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来了个女夫子》
1. 白衣卿相
平晟九年初冬,白露未晞,云边将曙。
两岸岑岭相对的运河之上,一叶扁舟自北向南漂行,孤篷渐隐于重重迷雾之中。
船头,女子白衣胜雪,负手怆然而立,欲与苍凉天地融为一色。
内阁首辅、兵部尚书云舒,因贪墨元曦宫修葺巨款,令拶刑断指、贬为庶人,抄没府邸、逐出京城,无诏不得回。
为免京城故交离恨之苦,她甫一受完刑,便马不停蹄地登舟离去。
刺骨的寒风卷起她单薄的衣襟,翩翩然如鬼似仙,她闭目浅吟低唱:
“我本孑然来,复归孑然去。来时天下寂,去时风更雨。”
船夫好整以暇地摇着桨,爽朗笑道:“这河面只有大雾,哪有下什么雨哟。”
云怀璧闻言莞尔。
庙堂的凄风苦雨吹不进漫漫江湖,若能纵情山水诗画余生,也很快活。
于是温声问道:“大伯,这儿还是京城的地界么?”
“早离了,前面就是济南了——诶,姑娘,咱后头跟着艘大船,船上有人在向你招手嘞。”
云怀璧回眸望去,见一艘三层高的画舫穿云破雾而来,锦帆蔽日、雕栏玉砌,与她所乘的扁舟气势迥异。
这么大的排场,定是那个老家伙。
待两船靠近,画舫上的侍从元耀掷给船夫一块碎银子和一根绳索,待船夫将绳索系紧在船舷后,斜搭一架长梯,将两船稳稳相连。
云怀璧攀上长梯,与船夫俯身作别,继而跟随元耀前去画舫内室。
室中炭火烧得极旺却不闷热,俊朗的中年男子跪坐于紫檀案桌前执笔疾书,一身青色竹叶松柏暗纹道袍,缎面温润的光泽与发冠清冷的玉色交相辉映,端方如画。
云怀璧撩襟而坐:“高阁老是来送我一程的,还是来看我笑话的?”
户部尚书、内阁次辅高烈,字灼言,三元及第入仕,东林学派翘楚。他自诩朝中清流,与她政见相悖多年,朝堂上激辩无数,私底下从无往来。
如今她潦草退场,料想这老家伙已顺理成章升任内阁首辅,一人之下权倾朝野了。
“都不是”,高灼言随手搁笔,抬首间眉眼盈盈,犹见当年御街夸官之时满城红袖招的风采:“相逢一笑怜疏放罢了。”[1]
云怀璧怔住:“你也被贬官了?”
高灼言无谓道:“我与你不同,我只是被贬为南直隶常州府无锡县正九品主簿,依然有官职在身。”
云怀璧面不改色:“既无权力,也无自由,您确实比我惨淡多了。”
“唉,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遥”,高灼言轻扬衣袖,端杯抿了一口沉香熟水:“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儿?”[2]
云怀璧回:“天地之大,还怕容不下一个云舒么。”
“若你心无所属,我倒是替你想了个好去处。”
“何处?”
高灼言不疾不徐道:“东林书院。”
云怀璧哑然失笑:“高兄,我知道你是东林书院的山长,收留我也无甚为难。可你我毕竟多年政敌,经我手流放的东林党更是数不胜数,这未免太过荒唐。”
高灼言问道:“你不好奇,我等东林学子为何年年占据殿试榜首,为何野火烧不尽么?”
云怀璧摇头:“东林书院皆是理学大家,治学严谨无出其右,我从不质疑。”
高灼言又问:“你才学傲世,纵使不能效忠于朝廷,也不愿将其流传于后人么?”
云怀璧复摇头:“有一爱徒从愿,衣钵后继有人,足矣。”
高灼言似是预料到了她的百般推辞,话锋一转,漫不经心道:“那令师的那桩案子——”
云怀璧猛地抬头,催他下文。
他却侧首面向窗外,以窗框为画、天地为绢,观云雾皆散、缃山素水,半晌,方悠悠道:
“东林书院,有你要找的人。”
说罢指尖轻点案上书卷,云怀璧这才察觉,这是一封墨迹未干的聘书:
高烈顿首再拜xx训导执事:东林地处江南之地,山川毓秀,民物富繁,宜有善师,以收放心。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先生遗泽,溢于耳目,东林之幸。惟幸惠然来思,毋为辞逊。
句首留白,只待她写上云舒二字。
“高兄这般为我打算,我却不知高兄所图为何,无以回报,受之有愧。”
高灼言道:“无他,惜才而已。”
云怀璧分不出他话中真假,只觉与其说是惜才,不如说是折辱。
剑指东林党的人终与东林为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笑话了。
惜才也好,折辱也罢,若真能在东林书院内查出恩师当年迷案的真相,烂泥残生,死而无憾。
“好。”
她轻声应下。
高灼言亲自将湖笔递给她:“请。”
云怀璧笑了笑,并不接过。
高灼言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她垂于双膝上惨受拶刑的十指,纵有数层纱布包裹,难掩血迹斑驳:“你的手——”
“锦衣卫留了情,没完全断,只是握不了笔罢了”,她歉意地笑道:“如今我是戴罪之身,不必多生事端,烦请高兄代劳,替我写“舒玉”二字吧。”
高灼言欣然照办,随即吹干墨迹,折起聘书,如交付圣旨般郑重推到她面前:
“东林书院,恭迎舒玉先生。”
*
从顺天府到常州府无锡县,走水路不过一个月。
云怀璧与高灼言本该孟冬末便到达,因路上出了点小插曲,捱到了仲冬初。
画舫途经徐州府时,迎面飘来一艘破船,船里还躺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少年没死,只是染了恶疾。
高灼言下令泊岸,命随行大夫鼎力救治。
七日后,两人正对坐弈棋,棋盘与棋子皆由磁石雕刻,任凭船身如何颠簸也不乱棋局。高灼言左手执黑,随心而放;右手执白,听从云怀璧念出的方位而落。
元耀掀帘道:“老爷,那人醒了,说自己这一病耽搁了不少时候,要赶不上春闱前拜师了。”
高灼言平静道:“与我何干。将他扔下河,继续赶路。”
“他想拜的师……”
元耀转头看向云怀璧。
高灼言乐了,揶揄道:“你的人。”
元耀道:“他准备辞行,想见老爷一面。”
三人前去甲板,见那少年一袭红衣如焰,眉宇间虽有几分虚弱,但神采奕奕,已不复当日病态。
少年跪地叩首:“宋筝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而已,只是——”,高灼言上前扶起他:“内阁首辅云舒是不会收你为徒的,你不必揣着无谓的念想,好生准备春闱。”
宋筝蹙眉:“为何?”
高灼言道:“因为她遭阉党构陷,已被逐出京城。属于她的时代,落幕了。”
见宋筝愣愣地呆在原地,云怀璧对高灼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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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高兄,来替我写几个字。”
须臾,两人回到甲板,高灼言将信笺递给仍是一动不动的宋筝。
云怀璧道:“倘若你到了京城,还愿意拜入云舒门下,可携此信拜访刑部尚书周从愿,她会给你答复。”
“多谢”,宋筝狐疑地双手接过:“二位先生,后会有期。”
船栏边,高灼言目送着这团红霞远去,对并肩的云怀璧道:“崖边枯木期逢鹤,檐下落巢可寄春。你送给宋筝的这句诗,究竟是什么意思?”
云怀璧道:“三年前,从愿拜我为师时,便是以此明志。她看到此信,定能知晓我的心意。”
高灼言忧虑道:“你不怀疑周从愿么?元曦宫贪腐案虽是西厂所为、刑部协理,但李太后论功行赏,只提拔了周从愿做刑部尚书,还让她入阁理事。”
“不怀疑。”
高灼言叹了口气:“如今周从愿炙手可热,这小姑娘跟着她,也好。”
云怀璧噗嗤一笑:“高兄看出她是女儿身了?”
高灼言道:“和你当年一样,女扮男装。只是不知她能否望君项背,也中个探花。”
“那我便与高兄一同静候佳音”,云怀璧抬眼眺望波涛浩渺,胸中污浊顿解:“我纵辞去,新法皆废,却也为天下女子开了科举入仕的先例,善哉,善哉。”
高灼言定定看着她潇然如鹤的侧影,忽与偏头的她四目相对,匆忙敛去眸中神色。
“高兄,东林书院有女学生吗?”
“没有。”
“会有的。”
云怀璧温和的声音很快消融于水面,却似有着能激荡宇宙的力量。
有我在,会有的。
是日清晨,画舫停在了无锡渡口。
一路风霜,已至尾声。
*
东林书院,源起于北宋,复兴于万历。
然天启朝,魏忠贤祸乱朝纲,朝中东林党人联手抗争,却累受迫害,以至东林书院也被拆毁。
魏忠贤自缢后,东林又起,直至今日,蔚然成风。
“此日今还再,当年道果难。”[3]
伫立于东林书院匾额之下,云怀璧幽幽念出两侧楹联。
推门而入,一座高耸入天的石牌坊坐落于甬道尽头,牌坊边立着一块木牌,上头写着一封诗会帖:
又逢仲冬,草木零落,秋扇弃箧,锦衣束阁。诚邀东林同窗于初六共赴东林庵,吟诗文之雅韵,颂词曲之华章,催梅迎雪,暂解闲愁。
高灼言笑道:“今日初六,难怪门前寥寥无人,原来是都去东林诗会了,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他领着云怀璧,轻车熟路地往东林庵去。
宽敞的院落里,假山的一半被劈成竖墙,山墙前一张石桌,桌上一桶墨汁、一座香炉、五只新笔。
以石桌为中心,一面山墙,三面宾客。
东侧,浙江布政使、应天府府尹、各知府、知县等近二十名官员依序而列;西侧,书院各训导、学录、学正等数十人正襟危坐;北面,则是浩浩荡荡近三百名东林学子,靛衣儒冠、意气风发。
石桌旁,一位仙风道骨的玄衣先生正慷慨激昂,见高灼言与云怀璧走近,惊喜地唤了一声“灼言!”便迫不及待地向众宾客介绍,此人正是东林书院另一位山长,高烈,高灼言。
待官员、同僚、学子皆揖礼问候,玄衣先生盯着云怀璧,笑道:“这位姑娘,莫不是灼言的红颜知己?”
2. 东林诗会
在众人一片噫吁声中,高灼言拊掌大笑:“晦山兄谬言,她是在下特地为东林书院聘请的训导,姓舒,名玉,才华傲世,非高烈所能肖想。”
话音未落,满座哗然。
“女夫子?”
“才华未必傲世,容貌倒是清丽无双。”
“许又是哪位青楼姑娘,学了几首淫词艳曲,便恬不知耻地以为自己通了诗书了。”
……
“咳!咳!”
林晦山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压下了窸窣碎语,命侍童在西侧首位加了两个蒲团,请云怀璧与高灼言落座。
高灼言向云怀璧掩面介绍在场宾客,她毫不忸怩地放眼观望,遇见对视者则含笑拱手。
东侧几个官员甚是眼熟,有在京城任过职的,也有被她云怀璧亲自贬来江南的。
两人错过了诗会的第一轮吟唱,下一轮便是持续近半个时辰的飞花令。
诵读几首古人诗词,于诸位文人雅士不过小菜一碟,气氛极为热烈。
第三轮,则是择律作诗。
林晦山搬来诗词匣子,摸了一块“鹧鸪天”的词牌,再请高灼言及东侧官员依次定韵。
“诸位,本次诗会的格律为宋词“鹧鸪天”,韵脚依次为“惊”、“迎”、“明”、“行”、“倾”、“卿”,待一炷香过后,但凡得了好词佳句的,皆可在这面山墙上留下词作和姓名。香起——”
他一声令下,侍童立即点燃了一柱檀香。
众人冥思苦想,四下皆寂。
云怀璧端详着这香比普通的檀香短了半截有余,燃尽大约只需半刻钟。
半刻钟作诗,还是有些挑战的,故而连高灼言和林晦山这两位山长,也已闭眸沉思、超然物外。
她的思绪,却不禁飞回了少年时。
恩师商千载,偶尔也会带着她和独子商憬鹤出席这类诗会。
彼时她年纪尚小,不敢在一群老臣间肆意挥洒才气,只敢悄悄将诗句念给恩师听。
恩师总是一边赞赏有加,一边痛斥商憬鹤才疏学浅,连句像样的诗也作不出来。
谁曾想,当年胆小怯懦的女孩,竟敢女扮男装、替代商憬鹤参加会试,还杀进殿试拿了探花呢。
恩师音容宛在,扼腕一声叹息。
叹声惊动了高灼言,他睁眼皱眉:“这么快就作完了?”
云怀璧愣了愣:“作什么?”
高灼言气笑了:“作词啊。”
“我没兴趣。”
高灼言正色道:“你是我请来的训导,可别让我稍后下不来台。”
云怀璧无奈地问了韵,弹指间,檀香已燃尽。
五位学子疾步冲向山墙,将各自词作挥毫而就。
一波写罢,一波又起,不过片刻,二十余首词作便已映现于山墙之上,文采四溢、葳蕤生香。
高灼言问道:“可有看得上眼的?”
“没有。”
云怀璧认真又诚恳道。
“真的没有?”
“有一首勉强尚可”,云怀璧敷衍地指向山墙正中央,乃第一位学子所书。
鹧鸪天公子行
凉席竹枕烈日惊,酥山乳酪笑相迎。
碎冰盈盏杯将尽,醉酒沉酣天莫明。
仗剑走,挽鞭行,遇得旧友两拳倾。
江湖云雨多辛辣,聊慰风尘便是卿。
高灼言看向坐在北面第一排正中间的少年,满意笑道:“是李祈安那小子写的。他自诩文武双全,却因染了极重的风寒,错过了今年的秋闱,可惜了,不然明年殿试上定能见识他妙语连珠——”
“无妨”,云怀璧宽慰地捅刀:“反正高兄也看不到明年的殿试。”
“彼此彼此。”
见迟迟无人上前,料想各位学子业已文思枯竭,林晦山先将自己的词作写在墙角,后递笔给了高灼言。
云怀璧兴致顿生。
与高灼言政敌数载,她从未与他一同出席过除国宴以外的任何宴会,也从未拜读过他除奏疏以外的任何作品。
此刻山墙前,他一袭青衣背影岩岩如孤松之独立,一手台阁字迹傲然出尘于一众行草间,恍惚又见阴郁朝堂上此人红袍鹤补、玄冠玉带的文臣风骨。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件被她忽略至今的事:
他为何会被贬官?
