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掉马开始的卧底生活》
1. 辛夷
“下一位,药师堂外门弟子巡弋欢,带一品紫霞丹一枚。”
楼阁前厅内,站着一支由百来名打扮统一的筑基修士组成的方队,在这方队之前,又是十八张乌黑油亮的太师椅,上面各坐一名结丹修士,而在一旁空地,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手捧一本名册,正照着顺序将方队中的人点出。
这略有些奇异的一幕,便是九仙山三年一度的龙门会,由内门结丹修士在外门弟子中点选人才,收入门下。
凡外门弟子,十有八九都指望着凭此鲤跃龙门,摆脱摊派到自己头上的繁重杂事,从此得以在道袍袖口绣上那一圈莲花纹样,彰显天下第一玄门的出身。
只可惜外门弟子众多,总不能都带来过眼,这屋内的百余名修士已经是优中选优,自上万人里拔擢出来的人才,其中竞争残酷自不必说,而即便如此筛选,这些修士最终获得的,也不过是让这些结丹修士自高出看上一眼的机会罢了。
被点名的瘦小男子快步走到那些结丹修士之前,自储物袋中小心翼翼掏出个玉盒打开,显露出里面盛装的一枚绛紫色丹药,又将玉盒恭恭敬敬举过头顶道:“这便是弟子炼制的紫霞丹,还请诸位师叔指点。”
氤氲药香在楼阁里渐渐弥漫开来,男子嗅着这药香,很有些自豪,饱含希冀地看向那些结丹修士,盼望着能得到哪位的青眼,然而眼前竟无一人抬眸,竟是连看上一看也不愿,叫他满腔热血顷刻间便冷了下来。
每名弟子只有二十息的时间,是鱼跃成龙还是心字成灰,便只看这二十息。
显然,他并无化龙的命数。
二十息过后,他仍想坚持,手中玉盒仍不愿放下,那白发老者却已经叫了下一人的名字。
“下一位,千机堂弟子辛夷,进献上品圆满净水符一枚。”
老人的声音落下,一名面容素净的女修便自方队角落处走出,见男子不动也不出言催促,只在旁边站定了,同样自储物袋中掏出一物,恭恭敬敬举过头顶道:“诸位师叔,这便是弟子所制的符箓,还望师叔指点。”
相较于那男子,辛夷献上的符箓显然更不凡些,结丹修士中立时就有一名女子将手一招,把那枚晶莹剔透的符箓摄了过去,把玩两下后问道:“你制符多久,才制得这一枚上品圆满的符箓?”
辛夷犹豫刹那,回道:“回禀师叔,弟子学习制符之道已有五年,制净水符花了七百二十三日,绘制上千张,昨天方才第一次制成上品圆满符箓,便是这张。”
这个回答显然不怎么叫人满意,出声的结丹女修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将那符箓又送回她手中,便将眼闭上了。方才睁开眼,似乎也有意看上那符箓两眼的其他几名修士,听了她回答的这两句话,也又恢复了老僧入定的态势。
局面稍有波澜,但终是归于沉寂。
作为被选择评判的那个,辛夷不能出声,更不能抬头去观察这些修士的脸色,只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任由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站在她旁边的那男子还没走,瞧见这情景,本来颇有些苍白的面孔渐渐恢复了些血色,是想着有个同病相怜的和自己作伴,因落选而生的失落之情也没那么浓重了。
上品圆满的符箓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被师叔们瞧不上么?然而不待他松口气,二十息将近尾声时,面前结丹修士里,一名年轻男修忽然抬指,将那符箓隔空牵了过去,接着饶有兴味地问:“这两年时间里,你就只制了这一种净水符么?”
“是,弟子想着制符箓之道总有相通之处,与其杂而不精,不若专攻一种,到绘制其他符箓时想必也有助益。”辛夷恭恭敬敬答道。
男修点点头,忽然一笑。他本就生得俊秀,眉眼温润如玉,唇边天然带三分笑意,这一笑更是如朗月清风,有光风霁月之怀。接着,他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你这符实在制的不错,心性我也喜欢。小丫头,可愿拜入本座门下,做个开山弟子?”
云淡风轻一席话,却好似在不大的楼阁内炸起一声惊雷,叫满屋的弟子都喧闹起来,就连已经入定的其他结丹修士,也微微抬眸,瞥了一眼那含笑把玩符箓的白衣青年。
而这句话里所说的小丫头,辛夷,则是站在自己选定的那一小块落脚之地上,微仰着头,双唇微张,手指轻颤,似乎一时间被天大的喜讯砸昏了头,手足无措,连话也不会说了。
若是被其他结丹修士选中,旁人纵然艳羡,也不会闹出如此动静,无他,实在这位白衣青年乃是门内结丹修士中最炙手可热的一位,凭着一身杂学,尤其那手炼丹的本事,叫门内元婴老怪对他都客气有加。
谁都想得到,凭着这位方远知方师叔的炼丹技艺,只要能拜入他门下,得赐两瓶丹药,就是再不成器也可结丹有望,可偏生这位师叔又生性惫懒,不愿收徒,叫人只能扼腕叹息。如今他竟然开口点选了一名修为刚过筑基,只擅制符的小丫头入门,也难免叫这些苦熬修为的外门弟子眼红。
无数道暗含着打量与审视的目光都落到了辛夷身上,反复评判着她能有何种价值,得了方远知的青眼。
“年纪虽然才二十出头,可也不算轻了,听说内门大师兄蔺无咎才二十四岁,就已经筑基后期,要冲击结丹境了。”
“相貌也平平无奇,方师叔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怎么收了个这样普通的徒弟?”
“听她说一年制了七百多张符,虽然是有毅力,但怎称得上是有天赋?像方师叔那般天纵之才,同样年纪,要将一枚净水符制到圆满,恐怕只要半月就够。”
“呵,方才倒是会演,知道比修炼天赋比不过内门的那群怪物,就作出一副勤能补拙的姿态,不就是看准方师叔心善,想要搏一把么?”
这些念头当然不能被宣之于口,但其中蕴含的恶意混杂在视线里,还是沉甸甸压在了辛夷的身上,她的背几不可查地弯了弯,那些恶意却并没有丝毫消失的迹象,反倒随着嫉妒之情在每一个人心中的酝酿,更加浓稠了。
真是好久不曾有过的感受了啊。
若是个才筑基的小修士,恐怕还真有些受不住,不过既是落在自己身上么……不妨事,小场面。
辛夷在心里轻笑。
只靠本能,她就知道接下来自己要该如何行动了。
先是做出一副恍然大悟如梦方醒的表情,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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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被喜悦填满,接着,她似乎方才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又适时表现出一点惊惶与不安,紧接着一咬牙,双膝便要落地:“弟子辛夷,拜见师尊。”
不过这一跪到底没有落实,方远知袍袖一挥,一股清风登时托在了她膝下,迫得她又稳稳当当站了回去:“拜师礼不急,本座头一个徒弟,可不能这样仓促了。待随为师瞧完这一场龙门会,回了绣夏峰再说。”
言罢,他对着那白发老者吩咐道:“继续。”
老者微微一愣,随即便乖觉地连连点头:“是,是,方师叔。”
辛夷趁势退回了方阵里,站回到了自己方才所在的那处边角。一场骚乱过后,龙门会照常举行,老者又叫来下一名弟子展示自己所精杂学的成果。
说来也巧,这名弟子所拿出的乃是一件自己炼制的上品法器,且其本人年纪尚轻,没什么波折便被一名结丹修士看中,众人的焦点便立时从她身上挪走了大半。
虽还有些意难平的,仍旧明里暗里盯着她的背影,目光甚至越发怨毒起来,但再怎么妒恨,也不能叫时光溯回,叫方远知收回前言。
辛夷就这么垂首站着,手里攥着那一枚净水符,谁也不看,只在某刻忽有所感,微微抬眼,和自己那未来师父隔空对了上。
一位圆通如意的君子,一个谨小慎微的小可怜儿,对视间,却似乎有火花迸射。
视线交错不过片刻,还没被任何人觉察到,师徒二人就又恢复了方才的姿态,一直维持到属于最后一名弟子的二十息结束,这场龙门会总算落幕。
方远知对着还在阁内的诸位结丹修士朗声笑道:“诸位师兄师姐,师弟我先行一步了。”又走到她身边,轻轻一拍她的肩道:“随为师来。”
说话间,腰间佩剑自行飞出,迎风见涨,最终变成了一柄足以容纳两人站立的巨剑,辛夷识趣地跟他在剑上站定,听他低低念了句口诀,两人便化作一道遁光,直冲九天之上了。
簌簌流云在脚下飞过,最终淡薄成几不可见的一点白。这还是辛夷第一次以这个视角俯瞰九仙山,翠绿林木遍布整座山脉,其间不时点缀着楼阁殿宇,不提那雕梁画栋是如何精美,单单其布局之精妙考究就叫她不由咋舌——山间的灵气走势原本有些驳杂,却被这些建筑构成的局给强行理顺,将这座本来只能算是上品的山脉给调理成了绝佳的修炼之地。
而且……
目光落在山脉正中那半山高的太极殿,还有周围悬浮着的十八座楼阁,她眸色渐暗,这九仙山的七十二殿,怎么瞧着似乎另有些奥妙在内?
然而不待她细想,二人所乘巨剑便放缓了遁速,由云上落下山川之间,最终在一处峰顶落下。
如今分明是秋天,这山峰之上却是流水潺潺,花鸟俱足,大片大片的五色山花里,虫鸣阵阵,蝴蝶翩迁,实在一副夏天景象。
辛夷心中暗忖,这怕不就是方远知口中的绣夏峰了。
她打定了主意不先开口,那厢方远知收了剑,缓缓转过身来,十分客气地一拱手,换上一副久别重逢的笑脸,倒是很配合地问候了一句:“季道友,别来无恙。”
2. 季含光
辛夷对着这样十足客气到疏离的一句问候,先是蹙了蹙眉,而后眼波一转,语气中带着些委屈道:“许久未见,方道友何以如此疏远冷淡,莫不是将同修之谊给尽忘了?”
那股伪装得天衣无缝、外门弟子该有的谨小慎微顷刻间被一种悠然自在的气质取代了。这不是一个筑基修士该有的眼神,也不是一个筑基修士该有的气度,明明还是那张寡淡的脸,一颦一笑间却无端带上了别样风情,叫人不敢逼视。
若是被外门里与她熟识的那几个修士撞见了,大概要以为她被哪位前辈夺了舍。
这当然不是夺舍。
只是她从来不是辛夷,而是季含光。
并非二十二岁,也全然不是什么误打误撞走上仙路的散修,甚至连三灵根也是假的。从入门到现在的几年里,她唯一说过的实话大概便是出身中州,降生在离九仙山不远的一个小村落里。
不过,这也是一百四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彼时中州列国之间征伐频频,她的父母死在乱军之下,她与兄长两个走路尚且蹒跚的娃儿只能于破落的村子里艰难求生,好在被路过的一名修士救下,自此得以拜入仙门,不再受世俗所累。
所谓修真一道,先炼气,精气稳固可强身健体,炼至气满盈实,便可服下筑基丹,尝试筑基,唯有冲过这道关,才算真正踏入仙途,能真正动用法力了。筑基一途漫长,非得练得紫府法力由虚凝实,再不能压缩一点,方能结丹。若有幸再向上修炼,便是返璞归真,破丹成婴。
身具灵根之人百不存一,但神州广大,居民甚多,也能有百万之数,只不过单炼气到筑基一道关,就可将之滤去个十之六七,筑基修士能突破到结丹的,更是十不存一。而再往上突破元婴境的,无一不是通天彻地的大能,一国修士中也未见能出来一个。
季含光这辈子的运气大概都用在了这里——收养她与兄长季宵练的,乃是一位元婴修士,当年无忧门的门主,季成州。
神州大地五方沃土,其中就数中州修界最为兴盛,数不清的修真宗门家族如繁星般遍布州内。无忧门便坐落在中州西南角的一处山脉里,门内的弟子不多,实力却极高,除了门主外的三位长老都是元婴期修士,几十名弟子里,结丹期就占了大半。
据典籍记载,这门派乃是远古某个神秘宗派的孑遗,因此也继承了那宗派的神秘,平素不与外人交往,非天赋卓绝之人入不了门下,行事风格亦正亦邪,造杀孽亦或是行善举,都在门人一念之间而已,这点,在季成州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出手救下这两个孩童,收为义子,不是一时恻隐之心,更不是他对门内人所讲的看中她与兄长身具天水灵根,爱才惜才。真相乃是他寿元将近,却迟迟突破不了元婴初期的瓶颈,不得不寻求些别的法子——豢养两枚人丹,待到穷途末路之时一并吸食,
故此他悄悄在这对兄妹身上落下禁制,从藏经阁中找了两本易于修炼却残缺不全的功法,更将他们分养在两处,含光留在门内随他料理宗门事务,宵练则在门外游历,美其名曰集百家之所长,方能成器。
却没料到百密一疏,季含光生就一副天罗道体,身具修行禁制一道的绝佳天赋,从前季成州只说不许她分心,却不想她私下偷看了不少典籍,竟也学得有模有样,突破结丹期后愈发察觉自己肉身状况有异,细心探查之下,终于洞悉了师父的筹谋。
几十年的师徒之情原来不过是惊天骗局,她自然既伤且痛,然而短暂悲伤过后,还是保全性命更为要紧,她于是立刻着手联系在外的兄长,只盼二人合力想出什么法子,能保住性命。
万幸季成州没打算太早受用这两颗人丹,给了他们足够的喘息余地,兄妹二人一边压制着境界进展,一面寻求别的斗法手段。什么阵法禁制御魂炼鬼,凡是能在彻底撕破脸时增添一厘胜机的秘籍,都是他们兄妹二人搜罗的对象。
就这样一个在内一个在外,隐忍着积蓄实力,直到某天季成州告诉他们要毕死关,门内事务暂时交给含光处理,兄妹俩便知道,这便是动手的时机要到了。
季成州若是突破成功,他二人从此恐怕再无翻身之机,若是失败,那立刻就到了用他们血肉精元来偿报答师恩之时。
此时季含光于禁制一途的修行已经登峰造极,毕死关时季成州神识收敛无暇顾及外物,正是解开身上那限制修为禁制的大好时机。他们修为被困在结丹中期已经近十年,若不能突破,就算到时候季成州破关失败,二人在他手中也走不过三招。
殊死一搏,背水一战,再无退路了。
这次死关季成州毕了五十年,出关时满面颓丧,气息低迷,走出洞府门,就见到了门口并肩而立的兄妹二人,赫然是结丹境大圆满的修为。本能先于理智发动,他本命法宝登时自紫府中飞出,堪堪挡下了刺向他元婴的两柄飞剑。
接下来,便是惊天动地的一场大战。
他们实在有运气,几位长老外出云游,唯有大长老在禁地深处闭关,直到那场大战几乎毁去了无忧门禁地的一半,她才突破成功,从秘洞中走出。
滚滚烟尘被大长老轻轻一挥袖便消弭不见,她缓步而行,元婴后期修士的威压尽显,却是一步一步穿过惶恐的弟子们,直慢慢走向风暴的中心——已经去了半条命的兄妹俩,以及身死道消,元婴被灭,只剩下一具躯壳的季成州。
“弑师证道,门中也不是没出过这样的例子,但你兄妹二人害我无忧门少了一名元婴修士坐镇,这笔账又该如何去算?”
