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将晚》
7. 第 7 章
第7章
秋风拂面,红珠的鬃毛轻轻扫过常晚晴的指尖。
红珠自然不会回答她。
她方才出了气,这会儿面对着孟拂寒罕见的心平气和。收起了浑身的尖刺,掌心轻抚着红珠的脑袋,开口道:“孟大人见过我兄长?”
红珠是她兄长为她寻来的马儿。只是还未来得及送给她,兄长便已然战死。
兄长亡故后,红珠仍留在北疆,两年前方随着凯旋的大军一道入京,被兄长当初的副将交给了她。
她记得孟拂寒也是从北疆回来的。
孟拂寒牵着马,走在前方,看不到面上的表情。
“见过。”
常晚晴“哦”了一声,低眸看他。
这还是头一回,两人这般相安无事。
也是头一回,她从这样的角度打量孟拂寒这个人。
他生得出众,哪怕方才在一众如玉郎君中,也分外出尘得很。目光扫过,总是会不经意停留在他身上。像是有什么特殊的法术,常晚晴总能从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他。
除开那些让她厌恶的特质——譬如太过装模作样,总是装成一副光风霁月的样子外,其实孟拂寒大体上还算合她心意。
墨发束起在玉冠之中,宽肩衬得身形挺拔。若非他腰间佩剑与周身无法掩盖的寒意,只怕会让人误以为是个如云中白鹤般的潇洒君子。
“什么时候?”
常晚晴觉得新奇:“红珠竟然没踢你。”
孟拂寒牵着她往回走,两处营地之间有些距离,不知走了多远,耳边几乎已经听不见那些公子们的声音,只余风声轻轻。
事关兄长,常晚晴屏息望着他的背影,不愿错过任何消息。
“不记得了,”孟拂寒声音很淡,“很多年前的事,记不清了。”
“那红珠……”
“在北疆常与战马打交道,”孟拂寒打断:“许是因为这个。”
常晚晴抿了抿唇,到底没再计较,但也没了和孟拂寒说话的心思。
他人冷淡,话也少,常晚晴又素来不喜他,两人无话可说。等快到自己的营帐,常晚晴唤他:“你还要牵着我走多久?”
似是看到孟拂寒身形顿了顿,男人松开手:“快到了。”
常晚晴夺回缰绳的控制权,便要驾马跑回去。孟拂寒下意识提醒:“慢些。”
她回头,扬起下颌:“我还能摔了不成?又不是与你打马球,没人害我。”
她转过头,轻快地奔回营帐。
……
“阿璇,我回来了!”
常晚晴掀开帐子,大步进去,音色清亮:“小人当真是小人,你不知他……”
话音忽地堵在喉中,常晚晴看清了来人,转身便要走。
“站住。”
越国公常佺低沉的声音响起,不怒自威。
“又去何处胡闹了?”他重重地放下书册,“何曾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
男人体格健壮,眉眼与常晚晴有几分神似,如出一辙地微微上扬,总带着几分不容人的傲气。
常晚晴背过身,声音沉了几分:“许久未见,阿爹第一句话便要训我。”
“你自个儿胡闹便算了,还带上人胡家姑娘。你姑母真是给你惯坏了!”
常佺站起身,“当真要与你姑母好好说说,谁家姑娘纵成这副模样,嚣张无礼,任性妄为,你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常晚晴没动,“怎么能怪在姑母身上,是我自己不争气。”
她语气很轻,看向常佺:“阿爹说完了吗?说完了女儿要继续去祸害阿璇了。”
说完转身便走。常佺本不想发火,许久未见心中自然想念得紧,可方到营地,便听闻常晚晴又纵马闹事,这才气不打一处来,说了重话。
“阿晴!”
常佺叫住她:“……过来,陪爹坐会儿。”
“阿娘临终前也希望阿爹能回家陪陪她,”常晚晴眸子轻抬,眨了眨眼:“哥哥死前或许也希望阿爹能救救他呢。”
她语气轻,声音却准确地飘向常佺的耳中。
“阿爹多年在外,只怕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个女儿,不记得这些事也正常。”
常佺面色一沉:“你提这些做什么。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你还记着这些……”
“阿爹能忘,我忘不掉。阿爹征战沙场,哥哥战死边疆,我所享有的一切都是父兄为大胤卖命挣来的。阿爹明明说过,只求我平安喜乐,过得恣意顺遂,我也习惯了顺心而为……这分明是阿爹想要的样子。怎么如今还要斥我胡闹,责怪姑母惯我纵我。”
“我是想要你过得畅快,却没让你仗势欺人!”
常佺看着她,眼底有着深深的疲倦。
“旁人辱我在先,阿爹不想着如何为女儿出气便罢,反倒觉得我是仗势欺人。难道旁人明摆着打我的脸,我还要忍气吞声陪着笑吗?”
孟承望婚前私养外室,甚至珠胎暗结。无论从前是否有过山盟海誓,都是明晃晃地负心,将越国公府的脸面踩在脚底。
婚约退便退了,退婚后却还散播谣言,将所有责任都推到她的身上。诸般恶心人,却只因她当面出了气,始作俑者扮出一副可怜嘴脸,便将她称为仗势欺人?
这是什么道理!
常佺知晓女儿脾性,也明白她的委屈。方才听闻她擅闯营地的怒火早已消散,此刻心有愧疚,却拉不下那个脸来说几句软话,眼睁睁看着女儿掀开帘帐快步出去,背影决绝。
常佺:“过会儿还有晚宴,你要去何处?”
常晚晴头也不回,无视常佺在身后的呼唤:“阿爹年纪大了,女儿再惹阿爹烦心便是不孝。还是不在阿爹眼前惹人生厌了。”
她掀开帘帐,一眼瞧见站在低垂落日里的颀长身影,她轻讽:“孟大人何时也有听人墙角的癖好了?”
孟拂寒面色如常:“奉太子之命来请国公大人,并非有意。”
“但愿是。”
常晚晴冷哼一声,叫人牵来红珠,再度上马。
“郡主要去何处?”孟拂寒眉头轻蹙,“宴席要开始了。”
“那就请孟大人替我告罪一句。说我身子不适,无法赴宴好了。”
她轻呵一声,策马往林中去了。
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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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寒神情微凝。她心绪不定,这会儿天色已然昏暗下去,只怕不好。他匆促寻了人转告要事,牵来马追了上去。
风声呼啸在耳畔。
常晚晴听得身后马蹄声,微一侧目回头,眉头紧皱:“你来做什么!”
“来找你回去,”孟拂寒声音沉静,“林中有兽,你手无寸铁,会有危险。”
“林中有多少禁军守卫,想来孟大人应当比我更清楚。”
常晚晴并未停下,反倒加速。她素来不喜旁人阻拦自己做什么,更何况是孟拂寒。
不久前的那点心平气和烟消云散,又恢复到了从前那宛如宿敌的模样,针锋相对,寒意乍现。
孟拂寒仍跟在身后。
红珠是上等好马,速度极快,可孟拂寒征战沙场,经验丰富,二人之间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俨然僵持着。
常晚晴烦不胜烦:“你究竟做甚要管我?表哥、姑母,还是我爹?还是因着你我之间那些过节,总是不想叫我好过?”
她很少有这样委屈的时候,眼眶通红,蕴藏于心中多时的恼恨一股脑地泄了出来:“孟拂寒,看我不顺心你是不是很高兴,你就这样讨厌我吗?”
她心神不定,速度又极快,回首之时差一点便被红珠颠到滑落。她猛然回过神来,缰绳在腕子上绕了几圈,将素白的手腕勒出一圈刺眼的红。
孟拂寒眉心一跳,终究不再由着她狂奔。足尖在马背上一点,整个人飞身而上。不过眨眼的功夫,整个人稳稳跨坐在常晚晴身后,怀中女子显然还未反应过来,身子一僵,任由他长臂越过她的肩头,从外环着她拉住缰绳。
热意骤然传递了过来。
秋衫轻薄,策马又吹了风,此刻浑身透着股凉意。后背贴上的躯体却有着灼人的烫意,独属于他那冷淡清幽的草木香气再一次从她的身后环绕上来,就像是依偎在一处一般,不同的气息缠绕在了一起。
她又有了那种被束缚、掌控的感觉。
这种隐隐的感觉让她从心底里感到发麻。他总是这样,不声不响地、强势地侵入她的领地。他的存在感也总是高得像是要夺走她全部注意力,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如今又一次,高傲的,从来不愿屈居人下的永淳郡主看到了他那筋骨分明,指节宽阔的大掌,从外包裹住了她的手腕。
略有些粗糙的触感提醒着她如今的现状,她猛然抽手,意图回身,又因着这样前后的姿|势,活动的空间变得分外狭窄,她动弹不得,处处掣肘。
“你做什么,”她挣扎,“放手!”
“红珠只会越跑越兴奋。”
大掌倏然从她的腕骨上离开,热意骤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缰绳被紧紧勒住,红珠的速度明显减缓。
“这样的马兴奋起来,只会将主人扔下去踩死。”
孟拂寒的声音没有明显情绪,却仍能从他的音色中听出隐隐的克制,他低低闷哼一声,缰绳在他手心绷得紧直,几乎快要断裂——亦有可能是常晚晴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副与她紧贴着的身躯里,压抑着什么。
如春日里横生的枝桠,几乎就要破土而出了。
8. 第 8 章
第8章
常晚晴不是是非不辨的人。
北疆烈马认主,却也有发狂的时候。主人能驾驭它时,它便是千金难求的绝世好马。可一旦主人泄了力,丧失了掌控它的力气,便会被它狠狠抛弃。
红珠和常晚晴磨合不到两年,也不似那些战马与人出生入死过,有着多年的默契。孟拂寒征战沙场,极有经验,如她这般跑下去,只怕会摔伤。
不过几息之间,红珠被控制住速度减缓。又因着缰绳拉紧,臂膀连带着收紧的动作,自身后传来的触感越发明显,肩膀被收拢在男人怀中,几乎像是她紧紧依靠着男人的臂膀。
清冽的气息毫无阻隔地传递而来,侵染进她的五脏六腑。她下意识屏息,却无济于事,气息仍如游丝一般寸寸缠绕攀缘,直到将她完全包裹萦绕。
分明是她极其厌恶的人。
常晚晴收紧指尖,马鞭如那日一般地将掌心按出了淡淡红痕,却没有理由再挥鞭落在男人身上。
越往前,前方树林越密,道路崎岖,二人早已偏了方向,不知身在何处。
红珠也恢复了平静,慢慢停了下来。
秋风灌入衣襟,她缩了缩脖子,不经意往后靠了靠。方因红珠停下而堪堪隔开几分的躯体再一次相贴,常晚晴倏然一僵,寒毛倒立,脖颈挺得笔直。
说不清这是怎样的感觉,或许是距离太近……近到男人只要稍一低头,轻浅的鼻息便能落在她的发间。
耳珰金簪微微摇晃,叮当作响。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太过激了。可真真切切的触感,带着温热的胸膛,如同羽毛般在她的背脊扫过,带来令人震颤的痒意。
察觉到她的僵硬,男人略一停顿,下了马。
他今日未着玄甲,穿着件并不算厚重的玄色暗花云纹绸衣,外衫宽大,比之平日冷肃收紧的甲胄要可近得多。
常晚晴身后骤然一空。
她转头,看向孟拂寒。
残霞之下,他那惯来无波无澜的眼眸也有了几分异于从前的光彩,男人整理着微乱的袖口,察觉到她的视线,他略一抬眸,眼底映着漫天晚霞,与坐在马上、目光垂落在他身上的她。
有风拂来。常晚晴不经意打了个冷战。
山林中比营地自然要冷上许多。她衣衫单薄,方才又出了些汗,此刻凉风吹拂,云层遮掩落日,残霞漫天,凉意再次沁透心底。
残阳彻底被夜色吞没。
常晚晴看到孟拂寒皱了皱眉——他似乎经常做出这个动作。随后解开外袍,递给了她。
“穿上,”他声音透出一股清冷的寒意:“夜里寒。”
常晚晴没接,她坐在马上,转过头去:“不需要。”
方才因委屈而通红的眼眶已然干涸,她吸了吸鼻子,语调上扬:“谁要你假好心。”
孟拂寒看她一眼,软了语气:“……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还请郡主大人不记小人过,暂且披上,以免着凉。”
常晚晴甚少听他说这样长的句子,微微侧目。
“那你也是因着表哥,才给我衣裳么?”她掉转马头,“我不稀罕。”
她讨厌孟拂寒,许多时候也因着他总是打着太子的名号,对自己加以束缚管教。
譬如那夜将她带回,譬如午间拉走红珠,又譬如现在,她只想要所有人都离她远远的,他却不声不响地跟上,又擅自决定了逼停红珠,让她披上他的衣服。
“这是哪里?”
她没了跑马的兴致,此时日头西落,林中没了光源,瞧着还有几分瘆人。环视四周,这才注意到她似乎跑来了先前从未来过的地方,眼生得很。
她本就不爱围猎,往年旁人入林,她便在帐中玩乐,天一黑,已然辨不清方向。
孟拂寒道:“山林西侧。”
他骑来的马早已在他骑上红珠的时候便变了轨迹,普通的马追赶不上红珠,此刻二人只有一骑。常晚晴张了张口,思及他好歹也算护住了自己,刚想让他上马,便见他沉默地将外衫放在了她身前,抬手拉住红珠。
如午间那般,走在侧前方,红珠听话地跟随在他的身侧。
常晚晴闭上嘴,默默披上衣衫,算是默认了他的行为。
她不知道方向,任由孟拂寒从头顶被密林遮掩的夜空辨认方位,步伐并不快,却沉稳有力地一步步往前,有些不平的路也并未感受到半点颠簸。
天色彻底阴沉下来。
不知走到何处,常晚晴忽地抬头,拉住缰绳,轻拽了拽。
“孟拂寒,”她语速飞快:“……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孟拂寒回头,静静感受了一瞬。
他屏息而闻,缓缓扫视身侧。
“应当是林中兽类,入了夜出来觅食,”他得出结论:“今年不曾放出猛兽,都是些温驯不伤人的,避开便好。”
常晚晴自然知晓。圣上喜围猎,这些年却因身体原因甚少亲自下场,愈发沉迷酒色,早已忘了围猎初衷,近年来围场中都是些兔子、鹿和狐狸这类供人狩猎的了。
也正因此,才不该有这样隐隐的声响。
她拉动缰绳,“这声音不对。”
孟拂寒辨准了方向,道:“在那边。”
此处人迹罕至,却能听到锁链和人声。
二人对视一眼,俱从彼此眼中看出了几分凝重。
声音逐渐近了。
常晚晴下了马,将红珠系在树边,脚步轻巧地走到孟拂寒身侧:“这是什么声音?”
少女意图明显,孟拂寒不赞成地回望,低声反对:“郡主。”
常晚晴皱眉:“堂堂殿前司都指挥使,对自己手下的禁军这般没信心?”
还能有什么歹人不成。围场有禁军守卫,便是连只多余的苍蝇都飞不进来,此刻又有孟拂寒在身侧,又有什么好怕的。
“像是运着什么……”常晚晴侧耳细听,喃喃低语。
她打心底里不曾觉得恐惧,只是好奇。有什么能竟瞒过她和孟拂寒,甚至是禁军,在管理严密的围场林中发出这种声响。
孟拂寒倒也未曾阻拦她,只是略一侧身,半挡在她身前。
“来了。”
他说完,将常晚晴拉入树后,二人身影隐藏在黑暗里。常晚晴头回这样躲躲藏藏,本能地抓住他的衣摆,自己都没注意地从他身后探出视线。
孟拂寒低眸看了一瞬,眸光轻闪,不动声色地收了收指尖,目光顺着声响朝那处看去。
火光近了,远处只能瞧见两人,都举着火把,牵着马,身后是沉重的铁笼。笼下滚轮在静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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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隆隆前行,在有些湿软的地面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印。
“那是……”
常晚晴蓦地拽紧男人衣袖,背后发凉。
“是熊。”
孟拂寒沉声应答。
道路崎岖,不知哪里将笼中的庞然大物颠簸了下,被缚着锁链的大兽猛烈嘶吼,哐哐撞击着铁笼。
它在狂躁的边缘——饶是常晚晴从未见过,也能通过那嘶吼声判断出来。而且很饿,饿到在这样远的距离,她仍能看到它发绿的眼。
运送着这熊的两人对此见怪不怪,铁剑敲敲笼子,声音并未减轻分毫,二人便没再多管,继续将它运往不知何处。
“怎么会有熊,”常晚晴拉住他的小臂,眉头紧皱:“册子中并未提及……”
“有人私运进来,瞒过了你我,”孟拂寒说着这显而易见的答案,抬指点了点她的手背:“重点是,你看。”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常晚晴眸光忽地一凝。
距离太远,她方才一直不曾看清。此刻凝神细瞧,才发现了不对。
……那运送着熊的人,分明身着她越国公府护卫的服饰。
-
“阿晴、阿晴?”
大公主坐到常晚晴身侧,“在想什么?”
今晨一早,众人齐聚,等待着圣上宣布围猎开始,各自散去,少年们都信心满满,要争得今日彩头。
有些坐不住的女眷也四下散开,背着小箭弩往林中去。
圣上皇后在上首说着什么,常晚晴坐在席上,百无聊赖地品着甜米酒。
岑嘉容便是个坐不住的,但她前几日受了寒,驸马不准她再入林中吹风,这会儿只能凑过来寻常晚晴。
常晚晴被她叫回神来,轻声道:“我在想,这围场中究竟有几人是真的开心。”
岑嘉容甚少见她这般模样,“怪哉,小小年纪装什么严肃,说来给阿姐听听。”
“听闻你昨夜入林跑马……晚间却与孟拂寒前后脚入席,”她颇有些挤眉弄眼:“你俩做什么去了?”
