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兄》
1. 七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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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
正月里天寒地冻,鲜少有人出门,山脚下的茶摊格外门庭冷落,只一二过路人在饮热茶驱寒。
因此,刚听见勒马声,茶摊老板娘就迫不及待地迎了出来。
“呦,刘管事!”老板娘见到领头的人眼睛便是一亮,笑吟吟道,“又来往山上别院里送东西呀?”
这一趟来了约莫五六个人,领头的是个清瘦和善的老头,闻言笑了笑:“是。劳烦娘子上两壶姜茶给弟兄们暖暖身子,再给我灌壶热酒。”
边说着,边解下腰上的酒囊递给了老板娘。
客人少,老板娘的添茶的动作快,这一行人歇得也快,刚喝完茶就起身要往山里赶。
“山上雪还没化完,我带人把东西挑上去,马和车都放在这儿。”刘管事嘱咐,“要是还有好草料就喂一喂马,回来银子少不了你的。”
又多了一笔进项的老板娘笑成了一朵花:“得嘞,交给我就成!”
待这一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一旁歇脚的两个行客才开口闲谈。
其中那个瘦高个问对面刚在这个茶摊上结识的胖子:“我看那个管事戴着萧氏的腰牌,这些人应当是萧家的仆从。他们为何要往山上送东西?”
东西可真不少,装了两辆马车,五六个壮汉才能挑完。
他的外地口音很明显,因此胖子并未嫌弃他的无知,只挤了挤眼睛:“萧大老爷,你知道吧?”
瘦高个想了想:“是萧家这一代的族长,如今在金陵城为官的那个?”
“就是他。”胖子压低了声音,“这位萧大老爷以前是陆家那个……的夫婿,这个你知道吗?”
瘦高个刚过弱冠,年纪并不算大,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陆家那个”是谁,心中一惊:“……老哥你的意思……莫非山里那个别院住的是陆氏余孽?”
胖子头皮一紧,啐了他一口:“你乱想什么呢?姓陆的十五年前就死绝了!”
被喷了一脸茶沫的瘦高个很是冤枉:“你神神叨叨的,那我自然要往怪处想了。”
胖子这下不卖关子了:“十五年前,萧大老爷的一房姬妾有了身孕,没过多久陆家就出事了。萧老太太想给儿子留个没有陆家血脉的种,怕这个妾室被当时的乱象波及,就把人送到了琅琊老家来养着。”
“只可惜那个妾室没福气,只生了个丫头片子。”胖子摊了摊手,“当年乱成那样,没人抽出空来管这娘儿俩,就干脆把人送到了山里来,一住就是十五年。”
瘦高个听得心惊:“萧氏家大业大,又不是养不起这两个人,至于如今还让人住山里么?”
“我正要说这个。”胖子嘿嘿一笑,“当年萧大老爷和陆夫人那叫一个情投意合,但萧老太太不喜欢陆夫人,总给自己儿子塞女人。听说山上那个就是意外爬床有孕的,萧大老爷不喜,所以至今也不管。”
这一连串的豪门秘辛听得瘦高个眼花,过了片刻才估摸出些不对来:“可萧大老爷后来又续弦生子了吧,对继室生的孩子也不赖,怎么单单不管这一个?”
胖子又喝了口茶润了润说话太多发干的喉咙:“所以还有人猜,山上那个压根儿不是萧大老爷亲生的。”
“不是亲生的还往山上送那么多东西,萧家也算厚道了……”
……
山中,别院。
虽说只是个别院,可这地方着实不小,比琅琊城内一些富户的宅院还要大上几分,甚至还依山建了一座不小的佛堂,供住在这里的人清修。
而传言中为父不喜的萧家七娘子萧景姝,正在小厨房煮药粥。
她刚及笄,正是如花似玉的好年纪,却打扮得极为素净,只穿了件月白色的对襟窄袖襦配同色长裙,一头鸦羽般的乌发甚至未挽成发髻,只在腰后用一根发带束起。
不过她却长了一副与素净毫不相干的好样貌。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目含秋水,颜如舜华,骨匀肌丰。
小厨房内弥漫着上好的补药与辽东的贡米交织的香,萧景姝隔着棉布掀起紫砂小锅的锅盖,见粥煮得差不多了才停下打扇的手。
她身后穿着男装的高瘦丫头巫婴见状,忙取来食盒和细瓷碗盛粥。
萧景姝这才起身,去一旁盆架上的木盆里净手。
袖口微微挽起,露出一截凝霜赛雪的皓腕。见状,一直在小厨房窗口盯着她的侍卫终于转过了头去。
萧景姝飞快地从另一只袖子的袖袋里取出方才做粥时昧下的药材,在巫婴靠近时塞进了她的手中。
这已经不知道是主仆二人第多少次这样做了,甚至没发出一点声响。待窗前的侍卫再次投来目光时,萧景姝已经擦干了手,而那一小包药材也已经被巫婴塞到了胸前。
“走吧。”萧景姝对着窗口的侍卫微微一笑,嗓音格外轻柔,“该去给先生送药粥了。”
是的,先生。
在这个罕有人至的别院里,并非只有母女二人和几个伺候她们的粗使婆子。
而是还有一个来历成谜的先生,以及无数保护他的同时又监视着她的侍卫。
正堂很宽敞,被几个烧得正旺的炭盆烘得温暖如春,可里面的人却仍旧穿着大氅,腿上还披着一条厚厚的羊绒毯子。
他约莫而立的年纪,并未蓄须,因此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些。眉眼清隽,肤色却透着久病的苍白,正坐在轮椅上翻阅密信。
萧景姝步入正堂后连头都不敢抬,只缓步行至他身侧软垫旁跪坐下,将食盒里的药粥取出放到面前小几上:“先生,您用些粥吧。”
说着,她另取一只汤匙试过粥,以示无毒。
公仪仇并未抬眼:“还未到用午膳的时候。”
“我听钟越大哥说,您因身体不适未用早食。”萧景姝抬眼看他,眉目里满是担忧,“这是以往冬日里您最常用的那道药粥,多少吃上一些吧。”
公仪仇这才放下手中的密信。
他的手修长又骨节分明,看起来像是文人的手,却遍布着各种疤痕。那只手并未拿起放在白瓷碗中的汤匙,反而抬起了萧景姝的下巴。
随后,专注又不含一丝情绪的目光投过来,一寸寸扫过她的脸。
萧景姝眼睫微颤,却不敢闭眼,只任由他看。
她知道他在看什么。
他在看旁人能不能透过她的容貌,推测出她的父母是谁。
公仪仇收回手,接过身后钟越递过的锦帕将指尖残留的温热触感擦净:“你这样的身份,怎能总是劳心费力为我做药膳。”
都吃了几年她做的东西了,怎么现在才说这种话?
萧景姝心中警醒,面上却一片惨然,随后红唇抿起,透出几分倔强来。
“我是先生的学生,更何况先生对我有养育之恩,为先生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恭顺,重
2. 定安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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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万年县。
午后下衙的时辰,赵县令处理完公文,正琢磨着后厨今日做了什么菜踏出书房,就见廊下吊出一个人来。
素来稳重的赵县令吓得踉跄了一下,无声地骂了句祖宗。
田柒双腿勾在梁上,倒挂着招呼赵县令:“老赵,吃了没?”
赵县令皮笑肉不笑:“正要去吃。”
田柒闻言从梁上跳了下来,猴一样的矫健灵敏:“正巧我也没吃,捎我一个。”
赵县令并没有计较这半大小子的失礼,捻着胡子问:“你怎的突然来了,是君侯有何差遣么?”
“君侯月余前就出门了,一个亲信都没带在身边。”田柒从荷包里摸出两颗松子,咬得咯嘣响,“这几日有人瞧见阿索在附近捕猎,我估摸着君侯要从万年县这边回来,便赶过来了。”
赵县令想起了什么,嘴角抽了抽:“怪不得前两日给我送信的信鹰翅膀都被撕裂了。”
原来是那只万鹰之王在附近。
田柒“嘿”了一声:“我说君侯怎么会从这边回来,原来是逮着你的信鹰了!什么信?哪里来的?你是不是又和金陵那边暗通曲款……”
“那叫暗通款曲!”赵县令嗤了一声,而后反应过来啐了他一口,“不会说话就闭嘴,我同金陵的往来一向光明正大……”
就连两日前收到的密信,都第一时间差人送去了侯府,跑腿的人今日也该回来了。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君侯应当已经看完了信。整个西北,就没有什么事能逃过他的眼睛。
……
日薄西山,暮色苍茫。
雪模糊了天地之间的界限,因此城门的守卫看见天尽头处那道影子时,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直到揉了揉眼定睛再看,他才确信那的确是一个不断靠近的人。
头顶鹰隼盘旋,叫声刺破长空。守卫心里一个激灵,喝住了要去关城门的同僚:“先别动!”
他们终于辨认出了那个不断靠近的人是谁。
寒风凌冽,他却未着氅,只一身毫无纹样的玄色圆领窄袖袍,不佩玉也不佩剑,只背了一把刀,背脊也如刀一般难被风雪摧折。
名为阿索的海东青伴在他身侧,无声宣告着他的身份。城门口众人顿时拜了下去,声音响彻天地。
“拜见君侯!”
萧不言抬手,示意他们免礼。
城门口从未见过他的小兵偷偷抬眼去瞧,心中略有些恍惚。
听过定安侯传闻的人都知晓他长相英俊,可这种英俊却难以用言语形容。如同冬日的太阳一般,所有人都知晓他可以灼烧万物澄明天地,但看过去时只觉云遮雾绕,连光都是冷的。
明明看到了他的脸,可小兵最终只记住了他平静到能倒映出一切的眼睛。因怕被那双眼睛映出心底的阴私,甚至连那双眼睛的模样都渐渐模糊。
这也算不上奇怪。小兵心想,哪里有人能看清楚太阳长什么模样呢?
只要知晓,他永远照耀着这片土地就好。
赵县令已经在府邸中备好了热水酒菜,忐忑不安地等着萧不言沐浴出来用膳,田柒则捏了块卤牛肉喂鸟。
阿索向来只吃生食,嫌弃地偏开了脑袋,在田柒头顶蹬了一爪子,借力飞向了后院。
不出片刻就有丫鬟小厮鸡飞狗跳地追了过来:“鸡!后厨的鸡!”
田柒在一声比一声微弱的“咯咯哒”里痛斥飞远的海东青:“阿索,你怎么能同类相食呢?禽类何苦为难禽类!”
正闹得一片兵荒马乱时,萧不言来了。
他换了身绣有麒麟暗纹的藏青圆领袍,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可平白让人觉出几分厌倦来。
田柒噤了声,挥了挥手,院落里的嘈杂如同潮水一般散去,无论人还是鸟都全部消失了。
萧不言的面色正常了——方才人太多,看着就心烦意乱。
人虽然少了,可田柒一个人叽叽喳喳却比十个人的话还多:“君侯,草原那边的探子传来消息说塔塔部里最惹人烦的那个王子死了,是你去杀的吗?”
“君侯,五哥终于把他做了两个月的簪子送出去了!”
“君侯……”
萧不言恍若未闻,看向面带犹豫的赵县令,言简意赅:“说。”
赵县令苦笑了一下。
来万年县已经三年了,他还是没能习惯这位君侯的作风。
这是位洞若观火的聪明人,轻易就能分辨出你说没说谎,因此最不喜心口不一犹豫不决的人,身边的亲信也一个比一个坦坦荡荡心直口快。
简而言之,在官场混惯了的老狐狸在他这里只能碰一鼻子灰。
赵县令讪讪道:“您应当也知道了,陛下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没了,如今宫中乱作一团。郡王拱卫宫禁,察觉到不少浑水摸鱼的……”
他咽了口口水,低声道:“郡王的意思是,他不会再尽心竭力护着陛下了。”
萧不言的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些都是信上说过的东西,他等着面前这个人说出几句不耽误他时间的话出来。
赵县令咬了咬牙,终于吐出几句大逆不道之语来:“君侯,刘相公已经老了,可陛下依旧不顶事,这天下迟早要乱上一乱的!”
他喝了口冷茶给自己醒了醒神壮了壮胆,继续道:“您坐拥西北,连旧都长安都只知君侯不知陛下,这乱子您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不知道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不言道:“西北从来都不是我的。”
赵县令心道,就是这样才让人心烦啊!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位君侯并没有在这天下分一杯羹的意思,怎奈西北这块被他收复、被他镇守的肥肉只愿跟着他跑!
若是他想做乱臣贼子也就罢了,可偏偏他不会做。其余有贼心的人又都打不过他,都怕这位再世冠军侯去投效别的“汉武帝”——能拉拢到萧不言,那就是已经能半个屁股坐上龙椅了!
萧不言仿若能听见赵县令心里在想什么:“我不做乱臣贼子,但也绝非什么愚忠之臣,谁值得相助我自会去看。”
赵县令心下一松。
也就是说,他还并未选出什么明主,也不会管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一顿饭勉强称得上是宾主尽欢,赵县令早已备下了最好的客房供萧不言歇息。
田柒以为萧不言在外奔波月余,整么也会留在此处休整几日,怎料他却吩咐:“明日回侯府准备些南下的行装。”
“又要出门?”田柒吃了一惊,“南下,去金陵么?”
金陵已经去过太多次,遍地都是蝇营狗苟,实在没什么再去的必要。
萧不言在心中勾勒出舆图,从陇右至
3. 初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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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不言最早成名,是在十余年前。
那时他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瞒下年纪入了军营,因格外耳聪目明行踪又不易被人察觉被派去做了斥候。
那一日他的上峰带人于山谷中埋伏,等待斥候传回消息。
最先回来的斥候是萧不言,不过他带来的不是消息,是敌兵。
上峰的脸色顷刻间就绿了——埋伏就讲究一个出其不意,如果被敌兵发觉了,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萧不言顶着上峰和同僚们想生吞活剥了他的目光依旧面不改色,只道:“不想死就随我来。”
他本身就有些神乎其神的传闻在,姿态又太过坦然,不想被包抄的兵士们最终还是跟着他出了山谷。
也不知他走的什么路,竟把他们带去了一片极为平坦的石滩。
就在他们全部逃离而敌兵入山搜寻的那一刻,天崩地裂。
群山间仿佛被撕出了一条裂缝,巨石不断滚落,将山中的敌人砸出恶鬼一般的哀嚎,片刻后又一切归于死寂。
而他们除去一些乱石带来的刮伤,近乎毫发无损。
“地动了……”上峰脸色发白地看向面无波澜的萧不言,想要欺骗自己这是走运都做不到,“你、你怎么会知道……”
他幼时定然过得不错,因此十二岁就有和寻常十五六少年差不多的身量,挺拔而俊秀,在天灾面前也不曾弯折,几乎不似凡人。
萧不言有些困惑:“自然是看到的。”
山泉枯竭,闷雷滚滚,日光晦暗,鸟兽无踪。
你们,都察觉不到么?
四周弥散着地动带来的烟尘,寻常人难以听到的雷声终于在这一瞬轰隆落下,激起已经几日未闻的鸟兽嘶鸣。
乱石滩上,从天灾里捡回一条性命的兵士们跪在那少年身前。
顶礼膜拜。
……
“若不是钟越的神情那么认真,你又听过这件事,我都以为自己是在听什么话本里的故事。”萧景姝在油灯底下挑拣着本该被煎服的晕船药,同巫婴低声道,“差不多了。”
攒了好几年,终于凑够了能脱身的药。
话音方落,巫婴的袖口便动了动,探出个乌漆漆的指肚大的蛇脑袋。
萧景姝伸手在那颗在夜里几乎看不清的脑袋上弹了一下:“争气些,逃出后就无需让你日日隐藏踪迹了。”
药是她们凑够的,药引子却得它来出力气。
盘在巫婴手腕上墨玉一般的小蛇翘了翘尾巴,在萧景姝指尖勾了一下。
……
次日晌午,巫婴将抱着药箱的船医拎进了舱房。
“大夫!”萧景姝神色焦急,撸起了晕倒在榻上的钟越的袖子,“您看看我兄长这是怎么了?”
船医瞧见他胳膊上大片的红疹,面色一变,从药箱中取出一块棉布蒙住口鼻才凑近仔细看。
萧景姝的心登时提了起来。
今日钟越又来舱房中同她说些轶闻时,她在递给钟越的茶水中下了毒,不知道船医能不能看出来。
船医号了脉,又去看钟越的舌苔,面色越来越难看。
“恕老夫无能。”船医对着萧景姝行了一礼,“老夫只看出此症凶险,却实在不知病因何而起。”
说是水土不服引出的湿疹,可又起得太急了些,而且脉象极乱,毒不似毒病不似病。
萧景姝心下一松,眼泪却流了出来:“那该怎么办?难不成要留我兄长在船上等死么?”
她易了容,只与平日里的自己有个三分像,却依旧是个小家碧玉惹人怜惜的小娘子。
船医显然经历过不少这样的事,对这柔弱无依的一主一仆道:“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客船会于临江渡口停留半日,老夫去同主事的说一句,小娘子还是带令兄去城中求医吧。”
他隐约记得这几人要入蜀,若半日之内能回来自会再让他们上船,回不来那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位船医真是个天大的好人。
毒翻钟越的药是从他开出的晕船药里凑齐的,他还愿意出头去同主事的说情,连医术都不好不坏到刚刚瞧不出钟越的病症!
若没有这个船医,她同巫婴的逃脱之路不知要多多少艰难险阻!
萧景姝真心实意地道谢:“多亏有大夫您在。”
船医正因看不出钟越的病症而懊恼,自觉担不起这一声谢,连连摆手:“分内之事罢了,小娘子赶快收拾东西罢。记着莫要去碰令兄身上的疹子,万一传人就不妙了。”
嘱咐完后他匆匆去寻主事的,路过隔壁舱房时还心道着兄妹二人感情真好,明明要了两间舱房白日里却总待在一处。
他并不知晓属于钟越的那间舱房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五六个人。
全都是被巫婴打晕的、乔装打扮上船暗中护送他们的侍卫。
船舱另一侧,快在船上憋疯了的田柒又在对着自家总是不搭理他的主子碎碎念。
“船舱东侧刚才乱哄哄的,我还以为有什么热闹看,谁料只是有人出了疹子!船医说他治不了要让人下船去治,还说不知道疹子传不传人,吓得那头的人全跑这头来了……”
萧不言睁开了眼睛:“什么样的疹子?”
田柒挠了挠头:“不知道,我又没看着。”
萧不言蹙起了眉。
客船上尽是南来北往的行商,身上也带着天南地北的病症,在上船时船医会筛上一遍,有什么恶疾或传人病症的人是上不了船的。
突然有个人起了疹子,船医还瞧不出病灶。若只是普通的疹子还好,若是个什么罕见的瘟疫,那这一船人……
萧不言拿起刀:“跟下船瞧瞧。”
萧景姝真容不便暴露,上船时戴了帏帽,易容后倒无需戴了,便将帏帽扣在了钟越脑袋上。
她同巫婴一左一右架着昏迷不醒的钟越,急匆匆走过渡口。
巫婴一直注意着身后,待到船上的人瞧不见他们时,便带着萧景姝往偏僻处钻。
渡口向来不会设在内城,因此稍微多走些路便是鲜有人迹的荒山野岭。他们并不熟悉这个地方,却看得出哪里最荒凉。
当务之急便是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把这个晕倒的累赘扔了。
甫一进入一片野林,巫婴耳朵一动,抽出钟越身侧佩剑便向斜后方刺去!
萧景姝心下一惊,随即瞧见剑尖所指处滚出个十六七的少年。
她面无表情地捏紧了身侧的荷包,里面尽是淬了剧毒的绣花针。
麻烦来了。
从巫婴剑下脱身的田柒边躲边叫:“你们不是要带人治病么?怎么我看着倒是像要去毁尸灭迹!”
还有追着他打的这个女人,明明看起来没练过武,怎么用剑那么凌厉!
要不是他躲得快,早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萧景姝一人扶不住钟越,早就把他扔到了一边,打算瞅准时机把荷包扔给巫婴,毒倒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
荷包刚一脱手便被接住,不过接住它的却不是巫婴,而是一只一看便常年习武的、修长有力的男人的手。
萧景姝心
4. 入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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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不言看得出萧景姝在心里骂他,不过并没有在意。
那条灵性十足的蛇、那些闻所未闻的毒、那个看起来没练过武却武艺非凡的哑巴少女都彰显着她们不同寻常的身份。
于是萧不言看向这三个活物里唯一一个能出声的萧景姝:“你们是苗疆人?”
巫婴是苗疆人,但她并不是。
在那些关于定安侯的传闻里,永远少不了“洞若观火”四个字。萧景姝虽然是在别院里撒着谎长大的,此时摸不清萧不言的底细也不敢轻易托大。
于是她皮笑肉不笑道:“君侯明察秋毫,自然是能看出来的。”
她并没有躲开萧不言的目光或是强撑着与他对视,只是没什么精神地半耷拉着眼皮,说话时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萧不言缓缓道:“那你的官话说得可真不错。”
一丝一毫的口音都听不出来。
“那是因为我脑子还算灵光,学东西学得快。”萧景姝道,“君侯见多识广,想必也知道苗疆巫族的些许特性,要么脑子好点会下毒,要么根骨好点能习武。”
萧景姝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后的巫婴:“我们两个,一个下毒的,一个习武的。”
萧不言便也指了指钟越:“为何要给此人下毒?”
萧景姝心道,很好,骗过去了。
不,她本来就没说什么谎话。以往说谎还要七分真三分假,可方才她可一分假都没掺。
她甚至还供出了些从巫婴那里知晓的苗疆消息用以佐证,但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自己是苗疆人。
她冷笑一声,在晕倒在地的钟越肩头踹了一脚:“要不先将他弄醒,问一问为何要买苗疆人拘禁奴役,我再告诉君侯为何要给他下毒。”
这句话也是真的,不过单单针对巫婴是真的。
巫婴就是四年前被公仪仇的部下买来的。
苗疆这些年似乎一直有些内乱,乱到向来离世而居的苗疆人都不惜舍弃族地出逃,连苗疆主事的巫族都不例外。
巫族的人多少都有些本事在身上,要么会毒要么会武,因此有不少人都想将其收入麾下。甚至岭南一带还有了专门的“猎苗人”,捉住巫族后再将其高价卖出。
想来这两个人便是被卖出的巫族苗人,如今正找了机会逃命。
既然那个男人只是中了毒而不是发了病,那船上的人自然也无碍了。
萧不言对着钟越抬了抬下巴:“那这个人,你们要怎么处置?”
“找个地方扔了。”萧景姝抱起双臂,“等他醒过来,我们早就走远了。”
从她有记忆起,钟越就管着山间那个别院,一直从一个半大少年长成如今的端正青年。看在这些年他对她还不错的份上,她并没有想要他的性命。
这也是句真话,这个少女眸光清正,的确没有什么害人之心。
田柒看了眼萧不言的神色,挠了挠下巴。
那他和主子岂不是白白给她们添乱了?
显然萧不言也是这么想的。
他沉默片刻:“算我欠你们一次,若有什么要求提便是。”
萧景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坐拥西北的定安侯,真的有那么好说话么?
而后她又想起关于萧不言的另一则传闻来。
据传萧不言的师父是护国寺的智能方丈,因萧不言少时曾犯下口业,便为他更名为“不言”,意在让他谨言慎行,减少罪业。
自更名后,他更加寡言,但凡开口绝无欺人之谈。
萧景姝用目光询问巫婴想要什么,巫婴只是摇了摇头。
于是她又看向乌梢,随即又收回目光——它估计想让那只海东青去死,这个萧不言应当办不到,还是不问它了。
萧景姝思忖片刻,而后极为恳切、一字一顿道:“小女哪里敢对君侯提什么要求呢,只是尊卑有别,还望君侯日后万万不要再出现在小女身边。”
这种既身边有一大堆麻烦又得恭敬伺候着的人最好都离她远一点。
田柒“嘿”了一声:“小娘子想来是不知晓我们君侯一诺的分量,竟说起这些玩笑话来……”
萧景姝皮笑肉不笑道:“我怎么敢同君侯开玩笑呢,所言皆为诚心所愿。”
萧不言看了她一眼,颔首道:“好。”
他没再管萧景姝有何反应,自顾自带着田柒走了。
还没到行船的时辰,这荒郊野岭远远比满是人的船舱讨喜得多。萧不言干脆找了棵树上去歇着,田柒因为方才的打斗累着了,竟也没有再说闲话,让他享受到了些难得的清静。
耳畔传来远处细微的言语声,是已经扔完了人正在同巫婴商议往何处去的萧景姝。萧不言阖眼,直到再也听不见人声才又睁开了眼睛。
不看,不问,不出现。
如此,便算履行承诺了。
等到快要日暮时,萧不言带着田柒回到了船上。
嘈杂的人声入耳,他站在舱房前随意扫了一眼,微微蹙起了眉。
这船上貌似少了不止三个人,可明明除去那三人外没有人再下船。
莫非是有人要了空出来的两间舱房?
抑或是少的人同中毒的那个是一伙的,被那个会武功的哑巴少女打晕了塞进了什么地方?
萧不言缓步行至船舱另一侧,听见本该空出来的舱房里传来数道呼吸声。
果然。
其余船客并没有注意到萧不言,却会在途径他身侧时下意识绕开路。他收敛呼吸行走在这条船上,像是一块石头或一株草木。
再快要回到属于他的舱房时,萧不言突然听到半空传来一声尖唳,而后是什么坠落的破空声。
他抬手,刚好抓住了阿索毛茸茸的后颈,而后在船客们“什么声音”的惊呼中踏进了舱房。
阿索费劲儿地拍了拍翅膀,发出一声微弱的叫。
萧不言的目光落到了它变得漆黑无比的双爪上。
中毒了。
……
临江县的客栈里,巫婴将从钟越与其余人身上搜罗出的东西摆满了八仙桌。
行路之人最要紧的不过两样东西,路引与银两,而他们这种有身份在的人还额外多个腰牌之类的玩意儿。
萧景姝将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尽数扔到炭盆里烧了,银票银两也仔细收好,随后愁眉苦脸地看向了一叠路引。
她在里面挑出了她与巫婴的两张,不同于其余几人都在北地的户籍,她们二人的户籍写的是剑州。
这是剑南道的一个州,公仪仇将她们伪造成了剑州人。
5. 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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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柒仍记得萧不言说那两个苗女会来蜀州时他的不解。
他一向藏不住话,有不懂的事就直接问出来:“若她们想来蜀州,为何半道就设计下船?明明可以等船多行几日再想办法脱身嘛。”
客船本就行至剑南巴蜀附近,多在船上待一日便离蜀州近一些,可比走陆路快多了。
而他家向来寡言少语的君侯竟难得发了善心,同他条分缕析地阐述缘由。
“其一,十五道中唯有剑南道是女子统率,而剑南道使司便设在蜀州,最适宜独身的女郎定居。”
“其二,据传剑南节度使与苗疆巫族有过来往,相较别处而言,蜀州应当会对苗人更宽和些。”
萧不言难得一口气说那么多话,惊得田柒脑子里晕陶陶的:“其三呢?”
这两个理由说服力并不强,他觉得君侯后头还有重头戏要讲。
萧不言语气平平:“其三便是她们既然一开始便要入蜀地,那蜀地肯定有人接应,是以中途下船最易逃脱。可那二人胆子都不小,极有可能……”
田柒恍然大悟地一拍手:“极有可能再入蜀玩一手灯下黑!”
他自以为想通了所有关窍,极力夸赞:“君侯不愧是君侯,想得就是周全!”
“其实话多已然便是心虚的一种体现了。”田柒对着窝在一旁的阿索吐苦水,“而且君侯还用了‘极有可能’这种说辞……以往他哪里说过这样含糊的话!”
且如今想想,君侯说那一通话的时候眼神分明很是飘忽啊!
“若今日再等不来人。”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那还是去剑南节度使府上寻一寻有没有苗疆巫医罢。”
田柒险些从酒楼屋顶上滚下去:“君侯您怎么来了!”
意料之中没得到答复。田柒稳了稳身子才反应过来他方才说了什么,抱怨道:“所以君侯您果真不确定那两个苗女来不来蜀州?”
阿索也凄凄惨惨地叫了一声,像是在质问。
“不。”萧不言目视着城门口:“如今我很是笃定。”
田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不其然瞧见两个熟悉的人影跟在一行车队后头,等着城门守卫的兵士检阅路引文书。
神天菩萨,这俩人真的来了!
田柒刚想再夸赞一番他们君侯的高瞻远瞩,便注意到方才身边那个来无影的人已然去无踪迹了。
依约不出现在那两人身边嘛,他懂。
田柒抱着沉甸甸的阿索跳下了酒楼。
到他出马的时候了。
萧景姝和巫婴这个月过得颇为跌宕。
虽说她们没有定下要去哪里,却下意识走了与琅琊相反的方向,仍旧去往剑南。
剑南多山,这一路她们被山匪打劫又劫了山匪,还意外从山寨里搜罗出了以往被劫者留下的路引。上头写的年龄大致与她们对得上,户籍又远在辽东难以查证,刚好拿来应急。
这样走了几个城镇见了不少人,萧景姝也飞快学了些人情世故及乡土风俗,最终决定去往蜀州。
一是因为蜀州极其适合她们这种无亲无故的小娘子生存,二是她有心玩一出灯下黑。
虽然钟越没有明说要去剑南哪个州,但萧景姝估摸不是剑州便是蜀州。
剑州是公仪仇为她们伪造的户籍所在之处,蜀州则是剑南节度使常驻之地。
萧景姝对自己的真实身份很有些自知之明。她的身份活像个巨型炮仗,一旦炸开极易将周围搅个鸡犬不宁——公仪仇养着她不就是这个用途么?
那这个炮仗自然要炸在重要的地方才能带来足够大的伤亡,剑南也只有蜀州有这个分量。
一个地方紧不紧要从进城时守卫的盘问里就能看得出来。萧景姝与巫婴途经多地,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么细致的盘问,好在最终有惊无险地进了城。
萧景姝心里有些发愁户籍的事,苦思无果后还是秉持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多活一日赚一日”的态度,兴高采烈拉着巫婴去寻牙行租院子了。
赶路太久实在是累,总这么漂泊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她们已经决心要在蜀地住上个一年半载谋谋生路。
既然要长居,那住客栈便不划算了,还是租个宅院好。
田柒已然吸取了上一次被巫婴发觉行踪的教训,跟踪得更为小心了些。加上四周人实在是多,他跟得颇为顺利。
只是该怎么开口让人家解了阿索的毒呢?毕竟上次本就是他们不占理。
总不能以势压人罢……
他坐在牙行屋顶上,心不在焉地听着下头的萧景姝同牙人提要求。
“偏僻一些无所谓,我们姐妹二人比较怕生。”
毕竟身份经不起推敲行踪也古怪,住得太惹眼不太好。
“在山沟沟里也无所谓,我们不在乎荒郊野岭。”
住在山里能方便采些药草,还能给乌梢撒欢的地方。
“也不用太大,要是因为闹鬼什么的便宜一些就更好啦。”
不出门不知柴米油盐贵,银子还是要省着些花的,有乌梢在她们也不怕鬼。
等等,既偏僻闹鬼生人勿近又依山傍水清静幽深的院子,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田柒脑中灵光一闪。
有法子了!
……
“要不是方才起了阵风把地契都吹散了,我都想不起还有这么一处宅子。”
牙人跑了个大老远带人去看山脚下的宅子,看的还是处阴森森的鬼宅,心中颇为忐忑。
“这原是一位罪官家里的庄子,罪官死后便被充公转到了牙行。”牙人站在二进的庄子门前,死活不愿进去,“当初那位罪官一家藏匿在此,也是在此处被杀的。”
估摸院子里还有残存的血迹呢!从那后山中的猎户便总听见这庄子里有异声,说八成是闹鬼,还有两成是被山猴子占成了窝。
不过这话便不必对客人说得太仔细了。
萧景姝只在前院转了一圈便已经大为满意——这个价钱租下这么一个地方,简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
不过她仍旧同牙人讨价还价:“我们只租前院,能不能再便宜
6. 毗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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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不言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先是失约又有求于人的情况。
他给人添了麻烦后却未依言做到不再出现,此为失约。阿索伤了她们的蛇的同时也中了毒,姑且算是扯平,可他们解不了毒还要寻她们来解,此为有求。
“今日相见,是想请小娘子为阿索解毒。”萧不言道,“若娘子愿意相助,萧某愿再允诺娘子一个请求。”
萧景姝在市井中混了月余,已经明白了萧不言一个允诺的份量,可却依旧没有轻易应下:“我为什么要答应呢?君侯,您可是失约在先呀。”
一次失约让往后的允诺都不再可信,萧不言有点想扣田柒的月俸了。
“那便算我欠小娘子两次。”萧不言极有耐心道,“力所能及之内,为小娘子做两件事。”
以防她再找借口搪塞,他又道:“不过‘再不出现’这种要求别莫要开口了,若要给阿索解毒,后头还免不了继续打交道。”
萧景姝本就没再想提这种要求。两镇节度使、一方君侯的允诺,这么要紧的东西自然要用在刀刃上!
她讲先前同牙人讨价还价的本事又用在了萧不言身上:“可我心中还是不安……不如这样,君侯先帮我做一件事让我看看诚意如何?”
这便是同意解毒的意思了。
萧不言做出个“请”的手势,将人邀至毫无人气的后院正房,田柒还算有眼色地倒上了几杯热……水,放到了上座的二人手边。
见对面人端了热水暖手,萧不言才开口:“小娘子打算将户籍落到何处呢?”
一句话,霎时将原本在这场交易中占据上风的萧景姝打回了原形。
萧景姝端茶盏的手微僵。
她陡然意识到,先前太过顺遂的欺骗让自己过分轻视萧不言了——在此处相见便已然说明他早就料到她们会来蜀州,她怎能再认为这个人可以任由她摆布?!
萧景姝抬眸对上萧不言的眼睛。
他的瞳色并不是寻常的棕褐色,而是一层浅浅的灰,轻而易举映出目之所及的人与物,甚至因过分平静流露出一股非人的异感。
在这么一双眼睛都注视下,人真的很难说谎。
萧景姝心中有一瞬怀疑自己先前是否真的骗过了他。
他的好说话是否只是因为她弱到翻不起什么波浪,因此并不过多计较呢?
不过很快她就把这丝疑虑压了下去——想要骗过旁人,那首先要骗过自己。
萧景姝并未再端出方才那股占理的姿态,整个人都泄了气,讪讪道:“君侯果然料事如神。”
本来做出的身份便是逃亡之人,初见时针锋相对的强势是因为被从天而降的麻烦困扰,后头便示敌以弱罢。
她看起来颇为不好意思,但还是腆着脸道:“我们这身份,说不好听些就是逃奴,还是黑户……这一路走来全靠两张难以验明的假路引,但一直这样总不是个法子。”
“当年逃出苗疆是想好好过活,如今逃出来也是如此。”萧景姝越说越沮丧,“所以还请君侯让我们姐妹俩能堂堂正正当个人。”
一旁的田柒听得有些心酸——多可怜的小娘子啊!
他饱含期待地看向自家君侯。
既然都那般说了,君侯定然是要帮两位小娘子好好落户了。
萧不言并不因为这三言两语而心软,重复先前的问询:“你想将户籍落到哪里呢?”
整个大晋的地方随意她挑,他都能有法子在当地册子上添两个人,不过经不经得起深究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户籍这件事要尽快办好,还要经得起查验。萧景姝腼腆一笑:“既然是烦请君侯帮忙,那自然是落在君侯的封地定安县最好了!有君侯担保,想来旁人是怎么查也查不出问题来的。”
顿了顿,又道:“倘若君侯赏脸,最好能在从定安到蜀州所经之处的来往名册上也添上一笔。”
如此一来,连她们的逃亡都是清清白白的了。
萧不言心道,是个有脑子的女郎。
他吩咐了句田柒,片刻后田柒便写了两份有定安县户籍的路引呈上来,甚至连章子都盖好了:“烦请小娘子告知姓名。”
萧景姝又僵住了。
见鬼,该取个什么名字?
萧景姝这个名字定然不能用的,卫十七这三个字最好埋土里烂掉,总不能用那两张摸来的辽东路引上的假名字罢——不行,都太难听了!
她脑子转得飞快,缓缓道:“姓氏……姓氏不要用苗疆巫族的巫,用金乌的乌,在中原更常见一些。”
将这片刻的犹豫推到了对姓氏的思忖上,后头的话也说得自然了起来:“乌皎,皎月的皎,八月十五的生辰,年方十五。”
来不及为巫婴取一个假名字了。萧景姝在田柒落笔写完自己的那张路引后继续道:“阿姐名婴,婴孩的婴,年方十八,九月廿二的生辰。”
田柒唰唰落笔写下:“好了,这两张路引两位娘子先带在身边,我一会儿传信回定安,五日后包管连族谱都给你们写出一本来!”
萧景姝心中松了松:“多谢。”
人家这么爽快地办了事,萧景姝自然要投桃报李。她看了一眼卧在萧不言身侧萎靡不振的阿索,伸手碰了碰袖子里的乌梢。
乌梢装死不出来,甚至还气性颇大地在她手腕上缠得更紧了些。
萧景姝面色有些尴尬,试探地看向萧不言:“君侯也有爱宠,想来也深知万物有灵罢?”
萧不言端起茶盏:“同我说话莫要拐弯抹角。”
看着就累。
萧景姝心道是你让我实话实说的,那便莫要嫌实话难听:“就如同君侯不能如阿索飞上天一样,我也不能尽数解开乌梢的毒。”
茶盏被放在桌案上,轻微一声响。
萧景姝忙道:“但乌梢自己下的毒它自己能解的!只要它想……”
在萧不言的注视下,萧景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但眼下,它似乎,不太想。”
萧不言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无言以对的情绪:“你……抑或你们,不是它的主人么?”
哪里有不听主人话的宠物?
“不是呀。”萧景姝很是委屈,“它是我们的伙伴,不
7. 疑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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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确实没怎么有人住。
早在萧不言刚有意入蜀时,西北的暗哨便寻到了符合自家君侯喜好的这处庄子,可惜充公的宅院不能买,只能租。
原本暗哨打算将整个庄子租下来,可牙行先是听他说了住的人不多,又见他挑了个数年无人问津的鬼宅,不知产生了什么吊诡的联想,竟然不想做这单生意了。
暗哨无奈之下只租了一半,付了一年的租子,随后住进去又闹出些见鬼的传闻,两日后又故作魂飞魄散地搬了出来。
如此那庄子更无人敢靠近,但签了契牙行有不退租,后续萧不言同田柒便顺理成章地住了进去。
但他们还要满蜀州办事,并不是日日宿在此处,因此后院并没有什么人气。
然而今日不同了。
田柒听着前院叽哩咣啷的响动,感慨万千:“难怪五哥总说家里有个女郎才叫家,两个小娘子住进来,鬼宅都有新气象了!”
热热闹闹的,他听着心里就舒坦。
萧不言却觉得吵。
好在他早已习惯了置身于嘈杂凡世中,收敛心神便能克制着听不太远,很快便习惯了前院多出了两个人的事实。
阖目不看,凝神不听,这般四大皆空的状态能够让他总爱事无巨细全记住的脑子有片刻放松。
只是萧不言管不住自己的嗅觉。
在被一阵香气勾出辘辘饥肠后,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对上了田柒期期艾艾的目光。
“君侯,您说我是不是想家想出幻觉来了。”田柒捂着被巴蜀菜折磨了数日的肚肠,“我怎么觉得,只有正宗的长安佳肴,才能传出这样的味道啊。”
州城里那些所谓的“长安风味”的馆子都是骗人的,实际上还是一股子巴蜀味!一点都没有这种让人食指大动的香气!
萧景姝在做晚食。
她从来不是被当成一个正儿八经的学生教养,修习的书文可以称得上一句“精”,却并不全面,因此所费时日并不多。
以防她闲下来胡思乱想不听话,公仪仇允许她学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譬如厨艺,譬如侍弄花草,譬如歌舞女红琴棋书画之类。
只是学厨艺要打着心疼先生体弱想为先生做药膳的幌子,侍弄花草也要为了投其所好。公仪仇极其矛盾,不喜她,却又享受来自她的讨好,她便借此机会琢磨巫婴从苗疆带出的毒经。
食材与花草,都是能制毒的好东西。
萧景姝学东西极快,轻而易举便练就了好厨艺,每每公仪仇在时便亲自下厨表忠心,渐渐察觉出他最爱长安风味。
由此萧景姝猜测,公仪仇要么是长安人要么在长安待过。
她受其影响也偏爱长安菜肴,恰巧已经吃剑南风味有些腻了,便买了菜打算自己做来解馋。
巫婴则在帮忙烧火。
未曾遮掩的脚步声传来,两人只当没有听见。直到田柒的脸都凑到了灶边,萧景姝才分给了他一个眼神:“田小郎君有何贵干?”
田柒看到她在做的汤饼,眼睛都直了。
肥瘦相间的豚肉炒香做成臊子,配着呛好的酸汤汁浇到扯好的汤饼上,只是看一眼便知道入口该有多么咸香、劲道、开胃。
田柒吞了吞口水,同萧景姝套近乎:“乌小娘子是从长安来的么?真巧啊,我也是长安人。”
“不巧。”萧景姝将剩下的些许肉丁切成肉沫,放到了特意为乌梢准备的粗陶小碗里,“我并非从长安来。”
“不管从哪里来,咱们聚在一起就是缘啊。”田柒厚着脸皮继续道,“我一见小娘子便觉得亲切,想来是上辈子有缘,不如我们一道用个晚食叙叙旧罢?”
真是见了鬼。萧景姝心道,萧不言那样的主君怎么会有这般没脸没皮的亲卫?
“小郎君还是走罢。”萧景姝一边同巫婴张罗着收拾晚食一边道,“我只做了我们姐妹二人的份,不会突发善心留你用饭的。”
田柒很是委屈:“我有那么好骗么?明明那些臊子够你们吃上两天……”
萧景姝道:“对啊,我们二人两天的份嘛!”
田柒垂头丧气地回后院去了。神出鬼没的暗哨已经送上了今日的晚食,明明色香俱全,可他却没有一丝胃口。
“乌皎小娘子好狠的心肠。”他对着萧不言哭诉,“我不过是想讨一口吃的而已,她怎么就不给呢?”
萧不言不是很想搭理他,可若是不搭理他估计能鬼哭狼嚎半宿,于是道:“你们又没熟络到留饭的份上。”
田柒大惊失色:“还不够熟么?都已经住同一处宅院里了呀!”
这不已经是亲如一家的关系了!
萧不言有些头痛:“人家费钱费力做的晚食,凭什么要白白分给你。”
田柒恍然大悟,在荷包里摸出一块银子,又飞奔去了前院。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美滋滋地捧着一个大海碗回来了。
萧不言已经用完了晚膳,并没有歇息,而是亲自带着阿索去后山捕猎了。
剑南的春夜并不寒凉,连风都是轻柔的。萧不言坐在合抱粗的凤凰木上,漫不经心地摘下一片树叶,随手弹了出去。
隐没在草丛里的一条蛇被钉在了地上,窝在树脚的阿索步履蹒跚地挪了过去,模样颇为惨不忍睹。
萧不言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今日住进了前院的两个人。
若非这难解的蛊毒与那个巫婴不似中原武功的身法,他是半分也不信巫……乌皎口中的说辞的。
她乌发如缎齿洁如贝,比他见过的一些贵妇人养得还要好,可偏偏肤色微黄,想来应当刻意遮掩了。
一颦一笑倒是很灵动,应当没有戴面具易容,不过也不能确定——他还是对苗疆的手段所知甚少。
说自己饱经磨难,可偏偏眼睛里还带着不谙世事。巫婴比她略好一些,但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想来被拘禁应当是真的,但却没怎么吃过什么苦头。
瞧平日里相处,应当不是姐妹,更像关系好的主仆。
且虽说她会做一手长安菜式,但绝不是来自长安,不然自己不会不认得这二人。
8. 温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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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姝本来就没抱什么一时片刻就说服乌梢的指望,见它态度有所软化便已经很知足了。
比起给那只海东青解毒,她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那就是设法治好巫婴被毒哑的嗓子。
桌案上摊开了几本册子,用料似纸似绸,极轻极薄,写着苗疆巫族能独有的文字,还配有各色草木、花鸟鱼虫的图文详解。
萧景姝将双手泡进了泛着古怪香气的木盆里,片刻后手上自然的微黄便褪去了。她又取出一个瓷瓶,将其中粘稠的液体倒在手帕上,轻轻在脸上揉开。
一张面皮似的东西被撕下扔进了木盆里,顷刻间融化不见。
萧景姝长舒了一口气。
虽说平日里自己根本察觉不到易容的存在,但蒙着这么一层东西到底不如真容示人时舒服。
柔软的指尖拂过桌上的毒经,思绪陡然飞回四年前。
……
萧景姝在夜间惊醒。
山间的夏夜并不算热,可今日却格外闷,兴许是要下雨了。
明明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贪睡的时候,可她醒来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自己听到了些哭嚎声,厉鬼似的缠绕不去。
萧景姝有些怕。
她推开留芳阁的窗,远远瞧见属于先生的那处院子里依旧灯火通明。
一年中公仪仇约莫有三四个月留在这里。萧景姝能察觉到他注视着自己时眼中偶尔流露出的厌恶,因此并不喜欢他。
可又盼着他来。
他在时,这个别院里往来的人总会多一些,不再像个笼子。她能见到的人也多一些,即便那些人眼里都带着对她的憎恶。
更小的时候她总是因为这些人的厌恶而难过,问公仪仇怎么才能让自己变得讨人喜欢一些。公仪仇看着她,嘴角露出一个她当时还不懂的、名为嘲弄的笑,告诉她只要乖乖听他的话日后便会变得讨喜。
可是她明明很听话了,他们却随着她一日一日的长大更加厌恶她。
或许她生下来就没有招人疼爱的命,毕竟连住在别院一隅的佛堂里的生母都厌恶她。她隐约记得幼时母亲是很喜欢她的,会抱着她唱童谣,讲故事。
可当她闯进佛堂想再见母亲时,却发觉她脸上的憎恶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浓,浓到那些温软的记忆仿若是黄粱一梦。
再不知第几次去找母亲时,母亲甚至动手将自己打了出来。
那一日她终于忍不住在佛堂门前哭出声来。这世间没有一个珍爱她的人,那她为什么要存在于着世上呢?母亲不喜欢她,为什么要将她生下来呢?
不知哭了多久,那个一直管着这个别院的钟越走了过来。他看着萧景姝,神色居然有些恍惚,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萧景姝有些怕——从未有人这么对过她。
这个神色居然让钟越露出了一瞬间的难过。
他沉默片刻,似乎在思索自己该不该说些什么,最终还是轻声道:“别哭了,不就是不招人喜欢么,我小时候也不招人喜欢。”
那时候他也会这么哭,被打了胜仗回家的父亲瞧见了。父亲长得高大凶猛,走过来时他怕得以为父亲要打他,结果父亲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想到父亲,又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钟越的神色顿时冷了下来。父亲就是被眼前这个女孩子的生父害死的,而他现在又在做什么?
他收回了手,面上浮现出了萧景姝熟悉的厌恶神情,转身离去了。
然而萧景姝却从他那一句话里学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同理、同情与眼泪,或许是她可以拿来捍卫自己的刀。
在数次尝试并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后,萧景姝一直期待着能向公仪仇举起这把刀。
而就在这个夜里,她的机会来了。
在发觉萧景姝正向公仪仇的院子走过来时,钟越第一时间禀了上去。
公仪仇没有在意,他正在思忖怎么处理这几个苗人。
苗疆那边内乱严重,据说不少精通医毒蛊术的人都跑了出来。他的部下趁乱买了几人来,想看看有没有人能治他的腿。
公仪仇漠然想着,即便治不好腿,能有几个会下毒的为他所用也可以。
萧景姝看到院子里的这些人时惊了一下——她从未见过这样打扮又浑身血淋淋的人。
她的目光很快被看起来只比她大上几岁的那个少女吸引了过去。那少女的腿诡异地弯折着,在她看过去时倏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黑极亮的眼睛,被满脸的血和灰尘衬得如同黑曜石一般。
公仪仇命人将他们带下去关起来,随后蹙眉看向萧景姝:“你来做什么?”
萧景姝似乎被吓懵了,言语都讷讷:“我……我睡不着,过来看看。”
公仪仇知晓她向来喜欢周围的人多些,并没有多管她,也没太在意后几日她总爱来看那几个苗人。
小孩子好奇心重罢了。有人盯着又言语不通,看就看罢。
管太严了也不成,他可没想养个仇人出来。
只是在钟越禀报说她总爱去看那个断了腿的苗女时,公仪仇的心中生出些不悦的情绪。
他不好过自然也不会让萧景姝好过,便唤了她来,问那人因何这么吸引她。
萧景姝的手将裙摆捏出了一片褶皱,声音也提着:“只是……只是头一次见同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娘子,有些好奇……”
这谎言实在低劣,公仪仇冷冷看着她:“都有胆子在先生面前撒谎了?”
萧景姝面色发白,跪在了他脚边:“七娘不敢。”
“这不是很敢么。”公仪仇抬起她的下巴,用力到在她下颌留下了指印,“看着我的眼睛说。”
萧景姝不敢看,闭上眼睛的同时眼泪也流了出来,嗫嚅道:“我只是想起……想起先生约莫也是在那个苗女的年纪……”
断了腿。
原本捏着她下颌的手扣住了她的脖颈,暴烈地收紧。萧景姝下意识抬手去拉开他的手,却并没用力,只是轻轻握着他的手腕,眼泪依旧止不住地留下来。
公仪仇松开了手,胸口不断起伏着,额角青筋暴起。
他把瘫软
9. 忆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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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萧景姝救下巫婴后,别院里的气氛就有些古怪。
因为肉眼可见这个地方找不出让她维持易容的东西,巫婴干脆将脸上的易容都撕了下来——反正在苗疆认识她的人就不多,在大晋更不用担心了!
她清理干净后的真容只能算得上清秀,可总给公仪仇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过了几日后他同钟越说起这种奇怪的感觉,才从周围人口中得出了答案。
他们说这个苗女的气度莫名有些像他。
公仪仇心道,难怪这么惹人厌。
他冷眼看着萧景姝对这个苗女关怀备至,别院里的大夫每日都会禀报那个苗女的伤恢复得怎样,也会提一句萧景姝的反应。
大夫说萧景姝总是有些心不在焉。
雨季潮湿,腿又开始隐隐作痛。公仪仇无心去给萧景姝上课,也无心处理公事。
半晌时分,钟越抱着一条被药草熏过的毯子走了进来,公仪仇很是莫名:“这法子几年前不就已经不管用了么?”
钟越面露尴尬:“这……这是七娘送过来的。”
公仪仇闻言气笑了:“怎么,她这是照料那个苗女的时候顺道想起讨好我来了?”
不是前几日忤逆他的时候了?
钟越低声道:“……只有这一条,还是七娘亲手熏的。”
室内陷入了诡异的静默,片刻后公仪仇淡淡开口:“丢出去。”
后头又丢出去了许多东西。
她亲手做的护膝,服药后用以压制苦涩的蜜饯,甚至连她交上的日常功课都不想看了。
巫婴的腿伤得很重,没有三五月养不好。
在这期间公仪仇离开了别院。萧景姝探听到了他回来的日子,在他回来前三天让已经好得差不多的巫婴站了起来。
而后,本就提心吊胆了数月的她又打开窗子吹了一夜风,终于如愿以偿的病倒了。
萧景姝以往也大病过几次,每次公仪仇都会来看她,毕竟她这条命还有些用处。
这次萧景姝也如愿等到了公仪仇。
她烧得神智模糊,可心里一直压着没做完的事,因此在公仪仇来时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只是装出了不清醒的样子,迷迷糊糊喊“先生?”
床边的公仪仇不理她,她便当做自己看到的是幻影,伸手摸了摸他的膝盖,喃喃说了声“不疼了啊”,又闭上了眼睛。
她放在公仪仇腿上的手没收回来,明显感觉到那只手快被屋子里的大夫、钟越以及公仪仇自己盯穿了。
信念支撑着她继续装睡。
片刻后她听见离开的脚步声,可手下的触感还在,公仪仇还在。
神志渐渐被迷雾笼罩,半梦半醒之间,萧景姝似乎听到了公仪仇的声音。
他说:“我真想杀了你。”
于是萧景姝明白,他很难再杀了自己了。
她终于放心地睡了过去。
在那以后,别院里的人对她好了许多——至少明面上好了许多,公仪仇也会满足一些她额外的需求。
譬如想学厨艺,譬如想养些花草。
当然,这些都要打着“为先生好”的幌子,她做好的东西还要自己先吃以示没有毒。
只可惜收效甚微,四年才攒出些易容膏以及迷药之类的东西。甚至易容膏只够她一个人用,巫婴都没有易容,只略略改了改眉形涂黄了肤色。
萧景姝又将毒经细细翻阅了一遍,找出了所有能将人毒哑的方子。
巫婴的嗓子是当年逃出苗疆时被同族所伤,既然是毒,那肯定能找出解法。
只是苗疆的毒太多太杂了,有的是蛊毒,有的是自己调制的毒,有的是二者结合,甚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毒法。
还是要多试。萧景姝心道,明日先去城中药铺里买些药,还可以去草木繁盛的后山转一转。
她将毒经收好,又摸出只剩薄薄一个底的易容膏瓷瓶,走进卧房对着梳妆台上的铜镜做出几个或喜或嗔的神情,而后将那些膏体均匀涂在了不会影响神情的地方。
这里厚一些,那里轻一些。
涂完后她已然变回了那副小家碧玉的模样,又取出另一个碧色瓷瓶,用里面的汁液将脸与双手都涂黄了。
做完这些,萧景姝踢下绣鞋,倒在了铺好崭新被褥的榻上。
若往后都是这般不必仰人鼻息的日子,即便顶着一辈子假脸她都愿意。
……
药材在哪里都是金贵东西,从城中各个药铺里买了许多药材后,萧景姝手里已经没有多少银子了。
她借此捣鼓出了不少毒药与解药,每样都喂了一些给乌梢,将本就乌黑的小蛇养得更加油光水滑——它本来就要用毒养着才能愈发强大。
它自己将毒消化完了,便咬着萧景姝的指尖饮血进食,也能顺带将萧景姝的体质反哺到不受毒侵。
也是乌梢这些日子长进了才愿意这样做,以往它自己都活得凄惨,也给主人带不来多少好处。
“再这般下去,你给海东青下的毒用我的血就能解了罢?”萧景姝蹭了蹭乌梢的脑袋,“你不帮忙,只能我自己‘割肉喂鹰’了。”
乌梢闻言顿时收回了牙,都不管自己还没吃饱了。
你想都不要想!
你知不知道你的血是蛇废了多大力气反哺回去的珍宝,居然想随意给那只蠢鹰?!
萧景姝越来越能领悟它在想写什么,抿唇笑了起来:“不逗你了,继续吃罢……”
既然乌梢不愿意解毒,那便暂且拖着好了——她也不是很乐意让自己流血。
巫婴则躺在一旁的小榻上敷喉咙。
原本干涩的喉咙此时被凉意包裹,很是舒适。
还好当初自己遇到的是皎皎。巫婴在心中感慨,虽说她不是苗疆巫族人,但天赋真是一等一的好……跟着她这样的主人,乌梢都活泼了许多,不像几年前那般病殃殃的了。
萧景姝坐在她身侧,数出今日的买菜钱,眉眼间颇为惆怅:“阿婴,你说蜀州附近会有山匪供我们打劫么?”
银子可真是不经花啊……她们是不是该找个赚钱的活计干了?
巫婴脸色也有些发苦——她以往也没有忧愁过生计呢!
如今她算是皎皎的阿姐,自觉要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于是比划道:“
10. 语相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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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不言脑海中的画卷徐徐展开,随即定格在风和日丽的一个晌午。
那个起了疹子的男人与戴着帏帽的少女并肩而行,而巫婴站在两人偏后一些的位置,肤色比如今白皙一些,眉眼没什么变动。
看身形,那少女是乌皎无疑,而她与巫婴应当就是主仆的关系——自己还不至于在这种地方猜错。
萧不言继续细想少女帏帽之下的样貌。
帏帽的纱并不算透,因此很难看出她的长相。她似乎也因此有些看不清路,伸出手轻轻拽着那男人的一片衣角,柔荑纤纤,指如削葱。
江风拂过,帽纱翻飞,小巧的下颌与丰润红唇一闪而过,随后又隐匿在白纱之下。
除去肤色,是像的。
萧不言抬手按了按额角。
可想起这些又有多少用处呢?
“遮掩容貌”“实为主仆而非姐妹”“貌似并未被以往的主家苛待”……这些不过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起不到什么用处。
若以后要与她们长久打交道,但还是要将人的底细摸清。
萧不言将胸前挂着的形状质朴的哨子含在了唇边,虽在吹,却并未传出声响。
片刻后,有鹰的长唳在半空响起。萧不言行至暗处,一道身影突然出现跪到了他的脚边:“君侯。”
“将我身边那两个小娘子的底细查清楚。”萧不言吩咐,“莫要让太多人知道。”
他并不是冲着结仇去的,只是需要拿捏着些东西以便乌皎能好好坐下同他谈一谈,不然她估计不屑于搭理他。
既如此,那今日便开诚公布地聊一聊。他不会同人打交道,但坦诚一些总不会出错的。
萧不言几乎是紧跟着萧景姝二人回到了山庄。
自从她们住进来后,他与田柒回山庄就没走过正门。除去田柒上门讨食,几乎是互不干扰。
因此萧景姝见他堂而皇之进了前院,便猜测他有事相商。
她不是很待见萧不言,但又不好总给他脸色看,因此还是很有礼数地沏了茶请他上座。
“君侯是来问给阿索解毒的事么?”萧景姝捏住了死命往自己袖子里钻的乌梢的尾巴,“唔,乌梢已经有些松动了,烦请君侯再给我三日,不,五日……”
萧不言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那杯热茶,将杯盏推远了些。想了想,又将萧景姝那一杯也推远了。
萧景姝颇为茫然地看着他。
将两盏热茶都放到了她够不到的地方,萧不言才开口:“我派人去查你们二人的身份了。”
先有动作的是巫婴。
几乎是萧不言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就抽出了身侧的佩剑。
萧不言并没有拦,他知道巫婴伤不到自己。果不其然,在剑尖距离他的面门还有几寸时,萧景姝唤了声:“阿婴。”
她的声音浮萍一般,飘飘悠悠散在空气里。
剑身止住,却仍发出震颤的嗡鸣。巫婴心知不能也不可能伤到或是杀了他,收剑的姿态却依旧不甘。
萧不言抬眼看向萧景姝。
明明涂黄了脸,可因惊惧生出苍白依旧依旧能从那层遮掩里透出来。帷帽之下的惊鸿一瞥忽地在脑海中闪过,她的肤色本该是白皙而红润的,此时估计只余一片惨然。
萧不言默然想着,坦诚的效果似乎并不是很好。
“我估计是上辈子得罪了君侯。”萧景姝气力不足,出口的话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不然君侯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我的麻烦。”
原本因为惧怕萧不言而躲进萧景姝袖口里的乌梢盘在桌案上,弓起身子对着他“嘶嘶”吐出蛇信。
萧不言起身,将方才推远的茶又端到了萧景姝手边,声音里透出了几分难得的温和:“我若是真心想找你麻烦,便不会在什么都没查到时就来告知你了。”
这话听起来似乎颇为诚恳,可萧景姝只是嘲讽地扯了扯唇角:“您神通广大,自然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她根本无法验证他到底查没查到她们的来历。
这背后是他与公仪仇的较量,而她只是他们博弈的一枚棋子。
萧景姝此刻真心企盼公仪仇做事仍旧如同以往那般滴水不漏,最好自己的逃脱没给他带来什么会走漏风声的麻烦。
可公仪仇既然想将她送至剑南,那便一定会在剑南做了什么布置。如今萧不言就在此处,真的会一无所觉么?
“我此番前来不是为了威胁你什么。”萧不言放缓声音,极力表示自己的友善,“只是有事相商罢了。”
萧景姝平平地“哦”了一声:“我知道了。”
她抬起手,根本没力气把乌梢弓起的身子压下去,只轻轻勾了勾它的尾巴尖:“莫要闹脾气了,去把那只海东青的毒解了罢,不然我们怕是都要没命了。”
萧不言一时哑然:“我并无……”
可他最终还是没将话说出口,只沉默地吹了一声那枚哨子。片刻后田柒抱着胖了一圈的阿索闪身进来,敏锐地察觉到了室内的古怪。
“君侯,乌小娘子。”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这是……”
萧景姝并不理睬他,只起身对萧不言福身行礼:“乌梢能下毒也能解毒,只需让它咬上君侯的爱宠一口便是了,还请君侯莫要让其再伤了我家乌梢。”
这个“再”字让田柒面露尴尬。
他上下打量了阿索一眼,觉得能被咬一口的只有它没被羽毛覆盖的双爪,于是在萧不言示意下将它的双翅掐住双爪按住,放到了桌案之上。
乌梢不情不愿地爬过去,往阿索双爪的肘部咬了下去。
阿索叫得颇为凄惨,挣扎着想要甩开乌梢,被田柒死死按住。乌梢咬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嘴,一边嫌恶地吐口水,一边爬回了萧景姝身边。
萧景姝从怀中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在它的尖牙上蹭了蹭,又把自己的指尖递过去:“委屈你了,吃罢。”
指尖传来轻微的痛感,让她稍微打起了些精神。萧景姝似是没有看到田柒惊异的神情,只对神色微动的萧不言道:“约莫两三日后,毒应该就能解开了。”
萧不言颔首,轻声问:
11. 歃血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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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差事!”萧景姝几乎想要指着萧不言的鼻子骂了,“我们又不欠你的,凭什么要按你的想法做事!”
萧不言道:“自然是因为你们已经牵涉其中了。”
他并没有卖什么关子,平铺直叙道:“剑南节度使辛随有两女,长女辛渡任节度副史,次女辛清任黎州刺史。就在前日,黎州刺史的两个女儿入蜀,大女儿辛茂言谈间提及想要组建一支秘密亲卫。”
顿了顿,他又道:“昨日,辛清的二女儿辛芷乔装前往茶楼,被擦肩而过的小贼摸去了荷包,那荷包如今正在你们手中。”
巫婴扔烫手山芋一般将怀里那个至少装了万两银票的荷包扔到了桌案上。
果然天上不会掉馅饼,即便这馅饼是自己抢来的,多半也有毒。
萧景姝眼角还挂着泪,语气却极为冷静:“那又怎么样呢?我们收尾收的极好,并不怕被辛家人摸到头上。”
就连用的迷药都留不下什么痕迹,只会让中药的任以为自己打了个盹。
“是,你们的确很有本事。”萧不言道,“只是我有一事不解,小娘子口口声声说想要过寻常人该过的日子,那有没有找到谋生的行当呢?”
他指了指那只纹样精美的荷包:“莫非日后便要一直靠这种‘黑吃黑’的手段谋生么?”
萧景姝道:“这便无需君侯操心了,即便是黑吃黑的下流手段,也比仰人鼻息担忧性命来得好。”
于是萧不言大抵摸清萧景姝排斥自己的症结所在了。
苗疆人轻易不离开族地,几年前那场内乱既然把不少人都逼得背井离乡,必然是已经严重危及性命。
她们本就为了保命逃出来,结果又被人抓了去,虽说衣食上未曾苛待,但性命缺被拿捏。
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又遇到了他添麻烦,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田柒闻言则指了指自己:“乌小娘子啊,您看我像仰人鼻息的模样么?还有,担忧性命大可不必,世人谁不知我们君侯最珍视部下的性命。”
萧不言麾下之所以有那么多人投奔,就是因为他带的兵死的最少,胜的却最多。
就连他那把杀敌无数的、由陨铁铸成的刀都唤作“不血刃”,据传是他的师父智能方丈以此告诫他“虽持利刃,犹怜苍生”。
萧景姝已经擦干了泪:“知道又怎样,君侯的话在我这里并没有什么信用可言。”
田柒缩了缩脑袋,不吭声了。
君侯言而无信的锅还是他扣上去的呢。
萧景姝如今才信了八分萧不言是想将她们收为己用的说辞,在心里骂了这个先兵后礼的神经病八百遍:“君侯的意思,是想让我们……或者让阿婴混进辛茂要组建的亲卫里做探子?还是那句话,我们凭什么要应下?”
她们的初衷便是离这群大人物越远越好,这种麻烦事离得越远越好。
萧景姝想起他先前威胁人的话,又冷笑一声:“君侯不是还派人去查我们的来历了么?万一查出来对您不利又该如何呢?如今便说要用我们未免为时尚早。”
无论是谁,若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都会想方设法拿来搅浑水的罢?
萧不言不以为意:“天底下还没有人有那个能耐对我不利。”
萧景姝轻嗤一声。
这般傲慢,日后定然会吃大亏。
萧不言道:“而且,若你们为我所用,我自会摆平你们的所有麻烦。无论你们是什么身份,只要日后无害我之心,我便会竭力保住你们的性命。”
他从不失信……以往从不失信,几乎对每一个部下都做出了这般允诺,也尽数做到了。
饶是萧景姝不喜萧不言,也不得不承认这番话极有吸引力。
尤其是那句“无论什么身份”。
可她依旧不想将两人的性命托付到萧不言手中,刚想再次拒绝,巫婴却上前一步,从怀里摸出小册子与炭笔,唰唰写下一行字。
“君侯所言当真?”
萧不言微微挑眉:“自然是真的。”
是他想当然了——她们虽说是主仆,但乌皎这个主却不一定能做得了仆人的主,毕竟她连自己宠物的主都不是很能做。
如此说来,确实更像姐妹。
萧景姝有些怔然:“阿婴?”
从萧不言那里再次得了保证后,巫婴便开始劝解萧景姝。她们交流无需纸笔,巫婴对着她比划:“我觉得,这不失为一件好差事。”
萧景姝气急:“做探子可是要命的差事,哪里好了?”
“但是却比其余寻常的活计更适合我这种人。”巫婴郑重地比划,“甚至能拿两份俸禄。”
大致能看懂她比划什么的萧不言一时失语。
这两个人真的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萧景姝同样被噎了一下,叉着腰道:“反正我不同意!”
巫婴微微露出一个笑:“如今我是阿姐,我无需听你的。”
方才的落泪只是针对萧不言的计策,此时此刻萧景姝却真的要被巫婴气哭了:“可是万一你出了什么事呢?那时候我又该怎么办?”
她原本已经打算好和巫婴相依为命一辈子的。
巫婴很是耐心地宽慰她:“人做什么都有会出事的可能的。但你在等我,我定会珍视性命。”
她已经做好了决定,似乎怎么也不会回头了。
萧景姝也明白巫婴的用意——萧不言已经派人去查她们了,查不出什么还好说,若真的查出来了呢?
还不如先应下他的差事,到时候说不准还能借此保住性命。
萧景姝抹去了眼泪,恨恨地看向萧不言:“我还是不信你,我和阿婴要同你歃血为盟!”
萧不言自知会守诺,也不在乎再多这一道誓约,只问:“用人血还是牲畜血?”
“用我们姐妹二人与你的指尖血。”萧景姝冷冰冰道,“若君侯怕我们的血有毒,换个别的法子也成。”
萧不言只是吩咐田柒:“取酒来。”
很快田柒便抱了一坛酒来,只是不知是怕谁饮多醉酒
12. 谋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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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猎户与乡野女医的一双女儿,可惜父母早亡。
大女儿因为根骨不错被镖行的镖头收做了徒弟,习得了一身武艺。小女儿在山间做采药人,偶尔也会治些头疼脑热的毛病,但比起救人更会下毒。
如今派人去定安查探,甚至能找到她们居住的木屋、父母的坟茔以及接触过的人。
巫婴又写下一行字问:“可定安这个地方不会让人生疑么?”
“那便要看你们拿出什么说辞了。”萧不言起身,“只要辛茂信,你们大可直接告诉她你们同我有干系。这个户籍若是用好了,会让她无比器重你们。”
如同剑南无比封闭外人对此知之甚少一般,世上并没有多少人知晓萧不言是个什么样的人。
同时也多的是人想要了解萧不言。
“后续有什么事找田柒便是。”
萧不言只觉今日将以往一个月的话都说尽了,唤了声“阿索”后便不再言语。
已经在重新尝试飞起来的阿索连飞带爬地站上了萧不言的手臂。
他掂了掂这只不知重了几斤的海东青,径直往后山去了。
……
入夜,打发走了理直气壮留下蹭饭的田柒后,萧景姝与巫婴二人齐齐瘫倒在了榻上。
同萧不言主仆二人打交道真是累啊。
歇了片刻后,萧景姝又强打起精神:“我们还是要商议一下日后的对策——还不知道萧不言能不能查到我们的身份呢。”
因为怕萧不言神通广大到能听见前院的动静,她的声音放得极低。
说到“身份”二字,两人的面色格外愁苦。
她们两人的身份细说起来一个比一个麻烦。
巫婴有气无力地比划:“今日萧不言那厮提到剑南节度使的名字,我才想起数年前从阿婆口中听说过她。”
苗疆是在女帝天盛大帝在位期间被羁縻的,大帝驾崩后乾宁帝继位,御极不过七年便被先帝隆庆帝掀起政变逼死了。
隆庆帝并不为天盛大帝所喜,因此在他上位后,苗疆悄然转变了态度淡出了大晋朝堂的视野,至今避世已近五十载。
然而即便避世,还是有一些老人与大晋有些暗中往来,巫婴几年前去世的阿婆便是其中之一。
萧景姝明了:“所以你应下这个差事,也是为我们留一条后路。”
如若萧不言知晓她们的真实身份后想对她们不利,巫婴便可以借机去同剑南节度使攀交情,还能反手将在剑南的萧不言卖了。
她有些担忧巫婴:“辛节帅应当没见过你的模样罢?”
若还没攀上交情就被认了出来,那引起怀疑结仇的可能可比帮上一把的可能大。
巫婴摇摇头:“我前十几年并未出过苗疆,而且如今也同四年前刚逃出来时长得毫不相像了。”
萧景姝放下心来。
不管怎样,巫婴应当是能保住性命的——至于她自己,也是活着对这些人用处更大。
不然公仪仇也不会留着她。
既然能保住命,那一切就都还有周旋的余地,若真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大不了毒死所有人,大家都别想活!
秉着这般的念头,萧景姝心情都好了不少,也愿意往好处想了:“若公仪仇比较中用,没有让萧不言查出什么来,咱们也得拿出一套应付他的说辞。”
她将以往同萧不言说过的身世又想了一遍。
看萧不言的模样,应当只信了她们是苗疆人,其余的都将信将疑——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眼下她得将这份身世编得更详尽些。萧不言这般自傲,不一定会事无巨细地问,可她却得早早准备好说辞。
于是萧景姝对巫婴道:“你再同我说说苗疆的那些事。”
巫婴点点头。
巫婴出生的那日,虫谷中出世了一条罕见的蛊王。
当时苗疆巫族的大巫,也便是巫婴的阿婆极为高兴,以为自己后继有人。
结果两年后她便惊觉,巫婴于蛊毒之道上毫无天赋。
巫族被苗疆人视作山神的孩子,山神或是给予他们沟通万物的灵性修习蛊毒之术,或是赐给他们灵秀的根骨以武立世。
巫婴只有习武的根骨,可偏偏山神还赐给了她无比强大的伴生蛊王,实在是招人眼红。
大巫是个聪明人,在发觉巫婴没有天赋后也并未表示出惋惜,只把她当成一个普通晚辈教养。
而她的特殊,便在这般的普通对待中渐渐被人遗忘了。
五年前,大巫离世,待巫婴还不错的一位长辈继任为了新的大巫。可惜好景不长,他并不如前一任大巫那般长寿,继任不足一年便因毒反噬暴毙了。
甚至连下一任的大巫都没来得及选。
苗疆就此陷入了内乱,混乱中有人想杀了巫婴夺走乌梢,甚至动用了不入流的邪法。
四年前萧景姝救下巫婴时,瞧见乌梢奄奄一息,便是因为它被坑害到无法正常进食巫婴的血了。巫婴当时让萧景姝喂它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却没想到她与乌梢很是合拍。
萧景姝抱着巫婴的手臂低语:“我都记下了……苗疆的身份应当不会惹人生疑啊,我这些时日再多练一练你以往教给我的苗语。”
她们两个都是聪明人,四年来无时萧景姝也向巫婴学过苗语,辨认与书写不成问题,只是说起来仍旧奇怪。
不过好在眼下也用不着她说苗语,待巫婴嗓子好全后也能再教教她。
萧景姝垂眸深思:“若萧不言问及我们逃出后的四年,也可以适当告诉他些实情——譬如我们其实不清楚公仪仇的真实身份。”
他出现在琅琊萧氏的别院里,定与萧家有联系,多余的她们便不清楚了。
他应当在某处任职,只是声名并不显赫,逃出后她们也并未听说过他。
“还有,他并未苛待过我们的日常起居,但却日日让人看管着我们,也并不让我们外出。”萧景姝继续道,“只有在用得着我们的时候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类似于延请的幕僚,只不过被圈养了。
“以及从明日起,莫要再将脸涂黄了。”萧景姝的手指轻轻搭在了巫婴面颊上,“他当时也在那条船上,应当大致注意过我们的模样,不过估摸没看到我的真容……这便好。”
巫婴揉了揉萧景姝的乌发:“即便在苗疆,会易容的都极少,更何况你手巧,面上根本看不出易容的痕迹。”
萧景姝对她笑了笑:“那我们再来商议一下该怎么应对辛家……”
……<
13. 鱼咬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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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茂瞧见面前这个身形高挑、容貌清秀的女子僵了一下。
她挑了下眉,借机再次攻了上去,明明佩刀在身侧,却偏偏赤手空拳。巫婴身上海带着大包小包,并不反攻,只不断防守躲闪,直把辛茂逼出了火气:“你难不成只会躲么?”
这架打得可真不痛快!
那定然不是。巫婴心道,只是按理说,我如今是个虽然以武犯禁但仍有良知的人,面对你这般丢了银子的苦主应当只守不攻。
这人来得这样快,应当是在她出州府不久后便跟上了,那应当也通过她买东西时的举动看出她是个哑巴。巫婴后退几步,在辛茂还没来得及攻上前时对她比了个“暂停”的手势。
而后摸出怀里的小册子用炭笔潦草地写下一行字。
“有话好好说,先莫动手。”
打架连武器都不用,一看便是别有所图嘛。
这条鱼,已经上钩了。
……
“哐,哐,哐。”
辛茂敷衍地在山庄门口拍了拍以示礼数,而后跟着巫婴踏进了门。
她对这座山庄略有耳闻,似乎几个月前还刚闹过鬼,倘若不是穷到住不起别的地方,估计没有人愿意住在这里。
辛茂又憋了一眼上着锁的垂花门——而且还只租了前院。
墙角边新开出了一块地,种了些从后山新采的药材,在辛茂打量那些药材时,萧景姝已经闻声从房中走了出来。
她五官端正秀丽,肌肤白皙,着素色襦裙,像一株亭亭的茉莉,实在很难让人生出恶感。
——至少辛茂看见她的第一眼,甚至有些喜欢她。
这个小娘子同她阿妹辛芷有些像。
萧景姝面上是瞧见突然登门的陌生人时恰到好处的困惑与警惕。她扭头看向巫婴:“阿姐,这位是……”
于是巫婴垂头丧气地比划了几下。
她的戏已经唱完,接下来轮到萧景姝了。
辛茂看不懂巫婴比划了什么,却能看出萧景姝的脸僵了一下,随后挂上了几分颇为亲切的笑容。
这一点就同阿芷不太像了。辛茂腹诽,阿芷可不会变脸。
她心中稀奇,却板着脸在萧景姝的邀请下踏进房门,毫不客气地上座。
萧景姝添上了茶,清了清嗓子道:“听阿姐说娘子是来找令妹的荷包的,那能否说一说那荷包是什么样式么?”
“月白色,绣了君子兰。”辛茂不假思索地开口,而后轻笑了一下,“这位小娘子,我辛二可没有必要在蜀州诓人。”
剑南节度使的孙辈统共三人,节度副使家的辛英是大娘子,辛茂行二,在剑南敢自称辛二的定然是她无疑。
话音落后,辛茂意料之中看到对面两个人的神色都变了。
“辛二娘子。”萧景姝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昨日我们姐妹二人也被贼摸走了荷包,于是闯进他们的贼窝里拿了些战利……呃……今日阿姐又将那群贼报到了官府。”
她着重强调了下后半句话,而后又讪讪道:“只是没想到这么巧,那个荷包竟是令妹的,我们这便物归原主。”
萧景姝瞥见巫婴放下的那个硕大的包袱,心头突了一下,压低声音问:“你今日出去,花了多少银子?”
只是室内就这三个人,即便声音再低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巫婴敛目低眉,竖起了一根手指。
萧景姝问:“一百两?”
这么多东西,总不可能只花了十两。
巫婴不吭声,继续竖着那根手指。
萧景姝眼花了:“……一千两?!”
她本来对这件差事颇有微词,如今倒真心祈求能将此事办好了——不然只怕赔了银子又折兵!
萧景姝勉强笑了笑:“……至于花了的那些,便日后连本带利送还给二娘子,还请二娘子莫要同我们姐妹二人计较,如何?”
辛茂似笑非笑:“我为何要信你们呢?我可是连你们的来历都不清楚。”
“我们还能有什么来历呢。”萧景姝瘪了瘪嘴,“左右是从旁处活不下去,仰慕辛节帅威名,前来蜀州讨生活的可怜人罢了。”
辛茂听多了恭维话,自然能分辨出真心假意,见她说得恳切便也受得舒坦:“如此说来,二位小娘子是哪里哪姓人呢?”
萧景姝刻意犹豫了一下才道:“小女……定安县乌皎,阿姐名唤乌婴。”
辛茂脸上的笑彻底消失了:“乌小娘子做人不痛快啊。定安是萧侯治下,可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安乐之地,虽比不上我们剑南,但待女子也有天盛遗风,并不至于让你们不远千里背井离乡罢?”
后半截话她并未说出口,可她们彼此都听得出弦外之音。
辛茂疑心她在说谎。
萧景姝的神色看着有些不虞,不过忍了下来,皮笑肉不笑道:“于旁人而言的好地方于我们而言却不一定是。二娘子若疑心,大可去查我们姐妹二人进城的路引文书,这于您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见她言辞这般笃定,辛茂又嬉皮笑脸起来:“那小娘子可否方便告知为何在定安过不下去?”
这是她头一次见着户籍在定安的人,实在是好奇她们为什么离开家乡。
若是能从她们口中问出些有关定安乃至萧不言的消息便更好了——那地方完全铁桶一般,连探子都极难安插进去!
萧景姝客客气气道:“这个么,不是特别方便。”
辛茂颇为委屈:“我既然坐在这里,那便是不愿同两位娘子结仇的,乌小娘子连这样的小请求都不愿满足我么?”
萧景姝垂眸,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
“小女自知我们姐妹二人给二娘子添了些许不便,也有心悔过。”她徐徐道,“只是不知为何二娘子偏偏要这样刨根问底呢?能致使我们姐妹二人背井离乡的事,在二娘子眼里难道不过是可以随意出口供人取乐的谈资么?”
她表现得实在是过于不卑不亢了,让辛茂感觉颇为惊奇。她猜测这个名为乌皎的小娘子要么自己出身不俗,要么便在什么有身份的人身边历练过,不然不该是这般举止。
剑南节度使孙辈的身份在她眼里似乎不算多了不起,她一开始的恭谨不过也是因为她们理亏在先。
辛茂有些欣赏她了——这姐妹二人一个武功好,一个行事作风很能拿得出手。<
14. 两相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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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茂“嘶”了一声:“若姨母的猜测当真,那确实是太巧了。”
怎么能那么恰好遇上有本事又可能有消息的人呢?
“那便好好去查。”上首的辛随道,“眼下金陵不稳,的确到了我们扩充卫属、再扬威名的时候,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慎重。”
“你们几个盯好那姐妹二人便是,她们的来历我亲自派人去查。”辛渡一锤定音,“若这二人真与定安侯府有牵扯,那便是大帝保佑,赐予了我们一个探知萧不言的机会。”
辛英几人齐齐起身,正色称是。
而“乌家姐妹”在经历了这些事后,也终于寻到了正经营生,俱是做回了“老本行”。
巫婴谋了一处镖行的活计,正儿八经做起了镖师。而萧景姝这些时日仍旧在给巫婴治嗓子,一来二去与州府福寿堂的坐堂大夫有了交情,还将自己做的些无伤大雅的毒药送了些出去,问福寿堂收不收。
福寿堂本来不收这些东西,可坐堂大夫试了那些毒,却觉得有趣——这些毒药用了或是能招致风寒或是发热呕吐,竟连最好的大夫都诊不出是中毒所致。
这东西简直是夫人娘子们称病不出、学生侍从们报病休沐的神兵利器嘛!
而后这些毒药与好不容易被查到的乌家姐妹的底细一同被放到了辛渡的案头。
辛英与辛茂姐妹二人立在下首。
“身份倒也同她们素日行事对得上。”辛茂细细看了,“这姐妹二人是真有本事,也难怪敢奔赴千里他乡另居。”
“这些都不是要紧事。”辛渡道,“只是查探之时,险些被定安侯府的人发现——他们也在找这二人。”
辛英心头一凛:“竟闹出这般大的阵仗来么?”