唯一好在无忧门对于弑师证道这种事也不很在意,大长老瞧出他们皆是结丹境大圆满,只差水到渠成,便可破丹化婴,于是一指闭关的洞府深处。
“进去闭关,十年内突破元婴,尔等弑师之罪一笔勾销,否则,便为你师父偿命来。”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眼中尽是苦笑。
事已至此当然没别的选择,二人各自捡了一间石室打坐,好在季成州留下的丹药不少,禁制又都被大长老抹去,反倒方便他们兄妹了。
那年,无忧门门主突破元婴中期失败身死道消的消息只小范围地掀起波澜,然上天有幸,他那两名亲传弟子都突破元婴成功,无忧门再添助力,却给中州这块混乱了千百年的不起眼所在添了变数,当地的小宗门竟隐隐有了以无忧门为首之感。
最终季宵练接任无忧门门主,季含光成了新添的四长老,祖神殿上的牌位又多了季成州一块。
只是虽无性命之忧,兄妹二人却不能不为将来打算。当初季成州不打算叫他们修炼到元婴,特意从宗门密藏中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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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残缺不全的秘籍,名为《水月心经》的叫他们修炼。此书的确是上好的功法,另行记载的几门斗法手段也高超绝妙,然而上面的修炼法门只到结丹境,就再无后续。
如今他们业已结婴,主修功法却无以为继,刚开始或许还可通过多学几门辅修秘术来应付,但天长日久下来,终究是隐患,改修其他功法又得散功重修,非得荒废个数十载春秋不可。因此兄妹二人商定,按着现有的两条线索摸索过去,一是在大陆东面的死海鬼渊,二就是中州修仙宗门中的执牛耳者,九仙山。
好在无忧门松散惯了,就算门主常年不在门中,有其余三位长老坐镇也翻不了天去。三年前宵练向东,含光向北,各自寻索起那剩下的半本水月心经来。
季含光心知以此功法的奥妙,哪家门派也不可能轻易拿出,加之九仙山乃是天下公认的玄门第一,元婴修士不知凡几,也不屑与无忧门这种游走于魔道正道之间的门派做什么生意。
摆在她面前的,就只剩下偷这一条路了。
然而要神不知鬼不觉潜进正道魁首山门内盗出重宝,她又实在没有这通天彻地本事,于是便仗着禁制手段高超,强行压制修为,掩盖骨龄,伪装成外门弟子拜入门下,只盼着借龙门会进入内门,再伺机而动。
只可惜,她苦心孤诣在外门和那群小辈厮混了两年,才终于有进入内门的机会,未曾想当场便撞上了熟人——
大概四十年前,好友为她送来一条消息,说有人得着一本修炼条件极其苛刻的秘术,威力极强,却非得有特定命格的同修不可,正四处寻觅。当时季成州刚刚闭关,她急着尽快提升实力,发觉自己正符合那同修条件,便托人牵线搭桥。
十分恰巧,那人修为也在结丹后期,自称姓方,是道魔双修的修士,二人谈好条件,又寻了一处福地开始修炼,待到三年后修成了那秘术的第一层,便分道扬镳。本以为从此天涯路远,一别两宽,再无重逢之时,却没料到在此情此景之下再见。
这秘术极玄妙霸道,修炼后,同修之人的命火便被绑到了一起,再无法分离。因此即便识破不了对方隐藏形貌修为的伪装,一踏进龙门会的现场,凭借冥冥中的感应,二人还是认出了彼此。
实在是孽缘。
孽缘方远知受了她一番埋怨,眉头动也未动,还是那般云淡风轻似的姿态,只笑道:“在下并无与道友疏远的意思,不然何以刚才要了道友做徒弟?既然道友也未忘前缘,就请进洞府,与在下一叙旧友之情。”
这话倒还像样些,季含光轻笑一声道:“事已至此,无论愿与不愿,我与道友都已经是盟友,不如省去客套,说些真正用得上的。”
不用猜,她也知道方远知的修为必定同自己一样,都已经突破元婴,而他既然能爬到如今的位置,想必也是深潜数十年,在九仙山内所图只怕比自己更大,倒不用担忧他出卖自己。
如今师徒名分已成,从今以后,两人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一方假若暴露,另一人也禁不住细查。
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将话挑明了
方远知面上笑意更深:“道友还是这般快人快语。”
不去管他奉承的这一句,季含光直视他双眸,轻声问道:“那我不妨问问,道友潜藏此地多年,是为何而来呢?”
3. 为何而来?
听了这单刀直入的一问,方远知脸上笑意顿时淡去,唇角虽还勾着,却又少了几分本就不多的真心实意:“此事关系甚大,恕在下不能告知。”
季含光笑容依旧:“既然如此——”
“我却没什么顾虑,尽可将目的示与道友。”
峰回路转的一句话,叫方远知眸光一凝,眼底真真切切有了讶异。
“我费尽心思来此,为的是一本名叫《水月心经》的秘籍,道友来得比我早些,可听说过么?”
方远知思索片刻,摇摇头道:“九仙山的秘籍皆贮存在三言阁,结丹期以下的秘籍我已阅遍,绝无此书,便是元婴期的秘籍我也过手了几册,之中也未有这个名字。”
季含光轻啧了一声,但也说不上有多失望——若是太过顺利,她才要觉得小心,于是定了定神又接着道:“也许此书改换过名号也未可知,我先将前因后果说与道友。”
她诚意在前,方远知也不好再虚伪客套,便收起了那不值钱的笑,正声道:“在下洗耳恭听。”
“此经本是我派开山祖师明月仙子飞升前所著,但经年战乱,如今库中只余上册,我便是为此经的下半部而来。”
“修界曾传言,明月仙子与九仙山赤焰剑尊乃是道侣,我派藏经洞中也有九仙山的秘籍若干,故此我才推测,九仙山或许也藏有这本经书。”
“既如此说。”方远知轻轻颔首:“可能的确不小,道友可否将前半册经书与我看上一段,日后就算遇着改名换姓的此书,也不至于错过了。”
这意思就是愿意帮忙了。季含光心中按喜,立刻抬手在储物袋上一按,取出一枚玉简递去。
以他长老身前红人的身份,找起来必然事半功倍,自己这一局总算是没赌错——早先那三年同修时,她便对这人性情有了个大概猜测,若要耍心机玩算计,他是必定奉陪,但若对方诚恳以待,若无必要,他也不会有意辜负。
啧,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这个性子。
方远知接过玉简,往眉心一贴,阅览其中内容的同时,心里也在思索犹疑——当年同修时,这女人简直和自己是一路货色,心防极重,一句话恨不能拐上千八百个弯,甚至比自己还过分些。后来熟络了,也只是省却无用的试探,现在怎么这般坦坦荡荡了起来?
他却不知,季含光本性便不喜饰伪,只是当年实在生死关头,一不留心便要葬送兄妹二人的性命。现下季成州已死,天宽地阔,她就算拿不到水月心经,大不了和兄长一起散功重修,左不过再耽误二十年功夫,又何必再委屈自己?
身上尽是枷锁负累的人,想不出打破牢笼后,自由的味道是何等甘美。
将经书内容大致看过,他放下玉简,对季含光道:“今后我尽力留意,一有消息便知会道友,若我行动有需要遮掩的地方,也还望道友帮忙一二。”
“自然。”短暂的口头盟约结成后,季含光瞧着不再假笑客套,自然冷下一张脸的方远知,眼波忽然一动:“不过方道友,可有想过另一件事?”
“何事?”
“你我皆已到元婴,那第二层《乐空诀》,是否可以修炼了?”
冷不防被提起这修到一半的功法,方远知表情难得显露出几丝尴尬,刚想要说些什么,面色又忽然一凝,季含光也微微眯了眯眼——十里外,有人朝着这绣夏峰来了。
师徒二人顷刻间都变了脸色,方才冷若冰霜的方远知又挂上了那春风细雨般和气的笑,季含光的表情则是瞬间谨慎小心起来,整个人都紧绷着,正是个新徒弟在师尊身边该有的姿态。
指着那大片花丛,方远知做足了良师的架势,温声道:“你当这是寻常山花?这是为师特地从南边移来的玉茯苓,药效——”
“方老弟!”
不过两息的功夫,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便打断了绣夏峰上这幕好师父传道授业的戏码。紧接着,一个巨大的赤色酒葫芦狠狠砸到了地上,葫芦上坐着个赤眉赤髯的大汉,一看便知是火爆脾气。
方远知于是顺理成章地住了嘴,朝来人走几步,作出个欢迎的姿态:“许师兄,如此焦急是出了何事?”
季含光跟在他身后,也俨然是好徒弟该有的本分样,等他问完话了,才抬头看向来人,即便凭借元婴级的神识已经将这人里里外外扫了个干干净净,还是要恍然无措地看向方远知,等着师父为自己介绍。
大汉很烦躁地摇摇头:“唉,掌门师叔有令,这趟去昆仑把你带着,叫你多带些好药,那小皇子若是根骨受损了,好及时医治。你先跟我上灵云舟,等到了清风驿和李师妹她们汇合,再说下一步。”
昆仑?季含光心念一动。昆仑山地处极北,虽说有几处仙人洞府遗迹,但早已被人将其中宝物搜刮干净,只剩下一处寒潭搬不走,成了少数修炼寒冰类功法修士的宝地。
听他们话中意思,是要去接个重要弟子,可九仙山没听说有寒冰类功法传下,何以如此兴师动众?
方远知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就带这今天新收的徒儿随师兄上一遭,也好叫她长长见识,药我倒是一直带在身边的,不必回头去洞府中取了。许师兄,我们这便上路吧。”
及至此时,大汉这时才想起询问季含光的来历:“今天新收的弟子?哪来的?”
方远知答道:“今日是三年一次的龙门会,许师兄贵人事忙,把这都忘了。辛夷,还不快见过你许师叔。”
被点了名,季含光连忙规规矩矩行礼:“见过许师叔,晚辈是师父新收的弟子,往后还请师叔多多照拂。”
“龙门会?”大汉眉头一拧,十分不给面子道:“当初内门那么多好苗子你不挑,这会倒是选个外门的……罢了,你随性惯了我也不与你论。”
收起酒葫芦在腰间,一挥衣袖,他甩下一艘银色方舟,那方舟见风便涨,落地时已有十数丈长短,船舱分上下两层,更有观景的望台,俨然一艘气派游船。大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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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流星率先上了甲板,回头催促道:“快走吧,时间还有些紧呢。”
他催得紧,方远知也不再多话,足尖轻点,一跃而上,带着季含光上了船。
待到三人坐定,大汉掐诀念咒,在船舵上轻轻一点,灵云舟便凭空而起,一直扎到万里云层之上,又“刷”地落下帆来,再朝着极北的那一点幽蓝飞驰,其速度之快,竟能将云层破开。
船帆分明是鼓得足足的,船上人却并不感觉有风吹来,显然在炼制时就提前刻下了阵法结界。这大汉修为不过结丹中期,却能拿出这种品级的宝物,实在不能不叫季含光觉得九仙山富得流油。
想起自家无忧门库中那越发少的珍藏,她心中歹念乍生——等到走时,自己非得去内库好好搜刮一番带回门中,权当是劫富济贫了。
季含光这厢摸着灵舟的栏杆思索,那头大汉已经对着方远知抱怨开来:“也不知为何师叔这么在意这小子,十年前用还生大法将他根骨生生逆转五岁,如今又劳师动众地去接他,一个连入门功法都没修的双灵根小辈,也配?”
方远知始终老神在在,看着灵云舟在云中滑下的尾迹笑道:“既然师父他们认定此事非你我所能知晓来龙去脉,上面怎么吩咐,你我怎么做便是了,若哪位师叔有意将他记在门下,无论他修为如何,将来你我总要唤他一声师弟。”
这话看似是劝慰,实则隐含挑拨,季含光垂眸暗笑,果然马上便听见那大汉冷哼一声道:“师弟?不过一介目光短浅的凡人罢了,听说当日被师叔看中时,他竟还想拒绝,迫得师叔同他父亲又许了多番好处,才叫他心甘情愿拜入山门,真不知有什么过人之处。”
“若要师弟我推测么……”
大汉显然极为不忿,方远知不过顿了一顿,他便立时开口催促道:“你我师兄弟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么?我知道师弟你杂学颇精,快快讲来便是,为兄必不向外泄露半分。”
听众这般配合,方远知自然也无必要接着卖关子,当下微微一笑道:“师兄可知万年前人皇以凡人之身一统八方,身无灵根,却能与化神修士拼杀而不落下风,靠的便是其所自创的神皇宝典御使紫薇帝气。其逝去后,神皇宝典并未失传,但能修炼者却再没听闻,便是因为紫薇帝气唯有伴随人族皇者天生,而不能后天获得,寻常手段更无从察觉。”
似乎被紫薇帝气这四个字点醒了,大汉恍然道:“你的意思是……”
“这少年身上想必也带着帝气,能得师叔青眼,这帝气的浓郁绝不亚于凡间所谓的千古一帝,甚至……”方远知压低声音:“就是万年前那位人皇的转世也未可知。”
“若是如此,那这般折腾倒也不冤枉。”大汉勉强点点头,脸上的不忿却半点未减,显然未曾心服口服:“可修炼一途,又岂是全凭天资便轻易便注定的,方师弟,你我修行百年,陨落的天才还见得少么?”
方远知目的达到,当然也就哄着他说话,含笑道:“那是自然。”
4. 双修之法
如此又谈了一会别的话题,大汉说自己催动灵舟颇为耗神,需进船舱打坐休憩一会,这场谈话才总算宣告结束。
季含光跟着方远知回了上层船舱,眼看着他掐诀落了禁制,外人决计无法探查了,才走到舱内矮几旁,自顾自倒了杯灵茶,摇头叹道:“这人心思一望便透,略微挑拨两句就上套。真不知这一身法宝是从何而来,外出历练,怕不是宝光都没见到,就被人害得身死道消。”
方远知冷笑道:“他是太上长老一派的嫡系弟子,有什么要去拼了性命像外头修士那般争夺的?九仙山从不缺重宝。单说那九位飞升先祖的遗留,就够保宗门长盛不衰。你再看后山那团弥漫百里的浓雾,其下便是当年仙魔大战的坟场,仙家洞府不知凡几,何苦拼了性命像外头修士那般争夺?”
这般娇养,难怪养出这样的无用之人。季含光心中暗叹,然而心念又忽然一动——方远知语气中的不屑并非作伪,莫非他多年沉潜,所图的正是颠覆这天下第一玄门?
但九仙山树大根深,如此风云又岂是区区一个元婴修士所能搅动?他身后是谁?被九仙山稳压余年的那些宗派,或者……一直盘踞西州的魔修?
这问题不是该眼下琢磨的,诸多猜想在脑中略略一过便被压下。她只当全然无知无觉,抬头对方远知笑问道:“之前我所说再修《乐空诀》第二层,道友意下如何?”
再度听闻这个话题,方远知并未流露出任何情绪波动,面色如常,只在眸中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神情,虽快如电光石火,却还是落在了季含光眼里,叫她兴味顿生。
“季道友有所不知。”
低头啜饮了一口灵茶,方远知语气平淡道:“这《乐空诀》第二层与第一层不同。一层只需同修便可,二层却是要男女双修,以阴阳交汇时的法力波动冲破经脉原有禁锢,才能修成双身法。”
阴阳交汇?听他如此说法,季含光也是一愣。当初修行第一层时,她并未察觉半分苗头,甚至第一层的所谓同修,也只是双方在洞府中各自打坐修炼,到紧要时才需要相互以法力疏导。
怎么突破元婴以后,就非得男女双修不可了?