常晚晴正色推开她:“阿姐。”
她还在一本正经打量着四周不曾入林之人。
七公主去了,那与七公主一母同胞的六皇子便少了几分嫌疑,八皇子与三皇子都去了东侧树林,说是那处有更矫捷难追的鹿,没去西边……她摇摇头,不对,这样还不太严谨。只要身边守卫足够,或是一早知晓其位置,便是亲自下场了也没什么危险。
一头饿狠了的、处于发狂边缘的熊。
不论它被谁投入林中,又伤了谁,被太子指来看顾秋狝一事的她都会成为众矢之的。紧接着,她背后的越国公府、皇后、太子……
她目光投向上首,与身侧魏淑妃说着什么的圣上,耳边似乎又回响起昨夜孟拂寒与她说的几句话。
夜色之下,树叶被风吹出窸窣声响,她披着男人宽大的外衫,寒意依旧自心底而来。
他眸光轻抬:“皇子们都长成了,可圣上还未老。”
她看清了他眸中的视线。
那视线让她倏然颤动眼睫,低眸躲避那双过于沉,过于冷的眼,仿佛秋雨凝成冬雪,在她的心头积结了薄薄一层霜。
“那日的提议,”他牵着马,带着她回程:“郡主不妨再考虑一下。”
9. 第 9 章
第9章
“哗啦——”
水声轻响。
常晚晴收回鱼竿,随手将其往身边一放,语气沉沉:“这河里根本就没有鱼吧。”
玉漱帮她在鱼钩上再挂上鱼饵,劝道:“河里定然是有的,姑娘只耐心些,沉住气,下一竿便能钓上来了。”
她幼年生在水边,熟知水性,下河捞鱼捉螃蟹都不在话下,自然瞧得出河中是否有鱼。只是姑娘这会儿不知怎的,没了平日赏花焚香时的静心,迟迟钓不上来。
常晚晴看她熟练抛竿,懒洋洋朝后一躺,仰天长吁:“当真非我所能为。”
她阖上双眼。今日天气不错,暖黄的日光洒落在身,树荫遮挡在脸颊,惬意安然。此处僻静,只有潺潺溪流声与风过林声,安逸得让人几乎想不起世事纷扰。
常晚晴知晓孟拂寒昨夜为何会再度提及婚事。
此前意气扬扬不曾细想,可经历昨夜一事,往事忽而历历在目,好似有什么在脑中闪过,分明了许多。
玉漱还未说什么,玉澜已然从围场处过了来,于她身后道:“姑娘,有消息了。”
常晚晴眼也不抬,懒散“嗯”了一声,示意她开口。
“孟二公子昨日出了丑,今日倒还安分,随着荣安侯世子一道入林,不曾发现有何异常……就是比以往沉默了许多。”
话是这么说,但常晚晴知晓孟承望的境地。以往因着她,莫说荣安侯世子,便是什么国公亲王家的儿郎都有来与他结交的。如今没了她,孟承望也算是感受到了什么叫今非昔比,什么叫世态炎凉,腆着脸跟在人身后,且不知人背后如何议论他呢。
她若是孟承望,都羞得出门了。
“还有吗?”
玉澜接着道:“林中有人受伤。”
常晚晴睁眼起身:“谁受伤了,在哪?”
“宋家姑娘崴了脚,已然让人送回来了,在帐中歇着,姑娘可要去看看?”
听闻只是崴了脚,常晚晴略松口气:“不了,着人送些东西去。还有旁的事么?”
玉澜如实道:“齐二姑娘和叶三姑娘争一只兔子,起了矛盾……”
“就这些?”
常晚晴坐了回去,语气凉凉:“那有些人不得失望了。”
秋狝之事交给她和七公主,然而岑嘉年称病几日,所有的事都是她和孟拂寒一手策划。她是太子表妹,孟拂寒是太子门下,幕后之人究竟针对的是谁昭然若揭。
玉澜玉漱没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笑着:“姑娘此次事情办得好,国公看在眼里,心里定然满意得不得了呢。”
常晚晴不说话了,她闭上眼,抗拒之意俨然。
就这么静静地靠在摇椅上,有些疲乏的神思渐渐平和下来,不知睡了多久,才听到玉澜轻唤她:“姑娘,醒醒。”
“孟大人来了。”
常晚晴拍了拍睡得有些发红的脸颊,“让他过来。”
玉澜为她净面,将有些散乱的发丝理顺,才迟疑道:“姑娘先前不是……”
剩下的话她没说完,但彼此都知晓是什么意思。常晚晴对孟拂寒的厌恶之意她们都看在眼里,怎么近来总觉得……关系好像近了几分,不似从前那般了。
常晚晴拉着玉澜的手,还有些睡眼朦胧:“放心,他动不了我。”
玉澜哽了哽。
她哪里是怕自家郡主吃亏,应该担心的分明是人家孟大人。
想说的话在看见来人时被迫咽了下去,孟大人已经来了,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将一应茶点摆放整齐便带着玉漱自觉退下,不知二人说些什么。
常晚晴头也不抬,感觉到身边人影靠近,随口道:“坐。”
孟拂寒并未拘礼,坐在她身侧。
清风送来几缕轻而又淡的竹香,常晚晴敛眸轻嗅,面不改色地喝了口茶,任由茶香竹香在她身边萦绕,交|缠在一起。
男人应是方从林中归来,着一身玄青的窄袖劲装,衣摆上纹着山石模样,端得人修长清冷,瞧着倒像是哪家芝兰玉树的贵公子。
常晚晴将茶递给他,目光盈盈又直接:“你说要我嫁给你,我有什么好处?”
她声调利落,音色婉转,不像是谈论婚事,像是在谈判。
孟拂寒从她手上接过滚烫的茶水,瓷杯将她的指腹染上几分嫣红,分外刺眼。
他垂眸:“在下以为郡主愿意见在下,便是想清楚了。”
常晚晴看他一眼,泛上些笑意。
“如果说是要报复孟承望,我不止你一个选择。”
虽然他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同为孟家人,孟承望却处处不及他。两人间还有一些她也不清楚的往事,她只知孟承望对这位兄长又恨又惧,时而还有些怨。
“满京的王公贵族,求着我嫁的勋贵数不胜数,比你孟家强的也不少,为何一定是你?”
常晚晴目光停留在他的面颊,如琉璃般清透的眼眸盈着细碎的光,上扬的弧度平白带出几分缱绻的笑意。
好似诚心发问。
孟拂寒放下茶杯,温声道:“郡主如果真有那样多选择的话,也不会选择孟承望了。”
他静静地看她一眼,“不是吗?”
常晚晴收了笑意。
国公府的处境,她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越国公功名赫赫,却年岁渐长,长兄早逝,常家后继无人。皇后地位倒是稳固,可宫中宠妃有家世有恩宠的,也并不少。太子渐渐长成,众皇子都虎视眈眈。
却一如昨日所说,圣上还未老。没有哪个帝王能容忍自己的儿子日益势大,威胁到他的皇位。
她的身份便决定了除了嫁入皇家,与太子亲上加亲,便无可能高嫁结亲。
所以她才择了读书功夫都平平的孟承望。
虽说如此,他在京中游手好闲的公子哥里算是不错的了,父为从二品尚书,母族陈家有一个入宫但并不太受宠的陈贵嫔,膝下八皇子比她还小一岁,在众皇子中算不得起眼的。
他不一定会有很高的功名,但也能享一生富贵。更何况,若有这样一桩姻亲,八皇子与太子联系必然紧密几分,对表哥总是有益无害。
常晚晴的笑意敛于长睫,唇畔带着些似有若无的弧度。
“那我若不从京都勋贵中选,”她带着几分挑衅似的,“只寻一个读书上进,合我心意的如玉郎君,叫他入赘。万事都能听我的,总不比要嫁入府中受罪的强?”
“上位者多疑。”
孟拂寒转过视线,没去看她那微扬的眉眼:“国公府尔敢留后。”
一刹那的安静。
茶杯被重重地放在桌面,溅出几分水花来。
“……你说话、真是有些太……”
常晚晴睁大双眼,很难再去界定他的言语。和那些心悦于他的女子不同,常晚晴一早便知道他那副清冷如玉的模样都是伪装,实则是一把打磨过千万遍,出鞘寒光都能伤到人的利刃。
如今在她面前,竟连遮掩都不做了,寒刃出鞘,透出冷冷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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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觉得在她面前多做伪装也并无意义。
她站起身来,饶是自己早先也明白,却被一外人冷冰冰地点破——越国公府的富贵,她如今的恩宠,都基于她兄长早亡,父亲年迈。无论陛下还是太子,似乎都没有什么防备的必要——这样的感觉并不太好受。
常晚晴背过身去,捡起块石头掷入水中,发出一声轻响:“那你既知我国公府如此,你还要娶我?”
“无论是否能与郡主成婚,在下都是太子的人,”他目光倒是坦荡,落在女子背影之上,“既无姻亲再为太子加码,引得圣上猜忌,又可为郡主出气。在下觉得郡主应当不亏。”
“至于……”
他打开茶盖,修长的指尖在茶碗边轻轻摩挲:“我年岁不小,也需要一个妻子。与其听从家中安排,不如早早寻一个绝对不会喜欢我的人成亲,婚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便好。”
常晚晴倒是知晓他父母早亡,如今的孟家老爷夫人乃是他的叔父叔母,且有孟承望在,只怕家中为他说的亲事他也不喜。
这才会主动与她提亲。
只是……
常晚晴转身:“绝对不会喜欢你……为什么?”
寻常男子不都想要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么?
“图个省心,”孟拂寒抬眸,与她对上视线,半晌,眼中泛起玩味,忽而道:“难不成……?”
“你做梦!”
“那你怕什么。”
孟拂寒声音很淡,笑意浅浅。
“我才不会怕,谁会喜欢上你!很好。”她重复:“很好,你图省心,我也一样。日后你我各过各的逍遥日子,不论风月。”
“那郡主这是答应了?”
“……你想得美。”
常晚晴一口气说完,总觉得自己答应得有些太过轻易,虽说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是……
她抬了抬下巴,指着水面:“会打水漂么?你若能连打九个,不多不少正好九个,我就嫁给你。”
说不上很难,但也绝对说不上简单的挑战,带着些少女心性的随意与洒脱,又有几分小小的刁难。
见男人看过来,她长眉一挑:“你怕了?”
孟拂寒轻啜口茶水,站起身来。
溪水边有不少石片,他躬身挑选几片,放到常晚晴手上。
常晚晴声音透着些许傲气,像宽恕似的:“你若觉得太难,我也可以放宽些,多给你几次机会。”
石片上还带着溪水的凉。
放在手心沉甸甸的,常晚晴递给他几片,却听他道:“两个就够了。”
“那你寻这么多……”
“给你玩的。”
孟拂寒从她手中抽走一片,指尖轻触过掌心,微凉潮湿的水渍停留在指尖,一瞬时的温软如风拂过,不留痕迹。
他收回目光,看向眼前溪水,掂了掂手中的石片,扔出一块。
常晚晴还未看清他的动作,便见石片在水上打出了几圈涟漪,像是试好了手感,孟拂寒并未多言,再次扔出。
一、二、三……八、九。
石片沉入水面,再无踪影。
常晚晴捧着石片,听着水花声渐弱。隐约中,好像觉得这样一幕,她从前似乎见过。
满目青山,流水潺潺。
孟拂寒站在她身侧,微微垂首,沉声道:“九个。”
“我看到了,”常晚晴将石片都塞入他怀里,语气罕见地轻缓迟疑,眉心微蹙:“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10. 第 10 章
第10章
涟漪一圈圈荡开,消失在水面,无影无踪。
孟拂寒拿出帕子擦拭着指尖,闻言,自来平静如渊的漆黑眼眸微闪,指尖停顿一瞬,然后才欲盖弥彰似的滚动了一下喉结。
“是吗,”他轻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什么时候?”
常晚晴定定地看着他,像是在思索。没想出来,她道:“许是记错了。”
孟拂寒在边疆待了许多年,这两年才回来,哪有什么“以前”。
孟拂寒垂下眼眸,声音骤然淡了几分:“是吗。”
常晚晴坐回去,拿了个李子,尝到那微酸又汁水丰沛的口感时,舒服得眯了眯眼。
她想到什么,忽地笑起来,声音清透:“初见时,你斥我为女中色魔,胡闹娇蛮……却不想还有求娶我的一日吧?”
也算是风水轮流转,当初如何斥她,如今还得将她迎回家中。常晚晴又咬了口李子,靠在椅背上,酸得脸颊紧了紧。
孟拂寒看她一眼,收回目光,“那还不是因为郡主将人衣裳都扒了个干净。在下若不厉声斥责,只怕清白不保。”
语气一如既往地淡漠,却让常晚晴忽地呛了一下,她轻咳几声,拒绝了孟拂寒递过来的茶杯,抬眼直视着他,认真道:“是吗,我好像不记得了。”
她转过头:“不过孟大人似乎也没有那么洁身自好……莫要做出这副良家语气委屈得好像本郡主把你怎么样了一般。分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冷面阎罗,谁敢轻薄了你去。”
被她推回的茶杯放在手中,不似方才滚烫,茶香淡淡。
孟拂寒饮了一口:“那你知晓我是怎样的人,也愿意嫁我?”
“嫁,当然要嫁。”
常晚晴绝非犹豫不决之人,只要定了主意便少有转圜,她语气果决:“你敢娶,我还不敢嫁么?只是你莫要后悔,我可不会给你们孟家第二次退婚的机会。”
她抬眸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男人。
许是装束的原因,玄色腰带勾勒出了一把紧窄腰身,白玉坠佩戴在身前,分外叫人移不开眼。
常晚晴又咬了一口。
孟拂寒方才那句话没说错,如果要嫁的人是他,那她应当是……不亏的。
-
接下来几日平安无事,再未听闻有什么意外。常晚晴也学会了垂钓,若非入了秋一日凉过一日,她还有些下河摸鱼抓螃蟹的想法。
启程回京的前一日,开宴前,大公主神神秘秘地找到常晚晴。
常晚晴正与胡映璇显摆着她的鱼,与她相约回京泛舟。文静的胡家姑娘眸光闪闪,一个劲儿点着头。
岑嘉容拉开她俩,道:“你们知不知道小七今晚要干什么?”
“做什么?”
胡映璇很捧场,好奇地问。
常晚晴不大感兴趣,但也配合道:“不会又是什么做了新衣裳要出风头之类的吧?”
“没有消息能瞒过我,”岑嘉容带着几分自豪,压低了声音:“你们可知她喜欢谁?”
胡映璇呆呆摇头,却见小姐妹微微坐直了身子,语气实在称不上好:“她要干嘛?”
常晚晴平日虽骄纵,但许多时候都有些懒散,万事不放在心上,毕竟能让她忧心的事世间少有,若她都需要烦心,那旁人更不用活了。
常晚晴没注意到胡映璇投来的视线,只是催促道:“说呀。”
岑嘉容钓足了胃口,才开口道:“她母妃昨夜寻我母后,说是想要将小七嫁给孟拂寒……说是小七对这位孟大人情根深种,近来相处几日俨然魂牵梦萦了。这不,在淑妃帐中闹了许久,闹得淑妃没了法子,去找母后赐婚。”
“皇后娘娘答应了吗?”
胡映璇小声询问。
“没呢,”岑嘉容摆手,“孟大人若有成亲的心思,以他的功名与相貌,满京的贵女不是由着他挑?他是自个儿与阿璋说过了,说他心有佳人,婚事想要自己定夺,不欲天家赐婚……”
“孟大人有心仪之人?”胡映璇问:“可知晓是哪家姑娘?”
岑嘉容摇头,“不知道,他也没告诉阿璋。”
“太子殿下都不知道,那咱们就更不知晓了,”胡映璇好脾气地说:“阿晴,你说呢?”
“许是捏造的吧,以免旁人对他的婚事指手画脚。”
常晚晴随口说。
“也有道理……”胡映璇点点头:“所以呢,皇后娘娘不答应,七公主殿下今夜是要做什么?”
“当众请父皇赐婚呗。”
岑嘉容道:“父皇这几日不是很开心么,一早便说了要嘉奖阿晴和她,她有这般想法也不奇怪。”
“阿晴前些日子与他们二人日日在一起,可看出了些什么?”岑嘉容平日闲不住,最爱听这些有的没的,“他们平日说些什么?可有单独待在一起过?”
“……我哪里清楚。”
常晚晴冷不丁被点名,看着岑嘉容的表情似是想要说些什么,顿了顿,还是不曾开口。
……以阿姐的性子,她这厢还未说完,只怕便要传遍京城了。
至于阿璇,她还未想好要怎样开口。
反正不久便都会知道。常晚晴不知孟家何时上门提亲,也不知今夜好戏,这位孟大人自己是否知晓。
岑嘉容见她模样,叹了口气:“罢了,瞧你这样子便知你不感兴趣。阿姐明白的,你最讨厌孟拂寒了,虽然之前他还跟你提……”
“阿姐!”
常晚晴蓦地抬眼,“——都说了是有一个朋友!”
“好,朋友,”岑嘉容捏捏她的脸颊,被她气鼓鼓躲开,“你说你,人孟拂寒一表人才,你表哥日日夸他,哪里不好了,偏你这么厌恶他。一点小事情,怎么就记这么久?”
“对呀,”胡映璇转过脑袋:“阿晴为什么这么讨厌他?”
胡映璇前两年去了并州外祖家,半年前才回来,等回京的时候二人已然是那副水火不相容的模样了。
说到这里,常晚晴端坐起身,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分外郑重:“你们一个两个,都只看得见他的外表,殊不知那只是伪装而已。”
“论装模作样,虚伪装相,他称第二,没人敢数第一……许是孟家传统,那孟承望与他简直是一脉相承。”
常晚晴没忘记再骂一句泄愤。
“头回见面,他便义正辞严斥我女中色魔,怪我扒了他的衣裳——苍天有眼,分明是他自己衣衫不整出现在我眼前,怎能怪我醉酒轻薄他?”
