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折她》
7. 旧事
卫和小声提醒道,“……陛下?”
谢澄听了卫和的呼唤,长而浓密的睫毛猛的一颤,他收回了视线,一时没有说话。
“时候不早了,”卫和擦了擦额角的汗,小心地提及道,“您要回金华殿吗?”
谢澄注视着天空一轮白而大的光晕,良久,他几不可见地轻轻点了点头。
而在长信殿中,惜棠度过了极为漫长的一个上午。
今日长信殿太多人了。除去实在不能前来的,各诸侯王的家眷基本都聚于一处了。齐室三代帝王,个个都子嗣繁多。光是明皇帝就有九位皇子,五位公主。场面大,规矩重,与惜棠同辈的妯娌们都不够身份说话,只是在一旁陪侍着。能与太后聊上几句的,各只有各诸侯国的几位王太后了。
尹太后高坐于上首,嘴角衔着淡淡微笑,望着底下争先恐后说着凑趣话的诸王亲眷。纵使说再多花言巧语,也是尹太后早已听惯了的。真正令尹太后愉悦的,是她们的态度。权势滋养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妙……
尹太后懒懒地坐着,看着午时渐过,日头一寸一寸变得更亮,殿室中翕动的小飞尘,却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她的眼前慢慢浮现出了明皇帝的脸庞,她死去已久的郎君,给予了她无上的富贵与尊荣……尘埃渐渐明晰,尹太后目光下移,一下对上了临淮王太后郭氏的脸庞,妒火压过哀怮,再次点燃了她的心绪。
“前几岁朝中有事,你们一直不能往长安来,”尹太后忽然挑起了新的话题,却没看向惜棠,而是笑对临淮王太后说,“九郎的亲事,我可是惦记许久了。今岁可算是让我见上九郎的新妇了。”
“您身居长安,仍然慈怀九郎。”郭氏恭恭敬敬道,“妾一家在临淮,不敢一日忘怀您的恩德。”
殿中的气氛一下绷紧了,所有人都缄默下来,带着不安的心情看着两人的言语对谈。“你这话说的,倒叫哀家突然想起来,”尹太后若有所思地笑了,“当日听了皇帝一通言语,哀家也没想这么多,就下旨赐了婚,遂了九郎的心意,”她目光落在郭氏身后的惜棠身上,“如今一见真人,才知九郎为何这般珍之重之了!”
郭氏脸色极轻微地变了。惜棠听了当年长安赐婚的往事,心微微一突,面上仍是沉静道,“”您实在谬赞了,臣妇万万不敢受。您赐下如此良缘,臣妇与临淮王都是感激不尽。”
“多伶俐的一女郎!”尹太后笑道,“这样美的相貌,莫说是在临淮,就是在长安乐府之中,也哀家也未见过第二个呢。”
乐府?众人脸色都是一变,拿诸侯王后同乐府伎子相比……但尹太后出此言语,殿中诸人也只能顺着话头说了下来,郭氏的脸色越发僵硬,惜棠听着众人言语,尽管心中难堪不已,却也只能坐着静听。她脸颊难以控制的发起烫来,煎熬地坐了一阵,殿外忽而传来了些许动静,众人一顿,俱是停下了话头,纷纷望过去。惜棠长舒一口气,也抬眼望去。
只见一只纤纤素手掀开了惟帘,继而走入一位穿着浅色裙裾的女郎来。那女郎肌光胜雪,容色清丽,只是娉婷地站着,便自有一股端然之感。她在殿中央站定,继而优雅地朝尹太后拜了一拜。
“这么多礼做什么,”尹太后含笑嗔道,“哀家叫你去给陛下送甜汤,如何送了这么久?”
底下坐着的女眷心思飞快,一下就知晓了女郎的身份。尹含真微微垂着头,神情颇有些羞赧,“臣女蠢笨,不识得往未央宫的路,一时绕远了。”她歉然道,“叫姑母久等了。”
尹太后不以为意,招呼尹含真在自己身旁坐下,“这有什么,”她和蔼地望着侄女,言语中的含义令众人心中一凛,“日后在宫中日子久了,自然就熟悉了。”
尹含真浅笑应是。女眷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是皇帝的叔父,广陵王的生母柳王太后先开口了,“这便是尹公家的女郎了吧?多年不见,竟出落得这般水灵。”柳王太后微笑道,“不愧是太后的侄女,妾眼瞧着,很是有几分您当年的风范。”
柳王太后起了个话头,众人更是能随之往下说了。尹太后只是含笑听着,听到最后,才道,“哪里有你们说得这么夸张了?含真还是个小丫头,哪有你们说得这么好?你们莫要把她哄坏了。”
尽管太后嘴上如此说,但在场何人不能知晓太后的意思?柳王太后笑道,“女郎家过了及笄之年,哪里还能长久做小女儿家了?依我看,也到了该为终生大事操心的时候了。”
“说起来,椒房长久空悬,陛下也是时候大婚了,”一旁坐着的清河王太后道,“陛下的年岁,倒也与尹女郎相近呢。”
尹含真羞赧地垂下了头,太后脸上的微笑加深了,“你们说得哪里话,说得哀家就做得了主似的,”太后摇头道,“立后,虽说是国事,也是皇帝自己的私事,也要看皇帝的意思,你们莫要再说了。”
听了太后这番言语,不管众人心中如何做想,面上都是依着太后的意思附和。正当殿中一片和乐之际,太后心思幽幽一转,想起了什么,望着郭王太后,又出声了,“不过说起儿女亲事,哀家倒是想起了仪成君。”太后的语调慢悠悠的,郭王太后的眼角轻轻抽搐了下,“先帝尚在时,便已为仪成君的亲事操心许久了……不知郭王太后可有入得了眼的郎君?也好叫哀家玉成一段良缘。”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气氛一时僵硬下来。太后口中的仪成君,便是郭王太后与前头丈夫生的女儿。明帝与尹太后相识于微末,共同诞育了二子二女,原本帝后情深,恩爱无比,哪只半路杀出了个郭氏……
当年,明帝宠爱美人郭氏,爱屋及乌,对郭美人入宫前生的女儿,也是千般万般的疼爱,不仅顶着长安内外的风言风语,将她接入宫中抚养,还赐下了封邑,立为仪成君,当年的尹皇后百般阻挠不得,便在入主长乐宫以后,很快就寻了个错处剥夺了仪成君的封邑,仅仅保留这一名头而已。太后对郭王太后一脉的嫉恨之意,由此一事,便可得知了。
“小女成婚,如此微小之事,哪能叫您挂怀……”郭王太后的嘴唇颤抖着,“您实在太过抬举了。”
尹太后居高临下地望着郭王太后不安的神情,“也罢。你记得哀家的心便好。”她很傲慢的笑了一笑,“哀家记性很好……总是会记着的。”
郭王太后苍白着脸,只是驯顺地垂下了头。惜棠在一旁坐着,只觉得战战兢兢,连手指尖都在发凉。殿中陪坐的人都不吭声,宫人也低低俯首着,四下一片死寂的静默。尹太后觉得差不多了,也不愿气氛太僵持,便又带着笑容,说起了别的事。周围人都松了口气,很快略过此事,谈起别的话题来。
半柱香以前,金华殿。
皇帝跪坐于榻前,眼睛正盯着一卷书,尽管久久的都未读进一个字。如今尚是凉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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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秋季,殿内清风和宜。但皇帝却莫名感觉一股燥热。他连续饮了许多口茶,但口中仍旧是干涩无比。他烦躁地推开了书简,问了一句,“现在什么时辰了?”
卫和恭敬回道,“禀陛下,已是巳时一刻了。”
竟才过去了一炷香……皇帝有些烦闷,又问了句,“长乐宫那头要几时结束?”
卫和声音不太确定,“依着太后往日的规矩,许是要到午时吧……”他的心脏突突的跳着,犹疑地看着皇帝,生怕皇帝下一刻便要摆驾长乐宫。幸而皇帝只是点了点头,就没再说话了。
卫和还没放松多久,皇帝的声音又传来了,“朕有些记不清了……”皇帝顿了顿,问,“临淮王与王后,是几时成的婚?”
“回陛下的话,”卫和心中惊疑不定,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他小声说,“就在三年前,是太后赐下的恩典……您当时也在呢。”
谢澄的脸色微微一变。隐隐约约地想起了卫和口中的事。当年他就是听着九弟求爱的故事,觉得颇为有趣,就随口一说,成全了九弟的念想……回忆起了这桩姻缘的由来,谢澄的手指轻轻抽搐了下,心中更觉憋闷,还想问些什么,但喉间又像是被堵住了。正心烦意乱着,忽然见屏风外有人影晃了晃,是有人进来了。
皇帝没好气地问,“何事?”
内侍俯首道,“陛下,尹女郎求见。”
皇帝不耐极了,“她来做何?”
内侍回道,“尹女郎得了太后的吩咐,来给您送甜汤……”
一时之间,皇帝脸上的神色难看极了。过了一会,才听皇帝哦了声,“那就让她进来吧。”
内侍松了口气,连忙退下了。皇帝的手抚上竹简,很快就听到了轻盈的脚步声,他淡淡的目光望过去,尹含真的心猛地一跳,她声音柔和地说,“臣女参加陛下。”
皇帝点点头,“起来吧。”
尹含真依言起身,她有些难堪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及笄以后,在太后的安排下,她见过皇帝许多次。但还未单独说上话。内心深处,她其实很是畏惧皇帝……但姑母的吩咐,总是要去完成的,尹含真拿定了心思,徐徐地开口了,“天气渐凉了,太后吩咐厨下煨了些苓桂术甘汤,叫臣女给您送来,现下还冒着热气呢,您喝着正合适。”
“叫母后挂怀了。”皇帝的声音很好听,但总是有着几分不自觉的轻慢,“你放下就是。”
听闻皇帝言语,在一旁侍立着的章羚连忙伸出手,接过了尹含真手中的食盒。皇帝显然不欲多言了,尹含真咬了咬唇,缄默地地退下了。宫人们恭敬地引她出去,当尹含真再次立在日光之下时,才发现自己的脸颊烧得可怕。
尹含真走了,但她留下的食盒还在。皇帝盯着从长乐宫中送来的食盒,冷嗤一声,一下把它推开了。母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尹氏女送到他跟前,其含义自然不言而喻。周围侍奉的人见皇帝发怒,连忙跪下了。
皇帝的目光,在瑟瑟发抖的宫人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几个发着抖的宫娥身上,那是母后前些日子送来的女子,其中就有那晚引诱他的初兰。初兰察觉了皇帝的视线,身子一抖,目光中却又流露着几分隐隐的期待……怎么他跟前的都尽是些粗鄙的女子!皇帝厌恶地撇开视线,思绪下意识地拐了个弯,他拧起眉头,把手中的毛笔一下摔在了书案上。
8. 刁难
将近正午,长信殿才散了。
惜棠离开了宫廷,很是松了口气。但偷偷觑着婆母阴沉的发黑的神色,惜棠连分毫的轻松都不敢表现出来。
好不容易回了王府,走到了郭王太后的寝居,惜棠深深行了一礼,与婆母拜别。行礼行了许久,也不见郭王太后说话,惜棠有些忐忑,略微抬起眼睛,恰好对上了郭王太后审视般的目光,惜棠斟酌着想要开口,就听郭王太后冷冷地说话了,“你莫不是在心里笑话我吧?”
惜棠大惊色变,“母亲何出此言,”她连忙开口道,“儿媳万万不……”
她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郭王太后打断了,“你心里在想什么,我难道还能不知么?”郭王太后咬着牙道,“往日我常常为难你,今日太后叫我难堪,你想必也借此出了一口恶气吧!”
这话说得也太重了,惜棠哪里敢应,匆匆地就跪下,伺候的仆婢见她跪了,便也乌泱泱地跪了一地,郭王太后仍处于被羞辱后的余韵中,只想着发泄心中暗火,对周围的一切都是不管不顾,“我真是见着你就来气!”郭王太后恼火道,“你便在这跪着反思吧!”
扔下这句话,郭王太后就搭着侍女的手离开了,王太后身边的仆婢犹豫了下,也小跑着跟上了王太后,只留下惜棠和灵儿跪在原地。正午已至,阳光火辣辣地烤着地面,惜棠的脸上慢慢泛出红晕,她伸手擦拭了下颊边的汗水,心中又觉羞耻,又觉难堪。
与谢洵成亲三年了,婆母性情素来刁钻刻薄,但在谢洵的从中调和下,除了最初的半年立规矩立得狠了些,只要惜棠稍稍退让,两人也是能融洽共处的,却不料今日入宫与太后一见,婆母竟变化得如此之快……惜棠紧紧攥着裙裾,想起长乐宫中太后提及的仪成君,只觉得心脏更难受了。
灵儿凑近她身边,小声地对她说,“王后且忍一忍……待过了午时,大王就回来了。”
“好。”惜棠勉强挤出一个笑,“倒是我又连累了你。”
“您在胡说什么。”灵儿还责怪起了她,“不管如何,我都是与您在一处的。”
惜棠握住她的手,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点了点头。
今日谢洵回来得晚了些。
听完底下人来报后,真是急得不行,连午膳都没用,匆匆地就赶来了正心堂前院,一下就将惜棠扶了起来。
“怎么样?腿疼不疼?”谢洵着急地问,她看着惜棠略显苍白的脸色,歉疚道,“都是我不好……”
“与你有什么相干?”惜棠跪了将近一个时辰,有些站不稳了,谢洵忙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惜棠挣扎了几下,说,“母亲那边,还有灵儿……”
“我已经打发人去说了。”提及母亲,谢洵很是生恼,不愿意多提,只是加快了脚步,“灵儿……我这就叫旁人来照顾她,我先与你回去。”
日头很大,惜棠有些晕眩了,她没有想太多,只是靠在谢洵怀中,轻轻地嗯了一声。
待回到寝房,略略坐了一会后,惜棠感觉好多了。
“今日是怎么了?”见惜棠脸色好些了,谢洵轻声问道,“可是太后为难了母亲,母亲心情不快,就寻你出气了?”
惜棠默了一默,没有把自己在长乐宫的经历说出来,只是说,“太后提及了仪成君……”
谢洵一怔,“怪不得,”他叹了口气,“母亲这性子,总是苦了你。”
惜棠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谢洵吻着她的面颊,声音很温柔,“今日的事,我会寻母亲说的。”他坚定地说,“再不叫她这样了。”
惜棠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尽管心下触动,但并不是很信,毕竟王太后的性子,岂是说变就变的。几年下来,她其实也习惯了,但偶尔还是会觉得疲惫。但她还是微笑着道,“好,我相信你。”
谢洵与她十指相扣,无言地亲吻着她。惜棠安静地感受着他的吻,忽然开口了,“郎君,我……”
谢洵停下了动作,望进她的眼睛,问,“是在想阿姊吗?”
惜棠的目光渐渐染上了哀愁,谢洵看在眼里,只觉得心都要被揉碎了。“你莫管母亲和阿姊说什么。”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成亲前我就说过,这一生,我只会有你一个人。”
“嗯。”惜棠感觉自己的眼眶湿润了,她双手抱着谢洵,把脑袋埋进他的脖颈里,“我相信你。”
谢洵心中一片柔情,他没有再说任何话,只是也深深抱紧了惜棠。
与此同时,长乐宫。
“如何了?”太后问,“陛下可有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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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含真犹豫道,“回姑母的话,见是见了,只……”
尹太后蹙眉道,“只是怎么?”
“臣女来到金华殿时,陛下还未回来。”尹含真如实道,“约莫等了几刻钟,陛下才回来,见着臣女,叫臣女把甜汤放下,便叫臣女退下了。”
“还未回来?”尹太后喃喃自语,长乐宫到未央宫的脚程,她是知道的,皇帝给她请完安后就离开了,按理说含真到时,皇帝没理由不在宣室殿才对……但那都是小事,尹太后也没有多想,注意力落到了别的地方,“皇帝片刻钟都没多留你?”
尹含真红着脸,摇了摇头。
尹太后不禁气闷,“皇帝这是故意做给哀家看的呢!”
“姑母莫恼。”尹含真连忙道,“许是臣女言行有失,惹了陛下不喜……”
“你这样好的女郎,哪里就能惹了皇帝不快!”尹太后冷冷道,“分明是哀家这个母亲叫他不快了!”
谈及天家母子关系,尹含真不敢随意应声,只是静默着。尹太后紧紧抿着嘴唇,脸上满是愠怒的神色,一直在旁边伺候的宋媪见状,轻轻开口说了句,“许是陛下年岁尚轻,还未通男女之事……”
“八郎都成婚近一年了,皇帝这个做兄长的,难道还……”尹太后口快快地说到一半,终于想起了什么,忽然噤声了。她沉默了一会,然后问,“哀家前些日子送过去的宫女,皇帝一个都没幸过吗?”
宋媪神色为难地摇了摇头。
尹太后神情有些难看。皇帝不通人事,这问题倒是十分严重……尹太后一时忘了今早皇帝给她带来的种种不快,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道,“也怪哀家,早年怕皇帝年纪轻轻,耽于女色,在这方面管束严了,叫皇帝成如今这般……”尹太后想了一会,“皇帝好好的一个男儿,岂有不懂得这些的?定是先前送去的宫娥品貌不佳,不叫皇帝喜欢,你派人从掖庭里再选些出挑的家人子送去。”
宋媪恭敬地应是。尹含真听着两人言语,不自觉攥紧了下裙裾。
尹太后没有注意到侄女的小动作,仍旧和宋媪叮嘱着种种细节。末了才深深叹息道,“身为帝王,九五之尊,三宫六院,哪个能少的了?总要让七郎起了心思,才好谈及立后之事啊。“
9. 长扬
次日有早朝。
谢澄于高座之上,面无表情地听着满朝公卿说一些似是而非的废话;而在大殿的另一边,尹太后派来的内监仍一刻不松懈的记录着。耗时一个早上朝会终于结束了,群臣山呼万岁后,便陆续膝行而退。谢澄刚回到宣室殿,便有一内侍匆匆而入,跪地道,“陛下,尹丞相求见。”
“方才在朝上不都说完了吗?”谢澄舒展长臂,任十几位宫人忙上忙下地侍奉他更衣,连目光都吝啬看去,只是漫声道,“朕还要去长杨榭,叫丞相先回吧。”
内侍有些犹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动作,而谢澄已经冷冷发问了,“朕的话也可以当作没听见了?”
内侍听了皇帝此言,几乎惊骇欲死,连连磕头认罪。卫和看不下去了,连忙以眼色示意人带内侍下去,终于见皇帝的神情微微舒展了。
“……陛下。”卫和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摆驾长杨榭吗?”
“连你也要朕说第二遍?”皇帝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大步迈出了宣室殿。
自皇帝登基以后,留在未央宫的时间,竟没有驻跸于长杨榭的时间长。
秋日,是万物凋零的季节。但风却凉爽而宜人,丝毫没有燥意。这样的天气,其实是很适合狩猎的,往日来到长杨榭,皇帝总要趁兴猎上一只狐,或是一只鹿,但今日皇帝却没有兴致。只像往常一般,与众将士笑闹了一番,便打发他们去训练了。自己则沉着脸踱步回清凉殿。新晋提拔的羽林左监班珑仗着与皇帝亲厚,跟在皇帝后头,鼓着胆子问了一句,“陛下今日不狩猎吗?”
皇帝这才发觉班珑跟在身后,“朕今日没兴致,改日吧。”皇帝眯着眼睛,“倒是你,怎么跟着朕,不去盯着那帮皮猴训练了?”
“往日都是训练惯了的,不用臣盯着。”班珑怕皇帝以为他懈怠,连忙辩解说,“臣就是见陛下心绪不佳,想和陛下说说话……”
班珑心思纯朴,又是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待皇帝最是忠诚不过。听着如此言语,皇帝也不觉得他作态,只觉心中格外慰贴。皇帝于是笑道,“你有这样的心思,便胜过与朕说千万句话了。”
班珑讷讷的,不由得低下了头,只恨自己嘴笨,不知道该回应什么。而皇帝已然慢慢踱步入了殿中,宫人们见了陛下,乌压压地跪成一片,皇帝没有多加理会。回过头,见班珑呆愣愣跟在后头,不由得一笑,“既如此,便来陪朕喝几杯吧。”皇帝边说着,边呼人取来了酒具,自己在席上坐下了,又对班珑简单的说了句,“坐。”
班珑有些犹豫,但瞧着皇帝的脸色,还是小心翼翼地坐下了。此时,宫人已将一应酒具递上。皇帝不要人伺候,也不与班珑交谈,只是一盏连一盏的喝着,如同饮着寻常的茶水一般。班珑颇有些心慌,不由得劝道,“陛下,饮多伤身……”
皇帝嗤笑道,“就这点小酒,如何伤的了朕?”
班珑脸色一白,只能唯唯道,“臣知陛下心中苦闷,却也要顾忌着圣体……”
皇帝闻言,便放下了酒盏。殿中烛火幽微,若有若无的光影,显的皇帝的一双眼睛格外的深黑,而唇瓣又显出鲜血般的红色。皇帝轻轻一晒,“朕之不如意,已经天下皆知了吗?”
班珑脸色大变,方欲跪地请罪,而皇帝却挥一挥手,笑道,“何必要请罪?卿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又何罪之有?”
班珑仰头望着皇帝,内心惴惴之下,口中干涩得难以言语。皇帝望着亲近信任的臣子,难得吐露情真之言,“朕虽名为天子,实则不过是长安一囚鸟,日日都惊惴难安……也只有在长杨榭,在你们跟前,才能安心一二。”
班珑眼中一热,想起太后往日行径,以及皇帝现今的处境,俯首就道,“臣无能……只臣微命一具,随时愿意为陛下效死。”
“朕何曾怀疑过你的忠心?怎么张口就说死死死的?”皇帝没有应承,反而斜睨着他,“朕竟是这等无能之君,会叫人白白为朕送了性命?”
班珑心中感动,他口中喃喃着不敢不敢,一味地叩着首,却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皇帝待他平复了心绪,才扶他起身,亲自给他倒了一盏酒。两人饮着温酒,忽然听见殿外传来一阵喝彩之声,想必是羽林卫中有人训练拔得头筹,将士们正在为他雀跃欢呼了。皇帝静静听着,眼中渐渐染上笑意,他含笑开口了,“卿听见了吗?比起未央殿中的满朝公卿,此处才是朕真正的心安所在。”
班珑的脸颊一下涨得通红,刹那之间便明悟了。他没有再做过多的表示,只一字一句坚定道,“臣及众兄弟,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皇帝笑了,他没有过多言语,只大力地拍了拍班珑的肩膀。他举起酒盏,慢慢饮下了一口微苦的酒液。白日渐渐过去了,天边染上淡淡的昏黄。万事万物渐渐浸入沉寂的夜色中。
入了夜,因有天子在此,长杨榭中格外寂静,殿内只偶尔能听见罗帷轻动的声音。金雕玉砌的宫室之中,树香氤氲着缕缕芬芳的奇楠香,难免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宫人们忍着睡意,屏息立在原地,而天子正于案前翻看着从未央宫送来的奏章。他脸上没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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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明显的表情,但白皙的手指在微微发黄的竹简上停留了许久许久。
听到殿中传来人走动的动静,皇帝头也没抬就问,“安置好班大人了吗?”
卫和道,“大人醉得狠了,奴婢差人喂了醒酒汤,才服侍班大人歇下的。”
皇帝听了直摇头,“就他这酒量,难怪要劝朕少饮酒。”
卫和想起班珑的醉态,不禁一笑。见皇帝还没有入睡的意思,卫和就开口劝道,“现下也不早了,陛下要不要去歇息?”
不出卫和所料,皇帝拒绝了,又道,“朕哪里有睡意?越看这些奏章,朕就越精神。”
皇帝的语气中有淡淡的火气。卫和当然知道原因。在名头上,皇帝已然亲政日久,但朝政实际仍旧把持在尹太后手中。现下能送到皇帝桌案上的,无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卫和只能劝道,“眼下的情形,陛下只能再耐心等等了。”
皇帝道,“朕已经等了许多年了。”
卫和一下默然。碍于他的身份,谢澄知道他不能再说更多了。他目光越过了那些叫他心烦的奏章,顺着窗口望向了未央宫的方向。那是他的宫殿,他的皇城,但待在里头,却一刻不能叫他安心,父皇崩逝时,因他年岁尚小,便将辅政之权交予了母后与王太尉。父皇有识人之明,母后与王骏,自然是对谢氏江山忠心耿耿,但权力的滋味这般醉人,谁会想着轻易放权呢?便是把权力交还给天子本人也不能……一个个都尽想着他做拱手垂裳的无为之君……千恨万恨,还是苦于没有兵权,他纵是占尽了大义的名头,也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这一念头猛的划过谢澄的脑海,待他反应过来,也不由得暗暗心惊。他不愿将自己的母亲想的这般无情,但母后毕竟不止有他一个亲生的儿子……在波云诡谲的权力斗争中,稍微冷酷一点,狠绝一点,总是不会有错的。
卫和正紧绷着神经,忽然听皇帝发问了,“城阳王……近来常进宫看望太后吗?”
卫和低声道,“每日都入宫……多半是与颖邑长公主同往的。”
皇帝轻轻道,“竟是比见朕还勤快。”
卫和一下噤声了。皇帝握紧了手中的刀笔,不意间给竹简留下了一道深刻的划痕,连手指都微微沁出了鲜血。皇帝制止了卫和上前,仿佛不觉得疼痛一般,一遍一遍地抚摸着那道不平的痕迹。他的指尖一片湿热,但心却是足够干冷的。那冷流不断从心里涌出,渐渐在胸腔凝结成冰。
而在清凉殿之外,沉沉的夜色更深了。
10. 温酒
清晨时日光大了一阵,渐渐又恢复寻常了。
惜棠觉得外头天气正好,就携了灵儿坐到回廊边的廊椅上。她一边编着手中暖烘烘的裘衣,一边和灵儿聊天。裘衣是用刚来到长安时,未央宫中赐下的几块上好的狐皮料子做的。惜棠闲来无事,便打算用它来给谢洵编织过冬的裘衣,零零碎碎做了好几天,终于隐约成型了。
“现下里冬日还远着呢。”灵儿和她说,“您怎么这么早就做起来了?”
“左右也无事。”惜棠说,“就当打发时间了。”
灵儿知道惜棠说的是实话。长安虽然繁华,但比起临淮,实在是无趣透了!因着诸多的忌讳,惜棠并不敢过多和人交际。即便是与众多妯娌,也只私下小聚过一次罢了。而长安的集市呢,固然比临淮热闹许多,但人在心情受到压抑的情况下,再怎么玩乐,终究也是无味的。
惜棠微微叹口气。她停下了手头的活计,抬眼望向回廊之外。天子并没有亏待自己的兄弟,临淮王一家在长安暂住的府邸,处处华贵奢丽,无处不美,比起远在临淮的王宫,其实更甚一筹。但诸侯王身在长安,终归还是心有忐忑的。即便从天子践祚至今,长乐宫与未央宫都未显出任何意图……
惜棠有些出神了,手中握着的银针,不意间刺入了指尖,沁出了点点鲜血。她轻轻抽了一口气,没有要灵儿帮她,自己用帕子把血擦干净了。
灵儿心疼地望着她,絮絮叨叨的,眼睛里有隐隐的担忧与纳闷。那一日灵儿的身份不够,没有进的了长信殿,不清楚里头发生了何事。但因为郭王太后对惜棠发了好大一通火,灵儿也隐隐约约地猜到了。毕竟明帝与郭美人的往事,天下无人不知。从前明帝在时,无人敢说三道四,连尹皇后都要藏恨不发,但如今明帝崩了,未央宫上坐着的又不是她的儿子,汹涌的人言自然都袭来了……
已经过去了几天,但惜棠想起那天的事,仍旧是有些后怕。那天的羞耻与难堪暂且不提,尹太后对郭王太后的不满如此明显,会牵连于临淮王一脉吗?但尹太后虽然善妒,总的来说还是个大气的主母,明帝风流,生前爱幸的美人不知凡凡。在入主长乐宫以后,尹太后都未寻故报复,都依照明帝的遗令,妥善地安置了。生子了的,就随子前往封地。没有生子的,也都荣养在了北宫之中。兴许那一日,只是尹太后心绪不佳吧……
惜棠前前后后想了一通,终于稍稍安心了。她看一眼天色,才发现将近晌午了,就吩咐道,“郎君应该也快回府了,叫底下人都留心些,回来了第一时间告诉我。”
灵儿脆生生地应了声,就依言去行事了。惜棠念着即将从颖邑长公主处回来的谢洵,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她想着去厨下转一圈,看看午膳准备的怎么样了,谢洵想必是在颖邑长公主府上用了,她自己倒不打紧,主要是是郭王太后那边。
郭王太后自从长信殿回来后,就停了惜棠每日的请安,想必是一时羞于见她吧……这样也令惜棠松了口气,但婆母收拾好心绪后,必定会加倍地寻她不快,无非又是说些纳妾,生子,那些翻来覆去说了无数次的事罢了。惜棠想到这点,就在长安秋日淡淡的日光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谢洵回府时,惜棠已经叫身边伺候的人去休息了,自己一个人在庭院地侍弄着花花草草。
秋日的午后,天际的元日仅仅是一轮淡金色的圆圈,许多植株上枯黄的叶子打着懒散的旋儿,而茅香草却郁郁葱葱,叶片鲜浓的如同浸了水的翡翠一般。惜棠正捻着它的一点叶片打量呢,忽然听见了院落中的动静,她抬起头望见谢洵,“郎君?这么早就从公主府回来了?”她欣喜道,“我还以为要过了未时才回来呢。”
“哪能聊这么久?”提起颖邑长公主,谢洵的脸色微微变了。但他不想让惜棠多想,只是走过去,轻轻揽住惜棠,闻着空气中清甜而微涩的香草气息,舒一口气道,“好香!”