寻常时日哪里能这么轻易探知到定安侯府的动静?
辛茂笑道:“我倒是真好奇她们是怎么惹上萧不言的。”
传闻里那位君侯不很是无悲无喜么,简直如同神龛里的雕塑。
到底是什么事,能逼得一方远走他乡,一方兴师动众呢?
……
山中别院。
萧景姝正哼着小曲儿侍弄开出来的一小块药田里的药材,垂着后颈起身时正对上默不作声出现在她身后的萧不言,登时吓得后退了几步。
一株药材夭折在了她的绣鞋底。
萧景姝心疼极了,收拾好它的残躯,转身对着萧不言怒目而视:“你来时就不能知会一声么?”
除却宫禁,萧不言不认为有什么地方需要自己先行通传才能踏进。
不过这话在一个不喜自己的人面前显然是没有用的。萧不言并未在这方面多费口舌,只道了句“回头让田柒赔给你”便提到了正事。
“辛家已经查到你们的身份了。”萧不言单刀直入,并未留给她什么反应的时间,“你们这个假身份算是彻底落实了,可真实来历我却怎么也查不到。”
或许是因为他太晚才派人去查,她们来时的踪迹已被尽数抹干净了。倒是寻到了疑似在找她们的人,不过也没探查出身份。
萧不言看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愕,而后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他听到她略带嘲弄的口吻:“原来君侯也有办不到的事情呀。”
“我也未曾料到。”萧不言轻轻吐出一口气,“你身上竟有这么多我奈何不了的事。”
他挫败的模样实在很让萧景姝开心,连带着对他吓到自己的不满也消散了。
“也算意料之中。”萧景姝脚步轻快地踏进正堂,“我被关了这么多年,不是同样也没摸清他的身份么?”
正堂罗汉床中央的小案上放了个粗陶的花瓶,插着各色的花枝,散了盈盈一室香。
萧景姝欣赏片刻,将那株药材挑了个不突兀的角度插了进去,惊得盘在一枝蔷薇上小憩的乌梢翘了翘尾巴。
萧不言撩起袍角在罗汉床另一侧坐了:“照理来讲,你如今不该将过往说清楚博取我的信任么?”
“我们本就不是很乐意为君侯做事,君侯若不是暂且找不到旁人也不会用我们,也不必多此一举谈信任罢。”萧景姝道,“再者,我实在不是很乐意提起以往那些不痛快的事。”
而后她话音一转,“不过若是君侯非得问清我们的过往才保证做到承诺的事,那我也可以勉为其难说上一些。”
她的面容隐在花枝后,萧不言却依旧能看清她说“勉为其难说上一些”时不乐意的神情。
“罢了,总归不会有什么应付不了的事。”萧不言道,“但你得告诉我后续怎么应付辛家,我好提前安排下去。”
先前问她,她只说透露些定安侯府在找她们的风声便好。
萧景姝难得觉得萧不言还算识趣。
她终于舍得卖萧不言一个好脸色了:“我只打算告知她们以往在山中采药时遇到了打猎的阿索与君侯,前段时日得罪了君侯才逃到岭南,其余见机行事。”
哪有旁人一问,便将“伤心事”一股脑透露出来的呢?又不是街上卖惨乞讨的叫花子。
这种事,就是要说一半留一半,最好留白出让旁人自己猜的部分。
有时候故事说得太万全,反而会让人寻出破绽。
她倒是深谙骗人之道,不知道自己这些时日是否被她的某一句话骗过去了呢?
萧不言将花瓶挪开直视着她,冷不丁地问:“传闻中那个同辛随有交情的苗疆巫医是谁?”
萧景姝看着萧不言毫无表情的脸,辨别不出他是试探还是询问,于是不情不愿地答了实话:“是五年前仙逝的巫兰大巫,这几年苗疆还与剑南有没有交情我便不知了。”
她借机刺探:“君侯知晓如今的大巫是谁么?虽说苗疆依旧避世,但换了主事人到底还会向朝廷递奏表罢。”
到底几十年前名正言顺地归附了大晋,这些年也未曾真正翻脸,面子上总会过得去。
她当真是一点亏都不吃。
萧不言想了想:“似乎是叫巫绪。”
除去四年前内乱,苗疆这几年再没有人出入了,连消息都极少传出,知晓苗疆现任大巫的人也不多。
萧景姝骂了一句——这人是欺负巫婴最厉害的那个。
萧不言听不懂苗语,却觉得这几个音节耳熟:“这是何意?”
“不是什么好话。”萧景姝嘟哝,“大概类
15. 情与私
——这个辛英,也很会骗人嘛。
萧景姝心道,若不是那个脸上藏不住话的辛茂一直低着头怕露馅,她都要真以为辛英想的同她说的一样了。
若她真是个得罪了萧不言远走他乡又被察觉的普通娘子,此时估计要吓得六神无主了。
可她不能这么演,一是会制毒敢黑吃黑的不会是什么普通小娘子,二是一个普通人,怎么能有本事得罪萧不言呢?
于是慌乱一瞬过后,她反问道:“节帅府既然探到了定安侯府在找我们,恐怕府中的探子也被定安侯府的人捉住了尾巴罢?那群人一向眼睛比鹰尖,鼻子比狗灵。”
辛英一时哑然。
她们的确不能保证派出的探子没被察觉。以防万一,母亲让安插在西北的探子全都隐匿了起来,以免被连根拔起。
这个乌小娘子好快的反应,竟然没怎么被吓住。
萧景姝知晓此刻自己占了上风,语气也从容起来:“无论如何,还是多谢大娘子告知。同阿姐商议后我们会尽快离开剑南。”
话里话外,竟有嫌弃节帅府的查探打扰了她们在此处安身的意思。
“两位娘子既已跋山涉水来了蜀州,想来自是深思熟虑过后觉得此处最适合安身。”辛英道,“既如此,何必要走呢?剑南天险,也不是随意能被查探的。”
这倒是。萧景姝心道,所以我不就出现了么——萧不言甚至怕错失安插人的良机,直接招用了她们两个不算熟的人!
“是啊。”一旁的辛茂也跟着帮腔,“倘若你们姐妹留在我们节帅府当亲卫,难道还能轻易被抓去么?”
在节帅府当差实在是一门极好的差事,意味着能够受剑南节度使庇佑,实在很难令人不动心。萧景姝脸上浮现出挣扎之色:“……素来听闻新节帅宅心仁厚,想来不会嚷府中亲卫轻易赴死罢?”
辛氏姐妹二人的神色竟齐齐变得郑重起来。辛茂道:“名义上是在招收亲卫,可实际上我们是在寻找志同道合的伙伴,定然不会不爱惜其性命。”
这支亲卫果然有古怪,难怪萧不言那样急。萧景姝谨慎道,“我与阿姐是有些得用的本事,可志同道合这事谁又说得准?”
她们的说辞不像招亲卫,简直像传教。
“我们会自行辨别,若不是同路人,自会为你们安排寻常差事。”辛英道,“乌小娘子应当也看出来了,相较于你们的本事,我们更看重你们与定安侯府的牵扯——我们对萧不言知道的太少了。”
即便是节帅府中见过萧不言次数最多的辛渡,也只对他有一个浮于表面的了解。
这个人的传说太离奇,遮挡了他关于“人”的本来面目。可她们最想要知道的便是这个人的想法与私心,他偏向于谁足够动摇整个天下。
萧景姝垂眸,理了理被自己抓皱的袖口,缓缓道:“阿姐武艺高强,行镖时结识了不少江湖朋友,为我寻来了许多医毒之术。因家学在先,我又对此道感兴趣,因此学了些杂七杂八的本事。”
顿了顿,她长长呼出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才开口:“……前段时日,我给萧不言下了毒后与阿姐逃出了定安。”
在辛氏姐妹二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萧景姝又道:“我们相识是在两年前,他的海东青在山中捕猎时旧伤复发,被我救下了。”
说完这些后,她便紧紧闭上了嘴,不再言语了。
——萧不言中了毒!
辛英灌了口茶水压惊。
若是真的,那这天下怕是都不得安宁了!
辛茂说话已经有些磕巴了:“下毒……什么毒?难不成萧不言已经死了?”
毕竟这人一向神出鬼没,真一不小心死了也有可能啊!
萧景姝抿紧了唇:“若他死了西北必乱,我虽恨他,却也不会伤及他性命,左右不过是让他吃些苦头。”
没死啊,那就不必慌了。
辛英松了口气:“你这样想很对,虽不知他为人如何,但他平定西北实乃大功,这样的功臣也不该随意丧命。”
即便不伤及性命,这位乌小娘子能毒到萧不言也实在不容小觑。她继续问:“萧不言本事极大,敢问小娘子是怎么给他下的毒?”
“本事再大他也是人,并非无所不能。”萧景姝低声道,“相处久了,总会找到破绽的。”
——相处久了好啊!相处得越久越了解对方啊!
辛茂想要拍大腿了,却还是强忍住了兴奋:“难道乌小娘子以往竟然是定安侯府中人么?”
萧景姝摇头:“不是,只是见得比较多。”
要我真是定安侯府里的人,想必你们也不敢收罢。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
相处的久又并非府中的下属,那该是什么身份?
两人不知想到了什么,一齐打量起萧景姝这副易容后仍旧清丽灵秀的皮囊。
单看容色不是一等一的美人,但眉目生动脾性又有趣,还聪明有本事。
辛英若有所思:“那乌小娘子觉得,萧侯是个怎样的人呢?”
这下萧景姝有一肚子话要讲了:“不通人情、傲慢自大、自以为是、强人所难……”
她忍住想慷慨激昂批判萧不言的冲动,做出了一副深受迫害忍辱负重的模样来,还抽出帕子抹了一把眼泪。
辛英与辛茂眼中流露出些同情的神色:“……委屈你了。”
位高权重的男人通常都有这种臭德行,更何况萧不言是个在位高权重的人堆里都数一数二的。
萧景姝顶着泛红的眼眶对上她们的目光,心中陡然生出些不妙的预感。
——她怎么觉得,这两个人的猜测,可能滑向了某些奇怪的方向?
不然为何同情中夹杂着好奇,好奇里压抑着兴奋呢?
……
“我觉得,此事的走向有些不对。”萧景姝双手交叠放在心头,神色难得乖巧,“君侯……您有何想法没有?”
萧不言听萧景姝说了前因后果,也猜不出辛家姐妹到底想出了什么,便问:“你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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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觉得她们会怎么想?”
“我原本是按咱们如今的相处来想的啊!”萧景姝道,“因阿索相识后君侯发现我有些本事,想让我替您做事但是我不乐意,积怨已久后终于忍不住下了毒……”
萧不言默默看着她:“相识数日,我头一次听见你讲这般情真意切字字肺腑的话。”
“我立过誓的,又不会真毒你。”萧景姝道,“但是辛家姐妹显然没有按我想的想啊!”
不猜出她们是怎样想的,她都不好继续圆谎!本想刺探几句的,可那姐妹二人却一脸“你既厌恶他那便不提他”的善解人意模样,安慰一番后把她送回来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萧不言按了按额角,“你再与田柒说一遍罢,说不准他会有不同的猜测。”
田柒搬了个小圆凳,坐在他们二人对面嗑瓜子。
他着重听萧景姝描绘了辛家姐妹的神情动作,眼睛闪闪发亮:“她们的想法已经表现得如此明显了,乌小娘子一向聪慧,竟然没有看出来么?”
萧景姝一头雾水:“……哪里明显?”
枉她自认为会揣测人心,今日却没看出分毫,只觉得她们表现太过奇怪。
奇怪到让她觉得心慌。
田柒坐上了桌角翘起腿,语气铿锵,神色昂扬。
“很明显,她们以为乌小娘子你同我们君侯之间,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情啊!”
萧景姝疑心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你说我同君侯之间,有什么?”
田柒提高了嗓门,声音那叫一个千回百转,活像是在唱大戏:“有一段襄王有意、神女无心、荡气回肠、催人涕下的男女之情啊!”
“我原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过现在看来出问题的是你的脑子。”萧景姝无语凝噎,“君侯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么?谁会信他与人有男女之情?”
相处这些时日她可看得清清楚楚,在人情世故方面,萧不言连她这个被关了十五年的人都不如!说这么一块成精的木头与人有男女私情,谁会信?
“咱们知道君侯是这种德行,可旁人不知啊!”田柒振振有辞,“寻常人眼里的君侯可是重情重义,体恤下属,关爱百姓,小小年纪时便收敛战死将士的尸骨送其归乡……”
这不是个愉快的话题,田柒止住了话头,顿了顿才继续道,“总而言之,这样的君侯有段风流韵事怎么了?其余的高官勋贵哪个人身上没几本风流债?”
两个人谁也说不过谁,齐齐看向了一旁沉默不语的萧不言。
萧不言叹了口气,对田柒道:“少看些话本子。”
“君侯你别埋汰话本了,明明你的人生比话本都要跌宕。”田柒很是不服气,“你们难道能找出比我说的这个更合理的猜测?若这样想,辛家姐妹的反应不就说得通了么?”
萧景姝居然诡异地被他说服了。
虽说这古怪的发展不是她本意,可确实是因她而起。萧景姝略带心虚地看着萧不言:“君侯,您怎么看?”
16. 心如雪
萧不言眉头微拧:“你竟认同田柒的猜测。”
“除去这样荒唐的想法,我一时想不出还有别的理由让辛家姐妹流露出那种神情。”萧景姝冷静道,“其实她们这般猜测也并非全无道理。若非您因为某种缘故对我生不出警惕之心,我是很难给您下毒的。”
既然他们彼此非亲非故,那也只能往男女之情上猜了。
萧不言惯会辨别真言假语,却一向猜不透人心中所想。既然这二人都认同,那便证明这种猜测还算合理。
“那便来商议一些细节以便将此事落实。”萧不言看向萧景姝,“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你不喜我有千百般理由,可我为何会对你生出情意?”
萧景姝噎了一下:“这我怎么会知道。”
这不应该问你自己么?不应该是你喜欢某种样子的小娘子,而我身上恰好有你喜欢的某个点么?
不过让他想这些实在为难。萧景姝找了个理由:“有句老话不是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么?便当不知所起好了。”
萧不言颔首:“那我既对你有情,做出什么才逼到你对我下毒远走他乡?”
“这还不简单。”田柒又磕起了瓜子,“自然是君侯你强取豪夺,乌小娘子宁死不从啊。”
萧不言不觉得自己会做出那种事,便想了想自己前段时日刚抱得美人归的下属周武:“若是对一个人有情,不应该温柔小意百般讨好么?”
萧景姝从田柒手心里抓了一点瓜子,活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君侯你像是对旁人百般讨好的人么?”
萧不言蹙眉:“可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那她同阿婴难道是自愿上了他这条船么?
萧景姝心里翻了个冲天的白眼,皮笑肉不笑道:“那便要君侯问问自己在这种情形下会如何做了。”
有个说得过去的缘由不就得了,他怎么还较起真来了?
今日所议之事实在超出萧不言的掌控,是以他非捋出个条理来才觉得安心。
思慕某个人这种事,不同人的举止不同,那便从源头入手。萧不言很坦然地请教:“心悦某人,该是何等感受呢?”
田柒挠了挠头:“这谁知道,我还没有过心仪的小娘子呢。”
他转头虚心求教萧景姝:“女儿家心思更为细腻,乌小娘子应当比我们懂的多一些罢?”
萧景姝也没有很懂,不过她知晓心悦某人便是想同某个人一直在一起——那不就是她同巫婴么?
她忆起没有巫婴相伴前自己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又想起如今即便仍旧危机四伏心中却仍有一隅安然的日子,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或许便是想到有那么一个人在,连痛楚都能被抚平,即便前路再艰险也有胆子去闯。”
连痛楚都能被抚平么?
萧不言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说起来,他上一次体会到痛苦的滋味,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
十六年前。
刚满七岁不久的萧泯从一间破庙里醒来。
他身上满是灰尘与干涸的血迹,可身上却无多少伤痕。那些攻向他的刀枪剑戟尽数落到了护送他的亲卫身上,而亲卫们应当已经丧命了。
然而萧泯心中却没有生出一丝波澜,他只觉得困惑。
篝火在身旁噼啪作响,映出渐渐靠近的人影,是个身着僧袍、抱着干柴的和尚。
萧泯认得他,毕竟自己的名字都是他起的。
这是个有大功德大智慧的人,或许自己可以从他这里解惑。思及此处,他开口唤道:“智能方丈。”
智能方丈年纪已经很大了,可面容却毫无被岁月侵染的痕迹,只有雪白的长须彰显着曾经。他有些讶异:“孩子,你已经会开口说话了。”
犹记得几年前,萧泯的母亲曾带他去往护国寺,忧心为何四岁的孩子还不开口。彼时他与沉默不言的萧泯对视片刻,告知那位女将:“他只是看到的太多,知晓的太多,不知从何开口。”
而此时,这孩子还在,可其母却已经不在了。
思及这一路走来见到的累累白骨以及捡回萧泯时他身侧骨瘦如柴却仍力战至死的亲卫,智能的神色有些动容:“你是因何开口的呢?”
于是萧泯忆起那座注定守不下的城,与当时困惑至极破口而出的话。
“你们会死。”
周围的将士先是因他的突然开口而感到惊喜,在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后又面露惊惧。
一个生而异之的神童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这般,放在此时都境遇下,像是某种不详的谶语。
而后,他又吐出一句话,虽说语气平平,可众人都能听出其中的不解。
“何不弃城。”
智能方丈闻言,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悲色:“孩子,你犯了口业。”
萧泯记得这两个字的含义,可却并不关心。他的声音因刚学会开口不久而带着微微的干哑:“我不懂。”
以往在战场上,他只能看见弱肉强食。人和鸟兽俱是如此,土地与臣民,俱是强者得之。
可鸟兽会在知晓要伤及性命时逃亡,人明知会死却依旧做出赴死的蠢事。
这实在不应当。万物都有贪生的本能,即便他知晓任总有一死,不会在死亡到来时惊惧不安,但平日里却依旧会避开危险之事。
可为什么这些人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呢?
如今命丢了,想做的事也没做成。明明早知结果如此,可为何还这么做呢?
刀剑落在身上时,不痛么?
还有护送他离开的那几个亲卫,他明明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让他们离开,他们却不肯。
他是个弱者,并不值得他们拼上性命保护。母亲已经走不出那座城池了,并不会计较他们有没有完成她的托付。
可他们怎么就是不走呢?
智能方丈觉得欣慰,又觉得苦涩。
这是个天赋卓绝的孩子,可却没有慧根。万事万物入眼入耳,却不入心。
他能看出这片土地何时沧海变桑田,却不通人情与世理。即便知晓生命不该贱如微尘,也不过只是生存的天性作祟。
不过好在,他已经学会了“问”。
只要有心追寻,他终有一日能找到答案。
于是智能方丈道:“待你养好了伤,我们去给你知道的人收尸。”
等到萧泯能够全身心投入到这件事里来时,已经是落雪的冬日了。
智能将他带到被草草堆在一旁、掩护他离开的亲的尸身前,问:“还能分辨出是谁么?”
萧泯道:“能。”
天空之上秃鹫与乌鸦终日盘旋,仍记得面容的人的尸身已经几乎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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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仅剩骸骨。
萧泯将几个人的尸骨分拣开来,轻易从尸骨上留下的刀剑痕迹上分辨出尸骨原本属于誰。
智能又问:“知道他们家住何方么?”
萧泯点头:“知道。”
他从外祖及母亲那里见过征兵的名册,不仅记得每一个人家住何地,连家中有谁也记得一清二楚。
智能便道:“好,那我们送他们回家。”
尸骨被草席包好,置于一大一小两个背篓之中。
数九隆冬,一老一少。
负尸,行于野。
他们沿途遇到了太多人,颠沛流离的百姓,烧杀抢掠的敌兵。
可没有一人敢上前来打扰他们——这二人实在太奇怪了。
且不说那和尚一把年纪仍旧身强体健,单是那个孩子身侧盘旋不散的乌鸦便太过晦气。
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极其不长眼的凑上来,在发觉他们背篓里的尸骨后也会作鸟兽散。
在战乱之时送人尸骨还乡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有人的家眷早已逃往别处,有的却尽数丧命。有的父母仍旧在苦等子女,有的妻室为求生早已含泪改嫁。
但只要肯费工夫,总能找到一些亲眷。
这时候智能不会言语,只有萧泯一遍遍向他们道出家中人的死讯。
他第一句说出口的话是“你们会死”,如今也的确成了报丧人。
毫无例外,等到的都是悲痛、怨愤、哭嚎。萧泯被浸在这样的情绪里,觉得自己活成了一只沾满晦气的乌鸦。
先前智能方丈说他犯了口业,如今他仍旧在犯口业。
两个月后,智能问他:“他们为何这般悲痛?”
萧泯沉默片刻:“家中壮丁惨死,没了银钱口粮,自然悲痛。”
智能摇摇头。
送完了那几个亲卫,还有城中数不尽的兵士,其中有不少是富家子弟。
又过了两个月,智能继续问:“他们为何这般悲痛?”
萧泯想了想:“因为他们与死者有情。”
智能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答对了,可却仍旧不明白“情”是什么。
已经过去数月了,他还未曾因惨死的母族落过一滴泪。
于是智能换了个问法:“他们为何入伍?”
萧泯一时哑然。
富户子弟和寻常百姓家的壮丁不同,是能用银两赎过征丁的。换言之,这些人是自愿入行伍。
见他答不出,智能便道:“继续行路罢。”
这次到的地方不同,是个没有被战乱波及太多的安稳地,百姓言谈间俱是“多亏重兵相护”的欣喜。
萧泯便知晓了如何回答上一个询问:“是为了保护家人才入行伍。”
顿了顿,又补充:“他们与家人有情,愿意以命相护,或是以军功换家人的前程。”
“这是你第二次提到‘情’了。”智能道,“可你依旧不知‘情’是什么。”
萧泯默然称是。
智能摸了摸他的发顶:“喜怒哀乐你全都有的,只是你以往被外物填满,没有留给七情生长的地方。”
于是萧泯学着不看、不听、不为外物所扰。
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旧没能找到“情”的影子。
心底如雪原茫茫,荒无人烟。
17. 身边人
寒来暑往,倏忽间几年已过,又到了外祖与母亲的忌日。
智能将他带到了至亲之人的坟前:“孩子,你如今知道他们为何要守城了么?”
不是为君命,不然他们最后不会违抗圣旨,明明以往战功赫赫,可因抗旨却成了众人唾骂的乱臣贼子。
萧泯喃喃道:“是为了让更多人活着。”
可这个答案之后仍然有许多他弄不明白的事。
墓碑上的名字映出眼帘,勾起记忆里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某种不知从何生起的冲动支撑着他问:“若我将他们做过的事再做一遍,会从中得到答案么?”
智能欣慰笑道:“或许会,或许不会,可你已经又学到了一样东西。”
那便是“想做”。
“接下来的答案要你自己找了。”智能缓缓道,“你不懂的事仍旧太多,我只能叮嘱你‘多行少言,体悟人情’。若有什么想做的,便依照世间的善人、书中的道理去做,或许终有一日,你会找到答案。”
萧泯问:“您要去哪里?”
智能道:“我要死了。”
我已经太老、太老了。
又是一年隆冬,山中新添坟茔。
萧泯亲手为智能方丈立下了墓碑,在刻下他名字的那一瞬,送还尸骨时那些亲眷悲痛的模样倏地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而后他想起了更多。
智能为他包扎的伤口,母亲温暖的怀抱,外祖开怀的模样。
在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会哭。
胸腔处传来贯穿一般的痛,他捂住心口,在墓碑之前,蜷缩成一团。
……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体会到“痛”的滋味,以至于如今回忆起来仍旧难忍。
“倘若真有一个人能做到那般。”萧不言喃喃道,“那确实要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身边。”
人总会想过得更舒坦些,天性如此罢了。
萧景姝被他苍白的脸色惊了一下,闻言低声嘟哝:“所以方才那样说也不算冤枉你……这件事就这样安排罢,正巧我最痛恨这种不顾意愿强人所难的行径。”
萧不言已经从方才的回忆里缓了过来,示意田柒安排好定安那边,若再有人来探莫要露了馅。
一时见室内只剩了他们二人,萧景姝扯着臂弯里的披帛,突然有些想在外行镖的巫婴以及前院里因为惧怕萧不言及阿索不敢过来的乌梢。
萧不言见她怔怔出神不知在想谁的模样,打断她的思绪:“除去这些,还有没有旁的要紧事?”
萧景姝刚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倏地又想起了什么,狐疑看向萧不言:“辛家想组建的似乎不是什么寻常亲卫,君侯您应当知道些内情罢?不然不会这样仓促让我们安插进去。”
内情么,确实知道一些,不过他并不打算眼下就说。萧不言含糊其辞:“过后你便知晓了。”
萧景姝冷哼一声:“隐瞒的定不是什么好事,既然不说,那定是怕我打退堂鼓。”
“是。”萧不言坦然承认,“你这退堂鼓已经够响亮了,无需我再添一把火。”
萧景姝心情本就有些不好,听他这样讲,更没有了做事的兴致,整个人都焉头巴脑的。
她这人运道实在不好,刚出狼窝又入虎穴,这辈子都摆脱不了同这些麻烦人周旋的糟心事。
安安稳稳过日子怎么就这样难呢?
萧不言就是个混蛋、混蛋、混蛋。
混蛋叹了一口气:“你骂出声了。”
萧景姝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只不过没有什么威慑力——她眼眶都有点红。
其实还想骂他几句,可最终却只抿了抿唇角:“君侯,我没有什么大志向,就想好好活着,多过几天舒心痛快的日子。”
萧不言想起方才她道“最痛恨不顾人意愿强人所难”的行径。
当初是巫婴最先应下的这件差事,如今做事的主力成了本不乐意做的她,她自然觉得强人所难。
萧不言想了想道:“我只让你们做这一件事。”
见萧景姝目露不解,他继续道:“待何时寻到更合适的人安插进辛家,我会让让你们脱身,但仍旧保你们一世平安衣食无忧。”
明明这件事还未得到什么有利的回报,却已经舍出去了这么多允诺,真不知值不值得。
萧景姝蹬鼻子上脸:“那你可要尽快安排其他人呀。”
讨到了好处,她才又想起抛却萧不言的交代,自己与巫婴同辛家打好关系也很有必要,于是重振旗鼓:“辛家姐妹说虽名为选亲卫,但实际上要选与她们志同道合的人。君侯知道她们的‘志’与‘道’么?”
萧不言道:“辛节帅素来崇敬天盛大帝。”
倒也不出所料。在旁处时老者们提起过往时最常说“先帝刚即位那些年”或“先帝还未糊涂时”。而萧景姝在剑南的坊间,最常听到的却是“天盛大帝在位时”。
明明天盛末年至今已有五十余年,蜀州七八岁的孩子却都能将天盛年间的趣事说上几件。
此乃教化之由。
萧景姝心道,天盛大帝是个女子,辛节帅是个女子。
我也是个女子。
她感觉自己站在了悬崖边上,脚下便是无尽的深渊,声音也似浮在半空:“君侯,金陵城……抑或是宫禁之中,有什么大事么?”
萧不言有些诧异。
他知晓她身上有股子机灵劲儿,却未曾想到她还如此敏锐。许是因为先前知晓的消息太少,这份敏锐此时才显露出来。
沉默了片刻,他道,“陛下的后妃小产了,刘相公的身子也愈发不好。”
中和帝于十年前天下正乱时即位,当时不过十二岁,数年来全靠刘相公刘忠嗣扶持朝政。
帝王体弱又无子,国之柱石将倾……
难怪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动作多。
公仪仇、萧不言、辛氏。
萧景姝原以为只是自己倒霉过不了安生日子,却不想是天下都要乱了。
……这一乱,又有多少人会丧命,多少人痛彻心扉,又会是谁来背负这些罪孽?
有些喘不上气了。公仪仇明明不在这里,她却觉得自己又被他扼住了脖颈。
“君侯。”萧景姝勉强笑了笑,“我定然会好好当差的,您一定会护住我的性命罢?”
和以往不同,这次她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是期冀与祈求,与战场上将死之人见到他的神情没什么不同。
回忆的余韵还残留在脑海,萧不言此时不是很想提及生死之事,蹙眉问她:“为何你总觉得自己会死?”
“你们图谋之事太大了,可我不过是个不慎被卷入的小人物。”萧景姝扯了扯唇角,“担忧自己朝不保夕不是很正常么?”
“那我大可以告诉你。”萧不言道,“我虽没什么喜好,却最厌恶身边人丧命。”
自己替他做事,便被他归入到身边人了么?
萧景姝轻声道:“这次我可真要信你了。”
自己不能再使小性子了,山雨欲来,活下去最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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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想办法让自己这个“身边人”的份量更重一些才好。
萧不言闻言抿平了唇角:“你本就该信我——初次的失言不过是个意外。”
眼见她神情松动,萧不言继续道,“初见时有多得罪,也是误以为你下的毒是疫病,唯恐连累一船人。”
刚传完信回来的田柒闻言帮腔:“是呀是呀,乌小娘子,我们君侯就是这样一个良善人。你仔细想想咱们之间那些小过节,也不过是君侯不太会处理人事引起的……君侯从来没有为难你们的意思嘛。”
他们二人都递了台阶,萧景姝也就很给脸面地下了:“那我就不计较以往那些细枝末节了……细想一番,给君侯做事待遇还是很划算的。”
田柒不住点头,又瞥了一眼他家君侯虽然不明显却的确舒展了不少的眉心。
他敢打赌,乌小娘子绝对是君侯活了这么些年碰见的最难相与的人——以往顾忌君侯的身份与武力,谁不对他毕恭毕敬的?
如今这样一个难相与的人都捋顺了,君侯心里不知怎么畅快呢!
萧景姝想要好好同人相处时简直是无可指摘,晚间还亲自下厨请了他们用晚膳。
饶是萧不言知晓她不会做蠢事,也不由得有一瞬担心她会在饭菜里下毒。
好在最后冰释前嫌,宾主尽欢。萧不言也明白了为何田柒喜欢过来蹭饭——在外时吃上一顿家乡风味的菜,简直从内到外都熨帖。
这日过后萧景姝又见了辛家姐妹几面,透露了些定安的消息,彻底博得了她们的信任。这时她才得知常去的福寿堂竟是辛府的产业,便堂而皇之地每日抽出半晌在福寿堂学医。
福寿堂里的大夫对她捣鼓出来的一些毒药也颇感兴趣,萧景姝便托辞说是巫婴在外行走时还带回了据说是从苗疆流传出来的毒书,虽不知真假,但的确颇为罕见。
骗人不能只说假话。果不其然,她说了这般来历后,最年长的高大夫便道:“我以往见识过苗疆的一些东西,乌小娘子的毒的确有几分苗疆神韵。”
萧景姝便顺着道:“出手毒书的人说此书源于几年前苗疆内乱时逃至当地的苗人,如今想来竟是真话,也不枉我阿姐费尽心思找来送与我做生辰礼。”
晌午学医,午后萧景姝便窝在山庄里读书。
公仪仇教过她大晋的史,却未曾让她细细读过天盛大帝的生平。于是萧景姝便从萧不言那里讨了一份书单,又以这是办公差为由支了银子,在铺子里买了书细读。
只能说大帝不愧是大帝,连出生都格外不同凡响。其母显圣皇后有孕时,便听护国寺方丈言“真龙在尔腹中”。
虽说真龙降世时是个女子闹出了不少风浪,但终究还是稳稳当当坐上了龙椅,成就了一段传奇。
萧景姝盯着“护国寺方丈”几个字,心道下一任智能方丈的弟子、叫萧不言的这位也不是个寻常人。
而后她倏地又想起一个与护国寺有牵扯的不同寻常的人物。
是“萧景姝”名义上的嫡亲兄长,萧家大老爷与……女将陆瑾之子。
据传陆瑾于军中生产的那个深夜,有陨石坠下,落入敌营。
几日后智能方丈便言此子命中有异,为其起名“泯”,以求压住命格平安长大。
不知是不是压过了头,萧泯长到六七岁也不会言语,貌似如今是个久病不出的药罐子。
“怎么突然想起萧家人。”萧景姝骂了一声,“同公仪仇有牵扯的都晦气,不想了。”
身边姓萧的,有萧不言一个就够头疼了!
18. 臣与反
几日后,做戏做全套、真跟着去行镖的巫婴也回来了。
她如今已经能说话了,于是一进门便大声喊:“皎皎!”
萧景姝早就想她了,闻声拎起裙摆冲进了庭院里,也不管她一身风尘便抱了上去:“阿婴!”
巫婴顺势把她抱了起来,在院中转起了圈。
裙袂翻飞,萧景姝抓紧了巫婴并不算宽厚的肩膀,放声大笑起来。
本就挽得松松垮垮的发髻更散了,连银簪都落到了地上。
萧不言俯身,捡起滚落至云纹皂靴旁的银簪。
他看到萧景姝走了过来,脸颊上还泛着因欢笑而蒸腾起的红晕,一双本就漂亮的眼睛也格外明亮。
掌心摊开放着那支银簪,他泰然等着她来取。她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羞涩地抿嘴一笑,而后将银簪拿了回去。
可即便动作轻巧,柔软的指尖却依旧擦过了他的掌心。
萧景姝恍若未觉,又随手用银簪挽起了松散的发髻,好奇地看向萧不言身后的生面孔:“这位是?”
田柒忙道,“这是周武,也是君侯的下属,两位娘子唤他周五郎便可。”
天知道五哥竟会因为那件“郎有情妾无意”的安排日夜兼程从陇右跑来剑南!
萧景姝同周武见了礼,低声问萧不言:“君侯,这难道是您找来接替我差事的人么?”
萧不言原以为那次说开后萧景姝在他面前不会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让他看着别扭了,谁料却不然。
不过还是比以往好一些的,萧不言在心中宽慰自己,至少能看出她不在心里骂自己了。
“莫要在我面前心口不一。”萧不言耐心道,“瞧着像披了层画皮,不讨喜。”
萧景姝有些生气:“我不过同你开个玩笑,便不讨喜了?”
她自然知晓这么一个男子定然不是来接她的差的了!
巫婴与萧景姝同仇敌忾:“开不起玩笑的才不讨喜。”
谁料不只是巫婴,连周武都教训起了萧不言:“君侯,您可不能这般说话。只有相熟的、有意拉近关系的人才会彼此开玩笑,您这样不是伤人么?”
萧不言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原先住在这个闹鬼的山庄里就是图一个清静,怎么如今任越来越多了呢?想遮掩住所有踪迹都难了。
干脆让人放出鬼宅后院又有人租了的风头罢,不废那个心思遮掩了。
以防这些个从不尊上的下属再念叨下去,萧不言重新道:“自然不是。”
她们刚取得辛家信任不久,他怎么会犯蠢换人?应当一直都不会换。
那日本就说的寻到更合适的人安插才会替换,可着不是找不到更合适的么?他又没有食言。
他的属下真是一个比一个放肆,萧景姝心道,这般显得她都没那么与众不同了。
得了一个无趣的回复,萧景姝也做起了无趣的禀告:“辛家三娘子前日下帖子邀我今日同游州城,待阿婴梳洗后我们一同去。”
萧不言下意识问:“要支银子么?”
这也算是公差。
萧景姝又把萧不言看顺眼了,腼腆一笑:“其实出这趟门定是辛三娘子请客的,但君侯你若是想要再贴补一份我也不会拒绝……”
萧不言觉得自己肯定是前些时日被她磋磨糊涂了,不然怎么会问出这种话——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
他装作没听见萧景姝说些什么,径直走向后院。一侧的周武仍旧语重心长:“君侯,待小娘子家就是要大方一点,侯府难道缺那点银子么?”
萧不言道:“好啊,多花的银子从你俸禄里扣。”
周武终于闭嘴了。
后院书房内,浓墨研开,宣纸铺平。萧不言执笔,将这些日子又走过的地方尽数绘于纸上。
倘若辛家人在此处,便可看出她手边的舒张宣纸拼接起来后,正是一副再详尽不过的剑南舆图。关隘、驻兵都标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还有许多她们自己都不知道的山路。
萧不言心道,整个剑南道,也就西南方向没有摸清楚了。
此处民生的确和乐,且数年未经战乱,百姓极其推崇辛随。因剑南较为封闭,这种推崇甚至比西北百姓对他的推崇还要可怖。
辛随据守剑南将近二十载,已经将这里打造的如同铁桶一般。若辛氏不在此地,剑南哗变、边陲生乱也是迟早的事。
正是怕这种事发生,朝廷才能容忍辛氏的割据,辛氏也得以保全自身。
可辛随也老了,她得给剑南道的女子们留下一条后路。
然而皇室没有出挑的公主郡主——唯一一个能拿得出手的,是年过五旬、容貌尽毁的恪敬公主,陛下的嫡亲姑母。
她的儿子历阳郡王倒是个能担事的人,还极其推崇天盛大帝,可惜到底是个男人,辛氏会愿意将前程押在他身上么?
萧不言默然道,外祖,母亲,我仍旧做着你们要做的事,固守家国而安天下。
但我仍旧不懂你们为何愿意为此付出那么多。我仍旧没有为了什么付出性命的觉悟,也绝不会让自己陷入任人摆布的境地。
有些事我会继续做,不过却要以我自己的方式。
他放下笔,不再想这些棘手的事,看向了一旁抱剑而立的周武:“既没有要事,便早些回陇右去罢。”
周武肃穆道:“在侯夫人的事尚未解决时,属下是不会回去的。君侯放心,陇右一切如常。”
“五哥。”田柒小声嘟哝,“我都说了好多次了那是假的……”
周武闻言转头瞪了他一眼。
即便如今是假的,说久了也能变成真的!
他们弟兄那么多人,为何当初就让田柒跟在君侯身边?不就是看中他话多,能让君侯身边有点人气儿?
一个人活在世上,若不沾人气儿不通人情,和木石雕塑有何区别?
如今不说人气儿了,君侯都开始沾人情了——即便是假的,那也是君侯点头同意愿意作假的啊!
这样好的机会,他们不抓住促成些什么,简直枉为下属!
“方才粗粗一见,那位乌小娘子又漂亮,又有生气,胆子还大。”周武苦口婆心道,“这样的小娘子和君侯正相配嘛!”
萧不言继续提笔去添舆图上的细节,淡淡道:“我见她,并无苦痛全消之感。”
是以怎可能会和她在一处。
想来周武是自己抱得美人归不久,以己度人,犯起毛病想抢月老的生意。
周武已从田柒那里将事来来回回听了数遍,也明白萧不言的意思,却仍道,“心悦某人不是只有这一种感受,也可能是觉得有这么一个人,余生都会有趣许多。”
“那便更不可能了。”萧不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她总同我斤斤计较,不下毒害我已然是大肚能容了。”
余生有趣?他没有那么多条命赔进这个有趣里。
周武灵光一现:“她是只同您斤斤计较还是对每个人都如此?”
想当初,他家娘子不就是只对他斤斤计较,对旁人都和善无比么?
田柒也有些被说动了:“君侯,虽说乌小娘子气性大了些,但的确是在您面前时最不好说话,在旁人面前可没……”
“那是因为我得罪过她。”萧不言打断他,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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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了一口气,“你们两个,滚出去。”
两个下属不情不愿地滚了,萧不言顿觉清静之余,却突然想起萧景姝在自己掌心划过的手指。
一丝薄茧也没有,辛氏会不会怀疑她那个采药女的身份?
应当不会罢,毕竟没人有那个闲情逸致去摸她的指头软不软。
……
芳茗居的雅间内,茶香清幽,琴音袅袅。
茶博士作着百戏,供几位逛州城逛累了的小娘子赏玩。萧景姝自己也会这种把戏,只面上做出讶异神情,余光却一直在打量辛芷的面色。
气虚体弱,先天不足,是早夭之相。
不过虽然性情文静,却仍有些执拗不认命的想法。不然不会入夏后身子刚转好些便约人逛州城。
也是,她的姐妹都有提枪上马的悍勇,她怎会愿意一直幽居深闺养病?
辛芷挥了挥手让茶博士下去,含笑浅声问:“两位娘子也来蜀州有些日子了,不知我们这里比之定安如何?”
鬼知道定安什么样子,她们又没去过。萧景姝面带微笑:“其余不说,在蜀州女郎们活得比在定安痛快许多。”
她身侧的巫婴“嗯”了一声,牛嚼牡丹般灌了杯茶解渴。
辛芷透过轩窗看街上人来人往,面上流露出点点哀色:“明明这世上半数都是女子,可却只有一个剑南能让女子活得自在些。”
她用锦帕掩唇咳了几声,“可这样的好光景怕是也没有多长时日了。”
萧景姝早就做好了会谈及这些“大不敬”言语的准备,也知晓自己须得表个态,只意思意思沉默了片刻就道:“总会再有天盛帝、乾宁帝这般明主的。”
于剑南而言,只有这样的女帝才堪称明主。
辛芷苦笑一声:“你怕是不知,数月前帝妃不慎小产,落下个成形的女胎,宫禁之中竟传出‘还好只是个女胎,不然陛下怕是更伤心’这般的话……这样下去,我们何时能再等到一个明主呢?”
萧景姝垂眸凝视着杯中,清茶倒映出她惊惧的神情,三分真七分假。
先生,这便是您要将我送来剑南的原因么?
您废了大力气将我养成一个看着唬人却对政事一窍不通的草包,将我放到这个地方,是嫌这天下乱得还不够快么?
萧景姝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三娘子,我只是个小人物。我们小人物所求,不过是天下少些乱子,更容易让人活下去。”
“天下马上要乱了。”辛芷轻声细语,“我们搅和到这乱世里,也是想让天下女子日后更好地活下去。”
萧景姝苦笑一声:“我晓得的。我只想问一句,节帅有看好的人么?还是觉得自家人最好?”
剑南是想拥立新君,还是想自立?
“剑南并无不臣之心。”辛芷惊讶于萧景姝的敏锐,心道不愧是萧侯看进眼里的人,“可我们也找不出合适的人。”
虽说十余年前历经大劫,但大晋气数并未尽。天盛大帝、乾宁帝甚至是先帝隆庆帝早年留下的福泽依旧笼罩世人,民间仍对皇室抱有信任。
而这些年来,又有萧不言这样的奇才将十余年前丢失的国土尽数收复,威慑整个西北。只是朝廷太过无用,不然大晋的国力会恢复得更快更好。
如今,只是缺一个明主,一个能继承大帝道统、不将心思全放在弄权上的明主。
辛芷轻声问:“乌小娘子可知萧侯有没有什么看好的人选?”
“这种机密之事我怎会轻易知晓。”萧景姝低声道,“不过,天底下也不是只有剑南能让女子活得痛快。西北虽比不上剑南,却比其他地方好太多。”
19. 凤凰木
从芳茗居出来后,巫婴一直紧紧握着萧景姝的手。
“莫要担心,莫要担心。”萧景姝低声不住重复,不知是在安慰巫婴还是安慰自己,“我如今唤作乌皎,不叫卫十七。”
不能慌,越慌越会露馅。
萧景姝苦中作乐地想,原本来蜀州不就抱着灯下黑的念头么?如今可真是完成得再好不过了。
公仪仇万万想不到她会在定安侯与剑南节度使身边周旋罢?
而且她如今顶着的可不是那张既像先帝又像韦贵妃的脸,就连萧不言都没看出他此时还顶着易容。
退一万步讲,即便顶着真容又如何?还有几人记得先帝与韦贵妃的模样?更何况天底下容貌相似之人多了去了,即便相似又如何?
又有谁能想到,十几年前先帝弃城而逃时被扔进皇陵的贵妃其实怀有身孕,还被人救出来了?
回到山庄时,萧景姝已经开解好了自己,劝奔波数日才归的巫婴去歇息片刻,自己则背了个小背篓上山。
她记得山中有一片野菜快长成了,正好采来蒸一蒸给巫婴尝鲜。
临近五月,正是凤凰木开花的时候,原本郁郁苍苍的山林此时火红一片,如有霞光落入凡尘。
这样好的颜色,将人心中的烦忧都烧散了。
反正时辰还早,萧景姝干脆挑了一块干净地方,躺下出神。
透过斑驳的花影,可以窥见苍穹之上飞鸟成阵盘旋。什么鸟飞那么齐整,难不成是大雁?应当不是,大雁的姿态可比这群鸟轻灵许多。
而且为首那只隐隐有几分眼熟。
窝在萧景姝手边的乌梢用尾巴勾住了她的手指,又盘回她手腕上去了,丝毫不复方才懒洋洋爬出来歇息的模样。
于是萧景姝明白了天空中的是阿索带领的鹰群。
她单手支地坐起来,发髻被草木一勾,竟直接散开了。鸦羽般的青丝披散在肩头,萧景姝环视四周,不出所料地看到了萧不言。
他仍穿着晌午那件群青色瑞锦纹的圆领袍,蹀躞带勾勒出劲瘦腰身,于凤凰木深处缓步走出,眉眼被艳色反衬得更为惊心动魄,似披霞而现的玉面神仙。
好风景,好美人,单单看着便让人心生愉悦。
直到他走得更近了些,萧景姝才瞧见他口中含着一枚陶制的哨子,虽一直在吹,却并未听到声响。
在对上她的目光时,那枚哨子自唇齿见垂落下来。
萧景姝登时忆起巫婴曾提及苗疆有人以笛音。御百蛊,讶异地仰头看向半空。
半空中的鹰群没了指挥,已经四散开来独留阿索又盘旋了几圈,而后落在了萧不言的手臂上。
萧不言未曾想来山中讨个清静也能遇上萧景姝,顺了顺阿索的羽毛又将其放飞后才问::“你来此处做什么?”
萧景姝并未起身,裙摆散在草地落花上,仰着脸看萧不言身后大片大片的艳色风光:“这里景色好,来散散心。”
“景色好?”萧不言环视四周,除却一堆又红又绿的树外没看到其他东西,“好在哪里?”
萧景姝无语凝噎地看向这个睁眼瞎:“……是这。些凤凰木花开得还不够艳丽么,竟入不了君侯的眼?于山中观日出朝霞也不过就是这般景象了。”
于是萧不言又将见过数次的山中日出从记忆缝隙里找了出来比对了一番。
她毫无起身的意思,他也没有俯视着人说话的癖好,于是也撩起衣袍席地而坐:“山中日出并非这般模样。”
饶是知晓这个极其无趣的人只是单纯表示日出朝霞和凤凰花开不尽相同,萧景姝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山中日出是什么样的?”
说来惭愧,虽说一直住在山间,她却从未正儿八经在山上看过日出,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
萧不言觉得她有些奇怪,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明明她不喜自己,自己也不是多言的人,可偏偏此时却坐在这里闲谈。
大抵是记忆的余温太长,让他虽不喜吵闹,却也不愿让身边毫无人气。
萧不言长居山中只为清静,未曾特意在山顶见过日出,于是只描述起多次在山中见过的清晨景象。
“在高山背阴一侧时,其实并不能第一时间瞧见日出。”萧不言道,“只能看到天幕由深墨色转为灰蒙蒙的。”
萧景姝抱膝侧耳听着,乌黑的长发被风拂动,有几缕擦过他的衣袖。
不知是否是太顺滑的缘故,她的长发极其容易散开,但是今日萧不言便见了两次。
他有一瞬的分神,回过神来继续道:“待到红日升得高一些,才能与群峰罅隙间窥见一抹红,慢慢从还未褪去夜色的山峰间滑上去——如同这般。”
他随手拈起一朵落花,将其放在萧景姝背后散开的乌发上,那朵凤凰花便顺着发丝一路滑落。
待到萧景姝回收时,只瞧见那朵花从自己发尾跌落至地面。
她错愕地看向了萧不言。
倘若不是知晓这个人的脾性,她都要误以为这是在调/情了。将群峰中初升的朝阳喻作从女子乌发中跌落的花朵,在诗文里她都没见过这样的写法。
诚然,在设想如何再多得到些萧不言的庇护时她在脑子里想过是否能将将所谓“男女之情”假戏真做,但也没料想到先送上门的是他啊!
萧景姝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了,于是只闷声道出了实话:“君侯也不全然是个无趣人,这般话连寻常人都不一定想得出的。”
一时没听懂她在说些什么的萧不言蹙了下眉:“其实我是想说,你不觉得你这养得极好的头发同你现如今的身份太不相称么?”
她目前还未正式见过辛随与辛渡,待到那时被她们这两个更有阅历些的瞧出端倪怎么办?
虽说是被挑拣,甚至有继续暴露身份的可能,可萧景姝此时竟诡异地舒坦了。
这才是她认识的萧不言嘛。
萧景姝将长发尽数拢到一侧,想了想刚见过不久的辛芷的满头乌发是何模样,这才觉出不对。
她一个“采药女”,抑或是“逃奴”,头发怎么养得比大户人家的娘子还要好呢?
萧景姝终于找回了在萧不言面前熟悉的感觉,应对也得心应手起来,苦着脸道:“君侯,我还有什么破绽您就一并说了罢,莫要时不时来上这么一句刺激我了。”
于是萧不言从头到脚地细细看了她一遍拍,继续道:“牙齿也过于齐整干净,指节不像做过粗活,也没怎么有茧,体态也过于……”
他终于反应过来萧景姝那句很是古怪的话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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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意思,硬生生止住了话头。
方才自己的举止,似乎确实有些轻浮了。
以为没同女郎们接触过,竟忘了男女之间该有些分寸的——不止男女,以往同任何人相处他也未曾这么没有过分寸。
萧景姝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古怪似的,好奇追问道:“体态怎样?”
萧不言垂眸,将“风流”两个字咽了回去:“体态过于轻灵了。”
“想来是学舞的缘故。”萧景姝心念飞转,已决心再坦白些事换取他的信任,“过去这些年,他……主家除去圈禁并监视我们外,倒未曾在其余细枝末节的地方有过刁难,没什么事时会让我们学些旁的东西打发时间。”
这与萧不言的猜测并无太大差池,他抽丝剥茧获验证着自己想要知道的事:“你们,还是你?”
萧景姝噎了一下:“……只有我。阿婴因为看不出习过武又不会用毒,一直被他们当做我的侍女。”
这也是不出意料的事,萧不言面色毫无波澜,继续问:“他们留你也是为了制毒,你竟没想过稍微做些手脚早早逃跑么?”
她有本事,还有那么一条蛇,按理来说能。做到这般。
可能要说假话的时候到了,萧景姝心想。
以防万一,还是尽量少说。
她心弦绷紧,面色却只是微有黯然:“只有他们用得着我的时候,我才能碰到些药材,用时也一直有人看着,想要做些手脚实在太难了。”
公仪仇在别院的日子不算长,她做药膳的次数也不算多,做完还要自己先试吃,的确很难做手脚。
这是字字属实的真话。
萧景姝的心绪渐渐平稳:“而且被抓到时,乌梢的存在并未暴露……那时它奄奄一息,阿婴断了腿,我也不好过。”
她抬眼望向萧不言,苦笑了一声:“君侯,倘若那时候不显露点本事,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但我们的性命既被人拿捏,又怎情愿将底牌尽数托出呢?”
这不是她当时的做法,却是她再真切不过的想法,是以这般问起他也格外理直气壮。
见他轻微颔首,萧景姝唇角牵出一丝笑,不过配着说出的话却像极了自嘲:“而且人生地不熟的,逃出那个住所我们又能躲到哪里去?倒不如先养好身子敛翼待时。您瞧,这不终于还是让我们等到了么?”
她望着萧不言眼睛里自己的倒影,诚恳、落寞又夹杂着几分庆幸。又是一出让人听不出真假的好戏,她最擅长这个。
萧不言心中信了七分,沉吟片刻又问:“那些人中你见过的地位最高的人长什么模样?”
公仪仇那张清俊却又带着阴鸷的脸浮现在脑海中,萧景姝的脸色登时一垮。
“讨人厌的模样!”她自觉已经坦白够多,继续问什么答什么反而显得奇怪,于是又变得恶声恶气起来,“装神弄鬼的一个人,连他真名叫什么我都不知道!”
天知道公仪仇是不是他的真名!
萧景姝想起以往的日子,越来越觉得委屈,继续骂道:“看着宽宏大量还准你学些风雅之事打发日子,可却还动手打人,不过是个伪君子……”
那丝隐隐有些察觉的不对终于在她这句话中彻底暴露,萧不言豁然抬眼:“他打你?”
这不应当。
20. 葫芦埙
萧景姝看着萧不言察觉到不对的神情,恨不得回到片刻前抽自己一巴掌。
——言多必失忘了么?这下好了,又得想法子找补了?!
她反应得极快,继续愤愤然道:“是啊,他打我!照理说他要用我办事,该一直好好待我的,可是却隔三差五拿戒尺抽我一顿!”
自己圆不了的疑问就交给别人自己想,这是她惯用的手段。
萧景姝余光注意着萧不言的神色,见他眉头蹙得格外明显,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萧不言的确想起了一桩旧事。
约莫是两年前于金陵述职时,兵部的刘侍郎延请他与历阳郡王卫觊打猎,傍晚时又去了刘侍郎山中的别业里用膳。
这种时候总少不了些歌舞应酬,他觉得吵闹,离席去了外头吹风,等回来时刘侍郎正同卫觊说着这些歌女舞女的来历。
“都是八九岁时就从人牙子手里买下的女孩子,一直养在这处别业里,请了大家教习歌舞,郡王瞧瞧有没有喜欢的。”
卫觊面上带着一层浮于表面的笑,抬手指了指:“这位娘子的琵琶弹得极好。”
于是在刘侍郎的示意下,那位琵琶女含羞带怯地靠了过去。卫觊慢条斯理地撩起她的袖子,露出她手臂上一道道未褪去的红痕。
刘侍郎脸色一变。
卫觊脸上的笑有些奇怪了,是那种了然中夹杂着轻蔑的神色:“刘兄看着正直,没想到竟有这种喜好啊。”
刘侍郎慌乱之中误将这讽刺当成了欢场中人的调笑,讪讪道:“郡王也是风雅之人,想来也见惯了这些的……”
萧不言懒得再听他们你来我往打机锋了,只道:“刘侍郎别业里的花草倒很是名贵,加上这座别业里其余的陈设,能抵得上我们西北一年的军费。”
兵部已经欠了他三年军费了,他此番立功回京后居然依旧哭穷,此番不将这堆蛀虫全处置了他就枉为一方统帅。
他也没管卫觊“先抓住他把柄,暂且不要生事”的阻拦,直接命手下人将姓刘的查了个底朝天,剩下几日听了不少下属的怒骂:“姓刘的真不是个东西,尽弄这些下流手段……有个小娘子和属下的女儿差不多大,身上被打得没一块好肉,还觉得姓刘的是对她好呢!”
“君侯,后山里挖出二十多具女尸……”
“君侯君侯,怪不得姓刘的这么恶心人呢,原来是几年前伤了根本疯魔了……”
萧不言听了这些脏东西,愈发觉得就该快很准地拔掉这根毒刺。
至于连带着牵扯到的其余高官,以及因他直接将所有人捅了出来而忙到焦头烂额的卫觊,并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只是朝堂上疯狗攀咬起来实在吵闹,甚至还试图给他的下属泼脏水。
他被吵得心烦意乱,拿起象牙的笏板,干脆利落对着叫得最欢的那几人的嘴抽了下去。
原本就嘈杂一片的朝堂静默一瞬,随即炸开了,夹杂着上方中和帝“放肆”的怒喝以及刘忠嗣“你这般冲动,如何能担起肱骨之臣的重任”的斥责。
他提高了嗓音,将这些杂七杂八的争吵都压了下去:“肱骨迟早被这些蛀虫给蛀烂了!”
四周终于安静了。他将染血的笏板扔到一旁,撩起紫袍跪了下去:“用罪臣私产补足军费,陛下是觉得有何不妥么?”
中和帝看起来想骂他什么,却被刘忠嗣拦住了。他的声音很老,却依旧清晰:“这件事没什么可说的,你错在不该没有上报私自查抄官员府邸!萧不言,你眼里有没有这个朝廷?!”
同刘忠嗣说话萧不言自觉不用跪,于是自顾自起身:“上报?若先上报,还能直接纠出这么多人么?”
刘忠嗣一时哑然。
卷进这摊脏污事里的官员太多,若名册落到政事堂,他与另两位相公定然会摘出去一些——朝廷不能一下子处置这么多人,会出乱子的!
也不怪萧不言捅出这么大乱子,谁能想到这后面有那么多条人命!
刘忠嗣宦海沉浮几十年,见惯了生死,却依旧因此愤怒,只道:“为首的这几人定不会轻饶。”
至于其他的,不想饶,也得饶。
萧不言极轻地叹了口气。
不管因为什么缘由,皇帝驾崩或是什么,这朝堂赶快洗牌一次罢!到时候他一定扶持一个明主出来,然后功成身退,走得离这摊浑水远远的!
他闭了闭眼,又跪了下去:“只要陛下与诸位相公再应允臣一件事,臣便不再掺和这件事了。”
中和帝的声音里是强行压抑的愤怒:“你说。”
“刘家别业里有名册,记载着这些人都去了多少次。”萧不言道,“他们去了多少次,便让臣用笏板抽多少下。”
中和帝气了个倒仰:“你一下就能抽残废一个人,还想多抽?”
“是么。”萧不言淡淡道,“可是这笏板同这些人用来抽人的戒尺鞭子之类也差不多,想来是他们太体虚了,比不过别业里那些女郎身强体健。”
最后他还是未能亲自动手,是卫觊命禁军按他的说法给这些人打的板子,谁轻谁重拿捏得极好。
是以萧不言至今听到“戒尺打人”之类的话,还是能下意识想起这件事。
他想起萧景姝格外柔软的指尖,细皮嫩肉的一个人,怎么能经得起戒尺打?又想到她说还学过歌舞——倘若那人只是图她制毒的本事,做什么让人学这些东西?
萧不言又正经打量起萧景姝的容貌,肤色格外均匀白皙,一双楚楚动人的含情眼,唇色也泛着自然的嫣红。虽不是国色天香,可却是张极惹人生出怜爱的脸。
或许她遇到的事,同他处置过的那些没有太大差别。
于是萧不言道:“罢了,不提那些惹你烦的事了。”
萧景姝很是糊涂——不是,你倒是想到了什么,才突然这样通情达理起来啊?
这比辛家姐妹的猜测还难懂啊!
她茫然问:“那我这些破绽该怎么弄?体态还能刻意改一改,但我总不该将头发绞了牙齿拔了罢?”
萧不言道:“你既然对辛家宣称会医,又说在我身边待过,那这般也不算奇怪。”
萧景姝静静看着他:“既然没有大碍,那你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还平白让她又透了许多底。
萧不言避开她的目光:“你我之间,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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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不是很正常么。”
“君侯套话的法子可真别致啊。”萧景姝忍无可忍,阴阳怪气,“还要借山隙日出什么的来喻上一喻,险些让我误以为您举止轻浮。”
同她相处了这样久,萧不言还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的挤兑,于是尽量做到以诚待人:“是我一直不与女郎相处,忘记了该举止有度。仔细想想,背阴山隙中的日出与你发间的凤凰花也并不全然相似,是我……”
牵强附会四个字还未说出口,他突然闭上了眼睛。
有残花砸过来,落在他的面上与肩头。其实可以躲开的,但没有那个必要。
以诚相待又失败了,应该再用其他方法解决。
萧景姝见他竟没有躲开,一时惊了一下,不过对上他仍旧平静的眼睛时心中又重新燃起了怒火:“你还不如不说这一句!”
原本还有个新奇的譬喻听,如今连这个都成了泡沫了!
萧不言抬手拂去了肩头的落花:“扯平了。”
“我这张脸可不是能够随便打的。”他理所当然道,“我不计较你此番举止不当,你也莫要在意我的了。”
好么,原来不躲开是为这个!亏她方才还真心实感担忧了一下打疼了他他同自己计较!
萧景姝气极:“那能一样么?我又没有打疼你!!”
萧不言平和回敬:“我也未曾弄疼你。”
“你有!”萧景姝在自己心口处拍了几下,“你害我想起以往那些烦心事,弄得我心口痛!”
她眼下就被气得心口发闷!
萧不言将目光从她胸前移开:“这个么,我日后绝不再问你以往的事了。”
反正该解开的疑问已经解开了,他也不会平白再提及旁人的伤心事。
萧景姝刚想说“一言为定”,转念一想不能这么算了,于是又提高了嗓门:“你当然无需再问了!我都将所有底都交得差不多了!”
她原本跪坐在他一侧,此时干脆挪了挪膝盖,半直起身子挡在了他面前。
萧不言被迫同她面对面,又叹了一口气:“好了,是我的错,这次又想要什么?”
真是不知在她这里吃了多少亏了。
萧景姝讨到了便宜,眉眼间流露出些许得色,指了指他颈间挂着的粗陶哨子:“君侯可有什么能传授于人的御兽之法呀?我在苗疆见过有人以笛御百虫,可惜没学过。不过其中之法应当差不多的,您教会了我,我也可以更好替您做事呀。”
她这样的变脸本事,怕是官场里一些老狐狸见了都自叹弗如。此时话说得这样好听,谁知道心里想的是不是学会了本事先对他下手。
萧不言默默打量了她片刻,觉出她这句好听话还算真心实意,于是摘下了腰间挂着的埙。
萧景姝这才发现他腰间挂着的葫芦并非什么装饰,而是一只葫芦埙。
他微微阖上眼睛,将埙递到了唇边。
如同先前的哨子一般,萧景姝依旧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只是不知怎么,周围草木晃动之声倏然大了起来。
萧景姝如有所感,抬头向半空看去。
漫山遍野,蝴蝶振翅而来。
21. 折花枝
乌梢似乎也受到了什么感召一般,从萧景姝的袖口里钻了出来,在草丛中探头探脑爬来爬去。
萧景姝站起身来,眼底映出漫天飞舞的蜻蜓蛱蝶。久坐于芳草落花之上,她裙摆上染了余香,未曾引来蜜蜂,却引得数只彩蝶徘徊。
她单手拎起裙摆,见一只粉蝶恰巧落在妃色襦裙绣有的蔷薇纹样上,如同一个绮丽的梦。
可停留也只有一瞬。不止是这一只,其余的也很快便散去了。萧景姝怅然若失地回首,果然瞧见萧不言已经放下了那只葫芦埙。
她颇为恋恋不舍:“君侯,再吹一会儿嘛。”
这样的奇景能有几回见呢。
萧不言走近,确认她眼底的仰慕与央求不似作假,真是难得能看到她这样的神情。
不过是见了一些小花样小把戏,便将以往的芥蒂尽数抛却了,这种德行倒很是熟悉——唔,陈大总是挂在嘴边的那个豆蔻之年的小女儿貌似就是这般。
她也比陈大家的女儿大不了多少,想来这个年纪的小娘子都是这般脾性。
萧不言自觉摸清了往后该如何同萧景姝相处,心头松快了不少:“这里花太多,招来的蜜蜂也多。”
他将那只葫芦埙放在了萧景姝掌心:“这只埙吹出来的声音能引来虫豸,至于如何让它们听话,便要你自己想法子了。”
萧景姝注视着掌心这只天青釉色的葫芦埙,觉得它精巧可爱极了,刚想同萧不言道谢,忽觉裙角被扯动了一下。
她垂首,瞧见乌梢正咬着自己的裙角,身上鼓起了个鸟蛋大的包。
想来是方才的埙声引来的一些毒虫被它捉了吃了。
“都吃成这般模样了,就别想着再赖在我身上了。”萧景姝将放在树下的背篓拿了过来,斜了斜让它钻了进去,方觉天色渐晚,自己的野菜却还没来得及采。
头发还散着,勾落的银簪却在地上沾了不少尘埃。她也没擦,同葫芦埙一起放进背篓,转而在低垂的凤凰木树枝上折了一枝花。
将碍事的叶子掐去,这枝花便成了一支木簪,虽不能尽数将乌发盘起,却能够半挽起来。
火红的凤凰花衬得她发愈黑、唇愈红。萧景姝对着萧不言嫣然一笑:“多谢君侯,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来也怪,她并非明艳的样貌,本该穿素色才显得顺眼,可偏偏极衬妃色、大红这样张扬的颜色。
兴许是眉眼间总萦绕着一股勃勃的生气,反倒撑得起这些艳色。
“去罢。”萧不言道,“我也该回去了。”
在山林中待了这样久,又被残花砸了满头满脸,须得回去沐浴一番才好。
因着周武来后人愈发多了,遮掩踪迹也不容易,他们便放出了些山庄后院又有不怕鬼的行商住进来了的风声。
几个月前荒芜的“鬼宅”,此时已经很有了人烟。
水备在了卧房,院中偶尔传来周武和田柒的几句拌嘴,多出两个人到底比方才在山中只多一个人吵闹。
萧不言惯常凝神放空思绪不去听那些杂声,可脑海中却突兀冒出了些别的念头。
山间的凤凰花像什么?日出朝霞又像什么?
念头一起,保存格外妥当的记忆便自动翻阅搜寻起来,从最近的今日开始。
也直接停留在了今日。
其实凤凰花的颜色和她的唇色很像,朝霞则像她生气时从耳侧开始蔓延的薄红。
这其实也是格外轻浮的一种说法。轻浮,他从未想过轻浮这两个字竟然能与自己扯上干系。
他也未曾想过自己会从繁花与云霞上看出别的东西。
除去这些,还有别的什么可以“多想”的东西么?
萧不言闭上眼,想起今日驯过的鹰于苍穹之上翱翔,就像……
就像草原之上疾驰的马。
他的思绪仿佛也在水中被浸出了温热,刹那间化成了一股暖流,存在记忆里的一些话也倏地有了温度。
“阿泯你看,你的眼睛是不是比草原里的湖泊还要清澈?”
“他们厌恶乌鸦,是因为见到乌鸦时,总想起死亡。”
“君侯,乌小娘子不乔装后,肤色果然如月色一般皎洁呢!”
萧不言知道,这也是一种“想”,是他以往学会的“想”里所缺失的那一部分。
或许过往数年中他偶尔也有过这般的想,只是如风过无痕,未曾这般鲜明地让他意识到过。
他又想起以往走过街头拂过耳畔的一句话。
天地万物本无趣,只因有人便生情。
沐浴完后他未戴冠,只用玉簪半束起发,又在中衣外头随意披了件干净外袍。
晚膳已经备下了,田柒正对着今日负责张罗晚膳的周武嘀咕:“咱们又没人爱吃甜的,你弄这么大一份红糖糍粑做什么……”
周武含糊道:“我不是想着……”
萧不言看了他一眼:“给前院送过去罢。”
两位下属俱是一惊,随后周武脸上露出欣慰中夹杂着动容的神情,领命往前院去了,徒留一个摸不着头脑的田柒茫然问:“君侯,你这是?”
萧不言没有与这个碎嘴子多说话的兴致,只道:“今日又开罪了人。”
田柒恍然大悟,而后很是感动道:“君侯您如今都会在得罪人后找补了!不,您都能意识到自己得罪人了!真是越来越有人样了……”
或许不应该再放纵下属——尤其是田柒,与自己在一张桌子上用膳了。
萧不言面无表情地夹了一筷子菜,忽地侧耳听了听脚步声。
一道是周武,另一道是……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话说起来,这般披着外袍算是轻浮么?
还没想好要不要将外袍穿好,屋门便已经打开。门前的周武对萧景姝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干脆利落地将田柒连人带板凳拖了出去。
田柒抱着碗大叫:“你干什么!”
“哐”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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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屋门又关上了。萧景姝很是莫名其妙:“怎么这位周五郎真弄得一副咱们有私情见不得人的样子?”
她瞧见萧不言一副刚沐浴完不久的打扮,颇为新奇地多看了几眼。萧不言并未在她神情中窥见什么指责的意思,放下筷子问:“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萧景姝讲提着的竹篮里一盘新蒸好的野菜连同用蒜泥香醋调好的料汁一并端了出来:“投我以糍粑,报之以野菜——在后山时只顾着拌嘴,连正经事还未说呢。”
她也没坐下,只极快地将见到辛芷后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问他:“君侯有没有什么要叮嘱的?”
其实萧不言很想问一问她到底是如何想的才问出一句剑南是想自立还是拥立新君,不过见她一副急着回前院继续用晚膳的模样,便只道:“若后续她们再问,你可透露我与历阳郡王卫觊有过来往。”
来日方长,端午又快到了,他这些时日应该一直待在蜀州,有什么想问的改日再文便是。
萧景姝听见“卫”这个姓氏便觉得头疼。
历阳郡王卫觊,先帝同胞妹妹恪敬公主的儿子,恪敬公主嫁人后久未有孕,和离不久后却怀上了孩子,是以孩子生下来姓卫。
按血缘来算,这位历阳郡王还是她的表兄。
萧景姝应下便告辞要回去继续用晚膳,谁知还未踏出门又听见萧不言道:“等等。”
她心里咯噔一声,疑心自己方才听见卫觊名字的神情流露出了什么端倪,只回首用轻微抱怨的口吻问:“又怎么了?”
萧不言看着她依旧半挽的发,用的是已经擦净了的银簪。
他沉默一瞬,轻声问:“那枝凤凰花呢?”
凤凰花?
萧景姝顺着他的目光抚了抚鬓角,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她用来挽发的那条花枝。
她心中一松:“我晾起来了,改日粘到宣纸上裱起来。”
萧不言没想到自己会突然问这么一句,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
他一时失语,片刻后才道:“不过是一枝普通的花。”
值得这样大费周折留下来么?
倘若只是一枝普通的花,你还问它做什么呢?
萧景姝对着这个举止愈发古怪的男人微微一笑:“可是君侯,我今日很高兴。”
见了好风景,见了蝶纷飞,还见了本如木石一般的人不同寻常的一面,实在是很有趣。
她挑了挑眉,眼底尽是潋滟的光:“自在蜀州见到您后,还是头一次这般高兴呢……自然值得留一枝花做纪念。”
没有再看萧不言有何反应,萧景姝径直走出了前院,徒留萧不言怔然出神。
……高兴么?
他夹了一块野菜滚满了料汁,鲜香、爽口。
已经回来了的田柒正吵吵囔囔问萧景姝送来了什么,他没搭理,将那一盘并不多的野菜吃了个干净。
倒也没觉出什么高兴,不过今日,确实过得还算不错。
22. 五月五
萧景姝与巫婴对视一眼,确认了彼此想到的是同一个人。
蜀州最大的商行,齐家商行的那个二郎?
这位齐二郎也是街头巷尾人们茶余饭后闲谈的常客呢,据说是个读书的好苗子,虽刚及冠,却有状元之才。
巫婴站在萧景姝身前半步,以防这个不知因何上门的齐二郎有冲突之举。
萧景姝很厌烦这种不请自来的人,这种人通常总带着麻烦事来,且既然找上门来,必然是已经查探过她们二人的些许底细。
她连客套的笑脸都未曾施舍一个,只问:“我们姐妹二人与齐二郎素不相识,不知郎君有何贵干?”
齐慕自知贸然上门很是失礼,见她们二人未直接将门一关已经觉得很好了,忙道:“我昨日瞧见二位娘子与阿芷……与辛三娘子同游州城,想来二位与她颇有些交情,便想请二位代为转交些东西。”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
一旁的小厮也很有眼力地递上了一个看着分量就不轻的荷包:“请二位小娘子吃茶。”
萧景姝并没有接过:“齐家也是高门大户,想来是同节帅府有往来的,齐二郎怎么舍近求远找到我们这里来了呢?”
齐慕露出个有些苦涩的笑容:“倘若‘近’处有人愿意帮这个忙,我自然不会求远。”
萧景姝此刻有些明白辛家姐妹为何把自己与萧不言的关系想歪了,她此刻也依据这三言两语在脑中排了一场这位齐二郎与辛芷的戏。
不过这件事她是帮好还是不帮好呢?无论帮还是不帮她总要和辛家说一声有人找上门来的……
看在银子的份上,帮他一把好了!
她接过了信封,对着满眼欣喜的齐慕道:“既然三娘不愿意见你,我也不会拿这东西到三娘眼前讨没趣,顶多给你送到二娘手里。”
齐慕再次示意小厮递上荷包:“送到二娘手里也是可以的,多谢两位娘子帮忙。”
这下终于能心安理得收下荷包了。萧景姝掂了掂荷包的分量,不愧是大商行家的公子,出手就是大方。
正巧昨日辛芷就说让她们今日去节帅府中领差事,刚好能将这信送出去。
她们已经领了节帅府的腰牌,进出无需小厮再通传,想见谁直接由小厮带着去便是。
辛茂与辛芷住同一处院子,不过她们的一处院子也赶得上普通人家一处宅子,是以同住也不会低头不见抬头见。
辛茂应当刚练完武,边擦汗边笑问她们:“阿芷昨日没告诉你们领差事要去找大姐么?还是你们见她太不近人情要我带着去才安心?”
谁不近人情?辛英?
放在辛家姐妹三个里她可能是最不好相与的那个,可和萧不言、公仪仇这些人比起来,已经很是温和了!
萧景姝嘴角抽了抽,拿出了那封信,详尽说了前因后果,也没隐瞒自己收了银子。
辛茂方才还嬉皮笑脸的神情渐渐收敛起来,眉眼间竟有几分无奈:“知道了,将信给我罢。”
那无奈只浮现了一瞬便散去了,她笑嘻嘻指了指两人道:“既收了银子让我知道了,那就别忘了请我吃糖——好了,我让人带你们去见大姐。”
她吩咐了一句,便转身去了院子另一头辛芷的屋子。
萧景姝与巫婴跟着侍女离开,在与辛芷卧房一墙之隔的回廊下听到了她的哭声。
“那日我带着荷包,想用银子偿还他这些年送我的那些东西,谁料却被小贼摸了去……我以为是上天不想让我与他结束得这样难看,于是便不见他了……这么多天、这么多天过去,我以为他想明白了,可为什么偏偏今日又送信过来?”
——嚯,果然有故事!
萧景姝与巫婴心有灵犀地放慢了些步子。
屋内又响起了辛茂的声音,听着颇为气急败坏:“你哭什么!明明郎情妾意好得很,你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自己心里还难受!我这就去回禀祖母,告诉她你心里还是喜欢齐二的!”
“阿姐!”辛芷哽咽着唤住她,“我就是、我就是喜欢他才不想嫁给他……我已经没几年好活了,还不如让他早早对我死心……”
辛茂的声音也有些发抖了:“越是这般,越该把想做的事都做了!倘若你真的……那他想做一辈子鳏夫也是他自己乐意,你又何必这般自苦?”
萧景姝大概听明白了。
想来是以往两情相悦,不过自知活不长后辛芷就开始冷落齐二郎,以求自己不幸离世后对方能不那么伤心。
这种事上她还是觉得辛茂说的更有道理,人生在世短短数载,自己活得随心畅快才最重要,何必自苦呢?
辛英的院子并不算远,只是她们未想到这里还不是终点。
正在处理公务的辛英放下笔,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萧景姝一遍,仿佛要在她身上找出什么来似的:“走罢,祖母要见你们。”
萧景姝头皮麻了一下,登时想起昨日萧不言给自己挑的各种刺。
年过六旬的一方节度使,说不准比萧不言还要难应付得多——在这种人面前,还是别想着掩饰一□□态什么的了,还是尽量自然些罢。
剑南道共有二十多个州,设东西两个方镇,均由辛随管辖,事务不可谓不繁忙。
除去这些,剑南西南还与苗疆等羁縻之地、吐蕃部分部落接壤。相较于远在金陵的朝廷,这些地方还是受剑南威慑更深,甚至有些小部落并不向朝廷进贡,只臣服于剑南。
整个剑南,说是自成一国也不为过。
辛随正在书房处理公务,见她们也是在书房。她免了萧景姝二人的礼,命人添了座椅,这才从一桌文书中抬起了头。
同为节度使,她的目光并不像萧不言那样淡漠,反而是温和从容的,甚至透露着一股长辈的慈爱,不过说话却很是干脆:“我见你们不过是想问一句,倘若昨日阿芷告诉你们剑南想自立,你们会有何想法?”
她口中说着“你们”,眼睛却只看着萧景姝一个人。
萧景姝知晓这应当是对她们的最后一重考验了,极其谨慎地回答:“倘若三娘子那样说,我只会觉得节帅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辛随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萧景姝理了理思绪:“这些日子我读了不少史,深觉过往之中,唯有汉朝可与我大晋相比较。汉朝几经波折,延绵国祚四百余年。我大晋立国百载有余,细说起来,其实只经历过一次大劫。”
她顿了顿,低声道:“这场劫数,便是先帝晚年昏庸致使内有藩镇作乱,外有异族侵犯,西北尽失,都城南迁。”
“倘若西北收复不了,再加上陛下体弱无子,节帅有自立的想法我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对。”萧景姝缓缓道,“可是西北两年前就尽数收复了。萧……萧不言此人虽不怎么看得起今上,却也没有对大晋不臣之心。传言其实有几分可信的,他其实颇为珍视黎民性命。”
她抬头对上辛随的眼睛:“节帅其实也是这样的人,不然治下不会这样和乐安宁。”
萧景姝继续道:“天盛之治余泽尚存,又有忠臣良将,百姓心里仍有大晋、有卫氏皇族。这时候若是想要改朝换代,不过只能换来民不聊生罢了。”
“你倒颇有几分见地。”辛随笑了笑,“那你觉得这卫氏皇族里,有谁能不再让我们剑南一直关着门过日子呢?”
她只是一个经历颇有些波折的普通人罢了,又怎么可能将遥不可及的皇族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呢?
萧景姝摇了摇头,只低声问:“我倒是想问一问节帅,是不是想做下一个刘相公呢?”
若无人可用,扶持幼主便是了。因为她们都是女人,幼主、太后与权臣间甚至可以结为同盟,可比刘忠嗣当年的情况好得多。
辛随笑意又浓了些:“倒有过这种念头,不过怕别人抢在了我前头。”
这是说萧不言么?
虽说他没提到过自己的想法,可萧景姝却莫名觉得他不像愿意挑这种担子的人——比起做权臣在官场上和一堆狐狸虚与委蛇,他估计更愿意提刀将只耍滑头不做事的人都砍了。
萧景姝垂下眼睫:“昨日三娘离开后,我又想了想,萧不言身边的人似乎提过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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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阳郡王,不知他们是否交好。”
辛随久不离蜀,轻敲了敲桌面思忖这个历阳郡王是哪个皇子皇孙。还是一旁的辛英提醒她:“祖母,是卫觊,恪敬公主的儿子。恪敬公主和离前的驸马姓赵,若我没记错,长安万年县的赵县令应该是赵家人。”
“哦。”辛随意味不明道,“宁芳菲的外孙子。”
这实在是个很陌生的名字,萧景姝还是反应了片刻才捋顺这是已经死了好多年的孝端太后,她血缘上的祖母。
她直觉这是个颇为重要的人物,因为辛英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目光有一瞬的阴沉,而辛随也很快将话转向了别处:“我听阿芷说你平生所愿不过安稳度日,想来心里是不乐意与我们扯上干系的。”
“但凡平民百姓,哪个不想安稳度日呢?”萧景姝苦笑一声,“不然我们也不会不远千里来剑南过活。”
她喃喃道:“节帅,我到底是个普通人,所以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第一反应还是逃开。可我逃开是为了过得更好,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过得更好。倘若遇上的是个劳心费力几年可以换得余生都活得更痛快些的‘麻烦’,那我又有什么理由躲开呢?”
抛却旁人的摆布,抛却不想要的身份,她是真的这么想的。
萧景姝抬起头,再次对上辛随的双眼。这位长辈的目光依旧柔和,似乎能包容一切。
“好孩子。”她道,“从今日起,除却在福寿堂学医制毒之外,你每日来节帅府中读三个时辰的书。”
萧景姝这下是真心有些茫然了。
学医读书,这都是她自己本就愿意做的事,竟也能成为“差事”了么?
辛随又看向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巫婴:“你虽然更年长,但心性却比你阿妹更单纯一些,也难怪能有一身好武功。往后你就跟在阿英身边罢。”
她对辛英道:“你阿娘坐镇剑南东川,你小姨要戍边,我和我身边的人都老了,你得开始慢慢攒自己的班底学着接手西川了。这姐妹二人都不错,往后你们选人也一定要记住,贵精不贵多。”
辛英抱拳称是。
于是萧景姝和巫婴都正儿八经当起了差事,做的事于她们而言倒不算难,只是打交道的人变得多且杂起来。
而这些错综复杂的人与事,也被放上了萧不言的案头。
这样的日子还没过上几日,就到了端午休沐的日子。她们二人一人从节帅府领了一份节礼,颇为吃不惯里面的肉粽与蛋黄粽。
萧景姝便买了粽叶,自己学着包了蜜枣粽、八宝粽等,给后院送去了一份,又给节帅府送去了一份,反响很是不错。
转眼便是五月五,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了艾草与菖蒲,就连她们这个“鬼宅”也不例外。
没挂完的则被萧景姝送去了后院——管这几个神出鬼没的人挂不挂呢,不过到底花了几文钱买的,丢了怪可惜的。
虽是休沐,她们却没睡到自然醒,半晌时便手牵着手去街上看跳大傩除邪祟。
最热闹的当属州府衙门在的那条街。倒不是因为那条街最宽敞,而是因为每年端午辛随都会在那里亲手给老人小孩们系五色丝——剑南一向有这样与民同乐的风俗。
也因此,那条街上通常有着跳大傩最好的百戏班子。这是一种约定俗成,跳得最好的要让节帅先看到。
傩戏队伍跳到州府堂前时,恰好跳到最精彩处。扮疫鬼的乐人被众神驱逐,无路可逃,将脸上那象征着不详的面具摘下,扔向了半空。
乐人露出的面孔正对着堂中的辛随。州府对过的萧景姝看到辛随给身前的小孩子手腕上系上了五色丝,在抬头对上那乐人的脸时神色微变。
有看到了那乐人面孔的百姓拍手叫起好来:“好俊俏的小娘子!”