常晚晴蹙起细眉,重重地拍到桌上:“我才冤枉呢!”
胡映璇听着总觉得不对,歪着脑袋想说什么,被岑嘉容一脸兴奋地按住手,极缓慢地摇了摇头。二人对视一眼,齐齐称是:“是他的错。”
常晚晴越说越气:“第二次见面,他便当着北齐使臣的面说我不学无术,骄纵无礼……我与他很相熟么?我爹都没这么说过我!”
“太过分了,”岑嘉容推推胡映璇:“是不是?”
胡映璇迟疑点头:“确实过分。”
“然后便是那回,我分明都要赢了那球,他却公然害我输了北齐人,堕了国威不说,还害我摔下马,甚至……”
常晚晴确实气恼,她握紧拳头:“阿姐可记得那场马球的彩头?那是我已逝兄长生前随身的佩剑,被北齐人拿了去,我只是想拿回来而已。”
她说着,愈发觉得那日答应孟拂寒还是有些太轻易了,这样的仇,她怎能不记?
胡映璇眉头紧紧皱起,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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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若是阿晴,我也记恨。”
若说前面那些许是还有些误会没说清楚,那这次确实能让阿晴气恼至今——常家兄长她记得,与阿晴感情极好的。
岑嘉容倒是知晓这些,听常晚晴说完,故作哀声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很生气,但你先老实交代,”她眼疾手快捏住了常晚晴的脸颊,“说,头回见面是什么时候?阿姐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背着阿姐醉酒还扒人衣裳了?”
常晚晴硬生生从气恼中被拉了出来。
“啊……”
她捂着脸:“我定然跟你说过,肯定是你忘了。”
“我忘了?”岑嘉容气极反笑,“好啊,阿姐是比你大几岁,却还没老呢!怎么就记不住自家妹妹的事了?”
“……那兴许是我忘了。”
常晚晴自知理亏,语气弱了几分。时间过去太久,她自己都不记得有没有跟阿姐讲了。本都要忘了,却在前几日与孟拂寒商定的时候想了起来,以至于近来瞧见他,总能想起这人没穿衣裳的模样……竟就这么一股脑说了出来。
好在开宴的时辰到了,岑嘉容放过了常晚晴的脸,只用眼神狠狠谴责她。胡映璇倒是为她着想,想了许久,才道:“阿晴……你若是有什么事,尽可与我说。”
常晚晴一阵感动,握着她的手直到众人入席,常佺随着帝后一道入席,见她开宴了还如此不庄重,刻意地咳了一声。
她松开手,转过眉眼不去看他。
歌舞声响,烤肉香气四溢,常晚晴将自己钓上来的鱼分给阿璇,又让人专程送去给姑母一份,岑嘉容、岑璋也各自都有。
直到最后,常晚晴垂眸想了许久,才对玉澜道:“给阿爹也送一份去,莫要旁人说了闲话。”
玉澜应声而去,席间仍旧热闹。
一曲舞罢,七公主端着酒杯,适时站起。
她脸颊红红,眼眸中盛着酒意微闪,像是壮着胆子鼓足勇气才站了起来,话未开口,便听岑璋出声唤道:“父皇,儿臣有一事,想请父皇做个主。”
太子开了口,岑嘉年也只能候着,她讪讪坐下,指尖紧张地摩挲着酒杯。
圣上转过身来,酒意熏红了大半张脸颊,笑道:“璋儿,有何事啊?”
岑璋笑答:“七妹与阿晴妹妹能顺利主持秋狝一事,孟指挥使可是尽心尽力。儿臣以为,定要重赏了他,好好全一番君臣之谊。”
“孟爱卿是有功!”圣上有些醉了,放下酒杯抬手,“说罢,想要什么?”
他忆起昨日淑妃好像是说了些什么,像是小七心悦于他……圣上呵呵笑了一声:“孟爱卿年少有为,至今却无家室,不若朕赐你一桩婚事,你看如何?”
岑嘉年握紧了酒杯,看向孟拂寒。
胡映璇转过头,与常晚晴道:“这下七殿下可要满意了。”
常晚晴“啧”了一声:“圣上赐婚,是不好拒绝。”
若有赐婚,那与她的约定怕是要作废了。能有圣上做媒,又尚公主,与他来说岂不更好?她叹口气,扫了眼在场诸位公子,有一个算一个,旁的且不说,容貌这一项,还真少有比得上孟拂寒的。
可惜了。
她与胡映璇碰了杯,约定道:“过几日回京,来我院中玩。我叫人在府中养了鱼,我教你……”
话未说完,便见孟拂寒站起身来。
他行礼谢恩,眸中凛若冰霜的寒淡淡化开,与先前劲装不同,一身月白银丝暗纹长袍随着动作微微摆动,勾勒出一抹挺拔清俊的身影。
满堂寂静里,他清冷疏朗的话音响起:“承蒙陛下厚爱,臣确有心仪之人。”
“臣倾慕其已久,寤寐思服,心向往之。请陛下做主,赐臣以殊荣,全了臣之姻缘。”
11. 第 11 章
第11章
寤寐思服,心向往之……
满堂皆惊诧。孟拂寒自来寡言,更遑论是这般直白吐露心意。
只听圣上道:“是谁家姑娘,可在场?朕可为你做主,你且说来。”
孟拂寒敛眸,语气恭敬:“回陛下,臣心仪之人,乃越国公之女,永淳郡主。”
此话一出,方有些松动的气氛又凝结成霜。
谁人不知这位郡主大人先前才与孟家二公子退婚?此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晓,旁人都以为这位孟二公子小命难保,正该是孟家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谁知这位大公子竟……
圣上的笑忽而停顿一瞬,转头看了看皇后:“是阿晴啊。”
“皇后一早便与朕交代了,阿晴的婚事可不能随意了去,先前她受了委屈,这婚事能不能成,还得听皇后的意思。”
他一派和蔼模样,看向常晚晴:“阿晴自己的心意也很重要嘛!你若欢喜,朕便为你赐婚,以公主之礼完婚。”
“陛下,”常佺开口:“陛下太过宠爱小女,怕是会给她惯坏了。”
圣上“哎”一声,“朕看着阿晴长大,何必在意这些虚礼……皇后怎么看?”
常皇后还未发一言。
她先是看了眼显然早便知道的儿子,又看向一脸兴奋,不知在激动什么的女儿,最后才望向常晚晴。
常晚晴收到目光,稍淡的眼瞳盈出几分笑意,眉眼绽开,瞧着分外柔婉。
当真是长大了,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主意。常皇后轻叹了声,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瞧着是一对璧人,本宫觉得不错。”
“阿晴呢?”圣上看她,“你可欢喜?”
常晚晴站起身,规规矩矩行礼:“但凭陛下做主。”
“那便这么定了,一应事宜有皇后在,出不了错。”
圣上三言两语定了婚事,常晚晴孟拂寒各自谢恩后回到席位上,宴会继续。
胡映璇靠近几分,道:“阿晴不是很讨厌孟大人么?”
不仅如此,她也是头回听说这位孟大人竟对她的金兰至交……情根深种?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有些头晕目眩,反应不过来。
常晚晴侧过身子:“所以嫁给他,狠狠报复。我要闹得孟家鸡犬不宁,叫他们都知道,得罪了本郡主是什么下场。”
她掀睫,望向孟拂寒的方向。
男人饮了口酒,仍旧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见她看来,施施然抬眸回望。
常晚晴不算客气地回瞪了他一眼,眉梢任性轻抬,对胡映璇道:“瞧着吧,且看他日后还能否维持这般淡然模样。”
胡映璇暗自为这位“倾慕”她已久的孟大人捏了把汗。二人说着话,只听上首皇后开口:“倒是记得孟家还有一子,二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只是不巧,与我们阿晴没有缘分。”
孟尚书带着孟承望起身,二人表情称不上好,甚至是难看至极,但面对着帝后与满京勋贵,再难看的表情也只能忍住。
“回皇后,犬子……”
常皇后笑看几人:“不必惶恐,闲谈家常而已。倒是听闻孟二公子与那位姑娘感情甚笃……不若来个双喜临门,一道赐了婚。陛下以为呢?”
圣上无心管这些闲事,随意摆手:“你是皇后,不必事事过问朕。”
他哪里不知皇后的心思,为侄女出气罢了。这等小事他自来不放在心上。
皇后笑吟吟赐了婚,孟承望脸色几乎黑成锅底,也只能谢恩,皇后还道:“我们阿晴年纪还小,本宫还想再留她一留,婚期倒不急。只不过长幼有序,还是要按着规矩来……只能委屈二公子了。”
孟承望紧咬牙关,应得不情不愿。皇后都这么说了,明摆着要整治他。留她一留……说得倒是容易,原只打算生下孩子抬进府做个妾的女人如今要成他的妻室,又有皇后赐婚怠慢不得。时间再一拖,那月份越来越大,难不成真叫人大着肚子上喜轿?
在场诸位少有不知内情的,落井下石者有,嬉笑暗喜者有。反倒是常晚晴神色淡淡,好似这些与她都不相关。
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要做出那些事来。到头来,终究为难的是他自己。
便是胡映璇这等好脾气的姑娘都忍不住低声念了句“活该”。
常晚晴忍不住看向孟拂寒的方向。
仍旧看不出什么,也许是她还不够明白他,无法看清他那自来淡漠的眼底是否出现了什么别的情绪。
她记得岑璋与她闲话时说过,孟拂寒与孟家关系并不亲密,自边疆回来后甚少居住孟府,听闻早年间孟拂寒在孟家的生活并不好。能做出前脚退婚后脚便与她提亲这种事的人,应当不该如此平静。
与她提亲,当真没有半点是因为要报复孟家?
常晚晴喝了口不醉人的果酒,甜甜的味道漾开在唇中,懒得再去思索旁人的问题。
是或不是,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只要他不妨碍她,她不介意对他稍稍手下留情一些。
宴散。
皇后吩咐人叫来常晚晴,胡映璇与她作别先行回营,她独自一人进了皇后帐中。
进去一看,众人都在。喝了些酒有些意犹未尽的大公主被驸马拉着手坐在一侧,太子坐在皇后下首,至于她爹,眉目隐在昏暗的烛光里,显得有些严肃。
“怎么瞧着……像是要审犯人呢。”常晚晴声音很轻,仍旧被常佺捕捉了个全部,他不满地哼了一声,常晚晴立刻闭嘴。
眼下和三堂会审有什么区别。
好在常晚晴惯会审时度势,她见表兄脸色尚佳,便知今夜绝不是想要为难她,心下定了许多,她上前几步,挤在姑母身侧。
“胡闹!”
常佺见她此般行状,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尔敢对皇后不敬?”
他鲜少在京中,甚少见过她与皇后相处,常晚晴岿然不动,埋着头往皇后怀里钻。
帐中都是自己人,旁人都见怪不怪了,大公主吃醉了酒,呵呵笑了几声:“舅舅不要大惊小怪……阿晴是自家妹妹嘛。”
话音方落,便被驸马拉动手强制住口,常晚晴看着他起身,语气严肃:“母后,舅父,阿容醉了,儿臣先带她回去歇息。”
常皇后摆手,命人送去解酒的汤药,“此处用不着你们,下去吧。”
瞧岑嘉容那模样,便知她对今日之事一无所知。
她手落在常晚晴肩头。少女生得标致,纤秾合度,因着平日骑马打球算不得极为纤瘦,如今的年岁,正如同那含苞待放的花儿一般,谁人看了不可怜。
终究还是没硬下去,常皇后一叹。
“我最悔的事,便是早先催着你定亲,想着早早定下,日后也安心。一早给你婚事落定,我倒是安心了,却不想生出这么多事来。”
常皇后待她如亲闺女一般,连常佺听了这话,面上的褶皱都松了几分。
“姑母……”
常晚晴埋着脑袋,紧紧抱着皇后的手臂:“知晓您心疼我。”
“那你也心疼心疼我,”常皇后抽回手,“上一桩婚事,是你受了委屈。他孟家做出这样的事来,退婚也是应当的,可如今你怎的还要与他家结亲?总不好为了一时意气,将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
在方才看到常晚晴的表情时,她便知晓了这姑娘的心思。
无论是报复孟承望,还是为了岑璋这位当得艰难、众人虎视眈眈的太子,嫁给孟拂寒都是最好的选择。
亦是退无可退的抉择。
可她本不想让她想这么多。一个小姑娘,无忧无虑的就好,有父兄有姑母,何必为了他们牺牲自己的姻缘。
孟拂寒是不错。沉稳可靠,脚踏实地,年纪轻轻便立下汗马功劳,回京任职身居高位,是太子门下最可信任之人。若选臣子,此人是绝不可错失的良臣。
可是选夫婿,不成。
太冷、太硬,家中也算不得安稳。只怕连句软话都不会说,她那如水一般的侄女,如何能配一个边疆风沙磨砺多年的武将?
常晚晴一贯地在她面前撒娇,软了嗓子:“不是意气,是想好了的。”
“这会儿想好了,日后嫁过去可没有后悔的时候,”皇后轻哼一声:“我只问你,你喜欢他么?你可知要携手一生,除了那些是非利益之外,感情也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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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看两厌之人如何一起生活?
皇后忧心忡忡,看向岑璋:“你妹妹年纪小,你也跟着胡闹!”
岑璋绷紧唇角,倒也不争辩,任母后出气。
常晚晴知道皇后是心疼她,拉着她的手晃了晃,抬眸睁着那双盈盈眼眸,往她怀里又蹭了蹭。
“姑母,不怪表哥……”她一咬牙,软声道:“其实阿晴是喜欢他的呢。”
这话一出,连岑璋都愣住了。常晚晴自己也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先前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意,现在认清了,”她眸光澄澈,瞧着没有半分虚假:“阿晴的性子姑母知道,怎么会委屈自己甘愿与不喜之人共度余生。”
她越说越当真,语气愈发坚定:“姑母许是不知,围场这些日子朝夕相处着,忽而发觉当初所谓厌恶都出自真心,是阿晴自个儿口是心非,不愿意承认罢了。”
“你……”
常皇后显然还未反应过来,她何时见过常晚晴这般模样,“……当真?”
“在姑母面前怎敢妄言,”常晚晴一本正经:“自然是真的。发现对他情根深种的时候阿晴自己也慌张得不得了,好在他亦对我有情,也不算辜负了这番心意。”
“尤其是经过孟承望那事,阿晴便知晓那些甜言蜜语都是虚的,山盟海誓亦不能当真。只有切实的利益才能牢牢捆住人,他和孟承望这等无官无职的人也不同,有表哥在一日,姑母还怕他薄待了我去?”
身居高位者,自然更怕从高处跌落,没有人会比天家更懂这一道理。常皇后自己也明白,但听她这般说来,百般心绪化作一叹。
“我不愿又能如何?圣上已经当众赐了婚,再无转圜的余地。姑母只不过是恼你又自作主张,年幼任性,日后莫要后悔才是,”她摸了摸常晚晴的小脸:“你说你喜欢他,这很好。”
真心难得。她若喜欢,便也由她去了。
常晚晴陪着说了会儿话,常佺仍旧是那副无言模样,只在她将要离开前问了一句:“当真欢喜?”
常晚晴点头:“但女儿不会如阿娘那般,将全副身心寄托在一人身上。”
她与常佺之间向来无话,也做不到似她和姑母之间那般亲昵姿态。闻言,常皇后亦是开解:“这样也好,更爱自己一些,不吃亏。”
常佺深深地看她一眼,知晓再说什么她怕也听不进去。他挥挥手,让常晚晴出去了。
时辰不早,外边天色早已黑透。营帐一掀,凉风骤然吹了过来。
玉澜玉漱在外候着她,见她出来,齐担忧道:“皇后娘娘与国公可说了什么?”
常晚晴摇头安抚,肩上落下披风,暖意一瞬间笼住全身每个角落,她转身,孟拂寒为她系上系带。
不知在外候了多久,男人身上落满了寒。身上披风却暖,如同被体温暖热了一般,带着淡淡的清香。
“你怎么在这儿?”
常晚晴看向他,倒也不曾拒绝他的动作。
毕竟不久前才胡诌了些有的没的,此刻还在戏中,她的视线落在他灵活打着结的指尖,忽地想到一事,飞快地抬手拉住他。
冰凉一瞬间传入掌心,她眨了眨眼,示意孟拂寒跟她走。
“我与姑母说,你我两情相悦,情意深重。”
男人漆黑的眼瞳映着营帐外跳跃的火光,像是闪了闪。看着她带着几分狡黠的面容,轻笑道:“需要我配合什么?”
“自然要你为我倾倒,爱到无可自拔才好,”常晚晴语气轻快,“孟大人可明白?”
她动了动他的指尖,半是作弄的语气:“姑母定然会叫人盯着你我才能放心,所以你的态度尤为重要。现在你送我回去,明日一早回京时,你要全程护送我,明白了吗?”
很好,常晚晴深深佩服自己的智慧——报复这位宿敌的第一步:奴役他。
名正言顺,叫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孟拂寒看向她握着自己指尖的手,点头:“明白了。”
他反手将指尖抽出,旋即扣住她的细腕,指尖堪堪停留在她的掌心。
“遵命。”
12. 第 12 章
第12章
明日一早启程,今夜却连看了几个热闹,看客都无心入眠,更遑论主人公。
孟承望摔了第三个杯子的时候,孟拂寒才姗姗来迟,疏冷的身影缓步而来,不疾不徐,与帐内焦灼沉闷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孟拂寒!你安的什么心?”