惜棠望着院中葱葱茏茏的茅香草,情不自禁地微笑了。
看着惜棠快乐的神情,谢洵心中一动,他低头吻了吻惜棠柔软的脸颊。虽然没有旁人,但到底还在户外呢,惜棠忍不住嗔他。在日光下,闻着浓郁的茅草香气,两人的面庞渐渐染上了红色。
去岁,也是深秋,她与谢洵漫步在王宫的深湖旁。临淮的夜晚,水汽森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湿气。他们唤下人去来了香茅拌的鸡茸,还有几盏暖烘烘的清酒。鸡茸鲜嫩,茅酒香甜而微微酸涩。他们共饮着酒,酒液沾湿了他们的唇瓣,浓郁的桂花气息,一点点地漫身体上每一寸肌理。到了后半夜,有雨落下来了。雨无声无息,和泛出淡淡黄色的银桂花瓣一起掉落他们身上。天边渐渐燃起淡金色的光,夜晚似乎就要结束了……
惜棠把自己埋进谢洵的怀里,知道彼此此时都想起了同一件事。她喃喃唤道,“郎君……”
谢洵抚着她的乌发,眼睛里有深深的笑意。惜棠吻着他的唇瓣,听见他模糊不清地说,“今年王宫的茅草也长得很好……”
惜棠脸红了一红,扭过身去,忽然不想再吻他了。谢洵笑了一笑,又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惜棠挣扎了会,就不再动了。他们安静地依偎着彼此,心中都觉柔软与甜蜜。
长安的十月,和七八月份的时候比起来,白昼显然短了些,这让尹含真稍稍松了口气,因为给她一种时间过得飞快的错觉。家中的妹妹都羡慕她,可以入宫侍奉太后,将来或许还会成为皇后,连母亲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她好好把握机会,不要叫家族失望。可她又能怎么把握机会呢?天子根本不耐烦见她,而姑母又是如此严苛难以亲近……在宫中的度过的每一日,都让尹含真都觉得无比煎熬。
黄昏将至了,无惊无险的一天又将要过去了。但尹含真仍旧心神紧绷着,一刻也不能放松。因为长信殿中,城阳王与颍邑长公主,还在与太后说着话。她坐在一旁陪侍聆听着,生怕错过了尹太后的一点吩咐。
暮色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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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深橘色的大网,遮天掩地的笼罩下来,窗牖漏出的一点天空,翻滚的浓云像火焰在燃烧。那赤烈的红色,也映上了坐在窗边的颍邑长公主谢淼的脸颊。颍邑长公主神采飞扬,正有声有色地说着近来府上发生的趣事。她是尹太后的第二个孩子,皇帝的二姊姊,眉眼与她的母亲和皇帝弟弟像了个十成十,都透出些不可一世的骄慢来。
一旁的城阳王谢涵,太后的幼子,五官就显得温文可亲了些。尹含真年幼时,曾经见过几次明皇帝,比起当今天子,城阳王或许更肖似温文的先帝。太后显然也很喜爱自己的幼子,言谈话语中透露的温情,比起和天子相处时更柔软几分……
忽然想到这点,尹含真不由得惊住了。就在此时,城阳王又恰好提起了天子,“都坐了一个下午了,怎的还不见阿兄?”
“你想见皇帝?”尹太后神情微微一淡,“不是早就和你说了吗,来我这见不着,你去长杨榭,保准皇帝在那儿。”
“我去长杨榭,只怕扰了阿兄。”谢涵有些腼腆地一笑,“就想着在母后这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上一见。”
“来我这碰运气?”尹太后冷冷一笑,“你也来了长乐宫这么多天了,可有见过皇帝一次?”
长公主谢淼见太后流露愠色,出言劝慰道,“阿母莫要动气,陛下政务繁忙,想是一时疏忽了。”
“他哪里是政务繁忙?”在儿女和亲侄女面前,尹太后也不忌讳了,“他就是在宫中待着不放心,在长杨榭防着哀家呢!”
三人听了,心都是怦怦直跳。谢淼脸色一变,匆忙就要开口,尹太后却抬了抬手,制止了她,又道,“我这个做母亲的,如何竟被亲生孩儿视作豺犬一般?”说着说着,尹太后不禁落下泪来,“他是我千盼万盼得来的孩儿,我如何会害了他?”
谢淼神情微微一暗,她飞快地和谢涵交换了下眼神,又连忙道,“阿母,陛下年少而位至尊,难免气盛了些,又有身边那起子小人的挑唆,难免与您有了隔阂……”谢淼柔声着,“您呀,不妨俯就些许,多与陛下聊聊,长久下来,自然就好了。毕竟亲生的母子,哪里会有隔夜的仇怨呢?”
谢涵与尹含真见状,都连忙出言宽慰着太后。谢涵道,“您莫要哭了,哭多了伤身子,孩儿看了实在是心疼得狠。”
儿女一人一句的软言软语,终于叫尹太后止住了眼泪。尹太后一向性格刚强,此时情绪过了,回想起自己方才流露的情态,心中不由得有些难堪,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儿女。颍邑长公主很清楚母亲的脾性,三言两语的,就拉着城阳王一同告退了,临走前,还说明日再来看望阿母,听的尹太后神色舒展,看了看天色,才发现已经如此晚了。
尹含真见状,连忙下去传膳。尹太后端详着进退有度的侄女,心中无比满意。但一想到皇帝的态度,她的眉头又紧锁起来。皇帝从小就性子强,一味的逼迫,只怕会适得其反。尹太后沉吟了片刻,挥手唤人召了尹丞相来。
11. 王骏
太尉王骏求见时,皇帝正在喂着猎鹰。
这只猎鹰是皇帝的爱鹰,全身的羽毛黑的如浓墨一般,只腹部有几条白色的细纹,因为眼睛呈现淡淡的青色,所以皇帝唤它作青眸。青眸脾性很凶猛,但经月下来,实在是被皇帝训服了,因而对皇帝很是温顺。但卫和与章羚仍旧不放心,每每皇帝喂鹰时,都如临大敌般紧盯着,皇帝虽嫌他们大惊小怪,却也体谅他们的忠心,从来没有过多的言语。
巳时,日光渐长,尽管偶尔有几缕清风拂来,但皇帝难免觉得口干舌燥了。他正想叫人来冰水,就见一内侍快步而入,下拜道,“陛下,襄平侯求见。”
竟寻到长杨榭来了?皇帝微微一扬眉,“王太尉?”他边把手中新割下来的兔肉扔进鞶囊里,边说,“那便请他进来吧。”
内侍伏地应是,连忙退下传话了。青眸因为皇帝停了喂食,双翅微微下垂,不满地发出了咯咯的声音。皇帝笑了几声,安抚般的摸了它几下,又吩咐一旁陪侍着的驯鹰师继续喂。刚刚同驯鹰师说完话,就听到了来人的动静,皇帝顺着声音望去,果然是王骏进来了。
太尉襄平侯王骏,是明皇帝生前定下的辅政之臣,总掌全国军政,与尹太后共同匡扶朝政,辅佐天子。王骏年近五十,因为是武将出身,身体强健,望之如三十许人。且因其身形高壮,远远望去就像一座黑沉沉的小山。皇帝望了片刻,待那小山渐渐走近了,就笑道,“太尉如何来了?可是朝中有何要事?不必多礼,直言就是。”
王骏谢过皇帝,但仍旧一丝不苟地下拜行礼。行完礼后,仿佛要说些什么,但始终站立不动,像是在酝酿着什么。皇帝知晓他素来的脾性,也不见怪,就一边逗弄着青眸,一边慢悠悠地等待着。终于见王骏蹙眉开口了,“苍鹰性凶悍,易伤人。陛下万金之躯,怎可以身试险?”
“区区一鸟禽,能奈朕何?”皇帝不以为然,“卿实在是言重了。”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王骏道,“陛下不顾一毫之木,不惜一篑之土,长久若此,怎能长久若此,怎能筑就千秋之基,安邦定国于万世?”
“卿同朕搬弄起文墨来了?”皇帝听了,不见恼怒,反而觉得颇为有趣,“如此,朕却是不能不听了。”
王骏的黑脸不易察觉的红了红,他出身寒鄙,在几十年前的伐外族之战,凭借指挥有功得明皇帝赏识。虽然将兵之才傲视群臣,但于文墨之处,便有些疏忽,明皇帝在时,没少督促王俊读经研史,一时成为朝野趣闻。连当时尚是太子的谢澄,都被明帝玩笑般的叫去指点王骏经文。校场上,王骏手握弓箭枪驽,教导着小太子武功。小太子学东西虽认真,性子却活泼爱闹,闲下来时,常常拽着王骏讲授他新近会背的古文。王骏总是俯下身子,虚心地听着小太子的一言一语。当年,明帝每每巡幸校场,望见如此场景,总会舒心一笑。
“您可真是……”王骏回忆起往事,心中涌现出脉脉的温情,实在无法奈皇帝何了,只能拱手道,“总归臣说不过您。”
“这是自然。”皇帝很是自得地一笑,“早在朕六七岁时,口才就胜过卿万分了。”
望着如此不谦虚的皇帝,身为臣子,又能如何?何况王骏对皇帝,总有几分看着子侄辈的心理在。只是随着皇帝登基日久,这种情分渐渐淡了,但此刻皇帝这般自在随性的语气,又令王骏陡然生起亲近之意。
看着王骏的神情,谢澄微微一笑,一摆手道,“朕方才就是开个玩笑。”他语气轻松,“只太尉待朕之心,朕从来都懂得。”
王骏心中一热,久违的情感渐渐在胸口涌起。他张开口,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见皇帝负手而立,淡淡问,“只卿叫朕见微知著,审慎自身,可朕既缺一枝一叶,又乏一土一砾,纵使千般铢积寸累,又如何长的起参天之木,临日之台?”
皇帝锐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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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逼视他,王骏忽然心如擂鼓。他当然知晓皇帝所言何意,长久以来,他与尹氏外戚一同把持朝政,虽然时有纷扰摩擦,却始终默契地固守着大权,不愿将权力归于业已亲政三年的天子。天子手中既无权力,又无一兵,纵使再如何勤勉,亦是白费功夫,又如何有所作为,稳固基业呢?而他,王骏,明明知道皇帝沉湎游乐的缘由,却还应尹太后所请,来劝谏皇帝返回宫中……王骏口干舌燥,一时竟无法回应。
皇帝见状,没有继续逼问,只是轻轻地一笑。这笑声如同一耳光打在王骏的脸上。“也罢,不说这些。”皇帝的目光百般无聊的从王骏脸上移开,又转回了青眸身上,“卿既来了,想必是有要事。不必顾忌,现下就与朕说罢。”
“臣,”王骏僵了半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陛下久居宫外,少与太后相见,且太后寿辰将至……臣恐朝野流言纷扰,故请陛下回銮未央宫。”
“卿原是为此而来。”皇帝唔了一声,“朕在长杨榭待久了,也着实想念母后。便是卿不来,朕下午也要回去了。”
王骏脸被日光烫的火辣辣的,只唯唯的应了一声。又听皇帝问,“卿把话说完了吧,”皇帝的语气淡淡的,“既无事,朕就不多留了。”
王骏只得一躬,应是。迎着白日眩目的光晕,他仰首望着年轻皇帝的身影,依稀能看出明帝的影子。元祐十七年,明帝久病不愈,自知将离人世,在病榻前,曾亲抚他手,把辅政之权交予他,一字一句地叮嘱他辅佐太子,匡扶新朝。太子刚满十五,年岁太小,在他身后,朝政大权必将落于尹皇后手中,明帝不能放心,在朝臣之中千选万选,终究把大权交给了他,期望他制衡尹氏外戚,待天子加冠,再将朝政归还……他曾发誓要用一生来回报明帝的恩情,可如今,他是辜负了明帝的期望了吗?
忽然之间,王骏不能再直面皇帝了。他沉重地垂下了头,脸色灰败地退出了长杨榭。
12. 念想
就像和王骏说的那样,皇帝在下午回到了未央宫。
他在金华殿歇息了一会,又召了好几个臣僚商议了会政事。见时候差不多了,刚想摆驾长乐宫,却来人禀告说,成安长公主求见。
“阿姊来了?”谢澄有些意外,念头一转,很快就知道为何,他点头道,“快让阿姊进来。”
不用内侍传话,成安长公主谢沁就自己进来了。皇帝素来与长姊亲善,也不与她见外,翻了翻书案上的奏章,随口道,“阿姊坐吧。”
成安长公主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开口就道,“我这次来,阿弟也知道为何吧?”谢沁开直接了当地说,“阿母想见你,又拉不下面子,叫我来当说客呢。”
皇帝哦了声,没有回答,长公主挑了挑眉,“陛下如何不答话?就告诉我一句话,要不要去见母后?”
皇帝哼道,“阿姊以为呢?”
“我自然是希望陛下去呀!”成安长公主笑道,“陛下一日不去,母后就烦扰我一日,夹在你们母子间受气,这差事谁爱干谁干。”
皇帝闻言,就看了阿姊一眼,“若是我去了,就换作我来受阿母的气了。”
成安长公主笑了。
“陛下这些年受的气还少吗?”长公主殷红的唇瓣微微一弯,“况且受自己母亲的气,总比受旁人的气好吧!”
皇帝轻嗤一声。
“都做了天子了,竟还要受旁人的气。”
成安长公主微笑着,没有言语。她是明帝与太后的长女,比皇帝大上近十岁。皇帝幼时,太后正忙着与郭美人斗法,对这千求万求得来的儿子,却是疏忽了照料,与自己儿子相处的时间,竟是不及长女。成安长公主对这个做了天子的弟弟,很是有几分对待儿子般的关爱。待皇帝把话说完了,成安长公主就问了一句,“您是想忍上这一时,还是忍上一世呢?”
谢澄何尝不知道长姊是在劝慰自己!这段时间他与太后的关系闹太僵了,而母后又先一步递了台阶来……谢澄终于道,“那就听阿姊的吧,”他放下奏章,抬首笑道,“我记得阿姊也几日未见母后了?不如与朕同去吧。”
皇帝携成安长公主往长乐宫谒见太后,天家母子相谈甚欢,其乐融融。皇帝与太后的关系一改善,禁内一扫往日紧张的氛围,宫人的脚步都松快了许多,终于有了太后寿辰将至的喜气。
而在金华殿中,班珑正在度过自己在禁内值夜的第一个夜晚。皇帝回銮后没几天,就提拔了他进未央宫,要他担宿卫之责,随身侍奉,保卫左右。这让班珑在感激不尽的同时,又不免感到隐隐的徨然。
在长杨榭时,尽管与皇帝身份有别,但皇帝从不端着架子,与众人一同嬉闹,一同游猎,一同飞马疾驰。在长杨榭的很多的清晨,午后,夜晚,他仰头望着皇帝,听皇帝说着自己的处境,胸怀,与抱负,那时他一度以为自己离皇帝很近很近。而自前日来了宫中,皇帝只接见了他一次,也是隔着无数的黄门,常侍,郎官……难言的失落之感,在班珑心中油然而生,但君臣之别,本就如同天堑,臣之视君,自是如同人之视空,只能追随仰望,如何会有怨言呢?
当最后一个蒙召的臣子走出金华殿时,已经是戍时了,浓墨般的黑色,渐渐染上半亮半昏的天际,细眉般的月亮只是天幕中若隐若现的影。都入夜了,班珑以为不会再有人进见了。却不料仅仅过了一盏茶,便有底下来报,说长乐宫的人来了。
事关太后,班珑不敢耽搁,立马就往上禀报。皇帝贴身内侍卫和亲自去迎接,而当他回来时,神情却略有异样。
班珑悄悄问,“怎么了?”
“还能有什么事。”卫和愁眉苦脸,“就是太后的人一会要来了。”
天子后宫虚设,长安内外无人不知,太后作为天子的母亲,关怀天子内惟之事也属寻常。但金华殿上下都知,天子对太后送来的家人子从来冷眼以待……涉及内廷之事,班珑不敢多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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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内殿,谢澄听母亲又送人来了,切齿般的哼了声,“送来的都尽是朕不想要的……”他没什么耐心,“都安排下去,别在朕跟前碍眼。”
章羚领命而退。皇帝在殿中来回走了几次,心中一阵燥火。自己母亲心里打的什么盘算,他何尝不知道呢!早年为了显摆母后的威风,从不许他擅行风月之事,为此还活活打死了个寻图册来给他看的内监。如今见他年岁大了,不听教了,又急着要他晓男女之事,与尹氏女大婚生子了……简直贪得无厌,可恨至极!他咬着牙,硬生生地把滔天的怒意都咽了下去。
卫和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皇帝的脸色,忽然开口道,“陛下若想,其实不必顾及太后……”他低声说,“这些女子,也不见得和太后一条心……”
家人子别无他选,皇帝何尝不知道?但他只是傲慢一笑,“朕想要的,会自己得到。”他轻蔑道,“硬要塞给朕的,朕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卫和张了张口,尽管素知皇帝脾性,但听此言语,依旧是心惊肉跳不止。皇帝斜睨他一眼,“何况,朕想要什么?朕对这些女子全无兴致。”
卫和脸色一白,嗫嚅道,“奴婢一时胡言乱语……”
卫和伺候他这么多年,皇帝何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休要胡思乱想。”皇帝厉声斥道,“一时之念,算得了什么?朕只是……”
皇帝忽然不说话了。只是什么?皇帝躁郁地拧了拧眉,忽然感到心烦意乱。谢澄其实清楚,自己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有着一股野兽般的禀性。但心里头若没有一点凶恶的欲/念,如何做得好高坐明堂的皇帝呢?他只是憋得久了,忽然见着个貌美的女子,才一时着相了……
既做了天子,九五之尊,天下哪个女子不任他取用?待日后荡清了障蔽,自然有万千美人等待他选,何必执念于一有妇之夫,何况还是亲弟之妻……皇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只觉得心中越发清明了。
13. 幽昙
时间须臾而过,转眼就到了太后的生辰。
这一日临淮王府如临大敌,但因着晚些时候,先帝遗留下的妃嫔,都要去长乐宫朝太后贺寿,郭王太后也没心思刁难惜棠了,一味地紧张着。只在临入宫前,耳提面命了儿子与儿媳一番,才忐忑不安地坐上马车了。
而惜棠与谢洵呢,只须在傍晚的时候,往未央宫麟德殿赴宴即可。惜棠进过宫一次,因而也不是很紧张,她与谢洵坐着辘辘的马车,到了未央宫门前,就得下车步行了。尽管今日宫中来人众多,但禁宫之内,仍旧森严缄静。惜棠默默的走着,远方一座巍峨壮丽的宫阙,谢洵忽然小小声告诉她,“那就是陛下所在的宣室殿。”
惜棠抬起眼睛,带着好奇与敬畏,偷偷打量着帝国权力的中心。她与谢洵二人,在这雄伟富丽的宫室前,仅仅是两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点。此时此刻,惜棠忽然想起了,与天下的主人的唯一一次见面。她回忆起那一日的暴雨,噼啪噼啪燃烧的烛火,还有缭绕的茶雾,皇帝投来的深而沉凝的目光……惜棠没来由地不安起来了,她连忙撇开视线,好容易才把怦怦直跳的心压下去了。
惜棠正思绪烦乱着,忽然听见一旁的灵儿小小声地唤她。“王后,王后,”灵儿苦着脸,“我肚子好痛……”
惜棠着急起来,“可是吃了什么脏污东西?”
“奴婢不知,”灵儿忍着疼,“奴婢想去如厕,这可如何是好……”
惜棠慌了,扭头看向谢洵。谢洵微微蹙起眉。“无事。”他安慰着惜棠,“我唤个人带灵儿去就好。”
说着说着,谢洵就停下了脚步,招来甬道旁一个正在洒扫的宫娥,给了她些银钱,要她陪灵儿一同去。宫娥连忙跪下应了,惜棠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放心,要和灵儿一起去,谢洵有心阻止,但知她与灵儿感情深厚,且眼下离开宴还远着,就叮咛了惜棠几句,由她去了。
那宫娥引着惜棠与灵儿,拐了好几个甬道,忽而停了下来,犹豫道,“您千金贵体,还是不要随奴婢去那等脏污之地……”
惜棠问,“就在前方么?”
“再走个一盏茶就到了。”宫娥道,“此处景致尚好呢,您不若在此稍待片刻?到时奴婢会和灵儿姑娘一起回来。”
惜棠不欲与宫娥掰扯耽搁时间,又想着自己若去,灵儿也不自在,就答应了。她站在原地,看着灵儿的身影渐渐走远,直到完全看不见了。
前些时候,金华殿。
前朝因为太后的寿宴,吵吵嚷嚷了半日,今晚又有个漫长而繁复的宴会,皇帝望着渐渐暗起来的天色,想起这些烦心事,心中很是惆怅。他把奏章看完了,左右没事,就带了两三随从,在宫中随意走着,想着散一散心中郁气。
在清醒的绝大多数时候,皇帝满脑子都是朝堂,政事,兵权……而当一闲下来,就有个朦朦胧胧的绰影,不能控制地钻入他的脑中,叫他越发的心烦意乱。想到此处,皇帝走的越发的快了,随从都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远处,昏光渐没,天边有着星光隐隐而现。皇帝望着远方无穷的黑天,以及眼前无声的的流淌着的湖。左右都默默的尾随在远方,没有出现在皇帝眼前,皇帝环顾四下,只觉一片孤冷静默,一时竟有几分高寒之感。
夜风幽微,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忽然钻入皇帝鼻尖。皇帝闻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味道,不禁寻着方向望去,瞧见不远处立着的倩影,他的目光一下凝住了。
惜棠在湖边等着有一会了。
之前每次来到宫中时,她总是太紧张了。从没有认真看过宫中的景致。还在闺中时,她就知道未央宫中有一大池,水色碧绿青青,故名沧池。但天下有名的沧池,无论如何都不会在这样僻静的角落吧?眼前的,应该就是一处不知名的美丽湖……惜棠仰着脸,任月光如水流淌而过。湖边有着一两盏寂寂的宫灯,那晕黄的烛光,把月光都渲上了淡淡的金色。就在近旁,树叶时不时发出簌簌的声音,一切都是这么的清幽恬静,惜棠几乎要沉醉了。
“很美,”一道轻而柔和的声音忽然响起,“是不是?”
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惜棠猛地一惊,她略带慌张的往源头望去,恰好掉进了皇帝如同隧道深黑的眼睛。竟是曾经在碧落斋中见过一面的皇帝!惜棠惊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陛下……您,您怎么……”
在惊慌之中,惜棠往周围张望了下,皇帝身后竟没有任何随从!她来不及想更多了,只是匆忙跪下,把头压的低低的,语意惶恐道,“臣妇不知陛下在此,冲撞了銮驾,还请陛下恕罪……”
惜棠害怕的说不下去了,只是跪在原地,轻轻地发着抖。皇帝久久没有回话,但他自高处投下来的目光,像火焰般寸寸烧过她的全身,惜棠的手指紧紧扣着坚硬的地面,心中既恐惧,又羞耻。
“是朕吓到王后了。”耳边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皇帝说,“王后起身罢。”
惜棠别无他法,只能顺从的起身了。她低着头,不敢对上皇帝的目光。皇帝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惜棠鼓起勇气,想开口告退了,“臣妇……”
“王后欲说何?”皇帝打断了她,提醒道,“你还没回答朕的问题。”
皇帝方才和她说了什么?惜棠脑中一片空白。她徒劳的张着唇,惨白的月光孤伶伶地落下来,把她半边脸映的一片雪白。“陛下,我……”惜棠僵了半晌,终于想起来了,皇帝是问她这里美不美,但她要怎么回答呢?惜棠久久的说不出一个字,皇帝见状,笑了,“王后不妨抬头看看,再来答话。”
惜棠没有办法了,只能抬起了头。她努力忽略着皇帝有如实质的目光,把视线投向了别的地方。深秋的夜晚,本应该有风,但此刻连一丝微风都无。夜色渐深,月光的颜色,渐渐变的苍白了,晚间的雾气,如水般漾开,透出一种冷凝的流动的美。“是的,陛下,”惜棠喃喃般的说,“……很美。”
皇帝微笑了。他拨开遮挡在他眼前的一片树叶一片,渐渐的朝惜棠走近。惜棠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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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住了脚步,惜棠怯怯地咬了下唇瓣。皇帝凝视着她朱红的唇瓣,雪白的贝齿,忽然问,“你闻到了吗?”
什么?惜棠措不及防,“什么?”她迷茫地问,“闻到了什么?”
皇帝嘘了一声,“安静。”
惜棠下意识地住口了。她不安地站在原地,只敢盯着眼前那抹苍白的月光,它不停的荡啊,荡啊——有几缕冷而澄清的香气,像是在转了个旋儿,忽地钻入了惜棠的鼻尖。有点像玉兰花的香气,但比它要冷一些,淡一些——惜棠寻着香气望去,就在前方,一簇簇浓绿色的叶子中,静静绽放着一朵冰雕似的花!
“这是昙花。”皇帝说,他走近她,修长的手指抚上那如玉般的花瓣,笑了一声,“竟不想能在这里见到。”
惜棠怔愣地望着皇帝,完全不知道如何回应。皇帝已然继续说话了,“就在前几日,扶荔宫才遣了人来告罪,说今岁的昙花没有侍弄好,已是枯死了。”皇帝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庞上,“不料竟是开在了这里。”
惜棠的心跳的飞快,完全听不进皇帝说的什么。“王后呢?”皇帝忽然问她,“王后觉得此花开的如何?”
惜棠慌忙地避开了皇帝的视线。皇帝什么时候离她这么近了?她下意识摇着头,“陛下,我,”惜棠有些语无伦次了,“时候不早了,我,我该走了,”
“朕在问你问题。”皇帝说,他微微垂着眼睫,专注地凝视着惜棠。只要惜棠愿意,她甚至可以数清皇帝长而密卷的眼睫毛……自从见皇帝第一眼以来,惜棠心中隐隐就有的念头,此刻终于被证实了,完完全全的被证实了,惜棠无法在欺骗自己了,不安与恐惧与浪潮般席卷而来,惜棠连站都要站不住了,而皇帝还在逼问,“怎么不回答朕?”
皇帝离她越来越近了,惜棠把双手抱在胸前,只是惊怖地摇着头。此时此刻,她终于对上了皇帝的目光。那种黑沉的,散发着强烈危险气息的目光。惜棠的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陛下,不可以……”惜棠流着眼泪,“求您了,真的不可以……”
皇帝抚上她脸颊的手指微微一顿。皇帝的手指柔软而滚烫,还带着昙花特有的淡淡的香气。惜棠不能控制地颤抖起来。皇帝看了她半晌,把手收了回去,说了句,“朕一时情急了,”
惜棠眼眶盈满了泪水,她偏过脸去,也不顾及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一句话都没有回答,只匆忙擦着眼泪,逃跑一样的离去了。
惜棠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而皇帝仍旧神色难辨的站在原地。
卫和胆战心惊地上前了,开口唤道,“陛下……”
皇帝收回了视线,扯了扯嘴角,“现下什么时辰了?”
“戌时过了一刻了,”卫和小声道,“太后正在长乐宫等您。”
皇帝嗯了声,走了几步,又问,“方才没有旁人经过吧?”
