出了警徽,对?准鬼怪。 他们是老?资历了,在市警察局平均干了十几年二十年的工作了,警徽上射出的血光远比汤姆更浓郁,其中游曳的细小黑气密度也更高。 四?枚警徽同时?对?准这鬼怪时?,它身周腐烂得更厉害了,甚至身体出现了一小块一小块的切割线,在细细碎碎地往下?掉肉屑,周身闪?*? 烁的扭曲频率快得惊人,它似乎在愤怒与痛苦,奋力试图往前,但?终是被?控制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再也顾不得刷业绩了,不想都不想,趁它被?定在原地,艾莉森扭头就走:“撤!”其他两人一把夺了枪,架起如痴似癫、失魂落魄的汤姆,转身就往车里逃。 他们匆匆启动汽车,又艾莉森开车,立刻逃了港口。 轰鸣声朝警局所在的市区,飞驰而返。 ** 二虎朝人类的城市飞奔而去?,在腾奔之时?,忽然抽了抽鼻头,往后回看了一眼,虎脸上流露出一丝犹豫的馋色。 但?很快,它晃了晃脑袋,嗷呜一声,还?是继续义?无反顾的往前奔去?。 仿佛猫咪在几根小鱼干和?一座新鲜鱼山之前,聪明地选择了后者。 云从龙,风从虎,二虎足下?生风,似奔若飞,人类踩死油门,也要开上半小时?路程的距离,于它而言,不过是五分钟的事情。 很快,流光溢彩,灯红酒绿,天际线在夜晚闪光的一座繁华都会?,遥遥地就出现在了李秀丽、何晓春六人的视野里。 何晓春哇了一声,从虎背上直起身体,远望去?,乍一看,这座尚不知名的西洲城市,竟比自己之前打?工的大城市还?要繁华得多。 李秀丽也抬头而望,忽然,她意识中微微一触。 嗯?她立即内观。 却发现本表人间那?残破不堪的社稷图里,关于西洲那?一块,本是完全缺损,消失在社稷图上了。 表示这一块的民众已经完全心炁割裂于本表的人族炁海了。 但?此时?,社稷图中空缺的部分,却主动地大量汲取她浑厚如海的法力,然后一点又一点,无数萤火虫般的光点亮了起来,以微光,由黯渐亮,竟重新勾勒出了本已缺失于社稷图的西洲板块的形状。 虽只是隐约有个形状。但?好歹是在自动修复。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大魏的社稷图开始自我修复,对?目前掌握传国玉玺的她来说,肯定算好事。 李秀丽心念一转,也不阻拦它汲取自己的法力,反而调动五境,任由这些光点取用她的法力,愈来愈亮。而西洲板块的形状,也在社稷图上越来越清晰。 她神魂沉浸在观看社稷图的异变时?,肉眼凡胎的何晓春、马丁、玛丽等人,抬头看着前方,却渐渐张大了嘴。 原本就五彩光波乱射的繁华城市,刚刚,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刷地变得更更流光溢彩、金碧辉煌了 那?些霓虹灯、探照灯、高楼大厦的高清巨屏,不要钱一样闪烁起来。 仿佛仿佛在欢迎他们到来。 二虎的哈喇子流得更多,猛然停在了城市主干道的入口处。 眼前是典型的繁华城市的街景,何晓春一打?眼看去?,车流不息,鳞次栉比的高楼,街道干净宽敞、各种?各样的豪华门店、商场。街灯,车灯、霓虹灯,一时?众多光明汇聚,夜亦如昼往来时?尚、富裕、体面的年轻人成?群结队,说笑往来。 何晓春愣愣地推了推眼镜:奇了,这不是正常,甚至比白天还?热闹的,一个大都市的景象吗?哪来的渔民口中所谓的处处是鬼怪? 第202章 两百零二 霓虹灯闪烁, 夜景流光的繁华城市就在跟前。 但二虎驮着他们真正奔入这座城市时,天忽然亮了。 上一刻还是深沉的黑夜,虎的肉掌一踏进市界, 骤然光明?如白?昼。 何晓春被这骤然的昼夜变吓了一跳, 下意识以手挡眼,怕眼睛不?适应而流泪。穿过她手指间的光线却十分温和, 眼睛毫无刺痛感。 身边又?响起孩子们“哇”“哇”“好漂亮”惊叹不?绝的叫声, 直拉她?的衣袖, 让她?也看。 她?小心地睁开?眼, 朝这座都市看去。 一扫之下,何晓春也睁大了眼。 露于白?日的这座无名?西洲城市,比刚才?流光的夜景, 更神奇了。 无论?是西洲还是东洲,在地煞观、日曜城的影响下, 当代城市往往大同小异, 无非的钢筋水泥的丛林, 只不?过有些大厦高楼更多, 有些间杂了些低矮的棚屋,四?通八达, 蛛网般的公路串联衔接。 即使夜晚的灯光可以有五十种?色彩,建筑的形状可以各不?相同, 新奇的事物如流水一般爆炸。 然而,对于在它高楼根底碌碌一生的螺丝钉们而言,城市整体的气味、色彩, 却是庞大、灰白?、沉闷且冰冷无机质的。 但眼前的这座都市, 却太太奇异热烈俏皮活泼了。 何晓春想了半天,想出了这么一串形容词。 斑斓的大虎驮着儿童们漫步在城市街头。 天空明?净, 马路浅绿。 路边种?满似柳非柳的怪树,枝条、叶子,树身,都是无暇的纯白?色,风一吹,柳枝簌簌而舞。 漆着浓郁玫瑰红的公交车,与虎相向而过,穿着大衣的乘客们在窗口笑容满面地向坐在老虎背上的少女抬帽致敬。 淡粉色的娇嫩大厦,湖蓝色的清新高楼,远处的电视塔是酸甜的橘黄色。 进出楼厦间的市民,大都有说?有笑,衣着光鲜亮丽,脸色红润,迎面撞见这高大如小丘的虎,竟无人害怕,纷纷与它打招呼。 有新娘朝着他们扔了一捧花,她?的婚裙,也全然是各色的花朵交织而成。 玫瑰缠成的头纱,玉兰作胸衣,蔷薇编成宽大的裙摆,叶子编作高跟鞋。 有额上都装点着宝石的少年儿童,各种?各样的肤色、发色,在路旁吹奏风笛,呼啦喇叭,在大街上嬉戏玩耍,但都每吹一下风笛、喇叭,就从洞管中,呜呜地喷出庆祝的礼花来。 路边还有乐队在表演,里里外外围满了热情的歌迷。一个黑肤歌手拿着话筒,站在聚光灯最中心,且歌且舞,他的歌喉与舞蹈俱十分热烈。舞步如猫,每每旋转往外,却从不?跌下舞台。 因为他的舞台是一只巨大的甲虫,扇动?翅膀,摇晃闹脑,随他的舞步而移动?。 即使是寻常阳世会吓到凡人的高大虎傀,在这座生机盎然,热烈奇异,如五彩童话般的城市中,也并不?怎么太引人驻目。 何晓春坐在二虎身上,被那新娘扔了满怀的鲜花。孩子们被甲虫舞台上的歌手所吸引,摇头晃脑,和着乐声拍拍子。 何晓春喃喃:“这里是西洲的哪啊?如果有这样的地方,为什么我?从没在东洲的国际新闻,网络的媒体上看到过这座城市的任何消息、图片?” 她?还听到了滔滔水声,但这座城市并不?是直接濒临海畔,乍一看去,也无穿城的河流。 李秀丽坐在虎背上,却皱着眉,打量这座城市的一切,没说?话。 正此?时,城市上空,刺耳的防空警报声拉响。 于是,原本欢乐的人群争先恐后地躲避起来。以鲜花为衣的新娘慌乱地寻找障碍物躲避;额嵌宝石的少年儿童们不?再吹奏风笛,尖叫着四?下逃散;歌迷们一哄而散,歌手跌坐在甲虫上,左右环顾。 他们逃散时,还纷纷善意地朝着李秀丽等?人警告:“外面来的大老虎,你们也快走吧!邪魔的走狗已至!” 防空警报响到第七遍的时,城市的马路上、街道边,就空荡荡的,沉底寂静下来。 正此?时,孩子们听到了异于警报的嘀嘀声。 他们侧头看去,却见到一辆汽车正驶入城中。 汽车过处,所有高高低低、七彩绚烂的童话般的楼厦、房屋,都啪地关紧了大门,连大厦上的每一扇窗户都关了。 这辆车被裹在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里,火舌升起有七八米,火星字四?溅,即使离它很远,风一吹,就有一股带着硫磺味、血腥气的臭味扑面而来。 而火焰中,它的车身上,爬满了蠕动?的肉块、粘嗒嗒的漆黑触手。 这些肉块、触手上杂乱地长着眼睛、牙齿。虽处烈焰中,却丝毫也没有被烧焦的痕迹,反而活性极高地无规则挥舞。 因这些东西如网、如腾萝般,密密麻麻地爬满、覆盖了车体,在这辆车冲进城来的时候,仿佛是头狰狞可怖的血肉怪物扑进来捕食。 更让人骇然的是,透过少许车窗、挡风玻璃,还能清晰地看到,坐在驾驶座、副驾驶、后座上的司机、乘客,都是肌肤惨青腐败、空荡荡的眼眶里燃烧鬼火、死去已久的尸骸。其骸骨间,缠绕着一条又?一条水蛭般的肥大触手,操纵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孩子们看到这副景象,倒是没太被吓到。过去几年里,那噩梦般的生活里,充满了比这更可怕的场景。 何况,有单枪匹马剿灭南洲的世界之神在这里,他们也并不?感到害怕。 小小年纪的安娜甚至辨认了一会,还能眼尖地认出来:“这辆车是我?们云花国的警车制式。” 马丁说?:“啊,那四?个鬼怪,身上衣服的残片,也是警察的衣服。” 路边的二虎,体格太引人注目。那辆鬼车,车里的那几个鬼怪,也早就注意到他们了。忽然摇下车窗,还拿起散发着火焰的几根人骨,朝着他们挥舞,似欲攻击。 何晓春其实也不?害怕,那么多的南洲神怪,董事长直接以雷霆煮灭,况二三小鬼? 她?只是觉得恶心,目不?忍睹地移开?眼,低声道:“董事长,这些应该就是渔民口中所说?的害人的鬼怪吧您要消灭它们吗?要不?然,他们都冲进城来了,会害了城里的居民吧?” 孰知,眼见那鬼车朝着二虎冲来,李秀丽不?但无动?于衷,反而抱着手,饶有兴致地说?:“噢?原来你们看到的,是这样的啊。” 什么意思?何晓春被她?说?得一头雾水。 李秀丽摇摇头,终于伸出了一只手,但,并没有召来雷霆霹雳,也没有唤来狂风骤雨,却只是凝了一点光,摇曳在指尖。 明?明?此?时城市里光明?如昼,但她?指尖的这点微光,却异常显眼。 李秀丽轻轻一吹,微光忽然四?散看来,还有不?少散进了何晓春、孩子们的眼睛里。 微光过处,清风如拂。 何晓春等?人打了个激灵,脑海中像被拂开?了蒙尘的画面。再看四?周,便骇然不?可止。 天地并未光明?。四?周仍是暗沉一片。 何来参差不?齐的高楼大厦?眼前只有高高低低的坟碑。 无名?的荒野墓园,阴森的夜风吹过,坟茔、石碑间爬满了淡粉蔷薇,偶有玫瑰。 废弃的、出过惨烈车祸的公交车残骸被堆在一旁。因久无人打理,野草在墓园里疯涨长,地面铺了一层绿茵。 其间,不?少风格迥异的东洲的坟墓,便插着纸作的惨白?哭丧棒,被风吹得纸节簌簌而扬。 因夜色到来,人们匆匆离去而尚未下葬的尸首,裹着湖蓝的裹尸袋,被抛在一旁。 偌大的荒野坟场,唯有一盏路灯,老旧的灯泡发着橘黄的光。 记忆中美丽而娇艳,从头到脚披着鲜花作婚纱的新娘,在被吹拂过的头脑中,逐渐更新了形象。 那是一具死去多年的骨殖,骸骨被压在泥土之下,蔷薇的根系,盘绕它的头骨,爬附它的肋骨,覆盖了腿骨,将女子生前的血肉作为养料吸食殆尽,开?出鲜艳的花卉。 那些额头镶缀宝石,吹着风笛的少年儿童,落了一颗颗宝石,缀在地上为石子,露出他们头颅上贯穿的伤口,风乎乎地从额头吹出脑后。 他们抓紧的风笛,变成了一柄柄夺去了年轻生命的黑洞的枪口,礼花变作砰然的射击声。 地下的一具寂寞的棺木里,睡着早已腐烂了声带,再也无法歌唱的音乐家。 他冷落的棺木上,唯有甲壳虫蠕蠕啃啮死后的居所。 童话般的、生机盎然,活泼俏皮的一切,转瞬化作了沉寂的夜风、无言的坟茔、腐败的骸骨,顾影自怜的无知蔷薇。 而不?远处,赫然停了一辆警车。 车身有些发旧,但并没有什么触手、肉块、火焰。 车门打开?,从上面奔下了四?个警察。三男一女,两白?肤,一黑,一棕,都配枪,穿防弹背心,戴头盔,全副武装。 他们奔下车来,就一脸担心地对李秀丽一行人挥舞双手,叫道:“孩子们,别待在这里,这里有鬼怪出没,很危险!” 第203章 两百零三 西洲的夜总是格外深沉, 无星无月,寂静异常。 漆夜中,车灯射出, 宛如两道光柱。 西洲的警车车灯都是警局特配的, 亮度极高,尽力照亮最大的范围。 但在这样的夜中疾驰, 也不?过仓皇如振翅奔逃在无垠黑暗里的萤火虫。 灯一旦照不?到的地?方, 就浓黑若深渊。 市警察们将油门踩死, 偶尔有东西被砰地?撞飞声, 也有车轮碾过什么血肉异物?的嘎吱嘎吱声、凹凸不?平感。他们却全然不?顾,只闷头?往警局调返。 在接近城市边缘,距离警局还有十五分钟路程的时候, 棕肤的老警察史蒂夫忽然说:“队长,前面要经过无名墓园了?, 好?像有动静。” 西洲的各级警局建在城市边缘, 除了?要远离市内的妖魔鬼怪, 还往往负担了?镇压当地?最大的无名墓园的任务。 在西洲, 也不?是所有人都?死得起,能被体体面面葬进有名有姓的墓园。 下西洲各国不?讲究, 他们国穷势乱,一团糟, 毒枭火并?、□□乱砍、阴谋杀害不?过寻常,随便找个地?方挖坑抛尸无所谓,甚至就扔在居民聚集区的附近, 人鬼难分也无妨。 但上西洲的云花国可是当年日曜城分部的驻扎地?, 如今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数得上的玩家, 哪能这么不?体面。 云花国各州各市,都?分出了?固定的土地?,将国内的路倒、饿殍、横死等等的无名尸,诸如死婴、流浪汉、贫民、无名女尸之?类,或者?是没有家人收敛的死者?,由政府集中运走尸体,抛葬在此。 有些州不?讲究,因为滨海,搞个小岛,就把这些尸骸露天扔在洞穴里,或者?将运尸车一倾斜,倒垃圾一样洒了?。每逢涨潮或者?大风雨,往往有尸骨的碎片被冲上附近城市的岸边。 有的州略微拨点钱,在这种划片的公共墓园里,好?歹扔尸体的时候,雇人挖几个坑,每隔一百五十具尸首,就在树个最便宜的白色小十字架,做个标记。 有的洲更?有点良心,还给死者?随便裹块布再埋,如果接到报警去给他们收尸的政府雇员发现这人家里还有点值钱的东西,那?说不?定死者?还能得到一个极窄的薄皮棺材。 至于正经的火化?也有人提过,火化?了?,至少作祟的活尸能少点。但各级州、市政府都?不?同意,驳斥说:火化?也是要钱的而且云花国现在这些路倒的下流胚子越来越多,几个火葬场正经的生意都?烧不?过来,况接这些单子?就算是集中火化?,那?都?是一大笔钱。谁给这些穷鬼、烂人出这笔钱? 雇个挖坑、收尸的,开着拖拉机挖坑,随便一倒,倒便宜俭省。 所以如今上西洲的国家,尤其是云花国,几乎每个州,乃至大部分市,都?有自?己的“无名墓园”。 东洲那?边,管这种地?方叫“乱葬岗”。 西洲这边则叫“公共墓地?”或者?“无名墓园”。 而且这些地?方大都?在城市之?外,边缘,郊区,但又不?能离得太远,以免运输不?便。 而这些地?方,往往都?频繁出没鬼怪幽灵,别说晚上了?,有时候白天都?敢出来作祟。 据说,曾有人误入其间,宛如闯进了?可怖鬼国。 警局同样建在城市边缘,常常需要镇压当地?的无名墓园。 警察们开着车返回警局,必经之?路就是无名墓园。 这一行人里的队长,就是女警艾莉森,她说:“现在已经是晚上,无名墓园有动静,再正常不?过。什么时候这鬼地?方在夜里安静了?,那?才是怪事。不?用管那?些在亡者?世界里蹦跶的幽灵,直接开过去。” 这些家伙被警局教训次数多了?,已经学会每次看?见警车经过,就立即散开了?。比追着他们,不?知底细,不?怕警徽的那?鬼怪要好?对?付。 就没降速,直直驶入了?墓园。 一入墓园,灯光就远远地?照亮了?这片荒凉地?。 车祸的尸骸连带被运来的废铜烂铁一起随意丢弃,露出泥土的各种骨头?,白漆的墓碑、破碎的棺材,根系叶子缠着腐烂的血肉,脂香粉浓的蔷薇,从骷髅的肋骨间钻出盛开。隐约的鬼火在路灯下飘摇。 艾莉森用力摁了?一声警笛,警笛声一响,倏尔间,就有无数扭曲的虚影一闪而散。 墓地?静悄悄的,那?些东西果然都?畏惧他们往日的积威,躲起来了?。 但也有站在那?一动不?动的。 史蒂夫嘿了?声:“还没吃够徽章的伏魔之?力是吧。刚才那?鬼不?怕,这些穷鬼也不?怕?送他们几发伏魔子弹” 黑肤布克皱眉道:“等等,伙计们,那?好?像不?是幽灵。徽章没反应,是人。” “人?”艾莉森调转车头?,车灯当即将半片墓园都?照亮了?,站在那?方的家伙也清晰可见。 果然是人,一个东洲裔的年轻女人,作职业白领打扮,以及五个肤色不?一的小孩。 那?五个小孩中,四个手脚仿佛都?有伤。还有个年纪更?大点的,看?着像十三四岁的东洲小少女,戴着顶小黄鸭帽子。 布克拿出出警记录:“跟之?前报警人电话?里描述的穿着打扮一模一样。会不?会是他们?” “见鬼了?,刚才在港口我们怎么也找不?到人,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而且我们是一路疾驰回来,这群人小的小,弱的弱,晚上鬼怪成群,就这么点时间,怎么跑到我们前面的?” 其他三人也同样疑惑,但低头?看?了?看?警徽,警徽毫无反馈。 警徽的判定从没出过错,这些就应该不?是西洲的鬼怪。 艾莉森回头?看?了?眼,方才追逐他们的鬼怪,在逐渐靠近警局后,也不?再跟来。而墓园里的穷鬼们根本不?敢在他们跟前露头?。到这里相对?安全了?。 “下车看?看?。万一真是普通人,还是带回去,算业绩,还能拿报销和奖金。”她掏出一盒同样泛着血红光芒的子弹,极珍惜地?取了?四颗,一人一颗,放进枪支。刚才被那?鬼追,她都?没舍得掏。 便带着三名队员携枪下了?车,朝那?行人而去,口中则表明自?己的身份:“孩子们,别待在这里,这里有鬼怪出没,很危险!我们是云花国的警察,站在那?,我们来帮助你们!” 等走近了?,艾莉森等才发现,那?东洲小少女身侧,还蹲着一只肥得肚腩及地?的橘猫,正举起一只脚,鸡腿般给自?己梳理着毛发。 看?见他们,橘猫抬起头?,两只眼睛发着绿光,嗷呜叫了?声嗷呜? 这猫的叫声怪怪的,仿佛什么粗犷音夹着嗓子硬学小猫。 东洲少女露出些许嫌弃之?色,瞪了?它?一眼。 不?过猫什么的,都?是细枝末节了?。 四个警察有意无意走到徽章的辐射范围内时,略微停顿了?片刻,见他们还是毫无变化?,也没有收到徽章的反馈。这才略松了?口气。 艾莉森示意:“孩子们,女士,上车来,有人报警,称疑似有青少年恶霸团伙拐卖儿童,还黄昏在外游荡。不?管你们是否被冤枉,现在都?得到警局走一趟。” 史蒂夫故意往上抬了?抬机关枪,加重了?语气:“小鬼们,老实点,别让我们动粗。”以前负责过相当长时间街区治安,常跟团伙打交道的他,一眼锁定,盯着那?长相瓷娃,但以他的经验,气质看?着就像青少年恶霸的小黄鸭帽子。 果然,他们一说上车,去警局,其他五个人,包括那?个女白领,都?齐刷刷地?看?向小黄鸭帽。 东洲少女抬了?抬帽子,将四人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她的长相完全是东洲人,但眼珠在光里却隐约泛着点碧绿。 同时,她的猫也抬头?看?着他们,猫眼闪烁幽绿之?光。 这一瞬间,一人一猫仿佛同频。 猫磨了?磨爪子,吸了?吸肥肚子,口水滴答落地?。 东洲少女则抱着胸,笑嘻嘻地?问:“所以,你们是在作为这座城市的管理体系的一员之?一,邀请我进入这座城市吗?” 这小孩怎么说话?古里古怪,拿腔拿调的,这么多定语。不?过也没说错,警局确实是这座城市的管理体系的重要一环,代神牧民者?之?一。 还邀请她,不?然呢? 肯定得带回警局去。 带着这么一群人大晚上给他们添乱。如果查出来是哪个团伙的teenager,肯定得好?好?教训她。 就算是普通逞能的,自?以为得了?什么降伏鬼怪密招所以晚上带着邻居亲戚小孩乱逛的中二?病学生,也得好?好?吓她一吓。 艾莉森没有多想,随口回道:“对?对?对?,上车吧,我们‘邀请’你进入本城,带你去警局‘做客’。” 话?音刚落,她忽然打了?个寒蝉,有一丝轻微的不?对?劲的感觉。但很快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闻言,站在对?面的东洲少女咧嘴,露齿而笑,神态颇像那?些得逞的捣蛋恶童:“噢!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 “是你们、自?己、邀请的我呢。进城!” * 上西洲,云花国,尼州,纳市警察局。 副局长正批了?一个公款吃喝的单子,嬉皮笑脸地?跟下属谈论?着下次白天去什么玩乐场所。 下属说:“这几天都?要做点敬业的样子,都?得‘值班’。但值班室安了?最新的按摩椅,还有我们上次购置的高清大屏幕投影,今晚正放一部东洲某国的热销灵异片,您看?不??” 副局长说:“哈,要看?什么灵异片,我们晚上随便出去,就能看?饱,没意思。” 下属笑道:“您不?知道,东洲的灵异片,别有异国情调,看?个新鲜。” 他们说笑着,在警员们苦哈哈去出夜警时,跑去享受花光了?本该用作破案经费购来的娱乐设备。 声音渐远:“有什么不?一样啊?”“听说东洲风俗主人主动邀请鬼神直接进入结界” 无人回头?,自?然看?不?到,被警局供奉于大厅正门前的一座神像,面部表情有一霎那?的惊恐,玻璃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某个方向,木头?像上,涔涔地?流了?一滴汗。 它?张开口,无声地?警告:【洞天大开,恶神已至,恶神已至!】 但,无人聆听。 第204章 两百零四 夜渐渐深了, 纳市警局的值班室,声影杂乱,酒气、食物的香气、烟气飘散而出, 粗豪的说笑?声不断。 几个大腹便便的队长、警长看烦了片子, 开始醉醺醺地吹牛、划拳,还有赌牌玩游戏的, 一片乌烟瘴气。如果不是夜晚的禁忌, 导致连红灯区都不营业, 招不到上门的风尘女, 这里早就不堪入目。 叮铃叮铃,忽然,纳市警局的感应警报器响个不停, 比往常更具穿透力,更刺耳的声音回荡在整个警局之中。 被铃声穿透脑壳的一霎, 所有留守在警局中的人, 无论是在值班室划拳赌牌醉醺醺的长官, 还是正在涂指甲油聊天的关系户文职, 都觉得大脑仿佛被人泼了盆冷水,又好像被猛然掐了一把人中, 酒气消,困意散, 打个激灵,骤然清醒。 副局长的酒劲从头发丝腾腾蒸出,头上形成云团, 立即提了一把枪, 装了满把的伏魔子弹:“哪个不要命的幽灵鬼怪,跑到我们这里撒泼?” 其他的警长等人, 也?各自拿了配枪,跟在长官后,警惕地冲了出去。 谁知,门外并无什?么鬼魂,轮到今天出夜景的艾莉森,带着她的那?几个警员,正停了警车,站在门口,那?座神像之外。 警官们将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对准了四人。 副局长喝道:“你们是什?么来路?大胆,竟敢闯到警局,还敢冒充警察的形貌!” 艾莉森举起双手:“局长,我们不是假冒的鬼怪。我们出警回来了。刚刚感应器莫名其妙地响了,可能是因为有东西跟着我们,到警局外才走?开。” 西洲日落,幽灵夜行。其中不少能移形变貌的亡魂。 从前也?发生过有亡灵袭击公职人员后,试图假冒的恶性案件。 副局长道:“证明。” 艾莉森四人当下便取了徽章,走?到神像前举起。 神像眼中便射出了与徽章同样的血红光芒,上下扫视一行人,扫描一般。 艾莉森四人笼罩在神像的“目光”中,毫无异状,神像才敛了“目光”。 见此,警局上下都松了口气。 副局长却?没有立即让他们进来:“你们是过关了,你们身后是谁?” 艾莉森等人身后的不远处,被警局的路灯照到的地方,停着警车,从警车陆续下来六个人。 一个成年的东洲裔白领女性,一个年纪很轻的东洲少女,还有四个肤色各异的儿?童。 艾莉森道:“就是我们这次的出警对象。李,何,还有玛丽、马丁、安娜、威廉。” “报警人称李,何,可能是拐带儿?童的人贩子团伙。但?她们自述是营救了被拐带的西洲儿?童,这些孩子也?这么说。加上天已?经黑了,我们就先把人带回来,慢慢再调查。” 副局长道:“让她们六个也?在神像前受一次检查。” 艾莉森就回首招呼何晓春、李秀丽,让她们带着四个孩子上前来:“神守护着西洲,我们各级政府机构前,都设有神像,白日辟邪,夜晚震慑鬼怪,让其不敢侵犯机构。而且,神像可以照鬼照怪,却?对人无害。” “只?要让神像扫射一遍,确定没问题,就可以进去了,来。” 何晓春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却?立刻被李秀丽拖到了身后:“我先来。” 李秀丽往前走?了几步,端详立在警局前的神像们。 警局正门前,树立四座神像。 左右各二。 右边的看着更武力充沛,一个是拿着刀剑、盾牌,身穿盔甲,翅膀及地的鸟人,鸟人的脚下,则踩着无数挣扎的、形貌狞恶的魔、鬼之流;一个是手臂长至小腿,掌握闪电,作咆哮状的光头大汉,脸部长着五只?眼睛。 左边的看着更奇形怪状,一个是女性,头发上结着蛛巢,上半身是丰满的人形,下半身却?是硕大的蜘蛛腹、腿,作织网状;一个是面貌故意刻得模糊,五官潦草,只?凸出个大鼻子,但?身穿白袍,头戴小圆帽,袍下有数不清的触手虬绕,却?示人以弱,双手抱头,定格在哀求的可怜态。 李秀丽走?到近前时,四座神像的玻璃眼球都转了一下,齐齐注视于她。 在祂们目光即将射出血光时,她伸出手,动?作又轻又快,在神像们的眼珠上拂了一拂。 “你干什?么!”副局长道:“不得冒犯神灵!” 众警官目光下,戴小黄帽的东洲少女回道:“我好奇嘛,石像的眼珠怎么会动?,你们安了什?么机械或者电动?的开关?” 艾莉森赶紧阻止了她:“这些虽然是石像,但?是坐落在每一级政府相关机构的门前,都有神灵本体的注视,石像便有灵,不能亵渎!” “噢。原来如此。”东洲少女在警官们的怒目中,收回手:“瞪什?么瞪,我第一次来你们西洲,又不知道。” 好哇,不但?涉嫌拐卖儿?童,还疑似是偷渡客移民,居然还坦然说出来了!警官们心想,看她的眼神更不善了。 其中数人打量东洲少女光洁可爱的面孔,心中嘿然:偷渡客,那?就是无根无底喽,比本地的好摆弄多了 这时,四座神像皆目射血光,将她笼罩在内。 片刻后,神像敛目,恢复如故,并无异常发生。 艾莉森几人松了口气,他们虽然早在无名墓园就验证过了一次,但?心里还是有些疑虑。至此才彻底打消了不安。 李秀丽之后,何晓春和四个孩子依次通过了神像的检验。 见她们当真都是凡人,警察们这才收了枪,让出一条道。不少人的神色当即从警惕,公然变成了轻浮暧昧,目光反复从何晓春、李秀丽的脸上扫过。 副局长说:“都带进去吧,分开调查。” 他话?音刚落,戴小黄鸭帽的东洲少女,却?不待他们叫,就主动?大步跨进了警局,仿佛迫不及待。 她身后,一只?橘猫懒洋洋,亦步亦趋。 “怎么还有猫?”倒也?无人在意。 在所有人都进去后,正门缓缓闭合。 闭合的一霎,四座石雕神像玻璃眼珠,被少女手指拂过的位置,从内而裂,裂缝极细小,凡人难见。 石头雕刻的面容,也?都裂开了缝,露出惊悚之色,不存在的声带想要哀嚎警示,却?被炁封住了口舌,也?封禁了与信徒、本体的联系,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门闭合,那?道伪装成凡人的身影公然踏入了祂们的庇佑之所,而?*? 左右信徒一无所觉, 凡人,愚昧,愚昧啊!亲开大门,亲口邀请,将恶神迎了进来。 石头神像闭眸,血泪从祂们的玻璃眼珠中流下,大祸已?至,此城,将失。 ** 副局长走?在最前方,忽然捂住了胸口。 艾莉森问:“您怎么了?” 副局长摇摇头:“胸口莫名其妙有点发闷。”脑子里无缘无故绷着弦,有些说不出的不安。可是,左右都是同僚,身在警局之内,门口坐镇神像,再胆大的鬼魔,也?不敢冒犯。哪来的危险? 他很快把这些许的不适抛在脑后:“艾莉森,你们几人,各带警员,把这六个分开审讯。” “那?个东洲的年轻女孩留给?我,我亲自去审讯。” 两名东洲裔女性和四个孩子自从进了警局,都低垂着头,没有说话?,没有任何反抗,态度非常温顺。 直到警员们要将她们分开带走?,关入不同的询问室时,警局内亮着的灯闪烁不停,明暗须臾,室内昏昏。门窗无风自动?,咔哒咔哒关闭,上了锁。 在在明暗交替,光线闪烁中,一直垂着的六张脸缓缓抬起。 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部,也?没有起伏,泛着紫色,透明到更看见其下的头骨、腔子 【谢谢你们带我们进来】 警察们这才知道,他们竟然在眼皮底下被鬼怪蒙混了。 副局长一边抱头往前台柜子下躲,一边大吼:“开枪!” 训练有素的警员们立即找了掩体,朝那?六个蒙混进来的鬼怪砰砰开枪。还有人试着去撬开门窗。 号称能伏魔的子弹嗖嗖,在警局内交集如网。 东洲女白领却?像纸片似的,下折九十度的腰,扭了一百度的头,以一种?极扭曲的姿势避开了子弹。 那?年纪更轻的东洲少女则飘然而起,在房间中轻若无物地打转,在密集的子弹缝隙中腾挪旋转。 四个鬼童更是像张纸,贴着地面、墙面滑动?,时而滑入这扇窗的缝隙,又从另一扇门的缝隙中滑出,出没极刁钻。 而他们的子弹全打在了门窗墙壁家具上。 副局长见此,叫道:“蠢货们,还不变阵——变——”他的音调变了。发紫的小手轻轻摩挲他的脖颈。 一个鬼童不知何时贴在了他背后的墙上。 大腹便便,曾经经验丰富、技术高超过,如今早已?酒色过度的副局长,吓得连尾音都哆嗦起来,扯下徽章对准鬼童,另只?手去摸枪,摸了个空。 另一张鬼童悄然黏在了柜子的内壁,用薄如纸的小手,摸走?了他腰间的配枪。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人的弹夹都打空了,疲惫不堪,甚至有人崩溃了。 而那?六个鬼怪有的站在墙上,有的贴在天花板上,无面的头颅,“俯瞰”他们的狼狈,从喉腔里发出嬉笑?声,轻松自如,像玩弄鼠类的猫。 终于,在艾莉森、史蒂夫等人极度的惊恐中,六鬼中为首的少女身形的鬼怪结束了这场不对等的戏耍,发出啸声,从四面扑了下来。扑下来的这一霎,它?们的身形扭曲了起来,人形渐渐褪去,变成了高密度的雷电 天亮的时候,轰隆作响半晚上的警局,重新打开了大门。 在四神像骇然的目光中,警察们完好无损地走?了出来。 东洲少女落在最后,其他五人跟在她身侧,小孩们叽叽喳喳。 阳光落到她身上时,李秀丽打个呵欠,掸了掸身上的紫色花瓣碎屑。 那?些花瓣是透明的紫色,落到地上,碎屑溅开,竟散作点点电光火星。 何晓春在值班室睡沙发睡得腰疼,锤着腰:“这警察局的人什?么品味啊,进的灵异电影也?太老了,连玛丽他们都不怕,看一半我无聊得直接睡着了” 李秀丽打了半晚上游戏,评价说:“游戏机还可以。” 要说这晚有什?么不满的,就是尽管洗了一遍,值班室的酒味还是有点重。 想到这,她训斥副局长等人:“酒味难闻死了,以后都不许在这里喝酒。” 副局长低着头,温驯地应是。 叮铃铃,警局的报警电话?响了。 叮铃铃,副局长腰间的通讯器也?响了。 报警人说,市政府需要镇压一批刁民,需要协同。 出身政治世家,作为警察局长兼议员的公子哥局长,在昨晚的高端聚会里搂着云花国?的名媛睡醒了,懒洋洋地打电话?说,今天有个会议,市长,议员,各党派人士都会出席,叫副局长代自己去参加。 李秀丽张嘴,说:“好,这就去。” 副局长的嘴型一个字不差,说:“好,这就去。” 警员们奔向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大摇大摆,偶尔掉出几缕没塞好的棉花。 副局长坐上了去往重要会议的车,一蹦一跳,动?作像个青春少女。 四座神像闭上了再不忍目睹的眼。 李秀丽吹了口气,四神像骤然僵住,风一吹,一点一点,落下无数石屑,面貌逐渐改换。 最后,石头变软,变成了四个软绵绵的布娃娃。一个在举起圆乎乎手作锤人状,一个坐在布老虎上冲锋。一个在写作业,一个在呼呼大睡。 “虽然软乎乎的恶心,但?比那?四个东西好看。”李秀丽如是评价。 神庙,易主。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对着笼罩天空的洞天,无声地作了一个嘎脖子的动?作。 迟早把你们的本体都找出来变成布娃娃! 笼罩西洲的洞天之主,仍然深藏人间。 但?自纳市而始,神庙易主的大幕,已?经开始。 第205章 两百零五 纳市的警局副局长叫约翰逊, 这?不是他第一次到市里替局长开会。 如云花合众国大多数高官那样,局长是名门子弟,出身?政治世家, 兼任议员, 毕业于西洲大?学?金融系,一点刑侦相关都不会, 警察所需要的基本技巧也一窍不通, 就喝着小酒, 搂着模特, 露着阳光开朗的微笑,二十来岁,走马上任纳市警察局长。 他每天的工作, 要么在跟名媛调情,要么在游轮上喝着红酒清谈国事, 偶尔的偶尔, 西装革履, 衣冠楚楚地在电视里参加演讲, 为自己的党派拉拉票。 清贵,高贵, 尊贵。 所以,按云花国的传统, 当然要给这?些清贵主官都配一个确实?精通对应专业技能,能将?绝大?部分脏活累活都包揽的副职又副职,以免耽误主官潇洒, 顺便糊弄国事。 副局长约翰逊就是这?么一个出身?刑侦一线, 曾拿过数次州警察大?赛奖章,被贵人提拔起来, 替正职长官干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工作的传统云花国副官。 虽然他上位多年后,也开始提拔自己作为副官的副手,帮自己干大?部分的活,以至大?腹便便,技能生?疏。不过,总还是懂些业务的。像这?种会议,仍是约翰逊替长官出面开的,那位公?子哥局长实?际到场的次数,多年来屈指可数。 而纳市各级、各方需要与警局对接的部门、公?务员,也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哪天公?子哥真来了,一问三不知,还耽误各部门工作呢! 当然,他们中来开会的大?部分,也都跟约翰逊差不多,按云花国官吏分明的制度,都是实?际干活的副手、公?务员。 看到约翰逊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市政部门的公?务员挂上满面笑容,与他打招呼。 却在看到他下车后,众人的笑都僵在了脸上。 约翰逊是个标准的西洲白肤壮汉,牛高马大?,外表粗犷,年轻时一脚能把成年的男罪犯踹飞数米,早年一身?腱子肉,如今肥硕了不少,挺着个啤酒肚。 虽然粗犷外表下是个精明计较的做派,却是作为灰州的纳市,高层中,少数不在人类生?理性?别上叠甲的官员。有个生?理心?理男,与生?理心?理女正常组建的顺性?别家庭。 但今日?,约翰逊下车时,本来大?步流星的做派,却哪里看哪里怪时而有些将?双手折在背后,偏着头打量建筑的动作若少女来做,非常自然,但约翰逊这?样虎背熊腰的壮汉 不少公?务员狠狠打了个寒颤。有人低语:“难道约翰逊对仕途还这?么有野心?,终于想通了,决定宣告自己心?理性?别变成了女性?,但是个女同性?恋了?” “要我说,他早该这?么做了。要不然他上次就可以去试着参选市议员了” 在人群顿起的窃窃私语中,主持会议的市长终于姗姗来迟。她,不,TA是个生?理性?别女但是心?理性?别男,喜欢生?理性?别男心?理性?别女的四百斤黑肤。 在众人的畏惧神色中,这?位市长吸了吸将?快将?西装西裤崩开的肉,在秘书?、助理的帮助下,艰难、颤巍巍坐到了主席台的高座上。 看了眼约翰逊,市长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虽然心?里揣测约翰逊估计也要参选议员了,一边琢磨给他泼十个肤色不同私生?子的水,还是泼他外通东洲的水,要不,他与男女童子亲嘴的照片?这?诚然不好,毕竟TA也有这?种照片,万一被约翰逊反击爆出来就不好了。 一边平静和蔼若无其事地让他到位置上坐下。 “今天,联邦传达神谕,最近鬼魔活动忽然频繁,联邦、州,都将?派神使来巡查各地的情况。纳市夜晚巡逻还需加强” 在市长陈词时,约翰逊左顾右盼,找到自己的位置,却没正经坐着,而将?双脚翘在桌子上,背靠椅子,以右手撑颊,眨着眼,好奇地环顾会堂,将?每个与会者细细而看。 能蹬飞成年人的大?脚还一晃一晃。 有公?务员被他这?些动作恶心?得?连忙移开了视线。 市长也声音一顿,委婉地点名:“约翰逊,你有什么意见需要发表吗?” 约翰逊说:“有啊。”他用手指点着着下巴,似乎在思考:“你会不会特别费材料?” “什——么——” 市长的话没说完,约翰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随手一洒,呼啦啦,花生?落地,迎风就长,顷刻间,变成了成年男女等高的人形,虽然四肢、衣服俱全,脸部却一片空白。 约翰逊又举起通讯器,咔擦咔擦几声,那些人形顿时发生?了变化,面部长出了五官,须臾间,与在场的与会者一模一样。 见此,他十分满意,点点头:“不怎么会画画又怎么样,工业革命后的背景就是好,还可以组合照片一起点化,比绘画剪纸方便多了。” 忽逢巨变,所有与会者的脑袋都空了一霎,便争先恐后的惊叫怒骂起来,有呼神的,有叫保安的,有夺路而逃的,还有壮起胆子拿出小神像、徽章,嚷着邪魔退散的。 但市政厅中的四座神像,不知不觉已变成了四个布娃娃。徽章的红光毫无用处。安保人员连枪都没来得?及掏出,就已经七横八倒,倒了一地。 往外胡突乱撞的,则被与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的花生?人拿住,一个手刀打晕了。 有些往空袭最大?的正门冲,运气好的,将?将?要跑出去了,却被只爪子一拍,扑通扑通摔成一片。 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人们抬头看,不少人当即两眼一翻,或吓晕或者尿了裤子。 市政厅的大?门处,赫然堵着只大?老虎,伏在地上,甩着铁链般的尾巴,破空声嗖然,若打到人身?上,不死也残。一个爪子比好几个成年人的脑袋都大?,锋利到轻轻一划,大?理石的地面就豆腐般破开。 眼如车轮闪绿光,大?口张如血盆,咬断数人的脖颈不成问题,额头的皮毛里长出漆金闪光的“王字”。 如此猛兽,宛如从云花国的夸张灾难片里钻出。 有带枪的朝着大?老虎扫射,现代?工业文明的利器,子弹射到它厚实?的皮毛上,纷纷弹落,连根毛都没有崩断。 大?老虎还算克制,只举起大?掌,用肉垫部分挥了挥,打苍蝇般,凡人就接二连三晕了彻底。 顷刻间,市政厅的会堂内,除了花生?人们,再也没有站立的凡人。 “约翰逊”——李秀丽点化的花生?傀儡拍拍手,站起来,指示花生?人将?市长、各部门副手、公?务员等都用纸巾点化的绳子捆好。 最后一个市长就擒。 倒没人抓市长,TA自己吓得?跌了一跤,于是咕噜噜滚下来,便站不起来了。 市政厅发生?的一切无人知晓,外界只看到会议正常结束了,所有人神色如常地鱼贯而出,有的走向市议会,有的返回原部门向主官报告,有的去找参议员,有的走向当地的大?公?司、大?家族“通气”。 只是在白日?的光下,无人可见,他们的袖口下,十根手指上,都连了透明的线。所有人都脚步轻盈异常,包括——包括往日?无人搀扶走路都不顺当的市长。 等所有人都走光了,一只橘猫打了个呵欠,从会堂的大?门,懒洋洋地踱步而出。 “约翰逊”也走了出来,往它背上一跳,叫一声“驾”。 硕大?的壮汉就站在了一只猫的背上。 但橘猫丝毫不觉得?沉重。 花生?再膨胀,在阳世的重量,也就是一颗花生?而已。 橘猫驮着壮汉,轻轻一跳,飞檐走壁,无视了凡人偶尔的惊叫,从房屋上飞跃而返。 当天中午,还没过十二点,李秀丽刚在警局的值班室打完一盘游戏,脑海中倏尔亮起了无数的视野。 她的十指上的引线又多了若干根。 市长、副市长,议员、各部门长官 纳市上层,一网打尽。 李秀丽动动手指,这?些新增的点化傀儡,又自发地,去为她继续侵染更高级的官员。 她举起一只手,打量十指上的引线。 傀儡术,亦称点化。虽然是所有化神修士的天赋神通,却也位列地煞七十二术,又名“驱神”。 地煞七十二术里的“驱神”,可不是所有化神修士都会的那种粗浅点化。 将?七十二术之?“驱神”修行到了极点的,就是地煞观的偃师一脉。 她顶替了许多偃师的法?相后,在诸多因素下,熬过了偃师法?相的侵染后,却将?祂们修习“驱神”的经验、本能全都吸收了。 然后,她发现,自己的傀儡术,发生?了惊人的蜕变。 现在,她可以同时操纵的点化之?物,数量急剧上升,真正接近了传说中的“撒豆成兵”。 而且这?些傀儡皆同时随她心?意而动。 最离谱的是,傀儡亦可再点化傀儡。虽然点化的质量会逐级下降,但那也只是相对炼炁化神修士而已。一个炼精化炁初阶的傀儡,都可以徒手暴打数个凡人练家子了。 此时,李秀丽不用鱼龙变,不用红尘剑,这?些大?规模的杀伤法?术全都不用,只靠最基本的傀儡术,即“驱神”,便能将?一城的高层尽李代?桃僵。 根据地煞七十二术的描述,修习到高深处,可以直接点化“人”。 难怪,在大?周遇到的偃师,只一个,就能操纵成千上万的凡人,更可一人成军,统治地方。 如此威力,寻常小门小派根本不敢想象。 而“驱神”只是七十二术的其中一门,便造就了地煞观道统下,威名赫赫的偃师一脉。 李秀丽看着自己因运使“驱神”术,手指上延申而向虚空的透明线,这?一次毫无嫌恶,反而哈哈大?笑。 果真是内门大?法?。 难怪地煞观那帮混蛋在得?知她拿到七十二术后,破防到利用游戏面板,隔空威胁她。 在她新奇地操弄引线,控制自己点化的众多花生?人时,最后一处纳市供奉神像的机构,市议会,也沦于她手。 那悲愤不甘的四座神像,也彻底化作了布娃娃像。 纳市神庙彻底易主。 而在纳市神庙完成易主的一霎,与这?座城市重叠的洞天,倏尔分出流光,坠进了传国玉玺,汇进了残破的大?魏山河社稷图中。 山河社稷图又完整了一分。 笼罩西洲的这?个洞天,竟然本是大?魏的山河社稷图被割裂所化! 此时神庙易主,它没了操纵者,复归原位。 纳市洞天,须臾间,权限尽归李秀丽。 就在纳市易主的这?一刻,洞天之?内,整个城市,忽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此时,被她派出去为花生?人侵染纳市保驾护航的二虎回来了,一回来,它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用手掌捂住鼻头,惊讶地直嗷呜:开花啦! 原本处于夏日?的城市,忽然长出了许多桃树,遍开桃花。 桃花开时,原本的白日?,骤然转暗。 第206章 两百零六 城市的公寓、房屋、楼厦间, 橘猫步若蹑虚,飞檐走壁。 背上坐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它视若无物, 时而在大厦的光滑玻璃上信步, 又时跃过两幢相邻的楼,在公寓外偷看市民家养的三花。 正跑酷得愉快, 灵敏的粉鼻头却猛然冲进一股馥郁甜香, 浓得它在凌空飞跃时猛然打了个喷嚏, 差点从两幢楼间掉下去。 赶紧用爪子扒住墙面, 重新?攀上,站在楼顶,四下张望, 抽动鼻子,只觉香气越来越浓郁, 八面而来。 猫摇了摇头, 颇有些?醺醺然。 它在野外奔波, 熟悉大多数草木的气息。 这?是桃花的香气。可是, 如今这?个时节,哪来的桃花呢? 而且香气入鼻, 它的肚子忽然咕噜噜作响,被唤起了浓郁的食欲, 涎水滴答,比闻到鲜鱼还要?淋漓。 情不自禁,猫嗅着甜香, 双眼泛起金芒, 朝着气息最浓的方向?而去,奔腾的速度越来越快, 几乎化作了高楼大厦间一闪而过的弹跳黑影。 四脚几乎是不着壁,犹然不足,最后猛一蹬,四肢腾空。 它的外貌开始膨胀,火焰般的两鬓蓬松长毛,金耀耀眸子,白森森钢牙,利爪下萦绕风云。 斑斓虎凌风蹑虚,在空中划过流焰般的残影,冲向?花香最浓的所在。 及至,便见桃花树从抽芽到长高,开花,须臾而立,风一吹,便摇曳一树深红浅红,粉云霞簇,落下点点。 它嗷地?一声,冲到树旁,把傀儡甩下,将头埋进花簇,一嗅一吸,打个喷嚏,落红更如雨。 树下,正四仰八叉,躺着几只布娃娃,原本还正经在庙门前充作神像的。 小?圆手垫着脑袋,翘着脚,枕着满地?落英,呼呼大睡的。牙签做的小?剑丢在了地?上。 靠着树,歪在布老虎身上,抱着游戏机,嘴里?吱哇乱叫的。 一个在跟另一个互殴,脚下扔着一沓的作业本。嘴里?各自对?骂“你写作业!”“凭什么,你写作业!”“都怪李秀丽,居然会有让法相写作业的坏家伙!”“你不就是李秀丽吗?看打!” 二?虎嗅够花香,却觉那股奇异的食欲愈加浓烈,绕着桃花树走了一圈,把大脑袋钻进花丛枝叶间,舌头乱舔乱找,试图缓解食欲的根源。 没想到忽然遭了无妄之?灾,原来是两只布娃娃左跳右蹦上飞下闪地?打架,居然有一只布娃娃,抬起微缩版绣花鞋,无意中踢到了二?虎的大屁股上。 别看白棉布娃娃小?小?一只,力气大得很。二?虎当即嗷地?一声惨叫,一脑袋撞到了桃树上。 这?下,花倾如雨,铺天盖地?,四只布娃娃都被淹没了。 整棵树的桃花都落了个干净。 二?虎委屈地?抬头,却眼前一亮。 原来,桃花落尽后,树上居然露出两个大桃子,每个都饱满极了,比成年人的脑袋还大,正散发着香甜如蜜的气味。 二?虎咕噜噜直叫的肚子,一嗅到这?桃子的香气,立刻就缓解了。 它好奇地?凑过去,伸出带倒刺的舌头,想要?舔一口桃子。 谁知,脑袋刚凑过去,那个桃子就剧烈摇晃起来,猛地?,表皮几乎透光的桃子里?,站立起一个隐约的人形,那人形推着桃子,对?着二?虎的鼻头砸了个结实。 别看桃子饱满得像熟透了,这?一下的力道,砸得二?虎冒出了泪花,用掌掩着鼻头,喵嗷喵嗷着跳开了。 那人形却再?次在大桃子里?盘膝坐下,瓮声瓮气,道:【你这?虎,馋嘴至此,连我们都想舔一口,以后怎堪长久相处?】 咦?桃子说?话了? 四个布娃娃,睡觉的睁开眼,打架的停下动作,打游戏的移开视线,齐刷刷盯着这?忽然长出的桃树,忽然结出的桃果。 却见两个外表饱满的桃子,表皮几乎透光,能看到,它们并没有核,取而代之?的,是桃心分别盘膝坐着两个小?人。 这?两个小?人长不过巴掌大,隔着桃肉桃皮,看不清面貌,但看起身影,盘膝而跌坐,双手结印,竟是极标准的道家静坐。 四个布娃娃所见所觉,立即就能传到李秀丽本体那。 李秀丽本来在研究七十?二?术,并监察遍布全市的傀儡所作所为,收到法相的传讯,略一读,就从警局里?出来了。 看见这?忽然出现的桃花,李秀丽问:“刚才树长出来的时候怎么不叫我?” 四个布娃娃你一言我一语:“不是坏东西?”“我睡觉”“我打游戏”“我写作业”“胡说?,我才写作业”“不是坏东西?,不管它” 李秀丽生气了:“我给你们多的灵炁活动,是让你们一人写一本作业的,居然跑去睡觉打游戏!” “就不写。”“让法相写作业,坏修士”“李秀丽打游戏,我也打游戏,我是李秀丽。” “李秀丽睡觉,我也睡觉,我也是李秀丽。” 少女被自己的法相挤兑到了,横眉怒目,又不能自己打自己的法相,气得一跺脚,立即收回?多余灵炁,四个布娃娃再?也不能多嘴,立刻又变回?成了守在庙旁的布娃娃神像状。 解决了这?四个嘴臭娃娃,李秀丽绕着桃花树走了一圈,先是不运法力,以手直接轻触桃树。 触感?极真,不像是什么幻术。 地?煞七十?二?术中的第一术,叫做“通幽”,能透过阳世的人类、生灵,直接看到、强行沟通并触碰其对?应的幽世现象。 有些?类似于李秀丽从鱼龙变的鱼身透过阳世,直看到幽世的能力。但相比鱼身,“通幽”仿佛是在其能力的基础上,更进一步研究发展,变得更加精密,能做到的事情更多。 这?即是大周之?中,地?煞观能移变操纵人心,摘除其意识中的某些?概念、知识,将智慧生灵的幽世形象都变化了的术法手段。 一边暗中运转通幽之?术,李秀丽一边再?次轻触桃树。 这?一次,她触碰桃树时,直接“看到”了二?人,一瘦长,一敦实,皆身着肃穆的甲胄,臂挽飞带,脑后悬光轮。一个笑容满面,一个怒目而视,均持剑。看着像是武将一流,又神光非凡, 她“看到”了这?二?人,二?人自然也将她看了清楚。 这?一笑一怒二?人,皆向?她作揖而礼,态度友善:【小?神见过李上真。】 李秀丽皱眉:【你们是哪路的?】 笑容满面的那个说?:【阳世凡有剧变壮举,幽世皆有对?应的现象、事件发生。李上真平南洲,又将定西?洲,我兄弟二?人,与这?桃树、桃果,即是您定西?洲之?壮举,对?照在幽世,而将生出的现象。】 【噢?有意思,因我的举动而生的现象?你们叫什么名字?这?桃树桃果是什么东西??】 怒目而视者,摇摇头:【上真,我等尚未完全诞生,只是有个雏形,未来也可能会改变。故而不能以此刻之?语,定将来之?身份。我等之?身份,要?仰赖您将来的作为。】 语罢,二?人复又静坐桃中心,不再?言语。 而李秀丽眼前所“见”缓缓褪去。 听到外面的动静,何晓春、玛丽、马丁几人也跑了出来,都惊呆了:“哪来的这?么高大的桃树?哇,好大的桃子。” 何晓春心更细,她还注意到了二?虎。一路上,她早已褪去对?二?虎的恐惧,将它看成了是老板养的体型略大点的小?猫咪。“二?虎,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此时,李秀丽在树下打量桃子,二?虎却趴在不远处,张开大嘴巴,哕个不停,跟她同事以前养的小?猫,要?吐的样子很像。 李秀丽也听到了二?虎的哕声:“过来,让我看看。” 不应该啊,按理?说?,二?虎不是真正的老虎,而是虎傀附身橘猫所化,因她注入的大量法力,它应该也有接近炼精化炁高阶的能耐。 谁见过炼精化炁高阶的修士还会闹肚子的? 二?虎委屈巴巴地?凑到她身旁,先是嗷呜嗷呜地?告状自己莫名挨的两次打,说?嗅了桃花舔了桃子后,肚子和喉咙忽然不舒服然后用掌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对?着她张大了血盆大口。 大嘴巴一张开,就从里?面透出一大股嘴臭,鱼腥,肉腥。 李秀丽臭得差点想召唤水给它洗一遍口腔,颇嫌弃。 但这?股还算正常的臭味很快就消失了,仿佛是残余的余味,从二?虎的大口里?,渐渐飘出了硫磺味? 而且虎口看下去,极深极黑,仿佛通过深渊有哪里?不对?劲。 李秀丽动了动鼻子,将它的毛嘴掰开更大,半个身子都钻进它的口中,伸出手去,摸索进它的喉咙。 风?二?虎的喉咙里?,有风吹过。 而且,喉咙之?下并无脏腑,极宽阔,仿佛联通到一个无底的广大区域。 李秀丽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投入其中,石头咕噜噜滚下,滚下,不知道滚了多久,还没有听到落地?声,即使是落到肉上的轻微声响,修士的耳朵也是能听到的。 但,没有。 始终没有任何落地?声。 她沉吟片刻,拔出蒲剑,欲让能寄托她神思的剑丸,钻入二?虎的肚子去一观究竟。 但蒲剑尚未动,二?虎被她扒拉着嘴巴,喉头,有些?忍不住了,从肚子里?震雷般哕了一声,打了个嗝。 噗,铁屑、杂物,伴随着硫磺气息,噗地?熊熊火焰将李秀丽喷个正着。 二?虎看着动作僵硬了片刻的主?人,吓得两只大爪爪捂住嘴,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没忍住又打了个嗝,又喷出火来,还有东西?顺着火焰噗地?砸在了地?上。 李秀丽瞪了它一眼,随手一拂,像拂去水珠一样,拂去火焰,衣裙头发丝毫无损。 才低头,看地?上的那物。 那是一个破损陈旧的黑铁铁牌。 用森然笔迹,力道极重地?刻着四个字: “虎牢地?狱”。 第207章 两百零七 桃树下, 李秀丽脚尖一挑,单手托起这块长两米,高半米, 重?逾吨的黑铁牌匾, 细细端详。 其材质像是铁,但又像木头, 黑乎乎的, 硬度极高。 她以手指运法力?, 能熔金烫玉, 但在其材质上划刻,竟也留不下一道划痕。 牌匾上用?形似甲骨文,又像大篆, 但有变体的古朴文字,刻写?着朱红而略黯淡的“虎牢地狱”四字。 这种文字, 她本应不认识。却奇异的一见之下就能读出?。仿佛读的不是字, 而是凝而不散的“炁”。 这块牌匾被?二虎从肚子里随着火焰吐出?来时, 白日竟暗沉, 四方起森寒阴风,刮进?骨头缝;耳畔荡幽怨凄嚎, 声声哭“冤枉”。 “你肚子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李秀丽问二虎。 二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心炁也茫然。 正在她端详这块牌匾时, 天色却越来越暗,仅仅几个呼吸,大中午变成?了昏世黑天, 如浸深夜。 而四面的阴风益发猛烈, 鬼哭之声渐由远处而近。 已经被?纳入社稷图,洞天归李秀丽所掌的纳市, 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异变。 借由洞天之主的视界,李秀丽亲眼看到了这座城市发生了什么。 在城市街道上的凡人?,无论男女老少、贵贱妍媸,在天黑的一霎,都极度慌乱地向所有能躲避的、有光照的建筑跑去。在建筑里的,忙着开灯。 但是,黑夜降临的速度远超他们的想象。 尚未来得及躲进?建筑的凡人?,瞬息僵硬原地,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地、慢慢地,褪去了活人?的气息。 在人?行道与桥洞、车站中的流浪汉,浑身僵硬,变成?了涎水及地,觊觎血肉,到处寻觅生人?的游尸;昏昏沉的瘾君子,化作了浑身喷涌着无数白色毒虫的瘟鬼,所过之处,大地腐烂开裂,生灵被?同化传染。 