看见来人,孟承望骤然站起,怒气冲冲:“我刚和她退婚你就求圣上赐婚,这是要打孟家的脸吗?”
“承望。”
孟家老爷,如今的户部尚书孟安礼拦住他:“莫要冲动。”
孟拂寒淡声道:“二叔叫我回来,便是要兴师问罪的?”
“你!”
孟承望意欲冲上前去,却在看到他腰侧佩剑之时忽地回神,讪讪顿住一瞬。
男人眸光冷硬,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半点不为他们所动。分明只比他大几岁,却总好像有一种隐隐的压迫感盘旋在他心头,让他在孟拂寒面前难以直起腰来。
他站定,怒道:“你好歹也是我们孟家人,帮着外人将孟家的脸面踩在脚底,你就能独善其身了么?”
他这几日已然出了许多丑。先是来时那日被常晚晴纵马羞辱,在一种公子哥面前丢了颜面。随后入林狩猎,他只能跟在人后得不到出头的机会,多得是想要巴结太子,巴结越国公府的人,那些人不遗余力地给他使绊子,看他出丑难看狼狈的模样,害他丢了猎物,滚落一身伤痕。
这也罢了。
可当众请旨赐婚,打了他的脸不说,还要他娶那个罪臣之女为妻?
世家之中姻亲有多重要,他不信孟拂寒不知晓,不然,他为何会主动求娶那嚣张跋扈的常晚晴?
孟承望声音不小,夜里僻静,若再这样喧哗下去,只怕整个营地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了。
“好了,承望。”
孟夫人陈氏这才施施然从屏风后出来,拉住正在气头上的儿子,为他擦了擦额角。
她转过头,看向孟拂寒。
“寒哥儿怎么这会儿才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孟拂寒掌管禁军,随侍圣驾,不与他们住在一处。宴会方散他们便遣了人去请他,却等到这会儿才见到人影。
她生得标致,语气柔善,笑得温和,好似半点没有因着孟拂寒的行径而生气,只是耐心询问家常。
孟拂寒态度疏离,指尖摩挲在剑柄上。
“天色不早,放心不下,送郡主回帐中。”
孟承望怒火未消,被爹娘拉在身后,此刻听了这话几乎气笑了出来:“她在这营地宛如在自己家中一般,横行霸道,你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
孟拂寒终于将眸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是一种说不清蕴含着何种意味的眼神,或许有轻蔑,但更多的只是审视……如同在看什么死物。
孟承望几乎要被他这样的眼神激怒了,他正欲开口,便听孟拂寒道:“郡主心软,涉世未深,偶有被蒙骗也是正常,自然要防着些。”
火气“噌”地一下冒了上来,孟承望一瞬间便反应了过来是在说他:“孟拂寒!……说什么蒙骗,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日你为何那样快地赶来,不就是等着看我笑话吗?……只怕那消息便是你传给她的吧,不然她怎会知道我的行踪?”
孟拂寒目光坦荡,半分不动。
唇角牵扯起一丝笑意:“看来还不算太蠢。”
“果真是……”
“好了,承望!”
陈氏终于出言,“事已至此还能如何,这是你哥哥当众求来的姻缘,咱们也只能认了。”
“娘,我不认!”孟承望甩开她的手,“我不要娶那贱妇,她一罪臣之女,如何配得上我孟家!娘去求求姨母,叫姨母去与圣上讲,请他收回成命……”
“啪”地一声。
孟承望被打歪了头去,陈氏收回手,怒斥:“早知今日,当初何必种下孽缘!如今覆水难收,皇后娘娘懿旨已下,再怎么不愿,她也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孩儿的生身母亲!若非今日你大哥请旨赐婚,你何时才会给她一个名分?”
孟承望一脸不可置信,想不到平日里对自己百般宠爱的母亲竟会抬手打他,还是因着孟拂寒和那个罪臣之女!
事情闹成这样,孟安礼也无法再置身事外,安抚道:“都累了,莫要再说了。”
“你娘说得对,若不是你大哥,你那婚事也定不下来。你娘本打算在附近州县与你寻一身家清白的姑娘,能容人便好,这下也不用费工夫了。”
孟拂寒冷眼瞧着这一家三口,唇畔笑意极淡。
口口声声将孟承望今日境地往他身上推,好似他私养外室,珠胎暗结,都是因为他。
“二叔,”他无心再听这些人嘈杂,只道:“唤我来有何事。”
孟安礼按住儿子,略有些年纪却依旧不掩英俊的眉眼望向那双极其相似的眼眸。
像是极难开口似的,他道:“皇后娘娘今日的话你也听见了,这婚期……总不能真叫你未来弟妹大着肚子进门,皇后娘娘若想拖延,便是抱着孩子进府都有可能……这也太难看了些。”
孟拂寒抬眸:“皇后娘娘的意思,我如何能撼动。”
“你不能,但郡主能,”孟安礼道:“你且去哄哄郡主,好生与她说一说。若她执意要早日完婚,那皇后娘娘也说不了什么。”
“郡主对我并无感情。”孟拂寒声音淡淡,看不出有什么反应。
“孟家对你却有恩情!”孟承望忍不住了,大声道:“若不是孟家栽培你,你如何能有今日?你如今的一切都该是孟家的!你要做那忘恩负义之徒么?”
孟拂寒指尖轻移,按在那腰间佩剑的玉佩之上,“是吗?”
“那我父救下二叔二婶的恩情,谁又还记得?”
他转身:“此事我知晓了,若无其他事,就先走了。”
他旧事重提,孟安礼神色惶然一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看着仍在怒中的孟承望,长长吁了口气。
-
晨起下了小雨,雨后初霁之时,众人已在回京途中了。
常晚晴坐在马车中,掀开车帘往外找寻着什么,语气不悦:“人呢,怎么还不来?”
若非打定主意要狠狠折腾孟拂寒,她才不会独自一人孤孤单单地在马车上,定要和她家阿璇粘在一处,再不济也能和大公主说说话。
她耐得住寂寞,前提是身边没有可以骚|扰的人。
玉澜将车帘放下,已经进了十月,这会儿山中冷风吹着有些发凉,“姑娘耐心等等,孟大人忙呢。”
“我知晓他忙,可我已经等很久了。”常晚晴蹙起眉头:“能让我等这么久的人,他还是第一个。”
孟拂寒一早将她送上马车便不知去了何处,忙到这会儿还没回来,怕不是躲着她吧?
“能让咱们姑娘这么惦记的,孟大人也是第一个呢。”玉漱笑着接话。
“胡说,哪有。”
常晚晴靠着车厢,终于听得外头传来些声响。
她坐直身子,眸光一闪,抬手摸了摸耳坠。
孟拂寒掀开车帘,束紧的小臂先行进入眼帘,常晚晴看着他进来,男人身量高,一进来宽敞的马车也显得逼仄,她扬了扬下颌,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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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道:“你们都出去吧。”
玉漱迟疑:“那谁来伺候姑娘呢?”
常晚晴睨了孟拂寒一眼,扬唇:“放心,本郡主如今也是有未婚夫的人。”
两人一步三回头地下了车,不知这位冷冰冰的孟大人能不能照顾好她家娇滴滴的郡主姑娘。
车内骤然空了许多,也静了下来。常晚晴看他一眼,见他身着禁军服饰,衬出一身挺括身姿,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她转过头:“孟大人平日都是这般装束么?”
“若要上职,是。”
孟拂寒当真开始顶替了侍女的工作,抬手为她煮茶:“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多少有些招摇。”常晚晴又扫了一眼,移开目光……从前怎么没觉得这身衣服这么不对,应该好好与表哥说说才是。
玄甲将人身形完整地勾勒了出来,宽阔的胸肩与紧窄的腰身亦是分外夺目。袖口收紧,修长的指尖都透出几分禁欲来,分明包裹得严严实实,却叫人总看得眼热。
常晚晴低哼一声:“我可不想被同一家人辜负两次。”
孟拂寒明白了她的意思,唇角漾出几分笑意。他敛眸,泡茶的动作轻缓又细致:“原是担心我被人拐走了。”
“你想得美,谁担心你,”常晚晴睁大眼睛:“我是丢不起这个人。”
她再哼一声,语气不善:“你现在是我的未婚夫婿,便要谨言慎行,时时以我为准,听懂了吗?”
“为什么?”
“因为我告诉姑母,你我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孟拂寒重复,“那郡主是否能时时将在下也放在心上?”
常晚晴顿了顿,声音凝滞一瞬:“……或许吧。外人面前做戏而已,你要配合我。”
孟拂寒不置可否,将热茶递给她。
常晚晴抱着茶碗,一字一句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人了。我要提前与你说好,我们常家惯来不许人三心二意的,三十无后方能纳妾,你要想娶我,也要遵着这一条,否则我这便回了姑母退婚去。”
“嗯。”
“嗯是什么意思?”
常晚晴有些不满,她原先告诉孟承望的时候,孟承望可是当即对天发誓,承诺绝不纳妾,虽说最后私养了外室就是了。但他这是什么态度?
“就是早便知晓此事,本就没有纳妾的打算。”
孟拂寒声音平静:“水不喝可以先放下,烫。”
常晚晴后知后觉地放下茶杯,继续道:“我可难伺候了,吃的穿的半点不能含糊,虽说总有侍从照顾,但你也不能松懈了去。哦,我还有好多爱玩的,你们孟家得提前备上。”
这倒不作假,她是京中出了名的难伺候,某些勋贵家年少些的姑娘们甚至听着她的名字当作反例长大的。她自幼生在锦绣富贵窝,好瓷器,喜琉璃,爱字画,寻常交际需会的她样样不差,几乎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
她是俗人,喜爱这些玩物也毫不遮掩,语气坦诚又直接,水亮的眼瞳看向孟拂寒。
孟拂寒颔首:“想要什么列个单子,交给董荀便是。”
态度不错,常晚晴还算满意,将茶碗推了推:“你也喝茶。”
孟拂寒轻饮一口,徐徐抬眸。
“在下只有一事想问。”
男人指尖在案几上轻点了点,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常晚晴见状道:“你有什么也可直说,虽然我不一定会答应就是了。”
孟拂寒点头,漆黑的眼眸捕捉到那双淡色眉眼投来的视线。男人声音沉缓,字字清晰。
“郡主……打算何时成婚?”
13. 第 13 章
第13章
马车不知经过何处,摇晃了下。
常晚晴扶着车壁,回过神来,“婚期由钦天监根据你我二人八字合算,在此之前还要纳采问名纳吉……最快也是明年春了。”
这是正事,她对自己的婚事并不想敷衍,按照流程顺着她的心意来,半点含糊不得。
她更好奇孟拂寒问这个做什么。
常晚晴好整以暇地看着孟拂寒,靠在车壁上的身子微微前倾,梳好的发髻垂落几缕发丝,乌发长长地披散在肩头,雪肤白得透明。距离稍近几分,几乎能看清那薄薄肌肤之下细细的血管。
馥郁香气一瞬间缠绕过来,孟拂寒淡淡抬眸,对上那双秋波如剪的眼瞳。
“问这个做什么?”常晚晴歪过脑袋瞧他:“那你呢,你是想早日成婚,还是再晚些时候?”
她不觉得这位死对头对她怀着什么好意。无论是为了报复孟家,还是为了在朝中仕途平顺,似乎都是早日成婚对他最有利。
果然,孟拂寒回答:“自然是越早越好。”
常晚晴觉得颇没意思,哪怕知晓自己的姻缘算不上郎情妾意,可这么直接不加犹豫的答复,还是让她觉得有些太过冰冷,全然为了利益一般。
她坐远几分,距离还未拉开,便见男人朝自己靠近了些许,紧窄的衣袖轻抬,指尖几乎到了眼前。
清竹香蓦地拥了上来,扰乱了马车中她闻惯了的香气。
“……你做什么?”
微不可察地一颤,明明喝过了茶水,却还是觉得喉头微干,好像他的触碰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让她满身不自在。
“头发,”孟拂寒倒是如同没看见她的神情似的,宽声解释:“缠到发簪上了。”
“哪有你这般不声不响直接动手的。”常晚晴睇他一眼,抬手摸着头上的簪子,她喜爱一些亮闪闪的东西,发簪自也款式丰富,方才马车颠簸,晃动中有几根发丝缠了上去。
她没摸到,反倒将乌发越摸越乱,她侧过头略微歪首试探着地方,几乎能从余光中看清男人的神情,以此来判断自己的位置是否正确。
她看见那眉头又蹙紧了几分,胳膊微酸,破罐子破摔地放下手来,“……在哪里你也不告诉我。”
常晚晴将黑锅一通乱甩,最终把责任推了回去。
“我来吧。”孟拂寒看着她的动作,眼底柔和几分,唇畔不知何时带上了些弧度,如冰封的湖面终于挺过严冬,在春日暖阳下融化了表层冰霜。
他这副模样极勾人,这个念头忽然在常晚晴脑海中跳出来。她扫他一眼,不大自然地收回视线,半是唾弃地责怪自己,怎么能被这样的人迷惑。
可他当真有一副极好的皮囊,若不是那身装束,冷白的皮肤全然瞧不出是在边疆征战多年的,像是金尊玉贵的读书人。那一身文气被风沙打磨得冷硬,以至总觉得他读的不像君子书,倒像是些罔顾生死,杀人见血的邪书。
他靠近几分,常晚晴半倚在车壁上,再没有后退的余地。孟拂寒眸光专注,抬手将发丝从累丝金簪上摘下,有几根缠得紧,他细致又缓慢地将发丝与金簪挑开,随着动作,不同于周身气质格外清冽的香气一寸寸蔓延,最终完全地包裹。
常晚晴几乎屏息。
她慢吞吞地掀开眼睫,男人优越的下颌几乎近在眼前,头顶感受不到一丝痛意,预想中可能会拔掉的几根长发也仍旧顽强地生长在她的头皮上。
还挺耐心的,常晚晴想。
她的发又密又厚,玉澜玉漱为她梳了这么多年的头都偶有将她扯痛的时候。
常晚晴有些热,分明已是秋日了,却觉得有些闷热。孟拂寒整理好,退回了最开始的位置,距离移开几分,那如同密密麻麻编织成网的气息骤然疏远,倒还有几分不适应。
她看着孟拂寒,孟拂寒亦回望她,二人视线交错,目光落在彼此面颊,无形的目光似缱绻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送来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只静了几个瞬息,常晚晴回过神来,马车仍旧行驶在官道上,车中小案上的茶水咕噜噜发出声响,一切分明都和之前一样,却又有什么极细微的不同。
常晚晴埋首从桌上抽来本书,没仔细看是什么就翻开,随便扫了几行文字,顾左右而言他:“你方才忙什么去了,这么久才过来,叫我好等。”
孟拂寒话少,却向来有问必答,少有不言的时候,常晚晴随意翻了会儿,仍旧没听到回应,抬眼了然。
“懂了,不方便说。”
她捻着纸面:“算了,我也不想听,不想说就算了。”
“不是不想说,”孟拂寒这才开口:“只是不想欺瞒你。”
宁可不答,也不愿作假。是好是坏常晚晴不知,反正是公务,她也不大感兴趣。
随口道:“表哥又叫你做什么?……哦,不方便说,好吧。那……那日那个,熊。”
她想了想,“那事查清了吗,听闻押送饿熊的人早被抓走,审出什么了?”
“与国公府无关。”
孟拂寒淡声道:“只是穿着国公府的服饰,意欲嫁祸。”
常晚晴自然知道是嫁祸,“谁这么大的胆子。”
她皱眉,捏着书角的指尖用力几分,书页因她的动作显出几分褶皱来。
“三皇子、六皇子,还是谁?”她将人一一排除:“有谁这么恨我们常家。”
孟拂寒看她一眼,没有直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公事公办的语气:“那两人行事有军|方作风。”
常晚晴怔愣一瞬,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孟拂寒出言道:“放心。”
“这该如何放心!”
他言简意赅:“太子殿下在,不会有问题。”
常晚晴忽地明白了什么,脑海里闪过某些片段,压了压声音:“……表哥一早就知道此事,对不对?”
常晚晴微微后仰,语气忽变:“所以你们早就知道围场会生变,甚至说从最开始,表哥不亲自督管围场之事而是让我来,就是给他们钻空子的机会?”
她看着孟拂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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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色,一切猜想几乎都得到了肯定,语气轻了几分。
“也就是说,那日你早便知道林中有熊,那你我……”
她林中策马失了方向,孟拂寒却知晓出口在何处。她看见熊,是否又是他特意指引……为什么,为了让她认清现状,答应和他成亲?
一身寒毛竖立,只听孟拂寒道:“再料事如神者也无法对旁人的加害了如指掌,我非神人,如何知晓林中会有什么。”
常晚晴却有些听不进去,她算不得很聪慧的人,做不到他们那般看得长远,她只看得到眼前。
眼前人是如她表哥一般瞧不出什么,内里却铁血手腕之人,且不知在她不经意的时候又会谋划些什么,她又会无知无觉地做谁的棋子?
哪怕暂时,他们的矛头不会对准她。
常晚晴背后发寒,声音沉了几分:“你先出去。”
她重复:“出去!”
孟拂寒知晓她想到了什么,眸光垂落几分。
“好。”
他转身下车,车帘掀开的瞬间,秋日凉风又涌了进来。他顿了顿,掩住车帘,回首道:“我有一亲信,让他随侍你身边,不要赶走他。”
“监视我?”常晚晴声音轻讽:“不至于吧孟大人,我表哥都没这么对我。”
孟拂寒沉默一瞬,“只是保护。”
“不需要,”她答得很快:“我常家不缺护卫,把你的人都带走。”
她亲眼看着人下车,又掀开车帘确认孟拂寒的人都离开了,玉澜玉漱上来,瞧见她并不太好的神色,不知又发生了什么。
常晚晴本想好好奴役他,此刻却有些疲乏,“还要走多久?”