“奴婢盯的紧紧的。”卫和回答,“您只管放心。”
皇帝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往长乐宫的方向走去了。
14. 妒火
惜棠一味闷头往前走着。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冷风刮的自己的嗓子很痛很痛。她停下来,把手撑在路旁深红色的柱子上,原本已经憋回去的泪水,又再次不能控制的流了下来。
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仅仅与皇帝见过两次而已,她明明什么都没做,甚至连话都没与皇帝说上几句……究竟是哪里入了皇帝的眼,要让她遭受这样的事?那是皇帝,是天子,是她夫君的亲兄长!皇帝怎么能……他怎么能……可那是皇帝,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皇帝今日一时心软,没有强求于她。可是以后呢?天子的心意变化多端,谁能确定以后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没人保护的了她,她自己不能,父母不能,连阿洵……阿洵也不能。
惜棠的眼泪流的更凶了。她又无助,又慌张,东想西想了许多,越想越害怕,哭得完全止不住。她含着泪,模糊看到了天幕中一轮银白色的皎月,竟然已经这么晚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耽误了,筵席很快就要开始了,惜棠拼了命地忍住泪水,把脸上的泪水擦干了。借着一旁的湖水望了望自己,所幸眼睛没有肿起来。惜棠左看右看,确认自己身上没有异样了,匆匆就往麒麟殿走去。
是的,只能哭这一时了。也只能允许自己哭这一时了。她不能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天子何等威势,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凡,应该只是一时兴起……待今夜一过,回了临淮,一切就都好了。一切都一定会好的。
惜棠回到麟德殿时,就对上了谢洵焦灼的脸庞。
惜棠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睛,谢洵拉着她在身边坐下,“你可算回来了!”谢洵明显松了一口气,“我见灵儿都回来了,你还没回,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正想去找你。”
灵儿!惜棠心生愧疚,她只顾着自己的事,全然忘了灵儿……她侧头一看,发现灵儿正冲着她笑。惜棠勉强一笑。“哪能有什么事。”她努力找着借口,“我在一旁等灵儿,想着在近旁走一走,不料迷了路,才回晚了。”
谢洵没有怀疑,还说,“是我的不是,知你对未央宫不熟悉,应该与你一同去的。”
惜棠摇着头,说不关他的事,又在桌案下握紧了他的手。谢洵有些奇怪,“怎么了?”
惜棠心一紧,连忙装作嗔他,“想你了,这都要问吗?”
谢洵眨巴着眼睛,有些羞赧的笑了。他也回握住了惜棠的手。惜棠看在眼里,心中更觉难过了。
戌时过了将近半个时辰,皇帝与太后才到了。
殿中所有人跪倒一片,向皇帝和太后问安。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越过一众低垂的头颅,在左右的侍奉上入座了,皇帝才道,“今日母后生辰,诸位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众人依言起身,口中都说着感谢圣恩云云。待诸人都坐下以后,殿内很快响起了丝竹之声。皇帝心中有事,根本无心去听。
未央宫室广大,经大齐三代帝王增建修缮后,更是奢美壮丽至极。这一日百官云集,国朝共计千名诸侯王与列侯皆列席,宫庭满陈佳肴千种,美酒万钟,数不清的宫灯将麟德殿烧的如同白昼一般。尽管皇帝坐于主位,但今夜的中心,实则是坐于皇帝身侧的尹太后。皇帝的目光越过了争相朝太后进贺词的大臣,落在了一众诸侯王的席位上。
为贺太后生辰,皇帝所有在世的兄弟,都从封地往长安来了。广阳王,济北王,河间王,胶东王,城阳王,还有临淮王……皇帝对一众兄弟素来感情平平,也没在他们身上留半刻眼神,直接就把目光投向了惜棠身上。
方才一定是把她吓坏了吧,皇帝发闷般的想着,他抬眼望去,恰好看见惜棠双手握着酒樽,正小口小口的饮着酒,她的眼睛被热酒熏的湿漉漉的,白皙的脸颊染上点点的红晕,一点也看不出刚刚哭过,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倒是颇为可爱……皇帝脑海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就看见她侧过脸,与一旁的临淮王说了什么,忽然低下头,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皇帝的心猛的下沉,他仰头饮了一盏酒,望着临淮王夫妇的席位,只感觉口中涩的发苦。就在此时,惜棠敏锐的察觉到了皇帝的打量,她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皇帝与她的目光,在空中无声的交汇了一瞬,惜棠慌忙地移开了目光。
皇帝握着酒盏的手微微一紧。现在想来还是十分不可思议,他明明只是想上去和她说几句话,没想到最后竟成了这样……那不是长安宫中随他采撷的女子,那是临淮王后,他弟弟的妻子!他知道自己有些异样,从他见她的第一眼起……也许是酒意上头,他心中的燥火燃烧的越发剧烈了。
麟德殿内,钟鼓之声渐止,一曲《雍彻》已尽了。到了诸侯王进贺词的时候,第一个起身的是皇帝的长兄广阳王。广阳王生而丧母,在先帝诸子中存在感最为稀薄,对太后从来是小心谨慎,无有不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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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个名分上知情识趣的长子,太后也一直颇为满意,含笑听完了广阳王及其王后的贺词,和蔼唤他们坐下了。
接下来就是济北王,河间王……皇帝的眼神一一扫过兄弟们殷勤而笑的脸,还有一旁盛装出席的诸位姊妹,每个人的目光都紧紧粘在母后身上。皇帝眯着眼睛打量了会,成安长公主与皇帝无意间对上了视线,她朝皇帝笑了一笑。
皇帝心中郁气稍散,只饮着酒液想着许多事。忽然听殿内响起了不久以前才听过的声音,只是那时还微微含着泪意……皇帝心头一动,他寻着声音望去,刚好见到临淮王后与临淮王联袂而立。她微微垂着头,乌青的云鬓,纤美而玉白的颈子……与他方方在月下所见的一模一样。只是在煌煌的灯火之中,她的唇瓣显得更红,嵌着珠玉的簪子与耳铛光采生辉,好似神妃仙子一般,竟是把满殿皇亲宗女给比下了去。
惜棠第一次正式的在长安亮相,切切实实地惊艳了长安众人。尹太后今日心情甚好,尽管长久以来对临淮王颇有意见,但此刻望着眼前一对如此养眼的小儿女,竟是不禁想起了与明帝的过往,这璀璨的宫灯,奢美的殿堂,仍旧与明帝在世时一模一样……一切都还似从前,可明帝早就已经不在了呀!尹太后生起伤感之意,两人贺词都说完了,仍旧久久都不回应,众人都心中有异,连皇帝都朝尹太后望去。
“大好的日子,哀家是高兴坏了。”尹太后回了神,笑道,“哀家见了这样般配的小儿女,着实是欢喜的紧。”
尹太后素来对郭美人一脉平平,如今却忽然出此言语,诸人难免都有些惊异,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如何回应。太后也自知此举突兀,再接口又更加不妥……
而满殿之中,除了皇帝,还有谁更适合接太后的话?而皇帝呢,尽管内心湿冷的如同毒蛇缠绕一般,但面上仍旧如常笑道,“正如母后所说,临淮王与王后如此相配,何人见了不为九弟高兴?”
皇帝此言一出,众人都纷纷随着皇帝的话说。谢洵松一口气,拉着惜棠一同下拜谢过皇帝。在嗡嗡的人言声中,惜棠的眼睛与皇帝的对上了一瞬。皇帝抚着酒盏,微微弯着眼睛,明明在笑着,可那双眼睛却是冷的。
那双眼睛,是如此的……冰冷。
惜棠连忙移开了视线,待重新入座时,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竟已经冒出了湿冷的汗珠。
惜棠的心跳的更快了。
15. 两方
将近子时,麟德殿才散了。
皇帝亲自陪太后回了长信殿,又在殿中和太后略略坐了会,才摆驾回宫了。
因为思绪烦乱,皇帝沐浴过后,丝毫没有睡意,而是胡乱看起了奏章。看了半天,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皇帝愠怒地把竹简一摔,伸手扶着自己的额头,久久地未说一个字。
宫人在一旁,胆战心惊地看着,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半晌,才听皇帝冷冷地吩咐道,“朕要就寝。”
宫人连忙应了,方欲下去传人,又听皇帝说,“去叫个人进来伺候。”
宫人呆站着,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皇帝话中的含义,面上一喜,急急地就下去与卫和说了。
因为皇帝的一句吩咐,金华殿上下如何忙乱暂且不提。而皇帝一人坐在寝殿,只是自斟自饮着一壶温酒。终于听殿门口传来了些许动静,皇帝于是掀起眼皮,看了过去。
阿蛮站在殿门口,望着幽暗的宫室,微微地发着抖,不知该如何动作。正徨然着,皇帝就开口了,“愣着做什么?”皇帝的声音有些不耐,“还不赶紧进来?”
阿蛮身子一颤,慌慌忙地就走了进去。殿内灯火幽微,她依稀望见了榻前皇帝的影子……她在那望也望不清的影子前跪下,颤声道,“奴,奴婢见过陛下。”
皇帝嗯了一声。他微微垂下眼睛,看着婆娑灯影下美人纤长的眼睫,皎白的侧脸,随口问一句,“你叫什么?”
“奴姓伍。”阿蛮胆怯地回答,“家中都唤奴为阿蛮。”
“伍,”皇帝饮了口酒,“你是荆楚人士?”
阿蛮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奴正来自楚地安定郡。”
皇帝被人洞察了心思,哼了一声,心中有些不快,卫和这老滑头!竟是特地寻了个一样是楚地出身的女郎!他放下酒盏,伸出一根手指,微微抬起了阿蛮的下巴。那脸庞忽一望去,竟与临淮王后有几分相似,但再一看,那点若有若无的神韵又无了……终究是个赝品!皇帝顿觉索然。他疲懒的挥挥手,想叫人退下,但始终是不甘心,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吧!他难道非要她不可么?他是天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况那还是个跟了旁人的女子!
想起今日殿中所见,皇帝心中恼怒起来。他扬扬下巴,示意阿蛮动作。阿蛮轻轻瑟缩着身子,手指发抖地碰上皇帝的衣带,皇帝垂着眼睛,待她把系着的结子解开的前一刻,却猛地推开了她。
阿蛮跪在原地,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惹的皇帝动怒,吓得连连磕头求饶。皇帝深深地呼吸一口气,“不关你的事。”皇帝不欲迁怒旁人,“你先退下罢。”
阿蛮抹着眼泪,一刻也不敢耽搁的退下了。
寝殿之内,又只剩下了皇帝一人。
皇帝由身至心,都很是憋着一把火。他坐在榻上僵持了许久,终于是妥协般的叫来了人。“朕要去沐浴。”皇帝脸色阴沉地说。
同一个夜晚,临淮王府中,惜棠也始终无法入睡。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谢洵早就察觉到了,他凑近她,小小声地问,“怎么了?”
“我,”惜棠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睛,“我就是在想,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临淮去……”
谢洵一愣,以为是今夜未央宫的场面太大,把惜棠吓住了。他连忙拉着惜棠坐起来,双手捧起她的脸颊,无比忧心问,“今晚吓到你了?”
望进谢洵温柔的眼睛,尽管惜棠知道他们所说的并不是同一件事,她的眼中也涌出了点点泪光。“有一点,”惜棠小小声地说,“我就是,有点害怕。”
“都过去了。”谢洵说,“很快我们就要回临淮了,什么天子,太后,我们都不用再见了。”
怎么可能不用再见呢?就算这次回了临淮,往后的日子还这么长,总得还要回长安来……但她心中的忧虑,又怎么能和谢洵说呢?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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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节,便是阿洵,也是不可靠的呀……“好。”惜棠哽咽着,又不管不顾般地道,“那我要现在就回临淮去。”
“明日我就朝陛下上奏离京,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谢洵亲着她的眼睛,“不要再难过了,好不好?”
惜棠忍着眼泪,只能点了点头。谢洵熄灭了烛火,他们一同入睡了。而惜棠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她想了想,见时间还不算晚,就打算去瞧了瞧灵儿。今晚她只顾着自己的伤悲,还未去问过她……惜棠悄悄下了床榻,踩着散落了一地的月光,来到了灵儿的寝居。
灵儿没有睡,还在灯下津津有味地看着小人书呢。见惜棠忽然来了,她很是吃惊,“您怎么来了?”她急急道,“这种地方……”
“有什么要紧?”惜棠轻声细语道,“我们小时候还常常一块睡呢。”
回忆起那些在沈家被冷待的时光,灵儿一下沉默了。惜棠坐到她身边,问,“肚子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灵儿道,“您是不知道,我当时一出来,找不到您,可是吓坏了。忙就跑回殿内寻大王,幸好焦急了没一会,您就回来了。”
惜棠心一痛。
“我,”她小小声地说,“我就是迷路了。”
“宫中这么大,这么漂亮,的确很容易迷路呀!”灵儿起了谈兴,“您知道吗?上次奴婢随您一同入长乐宫见太后,没有认真瞧过长安宫,心里头还很遗憾呢,今日可算是知道什么叫天家气派了!”
灵儿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和惜棠说着。室内灯光昏暗,她们都瞧不清对方的脸。只能闻到彼此身上熟悉的味道。惜棠静静听着灵儿言语,只是微笑,替她高兴着。她久久地不说话,灵儿有些纳闷,就道,“王后?王后?”
听着灵儿一如既往关切的声音,惜棠忽然心中一酸。“我听着呢。”她温柔地回答,与此同时,忧伤的泪水,从她的眼中安静地流了出来。
16. 阻挠
一整天,惜棠都坐立不安。
她表现的如此明显,谢洵自然发现她的不对劲了。面对谢洵的关心,惜棠只能含糊地说,“昨夜没睡好,现在脑子都是昏沉沉的。”
谢洵像是信了,见正午已过,就叫惜棠睡个午觉,补一补精神,惜棠摇着头,就是说睡不着,谢洵无奈,只能去厨下唤人煨了些百合绿豆汤,亲自喂着惜棠喝了。淡金色的日光从窗棂漏入,在谢洵密长的眼睫毛上闪烁着零星的微光。他温柔的脸庞像是一个虚幻的梦境。惜棠把绿豆汤喝完了,心情却更加低落了。
谢洵见她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就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在后头的花园中散步。临淮王府的仆妇们知道大王与王后感情好,都远远的避开了。惜棠望着湛蓝无际的云天,心情稍稍好一些了。
“长安哪都拘束的紧,”谢洵伸手接着日光,“就是天气比临淮好上许多。”
便是谢洵,作为先帝之子,一国之王,也会觉得长安压抑呀!“其实我也没什么,”惜棠喃喃着,“就是自来了长安,遇到的事有些多,才……”
“还有母亲,对不对?”谢洵的眼睛有沉痛的光,“母亲总是叫你难过。”
惜棠心中一酸,继而又笑了。
“母亲的性子,都相处几年了,我都习惯了。”惜棠说,“何况有你呢,我不觉得难熬。”
自己母亲是怎样的脾性,谢洵还不知道吗?“你总是不记别人的坏,”谢洵伤感地说,“母亲她从前不是这样的……但自从父皇去世后,她就变的颇为古怪,何况近来还常与太后相见……”
谢洵的神情微微黯淡。对于尹太后与郭王太后的旧怨,惜棠并不清楚,但光是想象都能想象的到吧!尹太后与明帝,多年夫妻,患难与共,帝后情深,本在长安内外人人称道。但在元祐四年,明帝却疯狂的迷恋上了来自高陵的孀妇郭氏,而当时又正好是尹皇后艰险诞下幼子不久,产后虚弱不已的时候……尹皇后对郭美人的嫉恨之情,便是由此而始了。
惜棠沉默下来,只安静地听着谢洵讲。谢洵仰头望着空中流动的苍云,喃喃般的说,“母后大可不必如此,”他的声音很轻很轻,“父皇心中真正在意的是何人,其实一眼就能看出了……”
谢洵的目光,忽然就停住了。惜棠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恰好是长安宫廷的方向!未央宫如今的主人是谁,不就意味着明帝真正的偏爱所在?惜棠心中一突,她震悚地望着谢洵,谢洵回了神,“我失言了,”他颇有些懊恼,“也真是的,怎么突然就……”
惜棠连忙张望了下,见四周无人,于是放下心来。
“这话可不兴说!”惜棠严肃道,“何况还在长安呢!”
谢洵当然是点头应下。惜棠望着谢洵一如既往俊秀的脸庞,不知他内心深处原来也有如此想法。日头渐渐盛起来了,天空一轮滚圆的火轮,长安城中的万重宫阙像是要烧起来了。明明正依偎在谢洵怀中,惜棠却忽然感到寒冷了。
“阿洵。”惜棠小小声地问,“你上奏向陛下请辞了吗?”
“我与兄长们一道,都在今早呈上去了。”谢洵抚着她的乌发,“想来明天就要结果了。”
听到这个回答,惜棠稍稍安心。但内心深处隐隐的不安之感,仍旧如影随形般久久徘徊。
第二日,未央宫中,皇帝才看到诸侯王呈上来的奏章。
在金华殿待久了,皇帝嫌闷,这几日就歇在了更为宽敞的甘露殿。皇帝从小随心所欲惯了,而这些日常起居之事,尹太后也懒得管他,朝中上下也因而对皇帝听之任之了。
“诸侯王要离京了,”皇帝问,“长乐宫那头呢?有什么动静?”
一旁的卫和道,“太后不舍得城阳王,日日都召城阳王入宫里来。”
“朕若多留九弟几日,”皇帝若有所思,“母后一定很惊喜吧?”
卫和惊讶望他,皇帝没有言语,低头看着诸侯王呈上来的请辞表,目光停留在临淮王谢洵疏朗端正的字迹上,手指明显的攥紧了。
卫和看着皇帝的举动,呼吸轻轻一窒。屏息等待了许久,果然听皇帝问,“临淮王府那边呢?”
“府中上下都在抓紧打点着行囊,”卫和低低垂首道,“尤其是郭王太后……前日一回府就吩咐下去了。”
郭王太后不欲在长安多留,谢澄当然不意外。但他想问的并不是这个。他恼火地看了卫和一眼,卫和心一颤,不敢再玩弄心思,赶忙道,“郭王太后的吩咐,王后自然要照办了……除此之外,奴婢瞧着,王府和往日没甚么区别。”
她自是不敢同旁人说……皇帝毫不意外,他的关注点在别的方面,“郭王太后?”皇帝问,“王太后待她很严苛么?”
卫和偷偷望了皇帝一眼。“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奴婢就挑着能看到的说一说,您也知道么,当年为了阻挠临淮王和王后成亲,王太后都闹到太后跟前来了,想来这婆媳之间,”卫和露出为难的神色,“约莫是处得不太好……”
皇帝神色就有些不愉。
“临淮王呢?”他淡声问,“难道全无作为?”
卫和脸上堪堪维持着笑容,心中想,临淮王的家事,于情于理,都不该您来过问呀……“临淮王夹在中间,也是难做。”卫和道,“国朝以孝为先,临淮王总不能叫王后慢待了王太后去。”
皇帝嘴角一扯。九弟的性子,他还不知道么,如何会违逆了王太后去!她定是明里暗里受了不少委屈,深宅大院里的女子,若是与婆母处的不好,不论在外人看来如何风光,内里必然也是难熬的。这让皇帝回忆起,那夜她含泪的美眸,楚楚可怜的脸庞,他们曾经离得这么近这么近……压抑许久的欲望,又再次如同野火般烧上喉咙,皇帝的呼吸有些紊乱了。
皇帝坐于案前,一言不发,只是一味的面沉如水。卫和知皇帝正心绪烦乱着,丝毫不敢打搅他。但见时辰渐过,有些事情,若再不请示,只怕来不及了。打定了心思,卫和状起胆子问,“诸侯王要离长安了,宗□□那头,向您请示今岁要赐什么礼,您的意思是……?”
“这点小事也要来烦朕?”皇帝心中有火,“往年如何,今年就如何!”
这是不是因为撞上了太后的生辰,宗□□拿不准么……卫和不敢辩驳,匆忙下跪应是。内心还庆幸着,皇帝至少没有丧失理智,为了一时私情,叫诸侯王留在长安。刚欲下去传旨,又听皇帝道,“不对,朕何时与宗□□说准许诸侯王回封地了?”皇帝啪的一声放下了竹简,“这群自作主张的东西!”
大惊之下,卫和忘了给宗□□说情,只仰头愣愣望向皇帝。皇帝没有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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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蔑然地笑了,“这么想回去么?朕偏要他们留下!”皇帝唔了声,“母后不是也不舍城阳王么?那就遂了母后的心意,多留诸侯王些时日,一同随行秋猎吧!”
天将昏未昏的时候,皇帝来到了长乐宫。
这是自光禄大夫魏究下狱以来,母子二人相处的最为和美的时候。太后听了皇帝要把诸侯王留到十一月的秋猎的消息,心中大为慰贴,只觉皇帝越发能体会她这个做母亲的心了。母子二人和和气气地用完了晚膳,又说了好一会暖心的话。
母爱一旦涌了上来,就如同涓涓的河流一般,再难抑制。太后尽管平时对皇帝诸多冷言冷语,但对自己的这个儿子,是真真正正的爱到了心里,其余的三个儿女都难以企及。她慈和地望着皇帝,想着他从留着两个髻子的小小孩童、长成了如今神彩丰澈,姿仪俱美的青年,心中更是柔情满溢。皇帝也许久未感受过母亲的温情,因而难得耐下了性子,与太后闲话了很久很久。
“当年,你与涵儿常爱携着手,去做些打鸟逐兔的事,”太后怀念般的道,“我还当你们是顽皮的小童呢!一眨眼,都成了人,长大了。”
皇帝听了太后的话,才依稀记起,自己与八弟弟还有这般相偕的过去。心中莫名有些感伤,但皇帝面上仍是笑道,“我与八弟弟,眼下不都在您跟前么?您想见谁,差个人唤一声就是了!”
“你自是行,但你弟弟可不行!”太后嫌他说的轻巧,“涵儿远在齐地呢!能像如今这样,每年多些时候留在长安,叫我时常看看,已是很难得的了。”
皇帝久久望着难得流露情态的母亲,太后见皇帝神色动容,又道,“你弟弟便罢了,好歹有个身边人在旁照料着,便是远在千里,哀家也能稍稍放心,倒是你呢?比你弟弟虚长了几岁,内帷还是冷冷清清的,哀家看了,也是心疼你呀!”
“叫母后忧心,是我的不是。”皇帝说,“只孩儿还未有心仪的女子,此事实在是急不得。”
“好夫妻的感情,不都是处出来的么?何必强求甚么心仪的女子?”太后语重心长道,“哀家想着,含真就是个好孩子,可堪为你妇。”
皇帝见太后又拐到了立后的事,心中就有些不快。“母后何必这么着急?”皇帝含糊地说,“表妹么……的确是个好姑娘,且让儿臣再看看吧。”
太后见此,怕引得皇帝逆反,就没有再继续说,面上只是点点头,又起了别的话题,与皇帝又说了一会的话,皇帝就告退了。
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尹太后轻轻蹙起了眉心。
“奴婢瞧着,相较于前些时日,陛下的态度松动了许多。”宋媪上前道,“您为何还如此忧心?”
尹太后道,“事情一日不定下来,哀家就一日不能放心。”
宋媪闻言,轻轻揉着太后泛酸的肩颈,当作无言的安慰。太后舒一口气,“也罢,总不能把七郎逼的太紧了。”尹太后道,“这些时日呢,多叫含真往七郎跟前去,与七郎培养下感情。至于皇帝身边的家人子么……”她想了一想,“左右都是些婢妾,寻常侍奉皇帝,也便罢了,只不许她们狐媚,勾的皇帝失了心神。”
“时刻有人注意着,定不会有这般胆大的女子。”宋媪道,“您就放一百个心罢。”
尹太后想想也是,就点了点头。
17. 惊惶
未央宫天子的旨意,很快就传遍了长安内外。
谢洵送走了传诏的天使,见午膳时间到了,就来到了惜棠的院中。
惜棠正与灵儿聊着天,见谢洵来了,忙招呼他坐下,问,“方才我听宫中来人了,可是天子许我们回封地了?”
谢洵神色犹豫。
惜棠有些迟疑地问,“……是有什么别的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谢洵说,“就是陛下想着过些日子就秋猎了,就命诸王随驾而行,在秋猎之后再回封地。”
在正午金灿灿的秋光中,惜棠的脸色,忽而一下就变白了。
谢洵被惜棠吓了一跳,“怎么了?”
惜棠额头冷涔涔的,眼前明明是谢洵一如既往俊秀的脸庞,她却不能控制地想起了皇帝,那夜他如同蜘蛛腿般又长又浓密的睫毛,微微弯起来的眼睛,闪烁着无比冰冷的光……一股寒流忽而窜过脊柱,惜棠张了张口,“我就是有些意外,”她勉强找了个借口,“早上也没吃东西呢……”
谢洵被面色苍白的惜棠惊住了,没分心去想她的言语,只连忙倒了盏热茶给她喝,又招来宁安,要他快点往厨下传膳。
惜棠双手捧着温热的茶盏,望着面前神色关切的谢洵,原本应该心中感动,但忧伤的泪水,却险些涌上了她的眼眶。阿洵还什么都不知道……天子怎么忽然不许诸侯王走了呢?惜棠心中一下闪过无数的回答。她真的好害怕,好害怕!但她一点都不能和谢洵说,她借着低头饮茶的间隙,努力忍下了已然显于脸上的惶然,茶水那缭绕的热气,把她的脸颊浸湿了。
“多留半个月也没什么,左右不需要再进宫了。”谢洵还在柔声安慰着她,“前些日子,不是还说想逛逛长安么?近来得空,我们一同去逛逛,如何?”
惜棠小声说,“都听你的。”
“好。”谢洵说,“自到了长安,又要见这个又要见那个的,我们都好久没像在临淮那样,整天待在一处了。”
在谢洵温柔的言语中,惜棠回忆起了烟雨濛濛的临淮,她和谢洵共同的家。长到了十六岁,活在父母的家中,惜棠始终是个缄默而黯淡的影子。她无福,注定寡淡于亲缘。却没曾想在一个命运的雨日,遇见了谢洵,他给予了她真正的爱,给了她一个真正的家……难道连这点小小的确幸,上苍都要如此残忍地夺去吗?惜棠依偎在谢洵怀里,悄悄地湿了眼眶。
颍邑长公主府,谢淼比谢洵要早一刻钟知道消息。
“阿兄怎么忽然要我们留京?”就在谢淼对面,城阳王谢涵颇有些惊疑的问。
“这有什么?”颍邑长公主很沉得住气,“往年又不是没有诸侯王随行秋猎的先例。”
“话虽如此说,”城阳王惴惴道,“我就是怕陛下……”
“陛下纵有此意,那又如何?”谢淼不屑地一笑,“我们还什么都没做呢。”
颍邑长公主的目光,越过了神色慌张的幼弟,投向了窗外一片苍青的云天。而那边,正是尹太后所居的长乐宫的方向。“指不定是母后的意思,”谢淼说,“母后一直想让阿弟长伴身侧,不是么?”
想起一向疼爱自己的母亲,谢涵稍稍安心了些。“若是母后的意思,那便无碍了。”谢涵说,“陛下总不能违逆母后的意思。”
谢淼神情适意的说是。过了一会,又听城阳王说,“只是,”谢涵的神色微有惊惶,“若真是如此,阿兄岂不是更恼我,更恨我了吗?”
谢淼冷冷一嗤。
“为何要在乎陛下怎么想你?”她严厉道,“你忘了你想要做什么了吗?陛下的想法,重要吗?只要我们事成了,战胜他,越过他,就可以了!”
谢涵神色慌乱,只能唯唯的应是。在尹太后的四个子女中,谢涵向来是性子最软的那一个。在很小的时候,明帝就曾把幼子抱于膝上,满怀疼爱的说,“涵儿,涵儿,”他感叹道,“你这样性子,既不像阿父,也不像阿母,那究竟是随了谁呢?”
小小的谢涵,不知道父皇在说什么。只是乖巧的眨着一双眼睛,不说话。明帝也不介意,抚着幼子的软发,只是微微而笑。就在这时,在外玩闹了一日太子回来了。“阿父!”太子兴冲冲地地说,“快来看看儿臣今日猎的白狐!”
明帝听了,十分的欣喜,就把怀中的幼子放下,走到了太子的身边。“好孩子!”他拍着太子的肩膀,“竟比阿父当年还要厉害呢!”