在破破烂烂的街区,深肤色的□□分子,化作了高大狰狞的青面罗刹,形如巨人?观,凿齿尖牙,红须,腰间串着颗颗骷髅为饰,手持生人?肢体正在大啖,血水沿着凿齿下滴。居处骷髅堆山,一旦食毕,罗刹们便成?群结队行动捕猎凡人?,行动敏捷,力?气是凡人?的十几倍不止。 贩卖集团化作收购贩卖凡人?脏器的鬼商,偷盗团伙化作窃取人?体零碎器官的小?鬼,青肤矮小?,但速度极快,能遁入阴影,害人?手段也不少,皆与罗刹们如影随行。 不止是这些人?,连看似正当职业的普通西洲人?,也化作数之不尽的繁杂鬼类,出?现在城市中。 西装革履的金融精英,肌肤血色消失,泛起青紫,鼓胀而颜色剧变。五官腐烂者有之,眼珠脱?*? 落,神?经相连。鼻子空洞,嘴唇露出?牙床。肌肤恶臭,爬起蛆虫。仿佛陈尸已久。 有衣着体面、妆容精致,从豪车下来的年轻妇女,从头到脚,逐渐惨白透明,眼泛凶光,口吐及地长蛇,头发冲天而舞,脖颈拉长如蛇,指甲尺长,裙下空荡,化作索命幽魂。 街边嬉笑打闹的少年,青春红润褪去。面貌青铁,没有眼白的黑洞眼,口部一样黑洞,无牙无舌,身形忽闪忽现,发出?震动建筑的尖啸声,仍在玩闹,但被?它们踢来踢去的,却赫然是一颗颗人?头。 除此外,还有些乍一看无害的。 有的变成?了浑身发黄,遍体脓包,眼睛发红,鼓着大肚子,四肢如柴的病死鬼。 有的变成?了头大如斗,四肢□□,脸部只有一张巨口,发出?“饿饿饿”的饿死鬼, 有的变成?了背负巨大石块、移动缓慢、衣不蔽体、愁眉苦脸的债鬼、穷死鬼。 有浑身肿胀白胖,面目变形模糊,淋漓滴水的溺死鬼。 有舌头吐地,双眼凸出?,脖颈系着长带的吊死鬼。 亦有黑如墨斗,双膝跪地而行,嚎哭不止,不停叫冤的枉死鬼。 但这些鬼也只是表面相对无害,实则它们也在不停寻找生人?,或者互相厮杀、吞噬。 病死鬼抠着脓包,想把自己的病传给他人?,口中叫着“转给你,传给你,我就好了” 饿死鬼嚎叫不止“给我吃啊,给我吃啊,我要更多的投资,下一笔,下一笔就饱了”抓住鬼或生灵,都往巨口里塞。 穷鬼本有双身,前鬼衣不蔽体、愁眉苦脸,唯唯诺诺,诉说平生辛劳。一旦有人?或鬼上当,靠近了它们,便立即转过身来,露出?后鬼,富贵装扮,盛气凌人?,血盆大口,将对方撕咬。 前鬼满口叫着“分我,分我”,后鬼叫着“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溺死鬼到处寻觅替身与救命稻草:“你来替我之苦,你来替我之苦” 吊死鬼心怀怨恨,用?狰狞鬼脸幻出?笑脸,迷惑生人?、路鬼:“我吊在这里了,你们何?也不来吊呢?” 黑夜提前降临之时,这座海岸畔的繁华大城,男女老少,生民多化鬼,地上如鬼域。 唯独原来有四座神?像守着的地方,鬼怪们不敢靠近。即使此时神?像已更替为布娃娃,它们仍残留恐惧,不敢轻易靠近。 另有极少数生人?,还有年纪更小?的幼童,尚未化鬼,但都缩瑟在家中,点着灯,闭门?不敢出?。 亲眼见到各色悚然鬼类游荡到警察局不远,四个孩子跟何?晓春都吓得发抖,至此,才知道为什么城外的渔民警告她们,说到晚上决不能留在外面人?多的地方,不要靠近人?多的城市。 但渔民也骗了她们。说什么西洲夜晚有鬼。 根本不是西洲有鬼,而是西洲之民,即是鬼!!! 说不定那?些渔民自己晚上也会变成?鬼!!! 李秀丽、何?晓春看向四个孩子,可是这些孩子也是西洲之民,现在尚未化鬼,仍是原貌。 李秀丽道:“你们都是西洲人?,以前不知道吗?”还是说,并非西洲俱鬼民,只是纳市有鬼? 四个孩子都摇了摇头。年纪略大几岁,十一岁的玛丽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小?时候,爸爸妈妈都、都让我们早点睡,所有西洲小?孩都会很早睡觉晚上绝不出?门?,反正决不能出?去我们的牛奶,政府统一发售,强制给小?孩喝。喝了就想睡我晚上睡前会喝。” “总有不听话的,偷倒掉牛奶,晚上跑出?去?”何?晓春问。 玛丽说:“晚上出?过门?的西洲小?孩,全消失了十岁以上的,会、会出?去玩,但他们跟大人?一伙了,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跟我们玩” 原来如此,玛丽几个大约是年纪尚小?,被?掳掠去的时候更小?,玛丽被?拐进?那?腌臜地的时候,只有九岁。 所以才没有变成?鬼。 何?晓春松了口气,又提了口气,露惊惧。 松口气,为的是,西洲之民,估计是后天化鬼,而不是生来为鬼。 提口气,为的是,如此说来,那?估计,偌大西洲,大大小?小?林立的国家,难不成?俱是鬼国? 李秀丽倒并无恐惧之色,透过遍布纳市的她的傀儡,以及社稷图的洞天全知视角,皱眉打量满城的西洲鬼民。 代?表仙朝的魏朝跟日曜城、地煞观的对峙结束才没几年,百年相斗中,西洲被?日曜城、地煞观经营得如铁桶,其他大洲的平民百姓,大概率根本不知道西洲的真实内部情?况。 否则,何?晓春也不会一副骤然受惊,吓坏了的表情?。 这时,有人?小?声地叫他们:【姑娘们,孩子们,快躲起来,这里的四神?震慑失效了,它们很快就要发现你们的生人?气息了,要来了。】 谁在说话? 李秀丽一低头,看到威廉的肩膀上攀着一只甲虫。 它散发着微弱的炁,拍着翅膀,说完这话,就往外飞去。 李秀丽以另一个维度的视角,俯瞰城市,看到那?甲虫飞啊,飞啊,飞进?了无名墓园,与死人?们低语起来。 它是城外郊区,无名墓园里,某棺材上的甲虫。是受死人?们托付,居然一路飞到了这里,只为警示他们。 “看到”无名墓园时,李秀丽微微一怔。 在这漆黑浓稠的夜里,活人?所居的城市之中,昏天黑事?,生民化鬼,幽魂索命,厮杀相食,地狱变景宛然。 但在冰冷的地下,死人?所眠的墓园里,绿草如茵,蔷薇鲜妍,阳光照耀,天地光明,已无生前一切计较的腐朽骸骨们,充满善意与担忧,站在安宁祥和的家园里,望向这方。 还有的哭了,流着黄沙作泪,呢喃:“谁来救救他们?” 诚如死者们的担忧,没有了四神?的震慑,布娃娃初来乍到,虽然威力?强大,但还镇不住鬼物们,它们游荡了一阵,就发现了这些机构中的四神?震慑失效了,于是,全城鬼物都尖啸狂笑起来。 强大的鬼物们益发肆无忌惮地准备撕碎其他鬼物,鬼物们的厮杀也愈烈,还有准备破门?而入,把残存生人?包括孩童在内都拖出?来的。 当然也有大批鬼物,嗅到了何?晓春等的生人?气,无视了门?口的布娃娃,纷纷朝警局围来。 四个孩子吓得缩成?一团,李秀丽说:“找死——”便拔出?蒲剑,准备教训它们一番。 但李秀丽尚未动手,二虎猛然跃出?,从方才昼夜倒置,天黑之后,举城化鬼开始,它的滴答涎水就没停过,金眸生光。 此时,不待主人?命令,它再也忍不住,嗷呜兴奋至极地叫了一声,被?铺天盖地的香味所吸引,四掌缭风,扑了出?去。 怪主人?真好,带它来有这么多香喷喷食物的地方。 这些怪模怪样的“食物”比小?鱼干香不知道多少倍。 尤其是方才它嗅过桃花,舔过桃子后,肚子就感觉饿极了,空落落的,很想,很想,填进?去“食物”。 鲜鱼不够填。但这些“食物”,正正好! 二虎一扑出?去,迎风而涨,瞬息,长大如小?山。 斑斓巨虎立在城中,张开大口,猛然一吸,竟掀起阴风龙卷,方圆鬼民被?它源源不绝吸入口中! 第208章 两百零八 “嗷呜——” “嗷呜——” 龟缩在家中的少数生人, 耳闻轰隆如雷的啸声?,看到?墙粉簌簌而?落。 虎啸无视空间剧烈,彻闻纳市内外, 极厉, 震得满城阴风鬼啸都僵止了一刻。 有胆大的,小心翼翼从窗户看去, 竟见一头浑身斑纹流动金光的巨虎, 掌拨大巴如幼儿玩具, 头比高塔若等闲, 虎尾拍地,柏油地面如豆腐而碎。 纹流金光的巨虎,立在漆黑黯淡的城市剪影中, 毛发翻飞如火焰,像神?话?中踏来的存在。 它摇头摆尾, 望着于它而?言已如微缩的城市, 猛然一吸, 阴风瞬间倒灌, 甚至形成龙卷,席卷城市, 将方圆鬼民都?卷入风中,不断缩小, 刮向虎口?。 无论是?青面红须的罗刹鬼、猥琐阴毒的小鬼,还是?活尸、长脖女鬼、病死鬼、饿死鬼、溺死鬼之流,使劲天赋手段, 奋力挣扎, 均无可抵抗,如被风暴卷起的海量鱼虾, 源源不绝落入巨虎之腹。 但当鬼怪们被剧烈的龙卷阴风刮进?虎口?时?,每条街道?却一片宁静,建筑不摇,汽车不晃,连行道?树叶子都?未飘摇。 顷刻,满城鬼民一荡而?空,城市寂静非常。 二虎用肉垫按着嘴,打了个冒火星子的嗝。 腹部略鼓,毛茸茸肚子不停凸起一张张嚎哭状的透明鬼脸,男女老幼各色鬼民似乎想?破腹而?出,却徒劳无功。 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何晓春等人下巴都?要掉了,从藏身的家中窥到?这一幕的残存百姓也惊呆了。 何晓春结结巴巴:“董事长,二虎它、它把纳市的市民都?、都?吃了” 虽然是?鬼,但到?底是?生民所化的活鬼,本来是?人啊! 话?没说完,二虎再次张开大口?,哕哕不止。于是?,刚被它吞下去的鬼民们趁此之机,纷纷你踩我,我蹬你,争先恐后爬出虎口?。 但最先逃出来的鬼怪们,尚未窜出百米,便僵立不动,若要挣扎,身上竟有叮当之声?,便显出镣铐、锁链来。 这些捆住鬼民们的锁链,竟是?自二虎黑洞洞的喉咙里延申而?出。 二虎将舌头一卷,鬼民们就再次被卷入它的腹中。舌头再吐,又放出鬼民。 它嗷呜地竟玩了起来,它本是?只橘猫,猫的本性,对小动物,小型猎物,在捕杀前反复玩弄是?本能。 李秀丽一巴掌拍在它的小脚趾上:“别玩了,这些鬼身上都?沾了你的口?水,黏糊糊的,恶心死了。” 二虎被她打了一掌,脚趾一疼,不敢再耍。 鬼民们此时?沾着二虎的口?水,被虎腹中伸出的锁链所束发,发现无法逃走,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垂下头颅,放下双臂,像被控制住了,亦不再厮杀,不再寻觅生人血肉。 见此情景,何晓春道?:“东洲传说中,被虎所食者,会变成伥鬼,供虎驱使。莫非二虎也有这个能力?” “有点意思。”李秀丽围着二虎走了一圈,忽然取出鲤珠,翻开了显示着“七十二术”的诵世天书,翻到?了位列第二的“驱神?”一章。 “驱神?”是?傀儡术之发展并集大成者。 这一章里,也记录了相当多地煞观研究记录的,傀儡术的一些不为散修所知的隐秘运用。 其中,包括了用生灵制作傀儡的妙用、原理。 她很早就知道?,除人族外的许多生灵,虽然入道?艰难,但一旦到?了炼精化炁以上,就会具有一些种族附带的“天赋神?通”。 光是?她知道?的,并接触过的,有鲤鱼妖的惑术、黄鼠狼的迷术、鹤类能羽化凡人助其飞行、狐狸入道?能通幽等等。 在驱神?这一章中,《七十二术》则相当详细地讲述了这些生灵为何自带所谓“种族天赋”的原理。 《七十二术》简洁扼要地概括其本质为“人灵万物”。 人类与动物、植物长期相处,因社会发展的需要、历程,主动会潜移默化地,赋予了不少动植物以特定的、特殊的象征、含义。 比如狐狸昼伏夜出,常出没于荒草枯木、乱石坟茔间,叫声?夜闻幽尖,目露绿光,敏捷灵巧,似忽现忽隐。 兼之上古时?有部族以狐为图腾。 长此以往,人便在狐狸的形象上寄托了不少象征、含义,这种寄托,逐渐在幽世诞生了对照的“现象”。 当此类动植物入道?时?,它们种族对应的“现象”,就会将此入道?之精怪也笼罩进?自己的规则,将自己的独有规则分润与此精怪。 换而?言之,是?人族认为“狐”能通幽阳,来往神?怪世界与人间。所以天下的入道?狐狸,才?有了如此的“种族天赋”。 所以,用生灵来点化、寄托傀儡,也能借用对应的“现象”的规则。 如果傀儡制作、点化者的修为在炼炁化神?以上,注入此类傀儡的法力能达到?炼精化炁中阶以上,这些傀儡也能具有同修为精怪的天赋。 二虎虽然本体只是?猫,但她的虎傀是?罕见的,让凡人祭祀山君以提炼的、凡人对虎的概念所化。 如果老虎这个种族,真有类似控制伥鬼的神?通。 那么二虎作为虎的概念所化的傀儡,普通老虎入道?能有的神?通本事,二虎一点也不会少有,甚至因为直接借用“虎”之现象的法力,理论上,它犹胜凡虎。 驱神?这一章上,还记载了密密麻麻的,各种生灵对应的独有入道?天赋神?通,以便制作者根据自己的心意,选取对应生灵进?行点化。 李秀丽当时?没耐性,只大略地通学了一遍。此时?,才?仔细地往下一找,果然在“驱神?”下属的列表里,找到?属于“虎”的一列,大致理解了一遍。 虎的种族天赋,七十二术里说,有三?样:踏风、虎腹天地、控制伥鬼 虎本凶兽,敏捷巨力而?食人。 虎之敏捷凶悍,追逐山林间,风声?嗖然。遂为“风从虎”,即踏风。 凡人畏虎食人,恐惧于葬身虎腹,意念投之幽世,遂为“虎腹天地、控制伥鬼”。 即老虎迈入炼精化炁中阶及以上,腹内便会形成一个小空间,初形成时?,约有方圆一里。被吞入其腹内的、凡人异化的鬼怪,可以被它控制。 以前制作虎傀时?,李秀丽才?是?炼精化炁阶,虎傀也只勉强有入道?的修为,没怎么显化出天赋神?通。 后来虎傀又泡水损坏了。 但现在,她已经是?化神?修士,因修习阳神?,法力浑厚远超同境界阴神?修士。 她将虎傀重新修补并灌入了法力后,它已经具有了炼精化炁中阶到?高阶的修为,自然脱胎换骨。 李秀丽看到?这里,皱起眉,看了一眼还时?不时?打个嗝,肚子滚圆的二虎,心道?:方圆一里? 可是?这馋猫将整个繁华城市,起码有百万鬼民,都?一吸而?入。方圆一里的空间,装得下这么多人? 想?起那滚不到?底的石子,便觉得不太对劲:“二虎,把嘴巴张大,不许关。” 她遂携蒲剑,脚踩虎舌,钻进?了虎口?之中,沿喉咙而?跳下,跃入虎腹。 从二虎的喉咙跳下去,就好像跳进?了漆黑的隧道?,一直失重、失重、失重 而?且途中仿佛经过了许多层次不同的空间,虽然都?还是?黑漆漆的,但李秀丽有时?觉得非常冷,有时?候觉得如在火烤,有时?四周锐器颤鸣声?不止,有时?硫磺味极重,有时?惨叫不绝 而?且层数变化不定,有时?候,她觉得大约过了十多层,有时?候,好像只过了九层。甚至修士对身体的精准感知也失去了时?间的概念,黑糊糊到?连游戏面板都?看不清楚。 等跳到?底的时?候,似乎过去了很长时?间,又似乎只过了短短一瞬。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与曾经她在大夏时?,跳入小妹之坟,第一次进?到?那片坟墓中的感觉类似,只是?,这一次,并没有那么沉重的压力从四面而?来。 李秀丽叫了声?蒲剑,蒲剑盈盈而?光,化作光丸,悬在她跟前一丈之地,照亮四周。 脚下是?平坦的,地面不硬不软。但周围都?是?黑幽幽的,根本照不远。却有风,阴风。 李秀丽脚尖点地,一点也不害怕,在黑暗中伴随剑丸,狂飙而?飞。但不知飞了多久,却始终没有摸到?任何东西,仿佛这里就是?无边旷野。 但偶尔,能看到?一二鬼民。 在这黑暗至极的空旷之地,李秀丽行走自如。这些鬼民们,却仿佛被这片黑暗所禁锢,四面八方,虚空化出锁链,将它们捆得动弹不得,只能不甘地嚎叫。 难怪这里能装下百万鬼民。 李秀丽终于飞厌了,停步,心道?,就目前她探到?的空间,别说百万鬼民,装下千万、上亿、乃至都?没问题咦? 虽然不知道?二虎是?怎么做到?虎腹天地能大到?这么离谱的。 但云花国、西洲有多少人口?,不,多少鬼口?来着? 她忽然灿然一笑。 正此时?,上方无尽的黑暗里,传来何晓春仿佛近在咫尺的喊叫声?:“董事长——” “你还好吗——吗——” 李秀丽说:“我没事。”便脚尖一点,凌空而?上。 跳进?二虎肚子的时?候,不知道?花了多久才?落到?这里,但出去时?,她只跳了一下,甚至还没飞,一下子就跳出了虎腹。 跳出二虎嘴巴的一霎,李秀丽的游戏面板再次浮现,系统音提示: 【检测到?特殊之炁——】 【系统正在分析】 【特殊仙缘:虎牢地狱】 【特殊仙缘: 天下熙熙,世界攘攘。 尘寰皆是?人? 红尘皆是?鬼? 人与鬼,孰能分? 系统提示:“@#&jhd****&^%*@#”向您发布特殊仙缘:“万鬼乱世”,请您定乱世、辨人鬼。 奖励: 1、傀儡天赋进?化。“虎腹天地”将完整进?化为“虎牢地狱”。 2、桃核一枚。】 特殊仙缘?李秀丽盯着面板,奇了,特殊仙缘,还能是?别人通过游戏系统向她“发布”的?而?且发布人还是?乱码? 她暂时?没理这条提示,而?是?看向空旷、干净了许多的城市街头,此时?,黯淡慢慢褪去,复又白日?青天。但百万鬼口?瞬息消失,尽关入虎腹。 外界的云花国,终于察觉到?纳市发生了什么异变,天空嗡嗡地响起了直升飞机的声?响,有不少战斗机、直升飞机朝纳市升空而?来。 那些飞机上均缠绕着浓厚的触手状黑气。 李秀丽捏了捏拳头: 西洲的这群王八蛋修士、现象,以为升起洞天,躲入阳世的凡人,不,凡鬼中间,她就找不到?他们本体了? 虎腹可装无垠天地,可压制住凡人在洞天异化而?成的鬼怪,那不是?凡人的东西呢? 被二虎给控制住了,好。 没被二虎控制住的,更?好。等同于将祂们直接从凡人里剥离出来了。 藏进?凡鬼中间? 那如果西洲无鬼,不就,一目了然。 而?且,多谢祂们在阳世制造了这样一个笼罩西周的洞天。 洞天之内,祂们用得法力,她一样用得。 李秀丽一掌拍在二虎身上:“馋猫,看你的了。” 法力源源不绝涌入虎傀。 二虎的身形再次涨大、涨大,及至,高入云天,西洲最雄壮的山脉在它的脚掌下像条小蚯蚓。尾巴一甩,半个云花国都?在地震。 这一瞬,卫星、摄像头、肉眼,半个西洲,整个云花国民都?目瞪口?呆地看到?,一个无与伦比的庞大身躯,笼罩了天空,投下的阴影黯淡了国土。 那是?一只橘不,是?一只老虎? 大猫低下头,肥硕的毛屁股蹲坐在西洲大地上,压得大陆都?沉了一沉,尾巴无处安放,沉浸在海洋里,鲸鱼鲨鱼像点缀在虎尾上的装饰小鱼干。 它歪着脑袋,对着微渺如指甲盖大小,模型版的诸城市群,盯着数不清的鬼民们,馋得吐出了自己长着倒刺的舌头。 一滴涎水。 咚。 砸出一方大湖。 某座小城下了黏糊糊的口?水暴雨。 虎踞西洲,将啖万鬼。 第209章 两百零九 云花国是西洲最大的国家, 占据了大?半个上西洲。 此?时,广袤无边的国土,却震颤不止, 无论东海岸西海岸, 都被笼罩在阴影之中。 一头巨兽蹲坐在上西洲,两?只金眼耀耀, 仿佛天悬二?日, 肥肚子压得大?陆都发沉, 四肢如拔地而起的雄伟高山, 垂下的尾巴翻搅大?洋,无意中?掀起海啸。 云花国总统、以及某些藏匿的真正话事人,吓得一叠声喊:“攻击, 攻击!” 导弹从陆地上升起,战斗机从航母上飞起。枪林弹雨, 铺天盖地, 朝巨兽射来?。 但能毁灭小国的炮弹, 打在虎毛上, 却只焦了一小撮毛尖尖,便无可奈何。 巨兽被这些小苍蝇嗡嗡得有点烦, 甩了甩头,撞飞了一大?群战斗机。尾巴一抽, 航母便化作两?截。 又张开巨口,猛然一吸。 霎时,天上仿佛出现了一个巨型黑色漩涡, 通天达地的恐怖龙卷风顷刻成型, 以极快的速度,咆哮着卷向?西洲大?陆。 西洲大?大?小小的国家都被龙卷风覆盖, 在无可抵挡的吸附力中?,无量鬼民俱被卷进?风暴,被吸向?巨兽如黑色漩涡般的巨口。 正在火拼的黑/帮,大?大?小小的头目都呼啦被卷上了天,枪支散落一地。 正在用坦克、火炮、狙击枪等公然屠杀当地警察、对?抗军队,刺杀不识相小国总统的武装贩毒集团也没能逃过风暴,他们?与政府军的士兵们?、警察们?一起被卷向?漩涡。他们?奋力想要抵抗,但人躲在坦克里,就连坦克都一起被吸上了天。 成群结队从荒野、密林、河流、沼泽的羊肠小道、崎岖小路间跋涉向?上西洲,忍耐着毒虫蛇蚁、甚至要与鳄鱼搏斗的偷渡者亦然。 乃至工作的、吃饭的、斗殴的、乃至呼呼大?睡的普通市民、居民,也惊叫、惊恐万状地同时被席卷上天,密密麻麻地在龙卷风里起伏。 然而,也只有本是凡人的鬼民,被风暴卷走。 这样可怕的通天及地的风暴,却没有让任何建筑晃荡,连停在树丫上的一只蝴蝶、掉在马路上的一个塑料袋,都未曾吹动。甚至工厂里的机器、仪器都“自?行”而运转。 仿佛,这等风暴于现实的物质并不存在。 唯独,城市中?没有了凡民的踪迹。 而当西洲三大?板块的居民,尽入虎口之时,终于,隐藏在西洲洞天中?,匿于凡夫之间的四个存在,隐无可隐,暴露而出。 西洲众国鬼民尽在虎腹,但,他们?的影子,却留在了原地。 这些影子以极快的速度汇聚、汇聚、从建筑中?,从各行各业里钻出来?,如八爪鱼般,触手将整片大?陆牢牢扒住。最终,将整个西洲都覆了一层阴影的“灰”。 霎时,另一重暗影世界浮出水面。 因失去了十亿鬼民的遮掩,这片蔓延覆盖整个西洲陆土的阴影藏无可藏,四尊同样庞然巨大?的“神”被迫从暗影里浮出。 拿着刀剑、盾牌,身穿盔甲,翅膀及地的鸟人,脚踩无数挣扎的、形貌狞恶的魔、鬼。 手臂长至小腿,掌握闪电,作咆哮状的光头大?汉,脸部长着五只眼睛。 头发上结着蛛巢的女性,上半身是丰满的人形,下半身却是硕大?的蜘蛛腹、腿,作织网状。 面貌故意刻得模糊,五官潦草,只凸出个大?鼻子,身穿白袍,头戴小圆帽的蜥蜴头,袍下有数不清的触手虬绕,却双手抱头,定格在哀求的可怜态。 盔甲鸟人最先开口,怒目而视,声音宏大?高昂如圣殿之钟,也像战斗的号角,隆隆回荡在西洲上空: 【恶客无礼,食我信徒,坏我洞天,受死!】 祂展开羽翼的一瞬间,天空变了,仿佛那巨大?的羽翼化作乌云,翼若垂天。每片羽毛上都闪着锋锐的光芒,若倾覆而下,足以将西洲三大?陆土,乃至大?半个世界都炸成齑粉,堪称天下布武。 作咆哮状的五眼巨人不甘示弱,掷出手中?闪电,闪电附着在鸟人遮蔽天云的羽毛上,随时可以横空而落,加剧其攻击毁灭敌人的威能:【东洲小妖,我西洲同气连枝,尔等焉敢犯我族人!】 发结蛛巢,人身蛛尾的美?妇,从祂腹下,喷吐出数不清的丝网,笼罩各大?洲,无数祂的子嗣,沿着这些密布各洲的罗网,盘踞在东洲、南洲、西洲、北洲各地惬意食人,将不少小国吃成了空壳,其吃人所得的养分,又沿着蛛网输回母体。平州幽世的那只蜘蛛,正是祂的其中?一只子嗣。 蜘蛛妇切切地掩唇而笑,目光狂热而阴毒,要将敌人剥骨洗髓般地妩媚贪婪: 【天下精华,入我罗网。虎妖,你的骨髓够我吮吸几口?】 而最后一个,看似最弱小的,最正常,那戴小圆帽,作抱头可怜状的大?鼻子蜥蜴头,只是委屈地嘀咕:【你们?都对?不起我,你们?都对?不起我】 但祂袍下的触手,却延入暗影之中?,成为支撑暗影世界存在的骨架、脉络。 其余三神固然强大?,却全?然受此?獠支配。 看似弱小的大?鼻子蜥蜴人,竟是四神之中?的主导。 一时间,地暗天昏,天垂羽翼,世界布武;地陈网罗,苍生在蛛丝中?挣动。更有无边暗影延申,将西洲围成洞天。 但那被围攻中?心的虎却全?然无惧,只微微低下头。 于是,一只圆乎乎的布手,慢慢攀上了虎耳,一只巨大?的布娃娃从虎背露出头,它的眼睛是黑珍珠镶嵌而成,头发是黑绸做的,白棉无暇,头戴绢花,缝制得可爱极了。 只是,没有哪家的布娃娃,能庞大?到千米之高。 也没有哪家的布娃娃说话这么难听。 布娃娃张开胭脂涂抹出的“小”嘴,发出了娇柔清润,却催命般的少女之音: “四个铁废物还挺能藏,害我找了这么久。” “扒了你们?的皮,拆了你们?的筋。” 四神原本对?仗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嚣张虎妖,还并不慌乱,等见到这软绵绵的巨大?布娃娃,却齐齐打了个激灵。 祂们?暗中?偷窥天地管理?公司发生的事情?已久,一见便认出,这布娃娃是新任董事长的法相! 上一刻还遮蔽天地,下一刻,四神收羽翼,攀罗网,竟毫不留恋,就要躲回阴影,藏进?洞天,关闭洞天入口。 但在祂们?显现西洲洞天,浮出暗影时,就已经迟了。 布娃娃法相一跃而起,举起小圆手,挟浑厚法力,一拳当先,直接将鸟人锤扁。 虎妖亦不落后,一口将那五眼大?汉拦腰咬住,咔擦。 蜘蛛妇顺着罗网,飞速往阴影里钻。大?鼻子蜥蜴人舍弃了大?部分触手,遁逃。 尚未进?入阴影,却看一负剑少女坐着只布老虎,拦在祂们?跟前。 她的体格与祂们?相比,实在渺小。 但她的法力辉光与祂们?相比,如日月与萤火虫。 新任天地之神,李秀丽。 李秀丽最出名的,就是她的龙相、蒲剑动静极大?,而且是阳神手段,等她使出时,祂们?尚可躲避,伺机回到洞天中?再、再做谋划不对? 蜘蛛妇、蜥蜴人的思维与动作一起迟滞。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四肢长出透明的引线。 李秀丽根本没有拔出蒲剑,她抬起手,看着十根手指上的引线,转动手指:“还挺好用的。” 蜥蜴人便在原地跳起了滑稽的舞蹈。 蜘蛛妇开始扭腹唱歌。 如被操纵的玩偶。 尤其是“驱神”本是地煞观的内门大?法之一,用起来?无声无息,又与阴神们?气息相近,下手时再隐蔽不过。 等蜥蜴人、蜘蛛妇的自?我思维完全?泯灭,以炼炁化神修士的修为,化作了傀儡之际。 布娃娃法相、得了她法力支撑的二?虎也已经将鸟人、五眼撕扯得稀巴烂,化作黑烟消散。 四神陨灭之时,覆盖西洲众国的暗影亦烟然。失去了主人的西洲洞天,訇然中?开。 西洲的三大?陆上,钻出金光,涌向?李秀丽腰间系着的传国玉玺。 西洲洞天的控制权,复归大?魏山河社稷图。 大?魏的破损山河社稷图上,西洲部分,重新亮起。 杀四神,定西洲! 正当李秀丽满意地转着玉玺,观察大?魏山河社稷图的修复程度时,社稷图上,微缩的西洲地图又发生了变化。 西洲洞天自?行发生了变化。 李秀丽、二?虎同时抽动鼻子,嗅到了极其浓郁的桃花香。 只是,这一次,桃花香气遍布西洲众鬼国,使得人间形成香云。 西洲各国的土地上,抽芽而出数不清的桃树,眨眼便高数米,形成桃林。 深红浅红杂错,一时,大?地笼在霞云粉雾中?,万里桃林无涯,落英如雨,如春回人间。 二?虎吸入大?量花粉,没忍住,阿嚏阿嚏喷嚏不停。 于是,被它所吞噬的鬼民们?,纷纷被喷了出来?。 鬼民们?被花瓣一托,落回人间。 它们?站在到处都是的粉团红云下,这一次,没有再互相厮杀,而是仰起头,愣愣地看着四面的桃林,嗅满桃花天风。 而无边的桃林中?,一部分桃花迅速开谢,眨眼,又结了累累桃果?。 结出一颗颗桃子之时,最先结果?的纳市,那两?颗大?桃子,终于也熟了。 饱满的桃子坠落在地,却没有溅汁水,从中?而开,竟各走出一人。 一胖一瘦,一矮一高,皆身披斑斓铠甲,手持金戟,臂飞帛带,脑后悬着光轮,神光湛然。 祂们?走出桃子,将金?*? 戟顿地三下,于是,西洲土地翻滚,大?地开裂,隆隆而作,升起一座高山,上有桃树,高逾三千米,冠盖蟠绕,枝桠无尽,垂而笼住西洲。根部覆盖山体,分不清孰是山,孰是树。 二?人随桃树而升,站在树顶,遥望李秀丽,齐齐叉手一礼: “神茶。” “郁垒。” “见过李真人。” “多谢真人驱逐伪神,助小神降世。” 而当神茶、郁垒降世之时,李秀丽耳畔响起系统的提示音: 【您已完成特殊仙缘“虎牢地狱”前置任务:万鬼乱世。 @#&jhd****&^%*@#”表示满意,向?您发放了奖励。】 【恭喜您,从特殊仙缘中?得到奖励: 1、傀儡天赋升级,虎腹天地进?化为“虎牢地狱”。 2、桃核已提前发放,生长为“大?桃木/桃都山(分)。】 郁垒便笑呵呵地托起兄弟二?人化身而出的残余仙桃,朝二?虎招手:“虎来?,虎来?。” 二?虎一闻到仙桃的奇异芬芳,口水哗啦啦洒落,迫不及待地缩小了体型,腾风而起,埋头苦吃。 等仙桃下肚,二?虎忽然发生异变,它的背后先是鼓起肉包,最后长出了翅膀。二?虎的肚子泛起金光,轰隆隆作响,似乎其内空间在极速扩张,传出了更清晰的鬼哭声, 在此?之际,郁垒轻抚二?虎的背脊,一道分影便从二?虎身上脱离而出。 它与二?虎一样威风凛凛,但远没有二?虎那般憨傻贪馋,而是神色肃穆,白毛金额,颇具神性,坐于郁垒身旁,蹲守于大?桃树最粗壮的主枝干,向?李秀丽点点头,作人言: “我为‘虎牢’,腹具九幽,联通十八层地狱,食恶鬼。有赖真人您的点化,从此?永镇桃山,看守万鬼。” 神茶则将手中?的金戟投地,金戟化作金鸡,倨立树顶。 祂俯瞰西洲无量鬼民,威严声音不高不低,却响彻每一只鬼的耳畔: “桃山出,审万鬼。” “尔等鬼众,从此?不得为孽。” “来?此?受审!” 纶音一降,所有西洲的鬼民,不由?自?主,走上大?桃树通往西洲各地的万千枝桠。 无罪者、被裹挟者、无可奈何者,过桃山,便立刻化还人貌。 轻罪者,残留些许鬼貌,此?后仍要日日登山受审,直至赎罪。 重罪者,根本无法走下桃山。金眼白虎将口一张,将这些人一吸,尽数吸入腹中?,落入对?应地狱,化作伥鬼,受尽苦楚罪孽,直至刑满释放。 罪无可恕者,则永远坠在虎腹中?,或烟消云散,或受极刑,永远无法脱身。 于是,人在桃树下相拥而泣。 鬼在桃木上哀嚎受审。 人间隆隆而起桃山,桃林无边,浅深红雨,甜香清芬,仙桃累累,长世不败。西洲化作永春乡。 风卷落英,飘拂过李秀丽的裙裾。 她叉手而立,惊异而新奇地打量着这因她而生的现象,半晌,忽而笑了。轻轻托起玉玺,低喝: “传社稷图,收。” 何晓春还在如坠梦幻地看着这骤然而起的桃林、桃山、神将却被李秀丽一扯:“走了。西洲搞定了。我还要去北洲、中?洲。翻译,走了。” 何晓春愣愣:“啊,那玛丽、威廉他们?还没找到家人” 少女却将两?手交叉在脑后,懒洋洋道:“不需要我们?找了,你回头看一眼。” 何晓春回头时,眼前一花,千里桃山,无涯桃林,金鸡白虎,威严神将,俱都恍若梦幻消散。 出现在她视线中?的,是仍然如旧的纳市街头,仍然是摩天大?楼、钢筋水泥的都市。 街头的汽车没有被巨虎踩烂,地面=也没有被它的尾巴拍裂。 人们?依然是楚楚衣冠,依然五官样貌没有丝毫变化。既没有化作狰狞之鬼,也没有被吞入虎腹,更没有在桃山受审。 仿佛她经历的这一个日夜,民众化鬼,虎踞西洲,虎牢地狱,桃山耸立,全?都是幻觉,并不存在于物质的世界。 或许,也真不存在。 何晓春呆呆地问李秀丽:“董事长,是我吃了毒蘑菇,产生幻觉了吗?怎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李秀丽说:“阳世当然什么也没发生。阳世隔绝万法,不会有鬼怪,也不会有桃山。没有神茶、郁垒,也没有虎牢地狱。” 何晓春张了张嘴巴,想说些什么,却听到耳畔传来?压抑的哭声。 她四下一看,却见街头巷尾,人人神态剧变。 有人神态轻松,有人幡然悔悟,有人摸着胸口满是歉疚,有人痛哭流涕。 有个西装革履大?背头,看着像精英的,噗通跪倒在地上,一边扇自?己巴掌,一边当众嚎啕痛哭:“我伙同云花国的同行,制造了金融骗局,击鼓传花,骗走了大?家的存款,我该死,我该死!”啪啪啪,力度之大?,丝毫没有留手,脸颊很?快就红了。 有行色匆匆的人忽然泪流满面,充满血丝与暴戾的眼,终于清醒,幡然悔悟:“这是个填不饱的无底洞。我已经害了这么多人了,甚至连自?己的妻儿都没能保住” 有人神色剧变,喃喃:“我已经受害了,我之前真是个畜生,为什么想着要把其他人也拉下水不行,我要去告诉他们?,那是个骗局!” 有人手里拿着彩票,叹了口气,扔在地上,扯起一个苦笑:“要这东西有什么用?”他陷入长久的思索:“怎样才能让更多的人,不那么贫穷?” 恍惚间,她似乎透过人皮看见了活尸、饿死鬼、溺死鬼、穷鬼 也看见这些凶恶的恶鬼被虎口吞下。 看到有人对?不义不仁怒目圆睁,切齿。看到有人对?善良温和以待,微笑。 神茶郁垒仿佛不存在,又仿佛时刻在人们?的面上闪现部分神态。 似乎,什么又发生了。 这时,几个男女看见不远处的玛丽、威廉等人,走过来?问,神态温和而善意:“孩子们?,你们?为什么在这里?你们?的家的?” 路人见此?,霎时将玛丽、威廉四个孩子围住,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几个孩子求助地想拨开人群,找李秀丽、何晓春。但热心围上来?的人太多了。纳市洋溢着从未有过的热情?、友善氛围。 李秀丽便扯起何晓春:“走了。别再为这几个小孩费神了。他们?在如今的西洲、纳市,丢不了了。有的是人帮助他们?。我还有大?事。” “喂,小孩们?,我不送你们?了。你们?自?己找回家去吧!” 何晓春被怪力董事长扯得一踉跄,却还连连回顾,终于,在李秀丽跃入幽世返程前,她看到了幽世阳世交叠那一刻的场景。 孩子们?无措地站在街头,阳世的凡人在嘘寒问暖。 他们?也站在桃林下,神茶、郁垒,执戟立在两?侧,守卫着。 此?时,注意到她们?的视线,二?神偏过头来?,朝她们?微微颔首。虎伏在桃树上,嘴里咬着恶鬼,摇了摇尾巴。 这一刻,即使是凡夫俗子的何晓春,也若有所悟。 永春乡确实不在阳世存在,但虚幻的春风,仍吹暖了她的面颊。 她也笑了,终于安下心,随李秀丽而走。 * 数日间,新任天地之神,平南洲,定西洲。 南洲幽世的大?海被焚烧烹煮,西洲洞天的林立鬼国,被铲平化作桃树的肥料。 消息轰传世界。 本表的所有修士、现象,再倔强的,都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 有“人”冒险去探了西洲幽世,看到永春乡里的飘飘落花、千里桃树,足不沾地,立即撒腿跑回本洲本地,摸着鸡皮疙瘩说: “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妖女不但是修阳神的,还会地煞观老爷们?的大?法啊!西洲那是什么地方?堪比老爷们?的本土啊!可妖女花了一日一夜,竟把四神变成了她的傀儡,还把西洲的幽世凡人现象都强令不许异变为鬼了啊!” 哭丧着脸:“我们?不是对?手!还是投了吧!我不想被小魔头烹煮,也不想进?她老虎的肚子啊!” 在李秀丽平定西洲的第二?日,她尚未动手,北洲、中?洲之修士、现象,望风而降,齐聚天地管理?公司,恭恭敬敬,奉上了大?洲洞天的全?部权限。 李秀丽咧嘴一笑,满意地挨个拍了他们?的脑袋: “不错,很?听话。” 至此?,李秀丽作出“荒诞决定”的七天之内,本表全?境幽世,皆归降。 世界之神,遂,名副其实。 第210章 两百一十 新任世界之神的所作所为, 吓坏了包括天地管理公司在内,本表上上下下所有修士。 南洲幽世的汪洋大海,至今飘荡着雷霆所化的鲜花, 芬芳浓郁, 却时而噼啪闪烁,偶尔电得路过现象打哆嗦。 海洋“众神”百不存一。 西洲的四?神展开洞天, 躲进阳世。李秀丽甚至没有亲自出手, 她?座下的那?头老虎, 吞尽鬼民, 便将祂们逼出了洞天。甫一照面,修为在本表算得上佼佼者的四?神,或烟消云散, 或沦为傀儡。 西洲幽世的林立鬼国,如今霞云团簇, 桃花长世不败, 永如春日, 大桃木通天及地?, 神将镇守其上,万鬼日夜哭号受审。 李秀丽独身而往, 翻覆之间,煮海镇国, 中洲、北洲的修士、现象,心?知?肚明,祂们论人数、修为, 皆不及西洲、南洲, 有什么资格与?这法?力高强、手段暴烈残酷的新任董事长对抗? 遂知?阳神修士之威,再不敢负隅顽抗, 毕恭毕敬,奉图献国。 至于东洲,本就掌握在?天地?管理公司手中。诸多员工原本还暗存了各种?心?思,期望看到李秀丽吃瘪,见她?当真?以一人之力,荡平全境,也都偃旗息鼓,彻底认了她?当这个世界之神,再不敢从中作梗。 等?到五大洲的残存社稷图权限,悉数全归于玉玺时,本表上空的人族炁海再起波涛,欢欣鼓舞,分出灵炁,落入李秀丽体内,与?她?建立了更深刻的联系,紧锣密鼓地?自动修复起整副社稷图来。 李秀丽侧身骑虎,带着个新员工何晓春,回到天地?管理公司。 她?往自己的老板椅上一躺,翘起脚:“喂,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拿过来,最?新款的游戏机、主机游戏卡带,也都拿过来。你们愣着干什么?” 一群下属听说她?回来了,一股脑涌进董事长办公室,还以为是来迎接她?的,结果个个面丧若死,有的顶着青眼眶,有的鼻青脸肿,站在?那?一副随时要?嚎哭出声的样子。 “董事长啊——!”最?先开腔的是算盘打得快,但直肠子的北霸天,他短短数日,肥肥的企鹅身子竟然瘦了一大圈,开口的高音就带了哭腔:“您管管林癫子吧!” 他开了口,剩下的员工也全是副欲哭无泪,捶胸顿足的样子:“林癫子要?害死我们啊!” “您再不管,东洲要?出大事!” “林癫子?谁?” “就是您带回来的那?个,林斯文啊。”北霸天边用鳍擦眼泪,边说:“他、他是个混蛋,他是个癫子,您不知?道,您在?外的这几日,他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人事部门的女修也说:“林斯文自己发癫不算,他还把自己的师门兄弟姐妹拉了不少人来,刚来没几天,就打算鸠占鹊巢,在?公司扶植自己的势力,架空我们!一旦不从,就跟我们‘讲道理’,还揍我们” 她?声音略微发颤,情不自禁地?说:“您不知?道,他,他居然是玄武盟的人,天呐,太可怕了,玄武盟的余孽,居然藏在?我们大魏” 她?话未说完,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了,被他们集体来告状的林斯文,背后站着群陌生的男男女女。 员工们神色顿变,住口不语。 倒是林斯文见了这群告状的老员工,微微一笑,镇定自若地?向?李秀丽作揖: “小道林斯文,率同门子弟,见过上真?。” 他身后的男男女女,齐向?李秀丽拱手,声音整齐划一:“玄武盟弟子某,拜见太乙宗李上真?。” 这些男女里,有东洲面貌的,有南洲深肤的,也有西洲白?肤、棕肤的,面貌不一,但均伤痕累累,有的连脸面都遍布伤疤,皆精神奕奕,背脊挺直,有刚强不折之态。 见了他们,管理公司的员工们咽下口唾沫,居然颇有畏缩感,好几人往后藏了藏。 “玄武盟?”李秀丽挠了挠头:“没听过。我也不是太乙宗的。” 林斯文愣了愣,跟自己的同门互相看了几眼,才道:“您不是太乙宗的阳神修士吗?那?请问?真?人师承何方?” 李秀丽说:“我跟太乙宗、通天教都有些关系,学过他们一些法?术,但不是太乙宗弟子,也不是通天教族人。要?说算,现在?应该算散修。”但没否认自己修的是阳神。 “哦,散修!”林斯文等?人大为诧异,又更添敬意:“您竟是散修,炼炁化神境的阳神散修,必过大危机、大行迹、大事业。是我等?藏匿偏僻世界,孤陋寡闻,不识当代英豪,望李真?人万勿见怪。” 她?被夸得微微挺直脊背,脚也不翘了,下意识坐好,态度略认真?起来。 听他们话头神色,坦然友善,全然不似阴神修士,一听到太乙宗、通天教就脸色发青,高呼魔头。 便提起兴趣,运炁,眸凝碧色,打量这帮人,果然发现,他们都是炼精化炁阶段,有些初阶,有些中阶,但灵炁的浑厚程度,大大超出同阶。 譬如管理公司的这些员工,在?同阶内,绝不是这些玄武盟弟子的一合之敌,打起来只有挨揍的份。 更难得,这些人的命炁显示,他们曾救助过大量凡人,拔生救苦,以致人族感念之炁环绕全身,如金光闪耀。 虽然没听过玄武盟的名字,但结合来看,李秀丽心?念电转:“你们也都是修阳神的?” 这群男女自豪地?纷纷点头。林斯文道:“我等?是灵宫崩解、玄武盟剧变后,仍坚持修习阳神的原玄武盟弟子。与?如今的主宗不合,在?师长带领下,远走他乡。又被举世追杀,遂隐匿在?此。” 原本想告状的员工们,这时才想起李秀丽也是阳神一脉,顿时脖子一缩。 李秀丽道:“灵宫是什么?” 得知?她?是散修,林斯文耐心?地?向?她?解释:“灵宫是千年前诸多阳神门派齐聚一地?,共修阳神大道的所在?。与?阴神门派的联盟‘神庙’相对。” “如今的六大阴神门派,有五个都曾是神庙嫡传。” “我玄武盟则本是灵宫嫡传之一。 千年前,先是作为灵宫牵头人的太乙宗被阴神围攻而崩解,后来玄武盟率灵宫众门派,又坚持与?众阴神门派对峙五百年。直到五百年前,灵宫落败。诸多阳神门派或是瓦解雪消,或是转投阴神。玄武盟也不例外,化作了阴神门派玄武门。” “我等?是玄武门中,仍坚持修习阳神的一脉。部分弟子留在?了玄武门,和光同尘。部分如我等?,隐匿偏僻世界,以谋将来。” 李秀丽道:“我有个疑惑,我从前在?其他人那?,听到了两种?说法?。有人说,阴神当中有五大门派。有人说,阴神当中有六大门派。我知?道,轮回殿、天人寺、日曜城、地?煞观、大夏仙朝,是五大阴神门派。那?第六个,是哪个?” 林斯文道:“上真?有此疑惑也正常,这涉及到第六个门派的复杂情形。如您所说,轮回殿、天人寺、日曜城、地?煞观、大夏仙朝,是板上钉钉的阴神门派,他们本也是‘神庙’的嫡传五系。但五百年前,灵宫落败,众阳神门派瓦解,其中,有一个与?我们玄武盟同为灵宫嫡传的阳神大派,唤作‘阳春门’。” “哦!阳春门,我知?道。”李秀丽一下子想起了春福、夏寿、冬全这几个师兄妹。 林斯文提起“阳春门”,神态略复杂:“阳春门来历古老,本是通天教的教主血脉某一支的传承,与?仙朝为血亲,底蕴深厚,跟太乙宗也联系颇多。” “但太乙宗分崩后,灵宫尚未完全落败前,‘阳春门’便选择了与?阴神五大门派讲和,主动引进了阴神道统,并打压自己门内原本的阳神道统,向?阴神大派纳贡了相当长一段时日,并因?此得到了五大阴神门派的庇佑。在?灵宫彻底落败瓦解后,其他阳神门派皆落魄雪消之际,阳春门至今仍活跃在?幽世,势力煊赫,绝不输给阴神大派。” “但若要?说阳春门是完全的阴神门派,也不然。它本身的结构、道统都受到了阴神道统的影响,我们遁入本表前,它正在?由阳转阴,有大量门人弟子转修阴神,门内派系林立,互相争斗,一度举派欲转修阴神。但最?终整体维持了阳神的大致道统。” “世人难以分清阳春门如今的态度。不少人仍然将它视作阳神大派,也有相当多的人认为,阳春门实质上已经算是阴神门派。” “认为它还是阳神大派的修行者,就说当世有阴神五大派。认为它已经不能算纯粹阳神门派的修者,则说,世上有六大阴神道统,第六大,正是阳春门。” 林斯文道:“不过,因?为阳春门对外仍然坚称自己是阳神门派。所以,主流口风表面还是认可世上有五大阴神门派。” 李秀丽的疑惑总算得到了解答,想起在?幽世偶遇冬全时,这个憨道士讲到过阳春门内部茅山派与?其他派系的分歧,终于恍然。 “有点复杂。”她?揉了揉额头:“听得人头大,搞得那?么复杂干嘛。算了,反正我跟他们也不怎么接触。” 林斯文身旁的一个玄武盟女弟子笑道:“上真?年不过十六,少年英杰,对太错综复杂的事务感到繁琐厌倦也属正常。但红尘滚滚,往往黑白?难辨,善恶交织。阳春门这种?‘薛定谔的猫’,不在?少数。譬如与?阳春门交好的大夏仙朝,在?阴神嫡系中,生态也非常复杂。阴神门派众多,也并非都是妖魔鬼怪。” “嘿,你们还知?道‘薛定谔的猫’?”李秀丽上网刷到过,知?道这个有趣的科学相关梗概,不过,从修道者口中吐出,总是有点怪怪的。 玄武盟弟子都撑不住,纷纷笑了。 林斯文道:“我们当中有从星际时代来的,有研究物理、生物的科研人员,也有出生在?秦统一六国时代的士人。如我身边的这位女士,曾是汉时的淑女,也簪金步摇,漫过长乐宫。我诞生的那?表世界,则刚开始以石油作能源,电力作驱动,我出生前,天演论发表不久,就引发了巨大争议。我出生时,人们出行还以马车为主,汽车刚被发明。” 林斯文身侧那?位“汉时淑女”,笑道:“我第一次看到飞机从天空划过时,也觉惊奇万分,看到宇宙图景时,惊呼浑天说居然为真?。可是,我的智力并不输给任何其他包括星际阳世的同道。只要?肯学习,阳世无穷,幽世无边,知?识浩瀚,我也可以比得乘坐航空火箭的道友,一起操纵复杂仪器。” “况且,大道遥且阻。倘若不学习科学知?识,不求真?求实,不研究客观,如何剖析社会,上下求索,解脱人族,抵达阳神大道呢?” 李秀丽:“修阳神还要?学习?” 林斯文道:“自然。我玄武盟与?阳春门同为灵宫嫡系,是当年最?新的一代阳神门派。我们可不是通天教那?等?懵懂古老的氏族,也不是在?黑暗里秉烛摸索的太乙宗。更不要?说,太乙宗早就与?我们逐渐合并。若不是五百年前灵宫落败,如今世界是阴神天下,还是阳神天下,尚未可知?。” “不仅是阳神修者,便是阴神修士,倘若不学习,不懂社会、自然科学,又要?如何操纵人族,追求阴神道果?愈是大派,即使是仙朝,其皇帝大臣,也勤学不缀。” “真?人?真?人?您怎么了?” 林斯文说完,就看到李秀丽往后一靠,双目无神,颇有些灵魂从嘴里出窍的样子。 半晌,她?才勉强恢复过来,但有些蔫蔫的:“没事” “说其他的话题吧,我不想听到这个话题了你们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回事?北霸天他们说,你把同门都拉进了天地?管理公司,还在?这里做了一些会让世界大乱、东洲大乱的事?” 林斯文沉吟片刻:“世界大乱,东洲大乱,那?要?看您怎么定义?了。” “之前在?幽世,我的现象与?您大概匆匆一面,肉胎未曾谋面,什么也来不及细说。” 他整整衣裳,正式见礼:“小道林斯文,号玄真?子,为玄武盟遗脉当代大弟子。率师弟师妹们在?本表人间隐居多年。本表前有大魏,后有地?煞观、日曜城。双方彼此血斗,生民罹难。或化鬼民,或陷妖魔控制,受穷受苦,世界嚎啕。我等?势力衰微,修为不济,只能暗中潜伏在?阳世,伺其相斗时,组织同门,时而救助一些地?区受害的凡人,收容一些弟子,教其自救。” “小道在?应某地?游击队的邀请途中,不慎中了暗算,被人寻到了幽世潜藏的现象,将我的现象困住吞食。只待我的现象被消灭之时,我于阳世,必□□衰败而死。” “我的同门苦寻不得,又被修为所困,难以长时间深入幽世搜寻,险些性命垂危。至此,多谢上真?救命之恩。” 玄武盟弟子皆长揖:“多谢上真?救助大师兄之恩——” 林斯文道:“您当日所言,要?稳住东洲,临时将紧要?职位交托与?我。我负君深恩,况如果东洲金融、经济大乱,生民亦要?受苦受难,我等?修习阳神,在?所不辞。那?蜘蛛是西洲四?神之一,蜘蛛妇的子嗣。蜘蛛妇是西洲云花国以金融等?手段,渗透、控制世界各国经济要?脉所化出的‘现象’,它的规则名为‘地?罗’,动一根蛛丝,就能引发全球经济的山呼海啸。” “您杀了祂的子嗣,我又听说您去西洲要?杀灭四?神。蜘蛛妇及其子嗣一死,现实之中,东洲经济必生剧变。它的凡人信徒,那?些高踞凡人国度上流的经济买办、金融傀儡、阳世子嗣等?,也不会善罢甘休。危难之时,我不得不动用了一些非常手段。至于北霸天等?同僚,危机当头,我百般解释,他们也不肯配合。我手中无人可用,无奈之下,只好招聘了我的师妹师弟们进公司,动用了一些玄武盟在?阳世的人脉,先将危机稳住。” 林斯文话音刚落,北霸天气得脸都涨紫了,不顾李秀丽当前,嚷道: “林癫子!你所谓的非常手段,旁的我都不敢说了,光是这一项:你把上上下下的经济、金融官员、公务员中,从大魏的现任副总统到银行、金融中底层员工,还有不少大商人,好几百万人啊,全搞下马?我们不听,你就领着你的同门揍我们?” “你是疯了吗?这才是引发动荡!百万漕工,正常人都要?顾忌一下,徐徐图之吧,你倒好,说抓就抓,说辞退就辞退,监狱系统都要?被你搞疯了!” 林斯文却十分冷静,表情纹丝不动:“大魏的金融、经济领域,被渗透得太厉害。里通西洲,信奉蜘蛛妇的贼太多。动荡时刻,如果不当机立断,还讲什么‘徐徐图之’,那?就是给人以捣乱的机会。百万漕工又如何?大魏人口众多,有的是精通业务的人才。不换神主就换人。” 北霸天气得跳脚:“董事长,你听听,你听听,这家伙还说自己是重视苍生的阳神呢?引发如此混乱,还不如我们善良呢!” 出生汉时的玄武盟女修笑道:“大企鹅,可如今大魏整体社会混乱了吗?将已经渗入系统的某些因?素排除,重新调转系统的方向?时,必以风雷,系统动荡是正常的。如挤脓疮时,必觉疼痛。但不挤脓疮,恶化起来更了不得。所谓心?怀不测的百万漕工,与?数亿人口比,孰轻孰重?”她?表情略淡:“你们日曜城,当初如此整顿追杀我们时,有些阳世本是我们玄武盟的道统,你们不惜一切代价扭转那?个阳世的道统时,手段可比我们更过,不是吗?” 北霸天有些结巴:“这、这怎么一样,我们是拨乱反正,让那?些阳世由魔头之手,重归自由世界你们则是倒反天罡” 玄武盟众人闻言皆嗤笑起来。 李秀丽被他们吵得头疼,尤其北霸天的嗓门国真?是鸟类的洪亮高亢,她?眸转法?力,望向?大魏上空的人族炁海。 人族炁海果然略有波动,但波动的幅度不算大,整体仍然是平稳的,甚至看起来炁的颜色都更浓郁鲜亮了点。 她?虽不懂这些东西,但手握社稷图,看得到人族炁海的动态。 李秀丽说:“北霸天,闭嘴。” 北霸天戛然而止。 李秀丽看向?林斯文等?人:“我不了解你们玄武盟,也跟你们不熟。你招揽同门进公司,可以。我只看大部分人过得怎么样。” “何晓春这样的普通人,在?以前的大魏,过得不好。” “那?个老爷爷,他这样的普通人,过得也不好。” 她?拧着眉:“麻烦死了,我才不懂这些东西。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但我爸以前救助过的智障流浪汉、残疾孤寡老头,我妈经常着看顾的那?些留守儿童,这样的如果都过得好,大部分人普通人都还行,那?就算你们干的不错。” “北霸天,从今天起,林斯文他们就直属于我,林斯文任总经理,不止经济,其他也看着管。你如果再不配合他们,下一次我来的时候,就把你打回原形。” 北霸天等?唯有喏喏。 林斯文等?人都看着她?,好一个用人不疑。 他们也不能辜负这位初见就敢托付重任的真?人,在?林斯文的带领下,玄武盟众人极其郑重道:“李真?人心?念苍生,年少高义?,我等?初见,就得此重信。必不负黎民,不负真?人信任。若违此誓,魂飞魄散!” 那?汉时女修更是说:“真?人愿意给我们玄武盟再一次于人间践道的机会,我们绝不会再犯昔年的错误。”便长揖到底,是极敬重的礼。 李秀丽有相面术,早知?玄武盟众并非心?怀歹意之辈,甚至于本表人间有相当功德。 看到他们立下誓言的瞬间,人族炁海分了不少炁环绕玄武盟众人不散,更知?他们不是说虚言。 见立下如此誓言的玄武盟众人朝她?如此礼拜,原本安然的她?,忽觉浑身不自在?:“什么心?念苍生,什么高义?,我才没那?么高尚。反正”她?无意识地?浅浅踢着脚旁的二虎,“反正”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 胡乱地?抓了抓头发,微微偏过头去,跳下椅子:“不许拜我!管不好就揍你们!把我的鹅拿来,我要?骑着鹅玩去了。接下来你们自己看着办。” 回头看到何晓春,她?对林斯文说:“还有这个新员工,你们给她?安排一下岗位。” 便匆匆,逃似也地?拎起肥猫,跳上被拎进来的大白?鹅的背,鹅飞而去。 捧着一大垒小山似的游戏卡带的员工一进来,就被办公室内的肃然气氛吓了一跳:“咦,董事长人呢,她?不是说要?玩游戏吗?” 北霸天等?人原本要?告状,没想到告状下来,反而林斯文等?人成?了他的上司,垂头丧气地?走了。 办公室顿时只留下玄武盟等?人与?何晓春。汉时女修,唤作刘珠的,看着大白?鹅与?坐在?鹅背上的少女远去的背影,笑道:“林师兄,这位董事长的本质,一点儿也不像那?些阴神传说的那?么暴烈蛮横自私。” 其实,玄武盟众人并非真?对李秀丽一无所知?。他们也有一些自己的隐蔽情报途径。 方才也有些试探的意思。 林斯文道:“我却并不奇怪。听说李上真?学过太乙宗的度厄经。师妹,你可知?度厄经这门神通从王昭圣子那?里诞生的前后事迹?” 刘珠道:“这谁人不知?。” 林斯文说:“所以,度厄经并非人人可学会。无论在?其他人嘴里,李真?人是怎样的性子,甚至她?自己觉得自己是怎样的人,都不一定是真?的。终究要?看所作所为。有人说,李上真?只是意外而入阳神修行,其实本质更像阴神修士,也更适合修阴神。我却不然。度厄经有一个学会的先决条件,即是:因?求自身发达而求道者,是无法?学会度厄经的。” “欲渡他人而求道,方有度厄经之缘分。” “却不知?,李真?人小小年纪,为了渡谁,才入此凶险修道之路。” 210-220 第211章 两百一十一 六月, 阳光渐渐毒辣,热气蒸得万山青苍。 万丈红尘,一如千百年来的常态。春去夏至, 又一转轮。 大部分人尚无所觉, 世界在悄然发生变化,无形的剧变将?从另一重飘渺虚幻的天地传导而来。 大魏?*? 首都唤作平京, 分为内城、外城。 内城建有大魏王朝时?期的旧皇宫, 恢弘壮阔。 大魏皇室自许天子神?孙, 极其高傲, 堪比白?玉京,因此将?这片占据了大半内城的壮丽宫室,唤作“凌霄宫”。 百年战争结束后, 王朝崩塌,皇室不知所踪。大魏的原高层文武大臣, 有殉国者, 亦有随皇室消失者。 这片皇宫就彻底空了出来, 被新政府重新启用。 如今, 凌霄宫成为了大魏共和国最高政府所在地,也是总统与内阁常驻地。 新政府为了显示自己的亲和亲民, 常在特定的时?间,对平民百姓开放凌霄宫外围建筑, 让游客参观。 凌霄宫外围,是全部由汉白?玉铺成的广场,占地面积极其广阔。 广场之侧, 有冠盖如云的大槐树, 高达近十米,投下深深的阴影。 据说, 从大魏末帝宣告退位,带领皇室全体与高层大臣失踪之日,这棵槐树一夜之间长了起来。 三日内,就高达近十米,枝桠舒展,树冠如云。 更稀奇的是,无论艳阳天还是阴天,即使乌云沉沉,树下也必有一大块凝墨般的阴影,将?凌霄宫的正门入口?