“再行一会儿,前方已在准备了。”
她颔首闭目,脑中始终盘旋着近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件接着一件,那些看似不经意,却好像又牵扯在一起的事。
她知晓常家是表哥手中的一把刀,如同孟拂寒也不过是一把好用的刀,但以往这些事离她很远,她可以自愿为他们做些什么,却不想被暗中谋划,不想要一只看不见的手从背后一步步推动她做出自己并不愿做的选择。
只是有些不寒而栗。
常晚晴听着玉澜低声对玉漱道:“给姑娘盖上吧……姑娘的马鞭呢?”
“在我这儿,”玉漱轻声道:“姑娘这会儿又用不着,我收着呢。”
玉澜放了心,二人压低了声音说些什么,常晚晴却忽然睁开双眼。
她敲了敲车壁,车夫当即停下马车,玉澜见她神色知晓不对,问道:“怎么了?”
常晚晴仍记得那日马鞭紧握在掌心时冷硬的触感。
同一辆马车,同样的人,甚至放着茶点的案几都是同一个。她的后腰抵在案上,裙摆遮盖住了绣着精致花纹的鞋面。
晦暗不明的视线里,男人剥夺了她全部的目光。
常晚晴忽地有些喘不上气。
“去查,”她声音透着几分寒意:“孟承望私养外室的事,究竟是谁发现的。”
14. 第 14 章
第14章
“你亲眼看到的?”
厢房之中,玉琉低声禀报:“奴婢当真亲眼所见……那日为姑娘去醉月楼买他们家的招牌蜜汁鸠子,途中亲眼见到那位倪姑娘与孟二公子下马携手而游。奴婢长了个心眼跟着瞧了一路,二人姿态亲密,同去了医馆。”
她也是常晚晴的心腹了,至今语气还愤然。
“奴婢怕误传了信儿坏了姑娘的姻缘,特意去问过医馆,旁敲侧击问了出来。那抓的可是安胎药,错不了。”
纤长的指尖拨弄着茶杯盖,“叮当”一声,她松开手,杯盖落在碗沿,溅出几滴茶水来。
“那京郊院落的位置,是谁查出来的?”
常晚晴看向眼前,一应都是她国公府的亲信,跟随在旁侍候,都是伺候了十余年忠心不二的老人。她不怀疑他们会说假话,却怕他们说出来的真话,只是自以为的。
侍卫首领姓安,行四,国公府的人都称他一声安四叔,他面容忠厚,声音粗犷:“姑娘发了令,当即便带人去查了。那小子没什么心机,未曾遮掩踪迹,只跟着便找到了小院,当晚便将消息递给了姑娘。”
前后时间这样短,又都是绝对信得过的自己人发现的。常晚晴紧蹙的眉头松开几分,淡声道:“知道了,你们先下去。”
应当是没有问题的,常晚晴心中定了些许,若是这其中当真有孟拂寒的手笔,那她岂不是被当成傻子被哄得团团转。
她静下来,虽说还是存疑,但疑心已消了大半,她站起身,看向窗外。
星夜。
赶了一日的路,途中暂歇京都郊外禅心寺。禅心寺风景雅致,她一时兴起,披上披风,“出去走走。”
“老爷交代了,姑娘今夜莫要出去,”安四有些为难,“毕竟人多纷杂。此时入了夜……”
常晚晴自个儿提着灯:“我不乱走,阿璇睡了吗?”
先前心中多少有些烦闷,这会儿好了许多,思及今日还没来得及和姐妹说说话,她在夜色里辨认着方向,欲寻胡映璇的厢房。
“应当……?”
玉澜说不准,胡家姑娘家教严格,平日只两食,夜里早早便歇下。那日常晚晴匆匆传信,已经害阿璇挨了批评。
她想了想,“罢了,胡相爷自来不喜阿璇与我一处,嫌我不够娴静温婉,没得带坏了她。自己走走散散心好了。”
玉澜宽慰道:“姑娘莫要这么说,相爷也未曾阻拦过胡姑娘与您结交。”
安四挡在门外,高大的身影透出几分阻拦来:“姑娘,国公说了……”
常晚晴不欲为难身边人,只是道:“我爹平日在外从不过问我,如今回来倒是管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可说了别的原因?”
总不能也学了胡相爷那副文绉绉的做派,要当姑娘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规规矩矩在屋里绣花吧?
安四迟疑地摇摇头,“倒是没说。只是叫我们跟紧姑娘,不要让姑娘乱走。”
常晚晴好脾气道:“既不让我出门闲逛,那我去拜拜佛总行了吧?佛堂就在近前,上几柱香便回来。”
她都这般说了,总归都在寺中,安四点了点头,随她与玉澜二人出去。
常晚晴步履轻缓,夜风清凉,山中草木仍旧繁盛,倒是心旷神怡。禅心寺厢房分为好几个别院,常晚晴的厢房与皇子公主的在一处,僻静幽闲。只是此刻时辰倒也不算太晚,一路走来竟没有遇到人影,静得有几分不寻常。
常晚晴并未多想,她提裙在鹅卵石小路上走着,慢慢悠悠,时不时与玉澜说几句,手中精致的灯笼映照出了一片暖黄的天地,瞧着静谧安然。
佛堂不远,禅心寺她从前来过多回,知晓在何处,三两步跨上台阶,她寻了小沙弥点燃香火,虔诚下拜。
她在佛前待了许久,口中默默诵念经文,直到膝盖跪得有些发疼才直起身,睁开双眼。
佛像慈爱、温和、平等地注视着每一个人。
她喃喃:“阿娘,哥哥……”
“阿晴妹妹。”
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呢喃,常晚晴转过头去,佛堂烛光不曾映照到的阴影处竟坐着一个人。
玉澜率先反应过来,将常晚晴扶起:“三殿下?”
是三皇子。
常晚晴有些错愕,上前几步:“三哥怎么在这儿?”
她是皇后侄女,自幼在宫中行走,与皇子公主都还算相熟,平日都兄妹相称。三皇子怎么这会儿独身一人待在佛堂角落?
安四发觉不对,抬手拦了拦,低声道:“姑娘,有血腥味。”
常晚晴目光投向那处,三皇子面色有些白,见她看过来,笑得牵强。
“阿晴妹妹,我听到你为你娘,还有阿翎诵经了。”
“突然就很想我娘,”三皇子声音很轻,“可惜我娘体弱,从来没来过围场,不然这会儿她也能见着我最后一面。”
“……什么意思?”
常晚晴略有些迟钝地环顾四周,佛堂分明只有他们几人,不知他身上的血腥味从何处来,又为何会待在这里。
她想让安四去扶他起来传太医诊治,却听三皇子咳了几声,道:“有水吗?”
安四看常晚晴一眼,得了授意,自去取水。水装在水囊里,常晚晴递给他,声音有几分抖:“这是什么情形?”
距离近了,她也看到了三皇子胸口那道正流着暗红色鲜血的伤口。
佛堂重地,谁敢谋害皇子?他身边的护卫呢?禁军呢……孟拂寒呢?
“不用看了,这里没别人,”三皇子道:“我是逃过来的,也只能逃到这儿了。”
他身边人已被尽数斩杀,血流不尽,此刻受了重伤,若非遇到常晚晴,只怕会一人死在此处。
常晚晴张了张口,看他一口饮尽,将水囊扔得老远,“……我去帮你叫太医。”
“不必了,”他重重喘一口气:“你表哥很快就会到……还有你未来夫婿,他们不会留我性命。”
“为什么?”
常晚晴指尖一蜷:“你可是皇子,谁敢动你。”
“因为……”
三皇子笑了声:“阿晴,我看着你长大,也将你当妹妹,没什么不好说的。”
“我带了两千精兵,还有五百死士,意欲谋反,”他说得云淡风轻:“只是他们死了,都死了。”
常晚晴蓦地出声:“谋反?!”
她抓紧玉澜的胳膊,左右张望着,安四玉澜也同样被这样的话震惊到,看向她的目光俱是无措。
“小声些呀,阿晴,”三皇子笑得无奈,“不过也没差别了,他们快到了……我听到甲胄的声音了。”
习武之人耳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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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三皇子捂着流血的胸口,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呼吸一喘一喘,道:“你能否……帮我把这个玉佩交给我娘,告诉她……”
他说了什么,常晚晴听不清,皱眉上前几分,“什么?”
眼前人骤然而起,玉澜被甩开推出几分,重重摔到安四身上。只慢了这一步,常晚晴便被掐住脖颈,冷硬的匕首抵在颈间。
常晚晴出不了声,三皇子胸口汩汩热血染透了她的后背,披风都被沾湿。
眼角泛出不该存在的泪,因窒息而洇在眼角,朦胧了视线。
“阿晴!你怎么在……”
她听到表哥唤她,“……你放开她,我给你生路!”
三皇子摇头不言。
常晚晴看到表哥的人包围了这个佛堂,密密麻麻站满了禁军和表哥的东宫亲卫,孟拂寒自人群后来,玄甲映着佛光,好似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盯着常晚晴脖颈处的匕首。
沉默抬手,从亲卫箭筒中抽出一箭,搭弓,对准了她的方向。
“不可用箭!”
岑璋压低声音,按住孟拂寒挽弓的臂膀,“阿晴还在,你明知道她……”
冰冷的箭头反射着寒光,常晚晴只是迟缓地眨了眨眼,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浑身血液凝固,指尖僵直。
脖颈处抵住的匕首都不曾让她这样害怕。三皇子不曾用力,挟持也不过只是为了求得最后一线生机,他的手明显在颤抖,几乎就要握不住那匕首。
“孟拂寒,你杀了我吧!”
他退无可退,毫无生路了。
三皇子眼睛血红:“四弟,生在天家是你我之幸,亦是你我之祸!斗、要死,不斗也要死,斗输了死得早,斗赢了也不过是晚几日下地狱。我母妃病弱不问世事,今日之事她一概不知,都是我的过错!你若还将我当作兄长,便请你一箭了结了我,莫要让我被酷刑折磨。”
常晚晴听不清他又说了什么。
星夜树影摇曳,火把代替了星光,点亮夜色。周遭有那么多的禁军,又有那么多的逆贼,她却觉得有些太过安静。
太过安静,静得只能听到孟拂寒挽弓的声响。弓弦随着用力而鼓起青筋的手嗞嗞绷紧,箭头即将冲她而来。
她不知晓他们又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决定,只知孟拂寒那双淡漠的眼中,有着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这些情绪沉重而纷杂,紧紧缠绕在一处,顺着箭光流到她的眼前。
孟拂寒薄唇轻抿,面上看不出一丝愠色,却能让人感受到他周身骤然爆发出的凛冽寒意。
寒光乍现时,常晚晴看到他朝自己缓慢开口。
他说:“别怕。”
“早听闻孟将军少年英才,箭术了得……”
她闭上双眼,滚烫的血喷溅而出,黏腻地洒在脸侧,顺着脸颊滴落在身,指尖一片湿润。
“啪嗒”一声,匕首坠地。
“……今日得见,此生……无憾。”
人体倒地的闷响让常晚晴浑身发颤,她从未这样近地接触过死亡,活生生的生命消逝,鲜血在手心蜿蜒。
意识消失的前一刻,她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甲胄冷硬,臂弯却滚烫,来人大掌捂住她的眼睛,将她的重重脑袋按在肩头。
她只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15. 第 15 章
第15章
入冬,整个京都都覆上了一层白霜。
前些日子的变乱让朝中乱了些时候,却也只是极短暂地,如同一夜梦魇醒来,京都格局重新洗牌。无人会提起从前还有一个武艺了得,能擒住狼王的三皇子。
常晚晴从围场回来后便入宫备嫁,住在了宫里。
备嫁只是理由,宿在宫中日日有太医守着才是真。她第一回见那样血腥的场面,回府便接连无眠,只有在宫中在皇后身旁才能勉强阖眼。
她也许久未见孟拂寒了。
似乎一想到他,便能看到那银白的箭光,只是那箭变了位置,对准了她的胸口。
三皇子胸口处流出的血液不知为何,透过她的脊背从她的前襟流了出来,暗红的血色染红了雪白衣衫,瞧着分外刺眼。
她知道这只是梦,也是毫无根据的臆想。可胸口似乎总堵着一口气,久久纾解不散,不愿见到其他人,这些日子除了胡映璇偶尔进宫陪伴,她便老实待在宫中“备嫁”。
大公主来时,带了许多书,一进屋便瞧见常晚晴瘦了一圈的脸,本就白皙的皮肤瞧着更加苍白,瞧着分外可怜。
她将书重重放在书案上,常晚晴才发现她来,抬头:“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吓到我了。”
“我们阿晴怎么跟瓷娃娃一样了?”
岑嘉容坐在她身前,端详着她的面色:“你都多久没有出去了,知道这是什么吗?阿姐特意为你寻来的,现下京中最时兴的话本。等过几日,阿姐带你去看戏好不好?”
岑嘉容平日爱看这些打发时间,常晚晴也不想扫了她的兴,随手翻了翻,“我会看的。”
“最好真的看,”岑嘉容叹气:“以往送了你不少,也没见你翻过,怎么这会儿答应得这么爽快,都不像你了。”
旁人兴许不知那日发生了什么,她作为皇室中人安能不知?
前些日子圣上病过一回,病得严重,重到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圣上将要不行了。人心浮动之际,自然容易生乱。太子地位瞧着稳固,却也不是固若金汤,总有人明里暗里使着绊子。
可圣上的病竟又一日日好了起来,病愈,便是清算的时候。
皇家没有父子,只有君臣,臣子有了不臣之心,便是死路一条。三皇子连连出手已然没有回头路,围场之时本是放手一搏,意欲扳倒常家让太子失了后盾。可计策未通,他知晓已入绝路,唯有最后一次搏杀的机会。
那么点人,称不上谋反,只是一个末路人最后的负隅顽抗。
终究还是输了。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唯独一个常晚晴。她的存在,成为了此次行动唯一的疏漏。
圣上一早下了就地斩杀的旨意,不欲让天家丑事扩大,无人敢再议论,好像都已经把这位三皇子忘记。只有常晚晴会时时想到那块玉佩。
三皇子要她给卢贵妃说什么,她没听清,但她将玉佩放入了卢贵妃的棺椁之中,让其与她同眠地下。
岑嘉容摸了摸她的头,不欲再提那些事:“雪团呢?”
如果说常晚晴是皇后与越国公捧在手心的珍宝,那雪团就是常晚晴的心头肉。在府中养了好些年,活脱养成了个大爷,整日在府中游走乱窜,养得肥肥胖胖,目中无人,除了常晚晴谁也不亲。
生得圆滚,胆子却小,偏偏又爱上树捉鸟,时常上去了便下不来。她时常入宫,也都带在身边照看着,这会儿倒是没瞧见在何处。
常晚晴起身找了找,轻唤:“玉漱,瞧见雪团了吗?”
她住在宫中景福殿,殿中有长长的,茂盛的紫藤花架,只是正值冬日,只有光秃秃的花架立于院中,一眼望去格外分明,没有雪团的身影。
常晚晴平日唤她,雪团哪怕不慢悠悠跑过来,多少也会喵呜一声示意位置,这会儿却迟迟没有听到回应。常晚晴命人在院中寻着,目光落在景福殿外,那株紧挨着院墙的槐树上。
她脚步轻移,扬声呼唤着雪团的名字,出了殿,拐向那株槐树。
槐树冬日亦有繁茂绿叶,没有残败之景,绿叶掩映着树枝,她努力踮起脚尖朝树上张望也没有发现雪团的身影。
“雪团,雪……”
常晚晴的声音止在口中,眼前人听得身影缓缓抬眼,目光朝她投了过来,怀中雪白的猫儿软趴趴躺在来人的臂弯里,瞧见她来,懒散地甩了甩尾巴。
殿中宫人寻猫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玉澜见她出去,快步跟上,却在瞧见来人时立时转身回殿,低声道:“找着了找着了,别出声了。”
玉漱疑惑:“那姑娘呢?猫呢?”
玉澜推着她往里走,摇头不言,唇畔带着些笑:“进去进去,没咱们的事儿。”
……
“这是我的猫,”常晚晴喉头有些干,她站在原地没动,声音有些轻:“你怎么在这里。”
男人身着一身淡青竹纹长袍,未着玄甲,也没有佩剑,只有腰间佩着一个质地温润,极为清透的玉佩。
一身清俊,青衣墨发,抱着白猫立于槐树之下,自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她略微恍神,这样的人,似乎绝不会挽弓搭箭,将她一箭穿心。
“想要见郡主,却无人通传,”孟拂寒声音疏朗,带着淡淡的叹:“候在殿外,却听见了这猫儿可怜在树上下不来,原来是你的猫吗?”
皇后因他将常晚晴置身险境一事对他很有不满,加之并不太信二人之间有什么情分,婚事暂且搁置,他请见数次俱被驳回。
却无人拦他在殿外候着。他知晓皇后的意思,理解她的爱护之心,并未多说什么。
常晚晴这才知晓他想要见她,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能说什么呢,便是有人通传,她也不会见他的。
可这婚……她也并没有要悔婚的意思,只是在她从梦魇中抽身之前,暂且先……先这样。
常晚晴迟疑一瞬,从他手中接过雪团。雪团平日里不理旁人,今日却在男人的怀里躺得舒舒服服,打着呼噜,倒是比平日乖巧不少。
她感受着温暖的、沉甸甸的雪团,揉了一把,低声抱怨:“又跑,多少人都盯不住你。”
她欲转身回去,却听孟拂寒道:“它叫雪团?”
常晚晴抬眸,瘦了许多的下巴瞧着有些尖,衬得双眼更大,身形却伶仃。
孟拂寒看她一眼:“方才听你这么唤它的。”
常晚晴点头:“白猫嘛,就是这个名字。”
好歹是帮她将雪团从树上救了下来,加之先前接触过些时日,已然比最初熟稔了不少,到底不好如往常一般掉头就走,常晚晴道:“你想见我……有什么事?”