鹧鸪天谪客
烛火消磨旅睡惊,何妨衣整远乡迎。
回眸暮夜三更暗,抬望流光一盏明。
问来路,可堪行,金银珠玉曲江倾。
醒来悲乐无人道,寻遍山河为见卿。
云怀璧吟诵了一遍,对归座的高灼言道:“看来贬官并没有给高兄带来任何麻烦,您还是一如既往得矫情。”
“你行你上。”
云怀璧一股傲气冲破脑仁,正欲整衣起身,微动了动手指,疼痛钻心。
她拿不起笔。
垂首自嘲一笑,问出心中疑窦:“高兄,你因何被贬?”
高灼言顿了顿,语焉不详道:“受人牵连。”
“何人牵连?”
还没等到答案,忽听对侧有人高声喊道:“怎么不见贵院新训导的词作?难不成胸无点墨,训导只是浪得虚名?”
他声量实在太大,惹得全场几百双眼睛霎时齐齐盯向云怀璧。
云怀璧抬眸望去,果然是常州府衙推官,因去年判错了案,被她从刑部左迁来此。
她又转了转手指,疼痛刺骨,不免埋怨那遭拶刑还是太重了些,只得婉拒道:“恕我不曾在诗词上用心,就不让诸位见笑了。”
质疑、嘲讽、轻蔑,原先尚有几分期待的目光都化作了耐人寻味的哂笑和按捺不住的白眼。
“诗词原是最不必用心的玩意儿,若阁下连这个也不会,往后让我等学子如何信服、如何俯首称一句先生?”
发话的正是云怀璧方才看上的词作作者,李祈安。
一呼百应。
云怀璧却并不赧然。
想她十九岁入朝为官,因女子身份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般千夫所指的喧闹场面,或立于千军万马先,或立于满朝文武前。
这感觉,甚至颇为亲切。
身在云端太久,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了。
“肃静!肃静!”
众学子因林晦山的斥责而收敛了些许,再看向云怀璧时,见她依然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情,潮声又起。
“云舒。”
“高兄?”
高灼言压低了声量:“你还是写不了字么?”
云怀璧默然点了点头。
“词已成?”
“已成。”
“我代你。”
高灼言从容地站了起来,摆摆手示意周遭安静。
“舒玉先生前几日右手被蜡油烫伤,无法执笔,便由高烈代劳,请舒玉先生赐教。”
他走向石桌,持笔蘸墨,站在山墙前的空白处,朝云怀璧点头示意。
云怀璧舒然一笑,同样走到石桌前,向三面宾客拱手致歉,随后朱唇轻启:
“未了心忧——”
“舒训导!”
首句还未成,便被那推官打断道:“舒训导以女子之身现身东林诗会,宛如平地惊雷,难道作诗填词,还要依韵律而行吗?”
云怀璧淡淡地与他对视:“阁下的意思是?”
那推官道:“能得高山长亲自聘请,想必舒训导定有惊世之才,若不能孤篇压全明,如何让我等东林人士拜服!”
又是李祈安附和:“请先生赐教!”
“请先生赐教!”
“请先生赐教!”
……
三百学子异口同声。
东西两侧官员及书院同僚皆面面厮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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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篇压全明?云怀璧颇觉有趣。
想她十七岁高中探花,十九岁救国于危难,二十一岁稳居内阁首辅,二十八岁从权力巅峰跌落,如此浓墨重彩、跌宕起伏的前半生,从尧舜禹至今,前难见古人。
她曾于庙堂力压须眉,曾于沙场封喉敌将,她下过诏狱,受过酷刑,她对大明江山有过最诚挚的热忱,对宦海沉浮有过最峥嵘的傲骨,但凡借出一丝情愫,都足以创造出孤篇压全明的绝笔。
可她当下站在石桌前,唯一愿意想起的,竟只有一袭白衣轻舟远去的那个胧雾清晨。往事历历,皆如轻舟掠过的重重山岭,亦如不舍昼夜的滚滚川流,而她眼前是未知的风景与远方,心中是久违的松弛与静谧。
少顷,她扬唇笑道:“罢了,今日舒玉不请自来,礼数不周,若不以诗自罚,实在难表歉意。”
众人情绪立即被点燃,皆摩拳擦掌、翘首以盼。
云怀璧道:“昔日张若虚一首《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全唐,但我大明国祚未竟,岂敢妄谈孤篇压全明。不如在下仿照《春江花月夜》,作一首《冬川舟雾晨》,请诸位点评。”
满座皆寂。
云怀璧闭目沉思,朱唇又启:
“冬晨漫天冷雾稠,雾隐川心一点舟。
木舟浮沉藏雾色,晨雾缱绻抱川流。”
众人窃窃私语,道也小巧而已。
“离离散散雾中尘,寂寂远远舟中人。
舟上晨雾舟下水,万里遥望本同根。”
“这四句有点意思。”
众人顾盼相交,期待下文。
“今朝我寄扁舟去,晨间渐起雾又生。
借问远舟是何人?何人与我共一程?”
“也闻青岸叠衣捣,也闻白雾鸣飞鸟。
飞鸟知我何方去,却又离我入云霄。”
云怀璧声音很轻,也不刻意沾愁惹悲,八句诗却让在场皆心沉如水,心静如钟。
“重重迷雾没晨曦,缓缓静川磨舟底。
谁知川流几时西?谁知川流几时息?”
“西?两个西?”
众人皆不解其意,独高灼言微微一笑,在句末分别写下了“西”与“息”。
惊叹迭起,原来如此。
云怀璧转头,见高灼言竟是半个知己,笑吟道:
“川生千道水波乱,川卷数只枯叶残。
水波惊起应有鱼,枯枝凋落必从山。”
这四句简单但甚有意趣,众人佳境已入,又听云怀璧高声诵道:
“我将小舟比轿辇,凌川踏雾上九天!”
“迢渡银河舟卧水,勘破鸿蒙——身在舷。”
思绪由高亢陡至低谷,骤然收束。
“《冬川舟雾晨》已毕,舒玉告退。”
文臣被贬向来是千古美谈,人生愈是污泞,诗词愈是流芳。
高灼言落下最后一笔,心叹她依然是那个文臣之首睥睨朝野的巾帼宰辅,纵使被打落于茫茫江湖,仍可窥见曾立于山河之巅的孤寒气度。
而他何其有幸,与她一程山水、半程余生。
等她已悄然落座,众人才恍惚回神,掌声雷动。
有人反复品鉴着宣纸上这二十八句诗,有人则双眼粘在云怀璧身上不肯下来,羡艳、欣赏、倾慕,五光十色,众生百相。
高灼言归座调侃道:“昔年探花,风采如旧啊。”
“呵,你还是状元呢,写的那什么破东西。”
诗会第四轮是选定魁首,众人毫不犹豫地评给了这首《冬川舟雾晨》。
末轮,采诗成集,为集作序。林晦山请云怀璧墨宝,被她以手上有伤为由拒绝了,征求宾客意见后,命高灼言亲笔题序。
此时,云怀璧向林晦山询问了她往后的住所,悄悄跟着侍童离了席。
故而诗会结束后,那一抹白衣羽鹤,无人寻见。
3. 第一堂课
戌时,高灼言带着一身疲惫,敲响了书院静阑苑的大门。
是侍女茗儿开的门。
书房里,云怀璧裹着厚重的玄金斗篷,枕臂伏于案桌上,漂亮的一双杏眼痴痴地看着烛火,火光在她眼底跳脱,她却宛如失了魂魄。
“那么多人想拜谒你,想与你对谈学问,你倒好,一个人躲在这儿清清静静的,烦扰都让我替你挡了。”
高灼言拾起地上掉落的纸卷,字迹如鬼画符一般,勉强能认出来是首词。
“这便是你原先依律而作的《鹧鸪天》?”
“嗯。”
云怀璧恹恹地应道。
字迹实在太过潦草,高灼言半认半蒙,总算将整首词给看懂了。
未了心忧寐复惊,临途侘傺岂堪迎。
无为易见明生暗,沥胆难求暗复明。
峥嵘道,抚膺行,粉身碎骨顶峰倾。
百年功过千秋论,不许山河遍旗旌。
高灼言笑道:“你这最后一个字的韵脚错了。”
云怀璧道:“本来不是这句,写到后面,随手改了。”
当真?
高灼言心照不宣,平晟二年,曾关押商千载的诏狱牢间,烂泥残瓦、灰暗不堪的墙面上,便是赫然留着这句血书:
百年功过千秋论,不许山河遍旗旌。
“这首词是内阁首辅云舒所作,而非东林书院舒玉所作”,高灼言自然地寻了个软垫,在她对侧坐下:“对于贬官离京这事儿,你还是有心结在的。”
云怀璧抬起上身,想给他倒杯热水,努力地握起壶柄,却终是徒劳无功。
高灼言这才发现,她将双手的纱布尽解,纤长但并不柔嫩的十指青紫红黑、触目惊心,指侧的伤势尤为严重,依稀可见薄薄一层骨痂,因主人方才一番强行执笔而纷纷绽裂、血肉模糊。
料想一个月前的拶刑,她定是十指皆断。
心被狠狠揪紧,一股酸酸楚楚的感觉萦绕在喉头。
“云舒……”
云怀璧笑了笑,无谓道:“我确实还有心结,但并非是对于贬官离京这件事。”
她将十指凑到烛光下,细细端详:“我知道,他们将我断指,是怕我再拿这双手写奏疏、写票拟、写诉状,可我……”
她微叹了口气:“我只是想拿它们再弹弹琴,写写诗罢了。”
“云舒!”高灼言僵硬地打断:“江南多是名医,一双手,不足挂齿。”
他很想埋怨她,为何不在画舫上早早言明,否则他定然寻来最好的医者,绝不会拖延至今。
可她始终一声不吭。
甚至令随行的大夫和侍女茗儿三缄其口。
难道他于她而言,就只是多年政敌么?
“受刑的是我,高兄怎么还难过起来了”,云怀璧笑道:“我还没问高兄的罪呢。”
高灼言奇怪道:“我何罪之有。”
“你骗我。”
“嗯?”
“今日的宾客我都看过了,没有我能找的人。我恩师的那桩迷案,谜底不在东林书院。”
高灼言摇摇头:“我没有骗你。那个人也是东林书院的训导,只是最近在惠山闭关问道,并未出席东林诗会。”
“他到底是谁?”
“徐熙,徐仲呈。”
*
次日清晨,林晦山便送来了《东林会约》和授课安排。
云怀璧原本只需为新生一十二人,每月逢一、三讲经,逢四释疑,奈何不久前有位训导被朝廷启用,她还需兼任老生七人的逢八讲史与释疑工作。
好在这七人皆是举人,史书必已滚瓜烂熟,想必不劳她费心。
云怀璧翻看着学子名单,忽地眉头紧锁。
李祈安,又是这小子。
翌日辰时初刻,云怀璧换上了夫子的衣冠,两袖清风、赤手空拳地去了依庸堂。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1]
她楹联还没念完,便被依庸堂内攒动的人头震慑到了。
名单上不是只有七个人么?
这少说也有一百零七个!
这些人都没有别的课要上么?
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她轻咳了两声,一百多名学子勉强挪动身子,为她让出一条道来。
她走上讲堂,见座下第一排与她正正相对的,便是李祈安,而高灼言、林晦山等诸位慕名而来的同僚,被可怜兮兮地挤在墙边。
行过师生礼后,她安然落坐。
“上一位先生,讲到何处了?”
李祈安答:“成化。”
本朝成化皇帝,朱见深。
云怀璧循规蹈矩道:“成化一朝历经二十三载,名将辈出、胜仗频频,但与杰出武功不同的,是被削弱的文治——”
“先生”,李祈安略不耐烦道:“先生讲的这些书上都写得清清楚楚,我等早温习过了,先生该讲些别的。”
“别的什么?”
李祈安道:“我辈学史是为照今,譬如成化一朝首开西厂,而我朝去年也复开了西厂,两者是何诱因?”
云怀璧怔了怔。
这话问对人了,西厂便是她复开的。
这把由她亲自铸成的利刃,编造出了一桩元曦宫贪腐案,狠狠地捅向了她的胸口。
“成化帝成立西厂,众所周知是因为李子龙案——”
“先生又在掉书袋了……”
底下交头接耳。
云怀璧笑笑:“当然了,这只是史书上的明因。成化帝成立西厂的真实目的,后人推测是为了制衡前朝文官。历史证明,西厂督公汪直没有辜负成化帝所托,西厂成立不过半载,前朝文臣不堪其扰,纷纷上书乞骸骨,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朝局渐成,成化帝成功将政权收回囊中。”
李祈安品味了些许,又道:“那我朝为何要复开西厂?”
云怀璧沉默了。
李祈安穷追不舍:“难道先生只看史书,不问国家大事么?”
“先生不会不知道去年复开了西厂吧!”
有人玩笑道。
一旁高灼言心中暗乐:前任内阁首辅被人怀疑不问国家大事,云舒,你也有今天。
云怀璧岔了话:“成化朝的西厂都还没学清楚,问什么当朝的西厂。”
李祈安不满道:“成化朝西厂犯下的罪责罄竹难书,我等如数家珍,有何不清楚。”
云怀璧很是头疼。
诚然,年轻人就该无拘无束、无惧无畏,此人也满腹桀骜、才气纵横,但今日若不收服了他,往后自己也不必在东林书院混了。
想到此处,温和一笑:“好,那我便与诸位再论一论史实。”
“祈安,你既通史书,可知成化朝的西厂第一案么?”