罩在其中,让琉璃瓦失光彩,让朱墙黯淡, 游客、路人、网红、专家学者等等,人人对这棵忽然长出来的大树、顽固如泼墨的阴影都感到?惊奇,研究、争论不休。 但大魏政府从不开口?,除了给大槐树扎上一圈围栏,禁止人们损坏树身外,对它的一切谜团,只任由民间争论。 今天也是平京内城的开放日,广场前,游客如织。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人对着古老?建筑拍照不停,也有人站在这棵大槐树下,或合影,或探究它的阴影。还有导游的喇叭声讲解声回荡不停。 当然,因天气炎热,也有不少人或站或坐,坐在这片深沉阴影中,举手扇风、喝水、吹小电扇。 有一家人拿出自带的折叠板凳,坐在树荫下,汗流浃背地拼命扇扇子。 这家人中的小孩坐了一会,注意力就被树冠吸引了,嚷起来:“爸妈,你?们看,树上好多鸟啊!真好看!” 大槐树不仅高,而且枝繁叶茂,树冠重重,有些?枝桠圈围起来,形成天然的树巢树洞,像个小房间,有些?枝桠互相弯折,叶片叠叠,像个大房间。每一层枝桠展尽了,就再上一层,层次感分明。 且树间极热闹。它的每一层树冠里,都藏满了忙碌的鸟雀。 如麻雀、斑鸠、喜鹊、燕子、鸽子、乌鸦、秃鹫、鹰隼各色各样,天南海北,东西大洲,什么?品种的鸟雀都有。 这些?鸟雀当中,颇有些?彼此敌对的物种,但却并不互相捕食,而是来来往往,在树枝、叶片间进进出出,有时?候窃窃私语,有时?互相点?头,有时?进了“小房间”,有时?候排排蹲坐在“大房间”。 这也是大槐树的奇景之一,叫做“万鸟会”。从树长出来的那一天,就不知从何方飞来了这许多禽鸟。 开始,也吸引了不少生物学家、鸟类学家、鸟类爱好者、摄影家等,天天举着长枪短炮,对着大槐树上的鸟雀拍个不停。 结果鸟类专家越研究越奇怪,这些?鸟类的行动举止、习性?,怎么?和其他同族同类完全不一样啊? 譬如,哪有麻雀每天八点?准时?齐刷刷,挨批在某个小树洞前用翅膀摁一下叶子,然后再进去的? 生物学家、鸟类专家想?破脑袋也没研究出个三二一来。倒有游客玩笑:“难道跟我们一样,上班打?卡?” 有人还发现,树上的禽鸟们虽然品种各异,大体品种比例总是保持得差不多。其中乌鸦、秃鹫等食腐类最多。 但前些?天,忽有一日,夏天的太?阳猛烈了不少。不起眼的麻雀、喜鹊、鸽子、燕子等,倒还安然。 常踞树顶的鹰隼,盘踞树冠中层的许多乌鸦、秃鹫等食腐鸟类,却在那一日,同时?浑身僵死,从树杈一头栽了下来。不待落地,就化作黑烟,消融在阳光中。 当时?并非开放日,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极少。 但最近这几天,大槐树上的鸟类生态变化,因是开放日,游客们却亲眼见到?了。 不知何时?,也不知从何处而来,似乎经?历了漫长的旅程,许多珍稀鸟类,风尘仆仆而至。 当先?的是一行大雁,列队井然有序,拍打?跨越高山海洋的翅膀,拂去尘埃,才落在树上,有些?羽毛都掉了,姿态仍然笔挺,毫不卑微。 亦有仙鹤、天鹅、翠鸟种种,虽身上皆有疤痕,但光彩夺目。 它们逐渐取代了乌鸦、秃鹫的位置,为整棵树都添了光华,连大槐树那浓郁的阴影都薄了几分。 往日里,有不少小孩会被凶恶的鹰隼、秃鹫吓到?,哭喊着远离大树。所以带着孩子的,一般会坐得离树远点?。 但现在,怕的就少了。 这家人敢带着小孩在树下休息,这小学生还敢抬头数树上的禽鸟。 小孩数了一会禽鸟的品种,忽然咦了一声,指道:“看,树顶有只大白?鹅飞下来了!” 妈妈扇着风,没有抬头看,纠正道:“不对,那叫天鹅,跟我们家里的大白?鹅不一样。” 孩子却坚持自己的意见:“不,就是大白?鹅。我前几天还在外婆家被可恶的大白?鹅啄过!” 被晃得烦了,妈妈抬头一看,果然吃惊地看到?,有只红嘴家鹅,拍着翅膀,从树顶原本盘踞鹰隼的位置,振翅而出。 其他的大雁、天鹅、翠鸟、燕子、麻雀之类,全向它低头礼让。 孩子说:“你?们看,它背上还驮着一只布娃娃呢!” 大白?鹅昂声,振翅而起,冲上高空。 湿润的云气从背羽流过,天风浩浩,翻飞裙裾。 李秀丽坐鹅背,俯瞰天下。 双重的天下。 神?怪的世界与凡人的世界,彼此交叠、重合,互相穿身、错身而过,又各不相干。 凡人休息的大槐树,在她眼中,在修士眼中,是一幢极气派的高楼广厦,楼高百丈,势欲齐天。 那大片凝固不散的阴影,则是大厦开阔的进出口?。 衣着打?扮千奇百怪,样貌也千奇百怪的修行者、精怪、现象,行色匆匆,进进出出。 这是天地管理公司的总部所在,也是如今本表人间的权力中心?。 而高楼后,则树立着一座早已被废弃的破庙,庙门上的牌匾都歪了,写着“大魏”二字,庙里狼藉一片,地上倒着碎裂的泥胎,丢着虫蛀的神?主牌,牌上字迹褪色,只能?勉强辨认“大魏神?武皇帝”等字样。 陈旧的香案上,虽有新的塑像,却是个呆板的木头人,身上写着“总统”二字。 但在凡人看来,这幢气势汹汹的大厦,却不过是一幢栖息鸟雀的槐树。反而是那荒芜破庙,却金碧辉煌,号称凌霄。 橘猫蹲坐在她身侧,看着红尘渐缩小,逐渐渺渺,对着错拜破庙的凡人,发出喵呜嘲笑声。 它自吃了仙桃后,背部多了一对翅膀,吸收了不少炁,法力大涨。即使是作为本体的橘猫,也将?将?入道,灵智增生,喉骨松动。 它至少知道谁会喂它吃鱼喵! 猫的世界是很残酷的,找不到?敌人,不知道食物所在,无法躲避威胁,看不清环境的猫,很快就会在野外被淘汰。 听到?它的心?炁,李秀丽却往后一躺,不再看苍茫大地,懒洋洋地曲起一支脚,双手垫在脑后,看着空阔高天,悠悠白?云:“切,所以你?才是猫。” 白?云千载亦悠悠,人的时?间却极有限。 凡人许多时?候,确实太?容易被骗,被蒙蔽,被伤害。 虽然有些?时?候她也不高兴,也经?常觉得有些?人很没用啦,是笨蛋啦。 但是没用、笨、平庸就不该在世上活吗? 啰嗦的老?妈带过一些?讨厌的小孩,那些?小孩都不是她的亲生孩子,自己的小孩都不管,就管那些?小孩冷了还是热了,饿不饿有些?也很烦,老?是围着老?妈眼泪汪汪的,一副很亲热的样子自己家没有娘吗?噢,有些?真的没有。几个没桌子高的,才几岁,就自己站在板凳上给更小的弟、妹做饭。 笨手笨脚的老?爸经?常给一些?脏兮兮的流浪者、话都说不囫囵的老?人,问一些?奇奇怪怪问题的不灵光的家伙,忙前忙后接济、送他们回家,跑来跑去地看望。有一次李秀丽发烧了,却没人接。是自己发着烧走回家的。打?电话,他却忙着给一个脑袋不灵光,想?不起自己名?字,睡桥洞生病了的流浪汉送去诊所 张白?、白?鹤、孙雪也是这样的人。为了非亲非故的普通人,奔前跑后,殚精竭虑,甚至不惜性?命 无论是老?妈带过的那些?小孩,还是老?爸帮助过的流浪者,亦或是白?鹤、孙雪救下的无数凡人,也大都是很容易会蒙蔽、被伤害,看不清威胁在何方的人。 少女对它说:“但人类堆里,有很多人偏偏不是‘猫’,不是野兽。” 橘猫歪着头,动了动胡须,懵懂地看着少女,不解其中意。 李秀丽却已经?微微打?个呵欠。 即使法力浑厚如她,连续数日,洪烂法力,煮海定国,扫平世界,此刻也生了轻微倦意。 她说:“至少,底下的这帮凡人,就算是还在蒙蔽中,还是看不清前路,也已经?不会再受伤害了。” 尾音渐低。 她躺在鹅背上,枕云而眠,身下是喧嚣红尘,慢慢睡着了。 第212章 两百一十二 夏风吹至, 群山浅浓泼绿,苍苍色。 小镇路边的石榴花,灼灼如火。 何复的拖拉机隆隆, 从油菜田里开了出来。 他操作?娴熟, 没有轧倒任何一丛路边花。 还?没有开远,就听到有同?村的喊:“老何, 老何, 你闺女回来了。” 何复闻言, 再也顾不得拖拉机, 抛停路边,跳下时龇牙咧嘴捂着腰,也顾不得, 赶紧往村口跑。 经过家门时,他还?不忘朝院里大叫:“春燕, 姑娘回家来了!” 门后?劈里啪啦一阵响, 他老婆冯春燕跌跌撞撞而出:“谁说的?她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夫妇二?人不知真假, 还?没走到村口, 果然看见乡道上,女儿拉着手提箱, 纤弱的肩背勒着大包小包,看见他们, 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哽咽:“爸,妈!” 女儿已?经好几年没有回过家了。 何晓春张开双臂, 左右搂着父母, 三人当道哭了一阵。 正激动时,背后?隆隆作?响, 滴滴的喇叭声吓了几人一跳,有人探头大叫:“拦在路上找死啊?” 何复赶紧将女儿、妻子拉到一旁,又不慎扯到了腰,哎呦直叫。 加长款轿车却一溜烟从他们身?侧毫不减速地疾驰而过,车身?距离撞到他们,只有一掌的距离。 吓得冯春燕向?后?一仰,险些跌倒。 沙石颗粒夹杂的尾气甩了何晓春一脸,呛得她咳嗽不止,眼睛通红。 她揉着泛出泪的眼,看到摇下的车窗里坐着个胖乎乎,脖戴大金链,染头发,一身?名牌的年轻人,招摇而过时,还?随手往车外丢了根没吸完的烟。 “这谁啊,太没素质了。”何晓春皱眉:“爸、妈,你们没事吧?” 何复揉着腰,缓了半天,摆摆手:“没事、没事” 冯春燕崴着了脚,一瘸一拐,也说没事。 他们一边抢着去接女儿的包裹、行?李箱,一边说:“那个是我们村的新村长,你千万别去招惹他他是镇长的小儿子今岁刚成年,荫了村官。” 大魏王朝留下的传统“世籍为官”,大魏共和国也继承了,即高级别官员的子女可以直接荫官。 虽然理论上,规定市级开始,才能有荫官子孙的资格。但?实际上,哪个镇、县里没几个盘根错节的家族,代?代?为吏,盘踞了从县到镇的各个部门? 县长的子孙,再不济的,都?能在镇里称王称霸。镇长的子孙,纨绔一点的,也能挂职个村官,潇洒领薪资。 当然,村里的实际事务,还?是村里的几个大姓商量着说了算。镇里只是要给这等人个名头而已?,薪资也还?是镇上发。这一点各村的也清楚。 何晓春忙将父母手里的包裹抢回来:“我自己提,你们扭腰的扭腰,崴脚的崴脚,别再加重?了!” 何复握住行?李箱不放,冯春燕抱紧一个小的:“我拿这个拿这个,你别插手!这么点我们抱得动!” 拗不过他们,何晓春无奈:“那你们走慢点。” 路上,何复小心翼翼地问女儿:“姑娘,你公司放假啦?可是最近也没什么节日?” 冯春燕也期期艾艾,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换做以往,她肯定不敢说实话。但?这次,何晓春摇摇头,干脆地说:“没有放假。我被上个公司辞退有段时间了。” 何家夫妇张目结舌:“出什么事了,怎么不早说?” “没出任何事。”何晓春说:“就是老板觉得找到了比我学历更好的,更好用的。不想再继续给我付工资了。” 父母都?不信。冯春燕露出担心之色:“我还?不知道你啊,自打读书出来,就脾气也慢慢有点了。妈说了多少次,做人要平和忍耐。平州不比我们这小地方,大城市的人有知识,有能耐,脾气也大,你要更忍让” “妈,我没有得罪任何人。”何晓春说:“一样会被辞退的。” 见父母还?想絮叨,何晓春撒娇:“好了好,工作?的事先?不说了,很?久没回家了。妈,我想吃你的拿手菜。爸,你自制的辣椒蘸水呢?” 到家门前,却看见一伙人在探头探脑,还?有人正从她家的院子里出来,手里拎着一只鸡。 何复见此,大叫一声:“癞头,拿我家的鸡干嘛!” 拎鸡的是本村的一个闲汉,因自家的里正叔叔,所以谋了些村里的活计,因头顶有块很?难看的疤,常年不长头发,所以村里都?叫“癞头”。 闻言,癞头嘿嘿一笑:“老何啊,你家这次的水电费又不交,新村长今天来查账,我替你垫付了,拿点东西抵债喽。” “我不是说了吗,上次交了农业税,暂时没钱。等月底就交!再说我家欠的水电费也不多,哪里就要一只鸡了!” 癞头说:“利息嘛。哟,小何回来啦?越长越水灵了,大城市就是养人哈。对?了,老何,还?有路费、修祠堂的钱,过两天来收,你别又说没钱啊。那我就只能自己上门扒了。” 一边说,一边直直朝何晓春的方向?走去,何晓春往侧避了一步,他故意跟着侧了一步,偏偏撞到了她身?上,眼睛朝着她胸脯盯了好几眼,被何复怒目而视,才慢悠悠走开。 走远的时候,他还?声音洪亮,丝毫不遮掩地跟同?伴说:“冯婶子养的鸡最肥,我馋很?久了,回家就炖鸡汤!” 徒留下被他们一伙人翻箱倒柜、一片狼藉的何家院落、房间。 何复、冯春燕气得边收拾边大骂无赖子。 何晓春帮着收拾:“爸,我上次问你们家里交完税,水电费、路费还?够不够钱交,你们不是说还?够吗?” 何复支支吾吾:“本来还?够的今年地方税又额外加了点村里要兴修祠堂腰又闪了”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中气不足地强调:“你工作?要紧,我跟你妈能自己解决的,以往最后?也都?解决了的。” 解决? 这帮人,收不上税就牵牛扒屋,家里能怎么样?还?不就是卖东西,拿实物抵! 更不要说村里没完没了的所谓“修祠堂”,如果各家不肯兜钱,那也是要上门找事的。 何晓春扫视一圈,果然见家里又少了几个大件。她之前给他们买的新电视、新电瓶车,都?没了,猪也少了一头。 村里的水电、乡路,也都?是政府聘县里、镇上的公司修的,都?是私有的,要额外每年收钱的,也是村民自己兜。 也就是平安镇还?相对?富庶,镇民、村民的地大多是王朝败落,大魏共和国建立时候分的,都?是自家的地,人口也少,气候也不错。除了庄稼,也种些经济作?物,还?不至于到扒屋的地步。 何晓春叹口气,看着目光躲躲闪闪的父母,柔声道:“下次还?是告诉我吧。” “爸妈,我已?经找到了新工作?了,这次这家新公司待遇更好。” 冯春燕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这么快就找到新工作?啦?也是在平州吗?” 一辈子最多到过县里的父母,心目中所能想象的大城市的极限,也无非就是平州。 “唔,有点近似吧。”何晓春想:平京,跟平州,相隔千里,但?就差了一个字,也不算撒谎吧,名字上有点近似。 “噢噢,在平州附近啊,那也好,也好。给你交几样保险?医保交吗?”何复问。在他心里,能给女儿交各种保险的工作?才是好工作?。要不然,跟他们一样,生一次病,就花掉了不少钱,连水电费都?险些交不起了。 “五险一金,都?交。” 何复很?高兴:“好,好,也是搞那什么,画画?” “不是画画,那叫‘设计’。”何晓春说:“新工作?不画画了。不过有点像也可以称作?‘设计’。” 问到这里,何家父母还?想再问,但?何晓春坐了一整天的面包车,肚子嘟噜噜直响,他们就不问了,赶紧给她去做饭生火了。 当夜,吃饭的时候,何晓春吃完了一大碗,父亲亲手做的辣椒蘸水,酸辣微甜,兼具鲜香,自家地里挖的土豆,也很?鲜嫩,蘸一蘸,非常下饭。 坐在昏黄的灯,矮矮的四方桌前,父母都?已?经住筷了,笑呵呵地看着她埋头苦吃。 他们平时拮据,清茶淡饭,但?女儿回来,就做了一桌,一大锅的菜,明?天中午的份都?够了。 何晓春吃得打了嗝,有些羞赧:“好久没吃到这种味道了对?了,爸,妈。”她抬起头来,笑眯眯地说:“今晚我的新同?事们也要来。我跟他们说,你们做的蘸水,风味绝佳。给他们留几碗吧。” “啊?”何复、冯春燕愣了愣:“你的同?事也跟来了?白?天没看见啊?” “他们在县里。今晚就到镇上,会到我们村来。到这里有工作?。”何晓春说。 “你们公司怎么在我们这乡下地方还?有工作??” “县里离我们镇,再到我们村,有好些路,镇上的宾馆也都?很?不好,村里更没地方住,你同?事半夜过来,没地方休息住宿哇。” 何家夫妇纷纷疑问。 何晓春笑了笑:“没关系,他们自有去处。而且他们人都?很?好,爸妈,你们会喜欢他们的。”却答不及意。 说着,放下碗筷,望了望天,说:“啊,今天也有月亮呢。不过,林大哥他们说得对?,水底看见的月亮,还?是湿漉漉的啊。” 又说:“爸妈,你们冷吗?” 何复、冯春燕看着女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冯春燕担心地伸手去摸女儿的额头:“晓春,你没事吧?大夏天的冷什么?生病了?” 但?何晓春的额头温度很?正常,她反而握住母亲常年劳作?、粗糙如树皮的手,环顾四周,苦笑叹息: “是我往日,肉眼凡胎,懵懂无知。水将没颈,怎么会不冷呢?” 在父母更加不明?所以时,何晓春站了起来:“妈,我先?去睡一会,等我同?事到。你们也早点睡吧。晚上如果听见水流声,波浪声,不要惊慌,也不要开窗。当然,开了也没事,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待莫名其?妙的何家夫妇询问,她很?快就回屋去了,竟然反锁了房门,悉悉索索,似乎在房内换了衣服,果然睡下了。 是夜,何家夫妇还?是依照女儿的嘱咐,留了几碗蘸水。但?辗转未眠。 何复心大一点,冯春燕却左翻身?,右翻身?,还?是坐起来:“姑娘讲话奇怪,是不是在城里挨了什么人欺负,有了心事?不行?,我去找她聊聊。” 何复道:“这么晚了,姑娘早睡了。她坐了这么久车,累坏了,你别打扰她睡觉。有事白?天再说。” 夜越来越深,因怀了不安,他们睡得浅,似梦非梦间,隐约听见有波涛声,水流湍急汹涌。 本以为是做梦,但?那声音越来越近,如洪波泛滥,浪头翻打,直到就在咫尺。 何复还?是惊醒了,掐了自己一把,那浪涛声却越发清晰,他赶紧摇醒老妻。 冯春燕嘟囔:“复哥,你拉我到河边干嘛!”然后?才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 二?人打开玻璃窗,往外看去。 一看之下,吓得跌坐在床。 窗外,明?月高悬,朦胧如纱的银光照耀人间。 但?明?月之下,有涛涛洪波,由远及近,冲向?平安镇。 顷刻间,原本还?算人烟鼎沸的附近村镇,都?淹没在碧波之下。 见此,夫妇二?人惊慌万分,立刻转身?要去喊叫女儿:【发洪水了发洪水】 但?话一出口,咕噜噜冒出气泡,声音没入水下。 何复、冯春燕低头一看,恍然发现,自己已?经浪涛之中挣扎。 四周哪有村庄,也没有自家的房子,四面八方,尽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开阔泽国。 水面鳞波闪闪,时有微潮,流曳点点银光,倒映月亮。 许多乡邻都?同?样在水中挣扎呼救,沉浮不止。 水很?冰,已?经没颈,他们觉得身?上失温很?快,快要坚持不住,往水下沉去了 而且,他们总觉得,他们已?经在这场洪水里挣扎很?久了 恍惚间,他们看到水下有可怖的黑影游过。那些是一人多高的大鱼,刀鳞锯齿,极狰狞,在泽国游荡,自若闲适极了。 人会淹死在洪水里,这却是它们的老巢。 这些大鱼时而觑着那些沉浮的乡邻,围着他们转圈,似乎在考虑从何下嘴。 其?中一条,从水下,往他们夫妇俩游来 渐渐能看清它的具体模样。 它昂起头,鱼身?上竟然长着一颗人头,长着癞头的脸! 其?他鱼的样子,他们也看清了,有的特别肥大的,长着新村长的胖脸。有的,长着里正的脸 还?有不远处,小山一样,张开嘴,在水下形成漩涡,正不断吞噬人的,长着电视上见到过的,镇长的脸鱼口中,骷髅堆山,血肉淋漓,尽是半截的人 在何家夫妇惊骇欲绝时,却听到了豪爽的大笑声。 他们艰难地从波涛中抬头去看,却见万顷碧波之上,高悬的月亮中,飞下了许多的大鸟。 有成群结队的大雁,有凶猛的天鹅,发出人般的快意笑声,猛然往下一探,就将那些大鱼抓起,用翅膀拍晕。 然后?,这些猛禽褪去羽衣,纷纷化作?了人模样。 他们有男有女,有青年也有中年,甚至还?有十几岁的少年模样。大多一身?伤疤,但?精神刚健。人人扛着锤子、凿子、锄头之类的家伙什, 为首的是个模样清秀,但?浓眉,颇有倔强不屈之态的青年,扛着大斧头,叫道:“听我号令,劈——” 这些人齐齐举起手中的器物,他们仿佛渐渐汇作?了一个人,一个巨人。 巨人猛然朝泛滥大地的洪波一劈。 大地猛然裂开一道,水流呼啦啦下陷,水位开始下降。 从快没过嘴巴,到脖颈,再到胸口。最后?,只将将没到他们的大腿,下降的速度慢了,但?此时,虽然站在水里,下半躯体冰凉难受,却已?经可以忍耐了。 何复、冯春燕愣愣地,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原地,咳出了不少水。 身?后?,却传来女儿何晓春的声音:“林大哥、刘姐姐,你们不是让我带辣椒蘸水吗?” 那些羽衣青年纷纷转过身?,凌波踏浪,个个手拖狰狞大鱼,朝他们家走来。 见到何复、冯春燕,他们还?很?有礼貌地打招呼:“您好。谢谢两位的蘸水。” 便接过了女儿递出去的蘸水,为首的清秀青年嗅了嗅,笑道:“果然是附近地区独有的口味,而且清新酸辣异常。谢了,晓春。” 当何家夫妇转过身?时,愣愣地盯着女儿时,却见何晓春笑了笑: “爸妈,我的新公司说,要重?新设计世界。这算不算‘设计’?” 一霎那,何复、冯春燕双双醒了。 醒来时,太阳透过窗户照到床上。 何复急急忙忙推开窗,窗外哪有什么万顷碧波,哪有什么波涛泽国,哪来的月下羽衣客,哪有择人欲噬的怪鱼 虽然看起来都?很?真实果然是梦他松了口气,又有股奇异的失落。 忽然,院子大门被啪啪猛拍,邻居的大嗓门高了起来:“老何,快起来!” “出大事了!” 何复、冯春燕去给他开门,却见邻居一脸掩不住的笑意:“天大的好消息,昨晚,连夜出的大事。镇上所有当官的,尤其?是跟镇长一家子相关的,都?被抓了!我们新村长,还?有里正、癞头这些人,也全被抓了!” 冯春燕没什么文化,怔怔地听着,忽然喃喃了一句: “鱼,都?被抓了。” 房门被打开了,何晓春站在门口,看着仲怔的父母,露出些微笑意: “是啊,水褪了,鱼当然都?被抓了。” “爸妈,我们的世界浸没在洪水里,已?经太久了。应该要治水了。” 第213章 两百一十三 李秀丽枕鹅背, 面朝青空,过万里层云,呼呼大睡。任意天南地北东西。 炼炁士似梦非梦中, 家鹅逍遥四海间。 有时, 它好奇地低去,羽翼拂过雪原的澈蓝冰湖, 冷得哆嗦;有时, 它乘风而上, 飞越苍绿千山, 穿过缭绕的雨雾沉烟,略觉绒羽湿润。 天亮时,它横渡大洋, 看红日跃出金云,碧海潮生。潮水从远缓缓, 到近若奔, 洪波汹涌, 一潮接一潮, 鱼腾鲸浮,万类竞搏风击浪。 天黑了?, 它高飞大漠。月亮照得沙漠如?霜雪,狐狸坐在沙丘望月。远处驼铃叮当, 千年前?驼队的幻影,依稀在绿洲夜饮。 偶尔停在夏日里,微雨, 躲在芭蕉下, 看雨水溅落叶片,映绿纱窗。偷吃一口主人家院落栽的梅子, 呸,家鹅今非昔比,有了?人的味觉,酸掉牙呵! 人类真是奇怪,怎么栽种这样的酸果? 有时落在秋夜中?,满树桂花,露水冰凉。银河在天,流萤在地,天上人间都闪烁星子。它卧在树下,风吹,落了?一翅广寒香屑。 鹅不懂风情,只砸吧着嘴,想?:何时结桂子? 但?高山远海,飞得累了?,它也会落一阵。 渴了?,它大摇大摆,落在爱憎嗔痴,情天恨海的昆仑,饮一勺红尘泉水。 饿了?,它鬼鬼祟祟,蹑步嬉笑怒骂,壮志豪情的蓬莱,咬一口灵芝仙草。 便炁又充盈,再可?腾于霄云。 如?是忘乎年月,忘乎天地,终于飞得爽快,泄尽屈居鹅笼半生的烦闷,仰天咯咯长叫起来。 鹅叫洪亮,叫了?没多久,就被一只手猛然拍了?脑壳:“吵死了?,呆鹅。” 背上的炼炁士终于长梦里被它惊醒,终结了?家鹅的逍遥自在。 李秀丽揉着眼睛,打量身遭所在。 她睡了?数日,被她点化?的家鹅,驮着她胡飞乱去,今在不知哪里的荷塘边歇脚。 明月当空,流而泄之,朦朦地,水面仿佛浮动?一层薄雾。 雾中?,荷花开遍池塘,又大又红,有些半开,有些绽放,摇曳多姿。 碧叶层层田田,高低不一。有时滚圆的水露像珍珠,反射月光。 叶下水流潺潺,间或有鱼依着荷梗睡着了?。 叶上,蛙却很精神,此起彼伏地呱,在幽谧空旷的深夜里传了?很远。 毛茸茸的橘猫,早就从?鹅背滚下来了?,正?倒在树下大睡,小小一只猫,鼾声倒如?雷。 李秀丽又拍一下鹅头:“所以,你这家伙,早不叫,偏深夜发癫,把我吵醒,扰民啊?” 呆鹅委屈地叫了?一声。谁知,远处就咯咯咯地应和起一阵鹅叫,似乎是哪家农民的鹅圈里传出。 她顿时明了?:“原来是想?在被困的同类面前?,展示自己脱出樊笼的得意逍遥。” 她又打一个呵欠。一梦不知几日醒来,体内灵炁法力不但?全然恢复,甚至又涨了?一点。一部分是除去扫平南洲、西洲幽世后人族炁海反馈的炁;一部分,不知道林斯文他们都干了?些什?么,连带她也分了?海量“经验”。 按理,她这个境界的炼炁士,早已不需要睡眠。 但?睡觉是一种享受。此时她又刚从?梦乡醒来,困意与懒意还散漫着。 世界无事,干嘛深夜清醒? 便点了?点鹅:“再乱叫,炖了?你。” 她左看右看,选中?了?朵荷花,花瓣微微向心拢着,还没有全开,中?间恰留了?个花房似的小空间。 一只青蛙正?惬意地在这花房里躲懒。 她手指一弹:“去,归我了?。”便将这绿皮驱赶。 遂往芙蕖里跳去,身形渐渐缩小,又?*? 将花心扫了?扫,便惬意地翘着二?郎腿躺下。花瓣又软又香,微拢又能?避风,荷花时而还缓缓摇曳,如?天然的摇椅,正?正?好。 伴随着蛙叫、猫鼾,荷风拂面,连鹅都在池塘边,把头埋进翅膀了?。鼻尖缭绕淡淡清香,她也合上眸。 闭眸休息还没一个钟头,夜愈发深,荷塘不远处的村庄里,忽然灯光大亮。家家户户都醒了?,人声嘈杂,似乎村民纷纷推门而出。 村民的大嗓门,隔着老远,被风送进了?荷塘。 修士五感灵敏过人,她清晰地听见,他们在吵嚷什?么“阿洪不好了?,光景坏了?!”“真有鬼!” “鬼”字入耳,她睁开眼坐起来:这里有临时溢出区? 鲸鱼是肉,蚊子也是肉。再说,都是“蚊子肉”,打鬼总比做习题有趣罢? 她放开感应,果然感受到附近区域上空的人族炁海,有不正?常的波动?。 她坐在荷花里,看不远处的村庄里,匆匆忙忙跑出一大堆凡人,手拿提灯、手电筒的,还有抬着担架的。 说起来,这个世界的凡人,无论东洲、西洲,都比她出生的地方,生活水平要差多了?。 很多乡村路都不怎么通,汽车也很少?,自来水勉强倒通,低矮的水泥平房就算不错的房子,还用?的那种昏黄的灯泡,电视也是那种厚厚小小的老古董。公交车少?来往,有自己车的也很少?。 但?大城市的科技发展水平,却全然不输给她的世界。 像这个村庄,村里的路很狭窄,也不平整,有相当多的烂泥地,救护车、警车都很难开进去,只能?把人先抬出来。 担架上躺着个气息全无的凡人,色如?金纸,一动?不动?。其?残存的强烈生死之恨,蒸腾而形成了?一个微型溢出区,即“鬼”。 那半透明的鬼魂懵懂地坐在尸骸上,左右环顾,甚至不知道自己死了?,还伸手向抬担架的同族兄弟,双唇蠕动?,似要说话。 但?它也只存在了?这么一刻。下一刻,夜风吹来,明明只是非常微小的一阵轻风,它却好像遭遇了?狂风暴雨,躯体愈加虚幻透明,很快就随风泯灭。刚刚成型的微型临时溢出区,瞬息灰灰。 这就是“人死如?灯灭”。中?阴身脆弱飘渺虚无,风吹如?雾散,如?露灭。 李秀丽仔细地观看“鬼”从?诞生到陨灭的这一瞬间。 丁令威曾说过,世上最常见的临时溢出区,就是“鬼”。 因为大部分凡人,其?情感极端波动?,炁突破临界值,引发幽世溢出的时候,就是他们死亡的时刻。此为死之恨。 只不过,阳世与幽世之间,物质浊重的阳世才是根本。死亡那一刻,随着肉身消亡,此人引起的炁之极端波动?,就没了?依凭,无法长久,会随风散入天地。 所以,世上虽凡有死亡处,大都必有鬼魂,但?这些“鬼”没有外力供养的话,便旋生旋灭,几乎影响不了?任何人。 这还是她走了?几个世界,第一次亲眼看到“鬼魂”溢出区诞生又自行消散的过程。 孙翠兰、卫小玉不算,这俩都不是正?常鬼,都是有人供养的。前?者算厉鬼,靠亲人满腔悲情仇恨存身。后者则借文人墨客存身,寄身文脉边缘,传说不灭便不陨落,几乎可?以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鬼神了?。 但?她是修士,双目能?见幽明,夜色之中?,也纤毫不漏。 凡人却在一片深夜的兵荒马乱中?,尚未有人发现担架上的村民早已死去,还把他放进村里少?有的一辆货车,要送去最近镇子的诊所救治。 车辆远去时,被吵醒的该村村长披着衣服,拿着手电,打了?好几个哈欠,看到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看着远去的车辆,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少?人神色慌张。 村长急着回去搂年轻老婆困觉,就开始赶人,压着烦躁道:“行了?行了?,都散了?吧。人生急病常有的事。阿洪半夜生急病,他老婆大半夜挨家挨户地砸门,吵闹,把半个村都吵起来,我用?自家的车给他送去医院,也算对得起他了?。大家伙都散了?吧。” “阿洪”的邻居却神神秘秘道:“村长,你住得远,不清楚他发病的实情!阿洪哪里是生急病了?,他是被鬼怪害了?!” 另一个婶子也说:“就是,我今个亲眼看到,阿洪上午干完农活回到村里时,还生龙活虎的。但?他背后,悄悄跟了?好几个怪物。” 她还伸出手比划:“有一个穿白?衣服的‘人’,身体老长老长,两米有吧?肚子垂地,皮肤长着青紫斑点、蘑菇的,歪着脖子,嬉皮笑脸,悄悄贴在阿洪身后一路跟啊跟啊,阿洪进院子,它也矮下身进院子阿洪进屋子,它也蹲下来,踮起脚,蹑进屋子阿洪睡床上,它也挤在床上” “但?阿洪就是没发现它。” “我当时去找阿洪媳妇有事,一扎子看到,吓得我哟,好几次想?叫他,但?不知咋的,叫不出声。” “然后下午阿洪就说不舒服,晚上人就起不来了?。” 这老婶子说得绘声绘色,手舞足蹈。 一旁那些没文化?,没读过几本书的阿洪邻居,也说:“还不止这怪物咧。婶子你看见了?这怪,我却在今晚阿洪病情突然转重的时候,隐约看到有一个人模样的家伙,穿着青色的衣服,两只脚长过丈,是鸡脚,一跳一跳,跨过他的屋顶然后阿洪媳妇就大叫起来,挨家来砸门,说阿洪不好了?,不好了?,得送医院” “哎,好了?好了?,整天说这种吓唬人的鬼话。”村长制止了?他们,教训老婶子:“本来就人心惶惶的,你还说胡话,给小辈听见了?像什?么样子!都去睡吧,什?么事,明早再说。” “大半夜的,我站得脚脖子都酸了?。” “我也是。走了?走了?。” 他们说话间,还是散去。 那老婶子还嘀咕“就是看见了?嘛” 她摸摸脖颈,夜风吹得有点发凉,搓搓胳膊:“难道真是我看错了??” 也往回走了?。 李秀丽已经从?荷花的花心里站了?起来,手按蒲剑,眼睛也不眨地盯着这座村子的方向。 修士能?映幽明的眼睛,清晰地照出存在与不存在。 这老婶子当然没有撒谎。 只不过,她看见的那“怪东西”,长身白?衣,肚子垂地,皮肤长斑的东西,此时忽然出现,正?蹑手蹑脚在她身后,满脸微笑。但?低着头,脸皮几乎贴在她脖子上。 她走它也走,她停她也停,她转身它也转身,笑容不变,一直随她进了?院,进了?屋。 而从?刚刚开始,不知何时,这样的怪东西,这个村庄的村民,每个人身后,都跟了?一个。 喊脚脖子酸的村民,则就坐在他们背上、脖子上。 人们一无所觉,带着这些微笑蹑步的怪物,推开了?能?帮他们抵御侵害的门神,走进了?家门。 如?若没有意外,今晚,其?村将灭矣。 第214章 两百一十四 后半夜, 杨家村都还有人没睡,翻来覆去躺在?床上,时而咳嗽几声。 杨洪家的邻居婶子, 潘秋菊被丈夫咳得心烦意乱, 坐起?来锤一下他的背:“你咳得我都睡不?着了?,感冒就去吃药!”话没说完, 她也?觉得喉咙发痒, 咳咳了?好几声。 潘秋菊嘟囔:“指不定是被你传染了?。” 丈夫杨泰侧着身子, 似乎低低应了?一声, 也似乎只是咕哝了什么,没?起?来。 潘秋菊靠在?床头,毫无睡意?, 想?起?今晚的事,还是心?有余悸、耿耿于怀:“你说?真是我看花了?眼吗?村长骂我诌鬼话咳咳咳可是, 我两只眼确确实实看见了?, 阿洪身后, 跟着那样的怪物再说?, 也?不?是我一个人?看见也?不?给我面子,虽然他是村长, 但论辈分” “阿洪本本分分的,又肯吃苦又对人?好, 农活忙完就去城里打工,前几天还拿回家工资,说?要给家里盖新?房子、买大彩电, 买手机怎么就命这么不?好” 人?到一定年纪, 闲话就多了?。她絮絮叨叨不?停,杨泰还是侧躺着, 不?动?不?语,连之前的咳嗽都慢慢停了?。 黑暗里,潘秋菊也?不?在?意?,以为他快睡着了?。但她的喉咙却越来越痒,说?几字就得停下来猛咳一阵。咳得越来越频繁。 她实在?受不?了?,停止琐碎的抱怨,从床上爬下,舍不?得开灯,摸黑去找药。 柜子在?门边,她家的房子是平房,夫妇俩住的主卧正对着院子大门。 她摸到柜子时,听?到院门被敲响,不?轻,不?重,笃笃笃。 深更半夜,谁啊? 她叫了?一声,但敲门人?没?回。还是不?轻不?重,一次三下,笃笃笃。不?停地敲。似乎不?开门便不?罢休。 潘秋菊骂着半夜找事精,一边咳嗽,一边披了?外衣去开门。 但等走出黑乎乎的房间,走到院子里,今夜的月光特别明亮,照得树影人?影都清晰可见。她无意?中往地上看了?一眼,却愣住了?:我怎么有两个影子? 一个影子是她自己的,确凿。高矮胖瘦没?有差别。 另一个影子紧紧贴着她的影子,高了?一大截,却踮脚缩手,作蹑步状。低头弯腰,脸贴着她的脖子,腹部鼓胀,几乎拖在?地上。 潘秋菊骇然回头扫去,身后空无一物。 可是,地上确实有两个影子。 她走一步,影随人?动?,一步不?错地跟着她。 她再看那异样的影子,忽然如遭雷劈,浑身发抖:她认出来了?!是傍晚跟着阿洪的那个怪物! 顾不?得愈急的敲门声,她撒腿就往屋里跑,叫着“阿泰,阿泰”。 跑进房门,她一摁下灯,愣住。 丈夫杨泰的床边,站着一个白?衣鼓腹,长手长脚,一脸微笑的怪物,正将脸缓缓垂下,朝丈夫鼻腔吹着什么 杨泰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平日?还算健壮的他,脸色迅速灰黯。 听?到潘秋菊闯入的动?静,怪物抬起?头,空洞的微笑正对着她。 她骇得倒退数步,却退无可退。脖子后,贴上了?皮质的、冰凉的东西,有腥臭的气息“呼”“呼”,在?她耳侧。 “啊啊啊啊——” 在?潘秋菊发出杀猪一般尖叫时,他家的院门却被一脚踹倒了?。 钢门轰然倒下,砸坏了?花花草草,溅起?烟尘。 这动?静连带那两个大腹鼓鼓的怪物都停了?一停,转了?视线,朝院子看去。 院门口站着个绿衣人?,矮个,大圆眼睛,阔嘴,按着宝剑,怒冲冲:“潘秋菊,我敲了?半天门,你就是不?开,非得我这么进来。强冲凡人?家门附带的炁,会损耗我的!” 骂了?通,他的大圆眼睛瞅定二怪物,蔑然冷笑:“瓜家当面,还敢作祟!” 便一扎子扑了?上来,其个子虽小,却一跃数米,便跳进房门,举剑就劈向怪物。 那两个怪物看清绿衣服以及他手上的剑时,脸上的笑都僵住了?,竟显出慌乱之色,也?顾不?得潘秋菊、杨泰夫妇,忽然张开白?衣,白?衣频频扇动?,竟冲天而起?,欲要逃离。 绿衣服不?肯善罢甘休,见此,猛然一跳,跳起?来甚至高过房子,速度极快,朝天挥剑,便砍断了?怪物们的白?衣,它们从空中坠下,委顿在?地,落地的一霎,顿时烟然。 床上一动?不?动?的杨泰终于开始喘息,但呼哧呼哧,脸色通红,像是重病。 绿衣服这才收了?剑,走到床前,查看杨泰的状态:“病势已重,元炁流逝,需要尽快就医。” 潘秋菊从刚才白?、绿相斗时,就瘫坐在?地,已然呆了?的样子。 此时,哪里还不?明白?,绿衣服是来救命的。 虽不?知他是谁,潘秋菊哭求:“阿泰现在?的症状跟阿洪今晚发病前一模一样果然是鬼怪害人?,鬼怪害人?啊!高人?,您救救阿泰,我家里有什么都可以给你!” 绿衣服摇摇头:“我只能斩方才那怪,如果得了?病,还需良药医治。莫急,救命的人?很?快就到了?。” 他沉吟片刻,又将手里的剑递给潘秋菊:“怪物今夜可能还要再来,把它放在?床前,可以驱赶怪物。” 潘秋菊连忙接过,却见绿衣服转身往外走,很?快就走到了?院门口,又犹豫了?一下,回身道:“潘秋菊,我姓瓜,行二,住在?何村第二幢,与你是邻居,素日?常相见。本不?敢居恩挟报,但有一私事,不?得不?恳求你家。” 瓜二,何村?邻居? 潘秋菊愣了?愣,心?想?,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一个剑仙邻居,又哪来的何村第二幢? 但这位有些丑的高人?,今晚刚救了?自己夫妇性命。虽然她此时为今晚惊惧,还为丈夫的病势焦急担忧,却也?忙说?:“您讲,您讲。但我家能做到的,一定拼力去做。” 瓜二说?:“不?需拼力,于你家只是举手之劳,于我却是大事。你家的阿黄,总是带着儿女在?我家门前徘徊,常常觊觎我家,害我老小日?夜啼哭,胆战心?惊。望你劝阻阿黄,带她别就。” 阿黄?潘秋菊心?想?,我娘家夫家都没?有这人?啊?不?过有点耳熟,或许是她忘了?哪个亲戚。谁那么缺德,整天骚扰别家,搞得人?家宅不?宁? 便点点头,郑重道:“请您放心?,如果我家认识阿黄,一定劝阻。” 瓜二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朝她一拱手,一跳而起?,消失在?墙外。 潘秋菊这才准备回房,叫醒杨泰,送他去就医。 谁知,她刚转身,倏尔就醒了?,耳边听?到呱呱呱的叫声,鼻子里嗅到荷花的清香。 长夜将晓,微露一点远在?天边的鱼肚白?。她竟不?知何时,躺在?村里的荷塘边。 她整个人?都懵了?,从地上爬起?来,四下一看,却吓了?一跳。 何止是她,整个杨家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齐齐整整,以荷塘为中心?,七歪八倒。 她丈夫杨泰就躺在?不?远处。 更触目惊心?的是,每个人?的身侧,都密密麻麻落了?一地的死蚊子。 她身旁也?不?例外。 潘秋菊起?身时,还有一只蚊子还没?死透,挣扎着飞起?来,朝她的脸扑来。 不?待她打死这只蚊子,忽而莲叶分开,蹦出一只青蛙,长舌一吐,将那只蚊子卷入口中。它坐在?田田叶上,朝她点点头,才蹦入莲叶中,隐去了?身形。 这时,地上的杨泰吟哦一声:“秋菊,我难受难受” 苏醒了?,脸色通红,明显发着高烧。 稀奇的是,他手里还攥着一把农村最常见不?过的菖蒲叶子。 而此时,村里其他人?也?陆续都醒了?,人?们果然也?对自己躺在?荷塘边惊异不?已。一说?起?来,个个惊呼:“你也?见到了??”“是啊,白?衣服,鼓肚子,长手脚,鬼鬼祟祟贴跟着你”“真有鬼!” “幸而有个绿衣服剑仙,瓜六救了?我” “噢,你也?遇到了?瓜家人??来我家救我的,是瓜四。” “我遇到的是瓜十一。” 也?有不?少人?跟杨泰一样,脸色通红,呼吸喘如牛,心?跳急剧,忽然得了?病,难受得不?成。 此情此景,潘秋菊虽是个农村妇女,却从小常听?着乡野村俗的一些稀奇故事,也?常凑收音机的热闹,恍然。 什么瓜家剑仙,原来是“呱”家! 什么何村,原来是“荷”村! 她一边扶起?杨泰,一边暗自从靠近自家那一头的荷塘边缘数起?,果然,数到了?第二朵荷花时,花瓣微开,里面隐约蹲着几只大大小小的青蛙。 她此时便想?起?,阿黄根本不?是什么亲戚,而是家中养的一只老母鸭,很?爱吃青蛙。 每次放鸭子时,阿黄就常带着它的小鸭子,在?荷塘里找青蛙吃。它特别喜欢在?这朵荷花下面游来游去。原来是这样。 潘秋菊感激地朝那朵荷花看了?一眼,下决心?,此后再不?让阿黄来这片荷塘了?。 村民一边谈论昨夜被怪物袭击的惊恐,以及遇到瓜家人?的奇遇,也?忧愁担心?起?发病的亲人?。这么多人?生?病,还病得这么重,都送去医院,怎么去,抬人?的都不?够,或者叫车?去借车?这么多人?,得借大货车才带得走吧。谁去隔壁借车又或者,谁去把医生?请村里来? 谁知,不?待他们商量出个三七二十一,地面就隆隆作响,杨家村人?抬头一看,看见好些大卡车、救护车,从远处一辆接一辆地开来,停在?村口,摆了?长龙。 车上鱼贯而下一连串的人?,都是全身裹在?防护服里,头脸都包着的。有些人?拿着药箱,有些人?背着大罐子,手拿喷头。 为首一手举起?证件,一手拿起?喇叭:“我是大魏共和国麦县新?任县政府的新?任卫生?局长,请各位父老乡亲镇定在?家,东洲各国,昨夜以各国大中小城市为中心?,向城镇及附属乡村,突然流行开一种新?型传染病。杨家村是其中第一批正在?调拨医疗资源,从今天起?,请各位在?家,不?要惊慌生?活负责今天起?,首要灭蚊” 杨家村全村都被传染病三字惊愕不?已。 潘秋菊这才想?起?,阿洪昨天从城里打工回来,还抱怨说?,城里的蚊子怎么今夏特别毒 杨家村人?全被县里来人?带去做检查了?。 荷塘边很?快就清净下来。只留下麦县新?任班子里的新?任卫生?局长站在?原地,朝荷塘拱拱手: “董事长,多谢您昨晚紧急通知总部。” 一朵高高的荷花自己弯下腰,花瓣绽开,露出其中的小少女。 她从荷花里跳出,满池塘的莲叶就都低了?下来,显出一只只的青蛙,竟都没?有叫,排排而坐在?叶上,很?是肃整。 都是昨晚被她点化的蛙兵,在?显出的洞天之内,扑杀了?杨家村的这些蚊子。 这些蚊子,并不?是杨家村本地的。 毕竟本地蚊子是不?会含着大量特制毒炁,在?洞天中显化为怪物的。 她捻起?一只死蚊子的翅膀,极薄的翅膀上,却竟然刻着一行工整的印字: 【瘟神1099号】 下有小字:【制作地:日?曜城】 第215章 两百一十五 玄武盟弟子担任天地管理公司的总经理没几?日, 本表人?间就出了大事。 一场无名瘟疫,在全世界各地多点开花,迅速传播开来。 李秀丽因?此回了趟公司, 把装满死蚊子的塑料盒扔在?会议桌上:“这些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看着像傀儡, 但又没有被点化出来维持身体运转的七情之炁,反而是藏了一肚子的毒炁, 扎人?一下, 人?就生病。” 玄武盟弟子、北霸天等?老员工, 都?坐在?会议室里。 名唤刘珠, 出生汉室的玄武盟女修拎起一只奇大的蚊子,看到蚊子翅膀上的字迹:“‘瘟神’1099” 这一批次,每一只蚊子的翅膀上, 都?印着同样的编号。编号下方还附有“日曜城制造”的字样。 北霸天也看到了,他此前被李秀丽实际降职, 总经理的位置让给?了林斯文, 只得又回去算账了。公司大部分直接管辖阳世的事务, 也都?由玄武盟弟子接手了, 所?以他并不知?道昨天阳世发生了什?么。 但看到这盒蚊子,北霸天根本不用去打听?阳世发生了什?么, 就已经猜到了。不由脸色骤变,骇然:“完了完了全完了‘瘟神’都?派出来了” 李秀丽道:“完什?么?这些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你知?道什?么?先给?我解释解释。” 北霸天苦笑:“董事长, 这是日曜城制作的‘瘟神’系列。” 他是被地煞观因?品种?稀奇而从其他阳世提拔上来的,后来又在?地煞观治下入道。虽不是地煞观直系子弟,但在?广义的地煞观门?派势力?范围待得也不短了。 地煞观与日曜城, 同为五大阴神门?派, 它们之间的关?系却非常紧密,本是同宗同源。 地煞观势力?最辉煌时, 有一批受排挤的弟子,从地煞观离开,建立了日曜城。 开始,日曜城奉地煞观为主宗,依附讨好地煞观。 但年深日久,日曜城慢慢发展起来,并后来居上。反而是地煞观日益衰败。 这两个宗门?的关?系就颠倒过来。地煞观如今却唯日曜城马首是瞻,在?日曜城跟前唯唯诺诺。 两个门?派表面常常共同管治阳世,实则地煞观常替日曜城当马前卒,冲锋陷阵。 甚至地煞观的门?内高层,都?常常由日曜城指派、辖制。 也因?此,两派弟子流动频繁,往来密切。 北霸天虽是地煞观的外?门?弟子,却也对日曜城的情况相当了解。 北霸天说:“您应该知?道,地煞观治下的所?有世界,都?分布有三大势力?,分别是灵芝庵、傀戏班、紫微宫吧?” “知?道。机器人?尼姑、大木偶、空天母舰。” 北霸天说:“这三大势力?,其实连地煞观都?无法完全控制。” “因?为灵芝庵、傀戏班、紫微宫,只不过是它们驻扎进地煞观治下,门?派化后的名字。它们的真正总部,其实在?日曜城。这三派的真名,分别为灵芝生物无限公司、智能机械总工厂、紫微宇宙舰队,即是日曜城治下的生化、军工、军队三个势力?的化身,替日曜城源源不绝攫取无量世界的利益。” 李秀丽皱了一下眉。 她在?大周横扫江北,破过九十九重洞天,大破西毫城,跟这几?个势力?都?交过手。对他们的底细略知?一二?。 “我知?道灵芝庵、傀戏班、紫微宫,也可以叫灵芝生物公司、智能机械总工厂、紫微舰队。但不知?道它们的本体总部竟然在?日曜城。” 北霸天叹了口气:“‘瘟神’、‘疫鬼’系列傀儡,就是灵芝生物公司的总公司最为得意的‘杰作’之一,甚至不分享给?兄弟门?派地煞观。” “‘瘟神’、‘疫鬼’有无数种?类,每一种?类,都?是灵芝生物公司精心设计研究的‘武器’。其中,瘟神作用于阳世,疫鬼传染于幽世。” “‘瘟神’1号,曾席卷三十七个阳世,杀死了上百亿凡人?。” “‘瘟神’2号,曾感染了四十九个世界,迫使这些阳世的凡人?购买公司生产的‘解毒剂’,使其世界负债累累,不得不贱卖各类资源,到最后彻底被榨干,沦为人?民无几?的末世。” “后面的一千多种?‘瘟神’,更一个比一个狠毒,替日曜城攫取了不知?道多少利润,荼毒了不知?道多少人?间。” “恐怕是日曜城已经猜到您就在?这一带的几?个世界中,但不知?道您的具体定位。所?以令生物公司直接放出‘瘟神’来。因?为瘟神会感染大片世界,虽然找不到,但可以直接毁灭这一带的数个阳世” “可是,幽世不是有‘神剑’吗?”李秀丽闻言,开始摩梭蒲剑:“它消杀瘟神疫鬼,震慑八方。”连她的蒲剑只是从它本体中摘来的一缕炁所?化,就已经威力?无穷。 这一次,回答她的却是玄武盟的林斯文。 玄武盟曾率众阳神门?派,与五大阴神门?派对垒五百年,直到五百年前才败下阵来。 他们对老仇敌日曜城,不可谓不了解。 林斯文道:“正是因?为有‘神剑’,所?以‘瘟神’杀伤的只是三十七个阳世,而不是三百七十个、三千七百个。所?以灵芝生物公司仇恨神剑,也仇恨创造出神剑的华夏人?族。” “神剑的本体,是人?类百万年进化史,万年文明史,尤其是华夏人?族在?运用草药的过程中所?诞生的医学、草药学对应显化的大现象。来历虽古朴,但蕴含无穷潜力?。” “但如今的神剑,已经没了执掌者,它所?能发挥的威力?也相当有限了。” 李秀丽惊异:“执掌者?” 林斯文道:“剑是工具,即使神剑有灵,也需要人?去执掌运用。神剑原本的主人?,是上古时华夏一体的通天教主。后来,通天教道统崩塌,演化为大夏仙朝。大夏仙朝部分道统又分化出阳春门?。所?以大夏仙朝继承了部分神剑的权限,阳春门?曾经也有部分权限。” “但通天教时代太?懵懂,后来的大夏仙朝又是阴神门?派。神剑真正的威力?,一直没有发挥出来。倒是阳春门?有段时间曾经挥舞这柄剑,力?拒日曜城,横斩瘟鬼无数。我们一直认为,神剑,只有在?阳神一脉手中,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且,掌剑者,修为最低要求是返虚高阶,还有很大的被反噬的风险。合道期才能稳定掌剑。” “但如今阳神门?派式微,通天教已是遥远衰微的传说,太?乙宗分崩,或许隐匿在?许多阳世中。我们的主宗罢。最鼎盛的阳春门?,内部派系斗争剧烈,说不好道统主流是阴神还是阳神了。如今活着的阳神修士,要修行到返虚不爆体而亡,都?是一大坎。因?此连踏入返虚的都?很少有,遑论合道谁去执掌神剑?” 李秀丽道:“姜月是返虚。” “姜?噢,您说的是通天教的‘月’吧?祂老人?家确实尚未陨落,隐匿在?别处。”林斯文摇摇头:“祂是返虚,但通天教道统太?古老蒙昧了,祂在?通天教衰败前就是返虚,至今也还在?返虚中阶前徘徊。越往上,修为差一小阶,差距也很大。况且,就算是返虚高阶的阳神修士,也不是必定有资格执掌神剑。执掌神剑的要求,除了修为、道统外?,还有一条,是必须有完整的人?间作为洞天。” “而我们阳神一脉所?辖的世界,除了阳春门?治下,绝大部分都?被五大阴神门?派捣毁了。” “这几?条合起来,如今成千上万年过去,尚无真正的神剑之主。” 李秀丽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修阳神的炼炁士,往往在?炼炁化神高阶就爆体而亡。玄武盟曾是阳神大派,肯定有完整的体系。刚好可以解答她的疑问。 但有的是时间跟他们打听?,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先解决这个“瘟神1099”号及背后可能有的其他威胁。 李秀丽道:“现在?全世界都?爆发了瘟疫,我抓到的就这么多了,没抓到的还不知?道有多少。除了调动神剑,其他那就没办法了吗?我手里这把蒲剑,或许还能”蒲剑似乎与幽世神剑的本体之间有相当多的共鸣,能借用多少本体的力?量? 孰知?,玄武盟弟子都?笑道:“杀鸡焉用牛刀。真人?不必太?过担忧。”“正是,不必神剑,瘟神亦可驱逐。” 林斯文也说:“我只是向您科普神剑的威力?。但即使没有神剑,区区一种?或者数种?瘟神,于如今的本世界而言,并不难驱逐。” 李秀丽还没说话,北霸天等?阴神修士纷纷嗤笑:“还‘区区’林癫林总经理,你们别说大话!这可是瘟神!还是序号一千多的瘟神,应该是灵芝生物公司总部最近几?年新研发的,传染力?、致病能力?之强” 林斯文笑道:“北兄,瘟神虽然凶恶,但真的不难对付。只不过大多数世界都?没有对付瘟神的条件而已。如今这个世界已经非常初步地有了。即使非常简陋,但足够了。就算再来个最新版瘟神,也足够了。” 北霸天道:“吹牛,尽会吹牛!” 林斯文道:“瘟神是疫病的一种?。驱逐瘟神,也属于跟董事长当初许下的宏愿,要让世界上大部分疾病都?得到控制的其中一环。” “甚至,短时间内控制、压制住瘟神,要比跟其他疾病斗争,某种?意义上来说,还要简单。” 他对李秀丽说:“董事长,您对一位普通农民许下的宏愿,我们早已听?闻。请您看好,这个愿望逐渐化作现实的第一幕。” 李秀丽道:“要我做什?么就说。日曜城这帮王八蛋肯定是奔着我来的,是我连累了你们。” 她身周风雷涌动,眉头从刚才就没解开过,显然火气正旺。 从刚才北霸天说出日曜城估计是为了对付她,直接放出瘟神来扫荡这一带的数个阳世,她的脸色就没好过。 林斯文道:“确有一事要您做。瘟神是对付阳世的,阳世您不必担心,我等?敢下军令状,必能拦截瘟神。然而日曜?*? 城的‘瘟神’绝不会单独行动。‘瘟神’既出,‘疫鬼’必至。疫鬼是针对幽世的。但我们修为低微,无法自由往来幽世。恰好您手中又有蒲剑。‘疫鬼’只能交由您来处置。” “行。”李秀丽干脆利落地应下:“你先给?我讲讲,‘疫鬼’又是什?么东西。” 一场会议后,双方分头行动。 李秀丽拎着蒲剑,直扑幽世。 第216章 两百一十六 一进幽世, 作为大魏山河社稷图掌握者,李秀丽就有所?警觉: 大魏对应的?幽世区域,整体的?炁起伏波动过?大, 似乎有什么异样的东西潜入, 惊扰了炁海。 她手中掐诀,唤起法相, 便摇身一变, 化作个顶天立地的布娃娃。在?幽世上空张开法目, 一寸寸审视脚下幽界山河。 但极细微的?边角之地都历历在?目, 大大小小的?现象如常生活,却并没有看到什么奇形怪状的突兀外来现象。 正在?她疑惑之时,蒲剑却嗡嗡而响, 脱离了她的?手,自行飞起, 剑光暴涨, 剑柄朝着?四周, 如指针般转动, 震颤不已。 蒲剑摘取自幽世那柄神剑,对自然、人造的?瘟神、疫鬼, 都极敏感。 它模糊传达给主人李秀丽的?炁里,重复着?【杀!杀!杀!虫, 杀!】 蒲剑管“瘟神、疫鬼”都叫“虫”。 它已经检测到?了死敌的?存在?。 果然有疫鬼潜入。 可是,它们藏在?哪里? 蒲剑虽震颤警示不停,却也对着?广袤幽土转来转去, 打圈般, 仿佛分不清东西南北。无论她怎么沟通,也只有一句【虫, 杀!】 毕竟它只是神剑的?一缕炁所?化,所?能传达的?也只有最?简单的?信息。 布娃娃尊神坐在?布虎上,黑珍珠缝的?法目,蕴藏雷电,再三扫射天下,终于?发现了端倪。 她并不很熟悉这?方世界的?山川河海,但仙朝治下的?世界,其地理构成?都差不多。又有社稷图的?微观世界可以对照。 幽世的?基本?地貌,除了部分奇特的?大现象,其他?就是阳世人类认知、精神中的?山川河海,一比一的?复刻。 但此时,幽世的?地貌、气候,无声无息地变化了。 东洲,山脉变得更加险峻。 原本?的?小丘,拔高了何?止几倍。原本?的?险峰,更是耸然云霄。沟壑深谷则愈加下陷,仿佛大地裂开了深渊。一山嶂一山,凡人穷其一生,都难以翻过?多少重。 中洲的?绵延沙漠,似乎无声无息地扩张了数倍,沙风愈加干燥,连原本?的?绿洲都被吞噬了。直如末世,黄沙罩得天昏暗,流沙涌动如陷河,生灵在?其中,百死无回。 北洲的?广阔雪原,暴风雪前所?未有地猛烈,温度下降得更快,不少原本?世世代代土生土长的?极耐寒的?土著,都被冻住无数。 西洲的?永春乡、南洲的?沧溟宗,经过?李秀丽插手的?这?两洲,变化则更显眼?