萧景姝的心却倏地狂跳起来。
那乐人跳着舞转过了身,对着长街这一侧的百姓粲然一笑,周围响起叫好声,甚至有不少人摘下身上的香囊扔了过去,可萧景姝的心却如坠冰窟。
——那赫然是一张与她的母亲、十六年前被扔进皇陵的贵妃韦蕴有七分相似的脸!
23. 太女卫
巫婴四年里只见过韦蕴两次,此刻只隐隐觉得那乐人有些面熟,不过低头一看萧景姝的神情便明白了一切。
她紧紧握着萧景姝的手,低声不断喊着:“皎皎,皎皎。”
“皎皎,你只是阿娘的皎皎,你只有阿娘一个亲人。”
“我被关在皇陵里快要饿死,可一想到肚子里还有一个你,我就继续找苔藓吃……你一定是上天赐给阿娘的珍宝,在那种时候竟然也活了下来。”
“皎皎,外面的天地才最好看。若是不得自由,纵然拥有再多金银珠宝,那和被放进棺材里的陪葬品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些总在某些时刻浮现在脑海中的话,到底是阿娘真的说过的呢,还是梦里梦见的呢?
倘若是真的,为何在几年前她闯入佛堂想见阿娘时,她能憎恶到拿起香炉对着她的脑袋砸过来?
那香炉太重了,擦着她的头皮砸过去,勾掉了发丝,甚至在墙上砸出了裂缝,阿娘是真的下了死手。
倘若是梦里梦见的,可她为何想不起来那梦到底是什么模样?
她与阿娘在一起的时候还太小了,小到无法留下清晰的记忆,只有一丝余温尚存。可这一点温度也被后面十年的冷待消磨尽了。
萧景姝倏地想起前些日子听到的辛芷的哭诉。
“正是因为我喜欢他,我才想让他早早对我死心……”
阿娘,你又是怎么想的呢?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呢?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你了,我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你、不在乎你了。我对着镜子都不会想起你,毕竟我细看起来才能发现自己有几分像你。
可我看到一张与你那么相似的脸时,才骤然发觉,我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恨你。
是我终究被公仪仇那一套要孝敬父母、承其罪业的说辞影响了么,才会依旧对你怀有期待?
还是幼时的几年时光,真的能甜到将濒临死亡的阴影与刀剑般的冷言恶语全都掩盖?
辛英自州府大堂中走了出来,面上带着歉然:“节帅身体不适,想来无法继续为大家系五色丝了,若大家不嫌弃,便由我代劳。”
百姓们有些失望,不过片刻后还是道:“还请节帅保重身体!”
“大娘子身强体健,肯定能多系些人!”
萧景姝闭了闭眼,在自己的脸上狠狠揉了几把,直揉得血色透过易容浮现出来。她轻声问巫婴:“我如今的脸色可还说得过去?”
巫婴低低道:“我们回去,我带你回去,我们不在这里了……”
萧景姝摇了摇头,强打起精神,拉着巫婴对辛英颔首示意后便去了州府后院见辛随。
“方才正在外头看傩戏,忽地见大娘子出来说节帅身体不适。”萧景姝面上是货真价实的担忧与困惑,仿佛方才的心绪没有那般激烈动荡过,“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辛茂的脸上同样带着困惑,却还是先回禀了辛随方才的吩咐:“已经派人去查那个百戏班子了,也另派了人跟着。”
辛随面色出奇地冷淡,只微微点了点头。
节帅认识阿娘,萧景姝心道,或许是认识阿娘的脸。
一侧的巫婴突然侧了侧耳朵:“有马蹄声。”
片刻后又有一人走了进来,满身尽是赶路的风尘,直接在辛随面前跪了下来。
“节帅,副使命属下前来传信。”那人道,“副使坐镇东川,偶然得到剑州传来的消息,说十六年前先帝南下时被扔进皇陵的韦贵妃其实还活着,甚至于剑州产下一女。”
辛随问:“阿渡派人去剑州了么?”
“已经派了。”信使道,“属下来时,副使正在交接诸多事宜,打算亲自前往剑州查探。”
“很好。”辛随道,“有人要对剑南出手了,甚至还这么利落,那剑州就可能真的有一个活着的韦蕴。你即刻赶回去告诉阿渡,务必要把韦蕴找到,要活的。”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沉声继续吩咐。
“启用‘蛛’,调出韦蕴及先帝的画像送往各州,将找到的所有与这二人容貌相似之人全部控制起来。”
“启用‘鹰’,看看都有哪里得知了韦蕴的消息,尤其是金陵。”
“启用‘狼’,守好整个剑南,务必将进出的每个人都查得清清楚楚。”
辛随满身尽是肃杀之意,对辛茂道:“不用另择吉日了,将这些日子招收的新人全都叫来,一同去祠堂参拜。”
……
茶楼二楼的包厢内,萧不言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这种日子,人多又吵闹,最适合有些想要生事的人作乱,也最适合他找出这一滩看似平静的湖水下隐藏的漩涡与波澜。
不过那个百戏班子里跳大傩的乐人到底是什么来历,能将辛随惊成那个模样?
他远远遥望了一眼长街尾,节帅府的马车正在回府的路上。
想来今夜她回来,便能将他的一些猜测彻底落实了。
一想到萧景姝,萧不言面上便流露出些许难色。
今夜回来她八成又要哭闹的,该怎么应对才好?
……
节帅府祠堂门前,萧景姝看见前几日与自己一同读书的几人走了过来,另外还有福寿堂掌柜的小孙女,以及一些或眼熟或眼生的侍卫。
这里面应当部分是早就与节帅府有干系的人,部分是近日刚被搜罗来的。
相同的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忐忑与期待。
萧景姝神情还算平静,可只有一直握着她的手的巫婴才知道,在这夏日里,她的掌心都是凉的。
辛随扫了一眼,见人到的差不多了,便吩咐祠堂门前的侍卫:“开门。”
辛家的祠堂并不繁琐,只一座极其宽敞的享堂,是以刚一开门,便能看到正对着大门的两座神龛。
诸人神情肃穆,跟在辛随身后踏进祠堂。
神龛虽只有两座,但四周围墙之上却都摆满了牌位,在幽幽烛火的映衬下更显森严。缀在末尾的人似乎看到了围墙上某个牌位的字样,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萧景姝则直视着主位的神龛,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只见那神龛之中赫然是一副半人高的画像,画中人戴帝王冕冠,着冕服,玄色肩负日月,袖有山河,佩玉具剑、大带与绶,障扇高举,扈从整肃。
她的面容并不森严,甚至是柔美的,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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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眼睛极为坚定凛然,其中似有雷光跃动。
正是在位三十载,为大晋开创空前盛世、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帝——天盛大帝!
而副位神龛之中是一副稍小的画像,即便没有细看,众人也能猜出那是即位七年后被先帝隆庆帝宫变逼杀的第二任女帝,乾宁帝。
辛随声音铿然,如金戈相击,带领着诸人跪在了蒲团之上。
“太女卫第九任首领辛随,携后辈叩见大帝、乾宁帝及诸位前辈。”
四周传来压抑着激动的呼吸声,萧景姝的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地面上,闭上了眼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为什么公仪仇非要把她送往剑南,还将她的户籍落在了剑南里距离长安最近的剑州?
——因为这里有着最可能被一个皇女钓出来的太女卫!
他或许知晓辛氏诸人的身份,或许不知道,或许只是有所猜测。无论如何,将她送来剑南都是最好的选择,因为这里的节度使是个女人。
她们对朝堂有什么态度,她们自身有什么立场,只要把自己扔过来一试,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即便试不出什么身份,只是搅一搅浑水也是好的。按原本的计划,最差也不过损失一个她罢了。
而方才在长街上看到那个与阿娘长相相似的乐人时,她陡然意识到,自己或许重要,但没那么重要。
只要阿娘还在,只要公仪仇能找到足够多的和阿娘、和先帝长相相似的人,那有没有她其实没太大区别。
她只是作为一枚真的“饵”,作为公仪仇玩真假之道搅弄是非的工具罢了。
可能公仪仇这些日子,根本没怎么用心找过她,或许还会暗暗期待她死在不知道哪个地方。
他自己下手杀不了她,却还是恨她,极有可能借乱局之中的刀杀了她。
萧景姝直起身来,像在脸上罩了一层面具,什么表情也没有。
已经起身的辛随注视着这些新人的表情,判断她们心中有何感想,最终望向了表现得最古怪的萧景姝:“孩子,你在想什么?”
还好,还好,阿婴应当没露出太大异样,吸引了辛随目光的是自己。
“节帅,属下觉得您这么做太快了。”萧景姝轻声道,“您推测韦蕴还活着,属下也同意,可属下不觉得韦蕴真的育有一女——这件事根本无从判断。”
她冷静道:“这里应当有不少人与我们二人一般,是以前与节帅府没有干系的新人,您该多考察我们一段时日的。”
辛随目光里透露出赞赏:“你说的没错,迄今为止,我只能确认你们有能力、有还算与我们相符的目标,对你们的心性还知之甚少。”
“你们中或许有别人安插进来的,或许有不愿来趟这趟浑水的,你们或许会想法设法向别处传递太女卫的消息,可那又怎样呢?”
辛随继续:“你们真的以为自己能泄露出多么重要的东西么,还是觉得我们见不得人?我现在巴不得让某些人知道,即便历经叛变与围剿,我们依旧存活下来了。”
她摊开手,微微一笑:“甚至以往,我们只是护卫女帝与太女的影子,而如今,整个剑南都是我们的。”
24. 起争执
暮色渐浓,街上的人已经渐渐少了。
萧景姝独自走在回山庄的路上,面上带着淡淡的疲倦。
巫婴不在。她被编入了太女卫的“狼”部,夜里要去白日里见过的思远百戏班子周围盯梢。
太女卫分六部,“蛛”掌管诸多情报,“蜂”习百工,“鹰”为暗探,“鹊”司医毒,“狼”部人最多,司守卫之职。
最重要的是“凤”,听闻天盛、乾宁年间朝中只忠心于女帝的女官多出自此部,也是以往太女卫暴露在明面上的人。其余几部的人若要走出暗处入朝堂,也会率先被编入“凤”。
萧景姝以为自己会被编进“鹊”,未曾想却直接被辛随点进了“凤”,其余几个和她一起读了几日书的娘子大多进了“蛛”,还有一个去了“鹰”。
此后,她甚至不用去福寿堂学医了,每日除了读书便是直接跟在辛随身边做事。
在被编进不同六部的诸人入档分开后,她在辛随书桌前跪辞这份差事:“节帅,我并没有能力担得起‘凤’的职责,我只是个普通人。”
辛随却道:“正是因为你这种想法,我才点你进‘凤’。其他的孩子如今会先想起自己是太女卫,只有你先想起自己是个普通人,然后才是太女卫。”
萧景姝有些不懂,却知道自己不能再推辞了,多言惹人疑。
可造化弄人,这一切是何等荒谬,荒谬到她至今犹觉自己在梦中。
今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萧景姝几乎是拖着步子回到山庄,发现正堂里竟已经燃起灯烛摆了饭。
萧不言坐在方桌一侧,而周武正神色凝重地站在他身边,禀报着剑州韦贵妃的消息。
是了,他们身在剑南,这么快便得知消息也不奇怪。
见她回来,周武很快便退下了。萧景姝默然落座,见桌上摆了三人的碗筷,应当是她、巫婴与萧不言的。
萧景姝丝毫没有用膳的兴致,沉默片刻后终于缓缓问萧不言:“你何时知晓太女卫的?”
见她面上难掩疲惫,萧不言亲手给她倒了杯热茶:“就在你们拿到辛芷荷包的前两日。”
他当时在蜀州以西的邛州查探民情,发觉了辛家二娘三娘入蜀的踪迹,跟了一程,听到她们言谈间提及回蜀州正是为了重启太女卫之事。
所以才兵行险招,让恰巧掺和进来的萧景姝二人拉下了水。
“您这次可赚大了,君侯。”萧景姝的嗓音里听不出情绪,“也不知为何,辛节帅颇为看重我,我日后直接跟在她身边做事了,您要剑南的消息简直如探囊取物。”
辛随点她的时候,她几乎都要怀疑是自己卫氏的身份暴露了,不然怎会得如此优待?
不过暂时没有这个可能。
“你表现颇佳,这也不算奇怪。”她没发脾气,萧不言反而将心提得更高,轻声试探:“剑州……”
萧景姝只道:“副使辛渡亲赴剑州了。”
其实萧不言有很多想问的,可最终只道,“我明日也会启程去剑州。”
仿佛有一根针刺透了难言的麻木与疲倦,萧景姝的声音听起来终于有了些情绪:“君侯也觉得韦蕴尚在人世么?那君侯觉得她果真育有一皇女么?”
“我直觉她活着,不过被扔入皇陵时是否有孕还要去查当年太医院的脉案。”萧不言道,“先帝南下时为解众怒,却还顾念旧情,因此未杀了贵妃,只将她活着关进了皇陵。待到于金陵定都后再开皇陵去寻,只得一副腐烂的尸骨。倘若有人精通皇陵机关,的确可能早早将贵妃救了出去。”
萧景姝讽刺一笑:“旧情?若真有什么情,哪里会任由世人攻讦其为祸国妖妃?她一个根本不是自愿进宫的女子,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
若阿娘当年没有进宫该多好啊!没进宫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磨难,也不会有自己,更不会有那么那么多的人因为自己的生父是先帝饵恨自己,甚至包括自己的生身母亲。
血缘,当真是这世间最不可割舍的东西。
前几日她告知“宁芳菲”这个名字时,萧不言就已经推测出了许多东西。他以为她初入太女卫,知晓了当年先帝宫变时的些许内幕,又乍闻韦贵……韦蕴之事,同为女子物伤其类,所以此刻忍不住落了泪。
于是他安抚道:“我总不会让你落到那番境地的。”
——可她未出生时就身在那般境地里了,甚至如今逃脱的希望更黯淡了。
萧景姝擦去了眼角的泪,终于转头看向了萧不言。
其实如果没有萧不言,她们仍可能在花了节帅府的银子后被查到,因为没有路引户籍被暗中注意,而后在剑州之事事发后被严加看管发现端倪。
无论他有没有推她们一把,她们都没有在这滩浑水中脱身的可能。最初的最初就是她自大了,竟然以为自己真能玩一出灯下黑的把戏。
还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还要继续逃么,她能逃得掉么?
——即便真逃去了别的地方,她真的能好好过日子么?
萧景姝竭力从萧不言的神色中寻找着答案。他到底不是泥塑木雕,虽不显,但神情仍有细微改变,半是安抚半是……困惑?
他困惑什么?
困惑自己今日回来居然没有和他发太大的脾气!毕竟在他的视角里,太女卫之类的事是他半逼着她们去趟的!自己一身反骨又没大没小,最爱在遇到麻烦事后回来拿他撒气了!
桌上的饭菜彰显着他安抚甚至是讨好的用心,顷刻之间,萧景姝已经决定了接下来要唱一场什么样的戏。
手边尽是些杯盏碗筷,实在不适合动用,唯有腰间挂着个装了香茅、艾叶的四角香囊。萧景姝将香囊扯了下来,掷在了萧不言身上:“走罢!最好直接从剑州回西北去!待你走后我与阿婴也不在这里待着了!”
萧不言抬手抓住了砸向自己胸前的香囊,竟生出一股“终于来了”的感觉。
如今整个剑南戒严,他北上去剑州尚且忧心泄露行踪,她又怎么可能逃得出去?
这是一句气话,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萧不言以往总觉得说气话毫无意义,不过此刻却觉得倘若说几句话便能让人撒撒气心里好受一些也不错,至少比刚才闷着的模样看着顺眼。
若她一直是刚才那样,他都要害怕她哪日递给他一杯茶毒死他了。
萧不言想了想,把脖颈上的哨子摘了下来放到桌上:“鹰哨给你,长吹会引来信鹰,再多吹一会儿会有暗哨赶过来。”
有些怕她挤兑一句为何在蜀州有暗哨还要用她,萧不言又添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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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插在蜀州的也就两个人,轻易不动用,你若要用记得避着人。若有什么要紧事便传信给我。”
话虽如此,萧不言又忧心她摸不清什么时候最要紧:“罢了,你还是每隔五日……每隔三日给我传一封信,做了什么都事无巨细写下来。”
萧景姝身上散发着冲天的怨气:“这些天本就忙碌,我连埙还没学会吹,你还要给我找事做!有什么可写的,没空!”
萧不言仿佛没听见后半句,耐心道:“我回来教你吹便是。”
重点难道是这个么?重点是她不想写什么信!
萧景姝又想砸他了。荷包里装了银子不能随便扔,她撸下了手腕上的五色丝,团成一团砸过去。
轻飘飘的一团丝线,连挡都不用挡,黏在了衣袍上都没感觉。萧景姝见他一派淡定自若,指着房门怒道:“滚出去!”
“乌皎。”萧不言第一次喊她这个不知真假的名字,声音难辨喜怒,“我不是没有脾气的人——你听话些,后头按时给我传信,我便不计较你方才砸人了。”
这么多次,他算是看明白了,一味顺着她的脾性她迟早要踩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必要时候还是要摆摆架子。
萧景姝闻言,知晓到了该示弱的时候,眼眶倏地红了:“我都没有用杯子砸你,算什么砸?”
萧不言依旧强撑着架子:“没有用晚膳你便赶我出去,不过分么?”
“那你吃好了!”萧景姝猛地站了起来,“反正我没有胃口,三个人的份,你全吃了好了!”
她快步走出正堂房门,在门口又转过了身:“院子便算了,以后未经允许,君侯还是不要随意进我们的屋子,即便是正堂也不行!”
萧不言眼睁睁看着她走出房门,而后听见东侧卧房的门“哐”一声被关上了。
桌上佳肴色香俱全,他却提不起动筷的兴致了,焦坐片刻后还是出了正堂,走到了她的卧房门前。
房门紧闭着,一侧的窗户却关得不严实,还留着些许缝隙。
萧不言停在窗前,将鹰哨放在了窗台上,低声道:“将剑州的事查清楚我便回来,记得传信。”
又等了片刻,房中依旧只有浅浅呼吸声,没有任何要说话的意思。萧不言叹了口气,将窗子关紧,转身离去了。
萧景姝知晓他已经远去了,绷直的脊背渐渐松了下来。
很好,很好。
自从那夜问起凤凰花后,萧不言仿佛被打开了什么情窍一般,竟然越来越像个人了,而且越来越习惯迁就她了。
眼下自己卫氏的身份没有暴露,自己与阿婴的性命也暂且无忧,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至于阿娘那边……公仪仇想搅的局不止剑南一处,他不会伤及阿娘性命的。
他恨的是卫氏,不是同样因为卫氏吃了苦头的阿娘。
萧景姝闭上眼睛。
阿娘活着还育有皇女的消息定然不可能只在剑南散布开了,金陵定然也有。这天下要乱了,而乱自剑南始。
想来不日后,会有更多人搅和到剑南来,那时候才是他和阿婴浑水摸鱼见机行事的最好时机。
将所有事在心里捋了一遍,疲惫终于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萧景姝栽倒在榻上,蜷缩着抱住自己,沉沉睡去了。
25. 卫子望
金陵,皇城中。
今夜政事堂留职的是刘相公刘忠嗣。他已经年过七旬了,原本中和帝已经为他免去了这项差事,但自从有孕的后妃小产后,刘忠嗣自己又揽回来了这个担子。
每当刘忠嗣留职时,卫觊就会在政事堂多留几个时辰。
不过此时政事堂里不止有他们二人,还有太医院院正李太医。
李太医跪在地上,压根不敢抬头去看上首二人的脸色,只低声道:“陛下……陛下吐血,一是因忧思过甚,身体虚弱,二是……”
他闭上眼睛,将额头死死贴在了地面上:“二是因为中了毒。”
刘忠嗣心中一紧,却并不觉得意外。
自好不容易有孕的后妃小产后,宫中朝上闹得一团糟,不知生出了多少乱子。
一旁的卫觊苦笑一声:“是我失察。”
刘忠嗣轻咳了几声:“可有法子解毒?”
“微臣暂时还没有找到解毒之法。”李太医恨不得将脑袋埋进地底,“不过相公,此毒并不致命,只是可能……可能……”
他的声音微若蚊蝇:“可能伤及子嗣。”
在刘忠嗣看不见的角度,卫觊的脸色有一瞬间的精彩纷呈。
他虽盼着中和帝再出点事,可到底担着拱卫宫禁之值,还要维持住中和帝与刘忠嗣的信任,因此明面上还很是尽职尽责的,这段日子处置了不少生乱的人。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手段颇为高明、即便他没有发现也不会引起怀疑的心怀不轨之辈,他以为对方下的是他所预料的慢性毒,结果只是伤及子嗣!
虽说伤及子嗣同样能达到他想要的目的,但他莫名觉得有种隔靴搔痒的恶心劲儿。
不过转念一想,这件事可能比被下了别的毒更能气到中和帝,他又觉得对方的手段颇为可圈可点。
刘忠嗣道:“此事莫要告知陛下,先让陛下静心养病。太医院务必要尽快寻出解毒之法。”
李太医如蒙大赦,起身再拜:“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一尊大佛虽饶了他,可另一尊却还等着。卫觊总是含笑的眉眼间带出了阴郁:“先前太医院就没查出什么不对么?陛下到底中毒多长时日了?”
李太医满头大汗:“陛下身体衰弱,常年服药,脉象多变……加之臣医术不精,到底中毒多长时日,还要回去细细看过脉案推断一番……”
卫觊闻言起身:“我与你同去。”
他看向了依旧端坐一旁的刘忠嗣:“老师,学生便先离开了。夜色已深,身体要紧,您莫要再看折子了。”
刘忠嗣面上带着些许疲倦,不过大体上还算有精神。他看了一眼卫觊难掩焦灼与自责的神情,摆了摆手:“你去罢。”
入夜后,宫中一派死气沉沉,即便在夏夜仍透着股阴森凉意。
唯一显得阳气重些的便是各宫门前把守的禁卫了。
太监提着灯笼,引着卫觊与李太医穿梭于重重宫门间,所见的禁卫无不对卫觊行礼致意。他习以为常,旁若无人地问李太医:“宫中脉案,最长按理封存十五年罢?”
李太医的态度竟比方才在政事堂还要恭谨一些:“是。”
“那可真是难办。”卫觊口中这般说着,语气却并不怎么听得出难办的意味,“不过十几年前南下时,为求方便,太医院应当最多带了宫中贵人一两年的脉案。在金陵这些年宫中贵人并不多,太医院又一直紧着陛下的身体,想来也没那个闲工夫再清理陈年脉案了。”
李太医汗颜道:“这些都是医助操心的事,微臣并未怎么在意过……不过郡王的猜测颇为合情合理,去太医院一查便知了。”
卫觊笑道:“只要是我最先来的太医院,有或没有都不妨事。”
只要东西落在他手里,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
亥时,恪敬公主府。
刚从宫中回来的卫觊并未回自己的郡王府,而是先来拜见母亲。
果不其然,恪敬公主还未歇下。
她年过五旬,保养却依旧得宜,只额角一块拇指大小的疤痕与气度尊荣显得格格不入。
见卫觊进来,她抬眼问:“东西拿到了么?”
卫觊取出了那本仍侥幸存于世间的脉案,将其翻到了韦蕴被关进皇陵前十日的那页:“从这一日开始往后,都是脾胃不调,并未标注脉象有异。”
不过这也不能说明她当时没怀孕,许是月份还太小看不出来。“脾胃不调”可能真的是脾胃不调,也可能是已经有孕的初期反应。
不过这本脉案既然落到了他手里,到底有没有孕也只是改上几笔的事了。
恪敬公主盯着那本脉案,似乎想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来,而后慢慢垂首,将脸埋进了掌心。
“我希望是没有的。”她低声道,“阿蕴定然不想有他的孩子。”
那明明是她的同胞兄长,恪敬公主竟只愿用一个“他”字提及。
“陛下中毒,已经不会再有子嗣了。”卫觊道,“又有人蓄意散播韦贵妃活着并育有一女的消息,这实在是太巧了……您觉得背后的推手会是谁?会是剑南么?”
既然说韦蕴与皇女在剑州,剑南又是女人当家,怕是天下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是剑南对外发出的讯号。
——她们要夺回本该属于女人的皇位。
恪敬公主不答反问:“给皇帝下毒的是哪家的人?”
“意料之外的一家。”卫觊道,“是萧家,人我已经悄悄控制起来了。”
恪敬公主摇了摇头:“倘若剑南的人真是曾经的太女卫,她们是不屑于与萧家联手的。”
怕的是这仅仅是个巧合,亦或者剑南与萧家都是某个人的棋子。
恪敬公主烦躁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冷眼看向了自己的儿子:“倒还没有问过你,你是希望阿蕴有那么一个女儿,还是希望没有?”
她在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把卫觊当作自己的儿子看,而是把他视为自己政治抱负的一种延续。
平心而论,卫觊很优秀,长成了她所期盼的模样,可她内心深处仍觉得不安。
倘若阿蕴的那个孩子是由太女卫精心教养,才干与子望不相上下——不,即便比子望差一些也无所谓,那坐上皇位的,还是那个孩子比较好。
毕竟她们都是女人,女人才会更让她放心。
卫觊能看出自己的母亲在想些什么,不过却并不觉得难受。
相反,他很是钦佩母亲数十年如一日坚持这件事的执着。
“母亲,您知道的,我平生所愿,不过是想看到大帝于《梦行记》中描绘的盛世图景一一实现。”卫觊语气平静,眼中却似有烈火燎原,“人生苦短,无用的内斗多一日,我能做的事便少一些。正因如此,我倒是希望真的有那么一个表妹在,最好她还是个聪明人。”
恪敬公主缓缓开口:“哦?”
“我是个男人,无论剑南手中有没有一位皇女,她们都不会真心臣服于我。”卫觊道,“是以我倒更希望有。”
恪敬公主已经琢磨出他的想法了:“你的意思是,联姻?”
卫觊微微一笑:“知我者,母亲也——只要抱负一致,我们大可效仿龙朔、显圣共治天下。焉知我们的女儿,不会是第二个天盛大帝呢?”
……
清晨。
当了一夜值的的巫婴回到山庄,并未第一时间便歇下,而是先去看了萧景姝。
萧景姝已经为她备好了早饭,在她满面忧色地走过来时靠在了她的肩头。
两人谁也不出声,之这般静静依偎着。
过了不知多久,萧景姝才轻声问:“那个百戏班子是什么来历?”
“剑南小有名气的一个百戏班子,一直在各州之间辗转讨营生。”巫婴道,“那个乐人……那个乐人叫玉容儿,是四年前被卖进戏班子的,原本扮疫鬼的人崴了脚,昨日她才顶了上来。”
至于将玉容儿卖进戏班子的人是谁,还尚未查明。
巫婴说完,下意识朝后院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们也去剑州了。”萧景姝看出她的顾虑,苦笑了一声,“不用怕被听到。”
巫婴闻言有些心动:“皎皎,不如我们……”
不如我们逃罢?
可话未出口,她又想起城门内外的把守的重重兵将,目光又黯然下去。
太难了——即便用毒、用易容也太难了。而且一旦逃走,她们的身份必然惹人怀疑,逃出蜀州也不过是被人追捕的命。
萧景姝道:“总会等到机会的,我们最不怕的就是等。”
自巫婴来到她身边后,不是也等了四年,她们才等到一个逃出的机会么?
“我先去节帅府了。”萧景姝抱了她一下,“你快些用完早膳去歇着罢。”
端午休沐按理还有两日,可剑南上下都没有那个心思继续休息了。
萧景姝晌午依旧在节帅府同其余几人一起读书,这才知一直为她们授课的女先生也是“蛛”的人。
讲授的东西也不再是四书五经、大家文集,而是太女卫的历史。
用完了午膳后,萧景姝在上课的院子里小憩了片刻,便去了辛随的书房。辛随应当也午歇了片刻,此刻看起来精神颇为充沛,指了指书房里新添的一张小案对她道:“坐罢。”
萧景姝看着小案上备好的笔墨纸砚,忍不住问:“节帅,凤部只有我一个需要带的新人么?”
辛随已经开始翻阅公文了:“是啊,其他的都能独当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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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剑南州府、县衙里的女官,全都是‘凤’。”
她捋了捋要做的公务,而后在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递给萧景姝:“有人来向我禀报公事时,你便听着,其余时候就看这个。”
那册书并没有名字,封皮上只标注了“十五”两个字。
萧景姝翻开第一页,见第一句话赫然是“爹娘立我为太女了。”
她登时反应过来了这是什么东西。
若没猜错,应当是天盛大帝手记?
立太女……封皮上“十五”两个字,是指大帝当时的年纪?
萧景姝定了定心神,继续向下看去。
“因民间呼声甚高及重兵在握,朝堂之上果然无人敢置喙。不过如阿娘所料,朝臣果然提及了我的婚事。
“十五年里他们数次给阿爹送女人未果,终于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想来只要我生下男胎,他们立刻可以着手让我去死了。
“我对太女卫说了这些,告诉她们只有在未来某一日,世人不会惊异登上皇位的是女子时,她们才算完成使命。”
手记是雕版印出来的,并非原稿,是以翻阅过的人在上面留下了不少标注了。
萧景姝看到“重兵”二字被用朱笔圈了起来。
是啊,正是因为有兵,大帝才能以女子之身登上皇位,萧不言才能在及冠的年纪封侯衣紫,太女卫才能在剑南存活下来。
萧景姝静下心来,翻开了下一页。
只是读不了多久,便有人来禀报公务,她便将心神从手记中抽出仔细听着。
人情往来之类的事她能琢磨出个七七八八,可地方庶务与军政之类却一窍不通。
待时辰晚了公务处理得差不多后,辛随问起她今日所获,自然也能听出她的不足。
萧景姝垂首低声道:“节帅,我的确没有什么天分。”
“庶务是历练出来的,不是听出来的。”辛随道,“你才多大年纪?在我身边听上个一年半载,下放到县里经经事就懂了,莫要妄自菲薄。”
萧景姝真心实意弄不懂为什么辛随颇为看好自己。她已摸透辛随也是个不喜欢打机锋的性子,于是干脆便问了出来:“节帅,您这样赏识我,难道在您眼中我竟是个聪明人么?”
辛随颇为意外地看向她:“福寿堂的大夫与教你们书的先生这些日子难道没夸你么?”
明明在自己面前都夸了,总不能没在她面前夸。
“她们的确夸我学东西快一些。”萧景姝蹙起眉,“可那不是因为我曾经学过一些,有了底子么?”
若不是她自己问上这么一句,辛随是万万没有想到她是这般想她自己的。辛随道:“医毒之术或许是因曾经学过,学问又怎么说呢?教你们的先生同我说,你读的书不多,却总能问出些剑走偏锋的问题。”
萧景姝茫然道:“不正是因为我不够聪明,才问得多么?”
以往公仪仇教她时,她从来是不敢多问的,提出疑问容易暴露自己的真正想法。
这些日子在节帅府读书,她便想着来都来了,磋磨时日岂不可惜,便将自己不懂的问了个痛快。
“问题不在你问得多。”辛随道,“而是你的年头没被看的书框住,总能从意料之外的角度发问。”
——她怎么敢被学的东西框住。
初见公仪仇时她只是小,又不是蠢,难道会在察觉他对自己的厌恶后还尽数听他教习的东西么?装得听话不过是小孩子的生存之道。
萧景姝问:“这很重要么?”
“是,这很重要。”辛随颔首道,“做不为世俗所容的事,便不能被困在世俗的书里。我们学它、用它,却不能尽信它,必要时候还要篡改它。我们读的书,其实早已被无数当权者改得面目全非,可改书的不是我们的当权者,因此我们更不能被框在里面。”
萧景姝自知有一身反骨,可如今扪心自问,仍旧不觉得自己全然没受到公仪仇教授东西的影响,不禁摇了摇头:“可节帅,这太难了……因为书里的东西大多数都是对的,掩盖了其中细枝末节可能让人觉出不对的东西。”
这和她说谎的道理是一样的,大多数是对的,便几乎能让人尽信了。
辛随笑了笑:“你看,你这不是很聪明么?”
蠢人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面对她这样直白的赞赏,萧景姝心中一时有些复杂难言。
其实她在剑南节帅府这些日子,并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只是未曾预料到辛家的身份。
其实她看得出,辛随是真心赏识她,只是一直不愿去信。
她是萧家的萧景姝,是公仪仇教养的卫七娘,是萧不言安插进来的乌皎。
辛节帅人很好,只可惜识人不清。
26. 贵妃怨
萧景姝心里对日后有了计较,便不会作终日郁郁之态。毕竟成日烦心也烦不出好结果,还不如放宽心。
端午节庆已过,思远百戏班子跳完了大傩,被辛芷以病中解闷为由请进了节帅府,倒无需一直差人盯着了。
萧景姝与终于得了闲的巫婴手牵着手回山庄,路上同她说起于天盛帝的手稿中读到的趣事。
临近山庄时,巫婴忽然停住了脚步:“院子里有人。”
院子里的确有人,在发觉她们停下了脚步后主动推开了大门。
是个约莫二十五六的女人,容貌见之即忘,肩头站着一只鹰——萧景姝顷刻间便知晓她是来做什么的了。
果不其然,这人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属下奉君侯之名,来提醒乌小娘子写信。”
巫婴茫然地看向萧景姝——写什么信?她怎么不知道?
萧景姝看着这个明显是个女人的暗哨,面上的微笑登时变假了:“这位姐姐想来便是君侯安插在蜀州的暗哨之一了?”
暗哨不知是被萧不言叮嘱过还是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很是肃穆道:“属下是三年前与夫君以行商的身份定居蜀州的,这期间没显露出什么才能来,不是很符合剑南节帅府选人的要求。君侯嫩个遇上二位小娘子相助,实乃天时地利人和。”
萧景姝理智上明白她说的一切都对,情感上却觉得这狗屁的天地人都在针对自己,只在房中拿了只甜瓜给暗哨解渴:“并没有什么要紧事要报,辛苦姐姐跑一趟了,后续有什么我会自己唤信鹰的。”
甜瓜在掌中散发着幽幽的果香,暗哨抿嘴笑了一下:“没有要紧事,小娘子可以写一写读了什么书,遇着了什么趣事——男人家出门在外,就想知道这些东西。”
好了,这又是一个和周武有同样想法的人,萧不言手底下这么多人,不会都是这种脾性罢?
萧景姝其实已经察觉到萧不言对自己的态度不对了,以往可能意思意思传个信卖个好脸色,可三日前刚吵完,按她的脾性绝没有可能传信。
想来萧不言也是知道的,不然不会吩咐暗哨上门来催。
于是她只取了炭笔和纸,潦草写了“无事可报”四个字,卷起纸条塞进了信鹰腿上的信桶里。
暗哨瞧见她写了什么,倒也没再置喙什么,只看在一只甜瓜和几声“姐姐”的份上,又多提醒了几句。
“我们夫妻给君侯做事有七八年了,也摸清了他的一些脾性。”暗哨道,“倘若他直觉某件事闹成什么样他都能解决,便连前因后果都懒得摸清楚。倘若某件事可能超出他的掌控,他非得亲力亲为将所有事一一查明。”
来剑南便是如此。这个地方太不同寻常,即便暗哨们传出一些消息他也放心不下,非得亲自来看一看不可。
萧景姝其实看出来了一些,此时经她点拨,更为明悟了。
暗哨继续道:“小娘子今日也便罢了,下次再传信还是要卖他一点甜头吃。君侯行事作风不似常人,若娘子一直让他堵心,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
萧景姝托腮看向暗哨:“姐姐可真是个妙人,这种话可不像寻常下属说上峰的话。”
暗哨笑了笑:“这与公事无关,这是男女相处之道。”
说这种话还是很有必要的,上峰过得顺风顺水了,底下人才能好过是不是?
虽说君侯不是喜欢难为下属的人,但在这件事上她总觉得,倘若乌小娘子一直不传信说些什么,君侯怕是要命人跟着她了——这倒霉差事还最有可能落在自己头上,谁让自己是个女人呢。
乌小娘子可是时常进出节帅府的人,这样的差事可不好做,还是提前解决后顾之忧为妙。
萧景姝倚在罗汉床上,目视着暗哨离开,心中觉得这一切实在是荒唐可笑。在节帅府读书学习是世事荒唐,被萧不言手底下的人教男女相处之道是滑稽可笑。
乌梢从花盆里探出脑袋,见萧景姝的手搭在一侧,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
这些日子两人都忙,都不方便带着它,它咬下去的力道颇具怨气。
萧景姝被疼痛唤回了神,对上巫婴含着些许忧虑的双眼:“刚刚那些话,什么意思?写信又是怎么回事?”
明明这些日子她也没离开,怎么就看不懂事态的走向了呢?
萧景姝将前几日萧不言离开时的事尽数告诉了巫婴,惹得她直皱眉头:“他居然凶你。”
“是啊。”萧景姝摸着乌梢冰冰凉凉的身体,“他对我有脾气了。”
萧不言此人,看似没有什么君侯的架子,实际上却极为傲慢。
他不在意以往自己对他的不喜,因为那根本影响不了什么。在剑南做的这些事,其中她或不情不愿或别有二心,可大体上都是按着他的想法走的。
她的数次针锋相对,在他眼中或许就像狸猫亮了亮爪子,根本无甚可在意的。
可这次他却在意起来了,萧景姝究其根本,觉出是自己给了他好脸色,让他发现这只狸猫不是只会亮爪子,竟也会乖乖让摸的。
萧景姝心道,归根到底,还是他想从自己这里得到好脸色。虽尚且摸不清他为何开始在意这个,但眼下是他有求于她。
那这一局,就是她胜了。
……
接到第一封信时,萧不言等人已经距离剑州很近了,正在客栈落脚休整。
萧不言解开信鹰腿上的信时神色还算正常,待看完信里是什么后,察觉到他心情不对的田柒已经闭口不言躲得远远的了。
周武却依旧头铁地追问:“君侯,乌小娘子写什么了?”
那日的晚膳是君侯吩咐他准备的,他都做好过上一两个时辰再会后院的准备了,怎料约莫一刻钟就回来了——前院那门摔得响震天,一听就是吵架了!
回来一问,果真,连饭都没吃上!
不过越是这般,周武反倒越觉得这两个人有戏。想当初,他娘子也是这么对他的。
萧不言并不回答。
他心里有些不痛快,并在找自己不痛快的缘由——明明以往一些挤兑争吵他丝毫不在意的,怎么这次便不行了?
只这般一想,便忆起她唇角微抿,笑意盈盈道:“自在蜀州见到您后,还是头一次这般高兴呢……”
是了,是以往没见过她高兴时这般顺眼的模样。
既然见过更顺眼更合心的,又怎么能忍受她同自己生气?
萧不言心情平复了些。
找出缘由了便该想如何应对,他略过了不中用的田柒,对更通人性些的周武道:“这些日子,我总想起她。”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一直支着耳朵的田柒见君侯大有长谈的意思,又腆着脸凑了回来。
“她总同我置气,但还是不置气时看着更顺眼。”萧不言道,“就没法子让她不生我的气么?”
周武强压了一下翘起来的嘴角:“君侯的意思是,乌小娘子还是对您和颜悦色、对您笑时更可怜可爱一些是么?”
萧不言眉头微蹙:“你言辞莫要这般轻浮。”
——轻浮?
一旁的田柒险些险些咬了舌头——五哥这句话里哪个字轻浮了?
只这么说一句却不反驳,说明君侯您心里还是认同我的话的嘛。
“人有七情六欲,怎么可能完全不生气?”周武道,“要紧的是人生气了该怎么哄。”
田柒头点得如同鸡啄米:“是啊君侯,以往乌小娘子不也和您吵过几次嘴么?那时候您不都哄好了!”
以往几次,不外乎是给银子,允诺保住她的性命,上次是让她看了满山蝴蝶……这样想来其实她再好哄不过了,左右不过是让她活得好好的,再见识些新鲜玩意儿。
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田柒与周武齐齐露出个欣慰的神情。
然而周武犹觉不满足,趁热打铁地追问:“不过君侯,若不是出了剑州的事,我们已经该离开剑南了,即便如此也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到时候仍旧要把乌小娘子留在剑南节帅府么?”
萧不言下意识道:“自然不会。”
她总与他置气的原因,不就是觉得在剑南麻烦事太多,一有不慎便伤及性命么?他在剑南兜底尚且如此,若他不在,自然也不能留她在这里。
而且她们已经帮忙试出了剑南对皇室、对西北的态度,知道了这些,其余的消息有没有也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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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了。
周武笑得颇为荡漾:“那君侯是要带乌小娘子回西北么?”
不去西北还能去哪里?萧不言很是莫名地看着这个问了句废话的下属:“她让我允诺保住她的性命,那自然要带她回西北。”
这天下难道还有比西北、比他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么?
收到了信自然要回,周武已很有眼色地备下了笔墨,萧不言却迟迟落不下笔,问他们:“剑州有何独有的物产么?”
他虽对剑州颇有了解,但实在觉不出这里有什么稀奇东西。
田柒兴高采烈道:“我知道我知道,剑州的豆腐乃是一绝!”
萧不言言简意赅:“出去。”
田柒很是委屈:“我没说错啊,这里的豆腐就是很好吃。”
周武道:“物产的话,剑州的根雕乃是一绝,名胜的话,最为人称赞的乃是剑门关。”
这些东西他都是见过的,可也未觉得有何可称道的。
萧不言写信本打算“先礼后兵”,可礼不算大,动兵怕只会更添嫌隙,于是落笔的话稍显气力不足。
伺候笔墨的周武看到了信里写的什么,嘴角险些飞到天上去,气得只敢扒着门框偷看的田柒重重哼了一声。
——他也想知道君侯到底写了什么!
……
萧景姝并不知晓带着信的鹰正从剑州飞往蜀州。
她正收拾了书房里的东西,准备陪着辛随一道去听戏。
早些年时,百戏班子是不会唱戏的,只会跳大傩,以及玩些杂耍之类的把戏供人取乐。
据传是天盛帝年幼时看志怪故事,道“何不辅以乐舞,让乐人将故事演出来”,戏剧方才兴起。
“这倒是真的。”辛随忙了几日终于得了闲,带着萧景姝穿行在花园间,心情颇好地解释,“大帝生而知之,自小便有许多新奇点子,这不过是其中之一。”
萧景姝心头一动:“所以传言《木兰新编》那出戏是显圣帝自己写的,想来也确有其事了?”
显圣帝是天盛大帝的母亲,龙朔帝的皇后。当年显圣皇后仙逝时,大帝一意孤行,为其加封帝号,惹来诸多非议。直至先帝隆庆帝登基后,才将这在世人眼中于礼不合的封号褫夺。
以往公仪仇教她时,只说“显圣皇后”,还是来到剑南后她听辛府诸人称“显圣帝”,才知晓还有这么一桩旧事。
《木兰新编》改自乐府,有个诨名叫《木兰偏用尚书郎》,是流传于世的第一部自编的戏曲,据说刚出时引来了士林中人口诛笔伐,甚至骂到了朝堂上,说此曲“不孝不义”。
最后还是被二帝一句“民间取乐的东西也值得在朝堂上吵成这样,看来诸卿还是太闲”给挡了回去。
“是啊,这也是真的。”辛随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最初传唱开来的几曲戏目都是显圣帝亲自批示过的。”
若不是有前期这些润物无声潜移默化的筹谋,大帝登基之时民间哪里能这般欣然呢?
戏台子已搭好,就等着辛随来点戏。
萧景姝远远瞧见许多脸生的夫人娘子,知晓这是因为有戏可听,加之能借机同节帅府攀交情,所以来了这样多的人。
辛随驻足看了一眼,召开了侍女问:“是因为齐家夫人来了,三娘才不在么?”
萧景姝又细看了一眼,果真没瞧见辛芷。辛英辛茂都有公务要忙,按理说辛芷作为主人家该在这里待客——戏班子还是借她的名头请来的呢。
“节帅,三娘子不是刻意躲的。”侍女回禀道,“今日天热,是以戏台子周围放的冰多,三娘子身子受不住才回房的。”
辛随叹了口气:“罢了,让她好好养着。”
萧景姝以学生的身份跟在辛随身边与诸人见礼,而后拿起戏单子看。
《木兰新编》《女驸马》……《贵妃怨》?
前头辛随的声音响起:“《贵妃怨》?以往倒没听过。”
戏班班主出来道:“是小人半年前偶有所得新排的戏,此前还未在人前唱过。”
是偶有所得还是有人蓄意引导便不得而知了,辛随掸了掸戏单,笑了一下:“那便先唱这个罢。”
27. 拜新师
《贵妃怨》唱的是韦蕴,扮韦蕴的毫无意外是玉容儿。
玉容儿面上上了妆,倒不似素面朝天时更像韦蕴,让萧景姝心里的荒谬之感稍稍散了些。
可仍有自嘲针一般扎在心里,拔不出。
韦蕴是她的阿娘,可她对她的了解却与旁人别无二致,在世人的口口相传中,在戏班子新编的戏文里。
她听戏里唱韦蕴出身小官之家,却才貌双绝美名远扬,惹来崔家郎君倾心,一时间郎才女貌传为佳话。
只叹男情女爱比不过滔天权势,在知晓先帝有意寻美充实后宫时,崔郎却把未婚妻送进了京城,还将意图接回女儿的韦氏夫妻囚禁逼死。
崔家因献美受赏,一时之间风光无两,韦蕴非但不能怨恨崔家,还要感念因其才得以进宫侍奉陛下。
报不得仇,解不得怨,她只能求先帝赐一个父母进京为官的恩典,以慰藉孤苦无依之恨,思念父母之情。
直至那时才知,父母亲眷俱亡矣。
戏台之上,玉容儿锦衣华服作宫妃装扮,却俯地痛哭,恨逢薄幸郎,恨未到双十的年纪却要侍奉在年已半百的君主身侧,恨没见到被逼死的父母最后一面,而后起身作势撞向一侧梁柱,却被宫女拦下。
自那以后,她身侧再未离过宫女“伺候”,先帝甚至威胁说她若自戕,便将她父母的尸骨挖出挫骨扬灰。
她自此后再无笑颜,先帝却又效仿周幽王费尽心思搏美人一笑。
“妖妃”之名逐渐响亮,直至隆庆三十年,崔氏伙同大奸臣康禄谋逆,“妖妃”前头又添了“祸国”二字。
隆庆三十三年,内忧外患,长安城眼见被攻破在即,先帝携百官南下避难。行路前,百官跪求先帝处死妖妃。
最终先帝“顾念旧情”,并未处死她,只将她关进了皇陵。
戏的最后一幕,是已经气息奄奄的韦贵妃于先帝皇陵中遥望着天盛大帝陵寝的方向,喃喃自语:“倘若是女帝在位,我这一生,是否不会这般悲哀?”
她闭上了眼睛。
幕布缓缓落下,这一出戏,唱完了。
萧景姝僵坐在原地,听见周围声音嘈杂,有人在掩面低泣,有人在骂崔氏郎负心薄幸,有人在嘲讽先帝早年得位不正晚年昏聩无能……
她看到最前头的辛随起身寒暄了几句,而后又走向了书房所在的方向,方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跟了上去。
辛随看了她一眼,示意身边侍女递上帕子:“哭成这样都不知道擦一擦么?”
萧景姝抬起手碰了碰,这才发现自己已是满脸的泪。
她知晓自己此刻应当接过帕子擦干泪,说一句“节帅见谅,是戏唱得太好”,可在意识到自己在哭后,眼泪却更克制不住的流了下来。
“……节帅见谅。”萧景姝哽咽道,“我只是……我只是想到自己以往身不由己的日子,一时感同身受。”
辛随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她与萧不言的“旧事”,摇了摇头道:“你该开心才是,太女卫做的事,便是想要世间女子不必再身不由己。”
于是萧景姝对着她挤出一个微笑。
终于等到了顺理成章开口问韦蕴的机会,萧景姝竭力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节帅,找到韦蕴后我们该做何打算呢?”
辛随瞥了眼她:“你定然不是想问那些稍稍动脑子就能想出来的蠢问题,有话直说。”
萧景姝定了定神:“韦蕴一看便是别有用心之人推到剑南搅浑水,即便她真育有一位皇女,背后人又怎会好好教养她成才?如果没有……”
她喉头动了动,继续道:“听闻皇族之中也没有什么聪明伶俐的公主郡主,我觉得剑南的最佳选择,便是待今上再得皇女后由节帅扶持登基。”
“这般想来,韦蕴其实于剑南没有什么大用处。”萧景姝垂下眼睫,不想让辛随看清自己的情绪,“那节帅那个时候会放她走么?”
会让这个一直身不由己的人去过几天属于自己的日子么?
辛随叹了口气。
这个孩子的确聪明,可不知是不是过往经历的影响,她的同理心太强了。
这不算什么坏事,可这注定她当不了一个最好的政客,走不到太高的位置。
她在这个时候终于悟透了那句“我只是个普通人”的意味,默然片刻道:“你既明白韦蕴是旁人放下来搅乱剑南的一枚饵,定然也能猜到这消息一定传到了金陵。”
萧景姝微微颔首。
书房已经近在眼前了,高悬的匾额上写着“积健为雄”。辛随落座后饮了口茶:“朝堂不满剑南已久,此次定会遣使来访,甚至会给剑南扣上私藏皇嗣意图谋反的罪名。”
“天下政局瞬息万变,剑南之外的太女卫正在竭力营造对我们有利的局面。”辛随平静道,“但倘若到时候局势对我们不利,我也会献上韦蕴与‘皇嗣’,以换取剑南不会伤筋动骨。”
辛随看着眼前这个孩子白皙的脸色露出一个苦涩的、意料之中的笑,听到她问:“那于节帅而言,什么情况算是‘不利’呢?”
“尚未找到能够扶持的人选。”辛随缓缓道,“亦或者,是刘忠嗣没死成。”
想来剑南已经派人去刺杀刘相公了。后者她无法左右,前者……
刹那间萧景姝想到了想到了仍被太女卫尊称为帝的显圣帝,想到了自己与玉容儿这步明显几年前就布下的棋。
最初公仪仇应当只想将她送来剑南,在她走后才动了阿娘。
那最初,他的计划应该是什么呢?
想要将局搅得足够大,就不能吝啬抛饵,公仪仇显然不是个吝啬的人。
萧景姝推测,最初他的计划应当是让玉容儿这个与阿娘有七分像的人引起辛随的些许警觉,然后顺势推出自己这个真的皇女。
除去让阿娘现身这一种,他应当还有别的手段坐实她的身份——当年开皇陵的匠人?皇陵的出入图纸?某种能代表韦贵妃或是先帝的证物?
但最强有力的手段还是阿娘。
萧景姝缓缓道:“……节帅就没想过在寻到韦蕴之后,借着她的幌子直接立一位有真能耐的假太女么?”
显圣帝,显圣帝,她们称没有卫氏血脉的皇后为帝。
还有大帝的手稿之中,不时提起对生育的忧虑。
传闻大帝做太女时总爱四处跑,一年有大半年不在长安城,就这样持续了七八年。在某次朝臣说东宫无子国祚不稳时道了句“谁说本宫没有孩子”,而后领出了已经五六岁的乾宁帝。
以及乾宁帝登基七年,年富力强、国祚安稳之时,那场先帝发动竟然还成功了的政变……
萧景姝闭上了眼睛:“这么简单的法子节帅定然不会没想到,那是不是以往有人这么做过,但最终还是暴露招致大祸了?”
多么聪明的孩子。
辛随心道,做不成政客又如何,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白白浪费自己的聪明么?
即便不建功立业,只是看着这样的孩子学到更多东西,不也是一件乐事么?
“孩子。”辛随道,“你愿意拜我为师么?”
在萧景姝错愕的注视下,辛随继续道:“我不是想图你为太女卫做些什么,或是延续我的政治抱负,我只是觉得你聪明又合眼缘——我年纪大了,子孙们又都忙,光是留你这样的小娘子在身边说说话,看你多学到些东西,便觉得欣然。”
萧景姝觉得心里有一场雨在下。
辛随说的越真,她心里就越难过。在此之前,提起“师”这个字,她只能想到公仪仇,想到被幽禁在萧家别院十五年的日子。
可是如今,可是如今……
她跪在了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学生拜见老师。”
对不起,老师。
对不起。
辛随笑着拉她起来:“好!今日老师就来给你讲讲当年的那场政变……”
……
金陵,皇宫之中。
“子望。”中和帝闭着眼靠在龙榻上,缓声问侍立一旁的卫觊:“你不要瞒朕,朕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卫觊默然片刻:“只是忧思过重罢了,陛下放宽心,莫要多想。”
中和帝苦笑了一声:“子望啊,你怕是不知道,你如今脸上的神色和当年目睹老师逼死母后的神色是一样的……我们兄弟二人一起长大,你有什么心思能瞒得过我?”
这座皇宫里,怕是只有卫觊一个真心待他的臣子。倘若连他都瞒着自己,这个皇帝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卫觊撩起衣袍跪了下来,声音中似有哽咽:“陛下……陛下中了毒。”
中和帝心中虽有猜测,但闻言脸色还是有一瞬发青,登时咳嗽了起来。卫觊抬头使了个眼色,太监立刻上前替中和帝顺气。
中和帝缓了过来,面上一片惨然:“瞧你的神情,难道这毒解不了么?”
“太医们还在琢磨。”卫觊轻声到,“陛下莫要忧心,此毒只是伤及子嗣,不会有性命之忧……”
子嗣,又是子嗣!
是不是当初父皇造的杀孽太多,这些报复才尽数返还到他身上!!!
眼见中和帝气得要倒仰过去,卫觊忙起身厉声安抚:“阿平!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宗室虽人少,但还有有孩子的,倘若解不了毒,过继一个就是了!”
可他这破败的身子,哪里还能亲自看着一位储君长大!
到时候对方岂不是又要走自己的老路,半辈子都被政事堂拿捏,当皇帝还没当臣子痛快!
中和帝闭上眼睛,泪缓缓流了下来。
倘若哥哥们都还活着就好了!倘若自己不是父皇最小的儿子就好了!只要他还有一个成人的兄弟,就可以立下遗诏传位于他……
对了,兄弟!
中和帝豁然睁开眼睛,看向了满面忧色的卫觊。
这不就是兄弟么!即便他是姑母的儿子,可却因为姑母早早和离姓了卫啊!
宗室里还有比子望更有才干的么?还有比他更真心待自己的么?没有了!
中和帝注视着卫觊,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到寝殿外的太监通传:“陛下,刘相公求见。”
他的神色顷刻间冷淡下去:“传。”
刘忠嗣并不意外卫觊也在此处,行礼道:“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卫觊一直注意着中和帝的神情,在对方脸色不对时便忙为其顺气。
刘忠嗣禀报的是剑南韦贵妃之事,在那日与母亲商议了该如何做后,他便没有继续封锁消息,而是让其在京中流传开来。
想来是政事堂已经商议出了对策,这才前来禀报。
中和帝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砸懵了。他的手紧紧抓着龙榻一侧的软枕,最终狠狠将软枕砸在了地上:“朕刚中毒剑南就冒出一位皇女,辛随是想要谋逆么?!”
刘忠嗣皱眉看了擅自将中毒一事告知中和帝的卫觊一眼,而后与卫觊一同跪了下来:“陛下息怒。”
果然如此,卫觊心道。
短短几日是不可能查出剑南到底有没有韦蕴的,中毒一事也并非剑南所为,但陛下和老师还是将这些事直接扣在了剑南头上。
中和帝问起政事堂的对策,刘忠嗣回了句要用兵。卫觊一直若有若思地跪在地上,直到中和帝问了一句才起身。
“想什么呢?连朕说起来都没听见。”
卫觊道:“臣只是在想是从山南道调兵合适还是从西北调兵合适,这两地距剑南最近,兵马也强健。”
中和帝微不可察地打了个激灵。
山南道!陇右道!
二十年前,这两个一个是崔氏的地盘,一个是康禄的地盘,天下大乱就是康、崔手握重兵心怀不轨引发的!
而如今,陇右道只听萧不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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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西道的军权则握在刘忠嗣的女婿手里!剑南也是块兵强马壮的肥肉,怎么能轻易再落进两只猛虎口中!
中和帝冷静了下来:“这些年朝堂没有擅动剑南,不就是需要辛氏镇守剑南边境么?此时也不能妄动……老师。”
他看向了这个虽为帝师却并不得自己信任的老者:“韦贵妃与皇女一事,可否已经查证了?”
“尚未。”刘忠嗣道,“不过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朝廷都不能再放任剑南了。陛下,臣没几年好活了,只有在活着时收复剑南,臣才有脸去见先帝。”
先帝……先帝……老师是父皇的臣子,从来不是他的臣子。
见中和帝神情难辨,刘忠嗣肃穆道:“陛下,女人掌权太久会生乱的。”
中和帝闻言又想起了自己的母后。
自己五岁登基,登基前五年被退位为太上皇的父皇扯着当幌子与自立的太子哥哥斗法,甚至连年号都没改。
十岁时父皇驾崩了,可对父皇忠心耿耿的老师还在,把持着整个朝廷。
十五岁时自己年纪大了,不满事事都要老师做主,谨小慎微了一辈子的母后便说尽力去争一争,可不久后却被老师逼死了!
母亲做宫妃时身份便低微,若不是哥哥们死绝了自己当了皇帝也做不了太后。做了太后她也不敢沾染朝政,只有这么一次……只为了自己这个儿子胆子大了一次……
他逼死母后时,也是那么一句“牝鸡司晨,天下大乱”!
刘忠嗣推测中和帝应当隐约猜到了当年太后的死有自己的手笔,因此总会在自己说女人干政不详时神色晦暗不明。
他叹了一口气:“陛下,您知道先帝当年为何发动政变,又为何那么轻易就成功了么?”
以往便从恪敬公主那里听过内情的卫觊酝酿好了情绪。
在刘忠嗣说出“因为乾宁帝要立的太女不是卫氏血脉”时,他露出了和中和帝如出一辙的震惊神情。
……
“乾宁帝只生育过一次,但并不像史料记载的是个女儿,而是个儿子。”辛随道,“生育后,她对外谎称诞下皇女,而后将亲生子秘密送走了。”
萧景姝被这惊天秘事激得毛骨悚然:“那后来乾宁帝想立的太女是……”
辛随低声道:“是从‘凤’部收养的聪明女孩子里挑出来的。”
天盛大帝驾崩前曾紧紧握着乾宁帝的手,说女子登基太过不易,要尽可能保证在位的女帝多一些,直到世人不再因女子为帝而纳罕。
乾宁帝是大帝选出的稳健守成之君,将大帝在世时开创的多种新政一步步落实得更加稳扎稳打,在立储这件事上同样循了大帝的意思,立太女。
只可惜她的手段仍不够周全。
“当时的凤部首座是宁芳菲,也就是先帝的生母。”辛随半眯起眼睛,在记忆中寻找起宁芳菲的身影,“她是大帝的忠实拥趸,也是卫氏的媳妇——她接受不了皇位由没有大帝血脉、没有卫氏血脉的人来坐。”
萧景姝声音微颤:“所以,乾宁帝从凤部中选了人做太女,其实是瞒着太女卫的?”
“怎么能不瞒着呢?”辛随道,“当时的那一批太女卫几乎都是见过大帝的,无一不是誓死效忠大帝之人。即便大帝在世时曾言尧舜选贤禅让才是上上之道,可世上有几人能接受?”
辛随看向了萧景姝:“你也曾说过,大晋的百姓信任皇族,信任卫氏。”
血脉是这个世上最不能割舍、最不会背叛的印证。
所以宁芳菲查到了乾宁帝的亲生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泄露,她的大儿子也知晓了这一切。
先帝晚年虽然昏聩,但不得不说年轻时是个龙章凤姿的青年才俊。许多大儒老臣本就残存着女子不得干政的古板念头,加之要立的太女竟不是皇族血脉,这场由野心勃勃的先帝发动的政变顷刻席卷了整个长安。
其中有许多是忠于大帝的臣子,正是因为忠,他们越不能忍受乾宁帝竟想立一个毫无大帝血脉的孩子为皇储。
政变的结局,便是乾宁帝被逼自戕,亲子与欲立的太女俱惨死。隆庆帝登基,血洗太女卫,掐灭了大帝与乾宁帝为女子铺垫的为官之路。
被尊为孝端太后的宁芳菲,也在不久后去世了。
“但是。”萧景姝低声道,“定然有人猜测,性情稳重的乾宁帝敢做出如此为世不容之事,是因为以往见旁人这么做过。”
……
“可如今我们却依旧不知,乾宁帝是否是天盛帝的亲生血脉。”时隔多年,刘忠嗣在提及此事时声音中仍透着匪夷所思,“女子执政是多么狭隘,不顾大局,不顾宗族,只想着让权势握在女子手中。”
刘忠嗣又行了一礼:“臣一直疑心剑南辛氏与曾经的太女卫有牵扯,即便没有,她们也不能再存于世了!传言的韦贵妃之事,正给了朝廷剜去这块腐肉的理由!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中和帝额头上渗出汗来,艰难地做下了决定:“子望,你先带人去剑南查探一番,倘若确有其实……”
“陛下,还是依老师所言,直接调兵罢!”卫觊打断道,“这段时日宫中乱象频出,若臣不在,谁来护卫陛下安危?”
刘忠嗣心中对这个学生的怀疑散去了一丝:“还望陛下尽快决断。”
朕的安危……也只有子望记挂朕的安危了,老师从进门之后就没问过朕的身体!
他只记挂着处置剑南,记挂着死了十年的父皇!
不不不……或许他只记挂着自己!西北虽也毗邻剑南,但兵力多用来戍边,且与剑南隔着大片山岭不好行路!倘若调兵,还是最适合调山南西道的兵!
或许他只是想让自家女婿吞下这块肥肉!
中和帝闭上了眼睛,坚定道:“让你去就去!等探出剑南确有其实再做决断!倘若中途有人无朕命令私自调兵,一律按谋逆处置!”
28. 妄求死
“以防生乱,当年政变的内情并未流传在外。”萧景姝放下了碗筷,对听得入神的巫婴喃喃道,“谁都想到起因竟是如此呢?”
节帅府中辛随的话犹在耳畔:“乾宁帝实在是个很好的人……唯一的缺点就是重情又心软。明明送走了孩子,却又忍不住去看他留下了把柄,明明选出了太女,却没能狠下心将太女卫中的知情者先一步处理掉。”
重情、心软。明明放在寻常人身上是无可指摘的性情,可于上位者而言,这般品性只会成为他们刺向自己的刀。
有几个人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彻底抛弃自己的亲生孩子,又有几个人能只是因可能知情便杀掉忠兴耿耿的下属?
屋外传来鹰的尖唳,萧景姝意识到了什么,步入院中,吹起了那枚鹰哨。
信鹰落了下来。萧景姝解开了鹰腿上的信筒,在心里估摸起鹰来回飞需要多长时日。
这么一算,萧不言应当是刚看到她的信就回复了。
萧景姝心道,就萧不言那个德行,看到自己潦草敷衍的四字书信,说不准会回一封字数更少的。
可拆开却发现竟然并非所料。
回信并不短,也不算长,只寥寥几语写了剑州的根雕颇有盛名,而后才笔锋一转写来信详尽些,莫要敷衍。
虽未点明,可什么意思简直不言而喻。
巫婴凑在她肩头看完了信,颇为无语道:“像在哄小孩。”
萧景姝仔细辨认了一番字迹,确信是萧不言亲笔没错,蹙眉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一点小恩小惠便能让我对他唯命是从么?”
巫婴狠狠点了点头:“自大!狂妄!”
“不过阿婴。”萧景姝又道,“萧不言那种目空一切的人都能说出剑州的根雕不错,难不成真的有那么好么?”
巫婴不说话了,默默地注视着萧景姝。
萧景姝望了一眼盘桓不去的信鹰,回房准备笔墨纸砚回信了。巫婴亦步亦趋跟着她,见她落笔时一反上一次的敷衍,连用词都恭谨了许多。
她说于节帅府中听《贵妃怨》,知其一生身不由己,颇感同病相怜。虽知辛氏与君侯都无意伤及韦蕴性命,但鱼龙混杂刀剑无眼,倘若韦蕴真有性命之忧,还望君侯相护。
又写得知了先帝政变内情,难怪上次告知君侯辛随似对宁芳菲态度不对时君侯若有所思,想来是早就料出此等秘辛了。
巫婴:“……他料出的应当是宁芳菲原属太女卫罢?他真的知晓乾宁帝子嗣之事么?”
“老师说当年参与政变知晓此事的朝臣指天立誓说永不外传,先帝与太女卫残部又有心遮掩,所以我猜他不知道。”萧景姝不甚在意道,“我们又不真是他的人,没必要事事告知。”
最后她又写自己拜了辛随为师,道辛节帅是个好人,可惜识人不清。
巫婴又皱起了眉:“怎么叫识人不清,明明是慧眼识珠。”
萧景姝被她逗笑了:“辛节帅连乾宁帝都能挑拣出一二不好,我又能算什么珠?鱼目混珠?”
方才她还口称“老师”,此刻又叫“辛节帅”了。巫婴心里有些难过:“皎皎,其实被辛节帅收为弟子,你是开心的。”
“是啊,是开心。”萧景姝落下了“乌皎敬上”四个字,撂笔后又笑了一下,“可是开心远远比不上难受。”
世事弄人,不过如此。
巫婴被她笑得更心酸了,萧景姝将信卷起塞进信筒绑好,不去看鹰有没有飞走,反而转身抱住了巫婴的腰。
“阿婴,如今的快乐是一时的,可我们要一辈子的。”萧景姝心中想着刚写好的那封看似详细却没什么要紧消息的信,将脸埋进了她怀里,轻声道,“别忧心我,一切都会变好的。”
……
成了辛随学生的好处便是,萧景姝在节帅府中可以自由走动的地方变多了,空闲时间也多了一些。
下属要时时刻刻兢兢业业,学生则不必。在读书或是于某事的见解上得了称赞时,便会讨闲去听百戏班子唱戏。
今日唱的是《女驸马》,戏唱完后萧景姝并没走,只笑盈盈地在幕后看乐人们卸去脸上的妆面。
百戏班子的班主是个颇为油嘴滑舌的男人,忙上前道:“小娘子贵足踏贱地是有什么要事么?”
“我听了三场戏了,觉得这位娘子唱得颇好。”萧景姝指了指玉容儿,颇为好奇地问,“上妆后容貌被遮掩,唯独眉眼难以改变,娘子却每场戏里眉眼都活像变了个人,这是如何做到的呢?”
班主见她是对自家的角儿有兴趣,对玉容儿道了句“好好招呼”便继续下去忙了。
已经卸完妆面的玉容儿寻了个清静地方招待萧景姝,给她讲唱戏时眉眼之间的要点。
“贵妃主要唱的是‘怨’,因此除去第一折戏,眉头都是微蹙的。”玉容儿微不可察地蹙起眉,指了指自己,“娘子看,这样眼睛里就含了愁,是不是?”
萧景姝自己的眉眼与韦蕴并不像,恰巧玉容儿与韦蕴最不相似的也是眉眼,因此两人面对面时,看不出任何相似之处。
“确实是。”萧景姝笑了笑,“眉头蹙得太轻,上妆后看不出,便只能看到双眼含愁了。”
玉容儿见她颇好相处,语气也轻松了许多:“扮将军时眼睛要瞪大些,尤其是睁眼抬眼时幅度要大,动作要快。”
萧景姝已经琢磨出门道来了:“所以你方才扮公主时,是这样?”
她半垂下眼睫,似乎是因为习惯了俯视旁人,又似乎只是对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致,看什么都只是眼珠稍稍动一动,颇有一股慵懒散漫的风情。
直到遇上什么真正能引起兴趣的东西时,微垂的眼睫才慢慢抬起,不过也是缓的、暗含兴味的,很快便又收了回去,惊鸿掠影般一现而过。
玉容儿被她撩拨似的一眼看得双颊发红,忍不住拍掌道:“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娘子比我在唱戏上还有慧根……”
话出口方觉失言,慌张到险些咬了舌头:“万万没有折辱娘子的意思,小人只是觉得娘子聪明。”
“这有什么呢。”萧景姝安抚她,“我本就对戏啊曲儿啊的感兴趣。”
玉容儿见她是真的不介意,心头一松,又瞥见了她腰间的葫芦埙,便顺着转了话音:“见娘子一直佩着这个,想来是喜欢吹埙了?”
萧景姝摸了摸腰间那只葫芦埙:“这只埙是哑的,不过我确实对此有些兴趣,只是一直没寻到名师请教。”
她顺势问玉容儿:“听这意思,你竟会吹埙么?那可否指点我一番?”
玉容儿连连摆手:“我哪里担得起指点二字!”
“那便是确实会吹了。”萧景姝微微一笑,“既如此,那得闲时我便前来讨教,还望娘子莫要嫌弃。”
……
剑州。
阿索在半空中盘旋高飞,发出一声声短促的尖唳,似是在提醒什么。
“神天菩萨,怎么这时候有信鹰飞来了!”埋伏在路边草丛里的田柒脸色发苦,“君侯,快引下来快引下来,不然就要被发现了!”
萧不言在他说话的片刻里便已经召来了信鹰取走了信,拍了拍鹰背让其赶快飞走。
马蹄声越来越近,两个下属神色紧绷蓄势以待,萧不言却不慌张,拆开信一目十行看了一遍,而后塞进了怀里。
两匹马拉着的马车疾驰在出城门的路上,车夫黑布蒙面,将“并非善类”四个字明明白白摆在了脸上。
马车后紧追不舍的一批人,则以剑南节度副使辛渡为首。
“驾!”
辛渡面色冷峻,策马疾驰,可惜前方拉着马车的也是良驹,以致于她们并不能很快追上。
在城门映出眼帘时,辛渡的眼中升起了怒火:“城门怎么还没关?!”
剑州真该被好好清洗一下了!
出了剑州城门便是山南西道,她们并不能一直追下去。
辛渡毫不犹豫地张弓搭箭,半眯起眼对准了马车一角。
箭矢破空声响起,而后狠狠扎进了瞄准的一角,让车厢都晃动了几下。
“乖乖,辛副使真是臂力了得。”田柒倒抽了一口凉气,“不过她这是要……”
萧不言道:“她要拆马车——玄铁针给我。”
他来助辛渡一臂之力。
玄铁针与他的佩刀“不血刃”均为陨铁所制,通体乌黑,虽纤细却颇有分量,能够轻易射穿人的身体。
萧不言目光冷静,对着马车车厢的连接处弹出了数根玄铁针。
他的力道控制得极好,正巧能让针刺穿连接处又不至于穿透车厢伤到里面的人。
又是几支箭矢飞来,与方才萧不言对准的地方别无二致。
就在要穿过城门的那一刻,马车剧烈颤动起来,崩出了一大块厚实的木板——车厢要塌了!
车夫如有所感,解开拉绳的同时伸手拽出了车厢中人,飞身跨到了其中一匹马上。
萧不言并没有看车厢中人的模样,而是盯住了辛渡的神色——这些人里只有辛渡亲眼见过韦蕴,能够判断出车里的韦蕴是不是真的!
确认了,那就是韦蕴。
萧不言对身后两位下属道了句“做好接应”,而后顺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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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拉住了被放开的另一匹马的马鞍,冲向了蒙面人与韦蕴所乘的马匹。
与此同时,控制着城门的四五个蒙面人群起而上,提刀攻向了突然出现的萧不言。
不血刃出鞘,刀身漆黑,黑得如同终于赶到城门口的辛渡的脸色——萧不言这厮怎么也在!
也是,都有这么多人混进来了,多一个萧不言又有什么奇怪的?
人她们是抢不到了,辛渡闭了闭眼平复心绪,厉声道:“关城门!”
侍卫们开始清扫堆在城门口的马车碎片,辛随则大步登上了城门,眺望着不远处的战局。
那几个蒙面人根本不敌萧不言,尸体在城门外躺得横七竖八,甚至连武器都被劈断了。
可萧不言被这么一拦,身下的马却始终比对方慢了一步,于是干脆松开缰绳踩在了马背上,借力运起轻功冲向了蒙面人与韦蕴。
就在不血刃必经的那一刻,坐在蒙面人身前的韦蕴如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一眼。
随后,她竟不顾是否会从马上跌落,用力狠狠向后一仰,在蒙面人慌张拉紧马鞍稳住身体时将自己的脖颈撞向了不血刃!
她在寻死!
“倘若韦蕴真有性命之忧,还望君侯相护……”
刚刚看过的信的内容尚在脑海中回荡,萧不言紧紧握住了刀,手背上青筋爆开。
刀势终于收回,可马也跑得再也追不上了。
萧不言面色极冷,收刀入鞘,大步走回了剑州城门。
城门之上的辛渡目睹了一切,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与其让人跑了,还不如落到萧不言手里!
可如今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辛渡在城门之上俯视着被关在城外的萧不言,皮笑肉不笑道:“竟不知萧侯早早来了我们剑南,不知有何贵干啊?”
萧不言并不想与剑南撕破脸,于是只淡淡道:“来找人。”
辛渡自然不会以为他说的是来找韦蕴,而是想起了不久前在蜀州见到的那两个小娘子,那两人的来历还是她亲自派人查的,还险些被定安侯府的人发现了。
如今看来,不是险些,而是确实被发现了。
辛渡脸色好看了一些:“那萧侯方才是?”
“用你们想要的人,换我的人。”萧不言厌烦了在墙角下说话,毫不客气地跃上了城门,“那个被带走的女人是谁?”
辛渡拦下身后对萧不言亮出刀的侍卫,并未说韦蕴的身份,只道:“那可不仅是被带走,而是被不知道哪里的势力先带来又带走的。”
这两者相差得可大着呢。
岂止是剑南摸不清这方势力属于哪里,萧不言自己也没查到——上一次没查到来历的还是乌皎与巫婴背后的人。
萧不言心道,她们最初也是要被送至剑南,那八成可能这批人和她们之身后的人是同一伙。
她们到底为什么会被送来剑南?
萧不言再度将这个疑问压回去,继续与辛渡周旋:“辛副使似乎是想让我做个见证。”
只要他愿意向朝廷证实韦蕴是被有心之人送入剑南而非原本就在剑南,那朝廷就失去了针对剑南的理由。
辛渡抚掌笑道:“然也。那个人曾是先帝的韦贵妃,萧侯聪慧,想来其中利害无需我再多言了。”
“好啊。”萧不言道,“把我的人还我,我自会证明。”
既已做了决断,他便打算堂堂正正将她们二人带走,免得与剑南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两位小娘子是自愿留在剑南的,可不是我们强行扣下的。”辛渡道,“强扭的瓜不甜,想来萧侯已经尝过滋味了。不如我们换个条件再谈?”
萧不言道:“如今该是我对副使提条件,而不是副使同我谈条件。”
辛渡根本没料到会遇上萧不言,可既然遇上了,她便要尽力与萧不言达成同盟。
只要与西北结盟了,还管什么韦蕴,管什么皇女,管什么朝廷针不针对剑南,只要刘忠嗣一死,西北和剑南都可以一同选出下一任皇帝了!
“在朝堂上和一群蠢货共事,不憋屈么?看皇帝这么烂泥扶不上墙,心不累么?”辛渡道,“刘忠嗣眼见活不久了,有些事该早做打算了……”
半空之上的鹰唳打断了辛渡的话,隐在暗处的田柒与周武齐齐扶额叹了口气。
又是谁传来的信?
萧不言很是自若地当着辛渡的面招下信鹰,取出了带有金陵印记的密信。
在看到信中内容的那一瞬,他的神情变得极其古怪。
“不急着谈。”萧不言道,“还请副使先看看这封密信。”
29. 结同盟
萧不言正坐在剑州州府中喝茶。
田柒和周武都没料到会是这般走向——君侯应当也没料到,不然方才不会嘱咐他们隐在暗处做好接应,等着封城后再悄悄入剑州。
坐在萧不言对面的辛渡活像吞了苍蝇:“不是死了,不是命不久矣了,是活得好好的但伤及子嗣了!到底是哪个胎神搞出的这种损招?”
萧不言也有些头痛。
其实在知晓剑南并未改天换地之心,只是想立个女帝之后,他心中的天平已经偏向了剑南。
一是剑南这方地方实在治理得很不错,他治下的西北更多的是“安全”,在富足和乐这方面却逊于剑南。二是辛随是个聪明人,比刘忠嗣那个愚忠之人顺眼许多,而且还有挑大梁的意愿。
他甚至已在心中算好,只要这两年内宫中诞下一位皇女,辛随再活到刘忠嗣如今这个年纪,便可将皇女抚养成个颇有资质的储君。到时候即便辛随死了,有辛渡以及西北得用的臣子在,女帝也能顺利即位。
这期间他甚至不用受什么累,顶多戍一戍边平一下乱,待女帝登基后便可功成身退了。
在得知韦蕴的消息后,他更觉得剑南顺眼。将韦蕴握在手中后,也无需管那个莫须有的资质如何的皇女,只要辛随自己挑一个十五六的有才干的女郎称是先帝血脉,他顺着扶持上位即可。
走这条路子则要揪出韦蕴背后是什么人,将这一批人处理掉。
可现在好了,皇帝生不出孩子了,韦蕴被带走了,韦蕴背后的人还没揪出来!
这下最好的又成了以前的旧路子——卫觊。
这人自小和皇帝一起读书,很是有几分帝王心术在,只可惜没主理过地方政务,让人忧心会眼高手低。
要是他是个女郎,想来剑南会颇为拥护他,可惜他不是。不过他既是宁芳菲的外孙,也算与太女卫有旧情,万一谈一谈后剑南觉得他尚可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皇帝中了毒,会用毒的乌皎被送到剑南……
背后之人是想将皇帝中毒与韦蕴之事都扣到剑南身上,让朝廷出兵对付剑南么?他们曾经与太女卫有仇?
一盏茶饮尽,萧不言也捋顺了思绪,对辛渡道:“此事尚有转圜余地。”
辛渡已然看出萧不言有与她们结盟的意思,也不假客气:“还请萧侯明示。”
“乌……”萧不言住了口,换了个更显亲昵的称呼,“皎皎颇会用毒,说不准能解开。”
他身后的田柒忍不住吸了一口气来压抑内心的澎湃,周武则抢着开口意图将萧不言颇显生涩的称呼掩盖过去:“是啊,我们侯夫人可是连我们君侯都能毒倒的!说不准能解开陛下的毒!”
辛渡心头微动,而后神情微妙地上下打量了萧不言一遍,用茶盏半遮住了脸。
“莫非乌小娘子给萧侯下的,也是这种不利于子嗣的毒么?”
……
“你这些日子成日与那个玉容儿相处,可有试探出什么来么?”
萧景姝正在给辛随研墨,闻言摇了摇头:“与原先查出来的并无差别。”
端午过后,太女卫将整个剑南翻了一遍,找出了不少有两三分与先帝或是韦蕴容貌相似的人,不过身份来历均可考,并非刻意安排。
只有一个玉容儿,打眼一看就像韦蕴,而且来历颇为波折。
她是青楼里的妓女与人珠胎暗结生下来的女儿,打小就在楼里跟着学唱曲儿。六七岁时被个云游的老道士买下来当侍女,跟着他四处流浪,直到四年前老道士生了病急用钱,便将她卖进了如今的思远百戏班子。
因着以前学过唱曲儿,她颇有几分唱戏的天分,容貌又好,便被班主好好当成了角儿来捧。
因为当时年纪太小,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待过的青楼是在哪个州哪个县。
四处云游老道士已经是四年前的事,太女卫查不到踪迹,便又查了班主为何写了《贵妃怨》的新戏与端午那日原本扮疫鬼的乐人为何崴脚。
前者是因为班主每年都要排一出新戏,照惯例去茶楼听说书找灵感,恰巧听到了说书先生说起韦贵妃。
后者则是前一日吃多了粽子肚腹不调,在茅厕蹲了太久起身时踩到石头崴了脚,而玉容儿恰好同她要好,可以替代。
负责查这些的是辛茂。她本就脾气不好,查出这些接二连三的“巧合”后更是气得上火。
可偏偏这事就是这样恶心人,明明知道时有人刻意安排,却怎么查都是“巧合”!
辛随道:“你就没有别的猜测么?”
萧景姝垂下眼睫,缓缓道:“有是有的……这些事都发生在这个戏班子里,若真有人制造这些‘巧合’,嫌疑最大的是班主。”
老道士那件事暂且不说,《贵妃怨》和崴脚两件事班主都很容易做手脚。
“是啊,我也怀疑。”辛随叹了口气,“可偏偏这个班主也查不出什么嫌疑来,只能考虑巧合都是戏班子之外的人制造的。”
可戏班子之外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同样难查得紧。
萧景姝心道,不,戏班子班主还是有嫌疑的。
这位班主姓李,并非是剑南本地人,而是十年前来到剑南的。
十年前是一个颇为巧合的时间。先帝驾崩,除西北外其余地方叛乱初平,在天下大乱中封闭了数年的剑南慢慢开始与外界接触……
以及萧景姝第一次见到公仪仇。
她虽然自小长在琅琊萧氏的别院,可却自从十年前,公仪仇才会每年抽出几个月来山庄教导她。
那位李班主的来历很明朗,打小就是干这一行的,可惜天下大乱爹娘死绝,是以他一心想来剑南这个未被大乱波及的地方干老本行。
毕竟只有人过得安稳,才愿意看杂耍、听戏、请大傩是不是?