她这态度,若换做旁人定是要退婚了。孟拂寒若是想要退婚她也不介意,只是毕竟圣旨赐婚,有些难办。若是不退……她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旧情可叙。
“郡主闭门不出数日,在下发现了一个好去处,郡主或许会喜欢。”
常晚晴:“什么去处?”
“郡主可愿与我同去,”孟拂寒朝她伸出手:“日落之前,定然将郡主送回宫。”
-
常晚晴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往何处,此行轻装简行,连随从都没带,孟拂寒一人驱车,送她去往口中所说的好去处。
她叹口气。本不愿意去的,可孟拂寒那样看着她,就鬼使神差地动摇了几分,又听他道什么“犹豫不决可不像他认识的永淳郡主”,忽地生出几分意气来,点了头。
此行坐在车里才觉得有些草率,总该让阿姐也跟上的,看看他在故弄什么玄虚。
路途倒并不远,孟拂寒停稳车驾,敲了敲车厢:“到了。”
常晚晴整理下衣摆,掀开车帘下车,孟拂寒抬手扶她,她也就顺势将手放在了男人的掌心,三两步下了马车。
在看清眼前是什么场景的时候,她第一次还未亲临便想要退缩,脚步钉在原地,“……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语气称不上好,甚至有些愠怒,她当即转身,手却被轻轻攥住,牵带着她的方向。
这里是靶场,将士训练射艺之所。再往前看,开放着的堂中陈列着不少弯弓,被擦拭打磨得锃亮,远远看去都透出一股寒意。
那是真实的,能伤人的利器。
她掌心紧握,抽出手,“孟拂寒,你……”
“郡主不试一试吗?”
孟拂寒不曾松手,指腹按住她的手背,让她无法抽身而去。
“只有胆小鬼才会用逃避解决问题,”孟拂寒声音很淡:“郡主难道要一辈子害怕吗?”
她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却又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你说谁是胆小鬼,我没有害怕,”常晚晴语气硬邦邦的:“我只是不喜欢,是人就有不喜欢的东西,我不喜欢还不行吗?”
“太子殿下分明说郡主幼年很喜欢射艺。听闻郡主还有一把小弓,乃是令兄亲手所制,郡主甚是爱惜。”
“从前喜欢,如今不喜欢了。”
常晚晴面色不善:“你总不能强求我喜欢。”
“不喜欢也可以试一试,”孟拂寒轻轻拉着她,力道微弱,却带着隐隐令人无法拒绝的力量,“郡主应当知晓,我射艺如何,定不会令其伤到郡主。”
此行只有二人,她连回程都无人驾车,目光在他面上晃动一瞬,几乎想要透过这副皮囊看清他的真实目的,不知经过了几个瞬息,她才点头。
“只试一次,”她强调:“你若强迫我,我便让我表哥杀了你。”
分明是极凶狠的话,从她口中说出却不显蛮横,孟拂寒不置可否:“但凭郡主心意。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孟拂寒带着她去选合适的弓。
常晚晴沉默地跟在身后,见他认真挑选,像是当真想要帮她克服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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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地出声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很讨厌你。”
孟拂寒“嗯”了一声,“然后呢?”
恶意稍起,常晚晴垂眸,盯着他的背影,“在还没见过你,只听过你名字的时候,我就对你喜欢不起来。”
“为什么?”
孟拂寒将一柄弓拿起掂了掂,面上不动,眸光却投向她。
“你知道你的名头有多大吗?”常晚晴看着他的动作:“你是少年将军,新一代的战神,战无不胜,听着带有你名字的捷报,百姓能乐得多吃三碗饭。”
孟拂寒静静地看着她。
“可是在你之前,战神将军的名号是我哥哥的。”
常晚晴看着他的手,掌心宽阔厚实,拿着沉重的弓丝毫不显吃力,从袖口能看见小臂处延伸出来的一条疤,那是他从战场上回来的证明。
“我兄长常翎亦是一代英才,战无不胜,少有败绩。人人都说他能宣扬我朝国威,是能够被世人歌颂,流芳百世的战神。”
“小常将军威名,无人不晓。”
“但如今无人不晓的是你。没有人记得在你之前,还有一个常翎将军,”常晚晴面无表情,语气很平:“战无不胜又怎样,战场上输了一次就会丢命,万箭穿心……似乎就是你手中这样的弓,射出的箭能一箭穿透胸膛,还感受不到痛的时候就会被剥夺性命,然后才是血液流出的……”
“郡主。”
孟拂寒出言打断:“不要说了。”
不要再想了。
“郡主当时尚且年幼,距离那时相隔太久,多思无益,”孟拂寒垂眸,长睫微颤:“小常将军是战死,与郡主无关。”
堂中无人,常晚晴的声音轻轻回响,一如从前清脆。
“是啊,这么多年了,本也该忘了……可他们一遍遍地称赞你,就让我一次次地想起我的兄长。只有我记得他。”
常晚晴道:“所以我很讨厌你。”
她神色很静,语气极轻:“在你害我摔下马之前,我就很讨厌你了。”
“但郡主答应了求亲。”
孟拂寒看向她,“即使如此,也要成亲么?”
“嗯,”常晚晴应声:“我会一直讨厌你的。”
坦诚到有些孩子气的语言,却让人并不怀疑其认真。
只是时间过去,最初的厌恶已经渐渐模糊,在她都快要忘却的时候,那箭尖上的寒光硬逼着她想起了这些。
兄长亡故时那自己亦如万箭穿心般的剧痛,阿娘面色苍白形容枯槁,还有后来一次次听到边关捷报时,心头涌起的种种复杂感受。她常能听到他的名字,“孟拂寒”这三个字,自许多年前,就已经陪伴在她身边了。
孟拂寒抬了抬手上为她挑好的弯弓,恍若不曾听过她方才的话一般。语气平常:“试试,重不重。”
常晚晴伸手接过,她不是弱不经风到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人,这弓她正好能拿动,不算吃力。
她幼年也是跟着兄长学过弓的。
箭羽在搭在箭上,常晚晴眼眸轻垂,抬手,拉弓。
箭尖直指身前,孟拂寒的方向。
男人看着她的动作,不曾避让,反倒开口:“找准重心,不要晃动……你心不静。”
常晚晴抿唇,松开手,箭羽掉落在地。她根本就没有射出去。
“不是讨厌我吗。”
孟拂寒捡起箭,递还给她。
“只是讨厌,又没有要杀你,”常晚晴接过,“我还不是那种视人命如草芥之人。更何况,你死了,我又要找谁成亲?”
早在围场之时她便想了清楚,讨厌他也不影响过日子。她这个人自己都承认被惯得有些骄纵,脾气不大好,讨厌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若是人人都避而不见,那岂不是出不了门见不了人了?
反正和孟拂寒成婚,吃亏的不是她。
听她这么说,孟拂寒低眸轻笑一声,常晚晴诧异抬眼:“你笑什么?”
“你可以做到更好,”孟拂寒的手顺着箭身掌控着她的手臂,牵引着她抬手,指尖包裹住她的五指,紧紧相贴之中,掌心的热意也传了过来,“拉紧弦,箭夹在指中,力不能停,沉肩……”
他带着她转了方向,对准远处的箭靶。
常晚晴几乎看不清那不大的靶子,却能感受到掌下那弓弦的蓄势待发。男人愈收愈紧,后背相贴,肩膀半是倚靠在他的怀中,分明是冬日,却感受不到半点寒意,整个人被笼罩在温热的、并不令人反感的气息里,几乎让她微微失神,忘了此刻是在做什么。
“专心。”
孟拂寒低声,“不要怕。”
她想说她没有怕,可又有些欲盖弥彰。
常晚晴凝眸,在箭身脱离掌控的瞬间,随着弦声铮响,箭羽破空之声,他的声音毫无阻隔地传了过来。
“讨厌我也无妨,”他道:“起码我的箭,永远不会对准你。”
16. 第 16 章
第16章
她幼年天不怕地不怕,没有什么能让她畏惧的东西。
或许阿爹的戒尺算一个,但是从兄长牺牲后,那戒尺也再未拿出来过了,似乎随着兄长的离去,家里有许多东西都尘封了起来。比如那兄长亲手所制的小弓,比如兄长生前的屋子。
不需要侍从禀报也能看清的正中靶心,她的手和胳膊被弓震到微微发麻。在看到那深深插在箭靶上的箭之前,她以为自己会害怕。
看到箭靶想到的是兄长的身体,看到挽弓的人想到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泱泱敌军,可这会儿箭脱离了她的掌控,也只是插入靶心,箭羽微微晃动,随后恢复平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好像就只是这样,一直这样。没有鲜血溅出,没有痛苦的闷哼,没有阿娘压抑、痛苦的呜咽。
常晚晴抬手,看了看掌心,被男人握过的地方带着些许热意,掌心指尖被弓弦勒出些红痕,她转过头,抿唇,半晌才道:“只有一支箭吗?”
孟拂寒为她拿来箭筒。
这么多年,她从未仔细端详过箭身,前端尖利,轻轻划过便能划出一道痕迹,后端带着禁军标志,整整齐齐地,每一根都安安静静地躺在箭筒之中。
它们好像不会自己跳出来,直入人的心脏。
似有一只手将深深扎在心头的利刃拔出,将伤口直面于人,刺痛无处可逃,但终会痊愈。
她眼睫轻颤,眨了眨眼,含下了本不应该蕴含在这双漂亮眼眸中的热意。
似乎堵在胸口的那口气莫名消散,呼吸骤然间畅快几分。
她转过头,看着冬日晴朗天色。此处天高地阔,眼前人颀长如玉,似乎现在没有什么需要她忧心的事。
“好了,现在也试过了。”
常晚晴看向孟拂寒,开始翻旧账:“你刚刚说我是胆小鬼。”
“我说逃避的人才是,”孟拂寒纠正:“郡主没有逃避,就不是。”
“你哄谁呢,方才分明是在说我,”常晚晴从箭筒中拿出一支,再次搭弓对准他:“你再说一遍,谁是胆小鬼。”
孟拂寒看着她的眼睛,绽开几分疏淡的笑意,似冬雪微融,目光化作涓涓细流,润物无声。
“我是。我说错话了,郡主饶命。”
常晚晴放下弓,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揉了揉有些酸的小臂,指尖张开活动了下,“你知晓我怕……不喜欢弓箭?为什么?”
“太子殿下心疼郡主,偶有提起。”孟拂寒回答。
“哦,表哥倒是……”常晚晴了然,表哥待她一直都很好,阿姐也是。
她丢下箭,美眸一瞪,转身往回走。
“试过了也就这样……好没意思,果然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以后也不要带我来了。”
“那真是可惜,”孟拂寒跟上:“为郡主特制的弓与箭郡主都还未过目,便再无被使用的一日了。”
“可惜什么?”常晚晴望着他:“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她上了车,孟拂寒随之而上,“不喜欢也罢,只要不是害怕就好。”
“我说过了,没有害怕,”常晚晴觉得他很可恶,隔着车帘,扬声斥他:“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马车缓缓驶动,车厢随之微微摇晃起来,掉转着方向。
“作为郡主未婚夫婿,我问过太医,说郡主是惊惧之症,不是害怕是什么?”
“你当着我的面杀人,我又不如你那般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能在佛堂重地杀人不眨眼,还不准人怕一下吗?”
“一下?”
“有很久吗?”常晚晴靠近车帘,声音大了些:“你管我害不害怕,把箭对准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害不害怕!”
“那郡主连日无眠,梦魇缠身……”
“你试试一闭眼就是你亲哥……你没有亲哥……你试试一闭眼就是惨死的孟承望试试?”
常晚晴拍在车内小桌上,掌心微麻。
“那确实睡不着,”孟拂寒声音沉静,“可能会笑出声来。”
“你……”
常晚晴一阵语塞,气鼓鼓的腮帮子忽地被放了气,眸子睁大:“本郡主不和你一般见识。”
“听说郡主还食不下咽,瘦削不少。”
“你是没参加过宫宴吗?”常晚晴百思不得其解:“究竟谁会觉得宫里的饭菜好吃,日日都是汤汤水水蒸成一团的东西,没有一点味道,还要喝苦到要人命的药,谁能好胃口?”
“那看来是误会,”孟拂寒淡声道:“郡主果真不曾害怕。”
“本来就如此。”
常晚晴气顺了些,她坐直身子,总觉得有些不对,却未曾想明白,便听孟拂寒道:“那郡主既然无事,早先说的年后成亲,自然也不会耽搁了?”
“……?”
常晚晴气笑了:“好啊,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便知你没那么好心,怎么,急着娶我升官发财?”
“不好吗,”孟拂寒道:“郡主当了十几年,不会觉得没意思吗?挣个诰命新鲜新鲜。”
常晚晴讨厌他,却也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听车轮倾轧在地面上,她瞧见了马车内摆着的兵书。
“你可知我先前发誓绝不嫁武将?”
常晚晴开口,“我喜欢的根本不是你这样的人。”
“嗯,”孟拂寒没有否认,“你说过很多遍了,你讨厌我。”
“那你会死吗?”
“是人都会死。”
“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常晚晴皱眉,将兵书推远了些,好似什么洪水猛兽般:“我知道你听得懂。”
“刀剑无眼,谁也不能免俗。无论是将还是兵,战神还是平头百姓,战火之下,该死还是会死。”
孟拂寒没有避讳这个“死”字,他也是头回说这样多的话,都是与她。
“若那些倾慕于你的姑娘们知晓你私底下竟是这般脾性,只怕会当场哭晕过去,”常晚晴轻哼一声:“好在我心善,你若能赔礼道歉,我便不告诉岑嘉年她们。”
“……与七殿下有什么关系?”
孟拂寒声音略有迟疑,似是不解。
常晚晴看着车帘之前他的背影:“你不知道吗?……不过你已经与我定亲了,日后成婚便是和离另娶也娶不到公主,没有哪个公主会下嫁给二婚的男人的。”
她想到什么,语气轻快几分:“放心,你若战死,我绝不改嫁……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不再嫁人,到时候依阿姐所说的,养几个眉清目秀的小倌……”
马车忽然停下。
常晚晴差点没坐稳,正欲蹙眉斥他,便听孟拂寒语气寒凉,带着几分气急反笑的意味。
“郡主似乎坦诚得有些过头了。”
他道:“在下这会儿好像还活着,郡主想象的时候,莫要笑出声。”
常晚晴捂住嘴,下意识回应:“……我没笑出声啊?”
……
她忽地反应过来,松开手恶声道:“孟拂寒,你真是活该被讨厌!”
都怪他,害她的心跳得乱七八糟。
-
坤宁宫。
靳姑姑缓步走近皇后身侧,低声说了些什么。皇后原蹙眉倚靠在榻上,闻言睁开双眼,“……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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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
“做不得假,多少人都看着呢,”靳姑姑声音带着喜意:“这才隔了多久,回来便如从前活泼可爱的小郡主一般模样了,虽说还有些病气,但没那么恹恹的没精神。”
皇后净过口,擦拭着指尖,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在丝帕上点了点。
“这就好了?”她面带疑色:“那么多太医都没医好,说是什么心病的……他就给带出去一趟,就好了?”
“可不吗,回宫一路两人都走在一起,郡主说一句那小孟大人就应一声,寻常可没见过小孟大人说这么多话。”
靳姑姑笑道:“待郡主应当是不错的。”
皇后揉了揉眉心,“只是不错哪里够?我们阿晴没受过委屈,他……”
“小孟大人近来的态度,娘娘也看在眼里,”靳姑姑柔声宽慰:“年轻人有他们的路要走,娘娘心疼郡主,但郡主也有自个儿的选择,娘娘少思虑,也要保重身体才是啊。”
常皇后叹了声:“阿翎去得早,又是那样惨死,阿晴害怕也是正常。这么多年我对她总是心有亏欠,若非为了……大胤江山,阿翎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去了。”
常晚晴亲眼目睹三皇子在眼前死去,又是她最害怕的东西擦肩而过,小小年纪的姑娘心里压着事儿无法安眠,她怎么不心疼。
“他带阿晴去了何处,怎么就好了?”常皇后问道:“依你这样说,他倒还有几分用心。璋儿与我说过几回,说他沉稳踏实……”
靳姑姑犹豫一瞬,“小孟大人将郡主带去了靶场。”
“靶场?!”
常皇后一拍桌:“他是硬生生给我家阿晴吓好的吗?不成,这样不成,我就说武将太冷太硬,哪里懂得姑娘家想要什么——”
她声音一顿,道:“宋家公子是不是入京了?”
靳姑姑思索:“是了,此刻应当在东宫。早晨还来问过想见一见郡主,只是娘娘说郡主养病,给挡回去了。”
“既然阿晴好了许多,那就让他见见,我记得璋儿说过他是个妥帖心细的,”常皇后闭上双眼,缓缓靠在榻上:“眼睛里不能只看见一个人……从前的孟二是这样,他们孟家那般,我实在不放心。还是宋家这样知根知底的好。”
靳姑姑笑着应声:“娘娘为郡主思虑周全,怪不得郡主最喜欢您。”
-
长长的宫道上,二人与红墙绿瓦作伴。
“雪团和红珠怎么都那么听你话,”常晚晴有些不悦:“他们最初和我都没那么亲近。”
常晚晴对此不大满意。
“大多数人对我都很亲近,是它们太笨了,不知晓亲近主人么?”
脚步拐过弯,朝景福殿走。
孟拂寒道:“正好我与人不亲近,与郡主倒是互补。”
常晚晴微微错愕:“这算什么互补,太牵强了吧。”
孟拂寒将她送到了景福殿。
她拂袖进殿,站在门口,回头看他:“来都来了,若是不请你进去喝杯茶,是不是又要被说骄纵无礼?”