一些?。 本?该长世不败的?永春乡桃花,如今却落了不少。概因西洲上空每隔一会,就龙卷风横扫大陆,或者暴雨滂沱。热的?时候干燥得桃花直接在?树上晒成?干,雨的?时候冷气嗖嗖,连桃林的?根都被冷水泡烂。 沧溟宗落满了雷霆花,香海洁净,电蛇游荡,时而有路过?的?水族起了点坏心思?,就被电得哆嗦一下。 但这?片常有水中妖孽掀起巨浪狂风淹没岛屿、索要血祭的?狂暴大洋,反而在?雷霆镇压下风和日丽,平静多日。 这?种平静,现在?也被打破了。海面上的?雷霆花不知缘由地消失了小半,原本?已经风平浪静的?沧溟宗却起了波涛,波涛一浪接一浪,拍着?岛屿。浪涛中,隐隐又有水族对着?凡人垂涎不已。 李秀丽盯着?幽土山海的?变化,想起进入幽世前,林斯文、刘珠等玄武盟修士告诫她: 疫鬼与瘟神不同,瘟神直截了当?,攻击凡人的?肉胎。毕竟阳世虽是表世界,但也是根本?,人死如灯灭。 而疫鬼更阴毒,它针对的?是幽世。幽世是人族精神映照的?世界,并无真正的?物质存在?。一草一木,山川日月,都是炁所?化。 所?以,“疫”不一定会以最?直观的?“病”的?形式出现,可以有很多种千奇百怪的?姿态、形式。 那,这?些?同样是炁所?凝化的?山川河海的?奇怪变化,会不会就是一种“疫”?就是疫鬼的?手段? 她念头刚至此,蒲剑转得更厉害了。 沧溟宗起一浪,蒲剑指向沧溟宗;永春乡来一阵冰冷的?暴雨,剑又指永春乡。东洲的?山隆隆复高,中洲的?沙漠哐哐扩张,北洲的?暴风雪又掀起大波时,蒲剑都会精准转向对应的?方向。 蒲剑还在?重复:【虫,杀!】 按照上面的?思?路推论下去,电光火石间,李秀丽颖悟,读懂了蒲剑真正的?指示。 它并不是没找到?疫鬼的?具体位置。它看似打圈,转来转去,实则正是在?向她指示疫鬼的?位置! 它们已经潜入山川河海,在?传播令幽土动荡的?“疫”了! 她立即伸圆手握住蒲剑,运转法力,首先朝正涌起高高洪波的?沧溟宗砍去! 如雪剑光携浑厚灵炁,轰然劈海,几乎将万顷碧波分开,露了海底。 但,海水重新?合上时,沧溟宗并未平静下来,波涛仍动荡,镇海的?雷霆花依旧在?大片消失。 “疫鬼”似乎并未受到?影响。 布娃娃额前的?布料微皱,再起一剑,向西洲忽起的?狂暴龙卷风砍去。 这?一剑,刺破风眼?,劈碎乌云,贯穿天际的?龙卷风顷刻消散。 但,下一个更暴烈的?龙卷风,顷刻成?型,浩浩荡荡,扑向西洲永春乡。 她毫不吝啬,向这?方世界,连劈九九八十一下。 于?是,增高的?山脉被剑削短一截,却暴涨一大截;扩张的?黄沙,流速更快;北洲的?严寒在?剑风扫过?后,骤然加剧。 东洲山区、北洲雪原、中洲沙漠等地,中小现象们顿时哭声、骂声、叫声响成?一片。 东洲人望着?一重又一重的?山,隆隆愈加险峻,叹息不止:“高山难攀,深壑难过?,唉,难道要一辈子被困在?这?山与山之间?山后是什么呢?” 中洲的?男女老少,龟缩在?残存的?绿洲中,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看着?自己?的?房子被突然加剧的?沙尘暴吹塌,看着?牲畜陷入流沙,看着?赖以生存的?作物在?极度干燥中枯萎。垂泪不止,泪水却眨眼?风干:“流沙食人!何?处有清泉,能滋润渴了千年的?土壤?” 北洲,雪风更加凛冽,仿佛苍穹怒号,刮骨冰原,酷冷严寒之下,寸草不生。 沉默刚粝的?人们,缩在?人类聚居点,如被围城。严肃的?面孔下,悲哀的?情感涌动。有压抑不住的?小孩望着?窗外:“一年又一年,雪国什么时候融化?” 叹声哭声无言的?悲哀,尽入世界之神耳中。 蒲剑之力,这?次却没有能驱散“疫”。 李秀丽又是惊讶,听到?愈高的?哭声,愈怒的?骂声,更觉烦躁,抓了抓头发,吼了一声: “别哭了!” 来之前,林斯文、刘珠等人还特意叮嘱她,瘟神疫鬼,针对的?都是“人”。 这?不是废话吗? 刘珠原本?还要拉着?她细说。 李秀丽自负蒲剑在?手,他?们修为比她还低,要论杀灭这?些?疫鬼,还不容易?便不听他?们啰嗦这?些?废话,直接遁入幽世。 幽阳模糊之际,还隐约听见林斯文、刘珠叫着?什么“人人人” 要是她提着?蒲剑进了幽世,这?些?凡俗还是被疫鬼害了。她岂不是在?一群炼精化炁跟前丢大脸? 布娃娃法相的?纶音随即传遍幽土,大大小小的?“人”抬头看着?她。 凡人肉眼?凡胎,并不知道天地管理公司发生的?更替。 但他?们的?“魂魄”在?幽世之中,却认出了她身上社稷图的?炁。 于?是,遍布大魏东西南北的?哭声有一霎低了,但却更止不住了。 他?们一边哭,一边叫:“我们被困在?这?里了啊,被困在?这?里啊!如此困境,怎能不哭?您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布娃娃问:“你们要我怎么救你们?” 东洲的?现象们说:“我想走出重重山峦。” 中洲的?现象们说:“我想水汽湿润戈壁。” 北洲的?现象们说:“我想得到?温暖。” 此时,剑倒无用。李秀丽收起剑丸,既然暂时砍不到?那些?疫鬼,就先把这?些?凡人救出来吧。 要不然他?们哭哭啼啼的?,实在?头疼。 蒲剑一时派不上用场。如此情景,倒刚好适用七十二术。 她摇身一变,法相切换,化作一条银龙。 李秀丽于?术法、神通学习上,一向天赋绝伦。 这?段时间,地煞七十二术,她已经熟了大半。 七十二术中,有些?法术,刚好与龙身非常相合。 龙腾空而起,下一刻,四海五洲皆起风,风呼啦啦推来漫天乌云。 银龙在?乌云里摇头摆尾,噼里啪啦,滂沱大雨,把整个世界都拢在?了雨幕中。 这?场宛若史前的?暴雨下了没多久,又同时停了。 银龙鼓起一口气,吹散乌云,太阳光就照了下来。 阳光照下来的?同时,大魏幽世上空,出现了许多条彩虹 李秀丽朝这?些?彩虹吹了一口鱼龙变的?炁。 鱼龙变里的?龙相,本?是天下龙祖。 得了这?一口气,彩虹顿时活转。 它们长着?眼?睛,七彩的?鬃毛舒展,身体修长,尾巴摇曳,化作一条条虹龙。 李秀丽命令这?些?“虹”:“去,作桥。” 于?是,高山险峰间,便连起了一条又一条的?桥,穿过?缭绕云雾。 虽然仍有高山深壑,却有桥梁,顿时东洲的?天堑变通途。 东洲之人,惊异地看着?那一条条横跨高山的?美丽桥梁,渐渐止住了哭泣之声。 * 阳世。 新?改组的?东洲政府头疼极了。 当?林斯文跟他?们沟通这?场传染病的?控制方案时,东洲首脑道:“我们虽空降了首府,但时日尚短,各省并不服气。且省与省之间,山头林立,互不配合您要求同时封路、封闭,又要组织互相援助,统一调配资源。但各省代表昨晚都有不同的?意见,不知为何?,吵得比以前更厉害。恐怕” 林斯文说:“不必担心,董事长正在?降伏疫鬼,她是有道真人,你们只管安排各省。” 他?话音刚落,首脑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接起来一听,首脑惊异万分:“各省愿意坐下来配合、沟通,尽快落实统一疫情控制方案?” * 幽世,当?人们止住哭泣时,当?桥梁让山与山不再阻隔时,不断隆隆增高的?高山,竟止住了增高的?趋势。 一个青面獠牙的?身影,竟然慌张地从群山间显出了身形 蒲剑长啸,猛然扑下,瞬息将这?青面獠牙的?身影化作飞灰。 咦?此时李秀丽正将最?后一条虹,点化成?桥。刚刚那是疫鬼? * 离开平京,去往中洲时,刘珠问:“师兄,李真人太鲁莽,不听我们交待,就自个跑去幽世了。她能找到?疫鬼所?在?吗?要不然,让公司里的?阴神那帮人去通知她” 林斯文莞尔一笑:“没关系,相信李真人罢。东洲的?疫鬼,不就被她抓住了吗?” “在?我所?知道的?她的?事迹中,她其实是个听不得人间哭声的?人。” 林斯文说: “听不得人间哭声,便能捉到?疫鬼。” “毕竟,疫鬼本?是心魔。” 第217章 两百一十七 太?平镇。 太?平小学接到了上级的“避疫”紧急通知, 全校师生?都放了假。 三年级的杨萱也背着一书包的作业回家了。 即使是情况特殊,语文老师、数学老师也没有放过他们,一本?本?的作业都布置得明明白白。 杨萱把书包一扔, 老师的“明明白白”从她的左耳朵里进去, 从她的右耳朵里出去,兴高采烈地要跑出去找刘浩等小伙伴玩。 祖母却摁着她:“萱萱啊, 街口?站着人, 大家都不能?乱跑, 没人陪你玩的。乖, 先写作业。” 祖父祖母在院子里洗菜、编竹笼的时候,杨萱写了十五分钟作业后,打开电视看了一个小时的动画片, 站上?破旧的沙发,电风扇嗡嗡转, 她嘴角粘着西瓜粒, 单手叉腰, 跟着动画片里的主角一起大喊“变身, 神圣使者!” 尾音没落完,被滴滴的汽车喇叭声湮没了。 没一会, 门外传来祖父母高兴的叫声。温缓的祖母从没有这?么激动过:“萱萱,出来!快出来!” 杨萱“哎”地应了一声, 却见院门大开,从汽车上?下来两个拎着大包小包的面生?男女。 一见到她,他?们就眼睛发红, 直擦眼泪, 直叫“萱萱”,上?来就要搂。 杨萱在女人带着城里时髦香气的怀抱里愣了半晌, 被祖父拍着肩膀说:“傻孩子,怎么不叫人?你爸爸妈妈回来了。” 一向活泼到有点?野的她,比起激动,更?多?的是手足无措,瞬间木讷起来,揪着衣服,半晌声音低低地叫了声“爸妈”。 祖母抚着她的头:“小军,阿红,不要介意,你们五年没回来,小孩忘性大。” 又问:“这?次待几天??” 杨军、向红夫妇有些难过,但很快打起精神,甚至露出了笑:“妈,这?次我们不走了。” 祖父、祖母都呆了一呆:“不走了?你们不在东部省城那厂子干了?现在年景不好,太?平镇没什么钱赚” 杨军说:“爸妈,太?平镇,不,大魏换了新政府。前几天?,镇上?给我们这?些在外进厂打工的,挨个打了电话,说新政府推出什么‘就地工业化’‘产业布局分配’‘农村工业化’计划,县镇要在本?地开工厂,让我们这?些熟练工回家来,工资比外省低了点?,但也不差,而且离家近。” 老人家惊呆了,忙不迭地问真假,又问什么厂,具体工资多?少?。 向红笑道:“我们打听过了,真的不能?再真。” 他?们跟祖父母絮絮叨叨不停,杨萱只听懂父母从此不走了,别的懵懵懂懂,就站在那踢石子玩。 见她站得无聊,大人们就让她去写作业。 玩嘛,父母刚回来,杨萱摸不准他?们的脾性,也不是很敢继续看电视,只好老老实?实?去写作业。 爸妈和爷爷奶奶一聊就聊得晚了,分隔五年,就算有电话,也有说不完的话头。中途,向红还来看了一眼她,翻了翻她的作业。 摸着她的头说:“囡,以前你很爱吃红烧土豆,今晚妈给你烧,好不好?” 杨萱没吱声。心里想,可是,四五岁的事,谁还记得?她早就不爱吃这?道菜了啊。 向红看女儿没反驳,就高高兴兴地去烧菜了。 杨萱写一会,咬一会笔头,涂涂改改,写完了数学试卷。 厨房里的香气慢慢飘进房间,天?也慢慢黑了,月亮出于中天?。 杨萱伸个懒腰,打个呵欠,本?想再写语文作业,却不自觉趴在桌子上?,眼皮渐渐沉重。 她迷迷糊糊间,觉得指缝间滑溜溜、冰凉凉的,又有小扇子在拍脸颊,挥挥手:“走开,走开” 房间外,妈妈在喊“萱萱,很快就能?吃饭啦!” 随即,那滑溜溜的触感从她的脖子上?一溜而过,痒痒极了,杨萱终于一个激灵,从书桌前坐了起来,反手就去抓脖子。 呀,抓到了,她睁开眼一瞧,目瞪口?呆,鱼! 一条橘黄色的小鱼,发着莹莹的光,在她掌心里扭来扭曲,怪不得滑溜溜、冰冰凉! 橘黄小鱼挣了没几下,又一条宝石蓝的鱼从她跟前游过,纱尾摇摇,同样浑身透明有光。 鱼,游鱼,游?! 杨萱的手挥舞了几下,空气啊,没水啊,鱼在空气里游? 她惊讶得跳了起来,但一抬头,却看到了更?惊讶的场景。 夜空上?,弯弯的月亮像金黄的钩子,特别近,近得好像从窗户伸出手,就能?够到,照得人间的城市都仿佛低矮了。 有数不清的闪闪鱼群从月亮前游过,从遥远的天?边从虚空蜿蜒伸出,向远方?而去,汇聚,好似一条流动的大河。 她跟前的小鱼绕着她转了几转,也朝夜空游去,加入了“河流”。 杨萱张大嘴巴,傻傻地、情不自禁地推开了窗,夏夜的风吹进窗,吹得作业本?簌簌翻。 风送来了若隐若现的涛声,宛转空灵的渔歌小调。 那是“河流”中闪闪的鱼群在唱: “一万年,一万年,我们照耀谁?” “一千年,一千年,我们记得谁?” “一百年,一百年,好像在昨天?!” 不知何时候,一少?女站在弯弯月亮上?,驱赶鱼群。她指向东,鱼群游向东,她指向西,鱼群游向西。 时而有不听指挥的鱼跃出“河流”,就变成一颗闪闪的星子,挂在天?际。 少?女就伸手将这?颗过于活泼的星子摘下,扔回鱼群中,又变成一条小鱼。 杨萱甚至听到了她说话: “让你们去组建通往四方?的银河之桥。不许随意在人间停留玩耍,扰乱星象。” 便驱赶群星,荡波银河。 直到片刻后,当“河流”从虚空终于贯穿东洲天?际,好像条联通东洲天?空的大桥终于建成时,忽有一条“支流”,垂向太?平镇。 有黑影从“河中”冒出,逃命般蹿下。 但它尚未落到太?平镇,站在月亮上?的少?女举起剑,朝黑影射去,一下就把它打得烟消云散。 那柄剑射落了黑影,却分出一道虚影,速度不减,直朝着杨萱而来。 杨萱吓得往后一跌,跌倒在地上?,哇哇大叫着闭上?眼。 但过了好一阵,一点?也不痛。 她睁开一只眼,哪有什么剑?那剑落到她跟前,变成了枚轻飘飘的叶子,散发着辛香。 咦,这?是端午包粽子用的菖蒲? 再抬头时,便见那神异的景象都散去了,驱赶星子的少?女也逐渐隐去,仍是寻常夜空。 但菖蒲,却还老老实?实?捏在她手里呢! 杨萱站起来,拔腿就跑出去,大喊:“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你们来看,快来看!” 桌上?已经摆满了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 爷爷奶奶正跟爸爸妈妈在说话。 “可不是嘛,听说本?来各省都不同意的,人跟人啊,利益不同,像隔着一座座大山,难沟通啊谁也不知道,怎么一夜之间,大家都统一开始配合控制这?传染病了” “要我说,最离奇的还是那‘就地工业化’,本?来各地吵得厉害,现在啊,是从大魏最发达的东部、南部,到不太?发达的西部、中部、北部,都开始落实?了” 祖母叹息着:“多?好啊,多?好啊” 杨萱大呼小叫地攥着菖蒲跑出来,说起游过月亮的鱼群,驱赶群星的少?女时,大人们都笑了。 母亲点?着她的鼻子:“写作业写睡着了吧?” 父亲从她手里接过这?叶菖蒲,嗅了嗅,惊讶地说:“这?辛香气,上?佳,真不错。从哪里摘来的。” “噢噢,它不是菖蒲,是剑!爸爸,我跟你说!” 大人们含笑,看着杨萱手舞足蹈,认真地讲述离奇的“梦”,饭菜的香气勾得她肚子呱呱直叫,柔和的灯光拢着旧旧的家。 老人,孩子,父母。小小的隔阂,似乎青烟般散去了。 最后,妈妈将菖蒲悬在了杨萱的窗前:“就快端午了,蚊子越来越多?啦。虽然不知道送你菖蒲的人是谁,不过,它可以辟邪驱虫噢。” 遂合门闭户,此夜团圆。 四海分飞燕,终于返故乡。 清冷的太?平镇,这?一日,迎来了许多?返乡人。 端午将至,家家户户,点?雄黄,悬蒲剑,插艾旗。 送瘟神,迎归燕。 第218章 两百一十八 李秀丽正在数羊:一只、两只、一群、两群 她的四周挤满了羊, 一眼望去,白蓬蓬,软绵绵, “咩咩”声不绝。 数到第三百零八群羊的时候, 不同的羊群间又发生了争吵,互相用?犄角恶斗, 生气起来, 一身毛发都炸成黑色。 咩咩羊叫传到下方, 瞬息化作“轰隆隆”、“轰隆隆”的巨响。 犄角摩擦的火星, 噼里啪啦,化作飞窜的细小紫光。 地上的凡夫们便叫着打雷了,打雷了。 但李秀丽仍嫌不足。 她脸浮雪鳞, 眸凝碧色,伸手朝着远处一指, 喝道?:“来!” 便大?海随声而应, 动荡虹吸, 水龙卷冲天而起, 又顷刻蒸发,白花花的盐落在沙滩上, 厚重水汽凝成一团又一团的云,汇成又一群新羊, 在天上咩咩地跑来跑去。 龙身是天下龙祖,炼炁化神?后有了操纵水族,更厉害的行云布雨的能耐。七十二术中?也有“布雾祷雨”之类的神?通。 她大?规模动用?法力, 顷刻间, 漫空都是羊群挨挨挤挤,咩咩不停, 互相摩擦,顿时大?片大?片的白羊转黑。下方的中?洲就雷霆大?作,乌云无边,天昏地暗,仿佛有大?洪水般的暴雨要降下。 见此情景,李秀丽微微点头,终于?略微满意。低喝道?:“雨时至,诸雨工,布雨!” 于?是,羊群怒叫,漫天乌云涌动,雷霆若奔,厚重雨势酝酿其中?,呼啦。 天倾般,暴雨覆盆而下。 无尽的雨幕浇灌戈壁,打灭了颗粒感的黄风,绿洲的植物舒展躯体,瞬息蔓延千里,贫瘠沙漠如得灵液,一寸寸转为?肥沃的土壤。 正在中?洲“百姓”欣喜若狂时,忽有无名之火从泥土的缝隙中?钻出,从虚空生出。 一开始,是遍布的小火苗。却不仅没有被雨水浇灭,反而以天水为?柴薪,猛烈燃烧起来,上蹿几十米。 火苗化作火柱,无数火柱相连,顿化中?洲为?火海。 一霎那,火海熊熊,火焰直冲霄云,竟生生烤散雨水,蒸化乌云,原本已经?受滋润得复苏的中?洲,竟又烧成了赤壁黄沙。 火焰停息时,仍然黄沙万里,黄风呼啸,热浪扑面,贫瘠的荒漠看不到边涯,人口?聚集在被戈壁不断吞噬边界的绿洲城市里。 仿佛,从没有下过雨。 李秀丽站在云头,松开手诀,皱眉道?:“又是这样。” 这是她尝试的第不知多少次了。 她在东洲采虹为?桥,驱星为?梁。 当看到东洲的现?象望着跨越群山,联通高山深壑的虹桥、星桥而落泪,群山停止异常寻常的快速增长,疫鬼只能纷纷显露而逃时,李秀丽想起玄武盟弟子?对她强调的“人人人”,才领悟了疫鬼到底是什么。 瘟神?作用?于?凡人的肉身。 疫鬼却是加强凡人的魔障。 肉身死,一切灰灰。 心魔重,反累肉身。 当肉身的瘟疫在传播时,人心的魔障也在疯涨,幽世?阳世?互相呼应,风助火势,则何愁此人间不衰亡败落,生出惊天巨变? 日?曜城之刻毒,绝不输给地煞观。 东洲的疫鬼许多被她诛杀了,其他?洲的疫鬼的藏身之处,李秀丽也有了思路。 东洲的疫鬼,是那些愈来愈高,隆隆将区域阻隔成小块的山。 中?洲的疫鬼,恐怕就藏在黄沙的每一粒沙尘里,藏在中?洲幽世?愈演愈烈的干旱中?。 她的思路也很简单,既然有阻隔,那就修路拉桥,实在不行,夷山平岳。 有干旱,那就搜集雨云,补足水汽,改造沙漠。 一开始,她搜集了中?洲上空的雨工下得了几场雨,润得了几寸土,还?湿不了姑娘们脸颊上的绒毛。 后来,她从雨多得洪泛的其他?地区,调来雨云,但仍然不够。 再后来,她干脆一口?气调遣了南国的海水,抽走盐分,化作无边水汽,痛痛快快,为?中?洲降一场淋漓大?雨。 异变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大?雨刚刚降下,中?洲就凭空生出奇怪的无名火焰,生生烤干了雨水,又将中?洲烘作沙漠。 她也尝试着去捻一缕这奇怪的无名火焰,但它们不待她去触碰,就自行消散。 李秀丽猜测这些火焰,或许与融入中?洲的“疫鬼”有关。她注入更多法力,降下更多雨水,想试试看能否降伏这些火焰。 一连试了数次,到这次为?止,她调遣的水汽之厚重,连沧溟宗都薄了极浅一分,却还?是被这些火焰烤干了。 幽世?的一切都是阳世?的映照。 阳世?的干旱,尚且可以利用?科技,采取海水淡化、输水、沙漠土壤化等手段治理,幽世?中?的“干旱”却不止是单纯的干旱。 这些火焰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秀丽掐着指头,把自己会的法术、神?通数了一遍,数到度厄经?时,望向下方中?洲之“人”愁苦的的面容,心道?,这算不算一种?“厄”? 幽世?的现?象与阳世?的凡人紧密相连,度厄经?应当也能度他?们。 她想到就做,当即盘膝跌坐,口?诵经?文。 以化神?修为?而诵度厄经?,如含天宪,金色经?文透体而出,环绕一圈又一圈,朝外荡去,须臾间,便扩散至整个中?洲范围。 但很快,中?洲地界就回荡起爆炸般的碰撞声。 扩散的金色大?字,竟“砰”地一声,与中?洲到处肆虐的沙尘暴发生了剧烈碰撞。 不,不是“沙尘暴”。 当度厄经?的经?文扩散时,金光笼罩中?洲,经?文大?字与呼呼黄风相触的那一霎,仿佛撞上了如有实质的结界。 肆虐中?洲的沙尘暴,终于?显出了“本相”。 那根本不是什么黄沙,也不是什么肆虐的风暴,而是无数同样的经?文。 细小的经?文密密麻麻,覆盖在中?洲的土地上,宛如将这片土地,当作了书写经?文的书页。 那黄沙,一粒粒,竟均是密密小字。 绿洲所在,则是书页被驻的空缺处。 而狂风卷起黄沙,如梭如笔,正一点点填补、书写空缺,即侵蚀绿洲。 而以一方土地为?书写的经?文中?,黄沙的脉络,丘壑的形状,隐隐显出一个“人形”,狂风正是祂的长袍,祂脑后的光轮里,转着无数火焰,火焰的颜色与之前焚尽雨水的那种?奇怪的无名火焰,一模一样。 在祂被度厄经?的经?文激出形态之时,仿佛中?洲的荒漠、黄沙、狂风,齐齐有了意志,朝李秀丽传达: 【外来之教,为?何侵我教土?】 李秀丽在云头惊而站起:“你是什么东西?” 人形不答,只道?:【外来者,莫再徒劳,速速离去。】 李秀丽冷笑:“外来者?装神?弄鬼的东西,应该是你从本座的中?洲滚出去!” 便毫不客气,蒲剑不断变大?,悬于?中?洲,宝剑倚天,朝这人形劈去。 那人形却不惧不恐亦不动:【粗浅修行,也想杀我?】 蒲剑刺穿了这中?洲地脉沟壑绘成人形的一霎,惨叫声亦起。 李秀丽怔了一怔,却见那些她本来要救的中?洲“凡人”,竟无论男女老少,刷刷地大?片倒下,捂着心口?,惨呼不止。 绝大?多数,更露愤恨之色,吃吃怒道?:“您说要救我们,却为?什么要对我们下这样的毒手!” 于?是,方才模糊了一瞬的“人形”,更加清晰,甚至于?,祂光轮中?悬转的火焰,也愈加清晰,燃烧更胜。 祂被绘在中?洲的土地上,如绘在中?洲百姓的心肠中?,微微一笑: 【中?洲凡人不灭,我亦不灭。】 祂光轮中?的火焰,便渐渐散播开来,炙烤得中?洲愈加贫瘠干裂。 中?洲百姓却毫无所觉,甚至捂着心口?,逐渐缓了过来,心有余悸,甚至在各自的部?族,国度内切切私语:“什么世?界之神?,却是对着我们下毒手的混蛋!” “她降下的雨水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千万不能去饮用?使用?!” “那水怎么办?” “隔壁部?落的那群人,说是他?们部?落里的祈雨经?文比我们多了两个字。必是异端,杀了他?们,我们就能祈到雨了!” 恍惚中?,李秀丽看到这些凡人的魂魄里升起一朵一朵火苗,汇聚成无名火焰,融入炙烤中?洲的“光轮”中?。 她的眸,隐隐透过这些火焰,看到了冲天的彼此征伐声,狂热的面容,如火焰般扭曲。 那“人形”一边炙烤中?洲,一边却而很平和地对她“说”:【修士,我知你来意。可是比起疫鬼,你们更可怕。疫鬼只是助长心魔,你们却要我们剜心换心。】 * 阳世?。 中?洲那边,仍然没有动静。中?洲各国彼此之间因为?教义不同,分为?多派,还?在彼此争斗不休,最近莫名斗得更厉害了,根本无暇理睬天地管理公?司。 刘珠看到天地管理公?司的要求被打得白热化的各方全然搁置,摇头道?:“中?洲修士虽然递了降表,可是他?们幽世?境内的‘那东西’可没有投降。疫鬼加上那东西,可不好对付。我们玄武盟曾经?就在众多阳世?的祂身上吃?*? 了大?亏。” 林斯文道?:“是,那东西,光从幽世?正面下手,应对起来极吃力。速速联系李真人,我们从阳世?为?她递一些‘法宝’过去。” “那东西,从幽世?对付,很是难缠。但从阳世?下手,却大?有可为?。” “而且,正面不能下手,可以绕道?侧面去袭击它。” 林斯文眸光闪动:“这也是吸取我们过去的教训,以及参考其他?兄弟门派的经?验。” * 幽世?,李秀丽的通讯器响了。 公?司特制的能同时在幽世?阳世?使用?的通讯器,玄武盟弟子?给她传了点信息。 她正在琢磨怎么料理中?洲幽世?,看到这条信息,心中?称奇: 【李真人可擅聚兽之术?我等有一法宝,可平中?洲黄风。请李真人接收法宝。】 下一刻,却有物件,逐渐在她手中?成型。李秀丽本以为?是什么好东西,正兴致勃勃之际,等这“法宝”成型,她定睛一看,咦,捕鼠笼? 通讯器那头,老阳神?门派的玄武盟人说: 【即使是黄沙之地,亦有硕鼠。您先除硕鼠,方能降魔。】 啊?让她先捕鼠? 鼠在何处? 而且,捕鼠跟平定沙尘暴之间,有什么关系啊?? 第219章 两百一十九 是日, 中洲各地的沙尘暴仍然漫天飞舞,宛如滚滚黄云,遮天蔽日, 一片昏暗, 街道上覆满沙子,家家户户紧闭门窗, 只要稍有一条缝, 很快室内都会布满尘土。 这是很寻常的一日, 所有人都是这么一代代过来的。 只不过这段时间的风沙实在太大了些, 吹过戈壁荒凉的小丘,吹过半陷流沙的废弃建筑,吹得绿洲一寸寸缩小, 水源一点点干涸,有时候是人间的风声, 有时?像幽深的惨呼声, 震得人耳朵发疼。 谁分?得清呢?在滚滚黄云, 天地昏昏黯淡的时?节, 分?不清天与沙的交界,也分不清人间与未知的界限。 麦城人无?可奈何, 骂骂咧咧,裹紧头巾衣袍, 仍然过着艰难但已经习惯的生活。 但因?这次的沙尘暴实在太过恶劣,持续时?间也太长,即使再是迫于生计, 行走街头的人也少了许多, 都躲进了家门。 娜娜抱着一个瓦罐,遮盖着头脸口?鼻, 裹住所有裸露的肌肤,勉力顶着风,一步一步往家里?挪。因?过急的风速,走两步还要退一步,沙砾透过薄薄的布衣,打得她脸颊生疼。 一个踉跄,瓦罐晃得太厉害,洒出了点水。她吓坏了,连忙扑上去护住盖子,连漏出半张脸,被沙子呛了半张脸都顾不得,遂又咳嗽起来?,抱着罐子跌坐在地,几次想站起来?。可她太瘦弱了,在风里?举动维艰。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将她轻轻一拽,黄风施加的压迫力就好像忽然消失了。 娜娜抱着瓦罐,眯着眼,勉强从遮挡沙尘的面罩下,看到了一个外乡少女。 五官柔和,黑发顺直,年纪没比她大几岁,看容貌特征,似乎是东洲人。 但在这样人人恨不能?把自己头发丝都包起来?的黄风天,这外乡少女却穿着短袖中裤,头脸就那样暴露在风沙中。 麦城平日里?也会有一些外国?游客,打扮得更出格的西洲人也有。 但这样的天气,游客们?也不敢出门,更不敢穿成这样吃沙子。风沙进入鼻腔、肺部,被送去医治的倒霉鬼多了,谁都知道厉害。 娜娜当?然吃了一惊,但这样的天气,家里?的母亲又还等着她回?去,她在外头多留一刻也不愿意,更没心思多管闲事,急急地对这外乡少女道了声谢,说了句“您也快回?旅馆吧,下午的风沙会更厉害的!”便?匆匆而去。 所幸中洲的城市规模,因?水源限制,都不大。 麦城也不大。这条街离家不远。 快快地回?了家,一进家门,母亲接过瓦罐。娜娜脱下外衣,一抖,满地的沙。刚抖完溜进头巾的沙子,家里?的门却被啪啪拍响。 是邻居?娜娜裹住口?鼻去开门,却见是方才路上遇到的外乡少女。 外乡人说:“我?打听个事。” “你们?知道,城里?哪里?老鼠最多吗?” 噗嗤,十岁的娜娜没忍住笑了,觉得这外乡人真是说不出的怪,冒着沙尘暴,敲了陌生人的家门,却问哪里?老鼠最多。 妈妈在屋里?一边煮水做饭,一边喊:“娜娜,是谁啊?是邻居大叔吗?” 娜娜说:“老鼠,老鼠多得很。有人的地方,就有这些畜生。只不过,这样的天气,连老鼠都不敢到街上去。或许,或许老鼠也有聚集的地方,藏起来?躲避风沙呢。但我?怎么会知道老鼠在哪里?躲避风沙?” 外乡人哦了一声,忽然又问:“那你家丢过东西吗?” 莫名?其妙。怪问题。娜娜说:“谁家不丢点东西?我?家当?然也丢过。” “你家丢过的最贵重的东西是什么?” 娜娜有点警惕起来?了,但上下打量这外乡人,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回?答了这个陌生人。她说:“是我?爸爸送我?的金镯子。” 外乡人看看这座低矮简陋的屋子,说:“金镯子,确实贵重。” 娜娜摇摇头:“不,只是镀金的。但那是我?爸爸送我?的。” “他在外出时?,被一枚炮弹扫到,再也没回?来?。那是他送我?的最后?一件礼物?。” 外乡人却说:“噢,我?知道了,被偷走的是你爸爸。老鼠把你爸爸偷走了。” 娜娜愣了愣,情?绪立刻低落下来?,低声说:“别说怪话了,没人偷走他,他是再说,老鼠怎么会偷我?爸爸呢?” 那外乡人却不听她说话,摆摆手,转走走了,走时?还说:“等我?抓到老鼠,虽不能?还你一个爸爸,但可以还你点别的。” 这一刻,娜娜终于注意到,狂风沙砾扑面而来?,外乡人站在风里?,却连一根头发也没被吹起来?。 当?日,麦城来?了个怪人。 怪人。外乡人。 外乡人挨家挨户,几乎敲遍了麦城的门。尤其是穷苦人家。 这外乡的怪人,张嘴就问老鼠在哪里?,聚集在哪里?。张嘴就问,问大家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 有人抱着戏谑的心态,有人觉得说说也无?妨。 于是,有小男孩告诉她,说自己丢了妈妈给他缝的骆驼玩偶。妈妈生了病,没钱治,也没什么医院,她快病死前,给他缝了个骆驼玩偶。 也有老奶奶叹了口?气,说自己丢了儿子生前常穿的袍子。她的儿子为了补贴家用,下了矿,但是出了事故,一去不回?。有人给了她一笔少少的钱,说是“赔偿”。这是他还在家时?,最喜欢穿的袍子了。 他们?丢的东西可太多了,什么样的东西都有。甚至有的人打开四壁空空的家门,笑呵呵地说:“我?可没有丢东西,是他们?把我?丢了。”他的家人全死在了两个国?家因?不同的经文差异而互相的袭击中。他说,他的爸爸妈妈兄弟姊妹,一起把他给丢下了。 人们?似戏谑,又像抱怨,偶尔也如叹息。 但他们?说了很多,外乡人却坚持说:“一定是老鼠把这些贵重的东西偷走了。你们?告诉我?,老鼠都藏在哪里?,我?帮你们?捉老鼠。” 麦城人都觉得这外乡客荒唐,老鼠哪里?偷得走这些呢? 怕不是个癫子。 有人玩笑,指道:“喏,墙根,墙角,沙洞下,都有老鼠” 外乡客却又摇摇头:“不是,不是。” 一直到天色晚了,则终于有人回?答了外乡人关于老鼠的问题。 白发苍苍的老者,告诉外乡人: “我?听我?的祖辈,我?的祖辈听我?的祖辈,说起一个故事。据说,老鼠们?平时?藏在地下,角落,四处分?散。但每每有重大的喜事时?,它们?会欢聚一堂,就在城外的一座废弃的楼房里?。那很多很多年前,没被沙子吞没前,是我?们?的旧城。曾是旧城里?最辉煌,最富丽堂皇的一座建筑,现在荒废在沙丘里?,没人用了。” “我?昨晚出去打水,听见水井边,有两只老鼠说,今夜有大喜事,它们?要在‘老地方’地面。” “我?猜老地方就是那幢楼。” 有人立刻反驳老者,说:“天呐,这都是故事里?的故事。您老了,别拿一些久远的荒唐传说教给年轻人、外乡人!老鼠怎么会说话?” 但外乡人却反而很满意这个荒唐的故事,点点头,向老者道了谢,求了指路。转身就出了城。 是夜,她夜宿沙丘,登上了这座荒废已久的古楼。 城中依然风沙大作,但郊外的沙尘暴却慢慢停了,露出月亮。 她打个呵欠,躺在屋顶早已毁坏的最高一层楼,双手枕在脑后?,仰面看着天上的月亮。 洁白的月光流泻而下,照得远处大漠朦朦,沙如雪。仿佛人间与传说的界限也模糊无?几。 真是沙漠中难得天高月清的好日子。 外乡人慢慢合上眼,耳朵却清晰地捕捉到无?数簌簌、簌簌的声音。 然后?是欢快的喜乐声,乐器音调虽不同于东洲,可洋溢着幸福。 还有无?数细小的说话声,吱吱吱,叽叽叽,轻轻的脚步声。 寂寞孤单的古楼一霎那热闹了起来?。 【快快快,今天是结成婚姻的好日子,无?论哪方哪城,各位亲族都到了吧?】 李秀丽睁开眼,透过破损的这一层的缝隙,看到了许多老鼠,身穿华服,随从相伴,钻进了古楼。 第220章 两百二十 夜深人静, 月如钩,沙似雪,古楼寂寂。 偏有?闹腾的喜乐声, 远远传之大漠, 惊了荆棘里的方脸狐狸,嗅着味道, 探头探脑。 李秀丽透过地板的裂洞, 从?楼顶往下?看。 几?乎是喜乐响起的那一刻, 荒凉古楼就变了模样。 鲜艳的丝绸铺满地?面。 巴掌大的夜明珠作星斗状, 不甚爱惜地?被镶嵌在墙壁上,照得保存完好的房间内外澈明。 豁口的金杯当座椅,翡翠的盘子?当餐桌, 白银餐具闪闪。 燃起千年不灭的鲛烛,点起沾衣百年仍香的异草, 摆满了东西南北的特色佳肴。 宾客如云, 俱是衣着齐整的鼠类, 穿梭席间, 个个举止文?雅。 忽有?一鼠喊道:“新郎新娘到了!” 但先进来的,却是两只水滑油亮的白色长毛猫, 每一根猫毛都打理得精精细细,没有?半分杂色, 背上套着绣纹华丽的鞍。 一只老鼠坐在它背上,挥舞鞭子?:“嘘,嘘, 停!” 猫便俯下?身子?, 停住步伐。原来,它们还拉着辆小小的马车。车厢涂金, 极精致。 车门打开,下?来两只年轻老鼠,俱打扮得十?分光鲜,绸衣艳丽,珠光宝气。作男子?妆扮的是灰鼠,作女子?装扮的是白鼠,面带羞涩。 于?是,宾客们欢呼迎接,或亲吻或握手或拍肩,将这对新婚夫妇请到正中的金杯坐下?。 在宾客最前头,作主人家状的是一对肥壮灰鼠。 一只跟人般,留着雪白胡子?,戴着帽子?,脖子?上套个金镯子?宛如人类的项链,尚且庄重,拄着拐杖。另一只作中洲女子?打扮,但是皮肉略皱,胖胖的,套着宝石戒指作首饰,笑?得胡须、鼠吻乱颤,连声叫着“我的儿,我的儿,多高兴!” 待新郎新娘进入古楼,乐手就开始奏乐。 乐声一起,新郎新娘率先站了起来,翩翩起舞。 其他宾客在他们之后也随乐声而舞。 白鼠转着圈,花裙翻飞;棕鼠穿着尖头鞋踢踏而跳;黑鼠吹笛打鼓。 宾客们虽不饮酒,但都在欢声笑?语中微醺。 白鼠新娘的裙摆飞旋,从?大厅东侧又转到西侧,折腰仰首间,却瞥见高处嵌有?一颗硕大的绿宝石。 色泽像春天的碧水,清澄明亮,令人爱不释手。唯独中间惜有?一道黑色的竖痕。 新娘说:“噢,这是谁家采来的绿宝石?颜色真美,却偏偏有?这样的瑕疵,要不然,它会是我最喜欢的一颗宝石。” 新郎摇摇头,有?些生气:“今晚是这样的好日子?,谁会去弄来一颗有?瑕疵的宝石?” 说话间,新娘忽然愣住,指着那?颗绿宝石,大叫道:“它眨了,它、它眨了” “什?么?” 新郎、附近的宾客一起抬头看去,果然看见,那?颗高处的绿宝石,又缓缓“闪烁”了一下?。 不,不是闪烁,是眨。 它们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婚宴上顿时混乱起来,有?尖叫的,还有?鼠大喊:“卫兵,卫兵,抓捕闯入者、抓捕闯入者!” 场面一片混乱时,“绿宝石”的主人,从?楼顶一跃而下?,将群鼠逃窜的门路堵了个结实,阴影笼罩了整个婚宴。 “卫兵”终于?到了,李秀丽甚至没有?动手,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竖瞳一瞪,几?只闻音而至的猎犬,瞬间被吓破了胆子?,夹着尾巴逃走?了。 见到精心挑选的凶猛卫士匆匆而逃,众鼠便皆知?此是凶客。 灰鼠夫妇带着新郎、新娘,瑟瑟发抖,勉力笑?道:“贵、贵客到来,我、我等昏昧无知?,没有?及时迎接。不知?您是东洲哪国?的高贵客人?可愿进门略品些点心?” 龙女抱胸而立,竖瞳环顾一圈婚厅,目光在古楼中点缀的种种璀璨珠宝,闪闪金银上略过。 戴金镯子?的灰鼠注意到她的眼神,莫非是要财?要财好解决。忙道:“这大厅中的宝物,您可以随意取用、带走?。” 长角的“客人”却说:“谁要你们窃来的赃物。” 灰鼠愕然:“客人何出此言?您放心,这里的宝物,都是我们合法所得” 李秀丽笑?了,竖瞳流转光芒,扫过这些珠宝珍奇,就从?它们所凝聚的炁里,看到了无数人族“哀嚎”的心炁。 她说:“合法啊。你们这些宝物,怎么不合法。” 灰鼠脖子?上的金镯,是有?无数支撑家庭的男子?,在合法地?为?教义所发动的战争中,哀嚎死去。其家庭的悲伤所凝。 白鼠挂着的宝石戒指,在合法地?通过各种名目征收的费用中,有?无数家庭支离破碎,穷困潦倒,不甘之炁凝聚。 珠光宝气,饥寒贫病。 李秀丽说:“不过,谁管这些合不合法你们的法。我又不要这些东西。” “我是来捉老鼠的。” 群鼠懵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灰鼠说:“客人,您在开什?么玩笑??这里哪有?什?么老鼠” 话音戛然而止。 灰鼠从?李秀丽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它惊恐万分地?看到了自己的皮毛、爪子?、长尾。 一旁的老妻尖叫:“啊,我变成老鼠了!!!” 群鼠恍若梦觉,纷纷发出刺耳的尖叫,彼此逃散:“救命,我也变成老鼠了!”“是这个魔女,她有?妖术!”“她把我们变成了老鼠!” 灰鼠又惊又怒又恐惧,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不知?道是哪个国?家哪个教派指使您来的。但我是麦城的大祭司,无论您想要什?么,财富、权势,我都能给您。在这里的都是各国?的显贵,一旦您动了手,现在是一时爽快,但后患无穷” “也或许,您能把我们变回人形,我们好好商量” 李秀丽道:“我可没对你们动手。你们之所以是老鼠,”她微微俯下?面孔,俯瞰这些阳世的贵人们:“只是因为?,你们的本质,就是老鼠。” 一旁,那?出身高贵,夫家也高贵,高高在上十?几?二十?年的白鼠新娘尖叫起来:“你胡说,你胡说!” 下?一刻,白鼠新娘的鼻子?却抽了抽,眼神瞬息迷蒙:“好香” 手脚四肢不听使唤,涎水直流,情不自禁朝一个方向走?去。 其他灰鼠、黑鼠、棕鼠也直了眼睛,鼻尖嗅动,朝着同样的方向而去。 一步又一步,走?入了捕鼠笼,红着眼睛,朝诱饵扑去,你推我挤,互相撕扯。 咔哒,捕鼠笼落下?。 等到群鼠清醒过来,它们已经褪去了华服,只能吱吱乱叫,却逃不出铁笼。 李秀丽轻轻一提,就将装着群鼠的大铁笼拎起,回头吹了声口哨,那?些金银珠宝就长出手和脚,蹑手蹑脚,跟着她走?了。 当夜,娜娜无意中推开窗,惊讶地?看到,明月高悬大漠,笼罩麦城上方,肆虐了许多日的沙尘暴平息了。 月光流泻万里,朦朦如梦,空气清新,没有?黄沙恶风,正是人间良夜。 麦城的家家户户都听到了风停的声音,讶然开窗、开门。 正此时,麦城的大街上,却走?来了一支奇异的队伍。 领头的,正是那?白天问了许多奇怪问题的外乡少女,她手里拽着绳子?,绑着一连串的耗子?,身后还跟着会走?路的宝物。 老鼠在唱歌,垂头丧气的歌。 “神啊神,我是你们的祭司,兄弟姊妹平等听神的信,快来救救我!” 银子?说:“人啊人,‘兄弟姊妹’都平等,那?你何来的我?” 老鼠在唱歌,哭哭啼啼的歌。 “神啊神,我是神圣的后裔,要奉我如神,快来救救我!” 金子?说:“人啊人,你若生而神圣,那?为?何还要将我夺走??” 老鼠在唱歌,煽动的歌。 “神啊神,天堂高高飞天使,你们都可享福禄,快来救救我!” 宝石说:“人啊人,天堂遥远天使渺,肚子?咕咕在耳侧,寒冷病痛在身体。” 人们看得目瞪口呆,拼命揉自己的眼睛,但这副怪诞至极的景象依旧杵在眼前。 娜娜眼尖,拉住母亲,指着队伍说:“妈妈,你看,那?是我丢失的金镯!” 金镯跳出游街的队伍,跳上她的手腕,发出爸爸浑厚亲切的声音:“娜娜,我回来啦。” 娜娜尚未明白,身旁的母亲,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将娜娜与金镯一起抱在了怀里。 小男孩的裤角被拉了拉,他低头一看,竟然是他丢失已久的骆驼玩偶,发出女子?温柔的嗓音:“孩子?,你瘦了。” 小男孩一把抱住骆驼玩偶,嚎啕大哭。 老奶奶呆呆地?站在街边,却觉肩膀被人拍了拍,她回过头,看到一个人般站起的空袍子?,卷起袖口作手,轻拍着她的肩,发出开朗的年轻男声:“家里的水缸还满吗?妈妈。” 老奶奶伸出手,摩梭着这身袍子?,如坠梦幻。 此夜,麦城无眠。许多人又哭又笑?,嚎啕或絮絮。 见此,李秀丽说:“我就说吧,是老鼠偷的。” 娜娜在混乱的叙旧、哭诉的人群里看到她,想挤出去感谢她。 却见大漠之中,忽有?一道不详的黑云,冲天而起。 外乡少女冷笑?道:“总算把你逼出来了!”便扯着一连串的老鼠,足下?生风,身影渐渐模糊,追着那?黑影,往大漠深处奔去 * 第二天,娜娜是被母亲推醒的。 她揉着眼睛,第一时间就去摸自己的手腕,果然摸到了一个金镯子?。 她惊喜地?跳了起来,捧着镯子?大叫:“真的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推开门窗一看,肆虐了很?久的沙尘暴果然也消停了。 可惜她对着金镯子?叫了好几?声,却没有?那?个浑厚熟悉的声音叫一声她的名字。 娜娜失望:“难道昨晚真的只是一个梦?外乡人,老鼠,走?路的宝物,还有?”还有?,爸爸 这时,推醒她的母亲却摸了摸她的头发。 母亲也做了那?个梦。 “娜娜,去梳洗吧。我们今天要趁早出门。” “去哪?” 母亲并不以她年龄小而哄她,压低声音:“昨夜,麦城发生了政变说是在某场婚礼上,出了大事” “新来的什?么游击队,接管了麦城,让我们都出去,到城中广场去参与什?么,什?么公?开调查、公?开审判” “祭司、城主都被绑了,关在那?里” 母亲想,或许,那?是梦。可是,梦就一定?是假的吗? 谁来分辨梦与真实? * 天地?管理公?司。 林斯文?、刘珠等人先是听到了本门弟子?为?核心组织的游击队顺利接管麦城,点点头。 随即又收到了李秀丽意简言赅的一行信息:中洲疫鬼,已诛。现赴北洲。 刘珠道:“董事长在幽世已经灭杀了疫鬼,去北洲杀疫鬼了。可是,关键还是阳世。如果阳世我们的中洲区域游击队过去接手,稳不住,那?就算除了疫鬼,还是会影响幽世再生动荡的。到时候又要劳烦董事长。” 林斯文?道:“放心,相信他们。玄武盟以前犯过的错误,不会在本表的中洲再犯。我们也吸取了灵宫其他门派的经验。” “擅动其神其教,确实容易引起中洲百姓反扑。但不要将自己看作是去管理中洲的,要看作是给中洲百姓需求去服务、帮忙的。我们如果明确表示尊重其神其教,只是把违背教义的平等,聚敛了大量财富,剥削了大量教众的教中高层败类,替神行道,揪出来公?开罪行,审判问责呢?” “然后再慢慢饱其腹,恩其民,移其教育,顺应历史潮流,将中洲本就逐渐开始民族化的其教其神,更进一步从?‘教’,推成可遵可不遵的‘民俗’、‘生活习惯’。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顿了顿,林斯文?说:“毕竟” * 娜娜在去往市中心广场的路上,情绪还是很?低落,她年纪小,听不大懂母亲的暗示。只是摩梭着自己的金镯子?。可是,冰冷的死物,怎么会跟梦中一样,发出亲人的声音呢? 她便更低落了。 没有?看路,脚被一道隆起的土堆一绊,朝地?上的石头摔去。 母亲在前方听到动静,惊呼着往这里跑来。 娜娜却没有?察觉头破血流的疼痛。 她被扶住了。 一个穿着简单的制服,背着枪支的男子?把她扶住了。 他虽是中洲人的外貌。却没有?打扮得像其他中洲男子?那?样,也没有?留大胡子?。气质跟普通中洲人截然不同。 他把娜娜扶起,自己却蹲下?,拍了拍她膝盖上的尘土,亲切地?问:“小姑娘,摔疼了没有??” 因蹲着,一时间看着比她都矮了半个头。娜娜愣愣地?摇了摇头。 不远处,那?个失去了独子?的老奶奶,也怔怔地?站在门口,看着一队同样制服的中洲男女,宛如亲生儿女般,正细致地?为?她扫屋,打水,清理房间。 娜娜忽然想起,那?梦中的外乡少女曾说,会还点麦城人什?么。 她本来以为?,外乡少女只是还了一个金镯子?。 可是,到底还来的是什?么呢? * “毕竟,”林斯文?说:“即使是中洲人,也是母亲的孩子?,是孩子?的父母,是爱人的缱绻。” “那?我们,就还给他们。还给母亲以孩子?,还给儿童以亲人,还给他们以,爱。” 220-230 第221章 两百二十一 西洲、南洲、北洲三处的疫鬼, 比东洲、中洲更好抓。 西洲有永春乡,南洲有雷霆海,都刚刚被李秀丽料理过一顿, 是她掌控中的现?象。 虽然?人?心?依旧难测, 但神茶、郁垒镇守西洲,虎牢蹲守桃山, 祂们帮她在幽世大搜一阵, 就从又有化鬼迹象的凡人里逼出了疫鬼。 南洲, 则更明显, 雷霆花遍布沧溟宗,警醒水族。而疫鬼所到之处,雷霆花就会大片消失, 波涛再起。 因此,只要看准哪里的波涛水怪最汹涌, 雷霆花消失得最快, 直接动手, 很?快就把捣乱的“疫鬼”抓住消灭。 只剩个北洲。 李秀丽本以为北洲又需要大动干戈, 谁知,不待她动手, 玄武盟弟子就传来消息,说北洲与玄武盟颇有渊源. 过去, 在日曜城、地煞观操纵天地管理公司,横行本表的时代,他们受到?压制, 只能藏在暗处。北洲也被迫与他们断绝来往。 但今非昔比, 玄武盟如今可以堂堂正正重新在本表出现?,就重新与北洲建立了联系。 如今, 玄武盟可以直接通过影响阳世的北洲,去操作幽世的北洲。 北洲的疫鬼不需要李秀丽操心?。 果然?,她亲眼看到?,北洲幽世的风雪很?快就消停了。 疫鬼从暴风雪里显化,竟自行哀嚎着消散。 “还挺有手段。”李秀丽嘀咕。之前她打服南洲、西洲时,东洲、中洲倒罢,但北洲修士据说实力并?不弱,却归降也分外之快。 背后是否有玄武盟指示的缘故? 这支玄武盟遗脉看起来分崩离析,实力衰弱,但那是相比于横跨无数世界,庞然?大物?的大门派而言。 在本表,号称“衰微”的他们,实际影响不容小觑。 本表阳世五大洲,有不少区域的游击队、非政府武装、非公开团体,或以玄武盟弟子为核心?组建,或深受玄武盟影响、教?导。 李秀丽救下林斯文是意外,但玄武盟的消息并?不迟滞,早就已经知道天地管理公司发生的剧变,并?通过自己的渠道了解新任董事长相关事宜。 即使她没有救下林斯文,他们也迟早会通过各种?方式变相试探、沟通她。 这一点,玄武盟在这段时间的接触中,并?没有掩盖矫饰。 他们是要与李秀丽合作,在本表重新传播道统。但同时,他们也为李秀丽所用。 天地管理公司从前有日曜城、地煞观坐镇,威势煊赫。但实际上呢?除了西洲外,他们甚至还不如仙朝治下的“大夏”。 那是李秀丽踏入“游戏”,到?的第一个世界,位于无名长河的下游,属于仙朝的第三种?道统。已经“皇权不下县”了。 但本表人?间在天地管理公司治下,何止是“皇权不下县”! 公司控制力度最强的西洲诸国,控制到?市,就已经很?勉强了。 其?他洲,干脆就是“分封”,“听?调不听?宣”。 即使是十?六岁的李秀丽,面?对这种?状况,也知道,倘若她想?实现?人?家的愿望,或者做点什么大事,如果还沿用公司过去处置大魏的方法,是绝对推行不下去的。 她初来乍到?,虽是强龙,有不浅法力,就算能打服整个幽世,但阳世的那些事情怎么办?难道继续仰赖当地的那些政府、组织? 须知,被她打杀的这世界幽世的不少吃人?神怪,本就是当地所谓政府、国家权贵在幽世的投影。 那跟之前有什么区别? 而玄武盟的阳神道统,跟她没有利益、目的冲突,在相面?术的判定里,在人?族炁海的判定里,他们都不是荼毒苍生之辈。 那互相合作也是顺理成章的。 五大洲的疫鬼被清缴一净后,李秀丽就要离开幽世,去看看林斯文等?人?在阳世处理瘟神的状况。 但不待她浮出幽世,大魏对应的幽世区域却开始隆隆而震,还有奇怪的声响传出。 不少行“人?”都跌了跤,惊恐地打量四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现?象跌坐在地,忽觉得手下摸到?了什么活物?,低头一看,数只足有幼猫大小的老鼠从地洞里飞快地钻了出来! 不待他平复受惊的心?情,身旁的其?他人?都喊了起来:“老鼠老鼠!” 还有人?叫道:“好大的虫子!” 他四面?一看,吓呆了。 不知从何而来,本表人?间的幽世之中,钻出了许多体型庞大狰狞的老鼠、虫豸,从村镇城市中跑出、从地下破土而出,汇聚成声势浩大的黑潮。 方才看到?的幼猫大小的,已经是体格最小的了。 有的老鼠大如牛羊,有的堪比大象。 还有的从地下爬出,竟让当地发生了地震。其?体型堪比山岳,钢毛刀齿,红眼冒着凶光,浑身上下长满流脓的脓包,脓液在其?经过处乱洒,脓包中是一张张哭叫的脸。 毒虫之流也不遑多让,有的虫子张开翅膀,就能遮蔽了某座大城上方的阳光,振翅的嗡嗡声传如雷鸣。 怪兽般的群鼠出奔,妖物?般的万虫飞窜,难怪形成了这样夸张的动静。 不少“人?”都懵了:“这是出什么事了,它们是什么东西?” 庞大的鼠潮边跑边吱吱乱叫,有时是鼠语,有时是人?声,“吱吱吱,你们怎敢!”“放肆,吱!”“我可是口口口口口,你们怎么配对我动手!”“来人?,来人?!听?我的命令!” 但在整个大魏幽世的眼皮底下,天空忽然?喷涌出灼灼天火,将这片幽世团团围住,如成火墙。 漫空虫群躲避不及,顷刻被天火焚烧殆尽,烟然?。 火焰更虚化出了一个巨大的笼子,笼门一开,强烈的吸力将群鼠都吸了进去。笼门关闭。想?要突出的大鼠,都被活活烧死。其?余鼠类只能在笼中一动也不敢动。 天火中,隐隐有许多人?影站着,手擎旗帜,队伍齐整,身形笔挺,看不清面?貌,但呈包围之势。旗帜一动,则火焰的阵型也微动,将群鼠围得严严实实。 等?到?最后一只老鼠也被赶入笼中,幽世忽然?颤动起来,比刚才群鼠被迫钻出来时的动静还大。 颤动中,这方区域开始缓慢上浮。这代表阳世有大事发生,凡人?激荡的七情致使幽世溢出,将有大规模异象的洞天在人?间出现?。 李秀丽站在云头,?*? 旁观这一切,她已经认出火焰中的人?影大约是谁了。便袖手而立,兴味盎然?,随着轻微的失重感,要看接下去发生的事情。 在幽世浮出人?间,洞天形成的那一刻,她看到?那些老鼠、虫豸,有一瞬间生出了人?的面?孔、人?的手脚,或大腹便便,或衣冠楚楚,或珠光宝气,居殿堂,曾颐指气使,曾高高在上,曾自矜自傲。 人?间。 东西南北中,五洲百姓,若有所感,抬头而望。 电视里,正在演讲的,说自己“白手起家,只不过拿了一点父亲的一百万生活费”的绅士;新闻中,与各国政要亲切交谈的大人?物?;亦或不为人?知,藏在幕后,从婴儿起就有无边财权享用的世家门阀子弟 这些曾经可望而不可及,与普通民众云泥之别的人?物?,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上长出了毛发,裤子、裙子下钻出鼠尾,嘴部尖耸,面?貌逐渐狰狞变形,化作了一只只人?立而起的大老鼠。 他们有的若有所感,惊慌失措。也有的尚无察觉,犹自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声渐吱吱。 即使是没有电视、没有电影,没有新闻,没有屏幕,甚至少有电的五洲区域,天空上也出现?了这些大人?物?由?人?变鼠的虚影。 五洲百姓或是惊讶,或是惊奇,或是神神叨叨,或是窃窃私语,但渐渐地,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巨鼠”。 “富人?之富,在于高贵的心?灵。我们不太看重钱。只有穷人?才看重钱”一个小国的世家子弟正在一场大型公开慈善晚会的直播会场上,风度翩翩地演讲。 他背后的家族,将这个国家的命脉控制了百分之七十?,源源不绝卖给西洲,换取家族的泼天财富。却将自己包装成爱国者,仁慈善良的慈善家。 却不料,往昔捧场的这些国民,将往日的一句一鼓掌,换成了一字一哄笑。 他每说一句话,台下人?紧紧盯着他,发出一阵阵忍不住的大笑。 这并?不是善意的笑。前排的观众,表情混合了惊异、愤怒、不敢置信、讥讽,最终汇成怪笑。 笑?他们在笑什么? 世家子略皱眉头,暗中打手势叫来保镖,让他去叫人?控制现?场气氛。 谁料,他一转头,就看见保镖也在忍笑。 这些贱民!良心?坏透的穷鬼!他可是难得的善心?人?,慈善所得的资金,虽然?大部分都进了他和朋友们的金库,但也有百分之一拿去真做慈善了啊! 这样想?着,世家子摆了摆尾巴,心?想?,这话筒和讲台怎么变高了? 尾巴? 他低头一看,看到?自己的爪子。 爪子? 他从通讯器的屏幕里,终于看到?了自己此时的外貌。 一只老鼠。 一只正贼眉鼠眼,正在偷米的老鼠。 米? 他左右一看,发现?四方堆满了写着本国国名的米袋,自己正从米袋里捞起一大把米。 而他平生所作所为,甚至是他家族的所作所为,正化作虚影般的天幕,在天空滚动 台下的观众还是在笑,笑着笑着,有人?又笑又哭,叫,逐渐至于喊:“高贵的心?灵?善良?” “哈哈,原来,你只不过是只老鼠!” “哈哈,居然?,你们只不过是老鼠!” 而从最冷的北洲,到?最温暖的南洲,从两端的东洲到?西洲,到?这样的景象在重复上演。 凡人?在惊异无比,在极端愤怒,在不敢置信,最后,慢慢汇成了笑声。 从西到?东,从南到?北,从部落到?现?代大城市,从偏远小国到?东洲大国,四海尽笑声,轰如雷鸣。 人?们笑得直不起腰,笑得眼泪直冒,笑得直拍大腿。 这无数笑声汇聚,在人?间,幽世,八方回荡。 笑声里有恻然?,有悲愤,有讥讽,有单纯觉得可笑。 苍生笑,笑自己竟然?是人?。 苍生笑,笑他们,只不过是鼠! 渐渐,这笑声又添豪情。 说什么高贵,说什么万世不易,说什么生来聪颖,说什么与众不同,只不过是窃米鼠! 李秀丽站在幽世,听?到?