她心中疑惑,面上却不显半分,眼波流转间,又是一股千娇百媚的风情,勾唇一笑道:“无忧门传自上古宗派逍遥门,本就精通双修之法,我自无意见,不知道友意下如何?”
这话说得未免叫人误会她早已修炼采补之道,果然,方远知先是几不可查地一喜,而后才故作遗憾道:“要修此法,非得男女修士元阳元阴未泄不可,道友既然——”
“方道友会错意了。”
见他已经进了自己所设的小小圈套,季含光不待他将话说完便道:“我方才那话的意思只是表态无意拒绝,至于本人么……”
笑盈盈将手腕送到方远知面前,她柔声细气道:“的确还是元阴尚在,道友一探便知。”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她这些年来在无忧门迎来送往,打过交道的老狐狸不知凡几,知道最有用的信息从不摆在明面上,那些需要遮遮掩掩,乃至用谎言来粉饰的,才是最要紧的东西。
当初同修时,方远知也曾把那本《乐空诀》原本拿出来与她过目,此书第一层结丹便可参悟,修成后可驭使两种威力极大的秘术。第二层则要元婴期方能修炼,修成后便能使用双身法,造出一具身外化身,且元婴修为以前,看不到第二层功法的具体内容。
方远知为何不愿修这第二层?要么是这功法有鬼,要么他元阳已泄,总不至于他当真守身如玉,要为自己未来道侣守着贞。她从来觉得对于修士,元阴元阳,不过也只是一类修炼的手段资源,不肯放弃无非是价码不够。
见她表情,方远知便知自己是中了计,心中懊恼,却也无意去探她脉关,沉思片刻后,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枚玉符,叹口气道:“道友大概是要听实话,但这其中前情牵涉甚广,我无法将全部实情相告。如今《乐空诀》原本奉上,道友一看便知,我方才所言字字属实。”
“至于为何不愿修这第二层——”
“我知道。”季含光一本正经再次打断他道:“必定是嫌我这张脸实在寡淡,食之无味。”
哪是这种荒唐缘由?方远知下意识想反驳,但转瞬间瞧见她脸上的神情,也明白她是在圆场。
虽说被小小算计了一把,可这原本双赢的好事之所以未能成局,责任的确全在自己这边,他自问没什么生气的立场,当下唇角微微勾起一点笑道:“道友若是以真容相示,在下倒的确可能改了主意。”
然而二人皆心知肚明,真有那日,怕也就是一切尘埃落定,即将分道扬镳之时了。
“这法诀我便收下了。”信手一挥,将玉符纳入囊中,季含光笑道:“改日若能将你我命轨拨正,我便与人重修此法。”
此功法对两名修炼者的命格要求苛刻至极,元婴修士又少之又少,哪就那么容易寻到合适的?因此纵然她说得一本正经,方远知也只当这是玩笑,话锋一转,又说起旁的话题来。
——————
灵云舟一路向北,一天半后便到了中州与北境的交接地带,又在天上航行一日,终于到了清风驿。
说是驿站,其规模却简直是座小城,毕竟再往外走,千里之内便再无人烟,来往修士若要深入西边蛮荒之地历练,必先在此进行一番补给,而从蛮荒归来满载而归的修士,也倾向于就近将猎物脱手换成灵石,方便交易。
而对于要接着向北上,直入昆仑的修士,则不仅要在此地准备物资,到了昆仑山脚下,还要在那里摩耶族人那租用雪龙代步——自上古时期起,昆仑全域就被大能落了禁空的禁制,哪怕你是元婴修士,也不能飞离地面三尺以上。茫茫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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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飞遁,只有昆仑天生地长的雪龙能做到日行百里。
方远知一行人寻着九仙山的徽记,在城内找到了一处极大的客店,由着小二引上了楼,到了一间雅间,一推门,不大的屋内竟然挤了二十来名修士,为首是两名老者,皆是仙风道骨,相貌更如出一辙,简直像同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季含光不敢妄动,因此没有放出神识探查这些人修为,只由着方远知指引,一一拜会这群师叔师祖,拜过一圈才发觉自己正是这群人里修为最低微的那个——其他人谁也没带弟子,只有她一个筑基修士。
不过为首的那两名元婴长老,李长青李长白兄弟,倒是对此无甚意见,甚至一言一语给方远知找补起来。
“不错不错,有个年纪差不多的陪着,也免得师侄孙到时过于拘谨。”
“正是正是,我等老迈,与年轻人无甚可做谈资的,师侄孙回去这一路岂不无聊?”
而后异口同声夸赞道:“果然还是方师侄思虑周全。”
季含光这回算是见识到了方远知的人缘,他自己在师兄师姐堆里左右逢源便还罢了,师叔们还爱屋及乌,将爱意也落到了她身上。那头方远知跟元婴师祖商量接下来的路线与自己所准备的丹药,这头师叔们就已经开始给她塞东西了。
“昆仑山天寒地冻,那寒气寻常结丹修士都承受不住,这块暖阳宝玉给师侄你,带在身上不至于伤了筋骨。”
“咱们要去的地方魔兽众多,这几枚火雷子师侄你且收着防身。”
“师侄你这衣衫忒单薄了,师叔这里有件地火蜘蛛丝的道袍,你等会穿上。”
……
待到方远知和李长青李长白结束对话,季含光已经怀抱一堆法宝法器,满载而归了。
虽说知道自己十成□□是沾了方远知的光,她还是不由得在心里感慨,这便是名门正派内门弟子的待遇么?自己筑基时怎么过来的?师父丢下一本功法后就再没指点,又因为无忧门内弟子太少,她偶尔碰到师叔,还得被抓去干些提取材料侍弄药草之类的杂活,辛苦几天,事后赐下几块灵石便打发了。
不过感慨归感慨,多年在修界闯荡的经历还是叫她下意识留心,这九仙山绝不像她如今所看到的这般风平浪静,就好似冰上雪原一般,谁知哪里就埋着深不见底的裂隙。
否则,这位又从何而来呢?
看着正与师兄师姐交谈,爽朗大笑的方远知,她不由细品起这人在那天说许姓大汉的话。
“太上长老一派的嫡系”,那除此之外,在九仙山里,又有几股势力在暗中交错呢?他又是属于哪方势力的?不过他既是炼丹师,大概哪派都不得罪的可能更大些。
她还欲深想,眼下局面却不给她机会,一阵寒暄过后,方远知走到她身边,轻轻一拍她的肩,笑道:“乖徒儿,准备好没有?我们该要去昆仑了。”
5. 寒潭千丈
昆仑乃万山之祖,自上古时代神明尚在,还未有修士出现时,便是公认的仙山圣地。但当后来神代凋零,越来越多修士来此探秘,那种凡人勿进的神圣感也随之退却,除却天地法则一般的禁空禁制以外,就只剩下那始终未有人登上的顶峰,与山中的那汪寒潭还能称之为神秘了。
这次再出发向北后,季含光明显感到灵云舟正在受阻,好像一头扎进了团树胶里,速度比之前的一半还有不足。寒风也愈发凛冽,甚至穿透船上的禁制,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
船头的永动日晷精准显示着时辰变化,四周却总是漆黑一片,好像白昼从未到来,但若说黑夜,却也无星无月。铁黑天幕下,五架银色飞舟就这么沉默着在灰蒙蒙的云层之上缓行,好像几粒陨星。
船上又坐上了新的师叔,和方远知他们正在里面喝茶谈天。季含光凭借神识听了会他们说话的内容,无外乎是门内的一些琐事,便索性不去搅扰自己的脑子,撤回了神识。
站在船尾,她的面前已无障碍,只剩下黑天与脚下乌云,感受着这天地间仿佛只剩自己一人的寂静,她说不上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心里希望这种宁静长一点,再长一点,又隐隐觉出几分孤寂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投来幽蓝色的光。回过头去,她看到遥远天际线上,有群山渐醒。
地毯似铺开的云层被戳破了,铁黑色山峰上缠绕着幽蓝的光,顶天立地,山头一点雪白,除此再无其他。这是第一根,随着距离愈近,往后更多的山峰耸立而起。
灵云舟的速度已经迟缓到近乎龟行,被迫开始下降高度。穿过云层后的第一眼,她看到了连绵的群山。同时有狂风裹挟雪花呼啸而来,视禁制如无物,在她脸上化成冰凉的一点。
到昆仑了。
——————
一行人最终降落在了一片帐篷圈起的空地里,天地间光源只有那幽蓝的昆仑山,雪地是蓝色,帐篷也是蓝色,好在里头的摩耶族人总还是黄皮肤黑眼仁,派出一名苍髯老者,用不甚流利的通用语同他们交涉。
老者说虽然已经提前沟通过了,但这几个月的雪莲收成不好,原先谈好的价格能不能再加上一些。负责沟通的师叔脸色登时就不太妙,临时加价在谈判中是大忌,九仙山纵然富裕,也不会平白受人讹诈。
见生意有破裂的风险,老者立刻赔笑解释,说并非要凭空加价,他们也愿意再多租出一些雪龙,现在来昆仑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没有足够的灵石去换粮食,部落在接下来的冬天会过得很艰难。
如此又拉扯了两个来回,价格最终敲定在一万四千块中品灵石,他们租下了这支部落所能提供的全部雪龙。
可是雪龙在哪里呢?
季含光不觉得这几座帐篷里藏得下能送二十几个人上山的灵兽,很谨慎地放出一点神识探查,也只发现了在帐篷里取暖的老人和孩子。
她的目光于是顺理成章便落在了那老者身上。
收到先付的大半灵石后,他脸上的褶子似乎都熨开了几分,笑容越发真挚,装饰着玛瑙珠子的发辫随动作很快活地晃动着,抖落掉大部分企图黏着在上面的雪花。他从腰间抽出一根短杖,拔开手杖末端的木塞,露出里面的锋刃,而后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心划了一刀。
鲜血立刻喷涌而出,落在铺了厚厚一层雪的地上,混合着雪水融出个殷红小洼,并随着血液的灌注不断扩大领地,不过这样的扩张很快就停止了——伤口的血已经被冻住了。
紧接着,老者跪了下来,双掌紧紧贴着地面,神情虔诚,口中念念有词。季含光忽然意识到了刚才被自己忽略掉的某些东西,偏头看向离这处营地不远的、连绵的三座雪丘,果不其然,她看到了雪丘在颤。
随着老者的念诵,那颤动愈发剧烈,雪片像瀑布一样簌簌而下,直到所有雪片都被抖落干净,露出其下三只足有两人高的雪白鼍龙,头角峥嵘,眼珠中透出的情绪却又无比温顺。
老者站起身,指了指被他扔在地下的手杖:“这些雪龙是你们的了,你们要在五天内回来。”
一直在旁边静默观察的李长青李长白兄弟终于发话:“动身吧。”
身为元婴修士,这二位当仁不让独占了一头雪龙,剩下两头载着其余二十七名结丹修士加上季含光,一行人告别这伙摩耶族人,朝着山脉深处继续行进。
越往里走风雪越大,寒气也越重,季含光虽说本身无碍,但在这一群九仙山的人面前,还得装出不胜寒意的样子。方远知看她演得委实辛苦,便招了招手,叫她离自己近些,说要为她渡些法力,抵抗昆仑山的千年严寒。
“这趟可是苦了你了。”他意味深长道。
李长青李长白二人早已将神识铺开,季含光无法同方远知说悄悄话,压制修为的禁制在身,也不能用元婴修士方能使用的传音入密,只好装模作样附和:“能与诸位师叔同行,更见识昆仑奇景,谈何辛苦?师尊言重了。就是不知——这寒潭还有多远呢?”
“不远不远,再三个时辰,便能到了。”
不消方远知开口,坐一旁打坐的热心师叔便抢先答道。
三个时辰……季含光在心里苦笑,平常时候装作筑基修士倒没什么难,但她这具肉身说到底还是元婴老怪的底子,遇到眼下这种要表现性命修为不足的情况,就非得使出浑身解数来伪装不可了。
好在,还有这人帮衬着。
感受着自脊背处源源不断输入的法力,她呼吸逐渐平稳,不用再去伪装被冻得发青的脸色,微弯的脊背可以挺直了,随着每次寒风加剧而明显的颤抖也可以省下。
微微偏头,她低声道:“多谢师尊关怀。”
方远知只是微笑。
如此在风雪里又艰难前行了三个时辰,远方的幽蓝光芒忽然大盛,竟将半边天幕都染成了蓝色,随着同那蓝光的距离渐近,劲风也诡异地放缓了,连天上飘来的雪花都飘飘摇摇不肯落下,恨不能就此停滞在半空中。
而在蓝光最盛处,是一口幽深不见底,近乎漆黑的寒潭。
季含光从未见过如此奇景,时间好似不存在了一般,周边一切都被定格在了某刻。不过想想九仙山本来就是要给那少年逆转根骨,一切就也在情理之中了。
逆生大法是等同于返老还童的逆天之举,事后必会或多或少留下隐患,而若花时间修养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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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与初衷背道而驰。这寒潭若当真能凝驻时间,简直就是为逆生大法所准备的良药。
至于这良药所花费的资源么……应当绝非珍惜二字可能形容,否则昆仑山早被来往的修士给踏平了。
她这厢思索间,队伍已然住了脚步。领头的李长青李长白下了雪龙,走到寒潭之前,各自取出一张符箓,符箓的时材质无甚出奇,上面用朱笔写着一行古怪文字。季含光眼力尚在,一眼便认出那是上古修士所用的古语,但具体含义却不清楚了。
瞧着两人珍而重之的样子,这符箓恐怕就是那位九仙山太上长老,世间最接近化神之人所御笔亲书。
李长青神情肃穆,轻轻一点手中符箓,将其沉入寒潭之内,过了大概十息时间,潭水便有了变化,大颗大颗的气泡自潭底浮起,在升上水面的同时破裂,宛如被煮沸了一般。
如此异象持续了约摸有一刻钟,气泡不再浮起,潭水重归平静,但寒潭正中,却有一颗冰球渐渐浮出水面。
也就在此时,李长白掷出了第二张符,冰球在符箓接触的同时刹那间消融成水,进而落回潭中,释放出里面包裹着的少年来。
少年紧闭双目,双腿盘坐,两手结印,是个修士最常用的打坐姿势,然而他身量颀长,一张面孔俊秀如画,又穿着一身雪白道袍,乍然出现在皑皑雪山中,真好似仙人一般。
李长青李长白兄弟二人将半身法力注入,将少年由潭中渐渐牵引上岸,然而就在少年刚到岸边的一刻,变故陡生!
寒潭之外原本是干干净净一片雪原,除了九仙山一行人外再无踪迹,却在同一刻现出三四十条人影,各个身披黑袍,看不出形貌,为首两人灵压毫不遮掩,竟也是元婴修士,不由分说,起手便祭出法宝向青、白二人面前攻来。
这是非要取那少年性命不可。
季含光心中暗道不妙,眼下情况显然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这少年如此重要,若当真身死道消九仙山必要查个水落石出,在场的一个都逃不了干系,自己嫌疑尤其最大。纵然她禁制修为高明,也经不起一轮又一轮的细查。
好端端刚入了门,怎么就摊上这种麻烦事?她暗骂自己最近实在走背运,然而再一瞧方远知铁青的脸色,她又觉得自己的遭遇也不算十分不幸了。
这人在九仙山潜伏几十年,若因为此事暴露,真可以说是天降横祸。
师徒二人眼神交错间,无需传音入密也能明白彼此心思:这少年绝不能有事!