太子听了,非但不惶恐,反而还得意的一笑。明帝就是喜欢他这股劲!他欣悦地望着太子,很开怀的大笑着。太子和父皇说笑了一会,忽地瞧见了孤零零坐在榻上的谢涵。小小的一个人儿,倒是颇为有趣!太子对弟弟起了好奇之心,就走过去戳了戳他的脸颊。谢涵看了看满脸兴味的兄长,又看了看微笑着的父亲,忽然觉得很委屈!他的眼眶一下就涌出了泪水。
太子见弟弟忽然哭了,也是慌了,急急地就看向了父皇。明帝见惯了小儿子的性子,自然不会怪太子,只能无奈叹口气,抱起谢涵哄了起来……多年过去,谢涵早已忘记父亲当年说了什么,但心中那股难以用言语描述的郁悒之感,却是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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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随形了许多年。每每面对兄长时,总是自心心腔深处油然而生,令他如鲠在喉,有苦难言。
谢淼何尝不知道谢涵在想什么!这个弟弟的性子,素来是叫她腻味惯了的。只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总不能去寻其他异母所出的兄弟。颍邑长公主幽幽道,“纵是母后疼阿弟,那又如何呢?”谢淼叹了口气,“母后的心头肉,始终都是陛下。虽自陛下亲政以来,母子嫌隙渐深,但真正危及陛下的事,母后是万万不会去做的……”
城阳王听着阿姊的言语,神情也是一变。他是母后的幼子,母后虽疼爱他,但比起对他的皇帝兄长的爱意,终究还是逊色了。父皇,母后,长姊,还有朝臣,最看重的,最偏爱的,永远都是他!谢涵的嘴角微微抽着,他望着眼前的二姊姊,所幸二姊姊还站在他这一边。他不再压抑自己心中的不甘,“爱子之情再深,若是比之权仙势,又会如何呢?”他挑起一边嘴角,“阿姊莫要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着急?颍邑长公主当然不着急。心头这一点不能抹去的执念,早已折磨了她许多年了。她微微冷笑着,点头应了谢涵的话,两人遂顺着这个话头说了下去。
成安长公主从夫君口中知道了这个消息,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
武阳侯知道妻子向来于天子亲近,有心探问一二,就问,“可是太后的意思?”
成安长公主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眼,“若想知道,你自己去问就是。”
武阳侯讪讪。他心知自己能力平平,公主唯恐他给府中惹祸,从不许他擅自涉及朝政。他也只是随口一问么!武阳侯有些不满,但还是耐着性子关心了长公主几句,见火候差不多,就借口有事,溜之大吉了。
这个没本事的,能有什么正事?无非是去书房寻些美婢作乐罢了。但长公主也懒得拆穿他,因为她自己也常去母后赐下的园子里消遣。也不知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瞧上了这个绣花枕头……长公主心里很有些纳闷,虽说如果她要和离,母亲与弟弟是没有不许的,但没有个摆在身旁的丈夫,总要给人催促,也是烦闷,不如就此暂过下去。
长公主摇着扇子,思绪一下散开,又想到了武阳侯方才与她谈起的事。突如其来的就叫诸侯王留到秋猎,极有可能是母后舍不得八弟弟,示意着陛下下的旨意……一天天的都是什么事!成安长公主叹了口气,已经想到未央宫中的皇帝,此刻是怎样的积郁了。
正是如此要紧的时节,得叫皇帝心绪平定下来才是。长公主打定了主意,招来一边侍立的随从,低低的絮语起来。
18. 挣扎
十月末尾的一天,谢洵带惜棠来到了长安郊外的西园。
临行前,惜棠还有些犹豫,谢洵知道她心中顾虑,就说,“西园是父皇尚在时赐下的园子,从不许旁人擅入,很清净的。”谢洵道,“现下十月,园中有人来报,说种的安石榴树结果了,盼盼不想去看看吗?”
安石榴是从西域传进的稀奇物,惜棠有些好奇。本就心情郁郁,加之谢洵如此说,就决定和谢洵一同去西园小住几日。谢洵见惜棠自宫中赴宴以来,就一直心绪不佳,因而有意的多陪伴她。十月末,已经是秋天的末尾了,园中的枫叶仍旧火红,映在晚秋格外清澄的天空中,不太像人间,反而更像名家画中的虚象。
“阿洵昨日说,”惜棠起了好奇之心,“这是先帝赐给你的园子?”
“对。”谢洵边牵着惜棠漫步着,边说,“那时我才十二岁,父皇给每个子女都赐下了园子,全在这一片地方,像长姊的听园,就只与我们隔着条小河呢。”
“长姊?”惜棠问,“成安长公主?”
“正是。”谢洵道,“一定也见过她了吧。”
“对……”惜棠喃喃道,“长公主殿下待我特别和气。”
自惜棠入长安来,也算是把长安各宗亲显贵都见了个遍。因着她诸侯王之妻的身份,旁人待她虽敬重,却也亲热不足,至于身份相当的妯娌,与她就更只是维持表面的客气。而皇帝的姊妹,谢家的公主们,不用多说,与惜棠的关系更是生疏……在这一众人等之中,成安长公主就显得尤为亲和与诚挚了。
“长姊的性子是极好的,父皇在时也常说呢。”谢洵笑道,“就连咱们陛下,在诸位兄弟姊妹中,也最与长姊亲近。”
提起陛下,惜棠神情立马不自在了,但她很快就把它掩了下去。谢洵没有注意,顺着话头说起了儿时的趣事。牵着谢洵的手,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下,闻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安石榴气息,惜棠感觉很惬意。走到了一棵葱郁的石榴树下,两人也不顾忌,席地就坐了下来。
秋日的午后,连风都是舒缓的,只有一两条石榴树枝随着柔风轻轻舞动,其余的都被熟透了的大石榴压弯了。石榴一个个都红红的,绽开的裂口像小孩子们调皮的笑脸。惜棠和谢洵望了一会,忽然喃喃道,“万一掉下来了怎么办?”
谢洵看着一个个拳头般大小的安石榴,不禁有些迟疑。就在这时,一个石榴像火球般没有预兆地掉了下来,两人吓了一跳,反应过来,那石榴已经直直地掉入了谢洵的怀里。谢洵抱着怀中的石榴,和惜棠相视一眼,笑了。
“我们往那边去吧!”惜棠说,“这里太危险了。”
谢洵说好,两人就一同跑去小溪边洗石榴。清凉的溪水冲刷着惜棠的肌肤,惜棠忽然说,“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那该多好呀。”
谢洵望进她的眼睛,宣誓一般的说,“一直都只有我们两个人。”
惜棠低下头,只是笑了一笑。他们寻到一处清幽的地方,分食着刚刚掉下来的大石榴。石榴籽一粒一粒的,很小很小,像一颗颗闪耀的红玛瑙。这是惜棠第二次吃安石榴。在闺中时,也曾吃过一次。但家中有姊姊,有弟弟,还有父亲的几位妾室,能分给惜棠的,只有一点点而已。但现在,几乎整个石榴园都任她取食……因为婆母,惜棠的婚后生活,固然有许多不如意,但比起在家中时,已经是千好万好了。她一直以为自己能这么过下去……
惜棠捧着手中的半个安石榴,感觉它沉甸甸的。往日她与谢洵出去游玩,婆母虽然不阻挠,但总要抱怨几句。今日却如此爽快地随他们出去了,想来是因为西园中,这繁茂多果的安石榴树的缘故吧。石榴多籽,总归是个好兆头,婆母盼她与谢洵有个孩子许久了……便是惜棠和谢洵,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也想呀!
惜棠心口酸涩不已,她尝了一粒小石榴,那甜而微酸的汁液在她口中弥漫。她与谢洵,在温暖的日光下,渐渐地接近了。谢洵在她的耳边,喃喃地说着许多温柔的话。惜棠忍着心脏深处缓慢涌上的痛意,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未央宫,校场。
成安长公主刚刚结束了一场跑马,她微微喘着气,翻身下了马,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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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客气地就问皇帝,“陛下怎么还坐在上面,不下来与我比试比试?”
皇帝轻嗤道,“阿姊比不过我。”
“以前那些算什么?还不许人进步么?”成安长公主有些不服,“陛下快快下来!”
皇帝懒懒地看了四周一眼。
“地方太小了。”皇帝嫌弃道,“也只有阿姊愿意在这跑马。”
“陛下既嫌宫里不能敞开了跑,”长公主顺势提议道,“不若随我去宫外转转?”
“宫外?”皇帝眯起眼睛,“阿姊的意思是?”
“阿母不爱见阿弟总往长扬榭跑,那去我那里,总没有问题吧?”成安长公主笑道,“就在我西郊外的园子里,待上几日,母后总不会多言吧?”
西郊外的园子……皇帝心思幽幽。说实话,这几日他都心绪不佳,实在是没有出去游玩的兴致。在下达令诸侯王留京旨意的当晚,皇帝就后悔了。他不曾想到自己竟为一个女子作出如此举动,简直是荒谬至极!但事已至此,总不能朝令夕改,皇帝只能告诉自己,至少因为这个诏令,他与母后的关系好了许多,在朝中遭到的阻力也少了……
但这并不能遏制皇帝心中的困惑,惊讶,挣扎与不甘,几乎有点接近无理的愤怒了。这几日,皇帝听着底下人传来的,临淮王夫妇在西园游玩的消息,面上虽然没有表示,但每个夜晚,无名的暗火都在无时无刻煎灼着他的内心。他下定决心要远离那个可怕的诱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别的事情上。难得有些成效了,而此刻,成安长公主又把诱惑摆在了他的眼前……
皇帝问,“是父皇赐下的园子么?”
“正是。”成安长公主笑盈盈的,“秋日风光正美呢,陛下要去看看吗?”
望着阿姊明媚的笑容,皇帝的眼前,却渐渐浮现了月下美人那张含泪的脸庞。那个夜晚,她被他逼的走投无路了,毫无办法了,却只能汪着满眶子的眼泪,尽力地朝他微笑……皇帝感觉自己正在陷入某个不可探测的深渊。
“便如阿姊所言,”皇帝喃喃道,“就去看一眼吧。”
19. 碍眼
自古长安秋季多雨。
谢澄没有赶上好时候,和成安长公主来到听园不久,天空就下起了如丝如针的小雨。
尽管并没有多少跑马的兴致,可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到底是让他有些憋闷。风声微微,秋雨绵绵,珍珠一般的雨水,点点滴滴地打落着窗棂,远山映在绿琉璃上,都成了一片模糊的深色的青。皇帝的心情,也如同被雨水沾湿了一般,微微有些下沉。甘美的葡萄酒饮入他口中,竟也被尝出了一丝淡淡的苦意。
皇帝人是坐在了听园,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知所然。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见她,怎么突然又……想到此处,皇帝又烦躁起来,但因着阿姊在场,只能勉强压下燥火。
看着远方沉浸在朦胧雨色中的西园,皇帝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念想,心想着,虽是不愿主动见,但这般明晃晃等着对方上门,又算的了什么……是的,皇帝知道,他就在离西园如此之近的听园,不管临淮王夫妇如何作想,于情于理,总是要来拜见他的。皇帝默不作声的,把目光从西园的方向移开了。
成安长公主打量着皇帝的脸色,想了一想,悄悄地退下了。她来到抱厦之外,雨仍旧在下,天地一片水色茫茫。家丞擦着冷汗,立在一旁,屏息听候着长公主的吩咐。不远处的屋檐之下,抱着琵琶,水袖明妆的一行舞姬垂首而立。长公主叹气道,“先让她们都退下罢。”
家丞恭敬应是。成安长公主望了一会雨,又道,“前些日子有雨,园中是不是采了许多蕈菇?和着酒吃正香呢,你去叫厨下进些过来。”
家丞应了,见长公主没有别的吩咐,就退下办事了。长公主回了屋,皇帝正郁郁着,看见她,就有些不开心地问,“阿姊怎么忽然不见了?”
“陛下这话说的,我还能跑了不成?”成安长公主无奈极了,“前日园里采了好些灵芝菇,我去叫人拌了小蒜给陛下送来。”
灵芝菇极鲜,极香,皇帝素来也喜欢,于是脸色稍稍好了一些。这个弟弟素来就有些孩童般的脾性,长公主也见惯了,只是摇了摇头,笑道,“陛下的性子,和小时候是一样一样的。”
“也只有阿姊这么觉得。”皇帝道,“母后还总念叨着我变了,不听她言了。”
“阿母可真是的……”长公主忍俊不禁,“难道陛下小时候就听话过吗?分明日日闹得阿父阿母想揍你呢。”
皇帝被姊姊揭了老底,脸上难免有些挂不住。皇帝从小就爱闹腾,是宫中有名的小霸王,整日招猫逗狗,没有一刻是安分的,折腾的长乐宫中喜静的太后都想教训这个最疼爱的小顽孙。帝后每次都灰溜溜地把小太子领走,揍他吧,舍不得;骂他吧,根本不管用,只能由着谢澄无法无天下去了。
皇帝回忆起往事,羞恼之余,不免又有些许怀念。“这便是了。”成安长公主笑道,“这般想起母后,阿弟是不是就没有这么恼了?”
阿姊以为他在为母后不快,皇帝心里想着,看来长安诸人都觉得,叫诸侯王留京是母后的意思……“烦劳阿姊念着我,”皇帝笑道,“叫阿姊忧心了,多谢阿姊。”
“叫着我阿姊,”成安长公主微微睨他,“还说这么客气的话。”
皇帝微笑不语。虽说都是阿姊,但区别还是很大的。除了成安长公主,皇帝对先头的四个姊姊,底下的一个妹妹,大多没什么感情。而同母所生的颍邑长公主,更是对他积怨颇深了。成安长公主与皇帝想到了一处,神情便有些黯淡,“二妹妹她……”谢沁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往下再说了。
抱厦之外,雨仍旧在下。成安长公主看着瑟瑟的秋雨,想起一同长大的二妹妹,还有记忆中腼腆少言的小弟弟,心中有着深深的忧愁。皇帝也不再言语了,两人静听着雨声,滴滴答答,淅淅沥沥,是一曲格外哀惋的歌谣。
雨声渐渐小了,外头却传来了些许人声。皇帝抬眼看去,见卫和进了来,下拜道,“陛下,临淮王来了。”
皇帝听着这声传话,一时心思幽幽。临淮王素来小心谨慎不过,他当然一定会来……心中闪过许多念头,但皇帝面上仍旧随口道,“那便叫他进来吧。”
谢洵是不久前才知道天子来到了听园。
“陛下既来了,我自然是要去见一见。”谢洵对身边人说,窗外的天色昏沉沉的,而内寝中,惜棠正在熟睡,“若王后醒了,就告诉她……”谢洵想了想,终究觉得没必要引惜棠忧心,就道,“也罢,不用说了,她醒来时,我想必已经回来了。”
伺候的人都应是。谢洵抬步跨出院落,天空刚好落下了雨点。“怎么这么巧……”谢洵喃喃道,他抬头望着天边翻滚的墨色,心中也是暗沉沉的。天子驾临的消息再次提醒了他仍在长安的事实,扪心自问,谢洵也想快点回到临淮。诸侯王留在长安,心中总是难免不安,何况近来长安局势风云诡谲,谢洵并不想淌入这趟浑水。
很多年过去了,尽管母亲仍是会偶尔吐露不甘之语,但谢洵其实一开始就没有此心。但他自己如何想不是最重要的,而是得让皇帝相信才行。纷飞的雨点零星地打在了他的脸庞上,谢洵迈步走入了雨中。
谢洵在檐下等了片刻,屋中人就唤他进来了。与谢洵想的声色酒宴不同,里头除了零星几个的人,就只有天子与成安长公主。天子素来性骄奢,好排场,见到这样的场景,谢洵心中有些惊讶,他行了礼刚起身,成安长公主就笑道,“九弟弟来了!听闻你就在西园,我与陛下还想着明日去寻你呢。”
皇帝微笑着,只是听着长公主的言语,没有应和。他饮了一口酒液,酒盏色极深,衬的皇帝唇色极红,而手指白皙。上上下下看了谢洵片刻,皇帝才略略点了点头。长公主于是招呼谢洵坐下,谢洵坐下了,隔着空气,遥遥地与皇帝碰了碰酒盏,酒液醇香浓郁,但却是冰冰凉凉的。
“还下着雨呢,九弟弟怎么忽然来了?”成安长公主嗔道,“就算是要见陛下,也不急这一时呀。”
“得知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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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驾临,匆匆就赶过来了。”谢洵无奈道,“哪知这雨说下就下,也是太突然了。”
“这天气就是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的。”长公主深有同感,“听闻九弟弟带了弟妹一同来园子里游玩,却是天公不作美了。”
这天气的确也是糟糕!本想着今日与惜棠一同划舟游湖,只早晨一醒来,瞧着天气不太美妙的样子,两人就熄了出门的心思,在院内打发了一早上的时光,惜棠昨晚没睡好,有些困,难得的睡了个午觉。谢洵守在榻边,看了会国中寄过来的书信,就有人来告诉他,说皇帝来了。
“虽说下着雨,不能外出,”谢洵笑道,“但园中雨色极美,倒别有一番韵味。”
长公主望着窗外苍青的雨色,颇为赞同的说是。皇帝听着二人言语,始终没有出声。听到长公主提起了临淮王后,才顺着问了句,“王后也来了?”
“正是,臣与内子来西园有几日了。”谢洵压下心头异样,如此回答着,“只她前日着了凉,现下身子颇不安稳,就没有随臣前来了。”
着凉?皇帝微微一哂。明明昨日两人还在园中尽情欢笑,如此快活,今日竟还捏个借口塘塞起他来了!恐怕是她心中恐慌,躲着不敢来见他,只不知她如何与谢洵说的,叫他如此信她……皇帝的目光在谢洵身上停留了片刻,面上只是幅度很小的点了点头。
谢洵见皇帝不再追问,就放下心来。成安长公主正愁没有话与谢洵聊呢,而如今刚好又谈起了临淮王后,还有什么话题能比闲聊家常更安全?何况临淮王与王后夫妻恩爱,长安城中人尽皆知。成安长公主就顺着谢洵的言语,调侃了他几句,谢洵腼腆地应着,皇帝听的手指微微抽搐,已经是有些恼怒了,谢澄从来没有觉得阿姊如此不识趣过!
恼怒归恼怒,但皇帝还有理智。且不论现下是什么场合,何况人家夫妻恩爱,从哪个方面看,皇帝都没有可指摘之处。居高临下地望着谢洵,这个素来听话的弟弟,皇帝却是越看越不顺心。他把视线移到了别处,面上虽然克制住了,但心里那头凶兽已经快要跳出来了。
成安长公主与谢洵聊了好一会,见皇帝始终不应声,心中有些奇怪,就叫了几声皇帝,“陛下?陛下?”长公主问道,“陛下在想什么?”
“本是来与阿姊跑马的。”皇帝的语气很是不快,“但这雨一直不停,不知道要下到何时。”
成安长公主一愣,继而笑了。
“陛下想要跑马,还不容易?”成安长公主安慰着弟弟,“这雨还能下多久?兴许明日就是个好天气,到时再与陛下去跑马,如何?”
听着阿姊哄孩子般的语气,皇帝的脸色更差了。成安长公主有些无奈,瞧到了一旁坐着的谢洵,就顺势道,“刚好九弟弟也在!明日我们刚好可以和陛下一同去!阿弟觉得怎么样?”
皇帝么,其实并不想见到谢洵。但这个弟弟虽然碍眼,目前却也不得不见……皇帝哼了声,话也不回,就当作恩准了。
20. 惊觉
惜棠睡了个很好的午觉。
睡的太久了,脑子有点昏沉沉的。寝房中静悄悄的,惜棠没要人伺候,一个人趿着屐子就走去出去,掀开帷帘,就看到谢洵正在案前写东西,豆子般大小的灯火映在他的脸上,显得很温暖。
惜棠心中充满了柔情,她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谢洵。谢洵写了一会,察觉到了惜棠的目光,惊讶问,“醒了?”
惜棠点点头,揉着眼睛走过去,径直地就坐在谢洵的膝上。谢洵抱着她,抚着她的长过腰的乌发,问,“睡了一下午,肚子是不是饿了?”
“有点。”惜棠老实地点点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惊讶问,“这么晚了吗?”
“都酉时了,”谢洵说,“我还刚想叫你醒来用饭。”
惜棠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很安静的,只是点头,不说话。谢洵没有办法,只能去唤人传膳,又问惜棠,“下午睡的好不好,有没有做噩梦?”
“做了一个,记不太清了。”惜棠摇着头,“我现在还是有点害怕。”
想起这几日接连不断的噩梦,惜棠的脸色有些苍白。她不愿多谈自己的梦,就小声问,“明天不下雨了吧?”她抱紧了谢洵,“明日我们是不是能一同出去了?”
谢洵神色有些迟疑。
惜棠问,“怎么了?”
“方才长姊遣人邀我,说明早一同去狩猎。”谢洵想了一想,不想惹惜棠心忧,就只是说,“下午怎么样?”
惜棠有些失望。但成安长公主难得邀约,总不能叫谢洵不去。她只能点点头,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快。谢洵就一直轻声哄她。见下人说晚膳已经准备好了,就放下惜棠,亲自给她穿好了屐子,牵着她的手一起去用膳了。
已经是深秋了,今夜却奇异地能瞧见北斗星。用完膳后,两人早早地就沐完浴,一同坐在靠窗的榻前看星星。谢洵博览群书,尤擅经史,但对天文方面的了解,却不如惜棠。惜棠从小就寂寞,旁人在玩乐笑闹,她只能一个人在房中看星星。久而久之,她就能认出天空中很多的星星了。“这个是天璇,这个是摇光,”她小小声地和谢洵说,“还有那个叫玉衡……”
谢洵当然知道北斗七星,但他从来没有认真的观察区分过。他听着惜棠的声音,一个一个地看过她口中的每一颗星星。夜晚的天空是深蓝色的,大大小小的星星像满盘洒落了的珍珠,闪闪的发着晶莹透亮的光。而北斗星呢,则是一条闪闪发光的尾巴,大一点的星,小一点的星星,都在眨眼,都在微笑。谢洵与惜棠都着迷了。
“一般夏天晚上才容易看到,”惜棠说,“没想到都十一月了还能见到,我们真幸运。”
谢洵不禁笑了,他凝视着惜棠,惜棠正无比专注地望着天空。于是谢洵也和她一同望着,“玉衡星似乎格外的亮……”谢洵和惜棠一样认真的观察着,然后问,“它是最亮的星星吗?”
“不……”惜棠摇着头,“它不是。”
谢洵愣了下,他依稀记得,古文上说玉衡是北斗七星中最亮的一颗。但惜棠从来是不会错的,“那可能是我记错了。谢洵说,“让我再看……”
他话还没有说完,惜棠一下就用手指碰上了他的唇瓣,谢洵噤声了,他们久久对视着,惜棠忽然开口了,“最亮的那一颗星星,”惜棠轻声说,“不是一直在我身边吗?”
谢洵的心猛地一颤,他许久地说不出一句话。惜棠微笑着看他,眼中渐渐浮现出了点点水光。“最近怎么这么爱哭?”谢洵吻了许久她的眼睛,终于让惜棠止住了泪意。她有些赧然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喃喃着,脸上有些红了,“我就是……”
惜棠说不下去了。谢洵爱惜的刮了刮她的脸颊,然后含笑拥住了她。在很小的时候,一个人待在冰冷的卧房中,惜棠曾希望自己化作星星,逃离这个令她伤痛的家。而如今,这颗最亮的星星,已经揽入她的怀中了,她儿时所有的盼望,都在他身上实现了。她不想失去他,她不能失去他,她想永永远远都和他在一起……
惜棠依偎在谢洵怀里,没有再说话了。她紧紧地抱着他,像是在抱着一颗将要消逝的星。
谢洵早早的去赴成安长公主的约,惜棠昨日睡了一天,今天也很早就醒了。谢洵不在,她心里又有事,静不下心做正事,就和灵儿一起在园中走走逛逛。
雨后的西园,别具一番风韵,天空晴美,绿树葱郁,鲜花妍丽,灌木丛,木桩和草地上还能看见尚且沾着雨水的蕈菇。惜棠大多分辨不清品种,尽管有心去采些蕈菇,却也不敢贸然动手,只能四处张望着,想寻些自己认的出来的。“灵儿你看!”惜棠忽然欣喜道,“你看那松树下的是不是乳蕈?”
灵儿闻言,就和惜棠一起走过去。两人一同仔细看了许久,确认那就是在临淮经常可见的松乳覃。为了排解心中的烦思,惜棠非常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她很快的就回屋拿了个大筐子,不要很多人帮忙,就和灵儿两个人摘起松乳覃来。正心无旁骛着,惜棠忽而听到了远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人声,“听着也不像园子里的动静,”惜棠有些奇怪,“附近来了很多人吗?”
她不知道的,灵儿当然也不知道。灵儿只是摇头,惜棠尽管心中有疑,但想着谢洵都没说,应该不会是什么大事。就继续和灵儿摘着松乳覃,摘了好一会,差不多摘完了,惜棠欣赏了一会自己和灵儿的成果,就来到溪水边洗手。
天高,云淡,鸟儿叽叽喳喳,还有一道若有若无的彩虹,出现在远方湛蓝的天际。惜棠仰着脸,任温暖的日光抚过她的脸庞,正要情不自禁的微笑,前方忽然传开几道急促的脚步声。令她忽地睁开了眼睛。
“禀王后,”来人气喘吁吁道,“前头传来消息,说大王在行猎时受伤了!”
惜棠心急如焚,话都来不及问一句,慌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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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跟着来人到了园门口。
所幸没到多久,谢洵一行人就出现在了惜棠眼前。惜棠顾不得周围的人,她的眼中只看的见谢洵,她连忙上前搀扶起谢洵,急急地就问,“怎么了?阿洵,你是哪里受伤了,严不严……”
她话还没有说完,谢洵就连忙回答,“我没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冲惜棠抬了抬包扎好了的手臂,“就是一时没注意,手受伤了……”
听了谢洵的话,惜棠微微松了口气。但她还是不放心,拉拉着谢洵上上下下检查了许久,确认他的确只有手臂有一道血痕,才彻底放了心的。“你也真是的,”惜棠责怪道,“怎么做事这么不小心……”
谢洵咳了一声,只是应着。惜棠终于感觉哪里不对劲了,她噤了声,发现四下一片诡异的寂静,谢洵身后伺候的人,此刻都死死地低着头,惜棠的心跳忽然加快了,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果然看见了正坐于马上的皇帝!
皇帝怎么忽然在这?惜棠震悚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僵硬地立在原地,完全不能做任何反应。而皇帝呢,居高临下地望了她片刻,慢悠悠地转动着手中的马鞭,只是笑道,“怎么,”他问,“王后是不认得朕了吗?”
惜棠脸色惨白,她身子僵硬着,连腰都无法弯下,礼都不能行了。“臣,臣妇,”她忍着恐惧道,“臣妇一时惊讶过头,还请陛下勿要怪罪……”
皇帝不言不语,只是微笑着,那笑中含有的傲慢意味,简直不言而喻。谢洵在一旁,看着惜棠苍白的脸色,还有皇帝的言辞腔调,心中难免觉得异样,但眼下不是去想这个的时候。“陛下勿怪。”谢洵开口替惜棠解围道,“王后只是关心臣弟,才着急了,怠慢了陛下……”
皇帝嘴角微微一扯,没有说话,谢洵见状,只能顺着意思又告罪了几句。但皇帝仍旧不言不语,谢洵有些心慌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帝为何突然……谢洵正胡思乱想着,一旁的成安长公主看不下去了,就开口道,“陛下怎么不说话?”长公主笑道,“九弟弟还在等着您呢。”
吝惜地看了长姊一眼,皇帝终于出声了。“九弟与王后感情好,”皇帝的语气慢吞吞的,“朕当然不会怪罪。”
皇帝这样说,终于让谢洵悬起的心,略略降了下来。他拉着惜棠,还想和她一同谢过皇帝。他抬起头,因为阳光有点大,他其实看不很清皇帝的面容,但皇帝极具有穿刺力的目光,还是叫谢洵心口发寒。他稳了稳心神,刚想开口,但受了伤的左手,猛地一空——惜棠竟是忽然放开他的左手了。
谢洵有些反应不及,还想回头去看惜棠脸色,但阳光实在是有点大,他望前方望久了,眼中被刺激的闪出了水光,他眨眨眼,把水光眨去,眼前的一切忽地明晰了,皇帝的目光清清楚楚,不避不让,直直地落在了惜棠的手上——
不,不。
是方才他与惜棠两手紧握的地方。
21. 幽恨
有那么一瞬间,谢洵的脑中一片空白。
几乎是下一秒,过往的一幕幕飞快的在他眼前回放——皇帝初见惜棠时怪异的语气,宫宴上惜棠的慌张,这几日她的话语,她的愁思,她的眼泪……谢洵心中发寒,口中发痛,他只恨自己为何现在才发现!