人?间四面?八方的哄笑声,众生的笑声,惊鬼吓神,竟汇成新的天火,霹雳,又将众鼠围得更死。 正此时,李秀丽收到?玄武盟的通讯: 【入阳世之瘟神,尽已控制。】 这动静果然?是玄武盟造下的。他们说是在阳世消灭瘟神,却做了什么事,竟在幽世成此现?象,以至于幽世外溢? 第222章 两百二十二 但玄武盟弟子说得轻描淡写。 林斯文说:“动静?我们只是在控制瘟疫而已。对付人瘟, 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只有一种手段最有效,百试百灵。即隔离。” 玄武盟对付瘟神?的办法, 就是让各国统一配合, 一方面,组织各国医疗生物组织、人才, 对病毒进行研究, 研究其特点, 给出?治疗方法。 一方面, 调配卫生力量,进行全?球大检测。染病的百姓统一收治隔离,疑似的另选地方隔离, 确定未染病的百姓,要求在家里不要出门。户外已经有瘟神散播的地方, 就进行消毒。 如此, 将“瘟神?”闷上数日数周, 这场波及全?球的大疫就消弭无形。 他说得轻描淡写。 李秀丽道:“听起?来很简单。瘟神?这么好对付?” 协助玄武盟对付“瘟神?”的的天地管理公司原职工, 闻言差点没跳起?来。 北霸天累得皮毛都秃了不少。 叫道:“董事长,哪里容易了!” 就一条条数给李秀丽听:“您是不知道, 有多少‘奇葩’!” “先说全?民?检测,统一收治隔离。” “首先, 得这个国家,他知道自己有多少老百姓,有籍贯, 有身份信息, 能把民?众全?都登记在册啊!有些国家,平时报给我们?的人口?数据原来都是胡诌的, 他们?政府最多只能管到‘省’,连自己到底有多少人口?都不知道!那人往农村,往深山老林里一躲,只要漏过?一个得病的,那这一片的疫情都不好控制了。我们?还得先搞普查!还得统计、登记当地百姓!” “至于什么不愿意检测,觉得我们?要害他的,觉得我们?‘侵犯人权’的,那都是小事了。您见?过?举村聚族,拿刀拿枪,就不让我们?进去检测的吗?” “检测完了,有病的拉去隔离,这就又出?问题了。有病的,隔离得单独找一块地方吧?医院是不够用的。只能临时征用、或者建设简易医院、隔离所?。‘征用’的扯皮我都不说了,许多国家的土地是私人所?有,大片土地为当地豪族、豪绅所?有,甚至当地从医院到殡葬馆到墓地到墓地所?在的山,都是他家的土地,他家的产业,说什么都不肯让给贫民?临时充用,建隔离房,或者干脆跟我们?索要天文数字” “再者,隔离期间还要负责病人的治疗、伙食、乃至丧葬费用,这钱在有些地区又成?了一笔问题。” “未染病的,不要出?门。这个看似简单,实则也不好过?。人总得吃喝拉撒。再者,有些穷人,做一日工吃一日饭。或者干脆只能到处去翻垃圾桶,求救济,呆家里一日就饿一日。”北霸天说到这,看了一眼玄武盟弟子们?,摇摇头:“要我说,强行锁了就算了。饿死就饿死呗,反正能防住瘟神?就好。” “林总经理这些败家子啊,却要我们?按照每个人的年龄、性别、体重?计算其每日必须的营养标准,组织人手,定时挨家挨户发粮食、发水、发生物?基本?必需品。” “可是这钱粮物?资,又是庞然数字。这钱从哪里来,物?资、粮食怎么组织生产、调配,怎么计算,怎么分发,又是桩大麻烦。里面还有不少可恶的家伙,竟敢贪污钱粮!又要处置,又要监督,更加麻烦!” “钱钱钱,这些都是‘钱’啊!”北霸天是个财迷,说到这,心?疼坏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让人头大的麻烦,其他天地管理公司的老员工们?也纷纷抱怨。 有的说: “您是不知道,幸亏您降伏了各洲的神?神?鬼鬼,要不然,一个个国家之间恩怨情仇的,巴不得其他国家倒血霉呢!控制疫情?我只管我的,谁管你的!一个国家之内,也互相多的是小心?思。” “东洲各国。中央下?的令,各省各有自己的想法,各省布置下?去的,各市又有自己的特殊利益,各县还要扯皮一阵子” 有人说:“你去组织东洲,已经是好差事了,其他洲,有些国家,啊,那是国家吗?那就是一大群小土匪、小军阀、部落酋长组成?的松散‘联盟’” 有的说:“西洲才讨厌呢,说句难听点,那当政的就是个橡皮图章,底下?跟原始丛林似的,百姓个个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宁愿得病,也要‘自由’,宁愿稀奇古怪地死,也不要在‘管束’下?活” 他们?一个个,即使是接近化神?的炼精化炁高阶修士,不需要睡眠,不怎么需要凡人吃喝,身具龙象之力,往日精力无穷,此刻也个个累得双眼无神?,怨气冲天,憔悴极了。 但玄武盟弟子一样?疲惫,却没有一个人叫苦。 一个小弟子说:“北大哥,要人活,总比要人死,更难。要活的人越多,往往越‘麻烦’。” “要活无量百姓,自有无量‘麻烦’,有无量‘苦’。” 北霸天摆手:“得得得,别跟我宣扬你们?玄武盟那一套。‘怕苦莫进玄武盟’嘛!我都听烂了。老北我可是要享荣华富贵的鹅,跟你们?不是一路人。” 李秀丽挠了挠脸:“所?以,这些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林斯文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像开垦荒地初期,总是麻烦的。要慢慢厘下?去,捋下?去。” “不听的就换掉。从上到下?都不听的,那就从上到下?,都换一套。我们?自己的人上。无论有什么各自的小心?思,都必须服从控制疫情的大目标。” “极端原子化,丛林社会化,毫无基层组织可言的国家、地区,这种地方的人只听得懂‘暴力’。那我们?就用武力,先强行建立一套规矩,把基层组织从无到有拉起?来,止少有个框架。这样?就好做事的多。” 他简单地说了几条:“至于物?资、钱粮,其实本?表的生产水平,我们?统计过?,积累的粮食物?资,分给全?球的百姓用,至少度过?本?次疫情,还是够的。一部分各国要组织生产,一大部分,则需要‘挤一挤’。” 至于怎么个挤法,他就没仔细说了。 只告诉李秀丽,之前群鼠若奔的场面,就是玄武盟发动全?球,在“挤一挤粮食物?资”。 好轻描淡写,好平平淡淡一句话。 听得阴神?门派出?身,往往在其他表据有泼天财富的天地管理公司的老员工们?打起?颤,眼神?乱飞,咽了好几口?唾沫,心?里骂了不知多少遍的“修阳神?的都是魔头!” 多可怜啊,别人好端端的,在游艇上吃着火锅,唱着歌,玩着穷鬼的漂亮儿女,莫名其妙就被这些魔头带头冲进去端了!就进大牢了,就被抓上去公开审判了,就挨枪子了! 暴力!土匪!不讲究!可以好声好气商量啊,许点好处,让士绅们?拿出?一部分来接济接济时艰,干嘛非要抄他们?的家? 玄武盟这帮人还说自己吸取了过?去的教训,改了。这群魔头哪里改过?了?! 不过?他们?这次学乖了,既不敢插手阻拦,也不敢开口?抱怨,死道友不死贫道嘛!毕竟董事长明显偏着玄武盟。 玄武盟是老牌魔头,她是新兴魔头,人家才是一伙的魔头。 如老员工们?所?料,李秀丽听了玄武盟门人的这番话,果然根本?没有深究,也不管他们?是怎么“挤一挤”的。她看到的是,人族炁海更沸腾欢欣了,瘟神?被压制了。谁管臭老鼠们?下?场如何? 她说:“北霸天把瘟神?吹得这么厉害,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刘珠却说:“瘟神?确实很厉害。只不过?,本?表已经有拒大部分瘟神?于外的初步条件了。” 这位出?身汉代贵族家庭,曾是大夏仙朝上层一员的玄武盟弟子笑道:“甚至不必践行阳神?道统,只需先‘一天下?’,能在全?球建立起?有效调配各国各地区资源的真正‘政府’,将瘟神?困锁、压制。就像当年秦统六国,能调起?凡人的惊人力量。像日曜城的瘟神?,对仙朝一些巅峰全?盛时期的王朝,威胁就并不如何大。” “当初亡于日曜城瘟神?之手的世界,往往是互相攻讦,各自为政,才被瘟神?逐一击破。而‘人瘟’,倘若不能同?时一起?发力压制,一处被突破,必定此起?彼伏。绵延无绝。” 刘珠道:“如果不是秀丽你扫平统一本?表幽世,幽世又反馈于阳世。我们?在阳世对付瘟神?,必定要比现在多受掣肘。” 她和师兄林斯文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把称呼从“李真人”到“董事长”,已经换成?了“秀丽”。 李秀丽被夸得略直背脊,略昂头,又听得若有所?思:“所?以,这就是‘控制世界上大部分疾病’的第一步。” 光是现在这种各国只是勉强听令互相配合组织的程度,竟然就已经,把“瘟疫”压制住了。 她虽因为一碗樱桃许下?了这样?的大诺言,又为了这个诺言而要一天下?,当时却只是懵懂所?为。甚至,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本?表的人族炁海与山河社稷图,会主动选择投奔她。 此时,才真正略有所?悟。 她忽然问刘珠、林斯文:“那第二步呢?” 林斯文说:“第二步已经在进行了。” 林斯文说:“在治疫的过?程中,我们?在各地,通过?各种方式,或重?塑基层,或从无到有建立管理体系,以便救助、管理百姓,治疗、压制瘟疫,分配物?资。” 他慢慢道:“可这套体系的功能中,压制瘟疫,只是,其中一项功能而已。” 难道还要解散已经重?塑、建立的秩序、体系?谁来要求解散呢?已经被他们?送去公审,不少已经吃了枪子,作了阶下?囚的那些当地豪族大户,高官权贵吗? 李秀丽愣了愣,忽道:“那你们?,这到底是在逐瘟神?,还是在逐那些家伙?” 玄武盟弟子都被她说得都露出?笑容。异口?同?声,问她:“孰是瘟神??” “杀人一时无数,病骨盈野,瘟神?也。” “杀人千年与万年,饿死、冻死,苦死,冤魂盈史?,是瘟神?否?” “今日,既逐一时之瘟神?,亦逐千年之瘟神?也!” 第223章 两百二十三 真是神奇。 李秀丽想。 凡人很弱, 没用。风吹日晒、刀枪水火,疾病饥寒,都会要他们?的命。 瘟神曾经杀灭了不知道多少阳世。 多少世界, 因人类不团结, 彼此征伐,为个体存活互相厮杀, 瘟神毫无顾忌地肆虐, 最终一表人族走向族灭, 沦为末世。 可是, 在大魏,在这方世界,只是那么粗浅、初步的凡人世界大联合, 日曜城精心制作、耀武扬威了不知多少世界的瘟神1099号,就?被困锁、压制, 直到慢慢消失。 她思考这些复杂的东西, 难得没觉得困。 如果人族能?更团结, 更长久地紧密联合, 以族群的力?量,很多灾难, 很多困苦,早就?可以避免了?。 前?几日, 玄武盟弟子带着本表人类,控制住了?本表的疫情,驱逐了?瘟神后, 拿出一张表给她看。 这张表, 是一份统计数据。 为了?控制全球的疫情,玄武盟弟子端了?不少“老鼠窝”, 建立了?遍及全球的组织架构,并组织各国互相配合,生产、调配抗疫物资,同时统计出了?这张表。 这是目前?本世界人类的生产水平。粮食、衣服、电器、住房数量、汽车等等的世界总产量。 同时,表上还有这些物资的人均占有量、生产成本等等数据。 她的数学一般般,这个表很复杂。但林斯文、刘珠掰碎了?讲给她听。 结果大大出乎李秀丽的意料。 虽然她在这方世界行走时,觉得除西洲外,各洲百姓的生活水平都不太高。 但这个世界的生产水平,一点?也不低,至少不比她认知中的低。 如果将这些物资扣除再生产所需的成本,即使将老人、婴儿都计算在内,每个人也可以分到相当可观的物资。即使是相对贵重的,比如汽车,如果产量按家庭分配,甚至每个家庭都可有一辆汽车。 按这个生产量,足够世界上再也没有现行标准下的贫困。 可是,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水平,都远没有达到如今生产能?力?、物资储量下的应有水平。 李秀丽开始感到困惑、惊讶。 玄武盟弟子却?说,就?像很多疾病,并不需要多么复杂高深的医术、药材。人类的发展水平,很早就?可以消灭它?们?了?。 但是,在疾病之外的很多很多因素,却?让这些疾病至今深深肆虐、祸患着人族。 说话的时候,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沉重 思绪飞转,李秀丽抽出化作剑丸的蒲剑,又想起了?红尘剑,想起大周往事?,想起那些至今震撼她心灵的人族不甘沦亡的呐喊、复仇、自救。 阴神、阳神的道统相悖而驰。 她先后与不少阴神、阳神门派的修士接触过,陆续从他们?那里学到了?修行的基础理论。 对阴神、阳神的定义,各大门派都差不多。 阴神一脉,求个体超脱;阳神一脉,求人族超脱。 阴神大派煊赫多少世界、年月,进?境更快,有不少老怪。但法?力?威能?一般。 修习阳神道统的炼炁士,虽很修行进?境不易,但个个法?力?浑厚,本事?高强,同境界斗法?,一个顶阴神修士十倍、几十倍不止。 她刚开始不太明白?为什么阳神修士强的如此之多。 后来,与阳神门派接触多了?,她自己也陆续学了?好几个阳神门派的法?术,才明白?过来。 概因,阳神道统的法?力?,神通,往往不是单纯个体的法?力?。 鱼龙变如是。 红尘剑法?亦如是。 就?拿红尘剑法?来说,它?说是剑法?,实则是借炁法?。 行人族所欲行之事?,从而得人族众生之炁所聚,被人族托举,而得大法?力?、大神通。 就?像这个世界,初初联合的本表凡人,就?能?在玄武盟组织下驱逐瘟神,控制住这场遍及全球的大疫。 就?像曾经?刚入化神的她,面对威势滔天的狄人、地煞观,面对众多化神,好些个堪比返虚的怪物,能?一路斩妖除魔,直至破了?狄洲洞天,又何尝不是寄念于红尘剑法?的大周人族借她而为? 年少的李秀丽曾不怎么理解孙雪等人的选择,她一开始,也没有考虑过自己要选择哪条道统,甚至有人说她更适合修习阴神。 但为情义,为承诺,她即使不理解,也选择接下了?洞明子、妙善所遗的红尘剑。 到现在,她逐渐理解了?一些东西,也明白?了?一些东西。 托着掌心剑丸。 这柄本体悬于幽世上空的神剑,轻若无物。 毕竟它?的阳世相,只是一根草叶。 可是此刻,施展过红尘剑法?的蒲剑,放在掌上,她掂了?掂: “有点?重。” 蒲剑随着她走过炼精化炁,晋入化神,被她以红尘剑法?祭炼,已颇有灵性?。 在掌中滴溜溜地旋转,忽而自行大放光明。 李秀丽在自己的心炁中,听到了?一声熟悉而极惊喜的呼声:【赤霞!】 她从办公室的椅子上霍然站起:“十三妹?” 自从她被迫离开大周,也许是因为不同的阳世阻隔,也许是因为大周的幽世正在发生激烈的战斗,大周信徒们?与她的联系虽然通过龙女像而仍然存在,但她既“看”不到那方信徒的具体情况,祈祷声也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而地煞观、日曜城、天人寺等阴神大派,正在附近的阳世搜寻她与传国玉玺的下落,她也不能?擅自离开本表人间。 随着十三妹的“声音”再度清晰地在她的心炁中响起,其他熟悉信徒的祈祷声,她也陆续听到了?。 赵烈的声音:【龙女娘娘,今在他乡,可安好?】 许红英的声音:【赤霞娘娘,信女一家无恙,日日为您祈福。】 还有狐叫犬吠:【我?们?新研发了?不少菜品,四娘为您做的衣裳已经?做好了?!】 白?贞贞、吕岩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常祈祷“恩人安康”。 还有更多的,来自杏花村的、来自卫县的,来自大周的,无数民众的祈祷声。有些人不知情,求赐福,求风调雨顺,求家人健康,求子女孝顺,求婚姻美满,求生意兴隆人间烟火气熏熏;有些人知道她的情况,供奉不绝,香火不停,与白?贞贞一样,常望她平安。 随之而来的,还有与大周人族愈加深的联系,以及涓涓不绝的炁。 听到这些声音,李秀丽怔了?怔,立刻通过心炁回了?所有祈求她平安的信徒:【我?没事?。你们?在大周怎么样了??】 她回一句,立刻同时反馈于所有她想联系的信徒的意识中。 赵烈、十三妹、十五郎、许红英、白?面黄眉黄四娘、白?贞贞等信徒惊喜万分。 争先恐后地一股脑朝她说话,宛如围着她问询、诉说不停。 李秀丽只能?暂时先让他们?安静一下,捡了?自己最想知道的,让赵家人先说。 赵家人是她在大周最初的信徒之一,虽是凡人,但对各种情况了?解最多。 【大周的战况怎么样了??】 她问的不仅是人间的战况。 赵家人果然领会了?她的意思。 赵烈道:【您放心,大周如今一切都好。人间,狄人一路败退,故京已经?收复。燕云十六州收回有望,狄军如今龟缩在北境,转为守势。】 【幽世,烈是一介凡夫,不清楚具体战况。但前?几日,一直弥漫大周上空的乌云变薄,阳光渐渐透出。王道长、张道长曾脱出战斗,下来察看了?人间的军情。据白?面、黄眉等京城百神所说,幽世里,虽然仍然焦灼,但明显太乙宗的道长们?并未落于下风。】 十三妹抢嘴说:【我?们?一直向赤霞龙女庙祈祷,却?始终联系不上你。虽然太乙宗的道长们?说你在其他世界安然无恙,可我?们?还是会担心啊!】 【幸好前?日故京大胜,大兄、华少将军为先锋,捣毁了?地煞观在故京的国朝观宇,付之一炬。少将军提议说,把赤霞龙女像搬进?大周的国朝正庙,那些个地煞观的妖道都能?享一朝主祭,龙女力?挽狂澜,更配享天下正祀!大家都很赞同呢!江南百姓听说这件事?,主动请缨,早有匠人们?合力?雕好了?汉白?玉的龙女神像,随军运来。那神像好高好高一座,洁白?无暇,阳光一照,光耀数里。今日刚把这尊龙女像搬进?去,刚祭祀过一轮,就?联系上你了?!】 【哈哈,赤霞,以后你就?是大周正神之一啦!】 赵家人向她细细地讲了?如今的大周局势。 天上云有异像,炼炁士还在斗法?不休。但人间一切顺利,赵烈成了?名望比于华家的大将军,甚至尤有胜之。因族人都既擅军事?,又擅治理政务,赵家在民间,声望日隆。 京中无主,大事?常是环郡王与残存的臣子与赵烈、华家人商量着来。 有大周臣子提议环郡王登基,环郡王却?一直拒绝,常说,天命已不在周。也不知道这位皇子王孙是个什么想法?。 十三妹还说:【赤霞,等我?们?收复燕云,打回故土,你一定要回来,我?做柿子糖饼给你吃!】 李秀丽并不是很会倾听的人,但这次,她很少说话,一直听着他们?讲,听到这里,才嗯了?一声。 又挑拣了?几件大魏的事?情说给大周的信徒听。 如雷霆煮海,永春乡,虎牢地狱等等。 十五郎说:【怎么听着比小虎还呆?要不您带回来吧,养一只呆猫是养,养两只呆猫也是养,说不定呆呆互抵,就?聪明了?呢?】 一直说到那头信徒的声音渐渐淡去。 赵烈模糊的声音:【本轮祭祀炼炁士说加强的效果过了?】 【龙女娘娘,保重当归】 十三妹说:【别忘了?,好好扎头发】 声音最终不闻。 李秀丽站在那,静静地等着心炁的声音全都散去,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剑丸仍悬在她手边。 李秀丽戳了?一戳蒲剑:“你故意的?” 蒲剑只是剑,自然不答,自得旋转。 李秀丽说:“我?还是那句话。你有点?重。” 蒲剑的转速慢了?一拍。 李秀丽说:“有点?重,不过,也有点?用。” 剑丸转的速度变快了?,仿佛轻快了?不少。 待大周信徒的“声音”彻底散去,耳畔,本表世界的嘈杂声音,以及新的信徒的祈祷声,又在耳畔。 虽然不多,但她在本表也有一些信徒了?。弹了?弹剑,李秀丽说:“学了?就?是学了?,选了?就?是选了?。” “我?才不去想后悔不后悔。” “走了?,”她说,“爆炸也是以后爆炸。现在,先玩!” 带着剑丸,少女跨上家鹅,拎上傻猫,呼啸而起,冲向茫茫世界,漫漫红尘。 第224章 两百二十四 这个端阳节到来时, 难得无风无雨,是个大晴天。更难得,这场大疫渐渐被控制住了。 家家户户都挂起艾草, 插起?菖蒲, 点起?雄黄,驱逐毒虫。 大人孩子都在洗澡水里放驱虫的香草兰汤, 在手臂上?缠起?五彩的长命缕。 虽因防疫的要求, 江河湖海畔, 往日蓄势待发的龙舟只能静静停泊, 今年的龙舟竞赛暂不举办。 但过节的热情却犹胜往昔,不能赛龙舟,就做纸船。 刚入夜, 各地都将一艘艘纸糊的大船推入水中。 在人们的欢呼中,点着蜡烛, 亮着光, 载着各种各样的纸扎“瘟神”、“疫鬼”, 驶向水流茫茫处。 狰狞的“瘟神”随纸船而去, 渐渐烧作一团火光。烈焰冲天,残灰顺流而去。 戴着口罩的少年儿童拍着手, 跑啊跳啊,叫道?“瘟君莫返, 瘟君莫返!” 还有好些孩子,学着成年人扎的大纸船,自己也做了小船灯, 放入河流。 不过, 孩子们做的小船就千奇百怪啦,有用硬卡纸做的、有用透明糖纸折的、有用西瓜皮做的, 还有用橘子做的。 橘子船是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做的,不会折纸,西瓜太大,就剥了瓣橘子,叉了根细细的生日蜡烛,放进了河里。 橘子小船歪歪扭扭,随时像要沉没。呼,但一阵轻轻的风吹过河岸,橘子船启航,汇入了众多小船之中。 从天望去,数不清的纸船载着驱逐瘟神的美好愿景,波光映烛光,簇簇点点,在许多河流中闪烁,如地上?银河。 放橘子船灯的娃娃却揉揉眼睛,惊讶地大叫:“我的橘子船上?有人坐着!” “哪有这么小的人?又不是拇指姑娘。”其他孩子都说。 橘子船在粼粼的“银河”中漂流,渐渐远去。 李秀丽随便挑了艘小船,打起?呵欠。 橘子船正正好。她?惬意地躺下,枕着透明薄膜下软乎乎又饱满有弹性的的果肉,当?作床榻。鼻间还能嗅到酸甜清美的果香,侧过脸在“枕头?”上?一咬,还能吸到一大口果汁。 二?虎躺在她?左边,早就饮饱橘汁,仰着肚皮,呼呼大睡。它自脱离了凡猫的范畴,味觉渐如人类,什么原来不能吃的都要大吃几口。凡猫不能消化?的柑橘,它也甘之如饴。 家鹅则卧在她?右侧,很是兴奋,偶一扇动翅膀,河面上?的风就不绝,尤其是推着橘子船的风,长吹数十里。 有时候,岸边的许多人都能看到帆船那么大的一艘橘子灯船,上?有个闭眼休息的少女,很惊奇,哪来这么大的橘子呵! 有时候,只有几个离河岸近的路人,却看到一瓣插着蜡烛的小小橘子,载着小小的拇指姑娘,指甲盖大小的猫、鹅,随流东西。很惊讶,哪来这么小的女孩啊! 到底是橘子大,还是人小呢? 没一个说得准。 不知漂流了多久,呆鹅扇扇翅膀,把李秀丽拍醒了。她?打个呵欠,坐起?来,环顾四周。 其他的大大小小的纸船一艘也看不到了,也许载着纸扎的瘟神,或被?燃烧殆尽,或沉入水底。 唯有载着“世界之神”的橘子船,安安稳稳,随风顺流,竟然飘到了海上?。 此时夜色更深了,漆黑的夜空挂着金色的圆月,极大极低,清辉万里。 海面一丝风也无,分外平静,在月下,像泛蓝的翡翠,也像镜子。 明月海国,烟波浩渺,无有尘嚣。 李秀丽伸个懒腰,影子就倒映在月亮里。 “你这呆鹅,倒会选地方?*? 。”她?也不吝啬,便送了一缕炁给家鹅,任它艰难消化?。 一旁,傻猫却正在垂钓,连主人醒来都没有干扰它一丝的兴致,全神贯注。 它蹲坐在橘子船翘起?的尖尖上?,谨慎地将长长尾巴浸在海中,作垂钓猫叟。 甩,钓起?鲸鱼,太大。 甩,钓起?鲛人,抛个媚眼,没毛,不好看。 再甩,它惨叫,愤然将咬尾的利齿鲨鱼拍晕。 李秀丽兴致勃勃地看了会,往下看,却见?平波如镜的海面下,游荡着一群群各色的鱼类。 有传说中的鲛人,有大王乌贼,有几十米长的旗鱼,也有普通的海鱼。 她?是化?神修士,也是本表洞天之主,又掌握了通幽之术。对此时的她?来说,身在何处,何处的幽明便随意涨潮落潮,或叠或分,随她?心?意。 这片海洋在此时,能钓出人间有的任何东西,也能钓出人间没有的东西。 见?橘猫钓得起?劲,她?也有点手痒:“你不行?,我来。” 拔根猫毛,吹口气,化?作钓竿。 抛竿。 很快浮标就动了,李秀丽伸手一拔,呼啦,跃出海面,一艘巴掌大的游轮,钓出海面时,游轮上?米粒大小的游客都尖叫起?来。 猫斜她?:【鱼,不能吃】 李秀丽把游轮丢回去。“再来。” 又抛竿。 一艘不知哪国的军舰,宛如模型,手臂长。惊呼着对她?开火,烟火一样的炮火却没打中她?,全落在海水里,滋滋。 她?赶紧把军舰也丢回去。 猫幸灾乐祸:【也不能吃。】 李秀丽一连甩杆七八次,居然没有一次能勾上?来足以称鱼的东西。 最?离谱的一次,她?把人家刚造好的人工岛屿勾上?来了。 她?逐渐上?头?,生气地对着海面说:“只要能让我钓上?鱼,我就给你好处!” 再一提杆,这回上?来的果然是鱼了,大金枪鱼,蹦跳不停,肉质紧实?,肥美。 二?虎吸溜口水,赞道?:【鱼,能吃,能吃!】 但鱼被?钓上?来后,从鱼背却爬下一只小螃蟹,举着钳子,发出人声,向李秀丽说:【您刚刚答应,只要能钓上?鱼,就给好处。您是上?真,可不能毁诺。】 原来,这尾金枪鱼之所以上?钩,竟是它在水下休息时,螃蟹瞅准时机,一钳夹了它的鳃肉,疼得鱼往上?游蹿了,才撞上?钓钩。 李秀丽拎起?金枪鱼,钓鱼嘛,钓的就是一个获得感。鱼到手之后,她?就不在意了,随手扔给了二?虎。二?虎抱住金枪鱼就不撒手了。 “你说,你要什么好处。”她?打量这只小螃蟹,透过它虚幻的壳,看它的真身,却惊讶地咦了一声。 这螃蟹的真身是个愁眉苦脸、如坠迷梦般的小少年,这小少年又像在做梦呓语,又像是很清醒:“不知您是哪路神仙,但请救救我全家,我们遇到妖怪了,不,或许是遇到厉鬼了谁都好,救救我们” 这小少年的的祈求并不难办,他看起?来只是个家境略富庶些的凡夫俗子。凡人对付不了的妖魔鬼怪,李秀丽未必对付不了。 如今,唯有一个问题: 他穿着一身风格、样式与本世界完全不同的古装,看着不像是本表的人族,像是大夏仙朝治下阳世所属。 本人的元炁,也并不与大魏所在世界的人族炁海相?连。 在本表的幽世阳世里,还能钓出其他世界的东西或人?? 第225章 两百二十五 徐家小姐无故失踪的第七天, 亲朋好友找到绝望时,她自行回?来了。 那天,阴云遍空, 白昼如晦, 狂风呼啸。 她站在门外,没有瘦, 也没有憔悴, 连身上的衣裳都没有污渍, 与?莫名失踪那天, 一模一样。甚至满面笑容。 父母、弟弟大喜过望,抱着?徐小姐,又是哭又是笑又是责又是问。 她却看着?前方?, 嘴角还带着?笑,压低声音, 对正在责骂她的母亲刘氏说:“嘘, 娘, 它跟着?我回?来了。” 刘氏猛一激灵, 顺着?女儿直勾勾的眼神看去,只有树木随风摇摆, 但空无一人的院子。 “女儿,什么跟着?你回?来了?” 徐小姐忽然眨眨眼, 上一刻才说的话?,这一刻却不记得了:“什么?我刚刚说了什么?噢,母亲, 我说, 我回?来了。” 此后数日,徐小姐吃喝言行如常, 没任何异样。唯独无论家人怎样询问她失踪时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对此,仆人间、亲朋间传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说她是自己与?情郎私奔,被抛弃了才回?来。 疼爱女儿的徐老爷、刘夫人非常生气,严令家仆不得胡言乱语。 但从女儿口中始终问不出端详,找大夫来给她诊治,每个大夫又众口一词,都说小姐一切无恙。 无可奈何,夫妇俩只能找了好几个丫鬟看着?女儿,让她避避闲言碎语的风头?,尽量别出房门。 直到徐小姐回?来的第七日,也就是距她失踪的第十?四日,怪事?再次发生在徐府。 深夜,守夜的小丫鬟从迷迷糊糊的瞌睡里醒来,却看见房门大开,月上中天,小姐披头?散发,只穿着?单衣,僵硬地?往外走去。 丫鬟被彻底吓醒了:“深更半夜,您往哪去?” 徐小姐却好像根本没听?到说话?声,只幽然向前。 丫鬟连忙叫醒呼呼大睡的同伴,一起去拉扯她。 谁知,刚碰到小姐的胳膊,却像冰块一样冷。披散的头?发里,她回?过脸,看了一眼两个小丫鬟。 那是没有瞳孔的白眼,闪着?幽绿的光。 两人被吓坏了,大叫起来,惊动了同样不知不觉睡了一地?的守夜婆子,也惊动了大半个徐家。 徐家人全?跑了出来,手忙脚乱地?去阻拦拉扯她。 但众目睽睽之?下,过去十?几年都弱质纤纤,只会绣花读书的徐小姐一个鹞子翻身,以?不可思议的身手,挣脱了七八个下人的围堵,翻过高墙,消失在夜色里。 徐父当即叫上全?家壮丁,一路拼命追赶,最终,还是在野地?里追上了她,费尽力气,才勉强将其按住她。 刚开始,徐小姐还不停挣扎,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挣扎起来,力大如牛,这么多人都险些摁不住她一个。 一直挣扎搏斗到天渐渐亮了,天边露出一线朦胧的鱼肚白,她忽然静止不动,头?一歪,晕了过去。 包括徐父在内,所有人满头?大汗,险些虚脱。 这时,他们才有精力四下打量,却骇然发现,前面不远,竟是附近出了名的乱葬岗,到处是起起伏伏的土包野坟,间有散落的白骨。 等?把她带回?府邸,询问时,徐小姐却听?得满面惊恐,连连否认。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晚上做了什么。 她从前十?几年,根本没有夜游的毛病。就算夜游,又为何忽然飞檐走壁,力大如牛,还直奔乱葬岗? 原本就旺盛的闲言碎语,这下彻底压不住了。只不过换了个方?向。说是她把那种“姑爷”“带”回?家了。 徐家当日加急,以?重金悄悄延请了一家据说十?分灵验的道?士,搅合了符水,请了符箓,给女儿喝的喝,贴的贴。 但没有任何用处。 就在饮下符水的当日,徐小姐再次起夜,依旧恍若无人地?攀越墙壁,身手迅捷,直朝郊外的乱葬岗而去。 幸而这一次徐家早有准备,及时将她拦困住,捆在床上。一家人守着?她,不敢合眼。 到了天明,徐小姐自己清醒了。问夜里事?,又一概不知。 此后数日,白天一切正常,深夜则小姐必定起身,夜奔荒郊。每夜都要全?家出动,才能将她勉强看住。 徐家已顾不得闲言,开始遍请附近僧道?,在家做起不停的法场,“驱鬼镇邪”。 钱流水般花出去。但无论是佛寺,还是道?观,都没有什么起效。 甚至,徐小姐回?家的第十?四日,即她失踪起的第二十?一日。徐家怪事?频出,而且不再局限于小姐身上。 先是被徐老爷新请来为小姐“镇邪”的著名大观的和尚、道?士,被发现赤身捆在徐府外院的树上,被殴打得鼻青脸肿,不省人事?。 再是一些徐家的婢女、下人,忽然有人莫名失踪,家宅库房时而忽然起火。有目击者说,见到怪鸟在火中盘旋。 最后,原本身体健康的徐家夫妇,不知是忧心过度、憔悴过甚,还是怎么,接连病倒。 名医大夫上门诊治,却说不出他们是什么病,只说是损耗过度,开了名贵的补药。但喝了吐,吐了喝,眼见病势汹汹,刘夫人甚至已经没多少清醒的时候了。 徐小姐险些哭瞎双眼,白日服侍亲前,奉汤侍药,哀哀不止,都说是女儿把晦气带回?家来了,让他们不要再管她,将她舍与?鬼神,或许祸患自解。 徐老爷抚了抚她的头?发,长长叹了口气:“这怎么是你的错?” 病了没几日,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是老天爷不见怜。我徐家几辈,论德行,从未有为富不仁之?事?、欺压贫困之?举,每逢大灾大难,更必施济乡里,活人也不算少;论宗族,一向兄弟姊妹和睦、夫妇恩爱、父母子女天伦脉脉,少有龌龊。如今,先是女儿无故丢失,再是神鬼灾祸不可言说。天耶!为何亡我无罪之?家?” 女儿向来是个贤淑闺秀,自来仁善宽厚,自己的首饰都舍不得打几件,却常舍给尼庵僧堂的孤幼院们吃食衣服。 像这样的好人都要被鬼神荼毒的话?,苍天也太没有恩德。 徐小弟年仅九岁,也忙拦着?姐姐,哭道?:“姊姊万莫起此念!” 他年纪尚小,除了稍微料理一些家中杂事?,也做不了什么,只每日求遍各路神佛,保佑长姊、保佑全?家能快快好起来。 陪着?父亲、姐姐抱头?痛哭一阵,回?到房中,已是极累。却还诚心祈祷: “无论是哪路神仙,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家” 祈祷着?、祈祷着?,抽噎了一声,眼泪啪地?掉在了他往日最喜欢的琉璃鱼缸里。 徐小弟素日喜欢养些小小水族,这鱼缸里正有只他养的观赏蟹。不知他从哪里淘来,极宝贝地?养了一二年,还是只有拇指大,浑身发着?琉璃玉般的光泽。 他最喜欢这小蟹,时常趴在鱼缸一看就是半天。被父母姐姐责备玩物太过也不肯丢弃。 此时,因?伤心太过,哪里还有精神再与?小蟹玩耍。不知不觉,趴在书桌上,慢慢睡着?了,口中还在念叨求救不止。 这日,是徐小姐回?到家的第二十?一日,也是自她失踪以?来的第二十?九日。 徐小弟一梦沉沉睡去,竟梦到了长姊。 梦中,徐小姐一改白日里的哀哀,也改了宽厚。 一身素白羽衣,站在桃树下,披头?散发,脸如金纸,流下两行血泪,极幽怨凄厉,怒目瞪着?他,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却一言不发。 徐小弟惊骇欲绝,正待牵手询问,举手,却发现自己化作了一只小螃蟹。 长姊将他一推,他向后倒去,哗啦溅起水花,竟瞬息倒入了一条长河,看见远处隐约有鱼游其中,时而发出龙啸。 这条长河中,无数念头?朝他挤来,要侵占他的肉身。却似乎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嘟囔:真?是,我欠你的于是,螃蟹壳上发出琉璃般的光泽,如甲胄般,将这些“念头?”阻挡在外。 甚至八只蟹足有自主意识般顺着?水流往前划去,渐近那游吟长河的龙啸。 然后、然后,小蟹仰头?透过碧波,看见一轮金黄的月,月中有人的影子,似乎是个少女,浑身泛着?光晕,托着?腮帮子,拿着?钓竿,正在说话?:“只要能让我钓上鱼,我就” 长河似与?天下水流相通。他奋力朝上游去。在明暗之?间,似在长河,似在另一重水波中,一尾金枪鱼游到了他的跟前 啪。毛笔掉在了地?上。 徐小弟从睡梦中醒来,满头?是汗,口中犹自喃喃:“上真?,您答应我的,答应我的” “知道?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回?应。 他本是梦中呓语,谁知道?却听?到这一声,吓得从椅子上跌下来:“谁在那?” 抬头?一看,徐小弟呆了。 他的书桌上,坐了一只、一只白棉做的布娃娃。 圆乎乎脸蛋、黑亮亮眼睛、红彤彤的小嘴,白雪雪的纱衣,绸做的头?发上还别了朵粉扑扑的绢花。 是他年纪尚小的表姐妹们会争先恐后扯辫子、撕裙子,抢归属权的那种,做工最精巧、最可爱的布娃娃。 布娃娃活灵活现地?转了转缝制的黑珍珠眼睛,撇了撇小嘴,竟口吐人言: “发什么呆?我就是你求来的神仙,来救你全?家!” 第226章 两百二十六 徐家小姐失踪以来的第二十九日。 父母病重, 长姊鬼怪缠身,家里人人愁眉不展。 徐小弟却在下仆们异样的眼光里,带着笑?, 叫厨娘烧了一笼又一笼的独门点心, 大吃大喝。 宽大书桌,摆了一盘又一盘还冒着热气, 花样精美、可?口香甜的糕饼, 每盘都堆得冒尖尖。 下一刻, 这?些?刚出笼的点心骤然而凉。徐小?弟捻了捻, 当真一丝热气也?没有了。 能激起人食欲的新鲜、软嫩,瞬息变得灰扑扑、硬邦邦,簌簌剥落渣滓般的粉, 仿佛风干的墙皮。 甚至连作?浇头的蜂蜜,也?失去了浓香蜜意, 变成稀稠的清汤水。 如果有人此时去吃一口, 只会觉得这?些?糕点咀嚼如干粉, 嚼而无味, 难以下咽。 最?后一丝食物中蕴含的炁被吸尽时,红艳艳的涂朱小?嘴打?个饱嗝, 布作?的圆手揉了揉肚子。 “神仙”小?小?一只,坐在书本堆出的临时香案上, 满意地?点点头:“唔,不错,你很有诚心。” 徐小?弟虔诚地?朝祂一拜:“布偶菩萨” 布偶菩萨说:“我不是佛宗子弟。” “布偶真人” 布偶真人说:“什么?布偶, 桀桀桀, 我的尊号唤地?狱黑虎尊者。” 可?是尊者也?是佛家的称呼啊!黑虎 徐小?弟悄悄看一眼祂身侧卧着的五颜六色布块缝制的丑丑布老虎,顺从地?改了口:“黑虎尊者。” 黑虎尊者觉得他很识趣:“今是哪朝哪代?” 徐小?弟一愣:“您是仙家, 莫非不知?如今的朝代?” 黑虎尊者说:“身在洞天福地?,一心潜修,哪知?世上千年?变幻多少大王旗?” 徐小?弟被说服了,老实道:“今是大齐。” 没听过,不过一听就是仙朝的一个附庸。 黑虎尊者的黑珍珠眼睛一转:“我本尊隐修也?,道统不传于世,你怎么?知?道求上本尊?” 徐小?弟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是睡梦中,身化小?蟹,遁入长河,看见有鱼游其中,时而发?出龙啸。我追着啸声,渐入海国,就听见您说话想来,您不是凡人,小?子病急乱投医” 他年?纪小?,但口齿清晰,用词条理,将梦中情景一一讲来。 听罢,黑虎尊者朝他的鱼缸瞥了一眼,瞥得缸中的小?蟹浑身僵硬,哆哆嗦嗦爬进水草下,埋头藏了起来。 才问?:“大齐是乱世吗?” 徐小?弟说:“我闻大人曾经私下议论。今上不算昏庸。大齐开国一百五十年?,虽算不上河清海晏,但也?绝称不上乱世” “既非乱世,碰到妖怪,为什么?不找你们的城隍、土地??” 徐小?弟却道:“我家也?曾拜遍神佛,奈何近一个月,城隍、土地?不过泥胎土偶,无灵无应。” 黑虎尊者揉着布老虎的耳朵,心道,如果是普通的妖怪骚扰、祸害凡人,论理,仙朝的幽官是要管的。 像她认识的那只黄鼠狼,就常抱怨自己偷了只鸡,都会被土地?给狠狠教训。 何况徐家看起来不是穷苦平民,而是一方富户良民。 如果本表不是乱世,幽官体系并没有像当时的大周一样分崩离析。 那么?,置之徐家不理,也?许是因为作?祟徐家的妖鬼,来历不凡。 就像当初的鱼妖,因为上头有个龙王老爹,官官相护,就被幽官纵容。 也?许,是幽官懒政,或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去管。 就像当初大夏幽官倾巢而出去搜捕她,导致根本没时间管当地?的溢出区情况。 算了,不管什么?情况,反正徐家的事自己已经答应,那就管定了。 黑虎尊者一跃而起,跨上布虎,跳到了他肩头:“走?,先去救你父母!” 进到刘夫人房中时,她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牙根紧咬,喂的药几乎一口也?吃不下,屋中奶娘、婆子都低泣不止。 看见徐小?弟进门,一位胖乎乎的老婆婆责备道:“修文,你母亲病成这?样,听说你还有闲心要厨房做了半日的点心大吃大喝?” 徐小?弟擦了擦眼泪,正要解释,他肩上的布偶竟自己动了起来,跳到刘夫人床前,仔细端详片刻,还用小?圆手掰了掰她的眼皮:“元炁流失严重,但脏腑还没有败坏,能救。” 布娃娃开口说话了!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情不自禁往后退去。 这?段时日,徐家上上下下都对“妖魔鬼怪”之类的东西敏感到了极点。 胖婆婆叫道:“你带了什么?妖怪来!” “莫怕,莫怕,”徐小?弟忙说:“这?不是妖怪,是我请来的神仙!能治爹娘的病!” 但他年?仅九岁,小?小?年?纪,说的话不被大人看重。 胖婆婆是刘夫人的乳母,从娘家陪嫁而来,没有孩子,将刘夫人看作?自己的女儿。当即操起扫帚,朝布偶当头拍去:“妖怪,休伤女君!” 扫帚还没扑到,布娃娃回?头瞪了她一眼,头上的绢花颤了颤,小?圆手一拂,老婆婆就带着扫帚倒飞出去,像个蹴鞠,咕噜噜滚到了院子里,还弹了好几下。 徐小?弟道:“尊者,不要伤害,她是好人,只是严厉了些?!” 胖胖的老媪晕头转向?地?抱着扫帚站起来了,滚了这?么?一大圈,却安然无恙。 黑虎尊者说:“啰嗦,我自省得。”便不理睬周围大呼小?叫的凡人了,朝着刘氏的脸吐一口气,五色流光闪耀其中,涌入她的口鼻。 几乎是五色光进入体内的一霎,昏迷的刘氏缓缓睁开了眼,苍白如纸的脸颊转为健康的红润,竟扶着额头,自行坐了起来,茫然道:“我好像做了个噩梦” “夫人!” “娘!” 徐小?弟喜极而泣,扑到床前,伏在她膝前,流泪不止。 其他丫鬟婆子更团团围了过来,胖媪扔下扫帚,也?高兴极了:“快去喊老爷来!” 等徐老爷得到消息,撑着病体匆匆赶到,就见短短功夫,妻不但已经清醒,而且站立房中,脸色红润,宛然病痊愈。 他惊喜万分,自己却先咳嗽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不待旁边的侍从、男仆去扶他,徐老爷的小?腿被一物敲了敲。他低头一看,布娃娃朝他也?吐了口气。 哇,徐老爷受不了,忽觉腹内一阵翻滚,打?了个长长的嗝,浊气吐出。那愈演愈烈的咳意、痒意就全然消失了。 病黄之色从他脸上迅速褪去,转为正常的白皙。身体泛起气力,不再虚弱。 等直起身,折磨他数日的怪病就无影无踪。 他神色惊异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这?、这?是?” 见此,刘夫人满面喜色,忙拉着丈夫说:“老徐,快来拜见黑虎尊者!” 徐老爷顺着视线看去,却见那洁白棉布缝制的娃娃,侧坐在五颜六色的布老虎上,昂着头,对他的小?儿子说:“本尊早说了,我一出马,手到擒来。” 他的妻、儿则一脸郑重地?向?他介绍:“这?位就是黑虎尊者。” 徐小?姐还在房中垂泪不已,她住得几进的独门独院,不知?外界动静。 为家中现状哭了好一阵,眼睛都哭红哭肿了,随便吃了点素菜清粥,又撑起来,又说要去侍奉双亲。 贴身婢女小?红说:“小?姐,你哭成这?样憔悴,岂不是让老爷夫人担心” 徐小?姐说:“有理。你给我画个浓点的妆,掩掩脸色。” 她坐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边梳理长发?,边由丫鬟们给她妆扮。 铜镜前映出她清秀有余,略显寡淡的面容。 徐小?姐对着镜子,喃喃自语:“唉,家中晦气,都由我而起。可?要我回?忆那七天到底去了哪里,我又实在记不清” 她梳头发?的动作?渐渐迟缓,看着镜中人,犹疑片刻:“小?红,你觉得,镜子里的我是不是有点奇怪” 她话音刚落,镜中人梳头发?的动作?渐渐迟缓,然后,慢慢、慢慢朝她露出了一个笑?,脸转向?镜面。 徐小?姐坐在梳妆台前,和镜子相对。 镜子里的她在笑?,可?是镜子外的她,没有丝毫笑?意。 小?红、小?红! 她惊骇欲绝,张口想要呼喊。 但喉咙被掐住般,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身子仿佛也?僵了,动弹不得。 现在是青天白日!那东西如今竟然胆子这?么?大,白日都敢作?祟! 徐小?姐惧怕到了极点,拼命试图转身,终于侧了半边的身子,要去抓贴身婢女的手,向?她求救。 在她转身时,镜中的“她”仍然正面凝视徐小?姐,嘴角带笑?。 小?红弯下腰:“小?姐,你要说什么??” 徐小?姐啊啊了两声,小?红说:“婢子听不清啊。” 徐小?姐指着镜子,连连示意她去看。 小?红果然也?顺着她的指示,凑近了去看镜子。 看了一会,小?红说:“什么?都没有啊,小?姐。” 怎么?会呢,那东西,还在镜子里盯着她啊! 小?红看见她焦急的神色,将她转向?镜子,指道:“您看,镜子里,除了您自己,什么?都没有啊。” 徐小?姐冷不防和那张脸又对了正着,吓坏了。 此时,镜子里的那张脸,笑?容越咧越大,也?愈来愈不像她了。 即使铜镜照人模糊,但她何时有过这?样娟秀细长的眉,有这?样幽怨泓清的眼,有这?样薄薄带粉的桃花脸颊?秀美端庄地?坐在梳妆台前,与身后大家闺秀典雅的房间相衬极了 徐小?姐一念转至此,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身子更僵硬了。脸色刷地?惨白。 小?红说,镜中除了她自己,什么?都没有。 确实什么?都没有。 这?个视角,房间里的一切摆设,清晰可?见。 唯独,连,明明此时簇拥在她身侧的婢女们,紧紧凑在她身畔的小?红,都没有照出来。 这?一霎,她近日都有些?发?昏的头脑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从未有过的清醒,这?几日全都忽略的细节历历在目。 前几天母亲病得还没那么?重时,说有一些?婢女失踪了。 失踪的是? 一张面孔终于从昏沉的记忆中浮出。 失踪的是小?红! “小?红”的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真迟钝啊,终于发?现了,小?姐。” 她的手从肩膀,慢慢摩梭上了徐小?姐的脖颈。 冰。冰得像寒冬腊月里的石头,没有一丝热气与人气。 然后,这?只人的手慢慢、慢慢变形,手指畸长,皮干巴而皱,指甲如削尖的铁,比起人手,又像干尸,又像猛禽的利爪,能轻易割断她的脖颈。 冰冷的利爪慢慢收紧,身后的声音也?随之变得嘶哑凄厉如枭鸟: 【你龟缩在府第?中,始终不肯出来。但没关系,二十八天过去了,我终于有了足够的力量,可?以直接将你拖回?到你应该去的地?方。】 利爪已经刺破了徐小?姐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她剧痛之下,奋力挣扎起来。 砰! 命悬一线之际,闺房大门轰然而倒。 一只五颜六色的布老虎,摇头晃脑,迎风而涨,顷刻间化作?斑斓巨虎,张开血盆大口,猛地?咬向?了徐小?姐身后的鬼鸟! 第227章 二百二十七 徐家人在大门激起的烟尘中, 亲眼看?到闺房中的画面,险些被吓得心脏骤停。 正午时分,徐小姐所住的东院阴风刺骨, 晦暗如黄昏。 梳妆镜前, 女子被鸟怪擒在爪中,挣扎中, 脖子被刺破, 鲜血喷涌。 大鸟身披灰色长羽, 巨爪如钩, 能?碎金铁。但面部却生着张白惨惨的脸,但说?是“脸”,却没有具体的面目, 眼睛、鼻子、嘴唇、耳朵,时时刻刻在变换不同的模样, 有时候五官隆起, 有时凹陷, 有时候纠缠为一团肉瘤。 只差一点, 巨爪就能?直接对穿徐小姐的脖子。 房门被破开,斑斓大虎冲进来时, 鸟怪猛然振翅,羽毛片片张开, 竟如刀片,将大半房柱削短,掀翻房顶, 霎时倾屋倒柱, 烟尘四?起,瓦片飞落。 它将两只利爪抓进徐小姐的肉中, 捕羊般,将她抓起,疾飞冲天。 “女儿!”“姊姊!”“小姐!”徐家人悲痛欲绝,不顾一切地朝巨鸟扑去,想将小姐拽下。 黑虎尊者却气定神闲,吹了个口哨:“二虎!” 那只大老虎嗷呜一声,背部竟化出了两对大翅膀,扑棱扑棱,也飞了起来!向着?鸟怪,穷追不舍。 世上竟还有长翅膀的老虎,莫说?徐府一干人等看?傻了眼,就连鸟怪也愣了一瞬。 这对羽翼的速度还快得出奇,即使托着?沉重?的虎躯,也顷刻之间就追到了鸟怪身后。 大虎齿厉爪毒,尾如长鞭,行动迅捷,更有一身皮毛,厚实?如盔甲。 空中近身搏斗,鸟怪能?碎金铁的钩爪根本穿不透它的皮毛,反而是它的羽毛被大虎狠狠撕咬,如雨零落,化作黑气消散。 觑它不备,大虎一口咬断了它的鸟爪,尾巴将鸟怪的头抽得一歪,趁机一卷,将徐小姐夺了回来。 爪上一空,又明?显落于?下风,鸟怪竟也乖觉,当机立断,一声极其尖利的鸣叫,震得虎耳发懵,老虎因此略松了口。 一刹,鸟怪以被撕扯下小□□毛的代价,猛然振翅,倏尔化作阴风,将远遁而去。 飞虎追之不及,眼看?它将逃脱。 自称黑虎尊者的布偶冷哼一声,抬起小圆手:“借风!” 人间便起狂风,四?面八方?涌来,将徐府附近的天空围堵得严严实?实?。 风速之急,徐府附近的百姓都惶然地看?到,龙卷风围着?徐府打圈,砖瓦、地皮、树木都被吸起来在?风里?旋转,纷纷叫喊风神显灵。 鸟怪所化的森然阴风虽快,但这些涌来的狂风更快,将它堵在?了徐府上空。 黑虎尊者口中低喝:“杀!” 霎那,风息全部化作利刃,刺向鸟怪。 它黑气凝聚的身躯,瞬息被狂风搅烂。 黑气想重?聚,但它无孔不入,这些风同样无孔不入,将它逼得又显出身形,再次将它搅烂。 每次被搅烂后重?聚身形,鸟怪都缩小了一大圈。 短短几息时间,它的身躯从两米多高,缩水成了苍鹰大小,而且时而虚幻晃动,非常不稳定,显然已在?强弩之末。 鸟怪哀鸣不止,却最后一搏,奋力穿越四?面的风刃,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但没飞多少步,还是彻底被搅散了。这一次,再也没能?重?新恢复成鸟怪的模样。 那股森然阴气在?徐家上空盘旋片刻,彻底消失了。 黑虎尊者拍拍手掌:不用龙身对风云雨雾雷电的操纵能?力,单只用七十二术的借风,也挺好用。 困扰徐家近一个月的“邪祟”,散了许多家财都解决不得的灭门之祸,就此烟消云散。 耳边却传来哭泣叫喊的声音,原是虎傀带着?徐小姐飞下来了。 徐小姐满面血污,脖子破了个大洞,身上也被鸟怪的利爪扎出好几个大洞,气息奄奄,眼看?就要活不成了。徐家人又是叫拿药拿绷带,又是叫请大夫,又是哭,将她团团围住,场面乱得不像话。 黑虎尊者是只矮墩墩的布娃娃,在?人群里?只能?看?到一条又一条的腿。不悦道?:“你们再堵着?路,她才?真?活不成了。” 听此,徐家人才?总算从惊慌中想起家中还有个小神仙,连忙散出了路来。 刘夫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尊者,只要能?救我?儿,我?当牛做马,回报您的大恩!” 黑虎尊者走到徐小姐跟前,鼓起腮帮子,也朝她吹了口五彩气。 五彩之气涌入其体内,霎时起了奇效。修补脏腑皮肉,补足元炁,再造气血。众目睽睽之下,徐小姐脖子、身上的大洞快速愈合。金纸般的脸也渐有生气,重?新睁开了双眼。尚不知外事,摸着?脖子坐了起来,叫道?:“娘!娘!我?好疼!” 刘夫人霎那泪流满面,搂住女儿,连声抚慰。 徐老爷摇摇晃晃的身躯终于?站住了,长舒口气,对布娃娃一揖到底:“尊神大德,铭感五内。” 徐小姐终于?从绝望、惊恐、悲愤里?完全复苏,在?身边婢女、婆子的七嘴八舌的诉说?中,在?母亲的泪语里?,也终于?明?白?了发生什么事。一声不吭,顶着?满?*? 面污血,爬起来,就朝布娃娃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响头:“民女受此大恩,无以为报,愿作牛作马” 乱糟糟的场面里?,黑虎尊者摆摆小圆手:“得了得了,不用作牛作马。我?早已提前收了那小孩供的金枪鱼和点心,答应帮你家解决了这事。现在?此事已了” 不待祂一句话说?完,徐老爷满面堆笑:“听说?是小儿请您降临寒舍,但他年纪幼小,招待不周,竟然只供奉了些微不足道?的点心” 刘夫人也立刻殷勤道?:“尊者哪能?屈就小儿的书房!我?家有间好屋子,冬暖夏凉,布置得体” 又叫管家侍女:“快去布置尊者的禅房!” 黑虎尊者皱着?额前布:“什么禅房?都说?了我?不是佛宗子弟” “我?家还有几道?祖藏的秘方?菜品。一向闻名当地,慕名而来想一饱口福的老饕不知凡几,尊者在?禅房稍等,我?亲自下厨” 黑虎尊者立刻忘了“禅房”两个字了,也把原本想说?的话抛到了脑后,催促:“那还不快去!” 全家人围着?布偶不要命地说?好话,嘘寒问暖,倒把请神的正主徐小弟撇到一旁。 事情已了,前院那些跳大神的僧道?,很快就被徐老爷打发掉了。 但徐家以对待最尊贵的贵客的态度,留下了黑虎尊者,每日好酒好菜招待。 而从鸟怪消散,黑虎尊者在?徐家住下这日起,徐家前端时日的种种诡异再也没有复发。徐小姐晚间的夜游梦魇也彻底绝迹。 期间,徐老爷还派人去了趟乱葬岗。 徐小姐如果没有被人看?住,就必定夜游而出,直奔乱葬岗。鸟怪消散前,拼力要往乱葬岗的方?向跑。这地方?,极大可能?与作祟的鬼怪关系密切。 但一无所获。 这也在?预料之中。 徐老爷叹了口气:“乱葬岗埋的都是本乡的苦命人。这不是老儿自吹自擂,我?家是出海行商攒下的家业,几代相?传。确实?不是压榨乡土贫民的劣绅奸商,在?本地也修桥补路,接济邻里?,从未行伤天害理之事。哪有什么恨到要我?们全家命的仇人?甚至,是我?家为了阴德,还出过资,定时请人收敛路倒的、横死的,无人收敛的尸首,乱葬岗中的不少尸骨,都是由我?出钱埋葬的。” 但正因如此,更加奇怪。既不曾与人结下深仇大恨,哪来的鬼怪? 大齐民间,所有关于?鬼怪的传说?中,厉鬼都不是随便出现的,必有因由。 徐老爷始终想不明?白?。 黑虎尊者倒不觉得他自吹自擂。 她虽然按法相?捏了个布娃娃傀儡就降到此表,因不是真?身到此,相?面术也不怎么好使了,但还是看?得出徐家的深浅好坏。 而且,她降临之前,是用真?身观察过徐小弟的。 一个人的命炁固然显示他自己过去的经历,但也能?映照出血脉相?连,或者是长期相?处、关系紧密的其他人的炁。比如,这个人的家人。 毕竟十几二十年的亲密相?处,彼此所做的事往往有对方?的参与。命炁也就往往互相?交织,密不可分。 透过徐小弟的命炁,她当时看?到了徐老爷一家四?口的生平经历。 确实?都是少有的好人,不是土豪劣绅之流。 否则当时她也不会那么轻易地答应徐小弟,冒了一定风险,来这表人间救他的家人。 “无所谓了,也许是出了什么认知错误,或者是误会。”黑虎尊者道?:“虽然具体说?了你们也听不懂,但‘鬼’这种东西,说?