好在九仙山的两位元婴长老也并非徒有虚名,兄弟二人手印同时捻起,转瞬间便将少年传送到了方远知他们所在的雪龙背上。苍老声音同时在每人的脑中响起,事无巨细安排起等会开站时的战术。
短暂僵持后,黑袍元婴修士察觉有异,不给他们喘息余地,立刻运使法宝再度攻来,以雌雄莫辨的声线一左一右道:“在下早就想领教青白二老的终南长春功,今日有幸,还望不吝赐教。”
彻底投入战场前,李长青李长白二人给方远知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方师侄,等会你带着两位师侄孙乘雪龙先走,若还有伏兵,就引动我予你的那些天雷子,切莫回头。”
6. 瞬杀
这一安排简直正中方远知与季含光下怀。
二人空有元婴修为,却被这群九仙山修士瞧着而无法施展,处处受制,现下总算能够名正言顺离开这出战场,待到无人之处,便尽可大展拳脚了。
“扶好你师弟。”方远知没有半分犹豫,装模作样嘱咐季含光一句,便捡起手杖,催动身下雪龙沿着来时方向夺路而逃,顷刻之间便远离了战圈。
大雪依然,狂风依旧,但茫茫雪山四下无声,似乎真是一切安宁。
不过对于前方境况,方远知却并不抱有什么乐观态度,只消一想便知,这群人布局如此之大,绝不会只有寒潭边一处埋伏,虽说李长青李长白在清风驿时就赐下了天雷子,足够对抗元婴修士,但蚂蚁多了尚能吞象,前方恐怕是好一场恶战。
想起方才那幕,他心中不由苦笑,二位长老之所以安排他一人逃跑,大概便是怀疑出了内鬼,而环顾四周,唯有他足以被全心全意信任。
可惜这般信任,终究还是要被辜负。
他这厢严阵以待,时刻准备着应对来犯之敌,那厢季含光搂着昏迷少年沉吟片刻,忽然狠狠一咬舌尖,是也想通关窍,下定决心要以精血解开身体禁制,做足了战斗的准备。
方远知离得近,最先察觉她气息有异,抬眼看去,见她面容虽无变化,双瞳中却有金芒闪耀,便知她方才所作所为。
“你与我不同,压制修为只靠体内禁制,动手代价太大,何必拼到这个份上?”
季含光摇摇头,对他传音入密道:“对方此次来的绝不止这些人手,不过元婴若有三名以上,方才就该现身稳住那边战局,不给你我脱出机会。因此我猜他们只余一名元婴,正守株待兔,打算在外围截杀。你一旦展露修为就不能放敌人离去,但境界相同的修士一对一斗法,根本不能将对方彻底灭杀,我必得帮你,否则后患无穷。”
“如此……多谢了。”方远知眸中闪过一抹异色,这句话却并非传音入密,而是低声谢道。
季含光只顾筹谋即将到来的大战,无暇注意他的脸色:“大敌当前,你我还是互相交个底,我不擅斗法,所精通唯有禁制阵法两道,按如今情形,无需提前布阵就能起效的只有一套困灵阵,一套绝灵阵,前者可将敌人困在十丈之内半刻,后者只能持续三息时间,却可隔绝天地灵气,使阵中人无法调动法力。”
方远知苦笑:“说来惭愧,我也不擅斗法,一路走来几乎未曾与谁单打独斗过,唯一倚仗便是颇通御鬼之术,不过听你说过这两套阵法,我倒有个法子,应当会有奇效,只是不知你我配合如何。”
二人既然都非一力降十会的修士,平常钻研时自然更重法术之间的配合,此刻将双方情况讲明,季含光自然也想到了最优的解法:“莫非是……”
将各自想法一对,他们不由相视而笑。
此时二人位置离寒潭已去处十里,无需那般谨慎伪装,虽还将气息压制在结丹境,本命法宝却已在手。方远知手中握上一面小小魂幡,玄黑色的底,赤红色的绲边,其上是朱砂色的古语。季含光手心则躺了一把小琵琶,样式古朴雅致,但遍布流光,叫人一眼便知不凡。
那昏迷少年被稳妥安置在了雪龙背上,方远知探过他脉象,发觉他在寒潭底呆了太久寒气入体,便喂了一粒丹药给他,季含光也将自己戴着的暖玉塞入他怀中,又取出一件道袍为他盖上。待一切妥帖,便将神识铺开,寻觅来犯之敌。
只不过他们也未曾料到,敌人会来得这样快。
路程还未过半,前方雪原便闪出一人,虽用一身诡异黑袍将气息遮的牢牢的,但修士的第六感还是叫季含光二人明白,这大概便是猜测中的那名元婴修士。
“小辈,留下这少年,本座便饶尔等不死。”
黑袍人拦住他们去路,冷然大喝的同时,独属于元婴期修士的威压毫无保留,尽皆释放而出,四下里登时狂风怒卷,雪片漫飞如烟。
雪龙归根到底只是寻常妖兽,修为只在筑基期上下,四条粗短小腿刹那间不堪重负,被狠狠压在了雪地上,再也动弹不得,口中更泌出鲜血,也不知伤重几何。
方远知与季含光对视一眼,皆知此战难避,索性纵身一跃,从雪龙身上下了来。
将小幡藏于袖中,他开口道:“前辈此言当真么?”
季含光就势上前几步,拦在他与黑袍人身前,却是唱白脸:“我等若带不回他,有何面目再回山门?你莫要行差踏错!”
方远知皱眉道:“你我修行至此何等不易,难道还真要为了一个还未入门的弟子硬撼元婴修士,身死道消不成?就算你不愿,你我二人又能在这位前辈手下走上几招?”
黑袍人并无兴致看这一场同门反目的无聊戏码,抬手挥出一道劲风,便要将这两个碍事的结丹小辈清理开,却也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只见他脚下雪地上银光乍现,勾勒出一个约么十丈的圆形法阵图样,他暗道不妙,身上红芒一闪,便要遁出法阵范围之内,然而红芒一闪而逝,他身形摇晃两下,却依旧停留在原地。
黑袍遮盖下的双眼陡然睁大了,不妙。
方远知轻笑一声,手中魂幡飞上半空迎风一展,阵法正中的位置便裂开道丈许长的黑隙,自地底爬出一头浑身缭绕黑雾的巨兽来,巨兽身上披盔戴甲,狰狞红瞳里尽是杀意,煞气惊天。
黑袍人立时便认出这与自己距离不过须臾的巨兽乃是鬼王罗睺,修为堪比元婴期修士,心中惊疑不定——这般厉害的鬼王,怎么任由一结丹修士摆弄?九仙山既然有这般能人,情报里如何只字不提?
将神识再铺开仔细一扫,他终于察觉端倪,登时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阵法外站着的哪里是两名结丹小辈?
是元婴,是元婴修士!
阵法银光外,白袍男子与黑衣女子于雪中并肩而立,衣袂被山谷劲风吹得猎猎翻飞。男子手握魂幡,朗月清风的面容上缭绕黑气,眸色幽深若井,看上去邪气得叫人心惊。女子怀抱琵琶,手指轻撘弦上,寡淡的脸上竟有烟视媚行的风情韵味。
简直就像来取性命的一双黑白无常。
黑袍人一颗心已然沉入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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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报有误,九仙山此行竟然凭空多出来两名元婴。不对,这二人手段不带正气,绝非九仙山出身,可又是哪方势力?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想起之前分工时自己的夸口,他是悔不该当初该,宁愿去与那难缠的青白二老斗法。
然而此刻后悔已无用,这两人如此配合,分明是铁了心要灭杀自己,再不现出底牌恐怕要身死道消。他一拍天灵,元婴顿时飞出紫府,盘坐空中。那元婴巴掌大小,婴儿模样,却三头六臂,浑身灿金,手中各抓一件法宝,有杵,锤,镜,剑,枪,鼓,件件不凡。
缓缓睁开双目,元婴直视面前的鬼王罗睺,显然是做好了死斗的准备。
“可惜。”
可惜你遇到的是我,否则还真有一拼之力。
季含光垂眸,清清淡淡二字落下,指尖撩动琴弦,音波响彻方圆半里的同时,黑袍人脚下银光大盛,浑身法力竟然无法调动半分,空中的元婴也光彩顿失。
对面罗睺趁此时机将元婴一口吞下,黑袍人登时一口精血喷出,人也委顿在地,刚想要说些什么,罗睺已然第二次张开巨口,将他肉身也囫囵个吞入腹中,腹部的黑雾蠕动两下,又反刍似地吐出一身黑袍来。
从动手到彻底灭杀这名黑袍元婴修士,前后不过喝杯茶的功夫。
季含光放下琵琶,信手一挥,地上阵法消散。方远知再一招魂幡,鬼王也散作黑烟,重新寄宿回魂幡里。
一切好像从未发生,只剩下地上孤孤单单一件黑袍。
威压退去,雪龙却不堪重负,粗重喘息几声后四腿一蹬,彻底没了气息,还不待季含光二人上前查看,便化作片片雪花,彻底埋没了大战后的痕迹。
“这袍子不错,我便收下了。”
季含光面色苍白地将本命法宝收回紫府,向着几乎就要被大雪完全掩埋的黑袍一招手,毫不客气地将其纳入储物袋中,一身元婴修为同时飞速回落,是被精血短暂破开的禁制重新起效了。
方远知上前抱起被半埋在雪里的少年,心中对这样的战利品分配毫无异议,同时又觉得有必要解释两句:“罗睺腹内自成天地,这修士身上或许有储物袋,但进了罗睺腹中,我也无法再将其取出,实在没有独吞的意思,道友切莫见疑。”
季含光消耗太大,无力寒暄敷衍,当下疲累地点点头:“你如此说,我便信,眼下只一件事要紧,雪龙已死,你我是要接着赶路,还是寻个地方稍作休憩?需得尽快拿个主意。”
方远知抬头,看了眼丝毫没有减轻之意的大雪,思索片刻道:“这少年还未醒,你又消耗得厉害,眼下实在不宜继续出山。我方才用神识扫过,往西五里外有个山洞可以稍作休整,到时你我布好结界,谅剩下这些结丹修士也探查不到。”
季含光点点头:“如此也好,便请道友指明方向了。”
不再多言,方远知抱着少年头前带路,回味起方才干脆利落的一场战斗,忍不住幅度极轻微地扬了扬唇角,在心里想道:“大概所谓命数真是有其道理。”。但可惜,这话最终他也没有说出口。
7. 商常洛
目的地不过五里,但没了雪龙代步,两人的脚程自然也有限起来,虽说能勉强浮于地面,不用如同凡人一般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艰难前行,却也颇费了一番功夫。好在那山洞的确是个休憩的好地方,寒气虽没有半分减轻,却隔绝了下雪时的湿气,这一遭辛苦也算没白挨。
方远知放下怀中抱着的少年,回身第一件事是布置好阵法结界,屏蔽他人的神识探查。第二件事便是取出一只小炼丹炉,放进几块火属性灵石,空烧着,只做暖炉用。
方远知当然是不怕受冻的,如此一番动作只是为了那少年着想——少年未曾修炼,身上一点法力也无,与凡人无异,就算有暖玉护着,也恐怕会被冻坏根骨。送佛送到西,他们一番折腾,为的可是全须全尾将这少年送回九仙山,若是根骨受损不能修炼,岂非白折腾一场?
季含光明白这层意思,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脉,又探了探鼻息,发觉他大概是要醒了,就对着方远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守着那炉子。
外头的风声雪声越发紧了,山洞内却是暖意盎然,不多时,躺在地上的少年忽然长舒一口气,胸前剧烈起伏了几下,睫羽微颤,是终于睁开了双眼。
好漂亮的一双眼。
眼尾狭长上挑,眸色黑似点漆,显出一种格外的深沉来。
原本还因为虚弱而憔悴的面孔点缀上这双眼,刹那间就带上了三份不怒自威。若说人皇转世,也未必没有道理,季含光暗叹。
“我是……在哪……你们又是谁?”少年嗓音嘶哑道。
方远知立刻微笑答道:“我名唤方远知,是九仙山的结丹弟子,这是我徒儿辛夷,如今你还未拜入山门,与我平辈论交,叫一声方兄即可。长老们方才将你从寒潭中解放,便遭人截杀。我与辛夷突围而出,一路躲避贼人到了这里歇脚,现下还没出昆仑山,再向外走,恐怕还有二十里的路程。”
少年仔细听完这番话,虽然满身不适,却还是勉强挤出个笑来:“方师叔言重了,我虽还未修行,可终究是要拜入山门的,怎可与您平辈论交?我名叫商常洛,师叔唤我师侄便好。如今有一事,要实在麻烦您与师姐。”
甫一开口便是有事相求,方远知倒因此生出了几分兴味,含笑道:“师侄且讲,只要不是立出昆仑这种力所不及的,我必为你办到。”
商常洛勉力勾了勾唇角,哑声道:“对师叔来说,这事想必不难办到。师侄现在到底还是凡人,如今从大梦中醒来,缺水少食,实在难熬,不知师叔可带有能果腹之物?”
水倒是好办——这漫山大雪,怎么也不会缺了喝,但吃的……修士从筑基期便可辟谷,季含光方远知两个元婴老怪,平日不食人间烟火惯了,哪里会带着凡人的食物?
两个人对视一眼,是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自己储物袋中倒是有些灵药灵果,商常洛能吃么?然而再一仔细琢磨药性,方远知又果断放弃了这个想法——凭自己这些灵药,就是炼气修士吃了都要经脉损伤,何况一介刚从冰窟里被捞上来的凡人。
大概真得去外头奔波一番了。
不过心里这样想,他嘴上却答应得痛快:“这有何难?师侄等上片刻便好。”
饮水方便解决,他便先于储物袋中一阵翻找,勉强找出个钵形法器,到外面盛了满满一碗雪,回来架在小炼丹炉上化开,勉强凑出个煮茶的炉子来。可笑这两件价值数千灵石的法器,如今竟被当成凡间的器物来用。
丹炉不见明火,热力却足,一钵水顷刻间便冒起了小泡。他将自己备着的灵茶叶撒水中入,看着茶叶被沸水的气泡翻腾开来,对着季含光道:“为师出去为你师弟寻些食物,这钵千枫茶煮过半刻才能将灵力完全浸出,你等会端给他喝。”
说罢,便径直出了洞,往茫茫大雪中走去了。
商常洛瞧着那道白色背影,神情中颇有怔然之意,季含光以为他是担忧方远知安危,便出言安慰道:“师弟莫怕,这昆仑山虽冷,但到底不是生灵灭绝之地,就算猎不到麋鹿,师尊总也找能到些野兔团雀之类。”
商常洛听到她声音,又是一楞,旋即点点头:“不瞒师姐,我并非担忧师叔寻不来吃食,只是想着外面或许还有贼人,怕师叔同那些人碰上了。”
季含光心道那元婴修士已死,凭一群结丹小辈又真能威胁方远知性命不成?此刻心里并没有半分担忧,但面对商常洛,还是装出一副略有担心的样子,嘴上安慰他道:“师尊本事通天彻地,身上又有师叔祖赐下的天雷子,寻常修士奈何不得他,必然能平安归来。”
听她如此说,商常洛也不知真信了几分,总之是点点头道:“那我便放心了。”
恰在此时,半刻已到,季含光起身,以灵力牵引那钵茶移开丹炉,再凑近洞口,把热气散过大半,才捧着这钵茶回来递给商常洛,笑道:“这茶水冷热应当正好,师弟尽快喝了吧。”
商常洛道了谢,接过茶,虽然焦渴,但也是一小口一小口很斯文在将茶水落肚,足见礼仪周全,非常人家出身。如此将一钵茶喝过一半,他便不再继续,只把钵搁在一边,看着洞外大雪出神。
思索许久,他问道:“师姐,方才说的师叔祖他们如何了?”