“当然”,李祈安下意识站起来,回答道:“福建建宁卫指挥使杨晔,在当地草菅人命,朝廷派了两位钦差前去查案,却空手而归。杨晔本人则偷偷溜去了京城,意欲贿赂京城故交平息此案。汪直得知后,直接将杨晔抓入西厂,严刑拷问。最终杨晔等人命丧刑讯,此案几乎株连了半个朝堂。”
“不错”,云怀璧予以肯定,又道:“如你所说,“杨晔等人命丧西厂”,敢问杨晔为何会命丧西厂?”
李祈安脱口而出:“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汪直淫威滥刑,杨晔死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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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厂刑讯。”
“尽信书不如无书”,云怀璧抬手示意李祈安坐下,对堂中近百名学子沉声道:
“我想请诸位动用脑中所有关于官场、朝政、权谋的设想,好好思考这个问题:除了西厂淫威滥刑以外,杨晔的死因,还有哪些可能。”
众学子或埋头苦思,或左顾右盼,一时之间竟无人作答。
云怀璧循循道:“别忘了,我方才讲过,成化帝成立西厂的真实目的。”
又过片刻,忽有人举手示意:“先生!”
“请。”
那人起身,先自报家门:“学生郑易,郑知简,见过先生”,后清清嗓子道:“学生以为,杨晔死后,供词死无对证,那么皇帝说谁是杨晔党羽,谁就必是杨晔党羽,皇帝正好借此案清理朝堂。所以,杨晔之死,极有可能是成化帝授意西厂所为。”
云怀璧颔首:“说得有理,还有么?”
众人本以为这已是极致阴诡的说辞了,没想到先生竟问了句“还有么”。
“先生!”
是李祈安。
“学生以为,杨晔之死,也有可能是权宦汪直本人授意,想借死无对证党同伐异,而皇帝并不知情。”
云怀璧笑了,又问:“还有吗?”
“还有?”
众学子不免唉声叹气。
将众人思绪引得发痒后,云怀璧终于慢悠悠开了口:
“知简和祈安都想到了,杨晔之死带来的最直接后果,便是死无对证,所以皇帝可借此清理朝堂,汪直也可借此党同伐异。但大家不要忘了,这案子还有另一方。”
李祈安问:“哪一方?”
云怀璧回:“杨晔真正的党羽。这便是杨晔之死的最后一种可能——”
她停了一瞬,继而掷地有声:
“灭口。”
两个字让依庸堂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云怀璧在这群年轻人脸上看到了恐惧和惊骇。
满堂沉寂也使她接下来的言辞无比清晰:
“杨晔越早地死在西厂,招供出来的党羽就越少,所以必存在被灭口的可能性。”
“这便是我要借成化朝的西厂教给诸位的第一堂课:官场如战场,枪林箭雨,想将你置于死地的,可能是忌惮你手中权力的皇帝,可能是天生与你对立的阉党,更有可能是与你义结金兰的挚友。可史书春秋笔法,你的死因只会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刑讯。”
“诸位往后定会为官做宰,最忌讳的便是纸上谈兵。可如今,诸位连纸上谈兵的纸都没看透,遑论谈兵。”
“先读百年史,再论今朝事。”
*
“其实,你自始至终也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
课毕,高灼言与云怀璧一同走在回静阑苑的路上,如是道。
云怀璧不语。
“你到底为什么要复开西厂?”高灼言穷追不舍:“西厂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伪造了一桩元曦宫贪腐案,将你冤来了这里。难不成——”
高灼言冷着脸:“难不成真如坊间传闻那般,你与那西厂太监荀微——”
“咳咳咳……”云怀璧扶着柱子咳嗽不止:“说什么胡话。”
高灼言很想轻抚她的脊背,可顾念着礼法,抬起一半的手又缩了回去。
这一幕落在云怀璧眼里:“干嘛?想一巴掌拍死我?”
“你——”
高灼言气到晕厥。
“算了,我这副身子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阎王爷收走了,轮不到你”,云怀璧略平复了呼吸:“替我打听到了么,徐仲呈什么时候出关?”
高灼言颔首:
“重阳之日闭关,初雪之时出关。”
4. 雪满惠山
一次诗会、一堂史课过后,云怀璧的教学工作明显变得轻松了很多。
相比于对着老生讲史,她还是更喜欢对着新生讲经。
半月倏忽而过,冬至将至。
江南的冬天,湿冷湿冷的。
她全身的骨头时常如同被虫蚁啃噬一般。
连太医院也医不好的老毛病,在京城勉强能捱,来了这儿,便是缩在被子里,听着屋檐滴下的雨声,整晚整晚得睡不着。
冬至当日,天色晦暗,云霭阴沉。
云怀璧在给新生上答疑课的时候,一朵硕大的雪花飞过窗棂,落在了她的衣襟上。
初雪,也是场瑞雪。
课后,她匆忙换了衣裳,赶去惠山。
惠山离东林书院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车程,马车停在山脚,云怀璧与茗儿徒步上山。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听茗儿对着雪景脆声吟唱,云怀璧惊奇道:“你何时学了诗书?”
茗儿脸颊一红:“跟着先生这些时日,看会了一点,先生别笑我。”
“怎会!”云怀璧欣然道:“你若真心想学,可从千字文、三字经、四书五经开始,再将诗词曲赋当作闲暇时的娱乐。遇到不明白的,可随时问我,也可在书院随意抓个壮丁请教。”
茗儿抿嘴笑道:“那些清贵人家的公子,会搭理我一个小丫鬟么?”
“你大可放心,文人都是好为人师的,语气谦逊些也就是了。”
茗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徐仲呈的问道茅屋,需穿过惠山泉,去往另一面山腰处。
青石台阶上的雪越来越厚,石阶两侧的枯桃树枝积了雪,如梨花般漫山遍野地盛开。
等开了春,该是何等浪漫的胭色。
半个时辰后,终于能看见那茅屋的一粒影子了。
云怀璧累得近乎虚脱。
茗儿上前叩门,一个十来岁的小道童应声而出。
云怀璧倾身道:“在下云舒,半个月前递了拜帖,不知徐先生可在屋内?”
小道童将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小腿蹬蹬地跑回去,很快又蹭蹭地跑回来。
“你就是云舒?”
“是。”
“我师父说了,你想见他也可,要么将惠山的积雪扫尽,要么在这屋前跪上三天三夜,以表诚心。”
云怀璧愣了一瞬,很快恢复了平静的神色。
“先生……”
茗儿不忍地紧皱着眉。
云怀璧算了算,今儿廿四,即便跪上三天,也才廿七,不会耽误了廿八的授课。
于是宽慰茗儿道:“你先回去,若有人问起来,就说我去求医了,不日便回。”
待茗儿三步一回首地离去,云怀璧问小道童:“可否求一块素饼?”
“昂?”
云怀璧温声解释道:“我还饿着肚子,怕死在你家师父门口,有损你师父的道行。”
小道童乖乖地从屋里送出来一张大饼。
云怀璧狼吞虎咽地吃完,稍微衡量了一下体力,两眼一闭,提衣重重跪下。
从前只跪天、地、君、师,就连元曦宫贪腐案,她作为革员,也是站着受审,甚至那一遭拶刑,她也只因剧痛难忍摔倒在地,如今竟落魄成了这副模样。
她忽地笑了。
就知道见这个徐仲呈,没有那么简单。
她与徐仲呈,曾是朝堂上的死敌。
十年前,鞑靼兵临京城城下,先帝不愿重演前朝靖康之变,持械迎敌,却为敌所掳,下落不明。
以内阁首辅徐仲呈为首的主和派占了多数,朝廷随即仓皇逃至徐州府。
彼时云怀璧正在浙江宁波抗倭,闻讯立即分兵勤王。
兵至徐州府,她极力喝斥徐仲呈等人衣冠南渡的主张,不惜立下军令状,若不能夺回京师,必以身殉国。
李太后、即当时的李贵妃仰仗着腹中先帝唯一可能的皇子,力排众议封她为兵部侍郎,命她不惜一切代价,收复京城、迎回先帝。
这一战极为惨烈,云怀璧带领的明军几乎全军覆没,她也身中数箭负了重伤。
所幸终将鞑靼驱逐出国门之外,朝廷得以还于旧都,史书称之为“绥京之役”。
她因无上战功,以兵部侍郎之位稳稳立足于朝堂,一度将恩师、即兵部尚书商千载架空。
很快,她与恩师联手,开始清算主和派,徐仲呈首当其冲。
年轻气盛的她欲将徐仲呈枭首示众,是商千载念及旧情,徐仲呈终被削官褫爵、流放岭南。
故而当云怀璧听闻徐仲呈在东林书院时,诧异不已。
一刻钟过去了。
落雪坠于她浓密的眼睫,将她眼前的天地染成一片霜色。
好冷。
该披两件斗篷上山的。
恩师,还是您有远见,凡事该留余地,不能赶尽杀绝。
但凡当时收敛些脾性,如今也不必长跪于此受其羞辱了。
可若徐仲呈真的知晓恩师当年迷案的真相,跪他个三天三夜又有何妨。
雪花纷纷扬扬洒落在身上,回忆零零碎碎滴溅在心头。
绥京之役后,鞑靼撤而未败,云怀璧留守京师清扫余孽,从江湖归来的商憬鹤则带兵追杀穷寇,戍卫大明边城。
商憬鹤追至祁州边境,大破敌军,只剩鞑靼首领仍在遁逃,史称“祁州大捷”。
为求全歼敌军,商憬鹤孤身杀入祁山密林,却突遇山火。山火半月,尸骨无存,朝廷追封商憬鹤为龙虎将军,谥武襄。
一场绥京之役,一场祁州大捷,云怀璧与商憬鹤将鞑靼直接打成了大明属国。
鞑靼诚心归还大明皇帝,先帝却于归国途中染恙身亡。云怀璧立即扶持李贵妃年仅半岁的皇子登基,尊李贵妃为李太后,改元平晟。
因寿陵尚未修葺完毕,先帝只得暂时草草下葬。
徐仲呈已被流放,修葺寿陵的差事便交给了已成内阁首辅的商千载。
再过半年,寿陵完工,可先帝的棺椁甫一搬入,陵墓便轰然坍塌,先帝尸身尽毁。
此即为惊骇朝野的迷案,寿陵坍塌案。
商千载以大不敬先帝、损毁大明国运为由,被天下臣民问罪。
很快,一封将商千载抄家灭族的奏疏被云怀璧亲手写就,商府满门一百二十四口人,于西市分批斩首,血流成河。
云怀璧也因此被扣上了屠杀师门的罪名,东林党人还给她起了个“牝佞”的雅号。
半个时辰过去了。
云怀璧裹紧玄金斗篷,企图挽留逐渐消逝的意识和知觉。
她已感觉不到十指的疼痛,可双膝却是又痛又冷,上身因支撑不住而摇摇欲坠。
乌发覆雪,苍心犹翠。
她努力睁开眼,看见了很多人。
二十三年前,因京城雪灾而流离失所的她蜷缩在城隍庙外,饥寒交迫,却忽然坠入一个温暖沁香的怀抱。是师母云蓉救了她,带她回了商府,告诉她这儿便是她的家。
十八年前,她一篇抨击时政的拙稚策论落在了东厂的手里,那群太监破门而入,是恩师将她护在身后,宣告她是他商鉴的学生,若要论罪,便从他起。
十年前,与她青梅竹马的商憬鹤带兵离京,身着白袍、胯骑白马,一柄白色长枪飒然斩断了她腰间的剑穗。剑穗飞至半空,他信手抓获,低头一吻,恣意又张扬。
还有时常戏谑她为“商小姐”和“少夫人”的管家、摇头晃脑佯装苦读却将书都拿倒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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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童、知她嗜甜便在她的燕窝羹里悄悄多加一勺蜂蜜的厨娘……
可所有商府旧人,渐渐地都化作了一缕烟尘。
留不住,不可追。
最后消失在她眼前的,是商憬鹤那袭随风烈烈的白色战袍,一如此刻的漫天飞雪。
“别走……”
“别走……”
*
云怀璧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绵软厚实的大床上。
两只手被包扎成了大萝卜,这便也罢了,略尴尬的是,她从后肩到后腰,整条脊椎都被贴上了大块膏药。
身上确实舒服多了,心里却忐忑得很。
小道童醋溜一声扒在门框上,探头道:“你醒了?”
“嗯……”
“我是女孩子,是我给你上的药。”
“多谢”,云怀璧松了口气:“你家师父呢?”
“能动不?”
“能。”
“随我来。”
*
道堂,沉香袅袅。
徐仲呈身穿宽大的青色道袍,头戴白玉莲花冠,手掐子午决打坐,姿态和容貌都与十年前没什么两样。
云怀璧别扭地抬起萝卜手行礼:“徐先生。”
“坐。伸手。”
徐仲呈三根手指搭上了她的脉搏:“舒缓了不少。”
“多谢先生。”
徐仲呈道:“论年岁,你是我的晚辈,我本不该为难你。可十年前,是你和鉴兄将我打落岭南,我心中始终迈过不去那道坎,便着你跪了一小会儿。”
云怀璧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半晌回道:“先生不愧是修道之人。”
徐仲呈哈哈大笑:“能说出这句话来,你也很有修道的天分。本想着两个时辰后再叫你起来,没想到你身子虚弱成这样,不到一个时辰便晕倒在了我家门口,损了我的道行。”
云怀璧开门见山道:“云舒此次前来,是为了——”
“为了寿陵坍塌案吧”,徐仲呈回道:“这些年我虽问道修仙,可朝堂的事,多少也有所耳闻。”
“先生都知道了。”
徐仲呈一声长叹:“那时我被流放岭南,瘴气侵体命不久矣,偷偷写信给了鉴兄,鉴兄很快便派了太医来给我治病,还嘱咐我不必在岭南画地为牢,寻个心安之处,安度晚年就好。我病愈后回了东林书院,再写信给鉴兄报平安时,却听说了寿陵坍塌案,鉴兄遭此横祸,被满门抄斩。”
云怀璧动容道:“恩师与先生多年故交,虽立场不同,却情谊不减。”
徐仲呈眯眼看向她,凌厉道:“若憬鹤不曾焚身山火,你与鉴兄便是一层师徒,一层翁媳!何等亲密无间!云舒,鉴兄与蓉嫂对你恩重如山,你竟敢亲自写下那封屠戮商府的奏疏!你竟是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
“先生!”云怀璧登时双膝跪地:“云舒来此,正是为了向先生求问当年寿陵坍塌案的真相!倘若先生略知内情,求先生倾囊相告,云舒必还恩师清白!”