到底并不是人。人死如灯灭,鬼只是人死后的残留物。” “解决了就行了。” 徐老爷连连称是。但又提出来要报答黑虎尊者,询问祂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其实?祂早就说?了,报酬已经拿了。而且这几日徐家的招待已经非常用心。 但徐家人还是屡屡殷勤地想要报答,极力挽留。 次数说?多了,黑虎尊者也看?出来了,徐家人除了确实?想要报恩,他们还有不安。 这种不安,来自于?凡人面对突如其来邪祟的不安。鬼物又消散的太轻易。他们怕后续还有什么其他妖魔鬼怪,怕她一走了之,他们无处寻找。 算了,这鬼怪溢出区出现的也确实?蹊跷。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黑虎尊者说?:“这样吧,我?还想在?这个世界走走,确实?不会一直留在?你们家。不过,你们可以给我?建个庙,只要每日按时供奉香火、瓜果,你们家作为信徒,就在?我?的庇佑范围内。如果出了事,我?马上就能?感应到。” 徐老爷既感谢又面露惭愧,嗓子发干,想解释些什么。 黑虎尊者却道?:“建庙对我?也有好处,也算你们报恩。不必道?谢。” 徐老爷再次深深一揖。 黑虎尊者说?:“不过,建我?的庙,得按我?的要求来。” 祂给徐家提的要求倒不难。 这位尊者虽然号为“地狱黑虎”,实?则既没有地狱相?,不需要佛道?两家的繁杂科仪、道?场,也不狮子大开口索要无度金银,更没有一些邪门歪道?的血腥代价。 黑虎尊者用软乎乎的小圆手比划了一下:“庙不需要大。但要我?的塑像、神主牌都放进去。” 祂说?:“要那种威猛的、肌肉硬邦邦的,很酷的,噢,就是看?了就让人害怕的,然后高大的可以青皮肤,也可以黑皮肤就那种雕像。还有,我?的神主牌要叫九壤幽冥地狱黑虎尊者。” “还有,我?的老虎,也要雕上去,要那种獠牙那——么长,看?着?就要吃人的老虎。” 徐家人领会了祂的意思。大家私下说?:“那岂不是青面獠牙、可怕极了,听着?就像妖怪。跟尊者没有一点相?像啊?” “像不像不要紧,关键是尊者开心。”最后还是徐老爷怕了板:“那些无灵无应的山野草头神,泥鳅都能?给自己吹嘘成真?龙。尊者有真?本事,要塑个威猛勇武些的神像,又怎么不行?” 造座小庙,造座神像,按时供些不多的瓜果蔬菜、米面油脂,并宣扬黑虎尊者的“威名”,对于?徐家来说?,还真?不算什么。换得全家平安,非常划算。 看?徐家一口应下,很快就开始准备造庙了,“黑虎尊者”也很满意: 这个顶替了傀师的法相?,本来不该是这副模样,都怪大周的卫县人,一开始给祂塑像的时候雕成了这副软绵绵的布娃娃样!结果她成真?人相?后,这个法相?也给收进来了! 现在?从初来乍到,没人认识她的大齐开始,一开始建庙招揽信徒,就要好好地换副神像模样! 如果以后这个阳世的信徒多了,从徐家人开始,供奉的都是威武模样的神像,说?不定她的傀师法相?也能?受此影响,摆脱布娃娃的恶心模样! 徐家没有平地建起,选了自家一座原本的佛堂,改作了新庙。 十日不到,庙就改建完毕了。神像也造好了。 将神像请进庙的那一天,徐家恭恭敬敬地黑虎尊者请前去巡看?。 祂骑着?布老虎,到庙里?转了一圈。 好极了!徐家把祂的每一个要求都执行到位了! 果然看?起来就冷酷邪魅、威武勇猛,有棱有角的,一点也不软绵绵! 九壤幽冥地狱尊者非常满意这座两进的小庙。 等徐家人上了第一缕香,香火绵绵地盘桓庙宇,祂在?此处的第一个掌握的洞天也将在?后续的供奉中,缓慢成型。 唯一奇怪的是,当地的幽官怎么还没来找麻烦? 若非乱世,幽官体系崩溃。 以仙朝幽官的德行,当地的溢出区内的妖魔鬼怪,他们可能?因为贪赃枉法,或者是官官相?护,或者是懒政无能?等种种原因不去管束。 但当地出现的分官方?香火的野神,他们是肯定要来至少看?一眼的。 不过来了也不怕。她还是炼精化炁时,在?大夏的社稷图内,面对加成堪比返虚的当朝皇帝都敢动手。 如今她业已化神,又修了不少大神通,有的是手段。就算大齐的皇帝来了,正面对决,她照样动手。 不过,这表阳世应该到不了暴打皇帝,暴露她行踪的动静。 黑虎尊者——李秀丽扯扯自己身上的棉布,幸灾乐祸地笑了: 虽然她真?身还被通缉,但她的布娃娃法相?,却是顶替的傀师法相?。 这个傀儡也是她用布娃娃法相?的炁灌输进来捏的。其炁,以修行者的眼光看?,分明?就是地煞观制作的傀儡产物。 就算幽官来了,乍一看?,看?到的也是“地煞观的野神”。 地煞观的地狱黑虎尊者占的香火,关她李秀丽什么事? 幽官甚至不能?为难徐家人。 因为徐家的鬼怪本该是他们权责之内的事,却因为他们怠慢不管,反而被“友派修士”解决了。再去刁难因此成为“友派修士”信徒的徐家人,面子可就彻底下不来台了。 “尊者、尊者”徐老爷拱手道?:“庙已建成,您要再巡看?一圈吗?” “黑虎尊者”从思绪里?抽回神,潇洒地摆摆手:“不必,我?走了。” “对了,我?之前用相?用一个法术,看?过你女儿的面相?。她失踪的七天,不是被人掳走的。是她自己悄悄离开的,好像是去见了什么朋友。这是你的家事,你们自己好好聊聊吧。” “啊?”徐老爷猛然浑身一震,还想再问,布娃娃尊者却挥挥手,她要去玩了,懒管信徒家事,勒住布老虎的耳朵,驾了一声,已狂飙而出,不知去向了。 第228章 两百二十八 东湖又落了一场夏雨。 雨后草叶滴露, 绿荫如洗,群山泼翠。 牧童骑着黄牛,吹笛而过。村女二三, 结伴浣衣。 路边支着几个小摊子, 有叫卖枇杷的,也有卖梅子、杏子的。 游湖的市民扶老携幼, 有说有笑, 踏青而返。偶尔有人?停下来, 买一兜正当时的新鲜梅子回去酿酒。 哒、哒、哒。 地?面轻微震动。一颗枇杷从草篮里滚了下去。 湖边行人?纷纷抬头看?。 从路旁的林荫中, 前呼后拥,驶出车驾。 打头的是?一列黑衣护卫,作为前驱开?路。 随后的是?四匹高头大马, 没人?赶车,竟也步伐齐整地?往前走。每一匹都?极神骏, 青色皮毛油光水滑, 银鞍金辔, 拉着一辆无壁舆车。 舆车翠盖摇摇, 四面垂下珍珠帘,风吹玉振。帘后卧一少女, 隐隐绰绰,看?不清面容, 但肌肤胜雪,非民间所能养出。 车驾两侧,则簇拥着十几个美貌女子, 皆婀娜清丽, 世上少有。却一般梳妆,一样粉衫碧罗裙, 像是?侍女之流。 这阵势,看?得?路人?目不转睛,又大气也不敢出,纷纷相避。 市民们窃窃:“这是?谁家的多娇女?”“不曾听闻有哪方贵人?出行。”“城中公卿,也输了几分派头咧。” 行人?议论纷纷时,却见有个婀娜女子走出队伍,罗裙轻摆,款款上前,向路边的卖枇杷的老者询问: “敢问老丈,此处距离宁州城还有多少路途?” 卖枇杷的老翁惊到一下子站起来,局促道:“不远了,这里已算城郊。向西?走半个时辰,约莫就看?到城门了。” 女子谢过老人?,便回到翠盖旁,向珠帘后的少女耳语几句。 少女点点头。 骏马便自行调转方向,一行人?声势浩大,朝宁州城而去。 直到舆车的影子都?看?不到了,马蹄声也已不闻。还有不少人?站在湖边,回味着方才所见的一切,津津乐道。 宁州南城,清波坊。宁州的贵人?住在西?城区,衙门也在这个区域。外来的贫苦百姓,三教九流之类则聚集在东城区。 南城则住了一些宁州本地?的不算穷苦,但也不是?太富庶的市民。 清波坊是?这些不上不下的市民里,最不上不下的一个坊。 世居清波坊的宋大娘去井边打水,打完水,照例坐在井边的树荫下休息。 市井市井,大齐的城镇中,最热闹也最必不可少的社?交场所,就是?井边。 三姑六婆、贩夫走卒,各路闲人?,常常在井边聊天?,交流情报,恨不能把上下几天?坊中每一个角落的新闻八卦都?磕一遍牙。 她一边锤着腿脚,一边竖起耳朵,听街坊邻居凑在一起,磕着晒好的瓜子,翻着嘴皮子。 忽然?远处风风火火滚来个矮胖妇人?,到井边,一屁股挤开?宋大娘,拿帕子一边拭汗一边道:“哎呦喂,你们可不知道,你们清波坊不得?了!” 宋大娘被挤开?也不生气,连忙追问:“二?婶子,什么?不得?了?” 矮胖妇人?娘家姓施,丈夫行二?,所以人?称施二?婶。 施二?婶是?闻名街坊的大嘴巴、长耳朵。远近数里的时事新闻,大到生老病死,小到谁家的猫狗生了崽子,过了墙,第?二?天?她就知道了。第?三天?,通过她的嘴巴,街坊邻居就全?知道了。 宁洲南城的好几个坊,数个水井,都?是?施二?婶的“势力范围”,她嗓子一张,能把干姐姐干妹妹、义大哥义小弟从街头认到街尾。 “小宋,跟你家也有关系嘞!晌午,我从清波坊最北边过,看?见四匹大马,每匹都?像话本子里将军的马。拉着一辆顶顶漂亮的车,那车啊,华盖像孔雀绿宝石磨成粉掺金线绣的,日头一照,闪闪发亮。垂下来的帘子啊,是?用了数都?数不清的珍珠串的,每颗珍珠都?比你宝贝得?不行的珠簪还要白,还要圆润,喏,这么?大。车子里坐的女娃,更?不得?了!虽然?二?婶我没看?见脸,但白得?都?发光了,比侯爷的女儿还要白!在车子旁伺候她的就有十几个,个个都?是?天?仙娘娘似的美人?,居然?只能伺候那女娃!” 施二?婶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生动地?比划着。听得?清波坊的邻舍都?啧啧称奇。 宋大娘说:“一听就是?贵人?。那与我家,与清河坊有什么?关系呢?或许是?西?城区那边的公卿贵人?,路过南城” “我亲眼瞧见那车停在清河坊坊长的家门口了!”施二?婶说:“那鼻孔朝天?的坊长,老脸笑出一朵花,带着他儿子儿媳全?家跑出来迎接马车。然?后说了一阵话,坐在车里的小娘子,就抛了一锭金子给那老货我看?得?清楚,好足金,好大的一锭元宝,沉得?老货的手都?一坠!老脸都?笑烂了。可给他赚着了。” “等马车走了,我上去跟他儿媳一打听,你猜怎么?着?这贵家娘子,居然?是?来清河坊租房子住的!” 宋大娘闻言一惊。因为清河坊空着的房子不多。其中面积最大,最合适贵人?居住的,只有她家附近的一座官员搬迁后留下的三进?宅邸。 宁州是?大齐的繁华大城之一,西?城区尤其寸土寸金。官员、贵族、富家,固然?都?聚集在西?城区,但也总有些外来的宦居官员、来做长期生意的大家富户之类,初来乍到,买不起,也租不到西?城区合适的房子。 三教九流汇集的东城区他们是?不考虑的,往往会考虑南城区。不过,南城区最好的坊是?桂花坊。住在清河坊的官员、富户,少之又少。这些年也只有一个小官。 此官员因自觉升迁无望,将长期宦游宁州。又相对囊中羞涩,家里人?口也不少,干脆买下了清河坊的几座老宅,并在一起,修缮成府邸,住了七八个年头。 但两三年前,那位官员意外得?到提拔,任期满后,就喜滋滋调往他乡,全?家跟着一起搬走了,宅邸也就空下来了,临走前,托付给坊长,让他或卖或租,所得?钱财三七分成。 那座三进?宅邸就在宋大娘家的斜对面。 倘若真有贵人?要在清河坊租略微像样的房子,表面看?来,也只能选这座宅邸。 果然?,施二?婶说:“他儿媳嘴巴也松,我多问了几句就套出来了,嘿嘿,就租的你家对面那幢!” 宋大娘喃喃:“但这、可这怎么?住得??” 便问:“二?婶,老林头的儿媳有没有告诉你,他出租房子时,给那位小娘子说了实话吗?” 施二?婶嘿然?一笑:“要是?说了,那谁还敢住?听说那来租房子的贵家小娘子,是?外地?来的,不知到宁州做甚。我一提话茬,林家媳妇就一脸惊慌。以婶子我看?,老林头那死要钱不要命的脾气,肯定?没讲实话!” 这下不止宋大娘,其他街坊邻居听了,也眉头紧皱: “这样的人?也敢骗,就算是?外地?来的,谁知人?家有没有城里的大户亲戚?老林头贪财迟早贪出大祸来!” “这老货,太黑心了!” “幸好,那房子虽有些传言,这些年,也毕竟没人?真出过事。或许那小娘子带的人?多,人?气一旺,也不会出事。” 各家都?还有自家的事,磕了一遍牙,骂了一遍老林头后,也不多说,各自散开?。 唯独宋大娘忧心忡忡,挑水回家时都?险些一打跌。还站在院外,朝斜对门的宅门望了好一阵子。 结果,果然?看?到一大群人?簇拥着马车往那座空置的宅子去了。看?形容,就是?施二?婶描述的那贵家小娘子一行。 儿媳从绣坊做工回来,又接了从学堂回来的小儿,正要做饭,看?见婆母站在家门口半天?,水洒了小半都?没注意。忙过去接水桶:“娘,您看?什么?呢?” 听见热闹,她探头一看?,目不暇接,惊道:“哎,好大的阵仗,老林头总算把房子租出去还是?卖出去了?好几年了,我们家又搬来新邻居了!不知是?什么?来头的贵邻,居然?敢住这里。” 宋大娘道:“好像是?外地?来的。老林头这忘八,骗了人?家,没说实话。” 儿媳也吃了一惊:“什么?!他怎么?敢的啊!”其他街坊只是?道听途说,亦或知道得?不真切。 但时不时会过来检查这座宅子防火的老林头,以及住得?离这座宅邸最近的他们家,却是?一清二?楚的,这宅子,如今根本住不得?活人?! 宋家的小儿不知何时挤了出来,看?见对面的热闹,眼睛被大马、粉衫罗裙的侍女,华美的车驾吸引了,乐呵呵地?拍手:“大马、大马!啊,你们也来看?大马吗?” 后半句话,宋家小儿的眼睛却盯着宅邸的青瓦墙头,视线凝聚,仰着头,天?真无邪,不知道在与谁说话。 墙头空无一物。 但在宋家人?的视角,却能看?得?清清楚楚,瓦片上压了几个印子,无风而铃铃响动,似乎当真有什么?东西?趴在墙头,朝外窥看?宅邸大门口的动静。 宋大娘、儿媳毛骨悚然?。宋大娘立刻给了孙儿头顶一掌,呵斥:“回去读书去!说了多少次,不许胡言乱语!” 立刻将孩子拉离了门口,婆媳二?人?慌慌张张关上门,生怕慢了半步,引起了不该有的注意。 她们俩步履匆匆,却没低头,看?不到被拉走的宋家小儿,在自家大门关闭的一霎,对着对面的空墙头,双眼迷迷瞪瞪,露出傻笑: 好啊,好啊,晚上,找你玩 仿佛在应和谁。 * “还不错。保存得?挺好。” 等进?了宅邸,初步检查了一遍房子的清洁、完整程度,红漆大门合上。翠盖舆车停在外院,珍珠帘被掀开?。 粉衫碧裙的侍女们连忙去扶主人?。 少女却不要她们扶,姿态极轻盈,飘然?而下。顾盼四周,她眨眨眼: “我很满意。” 瓦片翘翘声,细细窣窣,仿佛有东西?踩着墙头,蹲在其上,窥看?着她。 但这声响,凡人?难以察觉。 这凡人?少女果然?也毫无所觉,只四下转动,眼睛不在意地?掠过瓦片墙头,无知地?继续重复了一遍: “我很满意。” 嘻嘻嘻嘻。有东西?无声而笑。 李秀丽慢慢朝主卧走去,背对着院子,也无声地?勾起嘴角。 运气太好了。她真的,很满意这座房子啊! 第229章 两百二十九 清河坊那座闹鬼魅没人敢住的宅子租出去了, 当日就被重新挂上了牌匾,书“何府”。 于是,虽没有通传姓名, 也不甚理睬左邻右舍。但清河坊的四邻都管这位看着就非富即贵的租客叫“何小姐”。 住进来的第一个夏夜, 房间里糊着纱窗,略有些?闷热。 何小姐指使侍女, 将竹床搬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绿树成荫, 有一口打的甜水井, 前任主人还留下?架子, 一架爬满牵牛花,一架缠着葡萄藤,已经结了青青的水晶粒。 架子下?乘凉正正好, 何小姐四仰八叉地躺在竹床上,卧看星汉。 夜空明朗, 星子繁盛, 银河如?带, 流淌天际。 清风徐来, 蝉鸣不绝。草丛里萤火虫飞舞。 炎炎暑气顿时消。 她的那些?牛高马大的护卫,一个都没瞧见, 不知做什么去了。 院子里除了何小姐,就只?有一个弱质纤纤的粉衫侍女, 正坐在竹床边,玉臂轻舒,摇着团扇, 为她扇风驱虫。 呼——吹过院子里的风忽而夹杂了些?许怪味。 何小姐被这风一吹, 突然口渴得出奇,不禁吩咐侍女:“清风观星好良夜, 却?缺了些?瓜果?饮子,你?去端些?来。” 侍女应和一声,款款而去。院子里很快就只?剩了何小姐一人。 不知何时,四周的蝉鸣,树叶被风吹得簌簌的声音,都渐渐消失。 院子慢慢安静下?来,安静,安静,逐渐静得连死寂,连萤火虫都缩回叶底,一动不敢动。 何小姐却?卧在竹床上,被清风吹得犯了困,半合着眼?睛,打着瞌睡,全?然不曾察觉身周的变化。 直到迷迷糊糊中,她听见了缥缈而略尖利的童声:【你?拍一、我拍一,小球滚啊滚】 声音忽高忽低。 谁在唱歌?这是什么歌? 【丢了球,哪里找?谁藏了我的球? 爹爹说,摘下?球来活不成。妈妈说,摘下?球来世界黑。】 那歌声越来越清晰,仿佛越来越近。 何小姐被童谣惊醒,想要睁大眼?睛,眼?皮却?骤然一冰,有毫无温度的小小的手蒙上了她的眼?。眼?皮就黏连在一起,陷进黑暗。 耳朵旁,有“人”朝她吹了口气,多冷的一口气,从耳朵钻进身体。 一霎,她好像从夏日被放进了严冬,连血液的流动都变得缓慢。 还有更多的冰寒小手,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伸来,有的扯着她的裙子,有的爬上她的脖颈。 何小姐惊骇万分,拼命挣扎起来,手脚却?像压了巨石,被压得动弹不得。 那些?尖细若孩童的声音忽而在左,倏尔在右,有时在上,有时在下?。远近缥缈,像从风中吹来的幽魂呓语: 【我们的房子你?占我们的房子,该死】 【滚出去】 【租契,交出来】 【不然,留下?来,留下?这个‘球’,陪我们玩】 那手在她脖颈徘徊,明明是比孩子的手还要细的手,稍微用力,就能留下?一个青紫的印子。 何小姐汗毛耸起,瞬间明白了它们口中的“球”是什么。 她喊道:“我又不知道是你?们的房子!” “别杀我,我马上就搬,就搬走我这就去拿租契” 又奋力去掰其中一只?钳在她脖子上的手。 不知是她说的话起了效,还是生死关?头气力爆发,当真被她掰松了,连同手脚都轻快了一霎。 那些?尖细声音里有个略沙的声音呀了一声,嘀咕:【什么千金小姐,怎么这么大的力气】 离了桎梏,何小姐连滚带爬,从竹床踉跄下?来,竟睁开了眼?,却?爆发出更大的尖叫:原本可爱美好的院子,到处鬼影憧憧。 树荫里、草丛里、爬架上,到处或站或立或趴或爬,都是漆黑的影子,将?她团团围住。光是她的竹床边,就趴了六七个影子。 夜色中,幽绿鬼火飘满院落。 鬼火如?张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大越是恐惧惊惶过度,何小姐慌不择路,为避开黑影跌跌撞撞,不知往哪里走,竟退到了井水边,双手胡乱挥舞:“别过来,别过来——啊!!” 她发出惊叫,身体失衡,双脚踩空,竟跌进了没盖盖子的井口,噗通,落水声。 这突然其来的变故,连满院张牙舞爪吓她的黑影都没料到,竟然齐齐呆滞了。 那个略沙的声音叫道:“完了完了,出人命了!” 不少黑影慌慌张张地聚集到井水边,往井里探头。 不待它们看仔细,井底幽幽传出一个凄厉的女声:【阎王爷,我冤啊小女冤啊——】 【我不行恶事,只?是租房暂住,却?无端丢了性命】 其幽长凄凉,又冷彻骨,渐转沥血:【如?今我也成了新鬼,谁怕你?们?誓要报仇!要与你?们拼个魂飞魄散!】 水井的碧波涌动,渐渐,升起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浑身淋漓,头发水藻似的糊住脸。一只?怨气冲天的眼?,从头发间森然抬起。 赫然是方才?跌进水井的何小姐。 水波将?她托处了井,一只?惨白的手抠住井檐,何小姐转了一百八十度的脖子,环顾四方黑影: 【我要你?们,偿命!】 所有黑影都惊呆了。 “妈呀!!!”当头的一个黑影猛然窜高一大截:“女鬼、鬼、鬼、鬼来索命了!!” 满院的鬼影都吓得飙跳起来,乱窜的,在地上滚的,连鬼火都杂乱无措地随之飘来飘去,闪闪灭灭。 站在花架子上的一只?黑影看它们如?此不成器,恨铁不成钢,大叫:“都慌什么!不过是只?新鬼,能有多少法力?大家都不是人,怕她干嘛!” 孰知,溺死的何小姐闻言桀桀冷笑?:【我是新死鬼,微不足道。但井龙王见了我的悲惨遭遇,同情于我,已派出祂手下?的得力大将?,助我报仇!】 她猛一张开手臂,不大一口井,井水却?源源不绝喷涌而出,仿佛联通了深海。 几?息间,水就将?小院淹没,黑影们被一起泡在了水里,发出咳呛声,奋力浮出水面,四下?一看,却?惊呆了。 哪里还有小院,哪里还有“何府”,甚至连清河坊都看不到了,宁州城的灯光也遥远模糊,万顷碧波倒卷在半空,它的同伴们都在水里挣扎。 更让它们大惊失色的是,从井口里竟然游出了一头墨绿色的鲸鱼、还有头紫红色的鲛鲨。 初时甚小,游出井后,体格暴涨,一个庞然胜过大屋,一个利齿血口。 索命的女鬼飘在水面,振臂一呼:“大将?、元帅,为我报仇啊!” 大鲸鱼、恶鲛鲨应声,掀起波涛,朝黑影们咬来,要将?它们吞下?肚、撕扯碎。 她她她居然真的从井龙宫里借来了不得了的大妖怪吗!! 黑影们吓坏了。有的两腿一蹬,直接吓昏了过去,浮在水面一动不动了。 有的拼命划水,边划边叫:“别吃我别吃我,我没想害你?命的!!” 有的干脆闭上眼?,呜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三舅姥爷,我早说了,不能这么吓人的遭报应了吧” 眼?见黑影们都要命丧水族大将?、元帅之口,女鬼忽然大笑?了起来,随手把头发拨在耳后,露出一张柔美圆融的脸来,却?一点不见溺死鬼的肿胀模样。 更没有先前大家闺秀的娇柔,反而笑?得顽劣极了,乐不可支,只?差没拍大腿: “就你?们这些?蠢家伙,也敢来吓我!” 笑?够了,何小姐突然肃了脸,抽出一把宝剑来,竖起。剑身在星光下?闪闪发光,锋利极了: “孽障,受死!” 便一跃而起,宝剑在空中无限放大,在黑影们眼?中,一时竟如?倚天大剑,又如?雷霆,朝它们当头劈来。 吾命休矣——黑影们哭泣嚎啕起来。 剑至,砰,嗤——划开了身体,劈成两半。 过了一会,咦,怎么不痛? 有个黑影哆哆嗦嗦睁开眼?,却?见被劈开的竟不是它们,而是那两头凶神?恶煞的绿鲸大将?、紫鲛元帅。 剑如?雪光,一闪即收。 鲸鱼、鲛鲨轰然而倒。 何小姐戏谑的鹅蛋脸儿:“胆小鬼。” 黑影们愣愣地看着鲸大将?、鲛元帅倒下?,露出了鲜红的瓤、汁水四溅的肉。 淹没小院的碧波无影无踪,何小姐悠哉悠哉地坐在竹床上,一剑劈开了西瓜、李子。 拿起一瓣瓜,啃了一大口红瓤,脸颊都溅了汁水。 又拿起剖开的李子,砸了其中一只?黑影的脑瓜:“就你?们,也装神?弄鬼吓人?” “哎呦”那只?黑影捂着脑瓜,缩瑟了一下?。 此时银河在天,星夜明亮。萤火虫儿又开始飞舞,蝉鸣也恢复了。 院中哪来的什么憧憧鬼影,哪来的什么鬼火,倒坐了满地的狐狸。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浑身的毛都湿透了,耳朵吓得折成了飞机耳,不停颤抖?*? ,发光的眼?睛都泪汪汪的,显然被吓坏了。 “何小姐”几?下?吃完瓜,又叫其中一只?狐狸:“这瓜不错,泡在井水里,冰冰凉凉的还很甜。去,给?我再捞只?瓜来。” 被指住的红毛狐狸哆嗦一下?,不敢反抗,颤颤巍巍走到井边,却?见星光点点投在井中,哪来的什么井龙宫,倒是沉李浮瓜,泡了满井的蔬果?。 没有井龙王,倒有黄瓜龙王、枇杷丞相?咧! 这时,院子里又有响动,原是侍女们来了。 夜色里,她们倒不对满地惊魂未定的狐狸感到奇怪,只?笑?盈盈的,手里还揪着个小孩:“小姐,我们看见这孩子在门口鬼鬼祟祟,还念叨着‘狐二怎么不来接我’,就将?他带来了。” 侍女们倒各个温和可亲,可是星夜中,银河之下?,她们转身时,碧罗裙一荡,却?显了一瞬本相?。 哪来的什么美貌侍女,原是一支支荷花,系着荷叶呢! 狐狸们这才?发觉,停在外院的车驾,翠盖也不过是一荷叶,珍珠帘不过是藕丝莲子,驾车的骏马,竟是四只?绿皮大青蛙,就连那些?黑衣护卫,也不过是些?菱角。 什么何府,原是“荷府”! 什么何小姐,原是“荷小姐!” 它们怕是被这位貌似少女的修行高人钓了鱼! 见这些?傻狐狸总算明白过来,个个垂头丧气,蔫头蔫脑。 李秀丽又咬了口李子: “本尊者本来听说这里有鬼,只?是想来扫平溢出区,赚点炁。没想到是你?们作?怪,倒害我白跑一趟。” “要不是看在你?们身上没有血债的份上,早劈了你?们。 “嘶,好酸,这只?李子元帅不行。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在这里吓人。” 她随手放下?瓜、李,刚才?分明被她啃光的瓜果?,一眨眼?却?仍然是原状,只?是颜色变成灰白,西瓜的水似乎都干燥了,呈粉状。 目光在它们中的几?只?灰扑扑绒乎乎的小狐狸上一闪而过,恐吓道:“不老实说,就把你?们都抓起来吃掉!” 闻言,小狐狸们吓得鼻子一抽,哇地有几?只?就哭了。 大狐狸们浑身发抖,却?挡在崽子之前。 皮毛都泛白了的最?老的一只?狐狸勇敢地站起来,在身后的一片“三舅姥爷”声里,坚强地打着抖,到李秀丽跟前拜下?:“上真容禀!我等在此恐吓住客,实在情非得已。” “若论起来,我们家才?是受害者!” 第230章 两百三十 老狐狸说?:“我家世世代代住在这里, 已经有一百五十年。那时候宁州城还是个小?镇子,清河坊还是一片树林。我的远祖是成了精的狐狸,来到此处定?居, 与凡人一起生活, 慢慢积累善缘,受凡人尊敬, 还为它建了一座狐仙庙。清河坊原来就是靠狐仙庙聚起的?人气?才?发?展成了如今的?规模。” 说?到这里, 它人模人样地叹了口气:“可惜子孙不争气?, 五十?年?前, 远祖寿命耗尽去世后,我们这些狐子狐孙,最多就修炼到化了开智、化喉骨, 入道都艰难。过了些年?,狐仙庙也荒废了, 人们逐渐忘了我们。但我们仍然还在这里生活, 虽不能再光明正大行走, 只是藏在凡人的?生活之下, 隐蔽小心地繁衍生息。对我们来说?,清河坊的?这些宅子, 也是我们祖宅所在。” 它告诉李秀丽,本来, 它们与清河坊的凡人并没有什么冲突,五十?年?来,虽然偶尔也“不懂事摸过几?只鸡”, 但总的?也算相安无事。 一直到十?年?前, 清河坊搬来个姓沈的官员,他在县衙里作九品的?主簿, 官不大,为人从不贪污受贿,又是拖家带口的外地人,还在宁州这种一府府治之地附郭首县,因此过得很是拮据束缚。 当?然,再拮据,到底是官员,与平常百姓不一样,住得不体面也是不成的?。 沈主簿寻摸了很久,找到了清河坊,通过清河坊的?林坊长,买下了三处早已空置荒废的?老房子,拆了隔墙,并作一间,修缮作府邸。 其中一间,正是荒废多年?的?狐仙庙。连清河坊的?老人都早已忘记还有这座荒庙了。 但狐狸们可不能忘。眼看着自家祖宅的?狐仙庙被推倒,子孙四处逃散,它们无可奈何?,找上沈家掰扯。 先是用狐狸的?幻术顶了树叶,自称“胡家”,化作人形去与沈主簿家理论。 好不容易买到一处合适的?住宅,沈家也有一大帮子孙儿女的?,自不肯退让,让“胡家人”拿出祖宅的?地契来。 狐狸们哪来的?地契?狐仙庙是从前供奉的?凡人建造的?,那时候清河坊刚建成不久,地皮也不值钱,无人管束。 况且它们这几?十?年?来活得隐蔽,半如野生动?物,吃老鼠抓野兔,去哪找地契? 老狐狸用一张树叶伪造了地契。谁知拿出去就被沈家识破了,揪着它,说?它伪造契约,要拉它去衙门打官司。 没有办法,狐狸们只得动?用了一些小?手?段,在沈家的?住宅里开始闹腾,希冀能吓走沈家人。 “姓沈的?毕竟是朝廷官员,这种人虽是凡人,但有人炁聚集。我们这些不成器的?狐狸,也不敢与他很闹。不过是画鬼脸吓唬小?孩妇女,给青年?平地推个跟头,用狐狸模样穿着沈主簿的?衣服在夜里行走,在沈主簿的?书?籍上涂鸦” 如此一连捉弄了半年?,沈家人终于受不了,提出家里有鬼魅狐仙之流,要不要搬走。 不料,沈主簿倒是个硬气?的?人,扬言说?:“一切合法,我问心无愧。纵是鬼魅狐仙,能奈我何?!”竟向衙门告了假,自己搬了个凳子,拿着本书?籍,当?夜坐在院子中间,大声读书?。 有狐狸顶着怒张的?毛发?,眼里放着绿光的?狰狞狐狸头,故意穿着他的?衣服,人立而起,在院子里窜来窜去,吓唬他。 沈主簿却?目不斜视,只管读书?。 如此一夜,狐狸们到底拿他无可奈何?,甚至还把自己累得喘气?。 老狐狸只能现出真身,到他跟前拱拱爪子:“沈公心坚,不惧鬼神。我等本是市井狐狸,确实没有大的?手?段。但您饱读圣贤之书?,可知仁义之道,可施怜悯之心?我一家子孙,籍此生息。如今被你家赶出房屋,家中儿女婴孩,夜夜啼哭” 它这次毫无隐瞒,恳切地将自己的?身份、祖宗的?来历,一一告诉了沈主簿。 小?狐狸们也都现了身,在他跟前蹲坐着,个个流浪得憔悴瘦弱,毛发?稀疏。确实可怜,哀哀而哭。 沈主簿看其情状,终于动?了怜悯之心。沉吟半晌:“你说?这是你家的?祖宅,一面之词,又拿不出地契。但近日,我在周边向百姓打听过,确实五十?多年?前,这里有座狐仙庙。这样罢,从此后,你们可在原狐仙庙的?右偏院的?大屋里生活,但不许再骚扰我的?家人,也不许再惊吓凡人,只要你们不行危害之事,可同住屋檐之下。至于祖宅,等我调走,我就将整个右偏院的?原狐仙庙范围的?地契,写上胡家的?名字,登记府衙,送与你们。从此后你们就可以大大方方住在这里,碰到官府来人,也可以从容应对。这算作推倒狐仙庙的?补偿。” 狐狸们十?分高兴,便再不作祟,与沈家人为邻,住了下来。 人与狐相处得还不错,甚至还有了交情。沈主簿还时常接济狐狸一二,逢年?过节,给它们送只鸡、鸭,几?捆猪肉,一些粟米。 狐狸们也时常看顾一些沈家的?小?孩,叫他们别摔跤受伤。 但胡家与沈家都人口颇众、子孙不少,挤一个院子,到底很不便利。 狐狸们就盼着沈主簿高升。 说?到这里,老狐狸摇摇头:“但老沈原来是个实心眼的?人,他其实是被排挤到这里做主簿的?。只知道闷头干活,活干的?还不错,却?既不受贿,也不知道讨好上官,俸禄也只够家人生活,因此年?年?升迁无望。” 他不急,沈家不急,狐狸们倒急了。眼见子子孙孙一年?年?多了,都挤一个大屋子,实在不舒服。又感谢沈家人的?接济。 于是,作为真正的?本地狐,老狐狸就发?动?子孙们,大街小?巷,钻墙角,进院子,溜墙根,从各色人等,乃至家眷、家猫、老鼠的?口中,将宁州府的?官员人事寻摸得一清二楚。 终于,被它们逮到一个机会?,它们听到,宁州城的?知县,有机会?向上峰举荐一个干得好的?辅官,去任空缺出来的?某地知县。 本来,论能力?,沈主簿数一数二,但坏在他不会?讨好上司。知县就准备把举荐的?机会?给那个肥头大耳,官声不好,却?胜在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的?县丞。 狐狸们打听清楚那位上峰的?喜好,知县的?弱点,它们耗尽贫瘠的?那点灵炁,用完平生幻术,连装神弄鬼带恐吓。总之,最后县丞在一次迎接上峰的?时候,当?着上上峰的?面,做梦般,当?众说?出了自己贪污受贿的?事情。 最后县丞和知县锒铛入狱,举荐落到了沈主簿头上。 沈主簿要升官啦,得知狐狸们做的?事情后,他十?分感激,不仅许诺离任之时,将右偏院的?地契拿给狐狸们,甚至将整座三进的?宅邸连其地契,都送给了狐狸们。 并相约,等过了几?年?,回来探望狐狸们。 至此,到这里,还算是个不打不相识,邻里友善结下情谊的?故事。 “人啊人,”老狐狸喃喃而叹,“人怎么这么容易变呢?翻脸竟然如翻书?。” 就在沈主簿带着全家整理好行装,准备去赴任前,他失踪了。 急得全家一起找了七天,连狐狸们都帮忙去找了。把宁州城快翻了个遍,愣是没找到个大活人。 沈夫人急得痛哭时,沈主簿却?自己回来了,完好无损。唯独死活不说?他去了哪里。只说?,再耽误就影响上任了。 没办法,任职是有期限的?,都已经耽误了七天,再等就怕误了上任期限,那罪过就大了。 沈家人匆匆而走,沈主簿对狐狸们说?,地契来不及登记,但已经写好它们的?名字,也跟衙门的?人打好招呼了,就放在林坊长那里。让它们等沈家人走完,过两天去取了地契,再幻化个人形,去衙门登记一趟,从此,祖宅就名正言顺地归它们长居了。 狐狸们当?然十?分欢喜,谁知,沈家人前脚刚离宁州城,后脚,狐狸们等来的?不是它们的?“祖宅地契”,而是“捉妖人”! 那些来捉妖的?和尚道士,口口声声,责怪它们太过放肆,竟然霸占官员留下的?宅邸。毫不留情,打得狐狸们四下逃窜,拼死才?逃出,不少狐狸还受了伤。 它们被打懵了,过了好几?日,才?敢悄悄潜回“沈府”一看,却?差点没气?炸胸脯。 林坊长竟然喜滋滋地请了一家富户,入内看房子,还拍着心口夸耀:“放心,手?续都全的?,沈老爷把地契都托给我了,上面印章什么都现成的?,名字是空的?,只待寻到像您一样合适的?住户,就将房子卖了倘若要租,也是可以的?” 狐狸们到处打听,才?知道,不但地契上没写它们的?名字,连那伙捉妖人,都是沈主簿找人请的?。至于卖了它们的?老宅,也是他交代给林坊长的?! 甚至衙门那,他都打点好了,据说?如果有胡姓人找上门,就立刻抓起来 好哇!怎么短短几?日之内,地覆天翻? 姓沈的?这个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两面三刀的?无耻小?人! 但此时,沈家早已走远了。 狐狸们修为不济,胆子又小?,千里迢迢去追索? 他是主簿时都奈何?不了他,何?况他如今升任知县呢。 它们只能潜回老宅,来一个租客、住客,就吓跑一个,保下自己的?老宅。 狐狸们说?到这里,个个都唉声叹气?,耳朵都耷拉了。 老狐狸道:“唯一值得高兴的?,是姓沈的?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遭了报应。我们听说?,他刚上任知县没多久,县衙就遭了大火,他自己在火灾里摔伤了腿,他父母妻子,都葬身火海” 旋即,老狐狸又摇摇头:“不,倒也不值得高兴。姓沈的?是个伪君子,但他的?父母、老妻,却?都不是坏人。他爹妈给我们送过鸡鸭,他老婆时常看顾我家的?崽子,一向关系还不错。临别时,还将他家的?家具许多都留给了我们用。怎么就不是这个伪君子被烧死呢?” 狐狸们倒是爱憎分明。痛骂沈主簿,却?仍同情他的?父母妻子。 言毕,红毛狐狸们齐齐下拜。老狐狸道:“上真,这就是我们的?遭际。我等虽然恐吓了不少凡人,但也是情非得已,否则祖宅就被人霸占了。虽然吓人,但我们从未害过谁的?性命,吓走便罢。” 李秀丽转了转眼睛,眸底浮现一抹流光,仔细地在狐狸们的?面貌上看了看。 相面术看来,狐狸们讲的?居然都是实话。 “你们还挺怂的?。”她评价道:“不过,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不去向青丘祈祷求助?” “青丘?”狐狸们面面相觑,最有见识的?老狐狸小?心地问:“敢问青丘是何?地方?怎会?为我等野狐作主?” 李秀丽一下就被噎住了。这是哪来的?真野狐啊!青丘是天下狐国,本土虽在大周幽世,但所有狐狸洞都通向青丘。所谓“狐死必首丘”。 而且青丘与仙朝关系匪浅,它们的?狐祖之一的?阿紫,也叫涂山女,曾是仙朝一位已经道陨的?大能宗室的?妻,因此,某一脉的?仙朝宗室,流着一部分青丘的?血。 只要跟青丘告状,仙朝的?城隍、土地之流,也不会?任由凡人如此欺负成精的?狐狸。 这群傻狐狸却?连青丘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也太无知村野了。难怪被欺负成这样。 不过,它们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处。毕竟上次她跟涂山女求救,答应过祂,从此后,恩怨两清,绝不以此图报。 现在碰到青丘狐,它们是绝不会?再替她向阴神五大派隐瞒行踪了。 她还想在这个世界好好转转,搞点炁呢。 李秀丽看着院子里排排坐,湿淋淋,低着耳朵,垂着头,一副很失落模样的?大小?狐狸: “这次也就是遇到我。来租住这里的?,一般都有点钱权,你们再恐吓人下去,万一真吓坏了人,出了什么人命大案,就你们这点炼精化炁初阶都不到的?修为,凡人找些武夫来围攻,就能剥了你们的?皮。” 被叫做“三舅姥爷”的?老狐狸连连道:“我等省得,省得,以后再不敢如此上真若愿意饶恕我等,我们马上就离开这里” 祖宅虽好,也得有命住。再想办法找个地方住吧。 小?辈狐狸们眼睛里一下子晕了滚滚的?泪珠,差点嘤嘤出声。 李秀丽的?眼神在它们皮毛上转了一下,笑道:“走什么,我让你们走了?” 狐狸们齐齐抖了一下。老狐狸吓坏了:“上真” “反正其实这里就我一个人。三进的?宅子挺大的?,你们要住就住呗。” 峰回路转,当?即发?绿光的?狐狸眼们霍然抬起,更亮了。 李秀丽啃了口瓜,汁水溅在她雪白的?脸颊,瓜子黏在她的?嘴角。这个吃完了。她还没说?话,有一只年?轻的?红毛狐狸非常有眼色,毛爪立刻吭哧吭哧给她搬了一个新瓜。还有只年?幼的?灰毛狐狸崽,轻轻地滚过来,怯怯地给她递了一片叶子擦嘴。 不错,爪子都很勤快。李秀丽顺手?捏了一把那肉乎乎的?爪子,更满意了:“不过,你们得为我做事。” “你们既然在这里住了一百五十?年?,想必对大齐,对宁州城都非常了解吧。” 少女笑道:“本尊号九壤幽冥地狱黑虎尊者,来此降妖除魔。看你们可怜,就收下你们,容你们侍奉侍奉本尊者。每日,城中,州府有什么奇闻异事,妖魔鬼怪,嗯,你们不算了,都报给我。” “救命尊者?”大字不识的?红毛狐狸一头雾水。 “九壤幽冥地狱黑虎尊者。” “瓜瓤尊者?”喉骨没化全的?狐狸崽子咿呀念了一遍。 “九壤幽冥地狱黑虎尊者。” “噢噢,大老虎尊者!”狐狸们终于露出听明白的?表情了:“怪不得您那么厉害,原来是母老虎修炼而成的?!老虎就是厉害” 李秀丽忍了三声终于忍不住了,一狐挨一个拳头! 这些没文化没见识的?野狐! “是九壤幽冥地狱黑虎尊者!!一个字都不准念少,以后每天给我念十?遍!” 第二日,太阳升起时,所有清河坊的?街坊邻居都担心地看向“何?宅”。 宋家倒是没出来看,但是响起一阵阵小?孩的?哇哇哭声,还有宋家人的?骂声。 据说?宋家的?娃子昨晚翻墙跑出去哪里玩了,半夜呼呼大睡着被送回来躺在家门口。 宋家的?大人正在教育他呢。 天光大亮时,何?府红漆的?大门缓缓打开了。 但出来的?却?是一大群男男女女,面貌与昨天的?美貌侍女、高壮护卫都不一样,都穿着红褐色的?衣裳,细眉长眼,一副狐狸相,人人长相都不错,但五官相似,看着就是一大家子。 他们一脸兴奋,又有些不适应的?扯了扯衣裳,到处作揖:“我们是胡家人,是尊是小?姐的?管事一家。从今起做了邻居,大家好,好啊。” 抬头一看见满脸愕然,从门缝里偷看的?宋大娘,为首的?白胡须拖地的?细长眼老头笑眯眯地对她说?:“小?宋,今早打孩子啊?打得好,这娃娃,老是跟胡二一起瞎玩瞎跑,什么地方都敢去,得打。” 语气?熟稔极了,仿佛多年?的?邻居。 胡家人也极熟悉地与左邻右舍打起招呼,连每个人的?小?名外号都没叫错,仿佛长期生活在清河坊的?本地人一样。 邻居们糊里糊涂与他们打了招呼,都摸不着头脑:奇怪,明明从未见过,为什么又总觉得胡家人面熟? 这时,门后传来一个女声:“打完招呼就赶紧回来。端我的?早饭来!” 众邻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落了地。 何?小?姐毫发?无伤,安然一夜到天明。 清河坊暗地流传的?鬼魅故事,也终于到此完结。 盯了清河坊“何?宅”一夜的?某些“人”,也终于松了口气?,从街巷的?阴影里,悄然消失。 230-240 第231章 二百三十一 收服狐狸们后的第一天。 大太阳, 甚热,无事。园中竹床,吃瓜。 收服狐狸们后的第二天。 大太阳, 更热。无事。园中?竹床, 牵牛花的甲壳虫的黑点点花纹不错,吃枇杷。 收服狐狸们后的第三天。 骄阳, 热得讨人厌, 无事。园中?竹床, 葡萄熟了几枚, 吃葡萄。 收服狐狸们后的第四天 烈阳,暴热,无事, 心浮气躁。园中?竹床。 李秀丽猛灌了口冰镇饮子,还是觉得热。 如今大齐进了盛夏, 接近三伏, 天气热得毒辣。 虽然她本体是化神修士, 也捏的傀儡进的本表人间?, 但灌注了五行元炁充作?脏腑的傀儡,在?阳世时五感与正常肉身无异。 这个?傀儡只有炼精化炁修为高阶修为, 虽然不会中?暑生病,但还是会觉得热。 她终于忍不住了, 随机揪起一只猛吃甜瓜,满嘴瓜籽的红毛狐狸: “妖怪呢?鬼魂呢?我的溢出区呢?!” 狐狸们大大小小蹲在?院子的树荫下,只顾埋头啃瓜, 啃得毛发黏糊糊的, 闻言,却面面相?觑。 它们不知道什么是溢出区——好罢, 她不怪它们。 这窝狐狸纯纯野狐禅,。狐均文盲,大字不识几个?,唯一在?学堂下偷听过秀才讲课的就是那?只“三舅姥爷”,连青丘都不知道在?哪里,要它们懂修炼常识也是不可能的。 它们甚至压根理解不了溢出区的概念。 不过,总知道什么是妖怪,什么是鬼魂吧! 胡大,就是那?只红毛狐狸,顶着满嘴瓜籽,为难地用后脚掌搔搔耳朵:“我们也给您找了的。小花花,可凶可凶,您说?不打她。” “那?只是条喜欢晒太阳、捉老鼠,刚开神智的三花狸猫!我总不能因为它总是挠花主人的脸去?捉它!” 胡二,口音有点沙沙的,还有点结巴,和对?门的宋家娃娃玩得最好:“大肥仔,很香很香,您您说?,不、不打它” “老鼠虽然讨厌,但那?只大灰老鼠只偷黑心奸商的米面,平时还会接济城里的乞儿。你别觉得它好吃,就撺掇我打它!” 胡三,一只秃尾巴狐狸:“玲玲,总是啄我您也不打它。” “它薅你的毛去?做窝,嘴巴又?碎,笑你总掉毛。你不喜欢它。”李秀丽抬手制止了后面的狐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停停停,你们报的那?些猫猫狗狗麻雀老鼠的小妖怪,我没兴趣!” 狐狸们都不吭气了。 老狐狸说?:“尊者,咱们宁州是大城,平时,动辄有些奇案怪事。但这几日确实到处风平浪静” 李秀丽皱起双眉:她离开徐家建造的地狱黑虎尊者庙后,就奔着附近人族炁海波动大的大城来了,最近的就是府城宁州。 照理来说?,这样的大城,人口稠密繁华,爱恨情仇、生离死?别,每天都会自然诞生很多临时溢出区,也会吸引来不少妖怪。 结果,蹲了几天,偌大一个?宁州,找本地狐翻了又?翻,竟然蹲不到什么厉害的妖魔鬼怪!甚至连稍大点的溢出区都看不到! 这实在?不合常理。 见她一直不说?话,老狐狸小心道:“也可能是它们太能藏,我们没找到我们这就再出去?找您再在?城中?等等” “热死?了。”李秀丽说?:“等,等个?屁。让它们自己来找我。” “啊?” “避暑消热!”李秀丽说?:“城里热死?了,我要去?玩了!” 从?第四日起,她果然不再让狐狸们去?搜寻这些妖鬼临时溢出区的踪迹了,仿佛放弃探究,少年人耐性差,直接跑去?玩耍了。 不过,她这个?玩耍的动静就有些大了。 开始,她跑去?紫云山上玩。 宁州是个?风景秀美?之地,依山傍水,不但有东湖,附近还有个?紫云山脉,数座山峦相?接,山势高耸、树木郁郁,山顶云雾缭绕,颇有些奇峰怪石、清泉险洞。即使外界再炎热,山里仍阴凉舒适。大虫之类的猛兽又?早已被几百年的人类活动所驱逐、消灭。 到了当朝,每逢三伏天,盛夏炎炎,宁州城里气蒸腾,连猫狗都热得不爱动弹了。许多有条件的宁州市民、富家子弟,为了避暑,开始都往紫云山钻。 路上,除了零散登山游动野的市民,背着背筐的采药人、砍柴人。还有好些城中?大户的家眷,也都拖家带口地往山上走。 但无论贫富,无论坐轿走路,大抵都一步步从?大路、小路,登阶攀山。 连知府家的夫人公子小姐,或坐着人力轿子,或被仆从?搀扶,也登了山道,往自家在?山腰的避暑庄子去?。后方一众差夫挑着箱笼。 他们要在?山庄里住上半个?月,等到最热的这段时日过去?了,再回转官署。 同行去?避暑的,的还有其?他佐官、大户的亲眷、小辈。一大群人浩浩荡荡。 知府姓崔,出身大族,家中?虽仅有独子,但按照家族来排序,知府千金行五,人称崔五娘,知府公子行六,唤作?崔六郎。 结伴同行的官员、富商家的年轻小辈们,男男女女,如众星拱月般,拱着崔家姐弟二人。 他们有时议论宁州城中?的新闻。 崔五娘道:“听说?清河坊搬来个?何小姐,带着成?群的护卫使女到我们宁州来,家世不俗,容貌可爱,却既没有父母兄弟陪伴,也没有宗族亲眷随同。孤女独居,不知是哪路神仙。” 崔六郎跟着狐朋狗友,知道得更多:“神仙?我看是妖怪。听说?她住的那?座宅子,本来是闹狐鬼的。两三年了,看中?房子的人不少,但每一户都是住到第二天早上,就脸色煞白,急匆匆全家搬走。唯独这位何小姐,一住进去?,安安稳稳到天明。有人说?,她就是大妖怪幻化的,才收服了那?些狐鬼” “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想去?会会这位小姐。若是美?貌佳人倒罢,若是什么妖怪之流,哼哼,我十几年的拳脚可不是吃素的。”一位武官家的公子拍着胸脯,晃着拳头炫耀。 纨绔们聊得起劲时,道路两旁的树林里,忽然刮起了山风。 风吹得树影摇动,沙石乱卷,草叶折腰。吹到人身上,更不得了。 脚力、仆从?们挑着轿子,担着箱笼,背着行李,被风一吹,竟都没站稳,纷纷跌了跟头。 哎哟声响成?一片,昂贵的衣裳、用品就滚了一地。 坐在?轿子上的少爷小姐们,也都摔得灰头土脸,极狼狈。 “哪来的怪风!”崔六郎从?地上爬起来,恼羞成?怒。 身旁仆从?声音颤抖:“郎、郎君好、好像刚才有黑影从?林子里冲上去?了,风、风是它带起来的” “看身形,像、像是老虎”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那?位武官家的公子姓范,闻言笑道:“怎么可能。早几十年多,人气多了,伐山劈林的,紫云山就再也不见大虫大罴,也没有大虫吃人的传闻。大概是野猪。” 野猪也不好对?付,只怕惊扰了女眷。 看崔小姐也捏着手帕,很紧张的样子,他立刻故作?豪放,叫侍从?:“都莫怕!我们这么多人,赶走野猪不在?话下。拿我的大弓和刀来!!” “兄弟们,小的们,都跟我来!” 就叫了自家的家丁、部分脚力,还有些自诩勇武的公子哥,十几个?青壮,不待人阻拦,就轰然追赶“野猪”去?了。 崔六郎见此,怕在?狐朋狗友里丢了脸,也连忙追过去?了。 李秀丽正在?紫云山中?非常愉快地玩耍,畅意极了。 她穿越丛林,惊跑了鹿,惊飞了鸟,掀翻野猪。藤蔓枝叶好似主动让开道来,让她在?山林里来去?无阻,速如疾风。 二虎神念附着的虎傀也化作?斑斓巨虎,跟在?她身后疾奔,卷起山风阵阵。 她不走凡人走的山道,直奔险峻的绝壁断崖。这些悬崖峭壁,常与地面垂直近九十度,偶有藤蔓、老松,草药生缝隙,但大多是光秃秃的,像被刀削斧劈的石头。猿猴至此,也难攀附。 偶有技艺高超的采药人,眼馋壁上的草药,也只能望而兴叹。 李秀丽却只看了一眼,甚至穿着绣花鞋,脚在?凸出的石头上微点,就乘着山风云雾,飘摇婉转而上。 行到小半,听到山下采药人二三,指着她目瞪口呆,大呼小叫。 过了一半,已经?云雾缭绕,拂面清凉。她看见石壁缝里长出红果子,玲珑可爱,就摘下来,咬了几口。正小心拽拉藤蔓,试图荡过来摘果子的猿猴急得叽叽乱叫,却无可奈何。 到了悬崖顶上,天风浩浩,凉雾滚滚,人间?暑气尘嚣散尽,甚至有些清冷。 她坐在?凸出的崖尖,一边吃着果子,一边俯瞰山下人间?。晃着脚,裙裾随风飘摇。 风有些急,绣鞋在?攀援时候有些松了,忽而脱了下去?,她也不去?捡,看它自由自在?,落下云间?。 悬崖上,除了她,还有一丛杜鹃花。对?着空山清雾,也红艳欲燃,开得灿然自在?。 大老虎极温顺地侧卧花丛,嗅了嗅花朵,觉得不好吃,就闭眼小憩。 她往后一靠,靠着虎傀,双手交叉在?脑后。此时懒想人间?事。 一大群人手持棍棒刀枪弓箭,吵吵嚷嚷闯上山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少女独坐悬崖,裙裾随风而荡,晃着赤足,有殊绝人间?闺秀的天真之态。背靠斑斓大虎,烂漫山花丛里,睨他们一眼。 崔六郎、范公子手里的弓箭、大刀僵住了。 崔六郎忽然口齿不清:“女、女郎是、是莫非山、山” 但范公子半本启蒙都没读完,从?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一瞬的惊艳过后,大吼起来:“这位小姐,退后!我来救你!” 竟将那?极温顺的大虎看作?是威胁少女的猛兽,立刻搭上弓箭,举箭欲要射。 不待崔六郎阻止,大老虎扫了扫尾巴,嘲笑似的站起身来。范公子如临大敌:“放箭!放箭!” 箭矢射下,斑斓大虎身上扎满了箭。 他们正要高兴时,却见它抖了抖皮毛,就抖苍耳似的,将这些箭矢全都抖了下去?,身上却一滴血也没有,毫发无伤。 还一步步,低吼咆哮着,朝这群人?*? 不紧不慢地走近。 虎哮声极有威严。大部分人见到这一幕,吓得脸色发白,不待范公子指示,纷纷夺路而逃,有些人胡乱地又?射了一轮箭,挥舞着武器,试图自卫。 范公子也脸色煞白,但站着没动。与勇敢无关,他的腿软了,动不了。 见此,老虎的叫声变得低了,似乎是在?嘲笑。 崔六郎也腿软了,但还跑得动。他没动。他好歹比大脑空空的范公子、其?他仆从?多些学识。见此,知道自己如果转身背对?老虎,恐怕死?得更快。 而且,此情此景,这老虎未必就是真正毫无约束的山中?野兽。 他小心翼翼,试探道:“那?位,女、女郎我们萍水相?逢,并无冒犯于您,可、可否” 少女终于说?话了,转过脸来,却道:“噢?可是你们刚刚还说?我是大妖怪,要用拳头教训我。这在?人间?,原来不叫冒犯?” 崔六郎一愣。转念,叫出声:“您就是何何小姐?!” 范公子也回过神:“啊,你就是那?个?清河坊的女妖怪?”下一刻,恨不得捂住自己的嘴。 果然,少女白了他一眼,对?老虎说?:“山君,这些纨绔好无礼。我在?这里玩,他们不但打扰我,还当面诽谤我。扫兴!把他们赶出去?!嗯如果不嫌嘴臭,吃了也罢。” 大老虎竟然发出含糊的人声,应了一声喏。便张开血盆大口,猛然朝他们扑来! 崔、范二人惨叫一声,下意识转身就跑咦,他们能动了? 腰腿忽然不恐惧不绵软了,二人撒开丫子跑路,一边跑一边撕心裂肺地大叫呼救。 本以为很快就要命丧虎口。但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风声吼声,渐渐停了。范公子回头一看,喘得像破风箱:“逃、逃出来了快、快走” 他们互相?搀扶,总算跑回了大部队附近,本要叫家人立刻下山离开这里,却见到,那?斑斓大虎就站在?他家行李箱笼旁,在?现?场男男女女惨叫着四下逃命声里,一爪撕碎了箱子! 然后大老虎又?开始追了!它气定?神闲,而且有挑有捡,不追仆从?脚力,不追路过的普通市民,专门追着贵人们,也不下口,也不用撕扯伤人,只闲庭信步,似乎玩弄老鼠的猫类般,时不时扒拉一下他们的衣裳,逼他们奔逃。 看见崔、范二人,大老虎转过身,虎目一亮,如见到喜欢的玩具,又?开始追赶他二人。 在?一片鸡飞狗跳中?,所有人都听见娇柔清润的女声,在?山林间?哈哈大笑。 抬头一看,“何小姐”坐在?大树的树梢上,仍是方才那?样晃着赤足,柔美?天真之貌,山中?精灵般。只拍着掌,笑得前仰后俯:“好玩,真好玩!像大逃杀游戏!继续跑!那?个?快跑不动了,二虎,追他!” 这一刻,崔、范二人早忘了方才的惊艳,又?畏惧又?厌恶,真是魔女! 这一日,李秀丽在?紫云山玩了个?痛快。 所有紫云山里的贵人们,都陪她“玩”到精疲力竭,才被老虎赶出了山林,得以下山。 虽绝大部分人只是微不足道的皮外伤,没有真正的伤亡,但“何小姐”的名头彻底响彻宁州城。 何小姐自己却觉得不足。还没有“玩”痛快。 第二日,她在?宁州民间?掀起了更大的风波! 第232章 两百三十二 烈日烧得人间作熔炉, 无形热浪甚至扑哑了夏蝉。 所幸,宁州城外不但有紫云山,还有东湖, 以?及还有从东湖分叉出去的若干小河、溪流。 暑气最盛时, 不但东湖游客如织,略清澈的溪流边也到处都是去泡澡游泳乘凉的人。 这个时节, 无论大人怎么提溜耳朵, 叮咛嘱咐带恐吓, 编造水鬼河妖的故事, 儿童们还是每趁其不备,就呼朋唤友去玩水。 城郊的冯家庄的孩子们就趁着?夫子中暑放假,大?人们忙着?照看田地里被烤得怏怏的禾苗, 成群结队,呼啸着?冲向最近的小溪。 这条小溪唤作石溪。不深, 水量也不大?, 刚没过?七岁小孩的肚脐。但水质非常干净, 能将底部?的水草、石头、小鱼小虾看得一清二楚。下游一段路就是东湖。 儿童们或背篓, 或提篮,捉鱼摸虾找看好?看的鹅卵石, 顺带冲凉。平均年纪不过?七、八岁。 小菊是其中年纪最大?的孩子,也是庄头的女儿, 八岁,素来比男孩还调皮,是冯家庄的孩子王。跑出来玩就是她提议的。 这次跑出来, 她还把堂妹英子一起捎带上了。 开始, 她一边摸鱼,一边分神看着?身旁坐在岸边的堂妹。 但很快就摸鱼上了头, 一群大?孩子兴高采烈,围追堵截藏在石头下的小鱼,彻底把五岁的英子给忘了。 等终于捉到那条鱼,她的跟班,体格像冬瓜的“二瓜”叫起来:“大?姐头,英子不见了!” 小菊左右一看,孩子们叫了起来:“英子怎么往那里去?了!” 不知何时,四五岁的女童已经走入溪流,远离了他们,咯咯笑着?,伸出双手挥舞,口?中似乎在呢喃什么,朝石溪有高低落差的一段去?了。 石溪虽然大?部?