“听师尊说,元婴修士斗法大多不分生死,师叔祖他们应该无事。”季含光毫不客气地将自己这身份不该知道信息通通甩给方远知,又道:“况且这伙人只为缠斗而来,就更不会拼命了。”
“修士,也会死么?”,商常洛忽然如此发问。
季含光自他这句话里听出了莫名的意味深长,但又不好琢磨来由,当下只反问道:“当初带你回山时,长老们没说过这些事么?”
商常洛摇摇头,垂眸道:“他们只说修真是修己,站至顶峰便可长生不老,看遍人间王国兴衰,沧海桑田,与天道长存。”
九仙山这帮老东西……
季含光几乎失笑,他们就这么看重这个人皇转世?元婴老怪连哄带骗一个凡人,说出去也不怕丢人么?
也罢,今天自己就多一回嘴,但究竟能参透几分,只看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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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师弟悟性如何了。
她挨着商常洛坐下,自储物袋里取出一把药材,一边打理一边轻声道:“修士自然也会死,坏的是斗法落败,被敌手灭杀而死,好些的是久久无法突破下一层境界,寿元耗尽而死,只不过高阶修士说得好听些,叫尸解成仙,但终究都是身死道消。”
商常洛显然来了兴致,追问道:“那师姐认为,凡人可怜么?”
季含光手中动作顿时一停,有几分明白了他的心思,却并不点破,只问道:“师弟觉着,修士看凡人,与凡人看蝼蚁之间,可有不同?”
商常洛思索片刻道:“师姐的意思是,修士看凡人,便如看蝼蚁一般么?”
“不,大不相同。”
“哦?”
“凡人可对蝼蚁予取予求,但师弟在俗世的几年,可曾听闻过修士在哪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么?”
“的确未曾。”
季含光颔首:“这便是了,修界众所周知的一条铁则,便是不可牵涉凡人事务,否则必遭果报。这规矩自上古流传到现在,犯禁的人也的确都下场凄惨,修士们却始终无法确知何谓牵涉,果报又如何到来,便索性避世,尽量叫世人不知自己的存在。”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师弟你想,若蝼蚁也是这般,这天下岂不要大乱了么?”
所需求的信息被清楚明白地尽皆送上,商常洛于是也笑了,当下微微低头,真诚拱手谢道:“多谢师姐解惑。”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不知师姐可愿回答?”
“你且先问。”
商常洛闻言抬头,面色依旧透着虚弱,眸光却灿若明星,轻声问道:“在师姐眼中,凡人可怜么?”
同先前一模一样的问题,什么意思?
季含光拧眉,偏过头来,试图从他表情上找出这样一问的缘由,然而甫一望向他眼底,察觉出那浓厚的、毫不掩饰的好奇与亲近,忽然就明白了这问题有何不同。
第一次是为了获知消息的试探,这第二次却是真心实意在询问她的看法。
要答么?
似乎没这个必要。
但……自己怎么不算是个好事之徒呢?
盯着商常洛的眼,她不疾不徐地开了口:“凡人太多了,修士也太多了。”
“修士高者,如我宗太上长老,自幼苦修不问俗事,如今一身修为冠绝天下,此身不陨,便能永镇九仙山门。凡人高者,如万年前御极神皇,一己之力统辖万方,救亿万生民于水火,造就四海升平的天国气象。”
“这二者孰高孰低,孰优孰劣,谁又能可怜谁呢?”
“凡人低者,受战火天灾人祸,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修士低者,无家族荫蔽,无宗门依靠,散居山野之间,或死于修士间争斗,或亡于妖兽之口,或等到寿元耗尽,身死道消。”
“若要我看来,二者之间并无高低,不过皆是天道之下的芸芸众生罢了。
一席话说完,她笑着叹口气道:“我不过一介碌碌庸徒,哪里可怜得过来那许多人呢?”
8. 人皇
听了这番回答,商常洛眸中光彩乍然一亮,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方远知已然带着一身风雪归来。到嘴边的话于是咽了下,换成一句客气礼貌至极的“辛苦方师叔了”。
方远知一手提着三只雪兔,另一手抓了些草根树皮走进洞来,目光意味深长在坐得极近,仿佛姐弟般亲密的两人脸上划过:“举手之劳罢了,你们俩谈得不错?”
这话的味忒怪。
季含光心里纳闷,正要解释,商常洛却抢先答道:“我乍然苏醒,对一切都还不清楚,能有师姐为我解惑,实在感激不尽。”
方远知点点头,神情瞧不出欢喜还是不欢喜,转身取来一炉雪化开煮沸,季含光自觉上前帮着将兔子料理干净,认出那些草木的用途,又不由一挑眉——
没想到这人还挺细心的。
眼前的草木没什么药性,却都能充作调料,尤其有几棵枯黄色小草,叶片与茎秆连接处生长着小小的透明晶块,看着正是书上所写的盐晶草,是雪原上牛羊的最爱,牧民有时也会拿其替代盐块使用。
是怕小师弟吃不惯白煮的肉汤,特意寻来的?
心中这么一猜,她将切好的兔肉加入水中,调味便交由方远知来。两个人各司其职,配合默契,商常洛纵然想上前帮忙也无从插手,只能作罢。
不多时,一锅肉汤便煮好了,餐具实在无从解决,商常洛只好用一柄匕首勉强替代,如此缺东少西,难为他也能吃得斯斯文文,看不出落魄来。
季含光与方远知无需进食,便就着现状开始聊天。
“不知师叔他们如何了?”
“我这有他们的本命玉牌,二位长老的分魂倒是无事,但另有九位师兄师姐的分魂已经溢散,恐怕……”
言下之意,二人都清楚,季含光究竟要听些什么,方远知自然也明白。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但带着师侄,又实在不方便赶路,眼下还有二十里,我们且先在此等候两天,谅那些贼人不敢大肆搜山。我已用传信符发了信号,长老们若见了,必会来此寻我们。”
季含光对此并无异议,当下一低头,恭顺道:“弟子听凭师尊安排。”
安排完这些,方远知又转头看向商常洛,语气中带着些许歉疚道:“此地物资匮乏,之后两天,还是要委屈师侄你用这些东西果腹了。”
商常洛忙起身拜谢:“大雪封山,能饱餐一顿已是幸运之至,弟子怎敢再妄求其他?师叔言重了。”
季含光大概知道他们两个真性情如何,现下看着这两人寒暄客套,顿觉无聊,于是起身往洞口走,打算瞧瞧外面的情况,然而当神识四下铺开,她的脚步也不由一顿。
剩下的两天,似乎安稳不了了。
方远知也在此时察觉了不对,神识一扫,便在十里外发现了一名结丹修士,正仔细探查雪山上下里外,且该巧不巧,所在地点正是之前那元婴修士陨落的位置。
虽说两人已经将所有痕迹抹去,可谁修仙界秘术众多,效果多偏门的都有,这修士出现在这里,难保不是发现了什么。
该走么?还是留下观望?
季含光用眼神询问方远知,他在洞口布置的障眼法只是普通结丹期水准,遇到精于此道的修士便等同于无物。但若要动用真本事,到青白二老前来接应时,恐怕不好应付盘问。
至于带商常洛走……这少年人心重得狠,又要在他面前敛藏修为,还得保着他不被刺客发现,实在是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半敛眼眸思索片刻,方远知无声给了答复,自储物袋中掏出一枚嫩粉色的晶莹宝珠,由法力托举着融入门口的禁制法阵中,原本几不可见的法阵登时蒙上一层梦幻绚烂的粉光,透过洞口看去,外面已然成了一片粉色天地。
认出那是可以大大加强迷幻类阵法效力的炫幻宝珠,季含光心下稍安,这下就算元婴修士前来,也未必能识破,只不过此珠珍惜非常,瞧着方远知脸上隐约的肉痛神情,便可知一二了。
谁叫你摊到这桩麻烦事了呢,她回给方远知一个同情的眼神,转身坐回商常洛身边:“左右也是闲着,师弟不如给我与师尊讲讲你在俗世时的事,解解闷?”
商常洛笑了笑:“这点前尘往事若是能博师叔与师姐一乐,弟子自然乐意之至,只是凡间事无甚稀奇,还望师叔师姐莫要觉着无聊。”
方远知也跟着捧场:“如今你我三人被困在洞中,难道还有比这更无聊的事么?”
他们既如此热情,商常洛也不好再推脱,只是心里觉得这两人此番言语,简直好像两名长辈一唱一和,在哄家族里的小辈一般。
片刻后,山洞里回荡起少年人清冽的嗓音,是开始诉说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商常洛来自中州的一个大国,父亲乃朝中重臣,割据一方,照理说这一生该是锦衣玉食,享尽人间富贵,然而皇帝暴虐无德,在其降生之时,国内便已隐患重重。
不过偌大的国家,总不至于一夕间分崩离析,虽然各地接连有反旗举起,皇帝到底还坐着皇位。在他父亲所管辖的那片土地上,战火从未燃起。直到他十五岁那年,皇帝被奸臣怂恿,终于要对商家动刀了。
至于动手的原因么……其实与他有关。
哪怕最软弱的皇帝也忍不了自己的重臣与地方豪强暗通款曲,更招兵买马,简直是将造反二字写在了脸上。
而这一切非商常洛父亲所指示,皆是他一人所为。
他看出王朝大厦将倾,也看出悬在自家头上那一柄利刃迟早要落下,于是早做准备。在父亲的训斥与抱怨前他冷静列明现状,不反只能引颈就戮,反,尚有一线生机。
于是商家最终起兵,一路势如破竹,直入国都,扶持了个小皇子作傀儡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
之后的事,就是他带兵四处征战,收复国土。当最后一场大战完毕,他班师回朝,国内已经再无敢不俯首称臣之人。
天下靖平。
肉喂到嘴边,其父经由身边谋士苦劝,终于下定决心受禅称帝,却也就在受禅大典上,变故骤生——受禅高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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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仙人现身了。
满朝文武的注视中,须发皆白的老者乘云而至,将来意娓娓道来,一是贺喜,二说大公子颇有仙缘,愿将其带入山中修炼。
故事听到这里,季含光与方远知皆心中剧震。
关于修士不能插手俗世事务这条铁律,在元婴修士之间其实有些模糊的推测——修士干涉凡间的事越大,牵涉的人越多,果报也就越重。他们就算已然出世,也能听出来若无九仙山此举,商常洛必然是未来的皇帝,一个泱泱千万人的国家就此换了主人……这其中纠缠的因果,哪怕九仙山那位太上长老也担待不起。
铁律之所以称为铁律,便因为天道昭昭,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并非推个筑基修士去做这些事便可脱离因果,从下令到执行,牵涉其中的每名修士都无法逃脱果报,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九仙山此举究竟是为何?
商常洛不知他们心中计较,只像讲述路边听来的故事一般平缓叙述着:“父皇问我可愿随仙人入山?我辞以父子亲情,不肯离去。仙人又说为抚慰父皇父子分离之痛,愿赐下仙丹三枚,可益寿延年。父皇于是再问我,难道不想成仙?”
“我没理由推辞了,便只能随仙人离去。往九仙山的路上,仙人又问我可愿拜入九仙山门下,我说愿意,他说很好。”
“可我不愿又如何呢?”
“经过这一遭,我看清了父皇在怕我,怕我夺了他的皇位,皇弟皇妹也在怕我,怕拦了我的路,有朝一日遭我辣手无情。”
“年少时有相师说我此生注定亲缘淡薄,果真没错。”
“那年我刚满二十,仙人说这年龄修仙有些晚了,不过无妨,九仙山自有逆生之法,叫我无需担忧。”
“逆生之法果真神妙。”商常洛伸出手,微笑着给二人展示自己平滑的掌心:“这里本该有握剑攥缰绳的茧,有执剑不慎留下的疤,如今果真半点都不见了。”
方远知从第一眼见到商常洛时便隐隐觉着别扭,眼下终于明白这怪异感是从何而来——一条野心勃勃的魂,被生生塞进了清心寡欲的壳子里。他心里同时有了差不多的猜想:“逆生大法后,师侄你在寒潭潭底那十年里,神智可还清明?”
商常洛仍旧在笑:“自然,潭底寒冷彻骨,漆黑一片,连点微光也无,实在折磨,我可是不愿再回去了。”
季含光与方远知刹那间便明白了是如何一回事——以他们的见识,绝不相信九仙山找不出叫商常洛暂且睡去的法子,如此让他硬生生挨上十年,无外乎便是觉得他野性未驯,要磨一磨他的心性,把个活人熬成枯骨,从此一心向道。
修士的傲慢。
高阶修士闭关动辄数十年,但这期间对时间的流逝并无感受,不过一梦罢了。商常洛一介凡人,却是实打实在潭底熬了十年,身不能动,目不能视,难怪刚醒来时话都说不利落。
但,这十年当真把这一身棱角磨平了么?
回想起两人之前那一番谈话,季含光并不相信。
或许……还恰恰相反呢。
9. 事情终了
之后的一天大可算是无事发生,前一天被发现的那名结丹修士也已离去,只是方远知所有的那枚玉牌上,又有两名结丹弟子的分魂彻底消散,其中一名正是与他们同来昆仑山的那名许姓大汉,此外,李长青李长白二人的分魂也黯淡了几分,可见刚发生了一场大战。
季含光与方远知估摸着缘由,大概是这群人眼看着已经得罪了九仙山,索性放手一搏。好在李长青李长白那边也有传信符发来的讯息,意思是已经在往这边赶,想来是战胜了。
这天夜里,第三只雪兔也进了商常洛的肚子,如无意外,再等一天便可启程回九仙山。
只可惜,当天明时,来的却并非是他们所期待的人。
最先发觉一切的是闭目调息的方远知,而后是假装修炼的季含光,商常洛犹在梦中,倒是无知无觉。
此时天刚破晓,十多个黑袍人便自外围赶来,不远不近地围住他们所在的这处山体。这十多人中没有元婴修士,识破不了洞口的障眼法,但似乎笃定了要找的人就藏在山中,神识探查过几个来回,确认遍寻不得以后,就祭出法宝,朝着山体猛攻。
山石被炸的巨响将商常洛也从梦中唤醒,人皇的气度在此时显露无疑,听着如此动静,他面上并无惊慌之色,只问方远知:“师叔,外面这是?”
方远知轻轻“啧”了一声,道:“是那些贼人寻来了,识破不了我的阵法,就没头苍蝇一般猛攻,真是下作。”
他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季含光却听出里面眼看着功亏一篑的深重怨气,难得见他真情流露,当下不由得无声轻笑。
“这么炸下去,只怕要引动雪崩。”商常洛快速分析出敌人的目的:“到时大雪将山脚一埋,洞里的气脉断绝,师叔师姐可以吐纳应当无碍,却能将我活活憋死在这里了。”
“放心,有师尊与我在,必不会叫师弟你身陨在此。”季含光轻轻一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又调笑道:“更何况,憋死在山洞里,这死法未免也太窝囊,配不上你的身份。”
洞外修士的攻击始终未停,很快便有轰隆隆的声音自山顶倾泻而下。洞口阵法的粉光外,仅仅山体震动散落雪片就已然埋没了半个洞口,可以想见,当真正的雪崩到来会是怎样景象。
方远知面色不变,将手一招,一柄素雅宝剑顿时凭空而现,正是九仙山弟子方远知的本命法宝,进攻为主,防守也勉强,另一手则握了几枚灰色丹丸,正是能够杀伤元婴修士的天雷子。
“等会我去应付贼人,你看顾好你师弟,切莫叫他受惊。”偏头嘱咐季含光,将真正的安排隐藏在眼神交错里,他已然做好了动真本事的准备。
十几个结丹修士罢了,还不够罗睺饱餐一顿,唯一麻烦只在如何同长老们解释,不过倒也不是没有能做障眼法的对象——昆仑山经常有大妖出没,化神境界的都不鲜见,到时就说是这帮人触怒妖神,才落得此报。
只是还是牵强。
早知如此,当时叫商常洛一直晕着,一路杀出去倒还简单些,现下么……
唯有拖字诀了。
看着商常洛越发不好的脸色,他仿佛关切道:“师侄且先忍耐片刻,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机。”
这一等时机,就又是足足一刻钟。
商常洛终究是个刚从牢笼里脱困的凡人,纵然意志坚定,身体也有极限,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季含光眼疾手快,将他抱入怀中,同时和方远知交换了个眼神。
动手!