他僵立在了原地,而皇帝仍然自行其是的,很矜慢的微笑着,这幅面孔深深刺痛了谢洵的双眼,从小,皇帝就都是这样,高高在上,旁若无人,仿佛所有人在他眼里,都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生下来就是中宫嫡子,东宫储君,现在都已经是皇帝,是天下的主人了,为何还要,为何还要——
难以置信的愤怒,和长久埋藏的不甘,忽然疯狂涌上了谢洵的心头。他知道自己应该开口了,他应该应下皇帝的话,当作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先把眼下的局面圆过去再说,可皇帝看上的不是别人,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是惜棠,他的惜棠——坚硬的石块忽然堵住了谢洵的喉间,他连一句话都不能说出口了。
惜棠松开了和谢洵相握的手——皇帝的目光,慢悠悠地在她惊惶的脸上转了个圈儿,然后不紧不慢地离开了。方才,顾念着长姊的面子,皇帝出言宽恕了临淮王夫妇的不敬之罪。现在,该是临淮王谢恩的时候了。
皇帝气定神闲的,只是等待着谢洵的回答。在什么都不知道的临淮王看来,他没来由的刁难,一定是显得阴晴不定,格外莫测了。但那有什么要紧?随心所欲是皇帝的权力,那害怕与担忧,自然是留给底下臣子的了。他理所当然地等了一会,却始终没听见谢洵的回答。他在惊讶的同时,又有着微微的恼怒,于是垂下眼睛,看过去,不料却直接对上了谢洵的目光,那眼中的怒火与敌意是如此的明显——皇帝微微眯起眼睛,握着马鞭的手一紧,继而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气氛是这么的怪异,成安长公主身处其中,实在是有些难安了。皇帝已然出了言,临淮王却一句话都不应,这样毫不留情地下了皇帝的颜面……想起皇帝弟弟素来的脾性,长公主的心突突的,临淮王素来恭敬谨慎,如今怎么突然……只现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长公主定了定心神,还想出言缓和一下场面,九弟弟虽一时糊涂了,但弟妹总不至于……长公主含笑的目光移到了惜棠的脸上,但那点笑意突然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临淮王后竟躲避着皇帝的目光,那脸色竟比临淮王的还要差!
望了望皇帝,望了望惜棠,又望了望谢洵,一个惊人的,可怖的念头忽然在成安长公主心中浮现。她忍着打颤的心,还是开口了,“九弟弟莫不是愣住了?”长公主勉强笑着,“怎么不回陛下的话?”
谢洵看着长姊的脸,明白长姊心中也有了和他一样的想法,却还是说着这样的话,要他把场面圆过去,向皇帝低头。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就算不论皇帝的身份,再怎么说,她都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姊姊,岂有向着外人的道理……而皇帝呢,高高地坐于马上,眼中有着微微自得的,冷酷的笑意。谢洵梗着脖子,紧紧闭着嘴巴,如何都不愿意说一句软话。
周围一时安静的吓人,伺候的奴仆都感到了气氛的僵硬,都死死地低下头,眼睛一点都不敢往上瞟。四下寂然的只能听到冷风迎面划过的声音。皇帝刀子般的目光寸寸刮着谢洵的脸,他面上冷冷的,一心要着谢洵开口,要他低头。皇帝有时并不需要做很多事,说很多话,就像他方才,仅仅只是一个眼神,就吓的惜棠着急忙慌地放下了和郎君紧紧相握的手,在绝对的威势之下,一切世俗规定的伦理都是徒劳的。
冰冷的汗水,一点一滴地从惜棠额头冒出。惜棠的后背已经湿透了。阿洵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惊惶的泪水一下就溢出了她的眼眶,她死死的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她一句话都不敢说,只屏息等待着谢洵的反应。他会生气吗?会误会她吗?会以为她……惜棠害怕极了,她条件反射的想要去握住谢洵的手,确认他还在自己身边,但又生生地忍住了。
很久,很久,一定是过了很久,长公主都察觉到了气氛的僵硬,都出言给他们递台阶了,但谢洵还是没有回应。尽管一句话都没和谢洵说,但惜棠已经知道他心中所想了。幸好,他由始至终都相信她,始终站在她的身边。惜棠忽然感觉有一点力量了,她抬起头,迎面对上的就是眩目的天光,她眼中酸涩的近乎发痛了,但或许令她感到疼痛的并不是天光,而是近在咫尺的皇帝。
谢洵仍然没有应长公主的话,仍在沉默,仍在僵持。但他们,又能与皇帝僵持多久呢?对上皇帝,总是没有多少道理可言。这样下去,难堪的只会是阿洵,只会是他们……一种庞大的绝望之感,忽然涌上了惜棠的心头。有些事情,她并不愿意去做,但她只能这么做。
已经是午时了,日光渐白。秋日的阳光并不刺眼,但明晃晃的照在脸上,还是让谢洵的脸庞感到阵阵刺痛。他生来就是个淡泊的性子,郭王太后从小向他念念叨叨的,他大多都不在意。旁的都无所谓,他都不计较,但惜棠不行,惜棠绝对不行,谢洵憋着一股气,什么都不顾了,这次一定要和皇帝争个长短,但下一瞬,惜棠的言语。却将他的决心一下击的破碎。
“陛下大恩大德,不与我们计较,”惜棠说着,没错,谢洵听的清清楚楚,是惜棠的声音,“……妾与临淮王都感激不尽。”
谢洵猛地一怔,下意识的就转过头,一下就对上了惜棠的眼睛——那双含泪的,哀求般的眼睛,谢洵何尝不知道惜棠在想什么!她不想他与皇帝较劲,不想让他因此遭了皇帝的发落。明明最委屈的是他,她却还这般为他着想……谢洵的眼眶湿润了,他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而皇帝已经冷冷的逼问了,“临淮王的意思呢?”
谢洵喉咙发堵,他僵硬着,嘴巴甚至艰难地无法张开。明晃晃的红日,仍旧高悬在空。正如他眼前至高无上,睥睨众生的皇帝。明明这不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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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错,他们一点错处都没有,却不得不向加害者卑躬屈膝。“王后所讲的,”谢洵说出了有生以来说的最艰难的一句话,“……便是臣所想。”
皇帝盯着谢洵的眼睛,笑了。
平生第一次,谢洵觉出了自己是如此的无用。
长信殿中,尹太后正在与宋媪说着话。
方方召见了太尉王骏,与他掰扯了一早上,太后很是觉得疲惫。宋媪一边给她放松着肩膀,一边和她说话逗乐。太后说着说着,语气忽然就有些埋怨。
“皇帝也是的,日日都往外跑。”尹太后语气不佳,“全然把我这个做母亲的忘宫里了。”
“陛下是去成安长公主那了,又不是去旁的什么地。”宋媪笑道,“有长公主殿下在,您还不放心吗?”
太后对长女,从来都是放心不过的。她微微点了点头,想到了什么,问,“既去了阿沁处,”太后目光幽深起来,“阿沁可有给七郎……?”
尹太后的话并没有说完,但宋媪自然明白太后何意。“您也不是不知道,”她轻声说,“便是公主想,陛下也全无此心呀。”
说到这里,尹太后就有些恼怒。
“这孩子也真是的,我日日同他提含真,他嘴上是应了,但一点实质的举动都没有。”尹太后气闷道,说着说着,又有些惊疑了,“七郎现今后廷空虚,连一个妃子都没有,莫非……”
想起齐室先祖几代有断袖之好的皇帝,尹太后惊恐起来,宋媪连忙安慰她,“怎么可能呢,”她说,“您莫要吓着自己。”
尹太后勉强点了点头,想来皇帝也确实不像……那他到底是为什么?尹太后左思右想,只能想到一点,“莫非七郎有了心仪的女子?”她喃喃说着,“也不对,他是天子,若真有了,直接纳入宫就是了,怎么会像如今这般……”
宋媪听太后自言自语了许久,实在是有些忍俊不禁。“您呀,就是想太多了。”宋媪道,“陛下年纪尚轻,一闲下来,心思都在别的玩意上,于女色方面么,想来还没有此心。您看,陛下今日不就与临淮王一同去狩猎了么?”
“临淮王?”提起郭氏的儿子,尹太后的语气就不是很好,“七郎何时同他处的这么好了?”
“哪有呢。”宋媪笑道,“就是陛下与长公主在听园,临淮王恰好携了王后来西园,都离的近嘛,就聚在一处了。”
尹太后听了,也觉得颇有道理。宋媪继续给她揉捏着肩颈,“和王后一同去的……”她渐渐泛起了困意,不自觉的呢喃着宋媪说过的话,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她忽然全身冒冷汗了。这感觉和她当年听闻明帝和一女子歇在了高陵时几乎一模一样。
七郎若有喜欢的女子,又不能把她纳入宫中……迷蒙之中,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惊鸿几面的临淮王后的脸,那可是万恨的郭氏的儿媳……想到这点,太后猛地惊醒了,再也没有一点困意了,连忙招手找来侍从,低低絮语起来。
22. 旨意
医师匆匆赶到时,就被屋里头怪异的气氛吓了一跳。
依礼下拜过后,他在成安长公主的示意下,战战兢兢地检查起了谢洵手臂上已经被简单处理过的伤口。心中有了清晰的主意,但顾忌着屋中异样的沉默,有些不敢开口,还是成安长公主先问,“九弟如何了?”
“回殿下,并无什么大碍。”医师松一口气,“只须稍稍清洗,去除毒物后,叫小臣用细布裹伤即可。”
成安长公主点头道,“那便好。”
见医师神色迟疑,又问,“还有什么事?只管速速说来。”
“这清洗伤口,”医师斟酌着道,“须得用到盐井水,也不知这里有无……”
成安长公主拧了拧眉,正欲开口吩咐,就听惜棠说话了,“盐井水么?”惜棠的神情还是不安,但对谢洵的关心还是胜过了所有情绪,“这里是有的,我带人去取。”
说完,惜棠就想动身了。但想到了什么,又硬生生止住了脚步。成安长公主看了看一旁神情漠然的皇帝,又看了看惜棠,心中便有些怜惜,就道,“王后去罢。现下正急着用呢。”
惜棠感激地看了成安长公主一眼,匆匆就抬脚走了。谢洵仿佛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而皇帝的目光一直紧紧跟随着惜棠,让惜棠即便走出堂屋了,也有针扎的一般的感觉钉在她的背上。
走出了堂屋很远,惜棠心中长久吊着的一口气,终于稍稍放下了。她全身一下失去了力气,必须要用手撑着一边的廊柱,才不至于一下瘫软在地。
灵儿着急地望着她,眼中已经泛出了泪花。
“我,”惜棠勉强张开了唇,“我没事。”
灵儿摇着头,只是流泪。
也许是这几日偷偷哭的多了,尽管事态已然沦落到这般的境地,惜棠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了。她很麻木的,只是听灵儿哭着。灵儿哭了好一会,终于停下来了。惜棠伸过手去,轻柔地抚过她的眼泪,“不哭了,不哭了,”她说,“眼睛红红的,哭成泪猫子了。”
灵儿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这般的模样让旁人看到,又要叫人笑话了。”惜棠哄着灵儿,心中也有些害怕灵儿这幅模样,会惹得皇帝不快,治罪于灵儿,就道,“会屋子里去洗洗脸,歇息一下,好不好?”
“那,那您,”灵儿吸着鼻子,“我不能丢下您一个人。”
“傻话,还有大王和长公主在。”惜棠眼眶一湿,“我去取盐井水,你自己下去歇息,怎么样?”
想起方才屋中的情形,灵儿当然是不愿意。但惜棠都如此说了,灵儿只能忍着泪意,“是。”灵儿哽咽着道,“我都听您的。”
过了正午,日光越发的亮了。
惜棠取了水,匆匆就往堂屋里赶。走的太快了,风有些大了,惜棠偏头躲避着夹杂着花草清香的凉风,忽然间,一股陌生的,但又曾在无数次梦中闻到过的冷香划过她的鼻尖,惜棠一下僵住了。
她没有侧过身。
但即使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是皇帝。
只要再走几步,走过长廊的尽头,就是堂屋了。但惜棠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再也不肯往前走一步。风渐渐小了,四下静默如死,惜棠的心跳得飞快,也依旧忍着惧意,不愿让皇帝看清她的面容。她偏着脸,只是沉默着,是一个明显的拒绝的姿态。
天光大亮,时而微微有风。长安三面临山,西园就在这一片碧如翡翠的群山中。即便已经将近十月了,仍旧满眼是青,满目是绿。远方,朦胧的几点苍山掩映在流云中,脉脉含情,却凝眸不语。在许多个很深的夜晚,谢澄梦中的惜棠也是如此,她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脉脉含情地凝睇他,而他总是会伸出手,情不自禁地要去抚摸她的脸庞……但梦很快就醒了,就如同此时此刻,她给予他的,只有一个抗拒的侧影而已。
皇帝盯着惜棠,心中骤时怒意翻涌。刹那之间,一股凶猛的恶念呼之欲出。他渐渐朝惜棠逼近,慌乱之中,惜棠后退了许多步。终于无路可退了,惜棠两只手紧紧抓着墙面,不得已地直面了皇帝。皇帝没有动作,只是低下头,极具压迫感地俯视她,惜棠的眼睛再次和他对上了,这一次,她没有流泪,眼中除了恐惧,或许还有恨意。
在成为临淮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即便郎君是皇帝的亲弟弟,惜棠都不认为自己会和皇帝有什么联系。而就在一个噩梦般的夜晚后,什么都改变了,原本静好的岁月忽然分崩离析。在惜棠所接受过的教导里,她不会去怨恨皇帝,她第一反应会是不停的怀疑,反思自己,可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又和她,和谢洵有什么关系呢?惜棠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就如同此时此刻,她忍着恐惧,坚持地与皇帝对视着,心里却在想,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而这样的眼神,却如同雷霆一般,忽而把皇帝击中了。皇帝打小,就是个骄傲无比的人。他想要什么,无需多言一句,就会有人心甘情愿的奉上。而如今,他在做的是什么?他是在强迫自己弟弟的妻子,强迫一个有了郎君的妇人吗?这多么的可耻,多么的不体面!皇帝忽然周身失力了,惜棠察觉了他的变化,有些不安了,她紧紧咬着牙关,始终不吐出一个字。
情绪渐渐沸腾,皇帝的心头一片滚烫的黏腻。他的目光最后在惜棠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就离开了,他也随之放松了对惜棠的束缚。惜棠微微喘着气,还是警惕地望着他。皇帝的脸上没有表情,忽然又变的遥远了,就像是回到了惜棠初见皇帝的那一天,是如此的冷淡,不近人情,高高在上——当想到这一点,惜棠忽地松了一口气,她头也不回的跑远了。
惜棠跑的太快了,没有注意到手中铜壶里的盐水不意间漏出了一两滴,恰好滴在了皇帝白皙的手指上,留下了一小团冰冷的,泛出涩味的水渍。
惜棠回到堂屋时,成安长公主不知哪去了,皇帝也始终没有来。惜棠看着医师包扎好谢洵的伤口,留下了几剂药方,沉默地看着他告退了。
四下忽然一片安静,惜棠心有不安,还是挥了手,叫下人离去了。屋中只剩下了惜棠和谢洵。惜棠忐忑着,不敢说话。她与谢洵相视许久,渐渐的,谢洵的眼中闪烁起几点泪光。
惜棠惊住了。
“阿洵,你,”惜棠话还没有说完,谢洵不顾受伤的手,一下就把她抱在怀里,“惜棠……”谢洵的声音中有明显的心疼,“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刹那之间,泪水淹没了惜棠的喉咙。她想了很多种谢洵的反应,也预想过了最糟糕的结果,但阿洵,果然还是阿洵呀……惜棠流着眼泪,“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她有些语无伦次了。
“说什么傻话。”谢洵说,他轻轻咬着惜棠的唇瓣,“你没有错,惜棠。”他的声音很坚定,“我们都没有错。”
惜棠哽咽着,说不出下一句话了。“真要说错的话,也是,”谢洵的语气暗沉下来,惜棠连忙阻止他,“不能,不能,”她摇着头,“现下还在呢……”
望着惜棠微微惊惶的脸庞,谢洵心中一酸,忽地沉默了。“我,”他语气艰涩着,“还是我太没用了,护不住你,让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不仅不敢同我说,还要反过来担心我,”谢洵颓然道,“我实在是不配做你的郎君……”
“在胡说什么!”惜棠忽然生气了,“尽说些这样伤我心的话!”
谢洵喉中一哽,越发抱紧了惜棠,不停地亲吻着她的面颊。惜棠感受着他温柔的吻,轻轻地流下眼泪。“阿洵,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都知道,这不是我们的错……”惜棠的声音有泪意,“不要因为别人的错处而自责,不管怎样,不管将要经历什么,”惜棠坚定地说,“我们都是在一块的。”
望进惜棠仍旧有着泪光的眼睛,谢洵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好,”他喃喃地说着,“好。”
在惜棠与谢洵说话的当口,天空渐渐聚拢了几片乌云,秋雨再次毫无征兆,无声无息地降落了。
这个夜晚,皇帝歇在了西园。
窗牖之外,雨还在下,千万缕银丝都湮没在浓墨一般的黑夜里,看不出任何下雨的痕迹,唯有雨声似哀婉的曲,在阁楼之中,如丝如缕,久久不绝。
早在申时的时候,皇帝就想摆驾离开,但不了天降雨露,只能暂且留下。不曾想雨连连续续下了一日,都很晚了,还没有丝毫要停的迹象,皇帝只好宿在了西园。
已经是深夜了。但皇帝仍旧未有丝毫的睡意。他的目光停在竹简上,却一个字都未看进去,仍在心中想着自己纷杂的事。案台上燃着的红烛,一滴一滴地流下深色的泪水。皇帝没来由地伸手去抚,烫的手指忽地一痛,就在此时,章羚悄声进入,下拜道,“陛下,成安长公主求见。”
长姊要来见他,谢澄丝毫不意外。他淡淡收回了手,说一声,“叫阿姊进来吧。”
没过多久,长安长公主就肃着脸出现在了皇帝的面前。皇帝不动声色的,只是等待着长姊的开口。终于还是长公主心中着急,沉不住气了,就忍不住开口了,“陛下也知道我今晚来,是为了什么了吧?”
皇帝平静地问:“是为了什么?”
见皇帝这个态度,成安长公主不禁气闷。“非要阿姊把事情说出来吗?”她恳切道,“陛下,阿弟,你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呀!”
皇帝脸上坚硬的神情,忽然微微一动。
“朕做了什么?”他冷淡地指出,“朕现在还什么都没做。”
成安长公主忽然情绪激动起来。
“这还不够吗?”她问,“陛下还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皇帝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朕想即刻就下旨,赐下一纸和离书;再命临淮王回封地,叫他们今生都不得相见。”皇帝甚至还问了一句,“阿姊觉得如何?”
成安长公主听了这般言语,几乎要被气晕过去。
“陛下这是怎么了?”她有些站不稳了,“为了区区一女子,何至于如此?”
皇帝表情冷冷的,没有回答长公主的话。
成安长公主见状,心中越发的着急,绝对不能让皇帝就此不管不顾下去……“阿弟,阿姊知你心中念想,你长到这么大,难得有个欢喜的女子,自然是想得到她,想把她纳入怀中……”成安长公主言辞恳切,“可你总该想想,现下是个何等艰难的时节!朝局多变,你的权位尚不稳妥,何况还有母后高坐于长乐宫……”长公主摇着头,“这种要命的关头,万万不能再把诸侯王牵涉其中,已经有了一个城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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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了,你还想再多来一个吗?”
皇帝默不作声的,当然知道长姊说的是实话。但这种熟悉的,受人掣肘的感觉,实在是叫人厌恶不已……想起那些碍手碍脚的人和事,皇帝的脸色透露出森森的寒气,成安长公主见状,连忙加了一把火。
“何况,现下这么个情形,你逞一时之快,是暂时满足自己的心愿了,但以后呢?阿姊说句难听的,你护不住人家,反而会害了她,”成安长公主一字一句道,“如今长安城中,何人不知,母后想让尹家表妹做她的儿媳呢?”
尹氏……皇帝的手指一下攥紧了。他望着目露急色的长姊,知道她是一心为自己着想,他实在是不应该惹得长姊慌急。午间的时候,当临淮王发觉他心中的幽思后,他虽然有些惊讶,但却不慌张,对于惜棠,他一直告诫自己,要克制,要隐忍,皇帝原本可以做到,是临淮王不敬的态度激怒了他,他岂能容人在他面前这般挑衅!
于是心中压抑许久的欲求,忽然间毫无限制地喷涌而出。不错,他是做了些失当的言行,但还好,终究还是按压了下去,他堂堂天子,何至于强求什么!本就是想下午离开西园的,却不料因雨耽搁了。晚间本就拿定了心思,却不料长姊不放心他,找上了门来……皇帝终于轻声开口了,“阿姊说的,我都知道。”
成安长公主还是板着脸,“陛下知道什么?”
“方才就是一时气话……”皇帝叹着,“阿姊就不要同朕计较了吧。”
长安长公主见他态度转变的这么快,心中有些怀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片刻,问,“陛下莫不是嫌我烦,嘴上在哄骗我吧?”
“怎么会?阿姊怎可随意猜疑朕。”皇帝保证般的说,想到了下午的情形,语气又阴沉了下去,“何况为了她……根本就不值得。”
“什么?”成安长公主有点听不清后半句,“陛下在说什么?”
“无关紧要的话,阿姊就别听了吧!”皇帝扬起了笑脸,拉着长姊坐下,“现下还早,阿姊陪我聊聊吧!”
这也叫早?成安长公主嗔怪般的看了他一眼,却还是依着皇帝的意思坐下了。
成安长公主与皇帝谈到了三更天。
走出了阁楼,确认皇帝熄灭了心思,长公主就放下心来。正边走路,边思虑着,忽然有人急急朝她跑来,下拜道,“府中有事!”来人焦急道,“翁主发了高热,医师使了各种法子,却是如何都退不下……”
听闻女儿忽然病的这般严重,成安长公主惊的踉跄了下。慌忙的吩咐左右,就要冒雨赶回府中,忽然想到了什么,抓紧了身旁心腹的手,“临淮王歇下了吗?”
心腹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回答,“今夜临淮王如何睡得下……现下院里头还亮着灯。”
“那便好。”成安长公主松口气,“我先去见见临淮王,再赶回府…”
心腹赶忙劝阻,“都这个时候了。您还见什么临淮王呀!该快快赶回府中看望小翁主才是……”
“你懂什么!”长公主道,“自然先要把事和九弟弟说清楚了,叫他们放心,也不费多少功夫,”长公主想到了什么,叹息道,“……也是可怜。”上了轿子,脑海中浮现出了小女儿高热烧的通红的脸,长公主焦灼的握紧了心腹的手。
匆匆送走了长公主,惜棠与谢洵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吗?”惜棠小声问谢洵,“真的无事了吗?”
“长姊最是明白天子不过……”谢洵心绪复杂地说,尽管心里头仍旧留有不安,但到底还是松了口气,“她都这般说了,估计八九不离十了。”
惜棠颤抖着,点了点头。想起今日下午,皇帝突如其来转变的态度,惜棠在忐忑的同时,又有些稍稍心安了。“这样就最好了。”她喃喃着说,多少是在劝着自己相信,“一定会没事的……”
谢洵无言的,只是吻了吻她的乌发。
和成安长公主说的一样,第二日雨一停,皇帝就要摆驾回宫了。
皇帝要离开了,依据礼节,惜棠与谢洵都应该恭送,何况昨夜长安长公主还与他们说了这样的话。两人依礼和皇帝告别着,心中难免都有些忐然。皇帝的态度呢,倒是很自然,仍旧和往常样,尊贵而难以亲近。没有感受到皇帝像先前一般,让人极具压力的凝视,惜棠暗暗松了口气,终于是有些雨过天晴之感了。
此时此刻,一望无际的蓝天之下,的确也是雨过天晴了。天空不见一点云朵,地面还是有些潮湿,树木和花草,被雨水冲刷的青翠欲滴,晶莹剔透,又别是一番美丽的景象。皇帝看着眼前幽美的湖光山色,听着临淮王与王后的拜别声,在左右的层层簇拥下,微微点了点头,继而大步跨过了门槛。
惜棠比皇帝慢一步,将要跨过门槛。情绪紧绷了许多天,今日难得松快,惜棠心情跃动起来,不料就是这一没有注意,就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猛地就要栽倒下去,惜棠还没回过神,有一只手就率先接住了她。
是皇帝的手。
惜棠全身一颤。
她抬起头,迎面就对上了皇帝幽黑的,深不可测的目光。
就在此时,一旁的谢洵,收回了想要接住惜棠的手。望着眼前惜棠与皇帝的情状,他的神情一时难以辨清。
23. 事发
几乎在下一刻,惜棠着急忙慌地挣开了皇帝。
皇帝的手微微一攥紧,但最终还是松开了。
谢洵上前一步,挡在惜棠与皇帝之间。
皇帝沉甸甸的目光,再次落到了谢洵的身上。
或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谢洵以如此冒犯的姿态,去直视自己的兄长,这个天下至高无上的主人。
身旁侍奉的人,都手脚僵硬着,死死地低着头。
周围死寂的,只能听见惜棠尚且不安的微微喘息声。
那股骚动的欲望,再次不安分地爬上了谢澄的心头。怒火与□□交汇于一处,在胸腔幽微地,永不停息地燃烧着。皇帝无声地冷笑了一下,把目光从谢洵脸上移开了。
他继续先前的动作,大步迈出了门槛,没有回头。他的背影逐渐看不见了,惜棠紧紧抓住了谢洵的手,劫后余生般长长舒了口气。
而当那口气出来以后,便是一种不祥的,浓重的担忧。
谢洵显然也有和她一样的想法。但他没有露出丝毫忧色,只是把惜棠揽入怀中,轻轻地吻着她芬芳的乌发。门槛之外,初晨的日光更加炫目了。
长乐宫中,太后听着底下人打听来的消息,很是松了一口气。
是她多虑了,七郎不似先帝,还不至于如此荒唐……尹太后抚着胸口,在心里嘲笑自己。正精神松懈着,又听底下人道,“陛下御下有方,御前的人皆口风甚严,方才这些都是奴婢能打听到的,只还有一事……”他犹豫了。
尹太后微微皱起眉头,“什么事?你直说就是。”
来富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不知您还记不记得,约莫半个月前,诸侯王家眷都入宫来向您请安,临淮王后也入宫来了,那日陛下也恰巧来探望您……”
“是有那么一点印象,”尹太后眯着眼睛,“但那日皇帝早早的就走了,”望着来富越发不安的神情,尹太后不耐烦了,“究竟是什么事?”
“奴婢万死!还请太后恕罪!”来富慌忙跪下,战战兢兢道,“那日陛下是是离开了,但还未走出长乐宫几里,就又折返了,却又不是回来见您x奴婢心里觉得奇怪,就去寻人细细探听了一番,才知那时临淮王后刚好与婆母一道进了长乐宫……”
尹太后脸色猛地一变。
“你是说,”尹太后的声音迟疑着,“皇帝专门折返回来,就是为了瞧一眼沈氏?”
来富抖若筛糠,含含糊糊的,也不敢应,尹太后看他一眼就来气!但顾念他办事还算尽心,就没有发作,只是一味地沉着脸。心里头有个念头堵着,尹太后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她深深呼吸了口气,开口问道,“皇帝是回宫了吗?”
“是。”宋媪道,“陛下一清早就离开了西园,摆驾回宫了。”
听到西园二字,尹太后眉心就是一跳。“皇帝是与阿沁一同去的,他打小就和阿沁要好,阿沁一定知道什么。”尹太后自言自语了片刻,下定了决心,命令道,“去唤人把成安长公主叫来。”
宋媪迟疑着,“小翁主发了热,殿下正在府中看顾着,怕是……”
“府中自有医师,她有何不能进宫来?”尹太后沉着脸,“况且,千事万事,能有皇帝的事重要?”
宋媪见状,完全不敢多言了,听令就退了下去。
成安长公主听到消息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母后这么急的叫她过来,一定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可最近朝中也无甚大事,母后与七弟弟的关系也处的好,还能有什么要命的事?除非……成安长公主心中一突,怎么可能,母后完全没理由知道……
抱着这样的想法,成安长公主踏入了长信殿。正想着扬起个笑脸,亲亲热热地问候一句,但母后劈头就问,“你昨日与你阿弟做什么去了?”
“您不是知道么,”长公主脸色微变,脸上仍是笑道,“我与陛下一同游猎去了。”
尹太后面色冷冷的,“还有呢?”
“午间有雨,我同陛下就去九弟弟的西园歇了一日。”成安长公主如常言笑道,“我知母后不喜九弟弟,但不至于连这都计较吧?”
听了长女这般糊弄的言语,尹太后更是大怒。
“连我你都敢糊弄了!”尹太后气怒道,“皇帝临幸西园,究竟是因为下雨呢,还是因为看上了别人的王后?”
成安长公主脸色猛的一僵。
看她这个脸色,尹太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我就知道,”尹太后咬牙道,“郭氏的儿媳,同她一样,都是不安分的……”
太后语气中深切的恨意,让成安长公主的心吓得砰砰直跳。
“母后!”成安长公主惊叫道,“王太后归王太后,可临淮王后还什么都没做过,您万万不可……”
成安长公主话还没有说完,尹太后就打断了她。
“什么都没有做过?”尹太后嫌恶道,“她身为臣妻,既勾的七郎动了这样的心思,就是天大的罪过!”
从王后这里入手不得,长公主只能换了个方向说。
“陛下只是一时情动,才有了这样的念想,“成安长公主连忙道,”昨日女儿已经劝过陛下,陛下也不再作想了。”
“七郎是什么性子,哀家还不知道吗?”尹太后冷笑道,“他既动了心思。岂有这般轻易放下的?还是得永绝后患,彻底断了他的念想才是!”