分水域都不深,但大?人禁止孩子们来玩,自有原因。 它的河道窄,又有高低落差,中间还有大?石头,个别河段水流湍急,成年人站在那都能感受到明显的冲击,很难站稳。 小孩子如果淌进了这样的河段,即使会游泳,也更抵不过?激流,非常容易被冲走。被冲走的过?程中,还容易砸到石头而昏迷、受伤。而下游就是东湖。 英子淌水而去?的那一段,还是整条石溪最急的那一段,也是最深的那一段,过?了一块石头,就足有一米深。 大?人说的“水鬼”故事的发生地点,大?多是在这一段。 小菊吓得大?叫:“回来!英子!”拼命涉水去?拉堂妹。 其他孩子则赶紧拉着?她,一个连一个,最胖的阿熊压在最后,一手抱着?树。最轻的那个撒腿就跑:“我去?喊爹娘!” 英子终于听到姐姐的叫喊,懵懂回头,脚却还是惯性地朝前迈了一步。因河床的落差,一脚踩空,跌进了水流最急、最深的那一段。 咕噜噜,咕噜噜,她挣扎着?想往浅滩游,但人小身轻,被激流一冲,冲走了。 小菊吓白了脸,完了 正当?孩子们因剧变而呆了一瞬时,石溪的水忽然沸涌起来,连浅滩部?分都翻起波浪。 噗——水花变成喷泉,从石溪深处,水流翻卷,缓缓托出一个戴乌纱帽,穿着?官老爷似的大?红袍,背着?大?壳的老乌龟。它一手还拎着?神色呆滞的小女孩。不是英子是哪个? 老乌龟还留着?雪白的长须,严肃地对孩子们说:“快把这娃娃领回去?。水府岂是凡人可进?再下水胡玩,要打烂屁股。” 所有孩子都惊呆了。半晌,小菊结结巴巴地指着?它:“龟、龟、龟丞相!” 仿佛嫌他们受的惊吓还不够,过?了会,浅浅的石溪里,又钻出一个顶着?冠冕,长着?龙头,一身闪闪发光的绣金袍的家伙,捋着?两缕龙须,威严道:“丞相,仪仗将行?,还不快快归来。” 孩子们嘴巴张得更大?了:“龙、龙王!”这么浅的溪流里也能冒出龙王吗? 小菊接住被龟丞相推回来的英子时,不远处传来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喊声?,冯家庄的成年人们得知了噩耗,一大?群人匆匆赶来。 英子、小菊的父母都跑在最前面。他们又气又急,跑到河边,气都没喘匀称,就见英子、小菊姐俩安然无恙地站在岸上。 甚至还来不及责骂这些胆大?包天的顽童,大?人们眼睛一张、一瞪,也傻住了。 在众目睽睽下,龙王、龟丞相跳上一条游来的怪鱼,朝他们挥挥手,朝下游的东湖而去?。 这怪鱼很大?,像鱼,但又从背部?喷水。有见识的人认出这是鲸鱼。 不对啊,东湖是内陆湖,石溪更基本是浅水滩,哪来的鲸鱼啊! 凡人看傻了眼,除了小菊、英子的家人还惊魂未定?,其他冯家庄人都下意识地跟着?鲸鱼跑了起来,那可是龙王爷啊! 龙王爷显灵了! 就是,这龙王爷、龟丞相长得磕碜了点。 龟丞相全身上下,连大?壳都黄澄澄的。龙王爷的龙头绿乎乎的,还满脸的痘痘 鲸鱼,大?部?分人没见过?,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就长遍布条纹的墨绿色。 但为什么鲸鱼上似乎还坐着?一个布娃娃? 冯家庄的百姓追着?龙王爷,追着?追着?,跑到了东湖。 东湖岸,骄阳似火,绿柳红花,游人如织。湖中还有不少画舫游船。极是热闹。 但几乎是顷刻间,天空迅速被乌云遮蔽,晦暗无光。湖水沸腾,无风起大?浪,雪浪打得游船颠簸不已,万顷碧波骤然而分。在湖畔所有凡人震惊的目光中,露出了湖下晶莹剔透的水晶宫。 然后,水晶宫宫门洞开,有仙音妙乐,无数声?音齐齐道:“恭迎王上还宫——” 这是在迎接谁? 哗啦啦,天空中,竟有青龙腾飞而起,盘旋湖上。还有黄背巨龟,于浪中浮现。 龙、龙、龙噗通,有不少人腿软了,跌坐在地上。 这是龙君还宫啊! 无论贫富老少,正当?他们以?为目睹了神迹,心潮澎湃之?际,偌大?的东湖上,却遍传哈哈大?笑声?,听声?音,是年轻女子。 下一刻,随着?水流冲击,东湖掀起更大?的巨浪,水花溅下,岸边的人避之?不及,都湿了头脸。 却有大?鲸破浪而至,一粉衣少女坐在鲸鱼背上,呼和一声?:“驾!”便驱使大?鲸冲向水晶宫。 那青龙、黄龟,竟是在为她引路,作了前驱。 这是哪来的神女?但人们看见少女,却立刻羞红了脸,不少人惊呼出声?,互相捂住眼睛。还有人干脆顶礼膜拜,却不敢抬头。 原来这粉衣怪极了,上身是背心,裙子极短,露胳膊露腿,额头还戴着?两个圆乎乎的黑镜子。 他们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哪方的仙家是这样打扮的。 但少女毫不在意他们的态度,骑鲸冲进水晶宫的一霎,湖水重新闭拢,湖面的风浪立息,恢复了平静。天上的乌云倏尔散去?,金色的骄阳照了下来,将将拢着?湖面。 有不少宁州人以?为目睹了神迹之?时,却见湖面再度分开,青龙、黄龟再度浮出。 青龙、黄龟左右打量,竟向湖畔行?人哀哀叫道:“救我,救我何家小姐苛刻,鸟尽弓藏,鸟尽弓藏啊” 凡人骇然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竟让神龙都来求救。 却不待他们反应,便有只大?手将龙、龟都擒住,送入口?中,一口?咬断!! 啊!他们惊叫出声?。 但没有鲜血淌下,滴了一滴清凌凌的黄瓜汁黄瓜汁?? 湖畔的所有人都拼命揉眼睛,却见那情景似大?又实小,似近又似远,就在眼前。 哪里还有什么龙王、龟丞相,原来是一截黄瓜,一颗枇杷而已。 亦不曾有什么巨鲸。远远地,水面浮了个大?西?瓜,一个穿着?粉衣的布娃娃骑在西?瓜上,冲他们嘎嘎直乐。 于是,当?日,在李秀丽吃掉了可怜的黄瓜龙王、枇杷丞相,穿着?点化?的粉色桃子泳衣,戴着?太阳镜,骑着?墨绿色的西?瓜鲸鱼,沿着?东湖冲了一大?圈浪,玩得兴高采烈时,不出意外,整个宁州城长眼睛的人,都轰然传开了。 “我见过?那位女仙,她好?像就是那日进城的女郎,‘青龙’亲口?说了,是何小姐!” “何府魔女!” “何家神仙!” 连带昨日的驱使虎豹的传闻,各种关于何小姐的故事,以?超乎想象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府城。 男男女女,无论贫富妍媸,热切的、恐惧的、惊异的、好?奇的,纷纷涌向南城的清河坊,争相往何府拜访,竟挤得街道水泄不通。 凡人因为贫瘠生活中少见的奇人异事而沸腾了。 何小姐却闭门不出,任你是府城大?官、富豪大?户、还是文人才子、高僧大?德,亦或是普通的好?奇者,一概不见。她的那胡管事一家,说什么也不让进。 有想强闯翻墙进府的,很快就两眼一迷,等清醒过?来,自己?人却站回了墙外。 但如此一来,好?奇的人,认定?这是高人的,就更多了。 而另一波暗中的拜访者,却没有去?清河坊的街上凑这个热闹。 是夜。 城隍庙。 府城隍的泥塑神像缓缓睁开了眼,表情逐渐灵动,竟“活”了过?来。 祂细细朝虚空听了半晌,捋起长须,片刻后,扔下一签文,威严道: 【夜游神,速去?见何小姐。就说,本府有请。】 第233章 两百三十三 夜游神趁天色黯淡, 离却城隍庙,前往城外荒郊。 凡人只知道围堵明面?上清河坊的“何府”。祂们却清楚知道,何小姐此?时根本不在?府中。 夜游神最终在荒野找到何小姐时, 看到了堪媲地狱变的恐怖之景。 清冷月光之下, 到处断肢残骸、血浆飞溅。游荡着僵尸、骷髅、幽灵等各色鬼物。 夜游神跨过一处因洼地低矮而?汇聚而?形成的血池,浓稠红液翻滚, 黏糊糊的冒着气泡, 其中还?泡着大量已经腐败变色的残肢, 紫黑肿胀。 祂跟前, 一只青绿僵尸瞪着凸起的眼睛,露着齿龈,到处寻觅生灵, 口中还?咀嚼着一支惨白的手?臂,涔涔滴血。 身侧, 骷髅们一个接一个地裂土爬出, 成群结队地甩着骨头?, 咔咔起舞;头?顶, 无数珍珠白而?透明的幽魂,在?月夜下漫空飞舞尖啸, 发出令人不适的凄厉笑声。 其他?种?种?怪物,亦不胜枚举。 绿油油的鬼火森然、巨大的人头?在?野地里?滚动、脖颈伸长如绳索飞舞的女子? 不远处, 还?堆着一座京观尸山,头?颅堆积,堆平竟如城墙高。 祂所要寻找的“何小姐”, 坐在?尸山之顶, 指挥着鬼物们:“砰,血浆, 血浆!那边的骷髅兵,你把?血浆抛起来点,往上洒,对,六十度角!” “幽魂二十一号,不许‘哈哈哈’,要‘桀桀桀’、‘嘻嘻嘻’!” “僵尸一百零一号,左边有个躲在?草丛里?的凡人强盗,背后绕过去,拍肩膀,怼脸呸他?口水!” “右边的鬼火,谁许你们偷偷停下摸鱼?飘起来,咬他?屁股!” 黑暗中还?传来幽微凄凉的乐声,似冥府传出的低语:“苦啊,苦啊——” 时不时还?有活人被吓到狂叫一声“娘呀!”“天爷,救命!”,连滚带爬的呼喊声。 整个宁州城郊,竟血流成河,百鬼夜行,沦为了各种?鬼物的游乐园。 经行郊原的行人,无论是?盗匪还?是?良民,身上都溅满血迹,发出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尖叫。 但除了部分明明身强力壮,却偏偏被鬼物绊倒的匪类。大部分人,即使看起来最虚弱的凡人,都能以不便的腿脚在?鬼物追击中飞奔,更无人昏厥。 他?们啊啊啊叫,顽劣的何小姐就哈哈哈笑。绣花鞋儿?在?尸山上一晃又一晃。 夜游神叫了一声:“何小姐”祂声音不响,但一声叫出,四野皆静。 刷,所有鬼物都停止了动作?,同时回头?看祂。 僵尸凸起的眼、幽魂无神的眸、骷髅空洞的眼窟。 “噶——”响遍城郊的凄凉音乐也出了刺耳的错音,不知所措地停下了。 凡人们或趁机逃生,或赶紧躲藏,鸟兽状散。 尸山上的何小姐皱眉,居高临下看了过来: “找我干嘛?你是?什么东西?” 夜游神小颊赤肩,是?男子?的外形。但身后隐约有十五个手?臂相连的人形幻影: “卑职是?宁州府城隍座下夜游神。城隍爷想请您一见。” “想见我,让他?来找我啊。” “城隍爷不便离开庙宇。打扰小姐玩乐,非常抱歉。但劳烦您通融。”夜游神对她很客气。 李秀丽便跳下尸山,拍拍手?:“扫兴。” 下一刻,尸骸堆山、血流成河、百鬼夜行的场景缓缓发生了变化。 她方才坐的那座尸山京观,其中的成堆头?颅,变成了一个复一个的倭瓜。 青紫色的僵尸、黑紫色的残肢,都变成了一根根大茄子?。 僵尸口中叼着的惨白断臂,与骷髅兵,一起化作?削皮后的丝瓜。 幽灵变回了一件又一件的白布,跌在?地上。 满地的血浆倒是?没有变化,却发出酸甜的气息,有腿软没跑成的凡人偷偷沾了,往口中一舔,啊,是?六月柿酱! 鬼火们也怯怯地显出真身。 城郊的树林里?、石头?后、土丘上,蹲着大大小小的狐狸。有的狐狸在?拉二胡,有的在?弹琵琶,有的在?吹笛子?。还?有的正卖力地捏爆六月柿,制造“血浆”中。 鬼火是?它?们眼睛发出的光。 狐狸们一现身,郊野中凄凉幽怨的音乐也停了。 李秀丽头?也不回,说:“都别藏了,我懒得收拾。这些东西你们带回去吃吧。还?有那些吓瘫的、绊倒的强盗小偷,你们自己送去官府。” 夜游神看了一眼陆陆续续缓过神的凡人们,赞道:“何小姐心地良善。这些东西附着过您的法力,凡人吃下,能充盈元炁,强健脏腑,促进?疾病自愈。听说昨日?您在?东湖游玩,还?救了溺水的孩子?。” 李秀丽说:“陪我玩的报酬而?已。走了。” 但赠炁本来就是?需要满□□换条件的。夜游神笑了笑,不再多言,只双手?一变,变出一盏灯,向前引路:“请随我来。” 夜游神的灯光亮起时,月光隐没,夜色朦胧,整座城仿佛罩在?黑纱中。 一切人家的灯火都仿佛离得很远,人间模模糊糊。 唯有一条路清晰可?见,路的尽头?,城隍庙,纤毫毕现。黑匾,檐楹俨然,栋宇鸟草,丹漆金碧。 府城隍庙门口坐落无名神兽,石阶七条。 等她走到近前,城隍庙门便自然而?开。内里?幽深不可?见,通向黑暗,两边站有沉默死寂,面?目模糊的衙役。 夜游神作?了个请的手?势。 李秀丽跨过台阶,往城隍庙深处走。 四周虽然黑暗,但每走一段路,就仿佛经过许多层次不同的空间,有时如坠冰窟,有时候热气如烤,有时锐器颤鸣 夜游神看见她忽然停顿不行,以为她对这些异样的响动感到疑虑,便安慰道:“何小姐莫怕,这些是?本府与上级联通的监牢,与你本次前来毫无干系。前面?很快就到正堂了。” 李秀丽没解释,只是?四周看了一圈,抬步继续往前。 过了一会,幽深黑暗的甬道尽头?,亮起多盏白纸灯笼,放着幽森绿光。 灯下设有一公堂,上坐一数米长大的巨人,紫衣朱冠,眉目肃穆,端坐堂上,颇有威仪。 将她领到堂上,夜游神叉手?朝紫衣巨人一礼:“府君,何小姐带到了。”便隐入黑暗。 紫衣巨人即是?宁州的府城隍。 城隍伸手?一指,堂上多了一把?椅子?,开口,声音浑厚若洪钟,回荡黑暗,如雷霆霹雳,能镇人神魂: 【女郎,请坐。】 李秀丽却毫不畏惧祂的威严,大大咧咧,丝毫不推让地坐下了,还?盯着城隍看。炼炁化神的法力凝练程度。 她现在?用的是?凝聚地煞观傀师之炁的布娃娃傀儡身体,怕什么仙朝的人? 何况李秀丽以布娃娃身幻化出人形时,在?现在?的容貌上稍微作?了些修饰,虽然与她原来的相貌类似,实则并不相同。 她这几日?之所以肆无忌惮地到处玩耍,也概因,这几日?展现出来的高超的点化之术,也只会让这些靠炁辨人的修士,误以为她是?地煞观的内门弟子?,智械总工厂的核心员工。 果然,府城隍丝毫没提她的身份问题,只道:“‘何小姐’,你作?为修士,连日?来在?府城戏弄宁州民众,掀起满城风雨,不知所为何事?” “噢,没什么,只是?感觉奇怪。在?你们宁州待了几天,却没看到一个大点的临时洞天,感觉很奇怪。想试探一下,钓一下鱼。看看是?不是?藏着什么大妖大怪。” 何小姐说得轻描淡写。 府城隍闻言,摇摇头?:“本府并非自夸,但自从一百年前得任宁州府城隍,一向兢兢业业,除凶妖,锁恶鬼。我的部属也一向尽忠职守。宁州自然平和。” “小姐修为逼近化神,看这几日?,又修得高深点化之术,也应是?名门子?弟、一方高人。若愿长居宁州,是?本城之幸。但请小姐行事,尽量克制,莫要惊吓凡夫。” 跟仙朝打交道这么久,很久没遇到这么讲道理这么客气的幽官了。啧,地煞观的身份倒是?挺好用。 如果宁州之所以大妖大怪这么少,确实是?因为幽官治理有方的话,也罢,她直接到别的地方去就是?。 不过。李秀丽说:“城隍,你说自己兢兢业业管理治下。安寿县离宁州城不远,是?你管的吧?” 府城隍颔首:“宁州府下辖四县,其一正是?安寿县。” 李秀丽仗着自己现在?是?“地煞观弟子?”直接道:“那你就别吹自己兢兢业业,吹属下尽忠职守了。安寿县的大户徐家,被鬼鸟无辜骚扰近一个月,险些全家丧命。徐家曾向本县的土地、城隍焚香祷告,苦苦哀求,结果根本没人去处理他?家的事情。最后还?是?我出的手?。现在?都还?不知那鬼鸟的来历。” 府城隍顿时深皱粗眉:“还?有此?事?小姐稍待,我这就责问安寿县城隍。” 祂随手?拿起公案上一枚官印,敲了敲。很快,堂前冒出一缕青烟,化作?一绯衣官人,恭敬而?立:“下官见过府君。” “安寿城隍,我身旁的何小姐,诉你玩忽职守,任由无辜之家遭遇鬼怪袭击近一个月。徐家求助至县城隍庙,汝却不理不顾。可?有此?事?” 安寿县城隍面?貌是?个忠厚正直之相,闻言却道:“徐家是?县城有名的积善之家,名在?籍册。他?家无辜遭遇非人之祸,告到县衙,下官怎会不知,又怎会不受理?实在?从未接到诉状,亦未曾神灵有感。” 李秀丽嗤之以鼻:“他?全家都差点死了,你就装吧。” 安寿县城隍却坚持自己的说法,甚至将手?一掏,掏出一册厚厚的典籍,典籍散发金光,环绕纯粹精纯之极的灵炁,炁却极冰冷。 典籍上金液自行流动,竟写着“安寿县—生录死籍”一行字。 安寿城隍举起典籍,奉与府城隍:“府君,这是?本县生死簿。前后痕迹俱在?。下官绝无一丝谬言。徐家并未遭遇鬼祸。” 不待府城隍翻阅这本书,李秀丽一把?夺过,兴致盎然地翻了翻:“这就是?从传说中的生死簿?” 两城隍都吓了一跳,府城隍刚站起来,却见李秀丽将生死簿拿在?手?中,却安然无恙,竟然像翻阅一本普通的书籍那样,翻阅起生死簿。 生死簿密密麻麻写满人的姓名、生辰、户籍。以及无数不停变动的细小蝌蚪文字。 这些蝌蚪文字李秀丽不曾学过,却一眼识得,还?读出了声:“张甲,生安寿县青萍镇张家村村头?第二幢主卧,生年x月x日?xx时因妒杀人允死者报复,死于溺” 不待她读完这行,府城隍手?一张,生死簿化作?轻烟,从她手?中消失,再在?祂手?上出现。 府城隍面?带愠色:“敢问您是?哪位地府上官化身?纵是?上官降此?,若无公文,亦不可?擅动本府内的生录死籍!” 什么上官,李秀丽莫名其妙,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府城隍却翻到了徐家的那一页。 仔细一读,眉顿时皱得更深:“徐家确实积德行善,活人众多,收敛亡人遗骨。并无判决死者报复徐家的判语言。那便不应有鬼类为祸而?我等无灵应的道理。” 下一刻,府城隍缓缓道: “但,徐家因行善,近日?有鬼类报恩的善果。报恩者,为他?家素日?代为收尸的众流浪儿?之鬼。报恩之鬼,集众外形为鸟形。” 李秀丽头?偏过去远远看了一眼,确实是?这样。 她差点没喷出来:“你们别太荒唐!知道徐家都变成什么样了吗!那鬼鸟还?‘报恩’!杀恩人全家报恩啊!” 府城隍道:“生死簿无人可?以修改。无论是?我等,还?是?都城隍,乃至地府主官。那鬼鸟确实是?报恩去的。” 李秀丽差点没气笑,指尖摁住额头?,抽出一缕代表记忆的炁,展示给?祂看:“你们自己看!你管这叫报恩?” 宁州府城隍、安寿县城隍一看她的记忆之炁,也愣了愣。 府城隍还?是?坚持:“生死簿不可?能有错。但涉及鬼物违逆生死簿判决的,都是?大事。小姐若有疑问,稍等一日?,待我上奏都城隍,再有都城隍禀地府,请泰山府君,后土娘娘批示” 李秀丽不耐烦道:“你们仙朝就是?罗里?吧嗦的,敷衍,总是?一官推一官的。干脆让你们皇帝决断不就好了,还?要再找轮回殿的跨门派沟通” “还?有,鬼物溢出区就是?供养鬼怪的人的问题,找到供养出鬼怪临时溢出区的凡人,解决掉不就行了。什么判决,什么生死簿,装模作?样” 而?且,轮回殿有泰山府君和后土娘娘吗?他?们不是?十殿阎罗吗? 孰知,她话音刚落,两位城隍都有些呆滞迷惑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府城隍才出言询问:“‘何小姐’,敢问,何谓‘仙朝’?何谓‘轮回殿’?地府之事,为何需要皇帝决断?‘跨门派’是?甚么意思?” “以及从方才起,某就想问您,何谓‘溢出区’?为何鬼怪‘溢出区’是?凡人供养的?” 李秀丽愣了:“你们不是?大夏仙朝的分宗,大齐吗?你不是?仙朝的幽官吗?” 府城隍却摇摇头?:“城隍一系,本是?阴曹地府设于人间的外官,直系上司为泰山府君、后土娘娘。本府确是?幽官,但乃九幽地狱之‘幽官’。敢问小姐所说大夏仙朝,何方神圣?” 顿了顿,祂还?是?说:“小姐于安寿县自称‘九壤幽冥地狱黑虎尊者’,城外设置地狱变景相,又能触碰生死簿而?不灰灰,难道您不是?地府某位主官的化身吗?” 啊??李秀丽站一边,城隍站一边,面?面?相觑。 第234章 两百三十四 李秀丽在?跟宁州府城隍、安寿县城隍深入交谈之后, 大吃一惊。 这两?位城隍,声称自己并未听闻过“仙朝”,而是隶属于阴曹地府。 但口口声声, 又说也未曾听闻过轮回殿。 “你们自称隶属阴曹地府, 真的不知道轮回殿?” 府城隍却道:“地府中并?未有?‘轮回殿’,亦未有?十殿阎罗。‘轮回’。我九州之地, 虽然自古亦有?天地转轮不休, 时节轮换, 生命轮转一说, 但并?非您口中的‘轮回转世’。” 阴神五大派中,大夏仙朝、轮回殿、天人寺,都是存在?时间?非常之久的古老?门派。 但两?位城隍, 不仅不知道大夏仙朝、轮回殿,也不知道天人寺, 至于地煞观、日曜城, 二人更是直摇头。 一些炼炁士都知道的“常识”, 祂们或者一无所知, 或者,还停留在?非常古老?的年代。 譬如, 祂们并?不知道什么叫“溢出?区”,仍然管溢出?区叫“洞天”。 直到李秀丽解释了“溢出?区”的概念, 府城隍才赞道这个称呼非常简明清晰。 而“洞天”是从通天教时代就沿用的古称。溢出?区则是如今修行者的新概念。 李秀丽心中生疑,当即暗中运炁于目,联通本体, 仔细辨认这两?个城隍。 一看之下, 更为惊讶。 祂们身上确实没有?仙朝幽官的痕迹。 她跟仙朝也算有?“缘分”了,打了这么久的交道, 逐渐也知道不少仙朝的运作常识。 比如,仙朝幽官的来历。 仙朝的幽官,好几种,一种是他们主宗的子弟,到了分宗的诸表人间?,也位高权重。其中主宗的宗室,多?为分宗皇帝;一种是分宗的化神弟子;还有?一种,则是被仙朝成批点化的“凡人”。 没有?生命的“物”都能被点化成人形傀儡,人类的肉身也可以被做成人傀。 直接点化活着的凡人又有?何不可? 这些被点化的凡夫幽官,往往本是仙朝附属的分宗王朝认为的忠臣良将、贤人才士,乡野达人。 流程一般先由分宗王朝的朝廷下令,对该凡人进行敕封,敕封其为某某神。 敕封后,凡人扬名,就有?大量的炁会聚集在?该凡人身上。 再由分宗成批上报名单,得主宗首肯后,仙朝再调动该世界的山河社稷图分图的炁,根据敕封的职位范畴,将对应区域的社稷图之炁,灌入该凡人体内,与其勾?*? 连。 如此?,就能制造出?一个炼精化炁中阶乃至高阶的修士,再经由山河社稷图加成,这个幽官在?自己的掌管地域内,就有?最?少炼炁化神初阶的修为。 但这种点化也是赠炁的一种,相?应的,自然也有?代价。 代价是,被点化的凡人幽官,其生命、修为,与祂担任幽官时那方阳世的那代王朝,密切相?关?。 该王朝败落、灭亡,此?类幽官也难逃重伤、陨灭。 仙朝治下的世界,多?有?“聪明正?直可为神”的传说,也是修行常识以另一种形式在?民间?传播的体现。 一来,说的是“聪明正?直”做下大事善事,被百姓供奉、感?念多?了,有?机会聚炁入道。 二来,暗指这种受仙朝点化的幽官。 但不管有?没有?代价,对凡人来说,确乎一步登天、白日飞升。 从前在?仙朝,李秀丽看幽官,无论是城隍土地等社稷神,还是水官之流,他们在?自身掌管的辖域内,法力流转都与该区域的山河社稷图呼吸相?连,得其加成,都能够调动洞天中的山川河流,神通广大。 但这两?个城隍,她一眼看去,虽然身上也联着一二洞天,但这洞天,却是凡人供奉形成的普通洞天,洞天范围集中在?城隍庙四周,而不是山河社稷图的一部分。 想到这里,顾不得两?个城隍的表情,她脚尖一点,冲出?城隍庙洞天。 一出?洞天,夜色朦朦感?褪去,宁州城的点点人间?灯火清晰可见。 李秀丽一抹眼睛,调动了大量灵炁,联通本体,再仰头俯首,观此?天地。 一看之下,更为吃惊。奇了!这个世界居然没有?成型的山河社稷图分图覆盖! 来到此?表人间?后,李秀丽一直有?隐隐的异样感?,到今时,才发现哪里不对劲。 为防跑到别的世界出?了意外,耽误了太乙宗、赵家人那厢的战况。山河社稷图她留在?本体身上,本体不出?大魏,正?在?天地管理?公司的办公室打坐。 降到此?表,也没有?动用本体的法力,只用法身分出?一缕地煞观傀师的炁,点化个布娃娃傀儡。 因为现在?的身体,本质只是傀儡,而且还不是用的她本体法力凝聚的傀儡,李秀丽的法宝、神通,包括诵世天书、蒲剑、鱼龙变、红尘剑法、相?面术等等,要么无法使用,要么被大为削弱。唯一保持了原本威能的,只有?来自地煞观的《地煞七十二术》。 也因此?,她对山河社稷图的感?应,也大为削弱。 李秀丽初来乍到,无论是鱼龙变,还是传国玉玺中的两?个仙朝所属阳世之社稷图,都没怎么感?应到大齐所对应的社稷图之炁。 倒不是完全没感?应,只是感?应很弱。 她就以为只是因为这具傀儡身体的缘故,才削弱了感?应。 没想到,此?表人间?与仙朝治下的世界很像,却根本没有?山河社稷图覆盖! 莫非宁州城隍说的居然是真的,这里并?不归属仙朝辖下?!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砰砰砰。寂静的街道上,打更人一边敲着锣鼓,一边巡街。 走到前方,却看见一白衣少女,独立街头,听?见更声,就猛然回头看他,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一动不动。黑暗中,眼睛里似乎闪着光。 打更人被她吓了一跳,倒退,咽唾沫:“这位小娘子,深更半夜,你?” 白衣少女却一边盯着他,一边喃喃自语:“不对,不对” 虽然鱼龙变在?这具傀儡身体上发挥不太出?来,但她起码的眼力见还是有?的。 这打更人,他身上流淌的元炁,跟徐家人,跟此?世界其他凡人,底层波动形式非常一致,都属于华夏人族之炁。 这方世界,没有?仙朝的痕迹,也没有?其他阴神大派的踪影,但确实是华夏人族所在?的世界,也就是通天教血脉所传的世界。 当时她在?大魏的幽明之间?,看到了徐小弟化身的螃蟹,并?应下徐小弟的请时,就透过幽世虚幻的外壳,用本体打量过这个求助者的真身。 她作为大魏世界的社稷图掌控者,第一时间?就发现,他的元炁,并?不与大魏的人族炁海相?连。但又确实是华夏人族。 所以,就认为他应该是其他“大夏”的凡人,通过意外的某种渠道、方式,或者得到什么庇佑,得以穿过幽世,来到同源的大魏。 下一刻,她的身形如烟消散,扭曲一下,就凭空消失在?了街道上。徒留下更夫惨叫“鬼啊——!!” 李秀丽抬步返回城隍庙,对上府城隍,张口就问:“你?们可知通天教?” 城隍们看她竟没有?夜游神牵引,亦能自如来去城隍庙洞天,先是一惊。听?她提起通天教,二神对视一眼。 府城隍道:“听?小姐方才所言,你?并?非我们地府同僚。虽不知你?口中的仙朝、天人寺、轮回殿是何方神圣,也不知你?是哪方洞天福地的高徒,但‘通天教’又谁人不知?” “三皇五帝,上古之史,人文之启,尽出?通天。更有?两?位教主,造化神奇,使之游曳幽明,传我人族万世。” “只可惜,时移世易,不周山倒,通天教衰。从不周山倒塌后,一直到大禹时,再未听?说通天教的动静了。” 李秀丽皱眉道:“你?们说‘夏’。是指大夏?你?们既然知道大夏,刚才还骗我说不知道大夏仙朝?” 闻言,府城隍讶然:“大夏,夏朝,自然是存在?的。只是,一凡人王朝耳。并?非您口中的‘仙朝’。” 从祂们口中,李秀丽得知通天教灭亡后,本世界至今虽然历经诸多?朝代,但也都是凡人王朝。 修行者则隐居洞天福地,门派林立,但仙凡两?隔。 修道者或大多?隐藏真身,或下山降妖除魔消灭临时洞天,或以凡人身份扶危济困、入朝为官,或传播自己的学说,著书立说。也有?担任一方城隍、土地或其他神职的,以求百姓供奉的香火。 “修道者胡作非为怎么办?”李秀丽来了兴致。 府城隍道:“上有?九重天庭,下有?九幽阴曹。凡人王朝中亦有?英雄志士。阳世又隔绝诸法。岂容那等邪魔外道。” “不过各派理?念不同,为践行自己的理?念,在?凡间?,或以学派攻讦的方式,或在?朝堂招揽门生结党对立,或在?乡野践道,都是常有?的事。只要不动用法力,天庭、地府也不轻易干涉。” 府城隍一派善意地劝诫她:“虽不知小姐出?身哪派,如果汝为降妖除魔而下世,便应低调而行,切莫惊吓凡人。黄天在?上,后土在?下,九重九幽,都监察人间?啊。” 又道:“还有?一事。小姐既与我地府无干,纯是出?于戏谑玩笑,便请不要轻易自号‘九壤、幽冥、九幽、地狱’等名号。泰山府君、后土娘娘法力无边,素有?闻名感?应之神。你?冒用此?名号,恐沾染地府因果,得神祗注目。我等附近的阴曹属官,早在?你?自号之时,就得了感?应况于后土娘娘等大神?” 李秀丽没想到自己随口胡诌的名号竟然还能牵扯出?这样的事来。 难怪她进宁州城时,就感?觉有?人在?窥探她。但以她的境界,竟找不出?这种注目感?的来源。 “额,知道了。”虽然这个神名很帅,但被地府正?主找上门,李秀丽一向我行我素,此?时也难得有?些尴尬,抓抓头发,当着城隍的面,直接传了一道炁给?徐家人,让他们把神主牌的名号改掉。 城隍找“何小姐”来的目的,也就只是这两?件。第一请她低调行事,莫要惊吓凡人。第二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来历,是否与地府相?关?。 见此?,便也不说什么了。这修士年纪小小,虽然在?宁州府惊吓了不少凡人,但只是顽皮了些,心地不坏,还救了溺水孩童,变相?帮凡人治病疗伤。祂们与她好好讲道理?,她也能听?进去。修为不低,能谈通天教,又对当代一无所知,应是哪个避世隐居的名门正?派子弟。 三人交谈时,夜游神悄然浮现,上前一步道:“府君,府衙外来有?群清河坊的狐狸,正?在?外徘徊打探。” 宁州城隍了然,紫衣巨人伸手请道:“‘何小姐’快些出?去罢。你?久未归去,眷属心急如焚,怕以为本官将你?抓起来关?押了。” “至于徐家遭遇的鬼鸟之来历,请放心,乃本府分内之事,必追查到底。” “小姐若无其他要事,本府这就带着安寿城隍,返回地府去禀告上官,调查徐家之案。” 还挺负责啊。反正?鬼鸟早就已?经被她打散了,徐家现在?安然无恙,还有?她的庙在?那,如果有?意外,她随时可以赶回去。 至于这个世界的奇异,她可以慢慢探究。 在?城隍这问得太多?,暴露太多?,反而不好。也没必要。 李秀丽点点头,不再多?言,不待夜游神相?送,自己往外跨了几步,就出?了城隍庙洞天。 果然看见狐狸们惊慌失措地在?庙外徘徊,时不时探头往里看。还有?小狐狸说“尊者吓人被抓了,呜”“城隍爷是好人,我们求求祂老?人家尊者吓人,但不吃人,是好母老?虎!” 这群狐狸倒是有?情有?义。 但胡大的耳朵猛地被揪起,它嗷地一声。回头一看,“尊者”柳眉倒竖: “都说了多?少次,我是‘黑虎尊者’,不是虎妖!” 小狐狸们高兴极了:“尊者,您没有?被抓!”殷勤地替她捧裙角,拍鞋子,簇拥着她往家里走。 黑暗中,白衣少女被一群狐狸簇拥,狐狸个个眼冒绿光,蹑手蹑脚地人立而行。 寂静深夜里,更夫刚被吓昏醒转,看见这一幕,两?眼一翻,又噗通,直挺挺晕倒。 等完全出?了城隍庙洞天的感?应范围,李秀丽想了想,随手唤起一道心炁,传给?了本体。 * 天地管理?公司,接到董事长讯息的林斯文、刘珠抬起通讯器一看,都惊讶极了。 不同于李秀丽对大齐情况的茫然。 刘珠是仙朝某支宗室的血脉,后又拜入玄武盟,正?儿八经分别受过阴神、阳神大派的成体系教育,一看这些讯息,猛然站起,脱口而出?: “董事长进了‘局外世界’!本表附近居然还有?‘局外世界’?!!” 第235章 两百三十五 张秀才考了三十年的科举, 一辈子功名未就,考到五十多岁,终于心灰意冷, 安心教书。 这一天, 他照旧上课,卷起书本, 敲了一二三四个走神玩草蛐蛐的?顽童, 抖着胡子:“你们是?我带过的?正数第二差的?一届!学了快半年?, 连一篇文章都不能成读!还敢走神!” 有个学生?家?境略富庶, 斜眼,笑嘻嘻地顶嘴:“原来我们竟不是最差的。那先生?教过的?最差的?一届又如何?您三十年不中,是?不是?先生?的?先生?教过的?最差一个?” 往常, 张秀才为生?计,便受下了这窝囊气。今日却冷哼一声:“论识字, 那届的?孩子还?不如你们。论人品, 你们不如他!” 这时?, 门外传来鼓楼钟声, 斜光渐红。 快到黄昏了,该下?学了。 张秀才也懒得再训斥这些又笨又不尊重的?学生?, 布置完当日功课,就放了学。 顽童们争先恐后地跑出学堂。他便关了门, 自?己拿了把扫帚,慢慢扫着学塾。 扫完,也不急着回家?, 坐在上首, 对着空荡荡的?课堂,倒了一杯茶, 边喝边等?。 等?到天色完全黯下?来,门口果然传来规律的?笃笃笃三声,不轻不重,很有礼节。 随即,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却恭恭敬敬:“恩师,弟子胡虫虫前来拜见。” 张秀才赶忙开了门,门外已经全然黑了,月光下?,立着一黑影,穿着不合身?的?长袍,朝着他作揖。 张秀才露出些许慈爱之?色,立刻伸手扶此人:“虫虫快起来。今日怎么迟了三刻?” 学塾外立着的?长袍人便仰起了头,月光照清他的?面貌,却是?一颗狐狸头,从长袍下?还?甩出一条尾巴。 原是?一只?人立而起,穿了读书人衣冠的?赤狐。在同类中,年?纪已经不小,连头背的?毛发都泛了丝丝的?白?。 张秀才却全然无惧,笑着迎它进屋。 胡虫虫进了学塾,又用爪子在袍下?掏了掏,掐着脖子,掏出一只?半死不活的?母鸡,递给张秀才:“因想着师母最近身?体不好,需要补补,所以弟子去抓了只?鸡来,挑拣了肥瘦。故迟了三刻。” 张秀才看到那鸡,却没有高兴,先板着脸:“是?买的??付了多少钱?” 胡虫虫便答了一个数。给老师的?鸡,它不敢用摸的?,这确实是?顶着树叶子,幻作人貌,买的?。 张秀才说:“是?市价咧。”方接过鸡,又掏出荷包,数了钱财,塞给胡虫虫。 胡虫虫缩回爪子,连连后退,不肯要。张秀才道:“你们全家?是?老实狐,能有多少钱?你都是?做三舅姥爷的?狐了,别让小辈过得太苦,给点点、斑斑买点糖润润嘴。” “你不接,下?次送东西?我也不要了。” 胡虫虫只?得接了。 张秀才又拍拍它的?爪子:“你先别走,既然有鸡,我拿回去现炖了。你师母吃了你们上次从野外寻来的?草药,身?体已经好多了,也喝不了这么多鸡汤。你拿回去一半,给晚辈养养膘。” “不了,老师,我这次来想找您借书,还?有事想告诉您。”胡虫虫说:“不便耽搁。” 它用爪子难为情地挠挠头,抓抓尾巴,终还?是?说:“我们家?遇到了一位尊者。” “尊者是?位修行有成的?高人,连城隍爷都要招待她。” “她跟我们一起居住,虽然嘴巴很坏,但帮我们在祖宅这里布置了强大的?幻术,以后都不用我们吓人,祖宅就不会?再有外人进去啦。她还?从讨厌的?坊长那里拿到了地契,又用‘托梦’,让县令直接写了我们的?名字。是?个好虎好尊者。” 张秀才捋着胡须,听它仔细说了前因后果,舒心而笑:“好好好,那我在本城的?最后一桩心事,也罢了。” “虫虫,今日我特意请你家?去,还?为的?是?在临行前,我们师生?最后聚一聚。毕竟此后山高水长,你我年?纪都大了,余生?未必能再相见。” 胡虫虫一下?子就愣住了:“老师,你要去哪里?” 窘迫了半生?的?张秀才难得笑得畅快:“你师兄来信,说是?中了举人,又得贵人提携,在北边的?一个中等?县,谋了个县里的?小官职缺,官位不大,但养活妻子父母却无问题。派来接我们的?人已经到了,明日就要出发。” 张秀才口中的?“师兄”就是?他的?独子。在外考学多年?,将近四十,终于中了举。中了举,就有被授官的?资格了。 胡虫虫高兴极了,在原地乐得团团直转,甚至抹起眼泪:“好人终究有好报。” 老师一生?清贫潦倒,始终不能进学,也并不是?学问不够,而是?多年?前一桩大事,作为读书人,他仗义执言,而得罪权贵,马上到手的?功名没了,此后十几?年?再考,也次次被黜。 张秀才却说:“年?过半百,已经知天命。个人荣辱,俱已放下?。这些邻舍,多是?踩低捧高之?人,与他们多说无益。为师只?放不下?你。唉,谁知当年?奇遇,结下?汝这狐徒。” 三十多年?前,张秀才青年?时?,月夜挑灯苦读。却每读一声,听见窗外有一人跟着他诵读一声。 磕磕绊绊,发音奇怪。 他快步推门出去,却又空无一人。 如此,他每每读书,窗下?总有跟读之?声。 窗外人一连跟着他读了七天,年?轻时?胆子很大的?张秀才终于忍不住,不管是?妖是?鬼,隔着窗大声地纠正:“那个字不念上声!句读亦错了!” 寂静了一会?,窗外“人”怯怯地开口,却是?个稚嫩的?童声:“我不识字,心里很想读书,知道些‘人’的?道理。但没有良师。听到您读书,就忍不住跟着读。您不介意,可以教我识字读书吗?我、我会?交束脩的?” 语毕,那童声停下?不见。窗外却响起鸡的?咯咯咯叫。 张秀才推门一看,愕然地发现墙角放着一只?被咬断了腿脚的?母鸡。鸡翅膀上还?绑了个红绳,绳子居然是?时?下?拜师时?捆束脩用的?。 如此,又过七天,每天他的?窗下?都会?有一只?绑着红绳的?鸡被丢在那。 第七天时?,入夜,又听到窗外的?响动。 张秀才叹了口气,对着窗户说:“不管你是?什么妖怪还?是?哪里的?小鬼,只?要尊师重道,有心向善,我就教你读书。只?从此后,不要再从百姓家?摸鸡了。入我门下?,不可行偷盗之?事。我白?天走在城里,听到有人说,好几?户养的?鸡丢了。” 那童声高兴坏了,在门外连连传来磕头声,叫道:“知道,知道!弟子胡虫虫,拜见老师!” 这次张秀才打开门,门外的?“人”没有躲。 一只?灰扑扑的?幼年?赤狐蹲在那里,看见他,作人俯首状。 胡虫虫的?禀赋不高,笨得很,心志多年?不增。是?张秀才带过的?最笨的?学生?。贩夫走卒听他教十几?遍,也能写一个大字了。胡虫虫却得教上几?十遍。 但胜在听话?、勤奋。 它没有积财。但张秀才不让它偷盗。 此前丢鸡的?市民,很快就发现,自?家?时?不时?在院子里捡到一大捆柴禾,有时?是?一串铜钱,有时?候是?水缸满了,有时?是?米缸里多了半箱小米。 总的?价值与走失的?鸡相当,还?往往犹有胜之?。 它没有字纸,但张秀才让它多练字以记忆。 宁州人就时?常惊讶地发现,城内外的?沙地、空地,经常被歪歪扭扭的?大字写满。 它不是?人类。张秀才说它要尊师重道,才教它读书。 此后许多许多年?,物是?人非。曾经说他是?读书种子的?邻舍亲戚,在一朝剧变,他屡屡不第后,都笑他酸腐。 胡虫虫却即使已经不再跟着张秀才识字,还?是?定时?定日来看望老师一家?。带着子孙后代,为老师家?时?而送柴担水,每次他家?里有人生?病,就急忙送来治病的?草药 如此三十年?,胡虫虫与他之?间,早已结下?深情厚谊。 张秀才温柔地摩梭了一下?胡虫虫已经不再柔顺,因年?老而泛白?粗糙的?头顶毛发,像抚摸当年?那只?小狐狸。 狐狸的?寿命不如人长。这狐狸学生?学习的?禀赋很一般,在它们那个奇异的?世界中,“修炼”的?能耐似乎也不好。这么多年?,还?没突破它曾经说过的?“炼精化炁初阶”,真?正入道,始终得不到百年?寿数 三十年?,他年?过半百,它也已经垂垂老矣。 “虫虫,老师身?无长物。你家?多年?被地契问题所困扰。我无力帮你夺回祖宅。原本,我跟你师母已经商量好了,我家?的?老房子,等?我们走后,就都给你了。你带着子孙,移居到我家?的?房子里安居。” 胡虫虫呆住了,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 张秀才果然取出一张地契:“虽然你说,有位‘尊者’已经帮你解决了这件事。但地契房契你还?是?拿着吧,以防万一。” “对了,你要借什么书?” 李秀丽躺在院子里看话?本,一边接过荷花侍女递来的?果脯往嘴里送。 却见老狐狸“胡虫虫”擦着眼泪,抱着几?本书回来了。 李秀丽说:“让你去弄本书来,你耽误半天。噫,你身?上还?有很香的?鸡味跑出去吃鸡了?” 胡虫虫却怔怔的?,答非所问:“嘤,老师对我很好。我家?从前被姓沈的?欺骗,被他请来的?和尚道士追杀时?,我们躲到老师家?,他明知可能会?被牵连,还?是?收留隐藏了我们,花了不少钱帮我们买药疗伤” “老师学问真?不差,如果不是?当年?的?那桩大案,他被牵连记恨,也不会?因为一辈子考不上” 它眼睛里冒着泪水,喃喃自?语。 李秀丽本有些不耐烦了,看它身?上七情之?炁温馨涌动,眼泪巴巴的?,却没打断它,等?它自?家?惊醒,不好意思地递过来书:“尊者见笑了,我去恩师那借书,却看到他马上就要搬走了。想起往事,情难自?已” 李秀丽接过那叠书,看着垂头丧气的?胡虫虫:“你老师搬去哪?” 胡虫虫说:“北边的?一个县。他去投奔他儿?子。” 李秀丽道:“我很快也要离开宁州了。反正也没定下?去哪。那就往北走吧。你带几?只?年?轻狐狸,跟着我一起出去。” 看胡虫虫傻乎乎的?样子。李秀丽道:“不许耽搁啊,送他到目的?地就回来跟着我继续行动。” 胡虫虫感激涕零:“尊者,您是?好好好好好母老虎——” “再说我是?虎妖我就揍你。” 李秀丽警告它,才翻开书。 这些书籍有蒙学书籍,也有正经史书。 了解一个地方的?大致常识历史,相对一目了然的?其实是?本地给儿?童启蒙的?蒙学书籍。 她先快速把蒙书翻了一遍。 一一数下?来。 从大齐开始,倒着往上数,这个世界的?朝代是?,齐、景、唐、雍、秦 有些朝代一样,有些不一样。 但总地来说,绝大部分不一样。 她翻完蒙书,又翻史书,倒着一口气翻到上古史:“夏、夏启、大禹、舜、尧” 从夏往上,上古史开始,这些名称都与仙朝治下?的?一样了。 她捻了一捋炁,把这些信息传给了远在另一个世界的?本体,本体又展示给身?侧的?玄武盟刘珠。 刘珠看了,笑道:【果然如此。】 【果然是?夏启之?前就分出去的?‘局外世界’啊。】 【‘局外世界?’】 刘珠知道董事长是?散修,自?修行以来又一路颠沛,后来还?进了阳神门派,恐怕不知道这个概念。立即解释:【您知道幽世的?那条无名长河的?来历吧?】 李秀丽:【知道。听说是?‘时?间’的?概念映照在幽世,而成的?现象。】 【无名长河,没有人知道这个现象是?何时?成型的?,但它是?幽世最古老的?‘现象’之?一,几?乎是?幽世成型,它就存在,彼此互相缠绕。 幽世是?无边无际的?,长河随之?而展,亦无穷。长河的?主干与支流,通向幽世联通的?每一个阳世。即使是?合道大能,也无法穷其去向,尽其变化。 我们每个人,每个阳世,都只?是?长河的?的?某一段支干延申出的?部分。五大阴神门派,以及我们阳神门派,都曾经掌握过河底沙砾一般庞大树数量的?世界。即使是?远不如五大阴神的?中型门派,手下?也经常动辄握有几?百个人间。 您觉得这多吗?可是?,目前被所有已知门派掌握的?无数已知人间,可能只?不过是?长河畔的?一小部分世界而已。 目前修行者中最普遍的?定义:被当下?各大门派掌握坐标的?诸表人间,叫做‘方圆界’。方圆者,棋盘也。认为这些世界如棋局,翻覆之?间。 而尚未被任何门派定位、知道的?世界,在涛涛长河畔,由分支拐过形成新世界,叫做‘局外界’。】 说到这里,刘珠沉吟片刻,又道:【我出身?大夏仙朝的?某些宗室。您虽是?散修,但与通天教主一脉亦关系匪浅。那么,有一些话?,我便直说。最普遍的?局外世界,就是?因为大夏仙朝与通天教而形成的?。您可知,通天教乃人祖。】 李秀丽:【知道啊。如今大部分阳世的?华夏人族,都是?通天教的?血脉后代。】 刘珠摇头道:【不,您这个说法,还?是?不准确。】 【并不是?‘大部分阳世’,也不仅是?‘华夏人族’。是?,所有方圆界和局外界,所有人类,都是?通天教的?血脉后人,或是?远亲衍生?。】 【在通天教建立之?前,还?未有人这个概念的?时?候,古猿在进化为猿人的?过程中,陆续有古猿、猿人离开祖庭区域,四下?迁徙,独立进化。 剩下?的?,强势的?胜利者留在了中原。 中原区域附近的?猿人一边进化,一边继续互相交流、厮杀、融合,血脉慢慢融合,胜利者后代进化为了通天教的?前身?,松散中原联盟,并出现了几?支大族。其中,包括连山氏下?的?两支血脉相近的?胞族,即通天教两位教主,女娲族、伏羲族。这两族皆出华胥,彼此通婚,实为一族,也可称华族。又与其他大族通婚。最后演化出了华夏人族。 在这几?支大族彼此通婚、融合为华夏人族的?过程中,又有失败者跑了出去,跟其他前代失败者的?古猿、古猿人独立进化的?后代融合、厮杀,持续在华夏区域外,演出出了其他人族。 地煞观、日曜城就是?这么一些蒙昧的?猿人甚至古猿时?代就跑出去的?失败者、蛮夷的?后代与异种通婚的?后人。】 在李秀丽目瞪口呆的?表情里,自?称是?仙朝宗室后人,曾是?汉时?淑女,但如今满口进化、猿人的?刘珠笑了笑: 【而幽世是?怎么来的??幽世是?人类亿万念头,七情六欲,所有精神总和之?映照。有人,才有幽世。人类百万年?进化史,幽世的?历史就随‘人’的?概念诞生?而存在。人类尚是?猿猴之?时?,可不曾有幽世。 而通天教在人族诞生?后不久,就出现了。所以,它才是?幽世里最初的?门派。 这才是?,通天教为‘人族祖庭’的?真?正含义。 而大夏仙朝是?其后继者。 其他所有阴神、阳神门派,都是?从通天教、大夏仙朝所演化而出。 所有幽世区域,对应阳世,都是?华夏血脉或华夏人族的?远近血亲开辟而出。区别只?在于这支人族是?什么时?代,什么节点从通天教及其前身?分出去。】 刘珠道:【从通天教,或人类进化史的?过程中的?某个节点,所分出去后,就自?行演化,没有被大夏仙朝所掌握,也没有被任何其他门派所掌握坐标的?世界,即局外界。】 【节点?怎么判断?】 刘珠指着李秀丽传过去的?大齐的?史书说:【有很多节点,甚至每一个细微事件的?不同,都可以形成一个新的?无名长河支流,新的?局外界。但也有很多大节点,可以一次性形成多个同质的?局外界。您看,像这个世界就是?。它的?史书,追溯到夏启之?前的?历史,与仙朝、通天教的?史书一模一样了。那么,就可以根据它的?历史记录,判断它分支出去,形成‘局外界’的?节点。】 【他们史书中,您所接触的?幽官,都没有大夏仙朝的?概念,却知道通天教。那么,他们分支出的?具体节点,应该是?不周山倒后,通天教崩塌,但仙朝尚未成立的?大禹时?期。更具体一点,因为他们有‘夏’朝,那么,应该是?大禹退位后,夏启当政,但尚未成立仙朝之?前。】 【有些局外界的?演化,跟方圆界很像,甚至有些朝代乃至名人也一模一样。不过,关键节点肯定是?不一样的?。】 【像‘不周山倒’,是?一个很大的?历史节点,因此分出去的?局外界数不清。】 【不过,局外界虽没有各大门派的?势力,却也并非没有修行势力,它们本土】 刘珠还?没科普完,那厢,李秀丽办公室椅子上的?“董事长”本体还?是?闭目打坐,没有说半句话?。 心炁却因十分激动,没等?她说完,联系啪地一下?断了。 而大齐那头,院子里,狐狸们忽然噤若寒蝉。 因为李秀丽的?脸色忽青忽白?,最后定格在一个尴尬的?神色。 因灵炁波动,挂了心炁都不自?觉,忽然跳起来大骂:“不姓李的?白?,你个混蛋!混蛋!欺负我没常识!” 骂了一阵,又气呼呼地拍了一下?自?家?的?嘴巴子:“可恶,多嘴!” 好一会?,从尴尬里平静下?来,却又眼睛一亮。 所以说,这个世界,根本就在所有阴神门派,阳神门派的?检测之?外,根本、根本不用担心被任何门派发现?但这里的?凡人又是?华夏人族,所以她的?鱼龙变等?法术可以随意用? 大齐本土的?那些修行势力,什么天宫、阴曹地府的?,她不招惹它们就行了。?*? 她不禁笑出了声,胡虫虫道:“尊者,您还?要看书吗,天、天快亮了,我去还?书老师很宝贝这些书的?而且我要告诉他,我要去送他!” 李秀丽挥挥手:“去吧。” 四仰八叉朝后一倒,翘着脚,盘算起接下?来要怎么在这个世界兴风作浪,不,降妖除魔,换取大量的?元炁。再差一些炁,她就能进入炼炁化神中阶了。 但她正盘算之?际,却被一缕自?家?分出去的?炁给惊得一骨碌坐起。 那是?附着在胡虫虫等?狐狸上,以防它们乱跑出事的?炁。 胡虫虫发狂了。 胡虫虫维持着推门的?姿势,一动不动。 浑身?的?毛发都颤抖了起来。 张秀才家?不大的?、整洁的?院子里,满地血腥。 曾经为它做过鸡汤,补过多次衣裳的?师母,胸口插着刀,已经气息全无。 三十年?来待它情同父子的?恩师,倒在血泊里,胸口破开,眼睛死死睁着。 最后一口生?气,正袅袅升起,被一头黑影俯身?缓缓吸走。 它的?脑子嗡然一下?。什么都没想,拖着已然老迈的?躯体,朝着那影子,发出一声嚎啕般的?厉叫,四爪齐出,扑去! 第236章 两百三十六 胡虫虫是个不成器的狐狸, 脑子不聪明,无论学?习还?是修炼,都慢吞吞的。甚至不如它的晚辈。 努力攒了三十年善缘, 也还?是卡在?入道的边缘, 算是炼精化炁初初阶。只将将炼化了喉骨。 平时日里又胆小怕事循规蹈矩,徐主簿骗了它, 也不敢追出本城报复。即使?为了保住祖宅, 也只是趁着夜色去恐吓凡人。 可此时, 黎明前夕, 它双目燃起森森绿焰,弓起脊背,爪牙在炁的加持下暴涨数倍, 以生平从未有过的速度,不顾一切驱使?微薄灵炁, 咆哮着扑向了那道黑影! 那黑影回?过头来, 却是个牛高?马大, 须髯怒张, 面貌凶恶的莽汉,持一把铜环大刀, 刀上鲜血尚且滴答。 正俯在?张秀才?胸口,作吸闻状。 听到背后咆哮的风声, 持刀大汉骤然回?神,电光火石间就地一滚。 狐爪深深扎入土中,裂了结实泥地。如果人挨这一下, 必定开膛破肚。 胡虫虫此时狂性大发, 身型暴涨两三倍,堪比大型狼犬, 一击不重,猛然扭转,朝着他的脖子再次扑咬而去! 大汉却脚尖一点,借力翻空而避,动?作极其利落,竟是个武艺不俗的练家子。 他回?过神来,怪叫一声:“哪来的野狐狸!”却不害怕,也不躲闪,以极灵巧的步伐,倏尔转到了胡虫虫背后,举刀便劈! 胡虫虫虽有一腔仇恨,也有几分修炼打磨出的气力,到底年迈,平日里又不学?拳脚。眼看大刀落下,却躲闪不及,被他劈中脊背。 它发出一声痛嚎,噗地被极重的刀势砸在?地上,因腰椎受伤,拼命扑腾,也难再起身。 大汉狠狠踩中它的肚子,将刀一拔,鲜血飞溅,再次举刀,就朝着胡虫虫的脖颈而下。 刀斧的寒光闪在?它的眼底,闪了一瞬。 砰——飞出去了。 轰隆—— 恶汉猛然飞了出去,背朝后,砸上张家的墙,连墙带人,一起轰然倒地,碎石烟尘。 此时天色将明,巨大的动?静惊醒了左邻右舍,已经有百姓跑出来探头探脑,逐渐聚集过来。 看到张家大门?敞开,院子的墙塌了,有三四个人倒在?地上,似乎流了一大摊血,血腥气浓郁。 邻舍纷纷惊叫起来:“妈呀!出什么事了,快去报官!”“倒地上的是老张两口子?” 当即有不少人朝着衙门?的方向跑去,也有胆大的朝着院子里跑来。 眼见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大汉倒在?断壁里,胸口明显凹陷了一截,口鼻不断涌出鲜血,竟还?能竖着刀站起,踉踉跄跄想要逃离。 将他踢飞的素衣少女,却看都不看他一眼,随手?拿了枚石子,嗖然破空,分别打在?他两条腿上,直接将其打断,让其重新跌了下去。 等邻居百姓赶到,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就见院子里躺了四个人,站着一个人。 张秀才?夫妇扑倒在?不同的位置,都被开了胸,血流满地,已经气息全无。 倒塌的墙壁中,还?倒着一个双脚折断,胸口凹陷,骨头像粉碎状的凶恶男子。 门?口则躺着个五六十岁,头顶树叶,身穿赤黄衣裳的老者?,脊背破开一道血肉翻卷的伤痕,但没有伤及骨头、脏腑。 旁边还?有个纱衣素裙的少女,正将老人搀扶起来。 在?府城,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这种恶性的人命大案,官差接到报案,就匆匆赶来。 自称何府主人的少女道,她的管家是张秀才?一家的故人,带着几个小厮前来拜访张秀才?一家,却遇到匪徒杀害张家人,与之搏斗了一阵。 随行的小厮跑回?何府报信。她略有些武艺,便赶来将匪徒制止。 听得所有人目瞪口呆。有人想起来了,小声说:“这就是那个‘何小姐’啊!” 来了没几天,就闹得满城风风雨雨,奇闻传遍,城中从上到下都想结识一番,却始终闭门?不见的何小姐。 百闻不如一见。 很多人没见到当时紫云山、东湖畔的奇景。 但这一幕却扎扎实实看见了。 那匪徒,一身的腱子肉,高?大威猛,狞恶持刀。再看何小姐,漆发雪肤,纤弱柔美,手?无寸铁。 但匪徒倒在?断壁下,人事不知。何小姐身上却毫发无伤。 不由得议论纷纷。既为今日的命案,也为这奇女子。 衙门?的吏员、捕快顾不得何小姐,上去一看倒地的匪徒,当即惊叫出声:“‘夜鹞子’!” “夜鹞子”的画像就贴在?府城的大门?外。他是流窜在?附近州府间出名的江洋大盗,背着起码十几桩二十多条人命案,却仗着武艺超群,警惕性高?,逃脱了数次朝廷缉拿,逍遥法外。 嗡地一声,四面的议论声更大了。有人说作孽哟,张秀才?夫妇两个穷酸,怎么会招惹上这种江洋大盗。就算求财,他家有多少可以偷的东西? 也有人说,夜鹞子这种丧心病狂的凶徒,杀人哪里还?需要缘由?不顺眼可能就动?手?了。 等大致辨认出匪徒的身份,班头走到少女身侧,客客气气的:“何小姐,人命关天,烦请您带着这位管家,来府衙一趟。” 何小姐却没理?他们,在?许多双眼睛下,用手?拂过管家背后的伤口。 那皮肉翻卷,看着极其狰狞的刀伤,旋即以奇快的速度止血、收缩、愈合,微微泛了白?。虽然乍一看仍然狰狞,实则已不再严重。 看得官差、百姓又都发出惊讶之声,还?有人群中的大夫都看直了眼。 等赤黄衣裳的老者?背部大致愈合,能自己站起了。她才?问?被她搀扶的老人,示意一眼夜鹞子:“现?在?杀了?送衙门??” 闻言,官差当即就紧张起来了,紧紧盯着何小姐、老人的动?作。 夜鹞子身上还?背着十几桩大案,何况大庭广众之下,可不能让这位颇有些神奇法术的小姐当场杀了夜鹞子,有失衙门?体面。 老人先?是挣扎站起,朝夜鹞子走了几步,神态隐约泛着野兽嚎啕般的凶狠与凄厉:“杀” 走了几步,衙役们几乎以为他要扑上去狠狠咬碎夜鹞子的喉咙。 老人却又慢慢顿住,神色茫然,喃喃自语:“老师说,不要只想着自己,要想一想其他人。其他人怎么办还?