萧景姝心道,公仪仇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即便自己看着很听他的话又毫无反抗之力,他都要派人日日夜夜盯着自己,更何况是他亲手设的局?
戏班子里一定有他的人,这些日子她已经试出了玉容儿心性纯良,那最有可能的只会是李班主。
辛随写完了公文,示意萧景姝坐在自己身边,脸上竟透露出几分踌躇之色:“其实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
萧景姝被她的神色弄得心里打鼓:“老师您这样子……是什么大事么?”
“也不算罢。”辛随道,“萧不言要来蜀州了。”
萧景姝神色有些茫然:“什么?”
她当然知道萧不言要来,与其说“来”,不如说“回”更合适,毕竟此前他一直在蜀州。
可问题是,这句话为何会从辛随口中说出来?
“因一些公事,阿渡请了萧不言来蜀州,再过一两日就要到了。”辛随安抚她,“你如今是我的学生,也不必怕他,剑南自会护着你的。”
萧景姝终于确认了自己没听错——难怪上次只收到了一封“莫再传信,回蜀详谈”的信,原来是萧不言现在同辛渡在一处,根本不方便传信!
她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神情应对,好在脸上的呆滞很符合该有的心情,并未让辛随觉出什么不对。
“知你不愿见他,那便回家歇上两日读书罢。”辛随不是会费太多时间安慰人的性子,话音一转又谈起了公事,“再过几日朝廷的人也该到了,去帮我把阿英阿茂唤来。”
……
“哎呀,又输了!”
萧景姝欲哭无泪,看了一眼蒙着眼睛仍不妨碍动作的巫婴,又看了一眼欢欣鼓舞的玉容儿:“你们怎么都这么厉害……”
十次投壶她能输九次!
“方才我与大娘子都教了小娘子你该怎么投呀,奈何小娘子你在此道上好似没什么天分。”玉容儿笑嘻嘻道,“愿赌服输愿赌服输,继续给你画花猫脸咯!”
巫婴摘下眼睛上的黑布,提笔蘸了胭脂在萧景姝脸上比划,用目光询问玉容儿这次该怎么画。
玉容儿比划着:“这里这里,一笔画下去……”
萧景姝闭着眼,小声嘟哝:“你们到底画了什么,我感觉不是在乱画。”
笔尖抬起,巫婴满意地打量了一番:“等你再输两次就知道了。”
……
剑南节帅府的书房内,辛随母女与萧不言商议正事之余,也不忘闲谈拉近关系。
“你倒与我想的不一样。”辛随坐在主位,撇去了茶上的浮沫,“看着竟是个没什么私心的人。”
通常位高权重的人都免不了有些私心,她们剑南的私心便是拥立女帝,让自己好好活下去。
可她竟看不出萧不言有什么私心。
他的权势靠着一场场胜仗积攒而来,牢固到几乎不可撼动,他却没想着借此满足什么私欲,而是用来寻找一位能够最快让天下安定、百姓过得更好的明主。
这种行为堪称圣贤了,可却并不让人安心。
因为她们是人,她们可能会犯错。一旦有一丝作为人的错误出现,这种合作便不再牢固。
萧不言在能担事的长辈面前并不显得难以接近,也并不算太过寡言。
“我是人,人都有私心。”萧不言道,“我并非是因想让天下安宁而做这件事,而是在做这件事的过程中寻找一个答案。”
是什么答案要用这么难的过程来追寻?
辛随知晓这不是一个可以随意问出口的问题,举起杯盏道:“论迹不论心,与我们是同道人便够了。”
“不过,”她话音一转:“若是皇帝的毒解不了,定安侯可有准备什么退路?”
萧不言道:“这次的朝廷来使同我有几分交情,我留在蜀州,就想到时候为辛节帅引荐一二。”
这件事辛随早就从萧景姝那里知晓,可再听到仍忍不住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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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寄希望于能将皇帝的渡解开罢。
正这样想着,辛茂满脸喜色地进了书房:“祖母,姨母,金陵来消息了!”
既然她毫无避讳地进来,便是判断这件事能够在萧不言面前说,于是辛渡直接问:“什么消息?”
“派去刘忠嗣身边的人探听到了皇帝中毒的消息,于是没有先执行原本的任务。”辛茂举起了手中的瓷瓶,“而是从刘家正研究如何解毒的府医手中盗出了皇帝的毒血。”
这就是太女卫精锐的素养,分得清轻重缓急以及知晓做什么有利于大局。
“好!”辛随抚掌笑道,“传信去金陵,切记让她们暂且韬光养晦,莫要引起注意。原本的任务可以往后放一放,重要的是保住性命。”
萧不言大致猜出了她们派人去刘忠嗣身边是想做什么,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在心里将对剑南的评价又提高了些许。
他拿到皇帝中毒的消息很快,可那是卫觊刻意泄露给他的。剑南虽晚了些,可拿到的却是更要紧的毒血。
辛渡跟在辛随话音后头继续安排:“即刻送去让人研究解药……”
顿了顿,她正色道:“乌皎那里也去知会一声。”
话音未落,书房中几人便都开始观察萧不言的神色。
萧不言还记得回蜀州的路上周武翻来覆去对自己说的话。
“君侯,既说是来剑南找两位娘子的,便一定要牢牢记住。只要您执意要找、要见乌小娘子,先前编出的关系就能在辛氏眼中做实了。”
萧不言心道,即便不是为此他也要回山庄那。里的,不回去难道要住节帅府或客栈么?这两处地方一个憋屈一个吵闹。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起身道:“正巧我可同去。”
辛随也终于寻到由头提及此事了:“定安侯,我不管你以往同皎皎有过什么恩怨,可如今她是我的学生。既有结盟的意思,那便待我们剑南的有诚意些。”
“阿茂,你与定安侯同去。”辛随道,“她若不高兴,你便将她带回府住着。”
……
“好了好了,画完了!”
萧景姝睁开眼,只见巫婴举着一面铜镜站在自己身前。
她打量着镜中,只见自己的眉心、眼尾与脸颊上都用胭脂画上了纹样,有种奇异而妖冶的美感:“这是什么?”
玉容儿道:“有时会有人家请我们百戏班子的人去跳大傩,却不为驱邪祟,只为赏傩舞。那时候我们也不会戴面具,只会画这样的面纹。”
“傩舞?”萧景姝有些兴趣,“和寻常的跳大傩有什么区别?是更好看些么?”
玉容儿笑嘻嘻地起了个势:“我跳一段娘子就知道啦!”
她抬起双手,一手高举一手置于面前,转起手腕时腕上的铃铛也跟着响起来,像是在请神。
萧景姝学着她的模样抬手,鹅黄的袖子滑落至肩肘出,露出白皙丰润的手臂。
“对,就是这样,娘子身段可真好!”玉容儿笑了起来,“不如与我一起跳!”
萧景姝是学过舞的,跟上玉容儿的动作对她并不算难。
手上的动作并不难,她聚精会神盯着玉容儿脚下的动作,孔雀绿与烟青的拼色襦裙随着动作飘荡起伏,像一抹翠色的烟云。旋转时腰带上缀着的珠子撞到一起,响声格外动听。
“我学会了!”她面色骄矜,颇为得意,“看我给你们跳一遍!”
于是玉容儿停了下来,凑到已经看呆了的巫婴身边喝彩:“好!好!”
而刚刚走到山庄门口的一行人同样看呆了。
因为今日有玉容儿这个“客”来,山庄的大门并没有关,因此萧不言与辛茂等人可以清楚地看到院子里的人在做什么。
巫婴与玉容儿都背对着大门,并没有意识到有人来,唯一一个可能注意到他们的人心思也没有放到这上面。
萧不言注意到她的神情,兴致勃勃、满含神气,鲜妍生动地像是一朵开到极盛的蔷薇花,与以往见到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她似乎跳到了兴头上,并未全然按照方才玉容儿教的跳下去,而是单手拎起裙摆转起了圈。襦裙上的刺绣暗纹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仿若开屏的孔雀尾羽。
萧不言终于明白了为何那么多人喜欢看胡旋舞。
萧景姝转得脑袋发晕,也不收着力气,径直往巫婴和玉容儿的方向一倒。
果不其然,两个人都接住了她。萧景姝半躺在她们怀里望着碧蓝的天,畅快地大笑起来。
而院门外,在看到她倒下去时下意识抬起手的萧不言又放下了手。
“神天菩萨。”他身后的田柒喃喃道,“君侯,咱们从没见过乌小娘子这般模样呢。”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一旁的辛茂心道,倘若你们能让她那么高兴,她怎么会不远千里跑到蜀州来过活?
30. 不由己
在听到门口的声音的那一刻,萧景姝立刻松开揽在巫婴和玉容儿肩上的手站直了。
萧不言看着她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像穿上了一层壳,神情举止没有过多掩饰,却总有一股淡淡的紧绷。
原本萧不言以为她对所有人都是这样,过往的经历不能让她全然在人前放松,可如今才发觉不是这样。
她只是在下意识戒备他——甚至连此刻将外放的情绪收敛起也只是因为看到了他,而不是因为要打起精神在辛茂面前做戏。
其实很多人在他面前都是这样,他们知晓他偏好“真”,便尽力在他面前表现出“真”,可有因为忌惮他的身份或他本人,表现出来的“真”都是收着的。
以往并不在意这些的,可这次心里又拧起了疙瘩。还是和上次一样的念头,既然见过更好更可心的模样,又怎么会忍受敷衍?
人的天性便是不会知足。
萧不言走进了院子,离她近了一些,语气笃然:“见到我,你不高兴。”
他今日同辛随见面,于是穿着并不似以往简要,金冠玉带,暗蓝色圆领袍上用银线绣了麒麟纹,腰间悬了云纹佩,还有一只眼熟的四角香囊。
萧景姝将目光从他腰间收回,低低道:“难道我该高兴么?”
这句依旧不是在辛茂面前做那场所谓“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烂俗戏码,而是一句真心话。
“你就这样厌恶我先前对你做的那些事么?”萧不言蹙起眉,“所以我不在,你就过得这样快活。”
她就这样记仇么?每每他以为她已经不气自己了,可很快又发现不是这样。
这场景实在荒谬,明明她与萧不言没在做戏说假话,可偏偏将一个不明内情的辛茂再次唬住了。
“有那个功夫一直厌恶,我还不如想想怎么过得更好些。”萧景姝摇了摇头,“可快活……也没有多快活。”
她喃喃道:“节帅府的人都对我很好,可我一想到头顶上悬着一把不知何时会落下来的刀,也觉不出太快活。”
至于方才的欢欣……更像是做了一场美梦。
这场美梦里有一直待自己很好的阿娘,有亲如姐妹的阿婴。她们就住在这样一个小院里,不去想各自麻烦的身份,不去想有谁恨自己,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活着。
可这甚至连梦都不是,只是她的幻想。即便没有人来打扰,片刻后她也会自己清醒。
萧不言以为她说的“刀”是被自己安插进来的身份,辛茂却以为她说的是不知何时会找到她们的萧不言,抬高了嗓门道:“萧侯来者是客,不如你们便将院子让给他,随我回节帅府住怎样?”
倘若真要做戏做全套,顺着辛茂的意思让她们去节帅府住才显得可信。于是萧不言面色平静地顺着辛茂问:“你觉得怎样?”
萧景姝被噎了一下。
自然不怎么样,她还要同萧不言打探阿娘的消息呢——虽说在节帅府也能知道一些,可估计不如从萧不言这里知道的清楚。
她作势犹豫了一会儿,对辛茂道:“二娘,你先回去罢……劳烦你替我同老师说一声,我不会有事的。”
一旁的萧不言闻言笑了一下。
这还是萧景姝头一次见他笑。他的五官本就偏锋利,只是因为瞳色偏浅人又冷淡,给人的感觉是漠然疏远大于盛气凌人,如今一笑,可真是如正午的太阳一般耀目了。
院中瞧见他笑的人都惊呆了,田柒更是说了句“我还没见君侯这般笑过”的酸话,可萧景姝却只觉得心慌。
她只觉得自己脸上的易容,要被太阳给晒化了。
辛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怒气冲冲道:“我是真搞不懂你们这些陷在情啊爱啊里的男男女女!一个比一个行事古怪!”
“拿着!”她将手中的瓷瓶扔了过去,被巫婴一把手抓住又递到了萧景姝手里,“看看能不能研制出解药,其余的就让萧侯与你们说罢!我不留在这儿碍眼了!”
她自己走犹嫌不够,还将从萧不言来后就不敢动作的玉容儿拎走了。
这下院子里又变回原本的那些人了。萧景姝不说话,只转身进了正堂,巫婴想要跟上去时却被周武拦住了。
“大娘子!”周武给田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上来帮忙,“我们从剑州带回来了个大家伙,带你去看一看……正事就留给君侯和小娘子说罢?”
巫婴一头雾水,看了一眼萧景姝并没有阻拦的意思,于是任由两个人将自己架走了。
萧景姝扶着门框望着几人的背影远去,又困惑地看向了仍站在原地的萧不言。
不是有事要说么?
萧不言气定神闲地问她:“让我进么?”
萧景姝这才想起他离开蜀州之前他们吵的那一架。她将披帛抓出了一片褶皱,垂下眼睫冷笑一声:“难不成我会拦你么?”
她作势要将门甩上,却被萧不言的手抵住了。
他堂而皇之地踏进了门。
罗汉床的小几上放了一盆深紫的杜鹃花,萧景姝坐在一侧,打开手里的瓷瓶嗅了嗅——竟是人血。
她盯着瓶口晃了晃,猜测这瓷瓶先前应当一直被放在冰里,血才没有臭掉,且是这种有些凝滞的模样。
乌梢还卧在花枝上,被萧景姝拎了出来,喂了两滴瓷瓶里的血。
萧不言侧首看着她动作:“这是皇帝的血,皇帝中了绝嗣的毒。”
萧景姝的动作一顿。
那若是这毒解不了,皇帝岂不是完全生不了孩子了?老师扶持皇女上位的谋划又该怎么办?
真是惹人烦的消息,谁做了这种搅混水恶心人的事……
等等,这种行事风格……莫非又是公仪仇?
萧不言此次去剑州找阿娘必定同公仪仇的人接触了,他以往也派人查过自己和阿婴的来历,那他察觉到什么没有?他怀疑了什么没有?
萧景姝盯着嫌弃血难喝不住吐口水的乌梢,心念飞转间又是一套辨不出真假的谎:“莫非这就是我和阿婴被送来剑南的原因么?”
她面上一片恍然,因装作陷入沉思而并未直接对上萧不言的双眼:“当初被抓到的不止我与阿婴,还有一个年纪比我们大得多的也会用毒,比当时的我强得多……”
迷茫散去,她镇定自若地与萧不言对视,说着自己的“猜测”:“皇帝中的毒和我会用的出自同源,我没对方有用,却能用来做一层再真不过的幌子,这是有人要将皇帝中毒的事扣在剑南头上?”
萧景姝似乎又明白了什么:“韦蕴的事与这差不多……控制我与韦蕴的难不成是同一批人?”
见到对面人脸上流露出细微的赞同,萧景姝知晓自己又做出了正确的应对。
——萧不言认为她们背后的人想用双重手段挑起朝廷对付剑南。
萧景姝心道,不过毒这件事即便真是公仪仇做的,想栽赃的也不是剑南。不知又是他厌恶的哪方势力会背这个黑锅。
还有……他憎恶卫氏便罢了,竟连剑南也憎恶么?
剑南封闭多年,又与朝廷不对付,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个疯子?
不过这些暂且不重要。萧景姝压下了所有的困惑,顺理成章地问出了最想问的事:“我听闻副使与君侯此去……都没能成功带回韦蕴?”
萧不言抿平唇角道了声是,将没带回韦蕴的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一遍。
萧景姝缓缓眨了眨眼,茫然道:“君侯的意思是,她挣开那个蒙面人后没想着逃,反而想着死?”
“是。”萧不言道,“不过我及时收了刀,她并没有事。”
萧景姝勉强勾了勾唇,心底却涌起一股极大的悲凉。
自己给萧不言的信里说怜惜阿娘身不由己,可阿娘这次的“由己”之举却是寻死!而且还并未死成……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明明阿娘以前在小佛堂里是有无数机会寻死的,她并不像自己时时刻刻有人盯着。可为什么会是如今?
如今和以往有什么不一样?难不成是因为她离开了么?!
阿娘,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萧景姝半仰起头,勉力克制着不然眼泪流下来。
“别哭。”萧不言道,“你脸上用胭脂画了面纹,笑起来还算漂亮,哭了可就全花了。”
萧景姝已经把眼泪逼了回去,只是声音仍泛着哑:“只是想到我们曾被同一人控制,如今我已经逃了出来,她却要寻死以求解脱,觉得有些难受。”
萧不言知晓她格外珍视性命,于是寻了些她听了可能会开心的话:“以后无需你们在留在剑南打探消息了。我承诺过会护住你们的性命,此行结束后会带你们回西北。”
萧景姝心道,西北对她难道就是什么好去处么?
“其实细想起来,我并未做什么。”萧景姝轻声道,“我所打探到的消息,君侯稍稍多费些功夫也能知道。”
她微微侧首,耳坠上的珍珠碰到了肩头,“安插探子这种事,越久知道的消息越多,可眼下才多长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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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竟不打算用我们了?”
萧不言未曾想到她是这般反应。
“没有什么必要了。”他道,“如今的消息已经足够让我知晓剑南以后会做出什么。”
既然以后的事超不出预料、脱离不了掌控,那便没必要再费功夫去探知什么了。
这个人真是一如既往的傲慢。
可他与自己相处这么久,看出自己想做什么了么?
萧景姝笑了一下:“君侯可真是个天大的善人,明明我们姐妹没做多少事,您却要担起我们的后半辈子了。”
萧不言听得出这是一句嘲讽,她总爱这样夹枪带棒地同他讲话,而他却还在摸索着如何反击。
不过上一次试图反击却被她扬言不许再让他进门,今日刚进了门,难不成再被赶出去么?
或许这辈子都无法在这些口舌之争上赢过她了。
于是萧不言放弃反击的念头,只道:“我很少有这个善心。”
这依旧是他的习惯。不知该如何应对时,说实话就好。
萧景姝心道,你自己知晓你自己有多不对劲儿就好。
她无心再与萧不言周旋了,起身走到他坐着的罗汉床另一侧,双眼注视着他的脸,手却灵巧地解下了他腰间的香囊。
“方才我就想说了,您是没有别的香囊么,偏偏挂着这个?”萧景姝直起腰,随手抛了抛那个已经没有味道的香囊,“该物归原主了。”
她被面纹勾勒得有几分妖冶的面孔凑近又离开,居高临下的姿态像是轻慢的逗弄。
小几上放着茶壶与茶盏,壶中水已凉,萧不言却仍旧自斟自饮了一盏冷茶,而后才站了起来。
“是啊。”他抚平腰间被她摘下香囊时碰出的几道褶皱,“我以往从不佩香囊。”
萧不言离开不过片刻,巫婴便回来了,后面还跟了两条熟悉的尾巴。
周武和田柒抬了个蒙了黑布的木桩子进来,放下时也格外小心翼翼。
“小娘子,这是君侯特意从剑州给您带回来的。”周武掀开了黑布,“您看看合不合心?”
萧景姝原以为萧不言带回来的根雕只会是个小摆件,未曾想到足足有半人高。木桩之上是两崖对峙,匠人依着根茎的纹理雕刻出嶙峋的怪石,崖石还有一些地方穿了孔上了油,顺着微亮的痕迹看下去,便可发觉这是一道绕崖穿石的水道,若在顶部孔隙中倒上水,便可见其与崖壁倾泻而下。
两道山崖中间的天险处则是剑门关楼,楼阁中空,飞檐檐角还挂了几枚小小的金铃铛,响声细碎悦耳。关楼一侧还竖了一节指头大的石碑,上头的“剑门关”三个字即便只有半个绿豆大,也能看出名家风范。
萧景姝即便没见过多少珍玩,也能看出这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她看了看那些孔洞的大小,捏着乌梢的尾巴尖将它放了进去。乌梢登时明白了她想做什么,便慢吞吞顺着涂油的水道爬了下去,宛若一条蜿蜒的墨水河。
爬到一半,它寻到了个比花枝更舒坦的地方,垂出一截尾巴便懒洋洋不动了。
田柒道:“辛副使未回程前在剑州整顿的那几日,我们看遍了整个剑州的根雕,只有这一座君侯说‘尚可入眼’,不过我敢摸着良心说,整个天下怕是都没有几座比这更好的了……”
萧景姝看了一会儿,扭头问两个刚从剑州回来的人:“剑门关当真如此奇绝么?”
对剑门关更熟悉些的周武道:“比这更胜百倍。”
萧景姝着实想象不出那该是什么模样——这根雕所现的已经足够让人惊叹了。
她碰了碰飞檐一角的金铃铛,微微笑了笑:“看到这个便当我已去过剑门关了,多谢你们在外奔波时还费心思找这个。”
周武与田柒也离开后,萧景姝打了盆清水进屋,而后栓上了门。
清水映出她仍画着面纹的脸,她用药卸了易容,盆中水变得微黄,可仍旧能照出她原本的模样。
一张细看与韦蕴有五分像,与玉容儿有两三分像的脸。
萧景姝擦干净脸回头,见巫婴拎了壶清水顺着根雕的水道倒了下去,歇在水道中间的乌梢“呲溜”一下被水冲了出来。
她又拎起乌梢放进去,乐不可支地看着乌梢边挣扎边又滑了出来。
低下头再看盆中,仍是那张不知会带来什么的脸。
萧景姝伸出手在木盆中搅了搅。
水面浮动,终于映不出她的模样了。
不过,这终究只是一时。
31. 她爱你
“你回来做什么?”
韦蕴死死握着她的肩头,脸上一片苍白:“好不容易逃走了,不被那些人控制了,你又回来做什么?阿娘不是和你说过,什么地方都比不过外面自由自在的天地么?”
萧景姝眼中泛起泪,抽泣着问:“所以阿娘,你果真是不想成为我的负累,才那样对我的对么?”
“你居然是因为我回来的。”韦蕴喃喃道,“你居然是因为我回来的。”
她闭了闭眼睛,睁眼时面上是一片勃然的怒色:“你忘了我是怎么打你的了么?你忘了我差点杀了你么?你怎么记吃不记打??!”
萧景姝的肩膀被捏得生疼,忍不住抬手去握韦蕴的手:“你是我的阿娘……”
“我不是!”韦蕴狠狠甩开她,“小时候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一定要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这些年我说了那么多句我不是你阿娘,我不要你了,你怎么就是不听!”
她明明声嘶力竭地怒斥着,眼睛里却滚下泪来。
萧景姝被她甩在地上,还未站起身,却依旧忍不住伸手去拽她的裙角。
可她没有拽到,韦蕴后退了。
她那双和女儿最不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和挣扎,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狠狠朝着一侧突然出现的墙壁撞了上去!
萧景姝惊声道:“阿娘!”
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抱住韦蕴已经瘫软的身体,伸手去捂她额头上不断涌出的血:“阿娘你忍一忍,我给你止血……药呢?我的药呢?!”
韦蕴胸口的起伏渐渐弱了下去,已经没了抬手去摸萧景姝脸的力气,而是缓缓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皎皎,阿娘和你不一样。”韦蕴气若游丝,“阿娘……阿娘比你对他们又用,又是个早该死的人,被留下也没什么……可是……可是你不行。”
血和泪混在一起,弄脏了她那张先给自己带来幸福又带来了不幸的脸。
韦蕴哽咽着道:“可你不行,你还没好好活过呢……”
她身上回光返照一般又迸发出一股力气,将抱着自己的萧景姝猛地推开了。
“快走!”她道,“趁着那些人都没回来,赶紧走!”
下坠感让人心慌,萧景姝猛地坐了起来:“阿娘!”
夜色依旧深浓,窗外连虫声都弱不可闻。
是梦。
屋子里太闷了,棺材似的捂得人喘不过气。萧景姝打开了窗户犹嫌不够,干脆系上了件薄披风,推开门坐在了门槛上。
天还没有要亮的意思,估计丑时还未过。
这样的夜里太寂寞了,寂寞到让人忍不住去多想,想方才的梦,想如今不知在何处的人。
萧景姝意识到自己今夜再也睡不着了,便点了灯笼,想做些什么来抑制自己的胡思乱想。
后山在夜幕中现出影影绰绰的轮廓——干脆去爬山罢,山不算太高,爬到山顶时说不准刚好能看到日出。
山上的日出会是什么模样?见了后心情会不会好一些呢?
萧景姝留了张字条,换了双轻便点的鞋子,未换衣裳便出门了。
夜间的露水沁出山间草木的清香,闻着颇令人舒适,可周围还是太空,万籁俱寂到萧景姝以为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有些后悔就这样出来了。
身后忽地传出一道人声:“你来这里做什么?”
萧景姝吓了一跳,而后才反应过来这道声音属于谁,提高灯笼一看,果然是萧不言。
他穿了外袍,可惜并不算齐整,同样像一时兴起便出来的。刀提在手中,颜色比夜色还要浓,额角看着有轻微的细汗——竟是出来练刀的。
萧景姝稳了稳心神,轻声道:“……睡不着,出来爬山等日出。”
“睡不着”这三个字颇让萧不言诧异,他记得前院这两个人都颇为贪睡,每次清晨他练完刀回来过一会儿才能听到前院的动静。
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萧景姝的神色:“做噩梦了?”
萧景姝沉默片刻,不答反问:“那你又为什么在这里,也做噩梦了么?”
她在发顶用簪子敷衍地盘了个髻,散下来的部分用发带系住了,问他时半仰着脸,肌肤白皙细腻,珍珠一般莹润。
明明是不同的姿态,可一瞬间却与梦里的模样重合。
在梦里,他在她伸手解开自己腰间的香囊时握住了她的手,问出了那句白天没说出口的话:“你不觉得这般举止很轻浮么?”
她的眼睛里尽是挑衅:“那你不觉得佩我的香囊很轻浮么?”
于是他醒了过来,至今还没想明白那个香囊怎么跑到了自己身上。
只是偶然发现竟然将它收拾进了行囊里,本就没有多少配饰,便自然而然将其佩上了。
什么都没有想,也没觉出什么不对。
萧不言微垂下目光:“不算噩梦,只是有件事想不通,也睡不着。”
深夜的山里实在静谧,最大的声音不过是彼此的呼吸,最惹眼的亮光不过就是灯笼里的烛火,甚至连月亮都没有。
“是个阴天,今早不会有日出的。”他默然片刻道,“回去罢。”
萧景姝抬头忘了眼不见星月的天空,问:“如今就能看出清晨不会天晴了么?”
“是。”萧不言道,“这几日还会下雨,山上不安全,回去罢。”
萧景姝摇摇头,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万一能看到呢。”
山上天气总和山下不一样的,万一她走运了呢?
萧不言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收刀入鞘:“那走罢。”
他走在了萧景姝前头,无需烛火便能将山路看得分明。
萧景姝未料到他会和自己一起上山,按他的性子,本该说一句“上山也看不到日出,何必做无用功”。
她放低了灯笼,照出萧不言的足印,跟着他走过的地方走,感觉比自己摸索着走放心且轻省些。
他走得并不算快,应当是刻意放慢照料她了,也不出声讲话,沉默得像一块会动的石头。
这里是一片错落的石滩,并不好走。萧不言踩上了一块较高的石头,转身对着萧景姝伸出了手。
萧景姝将自己的手搭上去,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
这并不是一块石头。
他拿捏不好力气,攥得萧景姝的五指发疼。在她迈上石头站稳的那一刻,他自然而然地放下了抓着她的手,她的轻声低语同时也传入耳中。
“疼。”
萧不言怔了怔:“……对不住,我没做过这种事。”
前头又是一块长了苔藓的巨石,萧不言重复着方才的动作,再次对她伸出手,只不过却没有主动握紧:“你自己用力气抓着我。”
于是萧景姝紧紧握住了他的两根手指。
这么拉人容易把自己的手指弄伤,萧不言没有动,又对她道:“抓手腕。”
于是那只柔软的手又挪到了他的手腕上。萧不言摸准了她用的力气,反手用差不多的力道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了上来。
真是奇怪,萧不言心道,明明素日里将她纤长的指骨和微凸的腕骨看得分明,怎么触碰时,却只能感受到那一层薄而柔软的皮肉呢?
他又不说话了,又变回了一块沉默却可靠的石头。
乱石滩走完了,在他最后一次放开萧景姝的手的时候,她突然开口道:“我梦见了阿娘。”
他似乎回头看了一眼,但仍旧没说话,这种沉默让萧景姝安心。
她只是想要诉说,可说给一块真正的石头又宽不了心,一个像石头的人却刚刚好。
萧景姝仍旧低头照着他的脚步,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我爹是个混账,折磨了阿娘很久,她生下我时精神头都不太好……可能是为人母的天性作祟,刚生下来那几年她对我很好。”
“其实我记不清她是怎么对我好的了,我那时候太小。”她喃喃道,“可我就是知道她对我好。”
她的声音很小,尾音都融在细微的夜风里,可萧不言却能听得清楚。
他唇角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长到五岁的时候,眉眼已经和我爹很像了。”萧景姝觉得有些冷,再次裹紧了披风,“阿娘被我的容貌刺激到,神志终于清醒了,也不要我了。”
喉咙里有些堵,她顿了顿才继续说:“身边人因为憎恶我爹,连带着也不喜欢我,只有阿婴对我好。”
还好还有一个阿婴对我好。
萧不言终于出声了:“如今还有很多人对你好。”
黑暗之中,萧景姝扯了扯嘴角,她知晓自己一定笑得比哭还难看:“怎么能一样,这些都是我骗来的。”
幻影一般的东西,很快就会消散的。
萧不言知晓她在说辛氏,在她心里自己并不在“对她好”的人里。
扪心自问,他的确也对她不算好。
不过他仍旧低声道:“都会变好的。”
萧景姝无力地笑了笑:“但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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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不言即刻便意识到自己的安慰很失败,可他却想不出其他能安慰人的话,于是提起了自己的阿娘,权当交换她的故事,分散她的注意。
“隆庆三十二年冬,我的阿娘在潼关战死了。”
隆庆三十年,康、崔谋反,先帝起复了因直言劝谏激怒先帝被贬至江南东道的刘忠嗣。
而大晋当时的另一位名将陆冕及其儿女却还赋闲在家。
他已经失势好几年了,一是因为被奸臣陷害,二是因为他的外孙萧泯出生时天有异象。
虽说那陨石落进了敌军的营帐,可以称得上一声“吉兆”,但这吉兆出现在一位威名赫赫的将军家中,而不是出现在皇室,便足以让龙椅上的人心生不满了。
陆冕被并不利的战局激得嘴角起了一串泡,连上了三道折子,可仍旧未被起复。
直到隆庆三十二年,除却内忧之外,外患也浮上水面。内外夹击之间,潼关眼看有不保之患。
倘若潼关失守,敌兵便可长驱直入长安城。
陆冕及子女被派去了守潼关,因地形特殊,潼关并不难守,陆琼甚至带上了在萧家过不好的萧泯。
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当时的朝廷已经荒唐到不给如此要紧的地方运送粮草的地步。
将士们苦守半载,个个面黄肌瘦,终于等到了长安来人。
可来的不是粮草,而是一道称赞陆氏骁勇,命其出关退敌的诏书。
没有援兵、没有粮草,全凭地势守关的陆氏,收到了一封君主让他们出关去送死的诏书。
只要稍微懂点兵的人都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决策,而隆庆帝也并非全然不懂。只是陆氏离开朝廷太久,甚至摸不清这封诏书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不言没有谈及其他,只对萧景姝道:“……你应当知晓,当时先帝下了一道极其荒谬的圣旨。陆将军接旨后与将领们商议过后,决定抗旨不尊,同时让小儿子陆瑾南下去求助刘忠嗣。”
毕竟一旦出关,只会让潼关失守。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正得用的刘忠嗣能点醒皇帝。
萧景姝骨头缝里都泛起了冷意。
潼关!又是潼关!
这些年来她摸清了公仪仇和他身边人的亲眷都死在了潼关,所以才对卫氏恨之入骨,怎么萧不言的娘也死在了那里!
还有,他娘该是什么身份,才有胆子带着七八岁的孩子上战场!
萧不言浑然不觉萧景姝的异样,只浸在回忆里继续道:“那时候,我说了一句错话。”
“我说他们都会死,问他们为什么不弃城而逃。”
毕竟当时将士们的模样,已经等不到刘忠嗣派出援兵或上书劝谏了。
“阿泯。”灰头土脸,唇角干裂的陆琼将他带回了军帐里,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种话。”
这个孩子生而有异,被许多兵士视为角宿降世,那句话实在是太损士气了。
“我会派人带你走。”陆琼贴了贴他的脸,“阿瑾走时引来了敌方的警醒,你走时他们势必会派人埋伏,你一定要当心。”
陆琼早已失去了意气风发的模样,也并未痛哭流涕耗费力气,只温柔地看着他,一遍一遍抚摸他的脸颊:“阿娘不能再陪你了,你这么聪明,又惜命,日后一定会过得很好。”
这座山并不算太高,走了半个多时辰,他们已经到了山顶。
夜色已经不再深浓如墨,而是变成了浅浅的灰色,无需灯笼也可朦胧看清身边人的模样。
萧景姝分不出心神去想萧不言的身份,而是被他的话占据了全部思绪。
“她抱着我,一直和我说要照顾好自己,我知道她要留下来送死了,可一句话都没和她说。
“我和鸟兽没什么区别,只知道要活着,毫不留恋地就走了。
“离开时,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她有没有望着我走。”
这个人不是一块石头。
他的声音仍旧没有多少起伏,也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可却那么让人痛苦。
萧景姝注视着萧不言苍白的脸,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萧景姝说:“她很爱你。”
“爱”于萧不言来说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字眼,他活了二十三年,听见这个字的次数寥寥无几,即便听到了也不懂。
可是如今他懂了。
“是的,她很爱我。”萧不言微微勾了勾唇角,不过只有一瞬。
“可是那个时候,我不懂。”
32. 山中昙
萧景姝心道,我的阿娘或许也很爱我。
人活短短数载,能抓住的想要的东西太少太少了。我绝不能在彻底失去后才追悔莫及,即便如今只有一丝可以得到想要东西的可能,我也会奋力争取。
她身心俱疲,不去想也不再说了,只安静注视着东方,仍旧祈盼能看到红日初升。
一旁的萧不言缓过神,却开始忧心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话。
她刚说完身边人没有几个待她好,自己是不是不该说这些?
萧不言侧身,看到她专注而恬然等待的侧脸。她一直不会全然陷在悲伤里,说出口了,缓和了,便开始静候日后的欢喜。
可是今天她终究是等不到日出的。
这是个和他全然不同的人。他拥有过很多,可却从未珍视过;她拥有过的很少,却一直抱有期待。
天幕的灰色渐渐变浅了,已趋近白色,可太阳仍旧藏在厚厚的云层里,未曾露出一丝踪迹。
灯笼放在脚边,里头的蜡烛已经烧尽了。
萧景姝苦笑了一下:“果然没有看到。”
萧不言道:“日后总还有机会。”
这天闷极了,萧景姝怕真的下起雨来,毫不留恋地转过了身:“走罢。”
夜色褪尽后,她偶然一现的软弱与无助也褪去了。
上山本来就不易,下山就更难了。同夜间一样,依旧是萧不言走在前头,时不时扶一把萧景姝。
萧景姝则有些神思不属——她在琢磨萧不言的母家。
这一摊子事可真是乱极了,遇见的每个人都披了一层皮,把本就混的水搅和得更看不清。想来即便是出手搅局的公仪仇,都没料到会乱成这样。
公仪仇……萧氏……陆氏……萧不言……
萧景姝想得头疼。
还是知道的太少了,她得从萧不言这里多套点消息,才好计划日后如何行事。
心神稍定,萧景姝终于有心看起了四周的景致,毕竟上山时只看清了脚下的路。
在看到某处时,她的目光突然顿住了。
“萧不言。”萧景姝有些不确信地问,“那是一株昙花么?”
那株灌木很高,或许因着山上比较冷,还未生出明显的花苞,萧景姝只能将它的叶片与看过的医书上对一对用以辨认。
萧不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
于是萧景姝脸上终于有了些真心实意的笑影:“我还没见过昙花呢。”
昙花夜间开花,花期极短,到时候总不能赶上山看花,她要抽空把这株昙花移到院子里去。
这样说不准能在离开剑南前看到一次花开呢。
萧景姝一步三回头,记下了昙花的位置,却与萧不言递过来的手失之交臂。
脚下是块长满青苔的石头,饶是萧不言反应得快及时拽住了萧景姝,她还是滑了个趔趄扭了脚。
并不算太痛,可到底妨碍继续下山了。萧景姝没有委屈自己忍痛行路的意思,干脆席地而坐缓上一缓。
萧不言叹了口气:“未开花的昙花有什么好看的?这下你怎么下山?”
他估计以为自己扭得颇重才这样说。萧景姝坐在地上,手伸出了挥斥方遒的气势:“直接从这里滚下山去。”
萧不言心道,她还是这般生气蓬勃的模样瞧着最顺眼。
意识到她应该不算太痛,可他依旧不放心,半蹲下来指了指她的脚腕:“能看么?”
萧景姝微微动了动脚腕,倒比方才更痛了一点。
不会真扭狠了罢?有些伤筋动骨的事就是当时不觉,后头才知道伤重了。
萧景姝脱掉了鞋袜,提了提中裤的裤脚,露出了微红的脚腕:“能看出什么?我医术学得不精,看不出什么。”
萧不言并不会医,只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久了,对伤筋动骨的事颇为精通。
他的手伸向了她的脚腕,还剩半寸就要贴上,抬眼用目光询问她能不能碰。
萧景姝也没说话,只抬了抬下巴。
于是萧不言毫无顾忌地捏了上去,力道很轻:“这里痛不痛?”
“有一点儿。”
接连捏了几处,萧不言心里有了计较:“不算太重,不过可能要痛个三五日。”
萧景姝闻言嘀咕:“下完山可能要痛个五六日了。”
这山路的确不好走,稍有不慎再扭伤一下,五六日都算不得什么了。
萧景姝穿着披风,坐也是隔着披风坐在了地上,将原本垂在颈间的系带扯得偏了些。从萧不言的角度正巧可以看到她微敞的中衣领口。
他瞥见了一点红痣,随即移开了目光:“我背你下去。”
他这样上道又识趣,萧景姝断然不会拒绝,只道:“你背上还有刀呢。”
萧不言将不血刃解了下来拿在手中,屈膝半蹲在了她身前。
萧景姝扔掉了不方便拿的灯笼,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他微微起了起身,她的腿便缠在了他紧实的腰间。
萧不言空着的那只手扣住了她的大腿,隔着中裤一层薄薄的布料,仍能感觉出肌肤柔软的触感。
他本来就高,在他背上探头看山路,更觉得陡峭。萧景姝有点怕,勾在他脖颈上的臂弯收得更紧了些:“要不我拿着你的刀,你那一只手也揽住我……”
“刀是陨铁打的,有半个你那么重。”萧不言问,“你能拿得稳么?”
陨铁么……
萧景姝不说话了,只抱得更紧了些。
她穿的本就少,这样缠在身上,几乎什么都能感受得到。萧不言沉默片刻,在她腿上拍了拍:“放松些,我都不好走动了。”
萧景姝稍微松了一点,而后又慌里慌张下意识缠得更密不透风了:“这样行么?”
萧不言又叹了口气:“算了,你干脆抱得再紧些罢。”
他的话弄得萧景姝一头雾水:“你要做什么,这话听着不对劲儿……啊!”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吓得她惊呼出声,转瞬间萧不言便落到了块平整的石头上。萧景姝的神魂刚刚归位,他又看准了下个落脚点,运起轻功跳了下去。
这下萧景姝不怕了,甚至觉出了两分别样的趣味。
于高空飞落却毫发无伤,这种感觉实在是很让人上瘾。
下山可比上山快了不止一星半点,直到萧不言将她背进了院子里,萧景姝依旧在回味方才的感受。
心里到底是比出门时痛快些了。
巫婴已经起来了,热好了昨夜便备好的早膳,正在边用膳边等萧景姝回来,听到动静叼着个鸡蛋就出了门。
她首先瞧见了萧不言放在萧景姝腿上的手,而后注意到了两个人一个比一个不妥的衣衫,硬生生吞下了整个鸡蛋问:“怎么回事?”
萧景姝试着单脚撑着身子从萧不言身上下来:“不是什么大事,我的脚扭了一下……”
巫婴在院子里的柴火堆里捡了根像样的递给萧景姝当拐杖,语气听着有些不悦:“深更半夜你出门不叫我就算了,怎么他却在?”
后院的院墙上齐唰唰探出了两个脑袋。
萧景姝去搀巫婴的手臂:“凑巧碰到的罢了……阿婴,我饿了……”
她似乎忘记了萧不言这么个人,谢都没道一声便进屋去了。萧不言也没在意,只透过她的举止再次确认扭得并不重,便回了后院。
后院两个不省心的下属又齐唰唰跟在了萧不言身后。田柒压着嗓子,颇为兴奋地问:“君侯,深更半夜,你和乌小娘子孤男寡女一同出去,是不是不太好?”
周武也道:“君侯,我思来想去,我与田柒还是另寻住处最好。这个山庄里碍事的人少一个是一个……”
萧不言深深呼了口气:“住嘴,我有事交给你们。”
……
“我没什么大碍,只是下山不灵便,正常走路还是可以的,不信你瞧。”
萧景姝拄着那根拐棍,收着劲儿走了几步,动作还算得上稳当,转头对巫婴道:“这下你放心了罢?”
巫婴拧紧的眉头舒缓了些:“既如此,那继续在家待着罢,我今日上值时托大娘子在节帅那里给你告个假。”
萧景姝本就像留在山庄自己折腾解药,闻言点了点头,犹豫片刻又缓缓问:“……阿婴,你应当将百戏班子住的那一片地方摸透了罢?有把握在那里动些手脚又不被戏班子里的人和太女卫发现么?”
这些时日因为她同玉容儿相交甚密,巫婴也时不时去那里找她,她们二人怕是整个节帅府去百戏班子最勤快的人了。
“应当可以。”巫婴疑惑道,“不过你要做什么?”
“我还没想好。”萧景姝低声道,“得我想明白了会告诉你的。”
她看起来心事重重,巫婴只恨自己不够聪明,不能替她排忧解难,便摸了摸萧景姝的发顶:“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萧景姝伸手抱住了她,将脸埋在了她的颈窝里。
巫婴去节帅府的路上一直在忧心萧景姝,脸上的心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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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挡都挡不住。
她去寻辛英时,辛家姐妹三人刚用完早膳,正在一起闲谈,听到她的来意后脸上的神情一个比一个古怪。
室内一时陷入了奇诡的沉默,最终还是最藏不住事的辛茂忍不住开了口。
她清了清嗓子,自认含蓄地问:“怎么萧侯一来,乌皎就扭伤了?到底是扭伤了还是……”
纵使巫婴再迟钝,也能听明白辛茂在意指什么,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莫要胡猜,皎皎不可能……”
可想起清晨见到的那一幕,后面半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眼见巫婴面上的杀气越来越重,几乎都能看出想要折返回去杀人的念头,辛英忙压下心中的探究打圆场道:“好了!阿芷回房歇着去罢,还有,辛茂你是太清闲了么,竟还不滚去做事?”
赶走了两个妹妹,辛英才对巫婴道:“走罢,我带你去同祖母说一声。”
……
山南西道,阆州。
甫一入山南西道,使团里的气氛便变得古怪起来,如今离剑南越来越近,卫觊能感觉到其余人越来越不掩饰对于自己的排斥。
这很正常,虽说他也是刘忠嗣的学生,且为此行正使,但他却是奉的圣命。刘忠嗣派来的副使与途经的山南西道与他并非一条心。
不过眼下重要的不是这个。
卫觊吩咐一直跟在身边的阿喜:“挑两个身手好又伶俐的,我们轻装先行赶去剑南。”
阿喜应下吩咐后才问:“主子,是剑南那边已经有人接应了么?”
不然仪仗不全,剑南那边完全有理由不让他们入城。
卫觊笑了笑:“是啊,都有人提前为我们与辛氏牵好线了。”
一个每次都能够在某个地方发生大事前就赶到那里的人。
真是让人觉得……可怕啊。
……
萧景姝用完了早膳,睡意渐渐涌了上来,便草草擦了擦身子,换了身中衣栽倒在了榻上。
只是睡了不久,便隐隐约约听见院子里有响动。
萧景姝睡意朦胧,踩着绣鞋挪到卧房窗边地推开了窗,疑心自己花了眼,而后又揉了揉眼睛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那株清晨在山上看到的、同她个头差不多高的昙花已经被移栽到了院子里,正对着她的窗户。
院子里本就陆陆续续被她种了许多药材花草,只是还未有这么高的。如今这株昙花一挪进来,满院更是喷薄而出的生机,几乎将这阴沉沉的天都给捅破了。
萧景姝那丝未睡饱的倦意登时被喜悦冲散了。
开窗前她还听到了动静,此时却没瞧见人影。萧景姝清了清嗓子,高喊了一声:“萧不言!”
她听到了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从不远处渐渐靠近窗前。
萧不言仍旧是夜里那身衣裳,衣角还沾了泥土,不过丝毫不损风姿。他对上萧景姝亮晶晶的眼睛,挑眉问:“怎么?”
明明欢欣都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她语气却颇为骄矜:“怎么未经我同意便往院子里种东西……”
萧不言默默看了她片刻,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那我去把它铲了。”
眼见他毫无回头的意思,萧景姝有些心慌了:“君侯,君侯……萧不言!”
萧不言闻声又不疾不徐地转身,用目光询问她又怎么了。
萧景姝用手撑起身子,坐在了窗台上,慢慢转身将腿伸出了窗外。
她换了身月白色的中衣,脚下踩着的绣鞋也是同色,整个人都素净极了,更显得脚腕上那一圈红肿格外明显。
萧不言皱起了眉,走回来扶住了她的胳膊:“伤得明明不重,怎么看着这般骇人。”
萧景姝不甚在意:“可能是近日药浴泡得多,养得更细皮嫩肉了些,以往没这样严重的。”
以往……
萧不言想起她说过以往时不时会挨打,心头有些发堵,低声道:“都受伤了还爬窗,也不怕再伤到。”
萧景姝扶着他的小臂慢慢走向那株葱郁的昙花:“外头不是有你看着嘛。”
她摘下一片叶子,三两下折成了把小扇子在萧不言脸侧扇了扇,笑盈盈道:“我们君侯可是个天大的好人。”
天气闷热,丝丝凉风扑在脸上确实很舒适,可却仍比不上心里。
一边觉得她嘴甜又乖觉的模样实在可心,一边又觉得不过只是挪了株昙花罢了。
活不活得成还另说呢……看来得好生照料着,至少得让它挺到第一次开花。
33. 笑言真
他长得高,萧景姝扇了一小会儿手就垂了下去,又兴致勃勃找了会儿叶片下有没有掩着未成形的花苞。
眼看她兴致慢慢退了,萧不言问:“慢慢走回去,还是我背你回去?”
萧景姝想都没想:“不要你背,你身上脏。”
果然从她口中听到好听话才是例外。
还有,他身上是因为做什么才脏了的?
萧不言面无表情,屈起手指在她眉心敲了下:“不扶你了,自己走回去罢。”
“怎么又这样!”眼见他又转身要走,萧景姝忙拉住了这个人形拐棍,很是委屈,“我说的是实话呀,我可不想再换一身衣裳了……”
萧不言本就是做做样子,她的一拉就站住了,低声道:“背你回来你都没同我道谢,多说几句好听的都不成么?”
萧景姝长睫扑闪扑闪的,故意捏着嗓子娇滴滴问:“那君侯想听什么好听话?”
萧不言只觉耳朵发麻。
平日里讲话脆生生的人,怎么发出这样腻人的腔调的?
萧景姝本想恶心他一下,见他有些紧绷的神色,一时竟有些悚然了:“萧不言,你竟真觉得这样讲话好听么?”
见她满脸不可置信,萧不言抿直了唇角,简直想转身就走。
可到底顾及她伤了脚,他见自己掌心是干净的,干脆掐住了她的腰,把她拎了起来。
萧景姝的手抵在了他肩膀上,感觉到腰间紧锢的力道,不由得痛呼:“你轻点儿!”
他步子大,走得快,转眼间就把她又放到了窗台上坐着:“自己爬出来的,自己再回去。”
萧景姝气得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硬得像石头一样,不由得更气了:“你弄疼我了!”
见她似乎真疼狠了,萧不言忙松开了卡在柔韧腰肢间的手。她倒也不避嫌,在他松手后便撩起了中衣一角查看。
萧不言还没来得及移开目光,便看到了雪肤之上鲜明的指痕,一时失语。
萧景姝说话时都感觉牵扯着腰间在痛,气道:“我要是个小孩儿,非被你拦腰掐断不可!”
她的拳头又落了下来,不过这次不是在肩头,而是在胸前。
萧不言不闪不避地受了,力气不大,这记拳并不痛。他颇为苍白地辩解:“以前我抱过孩子的,并没有弄哭她。”
萧景姝扶着腰:“就你这手上没轻没重的,谁家敢把孩子给你抱?”
“……抱过的,不过是在我小时候。”萧不言道,“抱的是我的庶妹。”
萧景姝心头突了一下。
仔细想来,那是快十六年前的事了。
那时他与智能大师背着尸骨,行至琅琊,刚入城不久,便遇到了急匆匆赶来的萧二老爷。
“阿泯啊,临近中秋,你与大师随我回府中歇上几日罢。”他这位圆滑又和气的二叔在面对他时竟有几分显而易见的紧张,“不然我也不好同你在金陵的父亲交代啊,哪有过家门而不入的道理?”
萧泯生在战场,长在长安,虽是萧氏的长孙,可并不熟悉萧氏的一众人。
原因无他,是萧老夫人不喜他们母子。
陆琼与萧成安定的是娃娃亲,小时候萧老夫人是很满意陆琼的,只是这孩子大了后没了早逝的母亲管束,竟做起打打杀杀的事来。
倘若她只是陆家女,萧老夫人不会有半分不喜,甚至会赞一句虎父无犬女,可她是要嫁给萧家做宗妇的。
宗妇定然不能将心里都花在战场上,更何况今上厌恶女子沾染这些事。
萧老夫人与陆琼谈了很多次,彼此谁也没说服谁,最后双双都打起了退婚的主意。
不做萧家的媳妇陆琼是很乐意的,不过她有点舍不得萧成安。虽说人古板了些,但长得俊俏,又很听她的话,可惜不可能入赘他们陆家。
眼见又要出征了,陆琼干脆把萧成安哄上了床,吃到这块肉后觉得也就那样,而后留下一堆烂摊子拍拍屁股上战场去了。
出征不过几日,便有一队人马轻装追了上来,为首的正是脸色铁青又风尘仆仆的萧成安,还带了封圣上命他们尽快成婚的圣旨。
就这样,他们还是依约成了婚,只是萧老夫人心里起了个疙瘩,不喜陆琼,连带着也不喜萧泯这个生而有异,引起圣上不满萧氏的孙子。
陆琼自然不会让自己和孩子留在萧家受气,便借要在外打仗、孩子太小离不开娘等理由常年带着萧不言在外。
萧成安在京为官,府中中馈有同住京城的萧老夫人操持,琅琊那边也有能干的二房,陆琼便心安理得地不管事到处跑,连带着萧不言也不怎么与萧家人相熟。
萧不言不喜人情往来,原本是想拒绝的,可智能大师却道:“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即便是我们这些所谓‘六根清净’的和尚,也是要体悟人情冷暖的。”
于是萧不言对萧二老爷道:“多谢二叔,我同方丈走完这趟便去府中。”
萧二老爷连声道好,满脸都是“侄儿竟真的会说话了”的惊喜。
八月十五当晚,琅琊萧氏府中特意备下了素斋,请智能方丈上座。
诸人刚落座不久,便有人急匆匆来报别院里要生了。
除去智能方丈与萧不言,一时之间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些古怪。智能方丈见状问:“府上是哪位要添丁了?”
萧二老爷讪讪道:“是我大哥留在琅琊的一个妾室,喜好清净,住在山中的别院里……”
他越说声音越小,那边大嫂尸骨未寒,这边家里又添新人了,显得大哥以前的一往情深像个笑话……娘也真是,非得往大哥房里塞人要孩子,阿泯这不好好的会说话了么!
萧二老爷又偷偷看了萧不言一眼,心中竟觉得侄子不通人情也是件好事,不然这时候该有多难过!
萧不言彼时确实没有什么情绪,只知晓他父亲的姨娘要诞下一个弟弟或妹妹了。
倒是与陆琼素有交情的智能方丈沉默了片刻,问萧不言:“你在战场上出生,在战场上长大,只知道死亡是什么模样,可曾见过新生?”
萧不言长到八岁,的确未曾见过新生儿,于是摇了摇头。
智能方丈便对萧二老爷道:“如此,便烦请带我们师徒二人去看一眼新生儿罢。”
萧二老爷全然未曾想到事态会是这般走向。当初大哥差人把那个妾室送来时可是嘱咐说“把她扔进山庄给口饭吃,不许放出来见人”的,他们府中人都没正眼瞧过那个妾室长什么模样。
不过他还要请智能方丈给一双儿女批命呢,总不好直接拒绝……再说了,人家是要看新生儿,又不是去看那个妾室!去就去,大不了到时候和大哥说是阿泯想看!
他们草草用了膳,便披着月色去了别院。在蒙着厚帘子的偏房里,萧不言第一次见到萧景姝。
她很小一团,浑身皱巴巴的,面色是羸弱的灰白,几乎听不到呼吸声。
萧不言知晓自己此行就是来看她的,于是便专心致志地看,看着看着,他便把手指送到了她小巧的鼻尖下:“……是活的。”
“这孩子看着有些体弱。”智能方丈道,“日后得好好养着。”
萧二老爷忙道:“这是自然……我们萧家前六个娘子都养得高高壮壮,这个定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萧不言仍旧站在坐床一侧,安静看着里面熟睡的妹妹。一旁的稳婆见他看得出神,轻声问:“小郎君要抱抱小娘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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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下意识去看智能方丈,方丈对着他微微颔首,萧不言却仍有些犹豫:“她还在睡。”
睡着的小孩子被抱起来可能会醒,醒了可能会哭,会很吵。
稳婆却道:“睡着了也可以抱。”
她轻轻抱起了被裹在襁褓里的婴儿,用手托着她的脖颈和脑袋让她继续安稳入睡:“小郎君的手还小,可以这样抱……”
萧不言屏住呼吸,学着稳婆的样子让她的脑袋躺在了自己臂弯里,手托住襁褓的背后,另一只手则环住了臀腿处。
他还是第一次做这样小心又细致的事,脑子里不由得乱糟糟浮起很多诸如“轻”、“小”、“弱”之类的念头。
最后这些杂乱无章的念头汇聚成了一个疑问。
这便是“新生”么?
来来回回的挪动到底是惊醒了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她发出几声细微的哭,听着像幼猫的叫声。
萧不言动也不敢动,在原地站成了一具雕塑,直到稳婆将襁褓抱回坐床里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在回程的路上,智能方丈问他在抱着婴儿时有何感受。
萧不言想了许久,才开口道:“她很轻,可我抱着她,却觉得很重。”
智能方丈合掌笑道:“善。”
……
“说来也巧。”萧不言出神道,“倘若你说的生辰为真,那七娘竟是与你同年同日生的。”
萧景姝低着头揉腰,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话,只敷衍道了一句“是么”。
这些时日真是被锤炼多了,遇见再大的事面上也能做到波澜不惊,更何况是早有预料的事。
见她方才的兴头已经全然褪去,萧不言便知自己又做错了事。
可他总不能伸手过去给她揉腰,于是低声问:“这个时辰也该用午膳了,你想吃什么?”
这时候萧景姝才抬起脸来看他:“天气太闷了,我要吃些爽口的。”
声音听着比方才精神些了,萧不言继续道:“快要入伏了,在厨房里做饭也热得很。以后每日的午膳晚膳我都差周武送过来,下一顿想吃什么你就写个条子放进食盒里。”
这人妥帖起来实在是太可心可意了,萧景姝脸上露了点笑模样:“那用完的碗筷要洗么?”
“放回食盒便是。”萧不言道,“送回酒楼会有人洗的。”
果然银子多了做什么都方便。萧景姝眼波盈盈,娇声道:“那多谢兄长了。”
萧不言又僵在了原地,片刻后斥道:“乱喊些什么!”
萧景姝一手扶着窗框稳住身子,一手掩唇故作惊讶道:“兄长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七娘呀……”
货真价实的萧家七娘子,也是卫氏的七娘——宿命般的巧合。
萧不言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又屈起手指去敲她的额头。也不敢用力,怕她稍稍向后一仰便摔进屋里。
顾忌这顾忌那的后果就是解不了气,他沉下了嗓音:“莫要开这种玩笑。”
方才他的手还扶在她的肩上,肌肤的温热透过一层布料盈在指尖。她倏地装模作样来上这么一句,弄得他感觉指尖都被灼伤了。
人伦纲常的玩笑,哪里能够随意开。
偏偏她依旧故作懵懂,继续问:“兄长怎么这样生气?”
萧不言深深呼了一口气,见她坐得稳当,转身大步离去了。
日后非得找个既能解气又不至于让她记恨自己的法子教训她不可。
在此之前,只能任由她放肆了。
萧景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渐渐隐没了。
她面无表情地想着,该说的我可都已经说了,是你自己不信的。
那日后可别怪我骗了你。
34. 问真心
萧景姝扭脚后的第一日,睡了半晌起来研制解药,傍晚从巫婴手里接过了从节帅府捎来的又一册大帝手记,一起用了从酒楼送来的晚膳。
萧景姝扭脚后的第二日,早晨看到了来院子里瞧昙花长势的萧不言,写了个条子打发他去药铺给自己买药材,午时又一起用了一顿饭。
待到傍晚,巫婴又带回了玉容儿送的新式糕点,以及辛芷赠的药与明日上门探望的口信。
用完晚膳后,她在食盒里放了一张纸条,言明近几日忌辛辣,宜补气血。
第三日,萧景姝倚在门口,望着阴沉沉的天,在心里嘀咕辛芷或许不会来了。
不过半晌时,辛家的马车还是停在了山庄门口。
萧景姝初见辛芷时,她只是显得病弱,如今不过短短几月,却流露出一些药石无医命不久矣的意思了。
这样一个人来探望她已经好的差不多的小伤,实在有些荒唐。
不过她们都心知肚明,辛芷不是单单为了探望她才前来的。
辛芷坐在罗汉床一侧,目光在墙角摆放的根雕上停留了一会儿,低声道:“是个不可多得的珍奇物件。”
她终于寻到了开口的由头:“是萧侯送的么?”
萧景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确信看不到睡在里头的乌梢,才点了点头。
辛芷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突破了心中那道问别人私事的防线:“那你们如今……如今是……”
萧景姝垂眸犹疑了片刻:“……我也不知道我们如今算什么。”
总不能只是骗与被骗的干系。
辛芷的手指抚在茶盏的杯沿上,最终还是说起了自己的事:“其实我一直想找人说说这些事,可同我交好的小娘子们,也都与齐慕有交情。家里的姐妹同僚们,又不怎么关心这些儿女情长……想来想去,竟是你最适合听我说这些话。”
她曾拿到过齐慕经由萧景姝的手送进节帅府的信,自忖萧景姝这样一个通透人已将自己的那摊事摸清楚了,便直接问道:“你……你觉得我如今做的对么?”
辛芷应当是想这件事好久了,面上能明显看出忧思过重的痕迹。
萧景姝仍旧不懂她。明明没多长时日好活了,何必还要这样自苦?好好的要什么有什么的大家娘子,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值得为她庆幸的是,那位齐家二郎似乎还算不赖,她并不是在为了个烂人瞎折腾。
萧景姝道:“你这样犹疑,其实心里已经不信自己做的那些事能有用了,不是么?”
辛芷鼻头一酸:“是啊……我觉得高兴,觉得自己没有喜欢错人,可又忍不住去担心,我走后他该怎么办……”
是不是人在面对自己爱的人时,都会做出一件又一件的糊涂事呢?
萧景姝闭了闭眼,问辛芷:“齐家二郎知道你病成这样了么?”
辛芷用锦帕拭去了眼泪,缓缓摇了摇头。
萧景姝叹了口气。
她是真的搞不懂辛芷的做法,她们不是一路人。
“你不告诉他事实,你走后他不也什么都能明白了么?”萧景姝道,“你想让他忘了你,日后好好过活,可这样一来他怎么可能忘?”
萧景姝注视着她,眼底带着些微不可察的怜悯:“三娘,你到底是真心想让他忘了你,还是想做一出看似一刀两断的戏,内心又盼着他在你走后心怀愧疚永远都忘不了你?”
这话其实说得有些重了,惹来了辛芷身后侍女的怒目。辛芷整个人都在发抖,终于抑制不住地痛哭出声:“你说得对,我或许就是那么想的……我那么喜欢他,怎么甘心他日后真的忘了我……”
萧景姝看着趴在小案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辛芷,再一次想起韦蕴面对着她时冷漠的面孔。
阿娘,你的冷漠到底是不是真的呢?你到底是不是真心疼爱我呢?
你毫不犹豫地去死,是不是以为你的那些冷待,已经足够让我不会因为你的死亡心痛了?
她伸出手,慢慢拍着辛芷的后背:“人生在世,不过须臾数载,要紧的是在活着的时候便得到自己想要的,顾虑那么多做什么……”
“剩下的日子,让自己痛痛快快地过罢。”萧景姝道,“他若真心爱你,无论你做什么,日后都断然不会忘了你另娶别人的。既如此,你又何必做无用功?”
他若没有那么多真心,那就更无需为他考虑什么日后,自己活着的时候痛快了才最重要。
不过萧景姝终究还是没把这句扫兴话说出口。
辛芷哭够了、想通了,平复下来心情,又问明显比方才不对劲儿的萧景姝:“我……我看你也并非全然对萧侯无情,可当初又为什么离开?”
她们都不知道,门外发现萧景姝正在待客时想要离开的萧不言在听到这句话后又顿住了脚步。
辛芷说的是萧不言,可萧景姝心里想的却是韦蕴。
为什么毫无顾忌地离开?
“因为我觉得,她待我并不好。”萧景姝喃喃道,“既然有机会摆在眼前,我自然要离开去过更舒心的日子。”
萧景姝闭上了眼睛,眼角沁出了泪:“可离开了,我又发现她可能真心爱我。”
甚至连那些冷待,或许都是在为我考虑。
“人世间的真情太少太少了。”萧景姝哑声道,“既然发现有人为你献上了这么珍贵的东西,那我怎么可能不去挽回。”
萧不言在门外,能听出萧景姝颇为情真,可又觉得古怪。
这种话……不抬可能是想着他说的,那说这话时她在想什么?
她真的能将假话说到这种程度么?
思索之时,室内又传来几句交谈。似乎是在说时候不早了担心下雨难行,就此告别。
萧不言也不回避,干脆就在门前等里面的人出来。
辛芷未曾料到门口杵着个刚刚说过的人,神色颇有些不自然,垂下目光对萧不言行了个礼,而后带着侍女离开了。
她听到身后的萧景姝问:“你来做什么?”
萧不言没有出声,仍旧是萧景姝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痛快时对人发脾气的小性儿:“那食盒放下就好,你出去。”
萧不言终于开了口:“这是两人份。”
在上马车时,辛芷下意识透过山庄大门看向了刚刚走出的正堂门口。
想要进门的人已经得偿所愿,背影被逐渐关上的房门彻底挡住了。
萧景姝坐在了用膳的圆桌一侧,已经收敛起了方才的情绪,支着脸颊看金尊玉贵的君侯动手给自己摆饭:“你什么时候来的?”
萧不言给她盛了一大碗红枣山药粥:“在辛三娘说‘我看你对他也并非全然无情’的时候。”
他答得极其坦然,全无背后听人言谈的心虚,反而有种既然谈及了他,那他定然要听个一清二楚的理所应当。
食盒里的一包红糖也被取出放在了桌上,萧景姝瞥了一眼,大抵猜到了他是因何来献殷勤。
汤匙在红枣山药粥中漫不经心地搅动着,方才说过的话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无论是辛芷还是萧不言听起来应当都没多大问题。
她夹了一筷子清蒸鱼吃,味道很是不错,便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用膳上,猫一般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萧不言也夹了一块鱼,低头挑着刺,冷不丁道:“你与辛家三娘言谈时那样情真意切,我都要以为你将编出来的那些事当真了。”
情真可不是真在他身上,她也从不把假话当真。
萧景姝低头吹着汤匙里的粥,意有所指道:“巴巴地凑上来的可不是我。”
夹着那块挑完刺的鱼肉的筷子就那么停在了半空,萧景姝抬起脸,半分也不意外他的筷子离自己那么近,很是无辜地问:“君侯这是要喂我么?”
她作势要去咬,萧不言的手松了一下,那块肉精准无误地落进了她的碗中,而后筷子被收了回去。
萧景姝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对面的萧不言,他只低头用膳,却能看出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两个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用完了一顿饭,忽闻闷雷炸响,顷刻之间便有雨落了下来。
萧景姝用茶漱了口,缓步走到了窗边,跪在窗下的美人榻上支起了窗。
在这扇窗前可以瞧见院子里的两缸莲花,除去在卧房里,她最喜欢窝在这张美人榻上看书。
雨飘不进室内,萧景姝便挪了挪软枕靠在了美人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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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从榻边的小几上拿了本天盛大帝的手记,出神地赏起了雨中的莲花。
萧不言将碗筷收回了食盒,却并未提走,反而提起了桌上的茶壶与红糖。
门口放着把油纸伞,倒无需怕去厨房的这几步路上被淋湿了。
萧景姝只听见开门的响动,并未抬头看,还以为萧不言走了,未曾料想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又折返了回来。
萧不言拿了杯盏放在了美人榻上的小几上,给她倒了杯煮好的红糖姜茶。
目光扫过小几上的两本医书,他开口问:“解药制出来了么?”
“制出来了也不能告诉你呀。”萧景姝用书掩住了唇,一双含情眼里蕴着若有似无的挑衅,“我们剑南的事,怎么能诉君侯一个外人呢。”
萧不言盯了她一会儿,毫不避嫌地坐在了美人榻上:“让我摸摸胳膊肘是不是向外长的。”
萧景姝也不躲,任由他抓住自己,口中却仍道:“我的话可半分毛病都没有,辛节帅是我货真价实的老师,我同君侯可什么干系都没有。”
明明知晓她是在戏弄调侃,可萧不言却怎么听怎么觉得不舒服。
他直视着萧景姝的双眼,缓缓道:“倘若我想有干系呢?”
意料之中的回答,可萧景姝仍被他一动不动的注视弄得心慌。她晃了晃被萧不言握住的手肘:“你松开我,我告诉你该怎么做呀。”
她没有刻意捏着嗓子,可声调仍是软的,自带着小娘子家的娇嗔。看着、摸着、听着都那么柔软的一个人,却做得出这么冷硬的事。
萧不言确信了,她不是在捉弄玩笑,她是在像他驯鹰一般试图驯服他。
但他依旧如她所愿,松开了手。
萧景姝走到墙边,从博古架上的瓶瓶罐罐里取下一个,将其中的粉末倒进了小几上那盏红糖姜茶里。
瓷瓶里的粉末呈暗紫色,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快便在盏中化开。
萧景姝坐在了美人榻上,对着萧不言举起了茶盏:“在辛氏诸人心中,我可是给君侯下过毒的……你饮下此盏,便视作以往编的那些事成了真,如何?”
她眼睛里是明晃晃的挑衅,还有引诱。
萧不言心道,她简直不明白她自己说出了什么。
他没有丝毫犹豫,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目光却未从她面上移开,清楚瞧见了一闪而逝的错愕与错愕过后升起的一抹期待。
不知她用的是什么药,见效快极了,几乎刚饮尽头脑便昏沉起来,几乎不能思考。
这对萧不言并不算什么妨碍,他的直觉远比思考可怖,甚至抛却那些杂七杂八的思绪后,他能够更清楚地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的手肘抵在了屈起的膝盖上,握拳撑住了额角:“你这是要审我。”
萧景姝被他猜中了心思,顿觉自己落于下风了。
可此时不是要整个高下的时候,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强撑着精神的萧不言,缓缓道:“是啊,我要审你。”
萧不言阖眼道:“那便趁着我还没栽倒时赶紧问。”
他此时应当是不清醒的,清醒了也不一定能记住眼下发生的事,可萧景姝依旧谨慎。
她喉咙动了动,咽下所有干涩,用一种全然好奇的口吻问:“你是女将陆琼和萧成安的孩子么?”
因为萧泯这个名字在外流传不多,她甚至没有直接说出这两个字。
“还以为你会问什么。”萧不言叹了口气,“我似乎并未瞒你这个。”
他的亲信之中有不少都知晓他的身份,只是外界知道的并不多。
若外人知晓他是陆氏后裔,怎么敢放心他执掌西北。
那把悬在头顶、不断逼近的剑终于在此刻刺伤了她的肌肤,她的声音听起来却依旧毫无异样:“那你竟没想过翻了卫氏的天么?”
他要做的和公仪仇要做的,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萧不言沉默了一瞬:“我只是在做外祖和母亲想做的事。”
他声音很平静,可终究还是流露出几分无情的冷酷来:“皇位上坐的是谁同我又有多大干系?我只是顺着他们最会走的那条路去体悟,去弄明白他们为什么甘心守城赴死。”
35. 留齿痕
萧景姝未曾想会得到这样一个古怪的答案,嗫嚅着道:“自然是为了让更多人能好好活下来,让这世间太平一些……”
只是他们未曾想到,自己在用性命守城时,长安城里的君主想得却不是天子守国门,而是要赶快南下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长安不派援兵、不给粮草,一边为自己谋退路,一边嫌陆氏名不副实,竟不能击退敌军。
这天下还是太平点好,只有太平了,才能容得下她好好过日子的心愿。
萧景姝又想起了公仪仇,他又是葬身于潼关的哪位将士的亲眷呢,他怎么又会和萧氏牵扯上关系呢?
心中浮现出一个朦胧的猜测,或许她此时应当旁敲侧击试探一下萧不言,可这样风险太大了——萧不言不同于一般人,万一清醒后记得她问了什么呢?
萧不言低低道:“你说的这些我能想到,只是最近才懂得了一些。”
他的话打断了萧景姝的思绪。萧景姝被他这句话弄得有些糊涂,茫然问:“这是什么意思?”
萧不言却不说话了,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萧景姝下意识抬手扶了一下,带得他向前栽倒,下巴正巧搁在了她的颈窝里。
萧景姝有些费力的扶住他的身子,吃力地闷哼了两声。
萧不言似乎勉强被唤回了些神志,无意识道:“皎皎?”
这一声叫得萧景姝手一软,整个人便被醉玉颓山一般的人给压到了,险些喘不上气来。
被成年男子压在身下的感觉实在可怖,似乎用尽所有力气也逃不开。萧景姝有些怕了,伸手狠狠掐着他腰侧稍软些的皮肉:“萧不言……萧不言你起来……啊!”
颈侧传来刺痛,她骤然感觉自己变成了被咬住脖颈的猎物,而后才反应过来萧不言做了什么,哭腔都被逼了出来:“混蛋……你这个混蛋……”
萧不言收回唇齿,喃喃道:“哭什么,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说完这句,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萧景姝被他压着,浑身却仍止不住地发抖,泪水顺着眼角流进了颈窝。
是,我是最擅长从旁人身上攫取到对我的怜悯、容忍乃至偏爱,可若早知你是萧泯,我绝对不会这么做!同陆氏有关的人,我一个也不愿、不敢招惹!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早早就已经招惹你了,那我干脆招得更彻底一些!
萧景姝把眼泪逼了回去,开口唤躺在墙角根雕里小憩的乌梢:“乌梢,快过来。”
乌梢探出个脑袋,见萧不言没有动作声响,才慢吞吞爬到了美人榻上。
萧景姝知道乌梢怕萧不言,便伸手握住了萧不言的一根手指对它道:“来咬他一口。”
自己挣不脱拿不到博古架上的解药,只能让乌梢帮忙解个毒了。
乌梢大喜过望,还以为小主人终于要毒死这个可怕又可恶的男人了,可又爬来爬去观摩了半晌,终究还是发觉了哪里不对。
这两个人怎么像两条蛇一样缠在一起?!
它不情不愿地在萧不言指尖咬了一口,而后用比方才快上不止一丝半点的速度爬回了最近的新家里。
萧景姝又这样被压了约么小半个时辰,手脚都麻了,才察觉到萧不言动了动。
他清醒得还算快,睁眼的那一瞬便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样的姿势,可却没有很快起身。
萧不言的目光落在了萧景姝颈侧那个清晰的红印上,伸出手碰了碰:“……我弄的?”
轻微的刺痛感传来,萧景姝缩了缩脖子,怒道:“乌梢咬的!你快滚下去!”
萧不言轻笑了下,只撑起身子不再死死压着她,却并未离开。
他凑近了那块红印,看着颇有再咬上一口的意思:“你不是说,我喝完那盏茶,便当那些事都成了真么?”
“那些事”左右不过指什么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她受不了被他强迫下毒逃走的胡话。
萧景姝原本只是顺着用膳时的话头勾一勾他,未曾想他心里怕是真想过这出戏的细枝末节该是什么样的!他不该是这样的人啊!
萧景姝又想哭了,一时竟有些口不择言:“你个混蛋……我来了月事的……”
萧不言怔了怔,又笑了起来:“我还没混蛋到那种地步。”
若不是她这样一说,他都没有那种意识。
不过日后却说不准了。
萧景姝还不知晓给自己埋下了祸根,在他起身后伸手拿过了小几上的杯盏往他胸口砸:“你滚!”
萧不言早有预料地接住了杯子:“这是你乱下毒惹来的,怨不得我。”
“那我也不想见你!”萧景姝气得很了,胸口不断起伏着,“今日,明日,这几日都不想见!”
这话并不合萧不言的意,他脸上那点若隐若现的笑意又散了,眉眼又变得平静而冷漠起来。
“这就是你想要的么?”他低声问,“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萧景姝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微抬起下巴为自己强撑出气势:“对,我就是要这样……唔……”
他的唇齿又落在了颈侧,力道比方才轻,可却更让萧景姝心慌意乱。她终于服软了,颤声道:“是我错了……”
萧不言终于舍得从她颈间抬起头,气息是罕见的不稳。
足够了……今日得到的够多了,再放肆下去把人逼急了怎么办?
不过总算找到能治她的法子了。
他安抚地揉了揉萧景姝的后脑勺:“……好好歇着,我回后院了。”
萧景姝不想说话,只咬唇点了点头。
待他出去后,她收拾了一下衣衫,终于失去了强撑的力气,栽倒在了美人榻上。
萧景姝精疲力竭,思绪却依旧一刻不停地运转着。
萧不言就是萧泯,但应当与家中往来不多,因此不知晓公仪仇的存在,也不知晓她的存在。
琅琊的萧氏族人或许有知道的,但并不会多,金陵的萧成安应当什么都知道。
以及最最重要的,公仪仇……
虽如今还不敢确认他的身份,但有一点很明了,他虽与萧家有往来,可并非与萧家一条心。
一个萧家,可以掰扯出公仪仇、萧不言与其余萧氏族人三股势力。
萧景姝心道,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自己竟能同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势力扯上干系。
不过就如今想做的事看来,这或许是一种幸运。
她累极了,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可睡过去也不安生。思绪结成了一张网,时不时捕捉到这些时日里知晓的有用的消息碎片,而后将整张网填补得更加密不透风。
待到被巫婴唤醒时,萧景姝才骤然发觉已经是傍晚了。
可她仍旧觉得没缓过劲儿。
巫婴点燃了室内的灯烛,皱眉问她:“怎么开着窗户睡在这儿?不怕受凉么?”
烛光燃起时,巫婴看到了萧景姝颈间的痕迹。
在意识到那是什么后,她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院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巫婴霎时间听出了来人是谁,沉着脸提起剑大步走了出去。
萧景姝觉得头脑有些昏沉,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并不烫,只是喉咙有些痛。
她在博古架上拿下了一个白瓷瓶,倒出两粒丸药吞了下去。
苦涩的药味刺进喉咙,激得她忍不住扶着架子剧烈咳嗽起来。
院子里的两个人听到了动静,一前一后闯进了门。巫婴靠近不住拍着萧景姝的后背,焦急问:“这是怎么了?”
萧景姝握住了她的手,缓了缓道:“没事,被药呛了一下。”
她声音微哑,眼底蕴着咳出来的水雾,楚楚可怜,看起来像是被欺负狠了。
萧景姝被巫婴半抱在怀里,眼睛却望着萧不言:“……我的脚腕已经不痛了,明日会照旧去节帅府。”
萧不言默然片刻,低声问:“我看你有些受凉,不再多休养两日么?”
虽然刚和萧不言动了拳脚,但巫婴还是勉强同意他这句话说得还算对。
萧景姝在巫婴看不到的角度,对着萧不言无声吐出了几个字。
就这样离不得我么?
萧不言轻而易举读出了她的口型,脊背霎时间绷紧了。
他是真的永远猜不出她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来戏弄自己。
“食盒里的鸡汤还热着,快些喝。”萧不言叮嘱,“放凉就腥了。”
见最难对付的人被打发走了,萧景姝又转过头来安抚巫婴:“阿婴,我知道你有事想问我,我也有很多东西要同你说……我今晚和你一起睡,好不好?”
走到门口的萧不言脚步顿了一下,而后又仿若未闻地离开了。
她可真是厉害极了,能将每个人都哄得服服帖帖。
……
次日,剑南节帅府。
萧景姝同巫婴说了半宿话,看起来颇为精神不济,同路过的同僚打招呼时都不比以往神气十足。
不过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流露出一副“我们懂你为何如此”的表情,险些弄得萧景姝以为自己脖颈上的痕迹没遮好。
书房里,辛英与辛茂姐妹二人都在,神色都颇为严肃。萧景姝仔细听了听,说的是朝廷来使之事。
“自打入了山南西道,他们的脚程便慢了,东川各州更是都传来了山南西道兵马变动的消息,他们就是奔着动兵来的。”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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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道,“母亲已经重回东川坐镇了,我也向西川各州下发了军令,告知各州府必要时会调兵去东川。”
辛茂忙接话道:“不过历阳郡王卫觊带来的圣命却是切勿轻易动兵,想来是皇帝又与刘忠嗣有了分歧,这倒不算坏事。”
她看了一眼萧景姝,继续说:“我与萧侯手下的田柒是昨夜接到卫觊的,他说今日会先去萧侯落脚处叙旧,我便邀他们夜间来府中赴宴。”
上首的辛随闻言颔首:“好好安排。”
辛氏姐妹二人退下后,她侧身细细打量了萧景姝一遍:“在家歇着还瘦了,可见是受委屈了。”
“委屈倒算不上,受累是真的。”萧景姝从随身的书篮里拿出了两个药瓶,“老师,我将解药做好了。”
两个瓷瓶里分别装着还原出来的毒药与相应的解药,辛随拿起看了看:“昨日鹊部的人还同我说她们刚摸出了些门道,今日你竟都把解药做出来了。”
萧景姝垂眸道:“这毒本就用的是苗疆的炮制手法,对我来说并不算难。”
更何况她讨了巧,有乌梢帮衬,还用了自己的指尖血做解药的药引。
她从书篮里拿出了几年前巫婴从苗疆带出的所有毒经,放上了辛随的案头:“这是阿姐几年前替我寻来的的苗疆毒书。”
萧景姝缓缓道:“据传这些毒书是苗疆大巫巫兰的一生所得,她的后辈不愿将此交于挑起苗疆内乱的那些人,便带着这些逃出了苗疆,想要传与有天分的有缘人。”
巫兰……好久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了。
同为女人,同为避世不出的掌权者,所辖之地又那么近,她们有过一些隐秘的往来。
剑南给苗疆提供过不少物产,苗疆巫族也指点过太女卫鹊部的医术,不过他们顿然不会掏出压箱底的医毒之术倾囊相授的。
辛随并没有伸手去碰那几本毒书,目光凝在了书封的几句苗语上。
她略同一些苗语,仍旧对书封上的字一知半解,可想里面的东西是多么深奥了。
随后辛随意识到,这是面前这个孩子亲手卖给自己的一个破绽。
照她所言,是得到这些毒书在前,遇到萧不言在后。那在此之前,她一个虽聪明却出身不高的医女,是怎么看懂这些东西的?
辛随缓缓抬起手,是个推拒的姿势:“这是巫婴费心给你准备的生辰贺礼,断没有充公的道理。更何况……”
她直视着萧景姝的眼睛:“你是我的学生,这东西在你手里和在太女卫手里又有什么不同呢?”