方远知持剑对准洞口,口中默念剑诀,刹那间,一道光柱自剑尖喷涌而出,直将洞外堆雪融化了个干干净净。新鲜空气涌入,昏迷中的商常洛脸色明显有了好转,季含光生怕他醒得太快,犹豫片刻后,轻轻一指点在他后颈。顿时叫他身子软得更加彻底。
对不住了,商师弟。
就这样,方远知提剑在前,季含光抱着商常洛在后,一步一步走出了洞穴。
黑衣人们早在剑光出现时便围了上来,见到他们三人,十分诡异地异口同声道:“交出人皇转世,我们可放你二人离去。”
大风依旧,暴雪也仿佛永恒,方远知一人一剑负手而立,面容俊逸出尘,一身白衣被狂风吹得猎猎翻飞,身影几乎要隐没在雪里,真个是好似白衣剑仙降世。
眼见敌人越发逼近,他冷冷开口:“我乃九仙山弟子,生死不坠师门威名,尔等贼人尽可猖狂,我若后退一步,袖口便白绣了这朵莲花。”
若落在方远知那些师兄师姐耳里,这大概是感人至深的一番发言,可他身后的季含光听了,却只疑问他在这场景下还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想必是情况有变。
大胆将神识探查覆盖的领域加大,她终于明白了缘由。
远方一处山头上,已有两人站立,不是李长青李长白又是谁?
这两个老家伙周折数天,总算是到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道友那就别怪我等不客气了。”
领头的黑衣人冷哼一声,比了个手势,身后十几人不约而同祭炼出法宝,酝酿起颜色不同的攻击。方远知接着装作不擅斗法的炼丹师模样,天雷子在手,似乎是已然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眼看着惨案就在当场,也就在此时,天边传来两道苍老的呼喊。
“贼子,安敢造次?”
一道无形护罩顿时在方远知面前撑开,将射向他的攻击给一一隔绝开来,十几道蕴含了结丹修士半身法力的攻击同时炸开,现场顿时爆发一幕刺眼的炫光。
而在那炫光闪烁之后,方远知与黑衣人之间,已然又站了两人。
一样的慈眉善目,一样的仙风道骨。
九仙山弘法堂传功长老,李长青,李长白。
二人面色隐隐透出虚浮,看起来在那场大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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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伤颇深,不过似乎也正因此,他们对敌人的恨意远远超过了第一战时。
普通结丹修士在元婴修士面前,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
此时黑袍人再想退也已经来不及了,李长青李长白二人同时捻诀,手中各自由法力凝成一把长剑,一剑挥出,剑光过处雷鸣阵阵,好似天雷降临。
轰然两剑过后,雪地已然被鲜血染红,上面徒留满地焦黑的血沫肉末骨末,可见其中夹杂了多少恨意。
方远知表情本来是严阵以待,现下立刻转忧为喜,脚步下意识上前两步:“师叔,你们终于来了。”
“远知莫怕,你且退后护好你徒弟与师侄,打了小的,老的恐怕也要到了。”
李长青李长白二人表情严峻,异口同声道。
季含光这时终于察觉出不对,上次相见时两人音色相同,但语调总有区别,现在却是完全同频,半点不同也没,神魂气息也模糊不清,之前大战恐怕不止是伤重那么简单。
修士修炼,在结丹境以前尚分阶段,进入元婴期后,则能凭元婴与天地灵力直接沟通,再无什么前中后期之分,斗法之时大多看各人本事。李长青李长白两人在九仙山诸多元婴长老里实力也算在前列,联手起来更远非简单叠加这么简单,如今能被人逼到如此地步,背后主使这一场阴谋的究竟是何方势力?
她的目光越过满地狼藉,向远处展望,触目所及,只有冷肃的山峰与呼啸的风雪,但元婴修士的灵感告诉她,就在这片雪地里,正站着什么人,也在观望此方境况。左右看热闹不嫌事大,她倒盼着藏在暗处的人能就此现身,好叫她猜测出这群人的身份来。
可惜,直到那股隐约的怪异感消失了,都未曾有谁站出来。
李长青李长白也有所感,表情终于和缓下来,转身冲着方远知欣慰道:“这些天来辛苦你了,等回去师叔必然如实禀报门内,为你记一大功。”
方远知摇摇头:“这都是弟子分内之事,许师兄他们——”
“许师侄他们被那些贼人害得身死道消,我九仙山绝不会善罢甘休。此事待回到山中,必会查个水落石出。”青、白二人当即表态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师兄师姐他们脚程不够快,我便叫他们直接往山脚下撤离,此时想必已回了那处部落,带上你师侄,咱们走。”
事情至此,总算能称得上是告一段落,虽然还未出这山中,但无论季含光还是方远知,都有了轻松之感。五个人就此踏上下山的路,而在路上,青白二人自然又不免问起这几天的经历,方远知粉饰之余,又颇给季含光说了几句好话,果然讨得了这两位师叔祖的欢心,换来一句至关重要的应允。
“你这丫头很不错,今后若是想要修炼应敌法术,便多往弘法堂跑几趟,我二人可给你开些方便之门,远知不擅斗法,恐怕耽误了你,不过无妨,我们叫你蔺师兄指点你,他不会不依。”
10. 蔺无咎
蔺无咎,九仙山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翘楚,太上长老的再传徒孙,就算季含光身在外门,也不免多次听说这个名字。
而她也并未想到,与此人的相见会来得这样快。
下了昆仑山,一行人赔偿了摩耶族人的三条雪龙后,又经过一番舟车劳顿,才总算乘着灵云舟在九仙山降落。此时山门广场上早已等候了一群前来迎接的弟子,为首之人普普通通一身深蓝色道袍,发髻用一根木簪子挽着,简朴至极,相貌倒是称得上英俊,然而眉眼间透着疏离冷淡,看着便是修仙的好苗子。
瞧见率先走下来的李长青李长白二人,他躬身行礼:“两位师祖与师叔一路辛苦,明光堂已备下酒宴接风,师尊正那里恭候。”
目光触及到随后走下的商常洛,他眸中总算现出些不一样的神采:“这位便是商师弟吧?师祖已经吩咐过,你以后便入我师尊上官玄门下修行,等会随我一起走,我领你拜会师尊。”
二位长老瞧见他,一路以来板着的脸和缓了许多:“无咎,是太上长老出关了么?”
蔺无咎摇摇头:“未曾。”
二人又不约而同叹口气,回头对着自己带回的诸位弟子道:“罢了,你们且各回洞府,好生修养。”
众人一路奔波,也是满身疲累,当下异口同声道了别,有些着急的,足尖一点便化作遁光离去。
方远知早就想脱身,当下便要带着季含光走,只不过面子功夫还得做足,临走之前,又对着商常洛慰劳道:“能跟着上官师兄修行,可算是你的福气了,快随你师兄去吧。”
他这话说得倒没有夸张的成分在,上官玄虽说和他一辈,但已然进阶元婴二十余年,能有这样的师尊指点,再加上商常洛那一身紫薇帝气,前途必然坦荡。
然而商常洛大约是不清楚自己这位未来师尊的底细,抑或者就算清楚了,心中也无甚波澜。他点点头,走到蔺无咎身旁,对着还未散去的众人郑重行了一礼:“多谢师祖师叔一路照拂,救命大恩,弟子必然铭记于心。”
视线扫过众人,他的目光在季含光脸上多停留了那么一瞬。方远知察觉到了,于是也看向自己身侧的季含光,而这一望之下,他察觉了些微异样——这女人的表情不对。
季含光的表情当然不对。
从第一眼看见蔺无咎的那刻起,她的心头便泛起了莫名涟漪,而躁动来源,正是被她用禁制死死封锁在体内的水月心经。她毫不怀疑,要么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与蔺无咎有关,要么其身上有着极其关键的物什。
然而如今身在九仙山内,那位太上长老虽说不至于将山内情况事无巨细尽皆掌握,但贸然动作实在风险太大,自己该如何将事情办得自然些?
这样的失神只不过片刻,她就感受到了方远知与商常洛投来的视线。知道眼下不宜细想,她迅速将面上透出的一点愕然收拾妥帖,而紧随其后的,蔺无咎也朝着她望了一眼。
不带什么情绪的,简简单单的一眼,却好像是能看透她整个人似的。
季含光脑内瞬间闪过那些有的没的传言——大师兄蔺无咎天生纯元道体,更有一颗完满道心。这种洞观全局的能力,简直可怖。两人修为若是等同,自己恐怕要就此暴露了。
方远知眉头稍稍一挑,对着蔺无咎笑道:“蔺师侄,这是我在龙门会上新收的弟子辛夷,我不擅斗法,往后在这一道上,恐怕要劳烦你多看顾她些许。”
青、白二老也在此时帮腔:“正是正是,我二人也说着,到她在弘法堂挑选功法后,由你指点一二,你小子可莫要推辞。”
三位长辈都如此说了,蔺无咎当然也推辞不了,当下就对着季含光浅笑道:“师妹若有所求,师兄必然义不容辞。”
义不容辞?那最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季含光当下也不客气道:“日后就有劳师兄了。”
话说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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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自然也就到了尾声,方远知照旧唤出飞剑,季含光对着商、蔺二人道了句“回见”,便上了飞剑,随他一同离开了此地。
商常洛的目光再一次于那道遁光尾部略微停留,蔺无咎从旁看着,眸中露出些许若有所思的意味。
————
经过昆仑山一番周折,此番再俯瞰九仙山,季含光的心境又有不同。那股面对天下第一玄门时才有的敬畏感已经接近于消弭。
站在飞剑上,她仔细观察山脉间若隐若现的建筑与剑阵,试图找出那阵法的全貌,冷不防却听方远知状似语气平淡道:“你瞧中蔺无咎了?”
季含光先是一楞,片刻后才想明白方远知这话是从何而来——大概是误以为自己选中蔺无咎同修《乐空诀》。
想起这人之前果断拒绝自己的双修提议,她心里忽然生出小小的调皮心思,笑道:“正是,那样的天生道体,一颗玲珑道心,待他突破结丹乃至元婴,元阳想必更加大补,正可助我更上一层。”
方远知笑了笑,又问:“那道友可知他纯元道体,生就一双破障法目,能识破诸多幻术?日后同他相处时,道友可千万要小心。”
季含光只笑盈盈问道:“师尊怕徒儿露出破绽,连累您么?”
方远知依旧云淡风轻,语气中并无太大的波澜:“我自然信得过道友的本事,不然方才也不会多说那一句,为道友铺路,只是想着这事需得提醒道友一句,免得平添枝节。”
飞剑此时已然抵达了绣夏峰顶,虫鸣鸟叫,花红柳绿,和他们离开时一般无二。
季含光先一步下了飞剑,缓步行至方远知面前,盯着他双眼轻声道:“师尊放心,你我同心一体……”
说到此处,她伸出手,轻轻抚上方远知胸前,掌心温度透过衣料熨帖了进去:“徒儿必然不会坏了师尊的事。”
“这偌大的九仙山,只有你我是一条心,这事,徒儿省得。”
11. 飞来阁
季含光于是就在绣夏峰上安顿下来了。
山顶是方远知的洞府,她便取了山腰的一间房舍安身。屋子不大,但五脏俱全,门口甚至还有一块小小的药田,只是当真坐在了蒲团上,她又觉得有些无聊起来。
该做些什么呢?修炼是不能修炼的,元婴修士引灵气入体的动静太大,恐怕会惊动九仙山其他人,钻研秘术,若不能用法力实验,恐怕还会走火入魔。
细细思索片刻,她发现自己似乎只剩下琢磨阵法这一条路了。
困灵阵与绝灵阵是她赖以傍身的看家手段,已经没什么改进的余地,若真还能更进一步,也是某日天人感应灵感忽现,并非一味钻研就可达成。而其余还未完成的阵法虽说也有,但其功效却对这一行没什么帮助。
不若……看看九仙山那场隐约可见的大阵,或许还对未来能有些帮助。
打定主意,她自储物袋中取出一卷薄纸,徐徐展开,而后将灵力凝聚在指尖,于这张纸上缓缓勾画了起来。
最先的寥寥几笔,是九仙山的山势灵脉,也是山之精魂,灵气流动之脉搏。之后的几处勾画,则是九仙山的五大主峰,七十二小峰。再后来,就是山间的诸多殿宇。当殿宇的位置也被一一标注清楚,她开始将所见的一切人工景致也落在图上。
如若此时一旁有人看着,便会惊异于季含光绘制之精准,各山各殿宇之间的位置简直分毫不差,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将整座九仙山给拓印在了这张纸上。而她从始至终,也只在乘坐飞剑的片刻功夫看了两眼而已。
博闻强识,过目不忘。
这便是禁制阵法之外,季含光的又一重天赋。
修士随着修为提升可耳聪目明,可延年益寿,保不老长春,心智却并不会随着修为进益。虽说总把元婴修士称为老妖,但这种多智近妖的印象往往是由阅历堆积而产生。用凡人做比,便是所谓人越老越成精,见惯了世事,便难以上些浅薄的当。
但在阅历仅仅是阅历,并不能代表聪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这样的本事,该做不到还是做不到。有些修士到寿元将尽时,甚至连自己早年的经历都记不清,恰如垂垂老矣的凡人一般。
只不过当到了元婴境界,比起法力与秘术对于斗法能力的提升,季含光这项天赋在大多数时间都派不上大用场。
整张图已经绘制完毕,她用手指细细摩挲自己绘制出来的图样,模拟着每一条灵脉中灵气的流动,推演着当这大阵当真运转起来时的壮观景象。
长明灯前,她伏案长考,外头的蝴蝶飞蛾见了光,便向那光亮的方向扑去,直至“刺啦”一声,被那永不熄灭的灯焰灼烧成一堆灰色细末,散落在桌上。
屋内支着窗,更多的飞虫趋光而来,或细微或刺耳的燃烧声简直接连不断,然而案前的季含光始终维持着那一个姿势,唯有指尖在纸上不住地滑动。
心里似乎有什么灵感要破壳而出,然而始终隔着一层什么,叫她飘飘然落不到实处。她不断试图突破那层桎梏,去试探新的方向,然而终究是徒劳无功。
再回过神时,外面已经是天光大亮,长明灯下已经积了厚厚一堆黑灰,她颇有些遗憾地将图纸收起——倒不是遗憾没有参破其中玄机,莫说一个晚上,对她来说,就是连着十天十夜去推演阵法也是常事。何况这阵法显然于九仙山至关紧要,要是被她一晚上看破,天下第一玄门就该换她无忧门来当了。
她只是有些可惜,难得有如此难题急需破解,自己却无法全神贯注长考,还得抽时间去扮演那个名叫辛夷的角色。
一挥衣袖,叫桌上飞灰随风而去,她略微整理了一下储物袋,便径直走出门去,召出一柄长剑法器,御剑而行,直往管理内门弟子事务的飞来阁去了。
————
飞来阁坐落在九仙山五大主峰之一的玉珠峰上,每年新弟子进门,领取月例年例的灵石材料,接取门内任务,此类种种繁杂事务,皆要在此办理,每日来往的弟子没有以前也有八百。也正因此,飞来阁成了九仙山最气派的殿宇之一。
至于负责交接这些杂事的管事,也都是些内门弟子,只不过有些是突破无门,找个地方了此残生,有的则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手头实在不宽裕,拿修炼时间换些灵石。
武直便属于后者。
他近日在外面的炼器铺子看中了一件颇为不错的趁手法器。如若能够成功拿到手,他便很有信心在一月后的宗门大比上拿个好成绩。然而他手头的灵石距离那法器的价码还有七八百块下品灵石的缺口,四处求借无果后,便只能同飞来阁签下卖身契,卖出自己今后一年的时间。
也因此,对着这份差事,他是十分的不耐。
自己怎么就拜进了那个吝啬师尊的门下?凭着自己的天赋,若是在隔壁张师叔李师叔那里,早就被重点栽培,何至于为了区区几百块灵石耽误修炼时间?虽说飞来阁是轮班制,上三日的工便可休息三日,但宗门大比在即,自己又怎能不焦急?