孟拂寒还未回答,便见玉澜过来,欢喜道:“姑娘回来啦!”
常晚晴看过去,先还不知她在高兴什么,直到目光落在庭院中那紫藤花架下的人影上,她双眼一亮,骤然上扬了唇角。
孟拂寒亲眼见她如一阵风般,原先的病弱瞬时消散。少女欢喜得像是春日飞舞的蝶,翩翩朝欢喜的鲜花而去。
来人朝她伸开手。
“阿缙哥哥!”
常晚晴拥了上去,将人扑了个满怀,满心满眼都是喜意:“你怎么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17. 第 17 章
第17章
常晚晴的欢喜几乎溢了出来,她热切地拉着来人的手,一口一个“阿缙哥哥”,又是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又关切他等了多久,饿不饿。
来人全程温柔地注视着她,轻声回应着每一个问题,笑着点点头,在她说话的间隙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好了,不是说病着吗,累不累?”
玉澜赶紧道:“郡主快些进屋吧,外头凉呢。”
常晚晴这才关上话匣子,面上仍带着笑:“快快进屋,叫人传膳来,我们要好好说说话。”
宋缙无奈一笑,“还是这样急性子。”
他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笑得温和:“这位是……”
常晚晴这才想起身后还有一人,侧身回望一眼:“这位是孟拂寒,你也许还不知道……”
“我知晓,”宋缙了然:“孟指挥使孟大人,咱们阿晴未来的夫婿。”
他接着一叹,“先前的事我也知道了,可惜哥哥不在你身边,让阿晴受委屈了。”
常晚晴罕见乖巧地摇摇头,语气轻轻:“才不委屈呢,已经出过气了。”
她转过头看向孟拂寒:“孟大人站在外面做甚?进来呀。”
孟拂寒淡淡投来视线,与宋缙互见了礼,眸中无波无澜。
“既然郡主已经安然回宫,那在下便先回去了。”
“哎,”宋缙出声:“孟大人既然来了,就先进屋吧,瞧着要下雪的样子,先进屋暖暖身子也好。”
“进来吃口热茶,”常晚晴顺着他的话:“没得让哥哥觉得我不知礼数,笑话我不懂事。”
二人言笑晏晏,孟拂寒也没再推辞,一行人进了屋,暖意扑面而来。
“许久未见,哥哥倒是一点没变,”常晚晴很是高兴,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意,“此时入京是为了明年初的春闱?”
“阿晴倒是又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宋缙点头:“是啊。早在方得了信儿知晓你退婚的时候,你姨母便急着要我入京瞧你,或是将你接到扬州去散散心,谁知没过多久便又听说你被圣上赐婚,在宫中备嫁,这才歇了心思。我如今来,也是想在你出嫁前多陪陪你,看着你出嫁。”
“我也很想姨母……”
常晚晴是家中最小的,越国公与阿娘有她的时候已经成婚十余年了,几位兄姐也都大了才有她,家中添了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自然是宠着哄着,几个人都争着要抱的。
宋缙是越国公夫人方氏嫡亲妹妹的长子,与太子差不多年岁。姨母嫁去了扬州,宋家姨夫乃是扬州节度使,封疆大吏,家世显赫,宋缙自也是器宇轩昂,风度不凡。弯着一双与常晚晴如出一辙的桃花眼,笑起来温柔又体贴,叫人瞧着便觉亲近。
“听闻你近来不适,如今可还好?这会儿瞧着精神不错,可还是太瘦了些。”
宋缙远在扬州,隐约知晓前些时日京中有些变故,他知晓京中争斗绝无停歇,内里深如海一般,却不知晓他那阿晴妹妹也意外牵扯其中,只知身子有些不适。
常晚晴笑笑,看了孟拂寒一眼,未曾告知真相,只是道:“入冬受了寒,我又有些贪玩,你知道的嘛。不要再问啦,都要好了。”
“是了,你幼时便爱玩雪,每逢落雪总在外面不肯进屋,最后一咳一整个冬日,叫人忧心得很。”
两人说些幼年之事,孟拂寒垂眸,不声不响喝着热茶,暖流从口中蔓延进体内,消失在五脏六腑。
饭菜很快上了来,常晚晴看着菜色,想起什么来,主动道:“你瞧吧,我都说了,谁会爱吃宫中膳食。”
孟拂寒还未答话,便听宋缙开口:“姨母临行前特意让我带了个扬州的老师傅,手艺了得,日后让他留在你府中,想姨母了就尝尝扬州味道。”
常晚晴惊喜道:“替我多谢姨母!”
忘了方才要说什么,笑意盈出了眼眸。
孟拂寒还是第一次这样近地看到她欢喜的模样。
侧过头,乌发滑落在肩,长长的发丝有几缕落在了桌上,却无人理会。味道称不上好,但也决计不差的晚膳被人遗忘在桌上,欢笑声不断,常晚晴偶有与他说过几句,却也因两人并不大熟悉而没了下文。
她性格很好,是在宠爱里,被爱意滋养大的孩子。一颦一笑皆似画中仙子般动人夺目,天色渐暗,美眸却仍如明珠一般熠熠生辉。
与他俨然生活在两个世界。却又避无可避地,身不由己地想要靠近、触碰、占有。
他咽下尝不出什么滋味的菜蔬,听宋缙道:“孟大人。”
孟拂寒抬眸,对上那道温和的视线。
几人用膳不曾饮酒,宋缙为他斟上茶水,举杯道:“久闻孟大人威名,今日得见甚是欢喜。孟大人因何这般沉寂?”
“他话本来就少,”常晚晴主动道:“你不知道,他能这么跟你说几句已经很客气了,早先见了我才叫爱搭不理的……”
她语气埋怨,却并无恼意,态度平和,说话时甚至还带着几分维护的亲昵。孟拂寒面色柔和几分,举杯;“宋兄亦是一表人才,我敬你。”
二人饮尽茶水,宋缙道:“阿晴是什么性子想来你也知晓。她闲不住,又有些任性……你别瞪我,让我说完。她比你小上不少,一早知晓你二人婚约时,我娘,也就是阿晴的姨母恨不得立马入京请圣上收回成命的。只是身子抱恙,无法亲自前来。”
孟拂寒知晓他们对自己大多都不满意。从进屋起,宋缙对自己的审视便未曾停过,他的一举一动皆在宋缙的目光之下。
“在见到你之前,我亦是这个态度。”
常晚晴有些疑惑地看向宋缙,“为什么?”
宋缙第一次没有直面回答妹妹的问题,温和平静的神色透露出几分郑重:“孟大人年纪轻轻便手握重兵,听闻能一箭正中敌军将领首级,麾下将士无数,都对孟大人心服口服,便知孟大人颇有几分手腕。这样的人,甘愿在女人面前低头么?”
孟拂寒静静地看向他。他明白宋缙是什么意思。
宋缙继续道:“阿晴从小到大莫说杀孽,便连血腥也不曾见过。不似边疆将士能做孟大人的士兵,对孟大人言听计从。更多时候,或许要孟大人做出妥协,甚至是折断傲骨,低声下气。”
常晚晴放下碗筷,小声嘟囔:“干嘛这么说我……”
“阿晴吃软不吃硬,是需要人好好关爱着,哄着的鲜花,不是边疆苦寒之地也能生长的劲草,”宋缙没有理会常晚晴控诉的眼神:“孟大人再位高权重,我们阿晴也是有娘家人的,若是让她伤了心,我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为阿晴出气。”
他用最温柔、最轻缓的语气说出这等杀意极重的话,连常晚晴都呆滞地眨了眨眼,唤了声:“哥哥?”
宋缙和太子岑璋不同。虽说都是表兄,可岑璋身为东宫太子,生在皇家,自幼便沉稳恭谨,她与岑璋虽亲近,却少有亲昵絮语的时候。宋缙温柔知趣,能与她谈天说地,又细致耐心。若说知心,宋缙更胜一筹,只是远在扬州,甚少得见而已。
她心下有些感动,盈盈眼眸盛着水光,“他能让我怎么伤心呀,哥哥说得也太严肃了些。”
孟拂寒不动声色地看了宋缙一眼,同样换上了郑重的语气。
“在下视郡主为皎皎明月,绝不会做出令郡主伤心之举。”
常晚晴坐在二人中间,一时不知道该看谁。
皎皎明月……是说她么?
她倒是不害怕孟拂寒对她不好,他多少比孟承望有些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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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做不出那等自毁前程的事。大不了日后两人相敬如宾,客客气气的便好……不行,她和孟拂寒不可能相敬如宾,她要狠狠报复这个枭心鹤貌的宿敌,让他知晓她的厉害!
常晚晴紧了紧捏着筷子的手,带着几分骄傲地扬起下颌,哼哼几声:“怕了吧,我可有不少靠山,你若敢欺负我,他们排着队暗杀你。”
孟拂寒冷如玉石的面容在烛光下透出几分朦胧,暖黄的光让他身上疏离的气息也淡了不少,可近许多。
“绝不会有那一天。”他道。
宋缙展颜:“孟大人应当明我作为兄长之心,着实是放心不下。”
“可以理解,”孟拂寒道:“人之常情。”
宋缙摸了摸常晚晴的发髻:“记得当年她才那么点儿大的时候,很是可爱,生气了就鼓着个腮帮子一句话也不说,孟大人应当也没见过她幼年的模样,可爱至极,至今都不能忘。”
孟拂寒低眸,眼底蕴着几分暖意。
“当年姨母说,若是她脾气不好寻不到夫君,便指给表兄做媳妇。我与太子互相推辞,都不想接这个小娃娃,她气得许久没理我们,还是过了挺久,说什么她才不要嫁给我们,要嫁也要嫁给最最好看的男儿,这才和好。”
常晚晴自己都不记得了,她瞪大眼睛:“有这回事?”
宋缙“嗯”了一声:“怎么没有,我们还问你,谁是最最好看的男儿啊?你非不告诉我们,现在你自己也忘了,谁又能知晓?”
常晚晴看了孟拂寒一眼,又看了表哥一眼。
二人是完全不一样的类型。因着父兄的缘故,她不喜武将,素来喜欢温润如玉的书生,越是文弱越是让她安心,在定亲之前,皇后与她相看的都是文官家的公子,一个赛一个的精致贵气。
可她都觉得好像差了点什么。论才学,无人比得上宋缙哥哥;论气度,又无人能及太子表哥,可论旁的……
常晚晴又扫了孟拂寒一眼。
若说“最最好看”……或许他还真算得上那么几分,剑眉星目,疏淡清冷到有种高不可攀的感觉,可只有她知晓,那瞧着似冰雪般的躯体有多么炙热,掌心烫到能将她灼伤。
不想宋缙会在这时提这些她都不记得了的旧事,常晚晴倒是少见地有些难为情,道:“别说我了……”
她抬眼,正对上孟拂寒的眼神。
她怔了怔,鬼使神差地又低下头去。
怪哉。
孟拂寒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就是异于常人。
雪停,孟拂寒离去。
宋缙与常晚晴站在屋檐下,常晚晴怨他:“方才说那么多我童年的事做什么,我自己都忘了,他也没见过,只有你一个人高兴。”
“傻孩子,”宋缙叹气,为她拢了拢披风:“你可知你若是不选择他,是能嫁入东宫做太子妃的。日后便是万人之上的皇后,谁能有你尊贵?可你自己不愿,我们也不能说什么,只是有了那孟二的前车之鉴,好歹要让他知晓,我们阿晴可不是没有人要才选择了他。”
若非常晚晴自个儿没这个意思,皇后又嫌扬州太远,他也并不介意娶这个表妹。他并无心仪之人,反倒自家人知根知底,母亲又时时惦念,说不定也算良缘。
宋缙见她瘦得尖尖的下巴,眼眶都明晰了几分的面颊,长舒了口气道:“不过现在看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安心在宫中备嫁吧。”
“为什么?”常晚晴有些理解不了他的意思,“刚才不是还说什么,若是他待我不好你就怎么怎么……”
“说你傻,怎么还真傻呀。”
宋缙忍俊不禁,捏了捏她软软的脸颊。
“你竟未曾发现?用膳这样久的时间,他的目光可从未从你身上移开半分。”
18. 第 18 章
第18章
二月春来,冬雪渐消。
过了年节,日子便一日快过一日。常晚晴仍住在宫中,前些日子搁置的婚礼仪程紧锣密鼓地赶了上来,事事由皇后亲自过目操办。
婚礼之奢靡,用度规格远超圣上先前所说的公主之礼。常佺为此进宫数次,劝说妹妹稍微减些再减些,常皇后都面不改色地挡了回去,吩咐着人再添些嫁妆。
常佺实在没了法子,他不善言辞,和女儿又不甚亲近,在景福殿略坐了坐,终究也没开口说些什么便回了府。
常晚晴倒是不在意这些。她这些日子吃吃喝喝养养身子,将小脸儿又养回了从前那般细腻如玉,虽说偶尔还是会有些梦境,时有伤神,但终究好了不少。许是被刺激了那么一回,让那始终悬在心口的巨石重重地落了下来,随后才发现,其实也没有那么痛。
近来忙着,光是衣裳都试了不少,常皇后命人为她新打了许多头面,一套套往头上戴上又取下,各式妆容试了一遍又一遍,更别说有些繁琐的礼仪规矩。她这婚事几经波折,早已备受瞩目,皇后铁了心思要将她丢下的脸面捡起来。一段时日下来,流水般的珍宝送进景福殿,羡煞旁人。
好在常晚晴自己也爱俏,平日里收拾打扮也不在话下,倒也不觉疲累,反倒乐在其中。
胡映璇来时,正见她换上了一身红得刺眼的嫁衣。
墨发绾出一个端庄的发髻,发饰金光闪闪,大气中不失飘逸灵动。各式珍宝齐齐上阵,而最为夺目的,却是身上那件金丝银线交错的锦缎嫁衣。
“真好看!”胡映璇好不吝啬夸奖:“阿晴今日真有一副新嫁娘的模样,这身衣裳也太衬你了。”
常晚晴眸光轻闪,分明满意得不得了,在一人高的铜镜前不停转着身影,口中却道:“是吗?我怎么觉得还不如上回姑母千秋时做的那身呢。”
胡映璇以为她当真不满意,认真道:“你穿什么都很好看,可这嫁衣……”
她轻轻抚摸着常晚晴的衣袖:“你瞧这花纹,是你最喜爱的紫藤花,繁而不累重。如云一般,既清雅又大方,还是你最喜欢的,怎么不满意啦?”
常晚晴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玉澜轻声笑道:“胡姑娘可别夸了,咱们姑娘要恼了呢。”
“我才没呢,”常晚晴转过头,娇声道:“那孟拂寒画的图人人都夸,怎么早先我画的纹样没有一个人喜欢?”
“原来是孟大人亲手勾勒的纹样么!”胡映璇有些吃惊:“孟大人还会这些?”
“可不嘛,皇后娘娘刚命尚衣局为郡主赶制嫁衣,孟大人便将图拿出来了。只有那最顶尖的绣娘才能将这纹样绣出来,可费工夫了。”
玉澜为姑娘高兴:“这图瞧着便极费心思,姑娘自己都瞧了许久……可要拿出来给胡姑娘看看?”
常晚晴:“我们阿璇擅书画,那孟拂寒画得再好也不过是粗人一个,怎么入得了阿璇的眼。就别拿出来闹笑话了。”
胡映璇知道她口是心非,笑她一会儿,最终还是看到了图样。饶是她常见古籍名画,也不得不为这图样的精细而惊叹。瞧着只有薄薄几张纸,可衣袖、裙摆,乃至领口都带着各种巧思,都是常晚晴平日里喜爱的样式。最为重要的是,那一簇簇紫藤,即使是由墨色的线条勾勒而出,也丝毫不显僵硬,鲜活到几乎能从纸面上闻到花香。
“这定然极费心思,”胡映璇道:“他对你当真用心。阿晴,我忽然有些相信那日他请求赐婚时所说的话了。”
他说了什么?
寤寐思服,心向往之。
虽然常晚晴与她早已解释过事情原委,再三强调过他们的婚姻是各取所需,但胡映璇还是道:“他不会当真对你有意吧?”
“不会的。”常晚晴答得斩钉截铁。
“我仔细琢磨过了,这事不对。”
常晚晴看着镜中火红的嫁衣,让玉澜为她整理着衣摆,转过头道:“你想啊,孟拂寒是什么人?”
胡映璇没明白她的意思,“什么人?”
“那是能横扫千军,无往不胜的战神将军啊!”常晚晴造作地拉长声音:“你说他这样的人,会是心思简单,能叫人随便看穿的?”
胡映璇摇摇头。
“这些日子我也没闲着,他既然带兵打仗,自然熟读兵法。我将手边所有的兵书都看过了,完完全全地勘破了他的阴谋。在我这里,一切诡计都将无所遁形……”
常晚晴语气郑重,抬了抬衣袖,俨然一副睥睨众生的姿态。
“阴谋?”
胡映璇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对你好,能有什么阴谋?”
“我可骂过他许多回,他能对我有什么好印象?你瞧,他连你都迷惑了,有朝一日是不是要将我也骗了去?”
常晚晴万分严肃:“这就上当受骗了!我告诉你,这只是第一步。你可知晓那些为爱痴狂的妇人?阿姐近来给我解闷看了许多话本,那些爱上了负心汉的女子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的!他这般虚伪作态,就是工于心计的表现,想要我爱上他,然后因爱受伤为他疯魔,做梦吧!”
“何至于此啊?”胡映璇受到了连番冲击:“不至于吧?”
“有我姑母,有表哥在一日,他是不是不敢动我?”