萧景姝在她平和的目光下,竟有如释重负之感:“其实我早就想过,端午那日老师说我们这些新人里或许会有旁人安插进来的,是不是就是在说我们?萧不言这事本就做得仓促,老师在蜀州经营十几年,不至于察觉不到异样。”
只是后续辛随太过器重她,她才将这种怀疑藏在了心底。
“恰恰相反。”辛随摇了摇头,“萧不言虽然年纪不大,但做事的确缜密,在你们的来历上,太女卫查不出任何问题。只是有几个巧合让我疑心。”
她用的仍是讲授教导似的口吻:“你们如今住的那座鬼宅已经闲置许久了,为何在你们住之前几个月有人租下又被吓走了?为何你们住进来一段时日后又有行商租下了后院?为何在萧不言明面上来蜀州前不久行商恰好走了?为何他就那么巧出现在了剑州?”
辛随继续道:“这事和百戏班子的那些事一样,都是查不出毛病的,可是有时候太巧就是有问题。”
透过这些巧合,她猜测萧不言早早就来了蜀州,说不准已经将整个剑南摸过一遍了。
萧景姝闻言,面上竟流露出几分失望来:“竟是如此么。”
她宁愿是萧不言行事出了纰漏,这就意味着后续与他周旋时会轻松一些。
辛随奇异般看懂了她在想什么:“我本以为你有些喜欢他,可如今看来,你竟想对付他。”
喜欢么……
萧景姝下意识想抬手去碰自己的颈侧,最终还是忍住了:“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可倘若有选择,我定然不愿同他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辛随问:“那你今日又是献礼又是坦白,是想让我成全你的选择么?”
萧景姝心道,是也不是。
我是想让您帮忙成全我的选择,可却不是您心中所想的彻底离开萧不言、只做您的学生的选择。
见她不说话,辛随又摇了摇头:“你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不信人,即便我说了这么多次你是我的学生,你却还不愿与我交底。”
萧景姝笑了笑,只是眼里却含着泪:“老师见谅,除了阿婴,我是谁都不敢尽信的,我就是这样的臭德行。”
36. 三方见
“不信就不信罢,对人多些警惕也是好的。”辛随道,“照你的性子,肯与我说这么多,已经是足够信我了。”
萧景姝又笑起来:“这样才更像老师的学生不是么?老师今夜要设宴待客,可宴上又有几个老师敢信之人?”
辛随饮了口茶,调侃道:“那我还是比你强一些,至少姓辛的我都敢信。”
可偌大一个剑南,姓辛的也不超出两手之数。
作为太女卫的首领,她却连太女卫中的人都不敢尽信,毕竟有宁芳菲的前车之鉴证明太女卫在某些时刻也并非铁板一块。
而萧、卫之流更不必说,那是半丝信任都没有的,信任也并非结盟不可或缺的东西。
萧景姝叹了口气:“可是老师,不交付信任,哪里能寻得到志同道合的明主呢?”
辛随也跟着叹气:“所以才有扶持幼主的打算嘛……卫觊不过是个备选罢了,即便萧不言说此人极其拥趸大帝,但谁知道他上位后会不会变一副嘴脸。”
毕竟权势能将这世间大多数人都腐蚀得面目全非。
萧景姝道:“然而卫觊都能同萧不言搭上些交情,可见有多不想做备选了。”
“老师。”她指了指桌上那瓶能致男子绝嗣的毒药,轻声细语道,“我们得早做些准备呀。”
……
节帅府的宴饮虽无美人歌舞,却并不算无趣。
毕竟府里有个现成的百戏班子,杂耍都能演出一十八种不重样的来。
不过玉容儿被“不巧”地吃坏了肚子,今日没有出现在席间。
辛随为主为长,自然坐主位,她下首才是萧不言与卫觊,而这两人的下首又分别是萧景姝与辛英。
自开席后,萧景姝察觉到斜对面的卫觊看了自己好几次,似是在琢磨辛随介绍的这个“新收的学生”是什么来头,竟能坐这样靠前。
萧景姝同样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卫觊。
据辛茂所言,他应当是风尘仆仆昨夜才赶到蜀州,今日又连轴转地议事,可是面上却未有倦色。
他按品着郡王服制,恰巧中和了桃花面上的轻浮气,只是在将目光投向一个人时,仍旧会让人觉得他是想谈风月不谈正事。
萧景姝心道,全因此人长了一双与自己差不多的含情眼。
……但自己平日里看人,应当不是他这种模样的罢?
光是这么看上几眼,便能看出这也是一个玩弄情爱与人心的好手。
杂耍还没演完,还未到商议正事的时候。萧不言侧身,微蹙着眉问萧景姝:“你总看他做什么?”
卫觊在男女相处上可不是吃素的,一个眼神能哄得小娘子家找不着北。虽说他知晓她不会肤浅到对卫觊生出别样心思,但仍旧搞不明白她为什么总看这个人。
在座的除去萧景姝都是习武之人,于是也都听到了她虽然压低了声音却仍旧清晰的回答:“他总看我,你还不准我看回去么?”
卫觊闻言,目光更是光明正大地在萧不言与萧景姝之间转了转,才慢悠悠地收回。
前几个月听闻西北传言萧不言在找一个小娘子,似乎同对方有些暧昧难言的关系。彼时他还觉得传言可笑,如今看来竟是确有其事么?
只是未曾想这个小娘子竟是辛随的学生……那西北与剑南到底是什么时候有的交情?
宴饮过半,戏班子的人都退下了,连侍女侍从都没留下几个——到说正事的时候了。
于是卫觊率先开口道:“韦贵妃之事,萧侯也同本王说过了,不过是有心之人蓄意陷害,只不过不知此事背后到底是谁……”
“不是显而易见么?”辛茂冷笑了两声,“那歹人从剑州逃往了山南西,如今眼见着他们又要对我剑南动兵,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卫觊心道,辛氏诸人果然每一个好相与的。
就连这个看着最没心机的辛二娘,一张嘴就把黑锅又扣回了刘氏一党上,还想逼他承认这话与刘党划清干系。
不过卫觊并不上这个当,而是将话茬抛给了当时在场的萧不言:“萧侯觉得呢?”
萧不言面上一片冷然:“我觉得可以是。”
虽说在座的都知晓这件事与剑南无关,与刘氏一党也无关,但在有些时候,他们可以有关。
在座诸人心思各异,这次开口的换成了辛英:“素闻萧侯在朝堂上,只敬仰刘相公一人……”
“他身为国之柱石,为国事呕心沥血之时我自然敬仰。”萧不言丝毫不觉自己的态度有何不妥,平静道,“可他只将自己视为先帝旧臣,做出糊涂事时,在我眼中也不过是一愚人耳。”
剑南再不敬朝廷,涉及边境动兵之事也会上奏,辛渡更是不时会去京城述职,里子如何暂且不提,面子还是对朝廷做足了的。
几个月前之所以回蜀州的只有辛茂辛芷,她们的母亲辛清却没回来,正是因为西南边境战乱未平。萧不言不信刘忠嗣不知道此事,更不信他猜不到一旦对剑南动兵,西南的异族又会借机作乱。
有这么多风险在他还要执意对付剑南,不是愚人是什么?
朝堂上又不是只有刘氏一党,一旦抛出了由头,定会有人阻止。
萧不言不喜这些手段,可不代表他不会用。反正没有人敢多追究他为何会在剑南,萧不言顷刻间便下了决断:“明日我便写折子上奏作证。”
他的话朝廷总会听一听的。
即便已经见了多次,卫觊还是习惯不了萧不言永远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可老师这次是铁了心要动兵,连圣命都彻底不听了。”
他的目光又缓缓移到了上首未发一言的辛随身上:“更何况,辛节帅与老师之间,总要碰上一碰的。”
萧不言淡淡道:“好啊,那便别怪我黄雀在后趁机把山南西给吞了。”
这下辛随与卫觊的脸色都有些怪了。
卫觊满脸“我就知道你会语出惊人”,辛随则是没料到萧不言是这样的行事作风。
平心而论,就现在的局势而言,辛随的确是想与山南西道碰上一碰的,她们在剑南沉寂了太久,需要一场胜仗来热热血。西南边境虽仍有动乱,但剑南的兵力足以应付得过来。
先前不想打,是因为被扣了黑锅,倘若未寻到对策又被逼到动兵,实在是窝囊又讨不了好。可如今不同了,有了萧不言作证剑南无辜,若山南西道仍旧违抗圣命私自动兵,剑南打回去便是师出有名。
倘若能一举将中南西道啃下大半,那就再好不过了。
辛随笑了笑:“萧侯若有此意也不错。只是西北本就势大,倘若再吞下整个中南西道,不怕天下对你由‘敬’变为‘敬而远之’么?倒不如我们一同分了。”
萧不言举起酒樽:“我们结盟,不本就为此么?”
他本就不能打下太多地方,不然其他人真要先反过头联手对付他了。
不过他本就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最好的结果就是刘忠嗣知晓他站在剑南这边后打消动兵的念头。
西北西南都要戍边,内里的乱子还是少一些为妙。
卫觊见他们三言两语决定了一块肥肉该怎么分,心中暗暗艳羡。
可羡慕也没有用,他的禁军在金陵,父族在淮南,想在山南分一杯羹也鞭长莫及啊。
当务之急还是让这太过松散的同盟变得更紧密一些为好。
于是卫觊也向辛随举起了酒樽:“家母托我问节帅一句,一别数十载,故人安好否?”
“故人”是太女卫的故人,依恪敬公主的推测,如今的辛随应当是当年太女卫凤部里最有天分的孤女之一,原名随心。
卫觊已经不在意萧不言如今知不知晓太女卫之事了,反正即便如今不知日后他也会知道,倒不如自己主动提起。
辛随同样不在意早就知晓的萧不言,慢条斯理地回敬卫觊:“我离开长安时,你母亲不过垂髫之年,如今她已年过五旬,竟还记得我这个‘故人’么?”
“自然记得。”卫觊道,“母亲常道,幼时与凤部诸位前辈共同进学,立誓报国,永生不忘。”
那实在太久太久了,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辛随仍记得与自己一同长大的那些孤女。她们没有家,太女卫就是她们的家,各部的前辈就是她们的长辈。乾宁帝温和宽厚,宁芳菲才貌双绝,不少凤部的孩子在心里偷偷将她们视为母亲。
自己也不例外。
她还记得宫变是在自己十五岁那年,那时她偷偷在心中祈盼着乾宁帝能亲自为自己行笄礼。可最终等来的是一场肆无忌惮的屠杀,前辈们带着太女卫残部辗转逃生,最终来到了群山遮蔽的剑南。
如今倥偬数十载已过,太女卫的前辈们已尽数仙逝了,同龄的伙伴们也不剩几个了,自己成了扛起所有的那个人。
多么寂寞。
“她相识的故人只剩我一个了,我还活着,已经比其余人安好太多。”辛随仰头饮尽了杯中酒,“不过我听闻她过得不算好,似乎连脸都毁了。”
卫觊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母亲的脸是在祖母去世那一年,自己亲手用碳烫到,只不过对外说是悲痛过度不慎打翻了炭盆。”
他随母姓卫,是以称呼宁芳菲为祖母。
亲手烫的啊……那时她才多大?
辛随已经记不得恪敬公主长什么模样了,只隐约记得她聪明又漂亮,笑起来一团孩子气,最爱跟在她们这些年长些的娘子屁股后头跑。
她唇角动了动:“……宁芳菲是怎么死的?”
卫觊低声道:“先帝……先帝宫变上位后,奉祖母为太后,祖母不受,留下血书悬梁自尽了。”
他抬了抬手,示意身后的阿喜呈上那份保存完好好的亲笔血书。
纵然时隔多年,辛随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宁芳菲的字迹。
“疑心皇嗣非卫氏血脉,与属下密谈,不料不孝子私自查探窥私……
“宁芳菲自知皇嗣废立乃陛下与太女卫私事,绝无外传之心……
“今此大乱,皆因吾起。自知罪无可赦,唯以一死,祈出逃残部性命无忧。”
“母亲自小就聪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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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帝终有一日会因她的聪明忌惮她,便自己毁了脸,又借毁容之由装疯卖傻韬光养晦,才好好长大了。”
卫觊喉咙有些发堵:“她精挑细选了可信的驸马,却不敢有孕,直到先帝封禅之后日渐自满昏聩,才设法怀上了我。”
在确认有孕后,她与驸马又做了一场大戏,说驸马嫌恶她成婚十载未有子嗣,请先帝准她和离。
和离两个月后,她才放出了有孕的风声,不过说小了月份,一口咬定是府上男宠的孩子,于是他“早产”生下来时顺理成章姓了卫。
最初是有人怀疑卫觊的生父到底是谁的,可因冯驸马“再娶”一年后的新夫人也一直未有孕,渐渐传出了是冯驸马自己身子不好的传言,便也没人生疑了。
据传恪敬公主当时闻言抚掌大笑,将原本叫“卫冀”的儿子更名为了“卫觊”,大有一种向前驸马耀武扬威的派头。
“只是还是有事出乎所料。”卫觊自嘲地笑了笑:“母亲怀上我时,原以为我是个女儿的。”
不过是儿子也不错,是儿子可以顺理成章地送进宫读书,学到的东西比只在她身边学到的多。
只是恪敬公主又怕他真学成刘忠嗣那般的愚忠之人,自己又在府中按教导太女卫的方式教导他。
卫觊年幼时自然是听母亲的话胜于听先生的话,长大了依旧如此。
原因很简单——天盛、乾宁二帝与刘忠嗣孰优孰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他自然要学最好的那条道。
“我知道了。”从看完那封血书后就有些心绪波动的辛随摆了摆手,“我老了,撑不住劲儿了,先去歇着了……阿英阿茂好好招待客人,皎皎。”
辛随对着她招了招手:“你跟着来给我按一按,酒喝多了头痛。”
明眼人都看出辛随确实难受,是以没再过多挽留。萧景姝对萧不言和卫觊各行了一礼,而后跟着辛随一同离开了。
辛随哪里真需要她按,喝了碗醒酒汤便又精神了起来,问萧景姝:“怎么样了?”
毒是要下的,可怎么下也是有讲究。
这种宴饮上,每个人都对自己入口的东西慎之又慎,所以直接下毒肯定行不通。而他们这次又打着“结盟”“合谈”的名头,断然不能日后被查出下毒落下话柄。
所以这件事其实颇有些棘手。
萧景姝想了想方才在卫觊席面上看到的菜肴:“掺了药引的东西他都用过了,‘蛛’的消息也没错,他果然爱用蝉蚕香,即便奔波数日衣衫上也有余香。”
她确信道:“只有日后他多熏上几次香激发了药引,这毒就算成了。”
辛随赞道:“不过多半日的筹备你便能促成此计,竟是比我以往想得还要聪明能干。”
见萧景姝笑得勉强,辛随又挑了挑眉:“怎么,下毒是你先提出来的,如今做成了又觉得自己不对了么?”
这个孩子真不知是怎么长的,聪明且看得清大局,知道什么时候该下手,偏偏又是个重情心软的性子,真是矛盾极了。
“倒不觉得做错了。”萧景姝低声道,“只是见他提及太女卫旧事时颇为情真意切,竟隐约觉得他或许会与剑南志同道合。”
志同道合么……
辛随垂眸道:“那又如何呢?我们已经在宁芳菲的儿子身上栽过一次,这次必须得留下后手。”
是啊,对太女卫来说,所有男人都不可信。
“老师,我总觉得即便已经差人送解药去金陵了,宫中短时间内也很难诞下皇女。”萧景姝道:“宫禁掌控在卫觊手里,我甚至怀疑上一次宫妃小产即便没有他的手笔,他也应当对下手的人视而不见了。”
辛随叹了口气:“岂止,此人太能蛊惑人心了,我都怕中和帝的遗诏上写的是他卫觊的名字。”
萧景姝看辛随精神头又衰退了下去,拿起一旁的扇子为她打扇:“看来老师想过对策。”
“你这不也想到了么。”辛随闭目养神,“若真要联姻重走二圣临朝的路子,最合适的人选是阿英……阐明利弊后她自然也会愿意的,可我总觉她似乎更喜欢小娘子,这不就成了赶鸭子上架了……”
萧景姝打扇的手顿了一下。
辛随带着些困意喃喃道:“只可惜怎么也查不出韦蕴在谁手里,到底有没有一位我们不知道的皇女……倘若有,那还能寻出些别的路子……”
“是啊。”萧景姝叹了口气,“可惜了。”
……
节帅府一隅,百戏班子里用完晚膳的人陆陆续续回了住处。
李班主推开自己房门的那一刻,突然下意识向后一躲。
随后他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环视了一眼四周——没有人看到。
从门上掉下来的并非什么暗器,而是一个皱皱巴巴的小纸团。
李班主撕下一块衣角包住手,才捡起了那个纸团,进屋后慢慢展平了。
上面用炭笔写了八个字,字迹因为纸张被揉成团而略显模糊,不过尚能看出写的什么。
卫氏七娘,犹在蜀州。
37. 不可信
“明日你便回西北,安排好边境兵马调动。”萧不言吩咐完周武,又看向田柒,“奏折我已写好了,你再抄一份一样的,差人分别送往山南西与金陵。”
两位下属齐齐领命称是。周武又道:“前些时日属下又从西北调来了几个人伺候,也同辛节帅那边打过招呼了,还是依旧例,您唤他们时他们才会出现。以及……”
他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再正经不过的神情:“乌小娘子那边,君侯是如何打算的?眼见有可能要打仗,这次风波过去也该办点喜事让大家乐一乐嘛。”
一旁的田柒闻言傻眼了:“我不过离开了几日,就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么?”
那他是错过了多少好东西看啊!
萧不言神色有些晦涩不明。
谈婚论嫁……
在她心里,他们真的走到那一步了么?
无论如何,这个人他是一定要得到的。他从她身上得到太多新奇的感受了,一比方知从前过得是多么索然无味。
既然意识到了,日后他定然不会再委屈自己。
前院有隐隐约约的响动传来,应当是想见的人回来了。
萧不言穿过垂花门时,正看到两个人在那株昙花下看长大了不少的花苞。
先回头的是巫婴,见到萧不言后面上一闪而过不喜之色,但到底没那么剑拔弩张了。
一个很快就会消失在她们生命里的人有什么可在意的?
这样一想,她甚至颇为宽和地先回了屋,把院子留给了他们两人。
月色朦胧似纱,轻柔地流淌在夜色中。他们谁也不出声,就这样无言对视着,直到萧不言率先问出第一句话。
他问:“你要与我回西北么?”
这不是他第一次提起这件事了,只是一直没有等到答复。
萧景姝半仰着脸与他对视,心绪一时复杂难言。
她都没有在西北待过,何言“回”?
……不,还是待过的。在长安城郊的皇陵里,在阿娘的肚子里,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
萧不言看到她对自己笑了一下,是那种不含任何情绪的笑,而后听到她说:“……不会。”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萧不言靠近了她,语气里是全然的困惑:“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呢?”
萧景姝侧过脸躲开他的目光,眼神落在了一旁含苞的昙花上。
或许和这昙花差不多。她怔怔地想,不过是在梦中绽放一瞬,醒后就该全然衰败的东西罢了。
萧不言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低声问:“是和这花一样么?不过是以往没见过,贪那花开一瞬的新鲜,看过之后,只当和路边长遍的野草没什么区别。”
他伸出手握住了萧景姝的肩头,逼问她:“是这样么,皎皎?”
萧景姝被他弄疼了,忍不住想要挣脱,可他的手却越来越紧。她放弃了抵抗,冷声道:“是又怎么样?最初可是你先惹上我的!”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别人对我有一分好,我就本能想勾出十分、十二分来……是你先欠我纵容我的……”
萧不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手慢慢松开了:“可是你还没得到我的十二分好,为什么不和我走呢?是我不如辛随给你的多么?”
萧景姝闭了闭眼睛:“萧不言,老师她早就知道我是你的人,可还是那么用心待我……”
这件事并不让萧不言意外,毕竟辛随的确是个有能耐的人。他只听自己想听的,问自己想问的:“那你是我的人么?”
“我不是。”萧景姝毫不犹豫道,“我只是我自己的。”
依旧是不出所料的答案,萧不言沉默了片刻:“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夜风拂过院落与群山,草木摇动发出层层叠叠的碎响,那么浩荡,那么空寂。
“我几乎什么都没拥有过。”萧景姝缓缓道,“……所以我什么都要。”
阿娘我要,老师我要,安稳的日子我也要。至于你……
如果千帆过尽之后,你还在,真心不改。
萧不言从她眼中读懂了什么,心绪渐渐平稳下去。
没什么值得忧虑的,不就是想多在辛随身边待些日子么,满足她就是了。毕竟一直没有母亲疼爱,好不容易才遇上个待她好的长辈。
可不知为何,心中仍蒙着一层不知因何而起的、不详的阴云。
他冷不丁道:“郎君可不能多要。”
萧景姝被噎了一下:“应付一个就要累死了,我也没那个精力多要……不对。”
她止住了话头,嘀咕:“我只要待我最好的那个。”
于是萧不言体贴道:“时辰不早了,你快去歇着罢。”
萧景姝白了他一眼,走向了自己的卧房,面色在转身的那一瞬变得晦暗不明。
但是萧不言,你会是我愿意要的人么?
男人的真心与真情都不可信,一个与自己的生父有血海深仇的男人更不可信。
即便你似乎与旁人不同,但我如今也不愿意去赌那个微乎其微的万一。
所以我的未来里会不会有你,全在你自己。
……
“听戏?”萧景姝错愕地指了指自己:“我去陪卫觊听戏?”
招待卫觊不应该是辛英或者辛茂的活计么?怎么落到她头上了?
辛随“唔”了一声:“是,就是你,卫觊在剑南的这些日子就归你管了。”
萧景姝心中有些惴惴。
她是有接近卫觊的打算来着,可这个机会上门得也太过轻易了罢?老师是又看破了她的打算么?
“这又是一个人精。”辛随道,“定然是透过昨夜宴饮看出我们以往我们府上不养戏班子了,才第一日就往那里头钻。”
萧景姝道:“那玉容儿岂不是……”
“看到就看到了。”辛随不甚在意道,“昨夜不让她露面不过是不想平添揣测。卫觊又不是蠢货,自然不会信玉容儿真是个皇女。”
她谆谆教诲:“你在卫觊眼里不只是剑南的人,还与萧不言有干系,是以你招待他时可以不用那么尽心。”
萧景姝明白了自己的打算并没有被看穿,毫不客气道:“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什么剑南的机密,不会被他套话罢?”
辛随悠然道:“嗯,还是这么聪明……我这里有一本‘蛛’的秘密文书,你要看么?”
“老师您放心。”萧景姝起身道,“我定然将他招待好了。”
……
卫觊此人不愧是皇宫里长大的,行事极为讲究。
在正对着戏台的地方搭了棚子遮阳还不够,还摆了冰盆与香炉,时兴的瓜果点心足足放了一十八样,茶饮都有三种。
不过鉴于去张罗这些事的都是他自己的人,作陪的萧景姝并未嫌弃他麻烦——毕竟他弄好了自己也能享受嘛。
他点的戏并不出乎所料,是《贵妃怨》,见到玉容儿时面上也没什么惊异之色。
萧景姝不是很乐意再仔细听一次这出戏,便分出心神套卫觊的话:“听闻郡王自幼长在宫中,那可曾见过贵妃?”
阿娘在宫中时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卫觊今日穿了身月白常服,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活脱脱一副风流公子哥的做派:“幼时常见,那可是月宫仙子一般的人物。”
他用扇子指了指台上的玉容儿:“这个不过是只得其形,不得其身罢了。”
萧景姝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见他侧脸像某处望去,轻笑了一声:“了不得,‘捉奸’的人来了。”
萧景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不其然瞧见了萧不言。
他今日穿了件玄青色的袍子,金丝银线绣了山水苍松的暗纹,蹀躞带上没佩什么东西,左手上却戴了枚深碧色的扳指——自从明面上来了蜀州后,他的穿着已经有了公侯该有的派头,丝毫不似以往素简了。
萧不言眉头轻蹙,显然是听见了卫觊说了什么,言简意赅地甩给他两个字:“闭嘴。”
卫觊以扇掩面,阴阳怪气地学起昨夜席间萧不言的腔调:“你总看他做什么……”
忽闻“咔嚓”一声,卫觊手边的青瓷茶盏倏地裂成了两半,饶是他躲得快,仍旧被泼湿了一片衣角。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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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了抖衣角,毫不介意地重新坐下了,笑眯眯道:“这么大脾气做什么,我不过开个玩笑。”
一旁的萧景姝已经去扒拉萧不言的手指了:“也没看你摘个花啊草啊的,弹个指风茶盏就裂了么……”
可恨她不会武功,阿婴的武功也没好到以一敌百的地步,不然哪里还用这样费心竭力地筹谋,直接一力降十会就好。
萧不言不知想起了什么,分了一下神,张开手指任由她戳弄指腹上厚厚的茧。
“啧啧,真是铁树开花。”卫觊觉得身旁的戏比台子上的戏有趣,若有所思地问:“不知我何时能喝上二位的喜酒啊?”
萧景姝的手指顿了顿,在心里骂了一声多事。
她想装作没听到,可自己的手已经被萧不言反手握住了。
不过他只淡淡对卫觊道:“你比我还年长两岁,更该多上心婚事了。早日娶个聪慧些的夫人,生个伶俐些的女儿,对大家都好。”
“是啊。”萧景姝在一旁帮腔,“早日娶妻还能早日多一方助力,郡王何乐而不为呢?”
卫觊摇着扇子道:“这不是在等有缘人么。”
他们一致没再提婚事,可萧景姝却知道这事在萧不言心里翻不过去了。
手被握得越来越紧,萧景姝有些受不住疼了,轻轻动了下,他终于缓缓放开了。
萧景姝缓缓吐出一口气,状似认真地听起了戏,心里却开始不住盘算如何离开剑南以及如何骗过该骗的人。
待到一出戏唱完后,卫觊命侍从给了赏钱,还额外多赏了玉容儿,萧不言这头也出了一份赏。
片刻后班主李顺带着人来谢赏,脸上的笑意真得不能再真,满口都是吉祥话,简直丝毫破绽都看不出来。
萧景姝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也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主啊。
让她稍觉欣慰的是,萧不言还没有不识趣到突然问她一句成婚什么的事,让她不必多费一份心力应付这个。
——这几日她实在太忙了,白日里要招待卫觊、应对辛随偶尔的功课考察,还要在萧不言面前装出若无其事来。
夜里,她则抽空做了几张面具出来,虽说不比直接在脸上依着骨相皮肉易容来得真,但必要时也能应急。
萧不言则在等山南西道的消息。
不止是他,剑南的所有人都在等。
终于在这天夜里,他得到了并不出乎意料的消息。
“一直逗留在山南西的使团得知了君侯您的消息后,即刻动身往蜀州来了,可山南西道的兵马仍在调动。”
被新调到蜀州的下属单膝跪下道:“还望君侯速归西北坐镇,只有您在,突厥才不敢在我们南下用兵时进犯。”
这一趟剑南之行,实在是太久了。
萧不言沉默片刻:“明日一早便动身。”
下属领命,紧急去筹备明日回程的车马。萧不言又吩咐了田柒些许事宜,终于得空时却发觉夜已经深了。
……前院的人,应当已经睡下了罢?
即便知晓人已经睡下了,可他仍旧忍不住穿过了垂花门再去确认一番。
一片漆黑,并未留灯。
萧不言在萧景姝卧房的窗前驻足听了片刻,听到她绵长而悠远的呼吸声,刚想离开时,却瞧见了正对着她窗子的那株昙花。
月色之下,那含苞的话像是得了什么感召一般,试探般地动了动,而后慢慢舒展开了自己的花瓣。
紧接着是第二多、第三朵。
萧不言眼底一瞬之间闪过怔色,随后舒了一口气,屈指敲响了窗户。
“皎皎。”他唤道,“醒一醒,昙花开了。”
屋内沉在睡梦中的人发出不满的轻哼,似乎是还未清醒过来,于是萧不言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她终于醒了,趿拉着绣鞋打着哈欠靠近了窗边,推开了窗户。
在对上她朦胧睡眼的那一刻,萧不言在她脸上看到了“真的有人再喊我”的了然。
随后他似乎终于意识到方才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的话是什么,目光掠过她投向了对面的昙花。
夜来孤月明,幽昙吐蕊白如霜。
38. 终相别
萧景姝此时眼里、心里只有那几多开得正盛的昙花。
她下意识对萧不言伸出手,下一瞬就被他从窗户里抱了出来,绣鞋都险些掉出去。
萧景姝草草蹬好了鞋,快步走到了近处赏花,最后一个长满的花苞在她靠近时倏然绽开了。
她有一瞬惊诧,随后唇角浮出了一丝笑来。
萧不言就在她身后不远处注视着她。
她头发尽数散着,绸缎般披在身后,身上雪白的中衣因沉睡而凌乱,露出锁骨、手腕上大片细腻白皙的肌肤。许是因为刚醒,她的神色也是澄净的,连一双天生含情的眼睛里都是一片纯澈。
皎皎,皎皎。
真是如月般的女郎,与这素有月下美人之称的昙花最相衬。
明明是这般令人心悦的好景色,可萧不言心中却升起一股隐秘的痛楚,那痛楚源于即将到来的分别,针刺一般的细密。
他强忍着这份难受,直到萧景姝赏够了花,终于舍得将眼神分给他时才开口道:“……我要回西北了。”
萧景姝怔了一下,如梦初醒般喃喃道:“……你要走了。”
比她预计的要快,她本以为他会见完朝廷的使团后再走。
……走了好,只有他走了,她才敢开始做后续的事。
想到这儿,萧景姝用目光认真描摹起他的面容,似乎想要好好记住他此时的模样。
毕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再见了。
萧不言心头似有似无的阴云被她看得更浓了,他伸手捂住了萧景姝的眼睛,颤声道:“别这么看我。”
别用这种仿佛不会再见我的目光看我。
他感觉到掌心被她长而密的睫毛扫过,如同捧住了一只振翅的蝶。
萧景姝突然有些可怜他。
这个人和初见时那副木胎泥塑似的模样真是一点也不像了,已经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再真实不过的人。
做人是有很多苦楚的。对于他们这些生而便是寻常人的人来说,痛苦熬一熬就过去了,可是他受得了么?
或许我该给他留下些什么,萧景姝心道,权当是分别礼了。
念头一起,脑海中更理智、更冷静的那一部分便自然而然权衡起了利弊。是的,的确该给他留下些什么,最好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自己。
这种难忘说不准在日后以其他以其他身份相见的时候,能起到出乎意料的作用。
萧景姝拿开了他盖在自己眼前的手。
月色正好,昙花初绽,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
她踮起脚尖,轻轻吻在了萧不言的唇角。
萧景姝心中并无什么波澜,只在贴上他肌肤的一瞬想,遇上自己可真是他的不幸。
萧不言却心神大乱。
他以往背着她,触碰她,便觉如触碰一片云,如今才知比肌骨更柔软的是唇瓣,甚至找不出可以与之比拟的事物。
可惜那轻幻如梦的触感只停留了一瞬便离开了。萧不言垂眸,对上她一双波光跃动的眼,似有万语千言,欲说还休。
他一手扣紧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插/进了她后脑的发丝中,迫使着她半仰起头,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
他是最好的猎手,能够轻而易举撬动所有关隘,直击最柔软、最可口、最不设防的地方,力道也如捕猎没什么两样。萧景姝只觉舌根发痛又喘不上气,不由得发出难忍的轻哼,捶打着萧不言的肩膀让他放开自己。
待到分开的那一瞬,她险些软倒,多亏他放在腰间的那只手帮她稳住了身形。萧景姝恼羞成怒地看着他:“你怎么……你怎么会……”
他看着根本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而且她也没打算这么……这么彻底,只想着贴一下他的唇角就离开的!
“军营里的男人,即便没做过,难道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么?”萧不言低声道,“倒是你,素闻苗疆民风很是彪悍,你竟然只敢贴那么一下?”
萧景姝被亲到有些发昏的脑袋一下子就灵醒了,气急败坏道:“我那时才多大?!”
萧不言笑了笑,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又低下头来。萧景姝的心顿时慌了,将手臂抵在了自己与他胸前阻拦:“不要了……不要了……”
自己嘴唇周围与下颌处是没有易容的,是以他亲起来应该没感觉出什么异样,可再来几次万一察觉到不对呢?
萧不言问:“是不舒服么?”
反正不可能是不乐意,方才明明是她自己先主动的。
萧景姝委屈极了:“我舌根又酸又痛,以后再也不亲你了。”
她这样说完,惊觉这可能是一句谶语,他们的确快没有以后了。可萧不言却只当成一句撒娇的玩笑话:“那可不成,往后多试几次,总能找到不让你疼的亲法的。”
萧景姝不说话了,只低着头拿乌黑的发顶对着他。
萧不言仍旧轻抚着她的发丝,情绪被这个吻抚平了许多。他心道,这次回西北,也该准备成亲的事宜了。
成亲了才能名正言顺把她带在身边,才能更好护住她。当初她让自己立誓说倘若不好好护住她们的性命便“终身孤苦,不得好死”,如今总算觉出这誓言有多狠毒了……
可万一把她留在剑南的这些日子,她遇到什么危险呢?如今这天下可不太平了。
萧不言的心又提了起来,紧紧抱住了她:“皎皎,和我一起走罢……”
没有等到答复,他知晓她不会答应的。萧不言强压下心中的焦躁:“……那我多留几个人给你。”
萧景姝抬头看他,面色有些不虞:“我不喜欢有人监视我。”
虽说萧不言的确有心吩咐他们事无巨细禀报她的事,却仍旧道:“不是监视,是保护。”
萧景姝听他的语气,便知晓在这件事上绝无忤逆他的可能了,便抿紧了唇不说话。
见她面色不好看,萧不言极有耐心道:“这不是以往你的要求么?要我好好护住你的性命?”
萧景姝反问:“那你能允许他们在我需要时才出来,不需要时就离我远远的么?”
这下沉默的成了萧不言,他做不到对她说假话。
萧景姝冷笑一声,转身就要走,却被萧不言一把拉住了。
“皎皎。”他低声道,“不要总在我要离开时同我置气,好么?”
上次还意识不到自己这般喜欢她时,就已经因离别时的争吵不痛快过一次了。
“明明是你先惹我不痛快的。”萧景姝扭头斥他,眼底蕴着薄薄的水汽,“我明明与你说过以往的事……我讨厌被人监视!”
她出口的话伤人极了:“我方才还很喜欢你,眼下却很讨厌你。”
萧不言简直快要被她逼疯了:“你别这么说。”
于是萧景姝又继续戳起他的痛处:“我就要说,我讨厌你……唔!”
他的吻又落了下来,比方才还要狠,放在她腰间的手也无意识地拂开了她的衣襟。
萧景姝终于有些怕了,不过却仍旧强撑着。萧不言终于还是在发觉她身体的轻颤后放开了她:“……你真是非得逼到我对你退让不成。”
萧景姝吸了吸鼻子,哑声道:“你不早就知道我是这种人了么。”
是啊,早就知道了,可又能怎么样?
不是还会强忍着不甘不愿照她的话做么?就怕她真的会讨厌自己。
萧不言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还是照旧,三日……两日给我写一封信。”一日一封行不通,剑南可用的信鹰太少,经不住这种飞法。
“倘若让我知晓你做了什么冒险或是可能伤及性命的事,”萧不言咬紧了牙关,“那别怪我日后收拾你。”
萧景姝垂下眼睫:“你也无需过分担忧,这次是我不要你派人保护我的,倘若我真出了什么事,当初发的那个毒誓也不会应到你身上的。”
她知晓自己应该见好就收的,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想要再激一激他,看他能忍到什么地步。
萧不言到底不是一直任人拿捏的软柿子,面上的表情已经让萧景姝隐约感到胆寒了。可她仍旧没有躲开或退让,任由他抱起自己走进卧房,还不忘在他耳边轻声道:“关门声小一点,阿婴还在睡。”
萧不言还是头一次进她的卧房,并没有心思打量室内陈设,只面色森然地将她按在了榻上,撕开了她的领口。
牙齿嵌进皮肉的感觉是那样清晰,剧痛之后是微微的湿凉,萧景姝知道自己被他咬出血了。
这样也好,自己的血如今可是好东西,他被乌梢咬了一次,又入口了自己的血,估计有段时日能够百毒不侵了。
萧景姝闭上眼睛,唇舌间溢出忍痛的喘息,双臂与双腿却毫不躲避地缠在他身上。
——即便他再过分一点,她也会原谅他的。
萧不言懂了她的暗示,慢慢将她颈间的血迹吻干净,居高临下审视着她,面容被殷红的唇色衬出几分妖异。
他说:“混账。”
萧景姝目光水润润地看着他:“萧泯,我喜欢看你喜欢我到发疯的样子。”
久不回萧氏,萧不言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人这样叫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脱掉鞋履上了榻,什么也不做,只面对面紧紧抱着她。
萧景姝隔着他的衣衫在他心口处亲了一下,似乎是在安抚他方才的心痛。
“你会一直像今日这样么?”萧景姝带着一点轻微的鼻音问:“会在我做了你不喜欢的事后还喜欢我么?”
这么折磨他,就是为了这么一个答案。
萧不言简直要恨上她了:“不会,你若再这么折磨我,我就不喜欢你了。”
萧景姝彻底清醒了。
——是她太贪心了,她到底在妄想什么?
她不清楚自己脸上有没有失落,如果有的话她不想被萧不言看到,她不允许被他察觉到自己的软弱。
于是萧景姝转过身,从面对面被他抱着改为背对着他。
萧不言低声道:“转过来。”
“不要。”萧景姝目视着窗外,“昙花顶多开两三个时辰,我要看花。”
萧不言默然片刻,又道:“以后不准再说那种不吉利的话。”
虽说方才说了那么多,但萧景姝还是瞬间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一句:“我最惜命了,才不会随意咒自己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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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了顿,又道:“我长了点本事,乌梢也比以往厉害多了,绝不会让人欺负了去。”
他们二人俱不出声了,都沉默地看着窗外的昙花由盛开败,由生机勃勃到颓然衰弱。
天已经蒙蒙亮了,萧景姝克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听到萧不言轻声道:“睡罢。”
“不睡了。”她含糊应着,“再过一会儿又该去节帅府了。”
“我走之前会安排好的,睡罢。”萧不言起身在她耳侧轻吻了一下,“听话一点儿,你稍微听话一点儿我就不会不喜欢你。”
萧景姝心中蓦然生出一股悲凉之感,却还是依言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睡罢,睡罢,也没几个好觉可睡了。
萧不言就在一旁注视着她缓缓睡去,心道,干脆就这样把她抱回西北去算了。
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
在所有昙花尽数开败的时候,他离开了这座住了几个月的山庄。
……
虽说睡醒已是午后,但萧景姝还是收拾收拾去了节帅府。
辛随正在书房里铺开舆图与诸人商议用兵之事,萧景姝识趣地没有去凑这个热闹,而是在花园正中央的凉亭里坐下吹风。
她趴在亭中石桌上出神想着,卫觊……该和卫觊打交道了,不过还是要避着老师些。
正这般想着,忽地瞧见不远处有人分花拂柳悠哉悠哉地走过来,不是正在念叨的卫觊又是谁。
他身边作陪的是个瞧着还算眼熟的节帅府的侍从,时不时指着花园某处介绍一番。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卫觊侧身望了过来,在看清楚她的面容后轻轻挑了挑眉,步子一转走向了这座凉亭。
“半日不见,本王甚是想念乌小娘子啊。”卫觊撩袍坐下,面上带着点促狭的笑,“是难忍与情郎分别么,看着竟比先前憔悴了不少。”
萧景姝心头一动,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我和郡王还没有熟悉到说这些罢。”
“我这个人一向自来熟。”卫觊用折扇轻敲着掌心,笑道:“若小娘子觉得冒犯,我自会对你……敬而远之。”
他饶有兴趣地与这个前几日还与萧不言一同挤兑自己、今日却又口称“不熟”的小娘子,琢磨她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倒也不必。”萧景姝歪了歪头,眼底也蕴出了些意味不明的笑,“毕竟有这么多干系在,迟早要和郡王熟悉起来的。”
她刻意拖长了那个“早”字,见卫觊怔了一下,面上浮现出些许若有所思之色。
花园一侧陆陆续续出现了些人影,应当是在书房议事的人忙完了。
萧景姝起身道:“我该去见老师了,郡王,再会。”
卫觊已经收起了面上那层面具般的笑,颔首道:“我晓得了,再会。”
书房里,面上略带倦色的辛随正在饮茶出神,听见萧景姝的脚步声后懒洋洋地抬了抬眼:“来了啊。”
她提起茶壶又倒了一盏茶,示意萧景姝在自己对面坐下:“你怎么激萧不言了?他临行前再三托付让我照顾好你。”
萧景姝端起茶盏,垂眸道:“……或许是因为没有准许他留人保护我。”
辛随“哦”了一声:“难怪。”
至于为什么不能让萧不言留下人,她们彼此心知肚明。
就这般沉默片刻,辛随终于又开了口:“我在地牢找了个与你年纪、身形几乎一致的死囚,你应当用得上。”
“确实用得上。”萧景姝低声道,“多谢老师。”
她明明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剑南,但除去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细节外,竟不肯再透露其他了。
若是其他人,定然不肯再继续帮她了,可辛随却能奇异懂得她那种想要获取信任却不敢托付信任的感觉。
辛随极其宽容地看着这个和年少时的自己如此相似的孩子:“那你是要走,还是留下?”
“……我要走。”萧景姝鼻尖酸了一下,“老师见谅,我有不得不走的理由。”
单是听她的语气,辛随就知晓她离开后应当叶过不上什么痛快日子,叹了口气道:“好,我知道了,临走前同我说一声……这几日不多管你了,你自己做好安排,留好后手。”
萧景姝起身后退几步,对辛随行了个大礼。
“老师是我在外遇到的第一个不求回报对我好的人。”萧景姝抬起头来,眼角微红,“还请老师放心,我绝不会做出有损太女卫、有损剑南之事。”
辛随扶她起来,低声问:“日后还会再见么?”
“自然会的。”萧景姝含着泪笑了笑,“阿婴会留在这儿,我们终究会再见的。”
我曾天真地以为躲开汹涌暗潮便能过上想过的生活,怎料逃开后却发现潮水中还裹挟着我的所牵所念。
我曾以为不让旁人知晓身份便可安稳度日,怎料自己却时时刻刻觉有刀剑高悬。
既如此,那便干脆返身入局去扫平后顾之忧,去争我所愿,去用一时的苦换我余生活得坦然欢欣。
待到所有人都无法再利用我的身份做出我不愿做的事时,我自会堂堂正正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39. 现真容
今天的夜格外黑。
萧景姝和巫婴手牵着手回到家时,瞧见正堂里的灯烛亮着,在门窗上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影。
她们并不意外。
萧景姝的目光扫过院子里那株昙花,最后定格在巫婴的眼底。巫婴伸出空着的那只手为萧景姝理了理鬓发,另一只手仍与她交握。
两个人推开了门。
罗汉床的小几上放着盛满热茶的杯盏,一侧坐着漫不经心的卫觊。原本放在墙边的根雕被挪到了他面前,他赏玩的目光掠过根雕,落在了萧景姝的脸上。
“萧不言刚走小娘子就约本王来,是有什么要事么?”卫觊姿态闲适语气轻松,唇角却并没有那抹常见的笑意,“……本王着实惶恐啊。”
卫觊打量萧景姝的同时,萧景姝也在审视他。
这同样是个会“攻心”的人。
他对萧不言坦诚相待,抓得住老师的心病,把宫里的皇帝哄得团团转对他而言也并非难事。
——这样想来,这个人和自己还真是颇有几分相似。
萧景姝摸准了该如何同他相处,开口道:“既是一家人,自然该见个面。”
卫觊怔了怔,随即面色渐渐沉了下去。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好,交待秘密时能少费好多解释的口舌。萧景姝看向站在他身侧的那个面露迷茫的侍卫:“可否请这位小郎君给我打盆净面的水来?”
阿喜下意识看向了卫觊,见卫觊没反对便依言照做去了。
萧景姝又晃了晃巫婴的手:“阿婴,你先去歇着罢,等我与郡王议完事再找你。”
接下来的交锋,只留她与卫觊两人就好。
巫婴又攥了两下她的手才慢慢松开:“今夜我们一起睡,我去收拾床铺。”
清水很快便打了上来,房中只余他们二人。萧景姝向盆中倒了些药粉,俯身净面。
卫觊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她瞧。
片刻后她起身擦净了面上的水珠,露出一张艳丽到近乎妖异的脸孔。
在未卸易容前她便已经足够白皙,可卸下易容才让人知晓真正的好皮相不仅只是白皙,还是透的、润泽的,衬得本就含情的双眼更加盈盈如秋波,唇色鲜妍如春花。
饶是卫觊见惯了美人,也不由得晃神了一瞬,毕竟鲜少有人的皮相能生出这样夺人的艳色,让人在看到的第一眼外除了惊艳之外生不出任何其他感受。
卫觊用目光细细描摹着萧景姝的五官。
因为实在太过耀目,须得沉下心端详才能辨认出她到底长得像谁。眉眼无疑是像先帝,和自己也有几分像,鼻与整张脸的轮廓则是像韦蕴。
倘若让记得先帝与韦蕴样貌的人对着这张脸推测她的父母,十个人里有八九个都能说准。
卫觊咬牙切齿地笑了笑:“果真是……唔,表妹。”
他伸手请萧景姝在罗汉床另一侧上坐了,缓缓道:“还未请教表妹芳名呢。”
坐近后萧景姝能清楚嗅到他身上蝉蚕香的气味,垂眸掩面道:“我一个被当成傀儡养大的弱女子,哪里会有什么正经名字,表哥唤我七娘便是。”
“真是可怜。”卫觊面上流露出些悲叹来,“是哪里的粗鄙之人薄待了我们七娘?告诉表哥,表哥替你教训他们。”
——到底是哪一方人折腾出的这些事?!日后他非得好好谢、谢、他、们。
萧景姝对上他的目光:“其实我倒有一个掩藏身份的假名可以告诉表哥。”
她微微一笑:“琅琊萧氏七娘子,萧景姝。”
卫觊的脸色有一瞬的空白,似乎正在脑海中不断确认自己有没有听错。他前段时日刚摸过一遍萧氏,因此很快反应过来七娘子是哪一个:“……被萧成安仍在琅琊的妾室之女?”
萧景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变幻的神色:“表哥倒是格外熟悉萧氏,是近日萧氏做了什么引起表哥注意了么?让我猜猜……”
她慢条斯理地问:“陛下……唔,皇兄中的绝嗣毒,该不会是萧氏下的罢?”
卫觊的面容彻底冷了下来,竟平白生出几分慑人之意。
萧景姝深呼了一口气:“看来我猜对了。”
公仪仇果真与萧成安不是一条心,疯起来谁都坑。
卫觊顷刻间从她这句话里听出来了更多的意味。
“萧氏还藏着另外一股势力,看来毒是他们下的,不是萧成安。”卫觊紧紧盯着萧景姝,“贵妃当初也是他们救下的,你也是他们养大的?”
他这些时日打探到了,她来剑南的时间并不长。加之今夜她的言语行径,不难猜出以往她也未曾生活在定安,西北那些传言应当只是遮掩身份的幌子。
脑中千回百转,卫觊笃定道:“你来找我,那萧不言和辛随定然不知道你的身份——你是年初自己逃出来的。”
不愧是在阴谋成堆的宫禁中混得风生水起的人,顷刻间就把她扒了个底朝天。
若是面前是萧不言抑或辛随,萧景姝定会胆战心惊,可此刻她竟只觉出一股奇异的放松:“表哥果然聪明。”
卫觊不怕出状况,怕的是出他一无所知的状况。此刻摸了底心中有了成算,他的面色又恢复了平静,甚至还颇有闲心地给萧景姝倒了杯茶:“所以表妹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呢?”
“想请表哥帮忙救出我阿娘。”萧景姝毫不犹豫道,“事后再给我们母女改换身份,最好与卫氏再无瓜葛。”
这话符合卫觊对她所求的揣测。他半眯起眼睛瞧她,缓缓道:“这种事你不去求辛随,我尚能明白,为何连萧不言都不找?我瞧着他可喜欢你喜欢得紧呢。”
萧不言又有什么秘密?倘若萧不言那里有什么超出他意料之外的东西,许多事都要推翻重来——那可太麻烦了。
萧景姝一直未敢小看这个萧不言与辛随都觉得有几分能耐的人,饶是早已做好被问及此事的准备,心却依旧因他的敏锐提了提。
“喜欢得紧”那几个字落入耳中,她感觉喉咙被堵了一下:“……我前些时日才知,萧不言是陆琼与萧成安的孩子,萧泯。”
萧景姝听到卫觊明显松了一口气:“……不是什么大事。”
这话弄得她心头也隐隐开始发堵了。
可对她来说,这是一件很大的事。
卫觊的姿态更闲适了,像是身处自己的郡王府一般随意:“表妹看着也是个伶俐人,竟摸不透萧不言是什么脾性么?潼关那一战时你甚至还没出生,怎么会觉得萧不言会介怀你的身份呢?”
他面上透出些似真似假的怜意:“看来是养大表妹的……陆氏遗兵,真的对表妹不怎么样,让表妹都不敢信人了。”
——这个人,真聪明,真可恶。
萧景姝似是被他戳中了伤心事,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瘪着嘴抽咽道:“是啊,我怎么敢随意信人呢?”
不敢信老师,更不敢信萧不言。
昏黄烛光映着美人垂泪,绝佳的好风景,甚至让卫觊真心实意生出些怜爱来。
——一个对他全盘托付所有秘密,又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威胁的可人小娘子,怎么会不惹人疼呢?
不过他不需要惹人疼的人,他只需要有用的人。
卫觊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你知道的所有有用的消息应该都被我猜完了罢,表妹?”
表妹又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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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呢,在皇室里最没有用处的就是兄弟姊妹。
知道了该知道的事,他完全可以控制住她,布局做自己想做的,省得放她在外生出变数。
萧景姝吸了吸鼻子,拿出怀里的锦帕边拭泪边道:“可若不帮我,表哥恐怕性命有碍啊。”
她的目光扫过卫觊碰过的茶盏、靠着的软枕,赏过的根雕,最后落回他再次沉下来的脸色上。
“表哥勿怪。”萧景姝柔柔道,“我不喜有人随意进出我的地盘,所以设了些无伤大雅的小陷阱。”
这是对那日宴席上给他下药的遮掩。
也是她对卫觊的进一步拿捏。
……
巫婴躺在收拾好的床铺上等萧景姝。
她刻意克制着自己竖起耳朵去听正堂里的响动。她要留在太女卫,是以不宜知晓太多皎皎离开后的谋划,不然容易被辛节帅看出端倪参透皎皎的身份。
身份还是要暂且瞒着剑南这边的。巫婴心道,不说辛节帅如何,倘若辛氏几个姐妹和其余太女卫知晓皎皎时个皇女,一准会赶鸭子上架拥立皎皎……
巫婴这样漫无边际地走着神,待回过神时,卸下钗环的萧景姝已经站在她的床边了。
她面上是与人周旋过后淡淡的疲倦,巫婴闪身让她走到床榻内侧,待她在自己臂弯里躺好才开口问:“……什么时候离开?”
萧景姝闷声道:“不晓得,先看看百戏班子里那个李顺这几日会不会有动静。”
不过左右不会留多长时日了。
巫婴便道:“那你走之前,我们都一起睡。”
萧景姝“嗯”了一声,将巫婴的胳膊抱得更紧了些:“……阿婴,你会怪我把你留在剑南么?”
明明当初逃出来的时候说会一直在一起的。
而且算来算去,其实一直是她在拖累阿婴。
把她留下才是该有的做法,巫婴并不介意这个。
“其实我挺乐意留在太女卫。”巫婴知晓萧景姝在因什么担忧,侧身安抚她道,“我知晓她们在做什么,愿意和她们做同样的事,你不用担心我留下会不高兴。”
巫婴专注着看着萧景姝没有易容的脸:“倒是你,又要去应付一堆难应付的人,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萧景姝嘀咕:“我可以和乌梢说话。”
被褥突然动了动,被萧景姝盘在手腕上带进来的乌梢听到自己的名字,“呲溜”一下钻了出来,窝在了两人枕边。
因着不日后就要离开,萧景姝又开始一直将乌梢带在身上,让它熟悉该如何及时避开人以及跟着她。
巫婴捏着乌梢的尾巴把它扔出床帐,对萧景姝道:“苗疆风气开放,当年阿娘生下我缺不管我,只有阿婆待我好。后来阿婆为了保护我而疏远我,我也很难过,问清阿婆后才好受。”
如今皎皎不过是要做和她当初一样的事罢了。
“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要记得还有我在等你。”巫婴抵住了萧景姝的额头,“等你把韦姨带回来,我的薪俸也攒够了,到时候我们就挑一个喜欢的地方卖座院子。”
面对着面,她们的呼吸碰撞在一起。萧景姝凑近,在巫婴下颌上亲了一下:“遇见你是我此生之幸。”
如果没有机缘巧合遇上阿婴,她估计一生都逃不岀公仪仇的掌控。
巫婴笑起来,眼睛在夜色里闪动着细碎的光:“我也是。”
她还记得自己断腿的那些日子里,皎皎亲力亲为给她擦拭身体、换药按摩,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不愿,只有遇上一个终于可以说话的同伴的欣喜。
在彻底好转站起来的那一天,她见到了此生所见中最美的笑颜。
40. 我娶你
在前些时日该去节帅府的时辰,萧景姝来了芳茗居。
戴着帷帽,没有露面,没有出声,刚到门前便被早就守着的阿喜引进了最好的那个厢房。
卫觊正歪在美人榻上读书,漫不经心地抬眼望过来,微微一笑道:“看过表妹的真容后,总觉得这副模样太过寡淡了。”
照理说这个时辰他也该在剑南节帅府的,即便想出门也要有节帅府中的侍从盯着。不过昨夜七娘给的那几张面具起了用处,足够混淆视听。
真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萧景姝没搭理他,目光落在了他所读书的书封上——《梦行记》。
天盛大帝生而知之,异于旁人,曾于梦中观此后数千载王朝更迭,遂作此书。
太女卫里自然有,不过萧景姝还没有读。老师说得先将大帝数十载的手稿看透了,才能体会出《梦行记》的惊世骇俗来。
卫觊自然察觉得到她的目光,合上书道:“你好歹也算辛随的学生,她应当让你读过这个?”
“没有。”萧景姝越过他,在茶案一侧坐了,“我还在看大帝的手记。”
啧,又是他没见过的好东西,当年太女卫残部逃出长安时并未留下大帝的手记。
卫觊随手将书扔在了美人榻上,走过去在萧景姝对面坐了。
昨夜他允诺这几日给她讲一些旧事,以及金陵的局势,这对他们都有用。
“原本今日是想和你从头到尾捋一捋当年潼关的事。”卫觊拿出了一张名单,面色有些古怪,“谁料写了写,竟发觉活着的已没有几个,死了的几乎全是不得好死。”
官场里不得好死的人太多,原本没怎么在意,昨日才惊觉是有人在蓄意报复。
公仪仇,复仇的仇。
名单上最惹眼的无疑是武德太子。
当年潼关被攻破,先帝南下避难,当时的太子却留在了长安,遥尊先帝为太上皇,自立为帝,改年号为武德。
先帝自然不肯,可又不愿担半壁江山尽数丢失的责,立了年仅五岁的小儿子为帝,却未改元,仍旧把持朝政。
大晋有血性的儿郎太多了,许多人看不上先帝弃了都城,自愿追随武德太子。
兵马粮草都充足,武德太子也打出了些名堂,不过到底还是死在了战场上,死得比先帝还早。
等等——
萧景姝悚然想到,陆氏兵将亡于潼关鱼武德太子带兵不过也就差了月余。
那武德太子用的那些兵马粮草,或许是本该属于陆氏的。
萧景姝看完了那张名单,几乎都是已逝的大员的名字,绝对不全面。或许是时间太久远卫觊知道的不全,也或许是他不想让她知道全。
毕竟公仪仇恨谁、想要算计谁,该是她向卫觊提供信息。
死了的人用处不大,难怪卫觊说“原本”想讲这个。萧景姝将名单团成一团扔进了茶盏泡烂:“那表哥如今打算讲些什么?”
卫觊挥了挥手,命人将案几上的杯盏碗碟全都撤下,摆上了棋盘。
他淡淡道:“讲一讲哪些人会妨碍到我。”
萧景姝想起昨夜自己对卫觊说过的话。
“公仪仇对我们这些姓卫的恨之入骨啊,定然也会妨碍到表哥的大业的。”折扇抵在她的喉咙上,仿佛下一瞬就能击碎她的喉骨,可萧景姝面上却带着笑,“我回去扰乱他,再刺探些消息,不正好对表哥有利么?”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表哥你手稳些,杀了我,谁来给你解毒呢?”
于是今天,她坐在了这里。
萧景姝心中一哂,并没有接过卫觊递过来的一盒白子,面色无辜道:“表哥,我不会这个。”
其实是会一点的,但不想和卫觊这种人对弈,会暴露太多。
卫觊便没再勉强她,自己和自己下起了棋。落下第一枚棋子的那一瞬,他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他说:“我要在长安登基。”
长安……旧都长安……辛家姐妹说过长安万年县的县令是卫觊的人。
萧不言似乎也说过,收复西北后朝廷派来了许多官吏,拉帮结派鱼龙混杂,他踢走了一大堆,留下的几个可靠的都和卫觊有点牵连。
真是早早就开始布局了啊。
萧景姝缓缓道:“也该如此,金陵到底是比不上长安的,长安才是龙气所在之地。再者……”
她含糊道:“刘相公在南方经营得也太久了。”
从隆庆二十年直言劝谏被先帝贬至江南到如今,足足快三十年了。
三十年,政纪斐然,党羽也越来越庞杂,几乎遍布整个大晋。
是国之忠臣,国之柱石,可只是先帝一人的忠臣。卫觊是他的学生,可又与他道不同,卫觊要走天盛大帝的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只是老师,金陵的整个朝廷都是烂的。”卫觊叹了口气,“十六年前在长安时就像一块烂疮了,将这疮挪到另一个地方,难道就会好么?”
不会,它只会越烂越大。
所以还是另起炉灶的好,更何况这个炉灶本就是百姓心之所向——西北都平定了,哪有不回旧都的道理?
想法是个好想法,只是……
萧景姝扯了扯唇角:“那妨碍你的人估计会多得不得了。”
如今长安依托西北,不过彻底安稳了几年,还未经多方势力染指,有几个人愿意放弃经营数年的地方再去别处扎根?
“这是必经之路。”卫觊又落下一枚棋子,淡淡道,“登基前把该杀的杀了该敲打的敲打了,登基后就能赶紧做正事。”
大晋的路子从先帝上位那年开始就偏了,想掰过来要费不少力气,他可不想登基后再与这些人扯皮。
萧景姝本觉卫觊这话狂妄,细想却又没错。如今西北与剑南暂且同他是一道,金陵城中他虽在朝堂上没多少势力,可却牢牢掌控着禁军。真生出乱子时,禁军可比那些相公尚书们好使得多。
“表哥还是同我说说想要拉拢哪些人罢,这样说快一些。”萧景姝叹了口气,“朝堂上的人还是不够用啊。”
卫觊饶有兴味地看向萧景姝:“表妹这样聪明,难道看不出我能拉拢的有谁么?”
方才他的神情还是淡的,此刻却又轻佻暧昧起来,让萧景姝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妙之感。
开国之时朝堂多用关陇、河东望族为官。萧景姝在心中盘算,可这些望族经几任帝王打压,加之近年战乱,早就慢慢凋零了,如今南方这些人卫觊又不会重用,那剩下的只有……
河南道琅琊、徐州、青州一带的望族。
譬如琅琊萧氏。
萧景姝轻轻打了个寒颤。
她张了张口,有些干涩道:“……当年先帝宫变,少不了河南道萧氏等望族的支持。”
她猜到了卫觊想做什么了,显然卫觊也看出她已经猜到,虽不言语,唇畔的笑意却愈发明显。
萧景姝继续道:“当初康贼叛乱自河南道始,他们也未尽全力阻拦。”
河南道望族与其他地方望族最不同的是,他们最大的目的是留存下去,其次才是权势。
因此他们可以在帝王们打压地方豪族时毫不犹豫地献上忠诚以求不被清算,也能在皇权式微时不闻不问不冒头,低调保全自身。
就连当初陆氏死得那样惨,身为姻亲的萧氏也没为陆氏出太多头。
即便萧成安再心悦陆琼,也未辞去朝堂上的官职。先帝与中和帝都怕他因陆琼记恨皇族未敢重用他,他却仍旧坐到了御史大夫的职位。
且萧家这一代女儿更多,姻亲结得格外广。
萧景姝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低声道:“表哥,我是假的——我不是萧氏的女儿,萧成安心知肚明。”
“那你面色为何这样难看?”卫觊挑眉打量着她,摩挲了一下手指,“是因为心里明白,我娶你这件事极有可能成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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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萧景姝抿平了唇角。
先不说旁人,她相信公仪仇会很愿意把她塞到卫觊身边给卫觊添乱。只要公仪仇同意了,萧成安也乐得献出她一个假女儿换萧氏与卫觊结盟。
即便她的真实身份暴露了也不要紧,因为她是卫氏的血脉,必要时暴露甚至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我说过,我不想同卫氏扯上一丁点干系。”萧景姝深深呼了口气,“你最好不要过分透露我的真实身份。”
卫觊欣赏着她疏离戒备的神色,笑了一声:“自然不会透露给太多人……毕竟我如今姓卫,让太多人知道你也姓卫,我可就娶不成你了。”
他柔声道:“我可不想被扣上乱/伦的帽子。”
萧景姝陡然想起那日她唤萧不言“兄长”时,他僵下来的脸色与低声的呵斥。
她听得懂对面这人话中的暗示,他是在告诉自己既然选择了同他合谋,便别再去接近萧不言。萧景姝本就打算远离萧不言的,可这种意味从卫觊口中透露出来,却让她心中升起一股诡异的恼怒。
这份古怪的怒火怎么也压不下去。
“这就生气了,不乐意了?”卫觊眼中流露出点状若讥讽的怜悯来,伸手捏住了萧景姝的下巴:“与虎谋皮就要做好以身饲虎的准备,这样浅显的道理,这么聪明的表妹怎么不懂呢?”
卫觊的拇指抵在她的下唇,萧景姝不喜欢这样的姿态,低了低头,狠狠咬住了他拇指指节下处!
萧景姝用的力气着实不小,可卫觊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仿佛那手指不是自己的。
这让她心头生出一股挫败来,嫌恶地吐出那根手指。极深的一个咬痕,上半截手指因血液不畅隐隐发青——明明看着很痛。
“你离开后我想再见你还能有几种法子?我不信你没猜到我的打算。”卫觊动了动那根被咬轻的拇指,嗤笑一声,“还是你太在意萧不言要为他守节?”
他的眉目有些冷:“若真是如此我们的交易还是作废为好,我怕你克制不住自己在萧不言面前露了陷,反倒把我和他的结盟给作没了。”
萧景姝冷笑一声:“好啊,那就终止我们的交易好了。”
她起身要走,下一瞬却被用力拉了回来,跌坐在了棋盘之上撞乱了棋局。
萧景姝微仰起头对上卫觊难看的脸色,目光却是锋利的:“你也知道我们之间是交易,既是交易,便别在我面前摆那副傲慢嘴脸!卫子望,我给的诚意可足够了!”
“给我下毒算什么诚意?”卫觊反唇相讥,“你若是真有诚意,就该嫁给我给我生个女儿,我自会安排好你们母女日后的去处……”
萧景姝抬手要扇他的耳光,却被钳住了手腕,另一只手还未抬起就被紧握住了。卫觊“啧”了一声:“没说两句就要动手,养气功夫太差。”
这人真是令人讨厌极了,被她闹上一闹,便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了。萧景姝虽还想给他两脚,但也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只皮笑肉不笑地问:“郡王还有别的指教么?”
卫觊“唔”了一声:“自然是有的,不过今日暂且到这里。”
那个戴了面具的替身只适合在不重要的事上遮掩个一时片刻,他还是得回去应酬的。
他放开了萧景姝的手腕:“往后每日晌午你便来这个厢房找我,若有什么要紧事,我自会去你住的地方。”
萧景姝还有得是事要忙,因此走得毫不留恋,连句客套的道别都没有。
在她走后,一直守在厢房门口的阿喜才进来,一进门便瞧见自家主子在看着拇指上的齿痕出神。
他刚想问要不要取些药酒涂一涂,瞧见卫觊的神情后又把话吞了回去。
“牙尖齿利,咬得挺深。”卫觊“啧”了一声,“多久没见过气性大成这样的小娘子了,真是被萧不言惯坏了。”
但无论她如何行事,却惹不出人的厌恶来。
卫觊心道,真是有本事,也真是……有意思。
41. 玉容儿
回到山庄后,萧景姝接着琢磨自己要用的药,多用于改变身形、嗓音及脉象等。
她如今的体质说一句“百毒不侵”也不算夸张,是以无论给自己用毒还是用药都要极大的剂量。在自己身上试出些效果后,次日午后萧景姝便跑了一趟节帅府送药。
遇到还算相熟的人问这几日在做什么,便回在家中精进医毒之术。
转眼间萧不言已经离开了三日,萧景姝用完晚膳后,便伏在案头给萧不言写信。
门窗俱开着,框出院中已有零落之相的草木,她便提笔在信中写“中秋将至,草木渐衰”。
有脚步声传来,她抬眼望向门外,是卫觊。
他穿了件玄色蛟龙纹的披风,显得人都庄重了不少,踏入房门时卷来了秋日的肃杀气,也不避嫌,就径直站在萧景姝身后瞧她在写什么。
萧景姝落下了最后几个字。
昙花已败,思君甚矣。
身后的卫觊见状发出几声嗤笑,萧景姝却并没有生气,只慢慢吹干笔墨将信卷了起来:“你来做什么?有什么要紧事?”
“明日朝廷来使就要到了。”这事的确紧急,因此卫觊也毫不拖泥带水,“使团里的人一个比一个有意思,你明日可以在芳茗居的厢房里看一看。”
这几日虽同她说了不少金陵官吏的行事,可还是远远不够,须得她自己看出来的东西才最好用。
卫觊又同她说了几句正事,坐都没坐便离开了——他还有得忙。
在走出山庄时,他听见不远处传来苍鹰振翅声。
是西北驯养的信鹰啊。
那句“思君甚矣”浮现在脑海中,卫觊心道,我可没看出她哪里“思君”了。
萧不言可真是可怜,好不容易动了点凡念,结果栽到了这么个小骗子身上。
……
次日,萧景姝早早便去了芳茗居的厢房。
卫觊向来不会委屈自己,包下的这个厢房视野也好,正对着城门所在的大路。路两侧已驻了卫兵,不少好事的百姓围在四周,打算看一看天使的仪仗。
毕竟剑南这块地方,已经二十余年未曾有过朝廷来使了。
不知怎的,萧景姝一直有些心烦意乱,甚至在出门前有备无患地带了不少东西。
用来消磨时间的大帝手记摊开摆在一旁,她却一直读不进去,时不时便看一眼窗外,或遥遥望一眼节帅府与城门口。
往来的人中有不少节帅府里的熟面孔,萧景姝偎在窗前,分神想,阿婴如今应当陪同老师和大娘二娘她们一同在城门侯着罢。
今日要到的都是刘忠嗣一党的人,应当没有安好心的,也不知会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远处的城门传来了动静,街上围观的百姓也有些喧闹起来了。
萧景姝下意识扫了被卫兵拦在路两侧的百姓一眼,目光倏然一凝。
玉容儿??!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种时候节帅府里的人绝不会放她出来,她那张脸可不能被今日的那些来使瞧见——节帅府里是不是出事了?
从城门处传来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应当是来使的仪仗到了。萧景姝来不及多想,拎起裙角急匆匆跑下了楼,挤到了玉容儿身边,还不忘做出偶遇的假象:“容儿,你也来看天使的仪仗?”
原本有些神思不属的玉容儿在瞧见萧景姝的一瞬眼睛亮了亮:“是呀,我来看看热闹散散心……我还以为皎皎你与节帅她们一同去城门前迎天使了呢!”
萧景姝并没有解释,只对她笑了笑:“你同我来,在这边厢房里看得更远些。”
许是她的态度太不容置喙,又或许是她拉着玉容儿走得太急,在进入厢房后,玉容儿的面上浮现出了忐忑之色,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
“皎皎。”她低声问,“我……我是不是不该出来?”
萧景姝的心揪了一下。
玉容儿并不是个蠢人,或许已然从节帅府对整个百戏班子、乃至自己及其他人对她过分在意的态度上发觉了什么不对,只是她知道的太少,猜不到真相。
果不其然,她听见玉容儿讷讷道:“只有你待我好时,我只觉自己走了大运遇上了好人,可这些日子历阳郡王……”
顿了顿,她继续道,“历阳郡王也总是在听戏时打量我,给我的赏钱也格外多……是我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么?”
总不可能是历阳郡王看上她了。
萧景姝如今急切地想知道节帅府出了什么事,尤其是百戏班子的班主李顺有没有什么动作,便问玉容儿:“你信我么?”
玉容儿被她问得提起了心:“我……我自然是信的……”
萧景姝关上了窗子:“好,那你就暂且先听我的。”
她从今晨备下的物什里摸出了两只竹筒,抽出了里面早就做好应急的面具,一张是玉容儿的脸,一张是“乌皎”的脸。
那面具展开后同一张人皮也差不多,直接将玉容儿惊在了原地。萧景姝把她按在了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又取出一个装着膏体的瓷瓶,将里面的东西在掌心涂匀拍在了玉容儿脸上。
“你就待在这个厢房里,坐在窗边看仪仗就好。”萧景姝将面具贴在了玉容儿脸上,嘱咐道,“我扮成你的模样回节帅府一趟,等回来后告诉你为何这样做。”
面具实在比不了直接在脸上易容服帖真切,不过如今也没有那个易容的功夫了。得了玉容儿的回应,萧景姝便推开她,自己坐在了梳妆台前。
玉容儿心里慌乱极了,不过还是勉强维持着镇定问萧景姝:“皎皎,我们用不用换一换衣裳?”
街上的响动越来越大,已经隐隐可以听到马蹄声了。萧景姝将面具贴在了本就易了容的脸上,含糊道:“不换了,还好我们穿得都不算惹眼。”
她要赶紧去一趟节帅府。
玉容儿呆呆应了,还牢记着萧景姝方才的嘱咐,便坐到窗边推开了窗。
来使的仪仗已经到了楼下,华盖飞扬兵马矫健。嘈杂声扑进厢房里,贴好面具的萧景姝转过身,下意识看了窗外一眼。
与此同时,一行人中的某个人如有所感地忘了过来。
于是萧景姝对上了那人的眼睛——一双冷漠的、毫无情绪的、属于死士的眼睛。
而后这双眼睛微微凝神,似乎是发现了属于自己的猎物。
——他看到了自己这张属于玉容儿的脸!
萧景姝心头悚然一惊,而后大声对窗边的玉容儿道:“趴下!!!”
在出声提醒的一瞬,她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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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踉跄着向一旁一滚,随后一支羽箭死死钉在了她方才站的地方!
长街上,仪仗最前头的辛随与卫觊骤然回首!
那支箭太猛、太快,以至于根本没有人反应过来就已经射出。在死士的第二支箭搭上弓时,终于有人意识到了什么,发出惊恐的尖叫。
路两侧的百姓顷刻间便乱了起来,又被驻守的卫兵压了下去。辛随的佩剑与卫觊的折扇几乎同时掷向了那死士,可终究没有箭快!
厢房里的萧景姝已经听到了第二支箭的破空声,继续向旁边躲开。
“噗嗤”!
箭矢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萧景姝惊恐地睁开双眼。
玉容儿趴在她身前,后心扎着一支羽箭,口中呛出了一口血。
她眼中带着纯粹的茫然。
“是有人……有人要杀我……”
可是,为什么呢?
我只是一个戏子呀。
不过好在……没有伤到皎皎。
大片大片的血迹在萧景姝眼前晕开,她手抖得厉害,苍白着脸去捂玉容儿的伤口:“不是……他们不是要杀你……”
你只是一个毫不知情的、被无辜牵扯到这乱局里的人而已。
外面的街道上,放箭的死士已经被拿下,臂膀上是辛随的佩剑擦出的伤口。
周围乱成一片,木在辛英身旁的巫婴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一点声音:“皎皎……”
她前面不远处的辛随面色难看极了:“你说谁?”
巫婴已经来不及解释了,踩着马匹与人的肩膀飞身跃进了厢房,辛随紧跟其后。
在看到倒在地上的那人时,两人眼前俱是一黑,不过很快看出身形的不对。
辛随当机立断转身关上了窗户。
巫婴心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抱着顶着玉容儿面孔的萧景姝不住发抖。辛随则很快反应过来,看向地上了无生气的人:“玉容儿?”
电光火石之间,她便明白府中出了事。
与此同时,萧景姝陡然唤道:“老师!”
明明她戴着面具,可辛随却依旧看出萧景姝的神色有多么难看。她听见自己这个只认识了几个月的学生颤声说:“您就当今日死在这里的是我……”
在听见这句话的顷刻间,辛随便已经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她摘下了自己的腰牌扔给萧景姝:“如今剑南戒严,你拿着这个才能走出去。”
萧景姝并没有接住那块腰牌,又抓了两下才将其抓在手中。她飞快拽下了颈间的鹰哨,颤抖着用手指沾了沾方才混乱中洒在地上的药水。
这一点根本不够卸下面具和脸上的易容,不过却足够她此时用了。萧景姝将那一点药水胡乱抹在了脸上,重重握了一下巫婴的手告别,而后看向了辛随。
“老师。”萧景姝戴上了帷帽,哽咽道,“再会。”
芳茗居一楼里已经涌进了不少人,萧景姝对一个面熟的太女卫亮了腰牌,很快便被带着避开了人群,赶回节帅府。
儿辛随也走出了二楼的厢房,俯视着楼下的朝廷来使,面色森寒。
“先是给剑南泼脏水,又当街射杀我的学生。”她一字一顿,缓缓逼问,“刘忠嗣,是要逼我们剑南造陛下的反么??!”
42. 起刀兵
四周弥漫着浅浅的焦糊味儿,半空之中,灰色的烟尘还在上升。
跟着萧景姝一同回到节帅府的太女卫随手抓了个脚步匆匆的侍女问:“出什么事了?”
“是百戏班子住的那一片儿!”侍女快言快语,“他们的物什太多,不知谁把戏服与喷火用的东西放一块儿了!”
萧景姝额角一条,急声问:“班主露过面没有?”
侍女愣了一下:“好像确实没看着……”
萧景姝抬了抬手,示意太女卫无需再跟着自己了。
她将节帅府摸得极透,轻车熟路绕过救火的人群来到了班主李顺的屋子,在心中祈祷自己的动作足够快。
乌梢已经从萧景姝的手腕爬到了肘部,紧紧箍着她,让她在无措中觉出些可依靠的意味。萧景姝刻意放乱了脚步,加重了喘息,伸手推开了房门。
方才在生死之间历练过的直觉再次给了她警告,只是这次她强忍住本能没有躲。剑风击落了帷帽,露出属于玉容儿的脸,她听到屋中人泄了一丝气息。
不过很快那人便察觉到她并非玉容儿,于是阴沉着脸露了面,剑锋架在了她的脖颈间:“你是谁?”
萧景姝身子有些发颤,对着与先前完全不同的李顺语无伦次道:“不是……不是你让我来的么……怎么会不认识我……”
李顺眼底露出一点狐疑来,却想起前些日子收到的那个纸条,缓缓问:“你认不认识一个不良于行的人?”
“那不就是先生么!是公仪仇啊!”萧景姝看着快要哭出来了,对着他亮了亮握在手中的腰牌,“我从太女卫手里拿到了这个,如今外面正乱着,你赶紧带我逃出去找先生……”
李顺依旧紧紧盯着她,剑却一寸寸收了回来。他靠近了萧景姝,似乎想要拿走她手里的腰牌。
萧景姝伸手递给他。
谁料下一瞬,他却猛地抬起手,狠狠劈到了萧景姝的后颈上!
——他爷爷的,至于下手这么重么!
在晕过去的那一刹,萧景姝竭力动了动手肘。
乌梢,你可一定要藏好啊!
……
萧景姝再醒来时,是被呛醒的。
她一睁开眼,便瞧见胡子拉碴的李顺掰着自己的下巴给自己灌粥。
怕是再晚醒一会儿,自己就要被噎死了。
萧景姝费劲儿地将口中的白粥咽进去,抹了一把唇角,带着脸上的面具动了动,不过却没到掉下来的程度。
是离开前沾的那一点药水起了作用,不然这面具是怎么也不会掉的。
再过些时日,脸上的易容就会和这张面具融为一体,到时候也该掉下来了。
李顺瞥了一眼她的脸,皱眉道:“这就是传说中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你就不能把它揭了?”
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他有些闹心。
萧景姝敛目低眉:“……我的真容怕是有些惹眼,不适合赶路。”
嗓音微哑,与先前的声音有了些许不同。
是用的药起作用了,她正在慢慢变成与“乌皎”全然不同的一个人。
李顺低声骂了一句什么,扔给她一套粗布衣服:“你自己收拾收拾,休整一晚,明日继续赶路。”
屋里已经备好了热水,他做事倒是极为妥帖。房门“吱呀”一声关上,萧景姝的衣襟动了动,随后钻出个指肚大小的黑脑袋。
她没有出声,只将小指递到了乌梢齿见。
……
山南西道以北,凤翔。
虽说萧不言名义上只领两镇,可西北大大小小的节度使与防御史却几乎都与他交好,是以才有“得萧不言者得西北”的说法。
原因么,便是他们大多一同上过战场。只要见过战场上的萧不言,便很难不被他折服。
凤翔节度使便是其中一位。
他领的方镇不大,戍边任务也不重,日子过得极其安逸,已然长成了一个心宽体胖的弥勒佛模样。
可自从前些时日知晓萧不言要在他这里驻兵打山南西道后,他便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自家人打自家人,这是要造反啊!!!
短短几日,凤翔节度使瘦了十斤,对着前来交涉的周武一哭二闹三上吊,态度极其坚决——见不到萧不言本人,他是不会同意萧不言的兵踏进自己的方镇一步的!
这样翘首以盼了几日,他终于等来了萧不言。原本还想细细问问缘由,可被淡淡看了一眼后,便一句话没说直接将指挥大权奉上了。
萧不言并没有歇息的空闲,刚到凤翔便开始写折子,调兵调粮,又将军中所有将领召来帐中,在沙盘之上告诉他们日后可能会用到的打法。
即使在这种时候,他的话依旧不多,但却字字珠玑一针见血。几乎没有将领能全然跟上他的想法,他们也习惯了跟不上,只是尽可能多地记下,事后与同僚们多探讨探讨就能明白了。
萧不言接连熬了几日,眉眼间终于显露出些许疲倦来,边听下属们吵嘴边心不在焉地在心里数日子。
若鹰非得快一些,今日就该收到信了。
果不其然,晚膳时他便在田柒手中拿到了信。
依旧不长,可言辞却甜蜜极了,饶是知道信上是夸张之语,萧不言唇角还是露出了些许笑意。
这种话她也只会在信里写一写,亲口说是不可能的,所以实在是珍贵。萧不言将信收好,问田柒:“镯子打好了么?”
田柒嘿嘿一笑,摸出一个锦盒打开:“侯府里的人刚送来的,您瞧瞧怎么样?”
盒子里是一枚乌黑的手镯,小指粗细,雕成蛇的模样,瞧着和乌梢有几分像。因着掺了陨铁,比寻常的金银重上一些,却还到不了碍事的地步。
萧不言将手镯套在了几根手指上,找准角度在桌案上一磕,蛇头处便“唰”地吐出了一枚银针。
他又换了几个动作,将镯子里的针全放完了才满意颔首:“比我想得还要好。”
算是一顶一的暗器了。
萧不言将镯子重新放回了锦盒,对田柒道:“你再去一趟蜀州,将这镯子交到皎皎手上,看她用熟了再回来。”
“务必要在中秋前到。”他叮嘱,“不然赶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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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生辰。”
田柒刚走不过一日,剑南那边又传来了信,这次是周武送过来的。
萧不言接过信筒时,眉头微拧了一下。
这并不是皎皎的信,而是那两个早早安插在剑南应急,几乎不用的暗哨的消息。
——剑南,出事了?
心头渐渐被蒙上一层阴霾,他并非自欺欺人的逃避性情,可拆开信筒的手竟罕见地迟疑了。
几寸长的纸条展开,萧不言盯着看了许久,而后将其递给了周武,言简意赅:“念。”
像是方才根本没将上面的字看进去。
周武瞥了一眼纸条上的字,面色陡然苍白下去,最终还是没念出口,只颤声道:“君侯……”
萧不言眉头拧得极紧,似是依据他的反应确认了那纸条上确实写了东西:“辛随到底在弄什么,怎么不事先知会我一声?”
周武意识到萧不言并未将这纸上所写的死讯当真,只以为是辛随在设局。
他慌乱的心也渐渐稳了下来。
是啊,怎么可能是真的呢?乌小娘子这么机敏惜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
主从二人就这般静默相对着,直至被帐外逼近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君侯!”前来通报的将士有些焦急,“斥候传来急报,剑南动兵了!”
田柒头皮一麻:“你说什么?是剑南先动的兵??!”