“呵”,徐仲呈冷漠道:“我确实有些头绪,但绝不会告知叛离师门的孽徒。”
云怀璧急得大口喘着气,对上他沉静凛冽的眼眸,遗憾地败下阵来。
她不是叛离师门的孽徒。
她不是。
罢了。
她缓缓地跪坐,疲惫的语气里溢满了孤注一掷的悲凉:
“先生,从寿陵坍塌案发,到云舒写下那封奏疏,间隔半个月。云舒愿将那半个月的难言之隐和盘托出,求先生容许云舒为自己陈情。”
“好。你说。”
注视着沉香最后一点猩红化作灰烬跌进香炉,云怀璧宛如捏着一把尖刀,自剖肺腑,将那段血淋淋地往事一点点挖出,跪伏着送到昔日政敌的脚边。
5. 沉思往事
寿陵坍塌,龙身被毁。
各地反贼蠢蠢欲动,皆欲借势而起,一时朝野上下动荡不安。
是日,锦衣卫涌入内阁,将商千载拷上枷锁、押送诏狱。
次日早朝,锦衣卫指挥使李莫童奉上了商千载的亲笔供词,称其已招认在修葺寿陵上确有所懈怠,以至于陵寝粗制滥造,引来坍塌事故。
为震慑反贼、安抚民心,众臣提议以不赦之罪论处,将商千载千刀万剐、诛灭九族。
独云怀璧岿然而立,据理力争。
她怀疑锦衣卫严刑逼供,李莫童当即命太医院全员前往诏狱为商千载验身。
锦衣卫并未动刑,商千载便已招供。
辩无可辩。
……
徐仲呈抬手打断,满腹疑窦:“鉴兄竟真的认了罪?”
云怀璧道:“几百朝臣皆可为证,我没有必要欺骗先生。况且那份口供我也看过,是恩师亲笔所书。”
……
殿内气氛降至冰点。
此时,缺席的钦天监监正突然披发跣足冲进奉天殿,疯疯癫癫地嘟囔着天神降罪、无血不破等鬼辞诳语。
云怀璧怒而斥责,那监正竟大吼一声“牝佞误国!”随即一头撞向殿内大柱,当场身亡。
满朝愤慨。
众臣坚称云怀璧乃商千载同党,不尊朝堂、不敬先帝、不顾社稷,一人提议将云怀璧当堂廷杖以彰法度,很快群臣跪请,大有逼宫之势。
李太后将两岁的小皇帝捂入怀中,下令廷杖四十。
紧接着,锦衣卫持杖而入。
……
云怀璧轻飘飘地说出了“廷杖”二字,徐仲呈握紧袖口,久久不言。
……
满身功勋、衣冠如玉的兵部女侍郎,被锦衣卫粗蛮推倒,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剥尽衣裳。
大明朝迄今三百余年,她是首位以女子之身位列朝堂的重臣,亦不得不直面女子身份被褫衣廷杖。
手臂粗的刑杖重重地砸在身后,每一杖都几乎要将她砸成两半。
满口仁义礼智信的朝臣,觑探着那裸|露的肌肤与浮起的肿痕,皆是面红耳赤。
她曾一面残盾抵挡敌军箭雨,也曾被京城流民杀入府邸命悬一线,但她从未有过那般被禁锢的怔忡、被鱼肉的绝望。
劈向她的刀俎,竟来自于她以命相护的朝廷。
而可即便骨碎肉烂,时间也能治愈刑伤。
无法治愈的,是她被观刑时如同荡|妇羞辱般的不堪凝视,每一道凝视都是一根无形的银针,密密麻麻地刺进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不死不休。
她被剧痛折磨得神志不清,视线也被眼泪遮挡得影影绰绰,可那些意味不明的凝视,却一丝不落地被她尽收眼底。
她害怕这种凝视。
更害怕百年之后,因史书上记载的寥寥数语,她的魂魄也会被一遍遍地扒净衣裳,承受来自后世千秋万代的凝视与鞭挞。
以至于如今距离那场廷杖已近八年,她仍然时不时被噩梦惊醒,冷汗涔涔。
……
“衣冠禽兽。”
徐仲呈冷冷地吐出了四个字。
“也不完全是。当时有一人,低眸垂首,连余光也不曾落在我的身上,可谓端方君子”,云怀璧笑了笑:“说远了,还是继续吧。”
……
四十杖毕,锦衣卫放回了她的衣襟,盖上了她身后那两团烂肉,将早已昏迷的她拖出奉天殿,一路血迹蜿蜒。
这一昏迷,便是十天。
醒来时,凤冠锦袍的李太后坐在她的床榻前,带来了一封空白的奏疏和一副笔墨。
“商千载已经认罪,云卿该与他断绝师生关系明哲保身,而非一意孤行,与整个朝廷作对。
亲自定罪定罚,是断绝关系的最好方式,哀家给你这个机会。”
云怀璧惨笑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我无需靠背叛师门明哲保身,太后娘娘请回吧。”
李太后并不愠怒,反如春风化雨般悠悠道:“哀家向你保证,只要你亲手写下这份奏疏,哀家必命司礼监原封不动地打回,直至修改成将商千载等人流放为止。可若你不肯写就,哀家便只能依照内阁提议,将商千载、云蓉、及商府满门凌迟处死了。”
被刑伤折磨得神志不清,彼时的云怀璧竟无比坚信流放的希望,接过笔一挥而就,随即力竭昏睡,不省人事。
……
云怀璧颓然闭上了眼,脸色苍白如纸:“后面的事情,先生也知道了。司礼监并没有将我的奏疏打回,而是直接批红盖印,命锦衣卫即刻执行。”
徐仲呈冷笑道:“如你所言,你是受了李太后的蒙骗,才挥笔写下了那封绝命奏疏?”
听他毫不客气地怀疑自己推诿,云怀璧无奈道:“我与李太后的关系,先生您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一定会信她。”
当年她女扮男装高中探花,听着是桩美谈,实则并非那般顺利。殿试上,她被戳穿身份后打入北镇抚司大牢,是李贵妃无数次枕边蜜语,才求得先帝放她出狱、钦点探花。
遑论绥京之役,她直接被李贵妃提拔为兵部侍郎了。
救命之恩、知遇之情,两人谊同金兰、一时佳话,徐仲呈一清二楚。
云怀璧又道:“朝廷复于旧都后,我一直在忙着整顿兵务,根本没空搭理修葺寿陵这等小事,完全不需要靠那封奏疏自证清白”,她长叹了一口气:“这封奏疏唯一带给我的,便是千钧之重、难以洗雪的杀师罪名。”
徐仲呈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追问道:“寿陵坍塌案迄今已有七载,为何这七年光阴,你从未试图探明真相?”
云怀璧解释道:“先生有所不知,当我写下那封奏疏,再醒来时,商府满门已灭,而递到我眼前的,则是一份荆襄流民大乱、饶星岳向朝廷求援的文书。”
“你去平了荆襄之乱?”
“是”,云怀璧颔首:“半年后我凯旋还朝,便听说北镇抚司的库房里曾起了一场大火,烧毁了寿陵坍塌案的所有卷宗。”
毕竟是曾在官场上翻云覆雨的内阁首辅,徐仲呈立刻便明白了,李太后为何非得让她亲笔写下那封奏疏。
正是因为恰巧出现了荆襄之乱。
荆襄大乱,曾平倭患、复京城的云怀璧无疑是带兵平叛的最好人选。可若她以此要挟朝廷放人,幕后之人筹谋的寿陵坍塌案便功亏一篑了。
商千载必须死在她出兵之前。
且她必须背负一个污点,以免功高盖主。
没有比杀师更好的污点了。
只怕用来治疗她刑伤的汤药,也被人拿来操控她苏醒的时间。
云怀璧笑了笑:“其实,我也不是什么也没做。荆襄平乱后,我统领兵部、执掌内阁,废了李太后的垂帘听政之权,将锦衣卫指挥使李莫童、以及当初在我那封奏疏上批红盖印的秉笔太监苏敏,皆凌迟三千刀处死。我还命人将凌迟下来的肉和白森森的骨架,烤熟了、熬成汤,命锦衣卫和司礼监众人吃得一点不剩。与此案略微有所牵连的,我要么杀了、要么贬了,一年之间便将朝堂处理得干干净净了。
可惜,寿陵坍塌案,终是死无对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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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无可查。”
逼问她太久,徐仲呈差点忘了她身为巾帼宰辅的雷霆手段。此刻她云淡风轻地提起,徐仲呈竟不由打了个寒战。
“先生,我说完了。”
耳边风雪仍在呼啸,混着炭火噼啪的脆响,一应一和原是最惹人心烦的,可两人皆静如止水,仿佛对着天上亡灵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祭奠。
徐仲呈终于开了口:“我知道的其实很简单,寿陵坍塌案,并非天意,实乃人为。”
云怀璧略失望道:“我从来不觉得那是天意,我一直怀疑恩师手底下有人假公济私、偷工减料。”
“不”,徐仲呈却斩钉截铁地摇头:“我是指,寿陵坍塌,事在人为。”
他加重了“坍塌”二字,继续道:“案发后,朝野皆以为是木石承重有异,自然而然地将其归结为寿陵修葺不利、偷工减料所致,鉴兄这才难辞其咎。可我认识一位寿陵的督造,他手中有一份官印的账本,详尽地记录了户部拨下的每一笔银钱的归属。他曾胸有成竹地告诉我,如此建造,寿陵绝不存在自然坍塌的可能性。”
云怀璧登时双目圆睁:“也就是说,有人特地挑了先帝迁陵这个时间点一举捣毁寿陵、欲将恩师置于死地?”
徐仲呈道:“那我就不清楚了。”
云怀璧追问:“这位督造叫什么名字?身在何处?”
“王造化。身在江湖。”
云怀璧愕然:“他不是早就死了么?”
寿陵总督造,王灵,字造化。
先帝崇道,徐仲呈便三顾茅庐请了龙虎山仙人王造化入世,负责寿陵的修建工作。后来纵使徐仲呈被流放,王造化依然尽心尽力,最终在寿陵交付的前一晚羽化登仙。
徐仲呈坦然:“他算出京城将有大变,提前死遁了。”
“他到底在哪?”
徐仲呈摇头:“仙人居无定所,来去无踪。”
“好”,云怀璧坚定道:“即便将整个大明翻过来,我也一定会找到他。”
“祝你早日得偿所愿,告慰鉴兄在天之灵。”
这话说得过于诚恳,云怀璧下意识拱手相敬,萝卜手抬起一半便被徐仲呈压了回去。
他继续号着脉搏:“你这旧疾,可是当年杖伤未愈,便匆忙赶去荆襄所至?”
“是。能治好么?”
云怀璧希冀问道。
徐仲呈答:“三百六十副膏药,每个月三次,每次脊背贴上六副,可保你无虞。”
云怀璧感激道:“那便多谢——”
“钱呢?”
云怀璧愣住:“我没钱。”
“没钱看什么病!”
云怀璧理直气壮道:“先生令我在门前长跪受辱,不该给我点补偿么?”
徐仲呈瞪眼:“膏药是白花花的银子!”
云怀璧回:“我丢失的可是尊严。”
“尊严比银子还重要?”
“士可杀,不可辱。”
徐仲呈噎住,却听云怀璧释然一笑:“好在我如今也不是士大夫了。”
“听着怪可怜见的。你想帮鉴兄翻案,可有人愿意帮你翻案啊?”
云怀璧眯眼道:“先生信我?”
“连药钱都拿不出来的穷鬼,能指望你贪几两银子”,徐仲呈翻了个白眼:“但我还是得找你要点酬劳。”
“您说,我看着给。”
徐仲呈慢捋长须,唇边绽开一抹笑意:
“听闻东林书院舒训导曾以一篇《冬川舟雾晨》才惊四座,不知贫道是否有幸,能得舒训导赐下几行佳句呢?”
6. 一剑断肠
云怀璧心绪复杂:“先生,您真的有在好好闭关么?”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我也是东林书院的人。”
“行”,云怀璧两眼一闭,想起了来时路上那遍地的桃树枯枝,含笑吟道:
“名山落处便成家,此时天涯亦有涯。
舒云暮雪辞君去,春来望寄一桃花。”
“好好好”,徐仲呈连连鼓掌:“好个春来望寄一桃花,等来年阳春三月、桃花灼灼之时,我必邀你前来共品惠山名泉、共赏桃花盛景。”
倚门送鹤归去,小道童问徐仲呈:“师父,这姑娘是您的旧相识?”
徐仲呈笑答:“当年差点成了我的儿媳妇儿,可惜鉴兄怎么也舍不得。”
他注视着雪地里的那排足印,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对着屋外茫茫风雪:
“陛下,终于下雪了。”
*
云怀璧拖着虚弱的身子回到静阑院时,暮色已浓。
埋藏至深的多年心事被残忍挖出,当下尚不觉得,可随着时间流逝,抑郁如藤蔓一般在心底疯长,折磨得她喘不过气来。
“吱呀——”
云怀璧徐徐推开门,惊动了趴在桌上打瞌睡的茗儿。
“先生!”
茗儿惊喜地扑向她:“先生没事吧!”
云怀璧疲惫的气声如缕似断:“没事。”
“先生饿了吧!快来吃点东西!”茗儿打开食盒,里头脸大一个瓷盆里盛着热水,热水里浸着一只琉璃碗,她隔着棉布小心翼翼地端出:“先生快尝尝!”
云怀璧怔了怔,她走了大半天了,保温的热水仍是滚烫的,亏得茗儿耐烦,换了一波又一波。低头一看,这精致的琉璃碗里竟盛着——
“饺子?江南似乎没有冬至吃饺子的习俗。”
茗儿挠了挠头:“这……先生不是京城人嘛,这是……呃……书院特意给先生准备的。”
“有心了”,云怀璧双手捧起,氤氲的热雾扑面而来,不知怎的鼻头一酸,眼底泛出一点晶莹。
原来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盼着她死,原来她还有一个心安的归处。
不愿让茗儿发觉,她匆忙咬了一口饺子,谁知眼泪更忍不住,啪嗒啪嗒就往碗里掉。
“先生怎么了?”