成安长公主脸色一白。
“母后,还请万万三思,”她颤着声音道,“若如此做,临淮王那头,暂且不提,我们就说阿弟,这不是叫阿弟怨上了您吗,还平白添上了一条人命,实在是大为不妥,您再好好想一想……”
尹太后尽管怒气正炽,但仍旧留有理智。长女说的亦有道理,眼下七郎起意不久,正是情浓的时候,她若做的这般狠绝,会大大害了她与七郎的母子之情,实在是很不值得。但尹太后心中那股气,本就压了十几年了,现今一激上来,却是怎么都压不下!她冷着脸,心中闪过了无数毒辣的念头。最终她只是深深呼吸了口气,招手唤了宫人来。
尹太后忽然要见郭王太后,吓的郭王太后惊惶恐惧不已。
好多年过去了,自从明帝去世以后,虽说在很多个公开的场合,太后不止一次的叫郭氏难堪,但私下两人的见面,却是一次都没有。这其中的原因,郭氏心知肚明。尹太后性格高傲,对明帝的一众妾妃,从来都不屑一顾。因着明帝的遗愿,尹太后不会在大事上降罪于她,又对她憎恶无比,更是不愿私下见她了,今日怎的……
郭氏心中惴惴,一路跟随宫人入了长乐宫,使了银钱打听,得知成安长公主方才见了太后,现下又离去了,只太后的长女,与她又有什么相干。郭王太后左想右想,都不明白,只能壮起胆子,走入长信殿了。
和往常一样,郭氏深深跪伏着,朝尹太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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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大礼,却始终不听尹太后唤起。郭氏心有忐忑,尽管殿中很凉爽,冰冷的汗水还是一滴滴从她额见落下。不知过了多久,郭氏的膝盖早已一片酸痛。便是再迟钝,郭氏也明白了,尹太后是在刻意刁难于她,难道,难道是洵儿犯了什么事?郭氏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心里恐惧不已,只觉得膝间越发的疼痛了。
忽然的,郭氏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她偷偷抬起眼睛,一下就对上了尹太后嵌着金玉的青丝履,几乎要碰上她的发髻了。郭太后心中羞耻着,忽然听见尹太后轻嗤了声,“淫/妇!”
这两个飘忽忽的字,却像巨石一般,冷冰冰地击打在郭王太后的心头。郭王太后全身一震,顾不得什么规矩了,猛地就抬起了头,恰好对上尹太后微微翘着睫毛的,蔑然十足的眼睛。过去无数忍辱的岁月一下涌上脑中,郭王太后刹时如坠冰窟。
“即便您是太后,身份在我之上,”郭王太后喉头发颤着,“也不能如此羞辱于人……”
“羞辱?”尹太后冷冷地笑了,“你自己做下的丑事,我指出来,这就是羞辱了?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多少也会有些知耻,却不料还是这般寡廉鲜耻,不堪入目!”
郭王太后眼睛发红,因着她的身份,她孀居有女的过往,无数汹涌的人言都就此淹没过她。明帝虽然爱护她,但她还是不及他的权位,他的发妻。如今他离世了,这般的言语仍旧未有止息。郭氏心中有恨,有怨,一时顾不得别的了,张口就要顶回太后,却不料太后下一句话,将她彻彻底底地钉在原地。
“你自己恬不知耻,倒也罢了!怎的日夜跟着你的儿媳,也学去了你这般不要颜面的品行?一味的矫揉作态,把皇帝的心思也勾了去!”
尹太后的言语含怒含恨,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郭氏听在耳中,只觉得一瞬之间天旋地转。“怎会,”她声音都在发着抖,“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太后面色冰冷的,只是无比鄙薄地看着她。郭氏的脸。因为羞耻至极而一片通红。她张着口,却如何都说不出一句话,“自己儿媳做下的丑事,如今却做出个这副模样,是想做什么?哀家真是瞧都不愿多瞧一眼!”太后的神情厌恶极了,“过几日,哀家就下诏,令你们即刻回临淮去,你们一家,都再不要出现在长安了!”
郭王太后此刻,已完全失去了精气神,只愣愣地跪在原地。尹太后嫌恶地后退了一步,“眼下时辰尚早,你就在这跪到未时吧!”尹太后最后看她一眼,“哀家没有叫起,就绝不许起来!”
郭王太后呆呆的,一旁的宫人见状,连忙上前搀扶着。让郭王太后跪直了。尹太后余怒未消的哼了声,在宋媪的伺候下,到寝殿去了。
说回西园那边。
出了这样的事,惜棠与谢洵都无心再玩了。略略收拾了下,就坐上马车回了府。今日的天气很好,惜棠瞧在眼里,心中却感觉分外凄惶。她与谢洵紧密相拥着,听见车夫长吁一声,两人手牵着手,下了马车。
刚下马车,还未站稳,又看见一列车队在府前停下了,惜棠与谢洵都很熟悉,那是郭王太后的车乘。这大中午的,母亲不用午膳,怎么还出门去了……谢洵心中正困惑,却不料下一瞬,母亲忽然踉跄着下了车乘,朝他们二人走了来,迎面就给了惜棠一耳光!
谢洵反应过来,见母亲还要再打,连忙上前制止她。当看见郭王太后通红的眼睛时,谢洵一下怔住了。
24. 慈悲
“阿母!”谢洵惊怒道,“您这是在做什么!”
“我的儿!”郭氏见谢洵如此情状,却是痛哭起来,“你这般为她着想,可是她是个灾星祸殃,会害了我们全家……”
母亲的言语听的谢洵心惊肉跳。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心中已经有了最糟糕的可能,他连忙招来侍从,一同先把母亲搀扶进去。郭王太后仿佛失了神智,只一味咒骂哭泣着。谢洵暂且顾不得母亲了,双手捧起惜棠的脸,就问,“没事吧?痛不痛?”
惜棠垂着眼睫毛,小声应了句,“有点。”
谢洵心中一痛,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惜棠问:“母亲她,”惜棠的呼吸声很急促,“……是不是知道了?”
谢洵默了一瞬。
“别担心。”最终他吻着惜棠微烫的侧脸,保证道,“万事有我在。”
惜棠眼睫毛上挂着泪水,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日临淮王府争吵不休,而在百里之外,长乐宫也并不太平。
谢澄刚回了未央宫,长乐宫发生的事就传入了他的耳中。伴随着滔天的怒火,他来到了尹太后的宫中。尹太后一见他,就冷笑道,“怎么?皇帝是来找我兴师问罪了?”
“母后,”谢澄此时还压着火气,“您为何要这样做?阿姊业已劝过我,我不会再……”
“这话告诉你自己,你自己能信吗?”尹太后不等皇帝说完,就语气轻蔑地打断了他的话,“哀家已经决定了,明日就下旨,叫诸侯王都赶紧的回到封地去,不要留在长安里,一日一日地扰动着皇帝的心。”
“母后这是要越过我,”谢澄的声音很轻,“直接去下命令了?”
“我是你的母亲!”尹太后强硬道,“哀家是不愿你见你犯下丑事!”
“丑事?”谢澄的脸上已经失去了表情,“母后是惦记着朕的名誉,还是惦记着尹家的后位呢?”
“看吧,你终于承认了!”尹太后气的脸色铁青,“哀家先前三番两次的,想要你娶你表妹为妇,你却是怎么都不愿,原来竟是为了这么个已经做了你弟弟妻子的女人……”尹太后冷笑道,“皇帝,你就不觉得可笑,可耻吗?”
“可笑,可耻?”谢澄声寒如冰,“朕是皇帝,是天子!朕想要何人,便要何人,天下谁敢多言一句?母后这番言语,才是真正可笑不过!”
尹太后被他气到几乎一个倒仰。
“好,好!”尹太后此时怒上心头,已然言语无忌了,“皇帝尽管下旨去,且看你的旨意出不出的了长安城!”
皇帝听了太后的言语,没有恼怒,反而笑了。
“原来这就是母后的真心话。”谢澄冰冷地说,“下一步是不是就要逼宫未央,改天换日了?”
皇帝吐露如此诛心之言,惊得尹太后的心砰砰直跳。她紧紧抿着嘴唇,怎么都说不出一句话。而皇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拂袖而去了。
尹太后望着他的背影,全身脱力般倒在了座位上。
甘露殿,此刻静的连一根针掉落都可以听闻。
卫和和章羚,都垂手低着头,呼吸都静悄悄的,生怕稍稍大声一点,就会惊扰到皇帝。皇帝自长乐宫归来以后,脸色就一直阴沉沉的。上一次与太后吵的这般凶,还是在光禄大夫下狱之时,但那次甚至还没有这次这么严重……咔擦的一声,皇帝折断了手中的毛笔,深墨色的毛笔骨碌碌地掉落在了柔软的毛毯上。
不小心把笔折断了,皇帝也没有心思再写了。他仰着头,盯着高高的殿穹上华美繁复的花纹,突然问,“郭王太后……是不是已经回府了?”
章羚望了望卫和,卫和点了点头,章羚就小心道,“现下都要酉时了,想是已经回到了。”
皇帝听闻此言,一下又默然了。母后这招还真是狠毒,不必屈身难为惜棠,只由着性子,舒爽的在郭王太后身上发泄了一番,就自有她去折磨惜棠,以郭王太后的性子,必是会让她难熬无数倍,何况这还是她朝夕要见的婆母……难以否认的,谢澄的心脏的某处,此刻可耻地畏缩了一下,他喃喃道,“朕……”他没有再说下去了。
他可以怎么做?皇帝这样问自己。他当然可以尽着一时的痛快,强行要了她入宫,可是之后呢?不说朝臣那头,便是母后,必定会千方百计的要置她于死地。他纵是再细心关护,也总有疏忽的时候,到底是还是会害了她……说来说去,总归还是手头的权位不稳,终究要受制于人!皇帝的牙关再一次咬紧了,他硬生生的,把那口浊气咽了回去。
暮色渐渐染上林梢,云霞烧红了天空,斜阳的余晖照映着渭水,还有远方时有时无的终南山,有人在绿琉璃窗下恬然微笑的脸庞,渐渐地浮现在了谢澄的眼前。事已至此,临淮王,面对着自己的母亲,会向着她吗?会护着她吗?皇帝于殿中四顾,终究还是……心有不甘。
皇帝收回了目光,没有再言语。而傍晚的余光渐渐燃尽,黑夜沉甸甸地压上来了。
这一夜惜棠彻夜难眠。
她在寝房呆坐了许久,不知等了有多久时间,才见谢洵回来了。莫名的,她有些不敢面对谢洵,只是等谢洵坐下了,才小声地问,“母亲她,”惜棠很忐忑的,“怎么样了?”
谢洵犹豫了一瞬间。
看着谢洵的神情,惜棠就明白了。
“母亲还是怨着我,对不对?”惜棠道,“母亲本就不喜欢我,何况我还惹出了这样的事……”
尽管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可当这件事显现于众人眼前,惜棠还是感到可耻,还是感到羞惭。她摇着头,说不下一句话了。而谢洵连忙制止住了她,“此事和你有什么相干?”他吻着惜棠微微泛红的鼻尖,一遍一遍地说,“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我不怪你,知道吗?棠棠,我不怪你,我不怪你。你听到了吗?”
惜棠紧紧抓着谢洵的肩膀,只有这样才能汲取到一点力量。“我知道。”她点着头,重重的嗯了一声,“我听到了。”
谢洵有些伤感地微笑了。
“还是有好消息的。”谢洵说,“要不要听一听?”
惜棠一怔。
“现在能有什么好消息?”
“我们马上就能回临淮了!”谢洵一字一句地说,“最多等几日,太后就要下诏了……我们一同回去,再也不管长安了,好不好?”
“真的吗?”惜棠有些不相信,“可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谢洵轻而坚定地说,“本来也不是什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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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事,待回了家,一切就都好了,是我们过日子,又不是与阿母过日子。况且,阿母又能气多少天呢?”
尽管惜棠仍旧惴惴,但听着谢洵的话,心却渐渐安定下来了。谢洵如此相信她,从来没有对她有过一丝的怀疑,而她之前却心有顾忌,对他有所隐瞒……惜棠的眼眶有些湿润了,她哽咽着,说不出话了,只是紧紧地抱住了他。
与谢洵所说的不同,就在第二日,长乐宫就降下了旨意,道今岁将有星孛于北斗,是为不祥,故而取消了秋猎,命诸侯王即日返回封地。
旨意晓喻长安,尽管众人对此议论纷纷,但都不敢耽搁,急急忙忙就准备了起来。而惜棠听了这个消息,长久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将要离开长安,惜棠作为主母,本应该亲自打点府中上下。但若是这般,就不免要经常去见郭王太后。郭王太后厌透了惜棠,一旦见到她,口中就咒骂个不停,即便是在人前,也是毫不顾忌,每每都引的奴仆震恐色变,惊惧难安。
惜棠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能尽量少于婆母见面,万事都交由给了谢洵代劳。她心中惭愧,但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在离开长安前的几日,便是在坐在自己的院中,若是谢洵不在,惜棠也常常有坐立不安之感。
短短的几天,惜棠却感觉熬了好久好久。这日终于要启程出发了,与谢洵一起离开的,刚好还有他的四兄长河间王。河间王与谢洵关系尚好,将要分别,下次又不知何时再见,河间王就拉着谢洵,去一边依依惜别起开。惜棠就站在不远处的车乘前,稍稍有些心焦的等待着。
王太后呢,一炷香以前,就已经登了前头的车。方方她瞧着惜棠的,毫不掩饰的仇恨的眼神,仍旧是叫惜棠心中发寒。她擦了擦鼻尖冒出来的汗水,仰头望着天空中眩目的白日,耀眼的光圈重重叠叠的,一圈,一圈,又一圈……忽然的,惜棠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她欣喜地转过视线,而当她看清眼前人时,她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像那个夜晚一样,皇帝独自一人出现了。惜棠手心冒出了汗水,她不知所措地攥紧了自己的裙裾,只是面色苍白地盯着皇帝。
皇帝停在惜棠几步之外,就没有再前进了。
濯濯天光下,他凝目注视着惜棠,就像看着一个注定要消失在白日里的虚无的幻梦。他还一个字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惜棠就流泪了。
“陛下,求求您了,”惜棠落泪道,“您发发慈悲,放过我吧。”
她流下了一行眼泪。
那行眼泪,也滴落在了谢澄的心上。
这不是惜棠第一次对谢澄流泪,也不是她最后一次对谢澄流泪,但却是在将来的很多岁月里,谢澄最不能忘怀的一次。
他紧紧绷着下巴,没有说出哪怕一个字。
惜棠望一眼谢洵所在的方向,咬着唇瓣,终于还是低头道,“妾……告退了。”
谢澄没有说话。
惜棠迎着滚烫的日光,屈膝行了一礼,泪水浸满了她的脸庞,她没有犹豫,往谢洵那边跑去了。
谢澄能抓在手中的,唯有空荡荡的无人的风。
但风仍旧是拂过了。
连空气中最后一点能闻到的香气,最终也都随之消逝。
25. 融化
半个月过去了,惜棠一行人才回到了临淮国。
恰好是黄昏,苍山幽暗而深寂,即便是在秋日,也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绿色深海。在深红色的天幕下,格外透着些凛然的森森的美。惜棠望着这熟悉的景色,心中压着的巨石稍稍融解了。正出神着,不远处传来了很大的动静,惜棠循声而望,是郭王太后在谢洵的搀扶下出来了。
自离开长安,路途还未过半,郭王太后竟是病了,还病的很严重,有几日甚至到了不能下榻的地步。谢洵担心母亲,日夜都在床前守着,好几个夜晚还忧心的无法入睡。惜棠看在眼里,虽然心疼,却也无可施为。毕竟她如今要是出现在了郭王太后眼里,只会叫她更加生气,说不定还会病的越发严重了……惜棠只能沉默地看着谢洵忙进忙出,而谢洵会与她十指紧扣,在她发间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心中莫名有些酸楚,惜棠眨了眨眼睛,见时间差不多了,也就跟着下了马车。晚间冰凉的气息一下钻进惜棠的鼻尖,她心中发怵着,跟上了谢洵与郭王太后的步伐。郭王太后像是没有发觉,始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离王宫越来越近了,惜棠很快就听见了一道欢喜而热情的声音。
“阿母!阿弟!”仪成君陆胭欣悦地迎了上来,“盼了好久,可算盼到你们了!”
郭王太后看见女儿,神色一下和缓了许多。而陆胭凑近一瞧母亲,却是吃了一惊,“阿母怎么脸色这么差?可是病了?”连忙拉着郭王太后问东问西,“可吃了药?现下有没有好一点?”
郭王太后心中慰帖,顾不上回答,只一味地点着头。谢洵就把郭王太后的情况说了,又道,“现在没有大碍了,这几日注意休息,就无事了。”
陆胭听了,就稍稍松了口气。但终究还是不太放心,便推开了谢洵,自己搀扶起郭王太后来。她一边搀扶着郭王太后往里走,一边嘘寒问暖着,从头到尾都没有和惜棠说过一句话。惜棠默不作声的,只是神色平和地看着,谢洵握了下她的手,和她一起进去了。
原本应该一同用晚膳的,但郭王太后病体不适,早早的就和陆胭回到了自己的寝宫。惜棠就和谢洵一道,也回了都梁殿。食不知味地用了晚膳,惜棠沐完浴,一个人坐在床榻上,心不在焉地梳着长长的乌发,胡乱地想着许多纷杂的事。
谢洵沐浴完毕,也来到了内寝。惜棠一身淡青色的寝衣,碎银般的月光,在她周边散了一地。谢洵坐在她旁边,问,“在想什么?”
“我,”惜棠回了神,“就是还有点……不敢相信。”她垂下了纤密的眼睫毛,“竟然就这样回来了。”
谢洵心生爱怜。
“长安一行,”他说,“叫你受了许多委屈。”
“我受这些委屈,算得了什么?”惜棠说,她把头靠在了谢洵的肩膀上,“能和你一起平安无事的回来,我已经不能再满足了。”
谢洵沉默了。
“我,”他只能喃喃着,“对不起。”
“又开始了。”惜棠小声说,“阿洵,我不怪你,我感激你,”她双目含情的望着谢洵,眼中有着若有若无的水光。“……我感激你。”她说。
谢洵心中一痛。他与惜棠相望着,在寥落的月光之下,惜棠的神情显得越发脆弱。他们相识有五年,在一起快四年了,他依旧不能化解她心中恒久的不安与孤独。但这似乎又情有可原,毕竟他和她一样,根源上都是同样彷徨的人。两个破碎的人,要如何去治愈彼此心中经年的伤口呢?
不约而同的,谢洵与惜棠,都没有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依偎着,不远的前方,月光透过窗棂,在都梁殿投下长长的影子,几乎要把他们融为其中了。
而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也有着和临淮一样的月光。
暮色渐过,夜晚降临了。长扬榭中,皇帝送走了太尉王骏,正与近臣饮酒炙肉。秋日将尽,尚且灿黄的林带中,偶尔会有几片枯叶飘落。谢澄捻着一片边缘焦黑的黄叶,微微出着神。忽然一道欢快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陛下快试试!”班胧兴高采烈道,“这是臣精心烤的!”
皇帝听了,便叫章羚去取了炙肉来。燃燃的篝火下,刚刚炙好的羊肉冒着热气,热油还在滋滋作响,皇帝用小刀切了一小块,刚放入口中,就对上了班胧期待的目光,谢澄于是微笑了,“甚是美味。”
班胧得到了皇帝高度的评价,就骄傲地挺起了胸膛,赤热的火光把他的脸庞照的红通通的。周围的将士见了,也壮起胆子,纷纷和皇帝搭起话来。皇帝都一一含笑应着。在众人的眼中,皇帝依旧是那个皇帝,言行有度,举止威严,凛然而不可侵犯——这是皇帝在所有人面前展现的,即便是皇帝最亲近的姊姊成安长公主,也以为皇帝已经放下了,毕竟,这的确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不是吗?
推杯换盏,放歌纵酒,夜色已深,众人都醉了。即便谢澄酒量甚好,此刻也隐隐有了醉意。淡淡的倦意涌上心头,谢澄扫了眼底下倒成一片的人,刚想吩咐人好生照料,班胧却忽然站了起来,仰头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他平日只饮一点点酒就昏昏沉沉的了,今日怎么……皇帝心里正纳闷呢,开口问道,“卿有何事?”
班胧却扭捏起来,犹豫地没有开口。
这下皇帝是真的好奇了。
“究竟是什么事?”谢澄笑道,“卿不必忌讳,与朕直言就是。”
“回陛下。”班胧讷讷的,还是开口了,“臣有了心爱的女子,想与她成婚,奈何家中不同意,故而请求陛下……”他结结巴巴的,总算把事情说出来了。
“心爱的女子?”谢澄重复着几个字,思绪有些乱了,回过神来,又道,“还是第一次听卿提起。”
班胧呆呆的,只知道点头,想来是已经醉的狠了。皇帝叹一口气。“卿的意思,朕明白了,要朕赐婚是吧,”谢澄道,“不知是哪家女子,朕明日就……”谢澄话还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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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班胧就晃晃悠悠的,猛地栽倒过去了。
皇帝无奈极了,只能挥挥手,道,“扶小班大人下去,好生看顾吧。”
左右俯身应是,立马听命行事了。
章羚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是回清凉殿吗?”
“回去罢。”皇帝长长舒一口气,“朕也有些累了。”
自和太后在长信殿争执后,皇帝就离开了未央宫,来到了长扬榭,一应事务都在长扬榭解决,已经将近一月未与太后见面。明眼人都知,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深深的,不可痊愈的割痕,由此,长安内外,是越发的风云涌动了。
这一切,都被皇帝看在了眼里。底下发生了什么动静,皇帝自然心知肚明。但已经忍耐了很久,皇帝不打算再忍了。不管如何,现下就是改换时局的最好时机,就算不是,皇帝也会让它变成是。
甘露殿浴池中,谢澄无声地阖上了眼睛。热气化作白雾,一点一点地融入空气之中。在一片灼人的炙热之中,皇帝的心,反而越发的冰冷,坚硬。母后或许以为她胜卷在握,但结果绝非如此……正如他生下来就应该拥有的,最终理所应当会投入他的怀抱。
回到临淮之后的日子,很平静。
的确只能用平静来形容,惜棠倚在窗前,看着远方苍青的群山,这样默默地想着。日子似乎和去长安前一样,郎君依旧温柔体贴,婆母还是一如既往的刻薄,而郎君的姊姊,还是一如既往的寻衅生事,惹人厌烦……或许还有一点不同,就是郭王太后不再叫她晨昏定省了。郭王太后是如此的厌恶她,以至于完全不想看到她。每每想到这点,惜棠就有些心中发冷。
在婆母心里,她恐怕早就已经被定了死罪,是个勾引自己郎君的兄长,淫/荡/下/贱/的妇人……若不是阿洵坚定地站在她这一边,指不定她的下场会如何。每每在宫中行走,远远地瞧见了婆母,那憎恶的眼神直叫她如坠冰窟。她只能连忙退到一边,低着头跪着,一声都不敢吭。
而婆母呢,携着仪成君陆胭,是瞧都不瞧她一眼。这叫惜棠脸上一阵一阵生生的痛,但她毫无办法,因为婆母是绝对不会听她的,哪怕她说的是事实。而阿洵……阿洵总不能日日都待在王宫里,虽然他每天回来,都会关心的问惜棠在家中的大小事情,但这种事情,惜棠要怎么和他说呢,无论如何,沾上了这等事情,她都心中羞惭……
想到此处,惜棠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望着根本看不清的,远方长安的方向,惜棠忽然心生怨恨了。秋风冷冷地刮在了她的脸上,惜棠打了个寒颤,终于是回了神。她咬着唇瓣,轻轻地发着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这样想没有用,没有用……何况也都已经过去了。
就在惜棠稍稍平定下来时,灵儿面色焦躁地走进来,告诉她,她的母亲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惜棠一下咬穿了自己的唇瓣,很快就沁出了点点的鲜血。
26. 暗涌
还未等灵儿出来通传,惜棠的母亲云氏,就径直走了进来。
临淮的天空,常年都是暗沉沉的。惜棠睡了午觉,刚刚才起来,因而还没来得及吩咐点灯。宽敞的殿中,只有几扇支摘窗半撑着,若有若无地漏入些无精打采的天光,都梁殿整体都灰蒙蒙的。云氏一走进来,就蹙了蹙眉,不禁询问殿中伺候的婢女,“这么黑的天,怎么没人点灯?”
婢女低着头,正想回话,惜棠就从寝殿走出来了。她一身素净的天水碧长裙,只简单地挽起了一头乌发,脸上不加妆饰,神情看起来淡淡的。“我午睡刚起,”惜棠说,“才想叫人点灯,母亲就来了。”
云氏一怔,脸上还是温温柔柔的,在婢女的招呼下坐下了,很和气地说了一句,“白日睡多了也伤身子,王后也要注意注意。”
惜棠说好,谢过了母亲的关心,从灵儿手中接过火折子,点亮了放在案上的雁鱼灯。淡淡的火光照在了惜棠的脸上,云氏微微吃了一惊,“王后的脸色怎么这么白?可是病了?”
惜棠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略略有些不自在。她摇了摇头,“许是这来回奔波,有些累坏了吧。”惜棠说,“过几日就好了。”
“也是,来来回回两个多月。”云氏望着女儿近在咫尺的脸庞,忽然叹了口气,“王后既回来了,怎的不告诉家中一声?我还是从别人口中知道自己女儿女婿回了……”
母亲的言语有着明显的埋怨,惜棠沉默了一会,“是女儿的不是,下次再不会了。”
母女之间生疏到这般地步,其实也是没什么别的可说了。但云氏犹犹豫豫的,还是问了一句,“我寻人找来的药方子,王后有没有喝?我听旁人说了,都是极有利于子息的,王后要常喝呀……”
果不其然,又是提这个!惜棠厌烦透了,但面上还是含糊过去,“都有喝的。”想了想,又说,“这种事情强求不得,母亲不要太着急了。”
“我哪是自己着急,我是替你着急啊!”云氏的语气也急起来,“你比我还清楚么,王太后一向瞧不上我们家,现下大王还向着你,可是以后呢?你总要为自己的以后打算!”见惜棠没回答,云氏也没办法了,“我与你阿父成婚才半年,就有了你长姊,怎么你一点都不像我呢……”
惜棠听了这句话,脸色微微变了。她默不作声的,却还是忍不住抚了一下自己的小腹。云氏察觉到了她的脸色,讷讷道,“我又说糊涂话了,这种事哪有什么像不像的,”又着补道,“你与大王夫妻恩爱,哪有不盼着子嗣的,是阿母心里头着急,嘴快了。”
对于母亲的一切,惜棠早就已经习惯了,是轻易都没有情绪波澜的。她微笑着,只是点头说没关系。云氏见她没有借题发挥,很是松了口气,又和她絮絮叨叨起了别的事。无非就是些老生常谈,要阿洵多多照拂父亲,照拂阿弟云云。毕竟母亲还能和她说什么呢?惜棠口上都应了,见时候差不多,就起身说,要送母亲离开。
云氏觉得时辰尚早,其实并不想走,但怕说多了,把女儿惹不耐烦,更不帮扶家里,也只能点头应了。天空还是灰沉沉的,但却没有一点雨意。惜棠抚着门框,立在殿门口,看着母亲的身影渐渐远去。冷风像雾气,又像雨,时不时地打在她的脸上。天地之间,仿佛此时只有她一人而已。
谢洵回来时,看见惜棠坐在榻上,什么都没做,像是在发愣。他忽然起了玩心,走过去,揪了一下惜棠散落在榻边的长发。
“阿洵!”惜棠小叫一声,“怎么还玩这个!和个小孩一样……”惜棠嘟嘟囔囔的,扯回了自己的头发,谢洵不说话,只是微笑看着她,惜棠也笑了,凑上去亲了亲他的眼睛。
“今天这么早回来,”惜棠有些纳闷,“往日不是还要半个时辰吗。”
“早些回来不好吗?”谢洵佯作生气的样子,“这一日日的邀我出去饮酒,实在是烦透了,幸好明日就没有了。”
谢洵刚刚回到临淮,国内的豪强大族都纷纷邀他宴饮,在表明拥护态度的同时,又想从他口中探知长安的动向。谢洵婉拒了几个不太重要的邀约,但其他的,还是逐一挑日子去了。前前后后折腾了十几天,现在终于可以消停一会了。
谢洵性子恬淡,惜棠知道他素来不喜这些场面,刚想出言应几句,谢洵又说,“方才司天台同我说,这天阴了有一些时日了,明日会是个好天气,我打算去镜湖作画,棠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谢洵平生有两大爱好,一是读文史,二就是作画了。当年,他听旁人说苍梧山风景秀美,特地挑了个天晴的日子,跑去作画。哪知画没有作成,雨倒是忽然下起来了。谢洵只得匆匆寻了处岩穴避雨,就是在那遇见了惜棠。想起往事,惜棠与谢洵都是心中一动。但惜棠想了想,还是道,“我还是不去了。”她有些怏怏的,“最近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谢洵当然知道原因,他脸色悄悄的变了。却也不想提起,惹得惜棠更加心慌,惜棠当然知道谢洵在想什么,她握紧了谢洵的手指,两人对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但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了。
“今天阿母来找我了,”惜棠语气闷闷的,“你知道的,我真不愿见她。”
谢洵心疼地问,“她与你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惜棠说,“无非就是那些说惯了的。”
想到母亲下午的言语,惜棠不禁抚上了自己的小腹。过去的几年,婆母和母亲,尤其是婆母,都不知催过她多少次,惜棠原本不是很着急,都被她们催怕了,私下也寻了好几个医师,但每一个都告诉她,她和阿洵的身体都很康健,想来只是缘份未到……
缘份!这个词是多么的玄乎!惜棠对难以揣测的人与物,始终都怀有着深深的惶恐,因为她实在不是个被命运眷顾的人。而在经历了长安一行后,惜棠更盼望有个与阿洵共同的孩子了。未来如此诡谲多变,谁知道他们将会经历什么。惜棠迫切的想要切切实实的,能感受到的东西。
和惜棠想到了同一件事,谢洵也一下缄默了。但他从来都不愿惜棠有任何一点压力,“莫听母亲说什么。”他说,“顺其自然,只管过好我们的日子。”
惜棠靠在他的肩上,轻轻地说好。
与都梁殿不同,寿成殿中,郭王太后与仪成君陆胭难得争吵起来。
“叫你少同陆家人厮混,”郭王太后冷冷哼道,“你还日日同我提起他们来。”
“阿母这话说的,我也是姓陆的呀!”陆胭也有着火气,“阿母索性连我也不要见了!”