存着这样的心理,对着前来办事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他的不耐十分有九分都挂在了脸上。
今日一早,有几个来领取月例灵石的弟子便因为失落腰牌被他给挡了回去。这本是两可之间的事——腰牌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产物,实际上早被每人一块的明清玉佩所取代,但他看着这群人嬉嬉笑笑无比轻松的样子,便觉着不痛快,因此就咬死了没有腰牌不能验明正身这条,逼得他们又回洞府跑了一趟。
但即便如此,他心里也还是愤懑难平,憋着一口气在。好巧不巧,正午时分,这口气便撒在了一位大步流星走进门来,看着眼生的师妹头上。
“来此何事?”左右这间房只有一人,他于是大喇喇坐在摇椅上,冲着这位师妹一仰下巴问道。
相比于他,师妹的礼数堪称周全,当即很规矩地行了个礼:“回禀师兄,我是借由龙门会新入门的弟子,已经在外面领取了腰牌玉牌,来此是领我这个月的月例。”
哦,外门的弟子,不过倒是很知礼。及至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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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没有为难这位师妹的想法,心中已经打算起身为她发放本月的月例,但又多了句嘴,问道:“你是拜入了哪位师叔门下?”
师妹依旧恭敬:“回禀师兄,我师尊是绣夏峰的方远知。”
方师叔?
摇椅是坐不下去了,武直几乎是一激灵地坐起身子,双眸的视线鹰隼一般就钉在了这位师妹脸上。
方师叔收徒了?
皮肤白皙,五官也看得过去,相貌还算是顺眼,但只能说是中人之姿。
“你修为如何?”
师妹老老实实回道:“回禀师兄,刚筑基不久。”
那是怎么就走了狗屎运被方师叔看中了?
相比于外门那种对梦幻般仙境的憧憬,内门弟子对方远知的好感来源要更实际些——这位师叔实在是大方。
偶尔去绣夏峰传个话,就能得到他馈赠的疗伤丹药,若是有幸被他借去帮忙跑个腿做些苦力,得到的好处则更大,甚至能被赐予一些精进修为的灵丹。
也因此,内门弟子总时不时猜测,方师叔大概是看不上他们这等碌碌之辈,那最终能被方师叔收入门下的,又该是怎样的天纵之才?
结果,就这?
虽说知道龙门会上时不时会有杂学出众的弟子能得到结丹师叔的青眼,但他实在不想去深思自己差在了哪里,只想着这区区刚筑基的丫头,又凭什么成了方师叔的开山弟子?
种种不合理之处在武直脑中翻江倒海,一时间叫他愈发嫉恨难平,怨恨起世事的不公来。
自己这样的天才要被吝啬师尊折磨,眼前一无是处的小师妹却能拜入方师叔门下。
天理何存?
打算起来的念头登时烟消云散,他换了个更加懒散的姿势躺好,懒洋洋道:“既是龙门会升上来的,可有接引玉牒?有了玉牒,我才好为你核对身份。”
师妹脸上顿时露出为难的神情:“我拜师当日便随师尊外出公干,昨日方回,这玉牒还未曾做好。”
武直面无表情点点头:“既如此,那便回去吧,什么时候做好了,什么时候再过来。”
师妹听了这话,脚步却未动,尽力争取道:“只是我刚才在外头领腰牌玉佩的时候,那里的师兄说现在没有玉牒也可。我师尊此刻恐怕正在修炼,不知何时才能出关,师兄可否通融一二?”
武直冷笑一声:“他说可以,那你找他去领。”说着又一指房间角落里盖了不知多少层灰的青石板:“那里明明白白写着,龙门会升上的弟子初次领取月例,需得腰牌玉牒具齐才行,规矩便是规矩,我可不是刻意为难你。”
他冷眼瞧着这师妹满脸的难色,心中是止不住的快意,然而这快意未曾持续多久,便被一道由外而来、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嗓音给打断了。
“辛师姐,真是凑巧,你也来此办事。”
武直循声望去,只见两名男修一前一后迈过了门槛,为首一人虽面容清俊,然而神情冷淡,仿佛目下无尘,不是蔺无咎是谁?
12. 弘法堂
不待蔺无咎发话,武直便“腾”的一下自摇椅上站起,一改懒洋洋的姿态,虽说因为心中最后一点傲气,没露出什么刻意巴结谄媚的神情,但态度比之对待季含光时,可以说是大相径庭:“蔺师兄也是来领月例么?”
话虽如此问,他心里倒并不觉得蔺无咎是为此而来——上官玄对弟子大方得很,他门下几乎没人会为这仨瓜俩枣的月例单跑一趟,大多是攒个一两年,一并取出。他看过记档,蔺无咎两月前刚来过一次,
果然,蔺无咎摇摇头道:“小师弟刚来,我领他四处转转,也好知道门内各殿的用处。”
“上官师叔又收徒了么?”听到这话,武直将视线转向,看着商常洛笑道:“想来这位便是日前师祖师叔们从昆仑带回的那位小师弟了,如何称呼?”
商常洛当即拱手行礼:“小弟商常洛,见过师兄。”
就在这时,蔺无咎忽然开口冲着季含光道:“等会我与商师弟要去弘法堂,辛师妹也一道么?”
及至此时,武直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季含光将一切看在眼里,大概也猜出这人之前为何态度突变——不外乎是嫉恨自己成了方远知的弟子,当下轻声道:“能与师兄师弟一道自然是好的,只可惜我没有玉牒,领不了月例,正要回去告知师尊呢,恐怕不成行了。”
“玉牒?”商常洛重复了一下这个陌生词汇,表情中颇有些了然,紧接着问蔺无咎道:“师兄,我似乎并无此物,是否也要回去找师尊?”
蔺无咎略带诧异地轻轻扬眉,目光轻轻一扫武直,还未开口,便叫他下意识咽了下口水,勉强解释道:“这位师妹是龙门会拔擢进内门的,照规矩是该这样。”
“规矩。”蔺无咎点点头,略踱几步,将房内陈设都看了个清楚,最终停步在那块青石板前:“规矩就写在这里么?”
还未待武直回答,他便俯下身,抚着青石板上的一行字道:“我并未看到上面有龙门会的字样,师弟说的规矩大概是这条。”
非每年宗门大选入门弟子,首次申领月例,需备齐玉牒腰牌两项,验明正身。
“看来商师弟也缺这东西,既然是规矩,我自当禀报师尊,师弟,咱们便打道回府,叫师尊他老人家出来走一趟。”说罢,蔺无咎站起身,作出一副转身要走的架势,仍是顶着那张冷脸,叫人摸不清他的真实态度。
武直哪里敢让他去找上官玄?那虽说是师叔,可也是元婴修士,为了这点小事单跑一遭,自己如何开罪得起?于是连忙道:“师兄且慢,这规矩虽然由来已久,但未免陈腐,近年来按照惯例,只需拿出明清灵佩即可。”
蔺无咎面无表情问道:“怎么?规矩不作数了?”
这下是再找不出理由了,自己也没有真撒泼打滚不认账的脸皮,罢了,认栽就是。武直轻叹口气,对着季含光深深弯下腰,躬身行了个赔罪的礼,诚恳道:“师兄近日不顺,便将火全撒在了旁人身上,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师妹海涵。”
季含光早过了跟个小辈计较这些事的年纪,垂眸看着眼前告饶的武直,心里只觉这人也是该着,有心耍耍官威,却正撞上了这师兄弟俩。
一个是身具玲珑道心,一个是在俗世摸爬滚打,差点登上帝位的天之骄子,看谁不能看个底掉?
她伸手将武直扶起,语气和缓道:“师兄不必客气,我也的确是缺了那玉牒,此次师兄若能行个方便,那再好不过。”
这一番话说得实在体面,叫人如沐春风。
武直心道不愧是爬上来的外门弟子,一个个人精似的,脚步却快,忙站到立柜前:“二位师弟师妹,我这就为你们分发月例。”
筑基弟子的月例本也不多,一百块灵石罢了,这回没了故意刁难,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彻底就派发完毕。
三个人一道走出飞来阁,季含光余光瞥见蔺无咎的脸,心里忽的有些怀疑。
这人怕是压根就没别的表情。
——————
弘法堂所在的神象峰就在飞来阁旁不远,三人乘着飞剑一路到了门口,进入楼中,只见大厅里零散站着些人,气派的两道楼梯上不时有人走过,却并未看到驻守在此的弟子。
而在六角形的大厅内,每面墙壁上都嵌着六块玉石板,有些弟子正站在板前,用指尖勾画着什么。
蔺无咎领着季含光与商常洛二人到了一处玉板前,对着他二人解释道:“弘法堂内大部分区域禁止动用法力,但楼中设有悟道室,可以参悟功法。在此处将明清灵佩贴上,若楼中还有空房,便可分得一间,而若房间已满,则只能带着所要借阅的典籍在此记录,带回洞府修炼。”
“筑基弟子能上二层三层寻觅功法,再往上便要结丹修为才能进入,我近日并无寻觅功法的打算,此行便为你们护法。你们二人将玉佩一齐贴上,应当能分到间宽阔些的。”
他慢条斯理将这里的规矩娓娓道来,脸上还是疏离淡漠,不见半点烟火气在。
商常洛季含光对视一眼,依言将玉佩贴上玉石板。只见那浓白色的石板上金光一闪,烙出四个大字。
“玄字丙号”
蔺无咎点点头:“房间在三层,正好顺路,我先带你们去二层看看。”
三人一前两后地踏上了楼梯,一级一级地向上走,季含光忽地开口问道:“我有一个疑惑,还望师兄解答,为何两人的玉佩可以一齐使用?”
蔺无咎在前面走,脚步顿也未顿,语气更是四平八稳:“这无甚出奇,弘法堂中典籍甚多,自然也有双修之法,有些师弟师妹见猎心喜,想要试试功法是否合适,先贤们考虑此项,便在弘法堂里多烙了这样一层禁制,实在是体谅我们小辈。”
怎么这九仙山里还有这般老不正经,哪怕无忧门里以双修之法立身的那派也干不出这种事。
季含光在心里失笑,同时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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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叹于蔺无咎的波澜不惊——不用看,她猜也知道这人此刻必定还是面无表情。
就这么上了二楼,三人眼前刹那间豁然开朗,现出一片仿佛无边无际的漆黑空间来,眼前场景仿佛黑夜,唯有天上星光点点,照亮一排排无限延伸的、整齐摆放着玉简的、仿佛要顶到屋顶的架子。
季含光明白这是有大能修士将一整片空间炼到了楼阁里,刹那间心神俱震。她精通禁制阵法,更加明白此举不易,恐怕也只有传说中的仙人手段能做到这般,这便是天下第一玄门的手笔么?
蔺无咎道:“你们且随便看看,何时若想回来,向着月光处走来便是。”
眼前哪里有月光呢?季含光向前走了百余步,四周仍旧是一片漆黑,只有陈列着玉简的架子,但当她心念一动想要回头,眼前骤然又升起一轮明月,清辉撒下,照亮归途。
莫非这里的禁制真能够读心?那自己隐藏的一切岂不是顷刻间被戳破了?她有点懊恼,脚步踏出,四周场景瞬变,又忽然明白了一切,不由得莞尔一笑。
那轮明月不过是障眼法,只要向前走,便能回到楼梯口处。
这倒是她熟悉的手段——迷魂阵,无论走上多远,最终都会鬼打墙一样回到同个地方,对于筑基小辈来说,一个能够困住结丹修士的迷魂阵便足矣了。
想通这点,她止不住地对着那素未谋面的仙人生出了好感,能够有炼制空间这般手笔,却又举重若轻,用最简单的阵法达成目的,此般奇巧妙思,当真令人高山仰止。
体内被封住的水月心经法力于此时再次炽热起来,她心头忽然闪过一丝灵感,脚步于是也停住,右手指尖正好触碰到一册落满灰尘的书简——只是书简,就像凡人的图书那般。
抬起头,她看到架子上篆刻着端正的小字——癸亥列第十三,异闻。
不是功法,不是秘术,只是记载了真假不知的秘闻。
翻开第一页,风化到枯黄焦脆的纸张上,半褪色的墨汁勾勒出一双男女的身影。
……
季含光与商常洛进去了四个时辰,蔺无咎就在门口站了四个时辰。二层来往的弟子众多,见到他大多表情诧异,而后道一句“师兄好”,他于是也点头致意,回以一声问好。
四个时辰后,终于,他看到季含光怀抱了几卷玉简归来。
“师妹可有选到合适的功法?”他开口询问。
季含光摇摇头,苦笑道:“喜欢的修不了,修得了的又瞧不上,只挑了几卷秘术。”
他点点头:“选主修功法不宜操之过急,师妹可多来这边看看,说不准哪天就能碰到合适的功法。”
“蔺师兄当年也是这般寻到的么?”