茗儿突然慌起来。
“呃——”云怀璧皱眉:“太难吃了。”
她说的是实话,混浊的白面汤里,半生不生的饺子皮裹着咸腥到令人发指的虾仁鸡蛋,她这辈子从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饺子。
甚至不如一碗泔水。
她还是给书院的膳房写个菜谱吧,以免让虾和鸡蛋死得太过冤枉。
屋外,一阵踩着厚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便是两声叩门。
茗儿起身去开门。
“老爷来了。”
高灼言压低声音,期期艾艾问道:
“那碗饺子,云舒喜欢么?”
茗儿眨巴眨巴眼睛:
“先生被难吃哭了。”
……
屋内,云怀璧在一堵空墙前踱来踱去,见是高灼言进来,问道:“我想在这儿摆张琴,高兄可有哪些琴铺推荐?”
高灼言眼睛一亮。
她来书院已近一月,向来不动一草一木,如今终于肯花心思拿这儿当家了。
“琴铺上的琴大多生涩,不如找个琴师斫刻。江南一带最有名的琴师叫王本吾,极擅琴,也擅制琴。明日你画幅草图,或是详述你想要的制式,我着人去请他。”
“好,多谢。”
“你可见到徐仲呈了?”
“嗯。”
“他可有为难你?”
“没有,挺和善的”,云怀璧有意避忌今日之事,正好瞟到他手上挽着个长条的锦囊:“这是什么?”
“别提了”,高灼言将锦囊里的物件儿摆在案桌上:“今日初雪,我本打算与你一同前去惠山,谁知刚准备出门,元耀来报,说你学生给你寄了点东西,寄到我旧宅去了。我只得赶紧去取,取完再回来时,你已经走了。”
云怀璧不以为意,拜谒徐仲呈是她自己的事,原不必他陪同。
“我学生……周从愿?”
“是。”
周从愿寄来了一柄宝剑和一条组佩。
宝剑是她从前的爱物,几乎从不离身。
当年商憬鹤游历江湖,十六岁单枪匹马造访慈心谷,不为绝世药毒亦或古方医书,只因听说谷中珍藏着一柄回生剑,可明斩奸佞、暗斩修罗,令佩戴者邪不侵体、延年益寿。
他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半个月,云怀璧不过随口说了一句“喜欢”,他便痛痛快快地割了爱,还亲手编了一只剑穗送给她。
商憬鹤葬身山火的消息传回京城后,她在祁山为他修了一座衣冠冢,但始终不忍将失了剑穗的宝剑同葬。
他如剑,剑似他,长伴于身,日夜不离。
这组佩,倒是个新鲜玩意儿。
一枚平安扣下方串着一枚金环,金环中套着三缕金丝编成的长佩,每条长佩下方又分出三缕金丝短佩,一共九缕,错落有致地饰以翠玉、猫睛、撒白、真珠等各色宝石,叮铃作响,流光溢彩。
高灼言道:“周从愿传了话来,让你出门时务必带上这枚组佩。”
云怀璧几乎要被亮瞎眼:“太招摇了。”
高灼言笑道:“她说她在江南有些故交,若你遇到了什么麻烦,此物或许能帮你解围。”
云怀璧啧啧感叹:“还是亲学生贴心呐。”
高灼言听这话,心里莫名生出一股胜负欲。看桌上那碗饺子她几乎未动,神色微赧:“那个……太湖边有座问棋楼,最近新出了时令的蟹粉酪,若你明日无事,不妨一起去尝尝?我请客。”
“好。”
高灼言紧了紧斗篷,转身离去,却在关门的一瞬被云怀璧叫住:
“高兄,你何时与从愿有了来往?”
云高二人未被贬官时,朝廷内外大致可分为三党:东林党,以高灼言为首;云怀璧一党,因小半数是女官,被东林党唤作“牝党”;李太后一党,因借靠司礼监指点江山,被东林党唤作“阉党”。潮起潮落此消彼长,三者坚决对立又相互依存,长期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周从愿受云怀璧提携,又是女官,毫无疑问被打入了牝党。
高灼言笑了笑:“政敌而已,又非世仇,有何不能来往。她知道你在东林书院,便托我这个山长寄点东西,不是寻常事么。”
说罢阖门而去。
云怀璧轻轻摩挲着剑鞘,意识到她因元曦宫贪腐案被关入诏狱的那些时日,朝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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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从愿与高灼言化敌为友,又能让本该受益最大的高灼言被贬为九品小官?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多思无益。
不如想想,这墙边是该摆一把蕉叶琴、还是落霞琴呢?
*
次日清晨,霜雪初霁,云怀璧推开门,见青石小径上的积雪已被扫尽,院子里坐着个肚子圆滚滚的大雪人,茗儿正半蹲着点睛。
“先生!”
茗儿攒了个雪球想扔过去,怕砸散了这副清瘦的身子骨,便双手捧起一抔雪,如烟花般向她飞扬散开。
云怀璧眉眼盈盈地走近:
“你堆了个高灼言?”
茗儿上下打量了一通,嘻嘻笑道:“先生您别说,这昂首挺胸、一本正经的样子,还真像老爷哈哈哈哈哈哈——”
“咳!”
拱门处,高灼言昂首挺胸、一本正经,还吹胡子瞪眼。
“老……老爷。”
“还不快收拾,准备出门!”
“是是是。”
高灼言的视线一路扫射着茗儿进屋,又落在了那缺胳膊少腿的雪人上。
“我有这么丑么?”
云怀璧噗嗤笑道:“谁不知道您年轻时候因容貌太过俊美而差点屈居探花,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两人带着茗儿和元耀,颠簸了一个半时辰,还没看见太湖的影子,马车便被迫停靠在路口。
熙熙攘攘的商铺沿湖山而建,锡罐、水坛、花缸、风炉、盆盎、泥人等琳琅满目,来往商客亦是络绎不绝、磨踵擦肩。
“不到江南,不知盛世。”
云怀璧如是道。
此处离问棋楼约莫一刻钟的路程,缓步而行恰能一睹市井风光。
路过一家布店,上悬一副“稍逊云锦”的匾额,身处闹市依然门可罗雀。
茗儿伸头瞧了瞧,惊叹道:“好多漂亮的料子!亮晶晶的跟金布一样!难怪店里没什么客人,想必整个无锡买得起的人家也不多!”
云怀璧略瞥了一眼,随口道:“漂亮是漂亮,但比云锦逊色多了,店家还敢大言不惭地声称稍逊云锦,难怪无人问津。”
店门口正无聊拨算盘的掌柜闻言欣喜若狂,忙不迭将云怀璧往店里请:“姑娘好眼力!殊不知这些一眼能看见的布料,只是用来甄别客人的次品,小店真正贩卖的奇货都在楼上藏着呢!姑娘可愿移步鉴赏一番?”
一行人跟随掌柜往二楼去。
云怀璧打趣道:“别的店都是客人挑布,您倒好,布挑客人。”
掌柜笑道:“从前客人太多,我家娘子实在忙不过来,便想了这个法子,只将料子卖给真正识货的主顾。”
“贵店的布料都是令正亲手织就的?”
“不错!”掌柜骄傲得无以复加,走到楼梯口唤道:“娘子!有贵客!”
“诶!我这就来!”
内室传来笑语嫣然。
走在云怀璧身后的高灼言却霎时脸色一僵,连步子也忘了抬,茗儿一脚踩上了他的后襟,吓得战战兢兢:“老……老爷……”
“高兄怎么了?”
云怀璧回头问道。
“无妨”,高灼言勉强一笑:“我对布料属实外行,就不上去凑热闹了。茗儿,陪你家先生好好逛逛,我和元耀在楼下等着。”
7. 凭栏问江
云怀璧意味不明地笑笑,随后望向掀帘而出的中年妇人。
妇人保养得宜,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三绺头鬓边插着一朵金丝蕊粉绢花,身形微丰、纤指窈窕,与云怀璧四目相对,惊叹道:“好个容华绝代的妙人!不知姑娘想要什么样式的衣裳?”
云怀璧道:“可有白色料子?想裁件披风。”
“当然”,妇人从内室抱出未竟的半卷银缎,信手倾泻在六尺长宽的木桌上。
清冷似雪、皎洁如月,云怀璧不吝溢美:“贵店的匾额,还是过于保守了。”
掌柜笑道:“云锦乃上用之物,我等岂敢僭越。但要真论起来,我家娘子的本事可比云锦局的那些老师傅强得多。”
“净胡说!”
妇人语气虽是嗔怪,眉眼却是欣喜,云怀璧笑道:“二位琴瑟和鸣,真是让人羡慕。”
妇人忙道:“姑娘是有福的面相,定也能与心上人白头到老的。”
“心上人?”云怀璧平静道:“我的心上人,九年前死在了一场大火中。”
茗儿瞪大了眼:老爷不是在楼下坐着吗?!
她似窥见惊天秘辛般捂住嘴:老爷不是先生的心上人!
老爷痴心错付了!
这话未免太伤感了些,妇人似笑非笑道:“若无心上人,做别人的心上人,也能余生幸福安稳。”
云怀璧不再接话。她依照店中规矩,付了一两银子的定金,令掌柜一个月后将布料送至东林书院。
下了楼,见一惯端方雅正的高灼言难得地露出了窘迫局促之态,云怀璧忍不住逗弄道:“高兄与那掌柜娘子,难不成有段露水姻缘?”
“切莫打趣。”
高灼言整了整衣裳,复昂首挺胸出门去。
*
莫愁湖上有一楼,名曰胜棋楼,传闻朱元璋曾与徐达在此对弈,徐达胜棋的同时将棋子摆成了“万岁”二字,以全君臣之礼。
百年倏忽而过,胜棋楼几经辗转,现下流落到了一位神秘的富商手中。富商仿照胜棋楼,在太湖边修建问棋楼、在西湖边修建观棋楼、在镜湖边修建语棋楼……凡此种种,不亦乐乎。
当云怀璧得知“问棋”二字是这等典故时,相当失望。
好在景致上佳。
六楼,古朴的花鸟屏风隔出一座雅间,雅间的格局与亭阁无异。除了中央摆着一套寻常的桌椅炭盆外,东西侧还有两道座凳楣子,可倚栏而望,将太湖风光一览无余。
昨日下了初雪,山头覆了白,凭栏瞻眺,不知是低垂的云霭还是连绵的远山。
等着上菜的间隙,云怀璧懒懒地靠在檐柱边,看高灼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高兄有话不妨直说。”
高灼言在她对侧坐下,踌躇道:“其实方才那布店掌柜的娘子,不是旁人,正是我的……”
他踯躅再三:“是我的前妻,也是我的姐姐,叫珊瑚。”
云怀璧唇边噙着玩味的笑,分明与他平视,他却备感压迫,那朝堂上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父亲原是穷苦书生,年轻时入赘了一家商户。我五岁时,父亲突然反了悔,带着我离家出走,一直照顾我的珊瑚不忍看我在外头受苦,便也逃了出来。
而后,父亲沾了赌瘾,很快将母亲施舍给他的家财败光了,人也被那些亡命赌徒活活打死。是珊瑚不惜棍棒加身,告到官府拿回了小半家财,还送我去了东林书院。”
云怀璧笑道:“于是你以身相许了?”
高灼言听着别扭,但不得不承认确实是这么回事儿:“我弱冠那年中了举人,给了珊瑚妻子的名分。珊瑚一手绝妙女工,想和我一同在江南经营布料生意,可我不愿放弃读书人身份,一心扑在仕途上,久而久之生了分歧,便将商铺与旧宅给了她,与她和离了。”
“不止吧。”
高灼言如坐针毡:“我与她还有个孩子——”
“高祈安?”云怀璧笑吟吟道:“现在叫李祈安,那掌柜姓李。”
“是。”
高灼言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你都知道?”
云怀璧挑眉:“饶星岳是我的人。锦衣卫指挥使可不是吃素的,满朝文武往上数三代,早被他扒得干干净净了。”
饶俊,字星岳,曾跟随云怀璧克倭患、平荆襄,战功赫赫。她将李莫童凌迟后,便推了饶星岳上位,领锦衣卫指挥使。
“怎么不早说……”
“你不也没说么。”
高灼言长叹道:“实不相瞒,朝堂上我虽与你立场不同,但很感激你那条废除贱籍、不限科举的新法,否则祈安父母皆是商户,此生便无缘东林书院,更无缘科举了。”
“呵”,云怀璧嘲笑道:“我最烦你们这些东林党,一个个地瞧不起商人,一个个地又多少带了点商户血缘。新法颁布时,你们叫得最欢,等到新法真正实施时,却作为受益者通通闭上了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高灼言作揖道:“您教训得是。”
“哼”,云怀璧极为舒畅地笑道:“方才看你前妻与掌柜夫妻和睦,且余生能醉心于所爱之事,你也不必再有挂念了。”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我本就无甚挂念”,高灼言犹犹豫豫道:“你不介意么?”
“介意什么?”
“我曾有婚配。”
“与我何干。”
轻飘飘的四个字宛如雷霆万钧,高灼言只觉满眼银白色的雪景霎时变得灰白。
与她何干??
他早该想到的,不过问的背后,是不在意而已。
“你真的不介意么?”
他揪着最后一点希望。
云怀璧道:“当然了,若不是早知你孑然一身,我也不会与你同舟而行、同席而饮。”
“你不是这么古板的人。”
云怀璧笑了笑:“无关古板,只是不愿后宅女子不安心而已。从前我私下面见有家室的朝臣时,总是有第三人在场的。你不知道,是因为你没有家室,且从不与我私下见面。”
高灼言语噎。
他在期待什么。
他于她而言,从来都是政敌,从来都是她最厌烦的东林党人。
*
言谈间,两人点的蟹粉酪、蟹酿橙、乳鲍螺、黄金鸡、蜜渍梅、青精饭、和两碗消食的沆瀣浆陆陆续续上齐了,云怀璧正准备动筷,屏风又被敲了两声。
这回来的是酒煮蕈、梅花脯、甚至一大盆拨霞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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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小二源源不断地将菜单上其他菜品如流水一般端进来,很快占满了桌面,只能另拖来一张桌子,一盘一盘接着摆上去。
“满汉全席?”