郭王太后淡淡看着她。
“有时候,”她面色平淡道,“我多期望没和你父亲生下你。”
“阿母尽说这样的话,伤我的心!”陆胭脸色通红着,眼中闪着泪光,“女儿也多想向阿弟一样,做一回阿母心中真正的女儿。”
看着女儿这般反应,郭王太后知道自己说过头了。
“也是了,我与你父亲的恩怨,同你有什么相干。”郭王太后喃喃道,“是阿母错了……”
陆胭面上流泪着,心中却冷笑不停。父亲这样好的人,能有什么对不住母亲的地方呢!无非就是母亲嫌他身份微贱,一个病死了多年的樵夫,还有他留下来的这个女儿,阻了她的登天之路。陆胭内心已是怨极,但还是强忍着,只是哽咽道,“是我的错,不该老是向母亲提起嫂嫂娘家的女儿。”她用帕子擦拭着自己的眼泪,“区区一个小吏之女,如何能与阿弟相配,是女儿魔障了……”
听到这里,郭王太后却是微微冷笑了。
“虽是小吏之女,但好歹也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郭王太后含恨道,“不像现在这个……”
郭王太后的声音渐渐小了,陆胭有些听不清,“阿母?”她问,“您在说什么?”
郭王太后回过神来,对上陆胭疑惑的目光,连忙摇了摇头。
“无事,我只是想着,”郭王太后道,“这个门第,自是不能与你阿弟相配,但本就是要她做一妾室,又哪里的相配之说?”
陆胭惊喜道,“那阿母这是同意了?”
“我同意有什么用?”郭王太后白她一眼,“要你阿弟同意才行。”
“指望阿弟,那必然是不能的了。”陆胭很失望,“我还以为阿母要替阿弟抓主意呢!”
“我哪能替你阿弟抓主意?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有多宝贝他那王后,连做下了那等事,都能……”郭王太后口快快说到一半,反应过来,急急地止住了话头,忽然心烦意乱,“时候也不早了,阿母有些累,阿胭你也回去休息吧。”
陆胭察觉到王太后异样的言行,心中觉出了怪异,却也没有当场去问。只依言起了身,和郭王太后告了别,方离去了。
回去的路上,陆胭没有说一句话。
一旁伺候的婢女以为出了什么事,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惹了主人不悦。
“宝珞,”不料陆胭忽然开口询问了,“近来母亲对王后,你眼瞧着,是不是有些不太对劲?”
“有,有吗?”宝珞紧张地回道,“奴婢觉着,王太后对王后还和从前一样。”想起了什么,宝珞忽然有了谈兴,“您忘了吗,就在前几日,您和王太后一同在园中赏花,恰巧王后也来了,远远地就跪下,可王太后瞧也没瞧她一眼,可别提有多解气了。”
“解气?”陆胭瞥了她一眼,“王后何时责罚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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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性子温柔,如何会轻易罚人……宝珞暗暗腹诽着,还不是为了讨您欢心么。“奴婢是为您感到解气。”宝珞讨好地笑道。
“胡言乱语!若是被阿弟听到了,连我都护不住你!”陆胭装模作样的斥责着,尽管心中有些高兴,但瞧着宝珞的神情,还是不愿自己的小心思被这奴婢窥了去,就拉下脸,冷冷道,“回去掌嘴三十,叫你长长记性!”
宝珞脸色一白,只垂首应是,再不敢言语了。看着她小心翼翼的神情,陆胭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里还在想着寿成殿中,郭王太后和往常不一样的举止,长安一定发生了什么……陆胭心中念叨着,渐渐拿定了主意。
长安,长乐宫。
已是夜晚,长信殿中灯火通明。尹太后微微阖着眼睛,听着颍邑长公主说着趣事。“您是不知道,”颍邑长公主笑道,“堂堂一个大男人,竟连指甲盖大小的虫子都怕,还要女儿去给他赶走呢。”
尹太后想着这个场景,嘴边不自觉有了笑意。
“现在看起来,”尹太后睁开了眼睛,“淼儿与东安侯处的不错。”
“都做夫妻了,难道还能一味的冷着吗!”颍邑长公主脸色暗淡了下来,“只在儿臣心中……总归比不过前头。”
“曲阳侯的事……皇帝也是无可奈何。”尹太后叹道,“淼儿要站在你阿弟的角度想一想。”
“当年,女儿对陛下口出怨言,是一时伤心过头了,”颍邑长公主缄默了一会,道,“这些年过去了,女儿也明白了,私贩军械,侵占民田,鱼肉百姓,各个皆是不赦之罪。阿弟不叫他受刑街头,赐他一个体面的死法,我已经很满足了。”
尹太后听了,也是一声叹息。
“也是哀家和先帝的错,给你寻了这么个不成器的郎君。”尹太后感叹道,“如今见你和东安侯感情好,阿母也就放心了。”
颍邑长公主眼中闪着泪光,不论心中是什么想法,面上仍是含泪应着,见女儿这样情状,尹太后也是不忍心了。“怪我,又提起了这等伤心事。”尹太后想到了什么,又道,“只哀家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明,子女们的姻缘,各个都不顺心……”尹太后摇着头,不再说话了。
长姊和武阳侯,众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就是维持表面的功夫,她与东安侯暂且不提,八弟弟和王后倒是感情甚好,只母亲为何突发此言?七弟弟不愿立尹氏女为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颍邑长公主心中思量着,面上只作不觉,仍旧和太后如常谈笑着。
“现下,也只有你与沁儿,常常入宫来看我了,”尹太后道,“我生了这两个儿子,竟都好似白生了一般。”
八弟弟身不由己,尚远在千里之外的城阳国,如何入的了宫,看望的了母亲呢?能叫母亲说出这样话的,必然是她的皇帝弟弟了。颍邑长公主心中一震,直觉这是再好不过的时机,酝酿了一会情绪,“阿母不要太心焦了,”颍邑长公主沉默了一会,继续道,“陛下也有陛下的难处。”
“你还在为他说话!”尹太后气愤道,“他有什么难处?若真有难处,那就好了!现下分明是下了决心,要和哀家唱对台呢!”
尹太后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想起那日皇帝的诛心之言,心口泛起了仿佛被剜去了血肉一般的疼痛。皇帝是她最爱的孩儿,她何曾有过哪怕一点要害他的心思!倒是他,为了一个微贱的女子,处处和她作对,俨然是把她当作仇人来看待了。一世母子,竟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尹太后心中的伤痛,实在是难以对人言了。
“阿母,”颍邑长公主目露疼惜之情,“是女儿们无用,白白的留在您身边,却也不能宽慰您分毫。若不是今岁天象有异,八弟弟也能留在长安多些时日,至少能慰帖您一二。”
诸侯王为什么离开长安,没有人会比尹太后更清楚了。她听着女儿的言语,没有反驳,心中却也再想,相比起长子,幼子的确更贴心周全些。“涵儿一向是个好孩子。”尹太后念着幼子的好处,想着他远离长安,不在自己身边,心中更是惦记了,“若论起窝心,七郎是远远不能比……”
颍邑长公主没有应声,只是提皇帝着补道,“七弟弟是天子,难免性子要强些。”她轻声细语道,“阿母也要这样想一想。”
天子?天子难道就能不敬母亲了吗?便是天子,也该听母亲的话呀!尹太后脸色阴下来,可她也知道,七郎打小就是个不听话的儿郎,与他一母同胞的八弟弟截然相反,何况现在做天子了,自然更是不听人言了,在这一点上,完全不能和幼子相比……尹太后的心幽幽下沉,她缄默着,始终没有回应次女的话。
颍邑长公主把母亲的神色都看在了眼里,她面上不显,心里却微笑了。
27. 夜雨
这日,王骏像往常一般,来到长扬榭,向天子奏报朝中诸事。
王骏来的时间很巧,天子恰好在清凉殿理政,一见他,就笑道,“怎么像是约好了似的,方方送走了丞相,太尉就来了。”
尹怀修刚刚来过……王骏内心思量着,下拜过后,就直接了当地说,“丞相既来了,想是已经说了臣要向陛下说的事,”王骏问,“不知陛下如何作想?”
“朕么,”皇帝坐的高高的,王骏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总是要听一听丞相的意思。”
这便是要向胡人妥协了……今上践祚以来,胡族延续着在前几代天子治下的传统,时不时就入侵大齐边境劫掠一番,侵占民田,抢夺财物,致使六畜不安,边境不宁,是大齐立国就有的切肤之痛,亦是历代天子的心腹大患。天子说要听丞相的意思,丞相背后站着的,不就是太后么?太后唯恐劳民伤财,向来不主张对胡人动武。天子的意思……是要听太后的了?
王骏听了天子的话,心头复杂难言,他是以军功立身的勋臣,又来自受外族蹂躏已久的边地,对胡人始终有一股难以言说的仇恨。但话说回来,当时为了钳制天子,与太后一道阻拦天子对外用兵,革新礼制的亦是他……王骏一时沉默下来,皇帝盯了他半晌,问,“太尉是有和丞相不同的意思吗?”
天子这话问的轻易,但显然就是在逼王骏表态。究竟是要继续站在太后那边,还是顺从本心,与天子一起排除众异。王骏内心煎熬着,终于还是开口了,“臣心里有着些想法……但还需回去再斟酌斟酌,再来向陛下进言。”
“好。”皇帝微笑了,“朕随时等着太尉。”
王骏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他俯首应着,与皇帝说起了朝中大大小小的事。皇帝一一听过,偶尔会作出批示。清凉殿大而宽敞,侍奉的内监宫人虽多,但都几乎是听不到声音的,殿内只能听见皇帝与王骏的交流声。王骏回想起方才走入长扬榭的一幕幕,校场旌旗烈烈,骏马奔驰,军士手持长矛,腰悬利剑,拱卫天子之室,坚如磐石的身影不曾有过丝毫晃动。
皇帝自登基以来,就一直在长扬榭编练新军,长安内外都清楚无比,王骏手握南军,原本没将此事放在眼里,可是如今,他的心却不能控制的乱了起来。一个月过去了,皇帝与太后日渐疏离,始终没回未央宫,反而把长扬榭作为燕寝之所,这防备的是谁,早就已经不言而喻。想起了近来长乐宫不一样的动向,王骏有些坐不住了。
原本今日,王骏还想劝天子回銮未央宫,毕竟天子常于宫外,总是叫朝中人心思变,议论纷纷。可直到告退时,王骏都没有说出口。和往常一般,他谨守着礼节,恭恭敬敬地退出了皇帝的视线。但他的心境,却是和进来时天差地别了。
长信殿中,尹太后这几日睡的不太安稳。
午后,正是睡意滋长的时候。尹太后回了寝殿,昏昏沉沉的,似乎是进入梦乡了。十一月的风有点大,殿前种植的梧桐树落叶纷纷。有人熟悉的一声笑在尹太后耳边响起,她回头去看,是年轻的明帝躲在树丛中朝她笑。
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连梦境都微微染上了昏黄。那时,他还是不受重视的蜀王,她也只是个家贫貌美的浣纱女。第一次见面,她就觉得他孟浪,用溪水去泼了他的脸。他也不恼怒,反而来寻了她许多次。来的次数多了,她渐渐也对他生了些朦胧的情意。在知道他是蜀王的那天,她吓坏了,说再也不要和他见面,但那天的晚上,他们却接了人生的第一个吻。
在和他双唇相碰的那个瞬间,尹太后却惊醒了。她茫然四顾,寝殿内空无一人,能看见的,唯有飘浮在空气中淡淡的浮尘。尹太后忽然觉得很孤独,她无力地伸出手,擦了擦自己眼角泛出的泪水。
许是和皇帝的关系越发僵了,这几日,尹太后频繁梦起了先帝。当年,先帝把他们心爱的长子托付给她时,她万万不能想到,最终他们母子关系会恶化至此。尹太后有时觉得自己错了,有时觉得自己没错,但无论对还是错,如今的愿景都不是尹太后愿意看到的。她爱权势,也爱长子,但这两者要如何两全呢?七郎怎么就不能性软一些。听话一些呢?
尹太后清楚,无论是长子,长女还是次女,性子都与她和明帝像了个十成十。唯一一个性子软的,就只有幼子谢涵了。若是涵儿能生在七郎前头,那该有多好呀……
这个念头不经意就钻进了尹太后脑海,待她反应过来时,也是被吓出了满额头的冷汗。正平复着心情,忽然见宋媪悄声而入,对她说,“太后,颍邑长公主来了。”
沁儿……想起近来次女的一言一语,尹太后突然不愿见她了。但她静静坐了一会,却还是鬼使神差般的道,“让她进来吧。”
陆胭原以为要费好大一番功夫,才能探得长安发生了何事。却不料第二日,就从王太后口中得知了真相。
“昨日王后的母亲进宫来了呢,”陆胭看着母亲的脸色,说,“这次只待了半个时辰,就离开了。”
“又上门做乞儿来了?”郭王太后的脸色难掩嫌恶,“我真是造了八辈子孽,能结个这样的亲家!”
这话说的这么难听,陆胭的脸色便有些变了。王太后先前虽不喜王后,但还没有说过这么严重的话。许是陆胭神情变化的过于明显,王太后的神情亦不自在起来。“不是我刻薄!”郭王太后急急道,“若是你知道她女儿做下了何事……”她忽地止住了话头,重重的喘着粗气。
“阿母!”陆胭神情担忧起来,望着女儿如此关怀的神情,郭王太后忽然觉得没有瞒着她的必要了。自己亲生的女儿,有什么不能讲的!她心里头藏着这腌臜的事,实在是憋闷的慌。于是再也忍不住,把当日在长乐宫遭遇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陆胭便是想了千万个缘由,也不能料到真相竟是这个。
她张着唇,因为还在消化着尹太后的话,故而久久吐不出一个字。待反应过来后,她忽然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阿母,您糊涂呀!王后……王后做出了这等事,自然是应该千刀万剐,可我们最该担心的不是这个……”陆胭面色惊恐道,“是太后阻挠了陛下,陛下才没做出那等事来。可那是陛下!太后能阻拦的了他几时呢?只要人一日在我们家中,陛下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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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惦念着一日,迟早会害了我们家!”陆胭全身颤抖着,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郭王太后长久的沉浸在羞辱和怒火中,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此时被女儿一提醒,心也是忽的就慌了。“那可怎么办!”郭王太后惊惶道,“那祸胎就在我们家中!你阿弟还这么宝贝她,我怎么说也不听,我,我……”郭王太后害怕的掉下了眼泪。
陆胭心头也是慌张,她虽有着仪成君的名头,但也只是听起来好听,她的所有根本都仰仗于异父的弟弟临淮王,若是哪一天临淮王忽有不测……陆胭不敢再想下去了,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您莫要慌张,”她紧紧握住了郭氏的手,“事在人为,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
仿佛是故意和陆胭作对一般,天空轰隆一声,哗哗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酿了好多天的茅草酒终于酿好了,惜棠取开小盖碗,观察了会酒液的颜色,恰在此时,灵儿捧着一大捧金灿灿的晚山茶进了来,惜棠见了,大吃了一惊,“怎么摘了这么多花回来?”
“外头下雨了呢,开的好好的花,都掉下来了。”灵儿无辜地眨着眼睛,“我见它们好看,就都捡回来了。”
“下雨了?”惜棠望了望天色,“还真是……阿洵不是说今日没雨吗?”
但雨又不大,惜棠就没有多想。看着灵儿捡回来的花,有些发愁,“这么多的花,我们要把它们怎么办呢?”
灵儿笑嘻嘻的,“您来想办法吧!”
惜棠无奈,叫灵儿把花放好,自己蹲下身子,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会,一朵一朵清理起了泥土来。灵儿好奇的张望着,“您要做什么?”
“先把它们弄干净吧!”惜棠心不在焉的,“到时用来泡茶,或者是做别的什么,都可以呀!”
灵儿兴致勃勃地点点头,和惜棠一起处理起了山茶花来。渐渐闻到一阵似远似近的酒香,就往酒香的来源看去,眼睛一下亮了,“茅草酒酿好了!”
“对。”惜棠含笑点点头,“今晚我们一起饮一杯。”
灵儿先是点头,后面又想到了什么,“还是今晚您和大王先饮吧。”又觉得自己不能太吃亏,补充道,“我要做大王后的第一个!”
“还等他呢,”惜棠摇摇头,“一作起画来就忘记时间了,我看今夜是等不到他了。”
灵儿眨巴着眼睛,知道惜棠说的是事实,就没再推辞了。惜棠和灵儿一说话,感觉憋闷的心情好了许多。正想说些趣事,天空忽然一道亮白,惜棠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暴雨伴随着雷霆,噼啪噼啪地落下了。
“这么大的雨!”惜棠担忧起来,“阿洵在山里头,还不知要怎么回来……”
“这么大的雨,下不了多久的。”灵儿安慰惜棠,“指不定一会就不下了。”
“希望是吧。”惜棠还是有些担心,“说过他好多次了,天气阴了这么些天,晚些去不行吗,非要赶在今天,雨下这么大,万一有什么……”惜棠反应过来,一下止住了话头。她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了,心神却莫名不宁,手下一个不小心,把一块好好的茶花瓣给撕成了两半。
28. 为母
最初的半个月,尹太后还派常常人来长扬榭,颇有几分向皇帝求和的意思。但皇帝一直冷淡以待,尹太后便知道了皇帝的态度,就没有再派人来了。
清凉殿,谢澄听着底下人汇报长乐宫的动向。“太后近来身体不适,两位长公主常常进宫来探望……”来人说完,谢澄点点头,没有过问一句太后的病情,直接了当地问,“尹府那边呢?”
来人偷偷觑着皇帝的脸色,“一切如常。”
皇帝哦一声,点了点头,半晌没说完,来人谨慎地提议道,“可要臣再多派些人手?这样更稳妥些……”
“不必了。”谢澄淡淡道,“都这个时候了,还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吗?”
皇帝这是断定了太后有谋反的心思!尽管心中有所准备,但来人还是浑身惊颤不已。正想请示皇帝下一步该作何,皇帝就冷声开口了,“长安一切都照旧,不必多做些什么,只城阳国必须得盯紧了,有明白么?”
“是!”来人连忙应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皇帝微微颔首,正想说一两句抚慰的话,殿外就通传道,“禀陛下,大司农求见。”
大司农既来了,皇帝就让人退下了。算了算日子,也是大司农该向皇帝汇报各郡各国农桑的时候了。只见大司农发须皆白,费力地直着身子,有条不紊地一一陈述着。先是从长安,再到各郡,再到各诸侯国。谢澄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已经在明帝旁边听惯了,此刻听起来,心中也是平静无澜。当大司农说起临淮国的时候,面庞微微泛起了一丝涟漪。
皇帝当然有在注视临淮国……事实上,从长安派出的无数双眼睛,从未有一日停止过对诸侯王的监视。只是每每想起临淮国,皇帝都会心中一乱。但他已经克制自己不去多想了,在确认临淮王宫一切安然后,谢澄就把近乎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与太后的斗法之中,只是偶尔,在午夜梦回的时候,难免会觉得……不甘。
午后,日光洒满了一殿。皇帝迎着那眩目的光晕,心中那点压抑的渴念,正在无声地滋长。但很快的,他就恢复了惯常的脸色,和大司农对谈起来。
谢洵好晚才回到宫中。
一看见他回来,有人就匆匆去禀报了惜棠。谢洵见了,还是嘱咐宁安先去都梁殿和惜棠回话,让她放下心。自己则换了衣裳,叫人提了从溪中钓上来的肥鱼,去了郭王太后的寿成殿。夜色很深了,寿成殿中燃着明灯。谢洵方方踏步进去,就看见姊姊陆胭走了出来。
“阿姊?”谢洵有些意外,“在母亲这留到这么晚?”
陆胭看到他,脸色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又掩了下去,“阿母近来身子不大好,我就来多看看她,”又笑道,“阿弟也来看阿母?”
“是。”谢洵点点头,“今日得了些好鱼,就拿来给阿母明日尝尝。”
陆胭笑着应了。
“方才这么大的雨,阿母正担心你。”陆胭道,“阿弟快进去吧。”
谢洵点着头,和阿姊告了别,就大跨步走进去了。郭王太后老远就听见了动静,心中欢喜,面上却沉着脸色道,“这么晚了,可算知道回来了?”
“阿母勿恼,”谢洵笑道,“这雨这么大,我总要等它雨停了才能回来。”
“你也知道雨大!”谢洵不说还好,一说,郭王太后就更生气了,“还当自己是不懂事的小孩呢,下着雨,还要跑出去画甚么画!”
“孩儿出去时,也不知道要下雨。”谢洵还觉得自己挺无辜,“况且,孩儿从小就喜欢画这些,您也不是不知道……”
听着谢洵的话,郭王太后回忆起了很多年前的时光。那时谢洵还是一个小小的孩童,整日拿着一支大大的毛笔,在她的寝宫里到处写写画画。被教训多了,反而有了自己的坚持,给纸都不画,硬要捡着根破树枝,在梧桐树下蹲着瞎画,还和笑话他的父皇发脾气呢!话说这孩子,最能畅快发脾气的,都尽在这不晓事的孩童时候了。说到底,还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拖累了自己的孩儿。郭王太后眼眶湿润了,“你呀……”
谢洵见状,不知母亲想起了什么,心里有些慌了,连忙一言一语关怀起母亲来。郭王太后的心,真真是慰帖极了。洵儿自然是千好万好,可这么好的儿子,怎的偏偏被那灾星迷惑住了……郭王太后有心骂上惜棠千万句,可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洵儿都是听不进一点的。只得压下情绪,和谢洵唠叨起家常来。
这唠叨唠叨着,一下就唠叨到了深夜。时间很晚了,谢洵挂念着惜棠,就有些心神不宁,郭王太后看在眼里,忍着心头的嫌恶,和谢洵说,“你阿父走了这么些年,阿娘和你阿姊,全都指望着你了呀!”郭王太后哽咽着声音,“尤其是你阿姊,身份尴尬不说,姻缘也这般不顺,前头的郎君又是这么个卑鄙小人……”郭王太后说不下去了。
母亲说起了这些,谢洵自然是肃着脸,认真地应了。见谢洵如此情状,郭王太后尽管心有疙瘩,但还是感动地说不出话来。母子二人又切切言语了许久。
世间自有母子情深,而在长安宫中,又一桩母子相残的故事将要上演。
尹太后焦虑,踌躇,煎熬了几日,终于在颍邑长公主的劝说下,下定了决心。
“皇帝一直在长扬榭,身边有重兵守卫,实在是难以近身。”尹太后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我们也不必近身,只要,”她忽然没有说下去了。
颍邑长公主观察着母亲的脸色。
“您的意思是,”她斟酌着词语,“我们只需隔绝中外消息,不叫朝臣知道长扬榭中真实情况,就可以……”
尹太后缓缓点了点头,“正是。”
“皇帝居于长扬榭,不能像在未央宫一样,随时召见臣子,只能三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尹太后说,“只要把握住这几日的时间,叫朝臣相信皇帝已经……,”尹太后语气梗了梗,“就可趁机拥护八郎即位,介时木已成舟,便是群臣发觉真相,也已经无力改变了。”
也是,颍邑长公主内心沉吟着,天子□□打猎,人人皆知,若是在打猎时出了什么意外,不是很正常吗……长公主又想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此事若要成功,则重在一个快字。”颍邑长公主说,“三天的时间,八弟弟可赶不来长安,须得知会他一声,叫他私下潜来才是。”
“昨日,”尹太后语气淡淡的,“哀家就叫人往城阳国传信了。”
母后不声不响,动作竟如此之快!念起往日母后对皇帝关怀的一言一语,颍邑长公主不由得心中发寒。她面上没有言语,只是点着头。殊不知太后望着次女,也有着和她一样的感受。
她这是在做什么?是在和次女一起,商量着如何谋害自己的儿子吗?尹太后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此荒唐,可或许从明帝驾崩,她接过朝堂大权的那一刻起,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她绷着脸色,听见女儿又开口了,“只这一事,”颍邑长公主犹疑地问,“您要和王太尉……”
颍邑长公主还没说完,尹太后就断然拒绝了。“绝对不可!”她沉声道,“王骏此人,对你父皇忠心无贰,决计不可能违背你父皇的意思,改而拥立涵儿的,此事万万要瞒着他。”
“即便陛下掌权以后,会危及于他?”颍邑长公主还是有些怀疑。
“莫说危及他的地位,便是皇帝要诛了他,他也不会改变主意的!”尹太后笃定道,“除了皇帝,王骏便是要隐瞒的第一人。”
颍邑长公主肃着脸,应下了。两人就着此事,又议到了将近黄昏,颍邑长公主才退出了长信殿。这一日的傍晚并不昏暗,而是彩色的晚霞交相辉映,密密麻麻的梧桐树叶都染上了淡淡的红色。忽然之间,颍邑长公主听见了孩子欢快的笑声,那是母亲在和年幼的七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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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玩着布老虎。小小的她,则躲在树后面悄悄地望着。
那时她是多么嫉妒自己的弟弟呀!一出生,就轻易夺走了母亲的爱。长久以来,母后和父皇感情甚好,却只有长姊一个女儿,盼了许多年,好容易怀了一胎,却是生下她这个公主。父母的失望都是多么的明显!却不料仅仅过了一年,母亲就怀上了七弟弟,一出生,他就被立为了太子,连带着她与长姊,都随之增加了封邑。长姊好欢喜,她的内心却颇不是滋味。那个夜晚,母亲以为她睡了,在和父亲悄悄的聊天。
“当年生下了淼儿,母后好不开心,还在岁除那日说我呢,”阿母向阿父抱怨着祖母,“只所有人都想不到吧,淼儿是个有福的,这不,就给我们带来七郎了……”
听了这句话,小小的谢淼,脸庞一下涨的通红。原来她存在的意义,就是给母亲带来弟弟……阿父后来说了什么,她其实也记不清了。但母后这句话,她却深深的记住了许多年。直到现在回想起,心中陈年的余烬,都仿佛还在燃烧。
立在太熙四年十一月微冷的风中,颍邑长公主忽然幽幽地笑了。当年她所盼望的,母亲给予七弟弟的爱,其实也不过如此。被她轻轻地一击,就破碎了。如此的脆弱……颍邑长公主冷笑着,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长乐宫。
而这个夜晚,和颍邑长公主一样,尹太后也回忆起了许多年的事。
惊惶地睁开眼睛,尹太后的额上爬满了冷汗。她点起一盏灯,望着窗外的夜色。今夜她心烦意乱,睡的尤其早,因而现在一惊醒,也不过刚过亥时而已。宋媪守在一旁,见太后醒了,连忙就给她递上温水。尹太后抚着茶杯,忽而问,“我这样做,对吗?”
宋媪沉默着,并不敢回答。尹太后也没想着真能从她这得到答案。毕竟,宋媪无论和她再亲母,再和她相伴多年,终究也只是一个奴仆而已。活到了这个岁数,郎君不在了,娘家呢,一味只晓得沾着她吸血,她又能从何人身上得到真正的慰籍?子女,对了,她还有子女……可是如今,她正在带着自己的孩子,去谋害自己的另一个的孩子呀!