有十几个人也死在?恶徒手?下明正、法典” “不懂杀” “老师说” “不懂杀” “老师说” 胡虫虫喃喃自语了很久,衙役也不敢动?,警惕地看着他。 最?终,胡虫虫抱着脑袋,慢慢蹲下来,眼泪一滴滴打在?地上。“咯咯”“咯咯”,他喉咙里咯咯几下,哽咽道:“尊者?,衙门?。” 所有衙役、吏员都松了口气。 何小姐山中恐吓官眷,湖畔戏弄市民,还?在?夜色里排演鬼话本,罔顾世俗,狂放肆意。 此时却出人意料的温和。叹了口气,像摸小动?物那样,摸了摸人形外貌苍老的胡虫虫的头顶,如安慰,又将他牵起:“好。走。” 便果真跟着衙役们走向宁州府衙。 听说官府要开堂审理?此案,众多百姓,当即跟在?何小姐、胡管家身后,纷纷涌向宁州府衙。 夜鹞子被抬到府衙时,情?状看起来很不妙。 他杀人时被胡管家当场撞破,又被闻讯赶来的何小姐打倒,还?试图逃跑,又被打折双腿,胸口的骨头几乎粉碎了大半,要是不好好医治,按常人,这恐怕都活不了太多天了。 对自己潜入宁州城,随手?选了一家杀人夺财的事实,竟供认不讳:“本以为是读书之家,好歹有点闲钱,还?真是穷秀才?,没几个子,还?惹来这一桩大祸” “什么胡管家,那就是狐狸” 话没说完,惨叫一声,更加气息奄奄了。 何小姐踩断了他一支手?:“说一句话屁话,废一具肢体。” 四周的衙役都阻拦不及,这称得上当庭行凶了。 但堂外百姓轰然叫好,堂上的知府、官吏也都没吱声。 在?何小姐面前,夜鹞子彻底老实了,江洋大盗的谱也不敢摆了。 这种自恃武功的凶人,在?碰到比他更凶,本事更高?的人后,一下子泻了心气。 这桩案子并不复杂,又被许多百姓所目睹。 彻底证实持刀男子就是大盗“夜鹞子”后,录了其口供后,仵作也验完了尸。 一旁就是张秀才?夫妇死不瞑目的尸首。仵作验了尸,确实是死于刀伤。 胡管家自从离开张秀才?家的院子后,站在?衙门?里,对着这两具尸首,除了回?答堂上问?讯外,就始终沉默而立,连身上染满血的外衣都没有换掉,脸上、手?上也都溅着血。 这外貌佝偻的老人,说着一口宁州话,但却跟着初来乍到的何小姐称是管家。 此时又说自己是宁州本地人张秀才?的旧相识。 堂上的知府摸了摸胡子,说:“此案大体已明,不过还?有一些细枝末节,有些疑点。不能模糊,否则上官审核时怕要打回?重审。” “小姐的这位管家,姓胡吧。胡管家,你自称是张秀才?的旧相识,因心血来潮,凌晨去找他。可左邻右舍,都说没人见过你。清河坊的人则说,你是第一回?跟着何小姐到我?们宁州来。你们的口述自相矛盾。作何解释?” 何小姐道:“他们肯定认识,只是一时没对上人。当面认一认就行了。” 知府闻言,挥挥手?,便让张秀才?的邻居们都上来,与胡管家当面对一对。 张秀才?的邻居们刚上来,开始对上胡管家这张细长?眼的陌生面庞,先?是懵了一阵。 何小姐却看他们一眼,抢先?说:“这是胡虫虫。曾经跟着张秀才?读过书。你们真的不认得了?” 邻居们跟她一对上视线,略微迷糊了一瞬,记忆开始翻滚,半晌,个个恍然大悟,仿佛终于把名字和长?相对上了号,讪笑不已: “噢,原来是胡虫虫,认得,认得。” “老张总说自己有个孝顺学?生,姓胡。见过几次面,也是赤毛长?眼嗯?我?在?说什么?噢,是赤黄衣裳细长?眼。” 何小姐这才?说:“我?跟胡管家情?同亲人,他近年本已随我?定居外地,但人老念旧,心念恩师,特意回?来宁州探望。我?就随着他到宁州城来,一是游山玩水,探访宁州名胜古迹。二是作为小辈,陪同管家看望其恩师。” “不想碰上这样的惨事。还?望知府禀公办理?,严惩凶徒。” 其他官吏中还?有人细究疑点,知府却挥挥手?,压住了衙门?其他人的口。 他的夫人、儿女,在?紫云山里遭了何小姐的戏弄恐吓,被她的老虎给吓得贵人颜面全无。 夫人,孩子跟他愤怒地抱怨不休,知府刚开始确实也有气,但随着后两日,何小姐的种种举止传闻传遍宁州城,他们就不气了。 这位是真高?人啊,大可以伤人杀人,然后拂袖而去。城中卫兵都阻拦不得那种。 但何小姐虽连日作一时之戏,有些伤了自家颜面,却并未伤害任何人性命,甚至连稍微重一点的伤都没有。 而高?人何止戏弄他们一家,全城大半人口都受了她惊吓。 那还?有什么好气的? 跟这种别人讨好都来不及的世外高?人作对?真当他做官做到知府,脑子里都是水? 知府一家回?过味来后,何府门?外排长?队等着讨好、拜见何小姐的人里,就有知府的妻儿了。 此时想见都见不着的何小姐因为家里人的事上了衙门?来,虽不能讨好得太明显,但也不能得罪了人家。 知府当然知道那个“胡管家”有问?题,估计不是人。 因为张秀才?活着时,确实没什么姓胡的跟他来往。但私底下,有人传言,说他家里养着一窝狐狸也有人给他取绰号,叫他“狐夫子”。 胡,狐也。 但胡虫虫又不是杀人者?,甚至是受害者?的学?生,还?帮忙捉住了朝廷悬赏的江洋大盗。 那这种神神怪怪的事,堂上也不必追究得太细,能过得去,糊弄得了上官就行了。 夜鹞子被关进了牢狱。知府向胡虫虫、李秀丽保证,很快就能把这匪徒身上的其他案子结了。这人一定会被判死刑。而且判决会尽快下来。 但胡虫虫得了保证,走出衙门?时,还?是失魂落魄。 张秀才?一家没有其他亲戚,只有一个儿子,远在?他乡。衙门?的信已经寄出去了,但现?在?是盛夏,等他们赶到,尸首都烂完了。 最?后知府建议,让左邻右舍与张秀才?的学?生们家里,凑了钱,准备请人给夫妇俩收敛遗体,买棺下葬。 因为师生之义,当下,面临这种情?况,学?生是有义务为老师负责后事的。 张秀才?在?街上教了很多年的书,不少学?生甚至学?生的父亲,都是他教过的。 但他们抠抠搜搜,甚至还?为哪种棺材最?便宜争吵起来了,还?提出要不要干脆省了棺材,买个好点的席子得了。 他们活着时看不起张秀才?的“穷酸”,常嘲笑他三十年考得须发皆白?不中功名。尽管张秀才?虽然“穷酸”,但教书一向用心,也从来不随意涨学?费。却还?是舍不得死后多施舍他一文钱。 胡虫虫气愤得涨红了脸:“不必吵!不必你们!老师的丧事,我?全负责!” 没有人跟他抢。等出了衙门?,其他邻居的脑子一下子转过来了,陆续想起了张秀才?这些年的奇闻。眼睛都悄悄地觑啊,转啊,打量胡虫虫。 果然是一张狐狸脸。 回?到家,有人说:“虽为异类倒有情?义。” 也有人说:“什么有情?义?穷酸书生穷酸狐,一辈子假正经没有富贵命。要不是姓张的,当年告发了那桩事,说不得我?们早就鸡犬升天,都发达了!” “嘘别提当年的事了。小心把你抓起来。” “切,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贵人里信的都多了,我?们谈谈都不行?” “贵人跟我?们能一样吗?” 胡虫虫听不见他们的抱怨声。 若听见了,以它的笨嘴拙舌,估计也想不出什么有力反驳的话语。 李秀丽却眼皮也不抬,将手?指一弹。 所有张秀才?的邻居都开始做噩梦,一直到做足一个月噩梦,这道炁才?会散去。 张家的院子里,案子已经告破了,现?场的血迹也被清理?了。 张秀才?夫妇的遗体被放在?竹席上,四周一片哭声。 小狐狸们陆陆续续赶到,蹲在?席旁,它们跟张秀才?一家也熟悉,有的叫着“师公师婆”就大哭起来。 胡虫虫摘下树叶,褪去幻术,满身浸满了血,略微泛白?的皮毛一咎咎黏在?身上,显得它又瘦又佝偻,小小一只,趴在?两具尸首旁,一动?不动?,仿佛痴了。 就这样,狐狸们陆续来祭拜,整整围着张秀才?夫妇哭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黄昏,才?擦着眼泪爬起来。 而胡虫虫却还?是卧在?竹席旁,一动?不动?。 这窝狐狸里最?机灵的一只叫点点,劝道:“三舅姥爷,您起来吧。人死不能复生,请您节哀。再伤心,也要给师公师婆下葬了。天气太热了” 胡虫虫终于说话了,它动?了动?狐吻:“再等等。等我?最?后见了一次老师师母,就装殓” 它喃喃,歉疚地说:“我?答应老师来还?书,却迟了一步。我?答应师母,要给她捡山茶花,但还?没有捡。我?七年前,还?答应过要练一篇大字,却写得不好,所以迟迟没有给老师” “等到他们来了,我?就跟他们道歉。道歉完,就” 李秀丽大步而来,皱眉道:“‘等他们来’?胡虫虫,再说瞎话,犯失心疯,不要怪我?抽你!” “你想用自己的炁供养出鬼怪洞天来?就你这点灵炁,会变成狐干,微末修为会彻底耗竭,身体根基大损。” 虽然世界不同,但一些基础规则并不会改变。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死了。“鬼魂”在?人死的一霎就会消散。 鬼怪溢出区想要长?久存在?,出现?,必须是活人以炁塑造、供养。 “杀人犯还?没被处刑,你自己先?凉了,你老师的丧事谁负责,以后谁常在?本乡祭拜?” 谁知,胡虫虫却很不理?解地看她一眼,似乎不能明白?她在?说什么。 反而眼睛一亮,从地上站了起来,看向门?口,口中说:“来了。” 李秀丽皱眉看向门?口,此时,张家院落内外,都浮起淡淡的白?雾,将物质的世界朦胧一线。 雾中,有几道飘渺的影子由远而近,从虚渐实。 最?后显出两个身影来。 一张脸。 舌头吐得及地,刷漆似的白?脸,诡异的笑脸,头戴一见生财的白?帽子,手?执哭丧棒。 一张脸。 狰狞面目,青黑肤色,头戴乌帽,身穿乌衣,帽子上写着“天下太平”,手?拿锁链。 赫然是地府的一员,也是城隍手?下常有的黑白?无常。 祂们来干什么? 胡虫虫、小狐狸们看到黑白?无常,却都十分高?兴。 胡虫虫更是迫不及待地问?:“老师、师母一生不曾行恶,判决下来后,应该是允许他们回?到人间吧?今天,还?是头七?”还?将头往黑白?无常身后看,似乎以为祂们身后会跟着什么东西。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白?无常不笑了,黑无常的脸变苦了。 白?无常道:“胡虫虫,我?们来此,就是为了询问?你与和何小姐这件事。” “我?们并未接引到张文福与林凤英的魂魄。向城隍、判官请了生死簿观看,簿上明白?无误地浮现?了他们的死籍,却没有他们魂魄在?地府的判决结果。也就是说,泰山府君、后土娘娘也没有接收到他们的魂魄汇入。” “我?们调查了此事,发现?张文福、林凤英死亡不久,现?场有两个修士出没过。一个是你,一个是何小姐。” “擅自吞没魂魄是大罪。或许不是你们所为,但也请两位配合调查,到城隍庙,出示你们的记忆之炁。” 什么?!胡虫虫的表情?一时凝滞,如遭雷击,猛然跳起:“怎么会这样!” 老师师母被杀害,魂魄也消失不见? 它难以置信,悲痛欲绝。 李秀丽却也啊了一声,十分吃惊。 但她的吃惊与胡虫虫不同。 什么意思,这个世界,难道真有“鬼”这种东西??? 难道这种最?基础的客观规则,局外界也跟方圆界不一样?? 第237章 两百三十七 李秀丽惊讶于局外界的基础运转规则与方圆界的差异时?, 胡虫虫却几乎要崩溃了。 听到张秀才夫妇的魂魄没有进入地?府,它抱着脑袋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忽然大叫:“是他, 是他!” “七爷、八爷, 我知道老师魂魄是谁偷走的!夜鹞子!杀害我老师的那个匪徒!我看到他在老师刚刚断气不?久,低头在老师胸口有吸、嗅的动作!他的力气很大, 武艺也不?寻常, 可能不?是寻常凡人!” 李秀丽也想起, 之前看到的胡虫虫的记忆之炁里, 确实有这一幕。但她不?是本世界土著,不?知道本世界的凡人真有鬼魂存在,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胡虫虫抽了一缕自己的记忆之炁, 给两个阴差辨认。 黑白无常看到这一幕,也顾不?得带二?人回城隍庙讯问, 神色凝重, 连忙追问:“‘夜鹞子’现?在何处?可是潜逃了?” 李秀丽道:“我早就把他抓住了。已?经送到了凡人的府衙, 现?在初次堂审都过了, 他被关进了死刑犯的囚牢。” “但他并?非修行者。” 胡虫虫修为浅薄,李秀丽本体却是炼炁化神, 当时?早就看出了夜鹞子只是气血旺盛、元炁浓郁些的凡夫。 白无常道:“冥府不?管活人之间的事,我们?只管理鬼魂、督察修士。但此?人的举止确实不?同寻常, 恐怕涉及地?府的重罪。多谢二?位告知,我们?这就去一趟凡人府衙。” 胡虫虫忙道:“七爷,等?等?, 我跟你们?一起去!” 事涉老师、师母的魂魄, 它不?能干等?着。 李秀丽说:“那我也去吧。” 白无常道:“正好,等?我们?带出夜鹞子, 两位可以直接去城隍庙中与这恶徒当面对质。” 黄昏渐沉,终于入夜。 宁州城内都泛起淡淡的雾气。 府衙外,雾气犹其浓重,将台阶旁的两只石狮子都笼罩其中。 雾中传来?哭丧棒上纸节簌簌摇动的细微声响。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倏尔一闪,以诡异的姿态逐渐接近。其后还?跟着一少女,一狐狸。 等?到近了衙门?口,雾气中,左边的石狮子的石头眼珠转了一下,右边的石狮子伸了个懒腰。竟齐齐活转过来?,跳下坐台,拦在四位来?客跟前,嗡嗡而语: 【无常鬼,夜闯朝廷府衙,所为何事?】 “狻猊,我们?来?此?捉拿擅吞魂魄的疑犯,还?请通融则个。” 石狮子道:【嫌犯是谁?】 “是你们?府君白日里刚捉住的江洋大盗夜鹞子。现?关押在监牢中。” 石狮子道:【可有冥府公文?】 “事关紧急,只有口谕,未有公文。” 【那便不?能让你们?进去。】 黑白无常就让急得快哭了的胡虫虫上前展示自己的记忆之炁:“两位狻猊,请看则个。此?事不?同凡俗,在我地?府的管辖职权之内。等?我们?冥府审毕竟此?人,必定送还?阳世府衙。” 石狮子们?看了,交头接耳,眉头间的碎石咯咯直落,仿佛在皱眉。 过了半晌,才说:【虽是凡人,但行诡异之事。确在冥府管辖范围之内。】 才挪开,让他们?进去了。 跟着黑白无常行走在雾中,一路上畅通无阻,偶尔有差役往来?,也对四人视若无睹。 到监狱大门?前,两个看守的狱卒跟黑无常面对面,却毫无所觉,只在原地?搓了搓两臂:“怎么忽然起了雾,有点冷。” “夏天你还?冷。” 嘎吱一声,门?开了,雾气丝丝缕缕涌入门?后。 狱卒回头一看,左顾右盼,挠挠头,以为自己没把门?关好,遂重新?掩上。 李秀丽却已?经跟着黑白无常下了台阶,进入监狱内部:“这是幻术,还?是什么法术?” 黑无常沉默寡言。白无常却笑面善谈,解释道:“非是幻术,人间隔绝万法,但阴曹地?府庞然无边,整个大齐的幽世都在它覆盖之中,我等?地?府的差使,根据职级不?同,可以临时?唤起一点属于地?府的洞天,以隔绝阴阳,避免凡人干扰公务,也免凡人受惊。” “刚才门?口的石狮子又是什么东西?” 连城隍都对这位何小姐很客气,黑白无常对她便态度也十分友善,对她这些分外没有常识的问题也一一回答。 “大齐虽是凡人的朝廷。但凡人朝廷、各级官衙,乃是政之所。一举一动,轻易可以牵连天下百姓,或者至少是一方百姓的生死祸福。自然容易聚炁。有名望的官员容易入道,象征朝廷各色事物的东西,也容易在幽世形成?‘魂魄’,即成?精。那对石狮子是府衙的象征之一,年深日久,有了幽世对应的‘魂魄’,便有了神识,被朝廷中的高?人所招揽,镇守衙门?,防备超凡之士擅自闯入官署、冒犯法度。朝廷中这样的‘精怪’多得很,几乎自成?体系了。” 祂们?说的“魂魄”,即幽世中“现?象”的另一种称呼。 这倒也很合理。虽然本世界没有仙朝,没有幽官体系,但朝廷官府治理天下,一举一动容易牵连本表人族,同样也是非常容易聚炁入道的修行好地?方。 这样说来?,这表虽然没有仙朝,但大齐朝廷也未必就能小觑,肯定卧虎藏龙。 果然,白无常对她说:“虽然上有天庭监察,下有地?府注视。但许多门?派还?是争着抢着派弟子入世为官,以图传道、修炼。只要他们?不?大肆张扬,遵守凡间规矩,以凡人的身份工作生活,天地?皆许可。故而大齐朝堂之中,也有不?少炼炁士。城隍爷劝您不?要行事太张扬,太惊吓凡人,也是因为如此?。” 李秀丽心道,大齐这表人间,从她看到的城隍、判官、无常、夜游神等?人来?看,修为最高?的还?是府城隍。堂堂一府城隍,竟然只有炼炁化神初阶。其余城隍庙的阴差,也就炼精化炁修为。 而仙朝的那些幽官,连修为最低的土地?,都有炼炁化神初阶。 更?妙的是,本表虽然也是华夏人族血脉,却没有社稷图。 没有社稷图给大齐的那些官员加成?。再强,能强到哪去? 不?过她这傀儡只有炼精化炁高?阶修为,白无常说这番话,也是好意。 李秀丽也不?反驳,只点了点头。 胡虫虫却无心关注这些,它一进了监狱,就到窜来?窜去,一间一间地?辨认夜鹞子。 这关押重犯的监牢昏暗幽深,臭气熏天,时?而有脏水流淌、老鼠出没。 栅栏后,关押的犯人大多蓬头垢面,面目难辨,囚衣有施刑后的血痕。不?少人麻木地?直接躺在稻草上一动不?动。 仗着被裹在黑白无常唤起的雾气中,无人看得到它。胡虫虫从栏杆间挤进去,直接凑近了去认:“这个不?是” “这个也不?是”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它不?可能忘得了那个凶手狰狞的脸。 很快,它就飞快地?把牢房蹿了一遍,忽然尖声大叫起来?:“没有没有尊者,夜鹞子不?见了!” 黑无常皱眉,将手中的勾魂锁链一抖,口含灵炁,大喝夜鹞子的本名: 【于财!】 连喊数声,如衙门?上呼名传姓,威严洪亮。勾魂锁链不?断延长,在监狱里环绕。 但灵炁随着声音震荡开来?,一圈一圈扩散。监牢里的犯人却始终仿佛没有听到。 勾魂锁链盘旋又盘旋,始终没有勾到被传唤者。 这不?是普通的呼唤。城隍手中有生死簿,无常们?也有自己的法宝。 如果是夜鹞子在这里,听了这一声,就是腿断了,也会被锁链捆来?。 白无常道:“那厮血债累累,穷凶极恶。为防他逃走。可能不?关在这里。” 便举起哭丧棒,也含着灵炁,低低一叫:【于财,于财】 声音幽远怨恨,如同索命。 哭丧棒上的纸钱无风而转,立了起来?,其中一枚的纸面上,倏尔显化出于财的名字,朝着一个方向?激射而出。 果然是这处监狱外的方向?。 白无常道:“跟上!” 他们?追着纸钱飞去的方向?,穷追不?舍。 但跟了一路,甚至都出了府衙,过了街,甚至出了城,纸钱还?在往前飞。 白无常的笑脸越来?越僵,追到一处荒野,祂忽然停下,叹了口气:“我们?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已?经出了宁州地?界。” 胡虫虫懵了:“您是什么意思?” 白无常:“夜鹞子,恐怕已?经逃离了宁州。逃出了我们?管辖的范围。” 胡虫虫的声音颇尖利,顾不?得眼前是它素日很畏惧尊重的阴差:“不?可能!那凶徒,早已?被尊者打成?重伤,还?打断了双腿!伤成?那样,怎么可能那么短的时?间就跑出宁州府!” 动手的本人李秀丽却道:“那个伤势,他自己是跑不?出去。不?过,他如果还?有同伙呢?一天时?间,足够把夜鹞子带走了。” 胡虫虫道:“可是门?口还?有那对石狮子!它们?一直守着府衙,跟府衙一体,怎么可能有犯人逃走而没有察觉!” 白无常道:“冷静。狻猊只管感应阻拦闯入衙门?的超凡。如果是凡人手笔,它们?可能?*? 确实也没有察觉。” “我这就回去禀告判官,请祂发文,通告附近州府的城隍,立即追拿此?人。” “等?你们?通知附近州府再缉拿,有点慢了。”李秀丽道:“你的纸钱出了府还?能用吗?” 白无常道:“凡有地?府处,皆可追索。只是我与黑帽子职责在身,不?能离开宁州地?界。” “那给我。”李秀丽道:“我去追。回来?还?你。” “这可是也好。请何小姐先?行追索。我等?立即去请判官发文附近州府,一并?通缉此?贼。”白无常本来?很是犹豫,想起什么,还?是点点头,将哭丧棒递给李秀丽:“持此?法器,可追索到纸钱去处。真名纸钱去处,即犯人所在之处。” 哭丧棒在手,李秀丽果然感应到了纸钱飘去的方向?。毫不?犹豫,朝其而去。 胡虫虫见此?,也立刻跟了上去。 黑白无常站在原地?,看着他俩渐渐离开宁州地?界。 黑无常说:“这位小姐,真不?是地?府主官的化身?” 白无常摇了摇头:“她对城隍爷说,不?是。” 祂的笑脸咧得大了几分:“不?过,谁知道呢毕竟,” “毕竟,我们?的法器本是地?府之炁所附着而成?,若非泰山府君认可,名在地?府之列者,不?可使用。” “在普通修士手上,应该只是串民?间的寻常哭丧棒,毫无法力。” 祂们?站在原地?,看李秀丽远去,她手上的哭丧棒,发着淡淡的地?府之炁,运转自如。 第238章 两百三十八 纸钱飞的速度快得出奇, 一刻不停。 炼精化炁高阶的修为,竟一时半刻追之不及。 李秀丽追了一会,吹声口哨:“二虎!” 遥遥地?, 便有一声虎咆响应, 遂有一斑斓大虎从紫云山中颠颠奔出。 到近前,却眼睛里含了一泡泪, 貌似委屈坏了, 不停地?低下头蹭主人的腿, 嗷呜夹喵嗷地?乱叫。 阳世隔绝万法, 点化傀儡倒是可以,但傀儡炁耗完前,在人间一般都?是点化后的模样?。 二虎的傀身是只布老虎, 但在人间没有洞天的地?方,看起来就是正儿八经的猛兽模样?。进?不得城, 只能藏在郊野山林。 李秀丽推开它毛发粗糙的大脑袋, 嫌弃道:“行了, 先把?你嘴角的鱼鳞擦干净!” 真以为她?不知道这家伙这段时间在山林里干什么好事。 紫云山下就是东湖, 二虎经常仗着自己的山君本事,自己舒舒服服地?躺在树下, 却驱赶山中的野猪、猴子等?动物,跳进?东湖给它捞鱼。 堪称紫云山一霸,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若非这具身体本体是布老虎,只能吃些鱼的元炁。湖的鱼非给它吃绝小半。 剩下味同嚼蜡的鱼肉鱼身,它倒是随机送给附近的游人、渔民、砍柴人。 导致最?近宁洲城外都?流传起“山君送鱼”的志怪小故事了。 二虎的耳朵伏下, 避开她?的目光, 心虚又讨好地?又蹭了蹭她?,抬爪指了指自己额头泛黯的金色王字。 这是在紫云山作?天作?地?, 作?得傀身灵炁都?耗费了不少。 难怪今日她?一召唤,就急急奔来,装模作?样?。 李秀丽伸手一点,将?法力灌入王字,五行之炁充盈布躯,它额头虎纹如金粉重涂,再次泛起金光。遂整只虎都?长舒了口气,重新抖擞。 补完二虎的灵炁,李秀丽跳上虎背,又把?每次看到二虎都?会吓得战战兢兢的胡虫虫捞上来,将?哭丧棒递到虎鼻前:“追这个气味。” 二虎嗅了一嗅,背上展出两对遮天巨翅,猛然一拍,狂风顿生,托起四足。奔若雷,走如飞,朝纸钱的方向激射而出。 一路追赶纸钱,过郊原,渐有人烟,前方又是一座繁华大城,城门口挂着“临州”二字。 纸钱从城门处飞去,扑入临州,急急蹿向一处。 夜鹞子那厮混迹在人群中,被打折的腿脚不知何时康复如初,还化了妆,变了面貌,大摇大摆行走街巷。 忽而临州起狂风,卷得烟尘四起,人们衣袖纷飞。夜鹞子也啪地?被什么东西糊了眼睛。他揭下来,骂道:“什么东西” 却骇然看到那是一张祭奠死人用的纸钱。晦气的纸钱上还写着自己的真名,还有朱笔一勾,写到“你也来了”。 随之而来是四面八方人群的惊呼、推挤。有人在逃散,有人在躲藏,还有人傻在原地?,张大嘴巴,仰着脖子,呆望空中。 伴随狂风而至,是遮蔽了小半天空的巨大羽翼,璨璨金眼扫射尘寰,森森钢牙嵌在血盆大口。 飞虎背上坐着眼熟女煞星,手持哭丧棒,精准将?他指出:“抓住他!那就是夜鹞子!” 斑斓大虎便振动双翅,携狂风,猛然朝他扑下! 换做普通人,第一反应必是懵住。 但夜鹞子行走江湖那么多年,身怀绝技,竟一刻都?没有耽误,本能地?朝旁一滚,钻入人群,时而入小巷,时而过民居,矮身乱窜,故意借人群、建筑躲避,蹿得飞快。 二虎抓他就容易砸烂房屋,伤到平民百姓,它的身躯庞大,一时施展不开。气得它喵嗷直叫。 见状,李秀丽从虎背翻身而下,空中一扭腰,裙摆飞荡,轻灵至极地?落在房屋瓦顶,绣花鞋却连一片砖瓦都?没有踏碎,跟着夜鹞子过巷穿屋。 夜鹞子快,李秀丽更快。 明明已经拉出了几条街的距离。几乎是顷刻间,他一回头,就看到少女飞檐走壁,几个跳跃,由远而近,已经要逼到跟前。 他早已见识这煞星的本事,吓得肝胆俱裂,再也顾不得其他,嘶吼: “你们还不来救我?!!!” 话音刚落,巷子四下钻出两道黑影,将?夜鹞子一挟,化作?残影,速度极快地?消失在大庭广众下,暂时甩开了身后少女。 李秀丽冷笑:“果然还有同伙!来头还不小。” 挟他逃走的两个人,是修士。 自到这个局外界以来,除了几个小妖怪,还有鬼鸟、城隍阴差等?外,她?很少见到人类修士。 这次为了救夜鹞子,竟一下就冒出了两个。修为一眼扫去,都?在炼精化炁中阶。 那就更要捉到他了! 手中的哭丧棒摇动起来,准确地?朝一个方向指去。李秀丽调头追赶。 临州是大府,在这个省的几个府中,比宁州还要繁华,府城的规模也更大,人口更多。没有了诵世天书聆听?一定区域内凡人心声的能力,也没了山河社稷图调控区域的本事,要在这个大城中繁杂的人族之炁里,搜罗三?人踪迹,就算是有白无?常哭丧棒的指引,也非易事。 顺着哭丧棒的指引,她?一路追到了临州城的某个区域,立有一座堂皇建筑。朱门红漆,看着像是官方机构。 众多官差遍布,个个走来走去,似乎在巡逻,配刀戴剑,神色肃穆。还有一大串长袍书生在这里排成长队。 那俩修士携着夜鹞子逃到此?处,毫不犹豫,直接一头撞进?门去。 李秀丽没有多想,不顾附近官差的暴喝、拔刀声,径直从屋顶墙头翻上去,紧跟其后。 谁知,她?一翻过墙,原本普通的阳世景象,忽然发生了变化。 方才?还是青天白日,此?刻,忽然变成了深沉夜色,金得妖异的月亮高悬。 刚刚四周还是繁华城镇,倏尔化作?密林郊野。 原本的人声鼎沸,变作?了呼呼的狂风声。 她?只是翻过一堵墙,竟就从红尘市井,进?了一片吹息狂风的夜色原野。 而且这里风大得出奇,比台风还要夸张,呼啸着,吹得大树伏倒,野草贴地?,石头骨碌碌乱滚,叶子漫天飞舞。 傀身好歹也有炼精化炁高阶,竟被这风吹得也东倒西歪,若非她?及时抓住一棵树,也要被吹走了。 这是洞天。临州城中,竟还有这样?一个洞天。 夜鹞子和他的同伙,闯进?这个洞天,是慌不择路借机躲藏,还是故意引她?入内? 管他们如何。洞天而已,破了就是! 不过,这风真的太大了。 几乎是她?思考的呼吸间,四周的风又加大了,她?连树都?快要抓不稳了,毛发都?被吹得翻滚,糊了自己一嘴的毛 毛发? 这时,头顶稍高处,有一个声音叫她?,那声音忽近忽远,在风中被吹得断断续续:“喂你也是也是,来参加飞行比赛的吗” 李秀丽抬头一看,看到了一只风筝。那风筝是燕子的外形,线被缠在树上,它被吹飞在半空,一下子东一下子西。说话的就是这只风筝,难怪声音忽远忽近。 她?抬头时,借着树梢漏下的月光,燕子风筝也看清了她?:“原来是只狸子,哈哈!狸奴,你都?不是鸟,也来参加比赛?” 谁是狸子? 李秀丽张口说话,一出口却是一声“喵”。 她?低头一看,愕然看见,自己抓着树的手,变成了毛茸茸的白手套,两只细细的后脚蹬在地?上,甩着尾巴,毛色条纹花斑,竟变成了只三?彩狸花猫。 第239章 两百三十九 洞天千奇百怪, 人在其中变形为异类,也并不罕见。 李秀丽略惊愕片刻,晃晃耳朵, 摆摆尾巴, 张合爪子?,确认身体的素质并没有因变形而下降, 就安然接受了自己的变形。 一边顶着风观察环境, 一边反问燕子?风筝: “喵喂, 谁规定猫不能飞?你也不是鸟, 也来参加比赛了。” 燕子?风筝被风吹走,又吹回来,生气道:“胡——说!我——当然——是鸟——” 它奋力将自己挂在了树杈上, 终于能定下身子?说话:“我还是高贵的相风鸟,生来要直上青云。” 说话间?, 月下, 林中悄然多?了各色生灵。 有真正的各种?鸟类, 甚至还有蝙蝠、飞鱼、鼯鼠甚至还有蛤蜊。奇奇怪怪, 海陆空俱备,个个紧张兮兮, 一边艰难地稳住身形,一边检查自己的翅膀、膜、贝壳, 口中念念有词。 当然,其中也混杂了不少鸟型风筝,这些风筝的神色就与其他生灵格格不入了, 大多?单独聚集一处, 颇有闲情逸致,十分自信, 互相示意,打着生灵们听不懂的招呼。 等?这些各式各样的生灵越聚越多?,风也就愈来愈大。 蕴含浓烈人“炁”的风,吹得树下的狸花猫甚至连翻了几个跟头才勉强稳住。 猫仰起脑袋,脸上的毛被吹得纷乱,眯着眼仔细辨认这些聚集的生灵。黑夜里瞳孔闪闪发亮。 白无常的法器始终微微颤动,说明夜鹞子?等?人就藏在这个洞天里,应该就藏在这片黑夜郊野中。 说不定,就是这些生灵其中之?一。 可是,在洞天中,人人都变换了形貌,如何认得出他们? 修士辨认人,确实可以靠炁,不靠外貌变换。 但这里风太大了,又有洞天遮掩,所有外溢的炁都随风乱蹿,根本无法锁定具体个人。 而且因为?风太暴烈,风中又蕴含浓烈的炁,对轻盈异常的修士形成了严重干扰,无法行动自如。 这个洞天也不简单,按目前这里炁的浓度,要用本身的灵炁冲击、强破此洞天,起码得炼炁化?神。 她的傀身没有本体自带的鱼龙变小型洞天,修为?也只有炼精化?炁高阶,以力破之?,不是好主意。 不过,不能用暴力强行抹平洞天,不代表没有别的办法。 洞天是因人类七情激荡而幽世浮出所成,必有七情起伏的根源所在。人类在洞天里的神怪奇异变化?,也都是有迹可循的。 顺应洞天的变化?规则,在其规则内,找出根源所在,从而影响洞天内的凡人,使其从激荡的七情中清醒。这样,也能平息溢出区。 或者说,这才是大部?分普通修士抹平临时溢出区的常用手段。 暴力破除才是少数人所为?。 李秀丽过去仗着浑厚法力、鱼龙变等?秘术、法宝,经常暴力抹平洞天,但她也不是不会寻常手段。 首先,洞天中最大的异常,必定与洞天浮出的根源密切相关?。 这个洞天最大的异常,就是“风”。能刮得修士都难以抵抗的“风”。 其次,便是至今,这里出现的所有生灵,除了误入的她,都会某种?意义上的“飞”。 不,李秀丽抖抖胡须,心想,她也会飞。早在炼精化?炁高阶时,她就会了御风之?术。 风,飞行,这些生灵则口口声声,也说“飞行比赛”。 这场比赛,难道是洞天浮出根源的关?键线索? 她留心听这些生灵的交谈。 一只飞鱼说:“要是我能拿到第一就好了。” 另一只蛤蜊扇了扇贝壳,叹了口气:“那对我们来说,太遥远了。能飞到天空上,看到云在我脚下,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羽毛鲜亮的百灵鸟跳来跳去,打量蛤蜊,琢磨它是什?么虫子?,能不能吃,闻言,嘲笑道:“他们这样的,一生只识得海水的腥味,也做美梦呢。鸦兄,飞起来时,承让承让。” 它轻蔑蛤蜊、飞鱼,另一只大鹰则更?加轻蔑地对小鸟们说:“我看你们也跟这些蛤蜊差不多?。最后夺得第一,化?成鲲鹏,掌握这股扶摇之?风,号令原野的一定是我。” 掌握扶摇之?风,号令原野!李秀丽眼前一亮。 这场比赛的胜利者,看来可以一定程度影响、掌握这个洞天。 这时,生灵们聚集的差不多?了,吹息之?风的剧烈程度也达到了一个峰值。 从遥远的高天上,从四面的夜色里,传来威严如天宪的轰隆巨声: “比赛——开始——” 原野上所有的树、山丘,都晃荡起来,将叫道:“起——” 瞬息,众皆不言。无论是鸟型风筝们,还是其他鸟类、蝙蝠、鼯鼠,乃至飞鱼、蛤蜊,均奋不顾身,从树上一跃而下,呼啦,没有落地,就瞬息被风吹到了天上。 它们乘着风,各自施展本事,飞向青云之?上。 连蛤蜊都将两?扇贝壳当作翅膀,借风力,不顾粉身碎骨,扶摇而上。 雄鹰与蛤蜊同列,飞鱼与大雁齐上。 万类于此竞青天,难怪此风唤作扶摇风。 李秀丽咧开嘴,以炁缠绕四周的风,四肢一蹬,也跃入风中,凌风而行,瞬息超越了诸如蝙蝠、蛤蜊等?许多?参赛者,达到了鸟类们的高度。 但这股风实在太过猛烈,飞得最高的,却不是这些鸟类。 甚至一向以飞行能力卓绝著称的天鹅、大雁、雄鹰等?猛禽,也目瞪口呆地被一只只“同类”超越。 这些同类绘着与它们类似的外表,却丝毫不被血肉的阻力所拦,甚至都不怎么拍翅膀,轻轻松松,就集体超越了艰难而飞的其他参赛者。 风吹在其他参赛者那,是凭借,有时候也是阻力。 唯独这些自称“相风鸟”,身体单薄的奇异鸟类,却仿佛被一只大手所托举,轻而易举,直上九重。 狸花猫四掌相替,踩着风,如履平地往上“跑”,蹬了老鹰背,踩了大雁翅膀,甩了天鹅巴掌,终于跑到了所有参赛者的上游位置,视野却骤然一黑。 漫空密密的,飞满风筝,以线的长短,高低错落,将她,也将大部?分参赛者飞上去的路挡得严严实实,甚至挡住了月光。 它们的线遥遥系在地面的树上,李秀丽低头一看,却看到每棵树后,不知?何时,悄然冒出了黑影,正在放着风筝。 烦死了,别挡着她拿下洞天权限,缉拿凶犯! 李秀丽立即加大了灵炁输出,猛然四脚一弹,猫头如铁,炮弹一般,凶恶地撞翻了挡在她前面的风筝。 熟料,用力过猛,竟将那风筝撞破了一个洞,她也不管,继续蹬、踩、撞。 一路上,凡是挡在她前面的,都被撞得筝仰纸翻。 猫头铁,猫的利爪也不吃素,陆续有风筝被她无意划过、撞过,破了大洞。 她横冲直撞,只顾着朝最高处而去,不曾回顾这些被她撞破的风筝一眼。 但飞在风筝群下方的参赛者们,犹其是离得近的鸟类们,将这幕看得清清楚楚。 它们都惊呆了。 不为?那狸奴竟然能飞,为?的是,这些“同类”暴露出的真相! 这些绘着鸟类外表的,自称“相风鸟”的“同类”,所谓的肉身,轻而易举地就被划破,竟然是纸作的! 它们不是什?么天生高贵的“相风鸟”,而是风筝啊!装作鸟类的“风筝”啊! 一只大雁看到这一幕,再也忍不下,大叫起来:“岂容纸鸢混淆!” 李秀丽这时已经蹬破了不知?多?少鸟型风筝,踩着它们的哀嚎,逐渐接近了天空的月亮。 她已经能清晰地看到月亮上有一桂树,桂树旁边蹲坐一金蟾,正笑嘻嘻地指着桂树,说:“首个折枝的,为?本场比赛的优胜。” 狸花猫毫不犹豫,后腿蹬落了最后一只风筝,借力猛然一蹿,即将跳到月亮上—— 不待她落地,整个洞天忽然剧烈波动起来,竟然自行破除了。 夜空、月亮、桂树、狂风、原野、竞飞的万类都消失不见。 夜鹞子?和那两?个修士,终于暴露出来,但缩在某个角落,一脸惊恐地看着她,仿佛她闯了什?么大祸。 他们转身就跑,比之?前跑得更?快了。 “看你们往哪跑!”李秀丽踩着墙壁,一蹬朱门,跳到了琉璃瓦上,追赶不休。 这时,她脚下的这座朱门红漆,堂皇,又底下分隔了许多?小隔间?的建筑,原本十分寂静。 却在洞天破开的这一霎,发出了轰然喧响,打破了寂静的考场。 有不少人同时站起,悲愤欲绝,振臂高呼: “我们见到了,见到了!” “是‘风筝’,是‘风筝’,他们不是‘生灵’!” “有人在科考中集体舞弊!” 第240章 两百四十 临州贡院的洞天被破, 夜鹞子与其同伴均被吓得不轻,两个炼炁士神色凝重,竭尽全力, 一路夺命狂奔出了临州府城。 但每每他们?稍微回头一眼?, 就见?到身后,那不知来历的女煞星始终跟着他们?。 他二人已经不算无名散修, 都以速度见?长, 颇有些赶路的小法门, 却摆脱不得她?。 其中一个修士是个江湖术士打扮, 还背着算卦的牌子?,才晋入炼精化炁中阶不久,法力根本禁不得这样消耗, 脸都白了: “哪个名门的愣头青!刚刚那个已经是临州现有最大洞天了,都困不住她?!还被她?捅出了这样大的篓子?!这样下去, 真要被她?抓回宁州了!” 另一个是个大腹便便, 一脸和气的商人模样:“没办法了, 所幸这里离京城也不算太远。路上还有些县城、村镇, 我们?手上还有些权限、资源。拼着挡她?一挡。她?也不过炼精化炁,最多?只高我们?一个小境界, 还能有多?少法力?等耗了她?的大半法力,在洞天中, 我们?可以伺机逃脱如果?逃不脱,到了京城附近,也有” 李秀丽见?这三个家伙居然跑出了临州府城, 出了人烟最稠密的区域。 他们?在逃跑方面是有些能耐。不过, 术业有专攻。 炼精化炁毕竟还是肉身凡胎,两条腿的, 还是跑不过炼精化炁初阶的四条腿加大翅膀。 她?吹了声口?哨,因?临州人烟太密集而只能盘旋上空,憋屈了一路的二虎,虎咆如雷,猛然振翅,加快速度,从空中扑向夜鹞子?等人。 此时,已经追到一处乡镇的界碑外。 富商模样的修士一踏过界碑,就叫道:“煞星,都是你逼我们?的!” 二虎扑下的同时,四周的环境骤然升起?朦朦感?,他三人立即消失在原地,连带二虎、二虎背上的胡虫虫都被“扯进去”,一并消失了。 又?是洞天! 而且不止一个洞天! 李秀丽皱眉望去,只看见?沿着一个套一个的洞天下,形成?了一条延申向远处的特殊“走廊”,可供他们?藏迹遮身。 虽然这些洞天蕴含的炁不多?,其中最厉害的,也就堪堪对应炼精化炁中阶。 可是,身在洞天之外,要唤起?临时洞天,须得洞天内的规则响应他们?。也不是简单的事。 犹其是这一连串的洞天,加起?来得有十几?个吧。 这几?个家伙看起?来平平无奇,为什么能够唤起?这么多?洞天? 她?倒是看出这些家伙想消耗她?法力,伺机逃脱的打算。 但二虎身上的灵炁已经不多?了,而且二虎背上还驮着个入道边缘的胡虫虫。 罢,管他背后有什么东西撑腰。当初在大周,九十九个洞天她?也破过。 况且这些小打小闹的溢出区! * 胡虫虫一进洞天,就见?方才的白日青天,忽然多?了朦朦之感?,眨眼?,它们?追赶的夜鹞子?等人消失不见?,连身后的黑虎尊者也不见?踪影。 它吓了一跳:“尊者?” 二虎:“嗷呜嗷呜,主?人,在,后面。我们?在,洞天。” 胡虫虫惊讶:“咦,大老虎,你会说话?” 二虎白它一眼?。这具身体虽然是布作的,但也有炼精化炁初阶,比这狐狸还强一些,怎么不能说话! 但人类叽里呱啦的话有什么好说的?还是自己的叫声更好听。 再说了,喵嗷喵嗷叫,更讨主?人的喜欢。 它以前还是猫模样的时候,用身体蹭蹭那些凡人,夹着嗓子?,软叫几?声,就能征服他们?,劫到新鲜的鱼! 像这些呆狐狸,身为狐狸,连献媚,呸,连征服凡人都不会,活得一个比一个拮据。猫说,垃圾! 胡虫虫修为低,亦步亦趋跟着二虎,胆颤心惊地打量周围:“大老虎,我们?跟尊者失散了,接下来怎么办?” 它们?已经走入被笼在洞天中的小镇。 这里乍一看是个普普通通的镇子?。阳光猛烈,人来车往,驴叫狗汪,吆喝声、说话声,尘土飞扬。 可是镇上的百姓,看见?一头老虎带着一只狐狸的组合漫步街头,居然都面不改色,一点不避让叫喊,仿佛它们?只是寻常路人。 二虎走了一会就热得受不了,它的皮毛更厚实,大太阳底下待不了一点。就算是布傀,也会晒坏料子?的!立即找了一棵树,朝树荫走去。 那原本是几?条狗的领地,附近有口?水井,井上压着石板,井旁有枝叶茂盛的树,它们?趴在树下吐舌头。 二虎一甩尾巴,瞪了狗群一眼?,吓得它们?狂叫颤抖着逃离。 等霸占了狗子?们?的领地,它躲开太阳,卧在树荫下就不肯挪窝了。 听到胡虫虫忧心忡忡的问?题,大老虎抬起?后脚,开始给自己舔毛:“等、等” 等尊者吗?也是,她?老人家法力高强,区区一个洞天,肯定拦不住她?。 胡虫虫走来走去,还是有些心焦。虽然可以等着尊者来,但是害死老师师母的夜鹞子?也遁入了这个洞天,要它干坐着,它也坐不住。 便说:“大老虎,我去附近查看,等会就回来。” 它修为虽然低微,但狐狸们?有个种族优势:修行?后的狐狸,天生能借一些外力施展幻术,藏匿踪迹也有一套。虽然搏斗不行?,逃走也不会轻易被捉到。 二虎没有阻拦,看着胡虫虫溜进了小巷,换了只后脚抬,继续顺毛。 它是仅次于狸花的帅气猫,对自己的皮毛可讲究了。才不像傻乎乎的狗,在泥水里打滚也无所谓。 狐狸看起?来也是狗的一种,真脏,身上被血黏成?了缕也不好好收拾血迹,毛质都差了。哼,能讨那些人类摸摸蹭蹭才怪呢。 不摸摸又?哪来的好处! 旁边的水井,压着大石头的井盖下传出了轻微的簌簌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推井盖。 厚重的井盖居然被无声无息,稍微推开了一条缝。阳光一照,漏了一线进缝隙。 二虎的圆耳朵竖起?,天线般转了转,身躯却纹丝不动,似毫不关心周遭的动静,终于开始舔前脚,一缕缕,顺的细致,极富耐心。 仗着狐躯瘦小,毛色泛白近黄,胡虫虫把自己装成?狗,贴着墙根溜达,观察着这个镇子?,寻找夜鹞子?等人可能的踪迹。 小镇不贫不富,此时覆了层洞天,表面看来,也没有任何稀奇之处。 骄阳如火,它溜达了几?条街后,终于有些累了。也热的舌头滴答。很想喝水。 但溜达了很久,却没有发现一家茶水摊子?、寻常茶馆、酒馆都看不到。 胡虫虫拿树叶顶在头上,幻了个人形,敲门去讨点水喝。 结果?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贫富,一听它想讨碗水喝,要么话也不说,啪地一声砸上门。要么尚算客气地摆摆手,再关上门。还有的说莫名其妙的怪话“正午已过,你来的不巧。” 开始,胡虫虫以为是自家变幻的人形太不亲切,赶忙换了种看起?来更可亲的模样。 谁知,结果?分毫无差。 最后渴得胡虫虫实在受不了。这年头,家家户户都放着水缸,存着平日里要用的水,以免打麻烦。 它悄悄翻了几?户的墙,想随便去舀一口?水缸里的水,绝不多?喝,只润润喉即可。 却惊愕地发现,这个镇子?上,每一户的水缸,只要是装水的,无论是大水缸还是小坛子?,都压着很重的石板、石头,压得死死的,没一两个成?年人使足力气,都抱不起?来的那种石头。 它要喝水可以,但得先推开这些石头。 这镇子?里的人好生吝啬,这一带也不缺水,这两年也没听说有闹旱灾。讨水喝,个个不给好脸。想舀水喝,家家把水缸盖着。是生怕有人偷水,用这招防着? 那平时自家喝点水、用点水,岂不也费事? 胡虫虫好歹有些修为,虽不如人类修士,但使劲,推开这些石头是可以的。 但是到底是人家内,动手推石头,动静就大了。喝口?水而已,惊动了人被当成?贼,不值当。 它折腾了一阵,热得舌头的口?水滴答成?线,又?快要干涸,在大太阳下险些站不住。想起?树荫的时候,也想起?,咦,它舍近求远干嘛? 大老虎趴着的树荫旁,不是有口?水井吗?虽然也有石板压着,但推了共用水井上的石板,去打水喝,总没有人管了罢。 它连忙回返,直奔大老虎身侧不远的那口?井去,吭哧吭哧,直立而起?,去抱压井盖的石板。 这石板分量重得离谱。它使尽气力,石板刚发出嘎吱一声脆响—— “喂,你们?干嘛!”有人瞥见?,飞奔而来,拦在井前,大叫:“外乡客偷开压盖石!” 原本对一狐一虎视若无睹的小镇居民,听到喊叫的,纷纷围了过来,神色不善。 二虎伏在那安然不动。 胡虫虫却被他们?吓了一跳,倒退几?步,结结巴巴:“我、我只是太渴这井在街上,又?、又?不是私用的井,我、我打口?水喝” 谁知,镇民们?却说:“谁管你渴不渴!私自在非正午时分开了井,到时候,水猴子?这些鬼物逃出来,祸害全镇,你个外地客负责吗?” 二虎的摇晃的尾巴停在空中一瞬。 胡虫虫张大嘴巴:“水猴子??” 番外 第260章 番外 十二岁那年, 天昏地暗,狂风呼啸。李秀丽在学校发起高烧。 她头晕目眩,四肢酸软, 虚弱地靠在?墙角, 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简陋的校医室量了体温,三十九度多?。 喝了药, 却仍然没有退烧。 老师批了假条, 又给她的父母打?电话。 李秀丽不让她打?:“他们没空的。不用找他们。” 电话还是打?过去了。却有一阵阵年幼尖细的哭泣声?、嘈杂的说话声?。母亲的说话声?也断断续续:“丽丽再等等听话, 忍一忍, 妈妈有事过几个小时?我回来” 电话断了。老师又打?给她的父亲。 父亲才说了几个字,对讲机的声?音就将滴滴作响,似乎是上峰在?对他下指令。他只能匆匆挂断:“等一会再” 戛然而止。 “秀丽, 你家还有亲戚在?附近吗?” 李秀丽说:“没有。” 老师说:“那我送你去医院吧?” 但?很快又有同班同学匆匆跑出来,大叫大嚷:“老师, 课上有人打?起来了, 都在?哭!” 这个年纪的孩子?, 总是有闯不完的祸, 闹不完的事。东一声?,西一声?, 老师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只能歉疚地转头叮嘱:“我去班里处理一下, 马上让其他老师送你去。你在?这里等一等忍一忍” 等。 忍。 女?孩坐在?那,晕眩中,恍惚将老师认成了自己的妈妈。 她短短的十二年人生中, 从记事以来, 听到得最多?的,无非就是, 含着歉意的一声?声?“等”,一字字“忍”。 可我不想等了,不要忍了。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病中的心脏跳得发疼,倔强的脾性上涌,她攥住请假条,扶着墙,走?到校门?口,对门?卫说:请了假,要回家。 门?卫早已认得她。一年级起,她总是最晚走?的那个,常常要等到天色将暗。三年级起,她再不要父母接送,总是一个人背着书包回家。 昏暗的天色中,暴雨倾盆而落。 李秀丽有伞。 从独自上学起,无论工作再忙,她的父母都会提前告知她当日的天气。为她备好雨伞、雨靴、雨衣等。 不过,雨下得实在?太大了。 在?狂风骤雨中,在?昏沉的天地中,这柄被精心挑选过的伞,无力?得像湖面上一朵小小的无依的浮萍,任意东西。 街边的桥洞宽阔有力?,流浪汉窝着躲雨。 驶过的公共汽车干净温暖,小孩在?窗户上画笑?脸。 连雀鸟都躲在?巢穴里,于?屋檐下听雨。 暴雨中,水花飞溅打?湿了她的校服。她的眼睛逐渐模糊,额头烫得已经没了知觉。 后来的事,李秀丽都记不清了。好像是老师找来了。也好像,是妈妈找来了。 再次睁开眼,她就躺在?医院。医生说,四十度,肺炎。 她在?病房挂了整整一周的点滴。 妈妈趴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喃喃地道歉。 爸爸每晚都来守夜,有时?上一晚的血丝还在?眼里,帽檐上的霜还沾着,嗫嚅双唇。 李秀丽身体好了一些,能动时?,就把自己的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整夜,一句话都不对他说。 同房的病友的小孩,经常打?开电视,看假面超人打?怪兽。 但?李秀丽最讨厌这些动画片、儿童剧。只要他看,就把电视关?掉。惹得那小孩哇哇大哭。 她小时?候喜欢过。坐在?父亲高大的臂膀上,挥舞拳头,对着动画里的英雄,模仿喊:“变成光,变成光!” 后来,就不喜欢了。 病房的灯光逐渐黯淡。 走?廊的光却还亮着。 妈妈走?入光中,为难地朝黯淡的病房看了一眼,徘徊四顾,叹了口气。 李秀丽知道,她还要去往一间简陋的、昏黄的房子?中,在?那些瘦弱的、流着鼻涕的、无人关?心的野孩子?跟前,嘘寒问暖。 光会打?亮她温柔的眉眼。 爸爸以为她?*? 睡了,轻手轻脚地走?出去,走?入光中。 李秀丽知道,他会打?着手电,去桥洞下,寻找那个精神失常、没有子?女?家人,却只信任他的老弱智,不厌其烦地将他背回住所。 光会照亮他英伟的面庞。 年少的李秀丽拉起被子?,将自己藏在?黑乎乎的被窝里,把走?廊上的光挡在?外面。 她才不会哭。即使?手上的针孔很痛。也不会哭。 但?是,她真的很讨厌、很讨厌隔壁床的小孩放的特摄剧。 她讨厌这些英雄。讨厌他们打?怪兽。讨厌他们打?怪兽的时?候,从不回头。 有时?候,怪兽也会来看望她。 几个怯怯的小孩,牵着她妈妈的衣服,躲在?妈妈的身后。 李秀丽冷冷地看着他们。 她每一个都认识。都知道。 这一个,父亲是小作坊里的劳工,因在?熬夜赶工,被卷入了机器而丧生。老板有钱有势,却百般推诿,只陪了一笔小钱。 母亲因为在?另一个作坊接触了有毒的化学原料而得了乳腺癌。为了给孩子?攒学习、生活的钱,顾不上治自己的病,日夜拼命工作。 平日里根本没有人管他。学习差得要命,读小学了,连话都说不囫囵。整天邋里邋遢。衣服脏兮兮的,鼻涕垂几尺。后来,转到妈妈的班上,妈妈经常将他带在?身边,教他照顾自己,去他家里帮忙打?扫,照看他 那一个,父母离异,都跑了,各有家庭,都不要她,丢给了八十岁的奶奶。捡垃圾为生的奶奶,白发苍苍,一只眼瞎了,糊里糊涂。她从五岁起,就学会了自己站在?椅子?上做饭,自己洗衣服,每天都会帮奶奶去捡垃圾卖钱。但?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有一次,不小心拉错了一根电线,家里起火,她不知道怎么办,一边往外跑叫人,一边嚎啕大哭。 妈妈去家访,碰到这一幕,帮她叫了消防,终于?抢救下那个破破烂烂的“家”。 从那以后,妈妈每次下班,都会绕很远的路,先去她家看一看 小男孩捏着一颗糖果,吸溜着鼻涕。要送给她。糖果上隐约沾着他没几日好活的母亲工作服上刺鼻的化工味。 小女?孩用剪开的塑料瓶扎出了一丛鲜花,小心地放在?李秀丽的桌子?上。原料没有清洗干净,还有那个装满垃圾的家中的腐败气息。 爸爸的手机里,那些明?明?没有血缘,却把他当成儿子?,当成兄弟,当成依靠却无亲无故的人。 她也能伸着指头,数得出来。 有一个,天生是个轻度弱智,记不清东西南北,总是走?失。 过去,还有人一次次送他回去。还有农村的白头父母,一次次将他领回去。 后来,父母都得病死了,亲戚嫌他是弱智,无力?,也不想管他。他每次被送回去,在?老家的猪窝房子?里饿得受不了,就又瞎跑出去,就到处流浪。流浪到哪里,就在?哪里打?黑工。身份证丢了也不在?意,工资没多?少也不在?意,有时?候,黑心的看他没有证件,白让他干活,只要管几顿饭,他也傻乎乎的咧着大黄牙笑?。 直到,他流浪到了爸爸负责的片区。巡逻时?,冬天的桥洞下,爸爸发现他蜷缩在?那,盖着翻絮的棉大衣,流着口水,歪着眼睛,数自己的馒头。 爸爸联系片区的当地工作人员,为他找了工资不高但?对他来说简单适合稳定的工作。找了住处。还自己掏腰包给治了身上的寄生虫,帮他打?水洗头,洗下一盆跳蚤。 每一次巡逻,即使?已经过了负责时?段,爸爸都会去看一看这个傻子?生活得如何。每当傻子?犯迷糊,又跑出去,跑到桥洞下窝着,就不厌其烦地将他带回去。 后来,慢慢,傻子?不乱跑了。即使?乱走?,仿佛也懂了什么,只在?爸爸所在?的片区转悠。老人机上存的少数号码,也是拨打?的最多?的号码,就是爸爸的号码。 傻子?让爸爸带来了一罐黄桃罐头。罐头上还有他汗哒哒、黏糊糊的脏手印。 他捏着少的可怜的工资,口齿不清地走?进商店,买了自己最喜欢吃的罐头。塞进爸爸手里,咕哝“送,送”、“生病,吃,吃”。 李秀丽扔掉了那颗糖,拔掉了那丛花,黄桃罐头放到生了霉。 想,如果有一天,她能让怪兽都消失,就好了。 后来,她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让怪兽消失的机会。 抽中那个游戏资格后,玩家还需要签下游戏协议,才能真正进入“游戏”,去获取公司许诺的,无穷无尽的伟力?。 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签署这份协议。 道种公开慷慨大方地提供了一个“试用装”。 每个得到游戏资格的人,都可以通过公司,可窥宏伟的宇宙,看见无尽的长河,得到那伟力?展示下,命运的启迪,未来的吉光片羽 当窥到那个“命运”时?,李秀丽屏住了呼吸。 地震。妈妈毫不犹豫,冲回教室,将那些孩子?护在?她的身下。 洪水。爸爸将那个年轻人托起来,自己却被卷入激流。 她心慌气短,在?这场“命运的启迪中”,试图拨弄命运的丝线,找寻到千万种的其他可能。 火灾。妈妈将一个孩子?抱着冲了出来,她的身上却燃起了熊熊大火 不,不要这根时?空。 枪击。爸爸挡在?奔逃的老弱之前,面对发狂者?,以身躯,为他们争取了逃生的机会 不,也不要那根时?空。 无论哪一条未来的“线”上,无论她怎么呼喊,他们说,我爱你,秀丽。 却依旧还是冲向了那些“怪兽”。 从不回头。 她拨了不知多?少线,直到短暂的“试用结束”,却始终没能找到她想要寻找的线。 找不到假面超人能安然无恙地回去对她说抱歉的“线”。 为什么,为什么,世上的怪兽无穷无尽?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偏要是挡在?怪兽前的人? 但?公司说,或许,真正的伟力?可以找到。 妈妈曾经叹息着说:“秀丽,怪兽不是那些孩子?,也不是那些可怜的人。真正的怪兽,是无力?的生活,是不幸的命运,是贫穷,是疾病是许多?无形的东西” 爸爸曾摸着她的头说:“秀丽,我们不是英雄。我们也只是面对怪兽,无能为力?的凡人。但?如果本就弱小的凡人再不站出来,‘怪兽’会吞噬掉更多?人。” 那,什么样?的伟力?,才能扫荡天下的“怪兽”呢? 李秀丽最终还是签下了游戏协议。 签署协议时?,公司的游戏原因调查上,少年的她,满不在?乎地,自私而幼稚的口吻,写道: “成仙得道,暴打?怪兽。 哼,我要他们都好好看看,才不用他们充英雄呢。我比他们都厉害! 等我成仙,他们就再也充不了英雄了。” 她朝着那五光十色,也危险无尽的宇宙走?去,大笑?着跳入“游戏”。 这一次,朝着光走?去的,是她。 同他们那样?,步履朝前,留给下背影,不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