云怀璧与高灼言瞠目结舌。
店小二也摸不着头脑,只得将大当家的请来。大当家二话不说,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绿松石,弯腰递给了云怀璧。
这绿松石甚是眼熟,云怀璧解下腰间叮叮当当的组佩,果然与其中一块别无二致。
大当家笑道:“姑娘的九色佩可是周小姐所赠?”
云怀璧点头。
大当家道:“咱们问棋楼是周家的产业,姑娘既是周小姐的贵人,岂有不好生招待的道理”,他将三四十道菜肴扫了一遍:“姑娘每样都尝尝,若有特别喜欢的,我再命人多做些,让姑娘带走。”
云怀璧试探道:“那这些菜——”
大当家哈哈大笑:“自然是问棋楼孝敬姑娘的。不打扰姑娘用膳了,告辞。”
好个意外之喜。
云怀璧乐道:“我知道从愿出身富商,却没想到富成这样。高兄,今日你不必破费了,高兄?高兄?”
高灼言自觉没趣,好你个周从愿,连请客吃饭的机会也不给我一个。
“你学生可真厉害。”
他瓮声瓮气道。
云怀璧把玩着九色佩,见其上金线串连的各色玉石足有四十五颗,倘若每一颗都象征着一处产业,那么周家人的足迹不说遍布整个大明,遍布江南必是绰绰有余。
“想什么呢?”
云怀璧回:“想到一件事情,一件大事。”
“商阁老的案子?”
云怀璧不语,算是默认了。
“其实我也可以帮你的。”
高灼言诚恳道。
云怀璧摇头:“你仍有官职在身,还是不要牵涉为好。”
高灼言无奈道:“我早已向朝廷上书乞骸骨,请了三次,都被吏部驳回来了。”
“吏部?”云怀璧歪头问道:“你我走后,现任内阁首辅是吏部尚书李如昭?”
“不错。”
“那他可得自求多福了。”
“何出此言?”
云怀璧掰着手指比划道:“自我记事起,第一位内阁首辅是徐仲呈,最终被流放岭南,成了道士;第二位是我恩师,断头于西市,死不瞑目;第三位是我,拶刑断指,贬为庶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至于李如昭嘛,高兄猜猜,他会是怎样的结局?”
高灼言不这么认为:“好歹是国舅爷,小皇帝想必会手下留情。”
“天要亡他,天子又能如何?”
云怀璧夹起一块蟹粉酪,眯起眼睛细品,只觉入口即化,留得鲜香满喉。
她心满意足地笑道:“子姑待之。”
高灼严的筷子一顿:“如今你还念着朝廷么?”
云怀璧似有所指道:“送到我眼前的,不想看也得看,送不到我眼前的,我就不看了。”
高灼言默然放下了筷子:“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
“说吧,今日带我来问棋楼,究竟所谓何事?”
高灼言沉声道:
“浙江宁波沿海,闹倭了。”
8. 焚旨明志
云怀璧并不讶异,似早有预料般:“十年前,浙江闹倭、京城失守,我分兵赶往京城,将浙江交给了饶星岳。饶星岳浴血苦守了四个月,等到绥京之役后,我才回到浙江,与他一同平了倭患。可惜这群贼寇输了便往海上一躲,实难斩草除根。”
高灼言道:“这十年来,浙江一直风平浪静,你离京后就闹了倭,很难不让人怀疑——”
“云某自认没有这个本事。”
“你愿意自谦,朝廷却不愿放过你。”
高灼言朝着屏风唤道:“饶指挥使,进来吧。”
屏风后应声走出来一位五大三粗却泪眼婆娑的壮汉。壮汉抬头看了一眼云怀璧,扑通一声跪倒:
“先生……”
“我还没死呢,起来。”
“是是是”,饶星岳匆忙站起,掸了掸衣襟的尘土,从袖子里拿出一份书卷,高举过首,清了清嗓子道:“陛下有旨——”
云怀璧与高灼言皆离席跪地。
“臣高烈恭请陛下圣安。”
“民女云舒恭请陛下圣安。”
“圣躬安”,饶星岳展开圣旨,徐徐念道:“惊闻浙江宁波府突逢倭寇侵袭,朕心甚忧,特封云舒为兵部侍郎兼浙直总督,命速往宁波平患。钦此。”
云怀璧仰视着那一片明黄,这份圣旨比她想象中来得还要快。
以她的将才和手腕,重回权力之巅不算难事,只在她一念之间罢了。
可她是个贪婪的人。
她尝过了权力的滋味,还想试试自由的感觉。
阳春三月惠山的桃花、王本吾亲手斫刻的七弦琴、稍逊云锦阁织就的衣裳,每一样都令她心驰神往。
原来没有东厂和臣民监视的日子是这般惬意,原来不必层层试毒的蟹粉酪是这般美味。
原来生命,可以这般鲜活。
见过晨曦的人,岂会甘于黑暗。
更重要的是,她还没有得知王造化的下落。
或许至高无上的权力更利于她找人,但不利于她找到活人。
于是她缓缓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高灼言,伸手道:“高兄,看清楚了,我接住了。”
说罢双手握紧圣旨,却在转身的一刹那信手掷进了火盆里。跃起的火苗瞬间将绢布吞噬,几块猩红的残片飘到她脚边,燎成轻浮的灰烬,而她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开,归座舀了一勺蟹酿橙:
“人间有味是清欢。”[1]
饶星岳先是目瞪口呆,后又凄凄惶惶:“先生……这损毁圣旨,可是要杀头的啊……”
云怀璧继续挖着橙子里的蟹肉,淡然道:“那便依律找李太后请一道取我首级的口谕来,我必即刻就死,绝不违逆。”
见他进退两难,云怀璧笑道:“李太后能让你来传旨,定然是猜到了我会抗旨不从,所以定然给了你两份圣旨,另一份则是任命你为浙直总督,命你前往抗倭。星岳,浙江正需要你,别在我这儿耽搁时间了。”
“可……”
高灼言开口打消了他的疑虑:“我可以替你作证,你已将圣旨传达,是云舒大逆不道地亲手烧了它,与你无关,朝廷不会治你的罪。饶总督,云舒说得在理。”
“饶俊告退。先生,后会有期。”
估量着饶星岳已走远,高灼言对云怀璧笑道:“你对李太后还真是了如指掌。”
“毕竟多年金兰”,云怀璧耸耸肩道:“这个人对政权痴迷得近乎狂热。她有兄长李如昭帮她在前朝揽权,但又不甘心只做李如昭的棋子;她希望我替她分一杯羹,又忌惮我羽翼过丰急于摧毁”,打趣道:“她会不停地折腾,直到坐上龙椅的那一天。”
高灼严真诚道:“可惜她没这个能耐。”
“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纵使她篡了位,她也没有武皇的手段,守不住大明江山”,高灼言忧虑道:“浙江倭患关乎山河社稷,你真的不在意了么?”
云怀璧笑道:“我当然不希望有国破家亡的那一天,但小小倭寇,不足为惧。高兄,大明不缺我一个将领,也不能缺我一个将领。这些年我在兵部培养了很多人,他们只是缺乏历练而已,正好借此机会,全其报国之志。”
高灼言痴痴地看着正大快朵颐的女子,觉得她变了很多,但似乎又什么也没变。
“要是李太后命人抓你回去怎么办?”
云怀璧狡黠笑道:“她要抓的是云舒,关我舒玉什么事。今日特意将我带来问棋楼接旨,替我护住了舒玉的身份,高兄,我该多谢你。”
谢我?
那便拿余生来谢吧。
高灼言心中莞尔。
*
昔日权倾朝野的巾帼宰辅因一桩元曦宫贪腐案被贬离京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江南,一半人拍手称快,一半人拍手称快的同时为云怀璧叫屈,这案子才涉及十万两银子,云怀璧随便贪污点军饷都不止这个数,西厂编造得实在太过荒谬了。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东林学子自然不会错过这等时政要闻,故而当云怀璧走进依庸堂时,李祈安等六人正在大肆谈论此事。
“郑知简怎么不在?”
与郑知简最为要好的江知远回道:“知简家里有公务,这几日请假了。”
“家里有公务?真是稀奇。”
江知远道:“浙江宁波闹了倭患,知简的父亲是浙江都指挥使,命他随押粮草,为战事出力”,忽地斜眼笑道:“先生不会不知道浙江闹了倭患吧。”
云怀璧道:“略有耳闻。”
李祈安接话道:“那先生可知内阁首辅云怀璧被贬为庶人了?”
云怀璧:“略知一二。”
“先生与她同为女子,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云怀璧不动声色:“若元曦宫贪腐案属实,则她罪有应得,若为构陷,则她冤枉。”
“不”,李祈安摇头:“纵使构陷,她也不冤枉。西厂由她下令成立,而她最终折于西厂,此乃因果报应。”
江知秋道:“世人皆知,锦衣卫指挥使饶星岳是云怀璧的心腹,她在驯服了锦衣卫的前提下还要增设西厂,这才是最吊诡的地方。”
平素最爱谈论奇闻轶事的杨如潋道:“听闻西厂太监荀微生得一副倾国倾城的妖孽皮囊,云怀璧被他迷了心窍,才特意为他开的西厂。”
“噫——”
众人一片唏嘘。
李祈安嘲讽道:“朝堂波谲云诡,哪来这些情情爱爱。我倒更相信是二人之间曾达成了某种契约,而荀微或有异心、或生了异心,这才反目成仇,与云怀璧不死不休。”
“怎么就不能是爱情契约呢?”
“如潋兄想想云怀璧的雷霆之治,她像是耽于美色之人吗?”
“你又没见过她,怎知她不是!”
……
七嘴八舌。
云怀璧听得头疼。
六个人已经够吵了,还好林晦山令无关人等不得旁听,否则此时此刻屋顶定能被掀翻。
……
“不论荀微是否构陷,他都算替天行道!”
“如潋!你将来必是文臣,怎能替阉人说话!”
“阉人怎么了?不就是比你少了两个蛋吗!”
……
云怀璧不忍卒听,敲了敲案桌,厉声道:“肃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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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静!”
潮声渐渐消止。
云怀璧继续道:“此事与西厂有关,正好这堂课该讲正德朝的八虎之乱,我便与诸位先谈一谈宦官吧。
宫刑之所以被称之为刑罚,是因其过程残忍痛苦,且九死一生。
宫刑前,受刑者需净饿三天,随后被绑在刑床上去势,在伤口处插一根麦秆以便其排尿。十之有一的人会活活痛死在阉割的第一步。
刑后三日同样禁水禁食,为免受刑者痛极而触摸伤口,捆绑的绳索不能解。若拔出麦秆后受刑者还能照常如厕,则恭喜,已通过第二关。
随后三个月,受刑者依然不能离开蚕室、不能受热受寒、伤处不能碰水。挺过这三个月,就成了所谓的“宦官”。
而余生,除了不能生儿育女、声音与形貌皆发生改变以外,宦官也会时常面临尿失禁的困扰,被诸位称之为“阉臭”。
宫中三年一大检,若伤处有增生,则需再补一刀。”[2]
六人听得胯|下生凉。
杨如潋嘟囔道:“先生怎么还知道细节呢……”
云怀璧面不改色:“训导不应该博学么?”
李祈安道:“先生讲这些有什么用?”
云怀璧道:“紫禁城的宦官有几千人,其中自愿阉割以换取前程的,不超过一百个,其余则是受战争、刑案、贫苦裹挟而被迫入宫。
没有皇帝就不会有宦官,宦官是皇权制度下的受害者,不该受到无谓的讥讽。同理、悲悯、宽容,才是诸位面对宦官群体该有的态度——”
话音未落,江知远狠狠一拍桌子,起身愤懑道:“先生此话何意!难道先生不知道天启朝有多少东林人曾葬身于阉党之手么!先生身为东林书院的训导,如今竟教我们要同理悲悯宦官?!”
云怀璧耐心道:“我知道刘瑾、魏忠贤等人残害忠良,但诸位该怀恨的是个人,而非群体。”
李祈安咄咄逼人道:“群体中恶人太多,那这个群体就该被歧视被唾骂!先生说过,阉党与文臣天生对立,我等赞成,既然对立,为何要对敌人心慈手软?!”
云怀璧温和道:“天生对立,是因为我朝的票拟和批红制度。是制度造就对立,而非群体本身对立。司礼监内书堂也有文臣为宦官授课,怀恩覃昌等贤宦也有文臣为其书写墓志。”
“先生真是妇人之仁!”
底下六人争论不休,云怀璧原本一句一句地详细作答,谁知这群人吵来吵去,竟将阉党与女子混为一谈。
都是没有那坨肉的人,顺理成章地被打成了同党。
女子腹中生出了歧视女子的群体,她突然觉得有些悲哀。
再后来,她倦了,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她听到有人斥责她亲近阉党、立场不明。
有人要将她告到林晦山和高灼言那儿去。
还有人提议直接将她逐出东林书院。
这群人对宦官的敌意,来源于对东林先辈的敬重,她不忍指摘。
但她也对自己的观点坚信不疑。
道不同,各从其志。
*
纵使这堂课极不愉快,云怀璧也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她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又去了一趟惠山,请徐仲呈绘制了一副王造化的画像。
她还去了一趟问棋楼,与掌舵人周少爷约了时间私谈。
是日,林晦山的侍童请她前往鸣涧苑,说是有要事相商。
她猛地想起那堂课的不愉快来。
这群学生真的闹到林晦山那儿去了?
难道她的教学事业,就要中道崩殂了?
9. 临危奔赴
鸣涧苑里,高灼言与林晦山神色皆凝重不已,两人正与一将军打扮的中年男子沉声交谈。
云怀璧掀帘而入,拱手见礼:“林山长,高山长。这位是?”
中年男子回礼道:“浙江都司佥事、郑指挥使副将,郑穆。”
“郑指挥使?郑知简的父亲?”