他回首看向萧不言,果不其然瞧见自家君侯方才只有些许困惑的脸色浮现出一丝错愕,而后慢慢转为苍白。
剑南一定出事了,出了大事。
军帐里的将士们已经齐聚,等着从未出过错的主帅告诉他们下一步该怎么做。可萧不言却只是问:“我前几日教你们的东西,你们都记下了么?”
一堆比萧不言年纪大得多的大老爷们齐齐肃容点头:“都记下了!”
“好。”萧不言缓缓道,“只不过是变成剑南先出兵了而已,打法不会有什么变动……老三,你来做主帅。”
被叫到的秦山虽然有些困惑,却领命称是。
军令如山,无需置喙。
萧不言做好了安排,大步走出了营帐。
周武已经备好了快马与干粮,等候着他再一次奔赴剑南。
昏沉夜色倒映在萧不言浅色的瞳孔里,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八月的夜风已经带上了凉意,可他的手却比风更冷,握住马鞍时几乎感受不到肢体的存在。
萧不言哑声道:“走。”
——去看看,他不过离开短短数日,剑南到底出了什么事!
去看看,他的皎皎到底怎么了!
这天夜里,动兵的消息从剑南开始,飞一般传向了大晋的各个州城方镇。
与之同时扩散开来的,还有一篇文采斐然的檄文,字字泣血,情真意切,满是忠臣被逼上绝路的无奈,矛头直指金陵城中大权在握的刘忠嗣,毫不遮掩“清君侧”的意味。
沉寂了二十余年,几乎要消失在大晋百姓记忆里的剑南,发出了养足精神后的第一声凤鸣。
43. 不愿信
萧景姝头脑昏沉,只能通过颠簸的动静模糊意识到自己是在马车上。
最初那些日子,是李顺打晕了她带着她走。在大致逃离了剑南的地域后,李顺放心地想让她自己走,可她却支撑不住了。
她“病”了。
在剑南服下的那些药慢慢展现出了药效,萧景姝被乌梢反哺来的好体质被猛药压了下去,重新变成了一个从娘胎里带了不足、好不容易调养好却又因“忧虑过重”“水土不服”“劳累奔波”一病不起的弱女子。
她迅速消瘦下去,连一头乌发都有些泛枯了。因着脸颊也瘦下去,与面具黏成一片的易容已不再服帖,在残存药物的作用下慢慢从脸色剥落下来。
半昏半醒之间时,萧景姝察觉到李顺揭开了自己的面具,随后嘟哝了句什么,又马马虎虎把面具粘回去了。
已经用了太久的面具黏糊糊又闷闷的,弄得她难受极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马车停得越来越频繁,还时不时传来李顺与不同人的交谈声,有那么一两道声线颇为耳熟。
车帘被掀开了,有日光照进来,她沉重的眼皮被激得颤了两下。有人伸手将她抱了出来,身上有澡豆清洗过的香气,不是快馊了的李顺。
那人抱着她坐在了车夫坐的位置,伸手揭开了那已经不成样的面具。
周围传来一声声吸气声。
日光直接扑在了久不见天日的脸色,几乎产生灼人的痛感。萧景姝费力睁开了眼睛,终于看清了抱着自己的人是谁。
“钟……钟大哥……”她眼睛里绽出欣喜的光,“真好……你……你活着……”
这几个字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萧景姝再次昏了过去。
钟越紧紧抱着她,面色晦暗难言。
怀中的少女瘦了不少,脸颊上的软肉荡然无存,因此少了之前的两分稚气,透露出贴合骨相的、近乎妖异的美来,也让人难以再在她脸上找到她父母的影子。
这下先生怕是要不高兴了。
……
萧不言与周武行路极快,半日就追上了先行离去的田柒,还在剑南东川与山南西道之交见了坐镇前线的辛渡一面。
辛渡本想道一声“节哀”,可看着萧不言的脸色,却识趣地没有说出口,只同他商议了一番战术,又替他们换了马匹继续赶路。
“看他的模样,还是不愿信乌皎的死讯的。”辛渡对前几日赶来前线历练的辛茂道,“别说他,连我如今也是不敢信的。”
好好一个小娘子,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辛茂抹了把脸强打起精神,苦笑了一声:“我都亲眼看到尸身了,众目睽睽之下,假不了的……只是太突然了些。”
她们是想要一个师出有名,可却从未想过要用身边人的性命来换。
这一路同行之人,本就少之又少,哪里经得起失去?
辛渡看了一眼侄女泛着血丝的双眼,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先歇几个时辰去,这里有我盯着。”
既然已经动了兵,那便势必要把山南西道这块肉给啃下来!
……
身边这些或生疏或熟悉的人似乎得了吩咐,一句话都不同萧景姝说,是以萧景姝根本不清楚自己如今是在哪里。
歇了几日,又被灌了几碗苦药汤子,她的“病”看起来好了一些,而后又被塞进了马车里。
萧景姝知道,这是要回琅琊见公仪仇了。
算算时日,又快到了陆冕、陆琼等人的忌日了。
每年这个时候公仪仇都会待在琅琊山里的那个别院,她也会很有自知之明地少出现在他眼前以免被迁怒。
只不过这次应当躲不过去了。
不过着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娘。
阿娘会不会已经被送去了金陵呢?毕竟接下来金陵才是最混乱、也是她们的身份最能搅起风雨的地方。
不过阿娘也有可能还在琅琊。这样一想,萧景姝心中竟生出一丝祈盼来。
这丝毫不遮掩的祈盼落入了同行的钟越眼中。
他不知多想了什么,终于对她说了再见之后的第一句话。
“先生这些时日的心情很不好。”
萧景姝面上闪过一丝黯然,低声问:“那你呢?”
手指攥紧了袖口,她继续道:“巫婴告诉我你中了毒,还被扔进了深山老林里……你的身子还好么?”
毒是她下的,人是她扔的,可她此刻的关怀也并非全然作假——钟越也较数月前憔悴消瘦了许多。
萧景姝看到钟越脸上流露出一丝讥讽的薄怒:“我中的毒,不是被你下在茶盏里的么?”
她苦笑一声,喃喃道:“……果然被下在茶盏里了。”
马车车厢中再次沉寂下去,可先前那种紧绷与隔阂却渐渐消散了。
萧景姝垂首摆弄着自己因瘦弱而愈显纤长的手指,心道,钟越有些喜欢我。
其实两年前她便察觉出钟越和其余人对她的态度隐隐有些不同,如今才恍然觉出那是喜欢。
……在还不懂得那些纠缠的情愫是什么时,她先学会了利用。
这样一想,喜欢她的人实在有些可怜。
萧景姝垂下眼睫,又想起萧不言来。
这个时候,他应当已经知晓自己的“死讯”了罢?
……
萧不言日夜兼程行至蜀州,马都险些跑死,周武和田柒面色更是一个比一个疲倦。
可比他们熬得更久的萧不言却毫无倦色,只是神情略带阴霾。
蜀州城戒严,连街道上的百姓都较往常少了许多,不过却并无慌乱之感,更多的是愤怒。
从城门到节帅府不算长的一段路,他们听到了数次百姓提及朝廷来使当街射杀那一日,夹杂着“欺人太甚”“就该打”的评判及对战况的问询。
在途径芳茗居时,萧不言停住了。
前来迎他们的太女卫见状,便细细说了那日情形。萧不言边听着,边慢慢调整到了当初那个死士所在的位置。
分毫不差。
他纵身一跃,推开了二楼那间厢房的窗户。厢房因出了事并未迎客,却已经打扫干净了,没有残留丝毫的血迹与碎片。
萧不言回首看了眼窗外,估摸了下箭能射中的地方。
这块地方放的是……梳妆台?
“当时人太多,没有人刻意注意这扇窗里的光景……芳茗居隔音也好,隔壁厢房里也并未听见多少动静。”
“那死士一共射了两支箭,节帅进来时瞧见玉容儿仰倒在那里,胸口上插着一支箭。乌小娘子则是后心中了箭……”
“节帅进来后,便将玉容儿的尸体藏在了床榻下头,只说房里有乌小娘子……”
太女卫方才的言语回荡在脑海中,萧不言俯身,手指轻触地板。
地板摸上去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平整,常年的走动与磕碰留下了浅浅的印痕。寻常人或许难以察觉,萧不言却极其容易感知。
他抬手,嗅了嗅指尖上的气味。
除去灰尘土气,还有一股极其清浅的药味。
这味道让他想起皎皎。
在楼下见完了芳茗居掌柜的周武与田柒走了进来:“君侯,那掌柜的说这厢房被个不知名的贵客包了一个月,中途有过不少人往来,那日出事后包下厢房的人也没有出面。”
周武继续道:“且来往之人俱有心遮掩面容,直到那日乌小娘子急匆匆跑下楼带回街上的玉容儿,才头一次瞧见厢房中人的模样。”
酒楼茶楼里,稀奇古怪的客人多得是,相较起来包下这间厢房的人不算什么,只是遮掩身份相貌外加不要人进出伺候而已,是以掌柜的没有特意留心。
没有留心,自然就打探不出多少详实有用的消息。
只一点很明显,乌小娘子必然是和包下厢房的人相识的。
周武和田柒面面相觑,心中都埋藏着些许不安——君侯刚离开不久乌小娘子就在茶楼与神秘人相见,其实已经能说明些许问题。
只是无论是谁,可能都没有想到朝廷来使里混了刘忠嗣的死士,且行事偏激到如此地步。
他们忍不住去看萧不言的面色,见他神情竟比方才稍显轻松。
有问题就好,萧不言心道。
这件事暴露出的疑点越多,她背后的水越混,越说明所谓死讯不过一场做戏。他最怕的便是她只是一时兴起约了玉容儿在这儿,又偶然被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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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看到,不慎被牵连误杀。
萧不言刻意不去想周武话中所透露的玉容儿确实是偶然出现在此处的意味,对两个面色各异的下属道:“去节帅府。”
节帅府中,辛随正在紧赶慢赶地用午膳,战事要紧通传频频,几乎吃上几口就要撂一次筷子。
听到萧不言到了的消息,辛随彻底不用膳了,直接命人撤下了碗筷。
萧不言满身风尘,面色也冷,开口更是毫无原先的客气:“你们到底做了什么安排,竟不事先告知我?”
辛随已然知晓萧不言已经去过芳茗居,也隐约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默然片刻道:“……我的确没料到玉容儿能在那日跑出去,还恰巧被皎皎遇到。”
这件事的确是她疏忽了。她知道戏班子定然有问题,才一直将他们扣在府中,只不过没想到那个李顺这么有能耐。
藏得深,查不出确切的毛病,能将玉容儿撺掇出府还不被守卫们发觉,脱身也又快又没留下痕迹。
辛随猜测他走得这般容易是借助了她的那块腰牌,不过这件事只她一人有数便好。
萧不言的额角被辛随那“恰巧”二字激得胀痛,又听她说李顺跑得不见踪影,忍不住讥笑一声:“我以往可没看出辛节帅手底下的人这么废物。”
那个李顺的主子与皎皎背后的是同一伙人。萧不言心道,包下那个厢房的会不会是李顺?皎皎是不是与李顺见面谋划了什么做戏假死离开的?
可若是要见李顺,她大可直接在节帅府见,省力省事又不会招人怀疑,毕竟她一直喜欢往百戏班子这里钻。
萧不言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带着恐慌的不安,他将那股不安强压下去,冷声问:“那个行凶的死士呢?”
“死了。”辛随捏了捏眉心,“用了极刑审讯,只说刘忠嗣让他看了先帝与韦蕴的画像,在剑南遇到模样肖似的人不计后果,一律杀了。”
目前为止,辛随所言句句属实,可却引得萧不言更烦躁——他宁愿此时听到几句假话。
他继续问:“皎皎当时为何没跟在你身边?”
“她是的学生,不是我的下属。她说看我那几日忙自己在家读书,等忙过去再来请教,我便答应了。”辛随叹了一口气,“或许她是借此去忙自己的私事,但她是个行事有分寸的孩子,我自然不会过问太多。”
辛随直视着萧不言:“我知道你不愿信,可她的确被……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又想起那日自窗户闯入厢房,看见地面尸体时心中生出的悲戚荒谬之感,像是目睹命运是如何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随后是察觉不对后的如释重负,可荒唐之感却更甚。
阴差阳错地换了脸,可死士想杀的人还是杀掉了,在离她那么近的地方,在她经营守护了数十年的地方。
仅仅是因为那样一副容颜,便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刘忠嗣,纵然你是旁人的忠臣良将,可在我辛随心里,仅凭这一件事,便足够我与你不死不休。
无关帝位正统,无关争权夺利。
只是因为,我看不起你这个人。
萧不言看到辛随面上痛与愤一闪而过,随即又化为年长者独有的平静。
他感觉喉咙里有些堵,发出的声音都是微哑的:“……皎皎最惜命,即便当时想要护住玉容儿,也不会冒伤及自己性命的风险。”
“凡事皆有意外。”辛随低声道,“就像谁也没想过玉容儿会忽然出现,没想过刘忠嗣派来的死士会这般放肆,她或许也没想到会赔上一条性命。”
萧不言恍若未闻:“而且疑点实在太多了,她到底为何会去那个厢房?既然不想被朝廷来使瞧见玉容儿把她带进了厢房,又怎么会疏忽到忘了关窗让人瞧见了屋中人相貌?而且那么大一个房间,玉容儿为何坐在梳妆台那里……”
辛随缓缓道:“这些都不重要,从玉容儿出乎意料地走出节帅府起,就一切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一直站在萧不言身后的周武与田柒两人已经接受了萧景姝的“死讯”,忍不住出声唤道:“君侯……”
萧不言抬手,将他们还未出口的话堵回了肚子里。
他对辛随道:“带我去看看……尸身。”
44. 陆瑾祭
没有久放的尸身,只有新建的坟茔。
建在萧不言熟悉的地方,后山的凤凰木林中。
坟包很小,拿青砖砌成,最惹眼的是墓碑上的名字。
“巫皎”及“乌梢”,由巫婴所立。
这名字无疑让他不愿信的死讯显得更真了。
萧不言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那墓碑,直到耳边传来脚步声才回神侧首。
来的人是巫婴。她消瘦了不少,面上透露出浅浅的病态,显得整个人愈发沉默与不起眼。
萧不言眨了眨眼睛缓了缓眼底的干涩,哑声问:“……皎皎去芳茗居见了谁?”
巫婴用了药装哀思过度,这些日子又被除去辛随以为的所有人劝慰节哀,恍惚间竟真生出几分难见故人的郁郁之情来,做戏的本领比以往强了太多。
“人都不在了,追究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她无波无澜道,“且既然皎皎在时没有告诉你,我便更不会说了。”
这些时日她都没透露分毫消息给辛随,眼见着她因一个“巫皎”的名字生出万分困惑也无动于衷,更不用说本就打算隐瞒到底的萧不言了。
萧不言被巫婴后半句话刺了一下,面色愈发难看。
他闭上了眼睛,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冷声道:“把坟挖开。”
周武与田柒头皮一麻,谁也没敢动,而一旁的巫婴直接被点着了。
苗疆巫族自称是山神的孩子,对死亡格外敬重,认为所有人在死后都该回归山林后土的怀抱。若尸身被野兽啃食或死后被被惊动,则与永世不得超生无异。
饶是心知肚明坟里埋的不是萧景姝,巫婴仍克制不住怒火,指着萧不言的鼻子骂道:“你疯了不成?且不说我们苗疆,便是中原,也没有随便挖人坟冢的道理!”
她厉声道:“以往我和皎皎一起听你少年时战场拾骨的传闻,她还夸你敬重死者,你如今就要这么对她么??!”
萧不言又想起自己与智能方丈一起收敛过的骸骨,时至今日,他仍旧清楚记得断了肋骨的有谁,腿骨上有刀痕的人有是谁……外祖的肩胛骨被劈过,母亲的腕骨因常年习武而格外粗大……
那么多人!那么多情愿赴死的人!那么多再也见不到的人!
“皎皎那么惜命,我不信她就这么不在了。”萧不言冷眼扫过巫婴与辛随,“你们不告知我实情,我便自己亲眼看。”
他看向一动不动的两个下属:“还愣着做什么??!”
田柒一把拽走了缩着脖子装鹌鹑的周武:“君侯,我们先去找两把铁锹来……”
一旁的辛随冷笑一声:“怎么,觉得我们合起来骗你?觉得坟里的尸骨是假的?”
她走近几步,逼视萧不言:“萧不言,谁不知道你那点识骨的本事?我若是作假,你真觉得坟里的尸骨能让你轻而易举看出来是不是皎皎的?”
他的额角迸起了青筋,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怒色,被辛随字字如刀的言语割出一道道心伤:“巫婴是她的阿姐,我是她的老师,你又是她的什么人,竟妄图在这种她的身后大事上私自做主?”
萧不言颤声道:“我临走之前托你这个老师好好照顾她。”
辛随默然片刻:“……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做不到。”
萧不言放弃了挖开坟冢的念头——他怕看到那坟里的尸骨是真的。
然而直觉仍旧告诉他,皎皎仍旧好好活着。
他的直觉从未有错,他这次的直觉更不能有错。
可皎皎若是还活着,她会去哪儿?
是和那个李顺一起离开了,还是仍旧藏在剑南?亦或是去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地方?
从相识以来的种种相处掠过脑海,萧不言倏然道:“我要去一趟苗疆。”
辛随的面皮抽了一下,不可置信道:“卫觊回金陵了,接下来都是要紧的大事,你这时候要去苗疆??!”
先前怎么没看出这小子这么不靠谱?
年纪轻权位重没人管得住,简直想一出是一出无法无天!
巫婴心里却是慌了一瞬,不过很快又稳了下来,嗤了一声:“你去啊,最好能活着回来。”
倘若苗疆那么好进,便不会封闭这么多年了。天盛年间苗疆与大晋最亲密时,朝廷都没派两个人来苗疆做官,原因就是瘴气毒气太多容易死人。
就连朝廷送邸报,都是苗疆自己派人出族地取回去,而不是信使送进去。
萧不言自己要去找死,她有什么可怕的——况且即便他真入了苗疆又能怎么样?
不是说如今苗疆当家做主的是巫绪么?
那可是个最恨同龄人比他强的家伙,能给萧不言好脸色才有鬼。
……
金陵。
使团离开时浩浩荡荡一大批人,回来时却只有卫觊并着几个不怎么能做主的,其余的全被辛随扣下了。
几乎是刚一入城,便有各方前来打探消息,不过卫觊一个也没有理睬。他也没有回府梳洗的打算,径直往宫里去,果不其然在半路上就遇到了中和帝派来接他的太监。
是个熟识的面孔,于是卫觊毫不避讳地问:“陛下怎么样?”
那太监愁眉苦脸道:“近日频频动气,身子愈发不好了。”而后又压低了声音,“最初知道动兵消息时是气剑南与定安侯,后来看到剑南的檄文及您的急报后更气刘相公。”
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怨,很难转到别的人身上去。
卫觊心道,也不能怪陛下总是怨老师,实在是老师太不给陛下面子了。
譬如眼下,明明陛下急着见自己,可老师还是这么把自己拦在半道上了。
卫觊的态度并不像以往那般恭敬,带着千里奔波的劳累叹了一口气道:“老师想问什么快些问罢,陛下怕是等急了。”
刘忠嗣看起来也憔悴了几分,闻言道:“我与你一同去见陛下。”
中和帝依旧卧床不起,听见通传声才由小太监扶着坐了起来。
寝宫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卫觊心头突了一下,面上也带出了忧色。
他是真情实感地怕中和帝突然驾崩,毕竟眼下还没到他驾崩的最好时机。
中和帝微微抬了抬手,机灵的小太监便为两位重臣搬来了圆凳,随后便恭谨退下,只余君臣三人。
虽说中和帝未有一日真正大权在握,性情也不适合当皇帝,可到底不全然是个蠢人,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剑南与萧不言早有勾结?”
卫觊没有承认或否认,只犹豫片刻道:“此行时日不算宽裕,臣查探到的东西不多,不敢妄断是非。”
他并没有卖关子,紧接着又道:“被射杀的……乌皎,据我所查一直是辛随的学生,不过不常在人前露面。不算个绝顶的美人,不过却很讨喜。”
刘忠嗣眉头拧紧了:“所以是剑南那边对萧不言用了美人计?萧不言还真被那个乌皎唬住了?”
卫觊看了一眼中和帝,见他没有开口问才继续道:“他们在西北种种不得知,不过最后应当是闹掰了。乌皎颇通医毒之术,从西北逃走前还给萧不言下了毒,是以萧不言才追到了剑南,并在途径剑州时撞见了韦蕴之事。”
说到了要紧处,他自然而然停下等着二人发问,可却没等到。
也是,剑南已经占据先机动了兵,如今韦蕴不算什么大事了。
“而后辛渡便将萧不言请到了蜀州,期间那几日发生了什么不清楚,不过臣到蜀州时,能看出萧不言与乌皎感情甚笃。”卫觊道,“臣戏言问他是不是快能喝上他的喜酒了,他也没否认。”
中和帝的头更痛了。
所以那个乌皎确实是辛随的学生,确实是萧不言的未婚妻!
这么要紧的一个人,被朝廷派去的使臣当街杀了!
就算他们对他这个皇帝有什么不满,怕是都没人觉得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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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们已经做得够仁尽义至了,至少是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刘忠嗣,没说他这个皇帝半句不好!
中和帝胸膛不住起伏着,拿起身侧的软枕,狠狠砸向了刘忠嗣。
“你把死士混进朝廷的使团时,有没有想到会惹出这么多事!”
刘忠嗣没有闪躲,也没有言语。
事到如今,解释目的没有任何用处,重要的是解决问题。
……
天一日比一日冷了,山中尤甚。
萧景姝再次回到琅琊的山中别院时,被其荒凉惊了一惊。
明明离开不过半载有余,可这别院却像荒废了三年五载一般。名贵的花草无人照顾打理尽数凋落,整座宅院都死气沉沉,比她在剑南住过的鬼宅更像鬼宅。
萧景姝心里直打鼓,低声问走在前面钟越:“……先生呢?”
这座别院里,真的还有人在么?
钟越看了她一眼:“应当是在小佛堂。”
阿娘一直住的那个小佛堂?他在那里做什么?
小佛堂的大门被钟越轰然推开,露出正对着门的佛像。萧景姝目光扫过佛前的香炉与落灰的地板,心道,阿娘不在这里。
——也算意料之中。
钟越走到佛像前,在莲花宝座的某一处按了按。
正对着他们的佛像缓缓后移,像是一道突然被推开的石门,露出其后隐蔽的暗道。
萧景姝陡然一惊。
她的脚步一动也没动,等着钟越带她走进去,可钟越却转过了身。
他的目光扫过萧景姝素净的衣裙与鞋履,最终定在了她挽发的珠钗上。
珍珠攒成的花瓣中央,拥着一颗红宝石充做花蕊。
钟越伸出手,将她鬓间的珠钗拔了。
于是她的发落了下来,飘飘悠悠,让他分神想到这青丝远不如以往柔顺。
她的目光是错愕的、忐忑的,带着几分因未知而生的担忧。
钟越偏过头,淡淡道:“进去吧。”
萧景姝深深吸了口气,肩膀也随之提起。她没有说话,只颤着眼睫看了钟越一眼,踏进了那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密道。
“先生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钟越又突然开口,“不要多嘴。”
萧景姝顿住脚步,轻轻“嗯”了一声。
在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后,身后沉重的石门又缓缓合上了。密道里暗了下去,两侧的烛火却显得亮了。
烧的是白蜡烛。
萧景姝心中有了些许猜测,继续向前走。
密道越来越宽,走到某一处时,豁然开朗。
相似的场景她在辛府的祠堂里就见过,只不过这间挖在山腹里的密室比供奉太女卫先辈的祠堂大得多的多。
萧景姝的目光径直投向正对着自己最显眼的牌位。
先考陆公讳冕之灵位。
不孝子陆瑾奉祭。
她僵硬地侧了侧身,看向了陆冕牌位右侧稍矮几寸的牌位。
先姊陆琼之灵位。
弟陆瑾奉祭。
最左侧的牌位上则没有任何称谓,只简简单单“陆瑾之灵位”几个字。
只不过供奉之人换了个名字。
公仪仇。
萧景姝的目光环视过周围的牌位,同样的字迹,同一人所写的名字,同样的供奉者——除却陆瑾的灵位上是公仪仇,其余的灵位上全是陆瑾。
可写下“公仪仇”三个字的笔迹,却与写下成千上万个“陆瑾”的笔迹相同。
另一侧的密道里传来轮椅滚动的声音,很慢,应当是轮椅的主人自己在控制。
萧景姝对上了公仪仇比夜色还要浓黑的眼睛。明明是深秋,可他却穿得如同身在数九隆冬,腿上还盖着一条厚厚的羊毛毯子。
公仪仇拿着戒尺,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陆冕灵位前空荡荡的地板。
他说:“跪下。”
45. 心无愧
地板上的凉意透过衣衫,幽幽沁进骨头缝里,把身体里的暖尽数逼了出去。
在这样的日子里罚跪,实在是一种熬人的折磨。
不过小半个时辰,萧景姝就有点撑不住了,稍稍倾斜身子坐在了地上,一只手下意识撑在了地面上。
而后她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又把手收了回来。
她两只手的掌心都已经被戒尺抽肿了,看起来分外可怖——萧景姝还是头一次挨这么重的打。
肚子里存了一箩筐解释的话,可一句也没用上。公仪仇根本没问她怎么离开又是怎么回来的,只不发一言地打她手心。
萧景姝这时才知以往公仪仇打她根本没有用力。
挨第一下时她就疼得哼出了声,又咬住嘴唇把所有声音都吞了回去。可到底没受过这么大的罪,皮肉又生嫩,继续挨了几下眼泪便掉了下来。
公仪仇便停住,继续打她另一只手,眼见她肩膀都止不住地开始发抖才扔了戒尺,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山体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在这偌大的密室之中,最清晰的是她的呼吸声,最刺目的是白烛跃动的光亮。数之不尽的牌位环绕着她,俯视着她。
萧景姝有些怕了。
一直缠在她手臂上不敢出来的乌梢察觉到主人的瑟缩与恐惧,探出个脑袋在她手背上蹭了蹭。
萧景姝将手臂抬到了面前——赶路这些日子乌梢成日东躲西藏唯恐被人瞧见,墨玉一般的身体光泽都黯淡了不少。
其余的蛊王哪个不是被好吃好喝供养着,萧景姝心道,只有它先后跟了两个主人都没过上好日子。
乌梢不知道小主人在可怜自己,只觉得小主人的精气神儿都弱了下去,很是忧心忡忡地支起脑袋顶了顶萧景姝的鼻尖。
你可不能有事啊,你要是死了蛇也就没命了。
萧景姝被它凉得皱了皱鼻子,心中的惧意消散了一些。
明明在心里告诉过自己很多次,潼关一役死去的那些人与自己无关,可当看到这数不尽的牌位时,还是做不到全然无愧。
萧景姝明白,纵然自己身有反骨,可终究还是受了公仪仇的影响的。
十年,公仪仇教导了整整十年。纵然她在初识公仪仇时便有了一些明辨是非的意识,可他数年的捏造与打磨还是改变了她最初的模样。
她性情里的软弱、她对自己牵扯到别人性命的畏惧以及此刻在陆氏兵将面前的丝丝愧悔,全都来源于公仪仇。
可无论怎样,我没有任何错。萧景姝目视着陆瑾的牌位,心道,阿娘也没有任何错。
我的愧悔,只是愧悔自己身为隆庆帝的女儿。从一个皇女的身份来看,我的确对陆氏有愧。
可我从不想做什么皇女,隆庆帝的罪孽从来不该延续到我身上。
我如今在这里跪拜你们,只是因为我有良知,我敬佩你们,这敬意永远不会变。
待跪完这一夜,我将不再对你们有愧。
膝盖上的疼痛缓了一些后,萧景姝又端正跪好了。
她在心中默念着往生经文,每觉出膝盖疼得受不了了便坐下歇一歇。几个时辰过去后却连歇也不用歇了——腿已经跪到没有知觉了。
又过了一会儿,萧景姝觉得身子有些发冷,头脑也昏沉起来。
她用手背试了试额头的温度——似乎发热了。
本来身子还虚弱着,又跪了这么久,发热也不算意外。
萧景姝环视了一眼四周,除去自己进来的那条通往小佛堂的密道外,还有一条公仪仇出来的密道。
或许那条密道尽头会有个稍暖和些的屋子供歇息,不然公仪仇在这么冷的地方也熬不住。
犹豫了片刻,萧景姝终究还是没有去看一眼。
但她也没有继续跪着,她知道再跪下去自己的身子要出事。
萧景姝抱住了自己的双膝,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成一团。
……
卫觊进宫后就一直被中和帝留住了,没有再出宫。
这个对一切事情都无能为力的帝王急需向他最“可靠”的臣子诉苦解忧。
“总不能任由他们把仗打下去,可又能怎么停?”中和帝面色苍白,轻咳了几声,“刘忠嗣说这是他的错,让朕贬他的官——可贬了他,不是任由剑南与西北做大么?”
还没从刘忠嗣手里把权柄拿回来,就先担忧剑南与西北势大做下一个“刘忠嗣”了,陛下真的是……
卫觊在心里叹了口气,嘴上只含蓄道:“老师宦海沉浮几十载,贬官着实影响不到他什么。陛下不如依言照做,权当给剑南及萧不言一个交代。”
中和帝沉默片刻,突兀地笑了一下:“是啊,贬不贬官对他有什么影响?即便贬了他,他的党羽还在,他学生亲眷手里的军权还在!”
“子望。”中和帝紧紧抓住了卫觊的手,“你真觉得贬了刘忠嗣,再给剑南与西北些赏赐安抚,这场战事便能了结了么?”
当然不会。
无论如何,刘忠嗣必然想要灭了剑南的,剑南也不会任由刘忠嗣施为,定要拼个你死我活出来。
卫觊垂下头,不去看中和帝的神情:“臣不知。”
中和帝已经从他的回避中看出了答案,喘息逐渐粗重起来。
一旁伺候的近身太监神色大变,尖声道:“传太医!!”
……
身子好冷,好重。
还有腿。
……腿好疼。
疼痛唤回了些许神志,萧景姝感觉自己躺在了床榻上,身上还盖着厚厚的锦被。
她尝到口中残存的苦涩药味儿,听到模模糊糊的交谈声,可惜听不出有谁。
于是她试图用抽泣声引起身边人的注意。
“……疼。”萧景姝哽咽道,“……腿疼。”
交谈声登时止住了,室内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萧景姝听到了轮椅滚动的声音,听到公仪仇冷冷吩咐:“给她看看。”
常年照料公仪仇的老大夫掀开锦被,捏了捏萧景姝的膝盖。
“不算什么大事。”老大夫斟酌着言语道,“小娘子这半年长了不少,可进补没跟上,身子虚了些,又跪了这么久才会疼……多行几次针就好了。”
公仪仇面色有些沉,伸手抓住了萧景姝的亵裤裤脚,慢慢向上捋。
往上是纤长白皙的小腿,再往上是红肿的膝盖,看着比掌心的伤还要重。
倒是好好跪了。
萧景姝能感觉出公仪仇在做什么,直接吓清醒了,强忍着不做出什么抗拒的反应。
后背绷出了冷汗,她听到公仪仇问:“若不行针,会留下什么毛病么?”
老大夫低着头说:“……顶多会在阴雨天及冬日里疼上一疼。”
公仪仇的神色奇异地和缓了些:“那便不治了。”
不过是疼上一些罢了……还能比得过他疼么?
他将萧景姝的裤腿捋了下去,又随手扯过了锦被,再抬头时,便对上了萧景姝带着懵懂意味的双眼。
萧景姝身上没力气,用手肘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嗫嚅着小声唤:“……先生。”
公仪仇没搭理她,只示意一旁的老大夫上前诊脉。
她的掌心上了药,用细麻布裹了起来,愈发衬得手腕细瘦。老大夫仔细号了脉,微微颔首道:“好上一些了,再吃两副药就够了,要紧的是后头的食补。”
他以往给萧景姝调理过身体,此时颇为熟稔地斥她:“不过半年,怎么就亏空成这样!以往那么多年的调理算是白费了。”
萧景姝自己给自己下的猛药,心里自然清楚此时脉象虽然会虚,但绝不可能如老大夫说得那般严重。
想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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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公仪仇有磋磨她的意思,以这般迂回的方式替她拦上一拦。
待老大夫离开后,公仪仇果然开始冷嘲热讽:“看来,你这大半年过得不太好。”
萧景姝垂下眼睫,微不可闻道:“倘若七娘过得不好能让先生高兴些,那也算值了。”
这话似是很恭顺,可稍有些脑子的人就能听出其中含着的怨。
公仪仇还是头一次听她这么绵里藏针地和自己说话,声音骤然冷了下去:“敢这么说话,是不是觉得你病了我便不会教训你了?”
萧景姝眼底晕出了浅浅的泪意,强忍着委屈道:“若是七娘做错了事,先生怎么教训都是应该的,可是……”
泪水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她带着抽噎的鼻音继续说:“可是七娘又没做错什么,好不容易回来见到先生,先生却打我……”
她比大半年前消瘦了不少,样貌也有了细微的改变。那些与先帝肖似的、另公仪仇厌恶的细节奇异般淡化了下去,凸显出精致流畅的骨相,漂亮到近乎带了妖气。
在委屈含泪时,那几乎能刺伤人的艳色又软化下去,只让人注意到那一双天生婉转含情的眼眸。
明明以往她也在自己面前哭过,可这次的感觉却极其不同。公仪仇眉头紧锁,很快发觉出那丝不同来源于何处。
以往她无论做什么,对他都是恭谨的,两人中间一直有着一层身份带来的隔膜。可如今那一层隔膜却被她亮出来的刺戳破了。
就像走出家门在陌生的红尘人事中滚了几遭的稚子,发觉家中总冷着脸的长辈其实对自己再好不过,回家后便对长辈更肆无忌惮蹬鼻子上脸了。
这种超出意料的变化让公仪仇心中涌出一丝烦躁来。他的手指在轮椅把手上轻轻敲了敲,面无表情道:“说说罢,这大半年都见了谁,又做了什么。”
不过是坐了一会儿,眼前又有些发晕了。萧景姝倚在床头,目露追忆:“钟越喝了茶,在船上晕过去后,我便让阿……我便让巫婴去找船医。”
她苦笑了一声:“结果她并没有去,还将我打晕了。”
“我再醒过来时,是在……”萧景姝停了一下,似是在回忆准确的地名,“是在涪州一带的客栈里,还未至剑南。身边除了巫婴还有二人,其中之一名唤乌皎。”
公仪仇轻敲的手指顿了顿:“前段时日被误杀的那个乌皎?”
见她面露困惑之色,公仪仇方才想起李顺是将她打晕了带回来的,这一路上又一直病着,怕是对外界之事知之甚少。
于是他三言两语提了句打仗的事,示意萧景姝继续往下说。
萧景姝喉头动了动,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离开后发生了这么多事,反应了片刻才道:“乌皎也是出逃的苗疆巫族人,早早去投奔了辛节帅,被她收作了学生。”
“她前两年待在西北,同定安侯萧不言有了牵扯。那时萧不言在追捕她,她几经波折坐船回剑南。”萧景姝将话圆了回来,“在船上时,她认出了巫婴。”
公仪仇在听到萧不言的名字时微微皱起了眉,不过却并没有直接问有关萧不言的事,只道:“你们都是去剑南,按理说那个乌皎知道了你的身份也该按兵不动,待到了剑南直接瓮中捉鳖便是,费那么大力气中途下船做什么?”
既然凑巧有了两个额外的帮手,他派去船上的那些人都被放倒便不奇怪了,不过其中仍有不少疑点。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萧景姝低声道,“当时定安侯也在那条船上。”
这是她从公仪仇身上学来的道理,牵扯的人越多局面越乱,越有利于有心之人浑水摸鱼,更有利于掩盖真相。
是以萧景姝从未想过掩盖自己与萧不言有了牵扯的事实。
果不其然,公仪仇的眉头已经毫不遮掩地拧了起来,关心的重点也偏了:“你的意思是,萧不言从春日里便去剑南了?”
46. 入苗疆
“应当是的。”萧景姝顺着公仪仇的话头道,“暮春时我还在蜀州见过他一次。”
公仪仇盯着她问:“怎么见的?”
按阿泯的行事作风,他绝不可能轻易现身于人前,不然太容易引出事端。
萧景姝一点点将他的疑惑填平:“乌皎精通医毒之术,还会易容。在蜀州时,我一直戴着她的面具露面。有次辛三娘子邀我游蜀州城,她瞧见熟人扔下我去寒暄时,有个背着刀的郎君在我面前站了站,看了我几眼后就走了。”
“当时我虽觉得有些奇怪,可却并没有在意。”萧景姝说得唇角发干,舔了舔唇继续道,“直到后来他光明正大来到剑南节帅府,我才知道他便是定安侯萧不言。”
在公仪仇面前说谎可比在萧不言面前说谎容易得多。她早已习惯了欺骗公仪仇,对他说假话时不会有任何心虚。且他对剑南诸事的细节知之较少,她自己又表现得不知道太多,即便有些话存在漏洞也没关系。
大面上说得过去就好,余下的所谓“内情”让他自己琢磨猜测去。
公仪仇见她对萧不言的事知道的不多,换了个话头问:“你在剑南节帅府时都做了什么?”
好了,从让她自己说变成了他有针对地问,这下骗人更容易了。萧景姝毫不犹豫道:“读书,被辛节帅考校,陪身子愈发不好的辛三娘子说说话。”
公仪仇不是很关心辛芷,只道:“都读了什么书?”
萧景姝报了几本经史的名字,而后话头一转:“不过这些只略听了一听,大半时间都用来读天盛大帝的手记了。”
这句话果然引起了公仪仇的兴趣,不过他却没有如萧景姝所想的那般顺着大帝手记刺探辛氏太女卫的身份,反而问了一个极其“先生”的问题。
“既读了天盛帝的手记,那她写的什么你记得最深?”
萧景姝怔了一下,如实道:“……梦往昔,亲友尚在,俱相欢矣。夜醒独酌,唯影相伴,无月,恐见之思亲。”
读过一代女帝几十载的人生,她记得最深的的确是这一句。
为她遮风挡雨的父母不在了,故友不再是故友,尽数变为了臣子,有的甚至被她亲手所杀。
站在最顶峰的人,走出了一条最漫长的堆满尸骨的血路。
那是她敬佩的人,那是她不敢也不会涉足的路。
公仪仇嘴角露出一丝笑来,萧景姝看不懂那笑的意味。她听到他和煦了不少的声音:“辛随也是这般考校你么?”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萧景姝心道,他是觉得老师突然得到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皇女,却发觉自己并不是一块可堪大用的良材美玉的落差很有趣罢。
她低下头,轻声道:“是。”
别在耳后的发丝因此垂落,将公仪仇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干枯、失了色泽的发。
看起来的确过得不怎么好。
公仪仇的语气更温和了:“辛随还安排你做了什么?”
“没有什么了。”萧景姝的眼睫颤了颤:“她说待我把书读透了,便把我放去县里做事通一通庶务。”
这安排不可谓不用心啊。
公仪仇“啧”了一声,对着她伸出了手,招猫逗狗一般的动作。萧景姝盯着他苍白到连青色筋络都明显的掌心,慢慢地低下头,将自己的下巴搁了上去。
她坐在床榻上,视野比公仪仇高上一些,只得俯身才能够到他的掌心,这姿势实在难受。
“一地父母官,多好的安排,她可比我待你上心。”公仪仇捏着她的下颌,扬眉问:“可你为何跑回来了呢?”
萧景姝的眼睫上已经挂上了要掉不掉的泪珠。她强忍着哽咽道:“我担不起这种责,这么多人的生计和性命托付到我一人身上,我害怕。”
她侧躺着,手肘抵在床榻上撑着上半身,乖顺地低下头抵在他的掌心。是瘦了,瘦得太多,脊骨凸出来,隔着一层中衣都清晰可见。
公仪仇分神想着,病成这样,居然都没死在外头。
让她跪了那么久,竟也熬过来了。
细弱的脖颈就在那么几寸远的地方。纵然他是个残废,也能轻而易举掐断她的喉咙。
……可到底废了不少心思养成这样的,也依旧很听话。
还是留着罢,日后说不准还有用。
虽说这大半年同他失了联系,可却没误什么事,还阴差阳错地撞到了辛随手里。辛随得了这样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皇女,不知心里堵了多少天。
李顺拿回来的那个腰牌上写着太女卫,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结果。太女卫同他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可有这么一个忠心耿耿拥护卫氏皇女的势力存在,他总觉得不痛快。不过如今不痛快的成了辛随,他便痛快了。
最不痛快的想来是刘忠嗣。想借机把剑南这一块女人当家的地方处理了,可却被剑南反咬了一口。
都是他想看到的结果,这么一想,七娘方才的委屈竟是对的。她的确没做错什么,不该挨一顿打。
公仪仇宽恕了她方才突如其来的骄纵,随口问:“谁让你去找李顺的?”
“……不知道。”费劲儿维持着这个姿势,萧景姝的呼吸有些急了,“某日沐浴时发现身上有个纸条,说让我在生乱时去找李顺,他会带我离开……三娘那里有几张备用的面具和腰牌,我偷偷拿走了。”
同李顺说得基本对上了。至于送纸条的人会是谁……天下都乱起来了,不日自会自己冒出头。
公仪仇收回了手。
萧景姝失了力气,一下子跌到了榻上,伏在床沿细细地喘息。
身上酸软无比,手疼,腿也疼。萧景姝知道公仪仇这一关过去了,于是更加毫无顾忌地开始抽泣:“……先生,我难受。”
公仪仇坐在轮椅上俯视着她,心道辛随不至于亏待她的衣食,想来是她自己忧思过重亏了身子。
……没出息。
他敛回目光,抬高嗓音唤道:“谷雨。”
门外走进来个约莫双十年纪的娘子,长了一张和气的圆脸,柳眉弯弯,瞧着颇为文静。
萧景姝微仰起头打量着她,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里不是住了十余年的山庄。
“谷雨是以前跟在我身边伺候的人,如今给你了。”公仪仇道,“钟越和李顺也都会留在这儿。”
萧景姝搭着谷雨的手慢慢坐了起来:“先生,这里是……”
“是萧氏的大宅。”公仪仇没有多言,只道,“你好好在这儿养着便是,有什么拿不准的就问钟越。”
已经过了十六年,这个“萧氏七娘”的身份终于落到实处来了。
也不知道会在这里住上多久……金陵那边怎么样?卫觊有什么动作了么?
萧景姝心中千回百转,语气骤然低落下去:“您是要走了么?不能带着我一起么?”
公仪仇根本没料到萧景姝会问出这样的话。
他平静地盯着她,直将她看到缩起脖子有了些怕模样,才道:“真是在外面野了半年胆子大了,什么话也敢在我面前说了。”
以往她哪里敢这么没规矩。
见他并没有真正生气,萧景姝才犹豫着继续道:“我想……我想跟着先生去见一见阿娘……”
阿娘不在琅琊,那只可能是在他常驻的地方。
公仪仇讥讽道:“走之前让你见都不见,回来后倒想着见了。”
萧景姝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
她的唇本就有些干了,这一咬直接沁出了些许血迹,像朵微绽的梅花。
“走之前是觉得日后多的是时候见,所以见不见无所谓。”她小声说,“如今想见,是因为知道差一点就见不到了。”
公仪仇瞥了她的唇角一眼,示意谷雨去倒水:“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萧景姝沉默了一瞬:“只是偶尔听到,定安侯险些失手杀了阿娘。”
茶盏奉了上来,是公仪仇喝惯的普洱。他捧在掌心,用盖子撇了撇盏中的浮沫,却并没有喝,只吩咐谷雨:“给七娘倒点温水。”
而后他才看向萧景姝:“不是萧不言失手,是她自己要往萧不言刀上撞——我是不懂的,好端端活了这么多年,怎么突然寻死。”
饶是早已知道前因后果,萧景姝的心还是揪了起来,颇为急切地问:“那如今……”
“活得好好的。”公仪仇颇为冷淡道,“应当也有人把你回来的消息告诉她了,不知她会有何反应。”
谷雨这次端来了白水,送到了萧景姝唇边。萧景姝低头嘬饮了一口,却被烫了舌头,忍不住“嘶”了一声。
……这个谷雨不喜欢她。
或许也是当年陆家军的遗孤罢。
只是没想到公仪仇冷漠地抬了抬眼,对谷雨道:“既然做不好事,便早日离开嫁人去罢。”
谷雨的脸色霎时白了,屈膝告罪道:“先生恕罪,谷雨知错了。”
萧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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姝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们。
她看得出公仪仇是因为谷雨不听吩咐生气,只是没想到他会说“早日离开去嫁人”这种怪话。
莫非是谷雨心仪他惹了他不高兴,他才把谷雨扔到自己身边来伺候的么?
公仪仇一眼便瞧出她在想什么,心中有些烦躁,冷脸道:“少操闲心,日后会让你见的。”
萧景姝装作没看出他因被自己窥破私事而恼羞成怒了,乖乖应了声“是”。
待公仪仇离去后,萧景姝借口要歇息,把谷雨也支了出去,而后便压低了嗓音用气声唤道:“乌梢,乌梢。”
床榻内侧的被褥突然鼓起了一个小包,乌梢“呲溜”一下钻了出来,对着萧景姝翘了翘尾巴。
萧景姝长长舒了口气,用裹着细麻布的手蹭了蹭它。
总算是平安无事熬过这一关了。
……
苗疆。
萧不言只身涉过了一片沼泽。
因为瘴气四散,毒虫蔓延,他并没有带下属一同前往。
只是这一路行来时,却并没有什么蛇虫毒蚁近身,似是在畏惧什么。
眼前雾气散尽,视野豁然开朗。
萧不言先是看到了一株遮天蔽日的巨树,村寨则散落四周。寨中人衣着不算繁复,用色却极其大胆。
这便是统领苗疆的巫族族地。
突然出现的生面孔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和警醒,他们慢慢围了过来,不过并未冒进。
萧不言没有在意他们手中泛着乌色的弓弩、御蛇的竹笛以及装着蛊虫的瓦罐,只一一扫过他们的打扮——真的很难看出哪个是主事的。
行路时不免与一些寻常苗疆人打交道,萧不言已经学会了些苗语,颇为生涩地问:“有会说中原话的么?”
四周这些巫族人听懂了他在说什么,许多人的目光投向了人群后方。拦在前方的人散开,走出个十二三岁戴着银锁的少女,肤色明显比其余人白皙一些:“……我会。你是谁?来做什么?”
已经有人跑去大寨的方向找大巫了,同这个看起来容易套话的少女言谈的时间并不多。
萧不言言简意赅说了声“找人”,便解开了绑在刀鞘上的画像:“巫族有这两个人么?”
他询问的姿态也带着上位者的理所当然,那少女根本没反问一句“你找人做什么”,便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他展开的画像。
在看清画中人的面容后,她拧起了眉,似乎是在回忆什么。
人群中有几人露出了和她差不多的神色,有个人应当是想起了画中人是谁,目露恍然。
——看来他们认识巫婴。萧不言没等面前的少女回答,又亮出了“乌皎”的画像:“这个呢?”
这下所有人脸上都是毫不掩饰的茫然。
萧不言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一道懒洋洋的、官话很是像样的年轻男子声音传来:“是族中哪个姑娘跑出去骗财骗色了么?竟被人找上门来。”
来人个子在一众稍显矮小的巫族人中显得鹤立鸡群,粗黑的发编成了垂在肩头的小辫,戴了条一指宽的抹额。明明天气已经偏凉了,却穿了无袖的衣裳,胳膊上箍着银质的臂钏,以及一条银白色的小蛇。
周围人齐齐后退一步,对他垂首见礼。巫绪的目光毫无波澜地掠过萧不言手中的画像与在他身后三尺盘桓却不敢靠近的蛊虫。
他的目光闪了闪,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个风尘不损其质的男人,心中警惕愈发凝重:“你是谁?”
虽不清楚巫绪是否认得,萧不言还是亮出了独属于一品侯的金印:“定安,萧不言。”
……听着怪熟悉的,不过巫绪还是没有想起来是谁。
苗疆之外的人,身份再高又和他有什么干系?
反而是那个戴银锁的少女恍然地“哦”了一声,晃着巫绪的胳膊道:“前两年看邸报时见过的,就是中原打仗最厉害的那个。”
“打仗”两个字将巫绪的警惕心拉到了最高,不过他面上还算说得过去:“我们这里没有侯爷要找的人,侯爷可以走了——苗疆不欢迎外人。”
“不急。”萧不言卷起了两张画像,“本侯此行前来,还想讨教一下巫族的易容之术。”
他看向面色骤然难看的巫绪,淡淡道:“且我为大晋公侯,苗疆为大晋属地,怎么能算外人?”
既然不是外人。
那他们的不传之术对他而言也不能算秘密。
47. 意求娶
金陵城现在可谓是风声鹤唳。
中和帝已经昏迷有一段时日了,大多人都觉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给气晕的。
皇帝昏迷不醒,战事的处置权更加“名副其实”地落回了政事堂手里。或者说,落到了刘忠嗣手里。
刘忠嗣做出了所有人都猜测得到的回击——斥责剑南与西北无命动兵等同谋反,而后反击了回去。
只是这反击并不顺利。西北将士勇猛世人皆知,只是没想到剑南的兵也这么能打。
不过月余,山南西道便被吞了大半。刘忠嗣头疼得很,恨不得亲自披甲上阵把丢了的地方打回来。
然而他年纪太大了,实在有心无力,只能做些别的事,譬如同掺合进来的萧不言好好谈一谈。
可却怎么也找不到人。
思来想去,朝中最有可能知晓萧不言去向的竟是卫觊。
面对刘忠嗣的询问,卫觊坦坦荡荡地撒着谎:“学生并不知情……许是在什么地方哀悼他的未婚妻子罢。”
刘忠嗣眉头紧皱,又问了句中和帝如何了方才离去。
卫觊叹了一口气,心道,我也盼着他赶快回来啊。
真没想到萧不言竟会去苗疆那种鬼地方——人最好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他不在,许多事自己都不敢继续做啊。
这些时日中和帝昏迷不醒,刘忠嗣的精力又被战事分散,卫觊便私下做了不少事。
除去几个藏得太好的,他将宗室里能控制的人全都控制了。那几个找不着的也大致摸出了在哪方势力手中。
心怀鬼胎的人,实在是多。没有萧不言坐镇,他都不敢让中和帝去死。
七娘给的药实在是顶了大用,既让陛下昏睡了过去,又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明明就自己偷偷学了几年毒术,医术学的时日更少,竟能有这般造诣,比宫里的老太医也差不到哪里去。
思及此,卫觊又想到自己身上令太医手足无措的毒,有点窝火地“啧”了一声。
剑南那事实在突然,如今想起仍心有余悸。辛随当时反应得太快处理得太果决,若非看到那尸身脸上隐约有面具的痕迹,他会和其余人一样认为死的是七娘。
也不知七娘如今回到那个公仪仇身边没有?
卫觊的手指轻轻在桌案上敲了敲。
如今手头的要紧事办完了,也该去萧家试探一番了。
多亏萧不言前往苗疆前怕短时间内回不来,遣人来告知了他的真实身份以防万一,不然他此时都找不到去萧家的借口。
……
自萧不言入苗疆后,田柒便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成日在连绵的群山与沼泽外翘首以盼,数着日子等萧不言回来。
他甚至已经开始找周围粗懂些苗语的老乡学话,打算三日内萧不言再不出来便去寻他。
三日后,田柒背了一包袱药,赴死一般踏进了山路,不过两个时辰便遇上了返程的萧不言。
他大喜过望,在看清萧不言泛青的唇色后又转喜为忧:“先去附近的村子里……辛节帅派了个颇通解毒的大夫过来!”
太女卫专司医毒的“鹊”部数年前便与苗疆有过些许往来,又在萧景姝那里得了巫兰大巫的毕生心血,的确比寻常大夫更通解毒之法。
不过越是精通,越懂得苗疆蛊毒之术的可怕。鹊部首座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只剩半口气的萧不言,没想到他竟还能自己走回来。
脉象也颇为奇特……像是原先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因此百毒不侵。而后药效散尽了,那些浮于表面杂七杂八的毒才涌进身体里来。
“想来是小乌以往给你用过什么药,你中毒并不深。”鹊部首座写了个方子,“忌大喜大悲,动情动欲,照着这个方子服药就行,自己觉得身子无碍了便可停了。”
田柒觉得她不负责任,不可置信道:“这还中毒不深么?君侯的脸都快白成纸扎的了!”
鹊部首座并不理睬他,只边收拾药箱边叮嘱萧不言:“虽说中毒不算深,但像你如今这样一直一口气儿憋在心里,那定然会伤身的……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
萧不言闭上眼睛,没有应下,也没有反驳。
中毒不深……应当得益于那一次皎皎给他下毒套话。他神智清醒之后,发现指尖有两个极其微小的蛇牙留下的伤痕。
蛊王总是有些神异之处的。
彼时她还那么鲜活地被他拥在怀抱中,他仍能回忆起她肌肤上的温度,可如今却只能听旁人劝自己人死不能复生。
他比谁都更能懂得人死不能复生。
可是,人真的,死了么……
其实除去最初看出皎皎将脸涂黄了之外,他看不出她有没有易容。硬要说哪里不对的话,就是她的肌理过分细腻,面上连细小的绒毛都几乎看不见。
他只是在想,倘若她只是假死脱身的话,会用什么法子瞒天过海。加之对苗疆的易容之术略有耳闻,便下意识想到了她或许会此术。
易容术算是苗疆的不传之秘了,巫绪自然不肯让他看,可威逼利诱之下,到底还是看了一些。
做工精巧的面具严丝合缝贴在脸上,的确能瞒天过海,可到底有些僵硬,不如没戴面具显得自然。
或许皎皎真的会易容,或许她真的凭此骗过了所有人离开了。可是他却无从考证,毕竟他没有亲眼看到前因后果。
他只能粗浅推断,平日里皎皎在他面前用的应当就是真容。
可为何苗疆这些人认得出巫婴,认不出皎皎?是她长大了之后模样变化太大么?
——总不可能说皎皎不是苗疆人,不然乌梢的来源说不通。
于是萧不言又开始从她并不和睦的母女关系开始查,仍旧查不出什么。
没有什么缘由,实在是巫族的风气太过混乱开放了。因为体质缘故,巫族的女子并不怎么因生育受苦,一个女主人生了好几个不同父亲孩子的家庭屡见不鲜。因为父亲不得喜爱了而被母亲及兄弟姐妹排斥的孩子并不少见。
他又想查一查几年前大乱时逃出苗疆的巫族人都有谁——这个更难了,本就忍无可忍的巫绪终于和他翻脸了。
巫绪看着怎么也毒不倒怎么也打不过的萧不言,在心中怒骂巫婴离开了这么多年还不让他安生。
——还有她那条伴生蛊王!怎么就这么强!一个没有天赋的人,怎么就有这么好的运气!
巫绪知道萧不言是要找自己神秘失踪的未婚妻子,却并不清楚是指的是巫婴还是另一个不认识的人。他同巫婴结过仇,怕被报复才容忍这个不好惹的大晋侯爷在苗疆撒野,可又不是泥捏的!
在察觉到萧不言面色隐约变得发青之后,巫绪满怀恶意地笑了笑。
纵然你被蛊王眷顾过能够百毒不侵,可终究只是暂时的。
在这四处都是毒的地方,你还能待上多久?
“侯爷还是赶快走罢,我们苗疆可担不起您死在这里的重罪。”巫绪的语气带着几分傲慢与讥讽,“至于你失踪的未婚妻么……我倒有一个主意。”
他走到那株遮天蔽日的巨树下,极其灵巧地跳上了树,轻柔地摘下一片树叶。
“倘若你有自己未婚妻的头发,便连同自己的一起用神树的叶柄绑起来,在子夜之交用合欢点燃。”
巫绪说着族中流传已久的、只有小孩子才会信的传说:“而后无论对方是生是死,神都会把她带到你面前。”
无稽之谈。
巫蛊之术。
萧不言最终还是走进了自己住了几个月的山庄鬼宅——这个庄子已经被他买下来了。
不知是不是怕触景伤情,巫婴已经不在此处居住了。
已经到了初冬时节,除去零星几株常青地花草药材,院中其余草木已尽数衰败。
萧不言踏进了正堂。墙边仍摆着那座千金难买的根雕,博古架上稀奇古怪的瓶瓶罐罐也并未被拿走,只是落了一层浅浅的灰。
好似这里的主人只是出门了几日一般。
他的目光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逡巡了一圈,什么也没有。
于是他又来到了卧房。
房里有一张低矮的书案,堆着他以往命田柒找来的医书。梳妆台上放了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妆奁里是成色算不上上佳却胜在灵巧的首饰。
最格格不入的是一枚粗陶的鹰哨,连系着的挂绳都没换过,还是他取下来时的模样。
萧不言突兀地想起,自己上次离开后,她不过也就写了一封信。
……昙花已败,思君甚矣。
他抵唇轻咳了两声,重新将那枚鹰哨戴回了脖子上,在银篦上找到了两根乌发。
可两根未免太少,他的目光又转移到了床榻之上。
被褥叠得并不齐整,反而卷成了圆滚滚的一条,偎了两个靠枕,依上去时应当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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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床头的软枕边上,放着一只葫芦埙。
放在这样近身的地方,可见确实喜欢。
只是个逗趣的小玩意儿罢了,有什么值得宝贝的?不过是没过过几天自在的日子,见什么都新奇,见到一朵长得奇形怪状的花都能自顾自乐上好久。
世上还有那么多她没见识过的东西呢。
心思浮动间,喉咙里血气上涌。萧不言扶着床架,猛地呕出一口泛黑的毒血来!
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熨帖心肠的人,怎么就弃他远去了呢??
她的死讯或许是假的,可他被她抛弃了却是千真万确。
……
萧景姝的病,养得并不是很舒心。
虽说谷雨没使什么伎俩为难她,但也不多搭理她,将大面上的功夫做足后便如影子般沉默在角落里监视她。
而她如今又算是内院女子,根本不可能见到几个人。就连钟越,都是隔上两三日他主动现身才能见上一面。
倘若没有乌梢相伴,我能活生生被闷死在这里。萧景姝这般想着,又将手交叠进衣袖,不知第多少次用小指勾了勾乌梢的尾巴。
乌梢被她骚扰烦了,又不能正大光明出来,回应得极为敷衍。
萧景姝便悻悻收回手,只开了一丝窗子瞧屋外。
她用的药狠且足,如今身体还是孱弱并将持续弱个小半年,连乌梢的反哺都显得没用,活得也比以往仔细了许多,窗都不敢开大吹风。
——仍旧没什么好看的,光秃秃的院子丑得要命。
萧景姝不喜冬日。
冬日里公仪仇总是腿疼,于是她挨的冷眼与挤兑也更多些。且冬日草木零落一片死气沉沉,天也总是灰扑扑的,让人看了心里只余空寂。
于是再见着钟越时,她含蓄地说了一句病中毫无生机,想看些花儿草儿解闷。
次日便有一张单子送到了手上,都是萧家在暖阁里养的花草,大家族在冬日里也不会缺了这些东西。
萧景姝勾了几盆,看到屋子里多了些绿意总算展颜,想到能用这些东西弄出点防身的小毒来更是满意。
屋子里的花草换了几轮后,她已经弄出了些无伤大雅的毒,身子也养到能见风了。
弄了这么一出,不去见见在内院里主事的萧二夫人似乎说不过去,何况她也的确想出去走走。
于是在征得钟越同意后,萧景姝又去拜会了萧二夫人,也便是如今自己名义上的二婶一次。
萧氏七娘这个假身份放在萧家其实显得有些尴尬。她的“生父”萧成安远在金陵为官且不喜她;“生母”——鬼知道公仪仇什么时候安排的——更是早早去世。若不是生了场病不适宜在山中将养,怕是所有萧氏族人都见不到她。
萧二夫人管着萧氏这么一个大族的中馈,向来思密周全,只叫了自己面善的儿媳与家中十岁出头的九娘作陪,唯恐吓到这个没怎么见过人的七娘。
这一见面,七娘吓没吓到不知道,萧二夫人几人却着实惊到了,待萧景姝都离开后才勉强缓过神来。
“长成这样一副神妃仙子的样貌,生母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难怪当年……”萧二夫人扼腕道,“若是这些年养在家中,定然早就芳名远播了!”
这样一个女儿放在家中,得是多么添彩的事!
也不知书读的怎样,又会些什么……这些年他们宅子里顶多送些吃穿用度过去,教书的先生都是金陵那边的大哥直接送来的……
这样一想,大哥也不算全然不重视这个当年并不想要的女儿。
萧二夫人想到萧景姝的样貌,又想到如今乱七八糟的天下局势,心跳的快了一些。
——自当年大郎出生惹了先帝不快,大嫂后续又出了事后,他们萧氏也不怎么得宠了!倘若七娘……那萧氏重回顶峰指日可待啊!
怀着某种隐秘的期盼,萧二夫人不时在萧二老爷面前念叨一句七娘如何如何。
七娘长得真好……七娘身边伺候的人虽少,但瞧着有些不凡……七娘到了婚配的年龄了……金陵有没有来消息,大哥说要怎么安置七娘了么,总不能再送回山上去……
二老爷萧成平乐呵呵应付着老妻的念叨,可未曾想真能被老妻念叨准了。
他有些恍惚地对着夫人摊开了萧成安的亲笔家书,一字一顿地重复上头的话。
“历阳郡王,欲求娶我萧氏七娘……”
48. 师亲君
金陵,栖霞县。
所有在公仪仇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这几日他的心情非常、非常不好。
这种不好并非来源于冬日的伤痛,而是前几日的来客。
房中炭火烧得很足,可公仪仇的脸却冷得不能再冷:“钟越他们动身了么?”
“应当启程有两日了。”一旁的侍从小心翼翼道,“……随行的还有萧家的二老爷萧成平。他家远嫁的二娘出了些事,便与我们的人一同动身南下了。”
公仪仇如今听见萧家的事就头痛,抬手让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东西滚出去了。
栖霞县这处宅子是他落脚的地方之一,每当要处理金陵的某些事时,见金陵的某些人时,他就会待在这里。
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萧成安会来这里找他。
他这些年和萧成安往来并不多。当年在皇陵救下的韦蕴后,若不是身边实在不适合养胎,也不会将她送到萧氏去。
自萧成安续弦后,他更是一次都没再见过萧成安,只偶尔修书问一句知不知道阿泯近日过得如何。
萧成安也并不是很愿意见这个更名改姓活像变了一个人的前妻弟,更不想知道他在做什么——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定然不是什么能被外人知晓的正事。
不过他还是会在能帮忙遮掩的时候遮掩一二,毕竟他心里还挂念着陆琼。
只是那挂念远比不上整个萧氏的分量。
萧成安这次前来找公仪仇,也是为了萧氏——前几日卫觊私下拜访他,告知了他三件事。
其一,给陛下下毒的贼子,经追查来源于他们萧氏。
其二,萧不言对他透露了自己是萧泯。
其三,他想要更紧密地与整个萧氏结盟,而不仅仅是萧不言。
听闻您这个萧氏族长还有个适龄的女儿,若人并不蠢钝的话,便可以接到金陵来相看相看了。
萧成安听到第一件事时脸就青了——到底是谁将这顶屎盆子扣在了他们萧家身上!
不过卫觊后续透露出来的意思又让他放宽了心。
陛下眼见着就不好了,又愈发疏远刘相公,金陵城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历阳郡王如今有多么紧要。
即便陛下不会将皇位传给这个表兄弟,他日后也极有可能做个摄政王。
应下了卫觊提及的联姻之事后,萧成安便闷在家中开始想是谁最可能栽赃陷害他们萧氏。思来想去,竟觉得公仪仇嫌疑最大。
他先入为主觉得这事是陷害,可卫觊定然是好好查过此事的。说不准,下毒之人的确和萧氏——或者说和他——有着些无法隐藏的关系。
得出这样的推论后,萧成安便秘密来栖霞找公仪仇兴师问罪了。
公仪仇也并不隐瞒,毫无心理负担地承认:“是我动用了两个萧氏的人。”
萧成安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压制住了怒意:“你又发什么疯?”
“只是那段时日听闻萧府在给夫人做寿,一时心里不痛快,便顺手为之了。”公仪仇冷淡道:“只是没想到卫觊竟会告知你——怎么,莫非他知晓阿泯的身份了,看在阿泯的面子上卖了你一个人情?”
他厌恶萧成安这些年的行径,是以也并不把萧氏的死活当回事。反正阿泯在外有身份,又自保的能力,用不着萧氏帮扶。
萧成安被他口中的“夫人”二字刺了一下,沉默片刻后另起了个话头:“……历阳郡王想同我萧氏联姻。”
“那又同我有什么干系?”公仪仇有些不耐烦了,“他是觉得府中七娘既是你这个族长的女儿又是阿泯的庶妹,相中了这个身份?那你直接从族中找个人充做七娘嫁给他便是了,外任又不知晓她到底什么模样!”
萧成安盘了盘手里的碧玺,缓缓道:“……你不觉得把你养的那个嫁给他,刚好么?”
公仪仇怔了一瞬,眼底浮现出浅浅阴霾:“你觉得好的,在我这里必然是差的。来人,送客。”
萧成安坐得不动如山:“无论你要做什么,日后估摸着都绕不过历阳郡王,把她嫁过去帮你不正好么?”
虽说还没见过萧景姝,但他不信陆瑾会将人养成个蠢货。且听琅琊家里的人说她容色比当年的韦妃更胜,卫觊又素有些风流名声,无论这名声是真是假,送个美人总是没有错的。
以及她那个货真价实的皇女身份——不暴露便不会有影响,倘若暴露了,只要已将人送到了卫觊手上,那也是好处居多。
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怎么做都划算。
公仪仇冷笑一声:“这时候你胆子又大了?若我日后对付卫觊,你不怕萧氏因此被牵连迁怒了?”
他不是一向最看重萧氏么?所以即便阿姐死得那样惨也不敢反抗些什么,纵然被两任帝王心怀猜忌还是从未离开朝廷,稳扎稳打坐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
萧成安有过这般顾虑,不过他不觉得公仪仇能对付得了卫觊。
一来对方本来就不是什么软柿子,二来还有阿泯帮衬着他,三来,看卫觊当时表现出来的态度……万一他早就对此有所预料呢?
在这种能让家族重回鼎盛的关口,即便有这点风险也值得一试。
“归根到底,这事的决定权还是在你手上。”萧成安以退为进,“若你觉得不可,三日之内遣人去府中递个信,我便另作安排。”
三日后,没有收到任何消息的萧成安给琅琊的老宅去了信。
历阳郡王,欲求娶我萧氏七娘。
……
公仪仇虽命钟越带萧景姝来金陵,可却还未想好要不要应下卫觊的求娶。
平心而论,萧成安说的有几分道理。
可他从来、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七娘嫁出去。
十六年前他南下求助刘忠嗣,他原本应下了会带兵来援,结果因要迎南下的圣驾延误了。
那些弄权的奸佞或许是对他们扔下陆氏守关难逃的行径心虚,竟秘密派了人来追杀他,他的腿便是那时候断的。
待回到潼关时,父亲阿姐都已战死,尸骨已被智能方丈收敛了。
他刚收拢完不剩几个的残部,便听闻武德太子带足了兵马粮草前来退敌——没有送往潼关的粮草,被别人扣下来成就自己的威名。
——他们是觉得,收复一座名将没守住的关隘很能显出自己的能耐是么?
可明明关本可以守住,人本可以活着。护送帝王仪仗南下的兵与粮,远比那时潼关需要的多。
一群懦夫。
他们要避开武德太子的兵马,阴差阳错到了东郊皇陵处。他忆起曾在做工部尚书的舅父那里见过的皇陵图纸,找到匠人暗留的密道躲了进去。
也就是那时候,他救下了韦蕴。她被扔在这阴森地方关着,已经有些疯了。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怀着身孕。
公仪仇对同为苦命人的韦蕴没有什么怨憎,并意识到她腹中这个不为人知的皇嗣日后许有大用,便费了些心思告知了萧成安,将人送到琅琊萧氏养胎去了。
而后他隐姓埋名混进武德太子军中做幕僚,用了五年时间把这群人处理干净,方才去琅琊见了一面被自己救下的韦蕴。
韦蕴神志仍有些不清明,只抱着怀里的女童警惕地看着他。
五岁的小姑娘,因胎里不足显得比同龄孩子瘦弱许多,像是个雪娃娃,太阳一晒就能化了。虽没有见过几个人,却并不怕生,歪着脑袋奶声奶气问:“你是谁呀?”
公仪仇命人打开了先帝年轻时的画像:“……真是像,一眼便能瞧出是亲生父女。”
而韦蕴却在瞧见画像后打了个哆嗦,随后看了一眼怀里的女儿,如同瞧见了什么洪水猛兽,惊叫一声放开了她。
从那以后,韦蕴再也不会主动见自己的女儿。
而公仪仇则是想了许久要怎么用这个皇女。
——她太小了,几乎什么都不懂,还因为他的到来使得韦蕴不要她了而对他心生抵触。
一切都要从头教。
公仪仇断然不可能把一个女童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便找了几个启蒙的女师来教她,还对她身边人定下了一个古怪的规矩。
除了必要的指示,不许与她多说一句话。
那对一个刚与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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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变得极其生疏、又对世事极为好奇的小孩子来说,是一种极为可怖的惩罚。
她询问的一些都得不到答复,也没用人会主动给予她关怀,只会冷冰冰告诉她该干什么,如同木偶一般。但她只能听着这些人的命令读书做事,因为听话还会换来下一次的指示,而不听却只有无休止的漠视。
几个月后公仪仇再来时,她已经差不多识完了字,人也因沉默而愈发显得温顺。
公仪仇想了想萧氏这一辈女儿家的名字,又看了看端坐在书案一侧的小女童,随手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萧、景……姝。
他的手指在未干的墨迹旁点了点:“认得这几个字么?日后这便是你的名字……之一。”
“之一”的意思是我会有很多名字么?萧景姝在心里嘀咕,阿娘唤我皎皎,这个坏家伙又起了一个,这也才两个呀,不算多。
下一瞬她又听到公仪仇道:“但你要时刻记得,你姓卫,是卫氏的七娘。”
萧景姝又点了点头。
“卫”和阿娘的“韦”好像呀,自己为什么不能姓“韦”……算了,阿娘都不要自己了,才不要和她姓。等她不对自己发脾气了,再问问能不能和她姓好了。
不过这个“七娘”……
公仪仇见她小小的脸上满是纠结困惑之色,有些不耐烦道:“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憋在心里就能自己想出来了么?”
于是萧景姝有些怯生生地开口:“为什么要叫七娘?我只有一个娘呀。”
公仪仇:“……”
认完了字,就要开始学道理。旁人都学天地君亲师,他心中已没有了天地,便只教她“师、亲、君”。
先生是教你读书明理通晓世事的人,一切都要以先生为大;父母与你血脉相连,是以人不至死不能与父母割舍。
君……民贵君轻,即便坐拥天下,若负了世人,也罪该万死。
萧景姝心里对他的话不以为然。
阿娘说过,做事要顺自己的心意有自己的想法,不能一味听旁人的。且除去这个公仪先生,她还有教书画的文先生,教音律的庞先生……那么多先生,哪个才是最大的那个?还不如自己最大。
只不过反驳的话她只敢偷偷在心里想,面上还是装作把公仪仇教的都记住了——她又不傻,那么宽的戒尺就在一旁摆着,记不住是要被打手板的。
过了没有多长时日,萧景姝便发现了公仪仇为数不多的优点。
他在时,周围所有人会搭自己的话,而不是对她视若无睹。即便他们说话都怪腔怪调,似乎很不喜欢她的样子,但也比以往死气沉沉的要好。
而且吃食也比平日里要好,冬日里也会更暖和些。
公仪仇很快便发觉她对自己的那一点厌恶消失不见了,慢慢甚至能在完成课业后大着胆子问他能不能让厨房里的阿婆多做一份荔枝冻,还会在他离开时问他下一次什么时候来。
成年人,想要哄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听自己的话,多的是手段和办法。
如此过了几年,在某次又去琅琊的路上,他救下了谷雨。
谷雨是当年军中一位叔叔的幼女,父亲战死后沦落风尘几经辗转,若非机缘巧合遇见并认出了他,不知还要被苦日子折磨多久。
安置好谷雨后,公仪仇心里极其不痛快。
到了琅琊的庄子后,萧景姝欢欣鼓舞地从书房跑出来迎他,极其甜蜜道:“先生先生,七娘想你了!”
她已经到了总角的年纪,脑袋上的头发梳成两个尖尖的髻,像是黑猫的耳朵。越长大出落得越娇美可人,已经不似五岁时那般像先帝了,但还是能轻易瞧出父母是谁。
因这几年养得比较好,虽眉眼间还带着几分病气,但已不似先前那般孱弱了。
——她和谷雨过的日子,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公仪仇心底生出一丝隐秘的怒意,并不是针对满眼天真的萧景姝,而是针对他自己。那怒意慢慢凝成坚冰,慢慢冻住了他的心。
他面无表情道:“七娘,你知道先生的腿是怎么断的么?”
49. 绝嗣毒
公仪仇前几年根本没有告诉过萧景姝她的生父是谁——他要确保自己在萧景姝心中的分量比亲生父母更重后,才会告知她一切。
如今也到了这个时候了。
萧景姝是知道先帝的行事的,甚至知道公仪仇极其憎恶先帝。无论是受公仪仇言传身教,还是出于本心,她也同样不喜先帝。
她下意识排斥公仪仇的话,并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七娘不听,都是先生骗人的……”
于是她挨了生平第一顿打。
公仪仇以往并没有打过她,戒尺只用来敲敲桌子起个震慑作用,因此手上并没有轻重。第一下落下去后,她的手掌便变得红肿起来。
他收着力气打完,又吩咐削减她的吃穿用度,照料她的两个婆子也无需如此上心了,日后让她自己煎药洗衣。
这般过了两日后,萧景姝便病倒了。
本来就是胎里不足的人,又是个还没长成的孩子,衣食上稍有不慎便能要了性命。公仪仇坐在她床前,面无表情地听着老大夫训斥,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对于卫氏的血脉,他就该做到如此。
自己对她已经够宽容了。公仪仇心想,她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兄长叔伯九泉之下都不会信自己好好养了她这么久。
“你不能怪先生打你,谁让你是卫庆的女儿呢?”公仪仇缓缓道,“倘若先生心疼你,谁来心疼先生和其他人呢?”
萧景姝哭得眼眶通红:“可是他都不知道有我这个女儿,七娘为何要认这个父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七娘就不能认先生当爹爹么……”
公仪仇觉得荒谬。他不过才二十有五,许多男子在他这个年纪还尚未成亲,怎会有一个将近十岁的女儿?
他伸出手,慢慢掐在了萧景姝细弱的脖颈上:“忘了先生教过你什么了?你身上流着卫氏的血,若不想做卫庆的女儿,只有去死这一条路。七娘是不想活着了么?”
她终究不想死,而公仪仇也不想让她如今去死。
自此以后她愈发听话,只在要留下那个苗女时忤逆了他一次,可却因此更加贴心。
公仪仇用汤匙搅动着萧景姝刚学会的药粥,心道,不成器。
她头一次主动开口说想学些什么,他以为会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没想到竟是学厨艺——献媚的伎俩。
也就这点出息了。还在自己数年来布下的闲子足够多,少她一个也碍不了事。
公仪仇最初抱着她日后可能会有用的心思养大了她,谁料真养大后却又觉得没有什么地方用得到她,也不耗费心思给她找什么去处,只这般一日一日过下去。
直到萧景姝快要及笄时,公仪仇手底下一个人含蓄问了一句:“那位娘子也要成人了,先生打算如何安置她?”
无论是想把她扔出去成家还是立业,都已经到年纪了。
公仪仇皱眉道:“暂且留着罢,她实在不堪大用。”
而后他感觉下属的目光染上了困惑,似是在问既没有用处,那为何要留着她。
一个带不来好处的仇人之女,不赶紧杀了解气,难道还要养着费米么?
公仪仇内心深处有着和他同样的不解,于是再一次于心底质问自己,为何如此?
是因为浇灌了不少精力进去,觉得直接杀了太过可惜么?
还是说……已经动不了手了?
他因后一个猜测毛骨悚然,顷刻间决定要把她丢出去,做一个挑起天下纷争的饵。
……最好能够死在外面,无需脏了他的手。
只是公仪仇没想到,事情会生出这么多波折。
在怀疑萧景姝或许是主动逃脱时,他心中是被背叛的愤怒,想出了千百种抓她回来后折磨她的法子。可那愤怒在得知她主动回来、自己应当是误会她了以后,又缓慢平息下去。
然而她还是没有死。回来后又挨了打,冻着病着跪了一夜,依旧熬下来了。
或许不该那么早叫大夫,让她多在那冷冰冰的地上躺一会儿,便能如愿死掉。
既然活下来了,就暂且顺其自然罢。
——可这个顺其自然里,绝没有把她嫁给谁这一项!公仪仇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回忆起李顺与萧景姝说的每一句话。
他想到他们都说过的字条。李顺收到字条的那一夜,卫觊正在剑南节帅府宴饮,在那之前,他见过阿泯。
阿泯在剑南那么久,是不是已经看出了什么?而他又告知了卫觊多少?
以及……
七娘,是不是也对他隐瞒了什么?
……
萧不言带了一队兵马回金陵。
待他到时,山南西道已经差不多打下来了。照先前的安排,地方几乎全归了剑南,而西北得了此行三倍军资的酬劳。
剑南可真是富得流油。
中和帝虽不省人事,但朝会却依旧照例开,只不过最上首的龙椅上少个人而已。
因着近日的战事,朝堂上成日比鸭子圈里还要吵,半月内光是打架就打了三次。今日眼见又有人要撸袖子动手,却在听见殿外太监的通传声时住了手。
是萧不言来了。
因赶着进宫,他并未换朝服,只着玄色麒麟纹圆领袍配同色大氅,在一堆朱袍紫衣里要多扎眼有多扎眼。
如今世上怕是没有几人不知萧不言死了未婚妻,见他的第一眼都忍不住去打量他的脸色。
不知是否是因为过于哀恸,他面色相较以往苍白了许多,而且看着更冷了。
以往的冷,是一股漠然与目中无人的傲慢,如今的冷却是压抑着烦恼的阴鸷。倘若谁敢在这时候惹他,要挨的估计便不是笏板,而是他那把名动天下的“不血刃”了。
刘忠嗣看到他如今的模样,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
原本以为他是个能担大用的,却不曾想竟因一个女子闹出这样大的乱子。
萧不言的品阶高,站得离刘忠嗣并不远,无需特意提高声音便能将彼此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于是刘忠嗣缓缓开口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殿中其余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不动地听着这文武之首的二人对峙。
萧不言声音里像浸了一层寒霜:“这话不应该是我问刘相公么?”
他曾经对这位扛起朝事的国之肱骨有过钦佩,如今只觉得他愚忠且糊涂。
“我不否认派死士去剑南是想杀人,可却从未想过杀你的未婚妻子。”大庭广众之下,刘忠嗣毫不掩饰自己并不光彩的行径,“可如今死的到底是谁,也不过是剑南一面之词罢了,你就不是她们在做局骗你借你的势么?”
此事疑点着实太多,若非他没有亲眼得见,断断不会让剑南那群女人的言辞占上风。
不远处的卫觊咳了两声提醒道:“照本王当日亲眼所见,人的确是没了的。”
刘忠嗣恍若未闻,继续对萧不言道:“你便没想过心上人为何恰巧是辛随的学生?剑南是辛随从她亡夫手上得来的,你就不怕那她那学生接近你是打着同样的主意?”
知晓一切的卫觊唇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老师可真是不耽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剑南,竟能说出这种话来,想来萧不言也会觉得很荒谬。
果不其然,他看到萧不言唇角勾出个讥讽的笑。
“从一开始,便是我蓄谋接近的她。”萧不言冷声道,“你也无需往她身上栽什么红颜祸水的罪名,我这次站在剑南那边,只是因为看不惯尔等行事罢了。”
因为些捕风捉影无伤大雅的事,便要起内乱——山南的兵没有血性却又后台,剑南的兵虽有些能耐可到底偏居一隅。他若不插上一脚,这场仗不知会打到什么时候。
剑南可是还有边境要守的!
他们谁也没有提无令动兵的事,毕竟这个错细究下来谁也逃不掉。
刘忠嗣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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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确认了一点,萧不言并未因私情站在剑南那边,他只站自己的道理。
这样的人最难完全拉拢。
朝会终究在几位大员针锋相对无果后散了。
萧不言并没有回自己的侯府,而是先去宫城附近冯氏的酒楼里赴卫觊的宴饮。
“你要定亲?”萧不言如今听见成亲之类的事便忍不住皱眉,“这般仓促……陛下终于要不好了?”