常晚晴循循善诱。
胡映璇连连点头:“这是自然,他若是欺负你,我也要为你出气的。”
“那他若是想报复我,是能缺了我吃的还是穿的?换成别的一个不慎,他岂不前途尽毁?”常晚晴说得愈发严肃,绷着小脸:“只有这样,让我沉迷在爱的假象里,再告诉我,我们只是利益关系,这还不伤人?偏偏那个时候我已经情根深种,就算姑母要罚他,我只怕也会拦着吧。”
胡映璇有些犹豫:“……阿晴我觉得他应该……”
“你怎么向着外人呀!”常晚晴对她的态度很不满意:“你知不知道他是我死对头?他害我摔下马的事你忘了?我哥哥的佩剑可是因为他才输给了北齐的!”
谁会无理由地对另一个人好?她和他非亲非故,但有仇。她也见过阿娘因为父兄日日以泪洗面,知晓情之一字绝非蜜糖,而是裹着糖的砒霜。
早在幼时,她就知晓这个道理了。
“好像……是这样。”
胡映璇说出违心的话,涨红了脸。
“不过也好,他既然装相,那我也可以将计就计,让他知道什么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常晚晴勾起唇角,“走着瞧吧。”
两人敲定了日后行事方针。胡映璇等她换下衣裳,松了发髻,才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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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闲聊:“……对了阿晴,你可知若要贺人高中,该送些什么?”
常晚晴奇怪地看她一眼,继而反应过来,露出笑意揶揄:“怎么啦,送谁呀?谁家公子高中要我们阿璇这么费心思?”
寻常礼节性的赠礼,府中自会有人打点,何以让她还特地问她一道。这样还特意来问她……定然有事!
她逼近几步:“告诉我告诉我,是谁家公子这么好命,能得我们阿璇的青睐?”
胡映璇眼睛睁得圆圆的,慌乱后退:“没、没有的事,你不要瞎猜。”
“那我猜猜,王家的?李家的?赵、刘、郑……”常晚晴掰着手指头:“先前没关心,这会儿也不知谁家公子今年参加春闱呀。”
“阿晴!”胡映璇拉着她:“你别笑话我了。”
“我才不是笑话你呢。”
常晚晴道:“你平日内敛,除我以外,连话都少说。你以为我不知你祖父不喜我的作风?他能忍着让你与我结交,还不是怕你这个乖乖孙女没了我这个话多的朋友,日后话更少啦。你若能有心仪之人,我是很为你高兴的……反正莫要害怕,告诉我,或是告诉那人都成。”
胡映璇欲言又止,唇瓣张开又合上,像是想要说什么。
话还没到嘴边,脸就红了个透,从头到脚好像都烧了起来,眼眶热热的。胡映璇支吾几声,最终还是松开手:“哎呀……我、往后、往后一定与你说。”
她有些慌不择路地转身出去,连个招呼也没打,常晚晴好生奇怪,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背影。
“有什么不好说的嘛……”
“怎么了怎么了?”
胡映璇前脚刚走,岑嘉容就来了。
“你惹她了?”岑嘉容风风火火,和胡映璇简直是两个性子:“还是说什么小姑娘家听不得的东西了?她脸红成那样,你可别逗她了,当心惹哭了她,胡相爷参你爹呢。”
“嗯?”常晚晴没反应过来,“我能说什么听不得的东西呀?”
她对镜梳妆,“你这会儿怎么来啦,天色可不早了。”
“听闻你那嫁衣绣出来了,我不得来瞧瞧?”岑嘉容去细看了看,啧啧称赞几声,又继续道:“我知道我娘已经给你塞了册子,但那房中之事不可为外人言,更何况是她那等怕羞的。”
“什么房中之事!”
这会儿怕羞的变成常晚晴了,岑嘉容平日里嘴巴便没个遮掩,这会儿见她这般,调笑之意更盛。
“都要成婚的人了,说一句就脸红?”
岑嘉容笑话她:“我还当咱们阿晴是大人了呢。”
“我才不是那种轻浮的人,”常晚晴梗着脖子:“你再胡说,我就告诉……”
“又想告状!你有证据吗?口说无凭。”岑嘉容最喜欢逗她。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买了多少不能叫人瞧见的书,我定要告诉姐夫……除非你分我几本。”
常晚晴前阵子无事,翻看着也得了趣儿,告状本就只是逞口头之快。
她顿了顿,提出要求:“……要恨海情天,卧薪尝胆,一雪前耻成功复仇的。越畅快越好。”
岑嘉容“哎哟”几声,想起什么,双眼一亮:
“这有什么意思,今日姐夫不在京都。你好好撒个娇,阿姐带你见世面去!”
19. 第 19 章
第19章
“大人、大人?”
天牢之中,惨叫哀嚎声不绝。孟拂寒快步从中走出,身上血迹宛然在目。
他面色不善,眼神冰冷,周身萦绕着重重的寒气,与那并非出自于他的血迹夹杂在一处,叫人看了心惊。
刑部的人见他就这么走了,快步跟上,打探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亲眼看见孟拂寒的亲卫从外进来,飞快地附耳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发生了什么事,他心中不安,不知是否与今晚审讯之人有关。
孟拂寒抽身便走,只指派了亲信盯着,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这面色难看得紧,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他也好早做应对。
孟拂寒被人追上,眸中隐有不耐:“一些私事。”
“私事,”那人恍然点点头,想起那场即将到来的,在京都备受瞩目的婚事,忙道:“大人可要擦一擦……”
孟拂寒顿了顿,低头,瞧见手上血迹。
他的身上,从来不乏这样的血腥气。
男人眉眼微动,接过了帕子,破天荒地多说了几句:“不必忧心,殿下不曾怪罪,用心审理即可。”
“哎、哎!”
那人得了话,终于安下心来。目送着孟拂寒策马离去,马蹄声回荡在空旷的街道,越发显得寥落。
另一边,却是丝竹之声不绝,满室脂粉香气,腻得人发晕。
伴随着筝声琴响,常晚晴身前的酒杯都未曾空过。她甫一放下酒杯,便有人殷勤地为她斟上,柔声劝着再饮一杯。
她面色酡红,眼神已然有些朦胧水意。
雅间宽敞,设一小戏台,不知师从何人的角儿唱着她听不大懂的词,咿咿呀呀婉转动听。
还有……
“郡主,再饮一杯吧,”有人倚靠过来,语气亲昵:“这酒不醉人的。”
“去去去,郡主方才分明是想要与我说话,你一边儿去。”
她被众星捧月的时候不少,可还是头一回被这样姿色各异,体态各异,却无一不是倾慕着的男人们注视着,楚楚可怜地卖|弄着风姿,摇尾乞怜地想要博得她的一点关注。
一个时辰过去,她已经从最初的大惊失色渐渐平静下来,在一声声称赞里得了趣儿。唇角的弧度便没降下来过,听着小倌儿唱着曲儿,品着平日少饮的酒,忽觉人生之乐。
“阿姐待你如何?”岑嘉容吃下了身旁倌人递来的小菜,颇为满意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若非你姐夫是个醋劲儿大的,我早便如姑母那般过上逍遥日子了。”
她口中的姑母,乃是安平大长公主。这一位也是京中有名的风流人物,不仅驸马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如今也在府中养了不少貌美的面首。常晚晴有幸跟着岑嘉容见过一回,大长公主不过是一个表情,几个男人便跟着争风吃醋,一个劲儿地邀宠,三言两语哄得人心花怒放,好不痛快。
常晚晴连连点头,眸中醉意轻晃,用尽脑中最后一丝清明,努力道:“阿姐,你我这般……”
“怕什么!”岑嘉容知晓她的顾虑,扬声打断。
“这才哪到哪,这儿都是些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自然是干干净净的才能来侍候你,阿姐怎会让那些不清白的近你的身?再说了,咱们就是听听曲儿喝点小酒,什么也没干呀。”
岑嘉容放下酒杯,“你是要成婚的人了,总不好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上花轿吧?那孟拂寒,我瞧着相貌……还是有些招蜂引蝶了,他们孟家家风如此,指不定在边地有什么露水情缘……”
常晚晴深以为然。在认定孟拂寒不是好人的道路上终于寻到了同伴一般,同仇敌忾道:“阿姐,还是你对我好。”
只有阿姐理解她。她一感动,又举杯对岑嘉容道:“阿姐放心,今日之事你知我知,我绝不告诉姐夫。”
她饮尽杯中酒液,放下酒杯连连摇头:“不喝了不喝了,喝酒误事。”
这酒和她从前喝过的都不同,不知由什么所制,带着股甜香,一点也不刺嗓子,不知不觉便喝了不少,仅有的理智告诉她这样喝明日会头痛欲裂,她拒绝了几次,岑嘉容也未再劝,只是说:“不喝就不喝吧,小孩子少喝些也好。不过你说喝酒误事,你能有什么事?”
她只是随口闲聊,却忽地想起些从前便想问,但常晚晴一直严防死守,怎么也不开口的事。趁着她不太清醒,换了个语气。
“你上回说……你喝醉了酒,做了什么还记得吗?”
常晚晴歪着脑袋,身旁小倌忙给她捏肩布菜,她思索了会儿:“什么时候呀?”
岑嘉容腹诽她哪里知道是什么时候,试探道:“比如……晚上?醉酒后你做了什么?可有遇到什么人没有告诉阿姐的?”
她对常晚晴和孟拂寒那个惊世骇俗的初见极为感兴趣,但常晚晴不开口,她又不可能去问孟拂寒,想得心痒痒,今日可算让她逮到了机会。
常晚晴觉得自己很清醒地想了许久,慢吞吞道:“有诶……”
岑嘉容还没问,她就道:“也是和阿姐喝酒呀,就是阿姐成婚前那回,阿姐不是不满意嘛,拉着我吐苦水,我就不情不愿地陪着喝呀喝……我就想,阿姐是公主,成婚都不一定能由自己的心意,那我呢?那我呢?”
她声音越来越轻,白嫩的指尖都染上了粉,缓缓去摸酒杯:“我就喝了很多,阿姐喝醉了,趴在石桌上。我说,阿姐我给你编花环吧!我最擅长了,然后我就去……”
她去干嘛了来着?
常晚晴绞尽脑汁思索,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站得歪歪扭扭,也没忘记把酒杯拿着。小倌儿一个两个都扶着她,生怕贵人摔了或是怎样,常晚晴嫌他们累赘,衣袖甩开,斥道:“不要碰我,我要给阿姐摘花!”
丝竹声停了。
岑嘉容本来懒懒靠在桌边,头都不抬,这会儿听着乐声停止,抬头:“怎么不继续了?”
却见常晚晴站在屏风前,颇为埋怨的语气。
“我还没讲到你,你怎么就出来啦?先回去,我一会儿就说到你了。”
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含糊,转头看岑嘉容:“你看,他那天也是这个表情看我诶,可吓人了……诶!”
常晚晴没什么力气,酒杯掉落在地,洒了一地酒液,这声音给她吓了一跳,仓惶之间不知踩到了什么,也有可能只是单纯迷失了方向,就要往地上倒去。
她努力抓住一边的屏风,可手刚伸出去,便被一只大掌紧紧握住。紧接着,一道力将她拉入怀中,来人径直将她打横抱起,悬空的感觉让她一瞬间大脑空白,惊呼出声。
她反应过来了现状,努力抽出手想要落地,却被桎梏住半点动弹不得。常晚晴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慌,焦急道:“阿姐救我!有人要害我性命!”
岑嘉容在看到孟拂寒的时候酒就醒了大半,一句话也不敢说,坐在席位上装死。这会儿被妹妹唤着,不得已出声:“哎呀你……大胆,快给我们阿晴放下,成、成何体统!”
孟拂寒几乎要被怀中人气笑了。他未曾放手,却看向这满室荒唐,许是这满身杀气太过骇人,这些水灵灵的清倌人们都明白了现状,齐齐静了下来,有胆子小的甚至已经跪坐在地,大气不敢出。
“公主这又是成何体统,”孟拂寒音色极冷:“不知驸马是否知晓公主今日来此?”
岑嘉容闭嘴。
她讪讪一笑:“孟大人……看在阿晴的份儿上,此事你知我知她知……”
“阿姐!为何要屈从歹人!”常晚晴在男人怀里拼命扭过头,一副甘愿赴死的模样:“让他说,让他知晓我们可不是好欺负的!”
岑嘉容咬牙切齿:“闭嘴吧你!”
孟拂寒垂眸扫了她一眼,见她只是喝醉了,并无其他异常这才稍放些心。
他语气淡淡与岑嘉容告辞,命人送她回去,这才抱着常晚晴转身往回。
董荀已牵来了马车,他步履极快,几乎想要用春夜里的风吹散她身上属于旁人的气息,直到完全覆盖上自己的。
常晚晴迷迷糊糊感觉自己被带走,又不知身在何处,直到马车驶动才回了些神,出言道:“要去哪呀?”
孟拂寒坐在车中,护着她的脑袋不因马车颠簸而撞到。目光落在水亮亮的眸子里,再多的寒气也被迫消散,耐着性子:“送你回家。”
常晚晴一个激灵:“哪个家?”
“越国公府,”孟拂寒看她模样便知还醉着:“宫门下钥,回不去。”
“不行!”
常晚晴一把抱住他的胳膊,“不能回,不能回……”
她磕磕绊绊,酒意也没能驱散她的意志:“我爹在家……他要是看到、我、我就……”
少女一瞬间贴了上来,柔软的身躯紧紧依附在肩头。孟拂寒僵直着身子,侧过头看她。
她仰着脑袋,眸中满是委屈,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爹可凶了,你不知道,他总是凶巴巴的,我做什么他都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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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拂寒微微动了动手臂,常晚晴半点也不放过他,紧跟着又贴上去,她只会重复这一句:“不能回去。”
“求求你了……”或许也是头回这样与人说话,她极不熟练地“哀求”:“不准,不准送我回去。”
孟拂寒喉头干涩,他移开视线,“你先松开手。”
他将她的手拉开,犹自平复了心绪,对外吩咐几句,才道:“你这是喝了多少?”
他看到她喝成这副模样,只怕身子会出什么意外。细嫩的腕骨被大掌握住,指尖细细感受着她稍快的脉搏,感受着白腻肌肤下,汩汩流动着的血液。
脉搏一下一下的跳动,如同她在他身边的证明。
常晚晴有些热,她想要抽回手,却被按住了掌心,男人黑沉沉的视线在昏暗的马车里显出几分危险,好似林中蛰伏已久的猛兽,终于看到了猎物入笼。
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又不愿违背本心,瞪了回去。
“凭什么这么看我?”
男人松开手。
常晚晴摩挲着他方才触碰过的地方,全然忘了片刻之前还可怜兮兮地求着他,不要将自己送回家。
她平白觉得有些闷热。初春,衣裳还有些厚,喝了酒便觉得浑身不适,她避开男人身侧,抬手掀开车帘。
冷风瞬时涌了进来,将她吹得一个瑟缩。
“好冷!”她退了回去,后背贴上一个温暖的身子,转过身靠住,命令道:“不准动。”
孟拂寒确实没有动。
他低头,看着她从未在他面前流露出的乖巧模样——或许也和乖巧沾不上边,毕竟没有谁会乖巧到去喝花酒——可她就这样靠在他的肩头,便莫名让人心安。
罢了,她知晓什么呢。
孟拂寒暗自生气,又暗自原谅了她。
他注视了许久,直到她软软的身子缓缓往下滑,才伸出手,将她拽住。
感受到一股力道,常晚晴抬头:“不要拽我……”
“坐好。”
孟拂寒蹙眉,她已经一副全然忘记身边是谁的模样,毫无形象地靠在他身边。属于她的气息一点一点地蔓延而来,香甜的果酒和不属于她的甜腻脂粉气又绕了上来,让他莫名多了几分烦躁。
想要将这些气息撕裂开,濯净。
他的语气有些太硬,常晚晴蓦地抬头,眸中泛起些水意,软着嗓子:“为什么凶我?”
孟拂寒喉头哽住,又听她道:“我今天又没有扒你的衣服,为什么要这么和我说话?”
孟拂寒怔住,忽地想起来时所见,她绞尽脑汁思索着那日之事,满是委屈地与她的阿姐讲述着他们的初见。
见他这般反应,常晚晴更气了。
委屈自心头起,一发不可收拾。常晚晴越想越气,越气越委屈,只觉得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眼眶发热:“你生得那么好看,我亲亲怎么了,怎么了?你又不吃亏。”
酒意让她混淆了时间,眼前冷冽、带着血腥味的身影与那日的身影渐渐重叠。水意模糊了双眼,她有些看不清眼前人。常晚晴靠近,再靠近一些,几乎是贴着面端详着他的面容。
近到呼吸可闻。
从眉头,仔细瞧到那双漆黑的眼,再下移,是男人英挺的鼻尖,不知为何有些绷直的薄唇。
太过昏暗,看不清唇色,她蹙眉端详,甚至上手触碰——确认了其柔软。
是温热的,有浅浅鼻息喷洒在指尖,常晚晴收回手,指尖按了按自己的唇瓣。
也是软软的……她睁着双眼,似乎想要辨清其差别,双手轻轻拽着男人的衣袖,撞了上去。
之所以是撞,是因为醉鬼是毫无章法地胡乱用唇触碰。孟拂寒在边疆苦战多年,与她之间的高低差距需要他低头,甚至是俯身迁就才能吻到。即使是坐着,也让她有些吃力。
常晚晴双眼睁得很大,却始终不曾找准目的地,眼前身影好像有了许多个影子,不知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这让她更心生恼意。
阿姐明明说过,喜不喜欢亲一口就知道了。可他不给亲,她能怎么办?
常晚晴心一横,闭眼咬了上去。
骤然间天旋地转,分明还在男人袖口的双手被人牢牢钳制住,她被按在车壁上,被迫后仰着抬头。
几近窒息。
隐约间,她听见一道森冷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寒气。
“……喝醉了就胡乱啃人,谁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