“不是。”
瞧见季含光眼中的讶异,他进一步解释道:“这原也不是什么秘密。我所主修的功法并不在弘法堂中,而是师公当初从宗门禁地里带回的一套剑诀。”
13. 走火入魔
九仙山便如其名,从建派以来,拢共有九位修士渡劫成功,羽化登仙。
赤焰剑尊正是那第九位。自他之后,世间灵气愈发稀薄,仙路断绝,再无人能成仙。
而其飞升的经过,也颇为有趣。
传闻自从道侣水月仙子先一步飞升成功后,剑尊便自封五感,走入宗门禁地仙魔坟场闭关,不再过问门内事务。其后五十年内,风平浪静。
直到某天,九仙山门人忽见天边雷云密布,整片山脉的灵气躁动如潮,众人正惊奇之际,就见一道金雷自天上直劈入仙魔坟场,叫那终年不散的黑雾都暗淡了几分。
天雷一道接着一道,九九八十一道神雷落下后,坟场一角的迷雾已经被彻底劈散,遍地烟尘散去,一道持剑身影于空中傲然而立,正是赤焰剑尊本人。
只可惜,他未曾留下只言片语,接引天路一开,便踏着金光离去了。想来也是思念道侣心之若狂,才连片刻也不愿在此界停留。
而他所闭关之地,被天雷劈开的仙魔坟场的那一角,从此也起了奇异的变化。
虽说那迷雾已然不见,这方空间却极不稳定,空间裂隙与乱流遍布,九仙山又花了足足百年时间才将其勉强稳固住,但也只能容许结丹以下的修士进入其中,且人数不宜过多,否则便有彻底破碎的风险。
坟场不再是坟场,而成了琅嬛福地。
从此,进入这片先祖飞升遗留之地探宝,便成了只有少数人才能享受的特权,少数人所指的,便是在三年一次宗门大比中占得前五十之人。
蔺无咎的师尊上官玄正是在百年前的大比中夺魁,又恰巧在琅嬛福地获得了赤焰剑尊的遗物《千炎剑诀》。只可惜这剑诀虽然威力无匹,修炼条件却极为严苛,上官玄无法修行,便将之上交宗门保管,只是名义上还是为他所有。
后来他收了蔺无咎作徒弟,发现这徒弟体质根骨正该修炼此法,才又向宗门动用物主的权力,方便蔺无咎修炼。
结合方才那一本小册子上的记载,以及蔺无咎的解释,季含光大致推断出了事情的全貌,甚至连她对蔺无咎的那种莫名心绪也有了解释——
《水月心经》与《千炎剑诀》原本就是这一双道侣所创,修炼时更可相辅相成,存在相互感应也是难免,好在她与蔺无咎修为相差过大,才不至于一见面就露出破绽。
那接下来,就是要准备在宗门大比上挤进前五十,去琅嬛福地看上一看。
水月仙子虽说是她们无忧门的开山祖师,所留下的东西却并不全,只有一些法宝以及功法残卷,还有些赤焰剑尊的秘术,这福地里藏有全本水月心经的可能性不小,她决不能放过。
另外还有一事……
她仿佛不经意地往蔺无咎的方向一瞥——若她所猜测的不错,全本的剑诀仍旧在这小辈的身上,假如能拓印一份,将来或许有大用,只是要如何运作,还需看时机。
如此同蔺无咎又等了约莫两刻钟,商常洛也自前方缓缓走来,脸上表情颇有些不可置信,想来是第一次亲身体会迷魂阵的妙处。
“走吧,咱们再去第三层看看。”蔺无咎也不为他做更多解释,转过身去,再次一马当先,率先踏上了楼梯。
这样的性子,分明冷得像冰,怎么就是天火灵根,又修了那《千炎剑诀》,季含光在心中暗自疑惑。
“三层比二层小些,但规矩总还是一样的,你们且先转转,我还是在入口处等着。等到汇合,再引你们去悟道室。”
于是又是差不多的流程,只是这次季含光没发现什么能叫自己心念一动的物什,但为了应付蔺无咎,加之也想创造二人接触的机会,到底还是挑了两样对于筑基修士来说颇难参悟的秘术。
待到望着那轮明月回去时,商常洛已经站在蔺无咎身边了,手中依旧攥着在二层时拿到的一枚玉简,想来是因为修为不过炼气,三层的功法对其都太过深奥的缘故。
“这次倒是寻到了好东西,只是颇难参悟,以后恐怕还是要有劳师兄指点了。”她面带愧色,冲着蔺无咎很不好意思地一笑。
“不妨事,等会出去时,师妹可同我与师弟一起回月华峰,今后若有不懂之处,便可去那里找我。”蔺无咎没有半分不耐,却也没有半分温度道:“你二人将玉佩拿出,灵光所指印的方向,就是你们被分配到的房间了。”
季含光与商常洛依言取出玉佩,果然看见其中各自射出一道金光向着远处黑暗延伸,这次总算不用看着蔺无咎在前了,他们循着那金光指引,最终在一扇普通木门前停下了脚步,门上挂着门牌,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玄字丙号”。
二人对视一眼,推门而入,还未看清房间内陈设,便觉一股隐隐约约的木质香气扑鼻而来,心神被这香气抚慰着,竟然感觉出些许宁静。
季含光心中不免再一次为九仙山的大手笔感到讶异——这是静水沉香,外头的结丹散修都要珍惜非常的安神圣品,就这么日夜不停地点在哪个筑基弟子都能进来的练功房。
实在是人比人气死人。
安神香就已经如此不凡,那其余的东西难道还能差了不成?
季含光目光扫过烙印着阵法、能增加沟通天地灵力效率的昆吾草蒲团,墙上挂着的能叫修士平心静气的挂剑草,到一旁备着的软玉卧榻,心里是一刻酸过一刻。
两厢对比起来,自己所在的无忧门简直是穷酸到家了。
蔺无咎坐上软玉榻,指了指地上的两个蒲团道:“师弟才引灵入体不久,师妹你此前似乎也未修炼过秘术,头次参悟总有几分凶险,我来护法,若有不对,便立时将你们唤醒,你们且放心参悟便是。”
这实在尽足了大师兄的义务,季含光与商常洛都不是傻子,当然连声道谢,季含光因为与他并非师出同门,又格外谢了两句。等到一切寒暄完毕,他二人才总算坐上蒲团,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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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个五心朝天的修炼架势。
商常洛还在炼气阶段,参悟理论上筑基期才能修炼的秘术自然困难,很快就眉头紧锁,但背挺得直坐得稳,还是无大碍。蔺无咎盯了他一会,见他眉头渐渐舒展,又放下心来。
至于季含光么——
一个元婴老怪物,要装出绞尽脑汁参悟筑基修士秘术的样子,也颇为困难。不过好在此处无人监视,她尽可放出神识观察蔺无咎的动向,当他视线未曾看向自己时,便稍稍放松些许。
话说回来,她还真有些瞧不透这个才活了二十多年的小辈。
看着是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样子,但对谁也没傲气,更没脾气,好像冰雪做的傀儡一般完全没半点情绪。
可……当真如此么?
天火灵根,《千炎剑诀》,这种种异常告诉季含光,事情真相恐怕绝非如此。
在其余两人探知不到的维度里,她将神识铺满了整个房间,不厌其烦地试图从蔺无咎身上找到些违和的细节。
那或许就会是她的机会。
但很可惜,半个时辰过去,还是一无所获。
不过季含光始终没有泄气,神识仍旧充盈在整间房里,捕捉着两人身上的每一点细微变化。
静水沉香丝丝缕缕地散发着烟气,挂剑草的微光不时跳动,唯有屋内端坐的三人一动不动,仿若永恒。
终于,五个时辰过去,她找到了那个时机。
端坐玉榻上,好像仙人般闭目调息的蔺无咎,指尖忽然动了一下,原本平稳的气息随之也乱了起来。他骤然睁开眼,瞳仁里隐隐有火光,眼尾倏忽间浮现一抹红——
冰山雪莲般的人忽然就染上了艳色,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两下,一股魔魅气息油然而生,似妖又似魔。
这分明就是走火入魔。
不过蔺无咎应对这状况却似乎已经相当熟练,当即强忍不适,将两指并拢,在自己脉关连点三下,那股躁动气息便立时消退,眼中的红色也渐渐淡去了。
只用十息的功夫,一切就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不过蔺无咎那张总是挂着疏离淡漠的脸上终于第一次出现了情绪——分明是疲惫与自责,没人看着,这情绪在他脸上停驻的时间于是也久了些,直到参悟中的商常洛再度皱起眉头,才彻底寻不见踪迹。
借助神识,季含光将这一番变故看在眼中,不由得为蔺无咎的强撑捏了把汗。
圆满道心?无垢道体?
她瞧得出蔺无咎的问题出现在哪里,就在那本《千炎剑诀上》。
方才蔺无咎分明是心魔已深的表现,上官玄这个师尊竟然全然没有觉察么?但若是觉察到了,又怎能放任徒弟继续修炼那劳什子剑诀?
为师弟师妹护法,自己却走火入魔。
这人啊……
在心里轻叹口气,季含光却又琢磨起另一桩事来——自己或许可以帮他。
14. 心魔
在弘法堂又消磨了大约一天,商常洛因为首次参悟秘术,耗费精力颇多,人看着很有些疲倦,便没有选择继续参悟,三个人一道回了月华峰。
月华峰乃山中最高的几处山峰之一,也正因此,才能萃得月华灵气,不过却没有绣夏峰那般奇景,一入深秋,便是满地黄叶,野草的尖尖叶泛着枯败的颜色。
上官玄一心修炼,对开枝散叶是出名的不感兴趣,门下弟子唯有蔺无咎与商常洛两个,一个占山腰,一个占山脚。商常洛邀二人进他洞府喝了一杯灵茶,这一桩行程便算是告一段落。
不过,这只是对着商常洛与蔺无咎而言的。
出了商常洛洞府的大门,季含光与蔺无咎又寒暄几句分别,却并未御剑离开月华峰,而是自储物袋中拿出一件黑袍套上。
正是自在昆仑山上动手那元婴修士死后留下的那件。
她后来仔细研究过这东西的材质,非金非银非玉,似乎也不是什么炼器材料,倒像是魔道修士的手段,只是物品既然已经归了自己,她也不好再去找方远知询问,便暂且搁下。左右这东西用起来十分简便,只要往身上一套,就万事大吉了。
就算上官玄本人在此,也识破不了这番伪装。
但她生性小心,在黑袍之外,又罩了一层轻薄的纱丽,这是她在无忧门时得到的宝物,能够彻底隐匿身形。
如此,总算可称得上是万无一失了。
天色已经不早,而恰巧今夜天边云层极厚,无星无月,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更方便了她行动。路边尚还有不少蟋蟀,她轻轻走过这群小虫身边,它们恍若未觉,仍在聒噪地鸣叫。
就这样一路上山,约莫子时,她终于到了蔺无咎的洞府跟前。
与商常洛那建筑精巧的小小院落不同,蔺无咎的洞府是真的一口幽深洞穴,粗暴地自山体外凿开,只在洞口挂了一枚小小的牌子。
蔺无咎。
季含光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开凿的痕迹——刀口不够利落,下刀的角度也有待精进,十有八九是蔺无咎自己亲手而为。
这倒是有几分那传闻中赤焰剑尊不拘小节的风采了。
洞口蒙着金灿灿的一层光,显然设置了禁制阵法,用以防备外人进入,不过这点手段如何能难住季含光?她自储物袋中取出一枚阵盘,指尖在上轻轻一点,顷刻间便越过那层金光,进入了洞府之内。
隧道一直向深处延伸,不知哪里才是尽头。季含光不愿贸然行动,便先放出神识探路,很快就将这座洞府的构造给摸了个清楚。
除了存放物品的几个石室外,蔺无咎日常所居的便只有一处宽阔大厅,里面的陈设也极简单,甚至比之弘法堂的练功房还有不如。
上官玄这怎么做师父的?还是蔺无咎自己就是简单惯了?季含光越发疑惑。
而在她神识监控之下,端坐蒲团之上调息的蔺无咎也渐渐有了变化。
————
这已经是第多少次了?
神识空间之内,蔺无咎冷眼瞧着自己面前一身血色衣衫、表情嘲讽的男子,不发一言。
最终,照例还是由那男子开口道:“你这小辈忒不识趣,接了我的传承,对你难道还能有害处不成?若按你天资,早该结丹,抵抗这么久,耽搁自己的修行又是何苦?”
蔺无咎已与他辩过多次,实在懒得多费口舌,只是闭上眼,作出调息的姿态——即便神识之体根本无法调息。
哪里只是接下传承那样简单?这人要的分明是他的肉身,一旦点头便会被夺舍,名为蔺无咎的人变从此就不存于天地之间。
师父将剑诀给他时,并未发觉这里面藏着如此歹毒的东西,甚至于在他筑基前期,也并未察觉功法里有这样一道分魂存在。
变故发生在筑基后期,某日调息时,他的神识空间里便多出了这人。
此人自称是赤焰剑尊韩弈留下的分魂,要来指点他这不知多远的有缘徒孙。
其实这些也不是谎话,此人的确是剑尊防备渡劫失败的后手,完整的,七情六欲俱全的一道分魂。
已经在剑诀里守了上千年。
当时水月仙子只是飞升五十年,赤焰剑尊便顾不得给门人留下只言片语,踏空而去。这道分魂却是足足忍受了千年孤寂。
他或许曾有抱负理想,或者对天下苍生尚有一丝怜惜之意,但一切早已在千年的苦熬被消磨干净,只剩下对道侣可填山海的炽热思念。
昔日剑尊,已然成魔。
他要重临人世,他要渡劫成仙,去寻自己已离开此界千年的爱人。
即便夺舍是魔道行径,即便一个渡劫修士哄骗筑基小辈叫人不耻,只要能再见水月仙子一面,他无所谓用任何手段。
好在蔺无咎有一颗圆满道心,初见时未被他蒙蔽,然而分魂见自己手段被识破,也不再伪装,一方面仍旧说些不着边际的谎话哄骗,一方面则用自己积累千年的魂力在蔺无咎识海中作怪,逼他就范。
天长日久下来,有这么一只魔头在脑中翻江倒海,还是对蔺无咎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影响。
那颗圆满道心,已然裂开了无数细小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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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无时无刻不在疼。
他就算天生冷心冷清,从前多少也还是有喜怒哀乐。但当这分魂出现后,他再不敢牵扯心绪,一旦情绪有些微波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痛。
此事唯有他师尊上官玄一人知晓。上官玄未想到自己一番好心,却害得徒弟如此,深感愧疚,如今正在外奔波,为他寻找祛除这一条残魂的手段。
而在那之前,就全得靠他自己守住本心,不被分魂得逞。
“先祖何必如此哄骗我一介小辈,既是要我肉身,硬抢便是,左右也做过不止一次了。”
识海内,闭目调息的蔺无咎冷然道。
血衣男子闻言,脸上登时闪过恼怒之色:“好,有骨气的小子,我倒要看看你这骨气能挺到几时。”
说罢,他一挥袍袖,一股赤色雾气登时弥漫而出,飞速包围向蔺无咎,且愈发浓郁,最后颜色简直与鲜血无异。
蔺无咎身在雾气之中,只听得耳畔杀声震天,破碎的道心再无法护住他周身,无数邪念顺着道心屏障破裂隙涌入识海,叫他心绪再难平抑。
自己已如此痛苦,师尊又为何要同意再收一个弟子?
自从师尊出去已有三年,却始终无或好或坏的消息传来,是否打算任自己自生自灭?
原有的负面情绪被无限放大,甚至被凭空塞入了新的邪念,蔺无咎气息登时纷乱不已,识海之中已经是一片血红。
杀……
杀。
杀!
把搅乱自己心绪的一切因素都斩杀干净,便能叫一切回归平静。
蔺无咎忍着识海的剧痛,站起身来,右手一招,便幻化出一柄晶莹长剑,触目所及皆是一片血红,他不知这剑该刺向何处,踉跄两步向前,他一剑挥出——
红雾被剑气短暂分开,然而雾气之下,却并不见那血衣男子的身影。
“乖徒孙,想要伤到师祖,再练上几百年吧!哈哈哈哈哈哈!”
丝毫不掩恶意的狂笑声震颤了整片识海,蔺无咎双目赤红,不辨方向地踉跄而行,整个人好像被操纵的傀儡一般,只是机械的挥剑。
浓雾一次次被分开,又很快弥合,他越发心乱,周围的血红好似在嘲讽着他所做的无用功一般。
而就在蔺无咎濒临崩溃一刻,眉心忽然有一点清凉感传来。
这点清凉好似定身法一般,叫他立刻停下动作,呆立原地半晌后茫然抬头,看向未知的某处。
与此同时,红雾深处的男子也脸色大变,惊疑不定道:“这是……水月心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