郑穆点头:“郑穆代指挥使向云先生问安。”
此人称呼她为云先生而非舒先生,云怀璧微微蹙眉,看向林晦山。
林晦山道:“我早已知晓你的身份,不必忌讳。”
“所以山长叫我过来是为了——”
郑穆递给她一张字条:
欲救郑易,交出云舒
字迹歪歪扭扭,云怀璧一眼便认了出来,嘲笑道:“十年了,远藤义溶的字还是一如既往得难看。怎么,这次的倭寇首领,又是他?”
郑穆颔首:“云先生十年前的对手。”
“对手不至于,手下败将罢了。”
郑穆忧心忡忡道:“可这次有点麻烦。知简在押送粮草的路途中,遇上了偷潜上岸的一队倭寇。倭寇没能截获粮草,但劫走了知简。次日,一枚羽箭射入了饶总督和郑指挥使的营帐,箭杆上便缠着这张字条。郑指挥使派我前来东林书院,就是想请先生——”
“想拿我换郑知简?”
“是。求先生体谅。”
云怀璧问:“两位山长的意思呢?”
林晦山答:“以你与远藤的宿怨旧仇,你若进了倭寇贼船,必定……”他不忍再说下去:“可知简既是东林书院的学生,也是郑指挥使的爱子,我等不能袖手旁观。”
他看了一眼高灼言:“灼言让你自己拿主意。若你愿意前去,书院必竭尽所能保你平安;若你不愿,我二人必竭尽全力与郑指挥使和郑副将交涉。”
“多谢两位山长。”
云怀璧真诚道。
郑穆急不可耐:“先生侠肝义胆、忠君爱民,知简又是先生的学生,想必先生不会见死不救吧!”
云怀璧笑道:“平时骂我牝佞,要我送死的时候夸我侠肝义胆,未免太可笑了。”
郑穆僵住。
高灼言与林晦山同样一言不发。
云怀璧慢慢摩挲着字条,半晌回道:“最多三个月,云舒必还东林书院一个全须全尾的郑知简,但请两位山长和郑副将替云舒隐瞒身份,免我后顾之忧。”
郑穆喜极而泣,深深俯首:“先生大义。”
*
午后,高灼言孤身来了静阑苑,见茗儿淌眼抹泪地收拾着金银细软,而云怀璧伏在案桌前,拿极细的狼毫不知描画些什么。
云怀璧另取一张空白宣纸覆住画像,起身相迎:“高兄来了。”
茗儿懂事地阖门回避。
高灼言道:“我还是担心。”
云怀璧笑道:“以高兄对我的了解,应该清楚我一定会去,不仅仅是为了郑知简,更是因为我怀疑……”
高灼言接道:“有人通倭。”
“不错”,云怀璧点头:“远藤若一早便知我在江南,绝不敢贸然发兵来犯。我猜想,郑知简被劫走后,有人给郑指挥使出了这个馊主意,既可保郑知简平安,又能借倭寇的手除了我。”
高灼言道:“此去凶险万分,书院的护卫都是些不中用的花拳绣腿,好在我府中还有几个暗卫——”
“不必了”,云怀璧打断道:“我一个人去就成。”
高灼言愣了愣:“至少带上茗儿,她有武功在身,也能照顾你的起居。”
“我一个人去就成。”
“云舒!”
“高兄”,云怀璧盯着他:“我决定了的事,没有人可以忤逆。”
“忤逆?!”
高灼言如被针刺般连连退步:“云舒,你将旁人的关怀当做忤逆是么?你知道浙江有多危险吗?前方倭寇想将你碎尸万段,后方有人不惜通倭也要将你置于死地!可你呢,你一介江湖白衣,如今连佩剑也拿不起!你靠什么揪出通倭之人,又靠什么救回郑知简?”
云怀璧点了点太阳穴:“脑子。”
高灼言气笑了:“若这天底下所有事情你都能确保万无一失,当初又怎么会着了西厂的道?”
云怀璧不满他重翻旧账,怒气顿生:“那是因为我乐意!我告诉你,这些年我被人挖过无数个陷阱,元曦宫贪腐案于我而言不过是个浅水洼而已,若不是我自己愿意跳进去,谁能奈我何?!”
这番话恰好印证了高灼言心中所想,他霎时满面颓然:“云舒……你就这么喜欢荀微么,给了他西厂还不够,就连他给你下的套你也主动往里钻,不惜身家不惜性命……你在书院为阉党辩护,想必也是念着他的缘故吧……”
云怀璧被问懵了,片刻后才冷冷地吐出了四个字:
“不可理喻。”
“那你倒是给我个解释啊!你说你是被他逼迫的,你说你有把柄在他手上!你说啊!!”
云怀璧只觉得面前的高灼言与疯子无异,哪里还有半分君子端方的模样。她不想和他争吵,送客道:“我很忙,高兄先回去吧。元耀——”
元耀应声而入。
高灼言立刻恢复了一派的清冷庄严。他积攒了心里所有的怒火,重重地拂了衣袖,狠狠地扭头就走。
茗儿瑟瑟缩缩地溜进来:“先生,荀微是谁啊?”
“西厂提督太监,一个大美人。”
“先生……你不是说你的心上人已经死在一场大火里的么,怎么又冒出来一个荀微呢……”
“心上人?”云怀璧莫名其妙:“我从来就不喜欢荀微。”
茗儿嘟嘟囔囔:“那老爷吃的哪门子醋噢。”
“你说什么?”
茗儿慌忙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云怀璧不再多想,她掀开空白宣纸,仔细端详着自己笔下的人物。
半个时辰后,她落下最后一笔,将画像卷起来收进袖子里,继而抄起茗儿收拾好的小包袱,掐了掐她圆滚的脸蛋:“我走啦。”
“先生,我会很想你的。”
云怀璧笑道:“想我的时候就看看书,我不在的这些时日,记得将四书背完,回来我要检查的。”
“嗯!”
*
说是一个人去,就是一个人去。
离开书院不过三里地,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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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璧轻松地甩开了郑穆,先去了趟问棋楼。
问棋楼一共十三层,最顶层只有一座雅间,三道两尺厚的墙体足以隔绝所有声音。
云怀璧慢悠悠地喝完了半盏茶,才听到来人的动静。
已过而立之年的中年男子一袭粗布麻衣,眉眼与周从愿颇有几分相似。
“周真来晚了,望云先生见谅。”
云怀璧起身回礼:“是我临时有事,等不及约定的那一日,便急着见周少爷一面,还望周少爷海涵。”
“我字从心,云先生唤我从心就好”,周从心提壶续满她杯里的茶:“我是徽儿的兄长。周家世代经商,祖坟冒了青烟才出了徽儿这位二品大员,我一直想当面拜谢先生对小妹的提携之恩,奈何江南琐事缠身,实难往京城去。”
云怀璧道:“从愿才华横溢、极通识人断案,刑部尚书的位置,她坐得。”
“此亦是小妹心之所愿”,周从心笑得开朗:“听手下说,云先生想让我帮忙找一个人?”
“是两个。”
云怀璧展开两份书卷。
第一份是徐仲呈绘制的王造化画像,瘦小精悍但仙风道骨的老头。
“这个人叫王灵、字造化,已近耳顺,九年前是个道士,现在不知在做何营生。”
第二份是她简单勾勒的轮廓,笔触甚是潦草,只能勉强认得出是个壮年男子。
“这位不知姓名,与阁下一般年纪。我不善丹青,恐难以辨认。”
周从心却点着第二份画像道:“此人气质与常人不同,云先生画出了神韵,我倒觉得比那老道士更好找寻。先生给我多长时间?”
云怀璧道:“三个月后,我会亲自来问棋楼。”
周从心应道:“无论有无线索,周某必给先生一个交代。”
云怀璧又道:“倘若我没有来,后续的事情就得烦请阁下代劳了。”
如高灼言所说,她并不确保自己能活着回来。
“先生请讲。”
“两个人若都没有找到,便不必再找了;若找到了王造化,劳烦将他交给惠山上一个叫徐仲呈的道士;若找到了这个人——”云怀璧指尖轻点:“阁下应该有些江湖手段吧。”
周从心噗嗤笑道:“没想到先生曾高居庙堂,竟也知道江湖手段。”
“从前有位混迹江湖的朋友”,云怀璧继续道:“若找到了这个人,劳烦阁下替我了结了他。”
“没问题。”
“阁下不问问他是谁么?”
“忠人之事就好,何必刨根问底。”
云怀璧郑重行礼:“那便拜托了。”
周从心双手握拳扶起她的胳膊,瞟到她腰间空空荡荡,笑道:“先生今日没带小妹的九色佩出门吗?”
“实在太过招摇。”
周从心哈哈大笑:“小妹想保先生在江南衣食无忧,周某明白。先生往后若有囊中羞涩的时候,可写下“如徽如真,从心从愿”八个字,任意交给一位钱庄老板,自会有人将银票送到先生手上。”
还是亲学生贴心呐。
云怀璧再三道谢后,离了问棋楼,买下一匹骏马,直奔浙江宁波沿海而去。
10. 蠢钝如猪
日夜兼程,五日即达。
宁波沿海一带的兵力部署,和十年前没有任何差别。
云怀璧一路凭着记忆避开了斥候,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明军营帐。
心上一块巨石越来越重。
十年间,兵部每每收到浙江军报,皆是练兵养兵、随时待命的振奋之词,而她长居京城,唯一能看到的,也不过是旁人送到她眼前的冰山一角罢了。
浙江富庶尚且如此涣散,大明其余一十二省又当如何。
长此以往,大明危矣。
她在离军营半里远处勒马,一袭白衣风尘仆仆地往营帐走去。
很快,一队巡逻的兵士发现了她。
“那姑娘!”
云怀璧并未止步。
“站住!”
为首的一胖一瘦小跑到她跟前,两柄长枪交叉将她拦住:“军机重地!闲杂人等退后!”
一股浓郁的酒气熏得云怀璧连连咳嗽。
备战之际还敢喝酒,若是十年前的她,此时必定夺下长枪杀之以振军纪。
“民女舒玉,奉浙直总督饶星岳之命来此,求两位大哥带路。”
她将一份请帖递给看起来更为和善的瘦子。
这是她仿照饶星岳的字迹随手写下的几行草书,其中提到了“问棋”二字,饶星岳一看便知是她来了。
倘若请帖能送到饶星岳跟前,至少证明军权还在他手中,情势仍然可控。
倘若送不到,那就道阻且长了。
瘦子狐疑地接过:“姑娘稍等片刻。”
这一等就等了小半个时辰。
站累了,云怀璧寻了个土堆坐下,胖子斜眯着眼,也跟着坐下了。
她往左挪动一寸,胖子也往左挪动一寸。
“大哥,你喝醉了。”
胖子嘻笑道:“妹子是饶总督的什么人哪,饶总督怎么也不派个亲兵护送?”
“朋友。”
云怀璧言简意赅。
“哪种朋友?府宅里的还是花楼里的?”
“府宅里的。”
云怀璧几乎要被自己的好脾气感动到了。
果然贬官能磨炼心性。
“姑娘生得如花似玉,可不能平白往男人堆里扎呀,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饶总督可不得心疼死哟……”
云怀璧悄悄抚上了手腕的袖箭,若他再敢多说一句,便送他两个时辰的好梦。
三,二,一——
“姑娘!”
瘦子急匆匆地赶回,云怀璧默默松开了袖箭。
“饶总督说,他没有写过什么请帖,并不认识姑娘。”
“饶星岳看了?”
瘦子的眼神飘忽不定:“看……看了吧。”
云怀璧心绪一沉。
请帖果然送不到饶星岳手上。
“要是饶总督想起我来了,请他前去十里外的客栈找我。告辞。”
她转头正欲离开,一只粗大的胳膊紧紧地拽住了她的衣袖。
“原来姑娘是饶总督花楼里的朋友啊,何苦欺骗哥哥呢”,胖子满脸横肉笑得堆成一团:“既然来了,也不必再去什么十里外的客栈了,就在哥哥的帐子里等着呗。”
“放手。”
胖子被她突如其来的威压吓得一惊,回过神来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怕她做甚,于是朝身后那群看热闹的兵士昂脖喊道:“弟兄们!把爷的女人拖回去好生照看!等爷吃饱了,也赏给你们尝尝!”
*
“指挥使,云舒跑了。”
当晚,郑穆冲回中军营帐,跪倒在郑悟冰面前。
“唉……”,郑悟冰万念俱灰地瘫倒在椅背上:“这要求甚是无理,云舒不答应也是寻常。”
“她,她答应了的”,郑穆愤懑道:“她明明当着高山长和林山长的面答应得好好的,可离了书院就跑了。”
“什么?”郑悟冰犹疑道:“这不像是她的作风。”
郑穆支支吾吾地回道:“难不成她一个人来了?她是和卑职说过,无需卑职陪同,可卑职也不能真的放任她不管啊……”
郑悟冰闻言将镇尺一砸:“郑穆!”
他手舞足蹈地冲到郑穆面前:“现在是我们在求人家!人家说不陪同,你就不要陪同嘛!哎哟,这都好几天了,万一真的来过了,见不到我们的面,被气跑了可怎么好。”
郑穆忙宽慰道:“指挥使放心,卑职在无锡城里寻了不过三四个时辰,便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来,来得及,来得及,卑职和兄弟们说一声就是了。”
“快去!”
郑穆立即传令负责巡逻的兵士集合,而此时云怀璧正淡定地坐在那胖子的床上,手扶袖箭,静静地看着他脱下外层的铠甲。
胖子闻令啐了一口唾沫,悻悻地又穿好铠甲,扔下一句:“乖乖等老子回来!”便掀帘而去。
空地里,郑穆对着数百名巡逻兵喊道:“这几日!若有个叫舒玉的姑娘来访!记得对姑娘客气些!直接将她请来中军帐!记住了吗!”
舒……舒玉?
胖子挠了挠脑袋:“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郑穆察觉了他的异样:“你说什么?”
“嗐”,胖子仰头笑道:“这不巧了么,小的今儿抓了个漂亮姑娘回来,就叫舒玉。”
……
郑悟冰与郑穆匆忙赶去时,云怀璧依然坐在床头,随手拿被子擦拭着袖箭上的血。
帐中横七竖八躺倒了六个士兵,肩头处无一例外地留了箭孔,看起来都睡得很香甜。
郑悟冰双膝一软,竟直直地跪了下去:“云……舒先生。”
云怀璧从容地起身:“郑指挥使来得倒是挺快的。”
“末将招待不周,望先生赐罪”,郑悟冰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午后那份请帖,不会……不会是先生写的吧?”