依照旧例,若近亲宗室在国丧之前便定了亲事,只需如寻常百姓一般服丧百日便可自行嫁娶,不过要从简,否则便要等上三年。
“不过是用药吊着一口气罢了。”卫觊道,“近日我定下了几家的娘子相看,其中一位是萧氏七娘,所以来问问你的意思。”
他明白萧不言为何遮掩身份——倘若陛下与刘忠嗣知晓他是陆琼之子,是断断不会让他染指军权的。
到底是对不住陆氏,做不到问心无愧。
七娘……
萧不言眼前有些恍惚,先是忆起皎皎娇声戏弄他道“兄长不认得七娘了么”,又想起十几年前抱过的那小小的一团。
“我是我,萧氏是萧氏。”萧不言灌了自己一杯酒,嗓音微哑,“你们自行商议便是。”
卫觊看着他一杯接一杯饮酒的模样,心中微叹一声。
本就是互不知晓身份时阴差阳错的一段情,还是早断为妙。
这不仅对他们彼此好,对自己也好。
卫觊心道,虽说萧不言不贪权,七娘也说绝不会生育子嗣,可若他们二人真在一处了,自己还是会忧心啊。
这可是两个稍微起一点不臣之心便能引得天翻地覆的人。
话说回来,七娘如今,也该快到金陵了罢?
……
从琅琊动身时,钟越并没有告知萧景姝此行的缘由是什么,只说公仪仇要见她。
不过萧景姝从同行的萧二老爷对她热络的态度上察觉到了什么。
应当是卫觊那边有消息了。
萧二老爷不过与他们同行半程,待与他分别后,钟越便命车马加快了速度,很快便到了栖霞县。
在踏进书房看到公仪仇的第一眼,萧景姝便知道他心情不好。
于是她一言不发,乖顺地走到书案旁为他磨墨。
公仪仇正在练字,落下第一笔后淡淡问她:“七娘,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又想过日后做什么么?”
萧景姝低眉敛目,说着绝不可能出错的话:“那要看先生想让七娘做什么。”
公仪仇沉默片刻,又道:“你出去走了一趟,应当知晓寻常娘子家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定亲的定亲嫁人的嫁人了。你想过嫁人没有?”
倘若此时她说“想过”,那公仪仇必回问她想嫁谁,是不是在外同人有了私情。于是萧景姝实话实说道:“没有想过。”
公仪仇瞧着似乎有些不信:“是么?”
“是。”萧景姝犹豫了一下,继续顺着这个话头道,“先生是知道的,七娘素来不喜自身血脉,是以早就决心今生不会孕育子嗣……既如此,也没用嫁人的必要。”
公仪仇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番话,可细想起来竟觉得颇为合理。
他撂下笔,再次同萧景姝确认:“果真?”
萧景姝颔首:“千真万确。”
于是公仪仇沉默片刻,唤来了书房外的小厮,低声吩咐了句什么。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那小厮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苦药汁来,径直递到了萧景姝身前。
萧景姝顷刻间便嗅出这是致人绝嗣的毒药。这处宅院里竟常备着这东西,想来年初中和帝中毒果然是公仪仇的手笔。
但她面上却做出茫然之色,困惑地看向萧不言:“先生,这是……”
“你不是不想要孩子么?”公仪仇的手指在轮椅把手上轻轻敲了敲,语气平静到近乎怪异,“喝了这个,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
50. 生与死
——他这又是要搞哪一出?
萧景姝心中茫然极了,不过却知道一个人即便再听话,也不可能会乖乖喝一碗毒药。
于是她蹙起了眉头:“不要孩子的话,不与男子接触便是了,没有必要喝这种药……”
“你阿娘当年估计也不想要孩子,可不还是有了你么?”公仪仇重复道,“喝了。”
这种药多少有些伤身。纵然萧景姝有把握日后将自己的身子调养好,可也不愿在此时正虚弱的时候冒这种险,只低声问:“先生是要将我嫁出去么?”
公仪仇没有回答,语气愈发冷了下去:“别让我说第三遍。”
萧景姝终于还是伸出手,接过那碗药,仰头慢慢喝了下去。
太苦了,不仅是药苦,心里也苦。
——纵然她不想要子嗣,也不该被这样逼着喝药。
萧景姝强行将反胃的感觉压下去,对着公仪仇亮了亮干净的碗底。
公仪仇心底压抑的愤怒舒缓了不少。
还是很听话,连这种药都喝了,只是瞧着有些委屈。
但他招了招手后,她还是如往常般走过来跪坐到了他面前。
萧景姝看着公仪仇抬起了手,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可那只手只是轻轻放在了她的头顶,像是在安抚她。
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事。
萧景姝感觉自己像是被毒蛇缠住了,冒出了一身冷汗——不,毒蛇都没这般吓人,乌梢可比他好相处多了!
她听见公仪仇温和了不少的声音:“好好歇两日,休整好了先生带你去金陵城。”
萧景姝垂下眼帘,微微颔首。
几经波折后,她终于要踏入这场乱局的中心了。
……
因萧不言估计要在金陵待上些时日,一向替他料理府中事的张管家不久前也从定安到了金陵。
而他到了金陵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按照萧不言的吩咐寻了几个有名的神婆方士来。
也不知郎君受了什么苦,如今看着竟要信这些神鬼之说了!以往他跟着智能大师的时候都不怎么信的!
见萧不言头一次带着醉意回府,张管家更是难受得心里直抽抽,逮到了田柒问:“那个红颜薄命的乌小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田柒叼了根草,坐在屋檐下惆怅地叹了一口气:“乌小娘子啊……聪明,有本事,长得不赖,性情也好。看着她就觉得日子有奔头,和她坐一张桌子上我饭都能多吃两碗。”
后两句话简直说到了张管家的心坎里——郎君那样没人气的人,就该配这样的小娘子啊!
只可惜……
张管家又在心里骂了一遍刘忠嗣,继续问:“你可知郎君找那些神婆方士做什么?我瞧着这群人里没一个好的。”
田柒的脸皱成了一团,低声道:“也是不赶巧,我们从剑南启程时,辛氏的三娘子病逝了。她那个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齐二郎受不了,便央着辛节帅结了阴亲……”
怕是君侯也动了差不多的念想。
张管家两眼一花,颤巍巍道:“这,这……”这如何使得啊!
可若是郎君执意要做,这世上是没有人能拦得住的。他抹了一把脸,又开始操管家的心:“那剑南那边同意了没有?我听说乌小娘子无父无母,既如此,亲事便要经她的阿姐与老师点头了。”
田柒缩了缩脖子:“……剑南那边应当不知道君侯的心思。”
知道了估计也不会点头,毕竟君侯险些当着她们的面把乌小娘子的坟挖了。
张管家目瞪口呆:“她们若不知道,那棺椁该怎么送过来?”
是了,寻常结阴亲得用棺椁尸骨。田柒讪讪道:“这个应当不必,君侯心里其实不愿信那是乌小娘子的尸身。”
这话将张管家彻底弄糊涂了:“那这亲到底该怎么结?”
几个时辰后,醒了酒的萧不言将方士们全都唤进了正堂,开口第一句便是田柒与张管家意料之中的话。
“你们当中,有帮人办过亲的么?”
让方士帮忙操办的定然不是什么正经亲事。在场诸人想起近日有关这位君侯的传闻,心知肚明他想做什么,或点头或摇头。
萧不言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最后头的那个年长稳重的女方士:“烦请说一说,有何要注意的?”
被点到的女方士上前一步,行了个礼才道:“若要配阴婚,最要紧的还是八字相合……”
萧不言蹙眉打断她:“不是阴婚。”
他看着这群目露茫然之色的方士,心中涌起淡淡的烦躁:“她或许还活着,只是我没有找到她,是以不能算配阴婚。”
这下方士们听懂了——定安侯这是有些失心疯了,不愿信人死了,可却还要结亲。
既不愿信人死了,那定然也不会用尸骨的。女方士沉默片刻又道:“那便是姓名、八字……”
萧不言微微阖上了眼:“八字……不全。”
只知道她是夜里生的,哪个时辰却不知道。姓名的话,应当是真的。
房中陷入了诡异的死寂,萧不言置身其中,心中陡然生起一股讥嘲之意来。
萧不言啊萧不言,你自认喜欢她,却对她知之甚少。你自认无所不能,却根本差不到她的来历。
最终还是那女方士开口打破了寂静:“恕在下无能。”
萧不言心灰意冷,挥手让张管家带这群人离开,孰料片刻后他又带着其中一人折返了回来。
是个瘦弱佝偻的老者,浑身透着一股惹人不喜的邪性。
“老夫倒有个法子让君侯得偿所愿。”老者恭敬道,“不过若传出去,恐落人口舌……”
毕竟用的是巫蛊压胜之邪术,被旁人知道后能直接将他下狱。
萧不言请他落了座。
“但说无妨。”
……
“他要成亲?和谁?”萧成安捏着手里的碧玺串珠,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为何不提前同我商议?”
这不是已经提前告知你了么?田柒在心里嘟哝,虽然只是提前了两日。
待听田柒说完了原委,萧成安勃然大怒:“胡闹!他是我们萧氏的宗子,怎能同一个死人配阴亲?!”
田柒见状,也不再维持面上的敬重,很是讶异道:“萧大人,这么多年您还没看出,您根本做不了我们君侯的主么?”
“君侯还小的时候,萧老夫人就不喜欢他,还嫌弃他不会说话,所以一直是被女将带在身边。”田柒掰着手指头数,“君侯跟着智能方丈的时候,您忙着在金陵朝廷扎根;君侯刚上战场的时候,您娶了新妇……”
这种事实在太多了,田柒懒得再数,看向萧成安铁青的脸:“您以前没怎么尽当爹的责,这时候想起做君侯的主啦?”
一族之长,本就不可为所欲为。萧成安懒得同一个下属掰扯这些,只吩咐田柒:“你回去告诉阿泯,让他明日来府中见我!”
田柒动都没动一下:“倘若不是要拜高堂和过族谱,君侯是绝不会让我来叨扰大人您的。君侯说若您执意不愿,他便分宗单开族谱了,这样也无需过问您的意见了。”
萧成安勃然大怒:“既然他有如此想法,还来问我做什么!!”
“您虽对君侯没有多少养恩,但到底有生恩嘛,君侯还是念情的。”田柒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萧大人既不愿,属下便回去复命了。”
“罢了,随他折腾去!”萧成安揉了揉额角,“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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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迟早是他的,我管这么多作甚!”
这便是应允的意思了,田柒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舍不得君侯自己打下的基业给萧氏带来的助力,还偏要拿当爹的架子,臭不要脸。
两日之后,入夜时分,萧成安悄无声息来到了府中祠堂。
祠堂的装潢并没有什么变化,只将蜡烛换成了龙凤喜烛。而萧不言也着大红喜炮,在浓黑的夜里愈发衬得面容如玉般苍白冷峻,透着股死寂的英俊。
萧成安神色复杂地打量着这个许久未见的长子,他既不像自己,也不像亡妻。从小就少几分人味儿,有时他都忍不住怀疑是否是天上哪尊神佛下凡历劫托生在了亡妻肚子里。
“你以往……不通人情,是以爹从未管过你的婚事。”萧成安道,“可你如今既然通悟了,又何必将余生都与一个已死之人牵连在一起?世上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女儿家!”
萧不言困惑道:“我瞧着,是很乐意同人来往的模样么?”
世人戴着各色假面,看了让人眼花,心里话里交杂着贪欲痴嗔,听着让人耳痛。若不是有想要弄明白的事,他根本不愿与世人有牵扯。
遇上皎皎,只是机缘巧合。
她也是凡尘俗世里的人,也会戴上假面,也会同他说谎。
可她所在的尘世却不俗气,同她在一处时,眼、耳、鼻、舌、身、意,所感所觉,无一不令人沉溺。
她体会的少,所以见花开欢喜,见叶落,也欢喜。他活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也只有在和她相处时才明白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中竟也藏着生趣。
每当这时,他都会想和她走遍世间,让她体悟、让她带着自己一寸寸体悟世间的欢欣。
遂骤然得出苦寻数年的答案。
母亲、外祖、那么多人心甘情愿赴死,不过只是想保世间和平,给在人世的亲眷友人多留些岁月去享受世间之愉悦罢了。
可当他懂得这些后,能够带给他欢欣的人却离开了身边。
皎皎让他更好地懂得如何思、如何想、如何体悟,她已然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世上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其他人都不是她,所以再没人能够补全他。
如今他只想让皎皎赶快回到自己身边。
更漏声声入耳,已然到了子夜之交。萧不言用烛火引燃了干枯的合欢,放到了香炉之中。
而香炉里面,躺着一束用叶柄扎起的发丝。
奇异的香气弥散开来,袅袅烟尘之中,萧成安坐在了祠堂上首的太师椅上。在他右手侧,是一直供奉在萧氏祠堂里的陆琼灵位。
萧不言抓住了牵红的一侧,而另一侧连着的并不是活人,而是一个布扎的人偶。
人偶背上用朱砂写着姓名与八字。八字不全,只写了年月日,名字则是“乌皎”。
萧不言没有用“巫”字,纵然皎皎确实一身苗疆巫族的本领,可他自苗疆回来后总莫名觉得她非苗人。
既与他相处时她一直用的是“乌皎”,那他便用这个。
这是用皎皎穿过的衣物扎成的,残留着她的气息,指代的是生人。
从来到萧府后便战战兢兢不敢多发一言的方士开始唱礼,三拜过后,牵红又系在了写有乌皎名姓的牌位上,再次开始过礼。
这次指代的是死者。
生者有灵,死者有魄,依巫族之言,俱能被山神牵引。
倘若已被牵引而来,生灵可附于人偶之上,魂魄则没于灵位之中,无论如何,都是与他成亲了。
萧不言心道,既已与我成了亲,那便快些回到我身边罢。
若你满意这门亲事,便与我好好过下去。若不满意,便亲自来找我算账。
51. 应不识
萧景姝没有想到自己会梦见萧不言。
梦里她穿着大红喜服,浑浑噩噩地与人对拜,在起身后眼前骤然一亮——是红盖头被人掀开了。
面前人仍旧是玉雕神像般的英俊,浅灰色的眼睛里映出自己毫无易容的脸。
而后他伸出手,用指尖慢慢蹭了蹭她的脸颊,倏然冷笑一声。
“皎皎,你果然一直在骗我。”
后头的梦乱糟糟一片,仿若是定安侯在突厥吐蕃一带流传的可止小儿夜啼的传闻在她身上成了真,活脱脱将萧景姝吓醒了。
她心有余悸地想,定然是因为天亮便要去萧氏了才会做这种梦。
——放宽心放宽心,萧不言又与萧氏不亲近。倘若他在金陵,也定然只会住自己的侯府。
萧景姝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加以安抚,打了个哈欠,继续沉沉睡过去了。
……
金陵城的萧府今日颇为热闹。
萧成安的继夫人王氏整指使着下人们跑来跑去:“再把暖房里的兰花多搬几盆出来……”
眼见府中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王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问近身侍女:“老爷还没有起身么?”
虽说今日休沐,起得晚些很正常,但以往也没有这么晚过——想来是昨夜同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的大郎议事太晚了罢。
有些事瞒得住外人,瞒得住府中其他人,却瞒不住当家的主母。因此王氏早就知道,先夫人留下的大郎并非先天不足,也并没有在府中偏院修养,而是在外战出了赫赫威名。
这让王氏心头百味杂陈之余,也一直有股诡异的安心——大郎有本事成这样,应当没有闲心同她和她不成器的六郎计较。
平心而论,她是很怕大郎针对自己的。若她爹哪日娶了个和亲娘肖似的后娘回来,她定然要不择手段搞死这对恶心人的狗男女。
如今府中的女人,哪个不清楚自己是因何入府的?不就是身上或多或少有同先夫人相似的地方。
她自己也是如此,再加上出身还说得过去,也有点管家的本事,才做到了萧府夫人的位置。
最要紧的是,她的脑子还算灵醒。知道大郎有本事招惹不得,便尽力替他在府中遮掩身份。知道萧成安最看重萧氏,便事事以大局为重。
今日要做的,便是一件关乎全局的大事——老爷那个未曾露过面的庶女要来金陵给历阳郡王相看了!
听琅琊的人说是极漂亮的一个小娘子,不然老爷根本不会想起她来。王氏捏着手帕出神地想,不知好看成什么样,老爷才觉得七娘能得那位见惯美人的郡王的青眼。
眼见已经快到巳时,夜里因萧不言的“亲事”闹心了大半宿的萧成安终于起来了。
而从栖霞县来的马车,也缓缓停到了萧府大门前。
萧景姝觉得自己愈发看不透公仪仇的心思了。
她原本以为他会因议亲这件事好好逼问她一番是否是在剑南与卫觊有了交情,可他却只让她喝了一碗药,其他什么都没吩咐。
像是看她自己会在此事上作何反应。
萧景姝心中有些乱,面上却是一派大家闺秀的恬然平和。在马车停下后便搭住了谷雨的手,踩着脚蹬下了车。
她今日穿的是深紫色的衣裙,是有些老气的颜色,收拾也多用翡翠白玉,很好地将过于艳丽的容貌压了压,显得温婉贤淑了不少。
饶是如此,前来为她引路的萧府侍女还是被她的容貌晃了眼——整个金陵城就没有这样标致的娘子!
侍女生怕吐息声太大把这神仙似的人儿吹走了,小心翼翼道:“七娘子这边请。”
萧景姝对她微微一笑:“有劳。”
金陵城的萧府远远比不上萧氏在琅琊的祖宅,却依旧别有洞天,一石一木无一不精无一不美。
萧景姝的心绪都因这宅邸的景色平和宽松了不少。
倘若日后她有了钱,定要也修一处漂亮宅子同阿婴阿娘一起住!
她赏院中景致时,并不知自己也成了别人眼中景。萧府宅院里的下人们都忍不住放慢了手头的事,暗暗欣赏七娘子的容貌。
面若春花照月,行似弱柳扶风。美,实在是美啊。
想要岀府的萧不言从廊下经过时,便碰上两个小厮堵在前头,痴痴望着某个方向。
他眉头微蹙,顺着他们的目光看了过去,瞳孔猛地一震。
那背影比记忆中高了些、瘦削了些,步态也拘谨了不少。明明看着极其不同,可又是那么熟悉。
巫绪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像是某种奇诡的咒语:“无论你想见的人是生是死,山神都会指引她尽快来到你身边……”
他步子一转,毫不犹豫地对着那道身影走了过去。
萧景姝踏进正堂时,并未抬眼看坐在上首的萧成安与王氏,而是极其克制的看向地面。
——她怕看见两张素不相识的脸,会叫不出“父亲”“母亲”的称谓。
规规矩矩地行礼时,她听见上首响起一道年轻且温和的女声:“这便是我们七娘了,快上前来给母亲看一……”
王氏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萧景姝有些困惑地抬眼,见上首的萧成安与王氏都面色古怪地看着她身后——或者说看着门外。
她的心头涌起一股不妙之感,呼吸滞住,刚想回头看上一眼,肩膀却被一直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了。
萧景姝悚然一惊!
任何一个人被这般突然抓住都会无措,是以她并未刻意掩盖自己的惊慌,只是后背登时沁出了冷汗。
她看向了近在咫尺的那个人,险些没认出这是萧不言。
他比先前瘦削了很多,显得五官格外锋锐,眉眼间沉着一股萦绕不散的、竭力压抑的戾气与阴鸷。
如果以往人们是因为他的冷漠与孤绝不敢靠近他,那如今则是因为他那骇人的气势远离他。
萧不言用一种萧景姝看不懂的目光一寸一寸审视着她,并在她的眉眼、口唇处额外多停留了一会儿——那是她易容时未曾刻意遮掩的地方。
萧景姝被他看得浑身发软,强撑着镇定道:“还请、还请这位郎君放开我……”
纵然只打了个照面,可萧景姝却确信萧不言已经认出了她。
可是他怎么能?怎么能?自己明明与做乌皎时一点也不一样!
应当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啊。
声音不一样,有些微哑,皎皎的声音是娇的、脆的。
容貌也不一样,面前这张脸太艳。
看他的目光也不一样,皎皎从不会用这种带着恐惧的眼神看他。
明明有那么多不一样,可他心里的念头却是如此笃定。
这就是皎皎。
这一定是皎皎。
府中有下人认出了萧不言的身份,正在私语他为何看着是从那个先天不足的大郎院子那边出来的。
萧成安面色难看极了,心道果然美色误人,这位皇女露了个面就把夜里还为死人守身的儿子勾住了。他厉声对萧不言道:“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将七娘放开!”
萧不言恍惚道:“七娘?”
他眼前陡然浮现出另一张楚楚动人的脸,那人故作惊讶地娇声戏耍他:“兄长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七娘呀……”
那张刻骨铭心的脸,正在慢慢与面前这张姝色无边的容颜重合。
萧景姝轻而易举猜到了他心里在想什么。
她闭了闭眼睛,挣了几下没有挣开萧不言道手,于是将目光投向了上首的二人开口求救:“父亲,母亲……”
萧成安不要紧,要紧的是据说与女将陆琼有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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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似的王氏。
王氏被她带惊含泪的双眼看得心里一纠,终于忍不住上前道:“侯爷,您先放开七娘……”
她极其谨慎,仍旧没有唤可能暴露萧不言身份的称谓。
忽然闯入眼前的脸让萧不言不可避免地分了一下神。他自小离家,偶尔回来几次王氏也识趣地不往他跟前凑,并没有记下过王氏的模样。因此看到这张脸的第一眼,他想到的竟是阿娘。
萧不言的身体颤抖起来,下意识松开了萧景姝的肩膀,目光扫过下首的两个姨娘,以及跟在萧成安身边伺候的侍女。
这一个眉眼像阿娘,那一个下颌像阿娘。
他仿佛看到了一屋子的恶鬼,披着画皮扮演人的模样,可却怎么也不像人。
而面前这个神似他心上人的庶妹,也陡然变成了被他的欲求与渴望吸引而来的女妖。
“我这巫蛊之术,侯爷敢不敢用?”
“只是这法子到底有些邪性,老夫怕传出去后被下了大狱……”
是邪念,还是本人?
是真实,还是妄想?!
萧不言陡然抵住了唇,弯下腰重重咳嗽了起来。早就被吓傻在门口的田柒豁然色变:“君侯!!”
在萧不言倒下去的那一瞬。
面色苍白如纸的萧景姝,看清了自己的裙摆上,已经沾了浓黑带毒的瘀血。
……
“快拿着侯府的腰牌,去宫里请太医院院首李太医!”
“水呢?水怎么还没送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是中毒了么……”
萧府中乱成一片,除去一个谷雨,已经无人再管萧景姝。萧景姝颤抖着用手指沾了一点裙摆上的血,凑近鼻尖嗅了嗅。
是中了毒,杂七杂八混在一起的毒。
可是他怎么会中毒?
缠在小臂上的乌梢嗅到新鲜毒血的香气,已经蠢蠢欲动起来。萧景姝余光瞥见萧成安面色森寒地走了过来,把快要冒出头的乌梢隐蔽地按了回去。
萧成安停在她面前,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别告诉我你同那个乌皎长得相似,或者说,你就是她。”
“也只有萧大人这种人,才会生出这般想法了。”萧景姝面无表情道,“我倒觉得是您这地方风水不好,让住进来的男子都得了见到女子便看其像不像自己心上人的怪病。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像了。”
萧成安额角青筋暴起,抬手就要打她。萧景姝自知没力气抓住他的手臂,于是只后退两步躲开。
“先生都没这么打过我。”萧景姝眼底浮出薄薄的怒气,“你也配?”
萧成安根本没料到她会用这种语气同自己说话,冷笑一声:“你还真将自己当成个谁也不能动的宗亲公主了?”
本就是个陆瑾养着磋磨发泄的玩意儿罢了,有什么不能打的?
“我没把自己当公主不重要,重要的是萧大人您是真心想拿我在卫觊那里讨好处的。”萧景姝讥笑一声,“既想利用我,就别对我摆脸色——真把自己当我爹了?我爹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萧成安气得脸色铁青:“你……”
他正要发作,却有小厮来通报历阳郡王同李太医一起来了,只瞪了萧景姝一眼,忿忿甩袖离去。
一旁的谷雨还沉浸在萧景姝与萧成安对峙带来的错愕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去历阳郡王那里露一面么?”
虽然先生没吩咐,可谷雨琢磨着他既已将萧景姝送来了金陵城,那定然还是有将她嫁给卫觊的念头的。
萧景姝只盯着自己裙角上暗沉的一块血渍,片刻后才缓缓道:“我污了裙子,寻常的大家娘子不会不会这样出去见客,还是算了。”
她心里太乱,实在实在抽不出精力应付任何人了。
52. 存疑心
王氏将萧景姝安置在了名为云水居的院子里,并送了不少伺候的人过来。
这院子布置得极为风雅,可她却并无心赏玩。将院中事尽数交给谷雨后,她便借口受了惊吓歇在了卧房。
沾了血的衣裙已送去浆洗了,手上也干净得很,可萧景姝却总觉指尖残留着鲜血黏腻的触感。
恍惚又回到一个时辰前,她眼睁睁看着萧不言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那么有本事的人,竟也会那般孱弱。
瞧他眉眼见的乌青,体内余毒应当不多,只是一时大喜大悲牵动肺腑才会如此。
萧景姝闭上了眼睛。
说到底,还是被她刺激到了。
在许久之前她便想过,倘若自己有朝一日以萧氏七娘的身份与萧不言再次相见,而他又凭非人的直觉认定她就是乌皎,自己该如何翻盘。
想了许久,只想出个有些缺德的法子,便是借萧府中那些与陆琼肖似的人乱一乱他的心。
可万万没有料到他竟中了毒,竟招致这样的后果。
萧景姝苦笑一声,心道下次再见公仪仇,估计又要挨打。
毕竟萧不言是他唯一的亲人了,总会在意的。
——她自己,同样有些在意。
希望宫里的太医有些用处,能将他的毒逼出来。若逼不出来,估计卫觊会想法子让自己来解毒,他同样怕萧不言出事。
那样也好,还是自己解毒最放心。
萧景姝神思不宁了一日,午膳都没用几口,临到晚膳时,才听院子里的丫鬟说定安侯已经回侯府休养去了。
而请太医的动静那样大,到底不可能全然瞒住,便对外称是定安侯来替忙得抽不出身的历阳郡王相看萧氏的七娘子,孰料不慎犯了在战场上留下的旧疾。
这其中透出的意思颇为耐人寻味,使得这京城下本就汹涌的暗流更加动荡不安。
而萧景姝,则被请到了萧成安不怎么用的小书房里。
只是这小书房里,只有一个公仪仇。
公仪仇面色倒没什么愠怒,只是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倦意。开口第一句不是问的萧不言的事,而是道:“你与萧成安吵嘴了?”
语气带着些讶异,似乎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事。
萧景姝见状,便知今日无需过分伏低做小了,皱了皱鼻子带着些委屈道:“他竟想打我耳光——先生您都没有那么对过我。”
打狗都要看主人,七娘怎么说都是他养大的,自然轮不到别人教训。公仪仇道:“无需太给他脸。不过若非谷雨转述,我还不知你竟有这般伶牙俐齿的时候。”
萧景姝心里一个咯噔。
平日在他们面前装兔子太过,今日心神不稳没装住,也不知会不会生出什么端倪……
她低眉敛目道:“实在是萧大人一句‘你莫非就是乌皎’将我吓住了,毕竟我确实扮过乌皎……也没想到竟会在这萧府里遇上萧不言。”
公仪仇怔了一瞬,这才想起从未与她说过萧不言的真实身份,便随口道:“他是萧成安的长子,出现在萧府自然不奇怪。”
提及此,他便想到萧成安所告知的昨夜结阴亲的荒唐事,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萧景姝的身子似乎都因这一出乎意料的消息僵住了,涩然道:“此事……归根结底还是七娘的错。定安侯神通广大,即便易容也遮不住他的法眼。想来定是看七娘眼熟想起了心上人,才牵动愁肠伤及肺腑……”
公仪仇倏地想起她刚从剑南回来时委屈并未做错事却挨了打,顿了顿道:“倒也同你没多大干系,是他自己发了失心疯,又被萧成安那一屋子女人刺激到了。”
萧景姝便顺势问道:“那定安侯如今可还好?”
“无需你操心。”公仪仇道,“不过你日后还是离他远些,省得惹出事端。”
照阿泯的性子,说不准今日便会派人去琅琊查这个“七妹”了,他还得做些遮掩。
萧景姝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听他这口吻,萧不言应该没有大碍。
说完这些,公仪仇敲了敲轮椅的把手,终于问及了最想知道的事:“今日谷雨让你去见卫觊,怎么不见?”
果然。萧景姝心道,他还是疑心自己同卫觊有牵扯了,倘若急着去见卫觊才是露了陷。
“先生既想让七娘见,七娘自会尽力去见的。”萧景姝道,“先生可还有别的吩咐?”
公仪仇听她说“尽力去见”,心中又有些烦乱,沉默片刻道:“也无需对他太谄媚,顺其自然便好。”
这话再一次将萧景姝弄糊涂了——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过她面上仍旧恭谨,轻声应是。
……
卫觊在同李太医一道来萧府看了萧不言后便回了宫,夜间又抽空去了一趟定安侯府:“你们侯爷如何了?”
“郡王,您来得倒巧,郎君刚醒。”张管家迎上来,“您用过晚膳没有?若没有,要不要一道在府中用了?”
卫觊道:“那感情好,再劳烦张叔替本王沏一壶浓茶。近日事多,夜里还有得熬呢。”
他刚到萧不言房前,边听见里头传来萧不言微哑的声音:“你觉不觉得,七娘与皎皎很像?”
卫觊眸光微动,站在门前不动了。
“君侯,属下并未觉得七娘子与乌……与夫人相似。”房中的田柒小心翼翼道,“七娘子比夫人身形高,还比夫人瘦,声音与夫人不一样,容貌……容貌更是不相同啊。”
七娘子长得太妖异惑人了,同夫人那种楚楚韵致的容貌可半分也不一样。
门外的卫觊挑了挑眉——夫人?
“还是有相同的地方的。”萧不言喃喃道,“眼与唇,都很像。”
田柒绞尽脑汁地比对了一下,很是勉强道:“硬看的话似乎有那么一两分像,可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啊。”
顿了顿,他又硬着头皮道:“只要心里想看出相似,那总会觉出相似的……君侯,恕属下多嘴,是不是您和夫人以往提到过七娘子什么,所以看到七娘子就忍不住想起夫人?”
再加上昨夜的亲事……君侯怕不是瞧见个生面孔,就觉得是夫人来找他了。
虽说萧不言没有回答,但田柒透过他的神情知晓自己猜对了。
“君侯,属下知道您心里难受,可也不能做傻事啊。”田柒苦笑一声,“您今日动气,也是因着瞧见了老爷身边的那些人,既如此,就更不该学他。更何况……”
卫觊推开门走了进来,解下身上披风递给了身后的阿喜:“更何况她还是你的七妹。”
他皱眉打量着靠在榻上的萧不言,眉眼间仍有淡淡乌青,唇色也发白,是罕见的孱弱之态。
一个武将,是绝不能如此的。
“我是万万没想到,你这种人也会为情所困到如此地步。”卫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又是不顾安危远赴苗疆,又找一些乌烟瘴气的神婆方士,如今看着又想步你生父的后尘。”
萧不言闻言有些反胃,冷声道:“我绝不会变成他那副模样。”
只是……只是……
七娘和皎皎实在是太像了。
抛却所有情绪只看外貌,这的的确确是两个不同的人,可他的直觉却告诉他这就是一个人。
他的直觉以往从未出过错,就连冥冥中总觉得自己会失去她都应验了。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无非还在笃信你的直觉。”卫觊叹了一口气,“可不言啊,有情之人为七情所扰,什么直觉什么理智都通通做不得数的,是以成大事者才多断情绝爱。”
顿了顿,他继续道:“再者,你连巫蛊压胜之邪术都沾染了,哪里还有什么清醒可言!”
萧不言觉得太阳穴针刺一般地痛。
几乎所有人都在告诉他皎皎已经死了,七娘也绝对同她没有任何干系,他自己也要这么以为了。
……或许,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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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的疯了。
不愿再想此事,他轻咳几声问卫觊:“近日可有什么要事?”
见他似乎听了些劝,卫觊放下了些心,不过随后眉头又拧了起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是刘相公再给自己的侄孙女婿造势罢了。”
那也是个旁支的宗亲,名唤卫愈,素来有些才名。
卫觊本就料到刘忠嗣不会选择自己,可即便如此,仍旧有些许寒心。
刘忠嗣做过他的老师,心里应当清楚他比那个卫愈要强上不少,可仍旧没有想过扶持他等上皇位。
因为他是个和离的公主与“小倌”生下的孩子,是个本不该姓卫的孩子。
刘氏一党的势力多在金陵以南的江南道与以西的山南道,虽失了一个山南西道,但依旧不容小觑。
金陵以北乃是淮南道,由卫觊的生父赵奉节执掌。再往北则是河南道,足足设有六个方镇,萧氏等名门多盘踞于此。
如今剑南、山南西与萧不言执掌的关内、陇右连成一片,卫觊这些年暗中拉拢的人脉也多在关内以东的河东道活动,整个北方已结成同盟,愈发显得淮南道孤立无援。
萧不言的嗓音已经恢复了平静:“河南道还是得吃下来。”
这样淮南才能与北方连成一片。
卫觊道:“自然要的,这不便打算先从姻亲入手?过几日母亲办宴,请的俱是河南道各方势力的女郎……”
他看了一眼萧不言:“你七妹也在其中。”
而且是首选。
萧不言阖上了眼:“若能兵不血刃拿下最好。剑南如今还没将山南西消化干净,突厥今年没什么大动作,则是因我年初杀了一个王子送了他们一场内乱,如今他们差不多也该缓过来了。金陵这边若打起来,我怕是调不出太多兵马。”
外敌总比内部的争斗紧要。
也只有没怎么戍过边的蠢货才总爱自己人打自己人。
“如此一来,你的身子愈发要紧了。”卫觊站起身来,“李太医说静心修养为上,你静得下心么?”
若是以往,他怎会疑心萧不言静不下心?可如今……
七娘可真是将他折腾惨了。
萧不言沉默片刻,缓缓道:“宫中不是有驱毒的针法么?”
卫觊唇角抽了一下:“你说的是那套能将人疼死的素问九针?”
这并非什么夸大之言,而是以往真的用它疼死过一个战场中了毒的亲王,是以太医院从未想过给中毒的中和帝用这套针法。
见他颔首,似是已经下定决心,卫觊冷哼一声拂袖离去:“那你先好好养上些时日罢!不然到时候针没行完自己先疼死了!”
不成,他还是得问七娘讨个法子去。
这本就是她造下的孽,且她不是最精通这些事了么?
待卫觊离开后,田柒为萧不言送了些清淡的饭菜白粥过来。用完膳后不久,他便歇下了。
夜半寂静之时,萧不言倏然睁开眼。
他身上俱是噩梦惊出的冷汗,一旦生出疑心,记忆也翻天地覆,梦中属于乌皎的脸竟已尽数被另一张更艳更美的面容取代。
萧不言的脸色晦暗难言,拿起床头的哨子短促地吹了几下,而后下床推开了窗。
片刻后,一道黑衣人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窗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了。
“你去一趟琅琊,好好查一查萧景姝。”萧不言低声道,“从她出生……”
不知想起了什么,萧不言改口道:“从她的生母查起,莫要信萧氏给的消息,也莫要再经第三人的手,只你知我知便好。”
黑影终于出了声:“主子,这估计要费不少时日。”
“慢些也无碍。”萧不言灰色的瞳孔被如墨的夜色染黑,“最重要的是事无巨细。”
他终究还是最信自己。
不过在拿到什么确切的证据前,他定会仅守伦常,好好将七娘视作自己的妹妹的。
53. 赏梅宴
不过两日,公主府的请帖便送到了萧景姝手中,用了个极其堂皇的借口——府中的红梅开了,请各家娘子去赏花参宴。
只请未成婚的娘子去,其目的简直昭然若揭,带着一股“既然你们都猜得出我想做什么,我便不装了”的嚣张。
萧景姝带了两个人前去赴宴,除了谷雨,还有王氏给的一个叫小桃的丫头,很是天真机灵。
小桃是谷雨挑出来的,在她眼中,这样的人更好驾驭一些。
萧景姝对这宴会并不上心,既已来了金陵,卫觊自会设法见她。所谓求娶,也不过是设法让她从别处来到金陵的手段而已。
既然目的已达到,因这手段生出的事更显得无足轻重。
她今日穿了朱红的齐腰襦裙,配兔毛的白披风,倒与雪覆红梅的景致相合,一下马车便引来不少注目。
若非这是王氏安排好的衣裳,萧景姝绝不会穿得这样扎眼。
梅园之中,相熟的娘子们都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话。见萧景姝这个生面孔进了园子,都纷纷投来目光,神色各异。
这便是历阳郡王托定安侯事先相看过的萧府七娘子了,旁人可都没有她这样的待遇。
长得这般好,也难怪会得了偏爱。
没人同她寒暄,萧景姝便也乐得自在,自顾自地赏梅花。
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力。骨清香嫩,迥然天与奇绝。
又是没有见过的好景致啊。
难怪世间爱梅者甚众。萧景姝心道,于冰天雪地中嗅得梅花扑鼻香,怎能不爱呢?这花可是让难捱的冬日都变得有趣多了。
她心中欢喜,即便面上没有刻意表露,眉眼间也流露出柔艳之态,又惹得周围的娘子们忍不住看。
——怎么能有人生得这样好!
“也不知怎么生成这副模样的。”
不远处阁楼上的卫觊打量着萧景姝,忍不住惊叹出声。
他早就知道萧景姝长得好,可不过数月不见,她竟能更美上几分。
卫觊收回了目光,又去看一侧的萧不言。
他见萧不言病中无趣,随口提了句是否要来今日赏花宴上凑个热闹,没想到他竟真来了。
看来还是放不下疑心啊。
萧不言确实在看萧景姝,不过却并未因她的容貌分神,毕竟皮囊于他而言与枯骨无异。
他只是想,在这种旁人都心神不宁的时候,这个七妹竟真能耐下性子看花。
且这梅花也不过如此,她赏起来却仍旧如此开怀,是以往没见过梅花么?
皎皎,是否也从未见过梅花……
正这般思量着,耳畔却响起卫觊的叹息:“我瞧着你家七娘与乌皎并不像,倒是那边着绿衣的娘子下半张脸有三分肖似。”
萧不言瞥了一眼,皱起了眉:“两分形似而已。”
卫觊道:“已然很难得了,这些人中可一个神似的也没有。”
七娘于伪装之道上着实是个天才,连气韵都与以往大相径庭,足以骗过世上九成九的人。
只可惜她遇上了一个万中无一的萧不言。
萧不言淡淡道:“你这几日话多得让人心烦。”
一直翻来覆去地提点七娘与皎皎是两个人,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实在是很惹人厌。
卫觊挑了挑眉:“前几日说是怕你行差踏错,今日么……”
他的唇角勾出一抹笑来,“今日再说,则是因为我想娶她。”
这样一等一的美人,不留在身边简直太可惜了。
萧不言心底难以克制地生出一股烦躁来。
他想说今日来赴宴的娘子那么多,论身份远远有比萧府七娘更合适的。且恪敬公主还未考校她们的才学,七娘或许根本不适合做郡王妃及日后的皇后,如今便定下人未免太过武断。
可萧不言又深知卫觊同样是个做下决断后极难更改的人,于是终究没有开口。
“此时不说清,日后你我因此生出龃龉来就不好了。”卫觊轻叹一声,“我到底还是个寻常男人,看到美色做不到不动心啊。”
萧不言面色寒凉如枝头落雪,拢了拢披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卫觊毫不在意,望着不远处的人群纷纷屈膝行礼。
恪敬公主来了。
她年过半百,两鬓斑白,也未对面上的疤痕有任何遮掩,却丝毫不损气度。
萧景姝不动声色地抬眼打量自己这位小小年纪时便敢毁容自保的姑母,目光却顿在了她身侧的年轻娘子身上。
那人长发束起,眉眼沉静,赫然是辛英!
是了,恪敬公主幼年时本就在太女卫中长大,如今剑南又与卫觊达成同盟,自会派人来金陵。
剑南站在卫觊这边,一大缘由是他承诺日后必会立太女,涉及亲事与子嗣,她们必回万分在意。
只是辛英今日是来“待选”,还是来选人?
萧景姝跟在众人后头在梅园对面的暖阁落了座,神思不属地想,不知阿婴来了没有?
分开太久,她实在有些思念她了。
恪敬公主一向是个举止颇为出格的人,是以不少小娘子以为今日她会问些石破天惊的话出来,都有些坐立难安。
然而恪敬公主并没有。她只言自己前几日与人赌了篇策论,却难得佳文,请诸位小娘子一人写一篇出来,头名有赏。
小桃已经极其殷勤地开始磨墨了。萧景姝近些时日根本没提过笔,又深知不能用短短百十字应付过去,还未开始写便已经觉得手腕发酸了。
见到题目时,她的眸光微动——这不就是以往天盛大帝殿试时出过的题么?只是稍有改动而已。
萧景姝心中明了怎么写才会合恪敬公主的意,可落笔却中规中矩,用了半个时辰写了一篇无功无过的策论出来。
环视四周,大多数人仍在奋笔疾书,只一两个同样写完了。恪敬公主见状,,便命人将她们的稿纸先收了起来,而后敷衍地摆了摆手:“自行玩儿去罢。”
萧景姝又行了个礼告退,脚步颇为轻快地去外头园子里继续赏梅了。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策论都陆陆续续交了上来,暖阁中只余恪敬公主与辛英二人。她们一目十行传阅着看,很快便将厚厚一沓稿纸分了个上中下出来。
辛英兴致缺缺地放下最后一篇策论:“最好的一篇也不过如此。”
上等的几篇还是恪敬公主挑出来的,她眼里一篇能拿出手的都没有。
“有点能耐的没有胆子,胆子大的又少几分本事。”辛英失望至极,“一个配当皇后的都没有。”
她心中的皇后,是显圣皇后那般与皇帝共治天下,又能保住女儿太女之位的人。照这般要求,确实一个合格的都没有。
恪敬公主收回自己落在中等策论最上头那一篇的目光,淡淡道:“照你的要求,须得从太女卫的‘凤’里挑人了。”
辛英道:“我是觉得可以的,可您和祖母都觉得不好。”
“是不好,太女卫是日后太女的卫属,若眼下出个皇后,便算作外戚了,非得让外头的人生撕了不可。”恪敬公主拿起了手炉,“且子望也不会答应的。”
若真娶了太女卫中的人做皇后,他怕是会在皇后有孕时便忧心自己这个母亲和枕边人要去父留子了。
辛英又叹了一口气:“偌大的宗室,怎么就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娘子呢?不然哪里还需这么迂回……”
到底是在剑南那种女子当家的地方长起来的,还是对外头的事太想当然。恪敬公主摇了摇头:“那也是成不了的,这天下如今只有剑南愿意拥立女子。”
她涂着深红蔻丹的手在稿纸上点了点:“我身子还硬朗得很,能够再活个十年二十年在朝堂上与男人们斗。此次选人,选个脑子清醒的,时刻记得自己是个女人的就好。”
只要时刻记得自己是个女人,意识得到自己与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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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境遇的天差地别,便是她、是太女卫可靠的盟友。
也只能如此了,辛英点了点头:“那便从上等的里头选?”
“上、中都可以,扔给卫子望自己选去。”恪敬公主仍看着正中央那一摞稿纸最上面的“萧景姝”三个字,缓缓道,“上等里的选不中也没事,日后能看看有没有愿意当女官的。”
只要有才,都不该被埋没于闺阁之中。
……
萧景姝在梅园中闲逛了一会儿后,骤然发觉谷雨和小桃都不见了。
她心中并无惊惧,只环视一周附近辨别哪里最适合与人密谈,而后走到了不远处的假山后。
果不其然,卫觊正等在那里。
他今日穿了月白色的常服,配白狐皮的披风,若不看那张稍显风流轻佻的脸,活脱脱是一个儒雅贵公子。
只是萧景姝无心欣赏男色,只开口同他确认:“小桃是你的人?”
卫觊将口中那句“数日不见,表妹风姿愈发出众了”吞回了肚子,颇有些讶异道:“她竟藏得这般不好么?”
萧景姝诈出了结果,抿了抿唇随口道:“只是今早更衣时,她信誓旦旦说你最喜女郎着红衣,想来是只有在你身边待过的才知道。”
在剑南时为了给卫觊下毒,她在太女卫的“蛛”部调过卫觊的档,里面并未提及卫觊喜欢什么颜色。
卫觊眸光微动,显然也是想起了旧事:“确实只有近身伺候的才窥得一二,外头流传的那些都是假的。”
就连用惯的蝉蚕香,他也并不喜欢。只是这名贵香料是数年前中和帝为表对他的恩宠赏赐的,他既一心向着中和帝,自然会用这香以表喜爱。
如此循环往复,便一直用了下去。
只是在她这里着了道后,他已经很久没再用过香了。
还是要快些解毒啊,已经是二十有五的人了,再没有子嗣就不像话了。
卫觊从她肩头捻起一片红梅花瓣:“若表妹无什么异议,我便择吉日向萧府提亲了。还是赶快定下为好,你给的药不剩多少,陛下已撑不了几天了。”
卫觊真的是铁了心的要娶自己啊。
萧景姝垂下眼睫:“既如此,我近日会以此为由设法见一见阿娘,到时候还要劳烦表哥差人跟着了。”
只要能达成目的,中途生出的这些波折都不要紧,到时她总会有法子脱身的。
卫觊“唔”了一声:“我心里有数。说起来,近日倒查到了些许陆瑾的往事,死在他手里的宗室可真是不少。”
下一个说不准就轮到他了——最好能借这次找韦蕴的机会将这股总藏在幕后搅浑水的人彻底揪出来。
权斗与复仇,哪一个少得了人命来填?萧景姝心中生出一股无力的疲倦:“表哥还有什么要紧事说么?我怕是不宜在此待太久。”
消失太久,谷雨也会生疑。
身边的人一个两个,都是旁人安插进来的。这感觉可真是……
卫觊道:“自然还有……萧不言身上的毒,你有什么好法子没?”
听他说了素问九针之事,萧景姝一时有些愕然,思忖片刻道:“表哥给我寻一副银针来便好,或许有个法子可以一用。”
匆匆同卫觊见完了面,萧景姝便顺着来时路往回走,不出片刻果然遇上了满面焦色的谷雨和小桃。
见到她后,小桃眼眶通红地扑了过来:“都是奴婢的错,不过是崴了脚让谷雨姐姐扶一把,谁知抬起头来就找不到娘子了!”
这也是一个做戏的好手啊。
萧景姝心中微叹,假情假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不要紧,就这一小会儿的功夫,我还能出事不成?”
已经临近午时,诸人用了午膳后,便三三两两回府去了。
萧景姝也生出些懒倦的睡意来,可却在登上马车后霎时被吓清醒了。
马车里,玄衣如墨、眸色浅淡的萧不言端坐其中,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她。
54. 不计较
马车咕噜噜驶在回萧府的路上,车厢内明明有两个人,却静到落针可闻。
萧景姝原是借着有损清誉之命斥萧不言下车的,可却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
他说:“我姓萧,名泯,字不言,是你的长兄。”
长兄啊……倘若真只是长兄就好了。
萧景姝又一寸寸挪得离萧不言远了些。
明明他安静极了,可萧景姝从未觉得他的存在感这么强过。他并没有熏香,可她却感觉整个车厢里都是他的气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自认为隐蔽的动作在萧不言眼中却清晰极了。
在这方寸之地中,她再躲又能躲多远?他仍旧将她看得分明。
她螓首低垂,因此看不清漂亮的眼睛,只能看到浓密的眼睫和小巧挺翘的鼻尖。
萧不言觉得许多话挤在喉咙里,几乎要惹出一阵咳嗽来。
可他终究还是将那些难耐的感觉压了下去,动了动喉结,问:“你为何一直不抬眼看我?”
不能让我好好看一看你的眼睛么?
“上妆后容貌被遮掩,唯独眉眼难以改变,娘子却每场戏里眉眼都活像变了个人,这是如何做到的呢?”
恍惚又是数月前在剑南,她看过玉容儿的几场戏后,颇为好奇地问起眉眼神韵如何改变。
如今也到了用得上所问所学的时候了。
萧景姝缓缓抬头,眼睫却仍低垂,只微微动了动眼珠看向他,瞧着有些木,像一对无神的玻璃珠。
只看了一眼,她便又低下头去,仍旧是胆小温顺的模样:“长兄见谅,七娘自小在别院里养病,不太懂得同人相处。”
——似乎是很像,但又没有那么像。
胸腹中气血又翻涌起来,萧不言忍不住抵唇轻咳了两声:“所以,你确实从未见过梅花?”
他在她刚出生时去过那别院一次,记得那里颇为寂静荒凉。
萧景姝怔了一瞬:“……确实未曾见过。”
萧不言心中陡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悲怆来。
这些时日他每每感觉皎皎没有死时,心中不仅有再见的祈盼,还有一丝微妙的恨,恨她让他有了七情六欲,却又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开。
他想过,倘若能真的再遇上皎皎,定要好好罚她,罚她瞒着自己,不信自己。
可眼下萧不言什么杂念都没有了。
皎皎对他有几分情、有没有将他放在心上,信不信他,这些都不要紧了。
只要让他知道她在世上的某一处活着,还能好好赏一眼梅花,就够了。
萧不言终于克制不住了,并没有唤她的名字,只哑声问:“是你么?”
皎皎,到底是不是你?
他喉咙里几乎要涌出哽咽来:“只要你告诉我是你,我什么都不会计较。”
萧景姝头一次看到萧不言流露出这种带着卑微与祈求的神情,几乎要被打动了。
她想,萧不言从来不说假话。
同公仪仇周旋很累,同卫觊亦如此,瞒着他同样耗费心神。既然他不会计较,不如将一切都告诉他,毕竟他向来公正,定然不会像公仪仇那样把亲人之死的罪过归到自己头上……
可万一呢?万一他会呢?且世间男子多薄幸,他此时情浓可以忽视一切,不爱之后呢?
这样一想,心又重新冷硬起来。
她只做出不解和畏惧模样:“长兄在说什么?七娘不懂。”
不似作伪的、让他看不出任何疏漏的神态。
萧不言的心一寸寸凉了下去。
他心道,你最好真的是七娘,你也最好真的不懂。
车夫早在萧不言上车时就换成了他自己的人,此时已赶着车从后门入了萧府停住。
萧不言先行出了马车,却并没有离去,只等在一旁。
于是萧景姝踏出车厢时,便看到了他向自己伸出的手。
犹豫了一瞬,萧景姝还是将手搭了上去,借力下了马车。
因着过分留心脚下,她并没有注意到萧不言的目光一直落在了自己手上。
那是一双熟悉的手,修长柔软,只比记忆中更加纤瘦一分,也因病显得愈发苍白。
可这苍白更能衬出手背上的青色脉络,其走向与他熟悉的那人别无二致。
世上会有如此相似的两双手么?
萧不言手上的力道陡然收紧,捏得萧景姝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刹那间他便放开了。
被他打发去另一辆马车的两个侍女各怀心思地走了过来,但面上到底只有担忧,齐齐站在了萧景姝身后。
在萧景姝说出告退之语前,萧不言开口道:“你可愿嫁给历阳郡王?”
萧景姝极其谨慎道:“婚姻大事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母亲若觉得郡王殿下好,七娘自会从命。”
说罢,见萧不言不再问起别的,便行了一礼,匆匆离去了。
而萧不言则在原地驻足片刻后,去了前院正房。
他今日来,确实有些事顺带着做。
萧二老爷萧成平,带着与夫家和离的女儿来金陵了。
萧不言还未走到正堂门前,便听到了一向和气的萧二老爷正高声怒骂道:“姓孙的这个武宁节度使怎么坐上去的肚子里没数么?居然敢这么欺辱我们二娘!大哥,你是一族之主,须得给二娘做主啊!”
前几日闹了那么一出后,萧不言便知没有什么再对萧氏其他人隐瞒身份的必要了,径直踏进了正堂。
萧二老爷登时止住了骂声,狐疑地望向了萧不言。
坐在上首的萧成安见他竟真的过来了,心中一喜,忙道:“这是阿泯,阿泯,这是你二叔和二堂妹——你也有数年未曾见过他们了。”
他愿意回家便是好事,想来心里还是记挂着萧氏的!
萧成安身侧坐着个双十年华的娘子,身量不算高,长了一张和气的圆脸,眉眼间却很是沉静坚毅,正是萧家二娘子萧景妍。
曾经做过节度使夫人的萧景妍曾与萧不言有过一面之缘,登时压下心中惊诧起身行礼:“原来长兄竟是定安侯,难怪当初一见便觉面善。”
——定定定定安侯?!
萧成安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险些咬了舌头,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神天菩萨,大哥怎么这么会生孩子!一个被说先天不足的长子悄无声息在外坐上了一品军侯的位置,一个未上过心的庶女有了涅槃成凤的造化!
难怪历阳郡王要求娶他们家七娘,容貌应当是其次,有个做定安侯的嫡亲兄长才是最不得了的啊!
萧二老爷想着大哥子女的造化,愈发心疼起自家受了委屈的二娘,直接对着萧不言哭了起来:“大郎,一笔写不出两个萧字,你可要为你二妹做主啊!”
萧景妍被她爹哭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低声道:“爹,你莫要哭了,长兄不喜吵闹……”
于是萧二老爷死死将哭声压了回去,可一时半会却止不住眼泪安排,只得用帕子捂住了脸。
萧不言默然看了一眼不大中用的萧二老爷,将目光投向了在场几人中最为镇定的萧景妍:“前些时日历阳郡王议亲,多择河南道高官大族之女,有几个军镇却对此并不热络。”
“这不算什么大事,是以也未曾派人去查个所以然出来。”萧不言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轻饮一口润了润有些干的喉咙,“可你竟在这个关口同孙哲生了嫌隙,不免让我疑心河南道确实出了事。”
他既从军,便免不了留心各地节度使的行事轶闻,也自然发觉人们在提及武宁节度使孙哲时,总绕不开他的夫人。
孙哲此人,勇猛有余而智计不足,却能在未至而立的年纪统领方镇,一大缘由便是他有个有脑子的夫人。
不少人都说,武宁四州的军政,节度使夫人远比节度使了解得清楚。
心怀羡慕之人也忍不住拈酸,说萧景妍“欲仿效当年辛夫人”,在丈夫死后统领一方。
为政一方久了,萧不言心知肚明人极难离开倾注过心血的地方,是以不信萧景妍会因夫妻不和抛下武宁四州,多半是因为出了什么要紧事。
萧景妍苦笑一声:“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长兄。”
孙哲自两年前坐上武宁节度使之位后,愈发眼高手低起来,不再像以往那般将她的话放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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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更因她久无子嗣对她日渐不满。
而几月前剑南起兵后,他更是在意起了那些说她欲效仿辛节帅的话,不满又转变为了忌惮。
若仅仅是因为这些,还不至于萧景妍同孙哲和离。使她甘愿放弃数年经营的最大缘由,是她发觉孙哲可能在参与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萧景妍缓缓道:“我怀疑武宁、宣武、忠武几个方镇,在合谋意图造反。”
造反不算大事,要紧的是跟着哪方势力造反。如今他们萧氏显然是站在了历阳郡王的船上……不对,历阳郡王应当不会造反,而是会名正言顺地登基。
那显然就是孙哲站的队伍太差才让她受不了了。萧二老爷已经擦干了脸上的泪,瓮声瓮气问女儿:“那他择的主君是谁?”
萧景妍的脸色颇为一言难尽:“若我没有猜错,应当是新安郡王一脉。”
其余几人闻言神色各异,萧二老爷更是不可置信地问出了口:“就是那个被先帝骂同缩头乌龟无异的新安郡王?”
新安郡王如今已有七十高寿,甚至不在卫觊认为的可能与他争夺皇位的人选之中。原因很简单,此人实在太胆小了。
十六年前,新安郡王也是促成南下迁都的臣子之一,只是旁人各怀心思,他是纯粹怕死。再早年他跟随先帝打猎,曾被一只蜜蜂蛰肿了眼皮,却因惧怕眼睛因此瞎掉将自己吓晕了过去。
上首的萧成安原本在因萧景妍未经自己这个族长允许便擅自和离而生气,此时却丝毫气不起来了——这么一个没眼光的蠢货可不能继续当萧氏的女婿,踢了就踢了罢。反正二娘有本事,不愁再嫁。
孙哲怎么能蠢且自大成这样,明知二娘有脑子,却依旧放她归家了,这不正方便察觉端倪的二娘通风报信?如此一来,他们萧氏又能立一功了。
新安郡王一脉不怎么成气候,却博得了几房节度使的支持,背后定有什么秘密。
萧不言骤然想起在自己眼前逃脱了的韦蕴,心中有了几分猜测,对萧景妍道:“你尽快将所知的武宁四州政务、军防之事呈于纸上,剩下的交与我处理便好。”
皎皎背后执意搅浑水的那伙人,终于要在河南道浮出水面了么?
还有久居琅琊的七娘,不同样也是在河南道么?
一瞬之间他将许多事串在了一起,感觉已经掀起了那层迷雾的一角。
待萧二老爷与萧景妍离开后,萧不言方才问道:“七娘如今住在云水居?”
萧成安心中登时警铃大作,狐疑地看向他:“你又想做什么?”
“云水居紧挨着冰湖,较别的院子冷了些。”萧不言不容置喙道,“把她换到梅居去。”
梅居紧挨着萧不言平日“修养”的墨竹苑,萧成安在心中暗骂妖女惑人,试探着问:“你莫非要长居府中了?”
萧不言的手指扣紧了茶盏,否认道:“……不是。”
那就无所谓那妖女住哪里了。
萧成安心中松了一口气,提点他:“虽说历阳郡王此次相看了不少家的娘子,但你我俱知他不过借此向其余人家传达交好之意罢了,真正相中的还是你七妹,你切莫做傻事。”
冬日昼短,天际已染上昏黄之色。
萧不言默然遥望着将落的太阳,不发一言。
……
云水居。
用过晚膳后,萧景姝照例把谷雨和小桃都打发了出去,独自一人待在内室。
不过今日她并没有练字作画或是看书,而是盯着案头的一卷银针发呆。
这是小桃送晚膳时夹带进来的。
萧景姝一下一下捋着腕上玉带一般的乌梢,心中微微叹气。
萧不言中的毒不算重,但多且杂,最好的解法是让乌梢大发慈悲咬他两次,可这法子显然不能用。
或者说以她的血为引,研制些解百毒的药出来。可她如今又没机会弄这些,萧不言的毒却是拖一日便会严重一次。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萧景姝挽起衣袖,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手臂,而后捻起了一根细长的银针。
对着其上青色的经络,斜斜刺了进去。
55. 定亲事
萧府中空着的院子也就只有萧不言的墨竹苑周围的几个。王氏依言将萧景姝换进了梅居,还不忘自责几句思虑不周,忘记七娘身子不好不宜住在湖边上。
其实她先前倒考量过湖边是不是冷了些,可云水居这处院子是府中空着的最好一处,且又不是烧不起碳取暖,便没再改动。
萧二老爷休整两日后仍要回琅琊祖宅,萧景妍却要留在金陵——萧成安打算再在金陵给这个侄女张罗一门亲事。
于是王氏又将萧景妍安排进了紧挨着梅居的凌霜阁。
让这都初来乍到的姐妹二人作个伴罢。
萧景姝站在梅居的院子里,眉目欣然地打量着四周。
这梅居的屋子比不上云水居宽敞,院子倒是不小。不同于恪敬公主府清一色的红梅,这里足有红、白、黄三色梅树,因布置得好,也不显得杂乱,反而比只有一色更显活泼。
“我原以为云水居已是极好了,没想到这梅居更好。”萧景姝含笑看向王氏派来的近身丫鬟,“病久了,总爱多看些花儿草儿的,劳烦姐姐先替我谢过母亲。”
那丫鬟见她面上喜欢不似作假,心里头暗暗送了一口气:“娘子喜欢就好。府里暖阁常年养着些名贵花草,待我禀明了夫人后便送个单子来,娘子挑些喜欢的赏玩。”
防身的东西,这不又弄到手了么?
萧景姝眉眼弯弯,心道虽不知为何突然换住处,但换得委实是好,不然都没有理由弄这些来。
若擅自开口讨要传到了萧成安耳朵里,不知他又要怎么揣度呢。
今日太阳好,是以并不算太冷。用过午膳后萧景姝便命人在梅树底下支了个摇椅,裹着披风抱着手炉懒懒地晒太阳。
她的虚弱是用猛药逼出来的,如今药效渐渐消退,又一直饲喂乌梢,身子已在转好。此时这么一晒,更是骨头都酥了,竟在躺椅上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似乎听见了院外有人声与脚步声,她又强撑着睡意睁开了眼睛,正对上萧景妍带着几分惊艳的目光。
“是我来的不巧。”萧景妍看着懒洋洋如波斯猫一般的七妹,微微笑道,“想着还没见过七妹,便匆匆赶过来了,未曾想七妹竟在小睡。”
这应当便是昨日到的萧家二娘萧景妍了。
萧景姝在剑南时,曾偶尔听辛渡提及过武宁节度使的夫人萧景妍是个颇有本事的女郎,因此天然对她带了两分好奇与好感。
“二姐说的哪里话。”萧景姝起身请她进屋,“该是我这个做妹妹的先去拜会姐姐才是。”
一个人的脾性,是很容易透过谈吐流露出来的。
譬如萧景妍说起自己常居的徐州,总会不自觉提一句百姓今秋的收成,哪里受了灾,总让萧景姝恍惚忆起自己同辛氏诸人闲谈的时候。
是个很通庶务的人啊。
萧景姝在萧景妍离去时看着她的背影沉思。
所以这么一个有本事的人却通过和离离开了自己经营已久的地方,是出了什么事么?
又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是小桃。
她递上了一张烫金的帖子:“恪敬公主请娘子明日到府上一叙。”
……
萧不言没有想到,行针的地方没有选在他的侯府,也不在卫觊的郡王府,而是定在了恪敬公主的府邸。
“今日母亲请了七娘过来。”卫觊慢条斯理道,“正巧让李太医给你行完针后再给七娘诊一诊脉,省得来回跑费时费力。”
萧不言的眉眼有些沉郁,卫觊瞥了他一眼,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我知道你还有疑心,可我难道要因你那荒唐猜测另择他人么?倒不如就定下她,以免你真做下错事。”
卫觊清楚萧不言不是个会夺人妻子的人,只要七娘与自己定了亲,他定然会将一直放在她身上的目光移开。
时日一久,自然就忘却那些怀疑了。
如今定亲算不了什么,他一时半刻又成不了亲,至少要在陛下驾崩白日后。
萧不言心道,这期间足够他查出七娘到底是不是皎皎了。
提着药箱的李太医清晨刚给昏迷不醒的中和帝号了脉,又匆匆赶到了公主府。
在打开药箱时,他的手顿了顿,还是拿起了卫觊昨日交给他的那卷银针。
银针应当被处理过,带着一股极其浅淡的药味以及……血腥气。
还有那套附带的针法,路数着实有些野了。若非昨夜试过后知晓确实有用,他简直要疑心这是哪个不通医理的人胡编乱造的了。
“老夫手中有一门偶得的驱毒针法,想给君侯试上一试。”李太医道,“若不起作用,再行素问九针。”
萧不言微微颔首:“开始罢。”
……
恪敬公主仔细打量着萧景姝的眉眼。
其实卫觊自剑南回来后便给她看了萧景姝的画像,彼时她已确认这个孩子的确是皇兄和韦蕴的女儿。
可此时她的模样又变了一些,容颜上父母的影子淡化了几分,只一双含情眼昭示着无可辩驳的宗室血脉。
萧景姝已经习惯了各色各样的人打量自己容貌的目光,神色如常地对恪敬公主行礼:“殿下。”
恪敬公主亲手为她倒了盏茶,凌厉的长眉微微挑起:“你尚且唤子望一声表哥,却不愿唤我姑母。”
不知是否是因这十余年缺少母亲陪伴,萧景姝在面对辛随、恪敬公主这般的长辈时心中总会更放松几分,语气也显得亲近。
“倘若我不是郡王的表妹,他怕是不稀罕同我说几句话的,所以我一直唤他表哥。”萧景姝言辞恳切,“但我不希望您是因我是您的侄女才见我。”
“那你希望我是因什么见你呢?”恪敬公主反问,“因为你是我未来的儿媳?太女卫首领的学生?还是我的一个故友之女?”
她刻意没有提及韦蕴的贵妃身份,只说她是一个故友。
一个半生零落、身不由己的可怜故友。
没有等萧景姝回答,恪敬公主便看着她的眼睛道:“我知道了。”
她低头给自己续了一盏酒,凝视着黄金酒樽中摇晃的酒液:“你不想当卫家人,不想嫁给子望,甚至不想当太女卫的人。”
的确是辛英提及的“乌皎”的性情,脑子是灵醒的,但没有什么大志向。
“其实你想了什么,又想做什么,完全可以告诉心姐。”恪敬公主的声音被烈酒烧得微微嘶哑,“我听辛英说,她颇为疼爱你——且她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人。”
萧景姝垂下眼睫:“我知晓老师疼爱我,可世事却告诉人亲友师生之情谊在权斗面前皆如草芥,既如此,还是不赌那份疼爱有多重了。”
“且即便老师懂得我心中所愿,不会拿我的身份做噱头,太女卫中其他人却不一定。”萧景姝苦笑一声,“总有人想将我架起来的,可我是个自私怯懦的人,只想平平淡淡过自己的小日子。”
她看得的确清楚,太女卫中有不少这样的人,越年轻的,心中一定要拥立女主的信念就越重。因为她们就长在一个女人做主的地方,丝毫察觉不到外界的人对此有多抗拒。
恪敬公主心道,路要一步一步走,至少卫觊脑子里没什么女子无用的迂腐念头,反而觉得要做的事太多,无论男女都须得派上用场。
恪敬公主吐出了一口酒气:“听起来你是想让我帮你达成所愿,可我为什么要帮你?”
她的神志依旧冷静:“你的确是个合适的人,天然维护卫氏皇朝,不用忧心日后外戚乱政。虽无权欲却有良知有脑子,当你最终不得已站到台前时,还是会替女人们去争。”
以及最要紧的一点,子望瞧着是真心有几分喜欢她。
无论这喜欢是因为容色,还是因为从萧不言手中赢下一局的微妙胜欲,亦或是其他缘由——
在日后帝后间的博弈中,这一点真情能起到出乎意料的作用。
“我没想让殿下帮我这个。”萧景姝毫不在意道:“我只想让您能够看在往日情分的面子上,在郡王救出我阿娘后接她到您身边,给她一个顺从本心选择去做什么的机会。”
卫觊身边的人太多太杂,不知哪个又会因阿娘的身份生出什么利用的心思。可恪敬公主至少看起来是真的有几分心疼阿娘。
恪敬公主眸光微动:“仅此而已?”
“是。”萧景姝微微一笑,“仅此……而已。”
……
萧景姝踏出恪敬公主的房门时,发上多了一对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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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御制的金步摇。
这代表着“婆婆”对未来“儿媳”的满意。
一直候在外头回廊上的小桃见状颇为欢欣,而谷雨神色却很是平淡。
除去她们,另有一个面生的小丫鬟见她出门后便迎了上来:“郡王殿下也想见一见娘子,娘子这边请。”
而后她又转身对已经跟在了萧景姝身后的谷雨和小桃道:“两位姐姐还请止步。”
谷雨眉头微蹙,却因此时是在公主府,没有说什么拒绝的话,只抬头看了一眼萧景姝。
看着有些忐忑,很正常的反应。
她记下要将此事禀报卫觊,而后便任由萧景姝去了。
萧景姝到时,卫觊正斜靠在太师椅上听李太医禀报方才行针驱毒的疗效,见她进来,他抬了抬手示意李太医住口:“其他事待会儿再说,先给七娘子诊一诊脉。”
这是宗室娶亲前的必备必备之事,除此之外还要相面——钦天监的相师如今就站在他身后。至于八字,早已经合过了,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萧景姝不明白为何突然要诊脉——是看自己近日病殃殃的,怕自己活不到与他成亲的时候,让他落个克妻的名头?
不过诊就诊罢,寻常人想让太医院院首听个脉都没机会呢。
这般想着,萧景姝便坐到了另一侧的太师椅上,将衣袖向上捋了两寸:“有劳李院首了。”
李太医在宫中几十年,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可仍旧被萧景姝的容貌晃了下眼。
他从药箱中拿出一方锦帕,隔着锦帕搭上了萧景姝的脉搏,片刻后又让她换了另一只手。
“娘子想来是胎里不足,底子虚,这些年一直用药调理着。”李太医回禀卫觊,“只是长年累月下来,体内积了一些药毒,不过并不妨事。”
这便是于子嗣无碍的意思了,卫觊颔首道:“都退下罢。”
站在卫觊身后默不作声端详萧景姝的相师也一同退了出去。
她今日穿得素净,愈发衬得鬓发间的一对金步摇惹眼,不过却并不突兀。
美人么,本就是要用华服珠宝来衬的。她都没怎么盛装打扮过,实在是亏欠一副好皮囊了。
他在心中思忖着日后要多搜罗些珠宝,嘴上只道:“若无什么意外,两日后就要定下亲事了。”
萧景姝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方才我进门时,似乎听李太医说萧不言已经无碍了?”
“确实无碍了,人都已经走了。”卫觊笑得有几分古怪,“也不知表妹用了什么灵丹妙药,我听李太医说你送还的那副针上,隐隐有血腥气。”
他原本以为她会给张药方,孰料竟是这种法子。
用自己的血虽然见效快,可终究瞒不过经验丰富的太医。萧景姝微微侧首,难辨真假道:“用的就是我的血——表哥要不要试一试,看看能不能解了我给你下的毒?”
卫觊看着她刻意露出的一截雪白脖颈,眸色微暗:“表妹迟早会心甘情愿给我解毒的,我便不必费这个功夫了。”
“表哥说得没错。”萧景姝笑了笑,“等救出阿娘后,我定会让表哥如愿以偿。”
待她离去后,卫觊又将相师叫了进来:“七娘面相如何?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相师迟疑了一瞬,才低声道:“娘子是个贵重命格,非寻常人能担待。只是桃花旺一些,子嗣缘……看着也薄。”
他清楚卫觊是真心想娶萧景姝,又找补道:“不过面相并非一成不变,成亲之后阴阳相合,运势也会随之而变。”
桃花么……美人总是有这个苦恼的。至于子嗣……
卫觊若有所思道:“你如今看一看本王,是不是也没什么子嗣福气?”
毕竟还中着毒呢。
相师额角冒出了冷汗,一句话也不敢出口,卫觊却笑了起来。
是了,两个人都子嗣缘薄就应在这毒上了,解了毒应当就没什么大事了。
这相师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
两日后,历阳郡王同御史大夫萧成安的女儿定下了婚事,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了宫中,猜测陛下是否已撑不了几日。
而定下婚事的当天夜里,萧景姝又在萧家见到了公仪仇。
56. 真情错
萧景姝实在不懂公仪仇在想什么。
明明来金陵、见卫觊这些事都在他的默许与推动之下,可当亲事真正定下后,他看起来又是如此愤怒。
就像是她做下了什么罪不可赦的事一般。
小书房里烛火昏黄,在人面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公仪仇极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前两日你在恪敬公主府中,同卫觊单独相处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这并不是一段长到会惹人生出怀疑的时间,于是萧景姝谨慎道:“初次见面,只说了些寒暄提点的话,并没有别的什么。”
——好,真是好得很,居然不说。
公仪仇抓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绷出了青筋,缓缓道:“我听闻那日,太医院的李院首也去了公主府。他可给你诊过脉了?”
这件事似乎没有什么遮掩的必要,萧景姝如实道:“……诊过了。”
公仪仇冷笑一声,抬手拿起了小案上的戒尺:“伸手!”
他的眼神阴沉得可怕,萧景姝想起上次的疼来,下意识把手背在了身后:“我没有做错事,先生为何又要打我……”
“你没做错事?”公仪仇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怒意,“你不是早就同卫觊暗通款曲了么?若非如此,他怎会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女郎为妻?”
萧景姝耳畔如有惊雷响起。
是了,那碗毒药——喝下那碗毒药已经有些日子了,她的身子在慢慢恢复成百毒不侵的模样,那远远比不过她给自己下的猛药的绝嗣之毒估计已经被消化掉了,李太医根本就没能诊出她“不能生育”!
而她自己昨日只在留心那针法有没有对萧不言起效用,根本忘了公仪仇设下的这一重试探!
可这个疏漏仍有补救的机会,萧景姝脑子转得飞快:“当时那太医只说我体内有常年积下的药毒,调理一番便无碍了,许是他没诊出来呢?又或许他觉得这毒不妨事他能解开呢?”
“我以往从未与卫觊有过牵扯!”萧景姝提高了嗓音,“先生,您不能仅凭臆测就冤枉我!”
公仪仇根本听不进去萧景姝在说什么。
他虽安排她来了金陵,可是从未、从未想过真的将她嫁给卫觊!他只是想试一试,看这二人之间是否真的有什么古怪!
如今试出的结果不合心意,她还为了一个卫觊用这么冲的语气同他说话!
公仪仇气得额角直跳,伸手猛地将萧景姝拉了过来。
即便他身体不好,可依旧是萧景姝抵抗不了的成年男子的力道。她被拽得一个趔趄,几乎趴在了公仪仇膝上,背在身后的手也松开了。
这样根本不方便再去打她的掌心,于是公仪仇干脆就着萧景姝眼下的姿势将她按在膝头,戒尺对着她后腰下几寸的圆润抽了下去。
萧景姝的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打了多少下公仪仇才放开了放开了她,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痛呼,反应过来时已捂着腰臀跌坐在地上,满脸都是冰凉的泪痕。
她已经十六了,不是六岁,怎么能挨这样的打!
离开剑南后的几乎所有事都在她意料之中,她面上或喜或嗔,可心中大多平静。唯独这一次失了手,得到的惩罚也让人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他就是把自己当个逗趣的、解气的、发泄的玩物,才不顾她的脸面下这种手!
公仪仇先前并未多想,直至看到萧景姝面色青白交加,满眼不可置信后才觉出不对。
她侧卧在地上,单手捂着后腰处,愈发显得线条流畅身姿窈窕,养回些光泽的乌发与深紫的衣裙散开,都是沉闷的颜色,却衬得肤白如雪。
比刚回来时胖了一些,可容貌还是不相同了。原有的稚气荡然无存,只留逼人的艳色,惑人的娇媚,让人想到话本子里吃人心的精怪女妖。
尤其是在夜色中、在烛光下,更显得惊心动魄。
这副容颜配上咄咄逼人、不服管教的语气时,的确会让他生出再约束不了她的警觉。
可此刻不同,她无助、柔弱极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不是那种刻意惹人怜惜的哭法,是小孩子受了大委屈强忍着哽咽声不敢哭的模样。
可萧景姝越想越觉得难受,呜咽终于从喉咙里跑出来,掩面大哭起来。
公仪仇清楚她不是因为被打疼了才哭。
他忍不住去看他方才打的地方、她手捂着的地方,喉结动了动,又逼着自己转过脸去。
——陆瑾,他心道,你真是疯了。
而后公仪仇听到了门外闻声而来的脚步,钟越在门外颇为忧心地唤“先生”。不过他没有让人进来,只对萧景姝道:“起来。”
萧景姝正在气头上,根本不愿意理他,直到他又沉声说了句“起来”才慢慢起身,跪坐在了他面前。
纵然她理解公仪仇身为陆家人,恨毒了她的生父连带着厌恶她,可她到底不是个天生的软骨头,受不了这样被他羞辱。
尤其是过了几个月好好的日子,更无法像以往那般忍受在公仪仇身边的磋磨了。
萧景姝此时无比思念巫婴,思念在剑南的一切。这种思念无法诉诸于口,于是她只泪眼朦胧道:“我要阿娘。”
“阿娘”这两个字出口后,她惊觉自己也是那样思念韦蕴,是积压了十年有余、对如同幻梦般那个待她好的阿娘的思念。
哭声又从喉咙里泄了出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重复:“我要阿娘……”
公仪仇丝毫不意外她的反应,小孩子家受了委屈总会找阿娘,纵然阿娘待她不算好。
他只意外自己听到她哭诉后,便顷刻间在心里安排好了什么时候带她去见韦蕴。
戒尺早就扔在了地上,公仪仇感觉到自己的手在轻微颤抖。
她哭得一团糟,颊边的发丝都湿哒哒黏在了脸上。倘若她今日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地讨饶,他绝不会心软半分。
——不,无论怎样他都不该心软。
她或许早就背叛了他,在剑南时就与卫觊勾结在了一起,不然一个有称帝野心的人怎么会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妻子?
可在她的朦胧泪眼中,公仪仇又忍不住想,若她的解释才是实情呢?若卫觊就是不在乎孩子硬要娶她呢?
毕竟自己都会对她心软……
确实该把她嫁出去了。无论嫁给谁,都得把她嫁出去了。
“别哭了。”公仪仇闭上了眼睛,“明日我便带你去见她。”
萧景姝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看他,哭声渐渐止住了。
——她没有料到公仪仇居然就这么允诺了。
公仪仇将纷繁的思绪压了下去,再睁开眼时,便对上了萧景姝被泪水涤净后琉璃一般的双眸。
他面无表情地问:“七娘,你知道我是谁么?”
她并不笨,自己这些时日并未刻意遮掩身份,想来她早已猜到自己是谁。
这是在问她清不清楚他是陆瑾。萧景姝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哭后的沙哑:“……知道。”
公仪仇“嗯”了一声,继续道:“当初阿姐与恪敬公主交好。恪敬公主养出卫觊这样的儿子,心思不可谓不深,又久居宫中,我怕不信她当年不清楚先帝要弃长安南下——可她却一点消息都没透露给阿姐。”
他们这些将士的命,只是用来拖延时间,让那些想要借机侵吞粮草而后立威名的满足私欲,让那些贪生怕死的收拾家当南下另居。
明明潼关可以守住的,明明不用死那么多人的,明明不该担那些莫须有的骂名的。
这些让他们不好过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说起来,恪敬还是你的姑母,卫觊还是你的表兄。”公仪仇冷笑了一声,“你若嫁给卫觊,算得上是亲上加亲了。”
萧景姝拂去了颊边湿黏的发丝,颤声道:“我一点也不想要这种‘亲’!倘若我不是卫氏血脉,就不会……不会……”
她把脸埋进掌心:“就不会被你们这样对待……明明好不容易有点讨你们喜欢了,可那片刻过去,依旧是冷眼……连阿娘都不要我。”
还有萧不言。
倘若她不是卫氏血脉,她也不会就这么……
公仪仇呼吸一滞。
他还有很多要说的、要安排的,可这一刻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沉默片刻,他慢慢转过轮椅唤道:“钟越。”
门被推开,钟越顶着一张苍白的脸走进来,看都不敢看萧景姝一眼,将轮椅推了出去。
廊下还有好几个人,李顺,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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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先前伺候他的小厮。公仪仇吩咐谷雨:“先让七娘缓一缓,一会儿你带她去安排好的院子里。”
谷雨面色惨然道:“先生。”
她一颗心挂在公仪仇身上,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在初见萧景姝时她心中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了,因此才不喜她,如今这忧虑隐隐约约落到实处了。
除去她外,没有人出声。
钟越将公仪仇推去了回廊另一头歇息的屋子,李顺也跟着走了进来。他看了看这两人一个比一个难看的脸,叹了口气道:“郎君,我真是看不懂你了。”
他也不管什么礼数不礼数,径直在椅子上坐了:“当初知道韦贵妃好好诞下皇嗣后,我一直想您日后做什么。我脑子笨,只想到您可能要扶持皇嗣做帝师,把咱们头顶上那些冤屈给洗尽了。”
“您当初让我带着那小丫头到剑南去,我去了,以往日后会起到什么大用处。”
李顺苦笑一声,“结果用处是起到了,我却怎么也猜不透您的用意——您好像就是在各个地方埋下火种,等到个合适的机会把它点着了,看所有人因为这火忧心,全然不管火烧尽后的灰。”
他说着猜不透,可出口的话却字字诛心。
钟越开口道:“李叔,您说这些做什么?先生做事有先生的道理,我们照做便是。”
“行,那便不说别的,就说说那个小殿下。”李顺紧紧盯着公仪仇,嘿嘿笑了一声,“郎君,心疼狠了罢?我一个和她相处不多的人听她哭成那样都觉得心疼。”
钟越继续开口:“李叔……”
“小钟年纪小不清楚,我这个老家伙可清楚的很。”李顺打断他,“郎君,你可就喜欢这样的小娘子。”
一旁的钟越闻言愣住了。
公仪仇终于冷冷开了口:“你胡说些什么?我何时说过……”
后半句话在李顺意味不明的注视中,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想起来了。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是在陆冕某次过寿的时候。
因着奸佞的谗言与萧泯出生时的异象惹来隆庆帝不满,陆冕赋闲在家,寿宴都没有大张旗鼓地办,只来了些许亲眷与麾下兵将吃酒。
李顺小时候在戏班子里做过武生,抹了个花脸就跳出来扯着粗嗓子唱戏助兴,而几个喝高了的家伙在灌陆瑾的酒。
陆瑾年纪轻轻,却读书练武样样出挑,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少年天才,也因此性子颇为孤高,不太讨陆冕陆琼手下兵将的喜欢。
因此陆瑾被灌酒,当爹的和做长姐的谁也没拦,还笑嘻嘻地看着——总要想法子和大家伙融成一团的嘛。
陆瑾其实不胜酒力,但又拉不下脸面拒绝别人敬酒,更不能在老爹的寿宴上一走了之,于是硬着头皮喝,不一会儿就醉了。
他醉了不撒酒疯,却有问必答。一堆人大感惊奇,从他洗澡要多久问到了今日穿了什么颜色的亵裤,
而后陆琼手底下一个小将红着脸问:“郎君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啊?”