谋害!这两个字再次划过尹太后的脑海,令她的呼吸猛地一窒。她是太后,皇帝亲生的母亲,纵是犯下了滔天大错,也依旧能荣养于长乐宫。可是从古至今,哪个被废的天子,是能有一条活路的?她和七郎,也曾有过母子和睦,其乐融融的时候。就是在她做了太后了,母子之间欢快的时光,也比相互仇怨的时候要长。她为什么非要杀自己的孩儿?手中执掌了多年的权势,已经要将她湮没了!
想到这一点,尹太后忽然流泪了。
“我,”她紧紧抓住了宋媪的手,“现在都还来得及,你快,快去……”尹太后急切地说了起来。
甘露殿,谢澄看着班珑呈上来的书信,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
“你是说,”皇帝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了,”这封信已然送出了长安,忽然被人叫回来了?”
“正是。”班珑抱拳说,“您先前吩咐过,太后在长安经营多年,要是有所异动,许是难以察觉,故而命臣等着重看住城阳国,”班珑犹豫着,“只不料昨夜,此信忽而被送了回来,行踪太过着急忙慌,故而被臣等截住了。”
谢澄看着母亲熟悉的字迹,心中实在是复杂难言。自那日长信殿争吵过后,他就认为他与母后之间,再也没有可以转圜的余地,就做好了母亲一定会和城阳王谋算的准备。他是想对了,却只想对了一半,在最后的关头,母亲还是后悔了………母亲的心,在此刻,皇帝是终于体会了。但体会归体会,该做的事情,还是必须要做的。
皇帝久久未言,班珑小心地抬起眼睛,想偷偷看一眼皇帝的脸色。皇帝此刻的神情,显得格外冷酷而不容置疑。“朕知道了。”皇帝命令道,“去召王太尉。”
班珑得令,抱拳退下了。
29. 逆转
王骏看着太后熟悉的字迹,实在是惊骇的无以复加。
“如何?”皇帝沉声问,“太尉可还觉得朕在夸大其词?”
“陛下!”王骏顾不上回答皇帝的话语了,急切地就道,“太后既如此作为,事不宜迟,陛下应该早早决断才是!”
“朕还以为,”皇帝的目光有着不可错认的怀疑,“太尉与太后一道,都同样怀有此心。”
“陛下!”王骏惊呼道,他的脸都涨红了,“您怎可如此思疑臣!臣奉先帝遗命,从未有过谋逆犯上之心!”
皇帝目光充满审视的,仍旧是没有说话。王骏在委曲之余,心中亦有着深深的不安。他的确从来没有过谋逆的念头,可天子加冠亲政已有三年,他却贪恋权势,与太后一同钳制天子……平心而论,他当真问心无愧吗?
王骏激动出言后,忽然就难以再说话了。天子站于阶上,自上而下投来了谛视目光,这似曾相识的角度,一瞬间令王骏想起了先帝。他羞惭地低下了头,却不料就在下一瞬,天子走下了玉阶,双手握住了王骏的,“太尉,”皇帝目光如炬,直直地望着王骏,“朕可以相信你吗?”
“臣,”热血忽然涌上王骏心头,王骏像是回到了道别明帝,踏上征胡战场的那个夜晚,“臣愿为陛下效死!”
“朕哪里会叫太尉死?”皇帝大笑道,“只朕还需要借太尉一用……”
王骏心中明白,天子的下一句话,只怕就是要他交回南军之权了。割舍独据多年的权柄,王骏自然有所不舍,但他既然如此说了,心中自然有了决断。他不能再与太后纠缠下去,叫太后立了怯懦的城阳王为君,毁了先帝遗留下的基业,这样即便是死了,他也无颜去见明帝。
王骏眼中有着热泪,他酝酿了一会,打算先行开口,不叫天子先言,但就在王骏张开口的那一瞬,天子说话了,说的却是,“召尹丞相入内。”
这下,王骏是真的愣住了。
尹丞相尹怀修,是太后的长兄。原本只是蜀地一农夫,能力中庸,没有什么可以称道的地方,却凭借着外戚的身份,得到了明帝的扶持与提拔,在新帝登基后,更是由太后亲自任命为了丞相,在当今与太后的多次施恩下,封户更是超过了万数,成为大齐立国以来第三个万户侯。
尽管权势如此煊赫,但与极有主见的太后不同,尹丞相素来性情优柔,在朝堂之上,从来唯太后马首是瞻。此刻站在清凉殿外,尹丞相内心很是惴惴不安。他素来有些怵这个与妹妹性情相似的皇帝侄子,何况这次召见又毫无缘由……尹丞相正胡思乱想着,殿中就走出了人,说天子要见他。
尹丞相清楚,自己才能平平,之所以能够立身于朝堂,倚丈的全是太后的威势。因而在天子面前,也不敢摆几分丞相与舅父的架子。便和往常一样,老老实实地进了殿中,正要和天子见礼,不料腰还没弯下来,就听天子冷冷地问,“杀!”
话音刚落,卫士就如潮水般从四处涌来。他们紧紧握着长枪,立时就要将尹丞相斩杀于殿中。“陛下!陛下!臣所犯何罪!”尹丞相吓得滑跪在地,“您怎可妄杀朝臣!”
“妄杀?”听了尹丞相言语,皇帝一声冷笑,“丞相犯下谋逆重罪,便是以极刑诛灭,亦毫不为过。”
“谋逆?”尹丞相全身一震,“您便是为天子,也不能随意加罪于臣!”
“加罪?”皇帝森然道,语气中毫不掩饰的杀意,把尹丞相吓得脸色惨白。忽然之间,一张雪白的纸远远地从高处抛下,尹丞相慌忙拾起来看,待看清上面的内容是,他全身的冷汗如雨落下。
“陛下!此事必然有诈!”尹丞相匆匆下拜道,“太后与陛下母子情深,怎可做出这等谋逆之事?一定是有奸人弄计,妄图离间您与太后!陛下万万要明察!”
“是吗?”皇帝目光讥诮,“丞相是把朕当三岁孩童,连太后的印信也分辨不清吗?”
尹丞相徒劳地张开了口,他当然知道这是太后的印信,太后素来心狠,便是要杀自己的亲生的孩儿,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若是事成,自然皆大欢喜,可眼下……总而言之,他万万不能被太后连累了去!
“臣,臣,”尹怀修脑子飞速地思考着,在这样要紧的关头,他实在是顾不上自己的太后亲妹了,一味只想着给自己脱身,“此事臣实在是毫不知情!臣与太后虽有血脉之亲,但这等胆大包天之事,臣如何敢与太后沆瀣一气?还请陛下万万明察?”
“依舅父说来,”谢澄心下生哂,面上却道,“母后的谋算,舅父是毫不知情的了?”
“正是!正是!”见皇帝态度有所软化,尹怀修立刻点头如捣蒜,“臣一心只为陛下,陛下勿要误杀忠臣!”
皇帝听了,许久都没有回应。尹怀修颤颤巍巍的,生怕皇帝一念之差,自己就立时命丧当场,真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过了很久很久,终于听皇帝开口了,“舅父辅政多年,劳苦功高,待朕之心,朕自然知道,”皇帝语气和缓,尹怀修心中生起了微微的希望,他恳切地望着皇帝,皇帝盯着他的眼睛,幽幽道,“只母后与舅父,毕竟同出一门,是最嫡亲不过的兄妹……若母后做下了这等糊涂事,舅父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皇帝微微抬起了手,似乎下一刻就要下斩杀的命令,目光仿佛很不忍。注意到这一点后,尹怀修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都是看陛下如何作想!”尹怀修言辞切切道,“太后虽有糊涂之举,但所幸天助陛下,事败而没有酿成大祸,此事又还不为天下所知,陛下何不顾惜母子之情,再给太后一个机会?”
“朕自然愿意顾惜与母后的情意,可母后都如此心狠,一定要了朕的性命,”皇帝的声音自高处传来,又遥远,又冷漠,“若是朕听了丞相的,只怕过不了几时,就要命丧于未央宫了吧!”
尹怀修心脏颤栗着,一时难以回应。太后都做下了这般的事,他又能如何为她辩驳?心中又怨又惧,死亡近在眼前了,这不是该想这些的时候,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过了眼下这关,日后再作打算……“您此言却有不对,”尹怀修忍着恐惧道,“太后能胁迫您的,无非就是手中掌着的北军而已,您大可借着此事,将……”尹怀修点到即止,没有再说下去了。
谢澄听了他的言语,却是笑了。
“舅父与母后同为尹氏,竟叫朕收回母后的兵权?”谢澄的语气中有淡淡的玩味,这叫尹怀修脸上直发燥,“舅父说的轻巧,只该如何叫母后心甘情愿?”
“这一切都包揽给臣!”尹怀修连忙应道,“臣是太后的亲兄长,最是懂得太后不过,您只管把此事交予臣……”
这又是论起兄妹的时候了!谢澄对这个舅父,实在是无话可说。但蠢恶之人固然讨嫌,却也有他的用处。而尹怀修呢,自然也知道皇帝内心对他的鄙薄,但这又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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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要紧!只要度过了眼下的难关,他就立马去与太后商议,在皇帝有所动作之前,先奋进全力与皇帝一搏。介时谁胜谁负,还尚未可知呢!尹怀修内心冷笑着,而皇帝望着他的眼睛,微笑开口了,“舅父所言亦有理,”皇帝点点头,“便与太尉同去吧!”
太尉?猛地听到这两个字,尹怀修被吓了一跳。他这才注意到殿里头站着个黑山一样的王骏!王骏何时站在了皇帝这边的?尹怀修心中直发冷,而王骏看着他,只是阴沉沉地笑了,“丞相先行吧。”
尹怀修呆呆愣愣的,连礼都忘记和皇帝行,依言就往后退。原先还有可胜之机,但此刻太后一无所知,而天子与王骏都……眼下真的只能像方才和天子说的那样,劝妹妹交出兵权了!这样还能留有体面,不叫尹氏有灭族之祸。想到这点,尹怀修脚下一踉跄,竟是在门槛绊倒了。
长乐宫中,尹太后焦急地等待了一日。
她早早就叫人把往城阳国的信拦住,快快的发回长安。但因为许久未有回音,明明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不能慌急,但还是忍不住催了许多次。正心烦意乱着,外面忽然来人通传,说丞相与太尉来了。
这一日,长乐宫的灯火久久未明。
王骏与尹怀修都走了,谢澄在长信殿外望了半晌,才踏着昏色走入了殿中。长信殿难得冷清,仅仅只有尹太后一人,没有人在一旁侍奉。尹太后注意到谢澄进来了,她微微转了转眼珠,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过了半晌,谢澄才低声道,“母后。”
尹太后冷淡地点了点头。
“陛下都得偿所愿了,”她问,“还来瞧我做什么?”
谢澄缄默了一会。
“您是我的母亲。”最终他说。
“母亲?”尹太后冷笑道,“一个要夺了你帝位,要了你性命的母亲么?”
谢澄脸色微微紧绷着。
“您失败了。”他冷酷地指出。
尹太后急促地呼吸着,有心想要刺皇帝几句,但话到嘴边,终究觉得没有意义。“做皇帝的,都需要一个太后,我知道。”尹太后说,“你放心吧。哀家没有糊涂,不会叫皇帝为难的。”
见着太后这般的神情,谢澄知道今日是说不了什么的了。他于是点点头,就要离去了。尹太后却忽然叫住了他。“等等!”她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哀家的人,都是顶可靠的,决计不会如此忙慌,叫人轻易截了去城阳的信……究竟是疏漏在了何处?”
谢澄一下凝住了脚步。
“着急的不是母后的人,”谢澄说,“是母后自己。”
尹太后望着谢澄,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而谢澄已经继续往下说了,“朕欺了丞相与太尉,信不是在发往城阳的途中被被截住的,”他语气微微停顿,“……而是在发回长安时候。”
刹那之间,尹太后就明白了谢澄话中的含义。她的呼吸猛然急促起来,僵立在了原地,久久的吐不出一个字。
“对不起,阿母。”谢澄低声说,“我终究不会成为您想要的孩子。”
太后只是脸色雪白地看着他,几息过后,谢澄终于还是离开了长乐宫。此时黄昏已至,血一般的红色自天际喷涌而出,在谢澄眼中,长安许久未有过如此壮丽的霞光。正如方才和尹太后说的那样,他永远不会成为她想要的孩子,但是从此时此刻起,他终于可以做他想要做的皇帝。
30. 何苦
仅仅一日之间,形势忽然翻天覆地。
长安城内的显贵公卿尚且反应不及,而未央宫已经接连传出了最新消息,太后有恙,退居于长乐宫,不再过问朝政,而王太尉被加封为大将军,益封食邑一万三千户。与此同时,尹府之内,尹丞相闭门不出,始终保持着缄默。
这一日没有朝会,但在天子的传召之下,接二连三的朝臣涌入甘露殿,大多数都涕泣而出。对于众人或真心或假意的言语,天子通通微笑而受。最后一个觐见的是王骏王太尉,天子亲抚他手,与他促膝长谈了近两个时辰,最后道,“军国大事交付于卿,朕才算是完全放心了!”
王骏又是感动,又是羞愧,只能连连下拜,谢过天子的恩德。在谢澄的再三挽留下,和皇帝一同用了晚膳,才告退离开了甘露殿。夜色已深,天空中几点星子闪烁,谢澄驻步凝睇着星光,章羚悄声走到他的身边,道,“陛下,太尉已经离宫了。”
谢澄不动声色地,“可是回府了?”
章羚深深俯首道,“是。”
谢澄嗯了一声,没有再发问,只是抬头望着深蓝色的夜空。这一日的月色其实并不好,但钻营了一天人间的琐事,为这自然的风光驻留片刻,亦是极好的。在默默的冷风之中,谢澄发胀了一日的心,渐渐有所舒缓了。他终于可以把心神放到朝堂之外的事了。章羚觑着皇帝的脸色,心中不禁微微一颤。他仍旧很平稳的缄默着,不敢打乱皇帝的思绪。
深秋的夜晚,似乎格外的黑,显得月光格外冷,格外白,而宫灯却是明亮的,将要入冬了,各类的花早已败落了,只有几朵白色的月季花,孤零零浸在冷暖不一的光中,透出定格般的死静的美。谢澄的手,徐徐抚上了那柔嫩的花瓣。他的目光仿佛有着某种幽远的回忆,手上一使劲,手中的花瓣顷刻间就落在了尘土之中。
千里之外长安掀起的惊天波浪,惜棠此时还并不知情。今岁临淮的暴雨格外多,封国内农户的田产受损严重,死伤者亦不在少数,为着此事,谢洵已经三日没有回来了。
都梁殿外,冷雨如丝如针。这雨从昨夜就开始下了,下到现在都没有停息,反而还越来越大。惜棠一边不安地打量着雨色,一边与长姊说话。长姊已然有孕五月了,听闻惜棠从长安回来,不顾惜棠的劝阻,怎么都要过来看望她。长姊既然来了,惜棠只能迎她进来。可惜棠与长姊惜兰,素来没有什么话可说。两人只能干巴巴地聊着家常,但家常总有聊完的时候,两人对坐着,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棠棠,”思来想去,觉得妹妹身份不同以往,惜兰还是主动找起了话题,“来了怎么久了,怎么不见大王?”
“大王有事出去了。”惜棠笑了笑说,“想来要到很晚才回来,阿姊寻他有事吗?”
“也没有什么事,”惜兰讷讷道,“托大王的福,郎君在任上熬了这么些年,终于得以升迁……我就想当面谢谢大王来着。”
惜棠望着长姊躲闪的眼睛,泛出尴尬之色的脸庞,心头有些不忍,无论过往如何,怎么说都是血脉相连的姊妹……“何必要这么客气,都是一家人。”惜棠柔声道,“阿姊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
惜兰听妹妹这般言语,实在是大大松了口气。在她与惜棠年岁尚小时,因着父母的态度,她亦不自觉地挤兑过年幼的妹妹。后来长大了,懂事了,虽然问心有愧,但始终都与惜棠亲近不起来。后来她出嫁了,惜棠做了临淮王的王后,她倒是贴上来,去求妹妹办事了……惜兰为自己觉得难堪,此刻听惜棠这般说,眼中差点就涌出了泪水。
“阿姊怎么哭了,”惜棠无奈道,但若是为着这件事安慰长姊,总是不太妥当,只能转而说起了别的事,“阿弟呢?阿弟近来如何了?上次阿母进宫来,也没与我好好讲讲。”
阿弟!这算是惜兰与惜棠少有的话题了。与惜棠不同,惜兰与娘家亲近,无事就爱回去叨扰父母亲人,对相隔几日就能见到的弟弟,实在是再熟悉不过,就滔滔不绝地和惜棠说了起来。惜棠呢,虽然心中惦念阿弟,但为着特殊的缘由,并不会主动多见他。此刻阿姊在说,她就很耐心地听。尽管已经很淡然了,但听到父母和长姊,和阿弟,关系如此温馨和美,心中还是不自觉地泛上了酸涩,
两人就着阿弟说了许久,谈到朝廷要征伐胡族,将来必定要四处搜刮士卒,阿弟十五岁了,家中势单力薄,担心他被抓做了壮丁去。惜棠听了,就道,“确定要出征胡地了吗?大王前几日还与我说,太后不赞成要发兵呢……”
“大王?”惜兰诧异极了,反应过来,又道,“大王几日没有回宫,阿妹怕是还不知道吧!这也是郎君同我说的……长安城早就已经变天,不再是太后说了算了!”
惜棠很缓慢地眨着眼睛。
“阿姊的意思是?”
“阿妹莫不是震惊傻了?”惜兰叹着气,想到了什么,又感慨道,“好几年过去了,天子可算是真真正正的亲政了!”
惜兰话音刚落,惜棠全身切切实实的一激灵。惜兰被惜棠忽然苍白的脸色吓到了,“棠棠?棠棠?”她连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我,”惜棠的牙齿打着颤,“我没事。”
惜兰看她这样的脸色,怎么都不像是没事的模样,又着急忙慌地询问了几句,而惜棠惨白着脸,一味地只说无事,惜兰也没有办法了,见惜棠这样的状态,也不是能继续谈天的样子,只能告辞离去了。在离开之前,不停地叮嘱着灵儿,要照顾好惜棠。
灵儿担忧地看着惜棠,“王后……”
惜棠张了张口,实在是不能分出心神来理会灵儿了。她原本,是真的以为事情可以过去了。可为什么忽然会变成这样?惜棠多想安慰自己,叫自己不要多想,都一两个月过去了,长安城中的天子,能记挂她到几时呢?可越是这样和自己说,惜棠就越是心慌。她哪里能知道皇帝在想什么?皇帝从一开始就叫她琢磨不透!光是想到他,惜棠就觉得身心俱疲了。
殿外雨声噼啪噼啪的,还在下个不停。冷风猛地灌入殿中,惜棠忽然觉得好冷好冷。
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想的太复杂了,皇帝不必一直记挂着她,只要某一瞬间突然的念转,就足以让她万劫不复了。她若是只有自己,那便也罢了。可她还有阿洵,她不能够连累他。他本就是皇帝的弟弟,好好的当着临淮王,好好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是因为她,才碍了皇帝的眼,以后或许还有因此招来祸怏。这件事发生后,婆母恨毒了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可有一句话,她也许说对了,只要她在谢洵身边,就会给他引来祸患……
想到这一点,惜棠全身冷的更厉害了。在瓢泼的大雨声中,她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做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略略回过神来,听灵儿还在一声声唤着她。看着她充满担忧的神情,惜棠有心想要安慰几句,但内心巨大的伤悲,已经完全压垮她了。她最终只能无力地摇了摇头,抓住了灵儿伸出来的汗涔涔的手。
谢洵是在雨下的最大的时候,赶回都梁殿中的。
一见到他,惜棠就扑了上去,她的泪水一下沾湿了谢洵的脖颈。惜棠喃喃唤道,“阿洵……”
谢洵很温柔的,只是吻着她的乌发。在他熟悉的气息中,惜棠渐渐止住了眼泪,谢洵捧起她的下巴,在两人相视的那一瞬间,一切的交流都尽在不言之中了。
“日日哭鼻子。”谢洵低声地责备她,“哭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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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红了。”
“我没有。”惜棠辩解说,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揉揉自己的眼睛,但谢洵先一步把柔软的巾帕碰上了她的脸颊。谢洵冒着暴雨而归,手指其实很冰冷,肌肤也都湿淋淋的,但只要他在身边,惜棠就觉得温暖,就觉得很安心。谢洵擦干净了她脸上的眼泪,才发觉他们的周围早已湿成了一片。“我怎么忘了,”谢洵懊恼道,“我都把你弄湿了。”
惜棠摇着头,当然不会怪谢洵,她心里头只觉出了谢洵的可爱。谢洵看她傻乎乎的样子,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看着两人湿淋淋的样子,想了一想,拦腰将惜棠抱起,和她一起来到了偏殿的汤泉池。
殿中到处弥漫着缭绕的雾气,侍奉的人见大王与王后来了,都默默无声地跪下。谢洵叫他们退下,殿中就只剩下了他和惜棠两个人。池中的水又深,又热,在蒸腾的水汽之中,惜棠那双漂亮的眼睛,像是某种价值倾城的珠子。还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谢洵慢慢吻了上去,惜棠屏息颤抖着,他们无声地相拥了许久许久,
“是谁和你说的?”谢洵低声问。
“阿姊,”惜棠静默了一会,才回答,“阿姊今日来同我说话了。”
谢洵静了静,“我原本还想瞒着你……”
“你还想瞒我,”惜棠瞪着他,“不是说好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一起面对的吗?”
谢洵难受地说,“我不想惹你担忧。”
“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惜棠的眼眶微微红了,“你原本好好做着你的临淮王,是我惹来了,”惜棠压抑地停顿了一下,“累你成了现在这般……”
“我现在怎么了?”谢洵说,“不是还好好的吗?”
“现在当然是了。”惜棠说,“我……我,”她哽咽着,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谢洵的心紧紧的揪着,惜棠的眼泪落在了他的手背上,烫的他全身都颤抖了一下。与惜棠的不安不同,谢洵心中更多的,是对自己无尽的责备。若是他有底气,有能力,怎么会叫惜棠如此的担惊受怕呢?他甚至不能给她一个承诺……他是多么的怨恨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
惜棠忍着眼泪,心头汹涌的情绪终于勉强压下去了。她紧紧抓着谢洵的手。“阿洵,”惜棠喘着气,急切道,“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谢洵何其了解惜棠,立马察觉到了她要说什么。“不行。”他坚决地道,“不管你说什么,我是绝对不会和你分开的。”
“你先听我说完,”听了谢洵的话,惜棠还是流泪了,“我不是叫你和我分开……我只是在想,万一真有迫不得已的那一刻,”她含泪的双眼凝睇着谢洵,像两颗湿漉漉的琉璃,“你务必舍弃我,放弃我,不要犹豫,不要反抗……好不好?”
“这有什么区别?”谢洵紧紧抓着惜棠的肩膀,“棠棠,你这样说……分明是在剜我的心。”
“我,”惜棠喃喃地说,“我怎样都好了。我只是不想连累你。答应我吧!阿洵,你就答应我吧!”
便是谢洵再坚强,此时也是落泪了。“不会有这么一天的,棠棠,我就是舍了这条性命,也要护住你,”谢洵一字一句地说,而惜棠听了他的话语,更是剧烈的发起抖来,谢洵连忙按住她,对上她流泪的眼睛,谢洵违着本心说,“我答应你,棠棠,我答应你。”他哽了哽说,“我都听你的。”
惜棠明明在哭泣,可听了谢洵的回答,她还是微笑了。“好,”她不停地说着,“好。”慢慢的,惜棠咬上了谢洵的耳廓,谢洵也寸寸收紧了揽在她腰间的双臂,他们要一起掉落入水中了。汤泉池揉碎了满殿的月光,唯有几点银白色的光斑,寂寂地停留在了窗台上,远远望去,就像是星星晶莹的眼泪。
31. 雪崩
郭王太后一大早起来,看着阴沉沉的天色,心情莫名不安。她问身边人,“还在下雨吗?”
“是。”婢女垂首答,“已下了一夜了。”
郭王太后脸色不好地点了点头,“这样坏的天气,洵儿一会还要出门……”她沉沉叹了口气,“今岁的遭殃事如何这么多呢!”
婢女唯唯的,也不敢应。自从知道了长安近来的消息,郭王太后很是意志消沉了一会。在女儿的陪伴下,才略略有了精神气。可这无休无止的,一连下了近半个月的雨,还是令郭王太后心情微微郁悒。这一刻,她倒是后悔不让儿媳来向她请安了,至少能在她身上宣泄一二不是!不过洵儿这么宝贝那个灾星,必然是会跟着来的……想到这点,郭王太后的心情更差了。
而不论郭王太后如何作想,殿外的雨下的更大了。
今天早上,惜棠没有什么胃口,随便吃了几口栗粥,就不愿再吃了。谢洵见状,就唤人取来了小半碗雪白的豆腐,伴着椒油和细盐,惜棠总算多吃了几口。
雨下的越发大了,惜棠抚着谢洵的脸庞,很是依依不舍,“这样大的雨,要不今日别去了吧。”
谢洵面色为难,经历了这般的事,他多想在家陪伴惜棠,但泗州县传来急报,昨夜暴雨连绵,曲江的堤坝将有淹没的风险,眼下那头正乱成一团,谢洵必须亲自去主持大局,他实在是愧疚极了,不知如何回应惜棠,而惜棠回过神来,也知道自己言语的不妥了。泗州县正面临着天灾,她怎么能这么自私,只顾着一己的私情……
“是我说糊涂话了,”惜棠说,“那边正等着阿洵,阿洵快去吧。”
谢洵心中莫名发痛,他吻了吻惜棠的额头,小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他冷冰冰的斗篷刮过惜棠的脸颊,也随之带走了谢洵最后一缕熟悉的气息。
惜棠倚在门前,看着他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滂沱的大雨中。她的心忽然揪的发痛,她提起裙摆,刚想要冲入那深灰色的雨幕中,而谢洵刚好走到拐角,一个侧身,就消失了。
就消失了。
惜棠僵立在檐下,那声呼唤硬生生的被卡在了喉咙间。雨风仍旧无情的扫荡着人间,惜棠忽然觉得全身好冷好冷。
惜兰昨夜回去,想了一夜惜棠的异状,终究还是不能放心,于是第二日,冒着雨来到了都梁殿,怎么都要见惜棠一见。
惜棠心中有事,长姊来了,和她说话,倒也略略排解了她心头隐隐的不祥。她含着笑,听长姊讲着她孕期的烦扰。这是长姊第二次怀孕了,先头生下的儿子,如今都快五岁了。惜棠听着长姊说话,心头涌上淡淡的惆怅。若论起感情,她与阿洵,要比长姊与姊夫强上许多,怎么都要四年过去了,也丝毫没有动静呢……
惜棠尽管心情酸涩,却也不是会把烦扰带给旁人的人,她专注听着长姊说话,时不时会询问几句。而惜兰,尽管与惜棠做姊妹的大多数时光,都只是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但毕竟共处了这多年,还是能够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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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棠的情绪。她抚上惜棠的手,发自内心的劝慰了她几句。惜棠望进姊姊满怀关怀的眼睛,第一次觉得,亲情于自己而言,似乎也不是这么遥不可及了。
“叫阿姊担心了,其实也还好,”惜棠说,“我也不急,阿洵也从不催我……就是偶尔想起来的时候,会有一点难过。”
你还年轻呢,长姊这样和她说,况且你和大王感情这么好,何愁会没有子嗣?若是你姊夫能及大王的一半,阿姊做梦都要笑醒了。
对于长姊和姊夫,惜棠也清楚,两人之间,可以称的上一句相敬如宾,但再多的,便也没有了。尽管惜兰如此说,惜棠也不会在她面前夸耀谢洵对她的好。她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有否认,而是转而宽慰起了阿姊来。雨越下越大了,这本是让今日的惜棠有所烦扰的雨,但想起谢洵,惜棠也没有这么烦心了,毕竟,她与阿洵,也是在这样的雨日相遇的……
天空轰隆一声,暴雨哗哗而下。远方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惜棠猛地从回忆之中惊醒,她站起身,不要灵儿的帮忙,自己急急地就上前掀开惟帘,恰好对上了来人被雨水浸湿了的脸庞。黑天,暴雨,狂风,还有宁安那双簌簌流泪的眼睛——
对于惜棠而言,世界就是在这一刻崩塌的,
“王后!”宁安红着眼睛,声音已经是哽咽无比了,“大王去往泗州县的途中,大堤忽而塌陷了,江水一下涌了上来,大王他,大王他,”宁安流泪了,“大王他卷入江水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