“原来是被你给截下了”,云怀璧点点头:“你是有罪,过后再议。”
袖箭的血怎么也擦不干净,经过那胖子身边时,嫌恶地掷在了他的身上:“这七个人,各军棍一百,以正军纪。”
“是,是”,郑悟冰吩咐郑穆:“还不拖出去重打!”
目送着六个人和那胖子被拖走,继而传来此起彼伏的棍棒声和哀嚎声,郑悟冰小心翼翼地问云怀璧:“舒先生,您打算什么时候去……”
“去哪儿?”
“去换人哪。”
云怀璧宛如看着一只蠢猪:“我要见饶星岳。”
*
帐中烛火如昼,饶星岳坐在案桌前,认真地研究着一份兵书。
云怀璧停在帐外,透过缝隙,凝望着他略显疲倦的侧影。
他是为战场而生的男人。
当年荆襄之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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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颠簸前去援助,被杖伤折磨得半死,只能躺在床上与他商议阵法。
他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可在凯旋回朝后,却拒绝了兵部侍郎、都督、总督等所有三品以上官职,仅仅选择在锦衣卫里做了个千户。
李莫童死后,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锦衣卫指挥使之职,将整个锦衣卫变成了她云怀璧的亲兵。
而后,云怀璧着手清理朝堂,他主动将各官员的龌龊秘辛拱手奉上,省了她不少麻烦。
他还与云怀璧介绍的女孩儿成了亲,两人也算伉俪情深。
故而京城里无人敢传他与云怀璧的绯闻,但无人相信他对云怀璧是清白之心。
“谁!”
饶星岳射出一柄飞剑,云怀璧侧身躲过。
“先生?!”
他急忙将她请入营帐,两人在舆图前对坐。
“先生怎么来了这儿?”
云怀璧目光如炬:“你不知道我会来?”
饶星岳怔怔道:“难道是郑指挥使请您过来的?可我分明已让他毁掉远藤的那张字条。”
“星岳,你来这儿多久了?”
“快半个月了。”
“半个月了,还不能完全收服浙江的军心。”
饶星岳顿时脸色微红:“是我无能。”
他轻叹了口气:“浙江不太平,先生不该来的。”
云怀璧道:“身在书院,没有对学生坐视不理的道理。星岳,你我从前联手打过两场胜仗,这次,一定也可以。”
“我相信先生。”
烛光倒映在他坚定的眼瞳里,如同能灼尽世间一切的烈火。
帐外鬼鬼祟祟地闪现出半个身影,饶星岳扬声唤道:“郑指挥使!”
郑悟冰赔笑着走进来,主动往地上盘腿一坐:“先生打算什么时候——”
云怀璧不耐烦道:“郑悟冰,你想怎么和远藤换人?你是想先让远藤把知简送过来,还是想先把我送过去?”
郑悟冰喃喃道:“我怎么能左右得了远藤的心思……”
那便是先把她送过去了。
云怀璧被蠢笑了:“郑悟冰,我在朝十年,领兵十二年,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听话的人。远藤说要拿我换知简,你就真的拿我去换;远藤说会把知简送回来,你就真的相信他会送回来。郑悟冰,你要是倭寇该有多好啊,那我大明不用耗费一兵一卒,就能直接获得一座岛屿!”
“先生,我也知道远藤未必会守约,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郑悟冰泫然欲泣:“易儿是我的独子,我快五十了,就这么一个孩子,他要是死了,我这一身军功还有什么意义?”
云怀璧冷冷道:“既知如此,就不该生了让他蹭军功的心思。”
那点动机被云怀璧毫不客气地拆穿,郑悟冰一时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云怀璧继续道:“远藤不是未必会守约,他是一定不会守约。如今知简是远藤的俘虏,但凡他没有你这么愚蠢,就不会拒绝再多一个俘虏。我若去了,除了送死,没有任何作用”,她讥讽一笑:“当然了,他知道我与星岳有几分同袍之情,说不定还会拿我要挟星岳,让明军更加被动。”
“那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啊?”
云怀璧被气笑了:“郑悟冰!朝廷命你做什么?!”
郑悟冰不解:“抗倭啊。”
“那你倒是抗啊!”
11. 鸳鸯阵法
郑悟冰愣住:“什么?”
看他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云怀璧竟然觉得有点可爱。
饶星岳实在看不下去了:“郑指挥使,我跟你说过了,要想救回知简,唯有杀了远藤。”
郑悟冰驳斥道:“舒先生十年前都没能杀了他,饶总督有这个本事?”
饶星岳不语。
云怀璧开口道:“郑悟冰,想救你儿子吗?”
“先生怎么还问我这样的话,当然想。”
云怀璧道:“交出兵权。”
郑悟冰瞬间面色冷峻,见饶星岳笑而不语,又见云怀璧神情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无奈地应了声:“好。”
云怀璧指尖点着舆图:“说说吧,军情如何。”
此次倭患,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
倭寇近六万人,远藤义溶为首领;而明军足有三千人,饶星岳、郑悟冰为将帅。
云怀璧没来之前,饶星岳已动用了两轮炮击,逼退了上岸的倭寇。
倭寇伤亡四千余人,我军伤亡一百一十五。
如今,倭寇在海上伺机而动,而我军火炮不足,难以抵挡猛烈攻击。
饶星岳道:“我已向兵部请求火器增援,两个月内,必有回复。”
云怀璧皱眉:“两个月?你找的哪个兵部?”
饶星岳回:“朝廷兵部。”
云怀璧摇摇头:“太远了,来不及。立刻向南京兵部求援,让他们十五日内务必送到。”
饶星岳为难道:“不瞒先生,我已经给南京发过战报了,他们却推脱说要朝廷的调令。”
“废物。”
“先生……”
云怀璧回过神来,宽慰饶星岳道:“我不是说你。再发一份战报,落款写我云舒的名字。”
“这——”
“听我的,这是第一件事”,云怀璧不容拒绝道:“第二件事,星岳,我给你十天时间,还我一支军纪严明的队伍。”
“七天。”
云怀璧笑了:“好。第三件事,郑悟冰,让你手下那个副将郑穆,将宁波府所有百姓转移到距离沿海二十里以内的安全地带,七日内完成。”
“是!”郑悟冰庄重拱手,忽而歪头道:“那我呢?”
“去救你儿子。”
*
诱敌深入,一击毙之。
只有毁灭性的打击和绝对的强权,才有商量的余地,才能得到想要的利益。
七日后,饶星岳来请云怀璧阅兵。
三千人整装待发,已与她来时的精神面貌大不相同。这样的军队,可以用来训练阵法了。
当晚,她将饶星岳和郑穆叫来中军帐,细心地传授了一套鸳鸯阵。
每十一人为一小队,队长持长枪在前。
队长左右两边,各有五人往斜后方而去。
第一人是盾牌手,配备腰刀,既可为全队掩护,也可击杀倭寇;
第二人是狼筅手,手持长竹,可遮挡倭寇视线,化解倭刀劈砍力量;
第三人是长枪手,可从长竹的缝隙出击,刺杀倭寇;
最后两人是镗钯手,刀分三叉,既可格挡,又可杀敌。
两队相对而立,形如鸳鸯,故名鸳鸯。[1]
全员若能配合无间,必可将伤亡降至最低。
这套阵法她在十年前就尝试过,但还没有发挥得尽善尽美,远藤就已经率兵逃窜了。
而此时此刻,远藤已如期登陆。
正是检验成效的好时候。
一个月来,云怀璧静静地坐在营帐里,时不时能听到刀枪剑戟的声音。
她突然有些怀念十年前厮杀于尸山血海中的自己。
现在的她,十指握不住长枪,武功也不济了。
一声叹息。
在及时到达的火器与鸳鸯阵法的配合下,明军的伤亡人数锐减,一连几日都是毫发未伤。
看到将士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得意,云怀璧明白,最后的谈判要来了。
果然,除夕的前一晚,饶星岳来报,我军已将倭寇团团围困,倭寇首领远藤义溶垂死挣扎,欲见故人一面。
*
霜风凄冷,倭寇血流成河。
沿海半里远处,明军已对数千名倭寇形成了包抄之势,将两百座火器枪口对准了残兵败将。
为首的正是远藤。
云怀璧一袭白衣被寒风吹得烈烈作响,慢慢走到了两军阵前。
“远藤义溶,好久不见。”
她并没有刻意放大声音,两人隔着数丈远,远藤只是堪堪听得见而已。
“云舒,多年不见,没想到你已经落魄成了一介江湖白衣。”
云怀璧笑了笑:“十年前没有亲手杀了你,我深以为憾,所幸苍天公允,我还能亲眼见到你被碎尸万段的这一天。”
远藤仰天大笑:“云舒,苍天不公,大明朝廷亦待你有愧,你何必还要效忠这样的君主?”他急不可耐道:“若你放我归海——不!随我归海,我必保你余生一人之下!荣华富贵!”
云怀璧觉得甚是可笑,一人之下与荣华富贵她已经历了九年,一件唾手可得的事,并不能撼动她分毫。
她亦不愿与远藤虚与委蛇,开门见山道:“交出郑易,我可以放你们走。”
“哈哈哈!”远藤朝空中打了个明亮的响指,两个倭寇应声推出来一位被五花大绑的少年。
远藤亲自揭开了他头上的黑布袋:“云舒,这就是你要的人。”
云……云舒?
郑知简已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但依然能将这两个字听得明明白白。
他努力睁开眼,只看到了东林书院的女夫子,舒玉先生。
先生就是云舒?
那位巾帼宰辅云怀璧?
他猛地想起来,那位宰辅名舒字怀璧,合起来不就是舒玉二字么,为什么没有人怀疑过她?为什么自己没有怀疑过她?
她太年轻,也太温和了。
一点儿也没有立于群臣之首杀伐决断的气魄,不像传说中的那个人。
想到此处,脖颈忽然一凉。
远藤的弯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放我走,他归你,否则我杀了他给我陪葬!”
远藤信誓旦旦道。
云舒开怀地笑了:“远藤,你也料到了今日是你的忌日对么?”
“那就让他跟我一起死!”
云怀璧一言不发。
两军亦沉默以待。
“舒先生!别管我!快将这群贼寇一网打尽!”
郑知简伸长脖子,想撞上刀刃,奈何上身被死死地钳制着,动弹不得。
云怀璧报以赞许的一笑。
“远藤,我问你一件事,若你如实回答,我就放你离开。”
“此话当真?”
云怀璧命郑穆拿出了那张字条,抖了抖亮在他面前:“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去处?”
远藤骄傲地拍了拍郑知简的后肩:“他爹告诉我的。”
明军瞬时哗然,面面相觑。
通倭?
郑指挥使通倭?
云怀璧冷了脸,几乎要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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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条攥成齑粉。
“放他们走!”
她高声吼道。
再度哗然。
连饶星岳与郑穆也是相对无言。
“放他们走!”
云怀璧又吼了一遍。
“放人!”
饶星岳终于发了话。
声音一路传下去,明军在倭寇后方慢慢散开,露出了一个缺口。
远藤拿刀挟持着郑知简,一边紧盯着云怀璧一边往后退,众贼寇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跟着!”
云怀璧又命令道。
这回不用饶星岳传令了,三千明军紧紧跟随。
倭寇的贼船就停靠在海岸,远藤等人徐徐倒退,已离老巢不到十丈远。
继续倒退。
贼船上放下来一座云梯。
“十,九,八……”
饶星岳愣愣道:“先生在念什么?”
云怀璧并不解释,继续念道:“七,六,五……”
海水潮涌,已漫湿了明军的鞋袜。
“四,三,二……”
远藤一脚往后蹬,稳稳地踩上了云梯,与云怀璧遥遥相对,轻蔑一笑,丝毫没有要放了郑知简的意图。
“一。”
“砰!!!”
一记火铳从贼船之巅射下,正中远藤后脑勺!
正是得云怀璧之令,行船绕至倭寇后方,趁虚拿下了倭寇老巢的的郑悟冰。
倭刀坠地,远藤双目圆睁地倒了下去。
“杀!!!”
不待将军下令,明军便已热血沸腾一拥而上,将这群倭寇首级轻松斩落。
得饶星岳和郑穆开路,云怀璧云淡风轻着走到只剩了半口气的远藤面前:
“远藤义溶,人可以蠢,眼睛不能瞎。你没发现,这孩子的爹不见了么。”
说罢拔出了饶星岳的佩剑,一刀斩下了远藤的头颅。
如此一刀,可再保浙江十年太平。
*
是日凌晨,云怀璧坐于中军帐内,正与饶星岳研究改进鸳鸯阵法。
郑悟冰和郑知简掀帘而入。
“先生。”
两人登时跪倒。
郑悟冰叩了个头:“多谢舒先生对犬子的救命之恩。”
郑知简亦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见云怀璧从腰间摸出了那枚字条,郑悟冰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他想膝行接过,不料云怀璧直接将其掷在了他的脸上。
“郑指挥使,通敌叛国该当何罪?”
郑悟冰连连叩首,语无伦次道:“先生恕罪!下官是通了敌,但并没有叛国啊!下官曾得了易儿的一封家书,言及东林书院竟有女子为师,料想先生必是被灼言兄邀请至此!下官知道十年前先生曾大破倭寇,通敌也仅仅只是放出了这个消息,想让远藤因畏惧而交出易儿!下官并无牵连先生之意!望先生明察!”
云怀璧不耐烦道:“通敌与叛国于我而言并无差别,郑指挥使不必狡辩。星岳,照他所说的写一封奏疏,与战报一同送去朝廷,让刑部处置。”
此事确实该由刑部处置,但郑悟冰知道刑部尚书周从愿是她的学生,周从愿欲为恩师出气,他必难逃一死。
“求先生恕罪……”
云怀璧示意饶星岳将他拖出去。
饶星岳从命,先请郑悟冰起来,再预备将他临时关押。
郑知简默然垂首跟在两人后面,却在即将离开营帐的那一刻坚定地转了身。
“先生,知简有事相商。”