陆瑾认真地想了片刻,郑重开口道:“漂亮的。”
那小将的脸登时不红了,翻了个白眼嘟哝:“和军营里其他男人一样肤浅。”
陆瑾没有听到,看了一眼对面把脚踩在了椅子上豪迈喝酒的陆琼,继续慢吞吞道:“性子不用太要强,反正我会照顾好她,柔弱娇气一点也没事……心肠要好,还要听我的话。”
席间的女兵们齐齐嘘声,原本因一个“漂亮”起哄的男人们附和得也少了——他们大多喜欢泼辣利落一点的。
最上首的陆冕啧了一声:“行了,我明日便去你舅舅家问问你那个又娇气又爱哭你说东她不敢往西的小表妹愿不愿意长大嫁给你。”
陆瑾皱起了眉:“不要,她长得不好看。”
“你眼瞎了啊陆瑾?”对面的陆琼啐了他一口,“小妹都长得和观音座前的玉女差不多了,你还嫌弃上了?”
还好今日舅舅一家不便前来,不然听了他挑拣可要结仇了!
陆瑾辩驳:“可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好看。”
“我明白了。”李顺挤了挤眼睛,“小郎君喜欢美艳妖媚一点的。”
大家齐齐哄笑起来,陆瑾没再说话,耳根却慢慢红了。
57. 闯闺阁
“漂亮,娇气,听话。”李顺的唇角带上一丝古怪的笑,“还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喜欢也正常。”
公仪仇面色难看极了:“她可是卫氏的血脉。”
“卫氏的血脉又怎样呢?”李顺叹了口气,“郎君,出事的时候她甚至还没出生,那些事真能怪到她身上去么?”
他眼底染上淡淡的疲倦:“郎君,把想报复的人报复完了后,您又想干什么呢?好不容易有个可心的人,不管您是把她当女人喜欢,还是当学生喜欢,抓在手里最要紧,别折腾些有的没的了。”
李顺又想起自己在剑南养的那群小崽子小丫头,他们面上叫他班主,私底下都喊他“老爹”。
在被剑南节帅府包下来的那一日,他们个个红光满面,七嘴八舌地问他:“老爹,辛节帅似乎很喜欢咱们呢?日后咱们能过两年安稳日子了罢?四处跑太累了!”
他看了一眼同样兴高采烈的玉容儿一眼,笑了一声:“谁知道呢。”
如今他走了,小崽子们过得怎么样呢?被太女卫的人审讯了么?
还有玉容儿,他鼓动她去看朝廷的仪仗,不知朝廷来使看到她那张会引起猜疑的脸了么?他待在剑南十年,最终就是为了完成这件可笑的小事。
李顺心中怅然,苦笑里一声:“我知道我今天说的话不好听,你们估计也听不到心里——就当我在剑南十年被泡软了骨头,发了失心疯罢。”
只是,真想念那种不被仇恨扭曲,一身轻的日子啊。
……
卫觊今日定完亲后,便匆匆回宫去了。
太医院说中和帝也就剩这几日了,他须得回去寸步不离地陪着。除去他,政事堂的三位相公也都在。
因此,卫氏麾下的人都聚到了萧不言的定安侯府议事。
“我再同诸位确认一番,陛下身边的大太监当真可信?那遗诏上确实是郡王的名字么?”
“陛下驾崩后须急召各方节度使进京,到时候……”
“刘氏一党当真可恨,这些日子四处败坏咱们郡王的名声!那卫愈算个什么东西!”
“只禁军和淮南道的兵马还是不够,到时候南边直接打过来,咱们还是要吃亏。”
卫觊的生父,淮南节度使赵奉节闻言道:“不与他们多纠缠,守住淮南道不丢就好,要紧的是同关内、河东的兵马一起先将河南道打个对穿。”
打完了,整个北方连成一片,再反过来对付南边这群刘氏党羽。
提及关内,诸人齐齐看向上首的萧不言。他在这群人中年纪最轻,却无人胆敢忽视他的意见。
萧不言言简意赅:“明日我便秘密回关内。”
而后他便不会再回金陵来了——至于中和帝的丧礼,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参加也无所谓。
萧不言又知会了他们几句自己的部署,最后才道:“剑南节度使不日便会到金陵,副使辛渡会驻军山南西道以牵制荆南与山南东。”
众人中倒有几个见过进京述职的辛渡,却无一人见过辛随,便大起胆子问萧不言辛随的行事作风。
“是个正派人。”萧不言道,“也是个丝毫不弱于刘忠嗣的能人。”
虽说在场诸人都因各种各样的缘由没同刘忠嗣站在一起,可都认同刘忠嗣的本事,甚至不少都受过他的指点,就连萧不言与赵奉节也不例外。
此时听少有妄言的萧不言说这位辛节帅也是个一等一的厉害人,登时又觉得本就不小的赢面更大了几分。
将一干事宜安排完后,已到了快宵禁的时辰了。其余人各回各家,独独一个禁军的韩校尉留了下来,有些讪讪道:“君侯,小官还有些事要叨扰。”
见他面上神色,萧不言顿觉他要说的不是什么好事,却仍旧给了他两分面子:“但说无妨。”
到底是卫觊手底下的人,万一真的有什么正事呢?
于是韩校尉清了清喉咙,扬声对着门外道:“进来罢。”
门外应声进来了戴着帷帽的小厮——不,是戴着帷帽的女郎。
萧不言脸色霎时冷了下来,起身就要走,熟料那不要命的女郎竟拦在了他身前,抬手摘下了自己的帷帽。
帷帽之下,赫然是一张与“乌皎”有着七分相似的脸!
可萧不言却没有半分恍惚,只觉见到了一尊照着旧人模样捏出的人偶,像则像矣,却无半分神韵可言。
他丝毫不意外金陵诸人会知晓皎皎的相貌,毕竟刘忠嗣必然要查清剑南那桩误杀的乌龙是怎么回事,从剑南回来的卫觊一干人于情于理也会送上皎皎的画像。
只是萧不言万万没想到,会有人弄了个赝品试图来讨好他,甚至还是卫觊手底下的人!
那韩校尉倒看出了他的不喜,面上闪过心虚之色,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萧不言的怒火登时被点燃了。
不血刃骤然出鞘,冲着韩校尉的脖颈狠狠钉了下去。韩校尉颤巍巍地抬手,摸到了一手的血,双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君侯饶命!君侯饶命!”
若不看他是个有两分用处的武将,萧不言今日非废了他不可,可如今只是强压着性子,皂靴碾上了他的肩膀:“本侯近日太给你们脸了是不是?”
“下官……下官只是偶然见到此女,想帮君侯一解相思之苦,绝无任何不敬之意!”韩校尉苍白着脸,“下官知错了,还请君侯恕罪……”
萧不言拔出了钉进地面的刀,冷冷道:“回去自己找你主子领罚去!”
说罢,他没分给跪在脚边的女郎一个眼神,收刀入鞘大步离开了议事厅。
只是心火仍在烧,烧尽了愤怒后,残余的是灼人的痛意。
倘若连相貌都有与皎皎如此相似之人,那七娘的一双手又算得上什么佐证?
可若七娘不是皎皎,为何他只有在见到她时才会生出熟悉之感,见到其他相似之人却不会?
他到底是被巫蛊之术及同一天的生辰迷惑了心智,还是勘破了真假之道?
已至宵禁之时,城中禁军把守森严,可却没有一人发现穿行于长街之上的萧不言。
他轻车熟路的回到了萧府,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梅居的院门前。
室内烛火熹微,院子的主人应当已经歇下了。
萧不言驻足许久,终是伸手推开了房门。
守夜的丫鬟窝在小榻上睡得昏昏沉沉,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进了屋子。萧不言走过去点了她的穴道,方才掀起帘子进了内室。
门口两盏烛火如豆,越往床边,光亮越暗。
拔步床上挂的是墨绿色的帐子,颜色颇为沉闷,压得人心里沉沉喘不上气。掀起之后,被人碰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抓握的褶皱,像是彰显了来人极不平稳的心境。
夜闯闺阁,非正士所为。
可他必须得来这一趟,不然上了战场也安不下心。
睡梦之中,人的警惕心最弱,反应也最为真实。
萧不言站在榻边,凝视着向右侧卧而睡的萧景姝。
若此时他唤一句皎皎,她会给出自己想要的反应么?
她似乎睡得并不甜蜜,即便侧着身,也能看出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皮有些红肿,似乎是哭过。
刚刚定下一门世人眼中绝佳的好亲事,她为何会哭?
是不喜欢卫觊么?
萧不言屈膝半蹲下去,视线尽可能地与躺在床榻上的萧景姝齐平,轻声道:“皎皎。”
睡梦之中的人应当隐约听到了扰人的声音,长而浓密的眼睫微微颤了颤,下意识将盖在肩头的锦被向耳朵处提了提,却没有做出任何熟悉的反应。
萧不言心中却并没有失望,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耳朵上。
耳廓偏圆,耳垂很小,同样和记忆中相似极了。
脸可以易容,可她断然不可能精细到身上每一处都做了遮掩,除去手、耳,还有什么细节值得他用来比对?
萧不言脑中骤然浮现夏夜柔风中,她微敞的中衣领口之下若隐若现的一颗红痣。
如此一想,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的手一寸一寸地、缓缓向萧景姝颈间的锦被探了过去。
只要轻轻拉下半尺,就足以看到……
可在碰到锦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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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他的手却被萧景姝曲起放在面前的那只右手轻轻握住了。
萧不言的身子陡然僵住。
下一瞬,他听到面前人带着哭腔唤道:“阿娘——”
萧景姝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
梦境一层叠着一层,有时是小时候,有时是如今,有时是在琅琊,有时又回到了剑南……
半梦半醒之中,她听见有人在喊她皎皎。
是谁?是阿娘么?
先生马上就要带自己去见阿娘了,所以自己才会梦见阿娘么?
梦境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很小的时候,她午睡之时觉到了冷,闭着眼睛胡乱摸,却怎么也找不到被子。
而后阿娘走了过来,很轻柔地将被她踢到床尾的被子拉了过来,又掖了掖她脖颈边的被角。
心中模模糊糊有了一丝祈盼,下一瞬她果然感觉有只手放到了颈边的被褥上——是阿娘无疑了!
萧景姝抬起手,握住了“阿娘”微凉的手指。那些繁杂的梦境登时化为了泡沫,柔软甜蜜的睡意彻底吞没了她整个人。
萧不言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一动也不动。
所以她今日哭,是因为想念她的阿娘了么?
想念,想念。
这两个字化作千丝万缕的细线,捆住了他的手,让他再也无法挣开她拉下锦被了。
萧不言痛苦地用目光描摹着她身上每一处相似又熟悉的地方,心道,就这样罢。
就这样罢,她握着他的手于恬然睡梦中想念自己的母亲,他借着她的貌清醒又煎熬地想念他的皎皎。
暂且不去考虑什么真与假,就这样沉溺在这一刻的想念中罢。
七娘……萧不言心道,倘若你真的只是七娘,还请你能看在今夜得了一场好梦的份上,宽恕我的冒犯。
不知这样凝滞了多久,久到有一丝亮色从窗纸中透出来,他才收回了早已僵硬无比的手指。
床榻上的小娘子手中失去了抓握的东西,下意识伸手去寻,眉眼间也浮现出不安,似乎马上就要清醒过来。
萧不言眼疾手快地将一只被角塞进了她手中,她紧紧握住,而后又慢慢平静了下来。
萧不言的目光却落在了她因乱动而从滑落的中衣衣袖里露出的一截小臂之上。
沿着青色脉络,有些极其细微的红色小点,非目力超群之人不能见。
这是……被针扎的?
……
萧景姝没有想到自己晨起后,会看到站在自己院子外的萧不言。
他来了不知多久了,纸伞之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雪,眉上也凝住了细碎雪花。
她看到他心里便止不住地发慌,可还是对侍女道:“快将长兄请进来。”
长兄……是,萧不言,你如今要做好这个长兄。
无论她到底是谁,如今她在世人眼中已有婚约再身,再胡乱纠缠,收到口诛笔伐的也一定是她。
暂且忍着,忍到将一切事查个水落石出的时候。
明明她的手臂被层层叠叠的衣袖盖住了,可那些细密的红点却仍在眼前萦绕不去。萧不言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问及这件事。
毕竟他如今只是一个同她“不熟”的长兄,该如何解释自己是怎么看到了她的手臂?直接问她缘由,她又会真的好好答么?
一个大户人家的娘子身上,怎么会有针扎过的印记?是被谁欺负了么?
萧不言想得心烦意乱,干脆利落地开口问道:“你缺不缺护卫?”
无论是出于何种缘由,让人护好她就是了。
萧景姝不知他因何问起这个,只干巴巴道:“多谢长兄好意,七娘不缺护卫——父亲,还有郡王,都给了我几个人用。”
只是她一个都不敢放心用就是了。
也是,她这么要紧的身份,怎么可能会缺他那两个人用。
萧不言沉默片刻,又道:“金陵城不太平,护卫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跟着,须得时刻注意自身安危。”
他似是有些许犹豫,可最终还是从怀中拿出了那个早就做好了的镯子。
“此物,暂且借与你防身。”
58. 下迷药
乌黑的镯子沉沉套在细白的腕间,明明镯子看着很是纤细,却足足有两条翡翠镯那么重。
想来也是用打造不血刃的陨铁雕琢而成的。
至于模样么……
乌梢正盘在她小臂上,时不时用尾巴尖扒拉一下同自己长得像极了的镯子,瞧着颇为愉悦。
倘若没有假死脱身,这东西应当早属于自己了罢。
可如今么,只是“借”她防身。
萧景姝叹了口气,将取出的玄铁针抹上了些用花粉自制的迷药,而后又将针塞回了手镯中。
而后她又唤道:“小桃,将我那只百花酿的香囊取来。”
公仪仇说今日带她去见阿娘,她要做好准备。
一直临近黄昏,今日还未在萧景姝眼前露过面的谷雨才面无表情地出现,还带了一身粗布衣裳:“娘子换上罢。”
萧景姝依言照做,又趁着谷雨不注意将香囊塞进了怀里。
在太阳落山前,李顺带着她们出了城,与此同时,卫觊的影卫也悄悄跟了上来。
只是萧景姝未曾想到,他们会在城外一家极其偏僻的客栈停住。
“韦夫人就在二楼客房里住着。”李顺道,“娘子请罢。”
这客栈应当被公仪仇的人包下了,几乎所有人都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注视着萧景姝,谷雨也依旧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可萧景姝却丝毫不在乎了。
她只想赶快见到阿娘。
她只想从阿娘的眼神中确认,自己的回来是值得的。
韦蕴才用完素斋不久,正靠在榻上读经书。在听到侍女告知“七娘子来看您了”时,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是谁。
是她的女儿,是她的……皎皎。
她面上是一片毫无触动的漠然,心却微微抽痛起来。
其实她从来都没有疯过。
在宫里那么多年她都没有疯,被关在皇陵里又算得了什么?
她只觉得厌倦。世人将祸国妖妃的名头扣在她身上,逼着隆庆帝在弃都南下前杀了他,可他居然下不了手,只是“念及旧情”将她一个活人关进皇陵自生自灭。
她厌倦这种故作深情,不给吃食把她一个人扔进皇陵,难道不是比直接杀了她更残忍么?
其实韦蕴并不怕死,如今没了宫女监视制止,她可以一头撞死在皇陵的石柱上,可是她犹豫了。
因为她有了身孕。
这属实是个意外。韦蕴一直不想替隆庆帝绵延子嗣,是以一直托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恪敬公主帮忙捎带避子的药物,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怀孕了。
来诊脉的太医与恪敬公主交好,替她将消息瞒了下去,还未等她下定决心打掉这个孩子,她便被关进了皇陵。
在这寂寂无人的陵寝中,韦蕴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于心跳,可却清楚地知道腹中还有另一个小小的、未成形的生命。
是隆庆帝的孩子,更是她的孩子。
她在这世间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只有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韦蕴后悔了。
她不该在被关进皇陵前不发一言的,她应该告知隆庆帝自己有了身孕,那样她至少能活到将孩子生下来。
她的孩子,还未看这世间一眼,便要同她一起死在这陵寝中了么?
韦蕴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了,只记得在听到陵寝石门打开时那一瞬的狂喜。可在看清来人是谁的那一刻,她的血又顷刻间凉了下去。
领头的那个少年,即便断了腿,即便沾了满身的血污瘦得脱了形,可她还是认出他是陆氏的小郎君陆瑾!
他如今怕是恨极了卫氏,倘若知道了自己腹中怀有子嗣……
果不其然,陆瑾见到她时面上并无什么嫌恶之色,还命随行的大夫给她诊了诊脉。在听大夫说她已怀有几月的身孕时,神情却古怪极了。
甚至有那么一丝残忍的灼热。
被送到琅琊养胎后的每一天,韦蕴都无比地煎熬。
夜里,她总会摸着自己的肚子想,难道真的要让我的孩子以一枚棋子的身份被生下来么?
可又实在舍不得,舍不得打掉她。
好在上天眷顾,陆瑾不知在忙些什么,竟留给了她几年独自与皎皎相处的时间。
韦蕴心知肚明,倘若未来某一日陆瑾要利用皎皎的身份,那肯定也要用她来佐证。不然即便长得像,外人哪里会轻易信皎皎是位皇女?
倘若她死了,皎皎是不是就对他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
可倘若没有利用价值,他会允许皎皎活下去么?
韦蕴并不聪明,想不出什么应对之法,于是只尽可能教给女儿自己觉得对的东西。
皎皎,是阿娘未经你允许擅自将你带到了世间,所以你永远无需对阿娘抱有什么歉疚感激之情。
倘若日后你发觉丢下阿娘离开才能过得更好,那一定要毫不犹豫地离开。
你的生父甚至不知道你的存在,他从未给予你什么,所以他做了什么也与你无关。
皎皎,你要记得世人多薄幸,尤其是男子,你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所以你要一切以自己为先,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止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皎皎,你要记得世间远远有比荣华富贵更吸引人的东西。
你想见绝壁之上的古刹么?想见山顶奔涌的云海么?想听声如惊雷的浪涛么?
若你想,千万不要被一时的权势绊住脚,唯有自由才能得到这一切。
“皎皎才不要丢下阿娘。”小小的女童靠在她的怀里嘀咕,“阿娘对皎皎这么好,皎皎要一直与阿娘在一起,带阿娘去看别院外面都有什么。”
韦蕴紧紧搂着她道:“阿娘早已见过那些了,所以不带阿娘也可以。”
永远,永远不要让阿娘成为你的负累。
她用了五年的时间在女儿心里种下了自由的种子,而后在陆瑾到来后毫不犹豫地放开了拉着她的手。
心里怎能不痛,可却必须要放手。
因为世人识得韦贵妃,却不识得皎皎。皎皎还有飞离这里的机会,可她却渺茫。
住进小佛堂后,皎皎来找过她很多次,她心底酸涩又欢喜,可只选择了冷待她,甚至打骂她。
你忘了阿娘教给你的东西了么?你的不幸都是由阿娘的身份带来的,所以不要太过记挂阿娘。
也担心过女儿会被陆瑾蒙蔽心智甘心做棋子,所以韦蕴也数次走出过小佛堂,状似无意地观察他们之间的相处。
身为母亲,她一眼便能看出皎皎在陆瑾面前时大多言不由衷。
而陆瑾及他身边人,却对皎皎越来越容忍。
于是在某一次皎皎又来小佛堂时,她狠下心拿起香炉砸了过去。
到底不必年轻时身上有力气准头好,那香炉竟擦到了她的额角。
韦蕴将颤抖的双手藏在身后,看着彻底失望的女儿哭着跑了出去。
当天夜里,陆瑾来了小佛堂,冷着脸吩咐照顾她的侍女不许放她出去,也不准放皎皎进来。
韦蕴便每日虔心清修,祈求神佛能庇佑她的皎皎得偿所愿。
又过了几年,她终于听到了想要的消息。
送皎皎去别处的钟越中了毒,而皎皎与那个神秘的苗女不知所踪。
致使钟越中毒的茶水,还是皎皎亲手端给他的。
韦蕴知道自己日后再也见不到女儿了,可心里却无比高兴。
既然皎皎已经逃了出去,那自己也可以寻个适合的日子去死了。
最好能死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不知在何处的皎皎也知道,以免她某日突发奇想想来看看自己这个生母。
可是韦蕴没想到,非但自己没有死成,皎皎还回来了。
甚至是自己选择回来的。
她望着几年未见、出落得愈发动人的女儿,强行把眼睛里的泪水逼了回去,冷漠道:“你来做什么?”
——你回来做什么?!
萧景姝确信,韦蕴真正想问的就是这句话。
泪水登时从眼中滚落,她努力扬起笑脸,哽咽着说:“我只是有些想您了。”
无需多言,只用这样一个照面,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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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韦蕴顿时便明白,她的的确确是因自己回来的。
——这个孩子,怎么能这么傻!
萧景姝看着韦蕴转过身不在看自己,心里却毫无失望,反而盈满欢欣。
阿娘是在乎我的,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重复,阿娘的确是在乎我的。
这样便够了,这样她所做的一切就都值得。
萧景姝擦干了眼泪,从怀里拿出了那只百花酿的香囊,放到了一旁的小案之上。
“女儿病中寂寞之时,缝制了这只香囊解闷儿。”她哑声道,“也无什么特别之处,只香气格外好闻些。母亲清修苦楚,便拿此消遣消遣罢。”
韦蕴仍旧背对着她,不发一言。
谷雨已经在催促她离开了,萧景姝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韦蕴身上收回,轻轻掠过桌角的那只香囊。
痕迹可以被掩盖,但气味很难。
只要阿娘将这只香囊戴在身上,卫觊的人便能轻易借助养好的蜜蜂飞虫追寻到她的踪迹。
如今不过子时,即便连夜赶回去城门也开不了,萧景姝便歇在了空余的客房内。
在睡前,谷雨给她送来了一盘栗子糕垫肚子,毕竟已经用完晚膳好几个时辰了。
萧景姝觉得奇怪——谷雨从未这样贴心过。
果不其然,在拿起栗子糕时,她嗅到了淡淡的迷药气息。
——这又是想做什么?
这迷药对她起不了什么作用,于是萧景姝在谷雨的注视下咬了一口栗子糕。
味道竟还不错,干脆多吃一点。
谷雨见她连吃了三块糕点才住口,放心地离开了。
而萧景姝则在她走后,重新将藏在怀里的灵蛇镯戴在了腕上,又让乌梢藏在了床底下,才吹灭了烛火。
室内只余浅浅月华光亮,萧景姝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不知多久后听到了轮椅的声响。
来的是公仪仇——他竟也在这客栈里。
这么多人都落脚在此处,他们是马上就要离开金陵了么?
轮椅的滚动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她的床前。萧景姝竭力保持着呼吸的平稳,下一瞬却感觉到身上的棉被被猛地掀开了。
冷意激得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从鼻腔里挤出一声轻哼,假装无意识地蜷起了身体。
——公仪仇到底想要做什么?!!
公仪仇冷静地注视榻上侧卧的身影,耳畔又一次响起李顺古怪的语气。
“郎君,旁人不知道,我可清楚得很……您就喜欢这样的小娘子。”
我真的喜欢她么?
她的脸埋在软枕中,发也散着,因此看不清面容。公仪仇慢慢伸出手,触碰到了她中衣包裹着的肩头。
圆润,瘦削。
手臂自然地下垂放在胸前,挤出柔软又饱满的弧度。
明明有那么瘦削的脊背和肩膀,可这里却不是。
他的手指掠过这一处,径直掐在了她的腰肢上——这里又这么细。
而再往下,则是他昨日打过的地方……
公仪仇放在她腰间的手猛地收紧了。
萧景姝后颈上俱是冷汗,并没有强行压抑痛楚,而是自然地发出轻声闷哼。
黑暗之中,她听到公仪仇的呼吸猛然加重了。
萧景姝和萧不言亲密过许多次,心知肚明这种变化是因为什么,死死咬住了自己嘴唇内侧的软肉以免发出声音。
疯了……他真是疯了!
自己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怎么能对自己动欲?!
另一只放在床边的手上正戴着那只灵蛇镯,距离他近极了——只要、只要他的手敢继续向下,她绝对要迷晕他!
公仪仇却没有继续向下。
他已经被唤醒了。
自从双腿残疾后,他再也没有动过欲念。这么多年在外行走,别人送给他的女人不知凡几,他一个也没有动过。
公仪仇以为自己早就失去这种需要了,可今夜才知并没有。
他对着自己亲手养大的、自己仇人的女儿,动情了。
59. 做交易
陆瑾,你真的疯了。
——不,陆瑾早就死了,活下来的是公仪仇,而公仪仇本来就是个疯子。
他闭上了眼睛,狠狠掐了一把萧景姝腰间的软肉:“七娘,醒醒。”
萧景姝痛到连装也装不下去,颤抖着睁开眼睛,连牙齿都在打颤:“先生……”
公仪仇一把环住了她的腰,把她抱在了自己的轮椅——自己的残腿之上。
而萧景姝那只戴着镯子的手,也下意识落在了他的颈后。
只要……只要那么轻轻一磕,顷刻间就能迷晕他。或者再重一点,镯子里的玄铁针就能顷刻间穿透他的脖子……
可萧景姝没有动,她清楚自己眼下根本控制不好力道。
萧不言给她这只镯子,不是让她用来杀他的舅舅的!
公仪仇闻着她身上清甜的百花香,哑声道:“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和我在一起,日后乖乖待在我身边,什么我都满足你。”
他缓缓道:“第二,你不同意,那我便将你送回金陵的萧府……”
他贴在她的耳畔,声音犹如毒蛇吐息:“你继续嫁你的人,而我会竭尽全力杀了卫觊,还有你。”
萧景姝根本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挣扎着要从他身上起来:“我都不要……你放开我!放开我!”
公仪仇厉声喝道:“别乱动!”
萧景姝哪里会听他的,用尽全力去掰他箍在自己腰间的手:“陆瑾你个疯子!我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怎么能!”
公仪仇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所以,你绝不会选一了?”
见她重重点头,他冷笑一声,松开了自己的手。
萧景姝踉跄了几下,跌坐在了床榻上,警惕地看着他。
公仪仇慢慢转过了轮椅:“好,好极了——那你等着日后我来杀你罢。”
……
与此同时,宫城之中。
回光返照的中和帝紧紧握着卫觊的手:“子望……大晋日后便交给,交给你……”
“陛下。”刘忠嗣打断他的话,开口时若有雷霆乍惊,“您可知您身上的毒,正是卫觊所下?”
人证,物证,一样一样被呈递上来。
且看刘忠嗣的神色,竟觉这桩桩件件并非陷害,而是他所查证到的事实。
宫城之中,竟还有人能栽赃到他头上,真是令人不爽啊。
这想来便是那个陆瑾的手笔了,先给人以希望,再让其狠狠摔下去,可真是好手段。
卫觊跪了下去,抬眼对上中和帝震怒中带着不可置信的眼,苦笑一声:“陛下,这么多年臣如此行事您也看在眼中。已到此时,臣便不说些无谓的自辩惹您心烦了……只想请您收回方才的成命。”
他低下头,哀切道:“臣身上,也中了和您一样的毒啊。”
……
公仪仇坐在二楼的客房窗前,冷眼看着李顺驾车将萧景姝送回金陵城。
他手里,正把玩着那个她送给韦蕴的香囊。
清甜的、诱人的百花香气,和她身上一模一样的气息。
公仪仇感觉自己的血又隐隐约约烫了起来,可更烫的沸腾的杀心。
七娘,我承认我如今对你下不了手,所以我放你回去,不再干涉你做任何事。
倘若你做了一丝一毫我不愿让你做的,下次再见之时,便是我杀你之时。
行装已经收拾好,他最后遥望了一眼金陵城的方向,将那只香囊从二楼扔了下去。
既不是给自己的,那谁也别想得到。
他漠然道:“回汴州。”
……
刘忠嗣万万没想到,卫觊竟还藏着这么一手。
他非但中了毒,那毒竟比中和帝身上的毒还要厉害十倍。
真的有人会对自己下如此狠手么?还是说他的确无辜,自己搜集到的证物才是假的?
中和帝涕泗横流,紧紧握着卫觊的手,几乎要背过气去:“子望……那下毒的贼子定然知你与我一心,才这样害我们兄弟二人啊!”
驻立一旁的王相公与陈相公闻言,神色微妙地看了一眼刘忠嗣。
听陛下这口吻,是在怨刘相公啊。
“中了毒也无碍,你身体康健,总有治好的一天……”中和帝断断续续道,“若你注定命中无子,便再从宗室中过继……”
他闭上了眼睛,喃喃道:“表哥,我将大晋交给你了。”
饶是卫觊在中和帝十几年,只是为了听到这句话,此刻也忍不住落下一滴真心实意的泪来。
“阿允。”他道,“我会送你回长安,那里才是我们的家!我会告诉后世所有人,西北是在你为帝时收回的,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卫允闻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母后……一起回去。”
母后被刘忠嗣逼死后,只葬在了金陵城郊。
他要和母后一起回长安去。
卫觊承诺道:“好。”
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太监哀恸又尖利的声音响起。
“皇上,驾崩——”
……
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萧景姝独自一人坐在回城的马车之中,脸色是霜雪一般的冷白。
腰上被他握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加之路途颠簸,竟让她生出呕吐的欲望。
萧景姝猛地掀开了车帘,任冬日寒风涤荡过全身:“停车!”
她踉跄奔下车,扶着路边树身干呕片刻,嗅到晨雾湿润寒凉的气息才好受许多。
仍旧坐在马车上的李顺平静地打量着她:“你这反应委实太过了些——郎君有那么招人嫌么?”
萧景姝讥笑一声:“这话应当我来问罢?谷雨都随着他离开了,怎么您这本事大的却来给我当车夫?”
原先公仪仇是随便指了个人将她送回来的,可李顺便抢先了这个活计。
当时钟越等人的神情精彩极了,临行前还特意同李顺道了句“珍重”,那时萧景姝便明白他不会再回去了。
果不其然,她听见李顺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和郎君已不是同路人了,与其留在他身边将往年情分都耗尽了,还不如早日离开。”
萧景姝忆起从剑南回来时他看见自己顶着玉容儿面具的神色,僵硬地扯了一下唇角:“那你要往哪条路上走?去剑南见你拉扯大的戏班子么?”
见他绷直了唇角,一副被猜中心思的模样,萧景姝陡然笑了出来。
片刻后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哑声道:“你知道玉容儿已经死了么?就死在我们离开剑南的那一天。”
“她后心中了箭,就这么趴在我面前,”萧景姝神情恍惚,“她问我,为什么有人会想杀她……”
李顺心中早有过最坏的猜测,此时并不觉得震惊,只觉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你就是那个乌皎。”
从来没有别人,乌皎自始自终就是她。
他看到她露出一个挑衅的笑来,眼睛里却含着泪:“对,是我——你要现在就赶回陆瑾身边告诉他么?”
李顺心道,告诉什么?告诉郎君他们舅甥喜欢上了同一个娘子?
事已至此,这种事还有什么说的必要么?
他抹了把脸,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见不远处的城中传来悠长而厚重的钟声。
陛下驾崩。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萧景姝微微眯起眼睛,远眺着城门的方向:“李叔,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
到州城时,天光已微亮。
城门挂上了白灯笼,守城的禁卫胳膊上也系了白麻布,进出的车马都经受了排查,他们夜不例外。
只是在看清楚萧景姝的脸后,禁卫省去了问询的功夫。
城中一片稿素,各府中都传来隐隐的哭声。
马车低调地从后门入了府,府中小厮侍女虽困惑七娘子孤身一人回来,却无人敢发一言。
这个时辰萧成安应当进宫守灵去了,萧景姝思量片刻,先回了自己的梅居。
只是她特意绕了个远,从萧景妍的凌霜阁前路过。
院子里洒扫的侍女茫然看了一眼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萧景姝,规矩行了个礼。萧景姝放缓了步子微微颔首,下一瞬,听到院子里动静的萧景妍便走出了房门:“七娘!我刚想去找你……”
“那倒赶巧。”萧景姝微微一笑,“我是特意来找二姐姐的。”
……
宫城之中,守卫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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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
遗诏上的名字在意料之中,没有人在此时提出异议,就连刘忠嗣也没有。
而历阳郡王——或者说陛下,连下了几道旨意安排诸多事宜。
中和帝的陵寝是在几年前西北初步安定后才开始在长安修缮的,如今已差不多修成,棺椁会在金陵停灵半月后连同先太后的棺椁一起北上送往长安。
定安侯已启程北上安排陵寝事宜,而后会带兵南下迎送葬队伍。
另宣各地节度使进京,短时间内能到金陵的来金陵,到不了的则须在中和帝下葬之前到长安。
同时,金陵城中百官准备迁都——新帝要在长安登基。
这件事也并不算太出乎意料,倘若中和帝没有那么体弱,朝廷早该迁回长安了。毕竟哪有放着百年故都不要的道理呢?
明眼人都看出,卫觊会在半月后直接一同去长安,有为中和帝送葬的名头在,对他不满的人应该不会轻易下手。
百官做事的做事哭丧的哭丧,心里却都盘着一本账,算着怎么做才能得到最大的好处。
譬如萧成安正在盘算在什么时候、用什么理由将萧景姝的真实身份卖给卫觊。
如今并不算个好时机,最好等到有人——譬如刘氏一党拿卫觊“公主所出”的不正身份反他时,再透露卫七娘的身份。
萧成安心道,昨夜陆瑾谴人接卫七出府,他派人悄悄跟了上去,不知有什么收获没有。
天色昏暗时,他带着一身倦意回到了萧府,用过晚膳后打算与心腹在书房议事,却发现书房中已经有了人影。
随后匆匆赶来的护院警惕地靠了过来,举着刀推开了门。
书房里的是萧景姝。
她坐在萧成安的书案旁,饶有兴味地翻阅着各种密报公文,容颜在昏黄烛火的映衬下形似妖魅。
萧景姝抬眼看向几个护院身后面色铁青的萧成安,慢条斯理道:“父亲这是做什么?不是您说今日有要紧事吩咐,让女儿先行候在书房么?”
萧成安冷冷地看着她,抬手对护院小厮道:“下去罢。”
书房门紧紧合上,萧成安走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怎么,陆瑾有话让你带给我?”
萧景姝意味不明地一笑:“为什么不是我有话想对你说呢?”
萧成安这才发现,一直监视她的那个谷雨并不在。
他心头闪过一丝凝重,下一瞬听到对面的女郎缓缓道:“以往卫觊同我说,只要他上门提亲,萧大人您定会设法说服陆瑾让我来金陵。因为这笔买卖早好了一本万利,做不好萧氏也不会亏太多本。”
彼时她将信将疑,未曾想萧成安果真如此做了。
萧成安面色微变。
她居然早早就与卫觊结识——当初卫觊上门提亲,他心中那一丝卫觊是否已经知晓萧氏七娘真实身份的猜测成了真。
不过这无所谓,他既然送上了货真价实的卫觊想要的人,那这笔买卖就依旧有的赚。
萧景姝看出了他心头所想,嘴角露出嘲意:“不过你们似乎都没想过,我乐不乐意按你们安排的路子走。”
萧成安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还她乐不乐意,她有不乐意的本事么?
书房内的香炉升起淡淡的青烟,夹杂着一丝不明显的药味,这味道让萧景姝心旷神怡。
她眯起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萧大人,我们也来做一笔生意怎么样?”
萧成安讥讽道:“你有什么资格?”
萧景姝早就料到他会说这种话,从鼻腔里发出一丝满意的轻哼:“整个萧府所有人的性命,够不够格?”
她抬起手腕,露出其上泛着乌光的灵蛇镯,拉长声音道:“或许还要加上不在萧府的萧不言。”
这可是萧成安自以为的最大仪仗。
萧景姝如愿以偿地在萧成安脸上看到了自己想看的神色,心知肚明这场还未开口的交易已经达成了。
这是今日她谈成的第三笔交易。
李顺,萧景妍,萧成安。
情意,不甘,权欲。
送上他们最想要的东西,换取一些对他们而言微不足道的东西。这样划算的买卖,他们怎么可能不答应呢?
60
眉眼间也流露出倦怠
她今日着身玄衣,未施粉黛未戴钗环,全身上下只有唇色是艳的,好似一把不显锋芒却凌厉无比的刀。
需一眼,便将人的灵台都震清明了。
不愧是绝顶的美人,看着就能让人心生愉悦。卫凯伸手止住了她屈膝行礼的动作,颇为温系地问道:“你是想来问你阿娘?虽说出了些小差池,但也无需担心,暗卫必然能救下她的。
景姝在小太监抱来的圆凳上落了座,心中一紧:“出了什么事?
卫觊从书桌下的暗格里取出一只香囊:“不过是这个被扔下了,好子在暗卫追得紧,没有跟丢只是他也没打算让暗卫尽快救出韦蕴,而是吩咐他们多跟些日子,顺便查一查陆瑾这一路上和哪些人有来往,能够最大程度上赶尽杀绝。
萧景姝这才放下心来,提起另一件事:“二姐姐也有一事托我转告给…陛下。”
明明是自己设法求来的称谓,可从她嘴里吐出来,却丝毫不显动听,大抵是因为心中明白她心里并不将皇族当成什么好东西罢。萧景妍?”卫觊预感这位萧二娘子会带来出乎意料的惊喜,示意萧景姝继续说
“一姐组说,半年前徐州刺史病逝,尚末有新刺到任,请整下下旨封地为徐州刺史。”萧景体转述道,“她他即日便启程北上,晋在解王车马至濠州前兵不血刃为拿下武宁节度使麾下徐宿、酒、濠四州,若做不到,便提头来见。
器品经品、形有品品以革品设器营例的家业工,理天种设、售可深限0经的出此吉时的经资设友,才备交震头这也让她更坚信自己的安排不会
刺史由朝廷任命,河南道隐有不轨之心,半年前便暗自扣下了徐州刺史病逝的消息,省得朝廷派人来添乱直到前段时日萧景妍至金陵,朝廷才知晓了河南道的几桩要事。
“她倒是好胆量。”卫觊笑起来,“若真能兵不血刃拿下四州,那打下整个河南道便容易了许多,先允她一个徐州刺史又何妨这事颇为私密,不好召中书舍人,卫觊干脆自己拟旨。萧景姝起身研磨看他下笔,在最后落印时从喉咙里发出个疑感的“”声
卫觊侧目:“怎么了品机工限的A那有型、在要也的理 地命丁人,凯要水 么?”
萧景媒似懂非体地点头,胸滁里的心却江跳起她在心里飞速将所有自事串了起和
营年科营人术白位,玉经人子有业设品通产理有的、的分公品,形军计有发工”不视可投入制安服工魔下,说不作已起五军女入新么部于手中,
的13月品工公品、的大业 成。“经品的 法 人的子 光“先帝的忠臣,他便要毁了刘忠嗣的忠义名声,毁了他拥护了一辈子的先帝政见,
人为部 的来 的 人
设司营支那工限人理小的人法及、许建不具品凭软设团天型、限口发人通,接法保计的作风、的不进出在然了面造大不的的会子器,切全天工的中经常、死、此的的合读呈的的“经子”,因此发使动了新安那手一肆又或者,是想搞一出和剑南差
再加上传国玉玺,玉玺这东西,在帝王实力强悍到无法撼动时,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玩意儿。若帝王本事没大到那种程度,就很能搅动些风云了。
很限品,卫湖次品位出得开不程。虽然股下刘电期还排念营品警成的中程帝,不会立发性些什么,但中和造入土大左后,化的产会对正物水手、丰的技子能准位,那公主是不是出可以?
萧景姝心道,我得想办法拿到玉玺。这群人的能耐都比我大,我既不想任由他们摆布,就必须拿到些倚仗,即便这倚仗在乱局里显得微不足道,我得想个法子也去河南道
他心思百转千回,面上却丝毫不显,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卫觊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而后听到他漫不经心地提起:“算算日子,辛节帅也该到金陵了。萧景姝怔住了老师….要来了啊,
1在“胞皮工座区出了 金儿神,而写处》造。必说,类时相姐。同去徐州怎么样?
萧景姝充耳不闻,白顾白道:“我如今是你的未婚妻,放在老师眼里是,这这个身份代表着日后可结交的同盟,她必然想见见我的——我在她眼前装不住,她一眼就能看出我是谁“我如表哥有将我的真文身份告知老师的意思,”她轻轻批住了卫现的衣袖,“可那也最好等列表司彻底登基后,彼时太女卫即便知道了我是谁,也不会生出什么别的心思了。"
他面上流麟哥的关系的。表哥心有宏愿,并非那种轻视女子之人,只要再立一个女孩子做太女,太女卫必会诚心归附。到那时,七娘也不会有什么用处了萧景姝的眼眶有些泛红,
P觊心想,倘若我真如世人。中那么风流,的确会因她这将落未落的泪答应她的一切要求的此时他只是平静又柔和道:“若不能强行去见你
只手捂住了小腹,含着泪讽刺一笑:“表哥你知道么?在我来金陵前,陆瑾给我灌了一碗绝嗣的毒药。
我能解开这毒,可我不想解,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萧景妹松开了他的衣袖,“等救回阿娘,我便解了表哥身上的毒,表哥便可尽快要孩子了。
品器理世委工策出到,用造域去可能服究的温:“如器目后是个什么样子现?月手部品走一出看一步,我总不能如今使到你不清些什么一不过你驶心使是,被总不会强谊机虽迫也强迫不得啊,她并非毫无还手之力,被她咬上一口可是能痛很久。
不过对于这样的美人,他愿意付出一些时间与精力慢慢捕获,也算闲暇之中的一丝趣味。她对日后的安排与他所想还算切合,那便暂日先这么做着,顺便攻一攻她的心。心攻下了,人自然也就留住了
最好的人,怎能不留在他的手里卫觊轻叹一声:“算了,你不痛快了那么久,出门散散心也好-一我给你拔两个人,你再将小桃带着伺候,随萧二娘子一同去徐州折腾罢,切记保全自身安危。"景姝闻言有些愕然——他居然答应了?
原本她只打算随口在他面前提一句,不管他作何反应,白己做好布置直接走就是了,反正她有法子不被发现,即便被发现了也有法了解决。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答应
萧景姝警惕地打量着卫觊。他着素白圆领袍,银线绣以日月山海章纹,眉眼温和身形俊秀,皎皎若玉树临风。
可她却骤然生出一股前日夜里面对公仪仇的感觉,后颈上汗毛直竖。
萧景姝心道,他也在狩猎我!是为了彰显他对我的“纵容”,让我心中对他放弃戒备。可本质上他并没有因此损失什么,阿娘依然拿捏在他手中,我依旧会回来.也的同意这件事我本就不用征求他的许可,可他却一副付出良多纵容我胡闹的模样。
萧景姝并未遮掩白己的惊诧与愕然,只是顺着他的话嘀咕:“我就是顺嘴一提,没想真去徐州,我又帮不上什么
“我知道。”卫觊不在意地笑笑,“不过你不是爱四处走动么?去玩玩罢,顺带看看武宁四州被萧二娘子治理得如何。
不动声色地看着萧景姝,她眉心微整,似乎想不明白他为何这般,纠结了一会儿犹豫着道:“…好罢,我确实有点想去,看看二姐姐要怎么做成这件事,不过等问娘回来后你记得让人给我传个信儿,我立刻赶回来。
“哪里用得上这样麻烦。”卫觊“唔”了一声,“朝廷不日便要北上,你且在徐州等着我们就是了。
韦蕴的确是她最大的软肋。卫觊心道,她天性自由,不喜束缚,却会被韦蕴一次又一次绊住脚步。有这么一个牵绊在,即便将这只鸟放出牢笼,她也会自己乖乖飞回来
品营代,投设个主子2,品件理安来,设名后院器营会品子、时人去器,顶粕自:本烟委的务头,由用好能售的0显一带自已对册 发イ的看业将七娘支走,剩得韦蕴一回来她就动东心用
,他们快不剑哪里去:自己一定要在陆理动不州之前源进新安部王府视到传国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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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金陵城大多数人都将目光放在了大名鼎鼎的剑南节度使辛随进京的事上,鲜少有人注意到萧府有两队队车马低调北上
有3:营书建信品品经,预经务、营面品品发售营饮品地品、化行程的这不交教术,在山负若业,形他的白己地女子象藏了这么久!
对萧家来说二娘可比她可信可用得多。“何候笔墨我给琅琊家中修书一封既做了决断,便该着于准备给二娘造势了。
前段时日辛英入金陵否办的府哪中,辛随正听着属下禀报巫婴的行见皎皎,还请辛随帮她安排个机灵点的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随没打探巫婴要去做什么,只问:“你离开后可还会回来“自然要回来的,天底下没有比太女卫更对属下心思的话计了。”巫婴老老实实地站在辛随跟前,"…,只是属下也不知去做什么,又何时回来,皎较迟早要见您的,到时候这些账您直接同她算罢。是辛随笑了笑,从“蛛”里挑了个有几分身手的周嘉给她帮忙
巫婴并未隐瞒行踪,不一会儿她们就知晓这二人去了萧府,最初是偷偷潜进去的,最后是光明正大跟着车马出府的。片刻后,辛英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了起来:“乌胶那小丫头就是萧府的七娘子!她和卫…和陛下在咱们剑南时就有往来了!"
“没大没小。”辛随斥了一声,“她是我的学生,纵然年纪比你小,你也不该如此唤她。辛英面色微有不虞:“祖母,我不明白她为何这种事也瞒着我们!她既要做皇后,我们完全可以帮她!”
辛随平静地望着这个一涉及权斗便失去往常冷静的孙女:“帮她什么?帮妙争权、帮她摄政、帮她做下一个最圣帝,让她用更多女子官位来回报我们?你就没有想过,她正是因不愿搅进这些事里,才不敢对我们推心置腹?
在辛随的目光中,辛英陡然想起萧景姝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也没什么大志向,就想交安稳稳地做个普通人。她怕是并不想做什么皇后的
辛英沉默片刻,低声道:“陛下的亲事绝对会有波折.….祖母,我们不能不管这件事。”放才她既喜乌皎就是萧家七娘子,又气她不提前告知此事。意识到乌皎根本不愿掺和进这些事时,一切喜怒都不重要了
她们必须尽快找出一个更合适的人来。
工4工化限批公理 工化服。具的形策,批司有什公理具 的的有设理的 不是利么,不准不久后就会有个再合适不过的人冒出来。
皎皎其实很不乐意给人添麻烦,她既不乐意做皇后却又占了那个位置,便极有可,能会找出个比她重适合这个位置的人来
辛随一时怔然:快请进来来人一身玄色宫装,脚步急切姿容志忑。辛随打量着她面上的伤疤、眼角的细纹与鬓边的霜雪,长叹一声:“阿珍,你…长大了。2力二
奔赴徐州的马车总共有两架,一架坐着萧府的两个娘子,另一架挤着小桃、萧景姸的侍女和行路必备的干粮衣物,另外还有几个护卫骑马随行前头的马车里,萧景妍正捏着“萧景姝”的下巴细细端详她的脸
营非交设所见,建个政相信论进|竟有相的进子程法的的究之术。”若程须的声道,,“这些日子你紧紧跟着我就是,你如今是萧府的七娘子,外人不会置喙你的决定的。:“娘子,外头那个真是传说中的太女卫么?让她跟着会不会出乱子
黄器妍并不法基大女卫的理健册萧景姝结盟,她便选择相信对方的某些安排。上一个太女卫来看看她到么拿下武宁四州,
她只有一个、个 西动不发绝售。又经进公事地治粉校了,“且我们做的事,本就是让人看的。既已有了陛下的人看着,再多一个别的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遇们的地盘,能出什么乱子?
萧景妍果决道:“事在人为。只要我足够无可挑剔,即便做了欺君之事,也只会是众望所归。戈“七妹”帮忙往宫中请一道秘旨,可“七妹”却给了她更大的惊喜,他万万没有想到,目己个心畔似乎又响起萧景姝那日清:晨的话,带着难言的蛊
二姐姐虽只请赐一州刺史之位,但世人皆知。,姐姐已有为一方节帅的实力。”萧景姝轻z声细语,"可姐姐不过双十的年纪,往后若想更进一步,那可能要熬上个一二十载她斟了一盏清茶:“数十年战乱自地方始,陛下登基后,定会慢慢取络各地节度使,姐姐不可能效仿辛节帅做一方“诸侯,只能往六部走,在这种相互掣时的地方,想要完全发挥出自己的本事其实很不容易。萧景姝一双漂亮的含情眼里隐隐有火焰跳动:“所以,姐姐为何不直接选择做明堂之上的圣人呢?"
意思是做下一个显圣皇后-不,下一个显呈帝。
萧景妍长长吐出一口气。哪个有抱负的女子不想做显圣帝呢既然有人愿拱手相让替她筹备,她焉能不试上一试?
几日后,淮南道边界,寿州。,轻轻倒在了公仪仇手臂的箭伤旁撕裂的布料上,是浓黑的血渍
公仪仇感受营伤药落在伤口上的刺痛感,放在膝头的于青筋暴起.她果真早就和卫觊勾搭上了。滇是小瞧了她。”他的声音很轻,犹如毒舌嘶不有脸哭着说自己
比起被救走的韦蕴、折损的下属以及被打乱的计划,他最恨的是自己受了她的蒙骗。更恨的是,他居然还对这个骗子起心动念时候就格死她仪仇心道,我亲
不过在杀了七娘之前,他可以先做些别的。“把那个恪敬公主以前的男宠给刘忠嗣送过去。”公仪仇吩咐完,又改口,“不——直接给他要扶持的那个卫愈送过去。”件事就是要交给意人来他
安理说中和帝刚刚驾崩,各地官府这个年节也该低调着办,可汴州刺史府大门前却车水马龙,一副欣欣向荣之景州刺史名唤卫登,是新安郡王的长子,颇有些理政治下的手段,最大的毛病是好歌舞美是以在大多数人眼中,他是个颇为十全十美的人物
此时此刻,这位人物的管家一正待在汴州最大的花楼群芳楼中,对着楼里的鸨母张妈妈撒“张妈妈,你可書苦我了!鸟朝凤,可昨儿她跳的活像一只母鸭子,使君看得脸都青了!正月里正是宴客的时候,府上这次可丢了大人了!老管家叉着腰抱怨点翠娘子能代替娇娇儿跳百文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娇娇儿福薄,刚好这几天起了疹子呢体谅我呀!一年刚开始,我一个月了!”管家怒气冲冲娇娇儿如今到底什么个模样!只要疹了能被脂粉盖住,后几日宴上的歌舞必须都是她来领头!我体谅了你们,可没人
张妈妈叹了一口气,冲着一旁的龟奴使眼色:“快去楼上,把娇娇儿喊下来!
楼花魁的房间里,萧景姝正在烧从徐州传来的密信这密信的来源可波折得很。先是由卫觊的人送至徐州的“萧景姝”手里,再由“萧景姝”给周嘉,经由太女卫的暗线送至巫婴手中,最后转交给萧景妹韦蕴已经被救下了文工
萧景姝心道,还好萧景妍会仿旁人的字迹,直接由她给卫觊回信便可,不然又要多一桩麻烦.
算算日子,金陵城的百官也该迁都北上了,她得赶紧从卫登手里拿到玉玺。这几日她已摸透了汴州城的近况与娇娇儿的言行举止,是时候混进刺史府了。
品技产限限品品子一平份1的“像车,通定科经四四人不能上面纱在出了1!门外传来龟奴的通传。娇娇儿果然深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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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前,萧景姝和巫婴、李顺抵达群芳楼的娇奶娇娇儿名唤颜娇娇,
几人趁夜将颜娇娇掳到了群芳楼不远处的客栈里,没费多少功夫就从她口中问出了用得着的所有消息说妩媚风流,清甜的嗓音里带着哭腔:“知道的我都说了,女侠能不能先把解药给我?她如今身上像是有千百只蚂蚁在游走啃噬,又痛又痒,难耐异常
景姝给她喂了解药,面色已不复方才的冷然,即便蒙着“给娘子喂毒药不过是便宜之举,其实我等并无恶意,只是想借娘子身份一用.……事后拿为娘子脱籍来交换,不知娘子意下如何颜娇娇心里怒骂这群。人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却仍旧忍不住狐疑着问:“你们当真会给
读身是不可能赎身的,一来她们根本没有那么多银子,二来群芳楼的鸨母实在不太可能放走这棵摇钱树,萧景姝颇为诚恳道:我们做事没那么多讲究,打算直接带着娘子一走了之
八辈子血霉,却仍秉承着晚死总比早死强的心思,对着萧景姝几人勉强一笑:“那我就等着娘子的好消息了。
,甚至把她近身的侍女抓了过来伺候她,索性不再多想,放心大胆地胡吃海喝起来,短短几日就胖了三斤有余。她见这群人没怎么难为她,只是萧景姝也就趁这几日改头换面混进了群芳阁,眼下又站到了汴州刺史府管家的面前,
[通子也业交临A计大通小经工:”简蛋者有的设上限经发,这营 关了“就这点印子,擦点粉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使君面前碍眼萧景姝瘪了瘪嘴巴,捏着嗓子道
管家道:“先前如何我就不计较了,后头娘子可不能掉链子了!近日府中怕是有贵客要来,娘子收拾收拾东西先去府中候着罢。于是萧景姝带着由水婴假扮的传女成功混进了刺史
并没有和其他人住在一起,而是单独歇在处小院子里。一连几日没见到人,只被安排和府中的舞娘一起练波斯舞育卫登自己送上门来,可却
萧景姝难免有些心焦,而每隔一日便以各种理由出府与李顺接头的巫婴则带回了一个顶顶紧要的消息。萧不言的大军以迎新君及先帝棺椁为由南下,如今就在汴州城以北不远处了
前几日那个管家口中的“贵客”,不会就是萧不言罢?(营品有E、以有品山不以人的硬个有人、 有发的房 营。毕竟他们这里有玉玺,还可能有
萧景姝伏在了巫婴肩头,嘤嘤假哭:“这世上真是没有容易做成的事巫婴握住了她的手,笨拙地安慰,“会做成的你想做的事情,都会做成的。
淮南道近日风雨颇卫觊命各地节度使入金陵,但其实来的并不多。河南道没有动静,南边倒有几个节度使观察使动身,但都途径江南道,半是自愿半是被迫的被刘忠嗣的人劝下了再加上卫觊本就没让西北的人来,最后在半月内赶到的节度使,包括辛随与淮南道节度使赵奉节在内,也不过是一手之数。
这在卫觊意料之中。半月一到,他即刻携百官随行北上,护送的军士是他亲手带出来的三万禁军。
日内卫觊刘忠嗣互相斗法斗死的,一大部分是刘氏一党-
让中和帝的尸身安安稳稳离开是刘忠嗣曾经为臣为师的最大忠义了止上的官品们确信中和旁的棺村尤是江南道等地动兵之时卫觊留下的后会怎么打
然而让人们没想到的是,还没出淮南道,他们就遇上了一桩天大的事。世人皆知卫觊的生母乃格敬公主,生父则不详,在赵奉节也就是曾经和格敬公主因生不出孩子而一拍两散的前驸马近日表现出对卫凯的拥护后,不少人暗中猜测赵奉节其实就是卫觊的亲爹
佰设人将这活治明正大地宣之于口、里书上设有哪个皇府的娑不县国姓,将这话资出案筑直是在明营治责蹚下聊5窃围、古县笔划管不过的买家]什么区别?用儿
可谁能料到,在这个紧要的关头,还真有人跳出来给皇帝当爹了!的男宠!在恪敬公主府中的时间和恪敬公主有孕的时间也对得上!文个人还确确头头和皇帝能扯上关条——他曾经是敬公仔细看看,这人的面容似乎和陛下也有两分相似
在朝廷中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这位名唤佟知的前公主男宠的事迹,已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传遍了大街小巷
韦蕴约莫是北上的人中最晚得知此事的那个被卫觊的人救下后,她一直有些惶恐不安,这种惶恐在见到卫觊与恪敬公主时达到了顶:峰——她的皎皎,怎么还是牵扯到了皇家事里?是为了救她么
韦蕴依旧觉得自己不值得女儿费这样大气相救,她对女儿还有、股难言的愧友,甚至不如目后该如何与越相处可人的负担、不必被困于祸国妖妃之名,也能去黄泉见一见数十年未见的爹娘了
可女儿好不容易找人把自己救出来自己却一死了之,那她会怎么想?思忖过后,,韦蕴仍旧选择了日日诵经清修,顺带给已死的父母、不在身边的女儿祈福。的人这些日子将自己照料得极好,也为她们祈一祈平恪敬公主白
和往常一样,她的祈福似乎没起到什么作用,恪敬公主如今遇上麻烦了韦蕴有些挫败,一时不想继续念佛,便打算去宽慰一番恪敬公主。她不愿也不便见人,因此特地选了天色微暗之时出门然后,她远远看见神色匆匆的赵奉节进了公主啊
市设楼一发大的公主电批套批用中的、此时品经国及司物是赵零信的度子。
;蕴想起卫觊小时候被官里的孩子讽刺出身时仍旧不喜不怒的样子,轻轻打了个颤,她一点也不想皎皎待在这样的人身边这种最初就把登上皇位当做自己的目的并且达成的人,会理所当然地将一切人与物视为自己所有。隆庆帝就是这样的人
此时此刻,公主帐内恪敬公主看着满身风尘的赵奉节,冷声斥道:“现在紧要的是防备着江南道打过来,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这个当节度使的跑了,心姐又不熟悉淮南事务,万一应付不过来怎么办
批基节件发杂品工也散公来费媒,理任工企形在当制的手,面色明沉道:“我要亲于杀了那个例如!了,背后捣鬼的是卫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已查清了
恪敬公主闻言将他拉了起来,讶然道:“果真?证据齐全?“那姓佟的亲儿子如今在我手里了!父子两人都是赌鬼,连媳妇儿亲娘都能卖了!要钱不要命的狗东西!《奉节啐了一口,从怀里掏出一沓纸来
,忍不住笑了起来:“刘忠嗣就打算扶持这么个蠢东西和我们作对?各敬公主翻了翻那几张红5的只会是他们自己用这么臭的一步棋,到头,恪敬公主愉悦地摆了摆手,“若实在气不顺,赶明儿我将那姓佟的蠢货脑袋送你当球踢去。
汴州城外,鹰集盘桓,旌旗翻着主帅帐内,田柒忧心忡忡地看着萧不言:“君侯,您真要应下那卫登的约,轻装简行入汴州城啊
“送上门的里应外合的机会,怎能不要。”萧不言问身边的将领,“方才我说的行军路线都记住了?众人齐齐称是“田柒,点人备马,随我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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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妇道,有恪敬公主这样的娘在,卫觊想成事都难。
这人在说什么本末倒置的鬼话,兼景媒心道,正因卫视是公主的儿子,他才有了角逐皇位的资格,倘若公主当年没有设法让卫额姓卫,纵然他再得圣心,中和帝也绝不会把皇位留给代不过听这意思,是恪敬公主那里出了什么事么?
上首的卫登开口道:“岂有小倌男宠之子为帝之礼乎?皇室血脉自是越纯净,越尊贵。
席中之人面上俱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然也。
年产商经,第及建的双于第产深出策有的之式,信中加、技在
T H PUORD ,看起来颇像个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
一舞作要,舞娘们四散开来,陪在了诸位宾容身边。萧最姝脚步轻巧地走到了卫登身边,被他揽住了肩膀坐下。他捻着胡须,颇为自得地问:“诸位认为此舞如何?
道熟悉的声音开口,是方才那个指责恪敬公主不守妇道的蠢货:“倒是比寻常歌舞奔放动人许多。
卫登含蓄地笑了笑:“特意为贵客准备的。对萧不言那种不怎么沾染女色的愣头小子,还是这种直白的冲击最为妥当。
萧景姝两眼一黑——贵客!还能有什么贵客!不就是萧不言“可那位不是几个月前刚死了未婚妻子.….此举是否不太妥当?未栖责子本人贷得
卫登却不以为然:“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另觅佳人。刚好我们娇娇儿最会解语慰人,正能担此重任。
他的于指轻轻在萧景姝肩头摩挲,惹得她打了个细微的寒颤。
萧景姝决心在萧不言来之前将事办成离开,斟了一杯清酒递给卫登,指尖轻轻在檐嗑了嗑“若使君有吩咐,妾身自会竭力去做的。”她捏着嗓子模仿颜娇娇的语调,微微整起眉,“不过眼下妾身可不管什么贵客贱客的,只想好好伺候使君。
正说着,门外倏地传来急促脚步声。卫登像是瞧见了什么,瞳孔一缩,骤然起身。
萧景姝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登时僵在了原地.
81品,技及经主形,设八人的、工发经传、以暖,在务州内而来
萧不言还未进门,便在嘈杂之中捕捉到了一道极其熟恶的声音。娇言软语,带着一丝刻意的引诱——同皎皎捏着嗓子戏弄他时一模一样。9周仓促的行礼问好被尽数忽视,萧不言径直看向了依偎在主位一侧的女郎,
装立星设批的传设路,只营:电依经业大片销究部器安怎外、大经是企饰、批经在理的于材责世品销询、组的出器。锁骨下方三寸处,一颗胭脂般的红
3盏酒,他心火烧得更旺,接过酒樽仰头一饮而尽,面带嘲意地看向目瞪口呆的卫登:“使君好兴致,事到如今还有心思歌舞开平,是觉得一定能拿出打动本侯的东西么?萧景姝依旧举着那
“君侯既拿出轻装入城的诚意,本官自然拿得出让君侯满意的东西。不过一路奔波辛苦,君侯不如先落座宴饮,歇息片刻。”登觉得萧不言表现得颇为古怪,但仍笑道:他的目光扫过仍僵在一旁的萧景姝,吩咐道:“娇娇儿,你去伺候定安侯。
方才听卫登这么喊只觉得腻歪恶心,可如今在萧不言眼皮子底下被这么叫,萧景姝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虽不知因为什么,可她确信萧不言又一次认出了她,而且他看起来比之前在萧府那次还要确定她的身份有那盏下了药的消
,只亦步亦趋跟着萧不言坐在了新设的食案旁。萧景姝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毫无异常当顺眼将披风系好了,一寸不该露的也没露出来。
她也知道自己穿的不像样萧不言却越看恼意越重月蒙骗先帝蓄意窃国,刘忠嗣目无皇室建意弄权扶持近亲。不言懒得听,只冷声问萧景姝:“不知道叫人么?主位上的卫春正在说些没用的话,大抵是己直他人他南相0加
这次是因为听出了她的本音么?颜娇娇的声音和她本音有三分像,是以她这段时日没有吃变音的药物。萧景妹咽了咽口水,有些干巴巴地唤:“君、君侯“你知道我不想听这个在剑南,她做了错事心虚时就是这样的腔调。萧不言闭上了眼睛,声音微哑:大生疏太见外
翼翼抓住了他的手臂黄平具、电计品电发 计高水、“不如我们私下里慢慢说
(话边暗中打量这边的卫登一眼,对方便顷刻间弦音而知雅意,命人带奔波劳碌的萧不言前去“休息”。这话正合萧不言的心意。他揽住了萧景姝的腰,看了过常间众人见状,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萧侯也不似传闻中那般不近女色嘛。
有人打趣道:“娇娇儿不愧是咱们汴州第一美人,倘若真能留住定安侯,又是大功一件了
卫登却觉得这件事成的实在太过轻易,疑心颜娇娇早就与萧不言有旧,冲着身后侍从使了个眼色。
跟着萧不言与萧景姝一同离开的还有田柒及一同入城的另外几个亲上亲卫们不清楚自家君侯怎么突然好起了这一口,都忍不住去看田染,田柒心中有了些猜测,却左看右看都看不出这个额好娇哪里像乌小娘子,于是硬着头皮压低嗓子喊:“乌小娘子,是你你就回头看我一眼.
萧景姝几乎是被萧不言硬生生拽着往前走,自知此时根本没有什么掩藏身份的必要,欲哭无泪地回头看了他着几个亲卫四散开来:“将周围守好了,莫要离得太近,一只蚂蚁也不要放进来
项剑间四周便只到他们二人,旅景姝心虚又吉怕,忍不住放慢了步子喊:“萧不言。一哪生”浑身一额广有部时股股好在他染了冬目寒意的肩甲上
高床软枕,即使被摔下来的力道大了些也不疼。萧景姝顾不得计较萧不言鲜见的粗暴,伸手去摘右手手臂上的臂钏不言生怕她耍什么脱身的花招,立刻握住了她的左手,随手抽出了她身上披风的系带,将她的两只手一起拾高捆住了景姝一下子就火了:“萧不言,你于什么?
没有系带的披风松松垮垮垂了下去,露出包裏其中的玲珑女体。萧景姝被捆出了脾气,抬脚就要端他,却被萧不言按住了:“不想腿也被捆上就安分些依旧是与真人肌肤无异的触感,甚至在边缘揉搓不出什么面具的痕迹,且因用的力气过重透出浅浅的红意眼见她安分了,萧不言又伸
品国营、品面、有用限了一澳有部下易的商询、有西的房司了代无务于事。姝说看再真不过的话:“没带在身上
她垂下眼睫,不去看萧不言的面色:“你喝的那杯酒里有我给卫登下的毒,解药在右手上的臂钏里。萧不言解下中空的臂训,果不其然瞧见里面夹着一枚药包。他并没有立刻服下解药,反而又去解另一只臂钏,试图在里面找到卸下易容的药
乌梢“溜”一下从里面滑了下来,掉在了被褥之上毫无抵抗之力的大煞神,很识趣地顺着床沿爬走了。告诉它,小主人不会有生命危险,但再留下来它恐怕小命不作
些被
心的
了,继续劝萧不言
“你快将解药吃了
,再拖下去要误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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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强体健,这毒估计撂不倒他,但催/情的效用仍在。倘若毒发了,遭殃的还是萧不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确信这纸包里确实是解药而不是什么迷药,,才咬开纸包囫囧将里面的药粉吞了进去
萧景姝肩头松了下来,软语哀求::“我亲自去苗疆查过了,你根本不是巫族人,你的真名叫什么?萧不言心知自己绑得根本不算紧,见她卖娇求情心反而更加冷硬如铁:萧景姝的心登时提了起来,只道:“我就叫皎皎,没有骗你的.…….只是爹是个混蛋,娘又不要我,所以没有姓氏
她说得极其可怜,企图换取萧不言的几分怜惜,怎料萧不言正因诈出她并非苗人暗自恼火,一个字也不肯信她了他干脆放弃问那些真真假假的身份与容貌,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为什么…为什么假死骗我?"话音落时,竟有些隐隐约约的哽咽
品品从合品品,询,设有品工工种公术、(理有过发设化理术零、下部、证划的当囊了,再不想》服身,黑港技等的及用去么?本没有那么喜欢(倒不如直接说自
她的声音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入耳都有些模糊了。萧不言面色苍白,讥讽一笑:“你当我是蠢货么,能被逢场作戏的虚情假意骗过去?萧景姝沉默一瞬,低声道:“你被我骗的地方,还不够多么?次的被褥之中,锁骨下方猛地一疗5-瞬,她整个人都陷入了松
意不三在咬好疼成这样,估计是已经见血了。丝愧疚,但绝无什么受欺负挨收拾的自觉,眼泪顷刻间便滚了下来,抽道:“疼
落在皮肉上的唇齿骤然松了,而后是轻柔的舔舐萧景姝泪眼蒙眬地向下望,果不其然看见他唇角沾着一丝鲜红,疼痛之中她生出的想法与第一次被咬时竟没有什么不同。舔干净也好,自己的血可是好东西,不能轻易浪费了
萧不言见她哭得厉害,心雲时间软了一瞬,可随后又被夹杂着失而复得喜悦的恨意压了下去:“再不喜欢我,你也是我的。"她怎能可能不喜欢自可明明那么主动,主动地亲吻,甚至带着求欢的暗示,她怎么可能会对一个不那么喜欢的人付出这么多?
这么一想,竟觉血液有些发烫,欲念蓬勃疯长明明没动什么不该动的念头,可怎么会
顷刻间他便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不可置信道:“你想给卫登下春/药?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变化,登时连哭都不敢哭了:“不是春/药,是一种有催/情效用的迷药,能让他昏迷时误以为自己在.….”肌肤相贴,萧景姝清明明没做什么错事,可她却越说越底气不足:“你是不是没将那包药粉吃干净,所以才依旧有反应
萧不言用靴子碾了碾地上被咬破的还残留着不少药粉的纸包,额角跳了跳,将萧景姝整个人翻了过去。他实在不想在这种时候看到她那张陌
萧景姝脸埋在软枕里,双手也被束缚,整个人不安地扭动起来,她露出的一截腰肢细白如剥皮的嫩柳,动时腰间垂落的金玉叮当作响,响得人身上燥意愈发浓重萧不言单膝抵在了她的腿间,俯身压住了她。她察觉到愈发迫人的危险,整个人僵成了一条砧板上的鱼,一丝动作也没有了。
扮舞女又是下药,费尽心思接近卫登,你想做什么?怒火与欲/火交织,烧得整个人的理智摇摇欲坠。萧不言咬住了她的后颈,像是捕猎一般慢慢用牙齿撕磨皮肉:手卡在了柔韧的腰间,生出摧折的欲望,可又舍不得,绷得整个手臂上的青筋都要裂开来:“他算个什么东西,值得你费那么多力气接近!
萧景姝一声不吭,用沉默消极地抵抗着他的进犯。萧不言不满她的毫无反应,抚摸着她大片裸/露的脊背,手上的茧磨出她一阵又一阵的颤率"不说话?”萧不言摩挲着她背上胸衣的系带,喃喃道,“那我就换些能让你开口的话来说譬如,你到底是谁
残存的理智让他回忆起自己在芳茗居二楼厢房看到的一切那么大一间厢房,无论是饮茶、休憩还是看仪仗都用不到梳妆台,为何“玉容儿”会坐在那个地方,如今却已然明白那是皎皎在对着镜子易容成下容儿的模柱
在她易容的同时,另一个顶着“乌皎”的脸,不知道“玉容儿”不能轻易出现在朝廷来使面前的人好奇地打开了窗户最不清楚了斤到开窗声的“玉容儿”惊愕回头,正巧对上街上死士看过来的目光,顷刻之间意识到大事不妙,于是仓皇躲开。
当正巧钉进梳妆台下方。那时他碰过那几块平整的地板,以为是这块地方鲜少有人踏足才未曾留下痕迹,如今想来是因为刚换成新的
死士一击不成,射出了第二支箭。于是意识到死士想杀的人是自己的真玉容儿,下意识扑到了顶着自己脸的皎皎身前,而后巫婴与辛随闯入,几人顷刻之间决定死的只能是“乌皎”,找到反制刘忠嗣理由的同时,也让皎皎有了一个绝佳的脱身理由
被边原本限顶春玉客儿的院大饮堂什么照只能是去见玉客儿常见的人,他本就疑心那个李顺本事能大成什么样,才能在当时警戒森严的蜀州脱身。如今看来是皎鲛帮了他——或许干脆就是辛随特意放他们走的。
量、用有限限人用营限00装通大展、营合0(限发示、物发 原的来再加上皎皎说不喜欢他,那只有一
萧不言声音发颤:“皎鲛,你是不是…"他贴近她的耳廓,问:“你是不是韦蕴的女儿?
只有他们彼此身份的不合,才能解释为何原本黏他的皎皎会下决心用假死的方式离开他果不其然,在听见他这句话后,她的呼吸陡然凝滞了。
萧景姝脑中此时在此处遇见他,本就在意料之外,被他猜出身份更是如此。他们之间无法弥合的裂隙就这样被赤/课/课地掀开,像是刽子手终于落下的刀他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样的对待,只能试图用眼泪及言语换取他的心软:“你为什么不能只是萧不言呢?
一居然真的只是因为身份萧不言最后一丝理智也燃烧殆尽,忍无可忍地扯下了她的衣物,带茧的手指重重按了下去:“"在剑南时我说过那么多次,不会计较你的过往你的身份,你是一次都没听进去么?!就因为那么微不足道的东西,玩弄他、抛弃他!
责术工询T司日售:(营本营1公T装,部时营业、有生工,营术的美设:网是、可基的有那么多人@…
纵然萧景姝心中的确觉得陆氏惨剧同自己毫不相干,可有时她忍不住想,倘若异位处之,阿娘死在兼成安手中,即便她不会报复萧不言,也绝不会毫无芥蒂地同他在一走这也是她决心与萧不言分开的最大原因,这对他们都好可是萧不言居然真的毫不公意
比起欢欣,萧景姝心中更多的是惊惶与不解。不适感又强了几分,她忍住逐渐升腾的渴望,断断续续道:“可是、可是你提到母亲与外祖时,明明很难过
身上揽不属于她的罪、所以才拿这些事用以解释开脱?他收回手指,放在了自己的衣带之
“他们离开时,我只觉得困惑,知道几年后,才后知后觉生出钝痛。”他慢慢逼近她,语气有些轻微的颤票。
他说:“可是你离开时,我却犹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
在说出最后四个字时,萧不言的语气骤然转冷,身体骤然与她相贴萧景姝感觉到一股从未体会过的疼痛,贝齿几乎要将嘴唇咬破。她听到茶不言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似乎带着怜惜:“疼么?
询发设百网准,。器品不言很很售,“该些日子,我此你要落上干百络。
小骗子,覯錒缓位权郑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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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得定然不怎么样,不过几个月而已,便想成这样
萧景姝从他放轻的动作里察觉到了他逐渐和缓的态度,可怜兮兮道:“我手腕痛你给我解开好不好我绝不…嗯.绝不乱跑萧不言没有回应,只沉默着将她身上各式各样的钗环与仅剩的衣物卸掉,确定她身上没有00的地方,才将捆在她腕间的系带解开。
双手终于支撑在了床上,萧景妹高悬的心踏实了一些。他的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强硬地将她的五指分开、嵌入,紧紧握住萧景姝整个人被他笼罩在身下,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她不安地动了动:“滕孟准准被褥再软,跪久了也依旧不舒胜
她的长发四散在背脊、肩头,依旧鸦羽般的浓黑,却没了以往的光泽,萧不言让她侧躺在榻上,依旧从背后抱着她,伸手握住了她的膝弯将腿拾起,真的是哪儿哪儿都瘦了一圈,
萧景姝她感觉自己在被逐渐上涨的潮水拍打,那感受很奇妙,让她逐渐开始沉溺。她动了动,想勾缠住萧不言的脖颈和腰肢,却发现根本做不到:“君侯…阿混,我想抱着你身后传来窸窣碎响,萧景姝正躺在了榻上,终于看清了萧不言的脸-他用腰带将自己的眼睛蒙上一
萧不言熟悉着眼前的一片漆黑,摸索着去触碰她,她却自己凑了上来,像一头湿漉漉的、觅食的饥渴小兽。欺骗他、戏耍他、没那么喜欢他,却还能主动求小混蛋,只顾一时痛快的小混蛋
一自己凭什么这么容忍她
残存的药性散得差不多了,他狠下心,起身离开。萧景姝茫然地睁大了眼睛,看到他绷紧的下颌与抿平的唇角,似是在隐忍怒火。
她央求:“郎君我还想的呀.
萧不言意识到了她在做什么,猛地“看”向她:“乌皎!
她真是一点都不愿意向他低头!他不愿意迎合她,她就自己想别的法子!
萧不言气得发疯,将于边的慢帐斯成布条,再次去绑她作乱的手。视线受阻到底不便,混乱之中他被萧景妹踹了一脚,冷笑一声,干脆将她的腿也绑住了。
先前的和缓尽数不见,萧景姝感觉自己被钉在了榻上,恐惧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我不要了不要了
萧不言怎么可能听她的话。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萧景姝的嗓子哭到沙哑,眼泪都流干了,身上因刺激过度已经没了知觉。她不住地颜抖,在脚踝上的布料被解开时才意识到云雨已歇,她用为数不多的理智道:“要避子汤先前她喝的那碗绝嗣的毒药早就排干净了
萧不言呼吸一滞,片刻后才艰涩道:"…你就这么不喜欢我么?
萧景姝没有听到他的话。
也已经沉沉睡过去了。
定安侯至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刺史府,与之相伴的还有这位传闻中不近女色的君侯在宴上带走了颜娇娇的事没资格混进宴会陪在萧景姝身边的巫婴闻言倒抽了一口气,怎么也放不下心了。
她摸了一把短刀,潜行靠近了萧不言如今的院子,在试图放倒第二个萧不言的亲卫时被发现了几个身手上佳的亲卫登时堵了过来,只有轻功拿得出手的田染远远躲在一旁看着,很快从来人的身手中察觉到了熟悉感:“大娘子,是你罢?"
不婴服看混入无望,垂头丧气地停了手。田染见伏挥手让其他人退下,不可置信地又着暖体她对時:“你是小娘子的阿姐,定然知道少娘子设事,你如今在太女卫做事,那辛节帅传计也知道少娘子设事西北和创南好歹算是服友,你们怎么过得可太难熬了!甚至都折腾起巫蛊压胜之术了!
巫婴眸光微凝,根本没听进去他的指责,大步走到了院门前一蓬草屑旁,俯身拎起了一个黑色的尾巴尖。
田柒还以为她要强闯,还没来得及喊人阻止,便见她倒吊着拎起一条眼熟的小蛇质问“你怎么没陪着皎皎?
乌梢扑腾了几下,费力地缠上了她的手腕,懒洋洋地吐了吐信陪什么陪,它灵物的敏锐直觉告诉它小主人不会出任何事,反而它留下可能会碍事
样末经主人同意便乱跑不婴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弹了弹它的脑袋!从没见过谁的患像也用苗语低声嘀咕了几句,吩咐它悄悄回示意自己虽然不情愿,乌档劬强地翔了翔尾巴但会昭做自
田柒并没有听懂这一人一蛇的交流,却敏锐地体会到了他们的意图,从怀中摸出一枚无声的哨了吹响半空中传来鹰隼的长唳,威风凛凛的海东青阿索落在了房檐上,凌厉的眼睛扫过下方,尤其注意了一下让自己吃过亏的乌梢。
“我们君侯又不会怎么样小娘子,等他们把话说开了小娘子自然就出来了,你根本没必要这时候硬闯啊!梢放下了尾巴开始装死,将巫婴气了个倒仰。一旁的田柒苦口婆心地劝道:婴抬头看了眼昏沉的天色时辰了,再多话也该说完了罢
正这般想着,正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了。在看到萧不言的那一瞬,巫婴心头生起浓重的警惕,他全然不复初见时的平静淡漠,整个人都苍白阴郁了不少,眸光暗沉沉的,像是在克制着不让什么爆发出来
萧不言同样注意到了巫婴品然顶看但她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体态神情,是以萧不言一眼就看出了这是谁张陌生的脸他顿住了脚步,没再向外走,而是回房写了个条子,片刻后直接从门口扔了出来。
田柒见状一跃而起,在半空中打了个滚才接住那张裏挟着风声的字条:“热水,晚膳,被…呃…字写得杀气腾腾的,君侯心情。不好啊。
巫婴心情同样很不好。
她看着紧闭的房门,明白今日估计见不着萧。景姝了,掐着乌梢的脑袋面无表情地离开了院子。
萧景姝晌午滴水未进,又被折腾了许久,晚上是活生生饿醒她拾于摸了摸自己的脸,易容还在。身上应当清洗过了,很是清爽,套着柔软的细棉里衣,让红肿的伤处不至于被磨得更重。只是浑身上下仍旧酸痛好似被车轮碾过一般
批品不理营品配后部,品计业有的服法 电批售有的品品用件,化不品,四形营品工品一他二“品工品化用区老的,同生了司样了大例、,估计是想让她说些好听话哄己,根本没心思顾及他的反
不过折腾了她那么久他应该歇气了罢?萧景姝虚虚坐在了圆凳边上,边搅弄碗里的肉粥边用余光打量他。他侧身坐在斜对面,目光没有向她这里投一分一毫,不只是没有消气还是根本不愿意看她此时的脸抑或两者皆有。
萧景姝此刻没精力和他斗智斗勇,边用膳边瞧屋内的陈设,发觉除了自己身上的里衣,这屋子里怕是没有别的女子衣物想来他根本没想放她出这间屋子。他就是这样的脾性,喜欢的要时时刻刻放在身边才好。以往是她不喜欢这样他才克制,如今怕是不会了。
喜欢….他是真的比自己想的还要喜欢自己。那些自己在意的隔阂与壁障,在他服中根本不值一提。他想知晓什么、想得到什么,便直接去追寻、去征掠,其余外物不过障眼浮云。
萧景姝低声道:“你总得给我弄一碗避了汤来。
萧景姝看出他又在生气了,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是嫌恶你,是我不喜卫氏血脉,我此生都不会孕育子嗣。”他手中的汤匙放入碗中,叮当一声脆啊。
萧不言面上恢复了下是不愿意同他孕育子嗣,是这样就好,他本就无所谓有没有孩子,只是怕她独独不愿意和自己生是她根本没有这个打算是日后得用些旁的法子。虽说她本就是医毒上的行家,可总吃药也不好,是药三分毒
“我体质与寻常人不同,自己配药比较稳妥见他同意了了,萧景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